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宫殿》 只有爱让人忆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录入组豪杰ntr(lkid:wdr550) 录入:录入组怠惰大湿胸(lkid:zomby君) 修图:录入组新人卵蛋(lkid:我脱裤子我凉快) 在短短的五线谱上,仅仅画了差不多七个音符。 在那串音符的最后头,生硬的笔法写著「rare」四个字母…… 1 从楼上传来怒斥的声音。 回荡在豪华通风的楼梯间,听起来意想不到的近。 是那种习惯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人物所特有的,会振动腹底,低沉宏亮的声音。但可能是很生气的缘故,已经舌头纠缠得连话都说不清。那种气氛,彷佛马上有人会斗殴起来,虽然在这栋建筑里其实足不太可能发生。 在随著怒声而来的杀伐之气中,鲁多维克·史佛尔札停住脚步。 从城堡带过来的侍卫往前站,像是要挡住他的去路。 「——大人,摄政大臣。」 侍卫一共四人,都是健壮的黑人士兵,由史佛尔札亲自提拔任用,特别忠心。 觉察到有什么纠纷的样子,他们把手搭在剑柄上。 史佛尔札略略皱眉,淡淡苦笑叹口气。 「无妨,不用担心。你们在这里等著。」 说完后把侍卫推开,又信步走去。 「但是,大人,如果有危险……」 「别担心,家常便饭。」 没理会仍不放心想跟著的侍卫,史佛尔札走上楼梯。 留在楼下的侍卫,不知如何是好站住那里。 那种被撇下而无所事事的样子,显得很不自在。 对照这旧宫的华丽气氛,他们穿著军服的粗俗样。或许更让人感到如此。 旧宫。 在大致呈圆形的米兰城市的中心地带,包括仍在建盖的大教堂判面的豪华建筑,以及拥有美丽钟楼的圣哥塔尔多教堂一带。人们把这里统称为旧宫。 高高阴暗的正门刻著蝰蛇的徽纹,标志著此宫殿是米兰从前的统治者维斯康堤家族的居所。 维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兰,已经三十多年。现在的旧宫,是当今的米兰大公吉安·盖勒亚佐和他的亲戚,也就是史佛尔札家族所有,用来作为出入米兰宫廷的艺术家和学者们的住处。宽广豪华的旧宫建筑,是著述家和诗人们讨论问题的优良场所,而且也能提供充足的空间让艺术家做工作室。 此外,有时也作为招待其他国家使节的住处。 譬如政府邀蒲来的贵宾或外交使节;还有庆典活动时,聘请来的艺术家。 像这样从异乡来的艺术家,也有就这么留在米兰而晋升为宫廷技师的,即使这种例子并不多。史佛尔札今天要来儿面的,就是这么一位。 飘散在走廊上的香味是亚麻仁油,一种用来溶化颜料的溶媒。 越接近要去的房间,愤慨的男人声音就显得越大。暧昧更难以捉摸。 或是那扇甚至让人觉得不属于这个世纪的窗户,旁边伫立著一个男人,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鲁多维克的目光。 以前佛罗伦斯的艺术家安德利亚·德尔·维洛奇欧在雕刻旧约圣经里的英雄大卫雕像时,据说就是以这个男人做模特儿。 一个漂亮的男人。 鲁多维克像是被迷住地楞住那里。雕像似的男人——缓缓悠哉、无从把握、如冷凉清澈流水般的声音笑著对他说: 「啊,久违了,伊尔·摩洛。」 男人的语调充满戏弄,鲁多维克轻皱眉头。 伊尔·摩洛(il moro)是人们对鲁多维克的俗称。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尔·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种意思。有时也转而指称南方的摩尔人。天生皮肤浅黑,头发和眼睛都岛黑的鲁多维克,就被大家这么叫。 就某种意义来说,也是一种侮辱的称呼,但鲁多维克自己却喜欢这样的昵称。他穿黑人风的服装,任用强壮忠实的黑人士兵强化他的护卫队伍,也是这个缘故。 史佛尔札家族下是所谓的名门贵族血统。鲁多维克的父亲法兰西斯科,是以前因勇猛而闻名的佣兵队队长。 即使史佛尔札家族现在取代了没落的名门维斯康堤家族,成了米兰的统治者,鲁多维克也还承袭了那种武士的血脉。而他会以那种奇异的装扮在街上走来走去,说不定也可以在那种血脉中找到原因。 「刚才那客人是道明会的修士吧。」 短哼一声,鲁多维克喃喃说。 男人冷淡地点头。 「对,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的院长。」 语气通俗简单,没有繁文缛节的客套,听起来似乎傲慢,伹鲁多维克并没特别在意。或许是因为两人岁数相差无几的缘故,彼此之间那种不拘泥的感觉,是难以向外人说明的。 鲁多维克回身看著后头的走廊,问说:「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不是吗?」 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和教堂,是鲁多维克的哥哥,前米兰大公盖勒亚佐·史佛尔札任命有名的建筑师索拉里建造的,以作为其家族圣堂之用。 所以鲁多维克委托这男人为教堂的膳食堂画上合适的壁画。 壁画的主题是耶稣对著十二使徒预告「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的戏剧性一刻,也就是「最后的晚餐」那场景。 「院长大人似乎因为壁画的制作,导致修道院的膳堂无法使用一事,有些不满。要我赶紧把留在那里的所有画具收拾乾净。」 带芾轻松的微笑,男人如此说。 那种不在乎的口吻,像是在讨论他人的事。 鲁多维克叹气摇头。 「院长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你花的时间也太长了。那幅画还没个完了的头绪吗?」 「不是这样。」男人嘟囔地说,「已经完成了十一个使徒和犹大的身体。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什么!?」鲁多维克惊讶得瞪大眼睛。「这么说,下就只剩下犹大的脸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你这一年在画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男人平心静气地说,「不仅这样,而且这一年来,记忆中我也没有踏进过修道院一步。」 「也就是说,没做工作是吗?」 鲁多维克失望地嘟囔著,也无心去焦急,又问说:「那段时间我付给你的薪水,是为什么付的呢?」 「觉得意外是吧。」男人笑了。「有在工作哦!光是为了那幅画,我每天足足花了两个小时。」 「什么?」 「是这样的,伊尔·摩洛,当艺术家的心灵在做最昂扬的工作时,别人看起来却像只是在玩耍而已。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那是精神上在追寻人世间至今未有的新思想的状态,也就是在探寻观念的完整成形的状态。」 「……听不懂。究竟你这一年里,到底在做什么?」 「在探寻。」 「那是什么?」 「我不足说了吗,剩下的只是犹大的脸。」 「是啊。」 「圣经里所描述的犹大,可说是恶毒至极、无人可比。」 「是没错……。」 「这么一来,壁画中的他,也就得有张和那种恶毒相称的脸才行。但是,要找到和犹大相称的那种穷凶极恶的脸,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每天外出,在米兰市郊和城中心观察一个又一个的流氓恶棍。」 男人表情非常认真地说。 鲁多维克无言以对,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觉得他只是在狡辩,却无法明白反驳,因为眼前这 他艺术家,为了绘画的题材,平常确实喜欢素描那些容貌、身体具有特性的人。 而他尤其喜欢的是,人的愤怒表情和苦恼,或是上了年纪而变丑的那些人的身姿。然而,这在只想描绘「美丽」的当代画家中,可说是异端的作法。所以,也难怪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的院长无法接受他的解释。 「那么,是怎样呢?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一直找不到和犹大这个角色相称的恶毒的脸,所以才没办法完成壁画?」 「没错,就是碰上这侗麻烦,伊尔·摩洛。」 「麻烦?我看碰上麻烦的应该是没法使用膳堂的修士们吧!」 「不,其实只有一个人。而且,和犹大有相称表情的人物,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男人这么说,把手臂交叉起来,似乎故意地。 鲁多维克梢感放心,说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那个人怎样?就是那个人吧。」 「嗯?」 「就是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的院长。犹大的脸。」 「什么?」鲁多维克声音走调。 不知为什么,男人表情微妙地点头,说: 「他那种因为细微小事,就激动得破口大骂的表情,还真是和我盼望的犹大的样子十分相称呢。可是让院长本人在修道院里变成笑话,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一直犹豫著该怎么办好。」 「……你是当真的吗?」鲁多维克按著太阳穴问说。 「当然是真的。」 「你该小会当面跟他说了这件事吧。」 「说了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唠唠叨叨逼著我,要我老老实实跟他报告情况。」 「看来也是呢。」 鲁多维克撇嘴叹气,怪不得院长会气愤而回。 但说也奇怪,却不会想去责备这男人。不仅这样,反而有种想大笑出声的冲动。这个艺术家虽然戏弄别人,但鲁多维克知道他确实是个很忠于自己作品的人。 而且,光是想像那位权威主义、顽固不明的院长,听了刚才那种话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就让人感到愉快。 「对了,伊尔·摩洛,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男人请鲁多维克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放东西的台座上。虽然这么问,脸上却是一副已经料到鲁多维克为何而来的表情。 「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事。」鲁多维克乾咳一声,两臂交叉。「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说。你有时间吧。」 瞥一眼窗外的光影,男人点头。 「嘉琪莉亚等下会来,如果你觉得这样没关系的话。」 「嘉琪莉亚吗?来上竖琴课?」 「不,今天只是来谈事情。说是何什么事希望我能替她说明一下。」 「喔,那就无妨。说不定我的事和她要谈的也有关。」 鲁多维克这么说,然后像是在记忆里追索似地闭上眼睛。 眼前的这个异乡男子,是米兰的宫廷技师,身为摄政大臣的鲁多维克则是他的雇主。但鲁多维克经常来找他,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主要是他独创性的工作方式和富有机智的说话技巧,在无聊的官廷生活中,可以排忧解闷。 所以有时会像今天这样,来和他商量事情。 就这种情况而言,是把这位奇特的艺术家视为可信赖的对象,或者也可以说,这位艺术家有某种能让他如此信赖的魅力。 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因为是佛罗伦斯的统治者梅迪奇家族派遣来的,要称呼他为使节也没错。正式来说,他是音乐使节。 但却是个完全没有使节模样的男人, 他的竖琴确实弹得很好。无疑是一流的乐师。 但鲁多维克自己,听他弹竖琴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如果兴致来了,这男人可以弹一整天,没那种心情时,即使米兰大公请求,他也置之不理。如果硬是逼他弹了,也会技巧地找个理由,然后弹到一半就不弹了。就是这种男人。 性情古怪多变。 另一方面,他是得到公会认可,能够拥有自己工作室的画家。 而且他也自称是稀世的军事工程师、建筑师和雕塑家。 虽然米兰宫廷以宫廷技师的身分雇用他,但他到底有多少能力?老实说,鲁多维克也搞不清楚。以男人设计的兵器和建筑物来说,似乎有些太过空想,对鲁多维克来说,要实现的可能性并不大。 然而,男人画的设计图实在太巧妙,让人有种错觉,以为那些东西在现实里是存在的。 那些素描图绘的精致美丽,让其他的宫廷画家也人为惊叹。仅仅如此,就能证明这个男人具有非比寻常的才能。 一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正因为这样,所以有趣。鲁多维克这么觉得。而每次有事就来找他,说不定也是被那样的他所吸引。 或者——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只是因为性情相似而投合的缘故? 想到这里,鲁多维克苦笑了起来。 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 是这个男人的名字。 2 雷奥纳多的身影没入寝室里,然后拿著葡萄酒和杯子回来。 一旦埋头工作,会忘记吃、喝,甚至连睡眠也不在乎的这个男人,只对葡萄酒还是无法忘怀。 他自己也研究酿造优质葡萄酒的方法,甚至把他的方法交给农场的人,让他们照著酿造。 尽管在他的房里没有价值昂贵的东西,但是连鲁多维克都会赞赏的葡萄酒,倒是经常备著。 「前天,在嘉佛里欧的山庄有个小喜宴,你知道吧。」略略转动著盛满杯子的葡萄酒,鲁多维克慢慢打开话匣。 雷奥纳多看著他,面无表情。 「嘉佛里欧,是那个弗朗奇诺·嘉佛里欧吗?大教堂唱诗班的指挥?」 「对,就是那个卷发的音乐家。」 鲁多维克轻轻点头。 在这时期,义大利各地的宫廷把音乐视为不可或缺,可说是到了非得拥有许多音乐家不可的地步。 此时的米兰,在绘画和雕刻的领域,可说是远远落后于佛罗伦斯。伹如果仅就音乐这方面来说,拥有四十多位一流的歌唱家兼作曲家,被视为当时最顶尖的两位音乐家是:从法国聘请来的若斯坎·德普雷,以及大教堂唱诗班的指挥,也是音乐理论家,并有许多著作流传后世的弗朗奇诺·嘉佛里欧。 「我听说了那个喜宴的事。听说嘉琪莉亚也被邀请了。」 「对。是嘉佛里欧的妹妹的婚宴。我也参加了,但在那里却发生了令人难以瞭解的事情。」 「哦。」 雷奥纳多喝了一口酒,依旧面无表情。 葡萄洒的芳香,似乎连杂乱的工作室里的空气,都为之改变。鲁多维克心情畅快地继续说。 弗朗奇诺·嘉佛里欧的山庄,是在米兰乘船北上不久的运河边。 虽然他不是贵族门第的出身,但成为大教堂唱诗班指挥的他,地位并不比贵族低。 尤其是在隆巴底地区的各个国家,传统上,音乐家的地位比画家或建筑师还高。梅迪奇家族的当家之主——「豪华王」罗伦佐,会把雷奥纳多以音乐家的身分送往米兰,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嘉佛里欧的山庄,和他的地位相称,虽不是广大豪阔,却也极尽奢华舒适。 建筑物的主体似乎是中世纪的建筑,不过却细腻地搭配上近年的流行。大理石的装饰四处可见,使古老样式的建筑换装为华丽的宅邸。 负责整修 任务的,好像是个威尼斯的建筑师。许许多多的规划,都能让访客感到舒适愉快,像是从运河直接连接宅邸的专用码头等等。宅邸的周围种满整齐的绿树,在花朵盛开的庭园中,有白色的天使雕像。 面向中庭的宅邸墙壁,砌有几根圆柱,当每个房间的窗户敞开时,变得颇有古代神殿的气氛。而作为喜宴场所的,就是这个美丽的中庭。 虽然天候阴霾,一如米兰这时的季节,但因为有沿柱煌煌燃烧的篝火,所以也不会感到不舒畅,反而让人觉得那是华丽庆典适当的舞台衬托。因为是唱诗班指挥主办的庆宴,所以愉悦来宾的演出,也都是精采华丽的节目。 其中尤其得到赞赏的是,有名的才女柯菈丽契·帕洛塔的琉特琴演奏。 惯用左手演奏琉特琴的她,熟练自如地弹奏难度很高的二十弦琉特琴,并获得宾客的满堂喝采。 洋梨形的琴身和细长的指板部,用指尖拨弹演奏的琉特琴,被称为乐器中的女王,是种难度很高的乐器。 「那真是精采啊!」 不似脸上的严肃,鲁多维克以天真、感动的声音说。 即使被称为旷世暴君的前米兰大公盖勒亚佐·史佛尔札,仅就音乐这方面来说的话,也有很出色的感陛。判于音乐的真诚,存在于史佛尔札家族的血脉中。 「唯一遗憾的是,和帕洛塔小姐堪称双璧的吉亚菈·康忒小姐的演奏,却没能听到。」鲁多维克感慨地长叹一声。 「康忒小姐没被邀请吗?」 雷奥纳多声音冷淡地问。 吉亚菈·康忒是另一位有名的琉特琴演奏家,也是宫廷的史官。 和擅长哀婉舞曲的柯菈丽契不同,吉亚菈拿手的是华丽的庆典音乐,这也是为什么很难想像,嘉佛里欧会没邀请她参加喜宴。 「不,嘉佛里欧并不是没有邀请她,只是她没办法参加。」 「哦?」 「好像听说她怀孕了,总之有这样的流吾。然后嘉佛里欧向大家道歉,说她身体不适,无法出席。」 听到鲁多维克这么说,雷奥纳多似乎觉得有趣,浅浅一笑。 「为什么是嘉佛里欧道歉?」 「我也是住那场合第一次听说的,」鲁多维克苦笑,闭上眼睛说,「好像嘉佛里欧就是康忒小姐的爱人。」 雷奥纳多没出声,若有所思地看著天花板。 「……嘉佛里欧有承认这件事吗?当著大家的面?」 「对。要不他也没理由为康忒小姐道歉,不是吗?」 「说的也是。真是意料之外。」 「什么意料之外?」 「我听到的流言是说,嘉佛里欧在交往的是帕洛塔小姐。」 「想不到世俗流言你也很灵通嘛。」 鲁多维克放声大笑说。 「的确,这流言也传到我耳朵。不过,他们虽然交往过,但听说其实已经分手了。帕洛塔小姐看来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怨恨嘉佛里欧,因为毕竟还是参加了他妹妹的婚宴……。」 说到这里,鲁多维克忽然脸色阴沉,拿起酒杯,猛灌一口酒,又说: 「不……按照现在这种情况,恐怕也不能那样断定。」 「有什么不妥的吗?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率直地追问。 「啊……也没什么特别不妥的。嘉佛里欧是单身,帕洛塔小姐和康忒小姐也都死了丈夫,别人也没立场对他们的男欢女爱说三道四。」 「的确也是。话说回来,嘉佛里欧对女性的品味,其实也不难瞭解。或许就是喜欢那种像他母亲模样的女性吧。」 难得认真的表情,雷奥纳多喃喃说。 鲁多维克听了不禁笑出声来。虽说柯菈丽契和吉亚垃的年龄、个性完全不同,但或许是因为演奏同一种乐器的缘故,两人的体态非常相似。 「这么一说,让我想起嘉佛里欧宅邸里他母亲那幅肖像画,是跟她们两人很像。也罢,没什么不好。」 「是啊。」 「其实,今天要跟你谈的,是另一幅肖像画的事。」 「另一幅肖像?」 「不知道是下是因为康忒小姐怀了他的小孩,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听说嘉佛里欧请了乔凡尼·安布罗吉欧帮她画肖像。」 「普瑞迪斯家的安布罗古欧?!」 像是终于被撩起兴趣,雷奥纳多转过身来。 乔凡尼·安布罗吉欧是在提奇内瑟门附近建有工作室的美术家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也是米兰的宫廷画家。 雷奥纳多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两人以前也曾联名承接过几次工作。 就年龄来说,安布罗吉欧比较大。不过,据说在一起工作时,他以谦虚的态度学习了雷奥纳多的技法。至少在瞭解自己实力、认可雷奥纳多的技法这上面,可看出他是有绘画天赋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得到雷奥纳多指点的缘故,在他们兄弟中,安布罗吉欧的艺术评价也最高,所以近来也在为费菈菈公爵夫人等人画肖像。 嘉佛里欧也是在喜宴快结束时,才暗示有这么一幅名家的作品。 那幅画还没完成,但也可以特地让有兴趣的人看看——他这么说。 表面上是为吉亚莅·康忒不能出席宴会,让宾客失望而道歉,但明显是有炫耀自己的新情人和那幅肖像画的本意。 出入宫廷的乐师——而且是女性演奏者,原本就是人们注意的焦点。有名的肖像画家画了那样的她,如果先看了,和人谈话时也就不会一时没话题。所以很多知道吉亚菈的人,都希望能欣赏一下那幅肖像画。 鲁多维克也是其中之一。但主要不是对肖像感兴趣,而是想看看安布罗吉欧这位宫廷画家画得如何。 「结果呢?」 雷奥纳多问说,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肖像画吗?嗯,画得很好。但还没完成,不过脸部的部分总算上了底色。」 鲁多维克一副觉得遗憾的样子喃喃说。 肖像画是用油彩画在约两臂宽的大画板上。因为是用鲜丽的油彩著色,比起当时主流的蛋彩画法乾得较慢,所以重复上色的话,时间花费较长。因此吉亚菈的肖像画,只是在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是在画她的阶段。 虽然如此,已经画好的部分所呈现的成果,是和宫廷画家身分相称的杰作。穿著华丽天蓝色服装的吉亚菈,右侧的脸庞呈现画中,右手握著小型的琉特琴。细腻的笔触画出的琉特琴,足以让人误以为真,是受了雷奥纳多薰陶的安布罗吉欧才画得出的作品。 「像那样的画,别说嘉佛里欧,换了别人也会想炫耀一下的。」 鲁多维克表情认真地说。 雷奥纳多则是浮现淡淡嘲讽的笑容。 「既然这样就很好了,下是吗?什么问题也没有。」 「不,就因为画得好,才何问题。总之,那幅画忽然消失了。」 身体无意识地往前倾,鲁多维克说。 雷奥纳多「哦」一声。眯著眼睛问说: 「消失……是说被偷走了?」 「恐怕是吧。可是,实在搞不懂。」 鲁多维克缓缓摇头说。 3 第一个发现肖像画不见的人,是嘉琪莉亚。 这个女孩——嘉琪莉亚·迦乐兰尼,是米兰朝廷官员法齐欧·迦乐兰尼的小女儿。年纪才十五、六岁,在婚宴的来宾中,可说是特别的年轻。和那些身体丰满而感到自豪的女官们相比,她那仍然带有孩子气的身姿,就像随时会折断似地纤细得不可依靠。然而,却是个美丽的姑娘。 世人传说,鲁多维克深深 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将她招入旧宫,纳为爱妄。 对于这件事,嘉琪莉亚什么也没说。即使人们当著她的面,纷纷无礼地问起,她也只是静静微笑以对。 嘉琪莉亚住宫廷里很受喜欢,这主要不是因为有鲁多维克的照顾,而是因为她自己的才能。虽然年纪轻轻,却颇有诗才,竖琴等乐器也弹得很好,并且能用拉丁文表达看法。具有同时代女性少有的高等教育。 嘉琪莉亚之所以受到这种特别的教育,是因为自幼丧父的不幸。因为付不出陪嫁金和嫁妆,原订的婚约也被毁弃,要像其他上流阶层的女孩们进入修道院也不被允许,于是在以法学家和医生为目标的哥哥们的家庭教师教导下,获得这样的教育。是因为这种坎坷的缘故。 不过,拥有这样的教养,也让她在宫廷里得到很高的评价。 特别是鲁多维克,很高兴遇到她。 女性的嘉琪莉亚绝不会成为他的政敌。哲学和艺术这些鲁多维克喜欢的话题不用说,甚至一些无法向别人明说的政治事务,也能毫无顾虑地和她讨论。 所以,鲁多维克那天也把她带在身边,享受存庭园里随意走走的愉悦。 也就是在嘉佛里欧山庄的中庭。 其间,成为话题的是,庭院中央天使雕像的铭文。 铭文只剩「t…ang…」几个字母还看得清楚。原意写的是什么呢?住场的人都热烈讨论起来,包括鲁多维克在内。 原本就不是有正确答案的话题。 嘉佛里欧得到这处宅邸是最近的事,天使像却是很久以前就置放那里。已经剥蚀不清、无法辨读的铭文,写的到底是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但为了对宴会主人的嘉佛里欧表示敬意,宾客们想要套上适合他的比喻,也就是说玩起文字游戏。 「如果是『天使的歌唱家』(telo)如何?」 说话的是一位有名的诗人。 「如果是『天使的合唱曲』(ticum angelicam),不知道好不好?」 被问到意见的嘉琪莉亚,客气地微笑,回答说。 先表达意见的那位诗人顿时语塞,然后发出感叹的声音。 因为嘉琪莉亚回答的,不单单只是押韵而已,还让人联想到也是音乐评论家的嘉佛里欧的著作《宛如天使般神圣的作品》(angelicum ac divlnum opus)。 包括正好在场的嘉佛里欧本人,大家都称赞嘉琪莉亚,并且开始费心思考,想要找到能胜过她的句子。 这时,嘉琪莉亚忽然说: 「吉亚菈小姐的肖像画不见了……」 一看,原本展示在那里的画像确实不见了。 虽然说是展示,但并没有把画像搬到院子里来。为了怕有什么闪失,画像还是放在室内。因为被画家作为工作场所的房间,就在一楼,面对著中庭,所以想参观那幅画的人,可以自由离席去看。 但现在,房间里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那幅画。 虽说只是肖像画,但也不是能轻易搬动的小画。 房间里虽然没有灯火,但中庭里有篝火明亮燃烧著,不会看不到。先前确实还看到画像在那里,如果有人把它拿走,应该会被注意到才对。 「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吗?」 嘉琪莉亚转身问嘉佛里欧。 宴会的主人,歪著脑袋,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不,我没命令这么做。会不会是和画架一起倒住地上了?我去看看。」 说完后,嘉佛里欧赶紧走进去。 鲁多维克没有多想。像宅邸主人说的那样,画倒了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他想到的是,画尽可能不要有损坏就好了。 天使像的周围,有诗才的贵族和作家,继续和嘉琪莉亚愉快地谈论著。年轻的女土们开始跳起舞来,因为在庭院的一角弹奏琉特琴的柯菈丽契,不像刚才一直弹著静静的曲子,而是弹起了华丽的舞曲。 因为夜也深了,有一部分的宾客已经进去宅邸里。 原本大家以为嘉佛里欧会马上回到庭院来,但过了好一会,他还是没有会回来的迹象。他在的那个房间里,还是看不到那幅肖像画。在宅邱里服侍的仆从,聚集在房间里,不安地骚动著。 「大人……」 注意到有异常的嘉琪莉亚,抬头看著鲁多维克,喃喃说。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鲁多维克点侗头,往先前放肖像画的房间走去。 中庭走上几步台阶,就是宅邸的入口。 从大大敞开的门,可以看到房间的情况,但门雨侧的篝火晃眼,相对地,室内让人觉得暗。在篝火的反照下,嘉佛里欧苍白的脸,仿佛飘浮在微薄的暗黑中。 铺满厚绒毯的地板,如所预料,木制的画架倒在那里。 但也只有这样。原本放任画架上的肖像画,已不见踪影。 突然消失了。 「嘉佛里欧先生。」 鲁多维克叫了一声呆站那里的音乐家。 弗朗奇诺·嘉佛里欧转过身来,说 「画不见了。」 只有这样,声音单调,没有高低起伏。 4 「肖像画消失了是吗?」 听完鲁多维克的话,雷奥纳多一边喃喃说,一边喝了口酒。 「这可有趣了。」 「不是有趣,而是只有麻烦喔。」 鲁多维克「哼」一声说。 「并没引起很大的骚动,不是吗?」 「是啊。对嘉佛里欧来说,也不能大声喊说邀请来的宾客是小偷。所以只简单说了情况,让大家帮忙找了找,但最后还是没找到那幅画。」 「可是……肖像画?」雷奥纳多手托著腮,喃喃自语说,「真的会偷那样的东西?那幅画还没完成不是吗?」 「是啊。所以更搞不懂了。」 鲁多维克严肃地点头。 「宗教画的话,多少还可以换点钱,肖像画可就难了。所以只能认为,因为是吉亚菈康忒的缘故,才把东西偷走……。」 「要不就是对嘉佛里欧怀恨在心的人,故意要让他生气。」雷奥纳多淡淡地指出。 「是啊。不过……假定是这样,但在喜宴当中,要怎么把画偷出去呢?可是一大堆人在那里啊。」 「那幅画的横宽,超过一个手臂长吗?」 「对,画用两手才勉强拿得起来。」 「这么大的底板抹上石膏,再用油彩上色,重量差不多也等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了。而且,既不能摺叠,也不堪碰撞。光是要搬出宅邸就得费一番功夫。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嗯,毕竟是没办法。」 「而且要呕他生气,也完全没必要把画搬走。把它弄坏或弄脏不就行了,很多方法不是吗?」 「……的确。」 说完,鲁多维克绷著脸闷不吭声。雷奥纳多似乎有些无聊地笑了起来。 「以常理来判断的话,是弄错了房间。如果瞄了一眼,刚好看到不是原本放著肖像画的房间,就以为画不见了而骚动起来,也是很有可能的。偷画的人就是利用这种错觉,争取到时间把画搬出去的吧。」 「难道说不只是我们,连嘉佛里欧也搞错房间?那可是在自己的山庄里哦!」 鲁多维克显得角点不高兴。但雷奥纳多笑一笑,耸肩说: 「说不定是有人诱导人家产生那样的错觉。」 「不……还是不对。」 鲁多维克很肯定地说。 「我那时在宅邸里转了转 查了查,旁边并没何格局相似的房间。而且,留在那房里的画架又怎么解释?」 「我想,要准备替代的画架并不难。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的话。」雷奥纳多轻松地点头说。「其实,要把画拿走,我也想得出一两种方法。」 「真的?」 「对。不过,光是这样,还是无法瞭解犯人的目的。我想,并不会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 手依旧托著腮,雷奥纳多叹口气。 鲁多维克皱著眉头。 「所谓麻烦,是指什么?」 「麻烦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基于什么程度的恨意做了那件事?如果只是把肖像画拿走藏起来,然后了事,那就还奵,可是,也许不会这样就善罢甘休也说不定。」 「……是说嘉佛里欧会有人身安全的危险?」 「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不是吗?」 鲁多维克表请困惑,低叹一声。 像嘉佛里欧这样的音乐家,对米兰宫廷来说是不可替代的财产。如果他身处险境,是鲁多维克不能忽视的问题。何况,如果嘉佛里欧感到在米兰的生活不安全而移居他国,那可就很糟糕了。 「但是,更有麻烦的恐怕是柯菈丽契·帕洛塔吧。」 雷奥纳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鲁多维克露出惊讶的表情。 「帕洛塔小姐?为什么?」 「她被怀疑是偷画的人,不是吗?」 雷奥纳多冷淡地问说。鲁多维克从容地否定。 「不,帕洛塔小姐没办法偷那幅画。她参观了画之后,就一直在中庭里弹奏琉特琴。当然,中间应该是有休息,但要把画搬出宅邸却不太可能。」 「世人可不这么认为。」 雷奥纳多依旧冷淡地说。 「被偷走的肖像画,画的是知名音乐家的新情人。即使在场的一些人认为帕洛塔小姐是清白的,但身为旧情人的她,也难免会遭到怀疑吧。」 「的确,你说的或许也对……。」 鲁多维克长长叹了口气。 「嘉琪莉亚也担心著这件事。因为她和帕洛塔小姐还有康忒小姐,好像私交都不错。」 「确实也是。」雷奥纳多戏弄地说,「所以,你就是因为这样,特地来找我商量是吗?伊尔·摩洛。」 鲁多维克表情变得严肃,噘著嘴有点不高兴。 「并不是特别因为她。」 「但是也在乎吧。」 雷奥纳多一副要笑出来的样子。 「我确实是担心。不过,是因为无法瞭解画像消失的方法。说不定哪天史佛尔札城堡包会遭到同样手法的窃盗。并不是因为嘉琪莉亚的缘故。」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 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鲁多维克不高兴地瞄了他一眼。 「——你自己又是如何呢?雷奥纳多。」 雷奥纳多歪著脑袋,显得很诧异。但鲁多维克口气强硬: 「大家说你讨厌女人,但你却特别爱护嘉琪莉亚,不是吗?就连埃斯特家的伊莎贝菈请你帮忙画肖像,你都拒绝了,却特地为她画肖像,还亲自教她竖琴。」 「扯这个未免太远了吧。我替谁画画,别人没有责怪的道理吧。」 这下换成雷奥纳多不高兴了。 「而且,我也不记得目己对嘉琪莉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会那样对她,只是因为心存一些感激。当然,对于她的教养,我也是多少存有敬意的。」 虽然语调像平常一样冷冷的,但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寻常的话多了。这个喜欢挖苦别人的艺术家,在嘉琪莉亚·迦乐兰尼这女孩的事上头,不知为什么也会冷静不起来。 看他一反常态显露出感情,鲁多维克终于微笑了起来。 这时,通往雷奥纳多住处的走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5 女孩穿著这阵子宫廷流行的西班牙风的服装出现。 华丽色调的低脚礼服,披风只搭住左肩上。 琥珀点缀的项炼,和其他贵妇人相比的话,显得朴素简单,但反而和她年轻的清秀气质非常相称。 仍然略带稚气的脸,仿佛雕像似地端正。肌肤白得宛如透明。淡褐色的眼睛,那种柔和的眼神,同时有少女的好奇和大人般的聪明。 「好久不见,老师。」 站在房间的入口,嘉琪莉亚·迦乐兰尼优雅地施个礼。 在阴翳旧宫的一室,她那样的身姿,像是从美丽的绘画中溜出来的仙女一样。 「好像听到有人说我的名字,是怎么了?」 美丽的微笑,嘉琪莉亚问说。 雷奥纳多装作不知道,喝了口葡葡酒。 代替不吭声的艺术家,回答的是鲁多维克。 「我们正在谈前天在嘉佛里欧宴会上的事。我跟他说明了康忒小姐的肖像画不见的事情。」 「哦。」 女孩机灵地回头,就像她养的白貂似的,大眼睛眨了好几下。 「太好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大人,披风找到了吗?」 「没有。」鲁多维可苦笑摇头。「现在正在叫裁缝做新的。你喜欢那披风是吧。」 「对,很好看。掉了真可惜。」 嘉琪莉亚温柔地眯眼微笑,点个头。 听到这里,雷奥纳多觉得奇怪地扬起单边的眉毛。 「披风?这么说的话,平时那一身黑的披风掉了吗?伊尔·摩洛。」 「对。在刚才谈到的喜宴席位上。」 鲁多维克表情苦涩地说。 「想说是忘在哪里了,不过,直到要离开山庄时,还是没找到。也罢,丢了就丢了,也没办法。」 「奇怪……。」 雷奥纳多一副不解的样子。但看起来又好像觉得有什么好玩的似地,托著腮的手,小指头动著动著。 「你没跟我说这件事,伊尔·摩洛。」 「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提的。这种事常有。」 鲁多维克有点讶异地回答。和肖像画不可理解地消失比起来,不小心掉了披风这样的事,实任微不足道。 「难说,这可不一定。」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意有所指地喃喃说。 「用那种东西的,只有你这样的人。即使别人拿走了,也等于没法使用一样。」 「嘿……你那是什么意思?」 鲁多维克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 「喔,我是说,如果不是像你那样堂堂的身材,穿那种服装是不会合身的。」 若无其事地闪开鲁多维克的不满。雷奥纳多转过身来。 「对了,嘉琪莉亚,你不是也有事要谈吗?」 站在墙边的女孩轻轻点头,在艺术家的对面坐了下来,确认一下说: 「老师也知道肖像画不见的经过了吧。」 「刚才大致听摄政大臣说了。简单讲,就是在喜宴当中,有一幅肖像画消失了,对吧?」 隐约带著温柔的表情,雷奥纳多说。 「是的。就这么一下子,在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 嘉琪莉亚表情严肃地说。 「所以我刚才也去吉亚菈小姐的家拜访她,顺便也恭喜她怀孕。」 「康忒小姐?」 鲁多维克在一旁插嘴问说。嘉琪莉亚严肃地点个头。 「因为她今天身体状况还不错,所以能和我见面。不过,她看起来心情很低沉。」 「想来也是。」鲁多维克说,声音也变得低低的。 能让有名的宫廷画家安布罗吉欧画肖像, 是很难得的机会。虽然画并没有完成,可是一旦被偷走了,就变成期待越大,失望也越大吧。 「她看来还是怀疑著柯菈丽契小姐,虽然并没说出口。」 嘉琪莉亚这么说,像是觉得为难似地两眼低垂: 低叹一声,鲁多维克瞄一下艺术家的脸。雷奥纳多面无表情地听著女孩的话。虽然事情如他预料地那样发展,但看来他好像没什么特别感觉。 「这下变得有点麻烦了。」 鲁多维克无奈地说。 「接下来几年之间,包括米兰大公的婚礼等多种典礼都已经定好了。在这种重要的时候,宫廷乐团的主奏者如果不和,会变成很大的麻烦。而且,唱诗班指挥的声望如果不好,也是很糟糕的事。」 