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荣华路》
没有女儿
永和国历七月初二是个特殊日子。三年一度科考早已收尾,由宁太傅主审、翰林院学士从旁辅助考卷终于审评完毕,皇榜已经马加鞭送往整个昌国,国定七月初二为全国放榜日。
潭县位于淡州红川城,此处风景优美,秩序井然,是个平凡普通小县。县里平时清静得很,今天却整个沸腾了起来,茶馆酒肆座无虚席,街头巷尾人潮涌动,人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畅声高谈,嘈杂地议论声充满了县城边边角角。
皇榜一发,几家欢喜几家愁。
傅云安倒是很平静,她即不可能参加科考,她参加科考父亲也……想至此处她摇了摇头,看了眼横拦小渠中藤萝。
小溪中水流极是清澈,石上青苔幽绿,映得山水碧绿如洗,偶有鱼儿游过,那阳光照鱼鳞上,银光闪烁,像是万千碎星落入河里,引得人心神荡漾。
云安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可爱鱼儿是怎样游入她早设好陷进里。
看藤萝中鱼儿足够了,“哗啦”一声,云安把藤萝抽离水中,低头一看,有七八只巴掌大鱼儿里面翻腾。
竹片编制藤萝还顺势往下滴水,她这半抱式搬姿也让她身前湿了一大片,她倒是不恼,抬头看了看天上天上骄阳,把箩筐竖起来浸入一小节水中,就站溪边晒起了太阳。
“小安,小安——”不多时,一叠声呼喊从远处传来,云安转头一看,疾步向她走来,是隔壁胡婶。
胡婶丈夫十几年前就从了军,留下娇妻与一个才断奶小儿子。
云安记得胡婶刚嫁来他们村时还是个娇滴滴姑娘,那时她虽小,却记得这个婶婶手摸起来很柔软,说起话来也很温柔。胡婶丈夫走后,她爹经常带她帮扶着他们母子两过日子。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胡婶做农活有好几次昏倒田地里,许是熟能生巧,不几年后,她挑起旦粪来都能健步如飞。如今胡婶一嗓子是能从村头吼道村尾,就是光膀子男人们也只有自叹不如份。
胡语远远地就望见了溪边那抹俊秀挺拔身影,一身淡青长衫衬得人文秀端正,满头乌黑秀发被一根浅褐色布带随意拢住,那人眉黑目深,睫长而翘,鼻子小巧挺拔,唇不涂而朱,肤色不算太白,却极为干净。无论远看近看,都是个干净挺拔俊少年。
唉!胡语不知为此叹息了多少次,那青衫不止已洗得发白,是有好几个补丁。这衣服还是云安她爹穿过,她亲手帮她改。好她针线活还不错,打补丁地方都被她绣上了青竹,针线细密,不清楚人只会觉得这长衫秀美,却不知内里残损。
嫁来青石村十几年,与傅家比邻而居十几年,可是十几年来,她却始终弄不懂傅家。傅家,似乎与他们这些普通家族不一样。
她从不曾见过傅家女主人,傅远冲十几年来孤身一人,独自拉扯着一个女儿,他妻子究竟是谁?是生是死?此其一。
其二,傅远冲是教书先生,按理说生活该比他们这些靠天吃饭农民过得好吧?他却偏偏痴迷书籍,赚来钱全部买了书,一旦遇到家里没,连抄带背,想办法弄回家。什么云游番人书啊,权贵珍藏书啊,书院供奉书啊,应有有。傅家书,比县上书院还多。可啃书就能管饱?傅家,平日里是连米娘都成问题。可即便是这样,傅远冲仍旧是死性不改。
其三,傅远冲自己不过过日子也就罢了,竟不许自己唯一女儿学女红,还不许她替别人洗衣服补贴家用。一个女儿家,整日都只许看书习字,闲时就被他带到儒生群中去攀文斗墨,如此不避嫌,也不怕坏了女儿清誉。
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是,县里那群儒生都夸傅远冲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就是县太爷都说:以傅先生学识就是考个进士也不为过。可偏偏就那么奇怪,自云安出生到现已经整整二十年,每逢科考他必参加,每次参考必落榜,别说进士,连举人都没有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如此恶性循环。
让人头痛是,每次落榜他必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满嘴胡话,指着云安声声责骂,她听了都替小安难受。谁家不想生个儿子?可生个女儿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女儿自己错!
也不知道傅远冲是怎么回事,明明生了个女儿,却逢谁都说自家养了个儿子。先前还有人听了笑说他开玩笑吧?他家明明就是个女儿。结果别人说一次,他便发疯一次,平时斯文庄重人,每当那时便像个市侩莽夫般谩骂。久而久之,关于他生儿生女这事儿,再也没有人当着他面提过。发生那件时后,就是他背后,也没有人敢开口了。
那件事发生两年前,先前全村人都以为是喜事,大喜事。县太爷儿子看上了这小村里姑娘,而且那公子口碑好家世好人品好,这样好事,怎地不是大好事?
两年前今天,她正家里做绣活,忽见村子里人一群群打门外走过,便好奇地跟着出了门。
村民们脸上喜气洋洋,一见到她,路过妇人便一脸亲切地拉着她手往傅家去,边满脸笑意地跟她道:“胡家妹子啊,大喜事儿啊,温公子亲自央媒人来傅家提亲呢,说是要取云安为正妻,正妻呢!我就说云安这姑娘知书达理,一看就跟我们村里那群没见识姑娘不一样,将来啊,一定是个大有出息有福人。你看这不是,就要当少夫人了,傅家啊可真是好福气啊,傅先生有福喽!”
胡语略略一皱眉,这妇人平时爱人后嚼舌根,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像傅云安那种没有女德姑娘,就是给她家二狗子做妾都不配!现倒是知道云安好了,呸!以她看,她家那二狗子就是给云安提鞋都不配!
大喜事前,胡语懒得跟她计较,云安不会庖厨不会女红又被她爹带出去抛头露面,都十八了亲事还没着落,她还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如今有了这样好夫家,她是打心眼里高兴,就跟自己嫁女儿似得。
明明是很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地有一丝不安。这丝不安周围莫大喜意中不但没有被淹没,反而像好几层床单下豆子般,膈应得人心烦意乱。
离傅家越近,就越心神不宁。
还没走到傅家院门口,胡语脸色就变了,那从里面传出来一阵阵“噼啪噼啪”仿佛破竹篙拍打声音,绝对绝对不该这个时间响起。
与她一路人闻声顿时面面相觑,疑惑地看向已经围满了人院口。胡语心里一紧,直接扒开门口一脸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村民们跑了进去。
胡语一冲进去便骇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平时一身儒雅傅远冲拿着一根两指宽长竹篙狠狠地往他身前站得笔直年轻人身上抽去。
年轻人一身上好锦衣已经被破竹划开好几道口子,破裂竹子夹着公子细腻皮肉一次次狠狠砸下又生生拔出。
皮破肉绽,血液横飞。
那年轻公子明明身材清瘦,每挨一下身子都要颤上好几颤,却是牙齿咬出了血也挺直了脊梁一声不吭,只一双幽溢眸子深深注视着不远处被牢牢锁住堂屋门。
“走,走,我没有女儿!没有女儿!你给我走,走啊!”傅远冲咆哮,发疯似咆哮,他今天没喝酒,却比疯子还癫狂。
“夫子,请您成全。”温简弯了弯腰,头低下,嘴角有血丝往下流。
他越坚持,傅远冲神情就越狂乱,抡起竹篙便打,全没有平时一丝稳重。“痴人说梦!我傅远冲没有女儿,就是有,也断不是你这等身份能配得上!”
温简咽下喉咙中血腥味,艰难地抬起头看他,坚持说道:“夫子,温简自知才疏学浅不比傅姑娘学识渊博,但请您放心,温简一定会努力,考取功名,建功立业,让云安一生富贵无忧。夫子,温简是真心爱慕云安,请您成全。”
说罢,竟屈膝,硬生生跪了坚硬石板上,笔直腰杆一弯,毕恭毕敬地叩首,那“咚”一声,响亮刺耳,震惊了所有人。
温县令唯一儿子温简,自幼得宠爱,寻是好夫子,学是贵族式礼仪,吃穿住行哪样不是上等?潭县谁人不知公子谦逊有礼清贵非凡?而如今,为求一女子,只跪天地君父他竟向一个平民屈膝,叫人如何不震惊?
连狂躁傅远冲都楞了下,手中竹篙离身下头颅只有两寸,却是拐了个弯狠敲了他后脑勺上。
一声破碎竹嗡伴着人体倒地声将众人魂召回来。
“今天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我傅远冲没有女儿,如若以后再有人提起此事,这就是下场!”将染着血破竹篙丢温简身上,傅远冲背转身向堂屋走去,虽是强自镇定,步伐却有些凌乱,那背影透着颓然,仿佛带着无执着与说不清萧索。
胡语看着傅远冲将堂屋门从外打开,拉开门后就站着傅云安。
父亲病重
云安眼神从浑身血迹温简与那只破竹篙上走过,终落她父亲身上。没有哭闹与责备,她像是彻底明白了什么,退后一步弯身行了个男儿礼,轻声对父亲道:“爹,儿去为你沏壶茶。”
胡语叹息了一声,多好姻缘啊!然后不得不转身招呼着人将温公子送到衙门。
自那以后,镇里再也没人讨论傅云安性别,也再没人敢上傅家提亲,甚至温简也再没有潭县出现过。
听说,当天晚上温县令便命人连夜将他送往京城,据说,他被送走时还昏迷未醒。
思绪收拢,胡语再次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出落得愈发大方娴静女子,走过去轻松提起水里箩筐,拉过她手边走边皱眉道:“你家那老头子又家里酗酒,这回酗得比往回都厉害,你赶紧去看看,我怎么劝都劝不住。真是,一个大男人,不会养家糊口就罢了,还让自己女儿替自己操心,羞不羞人!要不是你时常背着他出来捉鱼换几个钱买点米,他早就饿死书堆里了。读书读书,就知道读书,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云安倒是习惯了胡婶对她关爱,没意他对父亲抱怨,而是跟着皱了皱眉,加了脚步。父亲每次喝酒都闹得很凶,听胡婶这么说,想必他这次同样没有高中。大夫连番叮嘱过,他肠胃不好,不能酗酒。
傅家小院虽然简单,却修剪地非常简雅。院外种了棵老魁树,院墙上爬满了青藤,墙下种着几种常见花草,花连成片,轻盈自,院子里凿了一口井,井旁依着颗桂花树。
傅远冲就是坐桂花树下喝酒,脚边七八个空壶歪歪倒倒,他神情恍惚,嘴里念念叨叨。
云安推开搭满花藤木门步向他跑来时,傅远冲空洞地眼神忽然顿住,眼眶中似有迷蒙烟雾扩散开来,眼珠子直直看向她,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却迟迟不敢靠近,满眼都是渴望与不可置信,“涵柔,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们走吧,带着安儿,我们回去淡州,我教书,你织绣,我们一家人乐乐地过日子。”
奔走婆娑花木间女子沉默不语,他顿时焦急了起来,“涵柔,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愿意过这样贫苦生活吗?没关系,我去参考,我一定会考上状元,你爹会答应我们亲事,一定会!”
云安拉住那只不住颤抖手,双手握得紧紧地,他旁边蹲下来,轻声道:“爹,你醉了。”
一句爹似乎提醒了他,傅远冲眼珠子动了动,迷雾逐渐散去,看清眼前人时他目光顿时尖利了起来,手一甩,高声怒吼道:“你不是涵柔,不是我涵柔!”
他音调忽而一低,又凄凉起来,“你是安儿,我们女儿。”
他颓废点头,带着认命般无力靠桂枝上,双目无神地道:“是啊,你不是儿子,为什么,你不是儿子?”
他猛地转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她,大吼道:“你为什么不是儿子?!”
撕裂般大吼后,两行清泪自眼角滑下,他徒劳倒回去,呆呆呢喃道:“你要是儿子,你就可以考状元,我傅远冲做不到,我儿子一定能做到。他能一手遮天挡我仕途,还能断了他外孙后路吗?女儿,女儿……”他呵呵苦笑了起来,“本是千金玉体,奈何荆钗布裙?”
