《Moment》 第一章 脸face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国民爱抖露 我回过神,发现室内已经被夕阳染红了。特别病房位于这家医院视野最佳的顶楼一侧,价格即使比不上一流大饭店的蜜月套房,至少也和一般酒店的套房不相上下。窗子比一般病房的大了整整一圈,窗外西沉的夕阳正在和俯瞰到的一切约定明日的重逢。 我停下手上的打扫工作,情不自禁地被窗外的美景吸引,听到一个粗扩而温柔的声音,才回头看病床。我进来时还在专心看报的病房主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一起眺望着窗外。 “你问我会想什么吗?”我对着那张被夕阳染红的脸庞问道,“在临死的时候?” “对。” 他点点头。他将近五十,一头浓密的头发灰白相间,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我开始在这里打工时,他应该已住进特别病房。也就是说他在这家医院至少住了近两个月。 “在临死的一刹那,你觉得脑海中会想什么?” 他宛如对着夕阳发问。既然住院这么久,应该是身体抱恙吧,然而他强壮的体魄却令人没有这种感觉。长期住院的病人通常都很邋遢,但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如果系上领带,甚至很有一流企业高级主管的架势。 “不知道。”清除完桶内的少许垃圾,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这样回答,“我想,应该是很无聊的事吧。比方说,以前看过的四格漫画中的一格之类的。” “四格漫画中的一格?”他的视线从夕阳移到我身上,问道,“是什么内容?” “并没有特定的内容,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实在不知道。也许会回想起小学时很喜欢的一位女老师的膝盖,或是富士山麓鹦鹉啼之类毫无意义的事。我想不出来。” “是吗?” 他点点头,翻着手上的报纸。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 “怎么了?” 他停下正准备戴眼镜的手,从镜片上方看着我问道。那可能是老花镜吧。 “因为我没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不会,不会。”他笑着用手指扶了扶镜架,“四格漫画、膝盖和富士山麓的回答很有趣,给了我很大的参考。” 他低头开始看报。我胡乱向他行了一礼,便退出病房,推着装清洁工具的推车走向电梯。 临死之前,我到底会想什么? 对一般人而言很愚蠢的问题,在医院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却有一种真实感。人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走向死亡。虽然平时都刻意遗忘这一点,但在这里却不得不意识到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进行多么完善的治疗,都只是暂时的拖延。即使病人可以自己走出医院,终有一天也会再度回来,最后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双脚离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现在、五年后、十年后,还是数十年后,总之不可能是几百年后。如果以十为单位计算,绝对是可以用双手数出的岁月。因此或许应该领悟到,人只是消耗有限热量的有机体而已。但到了那个时候,人可能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我搭电梯来到三楼,准备去吸烟区清理烟灰缸。推车的轮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干涩声音。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从上午九点门诊开放后就人满为患的医院,下午三点门诊结束后恢复了宁静。包括住院病人、医务人员、行政人员和像我这种打工的清洁工在内,医院里的人超过三百个。但这些人总是好像有所顾忌一般,静悄悄的。 我慢慢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不时和熟识的病人打招呼。吸烟室内空无一人。我去一小段距离之外的护理站看了一眼。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但似乎暂时不会有人出来。把推车留在走廊,我坐在吸烟室的椅子上,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暂别了两个小时的尼古丁让大脑渐渐放松。吐出的烟在成形之前,就被墙上的空气净化机吸走了。 “抱歉。” 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慌忙回头。幸好不是医院的职员。如果让人看到我在上班时间吞云吐雾,就算不至于被开除,至少也会招来几句数落。 打招呼的是以前见过的一个老人,应该超过七十岁了,但无法确定具体年龄。他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检查服,尺寸明显太小了。可能刚做完检查吧。老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从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身上的衣服明明没有口袋,他却在胸口附近摸索了一下,然后咂了咂嘴。我见状递过打火机。 “请用。” “哦,不好意思。” 老人说着,用我的打火机点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的前端燃起红光。然后,他“啊…”地感叹一声,好像肩膀以下都泡进了热水那般舒服。 “太棒了。”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道。他握着打火机,沉醉地闭上眼,仿佛在享受烟雾渗透到身体每个角落的过程。 我们的前方,贴了一张讲解如何预防流行性感冒的海报。 “外出回家,立刻漱口。” 看来,医疗技术还不是太发达。 “医院这种地方,”吐完第二口烟,老人小声嘀咕道,“实在很奇怪。” 我看着老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海报旁的住院膳食菜单,继续嘀咕着:“这里有个很奇怪的传闻。” “是吗?"我应道。 “对。”老人点头。 “有传闻啊……”我也看着老人看着的菜单,说道。 “有,真的有。”老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吸着第三口烟,点了点头,“可能因为大家都闲得无聊吧。” 今天是二十六号,星期一,晚餐的菜色是烤蹲鱼、芋头炖香菇、小黄瓜卷心菜味增汤。小黄瓜卷心菜味增汤? “什么传闻?”我问。 “什么传闻都有。”老人说,“大部分都无关紧要,比方说护士长和外科主任有一腿,二楼西栋的男厕所里有某个死于医疗事故的病人的幽灵,还听说医院把副作用过强而遭否决的药物改了名字,继续给病人服用。反正大多都和罪恶无关。” “哦,哦。”我点点头。 明天的早餐是面包配水果酸奶、四季豆西红柿沙拉和茶。面包配茶? “不过,其中也不乏带着罪恶的传闻。” “有吗?” “当然。最妙的就是必杀天使的传说,只有很少的长期住院的病人才知道。很奇怪,这个传闻只会传到长期住院,而且是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耳中。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传闻本身具有这样的力量,只让有需要的人听到?也许真有这种力量。我是听一个叫楢崎的人说的。你认识吗?他上星期之前还在这个楼层。” “不。”我这么回答。 “他死了,不过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 “是吗?” “对,真的很安详,好像终于解脱了。楢崎也是在死前两个星期听到这个传闻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告诉他的。是不是很有趣?” “必杀天使的传说到底在说什么?” “嗯,这个嘛,”老人笑着说,“据说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帮即将向死神报到的病人实现愿望。只能有一个愿望,但一定会在病人离开人世之前为他实现。人是顽固的动物,面对死亡时总会心有不甘,无法看破红尘、清心寡欲,像和尚般六根清净地离开人世。既想吃一顿大餐,又想搂一搂美女,类似的欲望不胜枚举。但除此之外,绝对会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希望在死前实现的心愿。” “是吗?” “那当然。”老人说,“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传闻是罪恶的。知道不可能实现 的话,人就会说服自己放弃,就算无法彻底放弃,也会假装放弃了。但听到这种传闻,会让人死也不瞑目。所以我才说这是罪恶的传闻。” “这么一说,的确是。” “虽然我没有完全相信,但这是楢崎临死前告诉我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的人没必要对我说谎。而且他去世时的表情很安详,好像一个月的便秘终于解决了,所以也让我有了小小的期待。” “哦,是这样。” “那只是传闻,但其中提到……” “哦。” “这个天使穿着医院清洁工的衣服。” 老人瞥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的表情是否有变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无视老人的目光,问道,“愿意倾听你的愿望,你要拜托他做什么?” 老人的眼睛顿时发出光芒。 “你愿意听吗?” “我只是假设一下……" “假设吗?原来只是假设。”老人喃喃自语着,眼神和身体顿时变得无力,“反正,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老人熄灭香烟,站了起来。 “如果是假设的话,说了也没用。只要说出口,就显得我很卑鄙,很纠结。” 老人准备离开吸烟区,这时,我对他说:“传闻有个地方错了。” 老人回头看着我。 “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我也有做不到的事。” 老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再度集中在我脸上。 “你……" “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愿意洗耳恭听。” 老人仔细看着我的脸,重新在我身旁坐下来。 “真的是你吗?”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必杀天使。”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必杀天使,那只是这家医院流传了很久的传闻。正如老人所说,它在病情已到末期、徘徊于死亡边缘的住院病人之间流传。我是来这里做清扫工作不久后才知道的。当时的传闻说,必杀天使是一个会在深夜忽然现身病房的黑衣男子。 “那是个无聊的传闻。”大正时代出生的老女人说着,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如果真的有必杀天使,不是很棒吗?就像鞍马天狗[1] 一样。” “好帅,就像蒙面侠佐罗。”我说。 我们在屋顶上。我正在抽烟,老女人便要了一支。 “如果真有这个人,”我按熄烟蒂,问道,“你要许什么愿?” “这个嘛,”老女人把还很长的烟丢在地上,“我要复仇。” 看到老女人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塑料拖鞋,我用球鞋把烟踩灭了。 “好刺激。” “对啊。” 老女人嫣然一笑。 “如果有人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她继续说道,“我可以把存的一点小钱都给他。” 我追问下去。虽然觉得很卑鄙,但还是问了。 “你存了多少钱?” “哎哟,哎哟。”老女人笑道。 “不是啦,实际一点来说,”我也笑着说,“先不谈鞍马天狗、蒙面侠佐罗或是这个必杀天使,如果有人愿意替你复仇,你付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老女人嘴角始终泛着笑意,似乎表示这些话只是在开玩笑,“你需要多少?” “二十三万九于。” “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数字?做什么用?” “学费,大学的学费。分期交纳,半学期刚好是二十三万九千。” “哎哟,你还是学生?” “我之前打工的家教中心倒了,本打算用来支付明年上学期学费的薪水也泡汤了。我很生气,想借酒消愁,喝了一家又一家,出手也变得大方了。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本有十多万的存款也花光了。” “哎哟,哎哟哟。”老女人再次笑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很丢脸。” “所以呢?就来这里打工吗?” “对,万一不行,我可以向父母借,但早晚还是要还。” “你很了不起。我还以为时下的大学生都只会向父母伸手要钱。” “虽然不值得骄傲,”我笑着说,“但我家很穷。” “哎哟哎哟。”老女人又笑了。 一架大型飞机飞过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 “二十三万九于。”老女人瞥了一眼飞机,说道,“这个金额我并不是付不起。反正钱也带不进棺材。” 说着,她的嘴角又泛起笑意。 “不过,”我也满脸笑容地说,“不至于要杀人放火吧。” “那当然,只是小事一桩。”老女人说着,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微微偏了偏头,“对,只是小小的恶作剧。”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也收起了笑脸。 我就这样继承了必杀天使的传闻,让原本的黑衣男子变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 “你做了什么?” 老人熄灭了第二支烟,问道。 “我不能说,”我说,“这是秘密。” “那倒是。”老人点点头,“我也只要付二十三万九千吗?” “不需要。”我说,“我不能收你的钱。” “为什么?” “那位老婆婆临死前汇了一百多万到我的银行账户。当我发现时,她已经过世了。那些是扣除她的住院和葬札费用后剩下的钱。我无法还给她了。” “所以呢?” “所以我必须免费帮别人做四次工。” 老人凝视着我的脸,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 “虽然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年轻人,你好像很固执。” “是吗?” “这个世道,固执不会有好报。你应该放松一点。” “我会注意。” “要记住哦。” 老人的视线忽然移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森野站在那里。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她是女生,但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伤脑筋。我虽然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追上了她的身高,却始终无法超越。她在高中毕业前一直是女子垒球队成员,所以肩膀比我的还宽。 “啊,我打扰你们了吗?” 森野嘴上这么说着,却不以为意地走进吸烟室。老人露出询问的眼神。 “这个女孩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在这里的工作也是她介绍的。” 为了避免老人搞错,我在说“女孩子”这几个字的时候特别用力。 “是医院的人吗?” 老人狐疑地问。可能是森野黑色紧身裤、黑色夹克的打扮不像医生或护士,显然也不是行政人员。 “应该说是出入医院的业务员。” 我稍有保留地说道,森野却直言不讳。 “我是殡仪馆的。”森野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顺便掏出一张折角的名片,“随时听候吩咐。” “森野!” 我想制止她,老人却毫不在意。 “快了,快了。” 老人很干脆地点点头,接过了名片。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名片交给家属。” “我会的。” 听了森野肆无忌惮的话,老人从容不迫地露出苦笑,随即站起来,对我说:“晚一点到我病房来,我是三o四室的三枝。” “我会去。对了,我叫神田。” 我自报姓名。老人向我点点头,走出吸烟室。 “他气色很好嘛。” 森野目送着老人远去,嘀咕了一句。她叨着香 烟,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本小记事簿。 “三四室的三枝先生得的是咽喉癌,快到日子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熟识的殡仪馆。” “不知道。” 她应该是收买了几名职员,掌握了患者的第一手资料。只是不知道被收买的是医生、是护士还是行政人员,抑或是做清洁的欧巴桑。 “你也帮我推荐一下服务周到、价格合理的森野殡仪馆。” “有机会的话。” 森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皱起眉头。 “我为什么把你介绍到这家医院来工作?是我帮你拜托人家的,你也该回馈一下。况且在这个黑心的行业里,很少有像我们这么公道的。这也是为死者家属着想。” “什么死者家属?他还没死呢。”我没好气地反驳。 “早晚的事。”森野却满不在乎地说。 我后悔当初没有认真找工作,轻易接受了她的介绍。 “你来有什么事?”我改变话题。 “听说会有一个病人过世,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白跑一趟。那人本来奄奄一息,但又被救回来了。” “太遗憾了。” “没关系,反正只是跑一趟。” 我和她同年,住在同一条商业街。我们交往的时间和彼此的人生岁月几乎相当。她穿学校制服时看起来很不顺眼、很别扭,穿上殡仪馆的工作服倒是有模有样。 “大学呢?”森野在三枝老人的名字旁画了双重圆圈,收起记事本,问道,“你真的去上过课吗?” “升上四年级后,只要乖乖缴学费,就没其他事了。只收钱,不上课,这和诈骗没什么两样。” “你开始找工作了吗?” “干吗忽然问这个?” “我今天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你妈妈,她笑着说,看你不像在找工作,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总觉得没这个心情。” “四月就快结束了。” “也就是说,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总觉得……”森野喃喃细语着,把香烟丢进了烟灰缸,站了起来,“算了,不说也罢。总之你别再混了。你这个人,向来在重要关头很没用。” “我会注意。” “要记得哦。” 拜拜。森野挥着手,走出了吸烟区。 下班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我去了三o四病房,然后和老人一起去一楼候诊室。门诊时间已过,那里空无一人。老人打开电视,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我坐在他身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响着电视的声音。 “说来话长。” 老人嘟哝道,仿佛并不愿意启齿,却又不得不说。 “希望你不要从呱呱落地的时候开始说。” 听我这么说,老人笑了起来。 “不会扯那么远啦。但对你来说,应该也差不多吧。” 电视正在放动画片。一个比我更小的女孩投身于遥远宇宙中展开的战争。这是面向儿童的动画片,但女主角的胸太大,衣服也太紧身了。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边看动画,一边问。 “昭和十……”老人轻轻咂了咂嘴,“真不想老得这么快。” 然后他又说:“十八年或是十九年吧。昭和二十年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差不多就是十八年或十九年。年轻人,你父亲是哪一年出生的?” “昭和二十三年。” “哦?”老人嘀咕道,“那时根本连种都还没播嘛。” “对啊,”闪烁的电视画面看得我眼花缭乱,于是将视线移到老人身上,“还没有播种。” “到底是十八年还是十九年?” 老人又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算了,总之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当时,我在中国北方。并不是我想去,而是迫于无奈。我收到了红纸[2] ,没想到竟然被派去中国。当时我真的很佩服,觉得国家好厉害,转眼之间就把几万名士兵毫无差错地运到了那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国家根本无视士兵的人性。就好像丰田出口‘花冠’车一样,几辆运往这里,几辆运往那里。” “是啊。” “在那里……”老人吞吞吐吐,终于缓缓说了出来,“我在那里杀了人。” 我偷瞄了老人一眼,无法从他压抑着表情的脸上发现可以让我作出反应的讯息。无论惊讶、指责还是安慰似乎都很虚伪,我只好面带相同的表情,说:“战争嘛……" “是啊。” 他虽然这么说,但似乎只是随口应和,并不表示同意。 “如果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我说。 “事情没这么简单。”老人说,“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不杀人是不是真的就会被人杀。如果我们不开杀戒,或许对方也不会动手。嗯,对啊,大家都是觉得如果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所以才大开杀戒。” “但是,我不一样,”老人继续说道,“不是在战场上杀人。说得更清楚点,我杀的并不是敌人。” “战友吗?” 电视上正在播广告,好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甜食的苗条女生正在大口咬着巧克力。 “你杀了自己的战友吗?” 这甚至称不上是问题。五十多年前,在命在旦夕的混沌中,这位老人是不是杀了人,杀的是敌人还是战友似乎根本没有意义。 “生不受虏囚之辱,死不留罪祸污名。” 我想考着这句话的出处,问:“是‘叶隐[3] ’中的名句吗?” “是‘战阵训[4] ’。” 我想起“战阵训”这三个字,似乎也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有人试图在阵前逃亡。” “哦。” “所以,我杀了他。” “是吗?” 老人瞥了我一眼,将视线移回电视上,说:“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军队越来越少。” 我看着画面上出现的爱情剧的标题,问道:”是阵亡了吗?” “当然也有,但大部分被送到了南方。” “南方?” “南方战线。” “哦。” “我们这种前线的小兵根本不了解战况,可能连大队长也未必知道吧。但周围的友军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知道战线扩大了,整天人心惶惶。即使眼前的战事结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因为随时可能被派到南方。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很天真,以为眼前的战场已经结束了。” “你在中国北方,敌方是苏联吗?” 看到老人狐疑的眼神,我不禁回想起历史教科书上的阐述:苏联是在广岛被投下原子弹的第三天、《波茨坦公告》公布前才宣布参战的。 “是游击队,共产党的游击队。” 不知道他们的指挥系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组织地活动,虽然称为游击队讨伐战,但结果也搞不清到底是我们讨伐游击队,还是被游击队讨伐。” 老人又重复道: “那时候真是兵荒马乱。” 电视上,年近三十的男女相互说着喜欢啦、讨厌啦。我很想换一个频道,但又懒得站起来。 “同一队里有个叫胁坂的下士,年纪比我大几岁,担任伍长。他从乡下来,为人很豪爽。听说是北方农村家庭的次子或者三子,当初是认为与其有一餐没一餐的,还不如从军。他对我这种小兵也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以礼相待。小队长曾经为此责骂他,说如果分不清上下级关系,就会破坏纪律。不仅要绝对服从长官,更要严格对待下属。那个小队长平时 就很严厉,是全小队中年龄最小的,算是当时的精英,所以很担心别人造反。” “谁想要临阵脱逃?” “就是那个叫胁坂的。他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只是想逃而已。如果一个人逃也就罢了,他却结党聚群,广邀小队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传入小队长的耳朵才是奇事一桩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可能觉得一个人逃太对不起其他人了。即使最后只有自己逃出,也会觉得事先昭告大家了,以后可以安心度日。他这人真的很不错。” 老人说下去。 “那天,我们和另一支部队被游击队包围了。对方好像是在围剿那支部队,已经前后包抄,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我们只是不小心闯进了包围圈。说起来真是够荒唐的,这就是所谓的讨伐,是不是很搞笑?我们回过神时,部队的左方已经陷入了枪林弹雨。我们自己都小命难保,哪还说什么上前支持,于是躲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希望不要被发现。甚至觉得只要不被发现,即使友军被完全歼灭也无所谓。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喜欢我,就赶快抱我;即使不喜欢也要抱我。电视上的女人犹豫不决地唠叨着,听得我不禁心浮气躁。让女人这么犹豫的男人也让人心浮气躁。 “那支部队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刹那,枪声停止了。”老入说,“与此同时,传来了日语:日本的各位兄弟,放下武器。是对方在向我们的友军喊话。因为我们个个屏气凝神,所以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说,日本军队在南方战线节节败退,已经快输了。之后就听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说,只要投降,就不会杀他们之类的。” “那支部队投降了吗?” “没有。” 老人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别明知故问。 “枪声很快再度响起,而我们这些人始终不敢出声。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紧张?” “没有,”我回答,“从来没有。” “我们怕得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连不动也感到害怕——这样下去会死,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只想动一动。我相信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小队长最先沉不住气了,说,我们要去搭救友军。” 老人说着,哼了一声。 “他说得很有气势,不过也只有气势而已。大家都知道,一旦这么做,谁都活不了,却仍然准备一呼而上。你能理解吗?只有疯狂可以战胜恐惧。此时,死亡压倒了恐惧感。虽然大家很清楚这样的道理,却无法继续忍受恐惧了。只有胁坂例外。” 到头来还不是上床了。我在心里咒骂着电视上的男人。既然最后还是上床,一开始就该干脆一点,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胁坂站起来打了小队长。伍长竟然打少尉。但谁都没有出面指责。坐下,胁坂大吼道。他平时很温和,很难想象能发出这么有震撼力的声音。所有人都清醒过来,好像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于是大家再度躲进壕沟,一动也不动地等待战斗结束。小队中有一半人都哭了,包括小队长。不是因为无法搭救战友而哭,而是害怕。大家都一把年纪了,却害怕得哭了,不敢出声,只是眼泪鼻涕拼命流。当然,我也哭了。” “既然这样,胁坂先生为什么要逃亡?” “枪声平息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仍躲在壕沟里纹丝不动,很久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敌人已经不见了,友军部队也被完全歼灭。我们茫然地看着那些尸体——死神和我们擦肩而过,稍有闪失,我们也会有相同的下场。活生生的例子就清清楚楚呈现在面前。” “你们害怕了吗?” “当然。我们都很害怕,但只有胁坂克服了恐惧,没有疯狂,他试图临阵脱逃。只要理智思考,就知道那是最正确的方法。他正是因为还有理智,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一旦恐惧消失,大家开始把胁坂当成卑鄙怯懦的胆小鬼,纷纷认为当时不该见死不救。明明所有人都很自私,最后却变成大家想去搭救,但硬是被胁坂拦了下来。胁坂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但还是努力说服大家。” 南方战线节节败退,一旦战线崩溃,就代表日本本土也列入了轰炸机的目标。这就意味着日本输了,对不对? “可能是被胁坂看透了内心的恐惧,因而感到懊恼吧,大家都认为胁坂在胡说八道。你们是不是害怕?不如赶快放弃吧。大家似乎听到他这么说。不久后,胁坂的话就传到了小队长耳朵里,他气得火冒三丈,大动肝火。胁坂却凭着自己的耿直试图说服他。小队长无法用道理赢过胁坂,因为胁坂所说的才是正确的。但人一发脾气根本不可能理智。小队长发现自已无法以理驳倒没受过太多教育的乡下下士,更觉火上浇油。再加上之前挨接一事他就已怀恨在心,于是一气之下……" 拔出了军刀…… “他把军刀架在胁坂的脖子上。” 根据陆军刑法…… “根本是乱来,和陆军刑法完全没关系。小队长根本是在军法审判之前就要处决士兵。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了手,但他……" 并没有收回军刀…… “而是把手伸向我。其实并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刚好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那是我一辈子的失误:为什么当时会站在那里?总之,军刀伸到了我面前。” 砍他的头…… “小队长对我说,我命令你杀了他。当时,我真的慌了神。小队长脸色铁青,让我觉得如果不接过军刀,自己就会成为刀下亡魂。我看了一眼四周,大家都盯着我,没有人移开目光。动手吧,还是说你也是卑鄙小人?所有人都用眼神对我这么说。我接过军刀,就在一刹那间决定了胁坂的命运。” “你杀了他吗?” “我无意杀他,原本只打算空挥一下,在身前轻轻晃一下。但胁坂却……” 出其不意地闪开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往下一沉,所以……” 他的头正好处在了那个位置上……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血溅到我身上,我陷入一片茫然。直到胁坂的身体慢慢前倾,倒在地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队长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胁坂伍长……在今天的战斗中为国捐躯了。他从我手上接过军刀,擦干净血迹后,又放了回去。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电视上,刚才的男人又在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这样就结束了吗?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责?” “这句话由我自己来说或许很奇怪,”老人说,“但是,大家都是共犯,那个小队的所有人都是共犯。谁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行?” 喂,喂,我在心里喊道,难道你也要和这个女人上床吗? “所以呢?”我问,“你要我做什么?” “战争结束,当一切都安顿好后,我曾经努力忘记那件事,但失败了。越想忘记,胁坂当时的表情就越是萦绕在脑海中,无论睡着醒着都一样。胁坂变成了幽灵,对我纠缠不清。所以我开始寻找胁坂的家属,希望可以在他们面前说出一切,补偿自己的罪过。” “他有家属吗?” “胁坂入伍前就结婚了,有太太和孩子。我拼命寻找,终于知道他们去东京了。那时候,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世纪。” 老人的过去,对我而言就是历史。昭和三十年的神武景气[5] ,奇迹般的经济大国诞生。昭和三十五年的岩户景气[6] ,经济发展速度直线上升。之后又过了十年,好像是佐藤荣作当上了首相,在日本已经几乎看 不到战争的伤痕。 “你找到他们了吗?” “当时,我已经有了家室。” 老人痛苦地说道。 “你可以轻视我,也可以嘲笑我。那时候,我已经说不出口了。我从中国回来后,被一家小洗衣店的老板雇用,在那里工作。老板很疼爱我,把整家店和他女儿都交给我。我们生了孩子。所以,我已经说不出口了。” 翻云覆雨后庸懒的房间内,刚才的女人出现了。她怒目圆瞪地痛斥男人,另一个女人出言顶撞,而男人吓得面无血色。玩3p不就解决了,我想。 “我始终默默守护着他的家属,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静静地守护他们。我并没有实际做什么,只是偶尔去他们居住的房子看看。每年雇个人,调查他们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他的太太身体是否健康?独生子的人生是否顺利?如果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就该挺身而出了。当时,我也存了一点钱。如果可以用钱解决问题,我愿意用所有财产协助他们。不久之后,胁坂的儿子结婚,孙女出生了。胁坂的太太在去年寿终正寝。