「就是啊。」 嘉琪莉亚表情有点奇怪地点个头。雷奥纳多撇著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么说,是想要我做什么呢?嘉琪莉亚。该不会是来叫我帮她画肖像,代替掉了的安布罗吉欧的画吧。」 「——对啊。」鲁多维克猛拍一下手。「嘿,雷奥纳多,有那种能耐吗?」 「谢绝!」 「为什么?你的身分可是相当于安布罗吉欧的老师,如果代替他,嘉佛里欧或康忒小姐也不会不满意的。」 「别讲那种没道理的话。不管是不是那样,我都很忙。你刚才不也看到,有个修士来催促我吗?说起来,找我画那幅麻烦东西的,不就是你吗?」 「喔,……是这样吧。」 鲁多维克勉勉强强承认。雷奥纳多长长吐一口气。 看到两人如此交谈的嘉琪莉亚,抱歉似地抬起手,说 「不……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有件东西想请老师看一下。我觉得这和画像的消失一定有关。」 「和画像的消失有关?」 鲁多维克转身看著她。 嘉琪莉亚拿出一张相当新、摺成手掌大小的纸片。褐邑的纸面,画著简单的符号。 「这是……乐谱吗?」 鲁多维克歪著脖子嘟囔说。 在短短的五线谱上,仅仅画了差不多七个音符。 在那串音符的最后头,生硬的笔法写著「rare」四个字母。只有这样,让人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是在展示肖像画的房间里发现的。大家找著那幅画时,我刚好看到。」 「难道不是嘉佛里欧的东西?」 「不是。我那时马上把纸片拿给嘉佛里欧先生,他似乎有点惊讶,还说对内容并不是很瞭解……这张是后来抄下来的。」 「嗯……!!」 鲁多维克把纸片拿高,对著光看。他对乐谱并没有概念。 「会不会是什么曲子的,小节?」 「就我所知,没有这样的曲子。只是这样的话,其实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乐谱。」 「的确,只画了这几个音符而已。」 把纸片递给雷奥纳多,鲁多维克说。 「最后写的『rare』四侗字母,有可能是想写『rarefare』(使稀薄)。除了这个,我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字是以这种拼法开头的。」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不过……。」嘉琪莉亚说。 「…这样也构成不了什么意义吗?」鲁多维克问说。 是的。纸片上只写了这个,要说那是乐谱的一部分,应该也不是。」 「看来,也不像是什么草稿之类的……怎样,有没有看出什么?」 鲁多维克回过头,粗声粗气地问雷奥纳多。 这位奇特的艺术家,不仅仅会弹奏乐器,自己也作曲,还为音乐理论的书绘制插图。知道这些的嘉琪莉亚,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来找他的吧。 伹雷奥纳多却只瞄了一眼纸片,就马上不感兴趣似地,把纸片还给嘉琪莉亚。 「也不是没有看出什么。」 「…有够含混的。」 对他那种摆架子的样子,鲁多维克不禁抱怨一声。但雷奥纳多没理睬,目光看向嘉琪莉亚。 「可是,纸片上写的,真的就只有这此吗?」 嘉琪莉亚吃惊地张大嘴巴。 鲁多维克觉得奇陉,看了看两人的脸。 「不……其实也看到以前从没儿过,写得像符号一样的东西,心想一定只是胡乱涂鸦而已,所以没抄下来。」 「说的也是。大概是像这样的东西吧。」 雷奥纳多左手拿起笔,在手边的羊皮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像是把问号颠倒过来的钩状图形。 嘉琪莉亚目瞪口呆。 「是、是啊,但您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没什么意义了。」 「哦?」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下连鲁多维克也吃惊地问。「这乐谱的意思,你看得懂是吗?」 「很吵呢,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似乎觉得厌烦地说。 「那不是乐谱之类的。这么说吧,像是一般的韶言。」 「留言。」鲁多维克的支情变得严厉,「难道是偷画像的犯人留下的?」 「不,不是那样的内容。」 雷舆纳多语气平静地说。 「那么,写的是什么呢?」 鲁多维克这下很不高兴了。 「真没办法。」 雷奥纳多一副觉得烦的样子,仰头看著天化板。 「上头画的符号是『钓钩』(amo)。」 「钓钩?」鲁多维克故意用雷奥纳多的托斯卡纳发音重复说。「是指钓鱼用的那种钓钩吗?和这东西有什么关系?」 「唉,听我说嘛。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要他稍安勿躁,指著嘉琪莉亚手中的纸片说: 「嘉琪莉亚,你是看得懂乐谱的。上头写的音符,代表的是什么样的音阶,能不能跟摄政大臣讲一下?」 「……只念给他听就可以了吗?」 虽然不太瞭解为州么,嘉琪莉亚看著摊开的纸片,清澈的声音像唱歌似地念道 「按顺序,是re sol mi fa re mi ~。」 「好,是re sol mi fa re mi……那么,如果把这些音一直连著念到最后的rare,会变成什么呢?」 「从最前面的『钓钩』开始是吧?」 嘉琪莉亚间说,然后吸口气,照著雷奥纳多说的念道: amo re sol mi fa re mi……。只有爱让我忆起(amore sol mi fa remirare)?!」 「这……。」 鲁多维克站起来,嘴里反覆念著嘉琪莉亚解读出来的句子。 「不是说了吗?这只是留言的纸条而已。」 雷奥纳多一副若无其事的声音说。 「啊,是啊……可是,只有这样……」 鲁多维克勉强迸出这几个字。握著纸片的嘉琪莉亚也是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只有雷奥纳多冷冷地笑著。 「还得谢谢你呢,嘉琪莉亚。我原本只隐约觉得是那样,现在多亏了这张留言,才有办法确信。」 「嗯……」调整一下呼吸,嘉琪莉亚问说「这么讲,老师现在已经知道是谁把肖像画拿走的吗?」 「喔,不,那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也知道是怎么拿走的吗?」 「对。为什么会消失,我也知道。唉,也不是什么得担忧的就是了。」 雷奥纳多喃喃说,耸个肩膀。 「能解释给我听吧。」 鲁多维克噘著嘴,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雷奥纳多一副感到为难似地思考著,然后用难得一见、含糊其词的口吻说: 「不。那恐怕不是我在这里应该说的。」 「那是什么意思?」 鲁多维克急躁地问。雷奥纳多不禁苦笑。 「唉,意思是说,在这世界上,也有些事是不说破了比较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别想岔开话题,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故意大叹一声,又说: 「肖像画消失的事,其实已经引起了骚动。帕洛塔小姐也被认为有嫌疑。再这样下去,宫廷里的气氛说不定也会变得很不好。」 「而且,这次的事件也让吉亚菈小姐受到伤害。」 嘉琪莉亚身体往前倾,又接著说: 「如果这事不解决,对她肚子里的小孩有不好影响的话,老师您觉得这样好吗?」 「这未免太夸张了吧……。」 雷奥纳多似乎觉得有点烦,眼睛朝下看。 「好吧,这样吧。首先,嘉琪莉亚,你能不能明天也去嘉佛里欧的宅邸拜访一下?」 「好的,没问题。」嘉琪莉亚点头,「可是,我去那里是要?……」 她等著雷奥纳多继续说下去。 「和嘉佛里欧亲自见面,听一下他的答覆就可以了。」 「答覆吗?」 「对。说我这个雷奥纳多·达文西,想要帮吉亚菈·康忒小姐画肖像,代替被拿走的安布罗吉欧的那幅画,问他觉得如何?就是这件事。」 「喂,等一下,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粗声糊气地说。 「这跟先前的态度很不一样呢。」 「……你在生引么气?伊尔·摩洛。」 「我说要你帮康忒小姐画肖像时,你不是很不愿意吗?」 「是不愿意没错啊。找当然也没打算承接这上作。」 「这样的话,嘉琪莉亚要怎么办?如果嘉佛里欧当真说要请你画,那怎么办?」 「不会的啦!事到如今!」 雷奥纳多微笑起来,带著嘲讽地。 「当初他要请了另一个人画的话,比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 「什么?」 「总之,嘉佛里欧一定会拒绝的。如果那样的话,能不能帮我这么转达:最好要表达感谢的心。」 「……好的。知道了。」 嘉琪莉亚吃吃笑地点头。虽然不瞭解为什么要这么说,但看来已经打算照他的话做。 「简直就像是去敲诈钱的无赖汉说的话。」 鲁多维克皱眉,「哼」一声说。 随意地伸个懒腰,雷奥纳多又补充说: 「啊,对了,伊尔·摩洛,你最好也一起去啰。」 「……什么?」 「如果没空的话,派人去也可以。」 「喔,时间倒是安排得山来,为什么?」 「因为披风会回到你身边。」 「……我掉在喜宴上披风吗?」 「是你思念的东西,不是吗?」 「啊,是啊……。」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鲁多维克沉默了起来。 如果披风真到了嘉佛里欧手里,雷奥纳多是怎么知道的呢? 可是雷舆纳多并浚打算做更多的说明。 于是,鲁多维克两人像是被撵走似地离开了旧宫。 6 两人再来雷奥纳多的居室是隔天的事。 时间比昨天稍晚一些。 石窗外,夕照晕染成红的广阔天空,仿佛被圣哥塔尔多教堂高耸的钟楼切开一样,这是米兰独特的黄昏景色。 雷奥纳多坐在窗边的工作桌旁,看来正在写著东西。 他从右到左——和一般人相反的方向——移动著银笔。如此,写出来的文字,就像是映在镜子里似地左右颠倒。所以他在写什么,鲁多维克也读不了。画在纸张边边的细致素描,看起来像是一种非常美妙、但还没存在人世的机械的临摹。 「啊,伊尔·摩洛,看来你终于又拿回披风了。」 漂亮的艺术家这么说,并没回头看著站在门边的鲁多维克两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雷奥纳多。」 进了房间,鲁多维克劈哩啪啦说了起来。 「我的披风在嘉佛里欧家里,这没什么,因为是忘在那里的东西。但是,他为什么会拒绝你提议帮吉亚菈·康忒画肖像?为什么你知道他会拒绝?」 「是吗?毕竟还是拒绝了。」雷奥纳多终于把头抬起来,看似满意地笑了。 「是啊。可是,情况却有些奇怪。」 口气像个闹别扭的小孩,鲁多维免说。 「嘉佛里欧那家伙说,让我们也这样操心,十分抱歉。说主要原因都是他自己虚荣爱现,把还没完成的肖像画拿出来展示。总之,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听说柯菈丽契小姐受到怀疑,也一副很心疼的样子。是吧?嘉琪莉亚。」 「是的。」嘉琪莉亚一副也想说什么的表情。点了头。 「老师,遵照您说的,向嘉佛里欧先生转达了『最好要表达感谢的心』而他说『郑重瞭解了』。还说改日再来向老师道谢。」 「这样。」雷奥纳多冷淡地点头,继续写著。 鲁多维克用力乾咳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雷奥纳多。为什么嘉佛里欧要向你道谢。跟我说吧。别那样,要不找心里难受。」 「是这样的,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苦笑耸耸肩。 「也就是画像的下落,和我料想的一样。」 「什么?」 「是啊,从头一一说明会变得太长了些。」 觉得麻烦似地吐口气,雷奥纳多说。 「你们看到的肖像昼,画的并不是吉亚菈·康忒。应该是这样。」 「不是康忒小姐?」 鲁多维克追寻记忆似地眯著眼睛。 「叫是,上头画的确实是她。是乔凡尼· 安布罗吉欧的画哦,不可能搞错的。而且,画中的女人,穿著和康忒小姐同样的宫廷乐师的服装,抱著琉特琴。」 「的确,看起来是这样。我并不是怀疑你的眼力。」 雷奥纳多直截了当地说。 「但是,那幅画是用油彩画的吧?如果想修改传统的蛋彩画,只能重新画上。但如果是油彩的话,乾得较慢,之后要再修改也可以。当然,不管要画的是相似或不相似的另一个人,一开始时就重画会快得多,但如果画的是体态很相似的人……。」 「恩……。」鲁多维克低声说。「难道是……柯菈丽契·帕洛塔吗?」 「看来是这样吧。」 雷奥纳多淡淡点头。 柯菈丽契和吉亚菈一样,是宫廷乐师,也弹奏琉特琴。更主要的是,她是嘉佛里欧以前的情人。所以嘉佛里欧最初请安布罗吉欧画的,很可能是柯菈丽契·帕洛塔的肖像。 「那幅画画的不是康忒小姐,而是帕洛塔小姐?……」 鲁多维克又嘀咕了一递。 「这是说,如果是那样。」 雷奥纳多一副好像很郑重的样子说。 「假定,嘉佛里欧请画家帮柯菈丽契·帕洛塔画肖像,但在画还没完成之前,两人就分手了。」 「嗯。」 「不久,嘉佛里欧又结交了新爱人,并想著要送她什么 礼物。而他手边刚好有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原本应该赠送的对象也已离开,而新的情人和这幅肖像画里的人又很相似……。」 雷奥纳多浮现戏谑的笑容。 「虽然画还没完成,但已经支付画家一笔相当的赞用了。要是再请他画一幅新的,又要增加一笔开销。不过,如果只要求画家修改,费用应该会比较少。而对画家来说也省事,只要稍加修改,就可以让作品呈现在世人面前。」 「对彼此来说,是不错的交易……。确实也是呢。」 鲁多维克佩服地点头。但嘉琪莉亚嘟嘴鼓腮,不满地说: 「可是,这对女方来说,难道不会太失礼吗?」 鲁多维克有点心虚起来,赶紧问说: 「是对原来肖像画主角的帕洛塔小姐失礼,还是对被赠送画的康忒小姐失礼?……」 「对两人都失礼!」嘉琪莉亚语气强烈。 「康忒小姐显然不知道这回事,一直以为那幅画就是为她画的。」 苦笑著,雷奥纳多继续说。 「但是,帕洛塔小州却全知道,嘉佛里欧应该事先跟她讲好了。对帕洛塔小姐来说,如果留下分手爱人所送的未完成的肖像画,也是一种困扰,所以她也理解了。说不定她那时有要求一些回报,伹至少没自怨恨那件事。」 「……为什么敢这样断定?」 鲁多维克怀疑地问。雷奥纳多冷冷回答: 「知道的喔,因为读了她留下来的信。」 「信?」 「啊!」嘉琪莉亚张大眼睛。「就是那张乐谱是吧。『只有爱让我忆起。』那是柯菈丽契小姐写的吗?」 「对。大概她和嘉佛里欧以前就互相写那种特别的乐谱信——在彼此还相爱的时候。那样的话,即使信被别人看到了,也不会有什么困扰。总之,就是很音乐家式的文字游戏,不是吗?」 「这么说,嘉佛里欧先生一开始就知道那封信写的是什么啰。」 「是啊,应该是这样。」雷奥纳多的视线又回到他刚才写东西的纸张上。「不过,他在那之前应该就留意到了,画像的消失和她有关。」 「嗯……!!」 「什么意思?」 鲁多维克两人表隋硬阴。 「这么说,毕竟还是帕洛塔小姐把画像偷出去的是吗?可是她一直在院子里弹奏,不可能有办法把画像拿出山庄。」 「不是这样的,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温和地微笑说。 「她只是让画像消失,并没把它拿出去。而且,她原本并没打算让画像消失的。」 「不懂……。那样的话,画像怎么会不见了呢?」 「的确,这种事光用嘴巴这样说明,是不容易瞭解……譬如说,你看得见窗外教堂的钟楼吗?伊兰·摩洛。」 「当然看得见。为什么?」 鲁多维克有点不高兴地点头。 属于旧宫一部分的圣哥塔尔多教堂的钟楼,是此时米兰最高的建筑。从市内所有地方仰望,几乎都能看到它那独特的模样,从雷奥纳多的居室看去,刚好是正西的方向。 「那么,钟楼的这一侧看得到的窗户,有几扇是打开的,能不能数给我听?」 「只数打开的窗户,是吧?」 皱著眉头,鲁多维克走到窗边。在西沉夕阳的衬托下,教堂的钟楼特别显眼。但笼罩在逆光中的形体,和暗影合而为一,不管怎么凝枧。看到的也只是黑色的塔。 「怎样啊?伊尔·摩洛。」雷奥纳多有点戏弄地问。 「没办法,这样的话。」 鲁多维克终于放弃。 「阳光的阻碍,连是不是有窗户也看不出来……。」 说到这里,鲁多维克表情严肃地看著艺术家,沉默不语。 「在那里,却看不见。这种情况,你现任觉得很真切了吧。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愉快地嘴角上扬。 那么,我们注意到肖像画不见时,并不是画被拿走了,只是变得看不见而已,是吗?」 嘉琪莉亚缓缓地问说。 聪明的她,似乎比鲁多维克早一步想到事情的真相。 但是鲁多维克反驳说: 「不过,嘉佛里欧去查看时,肖像画可是已经消失了哦。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也确实是那样。」 「喔,虽然真正的细节不清楚,但我想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 雷奥纳多握著银笔的手停止写东西,身体转向鲁多维克他们。 「嘉佛里欧展示了那幅画。柯菈丽契·帕洛塔趁演奏休息空隙,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一阵子,参观的人也少了,所以也去参观了那幅原本应该属于她自己的肖像画。她这时的心理是很有趣的。不过,这事我们先放一边……」 「嗯……。」鲁多维克随口附和著。 「之前画的是她身姿的肖像画,现在正被修改成吉亚菈·康忒。这事她也理解。但我想,她这时显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发现那幅画能让人看得出来,里头的人物不是吉亚菈·康忒,而是柯菈丽契·帕洛塔。是画家疏忽了呢?还是嘉佛里欧没注意到呢?无论如何,这事如果被谁发现了,都会变成很不好的事。帕洛塔小姐本人姑且小说,嘉佛里欧会丢人现眼是很明显的。」 「嗯。」 「这时,她只想向嘉佛里欧一个人传达那件事。所以她大概是使用了房间里头的炭或什么的,在画的那部分做了记号。然后为了不让人看到那个记号,就拿了旁边的大黑布把画盖住。肖像画用布盖住的话,一般人通常会认为是公开展不结束了。这样,一直到布被掀开前,不会再有人看到里头的画。」 「喂……难道说,那块黑布是……」 「是啊,恐陷就是你的披风,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边笑边说。 「想必是你忘在那房间的某个地方。她大概也没注意到那是你的东西。」 「嗯……。」 「然后帕洛塔小姐给嘉佛里欧写了留言。就是用乐谱写的那到信:只有爱让我忆起。这句话反过来说,意思就是『忘记了没有爱的人』——如果连我的这个特徵也忘记了,那你的爱真的是很冷淡了。这大概是帕洛塔小姐想说的吧。」 嘉琪莉亚默默听著。 「总之,她做的就是这样而已:「在画上做记号,用布把画盖住,然后留下一封短短的信。这样需要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久。然后她回到宴会,继续弹奏琉特琴。可是,却又发生了她预想不到的事。」 「……就是我说肖像画不见了,是吧?」 嘉琪莉亚表情尴尬地说,雷奥纳多点头。 「对。本来是像不让重要的画沾染上灰尘的那种用心,用布把画盖住。但放肖像画的房间并没有灯火,另一方面,中庭里的篝火又煌煌燃烧著,从外头看,屋里就显得更暗了。肖像画原本是放在篝火的光线映照得到的地方,但那时完全被黑布盖住,对于在院子里的你们来说,看起来就像是画消失了一样。」 「于是嘉佛里欧先生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嗯。而他那时应该留意到了从前的情人留给他的短信。然后心里焦急了起来。如果冷静采取行动的话,或许会处理得更好,但那时他只想到叫仆从把画藏起来。就那样用鲁多维克的披风包住,藏在宅邱的某个地方。然后你们随后也去了那房间,所以嘉佛里欧只好告诉你们画不见了。 「……这么说,肖像画没被搬山山庄啰。」 「对。所以这件事归根究柢就是:女人为了 分手的男人,帮了他最后一次忙,而男人心领了她的帮助——如此而已。」 雷奥纳多讲到这里,喘口气休息一下。 鲁多维克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地摇摇头。嘉琪莉亚两手在胸前相叠,用清澈明亮的声音说: 因为柯菈丽契小姐留下的信,所以您瞭解了这件事。啊……那么老师要我转达给嘉佛里欧先生的话,指的也是这件事吗?意思就是要他多感谢那位小姐。」 「对。虽然不认为有担心的必要,但万一就这样地嫁祸给她,那就太过分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觉得好歹还是传话给他,让他知道有人多少知道其中缘由。」 「我懂了。」嘉琪莉亚静静微笑。 鲁多维克表情复杂地用手拢头发。 「、,雷奥纳多,只有一件事我还不瞭解。」 「是关于肖像画的错误吗?」像是想起来了一样,雷奥纳多说。 「对。修改肖像画时,是疏忽了什么?我参观那幅画时,也看得很仔细。不过,完全没有能让人想到画的是柯菈丽契·帕洛塔的地方。特别是人物的部分并未完成,所以根本连可能是特徵的地方,都还没画到呢。」 「但是,琉特琴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吧。」 「琉特琴?可是,乐器样式的不同等等,谁都会最先修改,不是吗?」 「的确是这样,但安布罗吉欧并不是乐师,所以对乐器的构造不是很熟悉。」 「……哦?」 「首先,琉特琴是有弦的乐器。从上而下,弦越往下伸展,音就越高,这是通常的情况。而且,音高改变的话,弦的粗细和长度也得改变。这是这种乐器的构造。」 雷奥纳多一边说,一边随笔画出琉特琴的样子让他看。 「但柯菈丽契·帕洛塔是左撇子。如果制造和一般结构左右相反的琉特琴,那么弦的上下粗细也要改变。也就是说,她的琉特琴的弦,是从下往上变成高音的。其他人即使不会注意到,但音乐家的嘉佛单欧当然应该注意到。」 「喔,只有她的琉特琴弦伸展的方式是不同的。安布罗吉欧并不知道,所以没做更改。」 「想必是吧。而且,原本用一只手抱著琉特琴时,只有左撇子的人会用右手握住指板处。如果不是左撇于,而用右手抱著琉特琴,就会显得不自然了。如何让康忒小姐接受这一点,那就得看嘉佛里欧他们的本领了。」 雷奥纳多说完,一副很愉快的样子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这些事,你倒是很注意到嘛!」 鲁多维克坦率地佩服说。 雷奥纳多微微一笑。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出入米兰宫廷的人,包括她在内,只有两个是左撇子乐师,所以记得很清楚。如此而已。」 语气平淡地把话说完,雷奥纳多放下手中的笔——原本握在左手里的笔。 从无窗之塔看到的景色 从被幽禁了的房间里,一个人忽然消失。 连绳子也没用,就这样从幽禁的塔上不见了。 像是带有什么魔法似的,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1 米兰夏天的夜晚来得迟。 即使日已西沉,天空仍微薄明亮,让城市给人的感觉,似乎无论到了何时都充满活力。 褐色的砖和灰色的方石构成的城市。吹过西北田园地带的风,舞动稀疏种植的绿树。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凝视著薄暮的街道,从东边的维多利亚门朝著通往法院前广场的马路前进。 他刚结束了领土内的视察,正在归途中。看起来平和的米兰公园,如果掀盖一看,从数年前开始显现流行徵兆的黑死病,还有谷物的歉收和威尼斯的国境争执等,问题其实堆积如山。意识到这些,鲁多维克的心情变得很不舒坦。 不久,来到了广场的他,像是被风引诱了一样,突然心血来潮,改变马匹前进的方向。正前方看到的是,正在建筑中的大教堂。 「大人,要往哪里?伊尔·摩洛大人。」 随从的士兵叫住突然改变方向的鲁多维克。 一个个都是健壮的黑人侍卫,身披豪甲、腰佩快刀。 「稍微绕道一下的时间总该有吧。」 鲁多维克轻「哼」一声,笑著回答。 「我去找一下那个男人。你们在旧宫的守卫室等我。」 在石造建筑的入口处停步,鲁多维克对护卫说。 知道鲁多维克性情的士兵们,连一丝的不满也没表现出来,遵从他的话。 虽然只说了「那个男人」,但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在米兰都城的中心,包括大教堂对面的豪华建筑,以及圣哥塔尔多教堂一带,是人们统称为旧宫的地方。这里以前是米兰大公的住所,现在则让出入宫廷的学者、艺术家们使用。 在厌倦了繁忙的国务之际,鲁梦维克常会离开居住的城堡,来这里走走。 对不是纯粹贵族的鲁多维克来说,被唠叨的官吏包围了的宫廷,并不是感觉很舒适的地方。反而是和那此讲求实际效用的旧宫的艺术家们谈话,让他觉得格外地轻松无拘束。 把自己的佩剑交由侍卫保管,鲁多维克信步走向一个男人的工作室,非常自然地。他有这样的预感,那个异乡来的男人,应该能提供一、两个排忧解闷的想法。 鲁多维克原本是雇用这个男人作为策划宫廷典礼和余兴节日的技师。所以才更会有这种想法也说不定。而且这个异乡人以前也设计过机械装置的人偶,还用动物肠子做成气球等,让大家非常惊讶。 不过,也不能说这个男人只是宫廷技师而已。 他本来是以乐师的身分,被佛罗伦斯的梅迪奇家族派遣来的音乐使节。事实上,他竖琴弹奏得非常好,平常也设计各式各样的乐器。 另一方面,他也是公会认可,允许拥有自己工作室的画家。 而且,他也自称是稀世的建筑师、雕塑家和军事工程师。 一个性情古怪善变,让人难以捉摸的男人。 如果坦率说的话,身为摄政大臣的鲁多维克自己也无法和他相比,这也是为什么鲁多维克会对他感兴趣的原因。 所以,每次有事的时候就会来找他,而下意识里,或许也希望能看穿他到底是个自大的愚人,还是一个真正有创造性的天才。 或者会来找他,只是因为跟他性情投合而已——虽然鲁多维克不太愿意承认。 这样的事,有时还真的让他感到烦恼。 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是这个让鲁多维克烦恼的男人的名字。 他的工作室,离教堂钟楼很近,是带有中庭的建筑。 石块叠砌到天花板高,原本是作为宫殿的一部分而盖的。 本来是用来制作金属工艺和雕像的宽广房间,现存只冷清地放著画了一半的素描和未完成的塑像。也没有徒弟们的身影。虽说已经过了晚钟时刻,但那种光景,还是让人不禁怀疑,平常是否真的有人在这里工作。门连锁都不锁,看来是觉得没有值得被偷的东西。但房里银笔描绘的素描片段,其美丽正显示出工作家主人非比寻常的绘画才华。 穿过粗心敞开的房门,鲁多维范走向工作室里头。 踏上墙壁残留著褪色湿壁画的楼梯,可看见房间深处隐约渗出光线。随风飘散而来的是溶化颜料的亚麻仁油气味。 「你在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喊著问说,手握住生锈的门把,把门拉开。 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房间内部,以及面西大大敞开的窗户。 窗边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身影。肘靠在古旧座椅的椅背上,头略略歪斜,望著画架上的画。 薄暮的天空为背景,衬托出来的那种身姿,宛如一幅描绘异教神话情景的绘画。 一个漂亮的男人。 「啊,你来得正奵,伊尔·摩洛。」 艺术品般的男人,对著看得痴迷的鲁多维克笑说。那种似冷淡、却又奇妙可亲,让人无法捉摸的笑容。 虽然鲁多维克突然不请自来,但似乎没有妨碍他的心情。觉得稀奇的鲁多维克,往空的椅子坐下。 「所谓来得止好。是什么意思?」鲁多维克问。 淡淡微笑,雷奥纳多指著画架说: 「正想听听别人对这幅画的感想。你觉得如何?伊尔·摩洛。」 被问到的鲁多维克,目光转向墙边的画架,皱著眉头问说: 「就这样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吗?……」 画架上,是宽幅比成年人肩膀略宽的画板。 但画的内容却看不见,因为画板整个都用白布盖住。看来很乾净的白布,是用来保护画的吧,布上头还可看到纵横的摺痕。 「把布拿下来没关系吧?」 为了慎重起见,鲁多维克先确认一下,然后站起身来,雷奥纳多浅浅一笑,轻轻点个头。 问别人对画的感想,却把画盖住,这未免有点失礼吧。 略略感到气愤,鲁多维克靠近画架,这时开始感到有种不协调感。 覆盖的布确实在那里。是白色斜纹花格布,穿插规则的藏青色花样。左右两端打结,像把画板包住那样固定著。 但即使伸手过去,鲁多维克也无法触及白布的结。那块布,只是像真的一样,画在画板上而已。 「雷奥纳多,你骗了我吗?……」 鲁多维克楞住地喃喃说,像是要确定似地,一直用手指摸著图画的表面。 再靠近一点时,那块「布」散发出油画特有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的亚麻仁油气味,就是来自这幅奇妙的画。雷奥纳多画的不是「画」而是覆盖画的「布」。鲁多维克很巧妙地被耍了。 「说我骗你,就太难听了。这一次画的,正是覆盖图画的布。」 雷奥纳多看似愉快地微笑说,一副显然觉得很好玩的样子。 鲁多维克眼神怨怼地回头看著他。 「说什么要听感想之类的,依你平常的个性,会说这种好听的话吗?」 「平常的个陛不会?这可真让人感到意外呢。」 雷奥纳多摇头,还是一副很愉快的样子。做个手势,要鲁多维克再坐回椅子上。这种随意的态度,或许让人觉得傲慢,但鲁多维克并没特别在意。毕竟两人岁数几乎一样,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彼此之间那种没有拘束的感觉,是难以向外人说明的。 或者是,这位奇特的艺术家,真有让人想不到的魅力。 「这幅画 是习作。鲁多维克。」 「习作吗?说的可真好听。」 鲁多维克深靠椅背,望著那幅画。的确认为那是一幅画得很好的画,但毕竟还是觉得这很像雷奥纳多会做的恶作剧。 或许是看出了鲁多维克的心情,这位异乡来的艺术家,表情变得稍微认真些。 「知道宙克西斯和帕拉修斯的故事吗?鲁多维克。」 「不知道。」鲁多维克摇头。他没听过这两人的名字。 「是记载在老普林尼所著的《博物志》里的一个章节,一则古老的轶事:两位古希腊画家,宙克丙斯和帕拉修斯,把各自的作品拿出来较量。」 「哦?」 「宙克西斯画了一幅很精巧的葡萄画,鸟群看到后,被画中的葡萄吸引,聚集到剧场舞台上。能达到这种程度,应该是画得很好吧。」 「嗯,了不起!」 鲁多维克坦率地佩服说。 虽然米兰被义大利其他城市的居民笑说稍微缺乏了文化性,但这城市也并不是没有收藏很优秀的写实画。不过,像那种能骗过鸟眼的静物画,鲁多维克倒是从来没见过。 虽然知道那只是传说的轶事而已,但还是很吸引人的故事。 「那么,帕拉修斯如何呢?」 听到这么一问,雷奥纳多有些不怀好意地微笑说: 「是啊。那时,宙克丙斯对他说——就像你应该也会说的那样——那么,把布幕拉开吧,快点让我看看你的画。」 「——嗯?」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鲁多维克觉得。既然是画作的比较,没看到作品,也就无从判断优劣了。 「不……说了那句话就已经高下立判,表示宙克西斯输了。因为帕拉修斯画的就是那块布幕,因为太逼真的缘故,宙克西斯以为布幕后面还有一幅画。」 「喔。」 鲁多维克咧嘴,瞪了一眼托著腮、一副得意模样的雷奥纳多。 「宙克西斯画的葡萄骗过了鸟的眼睛,但并没有骗过人的眼睛,而帕拉修斯画的布幕,却连一样是画家的宙克西斯也骗过了。 的确是有趣的故事。但这样听著故事的鲁多维克,心里并不舒服——这样岂不是等于自己被嘲笑胥吗?还是雷奥纳多的用意是在安慰他?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想到帕拉修斯的故事,才画了这幅布画。」 说完,鲁多维克吐了一口气。雷奥纳多微笑点头。 「没错。其实找是想把这种技法用在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的壁画上。作为餐桌的桌布。」 「『最后的晚餐』吗?」 鲁多维克低声说,看了雷奥纳多一眼。 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和其教堂是前米兰大公盖勒亚佐·史佛尔札任命有名的建筑帅索拉里建造的,而委托雷奥纳多为修道院的膳食堂画壁画的不是别人,正是鲁多维克自己。画的主题是「晚餐仪式」,神的儿子和斗徒们围坐餐桌旁,是很常见的宗教画。 但是,如果是画成桌布的话,桌布是一直覆盖到餐桌两侧的,桌面部分的画面会是一大片白色,这样不但意义不大,而且显得太突儿。 所以,如果把那块桌布画成有摺痕或是有棉布质感那样,而会被误认为真正的桌布时,一定会成为颠覆一般观念的划时代作品了。 鲁多维克想像著这件事,一时说不出话来。雷奥纳多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说: 「宙克西斯他们的作品并没流传下来,但想像当时的情况,他们画的应该是用来衬托舞台的背景画,连古代的画家都画出那样的画,我当然也得画得出能骗过你眼睛的画,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说这幅书是习作。」 虽然还是无法完全释怀,但经他这么一说,也没有理由好去责备他骗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他非凡的本领,能画出那样的画布。 或许是因为被骗得很巧妙,之前有的那种疲累心情,不知不觉中也消失了。 鲁多维克不禁苦笑,张望著这位艺术家的私人工作室。 厚厚石壁围住的房间,书本、羊皮纸、计算尺和许多用途不明的工贝,随意放著。真看不出这地方是艺术家的工作室,如果说是数学家或占卜师的居室,反而比较合适吧。 看到壁龛里放著装有葡萄酒的容器,鲁多维克站起身来。 「你害得我口都渴了。这葡萄酒我喝了,可以吧。雷奥纳多。」 强硬的语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 听了这话,雷奥纳多不由得苦笑起来,说: 「那倒是没关系,可是,鲁多维克,你别生气哦。」 「什么?」 鲁多维克觉得讶异地低声说,同时走近壁笼。 石壁挖凹洞,嵌进浅浅架子的壁龛。原本是用来摆饰雕像和首饰的地方,但现在则放著透明的玻璃容器。容器里是半满的葡萄酒。其下的金属台座,让人感觉好像房间的光线都映进了里头。 触到表面时,鲁多维克不禁倒吸一口气。 那里并没有葡萄酒的容器之类的。 会反光的透明容器、深红色的葡萄酒,还有嵌进墙里的壁龛,也都是画在小画板的作品。 挂在那里,的确很像墙壁的一部分,所以要很靠近时才看得出来。 如果不是预先告诉他不要生气,鲁多维克差不多就要破口大骂了。 「对不起呢,伊尔·摩洛。画得太好了是吧!」 大言不惭地夸赞了自己之后,雷奥纳多站起身来。 「……这也是习作吗?」 看著走向寝室的雷奥纳多,智多维克问说。过一会,才傅来答覆的声音: 「是的。这种金属的沉重和玻璃的透明感,要用湿壁画法来表现是很难的。但法兰德斯地区的画家们却很擅长这方面。为了确认是不是能把他们的技法应用在壁画上,所以才有这些练习作品。」 边说边走回来的艺术家,手上拿著两个玻璃杯,并把其中一个递给鲁多维克。 微笑地等等对方把杯子接过去时,雷奥纳多像是要确认时间似地看向窗外,忽然说: 「其实,嘉琪莉亚等下会来。」 「嘉琪莉亚吗?是下是又在宫廷里听到什么麻烦的流言了?」 鲁多维克嘟囔说。 雷奥纳多一副打从心理不乐意的表情。这个男人,连雇主的命令都会技巧地找藉口逃避,绝不做不称己意的事,现在脸上难得一见地,浮现那种已经知道会有麻烦事情的表情。他轻叹一口气说: 「不知道。说是有事想跟我讲,怎样?伊尔·摩洛,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也听听?」 「这倒是无妨……不过,这杯子是干嘛用的?」 看著递过来的杯子,鲁多维克不解地歪著脑袋。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品,但却是打磨得很不错的酒杯。难道又在戏弄人? 「就算你神通广大,叫是画里头的酒难道能喝吗?」鲁多维克诧异地问。 雷奥纳多转头看著他,愉快地微笑说: 「酒是有的。」 说著,他掀开挂在墙壁的画。 被画板完全盖住,隐藏在后头的真正壁龛里,利用石墙保持著冷凉的葡萄酒,满满地盛在容器里。 2 雷奥纳多准备的葡萄酒,有翡翠颜色的清澈,味甜而浓烈。 据说是把挑选过的绿色葡萄乾燥后,使用浓纯的汁液,再经过硫磺熏蒸抑住酸味而做成的。都是刚研究出来的新技术,至于怎么想出来的并不知道。总之,是雷奥纳多自己在信上写了作法,送到农场让他们酿造的。这个男人,一旦埋头工作 ,吃、喝都会忘记,甚至连睡眠也不关心,但对葡萄酒还是无法忘怀。 确实是很好的酒。 连喝惯了美酒的鲁多维克,也低吟赞叹。