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在男神边上》 1算命 第一章算命 璧云镕金。 王梦昙和同学一起往校园外面走,朋友在说:“唉,我们省的高考题目最难。像在帝都,卷子简单不说,众多名校还有优惠分数待遇。就像我们班的岑优,今年突然被她爸爸送到帝都去,一定轻松考上最好的大学。” 另一位朋友说:“这叫高考规避,查出来是要受处分的。” 那女孩说:“能有这个手段把儿女送出去,又怎么会给查出来呢。我们是不要想了,梦昙,你不如请你妈妈想想办法。” 王梦昙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着好友亮晶晶双眼,忍不住诉苦说:“你们知道的,我妈已经好久没来见过我。” 另外两个女孩子吸气,性格爽直的那个忍不住截口说:“那你在岑家,岂不是难过得很了?” 王梦昙笑笑:“反正也只在这里待一年了,大学我会选外地的,以后不会再回来。” 性格温雅的好友也忍不住骂道:“岑优那个死丫头,不如你聪明,就老暗地里说你坏话。这次你虽然在本省考试,可也不能输给她呀,否则以后她更有话说了。” 王梦昙叹气说:“说岑优没意思,关键是我自己也觉得尴尬,我姓王又不姓岑,偏偏住在岑家,古语里说的拖油瓶就是我。最最无奈的是,我妈妈又和岑叔叔离婚,又改嫁……唉,她却不带走我,也不想想,我一个人在岑家用什么名头活下去。” 两人都同情叹息。好友说:“唉,难怪你学习这么刻苦,我们都是只是学习而已,你却是在求前程求生活啊,非得用尽全力不可。” 王梦昙凄恻地想:爸爸早又有了妻子儿女,现在妈妈又奔前程,她早已无亲无靠,除了自己奔命又有什么办法,最可怜的是自己太小,没有人教,诸事不懂,时时怕世上人来欺负孤女。 好友们说:“梦昙,到了,你上车去吧,我们走回去。” 王梦昙一向上下学有私家车接送,物质上也并不贫乏,甚至可以说比普通家庭的她们要优裕多了。可是见到王梦昙寄人篱下的苦楚,没有人会嫉妒羡慕她的。 王梦昙站住脚,倒抽了一口冷气。 “梦昙,怎么了?” 王梦昙惊骇道:“这不是平时送我和岑优的那辆车,车牌号是——my god,这是岑优她大哥的车,岑辰他怎么来了!我的天!他回家了?” 她两位好友都知道,王梦昙最怕这个名义上的大哥,冰块脸,管教人又极严厉,规矩又大,最叫人心惊的是,许多人说梦昙就是给他养的小媳妇儿,因此王梦昙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时两人陪着倒抽一口冷气,胡乱出主意:“我们从后门走罢。” 于是又横穿整个校园,从后门出去。只是后门那条小巷总归是要回到门口那条大道上去的,三个人就在那里绕圈子,王梦昙说:“你们先回去好了,我在这里耽一耽,等他走了我再搭公交车回家。” 那两个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还在读高二,单纯又没主意,再三叮嘱几句,不得不走了。王梦昙在小巷子里乱转,突然听到奶猫细嫩的“喵喵”叫声,又娇又软。 她走过去,看到巷子尽头出现一家水晶珠子作帘的小店。她不能确定那是饰品店还是奶茶店,就到门口看,上方有一块淡绯色的匾额,轻薄美丽,店名是端端正正的楷书,看着十分秀丽。王梦昙怀疑那就是簪花小楷。 名字更秀气,五个字:“玫瑰去何处”。 王梦昙一笑,这下她怀疑是花茶店。 拨开帘子走进去,迎面而来一阵细细幽幽的香气,那香气浸透骨髓一般,没一点烟火气,罗浮一梦,孤云占断,教人闻得清醒,又闻得迷醉,一下子觉自己还有嗅觉这个感官可供享乐之用。墙壁上几卷青叶贝,贝壳上有黑色的字迹,凑近了看才现,并非黑色,而是深紫色的墨水,隔远了就仿佛是黑色。 字写的是繁体,梦昙仔细分辨,写的是: 失我宝珠,乃在天衢;不意盗贼,隐匿所居;赖得玄鸟,为我逐怯;风静波息,还复我庐。 她连蒙带猜,也不过认得其中几个字,悻悻地撇嘴,要拿起另一片青叶贝来看,却被一柔静的女声止住:“止。卦象只可测一次。” 王梦昙最是聪明,立刻反问:“你这是在算卦?” 女子身穿青色罗裙,静谧如仕女,此刻点头不说话。 王梦昙说:“让客人随便挑?随缘?”她见对方依旧点头,问,“你是这里的店员?怎么称呼你呢?” 青裙女子说:“叫我青老板。” 王梦昙险些给她弄得喷笑,想说“这算什么名字”,又觉得不大礼貌。 青老板说:“你这卦象,简单来说就是祸福自生,熬过难关,自然会见月明。”她解说得十分简单,但是正好贴合了王梦昙的心事,她只觉得对方就是在和她承诺,自己必定会得偿所愿,考取外地大学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喜悦之下便觉得青老板格外顺眼起来。 王梦昙笑吟吟:“谢谢啦,你这儿还有别的占卜手法么?我都想玩玩。” 青老板仿佛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依旧平静地说:“可以看水晶球。但是要到内室。” 王梦昙有点警惕,但是青老板一脸平淡,再看时,又进来了两三个小姑娘,应该都是她的校友,于是王梦昙也就跟着进去了。 青老板在一旁捣鼓,王梦昙不住吸鼻子,说:“青姐姐,你这儿的香真好闻。” 青老板说:“这叫灵踪香,教人灵机一动,寻觅踪迹,无往不利的。” 王梦昙说:“咦,那侦探用岂不是很好。或者警察。” 青老板又不说话,用那种无奈似的眼神看她一眼。 青老板捧出三个水晶球,第一个是高贵神秘的淡紫,淡到极处简直要变为银色,可是浓的地方又是那么的妖艳绮丽,王梦昙看着,眼睛像被勾住了似的要离不开。再看第二个,第二个是深深浅浅的碧色,她从没见过这么自然、纯正、美丽的碧,香草芳树也比不上的,不知为何,王梦昙直觉这种碧色非人工所及,应当是天然生成。 这两个都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教梦昙魂不守舍,她深觉危险,赶紧看第三个,第三个是一片熨帖的蓝,波涛起伏一样在水晶球中微微涌动着,看上去安全又博大,她说:“我选这个。” 青老板错愕道:“你确定?顺序不对呀。” 王梦昙说:“啊?” 青老板说:“用水晶球占卜,你要捧着它不离手,过半小时才行。” 王梦昙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小女生,对这一套最没有抵抗力,乖乖同意。青老板说:“我们这里有按摩美容一套服务,你可以一直把水晶球拿着做,顺便放松一下……” 王梦昙这才松口气,她原先就觉得这店太奇怪。现在一看还算正常,靠占卜噱头赚美容钱的嘛,很普通的营销手段。 她顺顺当当走到按摩房去躺下,接受员工按摩敷脸,香气那么温柔袭人,按摩手法又那么教人昏昏欲睡,还搭配上印度音乐,王梦昙意识越来越昏沉。 彻底睡过去之前仿佛听见有人在说:“顺序反了,这是第三个也是最近的一个世界,不过应当没关系……唉,小姐完全失去记忆,否则在心魔构建的现实世界里怎么会混成这样,还要你我前来耍把式骗小女生。”

2红袖 第二章 阳光灿烂,海面如同一匹闪闪光的缎子,又像是神秘的星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海面上,一艘白色的帆船静静停驻,它的甲板上,横卧着一个世上最最英俊、最最潇洒的青年。海鸥的叫声响在他的耳畔,轻柔的海风吹拂过他的身体,他脸上带着舒适的微笑,只因这艘船、这片海正是他的世界,这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他的名字叫做楚留香。 只见他赤-裸着橄榄色的矫健的背部,正在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瞧着他现在这慵懒又舒适的样子,谁也想不到,几日前,正是这人在京城犯下了一桩大案,在重重包围中从容取走了公子金伴花的心头所爱——白玉美人。而这长不过三寸的白玉美人,此刻正在他手里握着。 在他闭着眼睛时,一位美人忽然自船舱中走出,用足趾轻轻搔了搔他的脚心。 楚留香叹道:“甜儿,你难道永远也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少女娇笑着:“你终于猜错了。”这不是宋甜儿,反而是李红袖。楚留香眨着眼睛笑道:“李红袖姑娘,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莫要也变得如此调皮好么,有了个宋甜儿,我难道还不够受?” 李红袖笑得弯了腰,却忍住笑道:“楚留香大少爷,除了宋甜儿外,别人就不能顽皮一下么?” 李红袖终于是陪着楚留香坐了下来,两人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天,楚留香自然不会纠结于“是否除了宋甜儿其他人再也不能顽皮”的问题,反而让李红袖给他讲个好听又有好结局的故事。而李红袖非但没有开始讲故事,反而向楚留香抱怨钱已不够花了,让他不要再懒惰。 这两人自然想不到,他们谈话的另一个主角——宋甜儿,正站在帘子后静静地听着。 楚留香世界的宋甜儿,正是梦昙的第三个任务对象。在之前,她已成为了仙剑世界的柳梦璃、《镜》世界里云荒大6上的白璘郡主,并且全都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在主神那里获得了大笔积分。 宋甜儿正在感谢主神。 成为柳梦璃后她初次接触到了仙术和剑法,作为白璘郡主她又学习到了更高深、作用范围更广的幻术,譬如构筑幻境和支撑结界一类,已然能够化虚为实、沟通天地。可惜这些力量都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下的——拥有匹配的身体。 偏偏她每过一个世界就要换一个身体,什么都没有灵魂可靠。如今她已经拥有了一套非常靠谱的灵魂功法,开始走上灵魂修真的路子,主神正巧在这个时候把她送入了力量层次相对低等的楚留香世界,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安全又可靠的身份——主角楚留香身边的三美之一,宋甜儿。 在这里,她既不用像在仙剑世界一样,时时刻刻担心着别人的窥视——主要担心对象是梦貊一族;又不用像在云荒大6时一样,无时无刻不为性命和国家而殚精竭虑。生命安全有保障,华服美食不在话下,被保护在楚留香的羽翼下,似乎只用没心没肺地快乐就够了。 简直就像一个美好的假期。 她有了足够充裕的时间和心力来完成自身的修炼。 宋甜儿回想了一遍自己来这个世界的任务,感到难言的轻松和快慰——积分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此后的修行不过是自己努力罢了。合适的法宝或者进阶,都是要看机缘的,不关主神什么事了。之后做任务,总算没了之前两个世界的匆促和生死攸关。 她静静听着李红袖与楚留香的对话,笑意加深。 “我好像就是个做小妾的命”,这句话,仿佛是楚留香世界的豹姬说的。 这句话对她来说,也十分贴切,“我好像就是个做女配的命”。柳梦璃自然是女配,而白璘身为白璎的妹妹,又喜欢男主角苏摩,仿佛也能算是个女配了。如今成为种马世界楚留香的三个红颜知己之一,更是女配里微小的一粒沙。 好在经历的世界不是中国游戏就是中国小说,不像韩剧女配那么苦逼。我们中国文化里的女配角,向来是出身高贵容貌美丽性格温柔的。她当女配,也当得很满足。 只是李红袖菇凉啊,同为女配,又何苦互相倾轧呢? 用倾轧这个词,仿佛是太严重了一点。毕竟三女一同长大,情分是有的。可惜楚留香只有一个,哪怕是三位红颜之间,难免也要一争长短。互相比较的,有本事容貌,更多的却是楚留香的“宠爱”了。 李红袖清脆的说:“总之,三十万两都已分配出去了,你自己田庄里收来的五万两,我也替你用出去四万。” 楚留香苦笑的声音:“姑娘,你难道不能为我多留些么?” 李红袖嗔道:“你享受得还不够?江湖中已有不少人在说你的闲话了,别人可不知道你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都说你假公济私……” 楚留香有些不愉快:“别人如何说,和咱们又有何关系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为什么老要受苦,你怎地也变得俗了?” 宋甜儿听得又笑又叹,三美之中,最出挑的是苏蓉蓉。她温柔可亲,心思向来深藏不露,只怕连楚留香也不知苏蓉蓉的心意到底有几分。可她行事周全,在船上已经俨然是一副正妻的派头——楚留香身边大事小事,全是她在管。 李红袖走的是技术路线。她过目不忘,对江湖中大事小事如数家珍,又精通易容,放现代就是楚留香的十项全能女秘书。楚留香对她也十分看重,可惜的是,此看重不是李红袖菇凉想要的看重。她去搔他的脚心,玩闹中分明带了些挑逗暧昧,楚留香居然把她错认为宋甜儿,李红袖自然醋了。 她话语间对宋甜儿颇多排挤非议,可她却完全没有想到——且不提楚留香的红颜知己们,单是在船上,她的对手绝不是宋甜儿,反而是苏蓉蓉! 简直就像是另一对袭人和晴雯,看似温柔的心内藏奸,看似厉害的其实糊涂。李红袖精明归精明,只晓得盯着张扬的宋甜儿,却全然忘了苏蓉蓉不说不代表不想。宋甜儿和楚留香虽亲近,她却是心思单纯非关风月的,而苏蓉蓉温柔大度,从不苛责他人,却比谁都想独占楚留香。 还好这是种马文,否则换成宅斗模式,一百个李红袖也斗不过苏蓉蓉。李红袖还把眼睛盯在宋甜儿身上,苏蓉蓉早已把温柔一刀砍向罪魁祸楚留香了。 当然,若真是宅斗模式,最先死的一定是宋甜儿——不管是原版还是梦昙版。旁观一下就算了,参与进去还真不敢。 眼见着时机到了,宋甜儿足下无声地走回舱里,向着外间唤道:“你两个系处倾乜野啷?唔想吃饭啦?” ——在楚留香世界里做任务的可能性较小,那就要把主线剧情的每一分都拿到手,不拿白不拿。 此话一出,果然听到李红袖在嗔怪,怪甜儿总不说些旁人听得懂的话,而楚留香在帮甜儿辩解:“你也莫要怪她,她辛辛苦苦做了饭菜,却没人去吃,也难怪她生气,人一生气时,家乡话就出来了。” 李红袖娇嗔道:“你什么事都向着甜儿,所以她才会……” 她话还未说完,已经惊呼起来,原来从远处漂来了一具尸体。宋甜儿认真琢磨着,不知这一句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她宋甜儿到底“才会”怎么样呢? 李红袖撒娇嗔怒,编排宋甜儿,楚留香当然不会去管,他想管也管不到。可惜这对于当事人宋甜儿来说,听着却不太顺耳。好在历经两世,阅历深远,心胸开阔,对这些儿女私情,还不放在心上,只当听了个乐子。 原版的宋甜儿当然是听不到的,梦昙版宋甜儿此世修真极早,耳聪目明,常常以此听八卦取乐。可惜的是观众只她一人,少了聚众讨论的乐趣。 美食已然乘入盏盘,葡萄酒也从冰镇的木桶拿出斟好,宋甜儿从舱内走了出去,笑道:“你两个究竟系处做乜野啷?” 天上白云朵朵,天空碧蓝可爱,温柔的大海上飘着洁白的帆船——这一幕本来是赏心悦目,可惜的是楚留香和李红袖身旁竟然是一具死尸! 