如今,他儿子是普通上班族,在工作上也算是出人头地。一家人都住在东京。只有一个女儿,由于生得晚,现在还是高中生。儿媳虽然打工,但似乎并不是为了家计,而是想出去透透气。这些都是我去年秋天接到的报告。” “所以呢?”我又问了一次,“你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去接近他的家人。不要透露你的真实姓名,假装偶然认识,接近他们,不深入交往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重视什么?什么事可以令他们高兴?我想要的不是以前那种形式化的调查,而是更加活生生的东西。这样,我就满足了。我将以他们的喜悦为喜悦,然后放心地离开人世。” 说完之后,老人叹了一口气,露出讨好的表情小声问我:“你会不会笑我?” “我不会。” “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 “即使这么觉得,”说着,我站了起来,“我又能说什么?” “啊,这样不行,不行啦。” 一个开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一个瘦高的男人,有着一张一看便知很有智慧的脸,正克制着笑意看我。我原本打算找机会向他搭讪,但既然对方主动说话,当然是求之不得。 “这样不行吗?” 我手拿着向柜台借的五号铁杆说道。星期天,高尔夫练习场内有不少非职业玩家的身影,但找不到比我技术更烂的人了。 “你跟别人学过吗?” “没有,只是照别人的动作做。” “我想也是。” 这个男人——胁坂伍长的儿子胁坂启介离开自己的击打区,走到我的身后。他目前在城市银行总行担任会计部部长。三枝老人接到的报告显示,高尔夫是胁坂启介唯一的兴趣,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家附近的练习场练球。我向大学同学借了车子,在练习场的停车场等待胁坂出现。我跟在他身后,确认他的击打位置后,先回了停车场一趟,然后去他旁边的位置开始练习。 “你握杆的方法也不对,这样怎么可能打出好球?虽然这样拿比较顺手,但应该这么握杆。” “这样吗?” “对,对,你挥杆试试。” 我挥了一下,胁坂先生皱起两道形状很好看的眉毛。他一身打高尔夫球的装扮,即使去棒球场、溜冰场,或是后乐园会馆的职业摔跤场,也可以一眼看出他是打高尔夫的。 “不行,动作要更加自然。挥起之后,按原来的路线拉回来,不需要其他的动作。明白吗?要像这样。” 胁坂先生拿着我球杆的前端,画出正确的轨道。 “你试试击球。” 虽然打到了球,却只碰到球屁股。如果目标是几百公尺外的小洞,我的球技和没打到也没两样。 “嗯……"胁坂呻吟道,之后便用一种几乎病态的热忱指导起我来。一下是顶点的位置,一下是下半身的动作,一下又是击球瞬间右手的技巧,他的指导既彻底又执拗。我别有用心,当然不以为意,但一般人绝对会认为他很烦。 我的球一开始近在眼前,渐渐地越打越远。一小时后,向右偏的球路也修正了。 “接下来要多练习。” 最后,胁坂先生看着直直向前飞的小球说道。 “太谢谢了,”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真的太感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胁坂先生说着,走回自己的击打位置。 可能是教我令他充分体会了高尔夫球的乐趣,胁坂先生打完脚边的球,就开始做回家的准备。我也跟着他离开击打区,走到停车场时终于追上了他。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胁坂将球具袋放进后车座时,我向他道谢。 “哦。”他回头看着我。 “请你喝杯咖啡,聊表谢意可以吗?”我指着练习场内的咖啡店广告牌说道。 “不用了,”胁坂先生笑着摇摇头,“你不要放在心上。总之,要好好练习。” 胁坂坐进红色沃尔沃。我不需要死缠烂打,于是挤出有为青年式的笑容向他行了一礼,走向借来的蓝鸟车,坐进驾驶座,点了支烟。 胁坂先生的红色沃尔沃启动了,顿时传来“砰”的一声。 “对不起。” 我吐了一口烟,喃喃道。 胁坂先生下了车,蹲在地上检查后轮胎。我好像听到了他咂嘴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四处张望,然后隔着挡风玻璃和我对视。我假装这时才发现有异样,打开车窗,把头探了出去。 “怎么了?” “没事。”胁坂挥了挥手,再度看着后轮胎,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走到我的车旁。 “好像爆胎了。”他说。 “是吗?”我熄了烟,关掉引擎问,“那我来帮你。你车上应该有备用轮胎吧?还有千斤顶?” “有是有,”胁坂先生说,“可是爆了两个。两个后轮胎都爆了。” “两个?” “对,被钉子刺到了。” “啊?” 我下了车,和他走到沃尔沃旁。车子的两个后轮胎都被钉在木条上的钉子刺到了。 “啊,”我说,“应该是恶作剧。” “恶作剧?” “对,把安了钉子的木条放在轮胎前方。不,只要是尖尖的东西就行。车主通常不会检查轮胎,当车子启动时,钉子就会刺进去,导致爆胎。由于不是自己动手,即使被逮个现行,只要藏好钉子就可以装糊涂,谎称是在找东西。没有造成车子的损伤,车主也不能多说什么。而且……" “而且?” 这也是我的新发现,我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 “对恶作剧的人来说,这样也比较有趣,可以观察车主听到爆胎声时的惊讶。那个家伙可能躲在哪里偷看吧?” 我假装四处张望,胁坂也左顾右盼。停车场内有练习完准备回家的人,也有正准备去练习的人,但谁都没有多看我们一眼。 “真伤脑筋。”胁坂先生说。 “对啊,没错。”我也说。 “有些人的心肠真的很坏。” “是的,真的很坏。” 胁坂先生打电话给熟悉的修车厂。幸好,沃尔沃专用的轮胎没有库存了。他请修车厂的人把车子拖到车厂,由我送他回去。 胁坂先生住在比较新的住宅区内。在春末的阳光下,庭院内郁郁葱葱的青草发着光,似乎在为这个家感到骄傲。 “要不要喝咖啡?”这次轮到胁坂先生邀请 我,“我家的咖啡绝对比那家咖啡店的好喝。” “不了,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假日。”我假装推辞。 “我想答谢你。如果有时间,就进来坐坐吧。车只要停在路旁就可以了。” 精英分子虽然乐善好施,但不喜欢欠人情,因为他们太了解社会制度了,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假装盛情难却,成功地踏进了他的家门。 “修车厂那些人真大意,竟然没有给我代步车。我本来想叫出租车,结果这位朋友说要送我回来。” 胁坂先生向出门迎接的太太解释。 “太谢谢你了。”胁坂太太说。 胁坂太太叫由纪子。根据三枝老人收到的报告,一个星期的工作日中,她有三天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在车站前的漂亮花店卖花。与其说是打工,不如说是兴趣爱好。她还喜欢和附近的太太们喝茶聊天。 “请进,我刚好在烤饼干。” 胁坂太太把我带到客厅时,说道。 乍看之下,觉得胁坂太太很年轻,但细看就能发现那得益于多年来练出的妆扮技巧:她捺了厚厚的裸色粉底,穿着件针织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如果别一朵胸花,就可以直接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了。她不可能事先预料到我的造访,这一身应该是她的居家装扮。 胁坂先生说得没错,他们家的咖啡的确比一般咖啡店泡得更用心。我喝着咖啡,在不需要说谎的程度下自我介绍了一番。听到我就读的大学名字,夫妻俩露出夸张的惊讶之色。我甚至觉得如果出示学生证,他们或许会向我磕头。 “要不要再吃几块饼干?” 她亲手制作的饼干十分精致,但和市面上卖的差不多,味道也相似,让我怀疑何必大费周章地亲手制作。 “不,吃得不少了。” “别客气。” 胁坂太太正想起身,一个女孩从二楼走了下来。 “啊,智美,我们正在喝茶,你要不要一起?” 少女露出害羞的笑容,点点头。 胁坂智美,东京都一所私立高中的三年级学生。那是一所十分高级的贵族女子高中,学校制服据说在痴迷者间可以卖到十万以上。她在学校参加了话剧社。 “我女儿智美。”胁坂先生介绍道。 “不好意思,难得的假日,”我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一躬,“我还厚着脸皮上门打扰。” 智美含糊地说了声不知是“不会”还是“是啊”的话,在父亲的身旁坐下来。她戴着一副厚眼镜,剪了个妹妹头,虽然五官不算丑,脸型和气质却都让入感受不到女入味。会有人出十万买她的制服吗? “你是高中生吗?”我问。 她点点头,小声说出那所高中的名字。 “哇,那你一定很聪明。”我说。 “没有啦,没这回事。神田君,比你差远了。”胁坂先生似乎真的这么认为,“这位是神田,他是大学生——你读哪个科系?” “文学系。” “哦,那很好。”胁坂先生露出十分感溉的表情,“我女儿也在学校参加了话剧社,对吧?” 智美用力点点头。 “演一些莎士比亚、契诃夫的剧目吗?” “是威廉斯,”智美说,“田纳西·威廉斯。” “这次好像要演什么剧目吧,有公演吗?”胁坂太太走回来,问。 “《玻璃动物园》。”她回答。 “来,请用。” 胁坂太太坐了下来,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饼干推到我的面前。我拿起一块饼干,说:“只不过是一个客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太愚蠢了。” 胁坂先生和胁坂太太愣了一下,只有智美一个人窃笑起来。 “妈妈,你走吧。”智美说,“我不行了,拜托你。” “什么?"胁坂太太问。 “刚才那句话是台词,”我笑着说,“《玻璃动物园》里的台词。” “哦。”胁坂先生点点头。 “你演哪个角色?劳拉吗?” “不是,”智美说,“劳拉是最漂亮的女生演的。” “那是吉姆?” 看到智美的表情阴沉下来,我赶紧说:“你读的不是女子高中吗?吉姆应该也是女生演的吧?” “对啊,”智美说,“一个学妹演吉姆。虽然她只是一年级学生,但很像男孩子,声音也很洪亮。” “那么是阿曼达吗?” “那个太难了,由社长演。”智美说,“我负责灯光。” 气氛顿时十分尴尬。 “那很难吧。”我把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照明代表观众的视线。演员的演技再好,如果光打在其他地方,观众就看不到了。如果以影像来说,你就好比摄影师。” “没什么难的,”智美说,“只要把光打在上场的演员身上就好了。” 虽然我极力避免让场面太难堪,智美也试图挽回僵局,但我们的努力都徒劳无功,气氛越来越尴尬。 “即使气氛变得尴尬,我也不可能说走就走。真是辛苦啊。”我说道。 或许是看我们窃窃私语很不顺眼,坐在前面的男人把还剩很长的香烟丢进烟灰缸,走出了吸烟区。 “结果怎么样?” 三枝老人恢复了普通的声调,问。 “我发挥了极大的耐心。之前我曾经看到报告上写着,她在读附近的补习班。所以临走时,我特地把胁坂先生叫到门口,悄悄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我大学的同学就在他刚才提到的补习班打工,那人说自己已经把班里的三个女学生搞到手了。不,不,我的意思是,我这个同学到处吹嘘这方面的能耐。听说那儿的老师之间会打赌,看到底可以把几个女学生弄到手。我相信他女儿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还是小心为妙。” “你这么说吗?” “一字不漏。就像对官吏逢迎拍马的和服店老板一样。” “你还真是个坏蛋。” “那天晚上,还因为自我厌恶而难以入睡哩。” “少自大了。”老人笑道,“所以呢?你叫她不要读补习班,有什么打算吗?” “一旦开始起疑,就会永无止境。胁坂先生将会不信任所有补习班。因为他女儿读的是赫赫有名的贵族女子学校,要顾全面子。那种学校的学生,家长都是为了面子让他们去读补习班。上这种好学校可以直升大学,其实根本不需要补习,都是因为家长的虚荣。你女儿读哪一所补习班?哎哟,没有读补习班哦?哎哟,真是令人惊讶啊。” “你知道得真清楚。” “以前,我当家教的家庭就是这样的。那家的孩子除了家教以外,每个星期有四天要去上补习班。” “结果呢?胁坂怎么说?” “如果不去读补习班,他就不得不请家教了。” “请你当家教吗?” “我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读那所大学,”我说,“但那张学生证对那一类家长特别有吸引力。” “这些人真愚蠢。”老人说。 “反正不是我的错。”我说。 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回头一看,发现速水太太走进了吸烟室。 她是计时清洁工里资历最老的,快七十岁了。我刚进这家医院时,她教过我工作步骤。她有一头花白的零发,不知是天生不服帖,还是烫发失败。在一群生性爱说话的打工的欧巴桑中间,她是唯一沉默寡言、几乎可以说冷淡得有点别扭的人。无论休息还是上班时间,她都戴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音乐。但没有人制 止她,不光因为她是最资深的,更因为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顽固的气息。在跟她学习的那一个星期,我们之间交谈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速水太太弯腰清理烟灰缸时,发现我身穿便服坐在那里。 “你好。”我说。 在厚厚的老花镜后方,速水太太狐疑地眯起眼睛。 “理哈?” 她似乎从我的唇语中解读出这样的意思。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速水太太缩回伸向烟灰缸的手,无奈地拿下了单侧的耳机。 “你好。” 速水太太露出“你要我拿下耳机,就是为了让我听这种话吗”的表情,看着我。我绞尽脑汁思考着有没有什么中听的话可以让她放松。 “呃,我今天不打工,是来探病的。这位是三枝先生,我打工时认识的。” 速水太太仍然看着我,好像在说“谁问你这种事了”。 “呃,你都在听什么?”我问。 “涅槃乐队。” 简短地回答后,速水太太把耳机慢慢塞回耳朵,开始清理烟灰缸。 “她好像对你爱理不理的。”在一旁看着我们的老人促狭地笑了笑,“要不要把你引以为傲的学生证给她看看?” “这种方法,我早就试过了。”我说。 虽然不是上班的日子,我却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但如果上前帮忙,烟反而会熏到她,所以我催促着老人站了起来。 “你的家教工作呢?”走出吸烟室,老人问我。 “下星期开始,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七点。” 老人若有所思地凝望天空,又点了点头。 “那随时向我报告。”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事。每个星期中有两天,我如约在七点拜访胁坂先生家,待上两个小时。先在智美的房间假装帮她温习功课,同时和她聊话剧和英国文学。结束后,和智美一起下楼与胁坂太太聊天。过一会儿胁坂先生差不多该回家了。智美就回自己的房间,我和胁坂先生一起聊政治与经济的话题,有时还小酌几杯。他们家的生活比中产阶级明显富裕很多,但还不属于上流社会的特权阶层。只要见惯了红色沃尔沃、自制饼干和人头马,就觉得他们家的生活稀松平常。 这些正是老人想知道的事。 这是我的理解。因此,我一直向老人巨细靡遗地报告这些事。老人不时地点点头,询问些什么。 比如,那个时候,那个女孩子露出怎样的表情? 胁坂太太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胁坂是怎样的表情? 我每个星期有两天去胁坂家报到,其余四天去医院打工,同时向老入报告这些。我和胁坂家接触差不多半个月后,他们开始出现变化。一开始是接到了年轻女人的电话。“请问是胁坂太太吗?”对方问道。胁坂太太答道:“是。”但对方立刻把电话挂了。 “我妈猜想是手机信号太弱断线了,她以为是我同学找我。但是好奇怪,如果是同学,应该会问是不是智美妈妈。” “可能是找你爸爸的,”我点头,“会不会是公司的人?” “我妈说,听声音的感觉,好像更年轻,感觉像是学生。但对方只说了一句话,我妈也不是很确定。” “之后就一直打来吗?” “对,几乎每天都打来。不管是我接还是我妈接,每次都不说话就挂断。” “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我妈叫我别说。”智美转动着铅笔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问,“你有什么看法?” “很难说啊。” 我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只能含糊其辞。 “很可能是拨错电话和恶作剧电话撞在一起了。‘请问是胁坂太太吗’的那一通是拨错了,听到你妈妈的声音不是她要找的人,就立刻挂了。而不出声的电话只是恶作剧。” 这番话根本是放屁,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不相信。智美又开始转铅笔。 “会不会是……”智美假装临时才想到的样子说,“我爸有外遇?” “不知道。”我说,“你好像想得太多了。” “是吗?” 智美求助的眼神太认真,我无法说出她期待的谎言。 “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可能性。”智美喃喃自语,“神田老师,可不可以请你问问我爸爸?假装不经意地问一下?” “很难吧。即使我问了,他也不会轻易回答。” “这么说,”智美说,“你也认为我爸有外遇吧?” “没有啊。” “那就拜托你了。”智美说。 “不过" 看到我吞吞吐吐,智美打铁趁热:“这种事,男人和男人之间谈比较方便。我爸很欣赏你。他很希望有个儿子,却只生了我这个女儿。所以我爸和你在一起时,一定认为如果他有儿子,就是这种感觉。有时我看你们喝酒,都会这么觉得。我爸也会认为和你比较好开口。所以,拜托你啦。” 智美对着我双手合十,我想不到拒绝的话。况且如果说下去,就代表我真的怀疑胁坂先生有外遇。 “好吧,我会问问看。” 我答应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胁坂先生约好一起去练习场。 原本以为胁坂先生一定会一笑置之,他却辜负了我的期待。他没有否认,那就等于承认了。 “原来如此。” 胁坂先生低下了头。 “你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吗?” 我喝着咖啡,问道。胁坂先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练习场的咖啡厅内,高尔夫爱好者们在高谈阔论。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叔谈论着成绩有没有破百的样子,我不禁回想起医院的三枝老人。他们应该和老人相差不到二十岁。人类几万年漫长历史中的二十年,让有的人变成杀人者,有的人变成高尔夫爱好者。难道我这种想法太偏激了吗? 我并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出于无奈——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中包含的意义与残酷,变成一股忧郁的旋涡,向我袭来。 杀入的人无意杀入,被杀的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然而,阴差阳错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罪恶也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诞生了,随着时代的流转延续下来,使一个濒死的老人至今仍然在惩罚中徘徊。 “算了,没关系,反正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我说。 胁坂先生无力地笑了。 “我该回家了,”我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咖啡钱说,“你呢?” 胁坂先生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等一下我约好和人见面,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胁坂先生用讨好的表情瞥了我一眼。他在家里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知道你要和谁见面,”在他开口之前,我先发制人地说,“但请不要利用我。今天,我和你在一起到两点半,然后在练习场的咖啡店分道扬镳,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无论谁问我,我都会这么回答,可以吗?” 胁坂先生点了点头。看到他别扭的表情,我实在无法不说出那句话。 “还有,希望你下下个星期天不要和这个人约会了。” 为什么? 胁坂先生用眼神问道。 “那天是智美公演的日子。即使只是打灯光,她也是参与表演的成员之一。她每天都很努力地练习。你应该会去看吧?” 在胁坂先生回答之前,我就走出了咖啡店。 “胁坂先生露出怎样的表情?” “就像小孩子因为大人没有给他买想要的玩具,闹别扭时的表情。他可能以为男人和男人比较好说话,而且我会袒护他吧。” 老人叨着烟,皱起眉头。 “他的家庭呢?” “目前还风平浪静。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告密,他太太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 “什么?” “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家里的气氛很诡异,胁坂先生也避免在我去的时候回家。我想,他不可能每次都去偷情,应该是觉得尴尬吧。目前仍然会接到不出声的电话,外头那个女人也深陷罪恶。” 老人叨着烟陷入了沉思。无论他怎么拜托,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忙。 “要不要我找出那个女人,和她谈一谈?” 老人摇摇头。“不会有什么效果。” “对啊。“我也同意。 “静观其变,随时向我报告。” 如果把对方逼急反咬一口,反而不好。况且是有妻室的男人为了一己之私而发生外遇,对方只是打电话骚扰而已,胁坂先生应该暗自庆幸才对。 走出吸烟室,老人用下巴指了指电梯。 “你跟我来。” 我推着推车,和老人一起搭电梯来到一楼。走到大门旁的小卖店时,老人停下了脚步。 “你去帮我买烟。” “为什么?” “可能是医生打过招呼了,那些人都不卖烟给我。” “那你不如趁这个机会戒烟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了健康吗?” 我和老人互望了一眼,忍不住扑咘一声笑了出来。老人说得没错。 “我要买日hope牌短烟。你帮我买十包吧,省得麻烦。” 我接过钱,去小卖店买了烟,回去找老人,发现他看着大门的方向。一个女人正朝自动门走去,双手提着纸袋。是出院的病人吗?女人在自动门前停下来,好像看最后一眼般回头环顾四周。发现老人和我正在看她,她微微欠了欠身。盯着她很没礼貌,我赶紧收回视线,但老人微微点头,向她打了招呼。她走出门,立刻被明媚的阳光包围了。 “我看,你还是戒烟好了。” 我对着目送女人的老人说。 “少自以为是了。” 老人说着,抢过我手上装着香烟的塑料袋。 “多少钱?” 智美摊开一只手。 “五万?不可能吧?” “五十万。” 即使开沃尔沃,即使自己烤饼干,即使喝人头马,上班族毕竟是上班族,薪水也有限。五十万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难怪我妈会发疯。”智美说,“事先没有打招呼,爸爸就从存折里取走了五十万。” “这么多钱,你爸拿去干吗?” 智美轻轻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谁知道”。她轻轻晃动的头发不是淡咖啡色,更接近金色。而且她改戴隐形眼镜了,感觉有点落伍的浓妆有些幼儿着色般的粗糙。成年男子或许会肯定她的努力,但同龄的男生可能会对她的笨拙哑然失笑。 “你的头发染得很花哨哦。”我说。 “啊,头发吗?”智美炫耀地捧起自己的头发,“同学都染头发,我也想改变一下心情。” “很好看,”我说,“很有时下高中生的味道,不错。” 智美凝视着我的脸,笑了起来。“神田老师,你称赞人的时候,听起来像是挖苦。” “是吗?难怪我没什么女人缘。”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智美用手指把玩着金色发梢,问道。 “什么事?” “这个星期六晚上,可不可以说我和你在一起?就说我去你家接受特别辅导。” “你想在那时杀人吗?”我说,“恐怕不行吧。只要警察一用刑,我马上会招供。” “涩谷的一家俱乐部要举行派对,同学找我去。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免费入场,她非和我一起去不可,一定会玩到很晚。所以,可不可以对我爸妈这么说?拜托啦。” 智美向我做出拜托的姿势。我无意打听那是怎样的派对,一定是有男有女,还有酒吧,或许还有毒品。时下的高中生不是天使,我们生活的地方也不是天堂。 “表演呢?”我问。 “表演?” “这个星期天不是要表演吗?不用练习吗?星期六那一天不用最后排演吗?” “哦,那个,我找别人代替了。” “什么?” “你不觉得很愚蠢吗?打灯光这种事,谁做还不都一样。” “因为觉得很愚蠢,就不去打灯光,而是跑去染头发,剃眉毛,疯疯癫癫玩通宵吗?” 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智美怯懦地移开了视线。 “不要生气嘛。” “对不起,”我说,“并不是在每个时代中,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意志生活。迄今为止,大部分的人因为历史的潮流或是国家的命运,在人生中被迫做许多不愿做的事。这些无名英雄流血牺牲,饱受摧残,终于使人类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那又怎样呢?智美的眼神似乎在向我发问。 那又怎样呢?我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有幸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应该更珍惜自己的人生。当然,只要你高兴,你可以染头发,也可以去玩通宵,除此以外呢?有没有即使无法向他人炫耀,也可以让自己抬头挺胸的东西?” 这和你无关。智美用眼神说道。 没错,和我无关。 因父亲外遇而气氛紧张的家庭中的高中生,有朝一日忽然不想再当好学生了。但没有人能指责她。无论国家有多么和平,也和她无关。要求她珍惜自己的人生也没有用,她还是一个无力的高中生。斥责她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没用,她父亲已经先放弃了自己的角色,这出戏演不下去了。况且对智美大放厥词的我,也没有任何可以在她面前引以为傲的东西。 在我找到适当的话之前,忽然响起一阵电子音乐。智美从黑色小背包里拿出手机接听。虽然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下课,但我还是走出了智美的房间。 楼下,胁坂太太呆望着虚空。做到一半的饼干还没有压成型,摊在桌子上。 “我走了。”我说。 “啊?” 胁坂太太将视线移到我身上。然而,无论虚空还是我,对她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差异。她的眼神依然空洞。 “我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哦,”胁坂太太说,“已经这么晚了吗?” “不,今天提早下课。” “智美呢?” “正在房间打电话。” “不知道她会不会下来帮我做饼干?” “不知道。” 我在玄关穿鞋子时,听到胁坂太太在楼下叫二楼的智美。 “智美,我要烤饼干,你下来帮一下。” 离开胁坂家之前,我并没有听到智美的回答。 “所有的东西,都是破坏比建立更容易。” “你别自以为是了。” 老人无力地笑着。他鼻子和手臂上插满管子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为特殊实验准备的动物。 “他们说你情况很糟吗?” “这也没什么好自夸的。”老入闭着眼睛说,好像这对他来说也很吃力。“如今,在这个医院里,我离那里最近。”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老人被转移到三楼最边上的单人病房。 这个医院的人都知道,一旦被送到这里,就代表医护人员开始为病人倒计时了。这间病房的特色就是如此。 “看起来不太像。”我说,“病情怎么会急转直下?”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是表里如一的。” “你说对了。” “你要走了吗?”看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老人问道。 “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 “记得继续向我报告,”老人说,“反正,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对啊。我差一点点头同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你不要说这种怯懦的话。” 老人笑了——少自以为是了。 走出病房,看到森野站在门口。我的推车就在门旁。一眼就能看出森野是在等我,她却没有正眼看我。 “干吗?”我问道。 “你们都在聊些什么?” 森野仍然没有看我,而是朝刚才的病房撇了撇头,问道。 “不值一提的闲聊,”我回答道,“像是只跌不涨的股价啦,还有大海对岸的战争。” 森野用鼻子哼了一声。 “怎么?”我说。 “你跟我来。” 森野走在前面。我推着推车跟在她身后。确认吸烟室内空无一人后,她走了进去,将烟叨在嘴上。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认识米田明弥吗?”森野点上烟,用力吐了一口,问道。 “啊?”我点头,“哦,我认识啊。” 米田明弥,就是出生于大正时代、给了我一大笔钱后撒手人寰的老女人。 “听说,有人受那位婆婆之托,在她死后把她所有的财产都汇到你的银行账户。确有其事吗?” “对,”我点头,“确有其事。” “那是什么钱?” 森野第一次看着我说话。我一时词穷。虽然我并没有保证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但也没有获得可以四处张扬的许可。 米田明弥有一个心上人。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男人是一家大商店的继承人,她是在那里工作的佣人之女。男人单方面违背了他们曾经立下的海誓山盟。 在以前的时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男人和其他女人结婚后,继承了那家店,之后顺利度过了时代的动乱,将店铺发扬光大。米田明弥在经济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男人的身影,看到了男人抱着曾孙,儿孙满堂的幸福模样…… 我心如刀割。老女人说。 心如刀割吗?我笑道。 我用米田明弥的钱雇了临时演员——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与她扮演夫妻,一对年轻男女扮演儿子与儿媳,还有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扮演孙儿。只要委托相关经纪公司,就能以每人两万日元的价格找到适当的演员。 傍晚去男人每天都要去散步的公园,等待男人的出现。男人出现了。两个小孩子前后包抄地跑过他面前。男人的视线跟着小孩子的身影望去。于是,两个人四目相接。米田明弥扮演儿孙围绕的幸福女人。然而…… 算了,别演了。 当男人渐渐靠近时,米田明弥的演技持续不了五分钟。我只好让那几名临时演员离开。 “你的家人呢?” 男人问。 “我没有这么幸运。” 女人笑了。 我没有错过男人看到女人的抚媚时,所露出的惊讶。 “要不要走一走?”男入邀约道。女人答应了。 夕阳下,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个人渐渐远去的身影至今仍然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中。 米田明弥死后,男人曾经在她墓前放声痛哭。那是他为永远失去这个女人而感到痛惜的哭泣。至今我仍然觉得,她成功地复仇了。 “有人说,这次轮到三枝先生了。” 森野再度吐了一口烟,说道。 我顿时被拉回现实。 “什么?” “大家都说你故意笼络临死的人,骗取他们的遗产。” 我哑口无言。 “遗产?三枝先生有家属,怎么可能把遗产留给我?”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告诉你有人这么说而已。如果要恨,就恨自己的口碑太差了。” 我回想起曾经撞见我和老人一起坐在吸烟室的速水太太。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但谣言很可能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人不可貌相。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森野,你呢?” “什么?” “你也这么认为吗?” 森野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又吹破它,然后说:“我想,你应该是为那个婆婆做了什么,她为了表示感谢才把所有遗产留给你。这出乎你的意料。即使想归还,她也已经上了天堂,所以你只能找地方偿还,也因此背负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难道我说错了吗? 森野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对她苦笑。森野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反正无所谓啦,但你不必背负那些东西。最近,你的脸看起来很严肃。或许你自己没注意到,你的脑袋没你的功课那么好。” “我会记住你的话。” “要记得哦。” 森野把烟丢进烟灰缸,站了起来。 “森野。” “干吗?” “不,没事。” 那就拜拜啰。森野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出了吸烟室。 晚上七点,居酒屋内开始陆陆续续拥入人潮。打电话把我找出来的胁坂先生把第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说明了来意。 “也就是说,我被开除了?” 我问胁坂先生。虽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很明显,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胁坂了:叹息透露出他的苍老,消瘦的身体似乎也传达出一种病态的讯息。 “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做得很好。虽然很难启齿,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而且智美也说,不需要家教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说。 