就这样,享受著那种独特的芳香,喝完第一盏之际,似乎是有人爬上了通往工作室的楼梯。 是看到了房间渗出的光线吧。轻轻的脚步声,没有犹豫地往雷奥纳多的私人房间走来。 然后,触及生锈斗把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是清澈动人的声音: 「迟到了——,老师。」 出现的是个脸庞削瘦但美丽的女性。 还是个小姑娘的年龄。穿著最近宫廷流行,玛瑙色和碧绿色作基调的华丽衣裳。 肌肤白得宛如透明。长长的头发覆著薄纱,用朴素高雅的琥珀饰物固定著。淡褐色的眼睛。柔和丈静的表情,有著大人似的聪明样。给人的感觉,仿佛一朵洁净的花。 这个女孩——嘉琪莉亚·迦乐兰尼一看到鲁多维克后,眯眼微笑,优雅地施个礼。 「大人您好。也很久没跟您问候了。」 嘴里含著葡萄酒的鲁多维克,「嗯,嗯」地点头。 女孩比鲁多维克他们小了将近十五岁。但一有她在这里,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嘉琪莉亚是米兰朝廷以前的官员法齐欧·迦乐兰尼的遗孤。鲁多维克现在是她的照顾者,所以和雷奥纳多一样,也住在旧宫里。 因为幼年失父的缘故,她非常懂得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加上天生的美貌也有关系,所以在宫廷内外,她有很多的朋友。 从宫廷里的人才录用到外交关系,鲁多维克不只一次受助于她的建言。米兰朝廷录用雷奥纳多作为宫廷技师,最先也是出于她向鲁多维克的提议。 或许是因为这缘故,雷奥纳多似乎有些下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嘉琪莉亚进来后,他变得比平常更冷淡的态度喝著酒。这个性情古怪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的艺术家,在她面前,有时不知为什么也无法冷静自然。 对待女性特别冷淡的他,也只有嘉琪莉亚才能和他面对面聊些有的没的,或是练习竖琴等等。这是任何其他人没有的特权。 「对了,雷奥纳多——,要不要也问问看嘉琪莉亚对那幅画的感想?」 忽然想到这件事,鲁多维克问说。 虽然挂在壁龛的画已经收下来,但墙边画架上的「布画」还摆在那里。看过去,依然只是覆盖著画板的斜纹花格布而已。 想到自己被欺骗了,是会生气,不过,看到有人同样也被欺骗的话,有时反而会幸灾乐祸。 「画了新作品吗?」 少女般的坦率好奇,嘉琪莉亚的脸亮了起来。 雷奥纳多含混地点个头,好像不太有兴致的样子。 「就是那边画架上的画。」 鲁多维克这么说,往旁一站让嘉琪莉亚走过去。 上前两、三步,嘉琪莉亚和画相对,然后就站著不动。虽然期待地看著她是否会靠近把盖住的「布」拿掉,但却完拿没有这样的迹象。然后。她感叹似地吐了一口气。 微笑著,嘉琪莉亚回头看著雷奥纳多。 「简直跟真的布一样呢。是『最后的晚餐』的练习作品吗?」 雷奥纳多点头,嘴角浮起苦笑。 原本等著看好戏的鲁多维克,惊讶地凝视著她的侧脸。女孩并没显出得意的样子,视线再度转向艺术冢的习作。 「怎么知道那块布是画的呢?」 鲁多维克声音有点丧气地问。 嘉琪莉亚回过头,张大著眼睛,愉快地微笑说 「不是的。只这样看的话,我会以为是真的布盖在那里。」 「可是,就算是那样,为什么你连这幅画是「最后的晚餐」的练习作品都知道呢?」 「啊,您忘记了吗?大人。老师要被任命为宫廷技师时,他写的自荐书的事。在那里头,不是也附著他画的素描的目录吗?」 「……是啊,应该是吧。」 鲁多维克含混地说。 并不是忘记了自荐书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刚好相反。如果指的是雷奥纳多那封难得写了送过来的书信的话,虽然字面敬重有礼,但内容却写得洋洋洒洒、不可一世,有些东西不仅让人觉得很难实现,而且那种自信满涌,简直臭不可闻。因为对本文的印象太强了些,反而没去注意到素描的目录。 浅浅地微笑,嘉琪莉亚继续说: 「目录里也附上了机械的设割图和人物素描等等,也有一些是关于『结』的素描。」 「结?」 「是的。老师从在佛罗伦斯那时起,就喜欢很细致地描绘『结』和『发编』,不是吗?」 「那件事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嘉琪莉亚和善地眯著眼睛说: 「因为那件事,所以我才会想,这幅画应该是『最后的晚餐』的练习作品。」 「怎么说?」 「因为结的形状不一样。」 嘉琪莉亚指著画的边缘。 用油彩画出来的「布」,左右两端的结,看起来像是布把画板包住,然后固定好的结。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仔细看的话,并不是单纯打个结而已。 「通常打结时,结的前缘总是会起一些褶皱的。但这里画的打结法是:先在布的尾端打个小结,然后稍微捏起结前面的布,塞进结里头,不是吗?如果是这种打结法的话,一直到四个角落为止,布都能呈现绷紧的状态。这是给餐桌铺上桌布时的作法。」 「喔……。」 鲁多维克听了嘉琪莉亚的说明,不禁佩服了起来。 也就是说,所画的斜纹布的花样和摺痕看起来没有歪斜,想来就是基于这种特别的打结法画的。桌布如果看起来皱纹少的话,更能凸显出它的洁净感。 「但是,用来保护画的罩布,没有人会在意有没有起褶皱,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用这种麻烦的打结法了。 嘉琪莉亚眼神淘气地看著雷奥纳多。鲁多维克「哦」了一声,说: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会想到那是画出来的布。」 「是的,大人。而且,既然是素描过好几种结的老师,当然会知道这是使用于餐桌布的打结法。」 女孩温柔地微笑说。 「因为我想老师不会只为了一时好玩,画了这种无意义的画,所以应该是什么大作品的习作。而以餐桌的情景为主题的话,当然没有比『最后的晚餐』更重要的了。」 如果明白了,道理其实很简单。 可是,仅仅观察一下,就能发现结的奇怪,并能看穿艺术家的目的,毕竟不是简单的事。嘉琪莉亚·迦乐兰尼就是有这种能力的女孩。 「所以啰,刚才还是不问比较好,伊尔·摩洛。挺无趣的,不是吗?」 雷奥纳多晃动著杯里的残酒,淡淡笑说。 「听你那种口气,一副像是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似的。」鲁多维克声音有点不高兴。 说到这个的话,雷奥纳多确实从一开始就显得不太有兴致。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那幅画骗不过嘉琪莉亚的。」 「什么?……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我的话。你就知道骗得过是吗?」 鲁多维克噘著嘴不高兴地说。雷奥纳多装作没听到。 嘉琪莉亚似乎从两人之间的气氛觉察出事情的缘由,憋著气笑著。 雷奥纳多忽然抬头看著她,改变口气正经地说: 「对了,嘉琪莉亚,你不是有事要跟我 商量吗?」 「对。其实也不是什么要商量的事,而是听到了有趣的流言,想跟你说。」 「流言?」 「是的。我想你们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说完,嘉琪莉亚艳丽地微笑起来。 3 事情的缘起,和嘉琪莉亚的母亲的理财计画有关。 她的母亲——玛格丽塔·布斯蒂,也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同时代女性里少有的。嘉琪莉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受她影响最大的一个。 嘉琪莉亚的父亲知道妻子有那种才能,临死前,把大部分的财产让她继承。也就是认可了妻子处理遗产的决定权,而不是交付给变成一家之主的长子。 让人惊讶的是,即使她再婚,也允许保有这样的权利。 这想来是因为法齐欧很欣赏妻子的才能。而她确实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运用留下的财产让六个儿子受到一流的教育。 那样的她,跟女儿透露她被卷进意外的麻烦里,是前几天的事。 而这种事,是发生在不能依靠银行利息的时代。 如果是要理财,主要是对商人投资,然后分配利益。 玛格丽塔选择的投资对象是一个名叫巴哈蒙德的商人。这人主要是买卖湖泊地区出产的石材和木头,在米兰郊外有个大商行,雇用了许多工人。 「——这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听著说明的鲁多维克,望著嘉琪莉亚的眼神,说出自己的看法。 「目前因为大教堂的建设和其他水利工程,建筑材料的需求会不断增加,价格想必很快就会暴涨。令堂还真是有眼光。」 「是吗?但我母亲似乎认为,最好暂时别再增加投资。」 嘉琪莉亚表情复杂地说。鲁多维克眉头轻扬,对她母亲的决定略感意外。 「是有什么理由吗?」 「对,是因为巴哈蒙德家的名声现在不太好。不过事情其实和生意无关。」 「喔。不过,如果不是生意方面的关系,是什么原因呢?亲人方面的问题吗?」 鲁多维克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商人做生意,多多少少总会有起有落,这是很平常的。不过,巴哈蒙德家买卖的商品其实很稳当,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发生,生意是不会失败的。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有个女儿叫莱奥诺菈,听说现在是十七岁。」 嘉琪莉亚稍微端正了姿势说。 看来这才是她要说的正题。 「虽然还年轻,但听说已经是寡妇。以前嫁入商人之家,但男方在结婚不久后就去世了。」 鲁多维克点头,没显得特别讶异。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嫁女儿的话,对方应该也是门当户对有名的商人吧。 新娘和丈夫的年龄相差二、三十岁的情况,在这时代并不稀奇。所以丈夫先去世的情况也很多。丧期满了后,女方回到父母家,在那里等待再婚的机会,对这时代的女性来说,是常有的事。 「那位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鲁多维克这么问,嘉琪莉亚视线低垂点了头。 「是的。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在那女孩居丧期满后,马上就帮她找了新的结婚对象。听说这次是个宫廷的官吏。」 「哦……官吏吗?的确也是。」 他感到有点佩服了。把女儿嫁给官吏,巴哈蒙德想谋求的是生意上的方便吧。家族中如果有人是宫廷的高官,生意上有利的情报就可轻易获得,而且以后也有机会再和宫廷做生意。 「但是,莱奥诺菈小姐心里好像已经另有他人了。」 「哦?」 「我只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不知道。总之,对方似乎是个从土耳其回来的威尼斯人。好像是她在以前的夫家认识的。」 鲁多维克这下子感到吃惊了,问说:「巴哈蒙德准许了吗?」 虽然米兰现在和威尼斯签订了和平条约,但对米兰大公国来说,在柏加摩地区和米兰国境相接的威尼斯共和国,是交战了不知多少次的宿敌。更何况那人又是侗从异教国家的土耳其回来的男子,要摆脱让人觉得叫疑的印象,是难上加难。这样的对象,至少不是对巴哈蒙德的生意有帮助的人。 「没有。」 如同预料的,嘉琪莉亚摇头。 「听说巴哈蒙德先生很生气。怎么也不答应让她和那样的对象结婚。」 「想来也是啊。」 「是的。所以莱奥诺菈小姐被幽禁起来了。」 「……幽禁?」 嘉琪莉亚叹气地点头。 「巴哈蒙德先生的别墅是在郊外运河边,是贵族的旧宅邸改装的。那里有个石塔。虽然说是塔,但好像也不是很高。」 「巴哈蒙德把自己的女儿幽禁在那里吗?」 「是的,大概两个月前开始。因为莱奥诺菈小姐等待著半年后要和她自己选择的未婚夫结婚,所以看来是想把她关到那时为止。」 「这样做确实是太过分了……」鲁多维克皱眉说。 「可是,巴哈蒙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瞭解。一个因为父母反对,连陪嫁金也没有的女孩,在夫家会变得不幸,这是可以预见的。所以他或许觉得,与其让女儿就这样私奔,还不如乾脆关起来好些。」 「是啊。」虽然说了赞同的话,但嘉琪莉亚的眼神却是难过的。 在这时代,上流阶层家庭的女儿,能和自己希望的对象结婚的情况其实不多。这事嘉琪莉亚比谁都更瞭解。 「但是,巴哈蒙德先生为她挑选的结婚对象,名声也不人好,而且年龄也和她相差很多。大家都这么说,挑选那个对象几乎就只是为了商业利益。」 「原来如此,明白了。」 鲁多维克手一摆,打断了女孩的话。 嘉琪莉亚有些不解地歪著脑袋。 「也就是说,大家觉得巴哈蒙德先生的作法太恶劣,对他评价不太好。所以令堂对投资一事也犹豫著。」 鲁多维克认为,扼要说来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嘉琪莉亚特地跑来说的,其实是很平常的世俗流言。 这和西梦内塔·维斯普奇还有朱利亚诺·德·梅迪奇两人,因为不道德的恋爱,无法结为连理而早逝的传说性悲剧相比的话,是格外的一桩小事,但也不能说不是悲伤的恋情。总之,这些都是世间女性们喜欢谈论的话题。 但不知为什么,嘉琪莉亚一副高兴的样子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大人。巴哈蒙德先生结果还是没办法叫女儿和他挑选的对象结婚。」 「哦,为什么?」 「闲为莱奥诺菈小姐失踪了。」 「失踪?」鲁多维克讶异地皱起眉头。「可是那位小姐是被关在塔里的不是吗?是谁放她逃走的?」 「不,不是这样的。」 像是故弄玄虚似地,嘉琪莉亚微笑了起来。 「幽禁莱奥诺菈小姐房间的门,从外面用很坚固的横木闩上了,是为了关她才新做的。配上的锁,也是商行仓库用的那种,钥匙只有巴哈蒙德先生才有。」 「这真的跟监牢一样。那么,饮食等等是怎么处理的?」 「门旁有个小洞,就从那边递进去。当然,小洞没有大到可以让人爬出去。」 「不能从门出来吗?」 「没办法。而且,听说锁和门都没有被撬开的痕迹。」 「这样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窗户溜出去了。」 说著,鲁多维克又皱起眉头。 「该不会连窗子也弄成铁窗吧。」 「没有。莱奥诺 菈小姐也不是罪犯,倒还不至于那样。」 嘉琪莉亚苦笑说,眼睛瞄了一下自己身旁的窗户。 「那个房间只有一个窗户,但听说可以自由打开,眺望窗外。」 鲁多维克轻耸肩膀。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那位小姐就是从窗户逃出去的啰。也不是很高的塔,不是吗?」 「是的。但是,那是指跟大教堂的尖塔比较的话。听说,关莱奥诺菈小姐的塔,是差不多一般建筑物的四楼那么高。」 「到地面,估计至少有二十个手臂长。」 鲁多维克托腮的手抚摸著下颚。这样的高度,要安全无事地跳下去,实在不太可能。不管女性的身体怎么轻柔,这样的高度还是办不到。 「的确,以女生的力气,要从那里逃出去,是很困难。但是,如果使用绳子的话,总还是办得到,不是吗?」 「不,那个塔原本是用来收藏贵重物品的仓库。虽然称不上是城堡,但听说要从外边侵入是很难的。而要从里头出来,想来也是同样的困难吧。」 「是因为找不到能轻易系上绳子的地方,是吗?」 鲁多维克喃喃说。女孩点头。这么一来,鲁多维克也瞭解了。 怪不得大家也会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而骚动了越来。 「而且,就算莱奥诺菈小姐是利用绳子逃走的,她有什么理由得隐去痕迹呢?」 「听你这么说,也觉得难以理解了。真的没有痕迹吗?」 「听说是这样,如果是使用了钩绳之类的东西,下了塔之后,也还能收回,但墙壁上却没有使用过这些东西的痕迹。」 「说的也是。的碓很古怪,让人觉得毛毛的。」 鲁多维克不知不觉之间,被嘉琪莉亚的话影响,心里开始不安了起来。 从被幽禁了的房间里一个人忽然消失。而且是做不了粗活的富家千金,连绳子也没用,就这样从幽禁的塔上不见了。逃走的目的可说是很清楚,但使用的方法却像是带有什么魔法似的,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嘉琪莉亚使个眼色,看似愉快地笑了。 「奇怪的事还有呢。」 「什么?」 「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那个房间,听说里头画了画。」 「画?是素描吗?」 看著越感困惑的鲁多维克,嘉琪莉亚淘气地微笑。到现存为止一直默默喝著酒的雷奥纳多,一下子被勾起兴趣似地看著她。 「房间里头的墙壁,是用灰浆涂得白白的,不过有一面墙上画著画。」 嘉琪莉亚或许是想表示那是一幅很大的画,把两臂也张得大大的。 「画的是什么?」雷奥纳多问。 「风景。」 「风景?从塔窗看得到的风景吗?」 鲁多维克觉得无趣地哼了一声。 很杀风景地被关在塔里那么多星期,看到的只是窗外的景色。为了排忧解闷,画画那些风景,想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只是那样,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但不是那样。」 嘉琪莉亚斩钉截铁地说。细瘦的身子转过来,手按著背后的墙。 「塔的窗户是开向米兰郊外那一侧的,但莱奥诺菈小姐画的景色,却是另外一边,也就是被墙挡住,不应该看得见的米兰城市的景色。简直就像足看穿墙壁,画了从墙壁对面延伸出去的景色。」 「嗯。……」 鲁多维克含混地应昔声。虽然听了说明,也下暸解有什么奇怪的。只有雷奥纳多脸上浮现严肃的表情。 「当然,莱奥诺菈小姐是没有学过绘画之类的。」 像是要抢在鲁多维克发出疑问之前回答,嘉琪莉亚这么说。 「不过,据说那幅尽好得让人吃惊。就像是实际看著,画出来的写生画一样。而且,那幅画甚至还花了从塔上可以看到的野蔷薇斜坡。」 「野蔷薇?」 突然听到这个词,智多维克一下子没会意过来。 「啊…那种带刺的矮树丛吗?画了这个,又有什么问题呢?」 智多维克讶异地问。雷奥纳多「哼」一声笑说: 「你不觉得有趣吗?伊尔·摩洛。」 「有趣?什么有趣?」 「你想想,为什么看了那幅画的人会注意到画了野蔷薇呢?如果是从高塔窗户看出去的远处景色,这样画成的风景画。应该不会把细小的刺也画进去吧。」 「应该是不会,不过……」 鲁多维克嘟著嘴思考起来。如果确实有野蔷薇茂密丛生,从远处也只看得出是矮树丛吧。而不是画家的富家千金,她的不成熟的画,更应该只会画了那样。 「啊……是花!」鲁多维克抬起头来。 雷奥纳多看着他,慎重地点个头。 「应该是吧,野蔷薇的白花,小小的很多一齐开放。壁上的那幅画应该有画出来吧。所以看了那幅画的人,才会注意到是画了野蔷薇。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更奇怪了。」 他说的「奇怪」,指的是什么呢?鲁多维克想了想,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野蔷薇开花的时候是在初夏。今年的话,是刚刚一个月以前的事。但住那时候,莱奥诺菈小姐应该已经被关在塔里了。」 「嗯?……」 「所以,莱奥诺菈小姐应该不知道那里的野蔷薇开著花。但她的画却画著野蔷薇花。也就是说,她的画并不是根据她被关在塔里以前的记忆画的。所以,只能说是看到了没有窗户那边的塔外景色——你要说的就是这个,是吧?嘉琪莉亚。」 「是的,老师。」 听他这么说,嘉琪莉亚高兴地微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看到了没有窗户那边的塔外景色。也就是说,那个塔有其他人不知道的暗门之类的,对吧?」 鲁多维克拍膝说。 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房间里,在面向米兰城市、没有窗户那一边的墙壁某处,有个通向外头的暗斗,这么一来,如同看到实物而准确画出来的画,还有她偷偷从石塔逃出去的方法,也都能得到解释了。既然是贵族建造的老宅邸,会留有这样的装置,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是的。巴哈蒙德先生看来也是这么想。他一边命令商行的人去追查她的去向,同时也派了几侗人在房阀里查看了。」 「结果呢?」 「已经知道莱奥诺菈小姐是和那个威尼斯人一起越过边境离开了。但是,却找不到房间里有什么逃跑的通道之类的。」 「什么?!」 怎么叫能!鲁多维克不敢相信。 房间是在塔的上方,应该不会很大才对。再怎么巧妙的暗们,也不可能好几个人都找不到。 「这……听起来真让人觉得毛毛的。」 凝视著嘉琪莉亚,鲁多维克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千金小姐的突然消失,留下难以理解的画……。这些甚至会让人怀疑,那个塔简直是笼罩著什么怪诞的魔法。吹进来的夕风让人发冷,鲁多维克拉紧衣领,身体忽然颤了好几下。 「是啊。」 嘉琪莉亚点个头,像是同意鲁多维克似地,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巴哈蒙德先生的手下里头,也有人谣传说,莱奥诺菈小姐懂得什么魔法。所以巴哈蒙德先生才会只因为女儿不愿意结婚,就把她幽禁起来,想必也是本来就预料到了什么……。」 「就算有人会那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鲁多维克喃喃说,声音听越来有点苦涩。 「如果已经有那样的流言传来傅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说,巴哈蒙德先生的女儿是女巫,那就麻烦了。更糟糕的是,又牵扯上一个从土耳其回来的威尼斯人。要一般人不联想到怪诞的魔法,恐怕很难。」 「是的。实际上,那样的说法已经开始流传了。所以事隋的种种才会传到我母亲耳里。」 嘉琪莉亚说完,一脸尴尬。毕竟,这种事当作闲聊还满有趣,但麻烦落到自己母亲头上,也不是她希望的。 「巴哈蒙德先生现在的风评不太好,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看来总算瞭解了,鲁多维克很不愉快地嘟囔著。 像米兰这样的城市,很少有类似阿尔卑斯山以北的那种愚蠢的宗教审判。这是因为离教廷不远,对教会的腐败情况也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如此,但亲人里头要是出了个女巫,也足以让整个家族的名声不好。 「而且,其实另外还有对巴哈蒙德先生不好的事发生。」 「不好的事,是说看来会变成跟女巫的谣传有关的事吗?」 鲁多维克苦著脸问说。 「对。我说过,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塔只有一个窗户,听说东西就正好放在那下面。」 「东西放仕那下面?」 「对。一只羊。」 「……羊?」 鲁多维克嘴巴张得大大的,看著嘉琪莉亚。 她露出少有的猾豫样子,两眼低垂,然后压低声音说: 「莱奥诺菈小姐消失的那一天,被分尸成一块块的羊,血淋淋地放在石塔的正下方。」 4 漫长的黄昏接近尾声,窗外逐渐暗沉下来。 不知不觉之间,鲁多维克先前有点微醉的脑子,现在也完全清醒了。看到杯里的残酒,他一口气喝下。 雷奥纳多闭著眼睛,任由夕风吹散长发。 嘉琪莉亚一言不发,等著看谁先打破沉默。眼神里充满了女孩性情的好奇。 「怎么说都是奇怪的事。」 鲁多维克故意大声说,看著一言不发、闭著眼睛的艺术家的侧脸,鲁多维克故意大声说。 「你觉得怎样?雷奥纳多。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什么特别……」 张开眼睛,雷奥纳多说,语气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鲁多维克嘟著嘴说: 「『没什么特别』,是什么意思?」 「是说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什么?」 鲁多维克一副「说来给我听听」的眼神看著雷奥纳多。 雷奥纳多似乎觉得烦,一边的眉毛扬起,勉强开口说: 「是啊。首先,可以想得到的是,那些流言或许只是谣言而已。」 「你是说,实际上不是什么奇怪的失踪是吗?」 鲁多维克瞪大眼睛,和身旁的嘉琪莉亚面面相觑。 「是啊。其中缘故,思考起来有两种可能。」 「嗯?」 「一种可能是,那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造的谣。」 「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鲁多维克满脸错愕看著雷奥纳多。 「岂有此理!那不可能。名声小好,麻烦的可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哦。」 「没错。但是,如果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呢?」 「什么意思?」 「譬如说,他后来又后悔要把女儿嫁给那个官吏。」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改变口气说: 「挑选那个官吏,原本是指望会带来生意上的利益。但如果是自己这边悔婚的话,恐怕会对以后的生意造成不好的影响。不过,如果是新娘失踪的话,巴哈蒙德先生自己也可以说是受害者。这样比起悔婚,不是比较不会为难吗?」 「嗯……。」 鲁多维克一边把玩著手上的酒杯,一边思考著。 宫廷的官吏是有派系的,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很厉害。譬如说,他为女儿挑选的结婚对象,现在忽然失势了。这么一来,巴哈蒙德先生会想取消婚约,也不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虽然想让女儿和他结婚,但却办不到的情况呢?」 雷奥纳多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譬如说,莱奥诺菈小姐已经死了。」 「死了?」 「对。如果说,她对自己的境遇感到绝望,她可能会选择自杀。」 「这……。」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思考著。一旁的嘉琪莉亚,肩膀轻颤了一下。 雷奥纳多还是声音冷淡地继续说: 「光是自杀一事,对基督徒来说,就是不能容许的大罪。如果是因为父亲把目己的女儿关起来而逼死了她,那问题就更大了。他想当然会找理由来隐瞒事贾,不管这理由是不是很牵强,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鲁多维克心想。 雷奥纳多说的,让他突然觉得是真的。 「这样的话,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羊的尸体被放在窗户下方。莱奥诺菈小姐从石塔跳下后,发现她尸体的人,只能很快地把尸体搬走,但却没办法把血迹洗乾净。」 「所以为了掩盖那女孩的血,又特地在上面洒上羊血是吗?……」 鲁多维克这么嘟嚷一句后,沉默不语。 对于雷奥纳多的话,他想不出有理的反驳。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就没汁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想起来让人觉得不舒服而已。 「虽然是这样,但现在说的,也是想像中最坏的可能性而已。要想像成完全相反的结果也不是不可以。」 像是戏弄认真思考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微笑继续说: 「譬如说有人想要破坏巴哈蒙德先生的声誉,于是散播了那样的谣言。如果是这样的话,有嫌疑的就变成那个威尼斯人了。 「那个从土耳其回来的男人吗?」 鲁多维克喃喃问说。雷奥纳多轻轻点个头。 「他带走了巴哈蒙德的女儿后,利用她现在在自己身边一事,捏造出这种谣言。至于目的,想像得到的有很多种。如州说,为了报复巴哈蒙德不允许女儿和他结婿;或者,他也可能是巴哈蒙德生意对手家里的人。」 「的确。会因为巴哈蒙德的评价不好,而得到利益的人也是有的。」 鲁多维克钦佩地低声说。雷奥纳多闭眼,淡淡地笑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于莱奥诺菈小姐一开始就没被幽禁过。所以,说起来还是没什么奇怪的事。」 「说的也是。」 鲁多维克长长吐了一口气。虽然先前的沉重心情已经消失,但还是无法完全放心,因为觉得雷奥纳多的说明态度有点怪怪的。 「可是,老师并不相信是有人造了谣,对吧?」一直没说话的嘉琪莉亚,突然问说。对于她思绪清楚地指出来,雷奥纳多不禁苦笑。 「是啊。就算是有人造谣,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石塔房间的墙壁上,会留有那幅画。如果是为了要造成好像使用过魔法的迹象,也大可不必特地去画那种麻烦的画,其他方法多的是。」 雷奥纳多淡淡回答,但眼神里闪烁著愉悦的光芒。 「这么说,那女孩毕竟还是被关在塔里,然后画了那幅画,是吗?」 鲁多维克困惑地问。雷奥纳多优雅地点个头说: 「应该是这样。」 「等下。这么说,实际上是有从塔里逃出去的方法啰。还是那女孩自杀了?」 「这可就不知道了,伊尔·摩洛。我又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塔。不过,要从塔里逃出去的方 法,也不是想不到就是了。」 「什么?」 看著身体不禁往前倾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悠哉地微笑起来。 「我只是说想得出方法。实际上她是不是用了那些方法,我并不知道。老实说,对于逃出石塔的方法,我并不感兴趣。」 一副像是要岔开话题的样子,让鲁多维克气得牙养痒的。 「就算真的使用了魔法,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位小姐的画倒是让我感兴趣。嘉琪莉亚,你所谓的有趣,也是因为有那幅画的缘故吧?」 嘉琪莉亚以文静的笑容代替回答。鲁多维克不禁讶异,因为他怎么想,也觉得逃出石塔的方法比一个素人的画更重要。 「如果能的话,我想实际看看那幅画。」 雷奥纳多一副发呆出神的语气说。 「我早就猜想您会这么说,其实,我已经请我母亲转达了。」 嘉琪莉亚有点得意地微笑起来。看著她,雷奥纳多的嘴角也略略上扬。 「请她转达巴哈蒙德,让我们看看他的别墅是吗?」 「是的。因为让他名声不好的原因——那些留在石塔的谜,毕竟谁也无法解释。能请到不但精通绘画,也精通建筑的老师您去调查,听说他也觉得像是有了依靠似地,非常高兴。 「是吗?那就明天立刻去打扰吧。」 雷奥纳多爽快地说。嘉琪莉亚像是理所常然地点头。看来两人是打算一起去。 「我也去哦,雷奥纳多。」鲁多维克语气有点不高兴地说。雷奥纳多感到有点意外,转过身来。 「这倒无妨,伊尔·摩洛。不过,扔下公务没关系吗?」 「无妨。你是宫廷技师,所以我去监督,也算是公务。」 鲁多维克冠冕堂皇地说。然后,嘟囔了一句,才道出真心话。 「反正,听了这样的事情后,心里会惦记著,也无心公务了。」 傍晚夕暗的窗边,响起著嘉琪莉亚花枝招展的笑声。 然后,他们决定明天正午出发。 5 沿著高大阴郁的城墙前进,他们通过南边的提奇内瑟门,出城而去。 拥有精锐军队的米兰公园,领土内的治安并不坏。尽管如此,要去城市外面,再怎么大胆的鲁多维克,也还是得带著护卫。结果,也就变成一支骑兵队前呼后拥的夸大队伍。因为不是正式的公事,所以算起来人马还是少的。幸好,同行的雷奥纳多和嘉琪莉亚,并不是什么胆小的人。 巴哈蒙德的别墅在郊外的运河边。 因为原本是贵族所有,所以想像起来,应该是那种绿色庭园围绕的幽雅山庄,但实际的气氛却大不相同。 褐色的砖造建筑,小而整洁,如果不是后面有城寨式的附楼,看来和富裕的农家没什么两样。从大门通往宅邸的路,几乎没什么整理,让人感觉就像是自然踩踏出来的硬实的兽道。 宅邸的正面,石墙环绕。不过,单单从马上就轻易能看到里面。后院只有木制的栅栏围篱,谈不上有什么防卫,大概只是为了防止家畜逃跑而做的,看来连女性也能简单地翻越过去。 只有临著运河的码头还像样,但从那里展延开来的庭园却是凄草荒芜。 破落的草坪角落,随意堆积著开采来的石材和木头,周围是来来去去匆忙的工人。虽说是别墅,但看来也不是个人的避暑场所之类的,而是完完全全作为商行的一部分在使用。 「大人!欢迎欢迎!」 迎接鲁多维克他们的,是个发福的中年女性。晒得黑黑的脸,有著深深的皱纹,不过细看的话,是张亲切、讨人喜欢的脸。 一看到从马车下来的鲁多维克,她像是被电击了似地停住脚步。 「家主吩咐我招待你们——。真是太好了,欢迎你们来这里。」 「无妨。是以私人身分来的,放轻松即可。」 制止想要跪拜行礼的妇人,鲁多维克说。 妇人惊愕地抬头仰视鲁多维克,但随即讨人喜欢地笑了开来,露出白净的牙齿。那种优闲、与世无争的农村居民的自爽态度,让鲁多维克心生好感。出入宫廷的女官们,想来是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 从马车下来的嘉琪莉亚,用她一向温柔亲切的语气询问妇人。 「是的。我叫安娜。从小姐一出生起,就一直服侍她。」 妇人这么说,一副觉得晃眼似地看著嘉琪莉亚。或许是因为嘉琪莉亚的年龄和她服侍多年的小姐差下多,让她感到彷佛又看到了小姐一样。 「莱奥诺菈小姐失踪那天,你也在这宅邸吗?」 「是的。特别是家主把小姐关在塔里后,一直让我做照料饮食、陪她说说话的工作。这是因为小姐对其他佣人无法信任的缘故……。」 安娜表情哀伤地说。 「是啊。被亲生父亲关在这种地方的话。」 嘉琪莉亚喃喃说,两眼仰视高耸住上方的四角方塔。 鲁多维克也随著她的视线望过去。 对于看惯了米兰市街的人,这个塔并没什么惊人的高度。但在周遭宁静的景色中,石塔明显地耸立著。 这个宅邸还残留当时贵族山庄面貌的,实际上大概只有这个塔了。 正因为是作为放宝物的仓库,看起来建造得非常坚固。塔墙上,看不出任何可以攀登抓手的地方。斜陡的屋顶上,也没有可以系绳子的可能。 最上一层的四方形房间,比塔的墙面凸出许多,这样可以有效地防御入侵者攀登上去。反过来说,房里的人也无法沿著墙壁爬到塔下。 悲伤可邻的小姐,之前就是被幽禁在那个房间里吧。 「画了画的房间就是那个吧。」 最后从马车下来的雷奥纳多,仰视石塔,轻松愉快地说。 「是的,大师。」 看著他的身姿,奶妈再次以毕恭毕敬的声音回答。 雷奥纳多停住脚步,目不转睛看著奶妈的脸。似乎是注意到她毫不犹豫就称呼自己大师。然后,他轻拍手掌说: 「啊,你是玛建塔门附近铁匠师傅的姊姊。」 「对。打铁铺的多梅尼克是我弟弟……您还记得?」 「有一回送了找农场采收的水果,是吧。做骑马像的模型时,你弟弟帮了我不少忙。」 「不敢当不敢当!弟弟听到了也会很高兴的。」 看著一副诚隍诚恐模样的奶妈,雷奥纳多淡淡微笑。 通常对人冷淡的他,这次态度特别亲切。 这或许和奶妈的容貌也有关系吧。 就算脸不漂亮,但容貌让人印象深刻的人,是雷奥纳多喜欢的。当然,这是指作为绘画的题材而言。 「能不能马上让我们看看房间?」雷奥纳多问。 「是。这边请。」 奶妈使劲点个头,像蹦跳似地开始往前走。雷奥纳多看著一直楞在那里的鲁多维克他们,讶异地问说: 「怎么了,不去吗?」 「喔,是啊,走吧!」苦笑著,鲁多维克也跟了上来。嘉琪莉亚不知为什么鼓起脸颊,盯著雷奥纳多看。 「说是什么讨厌女人,看来老师很懂得对待女人嘛。」 声音彷佛闹别扭似地嘟囔著。 石灰岩的塔,看来像是和宅邸的主体切割开来一样。 里头,散发著石造建筑物特有的寒气。 底层的部分,似乎已经变成小礼拜堂。仍有残留的香味,看来现在也还实际使用著。 打开一扇看似很重的木板门后,长长的回旋楼梯往上延伸。 不平整的石头墙壁,没有窗 户,所以即使是白天,没有灯火的话,也几乎暗得无法爬上楼梯。或许因为如此,回旋楼梯更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一样。 「我听说这里是别墅,但看来却有相当多的仆从住在这里。」 为了调整一下情绪,鲁多维克开口问说。 「是的。这宅邸原本是给城门关闭时,抵达的货船船员休息和放货物的地方。」 奶妈声音响亮有礼地说明。 虽然楼梯陡峭,但她以习惯了的脚步往上走。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服侍被幽禁的小姐,在这里走上走下,看来无论如何是真的。 