那死去的男子四十来岁,面孔黧黑,给海水泡得浮肿,楚留香竟然还揭开了这人的衣服,正在仔细审视着他的胸膛,海水的咸腥味道和尸体的异样味道突然刺鼻起来,宋甜儿僵硬了一下,转身飞快地回船舱里去了。 李红袖笑道:“甜儿无论做什么事胆子都很大,但只要一瞧见死人,就骇得要命,所以我常说活人谁也治不住她,只有死人,才治得住她。” 宋甜儿听了这话,心里老大不愉快,在顶头上司楚留香面前说她不服管束,本就不是一个好同事应该有的行为。又兼有什么“只有死人才治得住她”,简直怎么听怎么别扭,怎么听怎么难听。 这么想着,宋甜儿托起一只大盘子,装上两只配着柠檬的烤乳鸽,一块多汁的牛排,半只酥脆的鸡,一条辣辣的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盅腊味饭,又把斟满了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稳稳地放入其中,便走了出去。 她懒得走出去再看那尸体,便隔着帘子唤道:“喂,快的来冲呀!” 李红袖笑道:“我听不懂,你为什么不自己送上来” 宋甜儿啐道:“小鬼,你听不懂怎会知道我要你来拿?” 她说的纯粹的京片子,但嘟嘟哝哝,软语娇柔,却别有一番情趣,李红袖拍掌娇笑道:“来听呀,我们的甜姑娘终于说出了官话。” 托盘被楚留香接了过去,宋甜儿站在帘后继续旁听,这一幕本来是《楚留香传奇之血海飘香》的经典开头,大海、船舶、美女、美食、美酒,以及突然出场的五具尸体,又涉及到未婚先孕因而自尽的女孩子,可以说是集暧昧、恐怖、狗血于一身,绝对吸引点击率的。 可惜这些场景放到现实场景中,就不那么有趣了。譬如她就一点都不明白温柔娇弱的李红袖姑娘怎么面对尸体还能和楚留香谈笑风生,比起宋甜儿的惊吓走避、苏蓉蓉的含泪悲悯,李红袖这表现实在是太事业型太不女人了,难怪楚留香也常常讽刺她两句。 宋甜儿一直听着现场版的剧情,不时腹诽吐槽一下自己的直接竞争对手李红袖,并在中间顺应剧情地插了次嘴,果然又被李红袖说成是“天底下的便宜都被这小鬼占尽了”。 娇嗔的态度很美好,温柔的声音也很美好,可惜说话的内容一点不美好。任何被挤兑过的人都明白其中的滋味,对方当然是含笑打趣,自己计较是开不起玩笑,不计较就是傻子好欺负了。 跟剧情跟得很郁闷,宋甜儿不想再跟了。 甲板上楚留香和李红袖讨论到了神水宫,而宋甜儿也听到了另外的响动——苏蓉蓉从房间里走出来,已经从另外一条路上走过甲板这边来。 “你两个知唔知蓉姐有个表姑人佐‘神水宫’”宋甜儿嵌入了楚留香和李红袖的谈话。 楚留香道:“哦,蓉蓉竟有个表姑是‘神水宫’门下么这两天,她身子不知道是否已好些?不知道是否还在流鼻涕?”楚留香这话说的,仿佛苏蓉蓉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估计她听到要郁闷死。 李红袖笑道:“你可是要她上来?”仿佛苏蓉蓉是她和楚留香共同的手下似的,叫一声就来了。 楚留香道:“算了,伤风的人,还是多躺躺的好。”宋甜儿听了,不禁暗自好笑,楚留香从京城偷得白玉美人回来,有功夫好好地在甲板上晒太阳,也有心情听李红袖算账,更加有机会和自己共享美食,却没想起来去看看生病的苏蓉蓉。他这看似多情实际无情的态度,当真伤人得很。 只听一人柔声道:“没关系,我的病反正已快好了,只要听见你说这句话,我……” 宋甜儿清脆地道:“蓉姐不要上他的当,他知道你来了,所以才故意说些关心你的话让你听。” 楚留香自然不算渣男,她也不想吐槽老板,可是更不想听见苏蓉蓉的腻歪啊,苏蓉蓉必定要说“我就心满意足”或“我就轻松快慰”之类,听得人寒。 苏蓉蓉温柔的笑道:“就算是故意说的,只要他说出来,我就很开心了。”到底没躲过,宋甜儿忍不住想,楚留香听了这话,自然是要感动的,说不得还有几分愧疚。温柔体谅,才是女人的最大杀招啊。 说话间,她已经走上了甲板。宋甜儿也暂时抛下了不想跑剧情的想法,反而高兴地竖起耳朵听这甲板上的三角你来我往。

3宅斗 第三章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风这么大,何必上来小心又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又害得我们这位多情的公子拿我们出气。”今日李红袖和楚留香的对话十分不顺,先是去撒娇,说楚留香太懒惰,结果弄得楚留香真不高兴了。后来看案子上门,又劝楚留香罢手,结果楚留香压根不接她这话茬。其实若是楚留香回应一句,譬如“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着自己小心”之类的,李红袖完全可以和楚留香一起去死。 外溢的感情得不到回应,李红袖难免有些迁怒楚留香,她还觉得楚留香和她的感情问题只涉及到他们两个人,却不知道旁边正站着一位可怕的情敌。楚留香当然没有拿旁人出气,李红袖这是心里不平,想让苏蓉蓉帮着她责备责备楚留香。 不过一句话,信息量真大啊! 宋甜儿分析得津津有味,突然想起几个问题:先,李红袖这个“我们”是什么意思?莫非也包括了她宋甜儿吗?这可真是和她有半毛钱关系。其次,苏蓉蓉病倒好几天了,一直都是自己给她送饭,今天仿佛……忘了?咳,她突然上甲板来,不会是来看看什么时候开饭的吧?最后,李红袖小姐也没有吃饭,其实宋甜儿一直等着她下船舱来就餐呢,结果竟然浑若无事,果然是楚留香秀色可餐吗? 宋甜儿饶有兴趣地等着听苏蓉蓉的回答,反正这帮人全都是有宅斗戏码就不要饭吃的那种,她才不管!此外,她刚才明明送的是两人的份量——腊味饭有两碗——楚留香,你也不分一碗给李红袖的吗?自己把两份都吃了? 苏蓉蓉嫣然道:“上面这么热闹,我还能在舱里呆得住么,何况,我也想瞧瞧,是不是真的会有‘神水宫’使者到这里来。” 她手里拿着件厚绒的衣服,轻轻披在楚留香身上,柔声道:“晚上冷,小心着凉。” 苏蓉蓉果然高杆,人根本没回答“楚留香拿李红袖出气”问题,对“为啥要上甲板”的回答更是巧妙——“上面这么热闹,我怎么呆得住”。红袖菇凉,你讲话的声音太大了哟,不能想着和楚留香单独相处把别人撇下哟!打扰到病人是不对的哟! 早说过,在船上想独处是不理智的。宋甜儿严重怀疑原著里这三美到最后都没能和楚留香勾搭上,就是因为彼此扯后腿…… 李红袖出招只攻不守,苏蓉蓉却连消带打,更是有柔情攻势“送衣服”神招,一下子就把李红袖打趴下了有木有!人楚留香晒太阳晒着晒着太热了所以把衣服脱掉了,苏蓉蓉你拿件带绒的厚衣服过来时打算做什么……你见过谁在沙滩上穿小袄的吗? 宋甜儿旁观者清,吐槽得非常欢快,可惜她知道,这温柔一刀直击楚留香弱点,果然—— 楚留香含笑道:“你总是只知关心别人,却不知道自己……你若有一分关心自己,又怎会病倒” 听这话语中浓浓的温情成分。这种话,是会对妹妹说的吗?对象绝壁是贤妻吧? 是的,楚留香同志在被一招击晕后,立马出了记昏招。苏蓉蓉是只知道关心别人的,可惜其他人受着她的关心,居然不知道也“关心别人不关心自己”一下,结果让苏蓉蓉孤零零的病倒了……其他人真是太不仁义了太不友爱了!苏蓉蓉立马转型成白莲花了有木有! 李红袖撇了撇嘴,道:“是呀!像我们这些不生病的人,都是从来不关心她的。” 宋甜儿很赞同李红袖的这句吐槽,苏蓉蓉很爱玩“生病了陛下要来看望本宫哦”这一招,李红袖这个事业型女强人看不上眼也是当然,宋甜儿不歧视病人,相反还很爱护林妹妹这样的病娇美人。可惜她晓得苏蓉蓉静养的时候不晓得偷偷摸摸去干什么了……虽然之前李红袖反复攻讦她, 可惜宋甜儿还是觉得苏蓉蓉比较可怕,宁愿忍着李红袖的。 不过……红袖菇凉你这个“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和你是我们? 苏蓉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么多心,人容易老的。” 宋甜儿听得此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李红袖话里话外指责苏蓉蓉病得太多,苏蓉蓉就是真圣母也忍不住,何况她还是个假的。果然绝招来了!这可怕的恶毒的“多心人会老”啊!明目张胆的骂她“多心”,明目张胆的诅咒! 这可真是苏蓉蓉难得的锋芒一露,此时她和李红袖必然有一个人要退让,因为她们总不能当着楚留香的面打起来吧?这时候,真是谁先退谁赢啊! 宋甜儿一边心惊一边期待着,只听—— 李红袖一把抱住了苏蓉蓉,格格笑道:“我真是个又会多心,又会吃醋的小坏蛋,蓉姐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苏蓉蓉纤细的身子,竟被她抱了起来。 宋甜儿默默赞叹,李红袖虽然还不是苏蓉蓉的对手,却仍然是个可造之材。她这一句话固然是示弱也是道歉,输了苏蓉蓉一招,但是她含蓄地表示“我是在吃醋,蓉蓉姐对我一向好,今天也不会和我计较”,可以说是对楚留香含蓄的表白。而且,她竟然一把把苏蓉蓉抱了起来,苏蓉蓉一向温柔娴淑,走的是大家闺秀路线,这举动像是玩笑,却也让人出糗了。 这么一算,李红袖只输了半招,之前苏蓉蓉拍她脸的事儿已经被找回来了!李红袖极为擅长借着“玩笑”来打击对手,这一绝招至今无人能敌,苏蓉蓉也一样。 这就是女人的战场,娇嗔软笑,活色生香,可惜其间的恶毒和冷酷比起男人真枪实刀的拼杀并不差几分。 宋甜儿简直好奇死了,她万分的想要知道楚留香此刻是什么表情,是毫不知情的微笑呢,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平静? 无论是宫斗文宅斗文的男主角,还是种马文的男猪,对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都是一无所知的。前者是因为智商太低,后者是因为自信过头。 那楚留香又是怎样?他是知情还是不知情?他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游戏时,是高兴还是厌烦? 就在她几乎忍不住要掀开帘子去瞧瞧楚留香的表情时,外间响起了李红袖的惊呼声,第五具尸体来了,她们之间的对话自然也被打断了。又一次从宅斗模式跳转到破案模式。 待到楚留香噗通一声跳进了海里,苏蓉蓉寻来一块大布盖住了五具尸体,宋甜儿才提着一盏灯,右手提了一篮子点心上到甲板上去了。是的,此时已是黄昏了。早在他们转入破案模式时宋甜儿就已经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最后只听到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你……你也不管他。” 苏蓉蓉幽幽道:“这世上,有谁能管得住他” 宋甜儿听得差点笑出来,是的是的,楚留香根本不适用宅斗模式,小姐们,你们能不能不要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这件对国民经济毫无贡献的事情上去了?搞得气氛很恐怖啊。 三人坐在甲板上,吹着清凉的海风,注视着海面上渐渐升起的星光,宋甜儿从茶壶中倒出了三杯清茶,配着香甜的、新蒸出来的桂花糯米糕,每人脸上都露出了放松又惬意的神情,可惜她们的心中却一点也不愉快,目睹过了五具尸体,没人能心情愉快。 李红袖感叹道:“只希望他莫被人当做鱼捉去了。”时间已过去了很久,楚留香却一直停留在她心里面,片刻也不曾离开过。 宋甜儿却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只是一瞬间,她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船舱内。李红袖和苏蓉蓉相顾失色,立马也跟着追了上去。 宋甜儿身姿如云,她的度,也比飘渺的流云更快! 李红袖和苏蓉蓉竟然追也追不上她,两人不禁都露出惊异之色。 宋甜儿的脚步停驻在黑洞洞的起居室门前,李红袖和苏蓉蓉赶来时,瞧见她的手已经握上了剑鞘。只听宋甜儿冷声说:“出来。” 有女子惊咦了一声,苏蓉蓉取出火折子一晃,舱内顿时明亮起来,李红袖和苏蓉蓉这才现,船舱内楚留香平日最喜欢的座位上,竟然已经坐了一名女子。 只见那位女子云鬓高挽,抬起的脸上眉目如画,眼波欲动——却是个绝色的美人。她脸上满是诧异之色,倒比李红袖和苏蓉蓉还要惊异几分。她手中,正握着一只高脚玻璃杯。 宋甜儿的声音更是寒冷,如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般的冷:“起来。” 那女子眼波一转,语气也冷:“楚香帅门下,便是如此待客的么?” 然而,不待她说完,宋甜儿的剑已扬起—— 女子使的是软剑,可惜她要拔剑,却不得不站起。她迅的跃开躲过了宋甜儿的第一剑,却没有想到,她的软剑尚未出鞘,宋甜儿的剑气已然逼上了她的脸! 听说江湖第一杀手中原一点红一秒种内能刺出七剑,已然令世人震惊;然而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一秒钟之内却能刺出七十七剑! 她的剑势毫无变化,平平挥出,陌生女子避无可避,被一剑刺到了脸侧,此时已然绝无幸理。 连惊骇都来不及回味,比思维更快、比闪电更厉的剑光! 船舱内响起了李红袖和苏蓉蓉的惊呼声,她们一声未息,已然噎在那里。方才那神秘莫测、高傲冷漠的陌生女子,此刻竟然狼狈地倒在角落里,苏蓉蓉急忙擎灯去看,只见她已半晕了过去,美丽的脸上一道突兀的红肿。 再看时,宋甜儿的剑并未出鞘,方才击中陌生女子脸颊的,竟然是剑柄。 楚留香回来时,诧异地现甲板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船舱,惊异地看到—— 船舱内坐着四个女子,个个绝色,却没有一个说话,一起用诡异的眼光把他瞧着。楚留香忍不住摸着鼻子,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我竟然又多长出了一双眼睛不成?” 他话音刚落,陌生女子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道:“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楚香帅,在下神水宫宫南燕。” 楚留香的眼色也奇异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个大美人,更因为“神水宫”,还因为——对方左脸上一道明显的红肿,简直像是谁用刀背砍出来的。这绝不是她自己所为,只因为这种力道,简直可以把人抽晕过去了,美人对自己的脸,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的。 若是被人打出来的,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袭击神水宫门下?