傅云安只是紧紧地握住他手,默默地听他说着,却不料这次他发完疯并不像以前那样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闭口不言,而是咳嗽,越来越剧烈咳嗽,整个人从依树而坐咳到蜷缩成一圈倒地上。
“胡婶。”云安吓得高呼了一声,想扶起他,却被他一手推开,她没法,赶紧站起来踮起脚尖高声往院外喊:“胡婶,胡婶……”
“唉!”胡婶粗大嗓音顿时从隔壁传来。先前她为避嫌送云安到门口就回去了,此刻听她焦急声音,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否者以云安沉稳性子绝不会如此慌乱地大喊。
胡婶冲锋般跑进傅家直冲到云安身边,连口气都没喘便忙不迭地问:“怎么了?”
“胡婶,我爹他咳出血了。”傅云安将手帕捂傅远冲嘴边,眼里急出了泪光,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道:“胡婶,麻烦你帮我跑一趟镇里,去请黄大夫来,就说我爹病又复发了,请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好,云安你别急,我这就去,一定给你把黄大夫请来。”胡语二话不说,看了眼蜷缩着傅远冲,一转身就往外跑。
傅远冲以前也酗酒,胃绞痛是老毛病了,只是云安没想到他这次会这么严重,看着手心里殷红血,她心直落进谷里,通体冰凉。
黄大夫是镇上老大夫,一身经验丰富,几十年来救死扶伤无数,被镇上人称做活神仙。
“大夫,我爹他?”黄大夫一来便下针让父亲安静了下来,此刻等他忙完,云安才敢问。
黄大夫对着她连摇几个头,叹息道:“长期酗酒已经导致他记忆力衰退,食管与肠胃肿胀糜烂。老夫早就跟他说过,以他现身体状况,切不可再犯,否者性命堪忧,却不料他还是听不进去……唉,现唯一可以做,不过是用开药暂时吊着他命,多一月了……小安,好好为他准备后事吧。”
收拾好药箱,老大夫惋惜地出门,云安楞了那里。过了会儿,她擦了把眼角晶莹物体,咽下喉中梗塞,追出去道:“黄爷爷,云安送你出门。”
将为数不多碎银子塞进老大夫手里,对方摇头推脱,枯槁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怜惜道:“若是别家我也不推辞,可是小安,你不同,你家本就拮据,你父亲现又……你一个女儿家,还是给自己留着吧。况且你平时帮我算账写药单我也没跟你客气,你既叫我一声爷爷,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就是。小安,别送了,回去吧,老夫活了着几十年,看得出你父亲这一生执念深重,走之前,能帮他完成,就量吧。”
云安不再坚持,黄大夫走后,她院子里站了很久,怔怔地看着那颗桂花树。
桂花树下还遗落着她染血手帕,那红,刺得人禁不住要把眼泪落下。时令未入秋,尚不是丹桂飘香季节,光秃秃桂花树孤零零地站那里,站成无言,站成永恒,不屈不饶地,像是父亲许多次眺望京城背影。父亲……
“云安?”胡婶走到她身后担忧唤。
草原商队
“胡婶,请帮我照顾我爹。”云安转过身来,眼里还有水光,被水洗过眼睛又明又亮,她使劲眨眨眼才让自己笑着道:“我要去找我母亲了,胡婶,你为我高兴吗?”
胡语张大了嘴巴,这是她第一次从傅家人嘴里听到这家女主人,半响才闭上,心里有些担忧,又替她高兴,五味陈杂地道:“你知道你娘是谁吗?你怎么找她?你们从未见过面,她会认你吗?她……”还活着吗?这么多年了,如果一个母亲还活着,怎么会舍得撇下自己骨肉?
云安看着桂花树,字句清楚地道:“我母亲,是当朝宁太傅之女,宁涵柔。”父亲管从未告诉过她有关母亲事,但他醉酒之后却总错将她当做母亲,从他断断续续话中,她也知道了一些。
宁太傅宁国荣,乃是三朝帝王之师,位高权重,备受尊崇。宁家是世代为官,名门望族,家事雄厚。
试问,这样大家,怎么可能将女儿嫁给傅远冲这样寒门子弟?这高门朱户,又岂是一个平民女子能随便踏入?
即便是胡语这样无知妇人,也知道这事儿不现实。如果云安说是真,那只能说明,宁家根本不认这门亲事,不关心这个外孙女。否者,傅远冲怎么会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这里?
“小安,要不,还是算了吧……”胡语纠着手,有些嚅嚅地道:“宁家,你是惹不起。你父亲,左右,也就那样了……你还年轻,再不济,温公子曾对你那般深情,他不像是个薄情之人,想必也还念着你。听说他现京城过得很不错,听胡婶一句,女人这一辈子啊,不就盼着有个好依靠吗?”
云安静静地听她说完,转身往屋中走去,轻轻地,带着恳求声音飘院子里,“胡婶,请您和仁兵弟弟帮我照顾我爹一阵子。再没有,比他重要了。”
胡语再无话可说,云安自小与她爹相依为命,这感情,确是她不能体会。她叹了口气,终是轻声回到:“你放心去吧。”
云安进到书房,从高高笔筒中倒出这些年来她所有积蓄。笔筒是特意加高,她里面放了夹层,外人根本想不到她会把银子藏这里,堂而皇之地放入目便能看到地方。家中这几年也遭过几次贼,再隐蔽地方都被翻动过,唯有此处东西安枕无忧。
家中拮据,这些碎银子存了十几年,却也只够做她前往京城盘缠。
云安握紧了银子,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特地裹了胸换了身宽大长衫,又去厨房拿了些晾干米团,带了些必须用品,就这样轻装简行,告别胡婶,出了门。
红川城城门口,云安皱眉看着城前那一堆马车,她先前去挨个问过了,车夫似商量好般将价格抬很高,她全身上下银子加起来,也不比那个数目多多少。牛车又没有肯去那么远,可若是走着去,少说也得个把月,父亲根本等不起。
正一筹莫展之时,眼瞅着一个长长队伍从城里出来,里面有骆驼有马,队里人脸部轮廓较深,穿着也与他们略有不同,看起来像是草原商队。
云安正站离城门不远地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盘查士兵与他们交谈,里面间或夹杂了“京城”“经商”“皮毛”几字。
等商队经过她身边时,她深吸了口走上前,对领头男子温文尔雅地行了个礼,开口问道:“请问阁下,这商队是否前往京城?”
领头男子高大健硕,被人拦路本来略有些不,但见他礼数周全,便勉为其难点点头,也不说话。
见他如此态度,云安心里便有几分紧张,潭县并非没有与商人打过交道,只是她从前遇到商人都是和气生财模样,即便心里算盘打得有多响,至少面上是极和善,哪里像这男子这般。但她不准备打退堂鼓,再度行了个儒生礼,温声道:“小生傅安,正要前往京城求学,这路途遥远,不知阁下商队能否带小生一程?”
读书人?男子不耐烦神情一顿,低头仔细观察了下她,见她青衫笔挺,彬彬有礼,眉眼漆黑,目光澄澈,虽是弯身求人,脸上却不带半分谄媚,看得人挺顺眼。
“你等等,我去问问东家。”男子落下一句,调转马头往后面一辆华丽马车走去。
“多谢。”云安弯腰致谢,直起身来看过去,只见那马车以两匹通体雪白马儿拉着,车顶四角镶着金边,门帘上坠着朱玉,车身做工精细,无一处不彰显着华贵。
只怕,这并非一般商队,云安静静收回目光。不一会儿,那前去询问男子回来了,告诉她东家同意她一道前去,并安排她上了其中一辆车。
商队整个以马、骆代步,行程很,他们似乎赶时间,如此,正中云安下怀。
商队中都是草原人,队友大多热情奔放,没几天便与云安混了个熟。云安得知他们来自昌国大属国西隅,此趟是贩卖他们草原上优质牛羊皮毛,然后再购买昌国丝绸茶叶回去。
商队东家是个年轻男子,叫赤彦。
赤彦身材高大,轮廓深邃,长长波浪大卷发如同海藻般随意搭身上,只以一根缀红宝石冰蓝玉带自额头往后压住。他还有双极美眼睛,呈碧蓝色,笑起来时候分外迷人。商队里姑娘们都叫他阿尔布古,翻译成昌国语言便是花鹿。但说不清为什么,云安却一直感觉他应该叫阿斯兰,草原上慵懒而危险凶狮。
这一日,赤彦马车里窝了半天,中午商队停下准备午餐时他跑出来活动,见河床边蹲着个人拿着节树枝地上写写画画,他一时无聊,便蹲过去问:“你干什么?”
突然出现声音让云安微微一震,平复了下情绪,她伸手磨平河沙上字迹,低声回道:“练字。”
商队遇袭
九千丈血肉成火,百万里功名堪赋。眼底闪现出刚才河床上痕迹,赤彦微眯着美丽眸子,看着她平静面孔,不知道琢磨些什么。
血肉成火,是怎样浓烈感情?功名堪赋,必然心中憋闷。这样词,实太容易出卖主人心境。这个时间大家都应该忙着午饭,云安没想到有人会到这里来。赤彦虽然年纪轻轻,长相俊美,但云安就是无法轻松地与他相处,她总觉得,他这个人,不像他相貌那样美丽无垢。
树枝随意地河沙上画着,把先前写字地方霍乱了一回又一回,云安低着头似乎没感觉到他审视,过了会儿才抬起头来微笑着向远处招了招手,呼喊道:“那苏图,琪木格……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年轻人便跑了过来。那苏图便是先前红川城门口领头男子,琪木格是随行待女,还有一些是这些天来相处地不错队友。因为早就知道云安是读书人,他们平时与她闲谈时,言语间便流露出了对书本向往。
昌国书籍并不普及,读书是件挺奢侈事,一般人家读不起。昌国读书人大多是受人尊敬,这也是她红川城门口说自己是前往京城求学原因。昌国如此,西隅也同样。
昌国纸贵,商队里也并没有准备多余竹简,云安虽有心教他们读书识字也没有那个条件。如今灵机一动,便让人拿大木盒装了河沙,用树枝上面写字。写完便抹去,即节约了纸张,还可循环往复,一举多得。
“那苏图,是这样写……那苏图这个名字昌国语言中是长寿意思,所以那苏图,你一定会健康平安、福禄绵长。”云安教极有耐心,即便是简单认字,她也说很仔细认真,“琪木格呢,是这样写……是花蕊意思,人们形容漂亮女孩时总爱和花朵做比较,以花为名女孩儿都是美丽精灵。”
她俯身,一笔一划地泥沙上写出一个个俊秀文字,声音低低浅浅,声线却绵延不绝,双眼清亮,专注而认真。脑后发丝滑落胸前,她浑然不觉。左手手背干净漂亮,手心却泥污遍布,她也不意。
直到一只手把她滑落头发捞回去,一只胳膊大咧咧地搭她肩膀上,她这才惊得连退开几步,满脸愕然看过去,俏脸下意识一沉,而后瞬间想起什么,脸色换了又换。
她从小便是男儿打扮,行为举止也都和教书爹有些相似,只是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女子,故而行为上也并有人逾越。现今出门外,她是裹了胸遮了本不明显女儿体态,大家自然把她当男子看待。男儿间勾肩搭背,着实是太正常不过事,她刚动作他们看来必然是过激了。
赤彦倒没显得有多尴尬地收回手,难得见这个人神色变化这么,心里有几分愉悦。迷人蓝色眸子荡开几许笑意,颇为有趣道:“安兄怎地跟个姑娘似?不过是碰了一碰。安兄莫不是没被人碰过?”