这半个月来,智美的变化令人膛目结舌。即使我现在和智美在涩谷擦身而过,也没有自信可以从一大群和她同龄的人中找出她的身影。强势的动物张牙舞爪,弱势的动物只能模仿。对于努力融入周围环境的智美,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会想办法。”胁坂先生说,“所有的事因我而起,我自然会想办法。” 即使胁坂先生向我求助,我也无能为力。既然他说会想办法,我只能相信。 “你有没有试着想过,”我说,“比方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很关心你,在陌生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你。” “什么意思?” “比方说,假设有个陌生人向你投来关爱的眼神,你会不会觉得人生不一样了?” “不知道。”胁坂先生尴尬地笑了笑。 我很想和盘托出,但未经老人同意,不能擅自做主。隔壁一桌,两个像是忘年交的男人默然不语地喝着酒,其中一个六十多岁,另一个四十岁左右。两个人默默地喝着,但彼此间有一种旁人能感受到的亲密。可能是相互信赖的上司和下属,也可能是曾经一起克服人生难关的父子。 “对啊,比方说,像是你父亲呢?”我说。 “我父亲?”胁坂先生反问,“我父亲怎么了?” “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比方说,你已经过世的父亲一直默默守护着你。虽然这种话听起来很幼稚,但光是这么想,是不是会 第二章 愿望wish 那是一张很有魅力的丰盈脸庞,一双眼眸大大的。比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更适合站在蛋糕店门口吐舌头做鬼脸。虽然脸有点浮肿,但如果不是躺在这里,谁都看不出她是病人。然而,根据无法发挥作用的现代医学的诊断,她的心脏处于随时可能停止工作的状态。它能待续跳动至今,本身就是一大奇迹了。 今井美子今年十四岁。听说很小的时候,医生就已诊断出她的心脏有异常。长期的内科治疗并没有改善病情,她这次住院是为了接受手术,目前正在检查心脏是否能承受。即使可以动手术,治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这孩子很乖,而且这么年轻。医院内消息最灵通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而是负责清扫的欧巴桑。我不经意间向她们打听后,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告诉我。 每次见到她,她都会开朗地向我打招呼,令我的心情也明快起来。 “啊,你辛苦了。垃圾?嗯,现在好像还没有。” 看到我走进病房,她立刻环视病床周围,向我说道。六人病房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之前我已经走过门口不下十次,假装不经意地向里张望。 “不,我是为了别的事找你。”说着,我指了指床旁的圆椅,“可以坐吗?” “请坐。” 虽然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但似乎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把手上的文库本放在一旁,看着我的脸,似乎催促我赶快说明来意。 “我听你母亲提到,”我坐在圆椅上说,“你在找人?”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地张大嘴,"哦,原来你就是……" “如果你有心愿,可不可以告诉我?” 昨天下午,一个中年女人来到清洁工专用的休息室。那时刚好轮到我休息。我坐在钢管椅上,随手翻阅着内容不怎么有趣的周刊杂志。住院病人看完的报纸和杂志在废纸回收日以前,都会堆在休息室的角落,供清洁工打发短暂的休息时间。速水太太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坐在我身旁,看着《经济报》的股市行情栏。听打工的欧巴桑说,速水太太的丈夫在三四年前过世,如今她靠养老金和打工勉强维生,所以她读报既不是为了研究自身投资,也不是在寻找新的投资方向。和我一样,纯粹是在消磨时间而已。 我刚翻完周刊最后一页,便听到敲门声。 “请进。” 听到我的声音,那位中年女人推门而入。看到速水太太连头也没抬一下,女人诚惶诚恐地问我:“呃,请问,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就是关于必杀天使的事。” 速水太太放下报纸,看着女人。看到速水太太忽然有了兴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女人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她。 “听说在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为濒死的病人实现心愿,而且这个人是清洁工。” 速水太太可能是夹杂着音乐听错了什么,才会抬头,此刻又兴味索然地继续低头看《经济日报》。 “不知道啊。”我不能轻易点头,便对女人说,“我以前没听说过。” 女人失望地低下头。虽然她看起来有点憔悴,但不像是得了危及生命的大病,身上穿的也不是住院服,而是普通的亚麻色衣服。 “但是,那个,”我说,“你看起来身体很不错啊。” “哦,”女人露出无力的笑容,“不是我,是我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个女孩子和她长得很像。 “请问,是不是二o八病房的……” “对,今井美子。” “你女儿的清况有这么严重吗?看起来……” 我还没把“不太像”说出来,女人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她只有十四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妈妈,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两天前,女儿笑着这么问她。虽然问得很不经意,但母亲很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内心抱着隐隐的期待。”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能别人听到这种心愿,会觉得很好笑。”她紧咬嘴唇,努力把眼眶中的泪水忍了回去,继续说道,“然而,我还是希望帮她实现心愿。我女儿从小就有心脏病,一直过着与死亡为邻的生活。或许这个心愿确实难以实现,但至少能让她抱有一丝希望。如果必杀天使无法做到,至少希望他可以倾听一下。所以我……" 克制已久的情绪终于溃堤了。她低头掩饰流下的泪水,说了声“不好意思,我再去问问别人”,就走出了休息室。 “真伤脑筋。” 看着静静关上的门,我忍不住小声说道。身旁的速水太太从厚厚的眼镜后方端详着我,终于纳闷地问: "’铁娘子’乐队?” 我原本打算纠正她,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自言自语,你不用在意。” 速水太太又端详了片刻,无奈地嘀咕道:“年纪轻轻的,自言自语什么。” “大哥哥,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今井美子一脸天真地问我。 “因为阴差阳错的关系,”我说,“我是身不由己,就像被冲进巨大排水沟的地鼠。” “地鼠?” “吱吱。” 我一边转动着圆椅一边叫,美子笑弯了腰。如果她走出医院,不管是去蛋糕店还是什么店,那里必定生意兴隆。 “所以,”我停下椅子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哦。”美子顿时收起了笑容。她把玩着左腕上的串珠手链,微微垂下了眼睛。感觉那链子不是很精致,可能是自己做的,或是朋友来探病时送她的。 “你可以畅所欲言,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一定会尽力。” “你不会告诉别人?” 美子依然把玩着手链,抬眼看着我。 “我绝对不告诉别人。”我点头说。 美子仍然犹豫片刻,然后伸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几本教科书、笔记簿和文库本,把手伸进更深处,又抽出一本笔记簿,递到我的面前。 “我可以看吗?” 美子用力点头。 我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才发现是相册。对开的小相册封面很薄,左右各有两张3*5英寸的照片。 “京都吗?” 我翻着相册问道。里面都是美子和同学在像是寺庙的背景中拍的照片。 “这是修学旅行的照片。”美子说,“去年秋天,我们去了京都和奈良。” “哦。” 美子没有再说什么,我默默地翻阅着。佛像、庭园和鹿。美子和她的同学出现在京都和奈良的风景中,活泼娇小的短发女孩和瓜子脸戴眼镜的长发女孩似乎是美子的好朋友。两个人频繁地和她合影,这是唯一吸引我目光的东西。对美子来说,这些或许是重要的回忆,但在我眼中却没什么特别。 “呃”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时,美子轻轻喊了一声。 “嗯?””就是这张照片,最后这一张。” 我看了最后一页的照片,好像是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馆,四个人站在挂着招牌的巨大木门前留念。除了美子和两个好朋友,还有另外一个人。之前的照片中都是女孩,唯独这张照片上有个男孩。看起来不像是她的同学,如果是老师,又似乎太年轻了。看起来像大学生。 “他是谁?”我抢先问道。 “是住在这家旅馆的大学生,刚好独自来旅行。修学旅行最后一天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同学想去三千院,但那里离旅馆太远了,结果这个人开车带我们去,回来的时候大 家就拍照留念了。我问了他的地址,说等照片洗出来会寄给他,但信却退回来了。” 美子哽咽地一口气说完,又说: “我希望可以找到他,把照片交给他。””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我问。 “还有,如果可以,请你转告他,希望他来看我。只要说是他带去三千院的初中生中的一位,他应该就知道了。” 美子再度垂下眼睑,嘴里喃喃道。 这应该不是恋爱,而是更稚拙的感情。我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这种幼稚、笨拙而模糊的情愫。然而,美子剩下的时间已无法估量了,或许无法慢慢孕育这份情感到开花结果。对或许无法经历恋爱就将走到人生尽头的美子而言,即使这份感情是她唯一的寄托,也没有人会因此取笑她。 “这种小事应该没问题。”我说,“一定可以找到他。” “拜托你了。” 美子深深鞠了一躬,低下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来。由于时间太久了,我从下方探头看去,发现美子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握紧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我慌忙想按呼叫铃,美子用痛苦的笑容制止了我。 “没关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又重复了一遍:”已经没事了。” “疼吗?” “有时候。” “啊?””但是,已经没事了。” 美子又用力深呼吸了一次,对我展露出笑脸,似乎想证明她真的没事。她是在逞强。如果我只有十四岁,有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的心脏,可能无法挤出这么灿烂的笑容。 “你很厉害。”我情不自禁地说,“如果是我,可能撑不下去。” 美子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忽然下降了。随着语气和眼神的改变,她的表情变了。 “撑不下去的话,该怎么办呢?” 她的语气很平淡。 “一死了之吗?” 她的眼神很平静。 “对啊。” 即使撑不下去,也无处可逃。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美子逃避似的看着窗外。雨滴仿佛正在庆祝这个雨季,将世界染成一片银色。窗边的小花瓶内插了一枝娇嫩的白花。不知是谁带来的。每隔五天,瓶里就会换上新的花。我无法想象美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些每隔五天就会枯萎、被丢弃的花。 “大哥哥,你是在这里打工吗?” 美子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时,语气和眼神都恢复了平静。 “对啊,我还在读大学。” “我看你好像整天都在打工。”美子故意用指责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认真上过课吗?” “我已经四年级了,几乎不需要去上课。大家都忙着找工作。” 说话间我才想起,忘了交就业活动讲座申请书,期限好像是到明天。 “大学生活快乐吗?” “算是吧。”我点头说,“我觉得应该算快乐,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事。” “好想去看看。”美子小声说道。 “你当然可以去。”我说。 “是吗?” “当然。” 我不知道对从小疾病缠身的美子来说,怎样的安慰才有效,只能像傻瓜般重复道: “一定可以去。” “对哦。” 看到美子表情开朗地回答,我很想诅咒自已。这种强人所难、毫无根据的安慰,或许最令美子厌烦。我努力想说些更中听的话,却发现任何话语都充满空虚的同情。这时,一个中年病人回病房,我立刻站了起来。”这张照片暂时放在我这里,还有,可以把那个大学生的地址告诉我吗?” 我记下了当时大学生告诉美子的地址,离开了她的病房。 下班后我刚走出医院,就遇到了森野。她似乎是从后门离开,再绕到医院前门。可能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避免从正门出入。她撑着一把男用黑色雨伞,应该也与职业有关吧。”又有谁过世了吗?” 我向她打招呼。森野收起伞,冲进我的伞下。 “不要说得好像那是我的错一样。并不是因为我出现,病人才会死,而是有人死了,我才会出现。” “尸体呢?””已经由公司的员工开车送回去了。” “哦。” 我们回家的路相同,所以没有多问,就并肩走了起来。 “谁死了?” 森野告诉了我名字,很陌生。但我整天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一定在哪里遇见过他,或许还打过一两次招呼。 “不到四十岁。””是吗?” “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哦。” “小孩子都没哭,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哦。” “要把尸体运走的时候,他们抱着我,用力打我的腿。” 森野用拳头敲着自己右侧的大腿。 “哦。” 呼——森野叹了一口气,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滴。 “好讨厌的季节。” 雨好像响应她的话似的忽然大了,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势头。 “你不是说符合你的个性吗?” “嗯?” “上次你说这个工作的时候。” “对啊,我说过。” “真的吗?” 森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干吗?如果你想来殡仪馆上班,我可以收你当徒弟。” 我们高中毕业那一年,森野的父母出车祸死了。 交给别人办不是很蠢吗?于是就举行了一场由丧主开设的殡仪馆主待的奇怪葬礼。之后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森野继承了家业。有老员工留了下来,工作方面并没有太大问题。如今四年过去了,森野已经掌握了实质的经营权。 “发生什么事了吗?”森野跨过人行道上的水坑,问道。 “没事。” “少骗人了。你用手摸脖子时,通常都是在烦恼什么事。” 我放下了摸着脖子的手,森野嫣然一笑。 “怎么了?是不是又爱上了哪个女孩子,在烦恼该写情书,还是该直接告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苦笑起来。 “初中二年级吧?”森野也笑了起来,“结果还是我代你写了一封情书。” “你说情书写得很热情,叫我绝对不能打开。说什么只要看了,就会难为情,不敢交给对方。” “如果看了,你敢交给对方吗?” “当然不敢,怎么可能嘛!” “我就知道。” “如果没有交给她,就不会被甩了。” “你们本来就没缘分。””是吗?如果我是收情书的女孩,看到‘我每天晚上想到你,就忍不住会射精’之类的话,也不会和这种男人交往。””是吗?换成我一定会很感动。你不觉得这么写充满热情和诚意吗?既坦诚又通俗易懂。” 森野说着,笑了起来,我也无奈地苦笑。森野反手捶了我胸口一拳。”所以,你在烦恼什么?” “哦,”我说,“将来的事,找工作之类的,现在刚好是这个时期嘛。” 其实应该和这个时期无关,而是刚才和美子谈话的关系。无论再怎么想成为大学生,美子也许都无法如愿,而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身处她热切向往的场所。虽然两者没有联系,但总觉得心里有疙瘩。 “白痴,已经太晚了,”森野笑道,“大家不是早就开始找工作了?” “对啊。” 在我虚度光阴 之际,同学们已经纷纷找到了内定的公司。就算没有争取到内定,也早就投入了相应的努力。 “竞争很激烈吧?时下又不景气。” “好像是。” “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有找。” “不会吧,你该不会幼稚地说什么害怕万一一家公司的内定都争取不到,可能会丧失自信,所以假装成为活在混沌时代而烦恼的现代青年,借此逃避现实吧?” “才不会。”我说,“亏你可以舌头不打结地说这种话。” “你会不会继承家业?” “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 “我是不知道啦,但大概可以想象。” “应该比你想的还要糟糕三成。” 老旧商店街上的文具店,营业额少得可怜,能够养活一家老小到今天才是最大的奇迹。”所以呢?” “不知道,可能会找份工作。累积相当的经验后,如果运气好就能混个小主管。这年头也不可能有终身雇用,所以可能在掌握技术后换一两次工作吧。” “不久之后找个人结婚生子。运气好的话,晚年可以靠养老金过日子。” “对。这种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谁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感觉?” “你呢?””也没有啊。如果有的话,我就不开殡仪馆,去当教主了。””是吗?””就是。” 哇噢,蜗牛!森野喊了一声,冲出伞外,在人行道旁的树丛蹲下,去碰蜗牛的头,我在一旁为她撑伞。 “好久没看到蜗牛了,原来现在还有哦。” 森野玩了一阵子,把蜗牛放到从人行道的角度看不到的树叶后面,才站了起来。 “刚才我们在说什么?” “谈我的将来。” “对。” 我们再度并肩走了起来。 “无论去哪家公司就职,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我甚至觉得,一直在这家医院当清洁工还比较有干劲,至少挺有意义。”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森野说,“我觉得人生就是要顺其自然。上次说殡仪馆适合我的个性,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森野笑道,“你又不是没吃过我的亏,我的建议不值得参考。” 前方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绿灯开始闪烁,一个身穿西装、撑着塑料伞的男人冲了过去。他刚过马路,红灯就亮起了,我和森野便停下脚步。 “你看吧。”森野说。 “什么?”我问。 “虽然过马路的目的相同,但有人跑,有人选择停下。” 我思考了一下,问:“所以呢?” “前辈,身为社会人,你不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吗?” “如果你说得简单明了一点,或许可以让人受益无穷。” 在森野思考的时候,信号灯又开始闪烁。灯变成红色时,她坦白道:“其实,没什么深刻含义。” “我就知道。”我点点头。 灯再度转绿,我们走过了斑马线。 “你看,”森野停在人行道上得意扬扬地说,“反正早晚会到达目的地。” “你不需要现在思考嘛。”我说。 晴空万里,和昨天截然不同。天气预报说,这个梅雨季节里只有今明两天可以短暂地拨云见几太阳好像觉得反正只有两天时间,所以也不考虑节奏的分配,就将刺眼的阳光投射到地上。我东寻西找了半天,身上开始冒汗,便脱下穿在t恤外的长袖衬衫。看来,我没去站前派出所打听是最大的失策。我花了十分钟按照电线杆上的地址找,又花了十分钟专心地找派出所。分别经过三个平时很少看到的邮筒和香烟自动贩卖机,终于在一个有大池塘的公园旁看到了派出所。我探头向内张望,发现一位年轻警官正在挤青春豆打发时间,便走了进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 “租船不在这里。”警官头也不回地说,“你先进公园,逆时针绕着池塘走,就可以看到租船处。” “呃,请问这里是派出所吗?” 他终于回头看我。 “对,派出所。”他说着,拿起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我是警官,你有事吗?” “对。” “是吗?来,请坐。”警官喜出望外地说着,请我在桌子前坐下,“哎哟,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客人上门了,真令人紧张。有什么事?” “我要打听一个地址。” “哦,带路吗?这正是警官的工作。没问题,我会协助你,会倾全力协助。你要找哪里?” “就是这里。” 我把美子写下大学生地址的纸条递给警官。 “哦,是四丁目。”警官扫了一眼纸条,回头看贴在后方墙上的周围一带详细地图,然后又看了一眼纸条,“四丁目?” “对,四丁目。到底在哪里?我看到了三丁目,但没有四丁目。” 警官站了起来,在地图前抱起双臂。 “没有。嗯,没这个地方。” “没有?”我忍不住反问,“什么意思?” “所以嘛,”警官用手指着地图说,“你现在人在这里,就在这个公园旁边。这里是一丁目,这里是二丁目,这里是三丁目,对不对?然后就没了,根本没有四丁目。上面不是写着‘4丁目——12-6-103"吗?根本不存在这个地址。” 我原本以为是对方忘记把搬家通知交给邮局,听到这个答案,不禁有点惊慌失措。如果这个地址是杜撰的,就代表对方是在对美子撒谎。 “会不会以前曾经有过,现在却没了?” “以前的话,如果是五十年、一百年前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至少据我所知,这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四丁目。你是不是搞错了?” 警官把美子的纸条递给我。我重新看了一遍,4丁目12-6-103。如果美子没写错,这就是那个大学生——牧野武告诉她的地址。 “怎么了?要找人吗?” “是啊。”我说,“对了,可以顺便请教你一下吗?” “什么?” “根据你的工作经验,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告诉别人假地址?” 警官用右手摸着挂在腰上的警棍,抬头思考片刻。 “我认为,不想告诉别人真地址时,就会告诉别人假地址。” “嗯,对啊,这我也知道。” “家对每个人来说,都算是弱点吧。” “哦?” “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这话不是很有效的恐吓吗?如果有家人,他们可能会受到攻击。即使没有家人,也会担心睡觉时被人放火烧了房子。”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所以,我能理解别人不想留地址的心情。但如果拗不过对方,可能就会留假地址。以工作经验来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心想那个牧野应该不至于担心美子攻击他的家人,或是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另外,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警官拿下头上的帽子,用手指转动着,说道。 “请说。” “这也是向对方表达某种意思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比方说,我只是打比方哦。” “我知道。” “比方说,在听歌剧时,刚好有一男一女比邻而坐,又刚好都是独自来听歌剧,这场歌剧又刚好很棒,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分享内心涌起的感 动。结束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吃饭、喝酒,结账时都由男方掏腰包,女人则把家里的电话留给了男人。然而,当男人第二天拨过去时,竟然发现电话根本不对。于是男人就清楚地知道,女人的意思是不想再和他见面,那天晚上只是玩玩而已。”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我说,“你不要为这种事太难过了。” “谢谢。”警官说。 我正想离开派出所,又被警官叫住了。 “你要找的人怎么办?还要继续找吗?” “没有其他线索,很伤脑筋,但我会继续想办法。” “要不要给你个建议?” “请说。” “说谎虽然简单,但情急之下,很难脱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 “凭我的直觉,这个地址并不完全是乱编的,可能只是在真实地址的丁目或门牌号上动了手脚。” “也就是说,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很高?” “以前曾住在这一带,要不就是工作的地方在附近。总之,一定是对这一带很熟的人。” “谢谢你的提醒。”我说。 我忽然觉得很好奇,便又问道:“你刚才的话是基于工作经验,还是个人经验?” “那个女人,”警官露齿一笑,“只改了最后一个数字。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终于查到了。” “结果呢?” 警官望着半空,摸着警棍,好像在回首往事般。 “你想听吗?” 我摇了摇头。 “算了,不用了。” 世界还是需要和平的。我离开满足地点头喃喃自语的警官,走出了派出所。太阳仍然刺眼地照亮大地。我在看似和平的世界中停下脚步,开始思考那个人住在这一带的可能性、曾经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曾经在这一带打工的可能性,即使将这些结合起来,也无法找出这个人。虽然可以拿着照片在路上问行人有没有见过他,但不值得期待。 我看着美子给我的照片思考片刻,想到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法。 我走进最近的电话亭,拨了查号台的电话,报出从照片上好不容易看清的旅馆名字,询问了那里的电话。为避免忘记,我一边复诵着,一边按下按键。 “不好意思,向你请教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我对电话中态度亲切的女人说。 “我去年秋天曾经住过你们旅馆,是在去年的……” 我看着照片角落上的日期。 “十一月十日。” “哦。” 不同于刚才的亲切,电话中顿时传来疑惑的声音。这也难怪。 “我想我应该住的是你们旅馆。不好意思,可以请你确认一下住宿登记簿之类的吗?” 对方不可能不惊讶,但或许是担心得罪以前住宿过的客人,于是有些不情愿地问道:“请问你的大名?” “我叫牧野。“我说。 “请稍候。” 虽然照片上的大门有点旧,但他们应该有顾客数据库吧。电话中很快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牧野先生吗?牧野武先生,对,你的确曾经在这里住宿。” “是这样的,我在旅行时掉了一本书。本打算重新买一本,也就没去找。但现在那本书绝版了,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所以我现在想找找,不知是不是留在你们那里了?” “书吗?” “对,格塔拉多的《旋涡中》。” “嗯,我们这里并没有这本书。” “不好意思,如果有人找到,可以请你们帮我寄来吗?当然,邮资由收件人付就好。” “好,我知道了。” 或许知道我的目的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女人的声音放松下来。然而,我真正的目的还在后面。我假装在准备挂电话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说:“啊,对了,请问我当时留的地址是哪里?” 女人的回答和美子纸条上的不同。 “啊,对不起,那是我以前的。” 我把纸条上的地址告诉她,请她把书寄到新地址,然后再三道谢才挂上电话。万一世界上真有那个名字像老鼠的作家,还真的写了一本叫《旋涡中》的书,又被翻译成日文出版,而且被人忘在那家旅馆,只能说是上帝在开玩笑,不是我的责任。 我看着刚记下的新地址。牧野的家要换好几班电车才能到达,离这里差不多有一小时的路程。 当我下车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这一次,我乖乖地向站前派出所确认过,才开始寻找。或许是因为距离东京的闹市很远,街道上很清静。新地址是距离车站五分钟路程的套房公寓,只有最后的一〇三室才是真的。人或许可以分为两大类,分别是说谎说到底的人,和最后会说真话的人。我思考着哪种类型的人比较好对付,但觉得似乎都很难。我站在一〇三室前,确认里面有电视声音后按了门铃。电视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下,却没人出来应门。 “我不是来收nhk收视费的,可以请你开开门吗?” 我一边敲门,一边说道。里面还是没人回应,我又唱出另一番咒语。 “要不要我去向nhk告密,请他们来找你收钱?” 门打开了。 牧野穿着牛仔喇叭裤和黑色t恤。可能是因为头发留长了,感觉比照片上更不健康,眼神也更晦暗,也许是经常足不出户的关系吧。牧野斜靠在狭小的玄关,右手抓着门把。 “你是牧野吧?” 我尽力表现出友好的态度。 “你是谁?” 牧野却用绝对称不上友好的态度问。 我拿出美子交给我的照片。牧野犹豫了一下,右手离开门把,接过照片。 “上面的人应该是你吧?”我问。 “好像是。”牧野说。 “是去年秋天的事。照片上的女孩你还记得吗?她叫今井美子,在修学旅行时和你住在同一家旅馆。你带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去三千院,后来在旅馆门口拍照留念。虽然她照你告诉她的地址寄了照片,但地址是假的,又被退了回去。” 牧野又看了一眼照片,点了点头。 “嗯” “你还记得吗?” “名字我不记得了,但长相还有点印象。” “她要我把照片交给你。” 牧野“哦”了一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感想。 “为什么告诉她假地址?”我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生病了。” “那就去看医生啊。” “去看了。目前正在住院,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撑过今年夏天。” “太好了,那就不用忍受酷热了。听说今年夏天会很热,这里没有冷气,要怎么过日子啊。” 牧野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说道。 “我没和你开玩笑,她可能真的会死。” “这种牢骚对上帝去说吧,告诉我也没用。” “已经对上帝说过很多次了,而且我也不是在对你发牢骚,只是问为什么告诉她假地址?” “我不记得了,可能觉得她很烦吧。” “很烦?” “如果寄了照片之后,她又要求成为笔友,不是很伤脑筋吗?她看起来就像这种人,不久之后又会说‘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之类的。当时我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既然这样,干吗不干脆说不需要照片。” “因为我很体贴温柔。” 我叹了一口气。 “可以了吗?”牧野 说,“我会收下照片。”他把手伸向门把。 和这种人说话根本不会觉得快乐。如果可以,我很想掉头走人,但问题没这么简单。 “刚才我经过车站前的电器行……”我说。 正准备关门的牧野狐疑地看着我。 “空调含安装费只要四万九千八百日元,可能是去年的样机。” “所以呢?” “你不想要吗?今年夏天不是很热吗?” “你要送我吗?” “没错。” 牧野的眼睛一亮,但随即露出比刚才更阴沉的眼神。 “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但要借用你一天的时间。其实用不着一天,两个小时就够了。” “时薪两万五千元?要干吗?”牧野问。 “时薪有两万五千元吗?请问,我要怎么为你效劳?”我说完后,看着牧野。 他犹豫了一下,才按照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时薪有两万五千元吗?请问,我要怎么为你效劳?” “不错,继续保持,只要你稍微客气一点就够了。我可以进来吗?” “哦,好啊。” 牧野往后退,让我进了屋。可能是因为通风不佳,虽然开着窗户,室内却很闷热,难怪他会抱怨没有冷气的夏天很难熬。 “你以前是大学生吧?” 看到房间内既没有书架也没有书桌,我忍不住问他。三坪大的榻榻米房间内只有代替饭桌的电暖桌、摊在地上的被子和一台小电视,却因为堆了许多旧杂志、空罐和零食袋子,显得格外凌乱。 “对啊,三个月前曾经是。”牧野似乎对照片并没有太大兴趣,把它放在电视旁,对我说道。 “哦?” “我自动退学了。这年头谁都不想人云亦云,为什么要对周围人察言观色才能决定自己的行动,不是很累吗?” 虽然我心里觉得他不想人云亦云而退学的行为,其实就是对周围人察言观色后做出的决定,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质疑他当初何必去读大学。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质疑牧野的人生观。 看到牧野坐下后,我也在电暖桌前坐了下来。桌上一片狼藉,计算机电脑制图、报关师、社会福利等各种专科学校的入学简介和就业信息杂志旧周刊及漫画杂志放在一起。牧野把这些东西都叠成一堆,算是整理过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没什么,正在思考该干什么才好。” “嗯。”我点点头,捡起掉在身旁的简介,那是一份英语会话教室的简章,“你的考虑很周全。” 在强迫年轻人充满梦想的社会中,我也处于踌躇着无法踏出下一步的境地,所以无意讽刺。但牧野从我手上抢过简介时,却怒目相向。 “那你又是干吗的?” “普通大学生。” “等毕业后找份工作,就做到死为止吗?” “对啊,”我点点头,想起自己忘记交就业讲座的申请书了,好像截止日期是今天,“如果可以,我希望过这种生活。” “无聊。”