4剑气 第四章 宫南燕本是个很傲气的人,她也未必如何把楚留香放在眼里。但是此刻,她的一句一词,竟然都是那么的客气和礼貌——连她自己都不习惯的客气与礼貌。 “在下贸然上门,着实有些失礼,但有一件事情却是不得不向香帅问询:敢问香帅可曾在神水宫‘借走’了一样东西?此物虽不甚珍贵,却也是神水宫宝物,万不能容忍它流失在外,便是神水宫宫主亲自上门,也是要向香帅讨还的。” 所谓灯下看美人,月下看美人,光线越是朦胧,美人就越是可爱。宫南燕穿着身白色的轻纱长袍,银色的丝涤系出纤腰一抹,眉目如画,眼波欲流,虽然脸上一道肿胀淤痕,也能看出原本的秀色。她说话虽绵里藏针,但是脸上却带着微笑,楚留香自然也就诚恳答道:“我并未去过神水宫,也没有从神水宫拿走任何一样宝物,不知姑娘丢失了什么?” 宫南燕那勉强的笑容也保持不住了,她说:“天一神水。” 楚留香失声道:“你说什么?” 宫南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不自觉的向楚留香的方向走了一步,仿佛苏蓉蓉三人是怪兽似的,她一字字说:“天——一——神——水。”她冷冷地说,“丢失的不多,但已足够使三十多个武林一流高手不明不白地丧命。如果用法正确的话,正正三十七个。” 在座四人——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自然都想到了之前不明不白漂过来的五具尸体,虽然他们五人并非死于毒药,而是死于刀枪拳掌,但两件事情之间无疑有着微妙的联系。 苏蓉蓉轻轻吐了口气,说:“你认为那是他偷去的?” 她语气温婉,然而意思却十分尖锐。天一神水并非黄金珠宝,也非古董玉器,偷来只能杀人不能变卖,不符合楚留香的作案标准。而且天下皆知,盗帅楚留香是不杀人的。而苏蓉蓉还有一层意思:天一神水被盗,神水宫宫主自然要下令追查,但是追查到楚留香这里来,到底是宫主的意思还是宫南燕本人的意思,那就两说了。 宫南燕之前被宋甜儿一刀柄击昏,以为自己性命不保,可以说是刚刚遭遇了毕生最大的危机,此刻本来就对苏蓉蓉三女颇为忌惮,于是客气地说道:“这世上除了楚香帅,试问谁还能从神水宫盗得一草一木?” 此话一出,室内人人含笑,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多承夸奖,如此说来,我若说未做此事,你是绝对不肯相信的了。” 宫南燕朝他走得更近了些,反问:“你能使我相信么?” 之前她称呼楚留香,一直是客气有礼的“香帅”,此时直呼你我,陡然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楚留香沉思道:“也许……”到后来语气却变得断然,“也许能的。”说毕,他竟拉着宫南燕的手就出了舱门。而之前那样戒备、冷漠、骄傲的宫南燕,也就顺顺当当被他拉上了手。 这两人走后,三女面面相觑,苏蓉蓉似笑非笑地道:“他若想拉一个女孩子的手,只怕是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的。” 苏蓉蓉并未吃宫南燕的醋,她眼睛里面满是叹息,叹息之外还有一分骄傲。楚留香自然是太过风流,对女孩子吸引力太大,这让陪在他身边的女人都伤透了心。但是若要她们再去寻一个老实的、不拈花惹草、没有魅力的男人?那她们才万万不肯呢。 宋甜儿依旧在走剧情,她眨了眨眼睛,说:“神水宫门下若都系男人就好了。”说着她自己却忍不住想笑,这话毫无诚意,便是神水宫门下都是男人,莫非全天下能全都是男人不成,说出来简直有些调侃苏蓉蓉的感觉。 李红袖此时已与宋甜儿、苏蓉蓉化敌为友,笑说:“女人也没有关系,不过最好丑一点。”话音刚落,三人一起想起了宫南燕脸上的刀痕,不禁相视而笑。 曾有人说,男人和男人之间有友情;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感情;而女人和女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这话在有些时候是对的,在某些时候却未免过于武断,只因女人实在太过善变,就比如苏蓉蓉三女,前一刻明争暗斗,这一刻何尝不是一笑泯恩仇? 宋甜儿侧着耳朵,听到船舱上楚留香与宫南燕正在讨论今日看到的神水宫女弟子漂过来的尸体,宫南燕告诉他,这女弟子已怀有身孕,却莫名自杀,楚留香答应宫南燕要侦破此案。 舱内却是一片沉默。以苏蓉蓉和李红袖的善解人意,绝不会在此时跑上去打断楚留香的正事;以她们二人的情商,也绝不会贸贸然打扰楚留香和宫南燕*,她们只有坐在下面默默地等、暗暗地猜,理智让她们不言不动,感情却让她们无法若无其事。在这样凝滞的气氛中,只有宋甜儿丝毫不受干扰,她一一点亮烛台、擦亮夜明珠,又从厨下捧出细熬一个时辰的红枣糯米粥,给她们一人端来一碗,自己率先品尝起来。 苏蓉蓉瞧着宋甜儿清澈动人的大眼睛、总是含着笑意的怡然自得的脸庞,竟不由自主地叹息道:“还是甜儿舒心自在……”话说到半截,却又吞了回去。 众生有情,有情皆苦。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楚留香的魅力是没有少女能够拒绝的,所以她也原谅自己的情不自禁。可是今天她才意识到,宋甜儿并非是稚子无邪,她的纯不是因为懵懂,只是因为思无邪。 换句话说,宋甜儿不爱楚留香,所以她自由自在、每天只用没心没肺地快活。 一个时辰后,楚留香方才从甲板上走了下来,他进门时,就瞧见三女正围坐在桌旁,宋甜儿在用吸管喝一杯奶白色的椰子汁,苏蓉蓉在吃粥,而李红袖正品尝着一只热气腾腾、又软又香的肉松面包。看见他来,宋甜儿笑道:“来吃夜宵呀,那位宫南燕‘冷姑娘’在甲板上吃了一肚子东南风,又得划船回去,只怕要饿晕了哩。” 楚留香本还惊艳于宫南燕踏上小艇、回眸嫣然一笑的情景中,那时她一系羽衣如雾,漫天星光都沉入她的眼中,她说一句“我的名字叫宫南燕,记住了”,接着毫无眷念地渡舟而去,真是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但听了宋甜儿这一番话,他又忍不住笑了,宫南燕那神秘的仙气荡然无存,最后的鲜明映象反而是她脸上的一道刀痕,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怜。 他坐下,吃了半块牛排,又喝了一杯琥珀色美酒,这才问道:“她脸上的剑痕是怎么来的?” 李红袖问道:“怎么见得是剑痕?分明是刀柄击后留下的痕迹。” 楚留香眼中波光一闪,说道:“剑气。若像你说的,是有人用刀柄击伤了宫南燕,那这人必定是个高手,并且极其精通剑法,他随意使一截木头,便能出无形剑气,若非此人手下留情,宫南燕的头颅已经被整个削了下来。”他已经看出来,宫南燕分明是在上船之后才受的伤,否则以她对容貌的爱惜程度,根本不会顶着这样的脸来见他。 可是三女却都只是神秘地笑着,苏蓉蓉托着腮,李红袖在出神,宋甜儿竟取出刺绣在灯下做了起来,没有一个人想要回答他的疑问。这样被人、尤其是被这三人忽视的经历,实在是毕生少有。 楚留香笑道:“你们可知我遇见了谁?” 李红袖问:“你方才循着尸体漂来的方向追过去,可是有了线索?” 宋甜儿也笑道:“是什么人?我猜,一定是个男人。” 李红袖啐道:“小鬼,怎么见得就是个男人?” 宋甜儿神秘地笑道:“不止是个男人,还一定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否则,他不会一去半天不回来,回来之后,便是见了宫南燕‘冷姑娘’这等大美人,也不动声色。”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迎着苏蓉蓉、李红袖奇异的目光,笑道:“说得不错。不过你可知他是谁?” 宋甜儿问:“谁呀?” 楚留香说:“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作得令人*?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他话音刚落,宋甜儿抢先道:“我。都是我。” 众人都大笑起来。李红袖笑她:“呸,大言不惭的小鬼。” 宋甜儿说:“莫非我的琴弹得不好?我的画画得不是一卷千金?我的诗作得不好?还有,我的菜你们难道不是最爱吃?”她说的,竟颇有几分道理。 楚留香喃喃道:“看来得让你们比试一番才是。” 李红袖说:“你说的,莫非是妙僧无花?” 楚留香点头,说:“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说了七天七夜的佛。这次本来邀请他来坐坐,他听说船上有几个女孩子,却像只中箭的兔子般跑走了。” 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开始讨论案情,觉得无花绝无可能犯下这等大案,又开始疑惑到底谁有那么大本事,进入神水宫骗取了女弟子的芳心和天一神水。宋甜儿本来在一旁坐着听,过了片刻却站起来道:“我练剑的时间到了。” 她走后,李红袖叹道:“她天天这般坚持不懈,难怪能取得这么高的成就,我们都刮目相看了。” 楚留香一怔。 大海的波涛与怒吼,若非身处其间的人,永远也想不到会有多么可怕。天地之间的力量和豪情,仿佛都在海里。 宋甜儿从大海深处踏浪而来,她白衣白鞋,手中三尺青锋,白玉一样的脸上毫无表情。此刻的她冰冷而锐利,仿佛她就是剑,剑就是她! 她踏上甲板的那一刻,楚留香含笑道:“你回来了?” 宋甜儿“嗯”了一声,她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她黑嗔嗔的双目也依旧是那样锋锐而寒意逼人,此刻的她,与平日完全不同,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宋甜儿甚至没有多看楚留香一眼,她扬起剑,素白、灵活、美丽到毫无瑕疵的手放在剑锋上,着迷地轻轻抚摸着,那么温柔又多情的触抚,仿佛那不是一把冰冷无情的剑,而是她最最深爱的情人。 楚留香的瞳孔一阵紧缩,握着剑的宋甜儿,全身散着北风般冷厉的杀气。这种杀气并没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因此如同北风扫落叶一样激荡无情。此刻他才真的相信了,李红袖说的——“甜儿的武功,只怕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敌手”。 甚至他自己是不是宋甜儿的对手,也尚未可知。 楚留香的眼睛扫过宋甜儿的鞋尖,那是她自己亲手做的绣鞋,白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几朵白梅。她方才练剑的地方是大海深处,然而她踏浪而归,竟连鞋尖都没有打湿。 这已经不是轻功了,这已是神迹。 宋甜儿还剑入鞘,像是从一个美梦中不情愿地醒转,她脸上又带上了甜甜的微笑,看着楚留香说:“你明天要出门,今天怎么不早点睡?” 楚留香诚实地说:“我没想到你武功已这般高了,忍不住要过来看看。” 宋甜儿笑问:“怎么样?” 楚留香想着方才冷月下、黑海中,白衣素颜的美人踏浪而归,剑气纵横,突然心中一悸,脱口而出:“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宋甜儿一时怔在那里,她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黑夜中的碧落海上,绝色鲛人拉着她的手,说“我教你怎样在水中来去自如,以后你也可以在大海里借风水海天之势练剑”。他蓝如水,眼睛空茫却别有意味,冷淡地却难得温和地赞她一句“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这些事情她都已不记得了,她只大体记得自己做过柳梦璃、做过白璘郡主,却完全不记得任何细节。只是这样的片段,骤然想起竟然是这么的惊心动魄。 楚留香也呆了一刻,宋甜儿脚步越来越慢,他不由自主地偏头去看她,却现方才那么寒意逼人、冰冷锋锐、高高在上的少女此刻神情迷茫,颊上红晕渐起。 你见过冰雪如何染上胭脂吗? 大抵便是这样的动人。 这样的美,与人世间百媚千红都毫不相似。 或许便是所谓的,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人间第一流。