赤彦低低地笑了,带着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暧昧,却不料对面那人光洁脸上隐隐泛红,微微敛了漆黑眉眼,下颚轻垂,竟是不反驳。
赤彦本是玩笑,不幸言中,眼睛顿时撑开,用研究稀有动物眼光看着她道:“不是吧?安兄贵庚?看摸样过了十八吧?这个年纪还……”
说到这里,看她朴素穿着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即时收了话头。他自小锦衣玉食,不代表他不知道民间疾苦。娶不起妻生不起子,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读书人自有几分眼界,平常女子难入眼,入眼女子难高攀,以傅安兄性情才华,没成婚倒是必然了。
云安见他住了口轻舒了口气,再度拾起树枝教那苏图他们识字,神色已然自然,仿若方才惊慌与脸红都跟她无关。赤彦弄了个尴尬,摸了摸英挺鼻子,识趣走了。
这一小段插曲后,云安车队日子过得很舒心,越来越多商队队员轮流着来跟她习字,她整天都讲解,甚至没时间来担忧家中卧病父亲,没空去模拟见母亲过程与相见情形,甚至,能不能见。
对这些底层人来说,读书对他们就是一个梦,如今有这个机会,哪个想放过?他们渴望知识,哪怕只是能认识几个字,那也感觉跟那些普通百姓不一样。他们尊敬云安,一路上将她照料得细致周到,地位也只比赤彦差一筹了。
赤彦是个挺幽默风趣人,他通常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几句话便能让人忍俊不禁,偏偏他又极懂分寸,将话语尺度拿捏得刚刚好。自打云安开始教习后,她那里随时都是人群聚集地,赤彦便一有时间便往云安身边凑。上次事件后,他已经了然云安面前哪些话她不意,哪些话破坏气氛,两人各干各,也相安无事。
赤彦喜欢聊天,一见云安得空就拉着她闲扯,从朝廷政策到宗教信仰,从盐粮米桑到风俗民情,从贵族喜好到基本礼节,云安十八年来被老爹灌进去知识此刻充分发挥了作用,让赤彦喜不胜收。
一开始云安还能凭直觉判断出赤彦危险,渐渐相处后,他美丽无公害样子不自觉让人放松了警惕。若不是即将到达京城前一个意外,她或许会真会毫无防备地与他们相处下去。
商队毛皮都是高档货,赤彦马车又奢华无比,这一路招招摇摇地过去,怎不叫有心人留意?这一路无事,不过是商队人数众多,且个个都人高马大,武器又精良,一般山贼流寇自然不敢招惹。可一般贼子惹不起,总有那么些不怕死。
去往京城必经之路上,一场厮杀不可避免地展开。
云安是个正儿八经文弱书生,商队一遇袭那苏图就将她与几个待女安排进一辆平日里不曾打开过马车,马车周围布满了壮汉。
云安就蹲门边,离女子们保持一段距离,她从马车缝隙中看出去时,脸色煞白煞白。
只一眼,那些灰衣仆人与蒙面马贼都成了背景,被紫红华服人抛身后,被赤红大刀定地上。赤彦蓝色眸子里是一片腥风血雨,他身姿矫健,动作迅捷,下手毫不犹豫。他出刀不是直捅心脏,便是拦腰横截,手一转弯刀便绕脖子一圈将人整个脑袋齐齐割下。他脚下,全是当场毙命尸体,血连成片。
云安手脚冰凉,回过头,浑身无力地靠车壁上。不必再看了,即便是马贼,也没有赤彦凶残。
赤彦绝对不是普通商人,他商队里人也绝不普通,普通人遇袭第一时间反应哪有那么?面无惊慌,保护弱小,结队布形,进退有序,下手精准。
云安转头,见挤车里待女们都围着一个女子安静地呆着,商队呆了好几天,那女子她却不曾见过。她也有头长长大卷发,乌黑发丝散落两颊,红色宝石坠落饱满额头上,五官深邃,眼睛大而美,像蓝色旋窝,极度冷冽。
七分相似容颜,一个美得热烈如毒,一个美得清冷如冰。
女子目光直直落缝隙外,面上没有半分动容,也没看她,声音平静无波地道:“我们西隅狮子,与你们昌过比起来,如何?”
初到宁府
云安道:“那要看比什么。”比凶残自然不足,比仁义却绰绰有余。昌国倡导是以仁治国、以德服人,西隅却是以武为尊。
“今天,相信先生什么都没看到。”女子说完这句便闭眼假寐去了。
云安自然知道看到这种事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当下点头道:“自然。”
厮杀结果如云安所料,马贼不止没讨到一点好处,还被赤彦派人把老窝都踹了,赤彦派人回来时还多带了两辆马车,满脸笑容地夸这群马贼有点本事。
云安恢复过来后,照常教他们识字,只是平时闲聊时多注意了一些,既不多听与他们有关事,也绝口不提自己事。马贼事件后,商队中人又恢复了原貌,与云安相处一切照旧,仿佛他们根本没表现出过另一面。
从红川城到京城,商队竟然只用了十二天时间,比云安预计要早两三天。
与赤彦他们分别时,云安本想付给他们经费,毕竟一路吃人家住人家还被人家照顾,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身上银钱着实不多,想必别人也不看眼里,但非亲非故,她怎可占此便宜?
囊中羞涩,实尴尬。
她面上不显,问得一本正经,赤彦却早知实情,笑得分外诚恳:“安兄一路来教导随从识字也未收任何报酬,我又怎好向安兄收费?安兄单方面出资,顾几轻彼,莫不是看不起赤某?”
云安微微愣了愣,赤彦说理。昌国禁止文人前去西隅,草原上教书先生千金难求,若要按银钱计量,也不比路费少。如此,倒真是两不相欠。
“那么,下先告辞了。”云安对赤彦拱了拱手,又对那苏图他们点了点头,看见他们眼中隐约地不舍。
“安兄真才实学,他日定能高中,赤彦能有缘遇见,实乃三生有幸。安兄,珍重,请。”赤彦伸手作请,美丽脸孔上带着迷人笑容,斑驳城墙映他蓝色眸子里,折叠出一种幽深厚重。
他高大健硕身体着一身昌国紫红华服站城下,就像把秀丽山川与壮阔草原结合一起。
真是,赏心悦目啊!云安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同一个京城,他们却谁也没过问谁落脚处。
云安到京城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宁府府址。城西乃是富贵人家聚集地,宽街大宅,布局严密,宁家也其中。
云安探完路后便到西郊去找了间相对便宜客栈要了间下房暂住着,来车费省下了,她本是想置件女装去寻母亲,但一想父亲固执地把她当作儿子,宁家想必也一样,便打消了此念头,只从包裹中翻出自己好衣服换上。
一切收拾妥当,她才前往宁府。
宁府门前依了两颗老柳树,柳枝自高高枝桠上垂下来,风一吹,绿色似乎有生命般晃动起来,给这高门大院添了些许活力。
来京城之前,云安从不曾见过这么庄严府邸。不,她书中见过,朱红大门,坚固围墙,门前家仆傲然挺立,内里高楼叠起。
这就是她母亲家?和他们小院子……哪能和他们小院相比呢?
云安洒然一笑,提起衣摆踏上宁府干净地纤尘不染台阶。
宁府门前开阔,云安一到,门口家丁便看见了她,她登上台阶,便有仆人迎上来拱手道:“兄台暂且止步,请问登门所谓何事?”
被阻门外是必然地,太傅府自不是谁想进都能进,云安早有心理准备,见此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回道:“我……请问,太傅大人,或者贵府涵柔小姐吗?”
家丁并未答不,而是问:“阁下可有拜帖?”
云安自袖中递出一张折叠好纸张,家仆接过后虽皱了皱眉却还是转身就往里跑了,同时道:“请稍等。”
云安松了口气,还好,比她原先料想要好。她还以为宁太傅是嫌贫爱富之人,手下仆从自也逢高踩低,却不想这家仆态度一直有礼,半点也不为难人。
那自然不是正规拜帖,上面不过写了‘傅远冲之子傅云安’几字而已。云安双手轻轻捏着袖摆,老实说,她一点也猜不到里面人会不会见她,会不会直接撵她出去。
云安心里即紧张又期待,还带着浓浓担忧与不安,各种情绪交织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人却是直直地站那里,直到一个又硬又沉地声音她头顶响起,“傅云安?傅远冲孩子?”
云安抬头,见面前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六七十来岁,面容威严,身材硬朗,两鬓已发白,头发却疏得一丝不苟,带着一股子压迫感。
不等她开口询问,他又道:“老夫宁国荣。”目光俯瞰着她,眼睛里却根本没有她半点影子存。
好强气场,云安有些艰难地挺直了脊梁,维持着面容平和,她低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也没贴上去叫外公,只是谦卑有礼地道:“太傅大人,请问,我能否见见我母亲?”
云安往府里看了一眼,不无意外地没看见任何疑似她娘人。
宁太傅将她小动作收入眼底,直板地身子稳稳站她面前。他亲自出来见她,却半点没有让她入府意思,睨了她一眼道:“你母亲?你来我宁府找母亲?我可不记得我有第二个女儿嫁到了傅家。”
宁太傅没有流露出嘲讽之意,但那僵硬语气,毫无表情面孔,以及冷漠话语,对有着他四分之一血脉,本该是他亲人云安来说,杀伤力非一般大。
下颚有些颤抖,竟会有些想哭。云安垂头苦笑了一下,即便父亲含恨指责她不是男儿时她都没有这么难过感觉啊,为什么要不愿认她亲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微微扯了扯唇角,她仰起头来直视宁国荣,提着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母亲,是您唯一女儿,宁涵柔。”
初见华容
“嘶……”门口四个家丁齐齐倒抽一口气,骇然地睁大眼。
宁太傅瞬间皱起了眉头,冷冷看她一眼,语气坚硬,掷地有声:“你恐怕记错了,老夫唯一女儿、宁家千金小姐宁涵柔,乃是当今安乐王之妻,高高上安乐王妃!”
“什么?”傅云安强装镇定表情全然碎裂,双眼死死地瞪大,不可置信看着他。
她母亲,怎么可能是王妃?她不要他们了,她不要她了?她母亲不要她了……这一回,是真正地,彻彻底底地,不留给她任何奢想余地,离开她,去做别人妻子,别人娘亲……
泪水从大睁眼角滑落,她兀自盯着宁太傅,怔怔摇头,“这不是真,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你!”
紧闭上眼睛,傅云安倔强地挺直背,面对着宁太傅,没有退后半步。
“男儿有泪不轻弹。”宁国荣眼中划过几分不悦,心里却对她能他压迫下半步不退行为暗自点头。
却不料,他刚有些赞赏,那看起来镇定人便忽然间睁开眼,丧失理智般往府中冲去,嘴里嚷嚷着:“我要去见我母亲,让我进去!”
傅云安到底是女子,力量微弱,哪里抵得过几个大男人?脚才踏出便被挡住。只是往日随和她今天却不屈不饶了起来,任他们百般阻拦也要往里冲。
“老爷,您看这……”家丁之一请示着,才旁听了那么具有刺激性对话,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对擅闯者态度。
宁国荣皱着眉头,还没开口,便听台阶下传来一道年轻男子声音,“太傅这是?”
所有动作瞬间静止,所有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台阶下。
只见一位着暗云纹雪青长袍男子从容迈下马车,他步履平稳,目光平和,一身淡然自若。
男子拾阶而上,停宁太傅面前,广袖轻荡了荡,扫了众人一圈,轻扯出一丝笑意道:“原来太傅有客人,轻兰贸然来访,真是冒昧了。”
宁太傅老身板一弯,躬身行了一礼,脸上也浮出几分笑容,手一伸,边将人往门里引去,边笑道:“华容王哪里话,王爷大驾光临,老夫可是求之不得啊。”
华容王跨进了宁府高高门槛,闻言客气一笑,他忽而驻步,回转身来淡淡一笑,“这位小哥,门外杨柳虽美,却不胜院内三月风景,宁府花园百紫千红,不介意话不妨同去赏赏?”