牧野不以为然。 “的确很无聊。”我表示同意。 隔壁房间传来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都笑个不停。牧野瞪了一眼那一侧的墙壁,说道:“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不顺眼。” “彼此彼此,你别放在心上。” “你说话的态度也很让人讨厌。” “我也一直忍受着你鼻翼老是抽动的样子和阴险的眼神,还有连麦茶也不请我喝一杯的态度。因此就算你看我不顺眼,也忍耐一下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那是一种阴沉的沉默。我以为牧野会挥拳相向,但他没有,只是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我们两个合不来。” “没错。”我点头,“但只有你能完成我的要求,除了我以外,也不会有其他疯子买空调给你,不是吗?” “对。既然这样就长话短说,你要我做什么?” “你去见一下照片上的女孩,去她住的医院探望,只要在那里表演两个小时就好。” “表演?我要扮演什么角色?” 听到他的问题,我想了一下,说他为爱憔悴,似乎太缺乏真实感了。 “自从去年秋天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她。之后你搬家了,所以一直很在意照片的事,但没办法主动和她联络。你当时问了她的联络方式吗?” 牧野想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问。” “你确定吗?” “我是因为她问,所以不得不留了地址。我不会主动问她,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 “那好,接下来就聊几桩当时的事。没有吗?你不是和她,还有她的两个同学一起去了三千院吗?记不记得当时的事?” “已经是半年多以前了,我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记得别的?” “随便什么都可以。” “就是不记得啊。” 说着,牧野想了一下。 隔壁的说话声停了下来,牧野立刻瞥了那边一眼,然后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对。” “什么?” “粘上海苔了。” “海苔?” “海苔,粘上了这里的牙齿。” 牧野指了指自己门牙的缝隙。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奇怪的事?” “在准备接吻时看到了。她嘴巴微张时,我看到了她的门牙,发现海苔卡在牙缝里。是不是很倒胃口?不过还有女人在接吻前打喷嚏,把之前吃的拉面从鼻子里喷出来。比起那个,她还算好的。” “接吻?” “对,是不是很好笑?那是我在喝酒后带回来的女人。我们一起在这里吃泡面,之后就有了那种气氛。正准备接吻时她竟然打喷嚏,拉面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垂在那里。”牧野说着,嘿嘿笑了起来,拍着榻榻米,“是不是很倒胃口?” “不,我不是问拉面那个,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你和她接吻了吗?” “对啊。” 牧野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我头脑一片混乱。 “你为什么和美子接吻?” “气氛对了,不是就会接吻吗?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有时气氛就变成了那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如果不接个吻,场面会很难看。” “但她不是初中生吗?” “即使是初中生,只要有嘴唇就可以接吻啊,何况我又没动她。早知道就丢下她的同学,直接把她带到哪里吃掉了。只要我开口,她绝对会答应。但我比较喜欢年纪大的,除非是令人惊艳的美少女。那种程度的女生,无法让我产生兴趣。”牧野说着,再度嘿嘿笑了起来,“而且,牙齿上又有海苔。” 的确,即使是初中生,只要有嘴唇就可以接吻。况且,时下的初中生和执著于一份淡淡情愫的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你才告诉她假地址吗?” “嗯,也许吧。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她好像会纠缠不清,很像那种变态跟踪狂。况且,她还叫你煞费苦心地来找我。” “既然这样,当初不和她接吻不就好了吗?” “要我说几遴你才听得懂,”牧野说着微微斜着身体看着我,“我很体贴温柔。” “如果你真的体贴温柔,至少该记住人家的名字。” “哪有时间记住每个女人的名字。哪怕是和我上过床的,我也未必记得,有些甚至根本就没问名字。” 牧野得意扬扬地说着,我忽然感到极度疲劳。虽然不能苛责初中女生挑男人的眼光,但难道没有其他对象了吗? “有没有其他事?比方说那天的天气很好或是很阴沉,花开了或是夕阳很美之类的。” “记不清了。不过,和她聊天的时候应该会回想起来吧。我会配合她的话,说一直很惦记她,对无法联络到她深感抱歉,但我曾经很努力地试着找她。所以,我们终于重逢了。希望她好好加油,战胜疾病。这样可以吗?” 虽然牧野说的话很惹人讨厌,但其实这就是我要他做的事。我有点后诲,早知道就不要这么费心找他。但既然找到了,也只能将计就计。 “你别搞砸了。”我说。 “不会搞砸,但这种事实在无聊透顶。” “没错,”我点头,“的确无聊透顶。” 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观察了一阵子,才发现那张短发的活泼脸庞,就属于照片上的另一个女孩。她穿着制服,可能是放学后直接来医院的吧。我不想打扰她们,于是绕过美子的病床,向对面床的大婶打招呼。 “有没有垃圾?” “有一个特大的厨余。”大婶没好气地说。 此人的毒舌在医院内赫赫有名,听说她正在等待接受青光眼手术。 “在哪里?” “就在这里。”说着,她指着自己,“真是的,整天检查来检查去,这里的医生到底帮不帮我动手术?在这种潮湿的季节,再新鲜的我也快发臭了。” “对啊,”我端详着大婶的脸,点点头说,“真的差不多了。” 大婶甩手打我屁股时,背后传来哭泣声。我悄悄回头一看,发现美子的朋友正抖动着肩膀。 “小美,如果你也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了。” 美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真羡慕,有人为她哭泣。”大婶坐了起来,对我小声说,“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人会流一滴眼泪。” “得青光眼哪里会死啊。”我说。 “既然没人为我哭,死了也不值得。”大婶说,“如果有人为我流泪,那我就生一点像样的病。” “那好,我会为你哭的,”我说,“我向你保证。” 大婶又打了我屁股一下。 我去其他病床收完垃圾,美子的朋友也离开了病房。 “刚才那个,”我走近美子身旁问,“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孩?” “哦,对啊。”美子点头,“我叫她不用来,但她还是常常来。” 她看着窗边,花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红花。看来带花来的就是那个女孩。 “她是你的好朋友吧?” “嗯,对啊,应该算吧。” 冷淡的语气让我有点惊讶。或许是有所察觉,美子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照理说,好朋友不是应该会分享很多小秘密,一起流泪,一起生气,一起欢笑吗?” “对,差不多吧。” “这种事,我有点搞不清楚。” 这也难怪。一个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初中生,和没有人能保证是否可以活到明天的美子,两个人的起点已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由香也会死啊。也许她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会被撞死啊。”美子小声嘀咕着,忽然惊觉般露出害羞的笑容,“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卑鄙?好像把自己的不幸加在别人头上。” “这种观点很正确,”我说,“但由香恐怕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强迫美子接受这种带着怜悯的友情仍然是一件残酷的事。虽然双方都没有错,但这个世上,有些事真的是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 “我找到牧野了。”我转移了话题,“我把照片交给他,也说了你生病的事。他应该会来看你。” 牧野会在后天出现,那是我来这里打工、牧野又有时间的日子。 我不放心让牧野一个人来看美子,谁知道他会露出什么破绽。而且我再三叮吁,叫他在这几天把头发剪一剪。 “他有没有说什么?” 美子窥视着我问。原以为美子会露出兴奋的神色,但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我期待的表情。 “嗯,”我说,“牧野一直很挂念你,也为终于和你联系上了感到很高兴。” “他还记得我吗?” “那当然。”我说。 “他说会来看我?” “嗯。”点头之后,我觉得不该让她抱着太大的期待,便补充说,“不过,他或许是大哥哥关心妹妹的心情。” 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 “大哥哥关心妹妹?” 果然不出所料,美子纳闷地问我。牧野的吻和美子的吻虽然形式相同,但重量却是橘子和地球之差。况且,普通的哥哥也不会和妹妹接吻。 “啊,嗯,我只是打个比方。” 美子仍然带着纳闷的表情看了我好一会儿。 “总之他会来看我,对不对?” “嗯,这点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谢谢你。” 美子露出微笑。我努力思考有没有什么话可以既不伤害美子,又不让她抱有过高的期待,但实在想不出来。 “喂,年轻人,我肚子饿了,帮我去买个红豆面包。” 对面病床的大婶叫我,于是我离开了美子的病床。 “红豆面包?不是快到晚餐时间了吗?” “那么难吃的饭,反正也不可能全吃下肚。快去,去买红豆面包。”说着,大婶把百元硬币递到我面前,“还是说,即使我眼睛不好,你也要我自己下楼梯,走到小卖店去买?” “我去啦。” “快去快回。” “我陪你去。”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美子已经下了床,正披上一件薄开衫。 “让他一个人去就好,他们的薪水里应该也包括听病人差遣吧?” “我想出去走一走。” 美子对大婶笑了笑,率先走出病房。 “真讨厌,”大婶抓着凌乱的头发说,“年纪大了,也不能惹人厌。” “对啊,对啊。” 我点着头,趁大婶还没打我屁股,离开了她的病床。 刚走出病房,就看到美子用右手把玩着左手上的手链,向病房内张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看的是已经空无一人的病床旁的红花。它红得令人感觉有点残酷。 “走吧。” 美子催促着,我推着推车跟了上去。 和我一起走在走廊上,美子喋喋不休,可能是知道牧野要来有点紧张吧。 她班上有一个男生被同年级的女生称为“棒冰棍子”,因而受到同情,但他在男生中地位极低。 “他每次都猜错,从来没有中过。” 还有,家里那只肥猫和狗打架六次,每次都凯旋而归。 “它每次都去附近散步,把别人的狗食吃得精光。最近我们家附近的狗,都在家里吃完狗食才出来玩。” 她千辛万苦才买到人气歌手演唱会的门票,却可能无法去看了。 “干脆以一倍的价格卖给黄牛好了。” 我们在一楼的小卖店买了红豆面包,又搭电梯回到二楼,沿着走廊走回病房。在此期间,美子始终滔滔不绝。 “喂!” 忽然,走廊右侧的病房里传来喊声,我们停下脚步。六人病房最靠走廊的床上,有个六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向我们招手。 “水岛先生,你好。” 美子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既然他们 认识,就代表他已经住院很久了吧。 “哎,你好。” 那个叫水岛的男人随便敷衍着美子,向我招着手。我把推车留在走廊上,走进病房,美子也跟了进来。 “这个,”水岛在床上摸索着,拿出一个用布包起来的巨大的圆筒形东西,“你放在推车上,帮我带到屋顶上好不好?小心不要被护士发现了。” “这是什么?” 我双手接过这包沉重的东西,问道。 “望远镜。” 水岛先生压低嗓门回答道。 “望远镜?” 我反问道,翻开布看了一下。里面的确是天文望远镜。 “我想观测星星。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对吧?” “帮你带到屋顶上是没问题,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听到我的问题,水岛先生把脸皱成一团。 “护士们怀疑我在偷窥。” “啊?” “从这里的屋顶上可以看到护士宿舍的窗户。既然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就代表对面也可以看到这里。我在观测星星时,好像被人看到了,结果有些护士就说我在偷窥,我的望远镜也差点被没收了,真伤脑筋。” 的确,护士宿舍就在病房大楼的对面。虽然不知道屋顶和宿舍窗户之间的确切距离,但应该可以分辨出望远镜到底是对着天空,还是对着自己吧。 “但你确实偷窥了吧?”我问。 “没有啦,谁想看那个胖护士洗完澡后懒洋洋的身体。” 水岛先生一口气说完后,尴尬地闭了嘴。在一阵窘迫的沉默中,美子喃喃地说了声: “下流。” “不是啦,是刚好而已。望远镜刚好朝下,她就这么跑进我的视野了。不是我要偷窥,应该说是她强迫我看的。” 水岛战战兢兢地解释着,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看看他的视线,又看着美子。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最好另请高明。”我对水岛先生说。 “不要这么坏心眼嘛。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今天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等你出院后,不是可以尽情观看了吗?” “如果可以出院的话……”水岛先生说着,无力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出院就好了。” 我又看了美子一眼。她仔细打量着垂头丧气的水岛先生,再度无情地摇摇头。 “不行,你这招不管用。”我对水岛先生说。 水岛先生看了看我们,轻轻笑了笑。 “下星期,我要动手术了。” “青光眼吗?”我问。 “盲肠炎吗?”美子问。 “胰脏。”水岛先生说,“是胰脏癌,好像要把整个胰脏都拿掉。” 我看了一眼美子。她又看了水岛先生良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吧。”我说。 “是吗?你愿意帮这个忙?”水岛先生立刻笑容满面。 “我也要看。”美子说。 “我也是。”我说。 “什么嘛,结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 水岛先生小声抱怨了一句,随即笑了起来。 “算了,那就一起去吧。” 我把望远镜藏在推车里,走回电梯。来到最顶层后,我把推车放在一旁,拿上用布包着的望远镜,走向通往顶楼的楼梯。推开铁门,发现天色已经昏暗。抬头一看,在天空中发现了好几个我也认识的星座。 “啊,我好想看看北极星。” 美子指着那个方向说道。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的水岛先生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摇摇头。 “不行不行,那太难了。” “是吗?”美子问。 “天文望远镜可以把对象扩大好几百倍。反过来说,一般望远镜的视野已经够狭窄了,而天文望远镜的视野更是只有它的几百分之一。要在几百分之一的视野中把焦点对准那么小的星星,对我来说太难了。况且城市的灯光这么明亮,本来就很难观测到那些星星。虽然尝试一下也无妨,但恐怕会很花时间。” “是吗?”我说。 “对准护士倒是轻而易举。”美子说。 “我不是说了吗,护士是刚好看到而已。”水岛先生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是刚好而已。”我转告美子。 “真是刚好得刚刚好。”美子喃喃自语。 水岛看着天文望远镜调了半天,说了声“好了”便退到一旁。我和美子相互推让着,最后还是由美子先看。哇噢!她欢呼起来,暂时离开望远镜,确认了观测的方向。 “是月亮吗?”美子问。 “对,月亮。”水岛先生好像展示儿女照片的父亲般,害羞地说,“没想象中那么了不起,对吧?” “没这回事。”再度看着望远镜的美子说。“虽然以前看过照片,但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么大的月亮。” “是吗?”水岛先生喜滋滋地露出微笑,“其实不过是悬在宇宙中的大石头,但还是令我有一种获得救赎的感觉。即使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月亮,也在三十八万公里开外。北极星有四百光年那么远,即使乘着光,也要走四百年才能到达。一想这些,就会觉得许多事都显得很渺小。” 美子回头看水岛先生,脸上带着彷徨的表情。也许,美子看到的月亮和水岛先生看到的不太一样吧。她对仰望月亮的水岛露出亲切的微笑。 “对啊。” 美子让到一旁,我也看着望远镜。白色的月亮占据了整个视野,有好几个火山口和像万里长城般婉蜓的隆起,一切都笼罩在炫目的光芒中。即使是借用了太阳的光芒,美丽的东西依然美丽。 我、美子和水岛先生轮流看着望远镜。看腻之后,我们坐在屋顶上,仰望天空。 “你们说,”水岛一边抬头望天,一边站了起来,像是朝月亮走了两三步,仿佛为无法走到而陷入感伤,“我非动手术不可吗?” “不行,你不能退缩。” 美子对着他怯懦的背影说道。 “不是我退缩,”水岛先生的背影说,“只是想放弃了。我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不想再承受疼痛和失望了。” “如果不治疗,就不会好起来。加油。” “不会好起来也没关系,我想应该不会好了。” “你不能灰心。” 水岛先生回头看着语气坚决的美子,笑了。 “听说胰脏癌是最麻烦的癌症。我自己查了书,知道存活率非常低。由于没有自觉症状,发现时通常已经晚了。我的病情应该也是末期了,所以就算了吧,我已经累了。” 水岛先生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我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也不想让美子说下去了,便站起来。 “啊,那个房间,现在是大好机会。”我拍了拍水岛先生的背,指着对面刚亮起灯光的房间,“好像刚回来,窗帘还没拉。” “哦,年轻人,你的眼力不错嘛。” 水岛先生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已发牢骚的对象是像他孙女般的小女孩,于是努力收起欲哭的表情,挤出笑容,将望远镜调到那个方向。 “讨厌。” 美子故意嘟着嘴,但还是露出笑容。 “啊,原来在这里。”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转头一看,发现有个身穿白袍的微胖男人从顶楼的门口走了过来。可能是医生吧。 “水岛先生,怎么可以乱跑?要量体温了,大家都找不到你,紧张成一团。” 医生说着,看了看我们身旁的天文望远镜。 “你又 在偷窥吗?” “神崎医生,你也看看吧。” 水岛先生向一脸茫然的医生咬耳朵。 “不用了。” 虽然神崎医生嘴上这么说,但似乎仍然很好奇,不时看向望远镜。 “别这么说,对吧?”水岛先生向我们挤出恶作剧式的笑容,“既然被你逮到了,就要让你也成为共犯。否则你去告密就惨了。” “别担心,”我也说,“对面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是吗?”神崎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水岛先生。 “对啊。”我点点头。 “看得很清楚哦。”水岛先生也点头。 “好白痴。”美子小声说道。 “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就稍微看一下。” 神崎医生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看着天文望远镜。 “那我就回病房了,拜托你了。”水岛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收好后用布包起来,帮我拿回病房。” “我知道了。” 水岛先生走向屋顶的门。 “水岛先生的情况有这么糟吗?即使动手术也没用?” 看着他远去后,美子问神崎医生。 “我是内科的,不太清楚具体情况,”神崎医生用右眼看望远镜,然后偏了偏头,又换左眼看,“可能手术的难度很高吧。” “是吗?”美子点头。 “这个望远镜的焦距不对,”神崎医生边看边向我招着手,“什么都看不到。” “啊,红豆面包,我忘记了。”我忽然想起这件事,“这个就拜托你了。你应该知道水岛先生的病房吧?” “他的病房我当然知道。但是焦距……哦,是不是这个?” “那就拜托你了。” 我和美子走向屋顶的门。一踏进去,美子便用力吸了一口气,随即大喊起来: “有人偷窥!” 对面大楼的窗户乒乒乓乓地打开了,护士们纷纷探出头来。 “哇,好惨!”我说。 “走吧。” 美子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我也跟上去,然后听到了护士们的惨叫和怒骂声。 一楼的咖啡屋内挤满了门诊患者和探病的访客。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一边吃着迟到的午餐,一边看着某家通讯公司的简介。距离我和牧野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周围的交谈声化作单调的音波灌入耳朵,我却无法听清人们谈话的内容,有些昏昏欲睡。我伸了个大懒腰,头顶上响起一声“嗨”。抬头一看,特别病房的一位病人正站在那里,手上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 “那是一流企业。”他说。 问过我后,他在对面坐了下来。 “信息通讯领域日后还会继续成长,何况这家公司的股价现在就已居高不下,很不错。你在准备找工作吗?” “嗯,对啊,至少要把目标定得高一点。”我说。 “是吗?” “我叫有马义人,有义气的人。”他自报姓名。 “我叫神田。”我也在自我介绍之后问道,“你好像住院很久了。” “对,我得了肝癌。” “在等着手术吗?” “不。我的肝功能不好,没办法动手术,只能堵住动脉,停止对癌细胞供应氧气。去年接受了这个治疗,结果又复发了,连医生也束手无策。虽然他们想要打发我回去,但我还有保险的问题。” “保险?” “只要我住院,就可以申请住院费。” “哦。” 看到我点头,有马先生笑着说:“开玩笑啦。” “原来是开玩笑。”我也还以苦笑。仔细想一下就知道,特别病房一天就要好几万日元,无论可以向保险公司申请多少钱,都不足以支付。 “不过,医生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只不过因为我一出院就没人照顾,住院反而比较方便。所以我再三拜托院长,他才勉强同意让我留下来。” 有马先生既不是寻求同情,也没有拒绝同情。我原本有点担心,但他并没有提及必杀天使的事。可能是这个传闻没有传到住特别病房的他的耳朵里,也可能是他虽然听到了,却没有需要别人帮忙实现的心愿。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有马先生把砂糖放进纸杯,一边搅动一边问。 “什么事?”我问。 “说到催眠曲,你会想到什么?”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懂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忍不住反问道,“催眠曲?” “对。” 我想了一下,但只想起莎拉·沃恩甜蜜而苦涩的声线和贾尼斯·乔普林的沙哑嗓音。然而,这些是我懂事后才听的歌,应该不是有马先生想要的答案。 “我想不起来。” “小时候大人没唱给你听吗?” “不,也许唱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完全想不起来吗?”有马先生很执著地问道。 “这很重要吗?” “你不觉得?”有马先生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既然你这么说,”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只好点点头,“那应该真的很重要。” 看到我一副为难的样子,有马先生轻轻笑了起来。 “如果你想不起来就算了,忘了这个问题吧。” 他喝了一口咖啡,把脸皱成一团。 “真难喝。” 也许,这是上次那个问题的延续。人在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听说在临终时,往日的记忆会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最后的归宿便是最初的记忆。那是意识还没有诞生时的浅睡中的记忆,它充满爱的旋律,可以令人安睡。 想到这里,我便开口道:“这个很不错哦。” 有马先生应该从我放松的表情中察觉了我的思绪,开心地笑了。 “是不是很不错?”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再度皱起眉头。 “不管喝多少次,都是这么难喝。” “这里的咖啡很有名,只要喝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下次我会记得。” 有马先生说完便站了起来,正欲离去,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 “我可以说一句多管闲事的话吗?” “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稍微吃点苦。” “啊?” “比起一流企业,你这种类型的人在三流企业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比起稳定成长的大企业,在每天都需要打拼的中小企业,更能烘托出你的优点。” “哦。” “太平盛世和战乱之世需要的人才不同。” “原来如此,”我暧昧地点点头,“也许吧。” “是《向家康学习统驭术》这本书上写的。” “什么?” “听说那本书很畅销,我就买来看了,但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很想找机会卖弄一下,现在终于值回书价了。” 有马先生笑着说,然后丢掉还留有咖啡的纸杯,走出了咖啡屋。 虽然我之前多少猜到了,但牧野的确很没时间观念。过了约定的三点,他仍然没有现身。咖啡屋在午餐时间结束后要暂时关闭,我只得离开。因为有空调的约定,我相信他会自行找到美子的病房,于是走向那里。刚到门口,对面病床的大婶恰好走出来。 “晚一点再进去打扫吧。” 大婶小声对我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探头一看,发现美子的母亲正坐在她的病床前。看到我,美子对母亲说:“妈妈,今天你还是先回家吧。” “我不 赶时间。”母亲的声音颤抖着。 “不用担心我,知道吗?” 母亲无言以对,低下了头,似乎在暗自啜泣。 “妈妈,我真的没问题。” 美子握着母亲的手说道。母亲握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之前不是也一直说很危险吗?但我还是好好的,所以以后也不会有问题的。我会好好加油的。” 美子笑着说,母亲轻轻点头。 “对啊,我们一起加油。” “所以你今天就先回去吧,还要煮饭给爸爸吃吧?买菜了吗?” 美子很有耐心地劝说着不想走的母亲。我不好意思过去打扰,只能站在门旁看着她们。我已经见过她母亲和同学的眼泪。美子应该看到过更多次。然而,美子的眼泪呢?我至今不曾看过,不知道她母亲和同学如何。 那位母亲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泪水,低着头走出病房,也没有发现我。我走近美子的病床。 “对不起。”美子说,“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妈有点受不了。” “情况不好吗?” “不太好。” “是吗?” 或许改天比较好,如果美子把强忍的泪水在牧野面前发泄,牧野可能无法招架。然而,已经太晚了。 “啊,原来是这里。” 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发现牧野抱着花束站在门口。 “我是硬着头皮买的。没关系,这个钱我自己出。” 牧野高举花束炫耀着,毫无顾忌地说道。我慌忙跑到他身旁。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个女孩在哪里?她出去了吗?” “什么哪里?你这个人,”我在牧野耳边小声说道,“想搞破坏吗?” “什么?” 牧野顺着我晃头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美子,却纳闷地又望向我。 “不就在那里吗?” 牧野走到美子床边,伸长脖子打量着她。美子低下头。 “啊?”牧野发出惊讶的声音,回头看着我,“她是谁?” 糟糕透了。美子低着头,久久不愿抬起。 “你在害羞什么,”我笑着拍了拍牧野的肩膀,试图蒙骗过去,“她就是今井美子,你们终于见面了。你不是也一直很想见她吗?你搬家了,很想把新地址告诉她,但又不知道她的地址,对吧?” “不,不是她,我不认识她。” “你……你在说什么?”我戳了戳牧野的腰,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是看过照片吗?认真点,难道不想要空调了吗?” 牧野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从牛仔裤后兜里拿出皱巴巴的照片。他皱着眉头,看照片,眼睛又微微向右动了一下。 右边? “哦,原来是这个。” “什么?” “是这个。”牧野指着美子身旁的女孩说,“问我地址的是这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我和她根本就没说什么话,对吧?” “对,”美子抬起眼睛,“我们几乎没说过什么。” 美子对牧野说完,向我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我?” “应该说是你把我和惠美搞错了,但我没有及时纠正。反正我的目的只是见这个人。” 美子转头看着牧野,问: “你还记得惠美吧?” 美子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不同,眼神也不一样。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冷淡的声音,也是我曾经看过的冷淡的眼神。然而,牧野并没有发现。 “对,没错,惠美。她姓什么?” 牧野轻松地问道。他坐在圆椅上,将花束放到床上。 “她姓坂村,坂村惠美。” 美子没有瞥花束一眼,直直地注视着牧野。 “哦?对,原来她叫扳村惠美,好像是叫这个。” “好像?”美子小声问。 “她还好吗?”牧野问。 “她死了。去年冬天死了。” 牧野皱了皱眉头。“死了?” “她自杀了。” “自杀吗?真的假的?无论怎么说,何必那么认真,死了多不值得。” “对啊,死了多不值得。”美子依然用冷淡的眼神瞪着牧野,“只不过是接了一次吻,死了太不值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也可以吻很多不同的人,死了太不值得了。只不过是初吻的对象告诉她一个假地址,就因此寻死,太不值得了。” 牧野心虚地愣了一下,随即展开反扑。 “什么?是我吗?是我的错?她是因为我而死的吗?” “修学旅行回来,惠美寄照片给你后,仍然开口闭口都是你的事。说你有多么优秀,说你们背着我们偷偷的吻有多浪漫。她整天都在想这些,我们都觉得她很唠叨。直到她寄的照片退了回来,直到她按照地址去寻找,才知道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美子问站在牧野身旁的我:“你是怎么找到的?不是根本没有线索吗?我拜托你的时候,完全没抱希望。” “我打电话去那家旅馆,撒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谎,请他们帮我查了以前的住宿登记。” “哦,是旅馆?这我倒是没想到。” 美子点点头。 “你满意了吧?”牧野问,“是我的错吗?好吧,就算是。这样你就满意了?听说你活不久了,难道就把所剩不多的时间耗在这种事上吗?你的人生还真无趣。既然有工夫做这种闲事,还不如趁早死了。你可以去死了。” 牧野站了起来。 “等一下。” 美子说道,然后拿下手链,递到回过头的牧野面前。他接了过去。 “你收下了哦。” 美子带着冷漠的表情说。 “什么啊?” 牧野心惊胆战地拿起手链问。 “这是惠美送你的礼物。她说你十二月四日生日,这也是胡扯的吗?惠美想送东西给你,却又没有钱,所以就自己做了这个手链。后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送。惠美死的时候就戴着这个,我是向她妈妈要来的。” “所以呢?” “惠美做这个手链的时候很想见你,她死的时候也戴着它,仍然很想见你。她整天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因此手链上凝聚了惠美的思念。” “那又怎么样?” 牧野大声吼道。 “惠美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想见你的话,该怎么办呢?变成鬼魂吗?也许吧。也可能把你带进她的世界。” “带进她的世界?” “你最好小心一点。人的生命很脆弱,比你想象中更容易就死了” 牧野倒吸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好久无法动弹。 “无……聊。”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把手链丢到美子胸前。美子捡起掉落的链子。 “你害怕了吗?” 她没有抬头看牧野,问道。 “怎么可能?” 牧野气得肩膀抖动着,大声吼道。 “那你就带回家啊。既然是送你的礼物,就带回家啊。但也无所谓啦。”低头看着手链的美子,扬起两侧的嘴角,“反正你刚才已经收下过一次了。” 牧野顿时没有了表情,随即脸红了。 “无聊。” 他又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美子也没有看他,只顾着把玩手链。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在原地。 “要不要去走一走?”美子终于开口问我,“我想去呼吸一下外面 第三章 萤火虫firefly 她提着一个小旅行袋。我刚下班,坐在门诊室的长椅上,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的果汁。她没有发现我,走向排列在角落的三部公用电话。