5出鞘 第五章 楚留香平生所见的美人也实在是不少了,但在他看来,却尚未有人能在美上给他以震撼。这当然是因为各色美人已把他宠坏,人人都争相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他瞧,他竟已不知珍惜,也从未有过占有欲。 他实在没想到第一个给他这震撼感觉的竟是宋甜儿。他第一次在广东遇见她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小丫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蜜色的皮肤,沉默精灵到不像个小孩子。她虽然是孤儿,自己却也生活得很好,所以楚留香并未想到她会跟着自己来到海上,像家人一样一起生活这么多年。 今天晚上他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宋甜儿,此刻却已不知不觉与她一起走到了宋甜儿的房间门口。楚留香一直把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当作妹妹来看,也尽量避免在四人已经复杂的关系中增添暧昧色彩,他还从未单独踏进过她们的闺房。 宋甜儿却率先停下了脚步:“蓉姐是否与你约好了,一月后在大明湖畔见面?” 楚留香点头说:“是。我要劳烦她去神水宫中走一趟。” 宋甜儿完美的纤手无意识地抚摸过腰间的剑,微笑着说:“那我也要下船哩。” 楚留香问:“不知你要去哪儿?” 宋甜儿双目忽然亮,平日里,就算是在笑、在闹,其实她也很少有出冷静之外的情绪。此刻却像是在胸中点燃了什么似的,她眼中竟有一种狂热的情绪,教楚留香觉得,这才叫沉满了星子的双眼。 她悠然说:“霄河剑渴饮鲜血,我需入世练心。” 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却杀气凛然。 楚留香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喜欢干涉他人之事,只因他最明白,百样米养百样人,事有对错,人却很难有好坏之分。而且想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寥寥数语之下就改变自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却不能不试图劝阻宋甜儿:杀人并非一件好事,它会让你握剑的手越来越慢,心中越来越愧疚,最终让你的手再也拿不起剑。 他微笑着说:“不请我进去坐坐?”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一声不知为何出奇的悠长、出奇的意味无穷,仿佛推开的并不只是现实中的一扇门,更是心中的一扇门。 以楚留香的见多识广,一时也怔在了门口。 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屏风、白色的桌椅,只有桌上的一把琴是古朴的棕,墙上两把宝剑,一把色作雪白、龙吟细细,一把剑身若有若无,凝聚风雷之力。 整个房间,一草一木、一丝一帛,仿佛都散着无形剑气,楚留香坐下后不自觉运气内力相抵挡,片刻便觉汗湿重衫。宋甜儿很快端来一壶西湖龙井,楚留香一口气喝了三杯。 宋甜儿眨着眼睛说:“这就是‘驴饮’吧?” 两人都笑了。楚留香抚摸了一下檀香木椅的把手,叹道:“好好的椅子,为何偏偏要蒙成白色的。” 宋甜儿一笑而过,指着墙上的两把剑说道:“这一把,是龙牙所制的辟天剑,有一位帝王曾说过的,‘长剑辟天,以震乾坤;星辰万古,唯我独尊’。” 楚留香说:“真是英雄,这想必是一位开国皇帝。” 宋甜儿点头,又指着另一把剑,说:“这把剑,叫做慑天剑。”她说完这句话,却陷入了长久的迷思,再不肯对慑天剑作出更多的注解。楚留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到窗外一片冰蓝色的雪花。 这是在舱底,何况又并非冬日,何来的雪花? 再仔细一瞧,原来竟是在墙壁上镶嵌着一块玻璃,主人在玻璃上用颜料手绘了几朵雪花,因为形神具备,便使人觉得窗外漫天大雪。 这样的巧思,也只有享受生活的宋甜儿才有。 楚留香知道宋甜儿,她会画画,会作诗,会下厨,会种这世上所有的玫瑰,会一切无用但是无比珍贵的东西。他以为她会快快活活过完每一天,今日却震惊地得知她竟是一个信徒。 她是剑的信徒,有着不惜为之死的决心。 宋甜儿慢慢说:“宝剑岂能辜负?我心向剑道,纵死无悔。”她抬头一笑,坚定执着,“红袖姐已帮我找了十位罪大恶极、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我将一一以剑试之。不杀人的剑,算什么剑?不杀人的剑客,又算什么剑客?” 她起身,长剑锵然出鞘,蓝色的剑光温柔如水,仿佛赞同一样轻轻嗡鸣着。宋甜儿淡淡说:“银汉横绝碧水天,相逢把酒未成眠。月中此夜成双影,迢递青山比肩看。” 她的手指眷念地拂过剑身:“此为霄河剑之注。” 楚留香突然也长身而起,他大笑着说:“走。” 宋甜儿问道:“去哪?” 楚留香笑道:“你上次不是说,还留了十坛子九丹金液?索性喝尽了罢!” 月下两人对酌,也别有一番意趣。宋甜儿喝酒很秀气,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喝,但喝得并不慢。她秀气的下巴、温丽的脸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在月色下散着微光,楚留香边喝酒边看着,突然觉得很想摸一摸,亲一下。 海涛声一浪一浪的,仿佛是地球的心脏在搏动,楚留香看着明镜一样的朗月,微微苦笑。 是的,他不能这么做,不仅仅因为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都是他妹子,更因为此刻在他眼里, 宋甜儿已不仅仅是一个美貌少女,更是一位值得尊重的朋友,甚至在未来,她还可能成为他武学上的对手。 楚留香忍不住想起来,方才他乘着小艇赶到大海深处,远远地就感觉到天地间剑气纵横,他眯着眼睛去看,宋甜儿站在一块微微凸起的礁石上,对着汹涌而来的海浪挥剑,剑气和浪花互相激荡,竟在空中硬生生营造出足有十丈高的浪花白墙来。 她白衣不染尘埃,素颜冷然如冰,出剑、扬眉、低、转身,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暗蕴着天地哲理,看上去说不出的流畅自然而美丽。 楚留香看了片刻,竟然就若有所悟。他明知这种旁观他人练剑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便赶紧回转到甲板上。又一直等宋甜儿回来,其实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可是有点舍不得似的和她继续聊着。 月上中天,两人喝尽了十坛子酒。 楚留香好像有点醉了,他情真意切地对宋甜儿说:“甜儿,你定要平安回来。” 宋甜儿一怔,却并没有答应他。她含笑说:“我的剑一旦出手,必定有人要失去性命。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楚留香双目微微睁大,不可思议似的看着她,片刻后,却只是叹息一声,点头不语,二人结伴回舱。第二日,楚留香赴山东查案,苏蓉蓉去神水宫探访,宋甜儿却往江南而去。 楚留香扮作张啸林,前往山东济南来寻五具尸体之一西门千的生平,想要了解他莫名前往海边赴死的原因,由此现了西门千留下的遗物——一副画着绝色美人的画像,画像下方写着灵素二字。夜里,又有天星帮女弟子沈珊姑来投怀送抱、“中原一点红”前来刺杀,还于湖中再次遇见了“妙僧”无花。在另一具尸体海南剑派灵鹫子的师弟天鹰子身旁,楚留香现了灵素遗留的书信。原来死去的五个人里,竟有四个人都是这位灵素的裙下之臣,而她为了嫁给一个男子,与这四人决裂,多年后这四人又收到她的书信,为了她千里赴死。 现在的问题是,灵素是何人?她现在又在何方?可有生命危险? 无论追寻到何处,总有人比他更早一步,杀掉所有证人,毁掉所有线索,楚留香虽身陷困境与险境,反而遇强则强,胸中斗志被对方残忍的手段激起来,誓要侦破此案不可。 待他回到先前所住的赌坊快意堂,却又意外遇到了一个美貌冷酷的“少年”黑珍珠,他与楚留香多番比斗,终究落败,将灵素交予他义父“大漠之王”札木合的书信交予了楚留香。这封书信却在与一点红比斗的过程中被毁掉了,黑珍珠去而复返,追杀她的竟是丐帮弃徒白玉魔。 二十多条毒蛇游入屋中,满室腥臭,那蛇的绿眼幽幽光,看上去颇为骇人。在白玉魔的驱使下,二十多条毒蛇向楚留香扑来,楚留香也不惊慌,手起蛇落,专捏七寸,转头掷在地上,不过片刻,二十多条毒蛇已被斩杀殆尽。 楚留香笑道:“秋风起矣,进补及时,只可惜我那甜儿不在这里,否则正好请她为我炖一盅又鲜又浓的三蛇羹。” 他话音刚落,屋外有人笑道:“三蛇羹又有何难,只是若把这老乞丐扔还给被他杀死的少女家人,他只怕还要被做成白玉豆腐羹哩。” 楚留香惊喜道:“甜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位白衣如雪的少女翩然走入,她手中一把淡蓝色的霄河剑,正在屋内灯光下反射出冷冷的杀机。她容貌虽极为美丽,屋内六人却完全无法欣赏——只因她身上的杀气如此凛冽,刺得人凭空里肌骨生痛。 不可一世的白玉魔却起抖来,他嘎声说:“你……你是谁。” 宋甜儿的面色孤傲如冰,她平平淡淡,毫不刻意地说:“宋甜儿。” 白玉魔身旁的八代弟子惊呼一声:“斩月楼主?”他们二人觳觫起来,仿佛宋甜儿是吃人的妖魔。 白玉魔怒道:“你……你我有什么仇怨,你竟要千里追杀,我已被你从江南赶到山东,难道还不够?” 宋甜儿不屑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缓缓扬起了剑尖:“拔你的兵器。” 白玉魔怒吼一声,他全身骨骼咯咯作响,双掌透出一股青气,他朝宋甜儿扑了上去,远远的,宋甜儿竟似全身都被他包裹在青碧之气当中。 宋甜儿的脸依旧是那么冷漠,她甚至没有移动身形,那一剑的轨迹却比流星更快。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璀璨与孤傲。 就好像曾经有人握着这把剑,站立在雪山之巅,出手间夺取无数妖兽的性命,无情、无意、无迹的一把剑! 白玉魔已然倒在了地上,他的脖子缓缓渗出血迹,他双目犹自不甘地大睁着,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这样一个小姑娘的手里。而他甚至连她的剑都没有看清楚。 宋甜儿缓缓回剑,经过鲜血的洗练,冰蓝的剑尖越明亮,她垂目看着,神态十分寥落,忽然轻轻地、不由自主地吹落了剑尖的那一滴血。 “嘀嗒”,鲜血落在地板上,清脆的一声。屋里剩下的五个人,这才开始喘气。那两个丐帮弟子看宋甜儿的眼神是极度的惊惧,楚留香看着宋甜儿的眼神是震撼与沉默,一点红的眼睛里却满是狂热,那是看到对手的自内心的战意。 他正要上前说话,窗外却传来一声“住手!” 南宫灵急步而入,犹自在说:“楚兄且慢动手——” 他呆在了原地,白玉魔的血渐渐流淌出来,满地都是死人的血和毒蛇尸体,好好的一间屋子,此时如同人间地狱。他骇然地吸了一口冷气,白玉魔进入这间房子不过半刻钟,竟然已经被人杀了! 南宫灵脸色阴沉起来,他问楚留香:“敢问是何人杀了本帮弟子?” 楚留香正要答话,宋甜儿却已冷冷开口:“我。” 南宫灵一呆,不敢置信地道:“甜儿?” 宋甜儿略微颔,南宫灵急得跺脚道:“我只听说你在江南一连杀了六名得势之人,还以为是旁人以讹传讹,谁料到……唉,你,你!” 他一转身,却向原本跟在白玉魔身边的两名丐帮弟子冷冷叱道:“今日所见所闻,你等若胆敢透露出一字,休怪我不念情面!” 那两名弟子慌得忙道:“帮主,弟子万万不敢!” 南宫灵苦笑道:“这白玉魔先前曾在姑苏犯下大案,甜儿你杀他原本也没杀错,只是他在本帮却是辈分颇长。唉,现在说这些也无益,楚兄,甜儿,不如随我回丐帮暂且歇息?” 宋甜儿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她的笑容也已与以往不同,全无甜美娇俏之意,反而让人自内心地觉得寒冷,虽极美,却也极冷!这一丝笑意,仿佛充满了对南宫灵的讥讽。 此时异变又起。从极遥远的地方,忽然有丝竹管弦之声遥遥而来,屋内众人一齐凝神听着,楚留香却现,宋甜儿眉间微蹙,神情仿佛有点无奈。 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十六名美貌少女鱼贯而入,八人在地上撒满鲜花,铺上织锦绸缎,另八人抬着一座极尽华美的轿子,一齐娇声下拜:“楼主见谅,我等脚程迟缓,来得迟了。” 宋甜儿问道:“韩王孙在哪里?” 打头的少女轻俏一笑:“韩管家去济南城里买房子,因此耽搁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锦衣金冠的风流少年走了进来:“楼主,属下来迟了。” 宋甜儿平淡道:“你带着她们安置罢,不要再跟着我。” 韩王孙一听,一张俊俏的脸登时皱起:“楼主,你晚上睡哪?难道去客栈?这不符合您的身份!” 楚留香险些喷笑出来,他抢上前道:“有我在,何须旁人操心。” 韩王孙竟道:“不知阁下是谁?” 南宫灵大笑道:“韩小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正是盗帅楚留香,他与甜儿结识的时候,你还在吃糖葫芦哩。” 众女愤愤地睨视了楚留香许久,叽叽咕咕议论着走了。楚留香无奈至极,这时才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宋甜儿的手腕:“近月不见,你可还好?” 宋甜儿脸上的冰霜融化了,她淡淡一笑,看上去竟如同春风吹开了解冻的冰河,那么柔美动人。“我好得很,你的案子破得如何?” 南宫灵咳嗽两声,他本是来追寻黑珍珠的下落,此时却不敢在宋甜儿面前放肆,只得向楚留香道个别,转身出去了。他走之后,黑珍珠从帘幕后出来,与一点红两个一起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对男女。 宋甜儿略微整理衣袖,借机挣开了被楚留香握住的手腕。 楚留香沉默一下,和黑珍珠说起话来。 他其实不该去握她的手,也不该在众人面前和她这么亲昵地说话。 但人有的时候是很难控制自己的,特别是当你现,种在园中的一朵玫瑰忽然化作了星辰,冲向遥远的星空。 她不再是他园子里那个甜美依赖的小妹妹。