将才门前情景他必然是看见了,却并不点破,如此一句话,即结了僵局,又帮了她,还顾全了宁太傅脸面,一举多得。
宁国荣身型顿了顿,并没说什么。无论如何,宁府大门前拉拉扯扯,丢得总归是他脸面。从这条街上过,可都是朝廷贵胄,再小事,被有心人一利用,都可能带来大祸。况且,这本来就不是小事。
华容王来得太突然,云安还来不及收拾好自己狼狈,两行泪痕残留脸颊上,甚至还有一滴泪悬挂微尖下颚,摇摇欲坠。
若是女子,倒有几分楚楚动人,可现今,她是男儿啊!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谁会还会欣赏不成。
事实上,方才那般激烈情绪她自己也陌生得很,若不是感觉到脸上湿润,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竟然哭过。却也正因此,她脊梁始终笔直,目光坚韧。两相一混合,竟有种奇异韧性。
华容王这一回首,嘴角笑容宽和,目光坦诚,脸朱红门下含着淡淡光辉。云安愣了愣,瞬间回过神来,垂首擦了擦脸上湿湿痕迹,再抬头时已是正常,低低一声:“多谢。”
华容王点点头,转过身,拾步往前走。
云安走两人身后倍感压力,他们一个三朝帝师,一个当今王爷,一个老成持重,一个从容不迫,不显山不露水地,让她完全摸不到他们半分心思,也拿不准自己该做什么。
“你先这里等等。”宁国荣停花园拱门下驻步吩咐道。
“好。”云安没有异义,侧身站廊下,目光坦然,没有半分不满。
宁国荣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老眼一点都不昏花,自打见面以来时时刻刻都像评估着她。
华容王微微对她点点头,一身简洁地雪青长袍缓缓没入满园姹紫嫣红中。
云安目光不经意就跟着那背影去了。好奇怪,她不禁回想起那人面容来,眉不浓不淡,睫不密不疏,嘴唇单薄,下颚微微有些瘦削,肤色很白。五官拆开来看其实并不出众,可合一起你又看,却怎么也移不开眼。有一种,很特别味道。
华容,乃是几盛名。那人,却是极平淡人。为何两相叠加于一身,却没让人感到半分违和?
云安头枕着廊柱细细咀嚼着,目光不知道放了哪里,将那人前前后后脑子里拆拆合合了好几遍,始终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容王与宁太傅边说着话边往外走,云安直起身子,宁太傅对她招手时跟上去,一起送华容王到门口。
“青州重封之案,严重破坏了科举考风考纪,惹得天下学子怨声载道,朝臣们争论不休。此事牵连甚广,就劳烦太傅御前多提几句,务必妥善解决。”华容王微微倾了倾身,告辞道:“轻兰不便久留,太傅就此止步便可,不必远送。今日叨扰了,告辞。”
又转头笑着对云安道:“小兄弟,告辞。”
像她这种小人物竟然没被王爷忽略,没一点准备云安,表情有几分呆愣,她慢半拍反应过来,赶紧道:“王爷走好。”声音有些细,有些低。
华容王却显然听到了,因为,他又淡淡笑了笑,这次弧度比往常都要略微大些,虽然看起来并不太明显,云安却注意到了。
“王爷走好。”宁太傅还是多走了几步,停台阶下,目送着那辆毫不起眼木制马车远去。
送走华容王后,宁太傅一回身又是个严肃老头,他直截了当地道:“既然你那么想见安乐王妃,老夫便随了你愿,你可不要后悔才好啊!”
后面那句话说意味深远,云安旋即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她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坚定地看向他。
宁国荣瞥了她一眼,对身后家丁招了招手,吩咐道:“叫魏家两兄弟过来。”
不一会儿,两个身材魁梧大汉从大门走出来,两人齐齐向宁太傅行了个礼,中气十足喊道:“大人!”
只这一声,云安便感觉耳朵嗡嗡作响,门边老柳树‘扑哧扑哧’一顿响,几十只小鸟惊慌飞走了。
云安被这声音震了一震,一看那小山般两人,禁不住唏嘘,这人要往她面前一站,她整个世界都是黑暗,要再往她身上一倒,那完了,她还不被压成肉酱?
“走吧,今日正好十九,从上阳街走,运气好话还能遇见安乐王一家。”宁太傅一声吩咐,当先踏步。
宁国荣虽然六十有七,身板却看不出一点缩水迹象,背部宽厚,身材高大。他精神抖擞,迈得是正八字步,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云安想,只有底气十足人才能把腰挺得这么直吧?
只是他这话,成功让云安僵了一僵。难怪让她别后悔,原来是这里等着她!安乐王、一家。
他人母亲
正月十九,正是每月庙会。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宫贵胄,但凡向佛,都会前去拜上一拜。安乐王妃向来深居浅出,平时根本看不到人,也只有这一天,才能确定京都能见着她。
上阳街干净宽阔,位于京都西轴线上,街道两边都是些高档茶楼、珠宝和古董店,往深一些便是高门大户。平日里这里很安静,但每月十五都是一个例外。因其场地宽广,视野辽阔,正街中心,便成了舞龙专场。每到节日庆典,这高档住宅区都会变得亲民,百姓们这里围了一层又一层,敲锣打鼓,极热闹喧哗。
云安远远地站人群后,她想,她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运过。
侍卫前面开道,两个气宇轩昂男子打马领头,后面一辆宽敞马车缓缓自人群中驶过,停远处挂着“安乐王府”四个龙飞凤舞大字门匾下。
安乐王卞青并非皇帝之子,他是先皇亲封异性王。
先皇英明神武,位期间政绩斐然。他平内乱,招贤良,大力改革政策,深入发展农业。他定西隅,平安东,扫蛮夷,创建一支铁血骑兵,所向披靡。先皇开创了一个盛世,引八方归顺四海来朝。
安乐王曾是先皇得力助手,战功赫赫,功勋卓越。先皇一封再封,直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爷,并将帝师之女许配给他。
许是知道这功劳要是再建下去,皇帝屁股就没法坐稳了,安乐王娶妻后便真像他封号一样安乐,兵权也交了,宝刀也束之高阁了,早朝不上,政事不理,闲时练练书法,偶尔弄弄花鸟,整天陪着娇妻,日子要多悠闲就有多悠闲。
若不是“安乐王府”这四个字笔风犀利,收尾处还带着凛然煞气,只怕没有人会想起它主人过去。
云安远远地看到一只白皙手缓缓捞开帘子,一张轮廓优美脸露出来。秋水般眸子散发着盈盈辉光,白色丝巾遮了女子一半容颜。紧紧是半面妆,却瞬间让傅云安激动难言,那是她娘亲,一定是她娘亲,心中强烈波动告诉她,不会错!
马车上妇人云鬓高挽,身着鹅黄束腰纱裙,她轻提起裙摆微微弯了腰,垂首仔细踩上秀墩,下得地来。
云安双眼紧紧地盯着她,垫高了脚尖越过晃动人群去看。奈何人实太多,她怕一个晃神那人便会不见,索性一提衣摆挤开人群便往那方跑,连身后一直对她虎视眈眈两个壮汉也顾不上。
云安纤细地身子被人群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她弯腰大口喘着气,情不自禁勾起嘴角,抬起头来。
然后,正要踏出脚步一顿。
“娘亲,抱汐儿下来。”甜美女音从马车里传来,紧接着一个俏丽地紫衣女子钻出马车站车门前对妇人张开了双手。
“你呀你呀,都十五大姑娘了,娘亲哪里还抱得动你。”妇人宠溺伸手点了点她鼻尖,含笑说道。
话虽如此,她却当即伸出柔荑轻轻拉着少女手,温柔叮嘱道:“小心点,踩稳木墩,千万别再蹦跳下来吓唬娘亲了。”
少女一手搭紧妇人手,另一手却趁妇人不注意时顽皮地抱紧了妇人脖子,将自己整个身体重量往妇人柔弱身体上压去,得意笑道:“哈哈,才不呢,就是要娘亲抱,娘亲身上好软好香。”
云安脸色瞬间煞白,双眼惊恐地看着妇人像是要被折断地腰肢和往后倾倒身体,想也不想大喊一句:“小心!”
声音尖利嘶哑,硬生生地将身后喧哗切断。
下一刻,一道身影迅速从打头马下冲到妇人身后,稳稳地将她抱怀里,同时万分紧张地问:“柔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来人,马上请太医。”
“王爷,妾身没事。”宁涵柔揉了揉自己后腰,宠溺地摸了摸怀里宝贝女儿头顶,柔声对身后人道:“别怪汐儿,她可是我宝贝。”
卞汐自知犯了错,赶紧爬起来乖乖蹭到同样冲过来哥哥身后,努力被王爷爹爹忽视。娘亲偏爱她,爹爹可是一视同仁。
“不行,先让太医看看,我不放心。”卞青小心将她抱怀里,无奈瞪了女儿一眼,忽想起刚才那一声凄厉呼叫,转过身去。
“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小心。”宁涵柔同时也想起了,往前方看去,却没见到疑似人,只看到那场热烈庆典还盛大地举行,人们一片欢歌笑语。
“应该是个好心路人吧,已经不了,我们走吧。”卞青将她护怀里,也不怕人说闲话,抱着便稳稳地往王府走去。
宁涵柔轻轻蹙着秀眉,忍不住探起身来,透过他肩膀再度人群中搜索。刚才那声音那般凄厉,若不是饱含浓烈感情,又怎会担忧至此?可她实想不出这京城之中除了家人,谁还会那么为她担心?
“卞严,你看什么?”卞汐睁大水灵灵眼睛循着自家哥哥视线看去,却没看见什么特别,忍不住扯了扯他袖摆,把他往门口拉,“走啦走啦,爹爹和娘亲都看不见影子了。”
卞汐与卞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双胞兄妹,卞汐大小姐向来娇纵,从小就囔着要当大,卞严自然不干,卞汐当不了姐姐,就从来不叫卞严哥哥。
卞严皱着俊朗眉头,脚步跟着卞汐往后退着,眼睛却不屈不饶地人群中搜索着什么。刚才,他是被那声凄厉呼喊叫回头,恍然一眼,他似乎人群中瞥到了母亲脸。是错觉吗?毕竟与那人距离并不太短。可是,为什么只一个瞬间那人就消失了呢?俊眉紧皱着,直到脚跟差点被门槛绊倒,他才肯钻心回头走路。
直到安乐王府人都进了门,云安才回过头来,透过两个壮汉肩膀定定地看着紧闭门,目光迷离。
她母亲已经有了女儿,还有体贴丈夫,富贵满门,奴仆成群,一生安乐。多么完美啊!那她呢?父亲呢?他们又算什么?
备受嘲讽
“你也看到了,现涵柔多幸福。这种幸福,傅远冲永远给不了。”宁国荣不知何时已踱到了她身边,饱经沧桑眼睛同她一起落紧闭朱红大门上,冷漠道:“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穷书生如今依然一事无成。他能给涵柔什么?家徒四壁贫困潦倒,永远操不铜臭心,做不完农家活,让她纤纤玉手柴米油盐中溃烂,千金贵体与咸菜馒头一起发酵,同他一起受阶级底层压迫,忍着永无宁日磨难?”
他冷冷一笑,似乎这还不够,声音暮然拔高,尖锐刺耳,紧盯着云安目光是凌厉,“然后呢?感情被时间一点一点磨平,磨出泪,磨出血,生生把相爱磨成怨怼,然后她终于悔恨痛哭?”
他坚决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我绝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我宁国荣女儿,就应该站至高处,受荣宠,一辈子安乐无忧。我绝不允许她过那样生活!你和你爹可以恨我怨我,她也可以一直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但我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绝对不!”
“况且,时间已证明一切。”宁国荣不再看他,背转身去,冷声道:“傅云安,你要是想让她见到你这般凄寒样,你要是能忍受她家人高高上睥睨,你要是不要自尊,那你就管想办法见她好了!但我想,她见到你,恐怕不会太高兴。”
宁国荣走了,魏家两兄弟也不再管她,庆典渐渐落幕,人群也跟着散了。偌大街道冷冷清清,只剩她一个人站那里。
傅云安忽然觉得很疲惫,一种二十年来想都不敢想疲惫,身子一软就大街上坐下,根本顾不得什么礼教。
宁国荣不愧是三朝帝师,即便是爱慕虚荣话也能被他说理所应当,他直直白白地告诉她他就是嫌贫爱富,让她一肚子义正言辞指责直接烂死襁褓里。她甚至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说什么?宁国荣即便是爱富,那也得那富能让他看得上,有他爱资格!她父亲算什么?她傅云安又算什么?