我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便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的身影。她应该不到三十岁吧,一头棕色长发,穿着高跟鞋。设计时髦的衣服上,系了一条一眼就能看出品牌的名牌腰带。她看起来不像粉领族,也不像是家庭主妇,浑身散发出一种颓丧的味道。 她仍然没有注意到我,开始拨电话,对方好像接了。显示电话卡余额的发亮的文字跳动了一下,但我看不清具体的数字。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待片刻后才开始说话。 “是我。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又要住院了。我会再打来。” 她挂上电话,又再度拿起来,犹豫了一下,没有重新拨号就放了回去。然后她低着头,两手撑在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才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抬起头。一回头和我四目相接,她的表情放松下来。 “嗨。”她说,“你好。” 看到她的脸,我才想起她是谁,立刻起身行礼。 “你是上田小姐吧?” 她在三个月前出院。住院期间没化妆,所以我看到她化妆后的脸,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当初是因为乳腺癌住院,手术成功后出院了。 “我又回来了。” 上田小姐轻声嘀咕了一句。 她刚才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决定要住院,难道是癌症复发了吗?”这次又要加油了。” 听我这么说,上田小姐露出冷静的笑容。 “别安慰我了,我复发了。就连小孩子也知道,这次真的彻底完蛋了。” 她这句话中虽然没有哀愁的叹息,领悟得却也不是那么干脆。来拿检查报告之前就准备好了住院,代表她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个事实并不是可以让人立刻消化并接受的。我不知道乳腺癌复发是否真的代表“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彻底完蛋了,上田小姐也未必很清楚。然而,听到她那种自嘲的口吻,我一时词穷。在没有人的候诊室内,无论话题还是视线都无处可逃。只有自动售货机不理会我的哑口无言,在一旁发出低吟。 “对不起。”终于,上田小姐开口说道,“让你接不上话了。对不起,你明明在安慰我。” “不。”我只能说出这个字。 上田小姐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散发出像成熟水果般甜蜜的香水味。过近的距离令我紧张,从她脸上移开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衣服下高高隆起的胸部上。领口露出的雪白肌肤微微渗着汗。既然她接受过乳腺癌手术,就代表两个乳房中有一个是人工的吧。 “我之前就有不祥的预感。” 上田小姐开了口,我慌忙将视线从她的胸前移开。 “上次住院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 “哦?” “听说,这家医院里有个人专门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据说这个传闻只会传到濒临死亡的人的耳朵里。既然我也听说了,不就代表我要死了吗?事实上,告诉我这个的老爷爷在我出院后不久就死了。” “少自以为是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呢喃。从时间来看,很可能是三枝老人告诉了上田小姐这个传闻。我忽然想起老人曾经目送一个女人出院离去的身影,难道那是化了妆的上田小姐吗?也许她向我们点头打招呼, 并不是因为视线交会,而是看到了曾经和她交谈过的三枝老人。 “你想得太多了。”我笑道,“我也知道这个传闻,是不是什么必杀天使的事?是不是说他是清洁工?我也听说了。这个传闻还小有名气呢。””是吗?”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但了解的人不在少数。” “哦,原来如此。”上田小姐似乎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靠在椅背上,“真的有这个人吗?你不是清洁工吗?知不知道是谁?” “这只是传闻而已,”我笑道,“就和学校的怪谈一样。应该每家医院都有吧。””是吗?” 上田小姐喃喃低吟。这时,一位资深的护士走了过来。 “哎哟,原来你在这里。” 上田小姐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来打电话。””这次也要好好加油啰。” 上田小姐瞥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又面带笑容看着护士。 “好,又要麻烦你们了。” “我带你去病房。” 上田小姐跟着护士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对我说:“如果找到这位天使,可不可以转告他,请他来我的病房?” “你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说如果找到的话。如果真有这号人物,我也有权拜托他,不是吗?因为我确实癌症复发了。” “什么真的假的。”说着,我又问她,“如果真有其人,你要许什么心愿?” 上田小姐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算了,我到时候再想吧。总之,拜托你了。” 上田小姐向我挥了挥手,跟着护士离开。 无风的闷热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不需提醒,大家就能感觉到今年比以往更热,但天气预报还是几乎每天都在说酷暑、酷暑。我老妈认为这是空调公司的阴谋。顺便一提,我家的冷气罢工,当然也是空调公司的阴谋。 “连续转动了二十年的机器,怎么可能偏偏在最酷热的夏天坏掉,这不是太巧了吗?一定是他们当初就设计了这样的程序。” 无论是人为的阴谋还是机械必然的寿命,都无法改变我家热得受不了的事实。我比往常更早出门,更早走进医院大门。当我走向大楼正面的入口,准备去咖啡屋喝点冷饮时,看到中庭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两个人,不禁停下脚步。 嗨。森野做出这个嘴形,向我挥了挥手。正和她说话的男人也看着我。这似乎正是森野的用意,于是我走过去。男人起身迎接我。他大概三十多岁,身穿白袍,应该是医生吧,但我没见过他。他比我高一个头,有双充满睿智和冷静的眼睛。 “你好。”我说。 “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神田,”森野介绍了我,“现在在这里当清洁工。好好差遣他,只要稍不留神,他就会偷懒。” “我叫五十岚,”男人露出平静的微笑,向我伸出右手,“幸会。” 我握着他的手,问:“五十岚先生,您是······" “是院长的公子,”森野说,“曾经在这家医院工作,然后去美国留学三年,现在学成归国了。” 听到森野带着恭敬的语气,我忍不住看着她。森野假装没有注意。 “我离开太久了,”五十岚先生说话的时候,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森野,“对医院的事也很不了解,就把我当成菜鸟医生吧,下次希望听你好好聊聊医院的事。” 最后几句话,他都是对着森野说的。 “好,下次再慢慢聊。” 森野努力挤出很有女人味的笑容。 欢而已。” “长得帅、个子高和脑筋灵光,还有身为院长儿子,都不是他的错。你不能因为自卑就讨厌人家。”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嘛。””是吗?” 森野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我也在她身旁坐下。差不多齐肩的向日葵为了更靠近太阳,在我们身后坚强地用力跳起脚。看到那样努力向上的身影,忍不住想为它们摇摇扇子。这些身影虽然令人欣慰,却也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好像自信满满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耀武扬威的还好对付,这么平易近人反而让人不自在。” 我忽然想起初中时,就有一个这样的老师。 “想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吗?” 听我这么说,森野扑咘一声笑了出来。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好像是初三的时候吧?不知道那个老师还在不在学校?” “听说他当上了教务主任。” 森野用衬衫吧嗒吧嗒地扇着风,说道。 “哦,他出人头地了。” “太荒唐了,”森野继续用衬衫扇风,对着天空长叹一声,“放学后把还是处女的初三学生单独留在教室,试图加以侵犯的杂碎,竟然可以当上教务主任,这个世界快完蛋了。” 我惊讶地回头望着森野的脸。 “你说什么?” “我逃跑的时候,他一直追到楼梯。当他把我按倒在地时,我就送了他一招起死回生的巴投1。那种感觉真畅快,是我这辈子最精彩的一次巴投。嗯,嗯。” “巴投?喂,你怎么都没告诉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会被骂?校长不是把你父母找到学校数落了一顿吗?” “因为我什么都没说,那个王八蛋老师也不可能说。” “你为什么要袒护他?” “谁袒护他了?只是觉得很讨厌。” “讨厌什么?” “我忘了,谁还记得自己还是处女的时候在想什么。”森野转过身,将手肘放在椅背上,看着身后的向日葵,说,“只是觉得自己被那个王八蛋老师站污了。” “觉得?只是觉得而已?” “那时候,我心里有喜欢的人。” “什么?” “初中的时候。所以我绝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用那种眼光看我。”森野看着张口结舌的我,笑了起来,“少女的心很复杂。” “我完全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天气还真热。” 森野看着太阳嘀咕道。 “谁?” “啊?” “你在初中时喜欢谁?” 森野哈哈大笑起来。 “谁知道,早就忘了。谁还记得自己是处女的时候喜欢的人……喂,你不是来打工的吗?” 森野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肚,站起来。 “认真工作,不要让我这个介绍人脸上挂不住。还有,看到奄奄一息的病人,别忘了宣传一下森野殡仪馆。” 拜拜呢。森野背对着我摇摇手,两条健壮的腿迈开步伐。我目送着她在艳阳下缓缓离去。常听人说女生比男生早熟。虽然事到如今,我也不会为森野在初中时就比我成熟惊讶,但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的这种落差,到底何时才能弥补呢? 不知道这次打电话的对象是不是上次那个人,总之对方也没有接。电话卡的余额减少了,沉默片刻后,上田小姐开始说话: “是我。我还在医院,已经到第四天了。体力……” 上田小姐弯了弯闲着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体力。 “目前还没有衰退。虽说有点奇怪,但真的很好。”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再度开了口:”但是半夜的时候,听到对面病床的欧巴桑打鼾,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打鼾的声音好大,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她还活着。我没办法像她那样声势浩大地打鼾。” 上田小姐窃笑了一声,似乎是想消除刚才有点像发牢骚的口气。 “虽然我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可以和你聊一聊很多事。不知道你听到那个欧巴桑的鼾声,会有什么感想。” 听到她略带撒娇的声音,我不由得想象起电话那边的人:年纪比她大,当然是男性,听起来不像她父亲。难道是男朋友?如果是的话,不管是欧巴桑的鼾声还是什么事情,应该想聊就聊。难道对方是因为工作关系去了远方?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可能是想不出,也可能是把想起的话吞了回去。 “我还会再打给你。” 说着,上田小姐挂了电话。我立刻退回走廊三步,重新转过弯,出现在她眼前。 “嗨!” 上田小姐发现了我,举手向我打招呼。我假装才发现她的样子,停下脚步。 “啊,你好。” “有没有找到天使?” 上田小姐离开公用电话向我走来。从她努力做出的严肃表情来看,应该是在开玩笑。”还没找到。”我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要不要贴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了还有什么用。”上田小姐笑着说。 我在她开朗的笑容中看到一丝寂寞,也许是错觉吧。 刚住院的病人总是有很多访客,比如家人、亲戚、朋友、邻居。随着半个月、一个月过去,访客入数也渐渐减少。对于这种情况,我无意加以指责。病人的时间停在住院那一刻,但周围的人仍然要面对和平日相同的生活。天经地义的日常生活,不允许人们对在它之外的人抱有过度的关心。有人要上课,有人要上班,还必须煮三餐、打扫,偶尔还要晒晒被子,和住院病人那种饭来张口、有人帮忙打扫房间、出去检查时就会有人换好床单的生活大不相同。 然而,上田小姐从来没有访客,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她上次住院时就已经统统来过了。但没有一个访客的病人很少见。 “每天都好热。” 上田小姐走到窗边,看着户外嘀咕道。 “对啊。” 我走到上田小姐的旁边,准备陪她聊一下。窗外,艳阳几乎令我眼睛深处生出光晕,长椅后的向日葵仍然用一条腿追赶着太阳。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赶紧将视线移回长椅,却没有看到人。可能是没有风的关系,窗外的世界好像一幅静物画,一动也不动。 “嗯?”上田小姐问。 “啊?“我把目光移向上田小姐,问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 “啊?” “你刚才的表清很严肃。” “哦,”我笑了笑,“我想起一个人。” “谁?” “以前住在这家医院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是你女朋友吗?” 我笑而不答。不知道上田小姐是怎么理解的,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你很闲吗?””这一点,我倒是很有自信。” “你是学生吧?大学不忙吗?” “我已经四年级了,几乎没什么课,况且已经放弃了就业。” “放弃?那该怎么办?” 下,轻轻向我招招手。我把头凑了过去。 “那你想不想打工?” “要视金额和内容而定。””这次住院,我辞掉了店里的工作,我想请你去把我留在那里的东西拿回来。一万元怎么样?””这点事,两千就够了。” 上田小姐把脸往后缩,皱起了眉头。”这点钱,出租车费也不够吧。” “地点在哪里?” “新宿。” “搭电车去,还够在中途喝点冷饮,还可以买包烟。” 上田小姐惊讶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还不错嘛。””这是我从别人身上学到的,如果错过还钱的机会,利息会很高。” “什么?””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很简单的经济学。” 上田小姐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终于放弃解读,笑了起来。 “反正如果你后海了,随时可以向我要钱,我会付给你。这么说,可以拜托你咯?” “我明天就可以去,请把地址告诉我。” “你有没有纸笔?” 我把插在工作服胸前口袋的笔递给她,很不凑巧,身上没有纸。我环视周围,刚好看到速水太太两手提着垃圾袋经过走廊。 “啊,速水太太。” 我喊了一声,但速水太太似乎没有听到,她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有时候我很纳闷,她的耳机里真的有音乐吗?我既没见过速水太太和着音乐哼歌,也没见过她用手或脚打拍子。如果不是偶尔漏出一点声音,我甚至怀疑那是她避免和人交谈的道具。无奈之下,我只好绕到速水太太面前用力挥挥手。她停了下来,露出“干嘛”的表情。 “你有没有纸?随便什么纸都可以。”我一边说,一边比出用笔写字的动作。 速水太太看了我片刻,才无可奈何地拿下耳机。 “纸,”我说,“随便什么纸都可以,你有没有?” 速水太太放下手上的垃圾袋,掏出一个纸团,也没有打开就直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印坏了的住院膳食菜单。先不管正面,背面还可以写字。 “谢谢。“我说。 “阿姨,你该不会就是必杀天使吧?” 在一旁看着我们的上田小姐哧哧笑着问。速水太太停下原本准备塞回耳机的手,打量着上田小姐。 “啊,不是啦,只是觉得你很酷。”上田小姐被她的视线吓到了,慌忙说,”对不起。” “哪有这种人?你不要胡说八道。” 速水太太冷冷地说完,把耳机塞回去,转身离开。 “我说错什么了吗?”上田小姐说。 “你别在意,”我说,“她平时就这样。她回答了你的话,可能是今天心情比较好吧。””这样算心情好?” 上田小姐满脸错谔地目送着速水太太的背影,我把摊开的纸递到她面前。”但是,大家真的都知道哦。” 上田小姐把纸放在墙上,一边画着从新宿车站到店里的简单地图,一边说。 “什么?” “必杀天使的传说。””是啊。”我点头。 不知道速水太太是听谁说的?该不会是有人听到是清洁工,就去问了她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很好笑。问她的人看到她这种态度,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吧。 上田小姐工作的店和新宿车站东口有一小段距离。店名字体花哨,站在门前,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四点。更早的话,店里没有人;更晚的话,店里就会因为各项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上田小姐在交给我地图时,曾经这么告诉我。听她一说,我大概就猜到是什么店了,的确不出所料。“征小姐,保证高薪,欢迎无经验者,细节面谈。”我斜眼看着门口的广告单,推门而人。 店里有五张用半圆形沙发围起的桌子,吧台前有六张高脚椅。我不知道对于这种店来说,这家到底算大还是小。一个男人正用吸尘器吸着红色长毛地毯。在这么大的噪音下,应该听不到我开门的声音,但可能是因为阳光随之照射进来,男人回过头,看到我,便关掉了吸尘器。突如其来的安静带来一种奇怪的紧张感。我手一松,门自动关上了。阳光消失后,立刻现出一种和这家店很相称的不健康感。 “呃?” 男人大约三十岁,头发剪得短短的,看去发质很硬,下巴附近有一道旧伤。或许是我的成见,他的眼神很可怕。很不巧,其他小姐还没来上班,店里只有这个人。 “我看到门口的广告单,”为了向自己证明我并没有紧张,我问他,“上面写的高薪大概是多少?” “啊?”男人眯起眼睛。 “不是啦,我开玩笑的。” “哦。”男人恢复了原本的眼神。”是这样的,上田小姐托我来。” “哦?“男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叫我来拿她的私人物品。” “哦。”他的眼神又恢复了。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抬头时用下巴指了指里面。我一看,吧台旁有一扇棕色的门。 “那里吗?“我指着那扇门问。 “嗯。“男人点头。 “我可以进去吗?” “嗯。“ “谢谢。”当我低头道谢时,男人已经打开了吸尘器的开关,店内再度充满巨大的噪音。我跨过吸尘器的电线,朝男人指示的方向走去。 门内是一个小房间,应该是小姐的休息室。墙边有一整排铁制的细长置物柜,像是会议桌的窄长桌子上凌乱地放了很多杂志。我一一检查了柜子上贴的名字:小瞳、凉子、小优和洁西,就是没有早苗。我打开刚才那扇门,男人刚好关掉吸尘器。 “请问……" 男人转头看着我。 “上田小姐的置物柜是哪一个?” “三月。”男人简短地回答。 三月的置物柜里并没有多少东西。装了化妆品的小包,三双高跟凉鞋,两双未开封的丝袜,黑边小圆镜,还有几十张应该是客人留的名片和一百日元一个的打火机。我带来的纸袋似乎太大了。 我把置物柜里所有的东西都丢进纸袋后,门开了。男人走进来,倚在长桌旁,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上。 “三月,”男人吐了一口烟问,“她还好吗?” 我不清楚男人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也不知道上田小姐愿意让他了解多少,只能暧昧地点点头。“嗯。” 但男人还是紧盯着我,我只好补充道:”还不错。””是吗?” “对。” 我很想夺门而出,但男人似乎无意结束谈话。我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烟点上。 “她不适合,一开始就不适合。” 男人的声音充满感情。 “什么?” “三月不适合这个工作。” 他用极度疲惫的语气说完,走了过来,站在贴着“三月”名牌的置物柜前。 “哦,”我说,“是吗?” “对啊,她不适合,完全不适合。有些鱼可以生长在泥拧中,有些鱼只能住在清流中,对吧?” 男人用脚尖轻轻踢了置物柜一下。 “嗯,对啊。” “这种事,说不上哪种好哪种坏。” 男人叹了口气将烟灰禅在地上。我不能有样学样,只得寻找烟灰缸。 之前就觉得她看上去很累,我还劝她早一点辞掉工作。”男人喃喃说着,又踢了一脚置物柜,然后斜眼看着我问,“会要命吗?” 虽然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但在他固执的诚实面前,我还是认输了。 “我想应该会,详细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是吗?”男人又叹了一口气。 “请问,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啊?” “电话……她最近有没有在你的答录机里留言?” “三月?在我的答录机里?” “对。” “没有,没有,不可能。” 男人离开置物柜,沿着墙壁走过去,打开排气扇的开关。叶片张开,排气扇开始转动。 “你不是三月的男朋友吗?” “我是上田小姐住的那家医院的人。” “哦。” “上田小姐平时很无聊。她可能会住院很久,但没有人来探视,所以请你去看她一下。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即使我去,她也不会高兴。”男人自言自语,“我不行。” “那要谁才可以?” 我想起上田小姐对录音机留言时寂寞的侧脸。我知道这个问题对男人很残酷,但还是问他:“你认为上田小姐希望谁去看她?” “不知道。”男人说,“只知道不是我。”他已经不再掩饰受伤的表情。”是吗?” “帮我转告她,请她赶快好起来。不过即使身体好了,也不要回这种地方。” 男人的话似乎说完了,他丢下烟蒂,用鞋子踩灭。我拿起纸袋,叼着香烟走出那家店。 那是奇妙的两人组。其中矮小的中年人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黑框眼镜。另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感觉很凉爽的麻质西装,个子很高,别人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这两个人身上似乎散发出相同的气息,尽管身高相差到让人觉得好笑,但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不显得奇特,而是散发出一种像乱搭的积木般危险的气息,很难想象万一积木倒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我正准备去上田小姐的病房,很怕被他们叫住,便垂着眼睛准备走过去,但两人挡在我的推车前。 “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工作。”眼镜男开口问道,“请问有马先生的病房在哪里?” 他勉强挤出关东话,但一听就能听出关西口音。他努力想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显然很不顺口。 “嗯……”我毫不犹豫地偏着头思考。虽然不知道找有马先生干什么,但他们绝对不像会带来幸福的使者。“我不太清楚。”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我。 “那么,”眼镜男再度开了口,“特别病房在哪里?” 这一次,我不能再说不知道了。 “我带你去。”说着,我便迈开了步伐。虽然只要告诉他们就好,但我不想让他们单独去找有马先生。 “谢谢。“眼镜男说。 我折回刚才的走廊,搭电梯到顶楼。我带着他们又经过一段走廊,敲了敲特别病房的门。没有人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他好像不在。” 我的话音未落,眼镜男就把我推到一旁,把门拉开了。两个人随即走了进去,留下满脸错谔的我站在门口。 “啊,等一下。” 我把推车留在走廊上,走进了特别病房。眼镜男打开小浴室的门。麻质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推开了厕所的门。 “不在。“眼镜男说道。麻质西装男也默默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镜男点点头,麻质西装男也点了点头,然后同时开始在房间内寻找。他们翻开床单,摸着床垫下方,还探头在床下找。他们应该不会以为有马先生躲在这些地方,可能在找其他东西。 “呃,等一下。” 我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便开了口。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我,露出到了嘴边的肥肉快要被人抢走的眼神。如果我随便说话,积木可能会倒塌。 “哦,算了,没事。” 两个人再度开始翻找。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知不觉被赶到窗边。他们的寻找很机械,也很有效率:把病房分成两半,靠窗的一半由眼镜男负责,靠门的一半则属于麻质西装男。眼镜男脱了鞋站在床上,用双手摸着天花板,看有没有松动的地方。麻质西装男则躺在地上,检查空调的排气孔。他们对床头柜和钉在墙上的架子都不屑一顾。我看着窗外,不敢正眼瞧他们,很怕万一对上眼,他们会找我麻烦。 中庭里有个小男孩,好像是哪个住院病人的儿子,我曾经看到他去探视住在外科病房的父亲。小男孩的视线前方竖了一个铝罐,而他站在三米外的地方凝视着,然后转过身,向自己身后扔小石头。稍微打偏了,没有击中铝罐。小男孩又跑回罐子那儿,捡起刚才扔的好几块小石头,再度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扔。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玩游戏,但小男孩的表情却很严肃,可能在打什么赌吧,比如只要打中,父亲的病情就会好转之类的。他又扔了一块石头。 “不中。” 眼镜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旁,低头看着那个小男孩。他说得没错,小石头掉在离铝罐很远的地方。小男孩连续扔了三颗,都没有命中。他用力握紧手上的石头,闭上眼睛,好像在运用念力。 我似乎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刚才都是练习,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小男孩凝视着铝罐,一转身,很慎重地扔了出去。”这个也不中。” 眼镜男嘀咕道。咚的一声,铝罐倒了。小男孩扔的小石头没有打中目标,而是掉在一旁。击倒铝罐的是从后方树丛飞出来的石头, 当然小男孩不可能知道。孩子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看到铝罐倒地,便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然后像感到害羞似的快步离开了。走到一半,他又回头确认了一下,用力点点头,然后快步跑开。这时,一个男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我倒吸了一口气,偷偷地瞄了眼镜男一眼。 “真是人间处处有温清啊。” 眼镜男勉强说出关东话,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又回到房间搜索。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认识有马先生。 有马先生竖起自己击倒的铝罐,站在刚才小男孩的位置,扔了一颗小石头,没有打中。他笑了一下,离开了。 “找到了。” 听到一个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麻质西装男正从架子上拿出一个黑色皮包,敞开给眼镜男看。我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没有藏起来吗?“眼镜男诧异地说着,看看皮包,又看看架子。 “放回去。“眼镜男说。麻质西装男满脸不服气,冷冷地看着他。 “要我再说一遍吗?” 麻质西装男放回皮包,把架子的门关上了。 这时响起了《森林里的小熊》的旋律,眼镜男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手机。 “呃,对不起,恕我斗胆。“既然领着这家医院的时薪,我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便诚惶诚恐地开了口,”这里是医院,请最好不要使用手机。” 我的话还没说完,眼镜男已经讲完电话了。 “下次再来吧,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耗在有马先生身上。” 病床的病人有三位访客,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我把推车留在走廊,拿着纸袋走进去。上田小姐对我露出微笑。我寻找放在病床旁的椅子,并没有找到。 “啊,对不起。” 上田小姐发现了我的视线,悄悄指了指对面的病床。三位访客分别坐在不同的椅子上。照理说每张病床旁只有一张椅子,所以其中一张应该是她的。”可不可以向你借一下椅子?” 访客这么问上田小姐时,当然没有恶意。然而想到上田小姐微笑着说“请”,而后递出椅子时的感受,我不禁格外心酸。 “这个,”我站着递出纸袋,说,“是你交代的东西。” “哦,谢谢。” “我遇到一个男人,头发很短,眼神很……”我本来想说很“凶",但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很坚定。” “眼神很坚定?”上田小姐笑了起来。 “他很担心你。” “哦。””还叫我向你问好。” “嗯。“上田小姐的表情没有变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不是上田小姐等的那个人。她往纸袋里看了一下,把它塞回我手上。”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处理?凉鞋很贵,你可以送给合适的人。” 我点点头,立刻想起几个大学同学,但没有哪个女生和我关系好到能送她已经穿过的凉鞋。不是没有想到森野,但她壮硕的脚不适合如此华丽的鞋子。 “你想不想再打工?” 我正低头看纸袋,上田小姐问我。 “要视金额和内容而定。” 上田小姐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棕色信封。我接在手上,就大致猜到了是什么。 “五十?“我怕对面病床的人听到,压低嗓门问。 “八十。“上田小姐一脸无趣地回答。 八十万的纸钞。 “昨天我去检查时放在这里的。“上田小姐用下巴指了指床头柜。 “谁放的?” “过去时的男人。” 上田像在唱一段歌词般说道,从敞开的抽屉中拿出一张纸片。 加油。秋原雄一。 “每个人都叫我加油,真是烦死了。”她笑着说。 “对不起。“我也苦笑着。”他是我去酒店上班前那家公司的上司。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经是丸之内2的粉领族,只不过三年前就辞职了。你帮我把钱还给他。” 听到“钱”这个字,对面病床的病人和三个访客立刻竖起了耳朵。我又压低了嗓门。”但这是什么钱?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 “那家公司的人刚好来我们店里,看上了一个小姐,所以最近常常来喝酒。可能是哪个小姐告诉他我住院了,结果就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也就是说,这是慰问金?””才没有这么好,可能是当作分手费吧。其实我们早就分手了。” “哦。” 看到我仍然一脸费解,上田小姐继续说道:“那个人结婚了,也有小孩。我们是婚外情” 她好像是故意说给在对面竖起耳朵偷听的病人和访客听的。”所以他可能是怕我去闹吧,其实我根本没心情。我们交往的时候,他就很胆小。虽然也可以收下,但总觉得他好像把我看扁了。所以啰,希望你去还给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已经毫无瓜葛的人的钱。” “如果他不接受呢?” “我叫你去的目的,就是要你想尽办法让他收下。” “如果想尽办法,他还是不肯收呢?”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向我招招手。我弯下身,凑近躺在病床上的她。她从我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笔,把装钱的信封拿过去,写了“礼金”两个字。”这样就解决了。”上田小姐把信封交还给我,说道。 “礼金?” “他小儿子今年应该升初中,就当作给他的升学贺礼。既然他可以给我八十万慰问金,我当然也可以给他儿子八十万的升学礼金,不是吗?””是这样吗?” “你要多少工钱?” 虽然我不太想去,但上田小姐似乎完全不认为我会拒绝。 “要去丸之内的话,就算两千三百吧。“我叹着气说道。 这个名叫秋原的人,是上田小姐翘首盼望的人吗? “虽然我明知不可能……” 我想起上田小姐曾经对着电话这么说。的确,如果对方是已婚者,可能无法想见面就见面。但谈起秋原先生时她又显得太冷淡了。 对了,纸袋里有几十张名片,也许是其中某一个人。 我拖着地板,胡乱思考着这些事,忽然感觉到有个人影。抬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正探头向放在楼梯上的推车里张望。 “呃,”我站在下面问,“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慌忙从推车上缩回手,看着我。“那个……" “嗯?"”这个……" “哪个?” “镜子。” 