6江湖 第六章 黑珍珠瞪着楚留香,大声道:“那南宫灵和你是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而来帮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甜儿在一旁默默地想,因为南宫灵和楚留香不过是酒肉朋友,这种朋友满天下都是。且楚留香既然已经救了你一次,又岂会不救你第二次,此时你虽是个俊美的“少年”,在他心中却已是需要保护的人。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帮他反而帮你,只因为他是个要饭的,穷得很,而你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马屁。” 宋甜儿依旧板着一张脸,心里却是连连吐槽。我们天朝人民都知道乞丐是一门多么富裕的行当,多少新闻媒体报纸杂志报道乞丐白日跪地行乞、破衣烂衫,夜里出入豪华宾馆、月收入几十万。丐帮这个商业行会,哪怕在现代也有它的踪迹,每一块地盘都有一个“帮主”,在“帮主”的地盘上,乞丐们行乞得来的收入必须全数上交,交由帮主保管,在特定时候才分给下属一些。 这样的一个帮主,往往资产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而南宫灵身为天下第一帮丐帮的全国总裁,他的身家恐怕只有用亿来计算,如果现在列个福布斯,南宫灵绝对榜上有名。 这样的一个人,“穷要饭的”几个字怎么能概括得全。 今日如果不是宋甜儿站在这里,南宫灵说话还要更嚣张放肆,他又岂会忌惮楚留香,楚留香不杀人,天下谁不知道。 黑珍珠瞪了楚留香半晌,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却忍住不笑出来,仍旧冷冷地道:“你纵然帮了我的忙,我也绝不领你的情。” 楚留香也忍住笑道:“谁帮了你的忙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么,那些区区丐帮人马,又怎会瞧在你眼里?” 宋甜儿瞧着这美青年和美“少年”打情骂俏,忍不住感慨,果然在*的艺术里,无论男女,给对方留足面子是最必要的。楚留香步步退让,那“少年”虽然生气,心里却着实是甜的。只是楚留香呀楚留香,你现在是否已经知道了黑珍珠是女扮男装?若不知道,那你现在这样调戏一个男孩子,又是个什么心理? 黑珍珠怒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怕他们,你躲在窗帘里,只不过是要逗弄他们好玩而已。” 黑珍珠气得脸都红了,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你莫以为帮了我的忙,就可以讥笑于我,我……” 他这一往前走,就不小心踩着了地上的死蛇,登时吓得跳到桌子上,大半个人扑进了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大笑道:“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来是怕蛇的。” 他们二人这互动着实精彩,完全被边缘化的宋甜儿和一点红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有点啼笑皆非。 黑珍珠红着脸,喘着气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讨厌……凡是软软的,滑滑的东西,我都讨厌,你难道认为这很可笑么?” 宋甜儿终于忍耐不住地笑了。她瞧着这一对“美男子”你来我往,“打情骂俏”,原本就开心坏了,这时见冰美人化作一汪春水,黑珍珠那么“娇喘微微”“红粉菲菲”地在楚留香怀里轻嗔薄怒,虽然晓得黑珍珠原本是个女公子,也给这“鸳鸳相抱何时了”的景象弄得激动万分。她还极力忍着,只是绷不住嘴角的弧度。 在黑珍珠瞧来,却只是冷若冰霜的宋甜儿“含讽带刺”地冷笑不语。她傲娇性子作,也不怕蛇了,登时跳下了桌子:“你笑什么?” 宋甜儿收敛了笑意,淡淡撩了她一眼。她是这么豆蔻花繁、冰雪自清的女孩子,这时候却突然流露出一个带上了情绪和色彩的眼神,别说楚留香,就是黑珍珠都心头大跳。 黑珍珠在帘后看了她杀人的经过,这时说:“你剑法很好,出招罢。”也不待宋甜儿拒绝,鞭子一挥,房间里登时被大大小小的圈子叠了起来:“我这一招叫作‘飞环套月,行云布雨’,你小心了。” 大大小小的圈子足有数百个,虚圈实圈叠加,任谁也瞧不清其中玄虚。之前楚留香用竹签里的签子一个个破解,最后为了打掉飞向黑珍珠的暗器,还挨了她一鞭,此刻脸上犹有鞭痕。 此刻一点红和楚留香均看了过来,不知宋甜儿又会怎样破它? 圈子如同灵蛇一样,套住了宋甜儿冰雪一样的身姿,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好似很好奇似的盯着圈子瞧了片刻,鞭子岂是饶人,瞬间便袭到她面上。黑珍珠想,这小女孩娇娇怯怯,我万不能打伤了她的脸,便打掉她头上的玉簪罢了。 一道无形剑气扑面而来,黑珍珠悚然一惊,只觉得手腕上一凉,鞭子无声萎顿,那大大小小的圈子自然也都破了。她喘着气回过神来,才现宋甜儿素手倒擎着一枝玫瑰花,花茎对准了她的心口,那无形的剑气几乎要刺伤她的心肺。 原来千钧一之际,宋甜儿竟抽出一旁花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用花茎作兵器,直击鞭柄上一点软肋,破解鞭势,而后击中她的手腕,以剑气封了她手上穴道,最后直挑向上,抵住心口命门。 不过是一刻而已。足见她剑势之快、变化之多。 不过是一朵花而已。她的剑气已能凝虚化实。 宋甜儿平静地收回手,花枝摇动间,花瓣纷纷落地,原来这玫瑰毕竟承受不起剑气之锐,瞬间已然凋零。 一点红忽然出声:“我不如你。”他目光炯炯,直视宋甜儿,“你且等着,终有一日我能与你一战。” 宋甜儿终于声:“十年之后。” 一点红脸色一阵青白,但瞬间平息下去,反而大笑道:“好,十年后,你我比剑!” 黑珍珠呆立当场,忽然大叫一声,向后奔去,撞了楚留香一下,翻窗跃出。只是她刚刚落地,便又传来喧闹之声。片刻后南宫灵推门而入,对着楚留香皱眉道:“楚兄,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明知我在追捕此罪大恶极之人,为何偏生要阻拦,竟教我以为他已逃向了别处?若非本帮弟子在附近瞧见了他,只怕还要费一番周折。” 宋甜儿早已不耐烦,这时开口道:“人已随你走了么?” 南宫灵道:“小弟已把他请回本帮去了。” 宋甜儿道:“那你还不走?” 自从做了帮主,还没人这般无礼待他,且宋甜儿又杀了白玉魔。只是这仇虽已结下,要清算却是日后的事,南宫灵笑容变得勉强,对着楚留香一抱拳:“楚兄,小弟有事,只好先别过了。今日颇有失礼之处,这两日定来上门奉请,还望红兄、甜儿也莫要推辞才好。” 说毕,他匆匆而去,窗外呼啸连声,这次人才走得尽了。 宋甜儿这些日子结仇已结成了习惯,对于惹下这么八面玲珑的南宫灵也不以为意,只是千里奔波,终究面露疲色。楚留香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甜儿,累了么?” 宋甜儿却盯着他怀里瞧了一眼:“这是什么?” 一点红只觉得自己站在这做电灯泡不好,哑声说:“我走了。”便已骤然而出。 屋内一时却安静下来。这一月之内,两人都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此时相见竟如同隔世一般。楚留香自然有许多话要问宋甜儿,然而瞧着她带着倦意的脸,却又问不出什么,只是说:“我先带你去歇息罢。” 宋甜儿说:“慢。这可是画像?” 楚留香从怀里拿出之前在尸体旁搜到的四幅小像,说:“正是。我却不知这画像的主人是谁,现在在做什么。” 宋甜儿取过那半身美女像,在灯光下看了片刻,说道:“这是丐帮上任帮主任慈之妻秋灵素。” 楚留香踏破铁鞋无觅处,万料不到宋甜儿竟会知晓灵素的具体身份,大喜之下脱口而出:“当真?” 宋甜儿说:“我在江南‘清平剑客’柳三空的宅邸里见过这幅画像,此人虽曾犯下大错,却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与他约好决斗之期,他明知必死,置办酒筵,将平生憾事一一数说,没能与秋灵素结成夫妇便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皱眉道:“原来秋灵素竟是嫁给了丐帮帮主,难怪,难怪……那为何她不写信给柳三空?” 宋甜儿道:“柳三空虽有武功,却无权势。” 楚留香沉思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歉疚道:“甜儿,你大老远赶到这里,必定十分辛苦,这间屋子里又这么重的血腥味,本不适合多待。我先带你回房休息,你好好睡一觉是正经。” 宋甜儿“嗯”了一声,果然和以前一样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之前两人兄妹相待,比这亲昵得多的动作都做过,却好像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让楚留香觉得亲近和欣喜。这里的空房子自然很多,楚留香却把她带到了自己之前所住的一间,见宋甜儿吩咐侍女烧水,准备洗漱安置,他转而出门往丐帮方向追踪而去。 —————————————————————————————————————————— 楚留香所居住的原本是济南城最繁华处的赌坊,四处正是红灯区,虽当不得灯红酒绿四字,也是香风细细,娇妓舞衣,红粉楼前,碧纱窗外。宋甜儿沐浴过后入定片刻,便起身走到屋外一颗老桂花树下,瞧着月中伐木的吴刚,一时思绪万千。 楚留香世界是武侠世界,仙剑世界是修仙世界,《镜》世界是幻术世界,它们和梦昙之间经历的现实世界有很大不同。 仙剑世界和《镜》世界里,占据优势资源的基本上都是贵族子弟,也就是说,大体上来说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其人未来的人生轨迹。而楚留香世界的理念和它们不同,它更强调的是没有根基、没有家族、没有出身的人如何通过武力、智慧和心机,奋斗后获得权势与财富。 宋甜儿仔细研究后现,楚留香世界的种种状态比较像中国历史上的明朝,经济、文化、皇权状态都很相似。 明朝也是不凭出身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科举上取得了晋身之资,通过几十年的官场沉浮,一个原本出身平凡的人就可以位列内阁、掌控大权。在中国,权力一向集中为两种,一是行政权,也就是官府所拥有的权力,这在几千年的中华大地上几乎是压倒性的、无可悖逆;二是宗族权,在官府管不到的地方,乡镇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有话语权,而家族里族长、长辈、祖父、父亲有决定权。 这两种权力也有一种很明显的特点。 秩序。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行政权的最大特点,考了状元、探花、榜眼出来,你要熬资历、供上级驱策、永远忠心耿耿,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熬油一样熬出一个结果。同样的,在宗族里这一点体现得更为显著,孝字大过天,身为晚辈就必须顺从长辈。 而武侠世界,这些都没有。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只要你拥有更强大的武力,你可以随意杀死比你弱小的人。拥有了武力,你就会在江湖上拥有名望,拥有了武力和名望,很顺利地就会获得地盘,在地盘上你可以有稳定的收入,你再用收入来配置人马班底,你就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再之后呢?自然是壮大势力、展经济、争斗扩张。 如果有看过《教父》的现代人士来到这里,很快就会恍然大悟地微笑,嘛,这就是黑社会么。 确实,古龙武侠世界里,武权压倒了君权,这是一个黑社会占上风,而非官府占上风的世界。所以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比斗,竟然在紫禁之巅,皇帝的生命安全更是数次受到江湖人士的武力威胁。 这也是为什么,在《楚留香传奇》里,扶桑人也就是日本人无数次出场,甚至《楚留香传奇之血海飘香》的男配角无花,他本人就具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因为日本是唯一一个黑道势力掌握大权、动荡政局的国家。 这个世界是更具有机会的,也是更残酷、更动荡、更不安的。就像阿飞曾经说过的:“我一定要出名,不出名我只有死!” 博弈论里有一条基本原则:不要选择绝对劣势政策。 也就是说,当你有两种选择时,不管有什么因素在动摇着你的心,比如说善良,比如说无谓,比如说无意识,比如说感情,你都要记住,选择更有利于你的那种。 这用一句更通俗易懂的中国话来说,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很多人出于懒惰,常常忘记这一条原则,但不包括梦昙。 梦昙版宋甜儿取出一管玉箫,幽幽吹奏起来。 宋甜儿一定要追求剑道,一定要在这个世界破碎虚空,带着现在的身体回到主神空间。而为了能心无旁骛地追求剑道,她需要离开楚留香的大船,培植自己的势力,在这血腥动荡的江湖里拥有一席栖身之地。