云安备受打击,不用装也够失魂落魄,她双手抱膝坐大街上,正神情恍惚着,额头突然一痛,她茫然回神,只见一定小小银子滴溜溜地滚她脚边。她加茫然了,这时,又一定碎银子落她面前。然后一定一定又一定,她茫然茫然完全茫然。
上阳街不愧为富贵地,这条街上走都是有头有脸达官贵人,云安外面算得上平常衣着,他们光鲜亮丽服装衬托下,顿时堪比平民窑乞丐。再加上她男装扮相着实不赖,茫茫然表情可爱又可怜,往地上一蹲,引得路过贵妇小姐们母性大发,赏了她不少银钱。
难怪有那么多人会当乞丐。云安盘着腿,双手捧着一捧碎银子,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点反映不过来。京城就是京城,他们小镇上能抠出一个铜板一碗馊饭给乞丐就不错了。那群乞丐要是知道了,会嫉妒她嫉妒到发疯吧?
上阳街白天车水马龙,晚上却是一片冷冷清清。
入夜后,空气里已有凉意,安静了很久耳朵里似乎有听到马车轱辘辘声音压过,云安恍然抬头,才发现原来星星已经趁她不注意时候都跑出来了。她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
云安正想离开,车轮声忽然止住,她回头,见一身雪青长袍人正俯身而下,他欣长身子站宽阔街旁,轻声道:“是你。”
是他,云安莞尔一笑,站长街中心对他点点头,“是我,没想到会这里遇见。”
她却不知道,若说城西是权贵汇聚,那么其主道上阳,便是王侯云集。安乐王府占了个热闹开口,华容王府,正好幽静街尾。
贺轻兰回府路过,正瞧见广阔天幕下那道瘦小身影。大抵是满天繁星太亮,周围建筑又太高大巍峨,才显得她格外弱小,弱小且无助。
他走了过去,边走边想起来,这一天中见到他两次,第一次他虽然泪湿衣襟,目光却坚忍不拔,怎么才几个时辰不见,便如此茫然无措?
竟像个无家可归孩子般无助。
他失笑,为自己奇怪感觉。对方怎么说也是个年轻男子,哪里真会有那么柔弱?但停都已经停下了,况且又是顺手之事,何乐而不为?他于是出声道:“此处离我府上已不远,不知小兄弟可愿赏脸到府上一坐?”
云安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向她递来一只手,管这于他可能只是无足轻重,但这个微凉夜里,这好意,足够让她心存感激。
“谢谢。”她双目诚挚看向他,笑意一直荡进了眼底。
贺轻兰本是想随手拎个人回去,毕竟这人跟太傅有点关系,心里面也不是太意。此刻被这溢地满满感激眼神一看,心底忽而柔软。夜色里,他舒心地笑了,开始认真地思索领她回家后相关事宜。
“饿了吗?”王府花厅里,贺轻兰自然而然地褪下外袍交到小厮手里,抬头问云安。
云安顿时尴尬地侧身避过,也不看他,垂头低声道:“还、还好。”即便她向来男装,有些该恪守礼节,也始终恪守着,她还没有大胆到观看男子宽衣地步。
贺轻兰略微奇怪地看着她明显回避动作,虽不甚明白,却也并未多问,只是对殷勤迎上来小厮道:“去厨房看看,若是厨娘还未歇息,便叫她做几个菜。若是歇了,便去糕点间端几盘糕点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问云安,“小兄弟可有忌口食物?”
“没有。”云安摇头,有些诧异于他自然神色。王爷,也会注意这些吗?
“那就些去吧。”贺轻兰没意她微楞神色,或者是习惯了,似乎她面对他大多都是这个表情。他却不知道云安平时是挺镇定人,只是今天冲击力过大。再则,他也确有理由让她微微闪神啊。
花厅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外面凉意一点也袭不进来,花木繁多,但都摆放有序,房间里不止不沉闷,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清香,云安很喜欢这种感觉。
贺轻兰坐主位上接过仆从递来热茶轻抿了一口,抬头一看,见客人竟自发站了藏宝架前。她目光被架上一方砚台吸引着,双目清亮,认真而专注,真是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动作有多失礼。
他摇头失笑,起身走到她身后,将架上砚台从她黏灼目光中移出来,然后她失望眼神中好笑地伸手拉起她手,将之放她掌心,稳稳地握住。“眼光不错,这藏宝架上出众宝贝不少,你却偏挑中它。这方古砚跟这些个古董比起来着实不显眼,不是行家,还真难以关注到它。”
太妃发怒
云安手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手来,但一眼扫到掌心珍品,也顾不得男女之妨了。她爱不释手地手中把玩着,边翻来覆去看,边如获至宝地喜道:“这方端砚质地坚实细腻,石肉纯净无暇,侧面还有绿点,微呈白色。这石品花纹皆是难得上品啊!”
她笑容无法抑制扩大,摸着大气磅礴山川浮雕,回头示意王爷道:“你看,这雕刻精细生动,线条细腻流畅,这师傅深刀雕刻可谓是驴火纯青。再看这里,这儿穿插浅刀雕刻和细刻都恰当好处,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过。巧,实是太巧了!”
果然是内行人,评价很到位,没想到这个一身贫寒少年竟然有如此眼力。这方端砚历史悠久,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到如今都已失传,即便是很多大当铺朝奉都不见得认得出来,她竟然一眼就发现了。这不止要行业技巧,要深厚学识。
贺轻兰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此刻才恍然想起一事,“还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云安还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古砚,闻言脑子开始清醒了起来,把自己前后行为一过脑,脸上顿时有些赧然。一到主人家就眼神乱瞟,还不经同意便随意走动,她何时这般肆意妄为了?将砚台放回,一躬身,云安认真地赔礼,“抱歉,下莽撞了。我姓傅,傅云安。”
“安兄不必拘礼。”贺轻兰抬手轻扶,脸上没有半分不悦,反带着几分笑意。
云安随着他手中力道直起身,感觉到握着自己手,力道不重,却能牢牢地将她动作掌控,非常稳。以至于当那只手松开,她有瞬间找不到重心。云安很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她会鉴宝都是拜爱书成痴老爹影响,爹绝对是个正宗书痴,但凡是书,他照单全收。历史兵法、社稷人文、地理建筑、舞艺琴曲、活图春宫……基本能说得出类别,家里都能找到。
让她无语是,老爹看春宫图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一字一句面无表情指给她看,看得她冷汗涔涔,目瞪口呆,还要承受他丢来没出息眼神。
老爹收集古董类书籍非常多,他又对古物深有研究,曾镇上多家当铺兼任朝奉,没事儿就带她去晃悠。若不是他太爱敛书,他们家日子恐怕会比镇上一些小商家都过得好。
不多时,先前离去小厮端着一个瓷盘回来,里面盛着几盘鲜小菜与一壶酒,云安委婉地表示自己不胜酒力后,贺轻兰便挥手让他将酒收了下去。
两人一人端了一碗饭,不紧不慢地吃着。贺轻兰吃不多,但他吃饭动作也是极具欣赏性,青竹筷一起一落,动静相宜,很是闲适自,还很谦让“小兄弟”。
真是,很好看啊。云安被自己忽然冒出来想法弄得一楞,赶紧速低头夹菜吃饭。要说容貌,赤彦绝对是她见过美,可她面对赤彦时候也很正常啊。云安埋头苦思加苦吃,于是超乎平常速度与容量,绝大部分饭菜都进了她肚子。
菜虽不多,也并非燕窝鱼翅,但胜做工精致、色香味美,绝对当得起玉盘珍羞四字。况且,还有对面一人秀色可餐。老实说,迄今为止,这是她吃过好吃一顿饭。
送云安到房间,又嘱咐了侍从几句后,贺轻兰便去了书房。刚案几后坐下,先前殷勤为他拿衣服小厮便端着热茶轻手轻脚地进来,边为他研磨边假意哀叹道:“我大忙人王爷,今儿个下午太妃娘娘板着脸从太后宫里回来了,怕又是因为你婚事。”
贺轻兰闻言思索了片刻,放下手中文书,起身道:“今明,太妃可是佛堂?”
“就是佛堂呢。”今明靠近了他些,压低声音道:“今天太妃回来时,小看见她眼眶有些红,往日去太后宫中即便再不愉也不曾见太妃哭过。太后也真是,连王爷娶妻也多番干涉,有这个时间不如去把持……”
贺轻兰闻言轻轻瞟他一眼,今明气愤地涨红脸顿时就退温了,赶紧把嘴巴闭得严严,用眼神坚定地表示他再不口无遮拦了。
王府佛堂修极为安静竹林中,简简单单一间屋子,只四角挂了样式古朴铜铃,风一吹,铃铛声便伴着沙沙竹叶清脆响起,极为安宁。
佛像之下,一位身着素色衣服妇人正闭眼转动着手中念珠,妇人脸上妆容浅淡,神态平和,一副心无旁骛样子。
如果拨动念珠手不那么用力,眼睛不闭那么紧话,恐怕会有说服力。
贺轻兰轻笑着摇了摇头,撩起衣摆旁边蒲团上跪下,恭敬地对慈祥佛像作了三揖,然后起身,单膝太妃身边跪下,伸手扶她起来,“母亲何必意,孩儿还小,又不急着娶妻,若是因此伤了您身体,孩儿那才着急。”
“你还说。”太妃瞪了他一眼,身子被他稳稳扶起,感受着腰间手掌上传来热度,心知是他用功力为自己舒缓腰间酸疼,眼睛禁不住红了。她儿子这么好,位高权重,宅心仁厚,又孝顺又细心,别说是王公贵胄女儿,就是来个天仙也完全配得上,怎么能娶个平民女子?!
太妃越想越气不过,忍不住愤愤道:“太后这次也太过分了,往日我和皇上都已经为你选好了门当户对千金小姐,偏是她理由众多,统统挡了。她不过就是怕你势力再扩大威胁她对朝堂操控吗?我都已经一退再退退到肯娶一个四品鸿胪寺卿女儿了,她还不满意!竟然说举办什么民间选秀,吹嘘什么只有这昌国第一才女才配上你。她说得倒好听,真那么好她怎么不给皇上选?皇上哪次选秀妃位以上不是出自官宦世家?一个平民女子,就是再聪慧也改变不了低贱出生,如何配上我儿?!”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她现怎么变成这样!”太妃气地胸口剧烈起伏,以平生语速说完这长长一段话,竟然连口气都没喘,超出了她平常好几倍气息。
贺轻兰不禁一笑,缓缓给她顺气。太妃见他还有心情笑得出来,不禁气得孩子气地跺脚,耳提面命道:“你都二十有六了,放眼整个昌国,别说是贵族子弟,就是平民百姓家儿子,你这个年龄,都是孩子好几个围身边跑了。你就整天忙着国事国事,就知道为那母子两卖命,完了人家还对你贼也似防!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了,你不上心,好,我来给你操心,谁叫我是你娘亲!”
突闻噩耗
贺轻兰无奈地给太妃顺气。他并非对亲事不上心,而是有太后盯着,上心也没用。与其为此与太后撕破脸皮,倒不如顺其自然。再说姻缘二字,本是强求不来。可今日母亲态度如此强硬,自古不孝又三,无后为大,他倒不至于拂了她意。“母亲是准备选秀了?”
“我不选秀能行吗?要等她给你许个贤良淑德大家闺秀你这辈子就别想娶妻了!谁叫人家羌家独霸朝纲,我们惹不起呢!捞不着头筹,本宫退而求其次总行了吧?”太妃素静脸一片肃然,哼了声傲然道:“不过,好让她答应了绝不干涉这次选秀。至少,名面上不干涉。”
看着太妃脸上稳操胜券笑容,贺轻兰跟着点头,“母亲选,自是极好,孩儿定然谨遵母命,安心成家。”
太妃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眼睛里是高深莫测笑容。太后不想让她儿子娶个背景强大王妃,那好,她就给她儿子选个本身就能力超凡妻子。不是都说高手出自民间吗?她就不信翻遍整个昌国,不能从民间挑出一个能挑大梁贤内助!
太妃一通气发完了,心里也平稳多了,此刻有心情拉着儿子手,试探起另一件事儿:“轻兰,老实跟娘说,德庄侯爷嫡女尚锦小姐可还有与你往来?”
贺轻兰摇头,反握住太妃手,运功为她暖着,认真道:“母亲,尚锦小姐家承钟鼎、恪守礼教,哪里会跟孩儿有往来?”