小女孩像下了决心似的把手伸进推车上的纸袋,把上田小姐的黑色小镜子拿了出来。 “哦,这个吗?如果喜欢就送给你。” 小女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啊,对了,还有这个。”我把拖把留在原地,走上楼梯,从纸袋里拿出化妆包,“你要不要试试化妆?” “化妆?”小女孩反问我。 “嗯,对啊。虽然有点早,但这种事还是越早开始越好。男孩子比女孩子单纯,只要你从现在开始练习,在关键时刻就可以赢过竞争对手。” 小女孩拼命摇头。 “不需要吗?也对。” “我要许愿。“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抱在胸前,说。 “哦?” 她悄悄看了一下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向我招了招手。我蹲下来,把脸凑到她的脸旁。 “不能告诉别人哦。” “嗯,我不会。” “只要看着镜子,想象梦想中的自己,想三件快乐的事。像是今天天气很好,今天晚餐要吃卷心菜,或者面前有很好吃的蛋糕。” "嗯“ 小女孩咳了一下,发出像老人般讨厌的咳嗽声,无法想象那是从小孩子的喉咙里发出的。她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然后就问镜子中的小米,我们来交换好不好?镜子里的小米就点点头。我就可以和她交换了。因为镜子中的小米就是梦想中的自己,她没有生病,所以我的病就好了。” 似乎比向不负责任的神明祈祷有效。 “谢谢你教我这个好方法,”我说,“下次我会试试。” “不能告诉别人哦。“小米又叮吁道。 “嗯,我不会。“我再度点点头。小米抱着镜子跑开了。 打扫完楼梯,走进厕所,我盯着镜子端详。虽然知道镜中不是梦想中的自己,但梦想中的自已到底是怎样,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我也想不出三件快乐的事,足以把他拐骗到这个世界。 仔细想一下,就会觉得眼前的光景实在很异常:无数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在冒着热气的柏油路上穿梭。我也知道礼仪和表面文章使世界顺利运转的道理,但认为大家不该逞强,应该重新讨论一下,挥汗如雨地穿着西装和穿着清凉的t恤出现在对方面前时,到底哪一种装扮更有札貌?当然,这可能是我这个已经放弃求职的大四学生在闹别扭。 上田小姐以前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我在那幢大楼一楼的前台联络了秋原先生。他在内线电话中听说我是上田小姐派来的,想了一下,叫我去对面的咖啡店等。 差不多一小时后,一个穿着亮灰色西装的男人走进店里。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 ,没什么特征可言。既不是帅哥,也不是丑男;既不觉得他聪明,也不觉得他迟钝。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很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虽然这样说有点抱歉,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上田小姐。如果是地位平等的情侣另当别论,可上田小姐是当情妇,对方至少应该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我不禁移开了视线,然而他环视店内后,便将视线落在独自喝着冰咖啡的我身上。我心里觉得不可能,但还是站了起来。 “请问是秋原先生吗?” 他点点头,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在你忙的时候过来打扰。“我说。 “没事。” 他脸上挂着笑容,那双眼睛却很警惕地观察着我。即使近距离接触,仍然没有改变我对他的印象。我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和年龄相符的沧桑和包容力,他也缺乏激发别人母爱的可爱和不修边幅。总之,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上班族。 “哦,我只坐一下,马上就走。”秋原先生对走过来的女服务生说完,辩解似的对我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要赶回去。” “没关系,一下子就好。“我拿出上田小姐寄放在我这里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这是什么?”秋原先生问。 “礼金啊,上面写着。” “啊,但是什么礼金?” “听说你的小儿子今年春天要升初中了。” “嗯,没错,但是……"”所以这是祝贺他升学的礼金,请你收下。我拿到的工钱不够我在这里讨论太久,这家店也比我想象中贵得多。我只点了杯冰咖啡,没想到竟然要这么多钱。总之,我的打工费已经入不敷出了。” “嗯?什么打工费?” “总之,请你收下。” 我向他鞠了一躬。秋原先生有点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既没有收起信封,也没有推回我面前,而是拿在手上把玩着。终于,他抬眼看着我问:“早苗的情况怎么样?” “没怎么样,她在住院。” “嗯,这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她身体还好吗?” 我还没回答,秋原先生就摇了摇头。 “她都住院了,身体当然不可能好。” “你还无法对她忘情吗?” 我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冷淡。秋原先生可能察觉到我了解大致的情况,便一副豁出去的态度,苦笑起来。 “不,不是对她无法忘情,只是有点在意。” “你们交往了很久吗?””可能有两年吧。她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我的手下,做事常常丢三落四,让人放心不下。在我忙着帮她擦屁股之际,也不算是产生同情啦,总之我们变成了那种关系。” 从他的语气听来,两个人交往时秋原先生处于优势。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真是令人费解啊。 “她说要辞职时,我还以为她要和别人结婚,因为她是那种很适合走入家庭的女孩子,感觉就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没想到竟然是去酒店上班。我们公司的人刚好在那家店看到她,大家都很惊讶。” 秋原先生聊的都是不负责任的往事,所以对他来说,上田小姐也是已成为过去时的女人了。上田小姐也说秋原先生是过去时的男人。既然这样,他的行为就太不合理了。 “虽然我已经如数归还,再讨论有点多此一举,”为了使还钱成为既成事实,我故意稍稍用力地说道,“”但八十万的金额是不是太多了?” “哦,”秋原先生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以前她曾为我拿掉孩子,所以这次生这种病,会不会是当时打胎的关系?” 婚外情、堕胎、罹患癌症,由此而产生的罪恶感的代价是八十万。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标价,这并不是秋原先生的错,况且,为罪恶感标价的他或许可以称为善人。而我无法从中感受到善意,必定是心胸太狭窄了。当然,这也不是秋原先生的错。 “应该没关系吧。“我说。”是吗?乳腺癌不是妇科疾病吗?这种病,不是和女性荷尔蒙失调之类的有关吗?详细情况我也不懂,反正应该和怀孕、堕胎之类的有关吧。””即使考虑这些因素,应该也无关啦。“我说。 “哦?” “最近上田小姐有没有打电话给你?”我又问。 “没有啊。” “答录机里有没有留言?” “没有。” “我想也是,”我说着站了起来,“那就代表没有关系。钱我已经如数还你了。” 本来就够热了,时序进入八月后,天气更是热得令人怀念之前的温度。商店街上平时人就很少,如今白天几乎看不到人影。商店虽然拉开了卷帘门,但每家都门可罗雀。刺眼的阳光把整条街都照得懒洋洋的。留在柏油路上的倒影看起来格外可怜,我赶紧走进商店门口的遮阳篷。无论探头向哪家店张望,里面不仅没有客人,就连看店的人也不见踪影。大家一定都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内屋,吃着棒冰或创冰。如果可以,我一定也这么做。 我经过时,写着“森野殡仪馆”的毛玻璃门刚好打开。森野抬头看着户外炽热的太阳,迟疑了一下,对着天空瞪了一眼,无奈地跨出脚。高中毕业后我就没看过她穿裙子,拿手提包的样子更是我生来第一次见到。森野一看到我,立刻像往常一样嘟囔道:“真是热得莫名其妙。” “你要出去吗?“我问。 或许注意到我诧异的眼神,森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苦笑着说:“对,要参加业界的聚会。你呢?” “打工。” “哦——我走咯。” 森野对店里喊了一声,关上了门。我看到最老的店员竹井在里面。我刚懂事时,竹井先生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如今他应该有五十岁了,但样子完全没变。这并不代表他看起来很年轻,而是从一开始就让人猜不透年龄。他很少有表情,无论开玩笑还是哀悼,神情都没什么改变。个头瘦瘦高高的,总是略带歉意地驼着背。从外表看,竹井先生怎么也不像是个重义气的人,但森野的双亲过世后,他没有辞职,而是带领其他员工扶持森野。如果没有他,森野应该不可能经营这家店。 竹井先生看到我,便隔着门向我打招呼。我和森野一起从商店街走向车站。平时都坐在五金行门口的长椅上下将棋的鱼店上一代老板和五金行老板,今天也不在那里。总是在土产店门口探头探脑的猫儿们,也都不见了踪影。 “你倒是说话啊,闷着头走路特别热。“森野说。 我擦着脖子上渗出的汗,想了一下,问道:“谁是你想见又见不到的人?” 森野斜眼看着我。”这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吗?””这么热的天气,哪有心思玩脑筋急转弯,只是单纯的问题。想见又见不到,或是虽然见不到却很想见的人。” 森野凝望着天空片刻,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别指望我会说出很炫的答案。” “没关系。” “对我来说,应该是父母吧。” “哦。“我点头。 “不过即使见到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嗯。” “既然天气这么热,可能会相互说着好热好热,给彼此扇扇子吧。” "嗯。“”然后我们三个人猜拳,输的人跑去买棒冰。” “嗯。” 我们又默默无语地走了一阵。养麦面店门口挂着的风铃捕捉到一点风,兴奋地发出丁零声。 “伯父和伯母身体好吗?”森野问。 “这是他们唯一的优点。” “哦。不要让他们为你操心。” ”就是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想不出。” “天气这么热。” “嗯。” 走过商店街,来到车站,总算看到几个人影。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时亲切许多,好像在为这种天气不得不外出的不幸相互安慰。 走过检粟口,我们道了别,分别前往上行线和下行线的月台。或许是因为装扮令我感到生疏,隔着铁轨看站在对面的森野,觉得她像是陌生人。上行电车来了,把像是陌生人的森野带去陌生的地方。 上田小姐站在电话前。她的身体状况似乎很不理想,气色也很差,可能和天气闷热有关。我听到的并不是对话,而是她单方面的诉说。 “我有点害怕。天气热得要命,医院的菜也很难吃。如果就这么死了,我对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留恋。在那个世界,日子或许可以过得轻松点。” 上田小姐轻轻笑了起来。 “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吗?你也很辛苦,加油咯。加油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事不关己,但除了加油,还能说什么呢?我无法帮你。我必须一个人加油,你也要一个人加油哦。” 生病?我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上田小姐期盼的人也许和她一样,也在住院。这样就可以解释她每次打电话去都是答录机接听,即使想见人也见不到。 “我会再打电话。” 上田小姐挂了电话,一回头看到我,便走了过来。她步履蹒跚。 “你还好吗?“我慌忙伸手扶住快要跌倒的上田小姐。 “对不起,我有点头晕。“上田小姐在我的臂弯中深呼吸了一下。 “先坐下来再说。”我让她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要不要喝点冷饮?” 上田小姐摇了摇手,似乎在说“没关系”。 “我要回病房,你送我回去。” 我把推车留在原地,牵着她的手。只是走到二楼,她似乎也觉得很累。 “我问你,”在中途的楼梯口停下来休息时,上田小姐问道,“你想不想再打一次工?” “这次又要干吗?” 上田小姐从扶手上移开身子,继续向上走。我跟在她身后,万一她倒下,随时可以伸手扶住她。 “明天,我想溜出医院。陪我约会一整天,你要多少?” 看到我一脸茫然,上田小姐笑了。 “最近,我的情况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总之浑身无力,常常想吐,整天头晕目眩的。” “既然这样,就更不应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上田小姐打断了。”所以非趁现在不可,以后我的体力会越来越差。如果要动第二次手术,很可能再也出不了医院的大门了,所以……” “不行。”我说,“如果未经医生许可就擅自离开,你不会被赶出医院,但我会被开除。” “我愿意出十万。” “不管你出多少钱都不行。” 看到我坚定地拒绝,上田小姐无力地笑了。 “看来,你并不是好人。” 我们终于来到上田小姐的病房,她瘫倒在床上。 “虽然我不会带你出去,但可以找别人。” 上田小姐举起原本遮住眼睛的手臂,看着我。 “请你指定一个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无论要骗人还是要我磕头,我都会把他带来。” 即使她打电话的那个人也在住院,只要症状不太严重,把他带来探视上田小姐,应该比把她带出医院更理想。因此我这么提议,但她却摇摇头。 “如果有这号人选,我一开始就去拜托他了。你应该知道吧?我根本就没这种对象,住院后也从来没人探视我。””但不可能没有吧?””就是没有。“上田小姐大叫起来。 我本来打算说“那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呢”,但看到她把头一偏,紧抿着嘴唇,我就无话可说了。我以为对方住院了,但可能只是多想了。也许,比起期待的人没有现身的现实,上田小姐选择了不期待任何人来探视。 “五千。“我说。 上田小姐的视线移回到我身上。 “我必须请假,这是我四小时的薪水,外加请假时必须听行政人员抱怨的补偿。总共五千,你意下如何?” 上田小姐的嘴角露出笑容。“你果然是好人。” 她从床头柜中找出钥匙。 “这个,”她说,“是我家的钥匙。走进玄关后,右侧的鞋柜上有个小盘子,车钥匙就在里面。你有驾照吧?” “有是有。” “公寓大楼的地下室是停车场,有一辆黑色skyline。你开过来,我们去兜风。” 我接过钥匙。 上田小姐穿着睡衣,用身体遮住一个小旅行袋,走出了医院。不需要我打暗号,她就找到了停在路旁的车子,坐上副驾驶座。 “有没有被别人看到?” “虽然有人看到,但我说去中庭散步。只要在晚餐前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距离晚餐时间只剩下四个小时。 “要去哪里?” “我会带路,你先出发再说。” 我踩着异常沉重的离合器,挂上挡,将车子开了出去。 “先直走。“上田小姐说着,从旅行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我注意和前面的卡车保待距离的同时,斜眼瞄了一下,是揉成一团的衣服。 “你该不会……”我问。 “你好好看着前面。“上田小姐用出乎意料的方式完成了我意料中的事。她穿着睡衣,把衣服从头上套了进去,没有拉背后的拉链,两手在衣服里动了半天,灵巧地脱掉了睡衣,然后把睡裤也脱下来。 “从小学起我就很纳闷,”我说,“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特殊技能的?” “从发现展示自己的身体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开始。” 如果她的话属实,就意味着从小学的时候开始,男生和女生之间就已经有了极大的差距。也许男生一辈子都无法追上女生。 “帮我拉一下拉链。”等红灯时,上田小姐说。 我帮她拉上背后的拉链。她系上一条宽腰带,兴奋地说:“哎哟,我好像瘦了。” 她穿睡衣时还不太明显,如今换上和住院那天相同的衣服,我才发现她瘦了整整一大圈。也许是因为生病,也许是因为今年夏天异常酷热。总之,这不是好现象。”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说,“通常,成果总是在努力之后才会出现。””是吗?看来还是失败了。” 我原本以为上田小姐要去找那个没来医院探视的人,但她让我的期待落空了。我按照指示开车,最后来到新宿百货公司的停车场。 “你陪我去血拼。” 上田小姐丝毫不理会我的担心,一踏进百货公司,就熟门熟路地走向女装楼层。 或许是经济不景气,也可能只是因为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整个楼层没几个客人。上田小姐进的都是高级专柜,连这些零零落落的客人也不会去。店员们满面笑容地迎接她,好像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恭候她的大驾光临。上田小姐的塑料银行卡回应了他们的笑容,他们简直就像相互欺骗的狐狸。今年秋天流行的套装和鞋子,搭配的皮包……如果以餐费来计算,上田小姐短短一小时就毫不含糊地花掉了我家整整一年的餐费。 “你有没有看过《活死人黎明》?” 来到另一个楼层,走进空无一人的首饰专柜,上田小姐在镜子前试戴银耳环时忽然问道。 “哦,那部电影吗?我没看过。 我不喜欢看恐怖片。” 我两手提着纸袋,对镜子中的上田小姐说。 “变成僵尸后,没有意志的人仍然会深受吸引地走进百货公司。” 上田小姐又试戴另一对有小颗绿色宝石的耳环。 “像现在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样?上田小姐用手指弹了弹自己的耳垂,似乎在问我。 “很漂亮。””这个我要了。”上田小姐向等在一旁的店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随后再度刷卡支付。她戴着那对耳环走出专柜,“去下一个目标。” “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难得约会,当然没问题。” 上田小姐虽然这么回答,但气色很差。但反正她上车的时候气色就很不好了。既然她说没问题,我也只能相信。我把纸袋放在后车座,开出停车场。 我按照指示经过环线,行驶在国道上。车窗玻璃是暗色的,不会觉得阳光刺眼,但手臂上仍然被晒得刺痛。车子沿多摩川行驶了一阵子后左转,上田小姐要求停车。我在一整排违规停靠的车辆中找到一个空位,开了进去。”这里是大学吗?”看到巨大的正门,我问她。 “对,以前我读的大学。” 上田小姐下车后,双脚站在人行道的水泥边缘,身体靠着车子。 我也下了车,站在她身旁,看着学生们出入的正门。身后传来车辆来往的声音,蝉儿在头顶的行道树上括噪。上田小姐似乎无意走进校园,也不是在等待谁走出校门。 “十八岁时,我从九州岛的乡下来东京读这所学校。”她忽然开口了,“我好高兴。我的老家真是穷乡僻壤,能来东京就让我乐得手舞足蹈了。””是吗?””但我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完全跟不上周围的脚步,一看就知道是很土的大学生。结果,在大学四年里,没交过一个男朋友。” 刚好有个女学生走出校门。其他同学都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只有她一个人将书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快步走着。 “对,对,就和她一样。”上田小姐笑着说,“进公司后,我才第一次和男人交往。” “秋原先生吗?” “对,他是我的初恋。”上田小姐对我笑着,“是不是很不起眼?””也不是啦。” “没关系,反正他又不在这里,你就实话实说吧。” 我想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便借用了迂腐的陈腔滥调。”他看起来很老实。” “老实。”上田小姐笑道,“老实的男人会叫女人拿掉孩子吗?”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从我的表情中察觉了一切。“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对,但没有详细说。” “遇到这种事,大家往往会把责任怪罪在男人头上,更何况是婚外情。但其实是我不想生。当我得知自己怀孕时,便开始想象,万一他离婚然后和我结婚,会有怎样的生活,结果清楚地想象出了自已为他做饭、洗内裤的样子,害我整整吐了一个星期,不管吃什么都马上吐出来。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拿掉了孩子,和他分手后又辞掉了工作。我想让自己的人生更精彩,要让自己重生,于是去那家店上班。我学会了化妆,换上流行的服装和发型,结果都认不出自己了。整天有男人在身边打转,让我怀疑自己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有男人缘。” 上田小姐或许称不上美女,却有一种吸引男人的气质。现在虽然太瘦了,但原本丰腴的身体还是散发出一种挑逗的魅力。如果再加上流行的化妆和服装,身边绝对不会缺男人。更何况她还身处以性感为卖点的声色场所。 “随时都有客人点我坐台。虽然无法成为店里的头号红入,但业绩也很惊人了,收人相当可观。相较之下,当初在公司上班的薪水简直少得可怜。” “应该吧。” “我不觉得这种人生有什么不好,”上田小姐说,“我无法断言自已完全没有后悔,但至少觉得混得还不错。” 她看着天空笑了起来。“就我这种程度的长相和头脑而言,我已经尽力了。我的衣柜和护照绝对不会输给大部分人。我有很多衣服、很多皮包,出国的次数多到整本护照都盖满了。” “没错,我真的尽力了。”上田小姐隔着车窗,看着后车座上的纸袋,喃喃自语着,随即又小声地问,“但是,为什么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是无可取代的?” 我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到底该在什么时候见好就收?即使不是秋原,如果当初在对我有兴趣的男人中找一个适当的结婚、生孩子,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呃,”我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 “不是经常听人家说,死刑犯被判决后,在得知自已将要死的那一刻,会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了,看到春天的燕子、冬天的雪花,都会情不自禁地流泪,痛恨为什么以前没发现自己生活的世界竟然这么美好。” “嗯。” “我觉得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厌烦这个世界。虽然世界上是有美好的事,也有美好的人,但令人恼火的事和人更多。女人的鞋子根本就是裹脚布,胸罩的钢丝一年比一年紧,酒品不好的醉鬼偏偏喜欢聚在一起做坏事。” 上田小姐抬头瞥了一眼行道树。 “蝉把原本就够闷热的夏天叫得更热了。” 树上的蝉好像听到了她的话,顿时停止鸣叫。我和她相视一笑。 “我不想死,”上田小姐语气轻松地说,“但不是很不想死。当我得知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当然很难过、很害怕,觉得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落在我头上。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有些人能活到八九十岁,为什么我三十岁就要死了?但如果问我是否会不计一切代价活下去,我觉得倒也未必。因为即使继续活着,还是会过着相同的人生,和以前一样。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日子也会越来越无趣。” 上田小姐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这绝对是错误的,但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说完,她便不再出声。虽然我们在行道树的树荫下,但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站了这么久,连健康人也可能昏倒。 “我们走吧。” 上田小姐听了,对我点点头。 上田小姐面露疲态,于是我把车子开进家庭餐馆的停车场。快到医院的晚餐时间了,但上田小姐并没有提起此事,我也没提醒她。 姑且不谈医院,对一般人来说现在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因此餐厅内空空荡荡。上田小姐心不在焉地含着插在柳橙汁杯子里的吸管。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问。 “什么?””意大利面应该很好消化,你最好吃点东西。” “哦。”上田小姐翻着菜单,喃喃自语道,“你不催我?” “催什么?” “回医院。” “难得的约会,”我说,“结束约会是女人的工作,男人就负责继续拖延。””这个世界真是没公理。”上田小姐从菜单中抬起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像你这样的男人竟然没有女人缘?” “你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嘛。” “难道让我说中了?” 线移回我身上。 “可以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你最好不要这么说,会被人看轻哦。” “那该怎么办?” “静静等待男人开口。” “男人会怎么问?” 我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好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可能刚好遇到傍晚下班高峰,下行车道很堵。过了多摩川,我们继续沿着国道行驶。终于摆脱塞车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的眼角不时扫到上田小姐的绿色耳环反射的光。离开国道后,又驶过几条婉蜓小径,终于来到一片正在开发的住宅区。一小部分房子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地方都还在整地。盖好的房子也无人入住,窗户没有透出一丝灯光,不时能看到躲过一劫的农田点缀其间。上田小姐时时叫我停下车,像在搜寻记忆般环顾已经昏暗的四周。”在这里右转。” 我按上田小姐的指示驶进正在整地的区域,不一会儿就开上了没铺柏油的马路,接着便被还没翻整过的土丘挡住了去路。我以为上田小姐搞错了,正打算倒车,她却看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就是这里。” 上田小姐下了车,我熄了引擎跟上。她找到一条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的小径,拨开树木进去了。远处街灯的光线无法照到这里。”这是哪里?” 对一般人来说不算太陡的斜坡,上田小姐走起来却相当辛苦。 她停下来调整呼吸时,我问她。 “顽固老头的土地。” “啊?” “我在以前那家公司时,这里的土地刚好要出售,所以我们就打算收购。但有个老先生死也不肯卖地。” “哦,就是在那家建筑公司的时候吧。” “对,当时我负责收购的工作。其实只是当跑腿的,几乎每天来这里报到,问他为什么不卖。老先生始终没有告诉我。有一次,他带我来这里,那是一个这样的夏夜。天色很黑,除了我们,四周没有人烟。我以为由于我太纠缠不清,他要把我杀了埋在这里,当时真的很害怕。” “嘿咻!”上田小姐好像为自己加油般喊了一声,再次迈开脚步。 “结果发生了什么?””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上田小姐一言不发地继续走,我也紧跟在后。我们慢慢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听到她轻轻“啊”了一声,我停下脚步。月光下,前方豁然开朗,青蛙的叫声特别聒噪。”就是这里。” 我听到隐隐的水声,但几乎被青蛙的鸣叫淹没了。 “水?”我问。 “这里有地下水冒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池塘。” 上田小姐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水草很高的缘故,前方看起来像一片平原。走上去,脚下的土软软的。用手一摸,的确有水。 “这里吗?”我回头看着上田小姐。”是不是太晚了,上次好像比现在早一点。“上田小姐仍然左顾右盼,喃喃自语。 “什么?” “那位老先生说,只要来这里,就可以见到他已经过世的老伴,所以绝对不会卖地。当时我想,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还是趁早死心吧。我还以为他有老年痴呆症,分不清自己的愿望和现实了。那位老先生可能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对我说,只要睁大眼睛,就可以见到,让我也见识一下。然后,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在离池塘不远的树根旁坐了下来,我也坐到她身旁。 “你的意思是,你也见到了那位顽固老头已经过世的老伴?” “对,是不是很奇怪?” “太好了,”我说,“你还知道这件事很奇怪。””但是,我真的看到了。” 上田小姐说道。我们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被青蛙的叫声包围了。月光下的池畔风景缺乏现实感,让我真的认为逝者的灵魂或许会回到这里。我视野的右侧,上田小姐的绿色耳环反射着月光。与此同时,我发现视野的左侧也出现了绿光。 我情不自禁转头一看。 “啊,”上田小姐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你看。” 她举起右手。在前方的黑暗中,绿色的光翩翩起舞。看了好一会儿,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去世的老太太的灵魂真的现身了。 “萤火虫。“我终于想起来了,不禁脱口而出。 “对,萤火虫。”上田小姐说。 微弱的光令入感觉格外温暖,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荧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我全神贯注地凝视周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许多隐隐约约的绿光。 “其中有一只停在那位老先生的肩膀上,好一会儿才飞走。老先生笑着对我说,没错吧。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倚在树干上,眺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亮。 “我想,”上田小姐把头重重地靠在树干上,喃喃自语道,“我可能无法变成萤火虫。””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青蛙的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或许它们也在欣赏萤火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中,只有月亮、星星和萤火虫。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凝望这个世界的我、上田小姐和青蛙们,似乎都不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听我说,”我觉得此时此刻,她或许会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 “不要妄自菲薄,不要妄自菲薄,”上田小姐带着微笑,“你很不错啊。” “我不是指这个。” “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大半天。” “我也不是说这个。你应该有想要此刻陪在你身边的人吧?” “老实说,谁都无所谓。” “什么?” “对我来说,谁都无所谓,只是现在刚好选了你。不过,我很庆幸选了你。” “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看看我这个人,看看上田早苗这个女人。看看我以前曾经是怎样的学生,在怎样的公司上班,和怎样的男人交往,之后又在怎样的地方工作。只要粗略地看一下就好。””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荧光停在上田小姐的头发上。她没有发现,继续说道:“如果过了很多年,又出现和今年一样的夏天,那时你一定会想起我。” “我才不会。”我说,“我没这么温柔体贴。” “一定会的。”上田小姐温柔地说,“你没这么聪明。”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以后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可以睡一会儿吗?”上田小姐问。 “小心被蚊子咬。“我说。 “你就是爱说这种话,所以才没女人缘。“上田小姐戳了戳我的肩膀,“要当一个浪漫的男人。”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停在她头发上的萤火虫发着光飞走了。 “我要睡咯" “好。” “晚安。” “晚安。” 隔了一天去医院上班时,上田小姐已经出院了。 “她很坚持,非出院不可。” 一位资深护士在走廊上看到我,便拉着我说。她很受欢迎,照顾病人像照顾自己的家人。 “主治医生也希望上田小姐等详细的检查报告出来,但她执意要出院。我也劝了她很久。” 第四章 最后时光moment 好久都没有应答。我缩起手,正准备再度敲门,才听到有马先生的声音。 “请进。” 我拉开门。特别病房内有一位女访客,大约四十多岁,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坐在床角的有马先生促膝相谈。她的五官虽然很漂亮,但透出一种生活的沧桑。衣服看起来很昂贵,却有点旧了。 两个人之间仍然残留着交谈时的气氛,感觉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内容。 “啊,对不起,我等一下再来。” “不,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帮我按住门。 “谢谢。“我说。她向我轻轻点头,又瞥了有马先生一眼。他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回应她哀怨的视线。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我将推车推入后,就走了出去。 “对不起,我好像打扰你们了。” 听到我的话,有马先生抬起头。“不,没关系。”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好像想说明那个女人的事,但又改变了主意。有马先生曾经说,如果出院,没有人会照顾他,所以刚才的女人应该不是他太太。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适当的关系。 我用除尘纸拖把粘起头发和棉屑,再用拧得很干的拖把擦地。 “对了,”我觉得默默做事很尴尬,便边干活边说,“我会在月底辞掉这个工作,谢谢你的照顾。” 茫然地看着拖把前方的有马先生抬起头。”是吗?彼此彼此,是你照顾我。不过,怎么忽然想到辞职?” “因为我要写论文。” “哦?” “我凑热闹参加了大学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没想到竟然考取了。明年,我就要去留学了。在那之前,要把论文交给国外的大学。””是吗?恭喜你。” 擦完地,我环视房间,发现没有其他事可做,便准备离开病房,却不想让有马先生和沉默一起关在这里。 “要不要透透气?”我随口问道。 “哦,好啊。“有马先生点点头。我打开一点窗户,吹进来的风比想象的更冷。 “天气转凉了。” 风也吹到有马先生身上。他喃喃自语,看着窗外。中庭的树木上,失去夏日青绿的树叶开始掉落。头顶的天空很晴朗,远方则飘着乌云,风可能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现在还不知道。“有马先生忽然说道。 “什么?” “临死前,自已到底会想什么。“有马先生说着,微微偏了偏头,“嗯,到底该想什么呢?” “对啊。“我点点头。 一群比麻雀更大的鸟从医院大楼旁飞过,好像是白头翁。 “真想再活得久一点。会不会这么想?” “你真年轻。“有马先生羡慕地说着,露出微笑。我觉得好像被调侃了,不禁低下头。”这样很好啊。”他似乎在安慰我,“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被人这么问,一定也会这么答。不,即使是现在,也应该这么回答。” 一阵强风吹来,我关上了窗户,又环视房间一遍,真的无事可做。我的视线最后落在有马先生身上。他依然望着窗外,像在等我和他说话,又像在等我离开,更像完全不介意我的存在。”还有其他需要吗?”我问道。 有马先生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不,没事。希望你可以写出一篇好论文。” “谢谢。” 似乎是第三种可能。我推着推车,离开了特别病房。 我勉强喝了四分之一的咖啡,加了三小盒奶精、四包砂糖,有时候会加五包。这么一来,就可以将根本难以入口的美式咖啡,变成失去原本味道的越南咖啡。我坐在咖啡屋内,喝着自制的越南咖啡,捧着教科书,翻着英英字典。那两篇必交的论文,我打算在今年内完成一篇。 “你在用功吗?” 我抬头一看,发现森野站在身后。明明是向我打招呼,她却把头偏到一旁。 “对啊。你来工作吗?” 我以为那里有她认识的人,便顺着森野的视线望去:一个穿着住院服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他太太的女入,以及一个小男孩——就是曾经在中庭用小石头砸空罐子的那个。他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或许是为罐子明明倒了父亲却还没出院感到不满。 “对啊,去医学部和人事部串门子,打点打点,反正有很多事啦。” 那一家三口并没有发现森野,森野对他们也不太感兴趣。她斜着身子,在我前面坐了下来,拿着装了红茶的纸杯,看着厨房的欧巴桑。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 森野鹦鹉学舌般地应了一句,总算转头瞪了我片刻,心灰意冷地摇摇头。 “什么嘛?“我合起字典问。 “没事。“森野把头扭到一旁。 我再度低头看课本,翻英英字典。森野不悦地开了口:“我听伯母说了。” “什么事?”我抬起头问道。 “听说你要去留学?” “对,明年夏天,反正还早。我凑热闹去参加了大学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竟然考取了。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反正我也没参加就业活动。啊,你帮我介绍的这份工作,我也会在月底辞掉,因为要写论文。今天早上,我已经报告人事部了。” “我怎么都不知道?” “嗯?“我抬起眼睛。森野仍然把头偏到一旁。 “你参加考试、通过考试和决定去留学的事,我统统不知道。” “我当初参加考试是凑热闹,考试合格和决定去留学,都是最近的事。” “最近是什么时候?””就是上上个星期。” “什么?” 森野说着,又摇了摇头,“就是上上个星期?” “怎么了?” “没什么。但是,你有这么多钱吗?” “有奖学金。” “你命真好。” “你反对我去吗?” “我有什么好反对的。既然你决定要去,那就去啊。只不过……" 森野一股脑儿说到这里,好像筋疲力尽似的停下,靠在椅背上。 “只不过?”我问。 “这根本是在逃避嘛。你不是和当今的时代或是社会合不来,而是和你自己合不来。无论飞向世界还是飞到宇宙,你还是你,不可能轻易改变。”森野一脸无趣地说完,凝望着我,“干吗?生气了?” “我很惊讶。”我说,“你一直这么看我吗?” “我说错了吗?” “正因为没有说错,我才会惊讶。我花了二十二年才弄明白的事,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森野再度无奈地摇摇头。我合上英英字典,拿起放在一旁的纸杯。她已经喝完红茶,咬着纸杯边缘摇晃着,又朝厨房看去。 “这只是一个契机。”我把越南咖啡一饮而尽,说道,“内容根本不是问题,其实无论做什么都无妨。””也许吧。” 森野咬着纸杯说道。可能现在没什么客人吧,那几个打扫的欧巴桑轻松愉快地谈笑风生,根本不像是在上班。 “在人类祖先历经千辛万苦建立的和平中……”我看着那些欧巴桑说道。 “什么?” “磨炼自己,保持纯洁的灵魂,努力成为浪漫的男人。” “什么意思?” “学习到的未来目标。” 森野“嘁”了一声,把纸杯放回桌上。 走来。回头一看,是穿着白袍的五十岚先生。 “嗨!”五十岚先生神清开朗地举起手,“好不容易才休息,我还没吃午餐。要不要一起吃?” 无论怎么想,都知道这句话是对森野说的。但森野回头看着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好啊,你们请慢用。我正准备回去。” 森野走出咖啡屋,把纸杯留在桌子上。五十岚先生看了我一眼,苦笑着问:“我可以坐吗?” “请坐。“我也苦笑着点点头。 五十岚先生坐在森野刚才的位置,看着刚才她走出去的门口,终于拿起面前的纸杯,对我晃了晃。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偏着头。 “哦?” “好像有什么事,但我不知道详清。” “我就知道。“五十岚先生点点头,把纸杯放回桌上。 “你就知道?” 听到我的反问,五十岚先生无奈地望着我。“你有点迟钝哦。” “我自己倒不觉得。”我有点沮丧地说,“我自认为敏感,至少在被不太熟的人说迟钝时,还是有受伤的感觉。” “这么说,你只是冷淡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五十岚先生的意思,便说:“呃,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五十岚先生哼了一声。 那位住院病人和太太站了起来,小男孩也跟着起身。一个身穿白袍有些年纪的医生刚好走进咖啡屋。他向五十岚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发现了那一家三口,便向他们走去。那位太太为医生拉开椅子,但医生没有坐下,而是与病人交谈了两三句后,独自在远离我们和一家三口的桌子旁坐下。 看着这一幕的五十岚先生低吟道: “医生面对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 “什么?”我问道。 “其实,病人比疾病更麻烦。如果医生只需要面对疾病,就轻松多了。难得的休息时间,当然不想和病人相处。然而,病人却有一大堆问题想问,而且根本无法在诊查时间内问清楚。再说,如果可以让病人更了解医生,也有助于建立医患之间的信赖关系。你不这样认为吗?” “有道理。“我点点头。 “其他人际关系也一样,不可能只和对方好的部分交往。任何一个人,必然同时包括了好和不好的部分。在交往时,当然必须面对对方的一切。你说呢?” “我有同感。“我又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劝你好好和她谈一谈。” “谈一谈?谈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五十岚先生没好气地说着,把森野留下的纸杯推到我面前。 “不要乱丢垃圾。不妨先从这个话题开始。” 他站了起来。 “啊,你的午餐呢?” “我去外面吃。“五十岚先生像是理所当然地说完,走出咖啡屋。 我换下工作服,正准备走出医院时,发现在柜台前等候结账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和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人坐在那里,一看到我便松开母亲的手跑过来。母亲慌忙站了起来,在她身后喊着:“小米,不要跑。” 我向满脸苦笑的母亲点点头,她又坐了下来。小米跑到我面前,抬头看着我。 “我要出院了。””是吗?”我蹲了下来,配合着小米的视线高度,“恭喜你,要好好加油哟。” 老是和濒临死亡的人打交道,我差一点忘了,医院当然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而不只是死人的地方。 “嗯,谢谢你的镜子。” “对啊,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嗯。”小米说着,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刚好站了起来,走向柜台。可能轮到她了。 “我告诉你,但你要保密哦。” “嗯,我会保密。” “听说,还有另外一种实现心愿的方法。” “镜子以外的方法吗?” “对。晚上睡觉前祈祷,赶快来到我身边,赶快来到我身边。” 小米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做出祈祷的动作后,睁开眼睛说,“半夜,当大家睡着后,那个人就会出现。那个人一定会帮你实现心愿。听说,他穿着一身黑衣服。” 这是正统的必杀天使传说。除了清洁工版本以外,这个传闻仍然在医院内悄悄流传。我离开这家医院后,就只剩下正统的了。然后,或许会有另一个傻瓜被牵扯进来,创造另一个版本的必杀天使传说。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有趣。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我说,“下次我会试试。” “不能告诉别人哦。“小米叮吁道。 “嗯,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又重复道,“不过,这是谁告诉你的?” “水岛爷爷。” “哦,”我点点头,”原来是水岛先生。” 发出洁白光芒的月亮占据了我整个视野。水岛先生在上个月过世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不理想,他受尽折磨,最终撒手人寰。那次“天台赏月”之后,我遇见过他好几次,但他从来不曾向我提及天使的事。如果传入耳中的是正统版的传说,他当然不会来找我这个清洁工。 如果水岛先生听到的是清洁工版,不知道会向我许什么心愿?难道会要我找更理想的偷窥地点? 我的幻想被小米得意的声音打断了。“水岛爷爷也向那个人许了愿。” “什么?” 他许了愿? “不会吧?”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真的啊。”小米微微嘟着嘴说,“是水岛爷爷告诉我的。””他说他许了愿?” “嗯。” 如果她的话属实,就代表除了我以外,这家医院还有另一位必杀天使。应该说,是假天使在不知道真天使存在的情况下,到处为病人实现心愿。不知道正统的天使有没有听说清洁工版的传闻。”他告诉你那人是谁了吗?” 小米用力摇着头。“水岛爷爷说我的心愿不能实现,所以就没有告诉我。” “你的心愿不能实现吗?” 小米用力点点头。“水岛爷爷这么说的。””为什么?” “因为我的病会好。” “哦,原来是这样。" 必杀天使只为临死的人实现心愿。原本以为只是传闻,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既然真的存在,代表他确实是个半吊子的好人。如果可以为每个人实现心愿,他的名声就不光是悄悄流传了,他可以成为众人眼中的大明星。 我不禁苦笑起来。 的确,如果不锁定目标,就会索取无度。如果有人可以帮我实现心愿,我立刻就能想到一两个愿望。 “小米。”小米的母亲结完账,正喊着她。 “拜拜。“小米对我挥挥手,跑去母亲的身边。 “哎哟,不能跑。” 母亲没好气地笑着,握起小米的手。小米也笑得好灿烂。两个人笑脸盈盈地走出了医院。 “没关系。” 我看了他一眼,算是行了注目礼,准备离开,却发现眼镜男站着不动。 “听说,你和有马先生的关系很不错。“眼镜男把手放在推车上,用力顶住。 “不,不是很熟。””是吗?”眼镜男说道,回头看了麻质西装男一眼,像是要确认当时的事,然后又看着我,“上次,你是不是在袒护有马先生?” 他的意思是,我明明知道有马先生在哪里,却没有告诉他们。”是吗?”我故意装糊涂。 “我们这么认为。”眼镜男笑了,“不过,算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眼镜男退到一旁,一伸手请我走开。他并不是要找我麻烦,只是确认我欠他一个人情。他知道该如何充分运用别人欠他们的人情,我相信他也知道让人偿还的方法。眼镜男似乎暂时没有差遣我的计划,那只是他惯有的习性。他应该处于可以指使他人的地位,但想不出这种用人方法到底会在哪个行业奏效。 当我站到特别病房前时,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目送着我。我无法忍受他们缠人的视线,敲门后不等里面有回应,就赶紧推门而入,紧接着就听到有马先生的声音。 “你们烦不烦啊。” 我不禁愣在原地。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有马先生回过头。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 有马先生宛如落入陷阱的野兔,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气,然而却没什么震慑力,反而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他发现是我,急忙想改变表情,但脸上的肌肉依然很僵硬,只好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低下头向我摇摇手,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抹掉刚才那几秒。他挥了两三次手,才发现光是这样好像无法消除任何东西。 “对不起,我以为是别人。”有马先生离开窗边,浑身疲惫地坐在床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刚才在走廊上遇到两个很奇怪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头,似乎不想和人交谈。我把推车推进病房,走廊上的那两个人已经消失了。窗外是一片熟悉的鲜红夕阳。 “那两个人,”我走到窗边,准备拉起窗帘时,有马先生忽然开了口,”是讨债的。” 我看向他。他正看着窗外的夕阳。 “哦,”我点点头,“是这样啊。” “我四处躲藏,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最近催债催得很紧。””是吗?” “我的债权就像打扑克玩‘抽对子’一样,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转到了棘手的地方。” 我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打破他身上的凝重气氛。 “如果是五千的话,我能帮你解决。” 有马先生抖着肩膀,大声笑了起来。“五千吗?嗯,你每天存五千,等你存够六百年,可不可以借我?” 六百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五千,粗略地计算一下,就是十亿。 十亿,我思考着这个数字。如果用光年作为量词,或许会很浪漫;如果以粒作为量词,会让人头皮发麻;但用“元”的话,我也无法想象到底有多少。的确是让人没有真实感的金额。 “我做生意失败了。之后照理说应该看得开,但我太贪心。一个自称经营顾问的可疑家伙自动找上门,说即使公司倒闭,也可以帮我把钱留在自己手上。在他的蛊惑下,我也变得鬼迷心窍,把钱藏了起来,让公司倒闭。因为怕连累老婆孩子,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后办了离婚,接着躲进这家医院。我和五十岚院长是远房亲戚,你认识他吗?” “我只知其名。” “原本打算在这里躲一阵子,等病情有起色后找机会东山再起。但我想得太天真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结果,那个经营顾问不过是招摇撞骗。在我藏匿的这段时间里,债权就落到了刚才那些人手上。” 一两千万的债务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到了十亿这个数字时,已经超越了人的性命。只能苦笑着自认倒霉吧。 “现在只能有多少还多少了,不是吗?接下来,只能工作到死,尽量想办法还了。”有马先生瞥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那些人抽到了鬼牌,为了将它变成王牌,他们会不择手段。” “应该不至于杀了你吧?” “谁知道。” 他好像事不关已似的喃喃自语,似乎已经万念俱灰,对过去草率的选择有所觉悟了。”但是,即使杀了你······” 我原本想说“即使杀了你也没办法拿到一毛钱”,但随即想到并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大部分人都会花钱买自己的性命,这司空见惯。有马先生说他之前是做生意的,即使在性命上投入比别人更多,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应该不到十亿,但那些人一定用比账面金额低很多的折扣价买下了他的债权。 “保险金杀人。” 我脱口而出,却发现这几个字比十亿这个数字更没有真实感。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我对着夕阳叹了口气,“但这实在很愚蠢。” “他们没必要杀了我。” 有马先生笑了。不,他原本打算笑,表情却无法放松,只有脸颊神经质地抽搐。 “只要投保人和被保人同意,可以随时更改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只要我前妻和我同意,他们就可以把受益人的名字改成自己,接下来只要等我死就好了。反正不需要等太久。医生之前说我最多活半年到一年,现在已经过了半年。” 也就是说,最多只要等半年。我又看了有马先生一眼,感觉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差。但是,就像有人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表里不一。 “我前妻,你上次见过吧?” “哦,对。” “她和我儿子一起住,那些人也去找他们麻烦。” “你太太是连带保证人吗?” “不,我老婆没有义务偿还我的债务。” “既然这样,他们去找她也没用啊。” “那些人知道别人的弱点,即使去找他们母子,也绝口不提还钱的事。他们也没有口出恶言,更不会动粗,但每天都谆谆告诫,说借钱不还是多么不应该,这是做人最大的耻辱,会给他人造成多大的困扰。总之每天都叨唠不停。那些人不仅去他们新搬的家,还去我老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公司,连我儿子的学校也不放过。我老婆已经受不了了。” “哦。” “我老婆上次来的时候对我说,干脆把受益人改成那些人的名字算了。”有马先生叹了一口气,“那是我为儿子投了十年的保险,我不想交给他们。” “如果不交,会有什么结果?” “他们会扣押我藏匿的钱,让我身无分文,无法继续住下去。隐匿财产好像也犯法吧,我可能会去坐牢。这是他们的交换条件:不再追讨债务,但要我把保险受益人改成他们。” 眼镜男的确知道指挥他人的方法。欠他的,一定要还。 有马先生苦笑道:“这种事无所谓,只是我不想让他们母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遭到破坏。” “真讽刺,”他又小声嘀咕道,“最理想的是我现在马上就死掉。这样一来,债务就消除了,保险金也会归儿子。一旦我死了,那些人也不得不放弃,也不会每天在儿子面前说我坏话了。” 有马先生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动也不动地说:“我拜托你……可不可以杀了我?” 说。 “我手上还有一于万现金,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住院半年,已经花了不少。这是公司倒闭时我拿出的一部分钱。你愿意为这些钱杀了我吗?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手段,可以假装成有人知道我身上有钱,谋财害命后卷款而逃。怎么样?嗯,如果在那两个人下次造访后下手,或许可以栽赃给他们。无论如何,谁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看来,你是说真的。” 有马先生叹了一口气,直视着我。“你好像要说,既然这么想死,为什么不自我了断。” “我不会说,”我说,“只是这么想。” “不久之后,我就会死,无法陪伴儿子成长。无法倾听他的烦恼,也无法斥责他,更无法称赞他。既然无法在现实中有所帮助,至少希望能在他的幻想中支持他。我不想变成一个被人追债后自杀的可怜父亲。” 有马先生沉默下来,似乎仍然在等待我的答案。 “对不起,”我说,“我做不到。“”也对。”有马先生自嘲地低声笑了,“对不起,你忘了我这番话吧。” 除了杀你以外,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我准备这么问,但还是咽了下去——不可能有。 “我告辞了。”我向有马先生鞠了一躬,离开了特别病房。 我从上而下清扫完所有楼层,来到一楼,发现空无一人的候诊大厅内,有个穿白袍的人躺在长椅上。怎么有医生这么不检点?我探头一看,竟然是五十岚先生。虽然现在没有病人,但毕竟是候诊大厅,病人和家属都可能会经过。院长的儿子就可以目中无人地躺在这里吗?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五十岚先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神态自若地向我打招呼:“你好。” “你好像很累。“我说。 “真累啊。临床太累了,我在美国做的都是基础研究。”五十岚先生伸了一个懒腰,似乎才会过意来,“你刚才在挖苦我吗?” “嗯,对啊。”我说,“我是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在挖苦你。” “那真是太对不起你了。”五十岚先生笑了,“不过这么大的工作量很有问题。无论医生还是护士,这样不眠不休地工作,很可能会造成医疗事故。” 五十岚先生为我腾出空位,我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并不是有话要说,而是把伸直的手臂紧贴胸口,做起了肩膀伸展操。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五十岚先生换手时,我问他。 “什么?” “特别病房的……” “有马先生?” “对,他的情况很差吗?” “医生要为病人保守秘密,不能随便泄漏他们的病情。“五十岚先生神色黯淡地说。 “对,”我点头,“这倒是。””他是我父亲的远房亲戚。“五十岚先生双手抱住后脑勺,伸展着脖子,“本来只是每年寄寄贺卡而已,关系并不是特别密切。” “听说他有儿子。” “对,结婚后很久才生的,听说才十岁左右。他儿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我见过,长得很像他妈妈,眼睛大大的,很可爱。” “听说他和太太离婚了。” 五十岚先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你连这事都知道?” “对。” “那他公司的事也知道咯?” “我听说是经营失败。””是的,他开了一家精密仪器加工厂。他从父亲手上继承了这间小工厂后,便将它开大,雇了许多员工。刚接手工厂时,他和太太经营得很辛苦,因此耽误了生儿育女。多年来,这对夫妻相互扶持,所以即使他们离婚,也只是形式而已,并不是真的相互嫌弃、相互厌恶。事实上,他太太来探视过好几次。””是吗?“我点点头。 “哎哟,说着就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个以前在有马先生病房见过的女人正走过来。女人见五十岚先生正看着她,便轻轻点头示意,五十岚先生也站起来回礼。正如他所料,女人并没有走过来,而是直接走出了正门。有马先生的太太到底在病房内停留了多久?我努力回想自已离开病房到现在的时间,随即摇摇头,发现这种计算根本没有意义。无论她待多久,和有马先生独处的时间相比都显得很短暂。 我想象着有马先生身处不知何时才会再次打破的沉默中,内心该是何等孤独。 “死,”我问,“是怎样的感觉?” 五十岚先生回头看着我,露出微笑。“你闭上眼睛。” “什么?” “眼睛。” 五十岚先生一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原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但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听到有人走路和说话的声音,广播中正在呼叫麻醉师,还听到金属摩擦声,可能是在推担架。终于,五十岚先生的手移开了,我睁开眼。 “怎么样?”他问。”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才的十秒,你是活的。有朝一日,这十秒会让人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到了那个时候,谁都无法阻止死亡的来临。你会被一股力量紧紧抓住,坠入那个世界。” 我想象着那种心境。遮盖一切的黑暗渐渐逼近眼前,只剩下可以目测这种距离的时间。 “好可怕。“我说。 “对,应该很可怕吧。” 五十岚先生点点头。广播中再度传来呼叫麻醉师的声音,我想起自己还在工作。 “好了。”他双手叉腰,喃喃道,“我刚才在这里干吗?” “我怎么知道。” “啊,对了,在查房。我都忘了。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和木头人交际。” “木头人?” “拜拜。” 五十岚先生掉头就走,根本不允许我反驳。我坐在原地想了一下,才记起自己正在打扫,便从长椅上站起来。拖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我一抬头,看到刚才走出去的有马太太背对着我,站在玻璃自动门外。我拖完走廊尽头正准备折返时,一辆白色小货车驶来。车在她面前停下,她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她的亲戚,也可能是朋友。有马太太可能是想找人商量目前的境遇,也可能是要倾诉。我不应该继续猜测他们的关系。然而,她坐上车时朝着驾驶座方向展露的笑容,就像在我心头扎了一根刺。 阴冷的雨下了整整一星期,偶尔才露出一点阴沉的天空。我家的文具店已经进了明年的记事本,也开始接受预约印刷明年的月历和贺卡。我的论文几经周折,终于即将得出一个了无新意的结论。我趁打工的时候去特别病房打扫了几次,但都没有看到有马先生。听护士说,他的情况忽然开始恶化。 “有马先生的病情应该没有恶化到这种程度,但他说呼吸困难,还经常眩晕。医生怀疑他除了肝脏以外,心脏也有异常,正在进行各种检查。” 打工结束正准备回家时,我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候诊室里,有马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中,一脸恍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 “你怎么了?” 听到我的声音,有马太太抬起头。 “不舒服吗?” “哦,没有,不是。我只是坐着休息一下。“她叹了一口气,用手拨了拨凌乱的头发。 “你是有马先生的太太吧?”我问。 有马太太看了我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你是打扫的……” “我叫神田。” :“有马先生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对,”有马太太点了点头,又偏着头说,“只是他自己这么说,医生说搞不太清楚。””是吗?” 我原本打算把有马先生拜托的事告诉她,但还是说不出口。她看起来十分疲惫,似乎每叹一口气,她的身体就缩小一圈。 “你每次都一个人来。“我说。有马太太不解地看着我。 “我听说你们有个儿子。” 有马太太点点头。“因为儿子年纪还小。” 五十岚先生说,他们的儿子十岁左右。虽说确实还小,但已不是出门会添麻烦的年龄。因为儿子年纪还小,所以呢?有马太太并没有把话说完整。所以不让他和即将死去的父亲见面?还是尽量不让他对父亲留下记忆?难道已经有人取代了有马先生的位置? 我想起以前开车来接有马太太的男人,以及有马太太对他露出的笑容。 “那两个人……”为了避免继续想下去,我改变了话题。 “谁?” “像关西艺人的那对凹凸二人组。” 有马太太想了一下,呵呵笑了起来。”他们好像一直纠缠不清。” “哦?” “嗯,也曾找到这里来。当时,有马先生把大致情况告诉了我。” “哦。”有马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视线,低着头小声嘀咕,叹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 “没事,但我儿子很害怕。” “哦,对。” “我对钱无所谓,也一再这么告诉他,但他就是不听。即使没有钱,能够活下来就行,天无绝人之路嘛。” 应该不是这个问题。对有马先生而言,钱是唯一能够留给儿子、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东西。就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有马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听起来……"我停顿了一下,脑海中回想起有马先生谈论他太太时的样子。他亳不犹豫地称她为“我老婆”,但她却绝对没有称他为“我先生”,而是“有马”或者“他”。 见我欲言又止,有马太太注视着我。看到她催促的眼神,我还是说了下去。 “听起来,你好像急于和你先生一刀两断。” 我以为有马太太会动怒,也期待她这么做,然而,她却没有发脾气。”是吗?”有马太太好像事不关已似的喃喃道。 “不是吗?”我紧追不舍。 “不知道。”有马太太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她再度叹气,极度混乱,极度疲倦。这也难怪。 “他" “什么?” “最近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怎么奇怪?” “我也说不清哪里奇怪。“她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形容,话没说完就闭了嘴。 “我会多加注意。最近有马先生经常去检查,总是不在病房,我很少见到他。今天我也去病房看了一下,他还是不在。” 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开车来接有马太太的人。 “你在等人吗?” 有马太太注意到我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指责。”他是我打工地方的同事,各方面都很照顾我。那两个人也经常到我工作的地方找麻烦,因此我经常找他商量。” 那不是辩解,也不是反驳,而是借口。她拼命掩饰的口吻,反而刺激了我的想象。 “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马先生已经不重要了吗?” 她不敢正视我,不发一语。我的确说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我赶紧道歉。 “不。“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马太太低下头,小声说,“不行吗?” “什么?” “我不能寻找依靠吗?” 这已经连借口也称不上了。有马太太直视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答案。 当然不是不能。无论如何,有马先生将抛下太太和儿子,离开人世。而有马太太必须带着儿子活下去,即使她想寻找其他依靠,也没人有资格指责她。就连有马先生都没资格,更何况是我。我站了起来,说: “我知道自己很多管闲事,但如果可以,请你下次带儿子一起来。” 我鞠了一躬,有马太太没有回应。男人走了过来,用眼神询问她,我是何方神圣。我向男人以目致意,便转身离去。 事隔多日,我终于在打工时间只剩不到两个星期时,再度见到了有马先生。 进特别病房打扫时,有马先生躺在床上,满脸笑容地迎接我。 看到他的笑容,我直觉厌恶:那是一种残缺而讨厌的笑容,像是缺少了人类的某个重要部分。正如有马太太所说,他的确有点奇怪。 “我想到了。”还没等我从推车上拿下拖把,有马先生就说道。 “什么?” “临死前自已到底会想什么。不,应该是人类到底在怎样的念头中渐渐死去。” “我真想听听。请你指点一下后辈。” 虽然我想移开视线,但目光还是无法从有马先生脸上移开:他的笑容实在太待久,太奇怪了。 “啊,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死了。“有马先生仰望天花板,沉醉地说道。他用湿润的双眼看着我,又说,“这样才对,不是吗?” 我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知滴,里面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药剂。 “你似乎是认真的。“我说。 “佛陀。“有马先生说道。 “佛陀?””就是释迦牟尼。” “哦。””