「不过,现在想在这里过夜的工人少很多了。就算得另外付钱,他们也觉得投宿在运河附近的酒馆比较好。」 「是因为这里的小姐失踪的缘故吗?」 「是。」就连开朗的奶妈,声音也沉重了起来。 「如果只是小姐不见的事倒也没关系,但有人看到碎裂的羊尸,那就很不寻常了。」 「听说也有人听到奇怪的叫声。」 嘉琪莉亚接著奶妈的话说。鲁多维克讶异地问道: 「奇怪的叫声?」 「是的……。也有人说,听到兽类的呻吟声,或是远处的狺叫声,类似那种低沉的声音,在小姐消失的那晚,持续了好一阵子。」 奶妈如此说,语气显得不太想谈这件事隋的样子,或许她也觉得害怕吧。 「会不会是那只野兽攻击了羊?」鲁多维克心里半信半疑地问说。想想,真是让人发毛的事。 「怎么说呢?…说不定是那样,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有那样的野兽在这附近出现过,而且也没看到什么兽类的足迹。」 奶妈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是不想继续谈这件事。然后她停住脚步,已经来到最高一层楼的房间了。 「这间就是幽禁莱奥诺菈小姐的房间吗?」 鲁多维克喃喃说,仔细看了看那扇似乎很坚固的门。 门的样子和嘉琪莉亚说的几乎一样。 整个用铆钉钉紧的厚木门。门旁石墙有个像窥看窗的小洞,从那里可以把食物等等送进去。不过,因为只是人的头部勉强能穿过的大小,就算是小孩要从那里爬出来世很困难。 「这个斗闩,没有锁上是吧?」 「小姐不见了那天,家主亲手打开的。那时,谁也没想到小姐已经从房间逃走了。因为一直没声音,所以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喔,所以巴哈蒙德也著急地打开房门,进去看看。」 鲁多维克一副瞭解的样子嘟囔说。那时,这个刚毅的奶妈应该也是很焦急吧。然后和巴哈蒙德进了房里一看,两人想必都楞住了。 「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呢。」 雷奥纳多只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他看的是木闩的底边。 木闩在拴上、拉开时,常会和余属零件摩擦而受损。雷奥纳多指的是没有这样的痕迹。 这根木闩安装了之后,几乎就没有拴拴开开。 「家主为了关小姐,叫人新做的,所以实际上只用过一次而已。」 奶妈解释完后,把门打开。 鲁多维克发出一声「喔!」 比从外边想像的宽敞很多。一间整洁的房间。 在一边的墙上,有个较大的窗,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 墙壁涂抹上雪白的灰泥,或许是因为这缘故,房间让人感觉还是宽敞的。 虽说是幽禁,但或许是不想让女儿觉得空间太小不舒服,所以也只陈设了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具。像是带有宝盖的大床那类的东西,都没搬来这里。虽然如此,生活上所需的家具还是齐备的。 只是每件家具都硬是被推挤到房间的四个角落。 从地板上留下的拖曳痕迹看来,似乎是那女孩自己这么做的。 这样的房间摆设,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因为家具堆聚墙边,给人那种更加要强调出仅有的一扇大窗的感觉。白色的棉布窗帘,在风中飘舞,非常显眼。 让房间显得更为凄清的是,画在墙上的风景。 和窗户相对的那一整面白墙上,灰色的炭,画出满满一幅的风景画。 里头的风景,和从窗户看得到的景色完全不同。的确,如果画了画的这面墙壁有窗户的话,看到的应该是这样的风景。 米兰是平原上的城市。 远处,是霞雾蒙胧的山棱、波光粼粼的运河流水、看上去很小的城墙,以及从那里可以看见的大教堂屋顶。近处是展延开来的田园风景,盛开的夏花,包括野蔷薇等,细致惊人地呈现出来。 绝不是很好的画。 笔触蹒跚不稳,修改了好几次的画面,蒙上一层铅灰的颜色。 可是,并不是那种很外行的素人画。远景霞雾蒙胧的情景、精确的远近感等,是中世纪以前的画家无法如实呈现的。 完全让人感受不到宗教性或哲学性的主题。 只是描绘了映入眼帘的风景而已。 画在一整面墙上。 莱奥诺菈小姐想必身材娇小。墙的上方仍留有一大片空白。 虽然如此,在她的手能触及的范围里,可看出她呕心沥血似地那么画。 那种惊人的执著,可以从画面感觉得到。 雷奥纳多想看这幅画的理由,鲁多维克现在总算也瞭解了。这幅画,隐约有什么地方和他的画相似。 但是,莱奥诺菈画的东西,照理说,从幽禁的塔俯视下去,应该是看不到的。 「哇,了不起——一时之间震慑住的鲁多维克,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啊。」 雷奥纳多喃喃说,似乎很满足的声音。 「如果把艺术家在创作时的心境称为疯狂,那么。这真的是画出了疯狂——值得一看的画。」 「是不是因为被幽禁著,而画出憧憬那种世界的心情?」 凝视著画,嘉琪莉亚问说。 雷奥纳多默不作声,完全没回答。鲁多维克心想。恐怕是这样吧。这不是普通人能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画得出来的画。巴哈蒙德的仆从看到这幅画后,会觉得是带有魔法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再看下去会觉得难受,鲁多维克移开视线。 「不过……就这个房间的构造来讲,确实是看不到像暗道这样的东西。」为了重新振作起来,他吐口气,喃喃说。 抹上灰泥的墙面没有接缝。如果墙面有什么装置,是很难隐藏得让人无法发现的。地板和天花板也没有那种迹象。 如果有那样的东西,巴哈蒙德会是最先发现的人吧。 「羊的尸体就是被放在这下面吗?」雷奥纳多从窗户探头出去,问奶妈说。 「是的。手脚被切断,内脏被拉出的悲惨样死在那里。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羊……。」 奶妈声音难过地同答,想起那时的情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鲁多维克也凑到窗边来。 虽然刚才从外面看时,没这种感觉,但从这上头看下去,确实是满高的塔。俯看下去,地面很有一段距离,让人会有头晕目眩不舒服的感觉。 窗子的下方,是后院的花床,看来也当作菜园使用。 为了不让家畜乱踩,围著老旧的正方形木栏。 是这房间一半大的小菜园。 雷奥纳多看著下面,唇边似乎浮现淡淡的苦笑。 「看出什么了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板著脸问。 实际来看了塔后,困惑反而加深。墙上 的画,并不是为了捏造无聊的流言而画出来的东西。从塔上逃出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来。 羊仔被杀死的事实,不管愿不愿意,让人联想到「祭祀牺牲」这样的字眼。 这么一来,甚至觉得巴哈蒙德的女儿也许真的是女巫。 但雷奥纳多并没有回答鲁多维克的问题。 浮现惯有的嘲讽笑容,转身对著奶妈,问说 「此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 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奶妈显得很惊讶。 「你说到之前为止,你的工作一直是在照顾莱奥诺菈小姐,可是她现在已经不住了,照理说,巴哈蒙德先生应该不会再继续雇用你了吧。」 「啊,是说这个啊。」 或许是瞭解了为什么这么问的意图,奶妈回复那种天生开朗的表情,直爽地笑了。 「这我并不特别担心。我也没有家人,工作勤快是我唯一的优点,一个人,哪里工作都可以吧。」 「哪里下作都叫以?」 雷奥纳多模仿她的口吻说。奶妈觉得奇怪地歪著脑袋。 「那么,如果你有空闲的话,有没有心情去一趟威尼斯?」 雷奥纳多淡淡地说。奶妈一时之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瞪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仰头直看著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皱眉,嘉琪莉亚也是,两人诧异地相对而视。 「我还在佛罗伦斯的时候,在老师的工作室塑了一尊骑马像,听说后来摆饰在威尼斯的广场。但实际摆饰那里的样子,我并没看到,市民的评价我也不知道。我一方面想和当时在威尼斯认识的好友联系,也想找个能信赖的人顺便帮我看看塑像的情况。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我会很感谢的。」 「但是……」 「啊,当然,通行证和旅费不用担心。这边的摄政大臣,会很高兴帮你解决的。」 「什么?」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鲁多维克一时不知所措。 「喂,雷奥纳多……,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伊尔·摩洛,办不到吗?」 「什么话!要说办得到办不到,常然是轻易办得到,可是……」 「那就麻烦你了。」 雷奥纳多断然说。虽然还是平时那副轻松戏弄的口吻,但又隐约很认真的样子。鲁多维克没再说话。 「大师…… ,您……。」 一直楞在那里的奶妈,声音沙哑地说。手脚发软似地跪了下去,像在祭坛前祈祷一样,两手合起。 雷奥纳多什么也没回答,佯装不知,眺望著窗外。 「谢谢您!谢谢您!」 流著眼泪,奶妈一次又一久地点头说。 远处郊外的风景,被幽禁的女孩那时凝望的白色的阳光,正美丽地照耀著。 6 从巴哈蒙德的别墅返回时,阳光已经西斜。在马车中,时间也过得很快。 从左边的车窗望出去,能看见米兰的城墙。在运河沿岸吹来的凉风中,鲁多维克两臂交叉,绷著脸闷不吭声。 雷奥纳多闭著眼睛,无言地让马车摇晃著自己。淡淡微笑的表情,享受著重现在眼帘里的塔壁上的画。 嘉琪莉亚也是沉默不语。不过,她的情况像是正等著机会开口说话的那种气氛。两手握住放嘴唇前,眼球上翻观察著鲁多维克他们。动作有些可爱,很像她养的那只被她称为朋友的白貂。 不耐这样的沉默,最先开口的终究还是鲁多维克。 「是怎么一回事?雷奥纳多。」 像闹情绪似地尖著嘴,粗暴地说。 邻座的嘉琪莉亚,吓了一跳似地,肩膀一缩。木制的车轮弹开石头,马车稍微不自然地晃动著。或许是连马也吓了一跳。 「用不著那么大声!听得见,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若无其事笑著。终于把眼睛张开,看著他。 「是什么事?你在生气什么?」 「别装傻。是先前奶妈的事。」 夸张地摇头,鲁多维克说。 「如果她去威尼斯的话,是帮你一个忙。这是骗人的吧。你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啊,那件事吗?」 雷奥纳多显得不感兴趣的样子,又轻轻闭上眼睛。 「那只是帮人一个忙。」 「帮人一个忙?」 「是的——。当作让我们看了那么出色的画作的感谢礼。这么点小意思,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然后张开眼睛看著不高兴的鲁多维克。 「别现在才跟我说,给了她旅费,你觉得可惜,伊尔·摩洛。那些钱,你从巴哈蒙德那里抽个税,不就补过来了吗?」 「太任性了!」 鲁多维克焦躁地咂嘴。雷奥纳多还是同样的表情继续说: 「而且,嘉琪莉亚,你可以转告令堂,巴哈蒙德名声不好的事,不会持续很久的。如果想要投资的话,不用特别在意这件事。」 「什么?」 嘉琪莉亚眨眨眼,是真的感到吃惊的样子。 「是……怎么一回事?老师。」 「就是说,不管是莱奥诺菈小姐的周遭,还是那栋别墅,不会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了。所以流言也不会持续很久的。除非是巴哈蒙德自己把生意搞砸,那又另当别论,但因为名声不好的关系导致投资失败,应该是不会的。」 雷奥纳多淡淡地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想睡的缘故,声调听起来没什么高低起伏。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肯定?」 鲁多维克急躁地问。雷奥纳多叹口气,端正一下姿势。 「她就是犯人喔。」 「犯人……她?那个奶妈吗?」 「对。」 声音冷淡。也没有责备的口气。 「让莱奥诺菈小姐偷偷逃出石塔的,半夜里听到的像野兽的声音,把小羊分尸一块块放在院子里的,全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鲁多维克声音不禁颤抖。难道说,巴哈蒙德的女儿不是女巫,那个奶妈才是? 「想也知道,她是希望莱奥诺菈小姐能幸福吧。」 「幸福?离家出走,到异乡的男人那里,这叫幸福?」 「我想,这得让当事人自己来决定……」 雷奥纳多不知为何凝望著远方,点头说。 「对了,伊尔·摩洛。还记得宙克西斯的故事吗?」 「宙克西斯?那个画了葡萄,把鸟吸引过去的古希腊画家?」 「对。其实那故事还有下文。」 「哦?不下不……等等,现在不是讲那故事的时候。」 「你先听嘛!后来,宙克西斯画了拿著葡萄的小孩。」 「嗯?」 「结果,鸟还是聚集到葡萄那里。宙克西斯看了很感叹。」 「感叹?」 鲁多维克觉得讶异,眉毛上扬。 「为什么?不是把葡萄画得很巧妙,连鸟的眼睛都骗过了吗?」 「是啊。但宙克西斯终究只是把葡萄画得很巧妙而已。如果把人也画得同样巧妙的话,鸟应该也会害怕画中的小孩,而不敢靠近才对。」 「喔……。」 鲁多维克低哼一声。雷奥纳多微微一笑说: 「不过,宙克西斯最后是把葡萄涂掉,留下画得不是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小孩。」 「为什么?」 鲁多维克这下真的很困惑了。 「那才是 被留下的右臂 「听说嘉琪莉亚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什么?」 「手臂。」 「手臂?」 「是雕像的右臂。和要从码头运往市内的货物搀杂在一起……」 1 马车停在城门外的广场。 是简易的单马马车,没有车盖。嘉琪莉亚眯著明亮、淡褐色的眼睛,望著夕霭笼罩的米兰都城。 她之外,只有车夫一人,是异国样貌的容颜,年轻力壮的士兵。黑色的上衣,桑叶的徽纹,显示他是摄政大臣的亲卫兵。 提奇内瑟门是建于约略呈圆形的米兰都城的南边城门。 运河沿著城墙流过,在城门附近的码头,虽近暮色,依旧是热闹滚滚。 运货马车和工人来来往往没有间断,忙著搬运从肥沃的隆巴底平原的各处运来的谷物、果实,或者是经由维内托省,从远处的威尼斯或帕多瓦来的许多美术、工艺品。 马路一片混乱。 「真是对不起,嘉琪莉亚小姐。」 驾车的人回头说。 皮肤浅黑的他,是出身南方的摩尔人。发音有些生硬,表情的变化也难以辨识。但对主人很忠诚,有其独特的魅力。 米兰的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用了许多像他一样强壮的黑人士兵作为自己的护卫。替嘉琪莉亚驾车的,是他非常信任的其中一个。由他自己特别安排,在嘉琪莉亚今天到郊外友人的山庄拜访时,作为她的随从。 从山庄回来的途中,眼看就要进入米兰都城,却陷入城外码头的拥挤混乱中。 「我忘了这时间,城门附近会很拥挤。看这种情况,要很晚才能回到旧宫。」因为驾车者一副觉得很严重的样子说著,嘉琪莉亚微笑回答: 「我一点也不在意。」 「可是……」 「没关系的。因为看看这样的街景,也非常有趣。」 「是……。」 驾车者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以为嘉琪莉亚那样的说法,是说著反话。 在来往人群的空隙中,马车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但实际上,码头人群工作的样子,是看不腻的。 从船舱搬下来的货物,大部分原封不动就运向市区,或搬进商行的仓库里。)另一方面,也有往船上搬的货物。 米兰是罗马、佛罗伦斯这些较南方的城市和阿尔卑斯山以北一些国家的贸易中心,是商业的要冲。 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比日内瓦或大海港的威尼斯,有更多机会可以看到一些奇珍异物。 光是坐住马车上这么观看,也可看到不少那一类的东西。 似乎是从异国来的,看来有点奇怪的酒桶。 美丽的玻璃工艺、银器。 还有不祥的盔甲和兵器等。 特别吸引嘉琪莉亚注意的,是做艺术品生意的那些人。 看来是有名的艺术商雇用的那些工人,搬运的货物里头有很多是古旧的壶和餐具。 用毛毯裹住的大壁板,大概是绘画作品吧。 他们最后搬运的是,装在木箱里的奇特的货物。 类似的木箱,一共六个,但大小不一。 有可以抱在腋下轻易就搬得劲的,但也有得四个人才抬得起来的大箱子。 那些,和其他的货物都不一样,不禁引起嘉琪莉亚的兴趣。 「他们在搬什么东西呢?」 她并不是在问谁,而是自言自语。 小的木箱一个,大的一个,还有略略狭长的两个,和比那更大更长的两个。这些简单没有纹饰的木箱,形状本身奇怪不说,还有它们的数量和分配,让人感觉很像平常看到的什么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副像是在做丧事的样子。」 驾车的士兵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这么回答。 嘉琪莉亚轻轻「啊」了一声。 工人搬运的白木箱,和只用钉子钉住的木板盖子。 那些,像极了棺材。 一般人的身体,无法完全装进那个大箱子。但如果把头和四肢切下,放进那些箱子里的话,还真的很刚好。 当然,那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没有理由要特地切开尸体,然后运到城里。只是那样的一组木箱,让嘉琪莉亚下意识地联想到切割开来的人体而已。 那样的木箱,感觉像崭新的棺材,显得和其他艺术品很不一样,应该也是引起她兴趣的原因之一吧。 瞭解了理由后,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了。 不再对那些人感兴趣,嘉琪莉亚抬头看著总算快要靠近的城门。 就在这时,广场响起工人们的怒声。 像是什么迸裂开来的声音连续响起。是骡子从人群中跳出来,撞到工人的运货马车,车上的货物垮下来。 一般的情况下,谁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因为是常见的事故。 但是,驾车的摩尔人,看了却大吃一惊地停住马车。 在塌下来的货物周遭的人群,吵杂声弥漫开来。 掉到地上的货物,也有那些奇怪的木箱里的其中一个。 是狭长的小木箱之一。 撞击在石板地面的箱子裂开,钉住的木板盖子也掉下来。 铺在里头的一层毛毯敞开,箱子里的东西滚出来。 嘉琪莉亚漂亮的眉毛皱在一起。 装在木箱里的货物,是个浅灰色、人的手臂形状的东西。 2 秋未的阳光。穿透残留未散的晨雾,无力地照射下来。 褐色的砖和灰色的石头构成的米兰城市。 隔窗望著未完成的大教堂,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站住旧宫的通道上。 刻在高高阴暗墙壁上的蝰蛇徽纹,是米兰从前的统治者维斯康堤家族,以这个宫殿作为居所的时代所残留下来的标记。 维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兰,已经三十多年。现存的旧宫,是当今的米兰大公吉安·盖勒亚佐和他的亲戚,也就是史佛尔札家族所有,用来作为进出米兰宫廷的艺术家和学者们的住处。 在厌倦了繁忙的国务之际,鲁多维克常会离开居住的城堡,来这宫殿走走。 代替仍然年幼的米兰大公掌管国务的鲁多维克,在实质上,是住在旧宫这些人的雇主,所以也有监督他们工作的这层意思。 但最主要的是,和这些米兰拥有的当代顶尖的有识之士谈话,或观看他们的工作,是无聊的宫廷生活中,很好的排忧解闷的方法。 不过今天,他却是无精打采。 晒得黝黑的精悍相貌,浮现淡淡的疲色。 像狐狸、像老虎——机智、勇敢,被人这么形容的摄政大人,罕见地没有想要隐藏他憔悴的样子。 「觉得怎样?雷奥纳多。」 站在斗口,鲁多维克这么问说。 非常沉重的铁门,大大敞开著。看向室内,映入眼帘的是许许多多排列整齐的艺术品。 古代的雕刻、壶、木板画。 铭文的碑石,以及异国的石棺。 房里有个采光的小窗,窗边伫立一个男人。 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鲁多维克的目光。 匀称高挑的身影,宛如异教神话里的人物雕像。 阳光中看似透明的长发闪亮著。稳静的面貌,或许比较像是女性的。缓慢转身看过来的眼眸,惊人地深邃清澈。 一个漂亮的男人。 雕像似的男子,对著像是被迷住而楞在那里的鲁多维克笑笑。是那种缓缓悠哉、无从把握、带有不可思议的笑容。 「觉得怎样!是觉得怎么样?有听没懂啊,伊尔·摩洛。」 男人的语调略带戏弄,鲁多维克轻皱眉头。 伊尔·摩洛是人们对鲁多维克的俗称。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尔·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种意思。天生皮肤浅黑,头发和眼睛都乌黑的鲁多维克,于是有了这样的俗名。细想的话,也可说是一种侮辱的称呼,但鲁多维克日己却喜欢这样的叫法。他穿黑人风的服装,而且特地任用强壮的黑人士兵当他的护卫。 史佛尔札家族不是所谓的名门贵族血统。鲁多维克的父亲,以前是勇猛而闻名的佣兵队队长。 即使史佛尔札家族现在取代了没落的名门维斯康堤家族,成了米兰的实际统治者,鲁多维克也还承袭了那种武士的血脉。而他会以那种奇异的装扮到处晃来晃去,说不定也可以在那种血脉中找到原因。 但是,这个异乡来的男人,并不害怕鲁多维克那种强烈的性情。 对于这件事,鲁多维克有时会觉得有些生气,有时却又觉得很投合。 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 是这个漂亮的艺术家的名字。 「我在问你,放在这座塔里的艺术品,你觉得怎样?」 鲁多维克又问了一次,语气非常认真。 雷奥纳多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缓慢看了看房间四周。 「了不起的数目。」 「是啊。」 「可花费了不少吧。」 「是啊。把上一代为止的米兰大公的收藏品都放在一起了。这可不是全部,不过光是这里的,就至少有两百件吧。」 鲁多维免轻吐一口气。上一代的米兰大公盖勒亚佐·玛丽亚·史佛尔札,是鲁多维克的哥哥,一个骄奢的人物。 只因为他自己的欲望,浪费了米兰丰裕的财富。 大部分收藏在这仓库里的各种物品,是他收集买来的。 此外,这之中也包括维斯康堤家族统治米兰的一百七十年间,从其他国家掠夺来的艺术品,或是当作贿赂品献给作为君主的他们。 经由正当管道收纳到国库的,都保管在王宫的宝库里。被悄悄保管在旧宫而成为世世代代米兰统治者个人的收藏品,可说是隐藏的财产。 「那么,让找看这些东西是做什么?伊尔·摩洛。」 「想要你帮我挑出几件特别有价值的。」 「是说要做鉴定吗?」 雷奥纳多「哼」一声,一副意外的样子,嘴唇一歪。 「对。做得到吗?」 「可以接下这工作,虽然兴趣其实不大。」 「为什么?」 「看著这房间,让我想起那个男人在佛罗伦斯的博物馆。也没好好整理,只是数量上收集很多。特别让我想起这样。」 「博物馆?」 「是说梅迪奇家族现在当家之主『豪华王』的收藏仓库喔。里头又是古代的化石、又是动植物的标本等等。也有仿小女孩尸体做成的蜡像等低级品味的东西。」 「……别跟那样的东西相提并论。这里有的,都是正经的艺术品。选出几个你喜欢的,然后推荐函也写一封,这样就可以了。」 鲁多维克语气不高兴地说。 雷奥纳多「哦」一声。耸肩说: 「推荐函……听起来好像有了什么麻烦似的,能不能把理由说来听听?」 「得给人家的。而且是要有相当价值的东四。」 「礼物吗?嗯……这倒是有点意思。」雷奥纳多一副愉快的样子喃喃说。 「有什么意思?」 鲁多维范语气不太高兴。雷奥纳多更是愉快地笑了。 「想要的不是宝石或服饰等等,而是古艺术品,看来你是找到一个相当有品味的爱人了。」 「别胡思乱想。不是女人要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 「这样的话,干嘛一副像是偷偷摸摸在搜找祖先遗产似地。如果是公务上的,大可堂堂正正叫家臣去把喜欢的东西买来,看是要古罗马的宝石工艺,还是加泰隆尼亚的圣柜都可以,不是吗?」 对于雷奥纳多带有讽刺意味的话,鲁多维克长长叹一口气。 「能的话我也想这么做,伹是不行。」 「看来是有什么好理由。对方是谁?」浮现淡淡的笑容,雷奥纳多问说。 「名字叫恩里克斯的男人。那不勒斯大使的秘书官。」 「没听过这个人。」 「新任命的官吏,才刚到任不久。年纪还轻,但口才出众,是个厉害的外交官。」 「是个懂得艺术的男人吧?」 「这个不清楚……,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他是个对艺术品有眼光的男人,恐怕不能送他这仓库里的东西,如此而已!」 「什么?」 鲁多维克心头火起,瞪著雷奥纳多。这简直就是在嘲笑这里那么多的艺术品,全都一无可敢。 「为什么这里的东西不行,能不能把理由说来听听?」 对著低声嘟嚷著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爽直地回答说: 「因为这里的东西,几乎都没什么价值。」 「没什么价值?!」 鲁多维克大感讶异地说。 「岂有此理!这里头虽然也有坏掉的,但可全都是具有历史性、价值不菲的东西哦。年代比较久远的来说,也有大约两千年前伊特鲁利亚一带的东西。」 「是啊,如果是真品的话,伊尔·摩洛。」 「什么?」 「令兄似乎有收集宝石的嗜好,但看来艺术的审美眼光却是二流的。这里的艺术品。几乎都是赝品。是假的。」 「赝品?……」 鲁多维克吃惊地环视房间里的东西。 艺术品里常出现赝品。这种事,鲁多维克常然也知道。 研磨玻璃做出假宝石,或是仿造同时代艺术家们的作品等,早期从古埃及时代开始,似乎就是日常惯有的事。 但是,一般以为,那些东西虽然能骗过艺术外行人,却骗不了平素就看惯了艺术品的艺术商和收藏家。 古希腊人把赝品叫做「nothoo」,意思等同「粗劣品」。 「可是」鲁多维克说,「这些东西可不是什么粗劣品。每样都做得很精巧,而且是相常古老的东西。当然,里头或许也有几样是近期才修复的。」 「不对。这此都是近期新做的东西。」 「岂有此理,是新品还是古代遗物,这点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来。形体上或许模仿得出来,可是那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可不是人的手能制造得出来的。」 「『岁月感』是吗?」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拿起旁边的壶。 「那是盲点所在,伊尔·摩洛。虽然操纵岁月的流逝是不可能的,但要让人产生『岁月感』的错觉,并不是很难。喏,你看看。」 说完,雷奥纳多把壶递到鲁多维克面前。 是带有紫色斑纹的大理石壶。 这种斑岩据说只出产在埃及,它的稀少性和紫色色调所拥有的价值,常被视为是具有王家之风的东西。壶制作出来的当时,想必打磨得很亮丽,但在历经如此长久的岁月后,艳色褪尽,呈现出古色苍然的样子。 「这个是壶吧。是古罗马的东西,不是吗?」 「看起来如此而已。这东西顶多是二、三十年前做的。」 「什么?……可是,这表面的色调……。」 「那是埋在地下半年或一年,故意弄出来的沧桑古味。是伪造者常有的手法。需要用渗透力强的土,也许用的是某处的河边泥土,或者是用了牛马的屎便。」 「牛马的屎便?!」 鲁多维克大吃一惊,赶紧把伸出去的手缩回。 这个带有古老的感觉而变得珍贵的壶,它的色泽竟然是用粪便弄出来的。一时之间还真难相信。但是如果觉得可疑而细看的话,那种古老的感觉的确是表面性的东西,褪色的样子看来不太自然。 「这一个,手法比刚才的稍微复杂些。」 雷奥纳多继续说,拿起一个同样用斑岩做成的杯子。样子看起来比刚才的壶更古老、更有价值。像这种经常使用的器皿,通常会留下下少瑕疵,这样反而显得像是世代相传的贵重物品。 「和先前的壶一样,手法都是让东西看起来显得古旧。但是,这个是把新品故意弄得有缺裂,然后再用铅来修补。确实弄得很像是古时修补的。但这样做的话,就更是膺品了。」 「伪造者…会做到那样是吗?」 鲁多维克拿起递过来的杯子细看。 虽然经过说明,但这个用锈铅或薄铜板焊接过的杯子,怎么看还是像古代的遗物。 「的确,这里的壶和器皿的可疑性,我瞭解了。可是,这房间里头还有讦多木板画和素描。难道那些也是伪作吗?」 「是啊,就算有些是真迹,但大部分看来也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嗯……但是,那些总没办法埋在土里吧。这样的话,是怎么让人误以为是古代的东西呢?」 「也是那么一回事喔。如果只是要骗过外行人的眼睛,把画熏黑,让色彩看起来黯淡就可以了。」 「嗯……。」 「这幅木板画,是经过手法较为高明的伪作者加工过的。出自西班牙一带,大概是几百年前的东西,想必是从某个教堂的祭坛拆下来的。」 「等等。这么说,这幅画不是赝品,是真的圣遗物,不是吗?」 鲁多维克不解地走近摆饰在那里的木板画。 是在木板上抹了灰泥后,在上面作画的宗教画。平板、拙劣的图案,画的应该是「圣母领报」的那一场景。从画板和灰泥损坏的情况看来,让人觉得很明显是许久以前的中世纪作品。 「没错,是真货哦。那个作为图画基底的画板。」 「什么?」 「这幅画的原画毁损得太厉害,不知道是本来就损坏得不成样,还是硬拆或是硬涂掉时造成的。总之,现在看到的画,是近期才画上去的。用了中世纪没用过的颜料,图案也是模仿其他教堂的。」 「喔……和之前的杯、壶不同,这是把真品作为材料的一部分使用。还满技巧的。」 鲁多维克倒是有点钦佩地喃喃说著。雷奥纳多也是相同的表情点头说: 「像绘画这类的,还算是容易看得出来。画板另当别论,至少作品本身全部是人的手制造出来的。」 夹杂著苦笑喃喃说,他走近墙边的架子,凝视著放在那里的古旧石柱和黏土板等。 「比那些更麻烦的是铭文和碑文。如果是拉丁文还可以,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话,至少在义大利没人读得了。如果把它刻写在古代的石板和黏土板上,要识破是很难的。」 「的确也是……」 鲁多维克拿起刚好看到的黏土板。据说是古代巴比伦人写的书简。变成棕褐色厚厚的黏土板,历经岁月,已经是硬邦邦的了。 但是,听了雷奥纳多的解释后,重新再看一次,上头楔形文字的排列,看起来很不自然。 黏土板久了会变形,不同地方的厚度会改变。尽管如此,刻写在上面的文字,深度应该几乎相同。如果有人后来再刻写上去的话,会和经过风化而变淡的文字,显得不太一样。 「就不容易辨识这点来说,雕塑也一样。因为雕塑的优点,就住于能比绘画保持得更好。因为岁月而产生的变化也不容易看得出来。如果经由名匠的手,应该也能做出完全和古代的雕塑相同的作品吧。」 「是这样吗?……」 鲁多维克问说。雷奥纳多看著他,愉快地眯著眼睛。 「我说的准没错,伊尔·摩洛。你以为我怎么会对赝品的作法这么瞭解?」 「什么?」 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拳,鲁多维克大感讶异。 平素就公开说艺术家应该以自然为本,并目尖锐批评那些借用文献上得来的知识和利用他人的权威性来唬人的论述者,这样的雷奥纳多,自己却主动去研究伪作,让人难以想像。毕竟他不是那种会嘲笑被膺品欺骗的人,不是那种会想去害人、贪恋他人钱财的男人。 看著困惑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淡淡苦笑说 「是跟我的老师学的喔。也实地去参观了几次做赝品的工场。」 「什么?你的老师……那不是维洛奇欧先生吗?」不由得感到吃惊,鲁多维克高声说。 维洛奇欧是当代顶尖的大师,拥有佛罗伦斯最大的工作室。才能跨越多种领域,特别是在黄金工艺和雕塑这力面,无人可比。 这种大艺术家,也和古艺术的赝品有关联的话,那么半吊子的鉴定人,要辨认真伪恐怕很难吧。 「不是只有他喔!还有多明尼科·吉尔兰达也是、唐那太罗也是,听说有段时期也和古艺术的赝品有关联。我也看过我的老师把刚铸造好的青铜像,弄上像古代塑像一模一样的铜绿,结果好玩地把大家都骗过了。」 「想来也是吧。」 鲁多维克低声嘀咕说。捂住额头,把一头特有的黑发粗暴地往上拢。 「的确……把这里的古艺术品送给那不勒斯的秘书官,不是好主意。如果被那家伙破那是赝品的话,我们就更丢脸了。」 「或者他会怀疑,明明知道是假的东西还故意送他。无论如何,结果都会很不愉快。」 「是啊,看来是会这样。」鲁多维克无力地点头,叹气说: 「唉,我哥哥疑心那么重,竟然会上当到这种地步,尽是些赝品!」 「这就叫『欲令智昏』,要骗过被欲望所迷惑的人,是很容易的……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伊尔·摩洛。」 靠著粗石砌成的墙壁,雷奥纳多觉得麻烦似地问说: 「到底为什么,作为摄政大臣的你,得赠送艺术品给异国大使的秘书呢?这事你一定得跟我说。」 「嗯……。」 鲁多维克不满地歪著嘴唇,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叹口气说: 「赝品是吗?要是那个东西也是赝品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嗯?」 雷奥纳多像是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似地,眼角瞄著他。 于是,鲁多维范勉勉强强说出不想谈的事。 3 那不勒斯的秘书官恩里克斯,是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岁的年轻男子。 鼻梁高直,脸型锐削。一方面非常自信满满,但另一方面也很懂得如何顾及大使上司的颜面。是个想法实际、有能力,让人不能轻视的厉害外交官。见到他后,鲁多维克知道不能小看他,也马上对他产生好感。 第一次见到他,是七天前的事。 他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举办庆祝自己到任的宴会,鲁多维克也受到邀请。 虽说足庆宴,但并没办得很大。只是邀请了大使的主要友人的小宴会。结束了礼仪性的寒暄后,鲁多维克估计余兴节目的跳舞就要开始,正打算离开。 这时,恩里克斯本人过来和鲁多维克谈话。 他态度丝毫 不畏怯地表示,有事想恳求商量。 「才上任就急忙要商量事情,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吗?秘书官先生。」 鲁多维克略感兴趣地问。 一方面是觉得对刚到任的秘书官施个小惠,先给个人情也不坏,另一方面也觉得,对方不是那种会来商量对彼此没有好处的事情的人。 「事情是这样……」恩里克斯颇有含意地微笑说,「与其解释给您听,还不如请您亲自过目来得快。」 说完,他为鲁多维克带路,到大使官邸的附楼。 鲁多维克带著护卫的士兵们,直爽地跟著他走。 附楼是在旧宫地区平常不太使用的一个角落。 从前好像是王宫工程师的工作室,屋顶满高的建筑物。 穿过小通道,终于来到建筑物正面,大大的门重重上锁。 一共三个锁,各自缠绕著粗粗的铁炼。 恩里克斯取出黄铜钥匙,一一开锁,拿下铁炼。 然后他亲自打开铁门。唧唧刺耳,门慢慢敞开。 建筑物里,挑空到三楼。在方锥形的天花板上,只有通风用的窗子打开著。 虽然有柱子和弓形的梁,但基本上是被垂直的墙包围著的无趣建筑。这房子并非设计给人住的,原本大概是作为工作室的仓库使用的吧。 瞥一眼设置住墙边的简单架子,完全没放著日用器皿之类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外头的光照不进来,建筑物里头显得昏暗。但是,似乎是通风不错的缘故,闻不到关闭著的建筑物里常有的霉臭味。加上天花板很高,也几乎感觉不到蜡烛或油灯燃烧的味道。 然后,在好几根蜡烛照耀的亮光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男性立像。 是一座雕像。 身长比大个子的鲁多维克都要高个半身。是尊优雅、卷发的男性裸体像。 大理石打磨出来光滑的表面,在火焰的反光中,亮丽地闪耀著。 伸展到头上的左臂,在搬运途中弄了点缺口。不过,并不是会影响雕像价值的大缺损。