7战帖 第七章 楚留香回来的时候,正瞧见宋甜儿站在桂花树下,冷露无声,沾湿了她洁白的衣衫。她身姿如松,竟然如同磐石一般动也不动,唯有微微忽闪的长睫教人晓得,这冰雪雕成的小美人原来是个活人。 她一直略微仰头,注视着天上的明月,那种坚定而一往无前的姿态,楚留香再没在旁人身上看到过。 瞧见楚留香,宋甜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浅笑:“这时候回来,莫非查到了什么?” 楚留香摇头,苦笑道:“疑问倒查出了一大堆,真正的突破全然没有。”他告诉宋甜儿,“秋灵素分明是任老帮主的夫人,丐帮却全然无人知晓她在哪里,更没听说她遭遇了什么困难,需要向以前的朋友求助,且任慈更是在这段时间去世的,更教人想不通了。” 宋甜儿反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楚留香说:“这天下若还有谁知道任夫人的下落,那必定是现任丐帮帮主,我不如直接去问南宫灵,他必不至于推脱。” 宋甜儿笑道:“他自然不会推脱——他这个大孝子,凭什么不让外人见他的义母呢?呵,名利累人,圣人诚不欺我!”她想着无花和南宫灵本对楚留香恨得牙痒,却不得不一再礼遇,只能跟在他身后不断洗灭一切痕迹,甚至无法明刀明枪和楚留香打一场,不觉含讽带刺地笑了出来。 楚留香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南宫灵——” 宋甜儿说:“你应该知道,人的言语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说出口的话大多不是真心话,真心话又大多不是与事实相吻合的话……所以无论我说了什么,你都莫要被我影响才好。”她的手又下意识抚上了腰间的霄河剑,“你相信的只有证据,而我相信的只有剑。” 楚留香突然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说话莫要这么严肃好不好,你总还是我的甜儿,我又怎么会全然不信你的话。” 这个举动大出宋甜儿预料之外,她一时竟怔在了原地。 而楚留香的手也停在了宋甜儿脸上。她本来是修仙出身的人,走的虽是灵魂的路子,却也脱不了肉身的躯壳。虽然没有着意调整容貌,但是皮肤那是水当当的好。楚留香只觉得清、透、柔、净,所谓冰雪姿容,真不是一句空话。 他竟舍不得放下手。而一旦靠近了,宋甜儿袖中寂寂的清香也幽幽透出,那香气直入骨髓。她清澈的黑眼睛仰视着他,小小面孔上神情疑惑又惊愕,给人微妙的依赖错觉。 色、香、触。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容,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 大抵如是。 美人就是美人,美到极点,可以当武器用。最最厉害的是,她本人还懵然不觉。 楚留香慢慢松手,浑若无事地笑道:“我去丐帮,你呢?” 宋甜儿皱皱眉头,放过方才奇怪的感觉,平淡地说:“我去辽宁找镇威镖局的百里长胜。” 楚留香说:“很危险。”他明晓得这句话可以不说,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镇威镖局正是辽宁此地的地头蛇,她远赴东北去挑当地的蛇王,可不是相当冒险的举动。 宋甜儿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当然危险,去和快递公司的人拼,这可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儿。 楚留香问:“你又何需这么拼命?你明知道,无论怎样,我总不会不管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受伤吃苦,实在叫我过意不去。” 宋甜儿摇了摇头,她虽然从来没想过在这里嫁人,但是看见“楚大哥”这个娘家人这么给力,不免也很是高兴。她笑说:“因为我想成为剑神呀。” 楚留香无奈地笑了起来……他虽然知道宋甜儿武学天赋极高,人又刻苦,却也从未想过这个自幼在身边长大的女孩子能达到“神”的高度。而此刻的他又怎能想到,这个“神”字在日后带给他多少痛苦难过? 宋甜儿说:“不说这个了。你和蓉姐不是约在近几日见面吗?” 楚留香说:“不止,除了她,我还约了另一个人。” 宋甜儿看看天色,说道:“那你得赶着哩。趁着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先来歇歇吧。”说着,她反手拉住了楚留香的手腕,两人便走到了屋子里。 楚留香这才现,之前空空荡荡的房间此刻竟然变得又温暖又舒适,桌上放着四碟菜肴,糖醋鲤鱼、清汤银耳、炸荷花、锅豆腐,一卷金黄酥脆的饼,还有一碗皮蛋瘦肉粥,均热气腾腾,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也只有宋甜儿做的菜才这么合他的口味。有此美食相对,世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难事? 宋甜儿只瞧着楚留香吃饭,笑说:“没有三蛇羹,那蛇的尸体给黑珍珠踩得不像样了。” 楚留香也笑了:“若知道唤一声你的名字就能把你叫出来,那我得多说几遍才是。” 宋甜儿命人上来收拾碗碟,自己点燃了香炉,那沉水香舒适地席卷过来,让人仿佛浸入温暖的静水,安全到想睡觉。楚留香说:“你这一手调香的功夫,实在是天下一绝。” 那是,柳梦璃的调香功夫能不好么。 宋甜儿漫不经心,结果听见楚留香说:“说起黑珍珠,他才问过我,你何时有意嫁人,他愿意用沙漠之王的一半珍宝作聘礼娶你回去,甜儿,你是什么想法?” 宋甜儿险些破功,她瞪着楚留香,实在忍不住地说:“我就不信你没现任何端倪……” 楚留香眨着眼睛说:“什么?”见宋甜儿只是瞪他,他终于摸着鼻子笑道,“你不想嫁人么?他长得不错,又是大漠之王的继承人,功夫也俊,说起来是个如意郎君哩。” 宋甜儿哼了一声:“你倒来说我,你何时愿意娶妻子?” 楚留香说:“这个啊?那要看什么时候遇到对的人了。” 宋甜儿又哼了一声,想你少骗人,明明是个不婚主义者,“我从来没想过娶老婆,连想都没想过”,这话是谁的心里话呀,现在倒说出这种借口,教旁人以为你很正常一样!她嗤笑着说:“那你什么时候娶妻,我再什么时候嫁人好了。” 你以为就你不婚主义?我也是不婚主义好么。 楚留香躺在暖香的被窝里,含笑柔声说:“这话你可记住了。” 宋甜儿又是一声冷笑。 楚留香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的舒服,等宋甜儿把他推醒,他都不太相信只过去了一个时辰。方才回来的时候,他算得上又累又饿、心事重重,此刻出门去,却是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了。 不得不说,治愈系的人谁都喜欢。对于江湖浪子而言,治愈系美人更拥有无法抵挡的魅力。 只可惜宋甜儿完全没把这放在心上,事实上她要治愈一个人很简单,曾经做过柳梦璃的她,只需要取出一把箜篌轻轻拨动两声,立刻我方全员加血,如果用上水系术法,回精、暂时复活都不是难事。她早在仙四世界里就有随身空间,整整积攒了两个世界的东西让她哪怕漂在大海中央也能生活得有滋有味。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独来独往,从没想过让人服侍的原因——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好了。 之前宋甜儿在江南追杀严朔侯,这人明明接到战帖,却在当天躲到了秦淮河中的小船上,以为借着人流水势能避开她。宋甜儿在万众瞩目中一剑击杀对方,连带着破开了小船,水中皓月都被剑气分为两半,自此她声名大涨,不少她的追随者称她为“斩月楼主”。 不知道为什么要称她作楼主? 宋甜儿坐在马车里往东北而去,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 她又没有在论坛里帖盖楼,怎么就成了楼主?不过不管怎么说,总比小姐、夫人之类的好听,宋甜儿姑且接受了。到辽宁后,她在战帖上写下:“九月初一,与君共论剑道,万勿推辞。斩月楼主敬上。” 共论剑道是让对方以身试剑。 万勿推辞是让对方千万别跑。 敬上的敬字全无尊敬之意,反而写得遒劲锋利,杀气凛冽。 这样一张帖,是足够吓得人一头冷汗的。 反正嘛,斩月总比甜儿要好听多了,她要老在战帖上自称甜儿,人还以为她从事什么特殊行业呢…… 不久以后,这张带着宁香气息的战帖被人称作“斩月令”,江湖人人谈之色变,兵器谱上,斩月楼主的剑排行第一,多年不改。 在无聊的时候,宋甜儿也认真地后悔过,她为什么不趁着未成名的时候想个好听点的称号,比如“飘花阁主”?那她的战帖就可以被称为“飘花令”了,多么风雅呀。

8惊吓 第八章 在南宫灵的带领下,楚留香破了“天枫十四郎”的招式,终于在山顶见着了秋灵素,也领会了她言语中的暗示。下山来后,他遇到黑珍珠,却惊悉苏蓉蓉竟中了四个绿衣人的暗算,已然死在了大明湖中。 正当他悲痛难当,黯然*之时,大明湖上却有一位渔翁过来邀请楚留香喝酒,楚留香现这人正是察觉不妥、躲过一劫的苏蓉蓉,大喜之下把她抱在了怀里。二人述过别情,楚留香便命她赶紧回船上去,妙僧无花却也在大明湖,此时便邀请楚留香前往南宫灵住处一同下棋喝酒。 这两人显然没准备让楚留香活着离开,只是他早已察觉不妥,自气窗遁了。楚留香来到秋灵素居住的山顶,所幸他来得早,竟自丐帮恶人手中救下了将要跳崖的秋灵素,秋灵素向他告知了南宫灵杀害任慈的真相,并说出南宫灵生父天枫十四郎与任慈比斗,死在任慈手下的往事。秋灵素揭下面纱,露出一张魔鬼一样的面容,原来她的脸竟早已被石观音毁去了。 秋灵素从容跳崖自尽——任慈死后,她活着本是为了揭穿南宫灵的真面目,此刻心愿已了,她竟再也没有活着的理由。因为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早已随着任慈永远地逝去了。 任慈对于秋灵素,本是同情与慈悲;秋灵素原本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名声,嫁给任慈大多是因容颜尽毁、活不下去。然而爱情本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美丽的、盛放的花朵,未必能结出甜美的果实;而不尽如人意的开头,却能带给两个人一生的温暖。 秋灵素的经历是这么的悲酸、可怜,她又是这样让人敬重、弃恶从善的人,她在楚留香面前跳崖自尽,本就是对楚留香最大的信任——她相信楚留香会为她揭穿南宫灵的真面目,为她和任慈向南宫灵复仇! 然而南宫灵更是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怀着说不出的愤怒和悲痛来到丐帮香堂,却见南宫灵正坐在正座中等他。 两人竟叙起旧来,说到在楚留香的船上,一同去海中捞月亮,结果捞上来一只大海龟,吃得肚子痛了两天。 南宫灵终于问他:“你……肯不说么?” 楚留香竟也答道:“我不说……” 然而楚留香的条件南宫灵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第一,他要求他辞去帮主之位;第二,他要他说出主使者的名字。第一个条件二人还可商榷,南宫灵虽跳起来大嚷,其实却是讨价还价的架势;第二个条件一出口,南宫灵却只是狂笑,他绝不相信那个主使者会利用他,也绝不相信对方会抛弃他。同样的,他也绝不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只因他相信,那个人是绝对不可战胜的。 二人终于打了起来,南宫灵的武功却是不敌楚留香。 然而他竟起身大喝:“楚留香,你莫要得意,我南宫灵今日既在这里等着你,又怎会没有别的手段?” 他命一名大汉带出了被人以重手点穴的苏蓉蓉。楚留香万没想到应该回到船上的苏蓉蓉会被南宫灵劫持。若楚留香不答应南宫灵的要求,苏蓉蓉立时便会血溅当场。然而他便是答应了南宫灵的要求,她也无法得到安全。 楚留香道:“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要杀她的?” 南宫灵道:“你既已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已与你无关,但你只要活着,就绝不会忍心见她为你而死,是么?” 楚留香惨痛地笑,他忍不住叹息道:“无论怎样,便是我死了,甜儿总也会来救回蓉蓉……”他竟好似已灰心丧气。 南宫灵忍不住笑了起来,自楚留香进门后,这个英俊的少年一直便是面色沉重,焦虑不安,然而他此刻的笑容竟是如此的开朗,开朗到恶毒:“你在等宋甜儿么?可惜……可惜她只怕走得比你还早些!” 楚留香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宋甜儿早已走了,此刻只怕已到了辽东,然而南宫灵的“走”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南宫灵欢畅地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我不能不承认你的运气实在是好极了,你的情人里竟然能出现像宋甜儿这般的剑道高手。你对女人的风流手段,也确实是让人望尘莫及……”他说着,竟停下来打量了楚留香片刻,仿佛感慨万千,“然而我们会不防着这一着么?自那日看见宋甜儿杀了白玉魔,我就知道她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一个小女孩,竟然能这般狠心,竟然能使出这样快的剑!所以,在知道她出城的时候,我便请人前去了结了她。” 楚留香嘶声道:“绝不可能。谁又能杀得了甜儿?” 从没有一刻,楚留香这么希望宋甜儿的武功再高一点,剑法再快一点。 之前听到苏蓉蓉死讯的时候,他只是伤心难过,只是质疑这世上怎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么可爱温柔的女孩子。而如今听到宋甜儿的死讯,他除了不可置信,还有深深的痛悔! 甜儿原本涉世未深,她本是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他本应该好好保护她……他怎么会觉得她剑法已成,便放任她随意在江湖上行走?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苏蓉蓉落入南宫灵手中,对楚留香而言是一个打击;而宋甜儿的死讯仿佛已把楚留香逼得疯狂,他怒视着南宫灵,冷冷说:“不可能,我绝不相信。” 南宫灵寒声说:“不错,以宋甜儿的武功,原本没有人能轻易杀了她,甚至据我所打听到的,她还懂得一定的医术。但是莫要忘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她的全心信任,而他不远千里给她送去的东西,她会舍得不吃么?她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人会想要害她!” 楚留香仿佛已木然,他只是说:“天一神水。”是的,南宫灵杀任慈,就是用的这等手段,只需小小一滴天一神水,任慈就全身爆裂而亡,而在事前,就连曾精通毒药的秋灵素也查不出来。 他已无法想象,南宫灵他们是用怎么样卑鄙的手段去杀了宋甜儿。他更无法想象,宋甜儿那春水一样干净温软的眼眸,是否已经被尘土湮灭;她细致无暇的皮肤,是否如同秋灵素所说的那样,每一寸都爆裂开来…… 南宫灵淡淡地说:“宋甜儿去辽东的路上,我们一连派了三批高手,可惜全部折在她手下。后来那个人亲自动身前去辽东,他扮作你的样子,对宋甜儿说事情已办完……宋甜儿听了这话,十分欢喜,给他温了一壶酒,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甚至还给他拂了一曲琴,弹的是《阳关三叠》。可惜她怎能想到,她面前的酒里被人放入了小小的一滴水,只要一滴,就足以了结了她的性命……” 南宫灵的声音,忽而也变得说不出的低沉,仿佛也为此佳人的际遇感到伤心难过。 “《阳关三叠》,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诗和这曲琴竟然一语成谶。”南宫灵低沉的语声,听起来是那么残忍,“楚兄,如此无双无对的佳人,为你香消玉殒,你难道就不觉得对她不起?你又何须再管这世上的闲事?你倒不如……随她去罢。”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深相忆,莫相忆,相忆情难极。 南宫灵的话语竟把那甜儿临死前的一幕幕都这样细致地描绘了出来,楚留香心神俱丧,明知对方用心叵测,他却是不能不沉入其中。 他那稳定而有力的双手,终于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南宫灵脸上露出一种兴奋而得意的神情,他几乎忍不住出手,却又暂时按下了动作——只因他知道,楚留香的心已经败了。楚留香永远是正义的,永远是胜利的,然而从今往后,不论他取得多大的成功,他也永远是一个失败者,永远被命运剥夺了珍爱的东西。 楚留香无意识地轻声道:“甜儿……” 庭院中有一个又清甜,又平静,仿佛冰玉相击一样的语声响了起来。“叫我呀?什么事?对了,告诉南宫灵一声,他的头我寄下了。” 屋内众人都惊怔在了那里,就连劫持着苏蓉蓉的壮汉也无意识放松了她的头颅。 这香堂的十六扇窗户,连同四扇大门,忽然一齐打开。夜风吹入香堂,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一个少年手捧金盘,在院中静静站着,露水无声,已渐渐润湿了盘底。院中一颗老榆树,树上开着白色的一串一串的花。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起了那人的衣襟,也吹动了那人的衣袖,甚至吹动了她腰间羊脂玉的玉佩。 风吹衣袂飘飘举,风露中中宵而立的,是冰雪雕成的仙子。 楚留香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宋甜儿盯着前院看了两眼,这时转过身来。她神情并不温柔,也不高兴,冷冷的,带一丝不悦。 楚留香大笑两声,大步走出屋子,一下子把她揽入了怀中。 那捧着金盘的少年正是楚留香此前见过的韩王孙,他一见此景,登时跳了起来,愤怒地嚷道:“放肆!不得对楼主无礼!” 楚留香哪里管他,只是把宋甜儿紧紧抱在怀里,他低下头嗅着她间的清香,只觉得恍如隔世。这个人,大概真的是不一样的,和苏蓉蓉不一样,和李红袖不一样,和其他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宋甜儿推开他的时候,脸上不免有点尴尬,但她对于楚留香四处留情的性格清楚得很,从小一起打打闹闹的早习惯了,这举动虽说有些暧昧,宋甜儿却从未考虑过楚留香也会有真心,所以并无绮念遐思。 他们二人步入室内,南宫灵目瞪口呆道:“你怎会活着?这不可能!他明明来信说——” 宋甜儿冷道:“他是谁?谁是他?” 南宫灵震惊道:“你竟识破了他的易容?” 宋甜儿道:“没有。那个人的伪装倒真是巧妙至极,和楚留香几乎一般无二,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又是在夜里,这天下又有谁能分辨出不同呢?” 南宫灵道:“那你为何没有喝下那杯酒?” 宋甜儿瞧了他一眼,唇边竟似泛起了一丝笑意:“直觉。” 南宫灵险些吐血,楚留香却大笑道:“这直觉确实是一项谁也比不得的长处。” 宋甜儿说:“放了苏蓉蓉。” 南宫灵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几乎忍不住要下令让那大汉给苏蓉蓉一些厉害瞧瞧,好威胁对面的两个人。 宋甜儿平淡地说:“劝你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应当知道,只要我的剑出鞘,那么你今日必定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南宫灵忍不住冷哼:“甜儿你就这般自信?” 宋甜儿讥诮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屑回答,那神态却正如他说的,是绝对的自信。南宫灵心里打鼓,他的武功已被证实不如楚留香,而就南宫灵亲眼所见的,楚留香的武功仿佛也不如宋甜儿。 他面色忽青忽白,还在犹豫,苏蓉蓉的头却不由自主地往外偏了一偏,这本是最正常的生理动作,那粗蛮大汉却粗鲁地把她的头一拨,南宫灵心一揪,正要喝止,宋甜儿眉头略皱,屋子里蓝光一闪,她长剑出鞘。 那是极轻巧的一剑。 仿佛花瓣无声落地,又或者燕子轻啄新泥。 她的剑悄无声息地在大汉脖子上一触,一触即收。 南宫灵的心却止不住地沉下去,沉下去…… 楚留香同时动了,他把苏蓉蓉抱回原地的时候,宋甜儿也轻轻吹落了剑尖的血珠。那粗蛮大汉如同一座山一样地倒在地上,鲜血狂喷。 南宫灵不可置信地瞪着宋甜儿,他不敢相信的是——“我完全没有感应到你的杀气。” 宋甜儿“哦”了一声,“杀过人和没杀过人,对一个人的剑是有很大影响的。” 南宫灵终于说:“我输了。”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狂笑道,“非战之罪,非战之罪!” 楚留香忙着给苏蓉蓉推宫活血,一时没理会他,宋甜儿却终于开始刻薄他:“非战之罪?你一会儿也打算这么和你的主子说么?” 南宫灵说:“他不是我的主子。唉,你怎么也猜不到我和他的关系。” 宋甜儿说:“他之前曾扮过天枫十四郎,可见与你的身世有些渊源。如今扮作楚留香,又是这么惟妙惟肖,足见他与楚留香也很是熟识。我不用猜他是谁,只需要回船上去问问李红袖,她一一排查之下,大概不出一周我们就能确定真凶。” 她理智地分析着,抬眼看着南宫灵,“只是我要提醒你。第一,他必定以为是你透露了他的身份,此后定会杀你灭口;第二,我们排查出他的身份之后,自然会对江湖人士广而告之,他从此沦为人人喊打之小人。” “你若是此刻说出他的身份,那楚留香会放过你们,你和他只需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凭你们的武功智谋,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南宫灵却冷笑道:“有你在,又何来其他人的出头之日?”他叹口气,以一种说不出的骄傲语气说,“他不会杀我的,在这世上,唯独不会背叛对方的只有我和他……”说起那个人,已经全盘落败的南宫灵似乎又有了无穷的信心。 宋甜儿说道:“哦?你和他是夫妻?是情人?是朋友?是兄弟?” 南宫灵摇头不语,他忽而反问:“你呢?你又为何不杀我?” 宋甜儿说:“你是楚留香的朋友,我自然不能杀你。” 南宫灵像是听得呆了,他喃喃道:“我实在不曾想到,世上除了义父义母之外,竟还会有你们这样的恋人……” 宋甜儿冰冷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错愕的神色。天知道她一直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为楚留香世界的剑神,主角楚留香出了乱子惹了惹不起的人,她出面摆平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这一直是剑神和6小凤的相处模式呀!听到南宫灵这样的话,简直比“西门吹雪和6小凤是好基友”还要让人震惊好吗! 她说道:“你误会了。我和楚留香是朋友,不是恋人。”她那坦荡荡的态度,教人一看就明白她心中全无情愫。楚留香在一旁苦笑。 南宫灵居然笑了,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对宋甜儿说:“既然不杀我,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宋甜儿不假思索地说:“若是楚留香同意,我们遣人把你和苏蓉蓉一同送回船上去,苏蓉蓉和李红袖自然会想法子处置你,她们定会盘问出幕后凶手是谁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两个男人都骇了一跳。 确实如此,苏蓉蓉固然温柔,她却在南宫灵手下遭受了两次生死之劫。南宫灵落到她的手中,还想有好果子吃吗?而要南宫灵这样一个少年英雄接受一个弱女子的报复折磨,又岂非比杀了他还要难以忍受? 宋甜儿说:“你若嫌弃船上太远,那还可以就近。之前见过的黑珍珠,你应当还有映像,不瞒你说,她正是‘大漠之王’札木合的唯一养女,此次前来中原,正是要查清她父亲的去向。若她知道她父亲死在你们手里,那我估摸着你连全尸都留不住了。” 楚留香说:“原来……原来她竟是女子。” 南宫灵却是脸色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可算是明白了。他大呼道:“楚留香,莫非你就任由他人这样折磨你的朋友?” 他好似全然忘记了之前是如何威胁、恐吓、以言语折磨楚留香的。楚留香含着笑,悠悠然看着他,显然是对宋甜儿的话语持默认态度。 南宫灵这次却是全然绝望了。

9南宫 第九章 正在此时,忽听窗外一声呼啸,黑珍珠与一点红竟自窗外跃了进来。原来楚留香早知情势不妙,令黑珍珠的黑马前去报信。南宫灵此时又是一惊:原来便是宋甜儿不在这里,楚留香也能转败为胜。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楚留香说:“是否只要我告诉你那个人的姓名,你便不再追究我的罪行?” 楚留香将苏蓉蓉交给了黑珍珠,与宋甜儿一道随着南宫灵向外走来。南宫灵讽刺道:“你倒放心将她交给别人。” 楚留香还没说话,宋甜儿先看了南宫灵一眼。就是这淡淡的一眼,竟叫南宫灵瞳孔一缩,紧紧闭上了嘴。楚留香又是好笑又是感慨,但在这之外又有一种放心——一个人若是还懂得畏惧,那他多半不算太坏。 来到大明湖边,三人一同上了一艘画舫,画舫里灯火通明,酒菜齐备。南宫灵坐下后,竟舒舒服服地开始吃喝起来,与他相反的,楚留香与宋甜儿反倒坐得笔挺,动也没动眼前的筷子和酒杯。 楚留香问南宫灵:“是‘他’要你带我们来的?” 南宫灵笑道:“不错。他告诉我,等到我自己不能解决这件事时,就将你带来这里,等他自己来解决。”他又叹了口气,“只是我和他都没有料到,一同上船的竟还有一个宋甜儿。” 他的目光终于移向宋甜儿。她白衣不染尘埃,剑气凛凛逼人,垂目静静坐着的时候,就教人看清她柔美干净的面容。然而南宫灵却自内心地感到畏惧:方才他瞧见宋甜儿,就自觉此次必死无疑;然而她竟又放过了他。自香堂内走出来,南宫灵只觉得夜风是那么清凉,水波是那么柔和,草木清香也是那么好闻,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感到生之欢乐的可贵。 就算一再在楚留香手下遭遇失败,南宫灵也未产生过这样的恐惧,他知道楚留香是不会杀他的。楚留香若是不杀他,天底下又还有谁有这个本领?甚至在今夜之前,他自负地以为自己的武功是要高于楚留香的,只堪堪在“那个人”之下。 偏偏又有个宋甜儿。 若世上还有谁能够对付宋甜儿,那必定是他远在大漠的“母亲”石观音。 越想越深,把石观音与宋甜儿对等起来的南宫灵赶紧移开了目光。 楚留香问道:“你想他会来?” 南宫灵自信道:“自然会来。” 楚留香又问:“你想他来了之后,就能解决这件事情?” 南宫灵却沉默了。 他终于想到,自己是不是给“那个人”惹了大祸,只有楚留香一人,那个人自然能够对付,可若是再加上一个宋甜儿…… 宋甜儿问道:“你的父亲,是不是天枫十四郎?” 南宫灵说:“不错。” 宋甜儿又问:“那你的母亲是谁?” 南宫灵面上忽然青气涌动,他大喝道:“你的父亲母亲又是谁?” 宋甜儿镇定地说道:“我是孤儿。” 南宫灵一怔,面色几变,终于颓然道:“你……唉,你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不能告诉你我母亲是谁,但她是中原人,她也与你一样,又美貌,又聪明过人,武功又极高。” 楚留香听得又惊又奇,天枫十四郎已经故去二十年,按照他潜意识的想法,南宫灵的母亲应该也早已去世,可按照他如今的说法,她竟然还活在世上? 南宫灵如今也有二十多岁,他母亲想必已四十多,如何南宫灵竟把一个中年妇人与宋甜儿相提并论? 南宫灵叹息道:“她从未把她的丈夫放在心上,她也从未把她的儿子放在心上……”他伸出手去,将酒壶中的酒倒入杯中,金杯里盛着碧绿的酒液,看上去竟是十分诱人。 他拿起酒杯放在唇边,正要仰头喝下,宋甜儿却突然掂起一根竹筷,出手如电,南宫灵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腕一麻,登时整条手臂都酸软无力,酒杯“哐”一声落在了地上,碧绿的酒液自然也打翻在地。 他害怕之下,站起来惊怒道:“你做什么?” 宋甜儿道:“酒中有毒。” 南宫灵大声道:“这不可能,谁能在这酒中下毒?”说着,他好似已明白过来,神情骇然。 楚留香叹息道:“你难道还想不明白?——自然是给你出这主意的人。” 南宫灵大呼道:“我不信,我不信……” 他状若疯狂,把船划回岸边,不过片刻便寻来一只犬,又从酒壶中倒出一杯酒,喂它喝下。那狗全身变得火烫,每一根青筋都爆了起来,旋即肌肤崩裂,甚至连舌头、鼻子都绽裂开来。不过片刻,那只犬已死了。 船舱里无声无息,只有血腥味,远处风荡过芦苇,传来轻微的呜咽声。 宋甜儿竟叹息了一声,她轻声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险恶,命危于晨露……南宫灵,你本该明白,这世上所有的感情,到最后都是要让人失望的。” 南宫灵面若死灰,他喃喃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险恶,命危于晨露……生世多险恶,命危于晨露……”他呛咳着笑了出来,“哈哈,这佛偈,无花大师也常说,看来他果然是比我早些懂得这个道理!” 楚留香失声道:“无花?” 南宫灵悲痛地笑道:“他竟在酒里下毒,他竟用天一神水来对付他的嫡亲兄弟。”