他想成佛。在古代印度,人们都相信,动物死后还会重生,也就是轮回转世。而佛陀不想再轮回转世。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想再活第二次,不想再体会这种痛苦。支持他的不是信念,而是恐惧。还要再诞生一次,还要再活一次,这令他感到痛苦。他痛切地追求着虚无境界,不是吗?” 在我视线的前方,点滴液又落下了一滴。如果注入他身体的不是疯狂,那或许就是死亡。 “不知道。”我说,“很不凑巧,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在现代的日本,没有人相信自己会重生,我也不信。所以,我只要死一次就够了。不需要痛苦的修行,也不需要崇高的领悟,只要死就好。这么简单的事,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发现?” 如果害怕被一片漆黑吞噬,就只能希望自己和这片漆黑同化。 有马先生的答案或许是正确的,然而我无法接受。 “反正无所谓啦。“我离开有马先生的病床,说道。如果继续停留,恐怕会被他周围的空气吞噬。那湿黏的空气已经触碰到肌肤,令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我不会答应你之前的要求。” 我把手上的拖把放回推车。反正这个房间不怎么脏,根本不需要打扫。而且,我无法忍受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之前的要求?”笑容依然黏在有马先生脸上,他仰头看着我。”就是让我杀了你。” “不用了,我不会拜托你。” “那就好。“我推着推车,伸手准备开门,又感觉不太对劲,便转头看着有马先生,“不会拜托我?” 有马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别胡说了。” “那你要拜托谁?””即使不拜托任何人,我也离死期不远了。”有马先生炫耀地举起吊着点滴的手,”运气好的话,这个月就可以死了。如果更好,这个星期就行。但恐怕我还不至于走运到明天就能死。” 他应该只是在输营养剂。而且我听说,那也是他说自己没食欲,医生才给他打的。 “护士说,你的身体还不至千那么差。” “护士懂什么。”他说,“就连医生也不知道。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最清楚。” 有马先生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然而其中已经混杂了和刚才不一样的东西,好像在极力掩饰什么。他想掩盖什么?我拼命思考着,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传闻?”我仔细观察有马先生的表情,缓缓地说道,“在这家医院内,有一个人可以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这人穿着黑衣,半夜三更会在病房现身。” 有马先生的目光第一次在我脸上聚焦。“那是什么?” “我说了,是传闻。有这样的传闻。” “不知道。如果有这号人物,我就拜托他好了。”说着,有马先生再度仰头看着天花板,似乎拒绝继续交谈。”是吗?” 我向有马先生行了一礼,离开了病房。虽然我并不赶时间,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有马先生拜托了真正的必杀天使,而必杀天使也接受了。绝对是这么回事。 我抽完两支烟,神崎先生才出现。在傍晚的冷风里跺脚跺累了,正准备蹲下来,我看到那个微胖的身影急促地走过来。他似乎已经忘了我,看到我站在他的车旁,还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这位似乎有点迷糊的医生和天使的形象相去甚远。 “呃,你是……" “我叫神田,在医院当清洁工。” “啊,对,我想起来了。”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可以吗?” “麻烦你长话短说。我已经累坏了,很想赶快回家泡个澡,喝杯烧酒,好好睡一觉。” “很快就结束了。”我说,“你是水岛先生的主治医生吧?” “水岛先生?””就是因为胰脏癌住院,喜欢天文观测的水岛先生。” “哦,那个水岛先生。”神崎先生说着,想起了当时的事,“对了,就是上次,你太过分了。后来,我被一大群护士臭骂,害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是我干的好事。“我笑道。”也对。”神崎先生也笑了起来,“对了,之后就没见过那个女孩子,她怎么了?出院了吗?” “听说她转到名古屋的医院了,之后就没了消息。””是吗?”神崎先生点点头,问道,“你刚才问水岛先生什么事?” “你是他的主治医生吗?” “嗯,在内科是。”神崎先生垂下肩膀,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啊,不是。” “错了吗?” “一开始是我,但后来院长的儿子不是从美国回来了吗?所以,后来由他负责。” “主治医生也能这么轻易更换吗?” “你干吗这么在意?”神崎先生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眉,“啊,该不会是家属有什么意见?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不是。” “那是怎样?”神崎先生吐了一口气,“最近到处都是控告、诉讼,搞得医生惶惶不可终日。况且我天生胆小,不要吓我。”他开玩笑地耸了耸肩。 “对不起。“我笑道。”但他已经恶化到那个程度,真的已无药可救,内科已经派不上用场。那段时间,刚好接连进来好几个病人,所以我就把病情相对稳定的人交给了五十岚医生。””但水岛先生的病情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也就是说,这是出乎意料的。” 或许我太死缠烂打了,神崎先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到底想问什么?人类的身体不是机器,而是很暧昧模糊的肉体。况且,医学不是万能的,病情的变化很可能超出医生的预测。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神崎先生气鼓鼓地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开门上了车。他正准备关上车门时,我用手挡住了。”还有一个问题。” “干吗?” “现在,谁是有马先生的内科主治医生?” 神崎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猜测这个问题的用意。“五十岚医生。” 应该不是指院长,否则他就会说是五十岚院长。 “谢谢你。“ 神崎先生让引擎用力空转后,猛然将车开了出去,似乎在向我示威。 “我已经累了。” 我好像听到水岛先生的声音,回头一看,刚好望见薄薄云层后洁白的月亮。”所以,干脆算了。” 月亮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嘀咕道。 有马先生请天使杀了自己,那么水岛先生到底拜托了他什么? 以前一直想不通的疑问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天使为什么只为临死的人实现愿望? 两个欧巴桑下班后,大声嚷嚷着走出房间。清洁工休息室内只剩下我和速水太太。她很没坐相地坐在椅子上,翻着周刊杂志,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我放下刚才随便翻阅的漫画杂志,绕到速水太太身后,把耳机摘了下来。她不悦地回头看着我,我不予理会地问: “你有没有听过必杀天使的传说?” 速水太太的脸比刚才更加不悦地扭曲了。 “你听说过吧?” 速水太太把周刊丢到一旁,用力抢回我手上的耳机。 “那是很久以前的传闻,最近它的内容有点不太一样。” 我按住她准备把耳机塞回去的手。 “以前是怎样的?”速水太太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我。 “黑衣男会在深夜忽然出现在病房,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我说。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说。 “他到底来干什么?” “倾听临死之人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愿望?” 速水太太的目光在厚厚的老花镜后微微闪烁了一下。她可能察觉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仍然不知道我为何想听她亲口说出。她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终于无奈地开了口。 “快死的人,能有什么心愿?想要活得更久,或者……"速水太太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对啊,就是希望有人可以赶快杀死自己。” 她再次准备把耳机塞回耳朵时,我又一次按住她的手。“可不可以告诉我?” 速水太太还是沉默地瞪着我,她寻找的不是我问这些的理由,而是她自己的原因。该不该说呢?速水太太对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但仿佛不是在看我。我不知道让她迷惑的东西是什么。她似乎正在和我眼中映出的她自己对峙,然后才移开视线,问: “有没有烟?” 我递上一包,速水太太拿出一根。我为她点了火。”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有一段时间,这家医院忽然死了好几个病人,所以开始有了传闻。可能是那些人死得太不自然吧。其实他们本来就活不久,说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呼——速水太太吐了一口细而长的烟。 原来这并不是童话故事,而是可怕的传闻。所以,当美子的母亲和上田小姐提到这件事时,速水太太的反应都有些过分。 信了。即使不承认自己相信某件事,终究还是会相信。” 味道真呛。速水太太咳了一下,又抽了一口,才把烟丢进别人留下的空果汁罐里。 “什么意思?” “家属每次来医院探病,心里都很清楚,这种传说正是自己所爱的人期盼的。他们真的知道。也许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也有人不愿放弃活下去的希望,直到最后一刻。但是,既然自己所爱的人有这样的愿望,而且有人帮他实现了,又何必张扬呢?” 听到速水太太的口吻,我恍然大悟。没错,如果光是传闻,她根本不必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我们四目相对,速水太太胡乱地点点头。 “没错,我老公也死在这家医院,快满四年了。最后那段时间,他好像很痛苦,我却无法为他做任何事。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但他的表情很安详。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不是很好吗? 速水太太又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告诉自己。”但是"我刚开口,她就把耳机塞回耳朵,无意继续听下去。 即使有深爱他的自己陪伴在身边,他还是希望去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虽然理智绝对不想承认这一点,内心深处却已经相信了。所以速水太太只能塞起耳朵过日子,否则作为留下来的家属,她甚至无法熬到现在。 “对不起。“我说。 然而,速水太太已经听不到了。 “五十岚医生这个人很不错啊。”护士朝着我翘起大屁股,“嘿咻”一声扲起两个大垃圾袋,递到我手上,“有点重哦。” 我接过垃圾袋。护士拍拍双手说:“他是院长的儿子,却很平易近人。他又喝过洋墨水,医学知识也很丰富,还很受病人欢迎。你为什么问他的事?” “因为我生性别扭,看到完美的东西,就想找找有没有什么缺点。”我伸手拿起放在角落的其他垃圾。 “啊,那是要回收的垃圾。你是想听别人的坏话,所以来问我吗?” “你……你真聪明。” 我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护士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哈哈大笑起来。“不好意思,现在还没找到,下次我会帮你留意。搞不好他的脚特别臭,不是常有这种事吗?” “啊,对,很有可能。” 我也笑着走出护理站,把刚才的垃圾袋塞进推车,之后稍微想了一下。连以毒舌出名的护士对他都没有批评,问其他护士应该没什么用。我还向以坏心眼出名的打工欧巴桑打听过,但大家对五十岚先生的评价都不错:英俊潇洒,温柔体贴,每个人都很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我费了好大工夫,也只听到这些。我走向吸烟室,想让疲惫不堪的脑袋休息一下。那里只有一个穿着住院服的老人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吐出第一口后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头。 “古田先生,你怎么又抽烟了?” 听到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五十岚先生走了进来。老人像做坏事被逮到的小孩一样抓着头,把香烟丢进烟灰缸,快步离开了吸烟室。 “真是拿他没办法。” 五十岚先生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不知道是刚来上班,还是已经下班准备回去了,他没有穿平时的白袍,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长大衣。 “刚才的老爷爷,”五十岚先生拉了拉衣襟,在我对面坐下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和五十岚先生一起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说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寻常啊。””即使听到他只剩两三个月寿命,感觉也一样吗?” 五十岚先生静静地将视线移到我身上,我无言以对。接着他又露出笑容。”活着和走向死亡是两码事,即使表面上看起来相同,其实也有决定性的差异。你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他说得对,但我无法点头表示同意,我似乎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这只是三段论的小前提,下面即将引导出让我无法苟同的结论。 “算了,不聊这些了。” 正当我在内心准备迎战时,五十岚先生却结束了话题,双手抱在脑后。我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时,他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听说你在四处打听我?” 我停下吐到一半的气,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打听时向来假装很不经意,还是传入了他的耳朵。我以为他会动怒,但他竟然笑了。 “哎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是这么回事,还说你迟钝,真是太失礼了。难怪你没有注意到森野小姐的心意。但是很抱歉,我这个人很单纯,对你没有这种感觉。” “什么?”我反问道。 “你不是对我有兴趣吗?“五十岚先生笑了起来。他并不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知道些什么,而是在调侃我。 “对啊,的确如此。“我慢慢抬灭烟,思考着该怎么进攻。对五十岚先生来说,这本来就不是陷阱,而是游戏。然而,他还是向我挑衅,这代表他很从容镇定吗? “我对你很有兴趣。””但是,不好意思,我……” “我听说一个传闻。”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在心里这么想,便打断了五十岚先生的话。我要先发制人地展开攻击。由千手上没有充分的王牌,这是我唯一的方法。 “传闻说,这家医院里有个天使,专为临死的病人实现愿望。这个天使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会在深夜出现在病房。然而,最近因为某些因素,他的身份变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是吗?“五十岚先生哼了一声,”是你?” 我不理会他,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传闻中已变成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的天使,最近又变回了黑衣男子。这个传闻是在三年多以前出现的,当时你还在这家医院。黑衣男子的回归也是在你最近回到这家医院以后。这是巧合吗?” 五十岚先生一言不发,耸了耸肩,脸上没有半点动摇。 “你就是必杀天使。在你赴美期间,传闻变成了童话故事,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继承了你的工作。当你回来后,黑衣男子又复活了,这是因为你又开始工作了。我说错了吗?” “你在说什么?” 当然,他不可能承认,我也不指望他会承认。我自顾自地打出手上的牌。”但是这个传闻错了,在流传中走样了。黑衣天使并不能为人实现所有愿望。他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一个而已,那就是让在死亡线上徘徊的病人走入死亡。他只有这种能力,而那个人就是你。你为什么去美国留学?是不是因为所做的事即将败露,你出去避风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五十岚先生依然将双手抱在脑后,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意思是,这里有人为病情到了末期的患者提供安乐死?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是持赞成态度。有时候,这也是最佳的治疗方法。” 五十岚先生第一次亮出他手上的牌。我仔细玩味着,说道:“你的意思是,医生可以杀死病人?” “医生的工作是治病救人,逾越这种分界很危险,也是一种傲慢。这些道理我很清楚,但医学进步得太迅速了,可以把照理说应该已经死了的人控制在还有生命的状态。既然我们无法使已经进步的医学倒退,那就只能以此为前提进行讨论了。这种只能令病人感到痛苦的状态并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过度进步的医疗技术的衍生品,所以医生有义务让病人解脱。医生诊治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我认为国家应该更认真地讨论安乐死的问题。” 的是太阳和死亡。但人被逼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就会……" “怎样?””就会接受死亡。这个时期可能会很短暂,一旦过了这个时期,当病人再度面对死亡时,就会感到极大的痛苦,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渐渐走向死亡了。既然这样,在病人心情平静、只要承受最小限度痛苦的情况下杀死他,又有何不可呢?活着和走向死亡是两回事。” 不可能因为这样的话题就和解。五十岚先生仅凭个人理念就去杀人,水岛先生就是他杀的。他在去美国之前到底杀了几个人?我不认为自己能驳倒他这种哲学,也无意这么做。在这场游戏中,我本来就没有胜算。 “我不管你是基于什么理由,但你的行为就是杀人。” “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这么认为,还是说……"五十岚先生面露讪笑,想结束这场游戏,“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但我会努力找。” “能找到吗?” “我不认为你会愚蠢到留下证据,但如果你杀了有马先生,我会要求解剖尸体。你不可能馅死他,是用药物吗?听说用高浓度的钾可以使心脏停止跳动,所以你才要求有马先生假装心脏不好吧?无论你使用什么药物,只要彻底调查,一定能查出个究竟。” 这是我手上最有力的牌。”即使检查出什么,也无法证明是我下的手。” 的确如此,不过我的目的只是要预防他杀死有马先生。听到这样的威胁,他或许会放弃杀人计划。反正我手上的牌也不足以赢。 然而,我太天真了。 “首先,”五十岚先生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解剖有马先生?假设,我只是说假设他明天过世,也只是原本就面临死亡威胁的人超出了医生的预料,提前走向死亡而已。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最近,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差,也没有什么令人狐疑的情况。只要他的家属拒绝解剖,我们就无权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我会说服家属。我会去找有马先生的太太,如果有必要,也会去说服他儿子。我会告诉他们,有马先生的死因很可疑。””他们会同意吗?” “有马先生经营公司失败了,他们母子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虽然留给他们一笔钱,但无法保证他们母子永远生活无虞。””所以呢?” “如果可以获得医院的赔偿金,他们母子或许会同意解剖。” “哦”五十岚先生露出佩服的表情,但立刻也亮出了自己手上的牌,“有马先生的保险金应该很可观,那不是会留给他儿子吗?” 没错,有马先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想早死。我手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牌,但五十岚先生的那张牌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继续打出相同的牌。 “钱这种东西,不是多多益善吗?更何况是通过正常渠道得到的,任何人应该都不会拒绝,我一定会说服他们。””是吗?”五十岚先生依然慢条斯理地嘀咕道,“如果有马先生留下遗言呢?” “遗言?” 他亮出一张出乎我意料的牌。 “医院老是喜欢解剖死去的病人,我严正拒绝在死后身体被人宰割。比方说,他留下这样的遗言,他们母子仍然会同意解剖吗?而且,负责医生拍胸脯保证他的死亡绝对没有可疑之处,他们还会同意解剖?更何况这个医生还是病人的远房亲戚呢?还是说,他们会采纳素昧平生的清洁工的意见?” 五十岚先生赢了,我手上已经没牌了。他察觉我领悟到这一点,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似乎在称赞我“没关系,没关系,你做得很不错”。 “无论如何,都是你想太多了。你刚才说的天使根本不存在,只是传闻而已。”五十岚先生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站了起来。 “你别看我这样……”我说。 正准备离开吸烟室的五十岚先生停下脚步。 “其实我很固执。” 他漠无表情地看了我片刻,说:“无论如何,最好还是戒烟,抽烟对健康无益。” 五十岚先生转身走出吸烟室,大衣下摆像斗篷般翻了起来。 运气不好,我刚走出人事主任的办公室,就在门口遇到了他。 “呃,你是……" 主任尽管看到我从他办公室走出来,也没有怀疑,可能是觉得我很面熟。他把手放在已经秃得很彻底的头顶上,问道:“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在这里打工的清洁工神田,做到这个月底为止,所以来向您辞行。看到您不在,我刚想走。” “辞行?” “对,因为我辞职了。” 人事主任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我。工读生在辞职时,特地向没正式交谈过几句的人事主任辞行,的确算是少见。 “辛苦了,你还特地跑一趟。年纪轻轻的,倒是很懂规矩。” “呵呵。“我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说,你只做到下星期吗?” “对,因为课业太忙了。” “你很勤奋嘛。等你有空时,来我这里打工吧?事务方面也很缺人手,时薪应该比清洁工高一点。” “好啊,谢谢。” “嗯,那就等你哦。” 我向人事主任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每走一步,球鞋底就发出很刺耳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在做无谓的挣扎。走到走廊上,我看到五十岚先生正一边和护士聊天,一边走过来。我们原本都不正眼瞧对方,即将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却像事先约定过似的互瞥了一眼。错身而过后,仍然回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也几乎在同时停下了脚步。我们互瞪着,被夹在中间的护士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看看他。五十岚先生没有转身,在我背后说:“你戒烟了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头也不回地说,“别看我这样,我这个人很固执。” 哼,五十岚先生在鼻子里笑了一声。“看来你不会长命。” “谁知道。” “随你的便。“五十岚先生快步离开了,留在原地的护士慌忙追了上去。 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一边走,一边思考。无论怎么想,我只能想到一件事——必须去拜托一个比我更固执的人。 我探头张望,发现森野在店里,正坐在桌前写什么。资深员工竹井也在桌前工作。我拉开写着“森野殡仪馆”的毛玻璃门,森野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那次在咖啡屋分手后,我们还没见过面。 “哦,原来是文具店少爷。“竹井先生抬头说道。 “你好。“我低头行了一礼。竹井先生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又看了看森野,随即站了起来。 “董事长,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森野问。 “车站前的弹子球店装修后今天重新开张。“竹井先生像往常一样,弯着高高瘦瘦的身体,穿起挂在椅背上的上衣。 “那里不是每天都是装修后重新开张吗?””是啊,所以我常去。我关门咯,天气很冷。” 竹井先生轻轻推了推站在门口的我,关上玻璃门,走向车站的方向。他应该是因为我而离开的,但看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又觉得他可能真的只是想去弹子球店。 怪怪的。森野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然后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嗨!”我向她打招呼。 “嗯。”森野回答。”在算账吗?”我走了过去,看着森野在写的东西,问道。 “嗯,对啊。”森野点点头。 年初忙着结账,每年这个时候都没什么生意。” 森野把手上的圆珠笔丢到一旁,说。 “生意怎么样?” “反正勉强过得去。况且在这个行业,如果赚太多钱,会被人说闲话。” “那倒是。“我说。 “嗯。“森野点头。 墙上的大时钟从我懂事时起就已经挂在那里,它的钟摆正单调地摇来摆去。黑色电话蜷缩在桌上,一副这十年来都没响过一次的样子。从银行拿来的记事簿上,记录着不知道是半年前还是半年后的预约。森野没有问我此行的目的。 “你呢?”她问,“论文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吧,应该可以拼凑出来。””是吗?” “嗯。” 桌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她接了起来,对方似乎是客户。她对着电话说:“承蒙您照顾。” 她和电话里的人先聊逐渐降温的天气和光景,中途顺便说起了钱的事,又谈了共同认识的朋友。森野打电话时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我不禁想起夏天她站在对面月台的样子。 “我觉得你好厉害。“五分钟后,当森野挂上电话时,我说。 “什么?”森野问道。 “我觉得你好成熟。” 森野笑了起来。“我可是堂堂董事长。” 她拿起桌上的烟盒,把烟递给我。我拿了一根,她也拿了一根叼在嘴上。 “你也很厉害啊。”森野用打火机帮我点了烟,又为自己的烟点了火。 “什么?” “留学、论文还有奖学金,都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哦,”我说,“是啊。” “我们出生的环境差不多,成长的环境差不多,吃的东西也差不多,为什么却相差这么多?””就是说嘛” 听到门口传来咔咔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只邋遢的白猫正在门框上磨爪子。它发现我们正在看,便露出尴尬的样子,向商店街走去了。 “老实说,”森野目送着猫远去,重重吐了一口烟,“我有点嫉妒你。” “嫉妒?”我反问道。 “你要去外面的世界了,而我只能在一年四季都让人昏昏欲睡的商店街目送你远去。” 我们吐出的烟交织在一起,渐渐消失了。 “去哪里还不都一样。不管在这里还是哪里,都是一样过日子。” “去哪里还不都一样,每一个离开的人都这么说。”森野眨了好几次眼睛,好像被烟呛到了,然后笑着说,“我好像在发牢骚。” “那是你的专利。” “什么时候决定的?” “很久以前。” 森野在桌上的烟灰缸内熄灭香烟,说:“好,你说吧。””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很单纯啊。” 森野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我赶紧把放在脖子上的手缩回来。 “真是败给你了。””这也是早就决定的事。“森野也笑道。 我把椅子移了过去,在桌上的烟灰缸内把烟熄灭。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的声音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我拉开门,走了进去。有马先生发现是我,脸上蒙上一层失望的阴霾。 “今天是我在这里打工的最后一天,来向你道别。” 有马先生躺在床上,漠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已经换上便服的我。 他的视线似乎穿越了我的身体,看着后方的墙壁。他的世界里没有我。不仅如此,他的世界中已不存在任何人,也只允许一个人进入,那就是黑衣天使。 “无论你怎么翘首盼望,天使也不会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好。” 有马先生还是没有正视我。他只是听到“天使”这个字眼时下意识地有了反应,同样也是下意识地挽留了正准备离去的我。 “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正准备开门时,有马先生说道,“但你也知道,我闲着无聊,不妨说来听听,帮我打发时间。” 我缓缓回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窗外,一如往常的夕阳比平时更为冷淡地染红了这个世界和有马先生的脸。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天使的事吗?” “帮临死的病人实现愿望的黑衣男子。” “对,其实如果将死的病人想结束生命,天使会助他一臂之力。他就是这种人。” “真令入羡慕。” “有一位病人委托了天使,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天使也接下了这份工作。然而我不能让他完成任务,于是试图阻止,但还是失败了。” “听不懂啊。”有马先生说道,“有人想死,有人愿意成全,你有什么权力阻止?” “我不懂什么权力,”我说,“这是我心情的问题。” “心情?”有马先生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感情,“你说心情?” “我不想让人轻易地死掉。” 我借着他流露出的些微感情继续说道:”即使那个人是因为害怕死亡,即使他无法忍受那些让人非死不可的外在因素,我也不能看着他委托别人杀死自己。我不能任由他死得这么委屈,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有马先生纳闷地反问我。 “很奇怪吗?我倒认为这是可以阻止他死去的充分理由。” 有马先生缓缓摇头。”这不是那个人的心愿吗?既然你喜欢他,不是应该成全他吗?” “不行。至少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心情的问题。” “我真同情那个人,”有马先生无奈地说,“这种一厢情愿的好意一定让他觉得很困扰。” “也许吧。”我笑了笑,“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如果那人不在人世,我就不可能认识他,也不可能和他说话,更不可能对他产生好感。既然他活在这个世上,别人就可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对他产生好感、厌恶、善意、恶意。正因为这个人曾经活着,所以才会令我产生好感。如果要讨论责任问题,那也应该是他的责任。既然他因为个人因素想擅自离开人世,就必须征得周围人的同意。” “简直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我说了,这不是道理,”我说,“是我心情的问题。我不想看到他死,更不希望他以这种方式死去,所以才强词夺理,当然狗屁不通。” 有马先生咬着嘴唇,注视着天花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想阻止天使,却失败了吗?” “对,失败了。” “这么说,天使早晚会完成他的工作?” “我想应该不会。他们约定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天使还没有动手。那位病人可能是听从了天使的吩咐,装出比实际病情更严重的样子,以防暴毙时引起过多的怀疑。但他假装病情恶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护士们也渐渐开始怀疑。既然那位病人和天使约定的日期早就过了,如果天使现在下手,反而会启人疑窦。””但是,他还是可能择日下手啊。” “应该不会。”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