两脚保持优美的姿势固定在台座上,从右手腕垂下的布的雕刻,能支撑右臂和上身石头的重量。是匠心独具、极为精湛的造型。 「这是……古罗马时代的作品吗?」 「真有眼光,不愧是大人您!」 秘书官一副不完全像是恭维的样子点头说。 「看来像是强烈受到希腊艺术的影响,但能雕刻出这么精准的雕像,应该是古罗马的技术吧。这尊雕像被认为是公元前一世纪左右的作品。」 「了不起的作品呢!」 「谢谢赞美。其实这是我在米兰买到的东西。」 「在米兰?」 鲁多维克目不转睛地看著恩里克斯。因为,如果米兰城内有这样的艺术品的话,那个艺术商应该会第一个来鲁多维克这里拜访兜售。 或许是敏感地觉察到鲁多维克的疑惑,恩里克斯惊慌地又说: 「这样做,常然不是想抢走大人的财产。其实这雕像,原本是要经由米兰运送到法国的东西。」 「法国是吗?」 鲁多维克低声喃喃。非常不愉决的感觉撩过心头。 法国是当今欧洲第一大国。从罗马和佛罗伦斯一带出土的古艺术收藏的热门艺术品当然不用说,即使和这种流行无缘的西西里一带发现的古艺术品,会悄悄地经由米兰卖到法国,是想当然的事。也就是艺术品的流出国外。 「如您所知的,我们那不勒斯的阿拉贡家族,在王位继承的问题上是和法国敌对的。我这次被派遣到米兰的原因之一,就是负有收购这种艺术品,带回到那不勒斯本国的任务。」 「喔……。」 「当然,我们买艺术品所付的代价,也是进了米兰城内艺术商的手里,这对大人而言,应该也不会没有好处。而且,被送到那不勒斯的艺术品,是用来作为致赠同盟国的礼物,所以总也会有到了大人您手上的情况。」 「嗯……的确,要这么思考也可以。您这么说,我也无可抱怨了。」 判于恩里克斯这种绕圈子的说法,鲁多维克不禁苦笑了起来。 恩里克斯浮现像是对共犯者一样的亲密笑容,向鲁多维克鞠了一个躬。 「为了这件艺术品,我们大使馆付给贵国的艺术商高达两万金币的钜款。」 「哦?!就一尊雕像来说,这可是很不寻前的价格呢。」 「是的。事实上,想和大人商量的正是这件事。」 「哦?」 「这是花了大使馆年度预算的一半得到的绝品。如果在运送出米兰之前,这尊雕像万一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这个脑袋就不保了。」 「嗯……,这可是严重的事呢。」 「只是,这里毕竟是离开本国很远的异乡,我们大使馆虽然想要调派警备人员保护,却偏偏没有多余的人员可用。」 「啊……,的确也是。原来是这样。」 鲁多维克已经瞭解了。恩里克斯希望借用米兰的士兵来保护雕像,这就是他想要的。很容易瞭解的事。 「确实也是,如果在这米兰城里,有贵重艺术品被偷或遭到破坏,这也关系到我们史佛尔札家族的名誉呢。」 「大人,那么?……」 「瞭解了,秘书官先生。我会从米兰宫廷的士兵里,借调几个能信赖的给您。在安排就绪运走雕像之前,您可自由派用,不必在意。」 听鲁多维克这么说,恩里克斯放心地微笑起来。 在摇曳的烛光中,沉重的雕像,落下几道长长的影子。 4 「如此,从第二天早晨开始,立刻早晚轮班交替,各借出六名士兵。」 鲁多维克说完,看著雷奥纳多。 两人现在已经来到雷奥纳多的工作室。虽然看起来像是乱七八糟,但却隐约有种奇妙协调感的房间。 书堆得高高的,桌上散放著羊皮纸和银笔,还有计算尺和规尺,以及许多用途不明的工具。与其说这里是艺术家的工作室,还不如说是数学家或占卜师的居室比较合适吧。 两人相对而坐,喝了口葡萄酒。 「那么,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 不知为什么,雷奥纳多看似愉快地问说。 「你知道发生了纠纷?」鲁多维克歪著嘴唇说。 「想也知道。要不,你也不会想送秘书官艺术品,不是吗?」 「是啊。结局就是这样。」 「这样是怎样?」 看一眼含糊其词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雕像不见了。」 「不见了?」 「对。从我部下看守的大使官邸的附楼消失了。」 鲁多维克以压抑住激动的声音说。雷奥纳多眉头轻扬。 「这倒是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这么一来,我们史佛尔札家的脸都丢光了。」 「所谓消失,是怎样的隋况?」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叹口气,鲁多维克摇摇头,继续说: 「当恩里克斯他们把护送雕像的队伍安排妥当后,打开附楼的门,里头的雕像已经不见了。就是这样。我派遣去的士兵当中,没有任何人踏进过那楝建筑物里,而且也没有任何人看到雕像被搬走的那一刻。」 「这样。」 雷奥纳多「嗯」一声,脸上浮现淡淡笑容。 「士兵看守的,只是附楼的大门前面吧?」 「不。通向附楼的小路左右两边, 也各自配置了两人。此外没有和附楼相连接的路。」 「门的钥匙呢?」 「门当然是锁上的。钥匙只有恩里克斯有。」 「另外有没有进入附楼的方法呢?」 「这个……,嗯,也不能说没有。」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吐了一口气。 「譬如说窗户,并不像大门那样安装了坚固的锁。身材短小、轻盈的人,说不定就能避过士兵的耳目,潜入附楼中。当然也有被看守的士兵发现的危险,倒也不是能那么自由进出好几次的。」 「所以,要进出,并非绝对不可能。」 「可以这么说。」 鲁多维克郑重地点头。 「不过,这只是说的确有办法进出而已。但身上如果抱了东西,要攀到窗子的高度也并不容易,更不用说要搬走那么大的雕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要搬走那个,除了从大门出去,没有其他办法。」 「嗯……是吧,既然你这么讲,就应该是这样。」 雷奥纳多语气冷淡,嘟囔说。 鲁多维克叹一口长气,胡乱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到底是怎么回事,恩里克斯也一样搞不清楚。但是,我们这边因为有就近派兵看守的缘故,所以这是我们立场上的弱点。如果怀疑我们趁大使馆职员不注意时,设法偷走了雕像,我们也无法有力反驳。这是苦处所在。」 「所以才想先给对方有价值的艺术品,来暂时代替被偷了的雕像是吗?以你来说,倒是罕见的软弱。」 「没办法。一来,那不勒斯是重要的同盟国;二来,为了牵制法国和威尼斯,也不能让彼此的关系因为这种事恶化。」 「可是米兰毕竟是历史较短的城市。艺术的其他领域妨且不说,但在古代艺术品收藏这方面,比起其他城市来较不利。要找到能权当两万金币雕像的代替品,我想并不容易。」 「我知道。」 鲁多维克眉头深锁,心里很不痛快。 「最坏的情况,大概就是要你工作了。送上雷奥纳多·达·文西大师的作品代替的话,那不勒斯那伙人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什么?」 难得那么吃惊,雷奥纳多高声说。 「太过分了!伊尔·摩洛。这么说,如果雕像找下到的话,你就打算叫我工作来代替吗?」 「别觉得过分。请你帮忙鉴定古艺术品,也是为了在万一的时候,让你负起责任。还是,你能解释雕像消失的原因?」 「如果是这个,要想出几种都可以。」雷奥纳多语气不悦地说。看到他一反常态积极的态度。鲁多维克倒足吃了一惊。 「要几种都可以?」 「没错。第一,这有可能是那不勒斯那伙人,从一开始就策划好的。」 「从一开始?」 「对。你派士兵去时,附楼里已经没有雕像了。他们还没到达之前,雕像就被搬走了。这样想的话,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不是吗?」 语气似乎不是很认真,雷奥纳多继续说: 「你的部下其实一直看守著空建筑物,而雕像已经被运出米兰公园。然后你也没办法说,雕像是不是先被搬走的。」 「不……不是的,雷奥纳多。」 鲁多维克急忙插嘴说。 「我也想过那种可能性。可是,最先派遣去的士兵到达时,恩里克斯打开附楼,确认过里面了。所有士兵都证实说,雕像那时的确还在里头。」 「嗯……,应该也是吧。」雷奥纳多没显出特别丧气的样子。他看来似乎也没相信自己的假设。 「那么,其次的可能是,的确是米兰的人把雕像偷走了。」 「什么话……这样的事……」 「不能说一定不可能吧。那不勒斯的秘书官应该会怀疑,雕像让你利欲薰心,所以想夺为己有。」 「你……是认真的吗?」 鲁多维克瞪著雷奥纳多。 「就算你没那么命令,士兵们合谋偷走雕像也是可能的。虽然那么高大的大理石雕像相当重,但如果几个强壮的士兵合作的话,要把它搬走也不是很难吧。」 「什么屁话……!如果是其他小兵小卒的话,我不敢说,但那几个是绝对不会干那种事的。」 鲁多维克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嘟囔著。 「何况,也还有钥匙的问题。那么麻烦的锁,钥匙只保管在恩里克斯手上。」 「那么,如果那个恩里克斯是主谋呢?」 雷奥纳多淡淡地说,鲁多维克目瞪口呆。 「什么?……」 「如果恩里克斯收买你的部下,叫他们帮忙把雕像搬走,这么想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吧。对士兵们来说,那不勒斯和米兰都是异乡。所以,只不过是别国的人请他们帮忙把别国的财产拿走而已。算下上是背叛米兰,他们良心上的谴责也不会有多深吧。」 「这样的事……。」 喃喃了几个宁,鲁多维克沉默不语。并不是相信了雷奥纳多说的,而是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不过,说是这么说,但只要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不是那样的。」 吐一口短气后,雷奥纳多用冷静的声音说。鲁多维克诧异地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在那种情况,站住恩里克斯的立场,也不会因为雕像不见来指责你。因为,如果那此士兵里的某一个,作证说是恩里克斯要他们那么做的,那他的处境就很不妙了。」 「原来如此……如果那家伙因为雕像掉了来指责我,对他来说也是危险的。」 鲁多维克放心地吐口气。 「也就是说,那种想法也不成立了。」 「是那样没错。」 雷奥纳多表情略略改变,又说: 「伊尔·摩洛,我从刚才就多多少少想著这件事。难道在那栋建筑物里头,完全没留下雕像不见的线索吗?」 「嗯……。」 「实际上,那里应该留有曾经放过雕像的证据才对,不是吗?」 「啊,是啊……。真厉害,是那样没错。」 鲁多维克佩服地嘟嚷说。 「留下了什么?」 「底座。雕像原本是摆置在青铜底座上,而底座就那样留在附楼里。底座并不是和雕像一起出土的东西,是最近才加上去的,所以几乎没什么价值。」 「嗯……。消失的就只是雕像是吗?」 「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也留下来了。雕像的手臂。」 「手臂?」 「是右臂。当然是大理石制的。从肘的部分断掉。只有那个掉在地板上,我想大概是在搬运时弄断的,就这样留住那里。」 「只有右臂……。的确也是。」 雷奥纳多低下头,肩膀不知为什么轻轻颤动著。原来是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鲁多维克讶异地问。 「没什么……现在这么一讲,差不多知道事情的大概了。」 「什么?」 「早点告诉我的话,也不用那样烦恼来烦恼去的了。」 「是说知道雕像的下落了吗?」 鲁多维克不禁站了起来。 「在哪里?是谁?是怎么搬走的?」 「へ,等一下喔,伊尔·摩洛。」 像是要戏弄性急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又在空杯子里倒了酒。 然后悠哉地笑笑,竖起食指。 「事情总是有先有后。在这之前,还有一个谜,得先说说。」 5 「还有一个谜 ?」 鲁多维克又坐回椅子。不知不觉酒意全消。注意到这事,鲁多维克一口气把杯里的残酒喝光。 「对。也是和雕像有关的事。至于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就不知道了。」 「别岔开话题!这个谜和现在说的事有关吧?」 鲁多维克盯著微笑的雷奥纳多。 「怎么说呢……。大概是吧,如果我想的是正确的话。」 雷奥纳多浮起平常惯有的嘲讽笑容,点头说: 「这件事不能只靠一个谜来解答。要两个谜合起来思考,才会想得通。是这样的事件喔。」 「……别这样绕圈子,雷奥纳多。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先听嘛,伊尔·摩洛。大概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吧。嘉琪莉亚到朋友的山庄拜访,你也帮她备了马车,不是吗?」 「是吧……」 「在回来途中,听说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什么?」 「手臂。」 「……手臂?」 「雕像的右臂。好像是和要从码头运往市内的货物搀杂在一起。」 「右臂是吗?真是巧合。」 鲁多维克「嗯」一声。之前好像的确听说了这件事,但并没去多想什么。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的确只是巧合。」雷奥纳多点头。 「听说那只手臂是放在看起来像棺材的木箱里。盖子刚好不小心打开,手臂滚了出来,所以嘉琪莉亚注意到了。」 「不过,那是雕像的手臂,不是吗?」 鲁多维克觉得无趣地说。如果滚出来的是活人的手臂的话,那又另当别论,雕像的话,也称不上是什么案件。 「对。是大理石做成的手臂哦。」雷奥纳多淡淡一笑,又继续说: 「听说另外还有五个木箱。」 「五个?」 「小的一个,大的一个,像能放进右臂的箱子一样的一个,还有比这更大更长的有两个。」 「嗯……。那些木箱岂不是各自可以放进头、身体、左臂和两腿吗?那不就是刚好构成具完整的雕像吗?」 鲁多维克用指尖在空中画出人的形体。雷奥纳多笑了。 「听说嘉琪莉亚也是这么想的:各个木箱的大小,正好变成那样。」 「这也没什么玄机。譬如说出土的古雕像,刚好坏成那样,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是吗?」 鲁多维克有点得意地说。雷奥纳多觉得意外地眉头上扬。 「是那样吗?…那么,告诉我,伊尔·摩洛。那个雕像的主人,为什么得把损坏的雕像分别捆包搬运,甚至还特地订做了专用的木箱?」 「这个……」鲁多维克一时语塞,然后说: 「是为了避免在运送时损坏吧。对雕像的所有者来说,是很贵重的艺术品。不是吗?」 「嗯。可是,像这样身体、四肢一块块全都切割开来的雕像,真的值那么多钱吗?」 「嗯……」 「如果那是青铜像的话,可以理解。因为铜像的作法,有时是分别先铸好各个部分,最后再焊接完成。譬如说,先在米兰市郊某处铸好各部分,然后在市内的工作室焊接完工。这样的作法,还满理想的。」 「是啊。」 鲁多维克同意他的说法。使用铸模来铸造青铜像。需要宽广的场地,同时也有恶臭的问题,所以在市区铸造比较难。但如果住郊外把铜像完全做好,搬运上也很麻烦。因此,以半成品的状态运到市内再焊接,是弥补那些缺点的巧妙作法。 「但是,石像则是另外一回事。和铸造出来的铜像不同,用石头雕刻出来的石像,如果坏掉一次,就无法完全回复原来的样子。有历史价值的令当别论,否则有哪个艺术收藏家会想要把修补过的雕像摆饰在美丽的庭园呢?」 「这个嘛……。」 鲁多维克有气无力地摇头。本身重量很重的石像,再怎么巧妙修复,恐怕也无法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吧。 雕像的原形雕得越好的话,要修复就越难。正因为如此,著名的「米罗的维纳斯」和「劳孔像」,才会以不完整的形体流传至今。 「你讲的确实很有意思,但这和恩里克斯的雕像消失的事,有什么关系呢?恩里克斯的雕像虽然有些小地方损坏了,但却是形体完整的石像哦。没什么硬是连接上去的痕迹等等。」 雷奥纳多浮起淡淡的笑容点头说: 「那么,你认为留在那里的右臂呢?是真货吗?」 「是啊。听说恩里克斯找了鉴定人仔细查过了。说是古罗马时期的作品没错……」 说到这里,鲁多维克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 「等下,雷奥纳多……难道说丢在那里的右臂是假的?被偷换掉了?」 确实,犯人把辛苦偷走的石像的一部分扔在那里,这种作法让人无法理解。再怎么有损坏的地方,毕竟也是那具贵重石像的右臂,是无法取代的。 但如果那只右臂是假的,情形又不一样了。 或许犯人故意把嘉琪莉亚当时看到的,一开始就是断掉的右臂,拿来扔在附楼里。就是为了要让鲁多维克他们产生错觉,以为那确实是那尊雕像坏掉的一部分。 「这样的思考方向并不差哦,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满意地点头说。 「但是,那还不能说是正确的解答。因为让你们产生错觉,以为雕像的右臂坏掉一事,完全没有说明为什么会对犯人有利。」 「那么,你是说你知道正确的解答吗?」 像个闹别扭的小孩,鲁多维克瞪著雷奥纳多问说。 「是下是正确的解答不知道。不过至少能合理说明,被分成好几块带进米兰的雕像和消失的雕像这两倒谜。要说头绪的话,也可以说是对策划那什事的犯人有头绪了。」 「能说明来听听吗?」 鲁多维克声音认真地说,是充满好胜的声音。不过,雷奥纳多没当一同事,悠哉地喝口酒。 「在那之前想麻烦你做个试验,可以吗?伊尔·摩洛。」 「什么……在这节骨眼,你要做什么?」 「如果顺利的话,我想会是帮了那不勒斯的外交官一个忙。」 「什么?」 鲁多维克皱起眉头看著他。雷奥纳多若无其事地笑说: 「如果结果圆满的话,可以跟你要点小小的报酬吗?伊尔·摩洛。」 「报酬?」 「是啊……。先前看到的巴比伦书简,那个不错。」 「写在黏土板上的那个吗?你想要那样的东西?不是赝品吗?」 鲁多维克表情诧异地看著雷奥纳多。写在变形的黏土板上的楔形文字,连鲁多维克看了也知道应该是粗劣的膺品, 「对。如果是那种样子,是没有什么大价值的低劣品。但我想要那个,可以吗?」 「倒也无妨。但可别拿去乱用哦。」 鲁多维克脱口而出。 对于雷奥纳多岔开话题没做说明,他其实心里有气。但雷奥纳多所提的,能让那不勒斯欠个人隋,也让他很心动。所以想想算了,叹口气说: 「那么……我应该做什么?」 「你可以帮我把一样东西交给恩里克斯。」 雷奥纳多站起来,信步走出房间,没一会又回来。手掌上有个砖块大小、像白色肉冻的东西。 「跟恩里克斯说,把这东西拿到卖给他雕像的艺术商那里,什么话都不用说,就亮出这个给对方看。」 「这是……什么东西?」 鲁多维克眼神讶异 ,看著放他手上那块白色的东西。雷奥纳多只淡淡微笑,完全没打算再回答什么。 6 鲁多维克再来工作室,是两天之后的事。 带了一个女孩来。华丽邑调、西班牙风服装的漂亮女孩。 是嘉琪莉亚·迦乐兰尼。 「您好吗?老师。」 一看到优雅施礼的嘉琪莉亚的身姿,雷奥纳多眼神怨怼地转向鲁多维克。鲁多维克憋住笑。 具有当代女性无法拥有的那种高等教育,嘉琪莉亚发挥了一种罕见的识人之能。录用雷奥纳多作为米兰宫廷技师,也是出自她向鲁多维克的建议。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一向很悠然自得的雷奥纳多,只有碰到她时,似乎不知该怎么对待。 这位奇特的艺术家,只有在她面前,不知为什么无法有平日的冷静。而也只有嘉琪莉亚能和性情古怪的他,面对面聊必有的没的,或是练习竖琴等。这是任何其他人没有的特权。 简单寒暄了一、两句,嘉琪莉亚就进入正题: 「那么,那件事的结果怎样呢?」 「还是像平常一样唐突呢……是哪件事?」雷奥纳多皱眉问说。 「前些时候我提到的,雕像右臂的事。」让人印象深刻的淡褐色瞳孔,直视著雷奥纳多。 「关于那件事,老师有什么想法?我问的是这个。」 「很过分呢,伊尔·摩洛。有些事没好好跟你说明,你就把嘉琪莉亚带来。」 雷奥纳多显得很扫兴的样子,皱起眉头。看到那样,鲁多维克微笑了。 「那样的话,我岂不是被说成像是碍事的人了?老师。」嘟著嘴,嘉琪莉亚像是使性子似地说。雷奥纳多摇头苦笑。 没理睬雷奥纳多求助似的眼神,鲁多维克表情认真地说: 「你好好反省吧!每次都闪开话题,爱说不说的。」 「没什么爱说不说的喔。只是在做麻烦的说明之前,有件事想试验一下。不是这样跟你说了吗?不过,看这样子,事情大概是很顺利。」 「顺利?……或许算是这样吧,不过……。」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一副想不通的表情。总觉得,似乎连自己会这样来找他,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像你说的那样,跟恩里克斯说了。然后他今天特地派人来报告说,谢谢帮忙救了他,对于先前的怀疑,深表歉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这样的话,就没什么需要烦恼的了,不是吗?」 雷奥纳多冷淡地喃喃说。 「这么一来,士兵们的冤屈也得以洗刷,我也不用白忙。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吧?」 「是什么原因呢?这次的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前两天交给我像肉冻的东西是什么?」 鲁多维克靠近过去,雷奥纳多像是厌烦似地仰头看著他。 「是蜡喔。」 「……腊?」 「不是什么值得特别说明的事。伊尔·摩洛,比较重要的是,如果觉得我处理得不错的话,能不能请把我说的报酬给我?」 「如果是那个黏土板的话,已经带来了。」 鲁多维克指著随便放在工作室入口的包裹。 不知道事情缘由的嘉琪莉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地眨著眼睛。 「但是,在东西交给你之前,先把这次的事情好好说清楚。」 「……知道了。喔!真受不了。」 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耸耸肩,雷奥纳多优雅地换个坐姿。 鲁多维克也挺直背脊。嘉琪莉亚还是一样,姿势优美地坐著,笑嘻嘻地一下子看看雷奥纳多,一下子又看看鲁多维克,很愉快的样子。 「这事虽然各有说法、各有怨言。但总而言之,对恩里克斯他们来说的问题是:是谁、是怎么把雕像从那栋建筑物里搬走的?这样没错吧?伊尔·摩洛。」 「……是啊。」鲁多维克点头,事到如今,不用讲当然是这样。 「另外,嘉琪莉亚看到切割开来,被带进米兰的雕像。这两件事,看似无关,但其实只是映在镜子里反过来而已,看到的还是同样的东西,不是吗?不妨试著这么想。」 「同样的东西?」 鲁多维克喃喃说,和嘉琪莉亚面面相觑。 「可是,嘉琪莉亚看到的是一块块切割开来的石像。恩里克斯的雕像,却是形体完整,什么接缝也没有。那两个不可能是同样的东西,不是吗?」 「倒也不是这样。」 雷奥纳多戏虐地笑笑,摇头说。 嘉琪莉亚看到雕像的右臂是偶然的,不过,把右臂留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的附楼这件事,却不是偶然的。恐怕是故意扔在那里的。」 「故意?那只右臂不是搬运出去时弄坏的,是一开始就打算扔在那里的?」 鲁多维克不满地皱著眉头。 「……为什么?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损害雕像价值的事?」 「就是这样喔,伊尔·摩洛。」雷奥纳多点头,又问说: 「留在那里的右臂,是用真的大理石做的吧?」 「对。所以才认为,是要把雕像搬出去时弄断的。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犯人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以为,扔在那里的右臂是雕像的一部分。」雷奥纳多很确定地说。 「这么说,那只右臂竟然是假的吗?可是,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 因为是石制的,光是右臂的话,就有相当的重量。要逃过守卫的注意,把雕像搬出去,就已经很麻烦了。如果还要从外头搬来假手臂,那岂不是更费功大。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好处。 但是雷奥纳多缓缓摇头。 「把大理石右臂留在那里的最主要理由,不是为了要证明右臂是真的雕像的一部分。刚好相反,故意把右臂留在那里,是为了要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消失的雕像本体部分——那整个雕像,是真的用大理石做成的。」 「要让人产生错觉?……」 鲁多维克无意义地重复说。 「对。故意把大理石做的右臂留在那里,就是要让人相信右臂以外的部分也同样是大理石做的。这是犯人的目的。」 「……那么,我们看到的那个雕像……右臂以外的部分,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你是说,那不是纯粹的石像?」 鲁多维克讶异地喃喃说。一旁的嘉琪莉亚,轻轻「啊」一声。 「想到了是吧?嘉琪莉亚。」 雷奥纳多露出微笑。嘉琪莉亚静静地点头。她是聪明的女孩。听了这样的说明后,似乎已经瞭解了大概的情形。 「如果那雕像不是大理石做的,是什么做的?」 鲁多维克还是不解地问。怎么看都是大理石的雕像。那种质感,不可能是青铜和木材做出来的。 但雷奥纳多直截了当说: 「那还用讲吗,是赝品喔。」 「……赝品?」 「对。你在大使官邸附楼看到雕像时,并没有直接碰触雕像本身,不是吗?你有确认雕像真的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吗?」 「这……。」 鲁多维克倒吸一口气。印象中当然是没有做了类似直接触摸雕像的冒失行为。 想来恩里克斯也是这样吧。 很难想像他那种教养程度的人,会走到台座上面,特地用手去摸雕像。所以,如果他没有直接去碰触艺术商搬进去的雕像,那也不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外交官,不是艺术的爱好者。 「等下,雷奥纳多……假定说,那个雕像是赝品,材质如果不是大理石的话, 这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当然。在这一次的事件,唯一获利的就只有把雕像卖给恩里克斯的艺术商。他用假雕像骗了两万金币的钜款。但是,光这样做并不行。如果雕像是赝品的事曝光,那就麻烦了。所以在那之前,他们得把雕像弄走。」 「所以……犯人是为保护已经到手的利益,所以把雕像弄走,并不是想得到雕像本身……」 嘉琪莉亚语气沉稳地低声说。 鲁多维克闷不吭声思考著。一副好像只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地,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看来,刚到任的恩里克斯,太顺利就马上找到贵重的雕像。大概是他还没来米兰就任之前,就通知了这附近的艺术商,如果有珍贵的古艺术品的话,他愿意高价购买。」 雷奥纳多这么说,神色冷静地微笑著。 「这么一来,艺术商们有充分的时间来推敲计画、制作赝品。」 「啊」一声,嘉琪莉亚用力点头。 「老师,那么……我那时看到的是……」 「恐怕是吧。我也是这么想。」 雷奥纳多微笑说。 「你看到的东西和伊尔·摩洛看到的,虽然没有道理一定得一样。但如果那么思考的话,就能说明是谁、为什么要把切割开来的石像搬运到米兰城里了。」 「等等,雷奥纳多……也解释得让我听得懂。」 看著两人任意地继续说著,鲁多维克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点怒气。 嘉琪莉亚没见怪,微笑说: 「也就是说,我在码头看到的货物也是同样的,大人。」 「同样的?」 「对。我凑巧看到真正石雕的右臂。然后也看到其他相似的小箱,就一直以为里面的东西也是石头雕像的其他部分。」 「……不是吗?」 「不是。其实其他木箱里的东西,没有道理得是同样材质的。所以大人您看到的雕像也是如此。」 鲁多维克「嗯」一声,嘴唇紧凑一起。 雷奥纳多接著嘉琪莉亚的话说: 「嘉琪莉亚看到的木箱,从尺寸和数量来看,毫无疑问是雕像的各个部分。但是,如果各个部分的材质不是真的大理石的话,那么它的作用就不同了。因为把切割开来的各部分接合,就有可能完工成一尊雕像了。」 「喔……」 鲁多维克点头。他想起雷奥纳多说过的,如果不是石像而是铜像的话,可以之后再焊接,并把接缝处清乾净。 先在郊外某处悄悄地把各部分铸好,到了米兰城内后。再做最后的焊接组装会更方便。这样的话,不但容易搬运,而且也不会引人注意。 这么思考的话,一块块切割开来的雕像,为什么要打包得那么好,理由也就不难瞭解了。 「接下来的工作并不难。我想,右臂以外的雕像部分,应该是用蜡做成的。这时,只要表面再把它完工成很像是大埋石做的就可以了。」 「有办法做到这样吗?……」 「简单喔。或许是你们没机会看到吧。一般在铸造青铜像时,就是先用蜡做出原型的。只要把这种技术应用上就可以了。虽然长时间的话,骗不过别人的眼睛,但如果只是要骗个几天,做好表面功夫好歹也就可以了。只是,真正大理石做的右臂,因为很重的缘故,得想办法撑住它。」 「原来如此……的确,雕像的右臂,是用垂到下头的布的造型支撑住的。」 鲁多维克低声喃喃说: 「原来是蜡。这么说,难道那尊雕像不是被出去的,而是……」 「对。是燃烧掉的。没必要搬运出去。」 雷奥纳多面无表情地说。 艺术商避过守卫的眼睛,潜入附楼里头。因为只要带著火种进去就可以,所以要做到并非不可能,当初搬运雕像进去时,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先查探好动线。或者,也可能是收买了官邸的下人。 「因为和蜡烛不一样,可以在雕像整个表面都点火燃烧,所以再怎么火的雕像,不用一个晚上也应该可以燃完。蜡在理想的燃烧状态时,几乎不会冒烟。因为看守的土乓也拿著灯火,所以应该也不会注意到燃烧的气味。」 「的确……。那楝建筑物的正面是锁著的铁制大门,又没有窗,谁都不会注意到建筑物里的雕像在燃烧吧。」鲁多维克缓缓地摇头。 「我想,放置雕像的台座,下面的板子应该是被翻了过来,里外颠倒。或者台座的板子是弄成可以替换的。这样的话,就能掩盖蜡烛融化滴下来,或者烧热过的痕迹。这点,我们可以稍后再确认。」 「至于右臂的部分,在点火燃烧前就拿下来了……。的确,只有雕像的一部分没损坏地留在那里,其他的部分都烧光了,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这就是艺术商们和那些赝品制造者的目标。」 鲁多维克可说是佩服地嘟囔著。 比正职的外交官还足智多谋呢。他心想。 7 沉默了好一会后,鲁多维克苦笑起来。 雷奥纳多工作室的窗子是个大窗。午后乾燥的风,和白色的阳光一起涌了进来。 原来是赝品……不过,其实是满出色的东西。伪作者那种制作精巧赝品的热忱,还比一般艺术家的创作热忱更高呢,不是吗?」 「这要怎么说呢。」 雷奥纳多声音冷淡地同应。 他对鲁多维克的话不怎么感兴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稿上。 「两者看起来相似,实际上简直是不同的人种……虽然无法简单比较,但只要人类存在,艺术就继续存在,新的伪作也同样会继续出现吧。」 「嗯……。」 鲁多维克又沉默下来。 真的艺术品数量有限,但需求的人却太多了些。 要分辨所有邂逅过的艺术品的真伪,是不太可能的。 经常害怕自己眼前的东西是赝品,但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人,有时也会做一些彷佛希望自己上当受骗的行为。 但是,从真正的艺术品得到的那种感动,才是千真万确的人生。 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渴望真正的艺术,而被赝品骗了时,也就会很难过吧。 「……艺术这种东西,简直就像人的感情一样。」 像是道中了鲁多维克的内心,嘉琪莉亚喃喃说了一句。 「的雅是呢!」 鲁多维克低声说,联想到爱情、友情那样的字眼,不禁「嗯」一声,浮现笑容。 「的确是呢!」 雷奥纳多也这么喃喃说。 漂亮的脸孔,浮现出像小孩子淘气挨骂时,不好意思的笑容。瞥一眼露出不可思议似的表情的嘉琪莉亚,也慢吞吞站起身来。一副无奈的样子,耸耸肩,走过去拿东西。 「……伊尔·摩洛。这是你特地给我的报酬,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决定还给你。」 说著,伸手去拿随意放在墙边的黏土板。 是那块模仿古代巴比伦书简的粗劣膺品。 「到底为什么?就算说要还我,也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不是吗?」 鲁多维克困惑地问。嘉琪莉亚只是喜孜孜微笑著。 雷奥纳多「嗯」一声,深深叹口气。 「好吧,藉这个难得的机会,也传授你辨识艺术品真伪的窍门。如果连这都知道了,八成就不会看错艺术品的真假了。」 「哦,太好了……要怎么做呢?」 「这很简单嘛。市面上卖的,八成都是赝品。所以如果不想弄错艺术品的真假的话,看到时就先把它们当成是假的 就行了。」 「这……什么嘛!」 鲁多维克一时语塞。嘉琪莉亚吃吃地笑出声来。 等等,雷奥纳多……。前两天你鉴定那些古艺术品时,该不会也是用这种『窍门』来判断的吧。」 「嗯……,怎么说呢。」 雷奥纳多一副满不住乎的表情。 然后他把黏土板拿高,随便往木制工作台丢下。看著龟裂的黏土板表面,拿起手边的木槌用力往上敲打。 「喂,你在干嘛?」 鲁多维克吓得站起来。虽说是赝品,但雷奥纳多的处理方法也太粗暴了。 刚才还一度说要还,现在却做这种荒谬的事。虽然这样,但雷奥纳多的表情却是冷静的。 「这是找到剩下两成真正艺术品的要领,伊尔·摩洛。要对艺术有深切的瞭解,而不是被表面所迷惑。」 「什么?」 「据说古代巴比伦的文书官,在处理重要文件时,会在写了文章的黏土板上,再覆盖上一片黏土,上面也刻写了同样的内容。也就是变成双重结构,以防有人擅自更改文件,或在运送黏土板时损坏掉。」 「双重……那么,这个……」 鲁多维克瞪大眼睛,看著性情古怪的艺术家的侧脸。 没一会,从破碎散落了的黏土板表面下,出现文字未风化的书简。 那是风乾的黏土下面,被遗忘的古代笔迹。是真正艺术品的容貌。 两种钥匙 年迈富豪倒在房间地板上。 血滴喷溅在房间里, 喉咙部位被由上往下割开…… 在带有黏性的液体底面,空虚的瞳孔仰视著虚空。 烛台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复杂的影子。没有窗户的昏暗房间,血湿的石板地。冷冽的空气中,混杂著强烈刺鼻的油臭味。 地下室一角的巨大石棺里,满满的橄榄油,在那底下,沉浸著许多尸体,被切开的尸体。这里是医院的解剖室。 在解剖台上的,是上了年纪的男性尸体。切割敞开的胸部,露出难看变了色的内脏器官。 高个子的男人,俯视著散发出腐臭味道的那具尸体。摇晃的蜡烛火焰,照亮他端正的脸庞。男人手中拿的是纸和金属笔。深夜无人的解剖室,男人素描著尸身的样态。 呈现在纸面上的素描很精确,异常惊人的细密。 一条条血管,甚至肌肉的一条条皱褶,美丽冷酷地重现出来。 地下室的死寂中,只有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硬直的尸身和晃动的火焰,让人觉得某种恶魔似的空间里,只有男人的表情极为理性。 过一会,素描完成。男人手中的纸上,画了肥大的男性心脏,也写上一些说明。叹气声中,男人把尸体放回石棺里,然后擦拭了沾满油脂的手。 收拾好东西,吹灭烛台的火焰。从只留下脚步声的地下室走出来后,可看到窗外月光中,巨大的圣堂。这座歪斜未完成的圣堂,也奇怪地被比喻成病人,就是米兰的大教堂。 湿热的夜晚。 砖瓦覆盖的红褐色城市。点缀其中些许的白色大理石,在苍白的月色映照下,从暗黑中浮现出来。通过仿佛湿濡而发亮的石头回廊,男人离开了医院的建筑。 就在踏出门口时,他停住脚步。 建筑物阴影的薄暗中,快步走出人影。两个人,穿著附有兜帽的大衣。看来是个体格强壮、身材高大的随从,以及身材相对较小的主人。 就像是在等待著男人一样,他们慢慢走近。 随从的人佩著剑。手臂里,一根粗棍。 看得出有敌意,但看来不是强盗之类的。他们的装束相当齐整,举止也不像惯于武打的样子。 「……不是医科学生吧?」 停步在男人面前,那个随从低声问说。不是熟识的声音。一个壮年男性。略略带有威尼斯的口音。 「你又是谁呢……看来不是和医院有关的人员。」 男人声音冷静地反问。听起来有些疲倦,并没何害怕,但仍无法掩盖心里的困惑。 「谁要你来的?」 那个随从问说。对于那样的话,男人更显困惑。谁也没要他来,纯粹是自己的探求心所触动的。 「……是什么事?」 「回答!」 那个随从举起棍子,对准男人的肩头击下。 看来是懂得剑术,漂亮出其不意的一击。 但男人躲过,就像是预知那个随从会有那样的动作。