太妃看他一脸认真,也不知是真没有往来,还是怕坏了人家名节不愿说。先皇位时期,曾一度有意将尚锦许给轻兰,王府与侯府门当户对,两方也乐见其成。只可惜先皇走得太突然,太子即位后,太后羌氏独揽大权。太后明里暗里多次向侯爷施压,侯爷迫于无奈,只得举家迁往封地,从此将此事作罢,与京城断了往来。
德庄侯府真是门好亲事啊,真没有联系了吗?可惜了……太妃有些不甘心地想。
宽大木床,柔软棉被,做工精致枕头,洁白蚊帐,云安不曾睡过这么舒服床,原本以为今夜会失眠她,竟然沾床就睡着了。
次日清晨,云安是被屋外欢鸟语婵鸣叫起来。一睁开眼就看到从轩窗缝隙中射进明亮天光,连光里尘埃都能清楚看见。
云安舒服地深吸了口气,鼻尖溢满了淡淡熏香,她舒心地笑了,躺这样床上,真是骨头都酥软了,这可不行啊。
云安挣扎起床,一拉开门,门外早恭候多时两个小厮便一起弯腰行礼:“傅公子早。”然后自发绕过杠门口没反应过来人进屋。
他们一个准备洗漱用品,一个去收拾床铺。进了屏风小厮见床铺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有些诧异,但他也不多问,躬身退出来准备早餐。
云安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实是不适应被人伺候,走过去接过小厮手里毛巾,坚持道:“多谢小哥,我自己来。”
小厮闻言也不再坚持,退到旁边道:“公子,王爷一早便去早朝了,此刻还未回府,您若是有事,只管吩咐小们即可。”
他不,云安手顿了顿,又继续收拾完才道:“昨日多谢王爷收留,只是下家中有急事,需要马上赶回,不能亲自向王爷道谢。回头王爷回来,请代为转达。”
“您这是要走了?”小厮有点慌乱,今早王爷走时还有交代过要照顾好这位公子,想来是有所看重。可这怎么一大早就要走了呢?王爷回来要是没见着人,他可当不起这个责啊。小厮立刻躬身道:“傅公子请等等,我去请今明哥送您。”
说完,也不等云安同意,一溜烟跑了。
云安一句‘不用麻烦了’卡喉咙里,眼见得那小厮风速跑开,又领着昨天先看到那小厮火速回来。
今明自是再三挽留,但胜不过云安坚持,后不得不妥协,只是一定要亲自送她出门,并且车市叫好马车付好钱再三嘱咐车夫要小心照顾好她。
云安心中有感,笑着对他挥手,坐渐行渐远马车里,她忽然起身探出车窗大声对他道:“谢谢你小哥,请一定代我感谢王爷。”
今明对她点头,直到马车走远了他才转身回王府。这公子对他们王爷敬重,他自然也敬重他。王爷应该下朝了,他该赶去伺候了。
今明走后,人群里不起眼一人也跟着走了。只是一个走向王府,一个走向宁府。
宁府书房内,宁国荣一身朝服显得整个人愈加威严,他端坐书桌后,听完管家刚得来消息,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派个人跟着她。”
“是。”管家应下,小心观察了番太傅脸色,斟酌道:“那若是小小姐……”见太傅横了他一眼,马上改口道:“要是傅公子有需要,我们是出手帮忙,还是?”
宁国荣随手从书桌上拿了本书低头翻着,闻言头也不抬道:“这种事情还要老夫来教你?”
管家连忙点头应是,一脸‘我知道怎么办’表情退出去。
一关上书房门,管家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本不存汗,一脸茫然。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处理?对方怎么说也是与老爷有血肉关系人,即便是不承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可看老爷意思,也没说要扶持……没说帮也没说不帮,这意思就是只管派人看着,任何事情不插手就是了?管家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车夫云安不住催促下,一路马加鞭,后把车厢都省了,一匹马驮着两人直奔谭县。
十天后,傅家小院外响起了一阵急促马蹄声。
胡语闻声惊落了手中木盆,也顾不得被水溅湿衣裳,风一阵地跑去开门,同时对屋子里大喊道:“回来了,云安回来了。”
傅云安一下马,甚至来不及跟车夫道谢,便被胡婶往院子里拽去。她连坐几天马,双脚虚软无力,被拉踉跄了好几步。
胡语此时根本无暇关注这些,强拖着她进堂屋到偏房,眼里蓄满了泪水,嘴里倒豆子似得道:“小安你可算回来了,你父亲早就不行了,要不是吊着后一口气,只怕早几天就……我……小安,你再不回来恐怕我们都挺不下去了,我每天都担心,担心下一刻,可能下一刻他就……”
胡语强撑了许久眼泪忍不住都落了下来,她捂着脸侧过身子低声哭。
床前照顾傅远冲小少年见到云安,哑着嗓子叫了声:“云姐姐。”,便退到一边抱着他娘大腿把脑袋埋进去小声抽泣。
三尺黄土
云安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双眼怔怔看着床上那个干瘦得几乎没有人形人。她那个举手投足间能指点江山老爹呢?他每回讲到至兴处那气吞山河气量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才一个月不到就瘦成这个模样?他不知道她会心疼吗?他怎么舍得?他怎么能为了一个根本不会再要他人丢下自己女儿!
云安越走脚步越沉重,傅远冲目光却没有落她身上。他执着地看向门外,固执等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个人从那里冲进来抱住他。
傅云安终于忍不住哭倒他身上,大声喊道:“爹,别看了,她不会来了,娘亲不会来了,别看了。”
“涵……柔……”破裂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强挣眼滑下浑浊泪水,他怔怔地回头看向伏自己怀里失声痛苦人,视线清晰了又模糊,眼里焦距越缩越小,终缩成针眼般大小时尖锐了起来,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咆哮:“宁涵柔,我恨你!你骗我!你说过死也要跟我一起,你怎么还是不来,还不来?!啊?!”
他用那只干枯手急切地抓住傅云安手腕,用后力气紧盯着她不甘地嘶吼道:“我儿,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把她抢回来,我要她给我陪葬,我要那些看不起我人统统跪我坟前给我磕头,我要我傅家满门荣耀!你发誓,你一定要做——呃——到——”
后毒咒断裂,傅远冲那双充满怨恨眼就这样定脸上,眼神直勾勾地落傅云安身上。
傅云安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不住地摇头,目光却怎么也不能脱离他视线,她怕看到那双眼睛,她怕,她想动,可手腕被牢牢箍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怎么回事?”胡语使劲掰都掰不开,心里着急,慌乱中一眼瞥到傅远冲眼睛,心头一跳,赶紧错开,额头直冒冷汗。她速回头对仁兵道:“阿兵,去把大胖子叫来。”
仁兵飞跑出去,胡语将云安头强行搬过来对着自己,不停摸着她鬓发,安抚道:“好孩子,别看了,没事了,没事,有胡婶呢。”
云安摇摇头,把头埋胡语怀里,用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她。她知道父亲终有一天会离开她,但她不曾想过会是模样。曾经教她识文断字,教她要忠君爱国,要宽容忍让,要谦卑正义父亲,她心里那么仁慈那么正直父亲,怎么会这个模样?她真不愿意相信。
“云安。”胡语紧紧抱住她,粗糙手不住安抚着她后背,下巴摩擦着她头顶,想说点什么安慰她,终却只能陪着她一起流泪。
仁兵已经领着大胖子回来了,只是大胖子一直不让他开口,可是看娘亲和姐姐这么伤心,他实忍不住了。
“云姐姐,不哭不哭,娘亲也不哭了哦。”仁兵小手不停地给两人擦眼泪,嘴里叫着不哭,却把自己叫哭了,后干脆扑进云安怀里,三个人抱着一起哭。
云安变卖了家中所有田产,只留下一个装满书籍屋子。
村里许多人劝她把书卖了,昌国书不便宜,卖了它们不止父亲丧事能办得风风光光,她以后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可她坚定拒绝了。这些书是父亲毕生心血,是他留给她宝贵东西,他们父女俩这二十年记忆都这上头,怎么可以舍弃。
云安当天就叫上村里几个关系不错小伙儿满县找树种,他们砍了不少榆木与樟木,只可惜没找到优质楠木与梓木,只寻到了松木。云安便将松木送往寿材店,以低价买到灵柩。又用榆木与樟木自定书柜,她外层用榆木,隔板用樟木,用芸香辟蠹,再放上方解石吸潮。一切确认无误后,她才安心。
父亲丧事办得很简单,云安没有那么多银子大办丧宴,自没有敲锣打鼓遍请亲友。倒是村民们平时受夫子教诲颇多,都带上山上野菊自发前来探望。
出殡那天她没有哭,眼眶红肿,眼睛干涩,怎么都流不出泪水来。她不哭不闹,不洗脸不梳头,穿着一身素白孝服,跪蒲团上。
黑色奠字下放着父亲灵柩,旁边胡婶哭丧声音一声比一声嘶哑,哀乐唱过了一遍又一遍,乡亲们自发地来了又去,都好像怜悯她。她其实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父亲后毒针般眼光,刺得她心里难安。
直到站父亲坟前,摸着深刻他名字墓碑,傅云安这些天来混乱思绪才渐渐归拢。
她撒了把纸钱,黄土地上跪下,手指从上往下抚摸着墓碑,低声道:“爹,我答应你,有生之年,我一定努力博取功名,光耀傅家门楣。你九泉之下,瞑目吧。”
胡语拉着仁兵站不远处,仁兵看着云安背影,难过地对母亲道:“娘亲,云姐姐以后就一个人了,我们和她一起住好不好?”
胡语蹲下来摸摸他小脑袋,叹息了一声道:“恐怕你云姐姐就要离开我们了。”
仁兵睁着懵懂眼睛不解地看着她问:“离开我们她又去哪里啊?像爹爹一样去打仗吗?不要,仁兵不要姐姐去打仗,爹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仁兵不要姐姐走,不要。”
胡语摇摇头,又点点头,却没法开口答应他。
云安忙完父亲丧事,手中已经分文不剩,怎么去京城,成了大问题。胡语拿出存银塞给她,她坚决拒绝。父亲丧事胡婶里里外外帮了她不少忙,这些天来她所有衣食住行又都是胡婶打理,她已经劳烦她太多,实不能要这钱。
胡语拗不过她,又替她愁上了,整日里不是叹息就是叹息,这日到镇上成衣铺里交手上做好针线,她也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子。
管事刘姨罕见瞅她一眼,胳膊肘碰了碰她道:“胡家妹子,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都挺有干劲嘛,今儿个怎么没魂儿似得?莫不是你家臭小子突然变坏了?还是你们隔壁村那个王鳏夫又来骚扰你了?”
“说什么呢你。”胡语瞪她一眼,又转而泄气地趴桌子上道:“我就是想,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短时间内赚很多银子……”
越说越觉得希望渺茫,这就是痴人说梦嘛!不要说没有,就是有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别让人耻笑了。胡语收拾好发下活儿,“走了走了,回去继续缝。”
刘姨眉一挑忽然想起件挺有意思事儿,笑着把她拉回来。这胡语今日心情不好,她就当讲个笑话逗逗她也好,反正她又没那本事,她们就当免费看了场表演呗。“唉,你别走啊,回来回来,我说,你别说还真有这样事儿。”
胡语疲惫地掀了掀眼皮,扭头瞅着她。她好能说点有用东西,她还要忙着多干活多挣点钱呢,哪有时间这听她闲扯。真是,以前虽然也穷,但也没像现一样,整个都钻钱眼里去了。
镇上比试
刘姨见她不耐烦,赶紧笑着伸出一只手指她面前晃,“镇里正有个什么诗文还是什么什么比试,哎呀,记不清了,这个不重要。重要是,那比试规定只有女子能参加,夺冠者不止能得这个数,还能给送往京城继续参赛,听说终奖励大得吓死人呢!”
若是往日胡语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事,她只管踏踏实实做好她活就行,但近实是想银子想疯了,眼神儿直勾勾地盯着那竖起手指,巴巴地问:“这是多少啊?一两?”
刘姨笑着摇头,胡语眼睛一亮,喜道:“十两?”
刘姨笑意扩大,坚定地摇头。胡语尖叫起来,声音都颤抖:“一、一百两?”一百两,那得买多少大米?!