随从的神情略显不安。 「……」 男人看著掉落的东西。那随从飞快的回头看下主人,有点像仰仗主人指示的警犬。帽子下的主人微微摇头。随从放下摆好架式的棍子,以目致意。 「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失礼,请原谅。」 只这么说,两人迅速走开,没有回头,消失在暗黑的巷子里。看著他们没人的背影,男人无言地耸耸肩膀。 叹口气,拾起散落地亡的那一束纸张。 纸张上头画的是,至今没人见过的,精细的人体解剖图。 1 这个场所称为旧宫。 包括有著漂亮钟楼的圣哥塔尔多教堂。米兰大教堂对面的蕾雅里宫。并排其旁的阿尔齐贝斯科维里宫。此地区一带全是以前统治米兰一百七十年的维斯康堤家族的居所。以蝰蛇的徽纹为人所知的那个家族,在没落后,将此城市的统治权交给史佛尔札家族。如此已经过了三十多年。 现在住在旧宫的是,住新米兰大公的宫廷出入的那些学者、技师和艺术家。宽广豪华的旧宫,不但是著述家和诗人们讨论问题的优良场所,同时也能提供充足的空间让工匠、艺术家们做工作室。 嘉琪莉亚·迦乐兰尼造访其中一个工作室,是在刚破晓不久的清晨。 工作室的主人是个异乡人。是同盟国佛罗伦斯的实际统治者「豪华王」罗伦佐的使节。正式的身分,他是音乐使节。竖琴弹奏得非常好,自己也设计各式各样的乐器。 不过,他的才能不仅是在音乐的领域而已。事实上,他是被公会认可,能够拥有自己工作室的画家。而且他也自称是稀世的军事工程师、建筑师和雕塑家。没什么了不起的实际成果的他,不知为何得到米兰摄政大臣的深厚信赖,并在宫廷的活动中重用他。 能干、性情古怪多变、审美眼光出色的摄政大臣,以及傲慢不逊、才能深下见底的艺术家。 摄政大臣的名字是鲁多维克·史佛尔札。 这个异乡来的艺术家叫做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 「老师!」 工作室里没有徒弟们的身影。 嘉琪莉亚爬上石头阶梯,走向艺术家的居室。 堆得高高的书,散在桌上的羊皮纸和金属笔,房里一片杂乱。 那个男人,在亚麻油气味飘散的房间深处,伫立大窗户的墙边,缓缓回头看著那女孩。朝阳照射中的金色长发,宛如透明。是佣身材高挑的漂亮男人。 逆光映照的身姿,仿佛就是异教神话里的人物雕像。 「原来是在这里,老师。」 俯视微笑的嘉琪莉亚,那个雕像般的男人,浮现似乎淡淡苦笑的表情。 如同傅言所说的「讨厌女人」,他邀请女性到自己的工作室是极其少有的事。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嘉琪莉亚。他以音乐使节的身分访问米兰时,比谁都更早认识到他的才能,而向摄政大臣推荐起用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她。 之后,他以画家的身分在米兰宫廷知名,契机也是因为他画了嘉琪莉亚的美丽肖像。 或许是为了报答这个吧,雷奥纳多勉强认可了她出入工作室的事。原本,嘉琪莉亚只是向他学习竖琴,但最近没什么特别事而顺道来访的情况反而更多。 然后,那种时候的嘉琪莉亚,大体上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想商量。雷奥纳多之所以浮现苦笑,也是对那样的事,预感到什么吧。 「啊,嘉琪莉亚。真可怕呢,这么早,那么著急,不请自来。让我又想到是什么信仰会之类的,要来催促工作呢——。」 以讥讽的口吻,他嘟囔说。但和说的话相反,他对嘉琪莉亚的突然到来,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嘉琪莉亚轻叹一口气。 「怎么那副轻松的样子……。我是因为听说老师被暴徒攻击了,所以才慌忙跑来的。有受伤吗?」 「耳朵真灵。前天才刚发生的事。」 「流言已经传开了。说有人每天夜晚潜入医院的太平间,素描那些尸体的模样……那不是老师吗?」 「也许是吧。」雷奥纳多看起来有点愉快地笑说。 「并不是潜入,而是规规矩矩和医生们说过,也不是每天夜晚,而是有看起来有趣的尸体时,才去的。」 弄坏了。」 他喃喃说,看起来确实觉得很可惜。 「骚扰者……是医科学生或修士那些人吗?」 嘉琪莉亚蹙眉问说。 就在最近,一部分的大学开始进行医学性的解剖实验。不过,对于解剖,世人还是有根深坻固的厌恶感。 每天夜里去解剖室,描绘死尸的艺术家,在世人眼里,想必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所以,血气方刚的年轻医学生和修士之中,如果有人想出来制裁这种不规矩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雷奥纳多却不怎么在意地摇摇头。 「要说是谁的话,倒是比较像是落魄的军人之流的。大概是商行之类的警卫。不过,那人说是因为认错了人,才会攻击我。」 「……认错了?是说除了苍师以外,也有其他像您这样进进出出医院解剖室的人?」 大吃一惊的嘉琪莉亚直眨著眼睛。雷奥纳多看似愉快地笑了起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和他见见聊聊。如果那人也有能力描绘解剖图的话,那就更棒了。」 「……」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人,嘉琪莉亚心里喃喃说。 随意摊开在工作室的桌子上,是内脏器官的素描。看在没有医学知识的她的眼里,只是画得很好的东西而已。立体、精细,而且美丽。 能忍受解剖室的腐臭和恐怖,画出这种解剖图的人,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他一人吧。在这位天才艺术家的眼里,不管是美丽的山野景色,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体内部,都应该相同地作为反映自然的一部分描绘出来。 「不过,被那样的歹徒攻击,老师没怎样是吧?」 「不是没怎样喔。东西掉在地上,素描弄破了,重画是很费功夫的。」 「不过,身体没受伤,是吧?」 「所谓人体的动作,就算是军人也一样,总之就是骨骼和肌肉的运作……如果明白了人体的构造,要揣测对方的动作,并不是那么难的。反而是,他们把我和谁搞错了?为什么会出手攻击?这些比较是难题,也是我在意的。」 「这样吗?……」 嘉琪莉亚噗哧轻声一笑。 对性情古怪多变的他来说,绘画的技术、人体的构造、各式各样的机械和发明,毕竟也只是应该探讨的对象之一而已。 在兴致勃勃的时候,会集中全力探究到底:不过,如果发现了新的兴趣,肯定会拋开所有其他的而埋头研究。对于他,所有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好奇心。 即使拥有教皇的权威,恐怕也无法强制他做不想做的工作吧。 但这并不是说,要让他听听别人的请求是很难的事。 要点在于,如果能提出吸引他的问题,那就好办了。 「其实我正在为一个让人更在意的问题伤脑筋。想就这件事和老师商量,不过……」 说到这里,嘉琪莉亚满脸的微笑。 然后,她向苦笑著的艺术家,开始述说起来。 2 米兰,位于隆巴底地区的中心地带。是义大利境内第一个有商人成立类似现今公司组织的城市。时间是在一一五九年。 虽然和义大利其他城市一样,米兰有很多工匠、士兵和神职人员。但更重要的是,米兰是贸易中心。米兰商人前进欧洲所有市场,而且颇有成就。直到今天,伦敦市中心仍留有「隆巴底街」的道路。人们对于米兰商人深具商才、富有信誉的评价,正是市民引以为傲的。(录入吐槽:富有信誉???上一章好像讲的就是米兰奸商卖白蜡雕塑给别国外交官的故事吧)米兰,是商人的城市。 法伯里西奥·马西尼也是这样的米兰商人之一。 在运河边的码头建有大商行,在国外也有几处据点。贸易的商品扎实可靠,虽然没有庞大的利润,却是稳健提升获利的那种商人。 法伯里西奥虽然年纪已大,但很幸运地后继有人。已经长大成人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继承了法伯里西奥的商才,认真地帮助家业。 但是,这事却为他招来悲剧——他的继承人太多了。 「事情的开始大约是半年前,法伯里西奥老先生写好了遗嘱。」 对于嘉琪莉亚的说明,雷奥纳多点点头。 上了年纪的商行老板写好遗嘱,并不是什么特别让人意外的事,可说是相当自然的。 「但是,他的遗嘱却有点怪。商行的经营依照现状……但他的个人财产,却只指名一个继承人,全部都归那个人。」 「……确实也是,很典型的商人想法。」 雷奥纳多淡淡地说。做生意需要资本,因此资金集中不分散。是比较有利的。而且法伯里西奥最害怕的应该是,如果把资产分配给儿子们,商行会因此分裂。 「但是,他直到最后都没明白说出谁是继承人,听说是写在遗嘱上了。」 「嗯……并不是没有问题。不过,也算是一种办法吧。」 「是的。表面上的理由说是为了避免继任者之间无谓的相争。不过,真正的心意是,至少在自己还活著时,不想看到儿子们相争的样子。听说是这样。」 「……知道得很详细呢,嘉琪莉亚。」 雷奥纳多讶异地说。嘉琪莉亚微笑回答: 「是我儿时的玩伴跟我说的。」 「儿时玩伴?」 「对。叫做嘉玻里艾菈·卡泰纳。她是……法伯里西奥老先生的爱人。」 「喔。」 雷奥纳多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点头说: 「好,这样就够了。那么,问题到底是什么?」 「法伯里西奥老先生被杀死了,差不多是五天前的事。」 嘉琪莉亚声音变得稍低。听到这样,雷奥纳多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被杀了?」 「对。在郊外的宅邸。没人看到凶手的样子。」 「遗嘱呢?」 「被拿走了。可能是凶手拿的。」 「那就没办法了。对法伯里西奥来说很遗憾,得按照法律规定的那样来分配遗产了。他的孩子们应该也没有异议吧。」 「不,并不是这样。」 嘉琪莉亚摇头。雷奥纳多似乎觉得无聊地「嗯」一声。 「是说,杀死法伯里西奥的,是继承人其中的一个是吗?」 「对。」 「……能不能从头说明给我听?」 似乎一直觉得无趣的雷奥纳多,端正姿势转过身来。看来,多多少少成功地撩起了他的兴趣。 「法伯里西奥老先生担心有人会偷改他的遗嘱,而且也考虑到,说不定自己会改变主意,更改遗嘱和继承人的名字,所以把遗嘱放在自己身边,并叫工匠做了一个小箱子。」 「小箱子?」 「对。保管遗嘱的箱子,还配上很坚固的锁。」 「是特地新做的吗?商人的话,应该是有放文件的保险柜吧。」 「是的,不过,那个箱子很特别。我刚才提到『奇怪的遗嘱』,说的也包括那个箱子。正确地说,奇怪的是钥匙——使用两种钥匙。」 「意思是说,并不是配了两种锁?」 「不是。锁只有一个。不过,需要用到两种钥匙。法伯里西奥老先生把它们各自称为金钥匙、银钥匙。当然,不是真的用银和金做成的,实际上是铁制的。」 用金钥匙锁上时,就得用铁钥匙才能打开。反之,用银钥匙锁上时,只能用金钥匙才能打开,结构是这样。银钥匙做了三把,各自交给三个儿子。金钥匙只有一把,法伯里西奥老先生自己保管著,谁也不晓得他放在哪里。」 「……三个儿子?法伯里西奥不是有四个儿子吗?」雷奥纳多打断嘉琪莉亚的话,问说。 「对,是四个。但一个是庶子,从前的情人生的。虽然正式承认他了,不过他并没有遗产的继承权。当然,如果遗嘱里有特别指定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 「……的确。这么说,现在有钥匙的是正房的三个儿子了。」 「对。法伯里西奥在所有可能的继承人面前,把遗嘱放进箱子里,用金钥匙锁上。交给三个儿子的三把铁钥匙是完全一样的东西,这样万一谁把钥匙弄坏或弄丢了,也不会有打不开箱子的问题。」 准备了三把银钥匙,不只是为了对几个兄弟公平,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嘉琪莉亚心想。虽然金钥匙只有一把,但这只是用来封箱用的,上了锁后,即使掉了也没关系。 如果碰上什么问题,想要重写遗嘱的话,因为老先生还活著,所以也没有什么不能随便打开箱子的限制。如果箱子不见了,只要再重写一份遗嘱,再做一个箱子就行了。 「不过,老先生附加了一个条件:只能在他死后,所有可能的继承人和公证人都在一起时,才可以打开箱子。如果不是这样,或老先生在世时,有别人打开那箱子的话,里头的遗嘱就视为无效,则产就全由嘉玻里艾菈继承。听说遗嘱的内容是这么写的。」 「……嘉玻里艾菈?你儿时的玩伴,他的情人,是吗?」 「是的。我想那个条件,说起来的话,像是对那几个儿子的一种威吓。意思是说,在有关继承一事上,不要有不正当的行为。」 至少,这么做的理由不是只因为老先生喜欢她吧。但话说回来,也何考虑到,在最坏的情况下,自己的财产全让她继承也没关系,这也表示那个老人是喜欢嘉玻里艾菈。 「说的也是。是细心考虑过的。虽然可以随时用银钥匙自由打开箱子,但擅自打开箱子的那一刻。他们也丧失了继承权。」 雷奥纳多说、露出难得一见的佩服模样。 就算他们用自己的钥匙把箱子又锁上,但有人曾经开过箱子一事,还是会在继承集会时曝光。因为用银钥匙锁上箱子,是无法用银钥匙打开的。 「听说老先生有时会用自己的钥匙确认箱子是不是打得开。如果用金钥匙打得开的话,表示有人偷偷用银钥匙打开过箱子。」 「很聪明,为了这样准备了两种钥匙。他提的那个条件,也作为正式遗嘱的一部分被认可了吗?」 「看来是这样。听说箱子表面也刻了说明,包括两种钥匙和遗嘱之间的关系也刻著。同样的内容也写在遗嘱里,并盖了公证人的证明印章。老先生也是生意人,那样的手续应该不会不完备吧。」 「但这个老先生被杀死了。」 「是的。」 嘉琪莉亚视线略略低垂。马西尼家和迦乐兰尼家也有交情,她自己也见过法伯里西奥。特别是嘉玻里艾菈成为那个老商人的情人后,她也就常听到有关他的事了。 毕苋从事过贸易,难免会因为竞争而徊人有嫌隙,但法伯里西奥不是那种会贪图暴利、陷害他人的商人,而且商行的实际业务也已经交给儿子们,他自己待在宅邸里,似乎过著舒适的退休生活。据嘉玻里艾菈说,他是个性格温和、开朗的男人,应该不会得罪到有人恨得想杀他才对。 「法伯里西奥老先生遇害,是五天前的夜晚。听说嘉玻里艾菈那天也是在别处过夜,在宅邸的只有老先生和一对年纪大的佣人夫妇。第而天早晨,佣人的妻子探头看看老先生的卧室,才知道他被杀死了。」 「说是那晚有客人是吗……五天前吗?我确实记得,天快亮的时候下过雨。」 「是的。泥泞的路上只留下一辆马车的车痕。是包含驾车者在内,只能坐两个人的那种。不过,马西尼家的商行至少拥有十辆以上这样的马车,所以在那一天,所有的继承人选都有办法利用到那样的马车。」 「……从情况来推测,包括嘉玻里艾菈在内的遗产继承人选以外,没有人能杀死法伯里西奥,这样理解应该可以吧?」 「是的。因为能一直进到老先生房里,不用和佣人夫妇碰到面的,就只有他们六个有宅邸钥匙的人。」 「可是……遗嘱被拿走了是吧?」 雷奥纳多眼神显得锐利。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 「是的。放遗嘱的箱子被拿走了。」 「法伯里西奥的那把钥匙呢?」 「那把金钥匙也找不到。嘉玻里艾菈认为,恐怕是钥匙和箱子都一起被拿走了。」 「……老商人被杀,放遗嘱的箱子和钥匙也消失……。嗯,我瞭解你来和我商量这件事的理由了。」 长长叹口气,雷奥纳多露出苦笑。嘉琪莉砸眼睛闪亮。 「老师,那么……」 「是啊,用钥匙锁上后,锁内部的构造就改变了,不是对的钥匙,就变得打不开。道理是能瞭解,不过好歹还是想实际看看那箱子。」 雷奥纳多淡淡轻声说著。虽然像是自言自语的口吻,不过他说要去看看法伯里西奥的箱子,也就是打算找出凶手。 嘉琪莉亚顿时露出放心的表情。因为他说的,正是她希望的。是啊,要请到这位奇特的艺术家帮忙,绝对不是困难的事。 「那么,我们就动身吧,老师。因为马车其实已经在外头等候著了。 嘉琪莉亚露出像花朵似的优雅的微笑。 3 义大利自治城市的行政官员,很多是从其他城市具有骑士身分、专攻法学的人挑选出来的。为的是期望能公正。任期也受限而不长,任期结束后,也会受到严格的监察。在史佛尔札家族实际独裁下的米兰警察机关,这个制度虽然已变得有点形式化,但还是存在著。 在法伯里西奥的宅邸里,现在也还有好几个刑警留在那里。 因为被杀的是富有的商行大老板,刑警们对这案件看来也投入了相当的心力。因为这种大案件一旦无法破案的话,行政官的能力显然会受到质疑。 「希望能让我们看看老先生遇害的那个房间。」 从马车下来的嘉琪莉亚,对一个看来是刑警队长的人说。 起先以怀疑的眼光瞪著她的那个男人,在嘉琪莉亚表明目己身分,并面交米兰大公名义的介绍信后,态度为之一变。 虽然嘉琪莉亚的身分只是米兰前大臣法齐欧·迦乐兰尼的遗孤,此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头衔,不过她是唯一能说动摄政大臣鲁多维克的人,这也是每个出入宫廷的人都知道的事实。 宅邸比嘉琪莉亚想像的小很多。虽然绝不是简陋,但却省去了所有的华丽装饰,让人有一种洁净的清新感。 法伯里西奥的居室,摆饰著很多异国的工艺品,像烛台、雕刻等等手工艺。虽然它们不是用什么特别昂贵的材质做成的,但各式各样匠心独具的手工和造型,意味深厚。看来,收集这些东西,是这位老商人的娱乐。 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嘉琪莉亚!」 回头一看,穿著黑色服装的年轻女孩,小步急走过来。是个脸型圆胖、红头发的女孩。 「啊……嘉琪莉亚。太好了,你真的来了!那么,这一位是?」 「啊,是雷奥纳多·达·文西大师。老师,她是嘉玻里艾菈。」 嘉琪莉亚介绍两人。老商人被杀,身为情人的她,心中想必很不安吧。看著嘉琪莉亚他们,嘉玻里艾菈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有旁的雷奥纳多表情冷淡。 「真年轻,让我感到惊讶。」 对于他冒失的言词,嘉玻里艾菈似乎不好意思地眼神低垂。她的年龄和嘉琪莉亚差不多——应该十七、八岁。法伯里西奥和她,年龄恐怕比亲生父女都差满多的吧。 「刚好。嘉玻里艾菈——或许会让你难受,不过能不能把老先生怎么被杀的事,再跟我们说一遍。」 握著嘉玻里艾菈的手,嘉琪莉亚问说。 「……没关系的,嘉琪莉亚。是的,我回来宅邸时,他还倒在这房间的地板上,穿的就是平常的室内便服。」 声音像是挤出来似地,女孩说。 「死因呢?」 雷奥纳多面无表情地看著她。 「头部……,被硬物打了好多次那样,满是血……还有,喉咙被割开。」 「喉咙?」 嘉琪莉亚大吃一惊。她之前没听说这事。 「对……像刀子由上往下剖开那样。我起先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嘉玻里艾菈声音微微颤抖。或许是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那样的情况,出血量却不多呢。」 雷奥纳多环顾房间,淡淡地嘟囔说。 「老师——。」 嘉琪莉亚婉转地责备他。 「没关系,阿雷西欧也是这么说。大概是把他打得动不了之后,为了确实置他于死地,才割他的喉咙吧。」 嘉玻里艾菈态度刚毅地回答。 如果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话,即使血管迸裂,血也不至于涌出来。 这种程度的知识,嘉琪莉亚也有。 「阿雷西欧是谁?」雷奥纳多问说。 「是他的……是法伯里西奥先生的儿子。现在还在宅邸里,如果想和他说话,应该还可以。」 「儿子……。那么说,也是有银钥匙的人了?」 「不……他的母亲,因为不是法伯里西奥先生死去的太太,所以……。」 嘉玻里艾菈以婉转的方式表达。法伯里西奥的爱人生的儿子,看来就是阿雷西欧了。 「放遗嘱的箱子?……」 「是的,在这边……。」 嘉玻里艾菈走向房间角落的小台子。正好是到她的腰际高度左右的窄桌。从桌面的痕迹,可大致看出箱子的大小。如果是大人的话,轻易就能搬起来。 「之前,箱子一直放这上面。虽然是简单的青铜箱子,但因为看起来像从遗址挖掘出来的宝箱,所以法伯里西奥先生很喜欢。」 「……青铜的吗?相当有重量呢。」雷奥纳多俯视台子喃喃说。嘉玻里艾菈点头同意,说: 「倒还不至于搬不动,不过确实有重重量,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拿走的。」 「想来也是。不这样的话,也没办法用来保管遗嘱了。金钥匙也被拿走的事,是真的吗?」 「不……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把钥匙放哪里,所以正确的说法是,不知道有没有被拿走。不过,刑警已经彻底检查过这房间,还是没找到,所以应该是被拿走了吧……。」 「你也不晓得钥匙放哪里吗?」 嘉琪莉亚表情严肃地看著她的好友。 「是啊,是这样。我想大概是藏在这些工艺品的哪一个里头吧,可是数量那么多,一来要找到也不容易,二来我也没有去找钥匙的理由。」 嘉玻里艾菈带著苦笑地说。 确实像她说的,她没有任何得搜找钥匙的理由。法伯里西奥放遗嘱的箱子既然上了锁,金钥匙是打不开的。拿到钥匙也没用。 「刑警有没有询问过你,他遇害那天,你在哪里?」 冷冷微笑著,雷奥纳多问说。 「有。问得我都快烦死了。」嘉玻里艾菈无力地笑笑。「我那天确实去了米兰市内的朋友家。我不在这个宅耶,也是常有的事。而且,我的老家也在市内,所以我一个星期顶多在这里三、四天。」 「这样?」 嘉琪莉亚不禁感到意外地问说。 「不是正室的找,老待在这个宅邸的话,其他人会多心的,不是吗?」 嘉玻里艾菈苦笑说。所谓其他人,嘉琪莉亚心想,应该是指法伯里西奥的那几个儿子吧。马西尼家的兄弟,即使最小的那个,年纪也比嘉玻里艾菈大。 「如果有谁任意打开箱子,听说法伯里西奥的遗产就全部归你了是吗?」屈身跪住地毯上,雷奥纳多一边确认著血迹,一边问说。「对于那件事,你怎么想?」 「是啊……老实说,觉得不太好。以那样的方式得到遗产,心里也不会太舒服的。他的孩子们肯定会恨我。」 嘉玻里艾菈长长叹口气。她的下眼眶隐约看得见黑眼圈,就像是哭累了的余痕一样,嘉琪莉亚心里这么想。 4 粗暴的脚步声响趟。 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著刑警们的不是,一边快步走来。才刚意会到那是女性的声音,人已经出现在嘉琪莉亚他们前面了。 一袭看起来昂贵的披肩,细瘦高身的女人。虽然脸带凶气,但也算得上是美人。年纪明显比嘉玻里艾菈大很多,应该是二十岁左右。 「丹妮艾菈……」有点害怕似的声音,嘉玻里艾菈喃喃说。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停步站住,不高兴的眼神看著嘉琪莉亚他们。丹妮艾菈·马西尼,是法伯里西奥的长女。有阵子嫁到远方的富豪人家,不过丈夫死了之后,她在几年前回到马西尼家。 「别那么亲热叫我的名字好吗?嘉玻里艾菈,你还在这个宅邸里啊?」 丹妮艾菈的语气尖酸刻薄。 对她来说,父亲找了一个比亲生女儿的她还年轻的爱人作为小老婆,想必是她难以忍受的屈辱吧。 她看著嘉玻里艾菈的眼神非常冰冷。 「——还有,这两位是?」 看了嘉琪莉亚一眼,丹妮艾菈询问道。代替吞吞吐吐的嘉玻里艾菈,嘉琪莉亚静静往前一步。和这种有恶意的人应对的方法,她在这几年的宫廷生活里已经学会了。她熟练地施个礼。 「我是嘉琪莉亚·迦乐兰尼。丹妮艾菈小姐。今天为了来安慰友人嘉玻里艾菈,所以厚著脸皮来这里。这位是雷奥纳多·达·文西大师。」 无可挑剔的微笑。丹妮艾菈仿佛气势被压倒似地,表情含混地点了头。 「大师……。啊,久仰大名。这么说,那……你是鲁多维克大人的……。」 丹妮艾菈欲言又止,想说的恐怕是「鲁多维克大人的爱妾」这样的话吧。 无需什么后台,却能在官廷出入,世人如此谈论著她,嘉琪莉亚也很清楚。 「好不容易有声望那么高的大师来到这里,不过,这个宅邸正如您看到的一样,不是很能招待的状况。请原谅这样的无礼。」 啊……您请问。」 「想请问的是遗嘱的事……。您知道法伯里西奥先生放遗嘱的箱子这件事吧?」 「是的,常然。」丹妮艾菈好像觉得这事情愚蠢似地晃著脑袋。「我也算是财产继承人选之一。」 「关于遗嘱的事,您怎么想呢?」 「我是这么想的:开始做起无聊的事了……我并不是对于让一个人继承所有遗产的事有所不满哦。毕竟是好不容易的资产,也没理由特地去分割而减少其价值。我说的是在那边那个,我父亲的妾的事。」 「……有谁任意打开箱子看了遗嘱,整个继承权就归嘉玻里艾菈小姐的这个条件,是吧?」 「是啊。想到这个,谁都会觉得可笑,不是吗?」 丹妮艾菈嘲笑似地吐口短气。 「就算再怎么是父亲个人的财产,把继承权给一个连皿缘关系也没有,只是情人而已的人,以这个作为没遵守约定的惩割,不是太不合理了吗?对吧。」 对于丹妮艾菈寻求同意似的眼神,雷奥纳多并没理会,而是说: 「那么,如果大家都按照约定那么做菈,您想谁会被选为继承人呢?」 「对这么世俗的事,您倒是很有兴趣呢。」 丹妮艾菈咽一下喉咙,笑说。 「是啊……。如果排除个人好恶的话,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成员都有继承的可能。当然,在我或嘉玻里艾菈的情况,因为是女人的缘故,继承的不是财产本身,而是所谓的用益权。」 对于妻子和女儿,不是给予财产本身,而是给了「使用获益权」这种作法,是当时一般的继承方式。如果妻子和女儿之后嫁到别的家庭,那样的权利就消失。因为财产本身没有随著转移,家业因此衰败的危险性就减少很多。 「……作为庶子的阿雷西欧先生也有继承的可能性吗?」 「是的。虽说他是庶出,但能力强,声誉也不错。商行的经营,实际上是由嫡子的三兄弟继承,所以家父如果考虑,至少把自己的个人财产留给阿雷西欧,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其他的兄弟会不满就是了。」 「但是,阿雷西欧先生实际上并没有得到钥匙。」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大师。」 丹妮艾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我也没有拿到钥匙,但并没有对那件事感到不满。因为即使拿了,也是不能自由使用的钥匙……看来大师好像对家父的箱子很感兴趣。如果要知道箱子的下落,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她。」 说完,她指向法伯里西奥的情人,那个红头发的女孩。 对于话锋不意地刺向自己,嘉玻里艾菈脸色苍白地摇头。 嘉琪莉亚吃惊地插嘴说: 「什么意思?丹妮艾菈。遗嘱的箱子不是被杀死法伯里西奥老先生的凶手拿走了吗?」 丹妮艾菈冷笑的表情,瞪著嘉玻里艾菈。 「所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女孩杀死了找父亲。」 「——不是。」嘉玻里艾菈声音悲痛地叫说,「不是,我没做那种可怕的事。」 「可是,你其实有杀死我父亲的理由。」 「——丹妮艾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虽然是我父亲的情人,但同时又和奥斯塔奇欧私通,不是吗?八成是这件事被我父亲知道了,引起争执,不是吗?」 「不是……。不是我做的……」 嘉玻里艾菈无力地摇头。奥斯塔奇欧是法伯里西奥的小儿子,年龄二十五、六岁,和嘉玻里艾菈相差不是很多。对于杀死了老商人的事,嘉玻里艾菈是拚命否认,但对于私通一事,并没想去否认。 假如那是真的话,她和法伯里西奥之间起争执的事,也是很有可能的。 刑警们一定也会这么认为吧。丹妮艾菈露出胜利自得般的笑容。嘉琪莉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雷奥纳多对那些话并不感兴趣,他的视线落在柜子上。 默默凝视著遗嘱箱子留下的痕迹。 5 嘉琪莉亚陪伴激动的嘉玻里艾菈来到另一个房间。原本是一间客房,后来变成嘉玻里艾菈的卧室。 嘉琪莉亚请佣人拿了葡萄酒来,让她喝了之后,也才总算平静下来。 不胜酒力的嘉玻里艾菈,没多久,躺在床上入睡的喘息声就细细可闻。 「……」 俯视著儿时玩伴苦闷的睡脸,嘉琪莉亚不禁叹气出声。 再怎么拚命说自己是冤枉的,她有杀死法伯里西奥的动机却是事实。就像丹妮艾菈说的那样。 但光是这样,也不能就认定嘉玻里艾菈是凶手。如果要说她是凶手,有件事并没得到合理的解释。也就是说,她有什么理由要拿走放遗嘱的箱子? 嘉琪莉亚离开房间,回到法伯里西奥的居室。 雷奥纳多还在那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男性。两人看来正友善地寒暄著。 注意到走进房间的嘉琪莉亚,男人有礼地打招呼。 「您好,美丽的小姐。我是阿雷西欧·马西尼。请多指教。」 阿雷西欧·马西尼,是法伯里西奥从前情人生的儿子。比想像的年纪还大。甚至大过丹妮艾菈,有二十四、五岁吧。 不是所谓的美男子。不过,古铜色的健康容貌,开朗的笑脊,让嘉琪莉亚心生好感。 「现在正在跟大师寒暄呢。因为我以前拜见过大师在维洛奇欧的工作室时,亲手做的几件作品。」 「维洛奇欧的工作室?这么说,阿雷西欧先生也去过佛罗伦斯了。」 「是的。因为我是商人。只要有商品和买主,我哪里都去。威尼斯也去、法国也去,还有土耳其也去。」 阿雷西欧语气得意地说。听起来,他带有威尼斯地区的口音。不只是他,宅邸里的佣人也有这种倾向。是因为长年和航运国的威尼斯商人做生意,所以口音、措辞也改变了吧。 「法伯里西奥老先生被杀死那时的情形……」 「听说了。真遗憾。怎么也没想到,会因为遗嘱发生这样的事。」 阿雷西欧视线低垂,脸上浮现难过的表隋。嘉琪莉亚眉头微微蹙动。 「阿雷西欧先生认为老先生被杀,是因为遗嘱是吗?」 「不是吗?」阿雷西欧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地歪著脑袋。「杀害家父的凶手,不是拿走了遗嘱箱子吗?」 「看来是这样。」嘉琪莉亚文静地点头。如果他不知道老商人的小儿子和情人的关系,那也不是应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事。 「我也看到过几次,那个箱子是青铜做的,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且也颇有重量,不是一时兴起,随手可拿的。凶手如果拿走那箱子,目标一定是里头的遗嘱才对。」 阿雷西欧斩钉截铁地说。 是合理的解释。 「可是,有人会因为遗嘱被拿走而得到好处吗?」 「不能说没有。因为家父说过,遗嘱上写明有一个人会继承他所有的财产,这对没被选中的人可不是有趣的事吧。但如果遗嘱不见了,就得按照遗产法的规定,把遗产分配给每个兄弟。」 「但是,那……。」 「是的。能得到遗产的,通常只有嫡出的儿子。……虽然这样,丹妮艾菈还是相信自己会得到一份。至于我和嘉玻里艾菈,则和那无关。」 「尽管这样,阿雷西欧先生也不介意吗?」 ,我并不觉得可耻。我母亲是没地位也没受过教育的人,但我父亲对她、对我都很好。就这意义来说,我觉得自己已经继承了很丰富的财产了。」 「……真了不起!」 嘉琪莉亚感叹地喃喃说。阿雷西欧露出深深的鱼尾纹,笑说: 「说这样的话,听起来或许像是不服输的样子,但却是真心话。家父也教了我做生意的方法,我结婚时也给了我祝福。」 「……结婚?」嘉琪莉亚不禁问说。 「是的。差不多半年前,总算结了婚。」阿雷西欧有点害羞似地笑了。看来是经过一场大恋爱的结婚。他说,那时也得到法伯里西奥的帮忙。 「您觉得已经继承了很丰富的财产……其他的兄弟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对著喃喃说著的嘉琪莉亚,阿雷西欧摇头。 「这恐怕很难。巴西里欧和科内里欧……这两个兄长,都各自才刚掌管了国外的大商行,再怎么多的资金恐怕也觉得不够。而大家对奥斯塔奇欧的看法是,这几年他损失不少,现在也著眼于大生意,想要再赚回来。」 「……丹妮艾菈小姐呢?」 「她……」阿雷西欧略带苦笑说,「就像您知道的,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性。让其他兄弟帮忙、过昔俭朴的生活,恐怕不是她的傲气能接受的。」 「我想我多少能瞭解。」 嘉琪莉亚微笑说。丹妮艾菈对阿雷西欧的评价是:能力强、声望不错。她会这么说的理由是不难瞭解的。看来阿雷西欧不仅消息灵通,也有识人之明。并不只是一个开朗、对人态度亲切的男人而已。 「您想法伯里西奥老先生会选谁做继承人呢?」 嘉琪莉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阿雷西欧手臂交叉,思考了起来。 「大哥巴西里欧人缘不好,二哥科内里欧脑袋不灵光……只有奥斯塔奇欧有像父亲的商才。但年纪还太轻,常因为轻率出手而生意失败。家父要托付财产的话,各自都有不足的地方。」 「您自己呢?阿雷西欧看来是做贸易的好手。」 「谢谢。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但我毕竟是庶子。」 他淡淡一笑,对于遗产的争夺,一副不感兴趣的口吻。 「在这点上,生为女人的丹妮艾菈也真可邻。像个母亲似的,一直在兄弟之间协调斡旋的是她,但在遗产分配上……。嘉玻里艾菈小姐则不用说了。如果选了她做继承人,其他人是不可能不说话的。不过,或许家父会想选她也说不定。」 「所以,结果是选谁都有可能。」 「是这样。」 阿雷西欧点头。他大概不知道,在这点上,他和丹妮艾菈的想法完全一样。 「那么,我得先失陪了。因为商行有事还得处理……不过,待会就回来,因为我们几个兄弟今晚要商量父亲丧葬的事。」 阿雷西欧像是要确认太阳西斜的程度似地,看看窗外。微阴的天空,已经是午后了。 「……得和说不定是杀了父亲的人一起谈那样的事,真是不舒服。」 带著苦笑说出来的话,是他的真心话吧。嘉琪莉亚表情严肃地抬头看著他。 「阿雷西欧先生,您认为是谁杀死了法伯里西奥老先生?」 「……您问的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呢。」 阿雷西欧缓慢地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调查过了,但无法断定我们这几个人里头,谁那天确实没来过这里……反过来说,也没办法断定谁来过这里。按一般情况来想的话,凶手是拿走遗嘱而能得到好处的人。不过如果有人说,不是那样的人做了。反而可以让自己不受到怀疑,那我也无法反驳。」 「遗产继承的结果会变成怎样呢?」 「不知道……。不过,会发生纠纷吧。」 阿雷西欧第一次浮现疲累般的微笑。然后,叫了在走廊等候的随从,要他去备好马车。 离开房间之前,他看向雷奥纳多,脸上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个漂亮的艺术家,对嘉琪莉亚他们的谈话几乎没什么注意,因为他不声不响地在房里忙来忙去。一下子屈身跪在地板上摸著,一下子拿起摆饰著的手工艺品看著。 阿雷西欧看似愉快地眯著眼,向嘉琪莉也说再见。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嘉琪莉亚叹了口气。 6 法伯里西奥的儿子们,各自在商行的附近盖了自己的住家。他们会去父亲的宅邸,大体上只限于有紧急得做决定的业务时。 但因为工作的性质,他们有时也会深夜才去那里。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有钥匙,这样即使不等佣人的传达,也能自由地和法伯里西奥见面。 在宅邸的佣人夫妻年纪已大,虽然耳朵没有不好,但也常没注意到深夜来宅邸的马车声。可是从房里没被弄乱、凶手也很清楚宅邸的动线来看,大致可以推断,杀死老商人的凶手是他的亲人——这是嘉琪莉亚从刑警们听来的案情概要。 刑警们并不是那么重视遗嘱箱子被拿走的事。如果凶手是继承人其中的一个,这种事应该也是会发生吧。这是他们的看法。 最常在法伯里西奥的宅邸过夜的,还是嘉玻里艾菈。其次是丹妮艾菈,但她很明显地要避开嘉玻里艾菈,所以两人在宅邸碰面的机会很少。 儿子们当中,常来宅邸的是奥斯塔奇欧。但有此一说,他与其说是来找他父亲,不如说是来会他的情人。二子科内里欧有时会深夜来和父亲对饮几杯,偶尔也会因为工作的事情有些争论。长子巴西里欧,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几乎很少来找父亲谈话。但似乎在庆祝和祭祀的日子,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也有这种规规矩矩的一面。 至于阿雷西欧,最近很少在这里过夜。并不是要回避其他兄弟。而是因为结了婚。在法伯里西奥的孩子中,现在只有他是有妻室的人。他的妻子是客户的女儿。听说她父亲和法伯里西奥也很熟。 就像阿雷西欧告诉嘉琪莉亚的那样,事情发生那晚,他们这几个继承人选,全都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来法伯里西奥的宅邸。隔天,他们的行为举止也都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唯一例外的是长子巴西里欧,他从隔天起,因为商务去了另一个城市蒙扎。而替遗嘱箱子做锁的锁匠也住在那里。 「——那么,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对著总算忙完坐下来的雷奥纳多,嘉琪莉亚问说。 「没有。」雷奥纳多一副满意的样子说。「这样很好,是为了确认东西找不到而找的。」 「你……是在找钥匙吗?为了要确认金钥匙不在这房间里?」 嘉琪莉亚想起了雷奥纳多做的。 又是检查了墙壁和地板,又把摆饰的东西一个个拿起来查看过——看起来确实是在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是啊。」雷奥纳多淡淡地说,「要找到凶手的话,无论如何也得先确认这件事。」 「凶手?」嘉琪莉亚眨一下眼睛说,「老师知道凶手是谁?」 「不,还没有。」雷奥纳多冷淡地摇头。「还有几件事得确认。能不能知道凶手是谁,得看那些结果。」 说著,他看向房间门口处。嘉琪莉亚也转身过去。 一个男人手臂交叉。站在门边。看到嘉琪莉亚他们往这边看过来,他生硬地行个礼。 人特有的粗鲁,男子问说。 「您是?……」 「抱歉,我是奥斯塔奇欧·马西尼。迦乐兰尼小姐。我才刚刚到,不过听嘉玻里艾菈说,你们来找放遗嘱的箱子。」 这个遇害的老商人的小儿子,简直像是在发怒似地劈哩啪啦脱口而出。说不定平常就是这么说话的,或者是不高兴嘉玻里艾菈把嘉琪莉亚他们找来。 「大师,真的知道是谁把遗嘱的箱子拿走了吗?」 「只是说或许知道而已,因为有些想瞭解的事还没完全瞭解。」 「能帮什么忙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我会做哦。」 奥斯塔奇欧一副热心的口气。嘉琪莉亚感觉他的态度和言词有此不协调。 他想知道的是,是谁拿走了遗嘱的箱子,而不是谁杀死了他父亲。或许结果是一样的也说不定。不过,他冰冷的本性,似乎也呈现在他的措辞和表达方式上,毛毛躁躁的。 「好的。那么,一个问题。」 雷奥纳多还是平常一样的冷静声音。 「——您和嘉玻里艾菈小姐是不是彼此约定了要结婚?」 「那跟这件事何什么关系?」 奥斯塔奇欧不满地皱起眉头。 「好吧。也不是什么得隐瞒的事了。我和嘉玻里艾菈确实约好要结婚。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我也正想今晚把这件事告诉我哥哥他们。」 「……这件事,嘉玻里艾菈小姐也这么想是吧?」 「是的,当然。但我们不想让家父伤心。从写好了遗嘱这件事也看得出来,家父知道自己来日不多。能在临终时,有嘉玻里艾菈照顾著,是他希望的。」 「您打算等到那时候?」 雷奥纳多这么一问,奥斯塔奇欧急躁地搔著头。 「对……谈这种事或许会引起误解,不过,总之并没有因此就想设法让家父早死。圣经里头也没有这种只为了一个女人,而做出杀父的蠢事。而且嘉玻里艾菈也不会允许这种事,不是吗?」 「……她,为什么?」 「嘉玻里艾菈爱的,毕竟还是家父。就我来说,心情是复杂的。不过,如果那是事实,我也只能那样接受吧……她爱的,或许是从我身上看到的家父的身影也说不定……现在还是这样。」 奥斯塔奇欧叹口气。嘉琪莉亚以难以置信的心情听了他的告白。不过,如果站在嘉玻里艾菈的立场思考的话,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管有多少的爱,法伯里西奥会拋下她而先离世。如果这样的话,就算她被年轻、有著他的身影的奥斯塔奇欧所吸引,也没人能责备她吧。 「感谢您,奥斯塔奇欧先生。这么一来,瞭解真凶是谁的重要线索已经到手了。」 雷奥纳多浮现惯有、像是嘲讽似的笑容。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奥斯塔奇欧苦笑说。「那么,还有什么能帮忙的呢?该不会只问了这样的问题就结束了吧?」 「不,如果能的话,还有一个请求。」 面对著雷奥纳多冷静的视线,奥斯塔奇欧觉得身体僵硬了起来。 「什么事?大师。」 「您有银钥匙对吧,两位令兄也是吧。」 「是啊……」 「今晚,你们来宅邸商量葬礼时,想请你们带钥匙来。」 奥斯塔奇欧露出困惑的表情。 「能拜托这件事吗?」 「可以。我们几个兄弟平常都会随身带著重要的钥匙……不过,是因此知道什么了吗?」 明显露出怀疑的表情,奥斯塔奇欧喃喃说。 舒适地坐在椅上的雷奥纳多,仰视那样表情的他,很肯定地说: 「如果三把钥匙都齐了,就知道了。杀死法伯里西奥的凶手、遗嘱箱子的下落,全都能知道。」 7 黄昏过后不久,法伯里西奥的孩子们渐渐来到宅邸的餐厅。 最先露脸的是丹妮艾菈。然后是奥斯塔奇欧带著憔悴的嘉玻里艾菈出现。 对于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嘉玻里艾菈也出席丧葬的讨论,丹妮艾菈看来很不高兴,但并没在奥斯塔奇欧的面前提出异议。 比较晚到的是老大巴西里欧。 应该已经快四十岁,一个宽肩、健壮的男人。和阿雷西欧一样,晒得黑黑的。但看来神经质似地抿紧嘴唇,不像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么开朗。 嘉琪莉亚想起他不善于和人交际的评价。 「大哥,你什么时候从蒙扎同来的?」 奥斯塔奇欧隐隐有点挑衅的态度问他哥哥。 「昨天。如果想知道生意的结果,待会再问底下的人就可以了。」 巴西里欧小声喃喃地回答。小弟的言词里,像是隐约有「找到了那个锁匠了吗」的挖苦味道,但大哥的作法则是不予理睬。 窗外已经暗下来。从向西采光很好的餐厅窗户,可清楚看到远处地平线淡淡晕染的残照。 佣人老夫妇开始端上饭前酒时,又有另一辆马车抵达。是次子科内里欧的马车。 科内里欧是兄弟里头最矮的一个,有著方正、强壮的体格。注意到嘉琪莉亚他们后,他很礼貌地打招呼,与其说是像商人,不如说是像宫廷官吏的那种有礼。 不同于不知在想什么的大哥和毛毛躁躁的小弟,对父亲的死,他看起来有种诚挚的悲伤。事件发生已经过了五天,他现在又恢复精神,但听说之间一度沮丧得无法工作。 可是,如果要怀疑那只是表演,也并非不行。毕竟他是一流的商人,应该也惯于那样的技巧。 一家人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很热络。每个人都不太自然地避开是谁杀死父亲的话题。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谈起这个,恐怕会变成很激烈的争执。丹妮艾菈向嘉琪莉亚打听最近宫廷里流行的服饰,科内里欧和奥斯塔奇欧交换著关于纤维产地的情报。巴西里欧不声不响吃著饭。是一次尴尬的聚餐。 「对不起,迟到了,因为突然有客人来。」 笑眯眯说著出现的,是阿雷西欧。 他一在场,气氛就不一样。丹妮艾菈对他评价很高,而对巴西里欧他们来说,他比较像是可信赖的朋友,而不只是兄弟。只有对嘉玻里艾菈,阿雷西欧显得有些冷淡。身为小老婆的孩子,对于父亲的新情人的她,或许有种复杂的感觉吧。 「啊……」 看到嘉琪莉亚他们,阿雷西欧眉毛轻扬。想必是对有外人在场感到惊讶吧。 可是他的表情马上变成爽朗的笑容。 「是嘉琪莉亚小姐和大师……。欢迎欢迎。是因为预感到今晚如果只有自己亲人的话,会变成很难受的聚餐是吧。」 「……阿雷西欧,在客人面前别说那种话。」巴西里欧低声责备。 「有什么关系呢,大哥。」丹妮艾菈笑声带刺地说,「说的是真的嘛,我完拿有同感。」 「啊,已经可以开始了吧!」 一副焦急样,奥斯塔奇欧站了起来。瞪著雷奥纳多,以迫不及待似的口吻说: 「现在嫌犯全员到齐了。如果真的有办法解开全部的谜,那就请告诉我们,这里是谁杀死家父,拿走了遗嘱箱子?」 「谜解出来了?!真的吗?大师。」 阿雷西欧一副觉得好玩的样子嘴角翘了起来。 很复杂的形状,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也只是凹槽的部分比一般来得长。 「这三把是完全一样的钥匙对吧?」 雷奥纳多一一拿起钥匙查看,喃喃说。 「当然。所以才会问您,查看这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奥斯塔奇欧又是一副要火大起来的样子。但是,艺术家以磊落的态度点头说: 「是的,这样就够了。想知道的全都瞭解了。 「是说知道凶手了吗?」 大吃一惊的嘉琪莉亚不禁插嘴问说。 三个人拿出来的钥匙,利质、形状完全一样。每把也都保管得很好,没有损坏也没弄脏。当然也不是复制的。嘉琪莉亚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就能断定凶手是谁。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这么想。一副像是碰到恶劣的骗徒或魔术师之类的表情,看著雷奥纳多。 「已经知道了。八成错不了吧。只要在场的大家不是笨蛋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嘉琪莉亚直眨眼睛。「凶手是谁?」 「要从头说明很麻烦。而且在这里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知道,如果能答应,待会悄悄地给我看拿走的遗嘱箱子,找也不是一定得去证明我是对的。」 雷奥纳多用不带劲的口吻说。 最先反对的是奥斯塔奇欧。 「这样不行喔,大师。可是人命一条呢!何况遗嘱也还没找到。还是请您说明。」 「也是我想请求的。」阿雷西欧嘲讽地笑说。「您该不会真的认为,这样威胁的话,凶手就会自动报上姓名吧?大师。很遗憾,这里没有人会纯真到相信这种幼稚的方法。」 「……瞭解了。好吧。」 雷奥纳多浅浅一笑。像极了智慧深不可测的恶魔,正住诱惑人类的那种美丽的冷笑。 嘉琪莉亚喝口苏打水,淡淡的苦,握杯的手指不禁颤抖。 「先来确认一下。法伯里西奥先生挑选了一个继承自己财产的人,把名字写在遗嘱上,然后封存在箱子里。箱子的钥匙有两种,用金钥匙锁上后,就得用银钥匙才能打开,用银钥匙锁上后,就得用金钥匙才能打开。——这你们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默默点头。到现在还说这个干嘛——也有人露出一副责怪的表情。雷奥纳多没去在乎,继续说: 「金钥匙只做了一把,银钥匙则做了三把:交给正房的三个儿子每人各一把。法伯里西奥先生在大家面前用金钥匙把箱子锁上,并规定得等他死后,在大家的面前打开才可以。」 「……是啊,是这样。而且如果违反了这个约定,遗产就全部归那个女人,连这种愚蠢的话都刻在箱子上。」 丹妮艾菈狠狠地瞪著嘉玻里艾菈。奥斯塔奇欧像是要庇护双眼低垂的嘉玻里艾菈似地,弯身向前,咂个嘴。 雷奥纳多又继续说: 「是那样没错吧。如果这个瞭解了,法伯里西奥先生被杀的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也就大致能推断出来了。谁是凶手,还有金钥匙的下落也是。」 「……金钥匙?」阿雷西欧皱眉说,「想知道的是遗嘱箱子的下落不是吗?」 「不,是金钥匙的去向喔。那是这个事件的『钥匙』。」 雷奥纳多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抿嘴笑说。 「关于那个,或许我也有一点小小的责任,一点点而已。这事暂且不管。总之,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他的行动其实是意外的单纯。最主要,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行动——不是这样吗?巴西里欧先生?」 「……没错。」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大哥,似乎吓了一跳,伹马上沉著回答。 「往往,那也是最安全的行动。从事贸易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体会。」 「我也有同感!大师。」 二哥的科内里欧也加入说。他的视线转向小弟的奥斯塔奇欧。 「被逼到墙角时,就轻率出手一赌,是笨蛋做的事。」 「你想说的是什么?兄长。」奥斯塔奇欧不满地说。「大师也别扯开话题好吗?」 「抱歉……。但是并没扯开话题。我想说的是,凶手想必也会有同样的作法。」 「很有意思的话。」丹妮艾菈优雅地微笑说。「所谓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是得到家父的遗产是吗?」 「是的。对凶手来说,应该也是保身的手段。」 「很有趣。是怎么得到那种结论的,一定要告诉我们。」 阿雷西欧表情严肃地说。雷奥纳多点头。 「理由很简单。凶手为什么把箱子拿走——或者说为什么一定得拿走,从这里来想就可以了。」 围坐餐桌的所有人,表情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雷奥纳多的说话技巧是很巧妙的,这点也获得宫廷里许多学者和作家的赞赏。他的话,并不是虚张声势或随便凑出来的,马西尼家的这此人现任看来也确实体会到了。 「为了要瞭解箱子被拿走的理由,首先必须知道法伯里西奥先生被杀死时,箱子是处于什么状态。假定是在原来的状态——也就是用金钥匙锁上的状态被拿走的话,是不是有人会得利?」 六个继承人选,像是要窥探彼此的表情似地,看著对方的脸。雷奥纳多眼神转了一圈,一一看了他们。 「首先,嘉玻里艾菈小姐可以排除在外。因为她的继承权利,是依据刻在箱子上的遗嘱才得到保证的。如果箱子不见了,她就无法得到遗产。」 嘉玻里艾菈放心了似地吐了一口气。其他的人选什么话也没说。连把她当作眼中钉的丹妮艾菈,看来也没有什么异议。 「同样的道理,阿雷西欧先生也没有拿走箱子的理由。因为他如果要得到遗产,就必须是箱子中的遗嘱写了他自己的名字才行。如果箱子和遗嘱不见了,他也得不到好处。」 阿雷西欧用力点个头。这点,他自己原本也知道吧,毕竟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从容。 「剩下的四位,立场很微妙。如果遗嘱遗失,按照法律的规定,有得到遗产一部分的可能性。可是这又违反了所谓的『凶手想寻求最大利益』的基本前提。」 「确实是啊……。」巴西里欧语气郑重地说。「没有在那时间点拿走箱子的理由。毕竟遗嘱上写了谁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拿走箱子,等于是放弃自己成为正当继承人的可能性。」 「说起来,那就没有杀死父亲的理由才对。」 科内里欧似乎著急地补充说。冒著让自己成为杀人犯的危险,遗产却由兄弟平分,这样的作法岂不是对自己很不利,就像是把遗产分发给兄弟一样。」 「是这样没错。」 雷奥纳多点头,露出淡淡的笑容。看来是对马西尼一家人的聪明觉得满意。 「也就是说,箱子如果是维持在用金钥匙锁上的状态的话,就没有拿走箱子的理由,而是只有在凶手知道了遗嘱上并非写著自己名字时,才会这么做。换句话说,箱子一定是被谁打开过。」 「是说箱子变成是用银钥匙锁上的吗?」阿雷西欧深皱眉头说,「那就很奇怪了。」 「真是观察入微……如果说箱子用金钥匙锁上时,是处于安全状态,没理由拿走。其实用银钥匙锁上时,箱子也没有被拿走的道理。因为不管是凶手或其他继承人选,其实是无法区分这两种情况的。」 「这是……什么意思?」丹妮艾菈讶异地问说。 钥匙,从一开始就没有确认的可能。另外三个人,如果用银钥匙打开箱子的话,当然能知道箱子是用金钥匙锁上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违反了父亲的遗嘱。继承的权利就变成嘉玻里艾菈的。所以,实际上能确认箱子状态的,只有握有金钥匙的父亲而已。 「的确。」嘉琪莉亚理解了。 如果用金钥匙打不开,箱子就是在法伯里西奥最后上了锁的正常状态。反之,如果金钥匙打得开的话,就表示有人用银钥匙打开过箱子,然后又用银钥匙锁上。为了平常能确认这件事,法伯里西奥先生在自己身边放有金钥匙。」 「从这些情况可导出一个结论:法伯里西奥先生被杀的时候,箱子既不是用金钥匙,也不是用银钥匙锁上的——而是在第三种状况,也就是说箱子是打开著的。」 「什么?」科内里欧嘟囔说,「怎么会?父亲的金钥匙是打不开箱子的,如果箱子是开著的……」 「对,就是只有用了银钥匙的时候。」 雷奥纳多微笑了。 「不可能。」科内里欧又反驳说,「拿银钥匙的人,不可能去打开箱子的。那样做的话,岂不是变成自己丧失了继承权。」 「对。用银钥匙打开箱子的话,会得利的只有嘉玻里艾菈小姐。但是,她没有钥匙。因此,应该谁都不会去打开箱子……,按理来说的话。」 科内里欧听了,一副不解的样子,默不作声。餐厅的其他人,也一时无话。 「啊……是那样啊……。」 打破沉默的是丹妮艾菈。大家的视线都对著她,她则是瞪著奥斯塔奇欧。 「打开了箱子的是你,奥斯塔奇欧,你打算不久和嘉玻里艾菈结婚。所以才那样做,让她能继承遗产。因为这样,你和父亲发生争执而杀死了父亲。」 「——奥斯塔奇欧!」嘉玻里艾菈不禁叫出声来,脸邑苍白地凝视著和她私通的男人。 「不是。」奥斯塔奇欧无力地摇头。 「奥斯塔奇欧!」 「你!难道…是真的吗?!」 巴西里欧和科内里欧相继说道。 「不是!」奥斯塔奇欧尖声否认。「没错,和嘉玻里艾菈约定好要结婚是真的。我也确实打开了父亲的箱子。但是,我是算好父亲不在时偷偷溜进房间打开箱子的,然后马上又用目己的钥匙锁上了。我也没看里头的遗嘱,因为觉得没那个必要。」 「不是那时被父亲看到?」 丹妮艾菈表情严厉地问。 「不是。我打开箱子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父亲被杀那天,我也没来宅邸这里。我那晚去了嘉玻里艾菈自己的仕处。是这样没错吧?」 奥斯塔奇欧求助似的眼神看著嘉玻里艾菈。她僵硬地点头。似乎因为奥斯塔奇欧打开遗嘱箱子这样的事实,而觉得茫然不安。的确,他的行为也能理解成,是利用嘉玻里艾菈把遗产变成自己的东西。 「真不要脸……」丹妮艾菈低声怒骂。 「请等一下。」嘉琪莉亚忍不住插嘴说。「奥斯塔奇欧先生不是凶手。」 「为什么?」丹妮艾菈一副很著急的样子说。「他可是承认自己打开了箱子哦。」 「正因为这样。」嘉琪莉亚并没退缩,「他没理由得杀死法伯里西奥老先生,然后再拿走箱子。如果那么做了,他特地去打开箱子的事也就变得没意义了。」 「……的确也是。」阿雷西欧喃喃说。丹妮艾菈「喔」一声,无话可说。 「奥斯塔奇欧先生的话是合理的。」等房间又安静下来后,雷奥纳多开口说。 「他没必要特地让令尊知道是他打开箱子的。只要溜进房间,开了箱子再锁上就可以了。只要这么做,遗产总归会变成他的。」 「那么,是谁把箱子拿走的?还是一样不知道,不是吗?」 巴西里欧不满的眼神瞪著雷奥纳多。但他平静地摇头。 「不是这样。现在范网已经缩小很多了。奥斯塔奇欧先生的想法虽然幼稚,但行动上并不矛盾。一样是为了把利益最大化——让遗产在最后变成自己的东西。他的话是真的。刚才讲的情况就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是那样的话……」阿雷西欧一副思考著的样子,双臂交叉。「那么,最后打开箱子的,就是家父了。因为能打开用银钥匙锁上的箱子,只有父亲的金钥匙。」 「对,就是这样。法伯里四奥先生像平常一样,想要确认箱子的状态。结果,箱子竟然打开了。他想必是很惊讶,但更不幸的是,这时房间里头,另外还有人在。是遗产继承人选其中一个。」 「那人想必很著急。」阿雷西欧叹气说,「因为如果这样的话,遗产就全变成嘉玻里艾菈的了。」 「对,凶手这时觉得必须把法伯里西奥先生杀掉。杀了他,再用他的钥匙把箱子锁上的话,自己的继承权利又恢复了。因为遗嘱的箱子是用金钥匙锁上的话,里头的遗嘱也会被视为是有正当性的。而且,必要的话,还可以把遗嘱上的名字改为自己的名字。」 「这么一来,就算我再怎么说,我用银钥匙把箱子重新锁上过,也没有任何证据了……混蛋!」奥斯塔奇欧觉得很遗憾似地,咬著嘴唇。「可是……为什么要把箱子拿走呢?如果我是凶手的话,也会选择用金钥匙再锁上。」 「理由很简单!因为凶手的手上没有金钥匙,无法把箱子锁上,也就是说,凶手并没拿到金钥匙。」 「什么?」奥斯塔奇欧皱眉说,「家父住凶手面前打开箱子后,才被杀的不是吗?照您这么说,那时是没用金钥匙再锁上是吗?」 「对。当法伯里西奥先生意识到自己要被杀害时,他拚死把钥匙藏了起来。藏在凶手拿不到的地方。」 「但是……就要遇害之际,应该没有充裕的时间把钥匙藏在那么复杂的地方吧?」 「不,藏东西的地方就近在身边。」雷奥纳多浅浅苦笑。「想想看,为什么凶手打死法伯里西奥先生后,还要特地用刀子割开他的喉咙呢?」 「这……」奥斯塔奇欧脸色大变。「难道说……家父……。」 「把钥匙吞下去了。」雷奥纳多平静地说。「他在最后那一瞬间,选了最靠近自己,凶手的手构不到的藏东西的地方。」 「竟然这样!……」 嘉琪莉亚感到淡淡寒意,肩膀不禁颤抖起来。 老商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钥匙吞下的?凶手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割开他的喉咙?光是想像,就让人觉得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餐听里变得寂静无声。 然后有人低声啜泣,是嘉玻里艾菈。她垂下头,开始哭了起来。 「大师,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吧?」阿雷西欧声音沙哑地说,「请告诉我们……是谁做的?」 雷奥纳多没马上说出口。 看来是认为,如果凶手自己承认的话比较好。但这一刻,餐厅里只是一片沉默。 「——要缩小凶手的范闹并不难。凶手把箱子拿走了。因为这样而丧失继承权的嘉玻里艾菈小姐和阿雷西欧先生,就可以先排除在凶手之外。然后计画要让嘉玻里艾菈继承到遗产的奥斯塔奇欧先生——您因此也不是凶手。」 首先,已经有三个人没有嫌疑了。而且,如果他们是凶手的话,也不会只因为担心自己可能会现出原形而硬是放弃了遗产继承权。嘉琪莉亚心想。 维纳斯的忧郁 你以为做了这样的事,结果会安然无事吗?…大师?…… 马上就会有人发现的……逃不了的, 你这以建筑师自居的异乡人…… 在晚秋夕阳中,房间里微微明亮。是和称为旧宫的建筑相称的,内部装饰豪华的一间房间。 过了万圣节的米兰城市,寒气逼人,呼出的气是一团白色的朦胧。吸了湿气的地毯,或许是心理作用,让人觉得非常沉重。 我放低脚步声,缓慢走向那房间。仔细注意钥匙孔的位置,然后不发出声音地锁上门。往房间里头走进去,不是平常应该有的味道刺鼻而来。感觉和舔了刚磨完的刀子的金属气味相似。是血的味道。 房间中央的会议桌上,几个模型和许多建筑蓝图杂乱放著。是送来的大教堂圆顶八角塔的甄选作品。 当中,我自己的应徵作品也混在里头。是花了时间的精心作品。不过,我的方案在评审期间已经遭到淘汰。并不是没有感到遗憾,但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对这个创作甄选几乎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大师。」 脚边传来微弱的声音。俯视倒在地板上的男人,我只是微微吃惊。因为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 男人下半身满是鲜血。右胁腹有刀子刺伤的伤痕,地板上掉落著一把短刀。那是我偷偷带进来的短刀,是费了一番功夫入手的东西,即使调查了,也不会发现所有者是我。 刺伤他后,我没拔出那把短刀,因为不想被喷出来的血溅到。所以,拔出短刀的是他自己。 男人会恢复意识是意料之外,但这对我的计昼并不会造成障碍。 流了那么多的血,他看来也是活不了了。 「你以为做了这样的事,结果会安然无事吗……大师。」 男人声音痛苦地嘟囔著。在这种时刻,还用尊称来称呼我,正是他那种人会有的嘲讽吧。对于他自己生命将尽,他也知道。 「马上就会有人发现的……逃不了的,以建筑师自居的异乡人!」 无表情地,我俯视著没出口诅咒的男人。他说我是以建筑师目居,也未必下对。我是公会正式登记的画家,作为雕刻家也完成了几样作品。然而,在建筑这个领域,到目前为止没有可留名的作品。 当然,如果这次的参赛作品能被采用的话,是有完成八角塔建造的自信。但是现在在这里,放不觉得有必要对这个将死的男人说明。 「不用担心唷,诗人先生。」 我对那个男人微笑。看著靠近过去的我,他露出害怕似的表情。我马上觉察到了原因。就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他写了我杀死他的事,模糊不清的血的文字。 我倒是有些佩服了。虽然知道会严重出血,却把刺在胁腹的短刀拔出来,为的就是要留下这样的血书吧。只是为了要陷害我,一个卖弄小聪明的男人。 没觉得愤怒和不安。事到如今,他再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破坏我的计画,这种自信我是有的。我所设置的装置已经发挥了期待的效果,为了最后的完工,所以我回到这房间。 「没有人觉察到你就快死在这房间里了。」 听我这么说,男人轻蔑似地歪扭著脸。 「不会那样的。」 大教堂当局和米兰宫廷的专家,还继续在审查八角塔的设计案。在旧宫同一楼举办的晚宴应该也马上要开始了。友人一注意到自己不在的话,马上就会过来找人的——男人断断续续如此说明。 我沉默了一会,听他说著。第一次为这个濒死的男人感到可邻。 「很遗憾,诗人先生。不过,像你所期盼的结果,绝不会发生的。」 我用平静的口气说。在夕阳微微照亮的房间中,深暗的影子落在濒死的男人脸上。在这时候,看得出来,残留的微薄生命正一点点从他的身体渗出。就像是看著龟裂的计时沙漏一样。 「这间,现在并不存在于旧宫的任何地方。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在我画中的一间密室。」 浑浊的眼睛仰视著我,岂有此理,男人嘟囔地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抓起男人的手臂时,他自己的衣袖拂掉了血写的文字。已经是半乾的血书,就如此完全模糊不可见。男人露出悲壮的表情,但那样的表情让我感到些微的不协调感。 死亡之际想要传达的言词如此被抹灭,就这点来说,他的瞳孔里有著隐约的从容。 「原来如此。」 俯视男人的双手,我喃喃说。男人的手背,留有短刀深深刺进的伤痕。右手和左手,两边部有。刺透手掌的那种伤痕,让人联想到钉死在十字架上,神儿子的伤痕。 「有点轻视你了。真是抱歉!」 我轻吐一口气。明显地写在地板上的血书,是用来欺骗我眼睛的幌子。对于我会返回这房间,他是预料到了吧。 他打算留下的真止线索,是两手的伤痕本身。有所含意刺穿的伤痕,和胁腹的刺伤一起,要让人联想到我的名字。 很可能会被忽略,但如果是有艺术知识的人,会注意到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真不隗是出入宫廷的诗人才做得到的事,我们姑且这么说吧。」 我拿起放在暖炉旁边的手斧。 男人的表情变得僵硬,意识到我打算做什么。 「即使那样做,也无法掩盖你们的罪恶。」 对于男人没有乞求性命,我变成有点得救的感觉。 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是明白的。在她的心里投下阴影,这是当然的报应。 我不加思索举起手斧,准确的两次,砍了下去。 男人发出哀号的声音。但没何人责问这件事。 门的对面喧闹著,人们欢谈的声音傅到这房间里。 确认男人不动了,我走出房间, 心情高昂,但另一方面,也能很冷静地回顾自己的行为。 那种兴奋,就像是凝视著即将完成的艺术品一样。 1 在米兰大教堂对面的左侧,大致呈圆形的米兰城巾的中心地带,是被称为旧宫的建筑群。 拥有美丽钟楼的圣哥塔尔多教堂。大教堂对面的蕾雅里宫。并排其旁的阿尔齐贝斯科维里宫。此地区一带全是以前米兰统治者——维斯康堤家族的居所。以蝰蛇的徽纹为人所知的那一家族,在没落后,将此城市的统治权交给史佛尔札家族。如此已经过了三十多年。 现在住在旧宫的,是在新的米兰大公的宫廷出入的那些学者、技师和艺术家。宽广的旧宫,还作为其他都市来的外交使节以及史佛尔札家的宾客的住所。此外,前米兰宫廷大臣法齐欧·迦乐兰尼的遗孤——嘉琪莉亚·迦乐兰尼,也是住在这样的旧宫里的一个。 嘉琪莉亚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这个年纪的艮家女子,如果不是嫁给父母挑选的婚姻对象,就是进了修道院,这是一般的情形。 但嘉琪莉亚的情况,两者都不是。而是和一个冷漠的侍女费德丽卡,一起在这旧宫里生活著。 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嘉琪莉亚爱好拉丁文书籍,也能和宫廷的人讨论诗作。因为受到以做医生为目标的哥哥的影响,从幼年起就受到比较高的教育。自从父亲早逝后,她很小就养成细心观察别人的习惯,也因此她的应对技巧非常好。即使没有鲁多维克这样的后盾存在,嘉琪莉亚也能自然地融入宫廷里,这大部分得归功于她自身的才智。 这大概就是幸福的事吧——望著摆饰在墙边的素描,嘉琪莉亚思考著。至少,如果不是身处宫廷的话,是不会有机会认识那些才华卓越的人。这点,无疑是幸运的。 米兰宫廷聘用了许多著名的学者和音乐家。鲁多维克做了摄政大臣后,更进一步从其他国家招聘著名的艺术家。其中和嘉琪莉亚有亲密交往的人也不少,但最先让她想到的是那个奇妙的异乡人。 被同盟国佛罗伦斯作为音乐使节派遣来的年轻艺术家。 是公会允许能拥有自己工作室的画家,也自称是稀世的军事工程师、舞台导演、雕塑家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现在他的才能在米兰里里外外广为所知,但当初他还没什么特别实际成果时,是她向鲁多维克推荐他作为宫廷技师的。对于这事,嘉琪莉亚私底下心里也觉得很自豪。 因为他是众所周知的多才多艺,所以现在大概是作为建筑师,和大教堂圆顶八角塔的作品甄选有关吧。 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 是这个异乡人的名字。 严肃的男人声音响起,嘉琪莉亚的思绪被拉回现实。抬头一看,快步走进房间的是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 鲁多维克的年纪大概三十五、六岁。不是美男子,但精悍的相貌,一副强壮的体格。如果说他不是摄政大臣而是军人,人们也会相信的。实际上,到鲁多维克的父亲那一代,史佛尔札家族是以勇猛的佣兵队长的门第为人所知。 重视合理性和实力多过习俗和身分的米兰城市的风气,说不定也是因为他那样的出身所带来的影响。鲁多维克是流著武人血液的摄政大臣。 可是今天的他,与平时的模样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显得有些际悴、焦躁。 「抱歉。看来让你久等了。」 他坐在嘉琪莉亚的对面,动作显得疲累。 向等候著的侍女招手,命令她们把饭菜端上。 他向嘉琪莉亚传达想一起吃午饭的口信,是前天的事。然后短短的一、两天里,不知出现什么麻烦的问题,让现在的他似乎颇为苦恼。 「很抱歉把你叫来这里,却又不太有时间。吃完饭后,马上还得回摄政厅。」 一边看著端上来的料理,鲁多维克遗憾地说。 「是因为大教堂的建筑设计,感到什么为难的吗?」 嘉琪莉亚谨慎地试问看看。鲁多维克伸出去要拿酒杯的手又放下,惊讶地张大眼睛。 「为什么是那个?」 「没什么特别理由。」 嘉琪莉亚微笑摇头。 「只是记得昨天举行了大教堂八角塔设计案的甄选。所以才想是不是在那里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对不起,问得太多了。」 「不,没关系。」 鲁多维克淡淡苦笑。 「只是因为现在还不能说而已。如果在问题还没解决之前就公开了,大教堂的主教们又会吵吵嚷嚷。」 对于鲁多维克含糊其词的辩解,嘉琪莉亚点点头。直觉到鲁多维克说的问题,恐怕牵涉到和她同样住在旧宫里的人吧。 如果是和嘉琪莉亚无关的麻烦事,他没有不愿意在这里说的道理。 不过嘉琪莉亚也不想勉强打探出事情究竟。反正看来也不像是适合吃饭时谈的话题。在沉默的气氛还没变得太僵之前,鲁多维克改变语气说: 「另外有一件事……。我找你来,其实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是关于那边那幅画,是吧?」 嘉琪莉亚的视线转向摆饰在墙边的素描,不是她眼热的画。 「对。硬从雷奥纳多那里借来的。」 「雷奥纳多——。是雷奥纳多·达·文西老师画的吗?」 露出略略讶异的表情,嘉琪莉亚问说。 确实是一幅美丽的素描。住粗纹质的纸上,用银笔简单地完成的习作。但当今的米兰,能画出这种程度的画,除了他以外不作第一人想。可是对于平时看惯了他的作品的人来说,这幅画似乎有某种不协调感。 「是他在佛罗伦斯时的习作。好像是波提切利作品的临摹。」 「波提切利先生的……」 嘉琪莉亚瞭解地点头。是那幅名画《春》的作者——桑德罗·波提切利。嘉琪莉亚对这个名字也很熟。 雷奥纳多在故乡佛罗伦斯和波提切利相识。那是雷奥纳多师事安德利亚·德尔·维洛奇欧大师时期的事。当时,以客人的身分在维洛奇歜的工作室工作的波提切利,是年长八岁的师兄。 在鲁多维克借来的素描中,画著两位优雅躺卧著的神的身姿。 左侧是穿著衣服、表情清爽的女神,右侧是半裸的男神。他们后头是配戴盔甲或抱著兵器的几个年幼的半兽半神在跳著舞。典型的波提切利华丽的构图。所以才会觉得和雷奥纳多平常的作品不同。 如果同样是波提切利的作品的话,他说他还是比较喜欢这幅画。问他理由,说是更表现出波提切利性格的恶劣。 听了鲁多维克的话,嘉琪莉亚不禁苦笑起来。因为那确实像是雷奥纳多会有的说法。 他有时会用那种刻薄的言词嘲讽身为前辈的波提切利。甚至也曾经信口开河说,波提切利画的风景,只是像海绵扔往墙上留下的污垢而已。 但那并不表示他轻视波提切利,而是他独特表达尊敬的力式——波提切利画的风景不怎么样这种话,反过来说就是,风景以外的画让人叹为观止的意思。 「维纳斯和马尔斯,是吧。」 嘉琪莉亚说出象徵金星和火星两个神的名字。是罗葛神话主要的神——美的女神和战神。两个神的搭配组合,从古希腊、罗马时代开始,就是众多绘画和诗歌里人气很高的主题。 「不愧是你!雷奥纳多也是这么说的。」 望著墙边的画,鲁多维克喃喃说。里头画的女神的身姿,一定是波提切利在《春》那幅画里头也画了的美的女神吧。和她配成一对的男神是战神,可以从背后的那几个配戴盔甲、抱著兵器的半兽神看得出来。 半裸睡著的战神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那是房事之后倦怠的睡眠。在他们背后跳著舞的半兽神,是喜欢恶作剧、好色的山野精灵,这些都更显出那幅素描的煽情。 「确实是画得很美艳的一幅画,不过要因此说波提切利的性格有问题,我倒不认为——我对雷奥纳多那样说,而他一副邻悯的样子看著我笑了起来。」 「那么,或许大人想商量的是……」 「对。我是想知道那理由。不过,只是就这幅素描来说……,如果瞭解这是基于什么目的画的,或许能明白他真正的心意。」 鲁多维克一副懊恼的样子歪著嘴唇。嘉琪莉亚看了微笑了起来。 其他国家的政治家在描述鲁多维克时,说他既像狮子又像狐狸,是表示他兼备勇猛和才智的警惕之语。这很恰当地表达了作为摄政大臣的鲁多维克的一面,但嘉琪莉亚能用更简单的话来形容他——就是好强。他会和雷奥纳多这种奇特的艺术家趣味相投,想来终究也是因为他们是性格相似的朋友,不是吗? 「我想这件作品应该是波提切利先生为维斯普奇家的婚礼画的。 装饰他们夫妇闺房的壁画。」 嘉琪莉亚边吃边说。鲁多维克吃惊得弄响餐具。维斯普奇家族是佛罗伦斯的名门望族。虽然有名,但和米兰朝廷没何直接的亲戚关系。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背景的地方画了黄蜂。vespi (维斯普奇)和vesupa(黄蜂)——虽然只是简单的谐音,不过这种文字游戏是艺术家们喜欢的。老师不也是为大人画过桑叶徽纹吗?」 「原来是这样……」 鲁多维克低声喃喃说。她所指的桑叶徽纹,是雷奥纳多以前根据鲁多维克的别名想出来而画的。因为「桑」(morus)的发音和「摩洛」相近。而「摩洛」原是指黑的意思。因此黑头发、黑眼珠、皮肤浅黑的摄政大臣,就被许多人略带敬畏地称呼为鲁多维克·伊尔·摩洛。 「原来黄蜂是维斯普奇家的徽纹……毕竟是名门贵族,会向波提切利订一幅庆贺婚礼的画,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赞赏地点了好几次头,鲁多维克凝视著那幅素描。但过一会,他又露出疑惑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这样就说波提切利的性格有问题?我觉得这幅画其实满适合用来装饰夫妇的闺房……」 「不。」 嘉琪莉亚摇头苦笑。 