“一千两!瞧你那没见识样儿。”刘姨就着那根手指捅捅她肩膀,“怎么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唉!我女儿要是学问好我当即就送她去了,可惜你也知道,像咱们这样人家,别说请夫子了,能喂饱肚子就不错喽!”
胡语傻楞楞地摇头,岂止她没见过,这镇上又有几个见过?一千两银子,多得可以砸死她了吧?这是什么人家这么财大气粗?
胡语赶紧抓住刘姨胳膊,追问道:“哪里?那比试设哪里?”
刘姨拍掉那只把她握疼了手抓,奇怪道:“我说你着什么急啊?人家只要云茵未嫁闺女,你猴急什么?一大把年纪了,不害臊。”
胡语懒得跟她拌嘴,作势不再理她,刘姨赶紧顺毛道:“好好好,姑奶奶,我怕你了成不?我说我说,谁叫这方圆几百里就你胡婶绣功好呢。县西边月老阁前,人家已经开始了,要去看热闹趁早啊。”
胡语一听说开始了,哪里还有时间去打探情况啊,赶紧跑回去将消息告诉云安,拉着她风风火火地往镇西月老阁飞奔去。
镇西月老阁算是镇子里高大好酒楼,酒楼前立了尊月老雕像,种了棵姻缘树,特色鲜明,绝无二家。
两人到时候酒楼里已经围满了人,一楼大堂正中间搭了个高高台子,但台上只十来人,倒是台下排了支长长队伍,清一色打扮地花枝招展姑娘。
云安看着一众明显精心打扮过女子,愕然问:“不是说斗墨吗?怎么像是选美……呢?”
胡语哪知祥情,她现只知道再不点没准那千两银子就飞走了,到时候云安怎么去京城?哪有资本京城崭露头角?“先别管那么多,走,咱们排队去。”
胡语不由分说地把云安送到队伍里,排前面女子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云安一身男装脂粉未施,顿时没什么兴趣扭过头去,完全无视她。
这反应,让云安越加怀疑这只是选美,尤其是看见好些貌美姑娘都被淘汰后,她加没底。但有胡婶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实走不得。
好排到头时,她终于知道因果,也放下心来。其实这关非常简单,仅仅是测试女子们识不识字而已,但很不幸地,县上绝大部分姑娘都不会,倒叫她轻松捡了个便宜。
第一关对云安来说轻而易举,第二关辩画也不难,台上画都是出自史上大儒,只要有点学识都说得出几句,可就这耳熟能详画,台上竟然也有几人被刷下去。
第三关倒是很常规,按规定写诗,不常规是那规定,云安看着“边关”两字有些意外。考女子不是考德容言功就够奇怪了,写诗不写春闺秋怨夫纲女德竟然写边关?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奇怪比试。云安摇摇头,思索片刻,提笔便走。
傅云安一旦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情,就很容易忽视周边情况,因此下,她根本没看到台下那几个个熟人。
月老阁二楼一桌倚栏八仙桌上坐着几个儒生模样年轻人,其中一个穿丝绸长袍公子满脸愤怒盯着台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枉我表哥对她一往情深,她竟然移情别恋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我呸,这个傅云安,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了才会把她当朋友!”
“可不是嘛,温公子当年对她可是掏心掏肺好,甚至为她不惜下——”被公子眼神一瞪,与他同仇敌忾这人赶紧把话咽回去。男儿膝下有黄金,况且官宦世家向来极重颜面,当年温简抛却身份行为,他们捂着都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人说出来?他今天真是怒过头了。
同桌青年责备地看他一眼,添好茶推到公子面前,笑道:“金兄何必为这种女人生气,来,喝口茶,降降火。”
“我表哥那是一时鬼迷心窍!”他表哥从小被夸到大,文学武功那样不是顶尖,这不过是被那女人迷惑了,很就会改正过来!金公子猛地灌了口茶,狠狠刮了傅云安一眼,恨恨道:“我立马就跟表哥写信,让他看看这姓傅真实模样,免得他京城奋力拼搏,到后为他人作了嫁衣!”
云安答卷交上时候绝大部分人还皱眉苦思,大概是都没想到会出这类题,而先交上比她提前太多,不是绝顶天才就是直接放弃,这小镇上,通常都是后者。
整个赛程安排她看来并不合理,前两关太容易,后一关不能说特别难,但特别偏,偏到一个不慎就可能出局。但凡涉及文章这种并无明确答案试题,谁也不能说自己百分之百能过。
一千两银子对现傅云安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遥远得太不现实,没抱什么希望,她考完后根本没关注过。胡语本来满腔热情,被她一通分析后,脑子一回温,也觉得这事就是闹着玩,转身就忙自己事去了。
所以当第二天傅云安被县里来人告知通过时候,两人第一时间连什么事都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就彻底蒙了,再反映过来就是胡语又哭又笑地抱着云安乱跳。
胡语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认同傅远冲教女儿读书。唯一可惜是刘姨给她说得并不全对,赢了有一千两银子是不假,却是得赢了红川城选拔才有,至于县上这个,只有一百两,还得人到了红川城才给发。
这件事完全出乎云安意料,让她不得不将去京城计划提前。县上已经下达了通知,她必须与另一名通过女子一起去红川城,由专门马车护送,并且行程很急,就隔天。
故人相见
傅云安没什么好收拾,行李也就是几件改父亲旧衣服,书籍早被她尘封好,家里再没什么好记挂。唯一让她特别意,是一支木簪,为父亲清理遗物时他枕头下发现。
木簪做工有些粗糙,上面刻字却非常娟秀,是标准簪花小楷。奇是,刻字后一笔与整个字体风格截然相反,落笔十分锋利,笔画深入木心,显孤冷绝决。
上面刻是一首七言,描述是两只相依相偎燕子幸福地生活简单温暖巢里,不料某日游来一条毒蛇,毒蛇吐露着殷虹芯子,巨尾一扫便将暖巢击溃,巢中稚子啼哭,弱小燕无力抵抗蛇凶残,终劳燕分飞,远隔云端。写到这里,是满满地无力,但主人却这时笔锋一转:纵使长虫身遮天,也叫冤魂撞阎殿!
云安握紧木赞,眉头紧锁。能被爹珍而重之东西,一定是娘留下。诗后明明表达是宁死不屈坚贞,它主人却为什么一转身就另嫁他人?
云安想不明白,便将东西仔细收好放包裹里。
胡语从兴奋过后就忙得不行,连夜为她做了件衣服,又将家里干粮都为她装上,一整天又是哭又是笑,即为她解了燃眉之急高兴,又舍不得她走,这一去,就当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
临走那天,胡语将她送到镇口,拉着她手再次叮嘱了她很多体几话,后犹豫了很久才用轻松语气道:“小安,到了外面,帮我留意下我家那口子消息吧。”
胡语说这话时候是努力笑着,云安却看到了她眼角了泪花。胡婶丈夫从军十几年,刚开始还有消息传回来,近几年就彻底失去了音讯,家里人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胡婶一个独居女人拉扯着孩子,其中许多难堪与艰辛都不足为外人道。
胡语又沉默了会儿,终于将这些天几次欲言又止话说了出来:“小安,你上次到京城,可有见到他?”
云安自然知道她说他是指温简,她老实摇头。
胡语拍着她手苦口婆心地劝:“小安,听胡婶一句,温公子家事人品皆没得挑,这样人啊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若是有机会京城见到他,你可一定要把握住。”
云安有些无奈,但马上就要分别了,她也没必要反驳她,因此下,胡语无论说什么她都笑着点头,等她絮絮叨叨地念完,马车也就启程了。
胡语拼命向她挥手,看着远去马车,扯着嗓子大喊:“小安,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啊……”
云安坐马车里听到这话,鼻尖忽然一酸,她猛地起身推开窗户,边使劲挥手,边用力地笑,直到完全看不到熟悉县城,才软软地坐下来。
“别再装模作样了,都已经远了。”车厢里坐着另一个女子此刻冷冷出声,厌恶地看着她。
这次比试,谭县就两人通过,一个是她,一个是县太爷侄女,金妍妍。
云安低头片刻,等平复好心情,她才抬头看向对面女子。金妍妍不喜欢她一点不奇怪,金家是富得流油大商家,她经常到她舅舅家探望,自小与她表哥关系要好,温简上门求亲被父亲打成重伤,她心里自然不会高兴。只怕还想着她傅云安一介平民根本当不起她表哥半分宠爱吧?
见她不说话,金妍妍讥讽道:“难怪你当初看不上我表哥,原来是存了这心思。傅云安,看不出来你志向如此高远啊!”
枉费她曾经还那么佩服她,鼓动表哥去提亲,原来什么文采什么风骨都是装,骨子里就是一攀龙附凤人!她爹刚死就忙着把自己嫁出去,也不想想凭她身份哪有可资格入住王府!
这心思?什么意思?云安疑惑地看着她。她讨厌她可以理解,但这讽刺内容她着实是没懂。“金小姐,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金妍妍嗤笑,还跟她装呢。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冷冷说完,金妍妍侧头便宽大车厢内躺下,头还厚厚毯子上噌了噌。嗯,王府东西就是不一样,比爹爹托人买所谓上等货舒服多了。
云安看着她拒绝交流背影,百思不得其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也不会说这样话吧?还有,金家财力雄厚,她们眼里一千两算得上天价,金家小姐眼里应该什么都不是吧?她为什么参加?应该不会无聊到随便玩玩吧。
可惜,没有人给她解惑,金妍妍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随时侍卫都训练有素,态度恭恭敬敬,口风却极紧,除了必要生活常事轻易都不开口。
王府自然不会食言,一到红川城便给了她们一百两银子。分发人还承诺如有需要他们可以派人为他们将银子送回家,她们只要安心准备比试就好。云安将其中八十两托她们交给胡婶,再将剩下二十两仔细收好。
到了红川城云安才看到这场比试真正规模:上百辆一模一样马车山庄外收尾相连,三三两两女子陆续搭着侍女手从车上下来,训练有素侍女们山庄门前一字排开,一个整齐一致曲膝礼都能把没见过世面女孩吓住,嬷嬷们服饰考究,面容严肃,目光凛然摄人。
光那条站满侍女淡金色迎宾路,就走得不少胆小姑娘手脚酸软额头直冒虚汗。上百号女人一起,竟然鸦雀无声。
“真没见识。”金妍妍旁小声嗤笑。
云安瞬间就感觉到了一道犀利目光,来自挺身立旁边一位嬷嬷。她速给了金妍妍一个眼神,低声道:“不过是还没习惯。”然后强行捏着金妍妍手心,将之拖走。
金妍妍虽然不是官宦之女,但家里有钱,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眼界自然高。但这姑娘被宠得有些过了,知道压低声音,怎么就不能忍住不开口?
山庄外面场地开阔,山庄内里是格局庞大。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水榭游廊迂回蜿蜒,有假山顽石、奇花异草,碧波上还架了个出水面丈高歌台。
云安与金妍妍被分到了同一个房间,云安低头整理东西,金妍妍一进屋就到处观看,脸上带了几分笑,湛湛有声道:“这才叫真正权贵啊,瞧瞧这山庄多气派。我爹看上这地方很久了,一直没弄到手,人家不过一句话,就为了个比试买下了红川城气派山庄。”
云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接她这话,而是提醒道:“金小姐这山庄中切莫再那么人语了,这里人,看起来都不太好惹。”
“怕什么,不过就是几个奴才。”金妍妍不以为意,回头看到收拾完自己简单行礼,已经帮她整理床被人,不买账道:“别以为帮点小忙我就会感激你,傅云安,只要有我金妍妍,你就休想夺冠!”
云安回头看了一眼,金妍妍长得杏眼桃腮,无论是发狠还是生气眼睛都瞪大大,她不知道看别人眼里凶不凶狠,反正她觉得还稚气地有些可爱,就像当初常常跟她身后满口云姐姐地叫,不停夸赞自家表哥小姑娘一样可爱。妍妍那时才十四岁,如今已经十六了,小姑娘长大了。
云安笑了笑,走过去鼓励地拍拍她肩膀,很有气度地道:“管放手去做吧,你有那本事就行。”看着金妍妍愤愤瞪大眼睛,她笑着回到自己床上。
“傅云安,你别看不起我,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你屁股后面问东问西金妍妍了!”金妍妍气势十足丢下这句话,扭头就走,才不要跟她呆一个房间里!