「如果马尔斯是维纳斯的丈夫的话,那大人说的就没错了,但遗憾并不是这样。维纳斯的丈夫是伏尔甘——天界的名匠,锻冶之神。」 鲁多维克发出喉咙被食物哽住了似的声音,呆楞地张大眼睛。 罗马神话里的伏尔甘——在希腊神话里头也称为赫菲斯托斯,是主神朱比特和茱诺的儿子。虽然如此,却因为天生丑陋,一度被逐出天界。长大后,学了一身超凡的锻冶之技,因此获准返回天界。并娶了公认是最美丽的女神维纳斯为妻。但那并不是一桩幸福的婚姻。身为爱欲女神的维纳斯,讨厌难看的丈夫而一再红杏出墙。她的情夫之一,就是强壮的战神马尔斯。 「也就是说,这幅画虽然是为了婚礼喜庆而画的,但画出来的却是不伦私通的场景是吗?这……」 鲁多维克声音含混不清地喃喃说。嘉琪莉亚静静微笑。 用来装饰夫妇阕房的话,确实是一幅意义太过深刻的画。但这并不能说是波提切利的性格恶劣,应该理解为是他的一流的戏虐吧。 正因为理解到这回事,所以雷奥纳多才会喜欢而临摹了这幅画吧。嘉琪莉亚这么想。 「嗯……。」 鲁多维克还在嘟囔著。 看著那样的他,嘉琪莉亚笑容忽然消失。 维纳斯和马尔斯的亲密关系——突然让她想起了可怕的事。 「您有让别人看过这幅画吗?大人。」 嘉琪莉亚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说。 或许是对素描主题的惊讶还没让他回神过来,鲁多维克有些心不住焉地摇了头。 「向雷奥纳多借来这幅素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这之间到过我房间的人,应该会有机会看到吧。」 「喔,是这样。」嘉琪莉亚淡淡回答。心里这时已经想著另一件事。是一封信的事。信的内容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 「在烦恼什么吗?嘉琪莉亚。」 看到她那么发楞著,鲁多维克问说。嘉琪莉亚勉强微笑摇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 不是很高明的谎言。但那封信的事不能说出来。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了,也不能让他知道。 2 第一次和她见面,是我才刚抵达米兰不久。当时的我,身分是来自佛罗伦斯的使节,而她也出席了那久的欢迎宴会。 雅致朴素的衣饰,没有其他贵妇人那样的华丽,但那种端庄的典雅却是独一无二。听到她是摄政大臣鲁多维克·伊尔·摩洛的情人时,我非常能够瞭解。出身武人家族的伊尔·摩洛,作为当政者,就像个暴发户的新手,但对艺术的审美眼光,还是得到很出色的评价。这样的他,可想而知,不可能不被她这样的女性所吸引。 之后不久,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我又和她再久相见。 不是别人,正是伊尔·摩洛的要求,要我帮她画一幅肖像画。 于我而言,那是求之不得的幸运。如此相近的接触,才知道她的优美和聪明,还在想像之上地让人著迷。我,于是藉口自己是慢工出细活的完美主义艺术家,一次又一次频繁地踏进她旧宫的住处里。 「大师。」 她这么称呼我。和如此有教养的她谈话,那种满足感绝对是无法从其他女性那里获得的。之后,她的肖像画在米兰宫廷得到好评,在这样的契机下,我获得米兰宫廷技师的职务。具有这种头衔的,只有十四个人。这和她向伊尔·摩洛建议录用我,恐怕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吧。 而我也不懂,彼此相待的那种尊敬的意念,是在何时变成了爱恋的情感。 是谁诱惑了谁?也说不上来。我们是自然地相爱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想过那是对伊尔·摩洛的背叛。 我对伊尔·摩洛这样的人抱有好感,是某种近似友情的感觉。 作为摄政大臣辅佐幼小的米兰大公,伊甫·摩洛非常繁忙,并不常来徒有其名的爱人这里。和他的其他情人相比,她的岁数差很多。而且也和自己的家族颇为疏远。 抚慰那样孤独的她,是我的职责。把她从伊尔·摩洛那里夺走,我连想也没有想过。伊尔·摩洛也好,她也好,对我而言,同样是必要的存在。 认识她之后的第二个冬季将近。 那时,映在我眼里的她,益发美丽。我在宫廷的工作也很顺利。就这样,以为日子会平安无事地一天一天继续下去。就是在那样的某一日。 她满脸疑惑的表情,递给我一封信。 「这是?」 望著递过来的信,我讶异地问。 房事随后的她,拢高了长发,无力地摇头。在没有见面的这几天,她似乎又憔悴了一些。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表情僵硬,话也少。 「不知道。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放在我的床上了。」 她的言语里,有著害怕似的声音。信封没有封上,寄信人的名字也没写著。我取出淡褐色的纸条一看,只有短短的数行: 维纳斯啊,我的维纳斯 从海的泡沫诞生出来的啊 和马尔斯私通的你 会得到报应的 因为最重的罪 应该得到重重的惩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有的只是我苍白的脸色,因为那种袭身而来的强烈恶意。 觉得眼熟的内容,应该是有名诗歌里的一节吧。是描写罗马神话里维纳斯和马尔斯不伦的诗歌。 只是摘录了诗歌,也没说到底是什么事。可是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却暗示著可怕的事实。 这首诗原来的作者,以伏尔甘的口吻,写下伏尔甘对与人私通的妻子——维纳斯的告诫。 而摘录下来的这段诗歌里,维纳斯指的是身为伊尔·摩洛的爱人的她,谁读了都能瞭解。这也是为什么会把信送来她这里。 这么说来,和维纳斯私通的马尔斯,指的恐怕就是我自己了。 写这封信的人,知道我们之间不道德的关系。为了暗示他自己知道这什事,所以送来这封信。一封卑鄙下流的威胁信。 地下去。如果只是想谴责我们不道德的关系,并没必要写这种带有嘲讽的文字。 从内容看来,写信的人是想让我们感到不安,这种意图是很明显的。那种寂静的恶意是能感受得到的。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比较好。」 一种看开了的口吻,她说。 那样的言词,和信的内容一样,带给我相同的惊讶和恐惧。和她单独相处的一点点时间被剥夺的话,对我来说是无比的痛苦。 但是,也能理解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伊尔·摩洛恐怕会震怒吧。虽然他们的关系不是正式夫妻,所以他也无法对我追究罪责,但我会被赶出米兰,是想当然的事。而她,恐怕也会有不幸的结果吧。 写信的人明知这种情况,所以想要威胁我们。可是,就算我们不再见面,那个人也未必会停止威胁。我们被抓住弱点,变得必须忧惧地过著日子。这是无法忍受的事。 3 从那天起,我开始寻找写信的人。能追踪到犯人的线索虽然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 线索之一,信是用拉丁文写的。想要在旧宫出入的人,最基本的读写是一定要具备的不过,能读拉丁文的人,则范围有限。 不会是小小的侍女或女佣之类的。推断是具有某种地位或官职的人,应该不会错。而且不是一般的威胁词句,是摘录诗歌,从这种精致的手法,也可以看得出来。 听说信到达她手里是三天前的事。那是我之前一次去她住处的隔天。写信的人恐怕是在那一次知道了我们的关系。 可是,会知道我去她住处一事的人,应该不太可能会有才对。那天,她的侍女出门,我也没带著随从人员。 当然,关于我们两人的关系,我和她都不可能对第三者泄漏。唯一可能的,只有她的侍女说不定稍微注意到。不过,就算那样,那个侍女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而且很忠诚,应该不会做这种出卖我们的事。 旧宫的构造错综复杂,没办法从外头简单地看向里头。所以,如果断定那个写信的人,是能出入旧宫的人,应该也不会错。 此外,身为宫廷技师的我,到伊尔·摩洛的爱人的住所,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为除了画肖像画以外,至今为止,她也好几次让我帮她订做庆宴要穿戴的服装和饰品。 就算那人看到我出入她的住处,应该也无法就这样判断我们有不道德的关系。总之,写那封信的人,为了要知道我们的秘密,一定是使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 用什么方法可以知道和外界隔离的旧宫里的情况?我不知道。 譬如使用好几面镜子来窥看房间里头的这种装置,或是使用弯曲的板子收集声音来听到远处声音的装置——虽然想出了几种,但都觉得没有实现的可能。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放弃。如果做得到的方法很难,那反过来,要是连方法都明白了,就更可以限定那人是谁了。 我埋头在探讨那样的方法。快要到来的大教堂工程的设计甄选,我也无心注意,一心只想著那件事。 这样的某一天,我漫无目的仿徨地在旧宫里走来走去,一只鸟的叫声突然闯进我耳里。我像是被雷打到似地惊呆住了。 离奇的写信者的身影,在这一刻,成为明确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和色彩缤纷的羽毛一起。 几天后,我去一个男人那里。 一个名叫丹杰罗的男人,是侍奉宫廷的诗人。一个评价不高的人物。在旧宫出入的艺术家里,有的是纯粹的艺术家,有的是比较近似宫廷人物的那种。丹杰罗是典型的后者。是以小聪明和伶俐的口齿待人处世的那种男人。 对我的突然来访,丹杰罗并不是很惊讶。 「迟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您见面,我是心里有数的,大师。」 一副丝毫不在于的口吻,让我不禁心头火起。 跟他说想谈谈写信给她的事,他歪著脑袋装作不解的样子。 我把信上的诗句背出来给他听,他愉快地微笑起来。 「如果是那首诗的话,我倒知道。那是罗伦佐·德·梅迪奇的作品,大师。」 他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喃喃说,我不发一语生气地瞪著他。 被称为豪华王的梅迪奇家族的罗伦佐,是我故乡佛罗伦斯的实际统治者。 在威胁信上写著罗伦佐的诗,这样的行为可说是在讽刺我,让我越想越气。 「说的也是——会怀疑给她的那封信是在威胁你们是吧。」 像是在赞同其他人的事似地,丹杰罗点头说。 可是,突然又歪著脑袋不解的样子,思考了起来。 在沉默中,房间里饲养的鸟发出呜叫声。是一只漂亮的鸟,脚系任粗粗的栖木上。 「对了,为什么认为写信的人是我?」 他一副不可理解的样子问说。我看著他,淡淡微笑。一种会心的笑。 是鹦鹉喔。我这么一说明,丹杰罗看似吃惊地眉头上扬。显然是想不到我会仅仅因为那样就查出是他。 饲养鹦鹉的历史已经很久。 据说古希腊人,很喜欢饲养这种从印度传过去的鸟。会和人亲近、也很会模仿的这种鸟,在欧洲也很受到珍视。米兰宫廷里,饲养的人也很多,她就是其中之一。 会泄漏我们秘密的人,怎么想也不应该存在。但如果泄漏秘密的不是人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鹦鹉是会学人说话的。 因为鹦鹉是一种珍奇的鸟,人们对饲养的方法不太瞭解,所以饲主常常会有各式各样的疑问。自然而然,志同道台的饲主也会因此来往更密切,带著爱鸟聚在一起。 在那样的场合,她的鹦鹉泄漏了可能暗示我们关系的风声,是比使用复杂的装置来窥探旧宫里的居室,更有可能的事。 所以,要过滤出懂得拉丁文诗歌、能出入旧宫、有饲养鹦鹉,并且和她很有交情的人,并不是很难的事。在调查丹杰罗的时候,也听到他最近纠缠著她的流言。 我说明之后,丹杰罗的态度出现变化。 措辞显得没有礼仪,表情浮现粗鲁的笑容。 「那么,如果写信的人是我的活……,您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大师。」 希望能停止威胁她的那种卑劣的行为。我这么说。 「威胁?」 他发出看似愉快的声音笑说。 「可是,只是这么一封信,一点也不见得是在威胁你们,不是吗,我想,正确的解释是,那封信是要促使那种不伦的关系及早结束。她决定今后不再和您见面,是聪明的作法。」 「您说得没错,丹杰罗先生。」 我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 可是我也知道,诗人看似通情达理的态度,不是他真正的心意。 「谢谢您给我那样的机会。不过,既然您如此知道了,这么一来,我的日子变成忧心害怕,担心哪天过错会曝光。」 「说的也是……。希望我封口是吗?」 嘟囔著的丹杰罗,眼里闪烁著兽性的贪婪。我一边压抑住要爆发出来的厌恶感,一边殷勤地点头。 「是的。当然,请让我支付适当的酬谢金。同样是宫廷里的人,想请丹杰罗先生今后让我和您成为好友。所以一点小意思先作为友情的证明。」 米兰宫廷来说也是很大的损失。」 「您这么说,我就得救了。」 我像放心似地吐了一口气,并向丹杰罗提出有点略少的金额,因为觉得这样会显得更像是真心的。不出所料,丹杰罗露出不满意的样子。不过,在我保证会加上手头有的几件艺术品后,他接受了。 我指定了大教堂八角塔设计案的甄选会场,作为交付艺术品的地方。因为丹杰罗作为宫廷的职员之一,那天也会参加审查。 丹杰罗肯定不是那种愚蠢的男人,会没想到被我怨恨的可能。 可是,因为我指定了那个地方,他的戒心明显地松懈下来。在众人聚集的审查会场,我要危害他是下可能的!大概他是那么想的吧。而这正是我的目的。 想从我这里夺走她的人,是不可原谅的。 我从一开始就铁了心,打算杀掉丹杰罗。 那天,我用准备好的短刀刺进丹杰罗的胁腹。刀尖触及肋骨的感觉,虽然令人不快,但光亮锐利的刀刃,就那样深深没入他的身体里。 被装了金币的麻袋夺去注意力的丹杰罗,连想抵抗都措手不及。 俯视轻易就卧倒在地的诗人,我有一种想笑出来的心情。为了不让溅出来的血会沾到衣服引人注意,我还特地穿了黑色的上衣,不过看来也没那个必要。 是在一个紧邻旧宫大厅的小房间。 用来暂时保管甄选淘汰掉的设计案和模型的房间。门是可锁上的,不过是那种从钥匙孔能看到房间里面的简单构造的锁而已,要另外配一把钥匙很简单。 不再看一眼已经失去意识的丹杰罗,我开始进行「作品」的最后完工。 把准备好的画板贴在门上,利用现场有的模型,把镜子立在适当的高度。只有正确测量镜子到门的距离这件事比较麻烦。不过,做完这个后,也就全部准备就绪了。 从倒卧在地的丹杰罗身体,红色影子般的血泊正在蔓延。我确认那个之后。打开门走向大厅。用另外配的钥匙锁上后,门当然就关上了。有原来钥匙的,应该是伊尔·摩洛的秘书,不过,他没有来开这个房间的理由。 大厅里,晚宴的准备已经开始——是宫廷方面为了招待参加审查的大教堂的主教们准备的,然后也邀请了像我们这样的艺术家和乐师们的夸大活动。 「您在做什么?大师。」 我又站立在那房间的门前时,认识的官吏们出声打招呼。 在找丹杰罗先生。我回答说。 「想把他要的艺术品交给他,不过却找不到人。所以,心想他是不是任这房间里,如此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来瞄一下里头吧。」 其中一个年轻的官吏自动把眼睛凑近钥匙孔。 「从那里看得儿吗?」 「是的。房间里如果暗的话,就不太行。现在是黄昏前,所以能一直看到角落。」 俯视得意说著的官吏,我忍住没有笑出来。那个官吏就那样把脸靠在门边,有好一会动都没动。 「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说著,他一边拂掉身上的灰尘,一边站了起来。我满意地点头。 我若无其事地去参加了晚宴。食物做得很好。也碰到几个在找丹杰罗的人,但他们谁也没找到他。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丹杰罗正倒卧在谁都看不见的房间里头。 隔天,八角塔设计案的最后获选作品发表了。 我的作品落选,但那样的结果我感到满意。 大教堂在米兰城市的中央,展现著它未完成的雄伟。每次抬头仰视它那样的英姿,我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开朗了起来。 我心里想,我要早点告诉她这件事。 4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的某一天,嘉琪莉亚隔了许久又和雷奥纳多见面了。是因为要还那幅素描,和鲁多维克一起去了他的工作室。 异乡人的艺术家,在充满亚麻仁油和颜料气味的起居室迎接他们。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高兴。他闹别扭的原闵,很明显是因为鲁多维克。还是不应该和鲁多维克一起来是吗?嘉琪莉弧有点后悔了起来。 「是因为八角塔的设计案没被采用的事,还在火大吗?」 什么闲话也没有,鲁多维克就这么问。声音似乎很吃惊。 「当然。那件作品是以去芜存菁的托斯卡纳样式,加上独一无二的双重骨架构造设计成的划时代方案。不采用那个,而选了个不怎么样的哥德式作品,我被淘汰掉的作品真是死不瞑目。」 雷奥纳多一副不满的口气说。 「没办法。大教堂的主体是十四世纪开始动工的古建筑。考虑到整体的协调感,不能只有八角塔做成新颖的样式。建筑委员也说过,不是吗?」 鲁多维克劝解地说。负责大教堂工程的建筑委员长,是建筑师布拉曼特,也是有名的宫廷工程师。如果是他决定的,别说雷奥纳多,就连鲁多维克也没有异议的余地。 不过,虽说是落选了,雷奥纳多的设计案得到众人的惊叹和赞赏。就连布拉曼特本人,对于他出色的设计,也是赞赏有加。 其实,性情多变出了名的雷奥纳多,对这种得花上好几十年的大教堂工程,真的会感兴趣吗?嘉琪莉亚并不这么认为。 感觉上是,他预料自己会落选。故意提出和大教堂不协调的设计——前卫性的托斯卡纳样式。为了得到名声,舍弃实利。 是不是应该指出这一点,嘉琪莉亚犹豫著。注意到嘉琪莉亚有话想说的样子吧,雷奥纳多会心地微笑。怎么看,他似乎都不是真的在生气。 「看来,波提切利绘画的谜好像解开了,伊尔·摩洛。」雷奥纳多突然改变语气说。 鲁多维克带著苦笑的表情点了头。 「大家为了婚庆订的画,他却画了私通的场景,从这里可以瞭解,波提切利的人品是不好的。」 「说的也是,是她从旁指点的吧。」 雷奥纳多眯眼看著嘉琪莉亚。 嘉琪莉亚似笑非笑。鲁多维克在场的这时候,没有对那幅画的主题谈笑的心情。 不习惯闻到绘画材料的气味,嘉琪莉亚带来的白貂发出撒娇的声音。她饲养了不少动物,其中她尤其喜欢这只貂。 请雷奥纳多画的那幅肖像画,画的也是她抱著这只名叫里贝拉的白貂。 「……对了,伊尔·摩洛。杀死丹杰罗的凶手还没找到吗?」 看了一会还回来的素描后,雷奥纳多喃喃问了一句。 嘉琪莉亚大吃一惊,倒抽一口气。鲁多维克也吃惊地仰起脸。 「没什么好吃惊的吧。尸体是在这个旧宫里找到的。或许你想封锁消息,不过流言已经传来传去了。」 雷奥纳多说,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仰视著鲁多维克。好像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口吻。 「总不会只是为了还这幅画,就特地来我这里吧?所以会认为是为了调查杀人的事而来的,不是也很自然吗?毕竟主办那天晚宴的是你,设计案的审查会议我也去了。听说丹杰罗是在紧邻大厅的地方被杀的?」 「是啊……。」 鲁多维克咬唇点头。光是在宫廷主办的晚宴上发生杀人事件,就已经很丢脸了,更何况是在大教堂的主教们也在场的情况,那就更糟糕了。此事攸关米兰大公的权威,非得尽快抓到凶手不可。这件事想必让鲁多维克很伤脑筋。 「你说流言已经沸沸腾腾,关于丹杰罗死掉的样子,你有听到什么吗?雷奥纳多。」 低沉。 「死状很凄惨这不用说。不过,有更奇怪的事,让我老想著,正在到处询问。」 「这倒是有趣……说来听听吧,伊尔·摩洛。」 雷奥纳多舔了一下嘴唇。能干的摄政大臣那种困惑的样子,似乎撩起了这个性情古怪的艺术家的兴趣。鲁多维克像是担心一旁的嘉琪莉亚似地转头看了一下,但终究还是继续说下去。 「丹杰罗自己不是建筑师,但因为和大教堂当局有交情,也写了赞美米兰大教堂的诗歌,主教们很喜欢,所以他也以审查人员的身分出席了审查会议。」 丹杰罗不见人影,似乎是在审查会议结束后,晚宴快要开始的那一小段时间发生的。他的职务是在庆宴中作即兴诗娱悦宾客的宫廷诗人。那天丢下工作不见人影,听说米兰大公很生气,叫官吏们去找他。 但并没找到丹杰罗。旧宫的大厅当然不用说,周围、甚至他的住处,也都搜找过,但谁也没有看到他。 「找到丹杰罗,是隔天早上的事。大教堂的辅祭想要清理落选的设计案和模型时发现他。是死在大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 「晚宴的时候,没有查看那个小房间吗?」 雷奥纳多插嘴问说。鲁多维克立刻点头。 「当然是最先查看了,不过大听周围的建筑老旧,从钥匙孔就可以简单看进房间里,所以并没一一开门查看。丹杰罗遇害的那个房间,是很容易看到里头的,不会谁都没有注意到。」 「这么一来,也就是说晚宴的时候,丹杰罗还活著是吗?」 「嗯。」 鲁多维克点头。然后是片刻的沉默,嘉琪莉亚利用这机会谨慎地说: 「会不会是在别的地方被杀,晚宴结束后,才被抬到那里去的?」 「不,应该不是那样。」 鲁多维克语气郑重地说。雷奥纳多眉头轻皱。 「这和你说的,死的样子很奇怪一事有关系吗?」 「对。丹杰罗的侧腹,有短刀刺进去的伤痕。血从那里流出来,在地板上摊成一大片。现场也没有踏到血迹的脚印。」 「如果不是在那里被杀的话,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雷奥纳多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嘉琪莉亚也没有出声反驳。 还活著的时候,先把他抬走关在别的地方,等晚宴结束了之后,才把他抬进那里杀死,这种作法虽然也不是不可能,但其实不太实际。审查会刚结束时,大厅上有几十个人,要把一个成年男人藏住抬出去,想来是不太可能。 而且也没理由得那么麻烦,一定要在旧宫里才杀死丹杰罗。如果能顺利把丹杰罗抬出去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杀了,不就了结了吗。 鲁多维克深深叹口气,又继续说: 「比这更奇怪的是,丹杰罗的手被砍掉了。」 「手?」 「对。凶手杀了丹杰罗之后,又把他的手砍掉。从手腕那里,左右两边都是。地板上也有斧头砍下的痕迹。」 「喔……」 和不愉快皱著眉头的鲁多维克截然不同,雷奥纳多只是古怪地、声音冷静地嘟囔著。 听说不是用刺死丹杰罗的短刀切断他的手,而是用放在暖炉边的斧头砍断的。然后砍下来的手,被丢进暖炉里。因为暖炉里没有生火,所以一看就知道那是丹杰罗的手。 「如果被杀的,譬如说……是像你这样的艺术家的话,还能理解。对你怀恨在心的人,会有想把你创造作品的手剁下来的心理,这还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丹杰罗是诗人。」 「对。而且凶手并不想要他的手,砍下来后,只是随便地丢进暖炉里。到底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 「嗯……,是诗人……。」 雷奥纳多发呆似地嘟囔著,对于一副困惑模样的鲁多维克提出的问题,并没回答。 「被剁下来的手,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徵吗?伊尔·摩洛……譬如说,明显的伤痕之类的?」 「伤痕?那样的东西没……不,确实是有像用刀尖弄出来的伤痕。」 鲁多维克一副诧异的样子喃喃说。会把手剁下来的凶手,即使弄伤了手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他似乎想这么说。 「喔……。会不会是左右手掌都有?从掌心贯穿到手背那样的伤痕?」 鲁多维克大吃一惊,表情僵硬地看著雷奥纳多。 「你怎么知道?」 「嗯。果然是这样。」 雷奥纳多看似愉快地抚摸著下颚。鲁多维克说不出话,楞在那里。嘉琪莉亚一边摸著白貂的背,一边想著,为什么雷奥纳多会这么思考呢? 在双手被砍掉前,丹杰罗的尸体有三处的刺伤。胁腹和左右手掌。听到尸体的手被砍下来时,雷奥纳多似乎最先想到的是那个。二处的伤,代表的是什么呢? 嘉琪莉亚沉思著,手臂中的白貂发出叫声,不停地扭著身子,尾巴似乎缠住嘉琪莉亚衣带的结。那一瞬间,嘉琪莉亚念头一闪。结、三处的伤。 「是清贫、贞洁、服从……对吧?老师。」 转头看向嘀咕著的嘉琪莉亚,雷奥纳多有所含意地微笑了。 鲁多维克深皱眉头。一副「到底在说什么」的疑问表情。 「先谈这个,雷奥纳多——。你也是宫廷技师,想不出什么让任何人都看不到的隐藏尸体的方法吗,如果这个能明白的话,至少对大教堂的主教们,我还有理由可辩解。」 鲁多维克的表情变得悲壮,说: 如果连宴会的隔壁有具尸体倒在那里也没注意到——这种事要是傅到教皇耳里,会是攸关米兰朝廷存亡的事。」 现在的米兰大公吉安·盖勒亚佐年纪还小,米兰朝廷的基础还相当不稳固。 可是,雷奥纳多冷淡地摇头。 「这种事,我不用想,本来就知道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事或许只有我才知道……」 鲁多维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呆呆地凝视著这个异乡来的艺术家。 「而且,凶手的名字大概也知道了。丹杰罗先生临死之际泄漏的。」 「什么?……可是那房间里,丹杰罗的留言之类的,哪里也……。」 鲁多维克声音嘶哑地说。雷奥纳多看著他,眯眼微笑淡淡说: 「在参加审查会议的人里头,找找看有没有一个名叫法兰西斯的男人就可以了。法兰西斯……,和我同样是艺术家,从佛罗伦斯来的。」 嘉琪莉亚和鲁多维克只是目瞪口呆一直楞在那里。 5 是个美丽的女孩。肌肤白得宛如透明般,一袭华丽的低胸礼服,非常相称。苗条优美的身姿,让人想起画中的仙女。一边抚摸著抱在膝上的白貂,淡褐色的眼睛懒洋洋地低垂。 在女孩的旁边,是个穿著舒适宽敞服装、个子高高的男人。是个美男子,让人想到优美的英雄雕像。同样是宫廷技师,我很清楚他的名字。 不过,我的名字,他恐怕不知道吧。他——雷奥纳多·达·文西,是米兰宫廷唯一的一位「公国技术家兼画家」。 「今天承蒙邀请,非常感激!大师。」 我有礼地打招呼。 雷奥纳多也态度认真地说,很抱歉突然无礼地把我找来。 听说他是个古怪的人,但我没有感到他是难以应付的。他态度和善,遣词用句也精炼。 构造出来,让人「看不见的房间」。不,更正确的说,能识破的只有他——和我一样也是佛罗伦斯人的雷奥纳多·达·文西——只有他。 「突然找你来,是因为拜见了您的作品后,感到有兴趣。是大教堂八角塔设计案审查会议那天的事。」 他如此说明。那种表达力式,让我感到似乎话中有话。他说的不是对我的设计案感兴趣。 而是说,对审查会那天的我的作品感兴趣。杀死丹杰罗时完成的「看不见的房间」。那样的房间,让我觉得像是自己完成的艺术作品一样。仿佛被一语道破,我不禁心头寒颤。 「——您知道布鲁涅内斯基之镜吗?」 没什么其他闲话,他这么问。知道的,我回答说。 如果是佛罗伦斯出身的艺术家,没有人不知道布鲁涅内斯基这个名字吧。佛罗伦斯的象徵——「百花圣母大教堂」的大拱顶就是布鲁涅内斯基设计的。 据说布鲁涅内斯基有天把朋友们招来,试验一种奇妙的装置。也就是称为「布鲁涅内斯基之镜」的装置。 他先在画板上细腻地画上象徵佛罗伦斯的百花圣母大教堂。并在画板的中央凿个小洞。像钥匙孔那样的小洞。 然后他把画板和镜子拿给朋友。 他要朋友从画板背面往小洞看出去。另一只手拿著镜子放画板正面,对著小洞。如此,他们用小镜子欣赏画在画板正面的大教堂图画。结果,映照庄镜子里的图像,让他们大为吃惊。 画在小画板上的大教堂,映入他们的眼帘,却是有如实物那么巨大。布鲁涅内斯基是利用透视画法,让大教堂呈现在人的两臂之间。 所谓透视画法,是将实际物体依大小比例缩小再现。那样画出来的虚构景色,看起来就像宝物一般真实。利用镜子,布鲁涅内斯基向朋友证明了透视画法的效果。 「假定说,有谁先精确地画了旧宫小房间的画。」 雷奥纳多继续说明。 「那人再把那幅画贴在房间的门上。当然,画上头,和门的钥匙孔同样位置的地方,也有个小洞吧。然后把镜子放在钥匙孔前方。如果有人从钥匙孔看进房间里头的话,映人他眼里的不是实际的房间,而是画了房间样子的画。」 「的确……。和布鲁涅内斯基之镜同样的原理。」 我声音平静地说。对于自己没有不安,也觉得不可思议。同样是佛罗伦斯人的雷奥纳多,会注意到我的「看不见的房间」的构造,也不是难以想像的。虽然如此,也不能只因为我是佛罗伦斯人的缘故,就能确定我是杀死丹杰罗的凶手吧。因为那时用到的镜子和木板画,在尸体被发现之前就已经被我搬走,而且也早就处理掉,没留著了。 「难道那是在说丹杰罗先生被杀死时的事吗?」 我总算注意到了——以这种态度,我看著雷奥纳多。 雷奥纳多点头,回答说: 「我去他被杀死的房间看过了。」 我皱了眉,不是装出来的。那让我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这个男人到刑场或解剖室素描尸体。 「虽然丹杰罗先生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但他的血迹还庄。还有落选的设计案和模型也是。」 「在那里头,大概有我的作品。你的也是,那件非常好的作品。」我这么说,雷奥纳多轻轻地耸一下肩膀。他的作品,我也觉得是非常好的设计案,但他本人似乎不太感兴趣。 「是啊。不过。只看了模型,就算审查委员也说不准是谁的作品吧。」 他的话我也赞成。所以丹杰罗要用我的作品说出杀死他的凶手的名字,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也是我能心平气和的理由之一。 「但是,住那房间里,发现了一点点有趣的事。」 雷奥纳多喃喃说。我听了不禁心头一惊。 「最靠近丹杰罗先生倒下的地方的模型,只有圆拱、屋顶和塔的部分有血迹。其他部分都没有,只有那几个地方才有。」 是怎么一回事?我深皱眉头。丹杰罗的复仇心,彷佛黑暗一点一点地从四周笼罩而来,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一开始我并不瞭解,但终究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把圆拱(archi)、屋顶(tetto)、塔(torre)连著一起念的话,就是建筑师(architettorre)的意思。」 「啊,是啊……。」我的心怦怦跳。最初和丹杰罗见面时,我自称是建筑师。为了要在设计案的审查会时交钱给他,这样说比较方便。可是要说我是建筑师的话,我其实没做出什么实际成果。对于他那么说,我有想要感谢的心情。 「的确。可是,虽说是建筑师,在那地方……」 「对。是有很多建筑师在那里。如果丹杰罗先生想藉此指出杀人犯的名字,仅仅那样是无法让人明白的。因为他的两手都被砍掉,所以没办法写字留言。」 「两手都……太残酷了。凶手到底对他有什么恨……」 我故意显得很吃惊。官吏们似乎受令封口,所以关于丹杰罗死的样子,现在还没有详细的消息传出来。 可是雷奥纳多连看我也不想看,低声喃喃说: 「是恨吗?」 我惊呆地看著他,一个字也吭下出来。甩一下长发,他仰起脸,说: 「对不起。但丹杰罗先生是诗人,如果能在瞬间想出那种谐音的他,会想到利用诗歌的一些其他基本技巧——譬如暗喻,来留下凶手的名字,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吧?」 我沉默无言。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让我开始感到可怕。 他清澈的目光动也不动凝视我。 「凶手砍断丹杰罗先生的双手,扔在暖炉里。但他是诗人,如果双手被砍掉的理由只是怨恨的话,说来其实有些奇怪。我想,凶手一定有什么理由,非得砍掉他的手不可。想必是为了要掩盖什么,而砍断丹杰罗先生的手。」 「什么……什么意思?」 我不禁问说。声音会不会很奇怪,我感到不安,但沉默不语也很不自然。 「所以要掩盖的是指出凶手名字的暗喻。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故意,总之凶手用短刀刺进丹杰罗先生的右胁腹。丹杰罗先生利用这件事,把刺进身体的短刀拔出来,然后刺伤自己的双手——和钉死在十字架的神子相同的地方。 「是在死之前,想把自己比作神的儿子是吗?」 我试著把话引开,但雷奥纳多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是圣伤。」 「圣伤?」 「对。在身体同样的地方,得了和神子一样的神圣伤痕,是圣人的证明。双手有圣伤的圣人有好几位,但要说右胁腹也有圣伤的圣人,第一个让人想到的,就是和您同名的那一位吧——大师法兰西斯。」 「……亚西西的圣法兰西斯——圣方济。」 我下意识地喃喃说。对于这位和自己同名的圣人。他的事迹我当然很清楚。生于富豪之家,但捐出自己的财产修建教堂的圣人。 据说他过见六翼的炽天使,而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获得圣伤奇迹的圣人。所以宗教画里头的他,被画成双手和肋旁有圣伤这样的特徵。 「你大概没注意到,但听说丹杰罗先生在自己的衣带打了三个结。」 「清贫、贞洁、服从…吗?」 成「看不见的房间」的秘密被揭穿了。 晚宴的时刻,让人产生错觉,以为丹杰罗的尸体没在那房间里,是证明我无罪的唯一方法。然而,当丹杰罗的「遗言」被注意到时,我会被怀疑也就变成迟早的事了。因为,要说是建筑师的法兰西斯的话,在那地方只有我这么一个。 可是,同样是佛罗伦斯人的雷奥纳多,揭发了我的罪行这样的事,似乎让我充满了冰冷的愤怒。一种像是被同胞背叛的感觉。 「您没问我为什么杀死丹杰罗?」 用责备似的语气,我说。 雷奥纳多浮现意外的表情。看似尴尬地歪著嘴唇苦笑。 「说实在,这样的作法并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因为受她所托。」 他这么说,眼睛看著身旁的美丽女孩。名叫嘉琪莉亚·迦乐兰尼的年轻女孩,虽然和我所爱的那个女人,岁数相差有如母女。但这个女孩,人们说她也是伊尔·摩洛的爱人。 「关于您杀死丹杰罗先生的理由,我知道。」 看著喃喃说著的她,我不知该说什么。从她淡褐颜色的大眼睛,一行眼泪流下,她在哭。 「……女士来找我商量过。」 女孩说了我所爱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问我坦白了自己虽然是摄政大臣的爱人,但又和您发生关系的事。而且,把信交给您的事也跟我说了。」 听到女孩说到信件的事。我顿时非常惊慌。为什么她会跟嘉琪莉亚说这件事,我无法理解。 「她从摄政大臣的画得到灵感,写了一封信,内容是关于你们的关系被人知道了那样。因为她想,如果您看了那封信,会因为害怕摄政大臣知道而避免再和她见面……她想结束和您的关系,所以写了那样的信。」 「……。」 从我的口中,发出不成字句的声音。关于写给维纳斯的那一段诗,原来是她自己抄写的,为的是要疏远我。 「但是,您拚命想要找到写信的人,那件事让她非常害怕。因为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对象,也打算迟早要向摄政大臣坦白,说她想要结婚。可是……」 「……丹杰罗!」 我茫然喃喃说。 女孩并不是因为同情我而流泪。嘉琪莉亚是为她而哭。为了所爱的人被杀死的她而哭,被一个嫉妒得快发疯的男人所杀。 不是鹦鹉。向丹杰罗泄漏我和她的秘密的不是鹦鹉。是她自己。丹杰罗肯定是一边嘲笑我,一边听著我幼稚的推断。 思考起来,丹杰罗从头到尾都没说他是写信的人。他想到的是接受我希望他封口的提议,想要藉机赚些零花的。因此隐瞒他自己和她的关系,接受了我的提议。我只是被他耍了而已。 「摄政大臣并没在这里,所以我这样向您请求。如果您现在心里还有…女士的话,关于杀死丹杰罗先生的理由,请不要提到她的名字。如果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写的信导致丹杰罗先生的死,她不知会有多悲伤……」 嘉琪莉亚·迦乐兰尼以坚定的声音说。 如果她自比是维纳斯的话,这个女孩就是米诺娃吧。美丽无瑕的处女神。是手工艺和艺术的守护神,也是不宽恕罪人的正义之神…… 而我,就是丑陋的伏尔甘。神话中的伏尔甘,利用自己非凡的工艺向马尔斯报仇,可是我不一样。我自以为是战神,其实是所爱的人和别人私通的愚蠢的罪人。 那封信里最后的言词,现在又让我想起。 因为最重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