学堂被抓
红川城比试,一共有四轮,上百个女子后只有三人能被送往京城。
一千两银子,有了它就有了初资本,无论如何云安也不会放弃。
七天时间,所有人都必须跟着嬷嬷们学习礼仪,然而此礼仪并非仅是女儿家规矩,它为侧重是讲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
总管山庄穆嬷嬷给她们开堂第一句话便是:“女人与女人交往大多不过是闲聊闲聊打发时间,而男人交往对象却通常都是能帮自己办事人。你们别看男人们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关键时候那些人总会成为助力。所以从今以后你们要谨记:不交无用朋友,不做任何无价值事情。”
女子们有被这番无情话给吓住了,有听得懵懵懂懂,也有肃然起敬。嬷嬷们目光滑过全场,末了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数了。
云安不是养深闺人不知女子,有与人相处经验,听起来没那么吃力。嬷嬷话现实地有些绝情,但仔细一想却又有它道理。
穆嬷嬷擅长分析人性格。她习惯先按家庭背景解剖,如家庭健全者、寡妇、鳏夫、孤儿、单亲,再依家境分析,如贫穷、富裕,以及其程度,有多穷、多富,然后按各自职位推论,后根据各自特殊迹遇完善。她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推行到了极致,不断强调如何从这些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东西。
大部分女子都兴趣缺缺地听着,只有少部分人专注地看着嬷嬷,云安是其中之一,她向来学什么都认真,这个习惯还是她爹养成。
云安小时候也和村里男孩子们野过一段时间,好几回把她爹气半死,村里人知道了这事后,一见她就跟她念叨:他爹这么多年来又当爹又当娘一耙屎一耙尿地把她拉扯大,她就是他爹活着唯一希望,她不听话她爹该多伤心多失望云云。说得她好像大逆不道天理难容活该五雷轰顶似。
云安小小年纪经不住全民谴责,既然所有人都说她不对,那铁定就是她错了,她当即巴巴地跑回家给他爹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端茶送水,从此后唯爹命是从,成了个不折不扣好孩子。以至于后来他爹叫她读书,就算村里女人们集体反对,她也义无反顾。
而家里就有现成夫子,一对一教学,时刻都被盯着,她就是想不认真都不行。
可惜爹已经不了,云安有些恍神。
傅云安出了好一会儿神,根本没注意到穆嬷嬷已经看了她好几眼,分管她们那一片李嬷嬷注意到后,暗自给了她好几个眼神都没得到回应,后狠狠瞪了她一眼,主动凑穆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安,云安!”穆嬷嬷连叫了两声才把人魂儿给招回来,她沉了口气,目光紧逼她道:“云小姐,你可知道我方才讲到哪里了?”
傅云安谭县月老阁报名时留名就是云安,傅云安是个男子,京城王府与太傅府都有备案,她如今以女子身份,自然不能相同。县里人都叫她云安,她不怕她们查。而问起傅云安,谁人都会说:“傅夫子儿啊……”,她也不怕露陷。
一听到穆嬷嬷威严声音,傅云安立马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听课认真好学生,第一回当着这么多人面被点名,她紧张地心脏咚咚直跳,喉咙紧绷,思绪一片混乱,头低着,羞愧地无地自容。她哪里知道嬷嬷刚才说了什么?
傅云安两手紧揪着袖口,正准备豁出去说不知道,有点蒙耳朵里就传来细细一声:“投其所好。”
云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一时间没反映过来,那道细细声音又低低道:“嬷嬷方才说,想要靠近一个人,就要知道他喜好。投其所好,往往能事半功倍。”
云安这回听清楚了,慌忙抬头道:“投其所好。”说得太,差点咬到自己舌尖。
穆嬷嬷像是没看到云安窘迫,漫不经心地理完本来就没一道褶皱精致袖口后,才将目光落她身上,然后,慢慢地从她同桌身上滑过,收回来道:“若是对方并无爱好呢?”
云安被那眼神一看,一颗心顿时被高高提起,她屏住呼吸,直到感觉不到了才暗自松口气。嬷嬷一定是看穿了,云安肯定这点后反而不那么紧张了,脑子飞转着,她也不抱什么侥幸心里了,嬷嬷这就是故意为难她,她也只能想到多少说多少了:“学生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突破口,我们可以以利诱之,以情惑之,以功民驱之,以……”
“行了!真正能屹立不倒人,他就是无懈可击!”穆嬷嬷强硬打断她,环视了全场一圈,等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地看向她,她才冷声道:“你为什么不制造点意外,让他产生需要东西,而那东西唯你能满足呢?”
不愧是嬷嬷一向强硬作风,云安受教,谦逊表示:“多谢嬷嬷教导。”
“坐下吧。”穆嬷嬷大发慈悲,不再看她,继续讲课。
云安顿时如蒙大赦,坐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侧头看向旁边,刚才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
同桌女子长了张瓜子脸,弯弯柳叶眉下是双又黑又亮凤眼,她正一脸郑重地竹简上做着笔记,似乎是感觉到了云安目光,她转过头来。
自她被嬷嬷杀鸡儆猴后,课堂里一片安静,云安现可不敢犯上作乱,她边专注地看着嬷嬷,边认真地竹简上‘做笔记’:刚才多谢你,还有,抱歉,嬷嬷好像发现你了。她装作不经意地将竹简放两人中间,让那女子能看清。
女子瞄了一眼,趁嬷嬷背转身去,速地旁边回了句:没关系,薄慕韵。她写完后速将笔移回远处,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嬷嬷。
云安若无其事地收回竹简,眼角余光瞥见斜角坐金妍妍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她不由心里轻轻叹口气,她难道就没觉得这个穆嬷嬷有那么点眼熟吗?山庄外迎宾路上,那道审视目光,她这么就忘干净了?
罚与不罚
下学回房间时,云安才发现薄慕韵竟然就住她隔壁房间,两人各自门口意外相视后相互点了点头,各自回去。云安踏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坐梳妆台前摆弄胭脂水粉金妍妍。
“金小姐。”嬷嬷事,有必要跟她说说。
金妍妍一进屋就铜镜前补妆,闻言头也不回道:“怎么了?你不是有伴了吗?莫不是人家薄姑娘慧眼识金玉,不屑跟你同流,所以就回来找我了?我可告诉你,我金妍妍可不是别人不要时替代品!”
金妍妍女子间很吃得开,来了不两天就跟好些人打成一片,消息很是灵通,知道薄慕韵不奇怪。云安好笑地摇摇头,不跟她纠缠这个问题,提醒道:“今日穆嬷嬷,曾山庄门口特地看了我们一眼,就是你说那话时。”
金妍妍描眉手微微顿了顿,看了眼镜子里妆容精致脸,又继续修,冷淡道:“我不会感激你。”
云安勾了勾嘴角无所谓地笑笑,妍妍看样子又要去找那些姑娘们玩了,她屋子里呆着也没事做,倒不如去藏书阁窝着,她喜欢那里环境。
山庄中间庭院是专属于嬷嬷们居所,此间布局讲究,等级严格,处处彰显华贵庄重。
东边一间屋子内,栗色勾金线帐幔被整齐挂起,梨花木书案上摆着一个古朴官窑,不远处墙上挂着一副锦绣百花图,上面是史上名家墨迹。
穆嬷嬷坐书案后,正低头看着手中刚收到消息,旁边站着微垂着头李嬷嬷。
李嬷嬷恭恭敬敬地立一旁,不敢往她手上瞅,等她将手中东西收起来,才提着一颗心开口道:“嬷嬷,奴管教无方,奴有罪。云安是奴管教下女子,她不认真学习,是奴没□好过,请嬷嬷责罚。”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值得你一下学就巴巴地跑我这里来。”穆嬷嬷笑看她一眼,用修剪得工工整整手指,缓缓敲了几下桌面,接着道:“云安事情也怪不得你,底下姑娘那么多,那里能面面俱到啊,你能这么意识到自己不足,已经不错了。”
李嬷嬷顿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观察了番她脸色,见她神色比学堂时放松了不少,只是看起来还是很威仪。暗叹,果然是跟着太妃从宫里出来人。
先皇创建了一个盛世,与此同时也创建了一个规模空前后宫。先皇时期,四海臣服,各国送来美人不计其数,国内各路人马也挣相竞献,后宫一时间成了为残酷战场。
美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宫人消失了又进,无数颜替了旧颜,地位始终不变,却不过是太后与太妃两人。其他人死死,疯疯,陪葬陪葬,活埋活埋,剩下无故失踪。
而据说,当年太妃能宫中立于不败之地,这位穆嬷嬷占了一半功劳。太妃退居华容王府,也时刻将她带身旁,诸事都听她一句,极为重视。能那么多暗潮汹涌斗争中护着主子一步步走到后,穆嬷嬷一直是她们又敬又畏存。
太妃让穆嬷嬷亲自□这批秀女,可见其之重视,她可绝对不能再出岔子了。李嬷嬷想至此,恭敬道:“既是奴底下人犯了错,奴便决不偏袒,如何处置,但凭嬷嬷吩咐。”
“处置?”穆嬷嬷摇摇头,无所谓道:“不必了,你没见不听讲人那么多?要都处置了,那还选个什么?本来就不指望她们能有多大出息,毕竟没有富贵人家见识。”
李嬷嬷哪敢跟着点头,穆嬷嬷能说没人听,她可不能。“是,奴遵命。”
“你去看看,但凡容貌中下女子,随便找些由头弄走吧。”穆嬷嬷不轻不重扣了几下桌,接着道:“身体有残缺也一样。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可别让人以为我王府以貌取人。”
“是,奴明白。”太妃并没有交代她们这点,只强调能力一定要不输于男子,其他什么她都能接受。但穆嬷嬷跟随太妃多时,能深得太妃喜爱,必然是深知太妃心思,她们听从便是。
王爷与太妃虽然没规定容貌,但作为王妃,自然不能给王爷丢脸。他们王爷,当得起好。要不是担心能力不足,中上她都不满意。穆嬷嬷心中不是很舒坦,口气冷硬地问道:“珠宝与名品都到了吗?”
“到了,今早我与几位嬷嬷亲自清点过,都没问题。”李嬷嬷想了想,小心道:“这次从民间选女子,见识可能不太高,突然看到这么多贵重物品,只怕心神不稳,到时候……”
穆嬷嬷缓缓扯了点唇角,目光威严,沉沉道:“那不好!”
李嬷嬷打了个寒颤,几乎可以预见将要发生事情。她躬身告退,边走边仔细思索自己该做事情可有没做好。出门后被风一吹,才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房间里只剩穆嬷嬷一个人,她将刚收下去纸条拿出来点燃,处理好灰烬后若无其事坐下来。纸条上消息:一月后,东吴国五皇子送奉祥公主前来和亲。
东吴与昌国比邻而居,国内一半务农一半放牧,既有深厚文化,又有强壮兵马,历代与昌国齐头并进。只是先皇气盛,压了他们一头,这些年来,许多事他们都礼让三分。
然而先皇后期,因其刚愎自用、暗害功臣,盛世已见衰落,太后专权后,大肆提拔宗亲、排除异己,国力是一落千丈。如此境况,当年甘居人后周边大国,怎能不虎视眈眈?
公主和亲这是大事,本来也该是喜事,但昌国现正处特殊时期,任何事情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灾祸,需要谨慎对待。王爷本来就不热衷与婚事,现国事当前,只怕是半分神都不会分给自己终身大事了。
穆嬷嬷皱了皱眉,忽而又沉着一笑,她真是老了,操心这事干嘛,有太妃,王爷是避不了。
她该想得是,初试挑出来那几篇写得不错文章,也不知道有没有能入得了王爷眼,若是没有,太妃该有多失望。十多天了,马加鞭送往京城,应该到太妃手里了吧?王爷差不多也该看到了。人家家里都担心儿子迷失温柔乡里失了志气,他们王府倒好,都希望能有个人让王爷收收心,赶生个小王子出来,少为那对母子卖点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