他望着宋甜儿,“这一手法,他对你用过,如今轮到我了。” 之前宋甜儿说过的话电光火石一样掠过楚留香的脑海——“他必定与天枫十四郎有关系,又与楚留香关系亲近”。原来竟是无花,他竟是南宫灵的哥哥,天枫十四郎的另一个儿子。同样的,也只有无花,才能把楚留香扮的这样惟妙惟肖,竟连宋甜儿也分辨不出。 三人下了画舫。南宫灵竟寻了一处枯枝点燃,扔到船上,把那华丽的画舫一把烧掉了。火光熊熊中,他面上泪痕宛然。 他竟对楚留香下拜道:“楚兄,小弟糊涂愚懵,犯下大错,实在罪无可恕。小弟愿意辞去丐帮帮主之位,毕生为养父养母守墓,再也不踏入江湖一步……” 楚留香毕生最为欣赏的,就是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之人,他又怎么忍心教南宫灵这样的少年英才从此毕生孤守坟墓?他赶紧扶起南宫灵,说:“你只管放心,你的事情,我绝不会对外人说出一字。在你辞去帮主位置之前,总得先把事情处理清楚,为自己选一个继承人不是?至于之后……” 他也为难起来,南宫灵在江湖上已然树敌太多,别的不说,之前被他和无花联手杀死的四人,无一不是一方豪杰,他们的手下亲信岂会放过报仇的机会?没了丐帮作为庇护,南宫灵又能活得几日? 他看着南宫灵,南宫灵却也看着他。这狡猾的少年,到这时候竟还希图楚留香收回前言,教他继续做丐帮之主。 宋甜儿淡淡说道:“你武功太差。”她看一眼南宫灵,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我好生练几年剑,二十年后,你我或许可以一战。” 南宫灵嗔目结舌,恍然明白宋甜儿是要收他为己用,这才明白她数次不杀之恩、救命之恩是为哪般。 南宫灵本来有一种服从强者的天性,之前义父任慈在时,他对任慈尊重崇敬,学得又快、能力又强、武功又高,因此任慈早早放权,丐帮中人只知有南宫灵,不知有任慈,才酿就杀身之祸。后来无花骤然现身,智谋高武功好,教南宫灵以为他天下无敌,更是对他言听计从。现在南宫灵对无花死心,偏偏此刻旁边有个武功更高、更冷静聪明的宋甜儿,想到丐帮帮主之位早已留不得,竟也甘心为宋甜儿驱策。 此时此景,称呼宋甜儿为“甜儿”自然不妥,称呼她为“师父”又十分不当,叫她“主上”他又拉不下脸,最后也只得叫一声“楼主”,只把远远赶来的韩王孙气得脸色青。 参辰皆已现,去去从此辞。 楚留香要赶往闽南少林寺去寻无花,这样的奔波对于一个浪子而言本是常事,只是在湖边垂柳下,他握着甜儿的手,一时竟有许多难言的离愁别绪。 上一次的分别是多么的干脆利落,然而他在初闻宋甜儿身亡的噩耗之时,最后悔的也是那过于干脆的分别。 身在江湖,你又怎知何时是永诀? 最后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甜儿,接下来你要去何处?” 宋甜儿说:“我去一趟河北。此次出门的目标已解决了八个,还有两个,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湖南,此事了了,我便闭关潜修一阵。” 楚留香轻声说:“到时候回船上去,我们四人依旧一起在船上谈天说笑,不好么?” 宋甜儿竟沉默了,楚留香心中一沉。他怎会看不出来,她有自立门户的意思,这本来是好事,只是终究他舍不得。何况要论自立门户,门在哪里,户在哪里,她总不能去住下属的屋子。 果然,宋甜儿微笑道:“好呀,回去做奶酪给你吃。” 楚留香畅快地笑了。 天上群星闪烁,昔日鸳与鸯,今为参与商,这样的事情,又是太过常见。楚留香想,他和宋甜儿,只怕真要越走越远。以前总觉得会在一起一辈子,现在分离近在眼前,他却感到一丝懊悔。 鸳与鸯,也要昔日曾为鸳鸯啊。这样的人曾在身边这么久,他白白放过了、错过了。 还是舍不得就走,两人绕着大明湖散步。 宋甜儿和他闲聊:“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给了丐帮,一个给了少林,一个做和尚一个做乞丐,这还真有些匪夷所思。” 楚留香好笑道:“只怕他是不晓得中原的风貌。在扶桑,僧人有很高的地位。你知道他们从未经历过改朝换代,从古时候起他们的天皇就信封佛教,给寺院分封大批土地,这些土地无人变动,便一代代传下来,成为最好的遗产。日本贵族死后必定要葬在寺庙的墓地中,因此日本僧人无不富裕。且他们又是可以结婚生子的,生活水准比一般百姓高多了。” 宋甜儿说:“好吧,天枫十四郎把儿子送去当和尚可以理解,那他又为什么要送南宫灵做乞丐?就我所知,在扶桑乞丐可是受人鄙夷的,与他们的武士道精神相违背。” 楚留香笑道:“只怕……”他把话又咽了回去,日本女性地位低,关系随便,天枫十四郎又是武士,说不定南宫灵本不是天枫十四郎的儿子。只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这样妄测他人的做法与楚留香的风格相违背,他很快把它扔到了脑后。 宋甜儿道:“南宫灵本不必受无花的蛊惑,任老帮主对他信任有加,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早晚帮主之位是他的。而无花的师父却不肯信任于他,早早把继承人之位定给了别人,这样说来,其实无花才是这场阳谋中的失败者,生生把天枫十四郎的阳谋折腾成了阴谋。” 楚留香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大呼“楚留香,楚留香……”原来是黑珍珠骑着黑马奔驰而来。 宋甜儿笑了笑,说:“我先回去了,明日便动身往河北,你万事小心。” 她毫不留恋地走远,楚留香怅然之余,却只得苦笑着去应付黑珍珠。他告诉黑珍珠,她父亲已然故去,黑珍珠追问不休,楚留香又不便说出南宫灵的往事,只得承认无花是凶手。 黑珍珠一路跟楚留香到闽南,少林寺本不接待女客,黑珍珠却实在是个伪少年,连少林寺的僧人都骗过了,只是她武功不如楚留香,被僧人拦阻在外间,楚留香却已赶到无花的师父天峰大师所在禅房。 他打断了无花谋害天峰大师的计谋。 他与无花在禅房外拼斗武功,无花不敌。楚留香要把无花交给官府中人裁决,无花冷笑着问:“你既不能制裁我,天下还有谁能制裁我?”他冷冷说,“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那些人能沾着我的一根手指。” 他脸色渐渐变得灰白,他竟自尽了。 他双目之中又现出辉煌的光彩,道:“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总是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么?” 他在楚留香怀中渐渐闭上了双眼,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意,而他永远也听不到楚留香的回答了。 正在此时,黑珍珠竟赶了过来,她终于摆脱了那些少林僧人的纠缠。她大呼道:“他……他死了么?” 楚留香沉重地说:“是。他已死了。” 黑珍珠双目都红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他也有今日!”她拿出一把刀,她竟要分尸泄愤。楚留香万不能容许这样的做法,他严峻道:“你要做什么?” 黑珍珠道:“我为我爹报仇!难道也错了?” 楚留香道:“他已死了,对付一个死人,这岂非比凶手还卑鄙得多!” 黑珍珠毕竟是个女孩子,她一听之下也是暴怒:“你说我卑鄙?” 楚留香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黑珍珠气得抖,她竟流下了眼泪。 然而楚留香好似已变成了铁石心肠,他只是瞧着黑珍珠奔下山去,默默地把无花尸身交给了少林僧人。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无论如何,这个一方面高贵、洁白;一方面狠毒、罪恶的少年,也该享有死后的宁静。 在回去的路上,他越来越感觉伤心与难受,他竟开始思念宋甜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若是此行宋甜儿与他一道,那无花说不定也与南宫灵一样,不会死。 或许是罪有应得,但他总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活着。 想这些也没有益处,后悔更不是楚留香会做的事情,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大船上,扬起帆,好好地休息一阵。 阳光照耀着镜子一样亮的甲板,楚留香闻着海风的气息,晒着温暖的太阳,心里又暖和了起来,他高呼:“苏蓉蓉,李红袖,你们再不把好吃的东西端出来,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船内竟无人应答。 楚留香万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他搜遍整座船,一个人也没有瞧见。最终他在座椅上看到一堆黄沙,沙上一粒黑珍珠,沙里的纸条上写着:楚留香湖边盗马,黑珍珠海上劫美。 他皱着眉头走了出去,黑珍珠是女子的事情,他早已听宋甜儿说过,她对他有些异样的情愫,他也不是全无所觉。可是在少林寺,他又阻拦黑珍珠伤害无花的尸身。此刻他实在不能判断,黑珍珠到底会不会伤害苏蓉蓉与李红袖。 一走上甲板,原本愁眉深锁的楚留香展颜笑了起来,他惊喜地叫道:“甜儿!” 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衫,站在栏杆旁注视着远方的,可不正是宋甜儿。她的眼睛凝望着海天一线的地方,仿佛也在渴望着扬帆出海,回归她每日里练剑的礁石。 她回过头来,诧异道:“咦,你怎么了?满头大汗。” 楚留香心中的乌云略微散开,竟透出了一丝金光。他知道,无论如何,这次大漠之行他总不会是孤身一人。

10沙漠 第十章 在马连河边的小镇上,楚留香遇见了已七年未见的胡铁花。十*岁的时候,他、胡铁花、姬冰雁、高亚男在莫愁湖上泛舟饮酒,高亚男喜欢胡铁花,姬冰雁却对高亚男有意思。一次醉酒后,胡铁花答应与高亚男成亲,酒醒后立刻逃走,高亚男追他直追了三年,一直追到这贫苦的小镇上。 在小镇上,胡铁花偏偏又遇到了一个正眼也不瞧他的妇人,他就此耽了下来,直耽了三年零十个月,直到今日遇到楚留香。 楚留香听了他这一番话,简直要昏过去:“这女人全身上下,哪一点比高亚男好,你能说出来么?” 胡铁花却这样答他:“告诉你,高亚男要追我,但我却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没追上,这就是她唯一的好处,你懂了么?” 楚留香忍不住笑他“报应”,笑着笑着,他却好似有点笑不出来了——想到已在客栈住下的宋甜儿,他忍不住想,自己岂非也遭到了报应? 胡铁花问他:“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的?难道也是有什么人要逼着你娶她做老婆么?” 楚留香缓缓道:“你还记得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么?” 胡铁花笑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她们还是小女孩,现在想必也长大了,难道是她们三个人一齐要嫁给你,难怪你跑得这么远了。” 楚留香说:“没有……没有这回事。蓉蓉和红袖,你知道,她们从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跟着我,她们只不过将我当作她们的大哥,当作她们的好朋友,而我……你总该相信我,我始终都把她们当作妹妹的。” 胡铁花正色说:“别人信不过你,但我却知道……”他话说到一半,忽而“咦”了一声,“那甜儿呢?你为何只说苏蓉蓉与李红袖,却不提到她?” 楚留香不知为何避开了他的这个问题:“我和甜儿一起到这小镇上,她此刻正在客栈里。我们这次正是一同来找苏蓉蓉与李红袖的——她们二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铁花惊怒道:“被人劫走?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就此被引开了注意力。 他们二人一同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这种地方的客栈自然也破得很,宋甜儿住的却是最好的房间,朝南的一间大房。楚留香敲敲门,门内无人应答,二人一同推门进去,只见原本简陋的房间,如今床帐帘幕俱备,一座八扇屏风逶迤铺开,香炉里烟气冉冉,看起来又整洁、又典雅、又神秘。 胡铁花惊愕道:“若非确定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我简直要以为自己突然跑到了哪个大家闺秀的绣楼。” 楚留香道:“甜儿原本就很讲究吃穿住行,若论贵族式的生活,谁也比不上她更精通。” 胡铁花道:“她怎么不在这里?莫非也被人劫走了?” 楚留香摇头不语,他走到书桌旁,桌上笔墨纸砚具备,一支笔正搁在一张雪浪笺旁,笔尖上墨汁宛然。显然,宋甜儿刚刚离开。 他拿起那张笺帖,上面写着: “秀眉,见字卿卿如晤。 一别已十八个月矣。你我虽有鸿雁传递,终不免有分隔之叹。汝诗精深诚挚,吾不能及,唯供君一笑尔。汝之相约,吾必遵从。” 笺帖下果真附着一诗: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如同蓝色的珍珠 那时候我心想依稀是紫罗兰上缀着露 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在你面前也暗淡凝驻 你眼波的摇动胜过宝石的光线——” 字迹骤然而断,这封信并没有写完。楚留香把这两张笺放在一旁,胡铁花拿起看了看,咋舌道:“甜儿几时有了心上人?还写些这么肉麻的话。” 楚留香在书桌上翻找一番,果然看见了来信,那是一张薛涛笺,上面字迹清秀妩媚,字字生辉,如同簪花的少女。这显然是一个女子的手书。 “甜儿,自你上次来京城后,已多日不见。我日日企盼相聚之日,怎奈君终日不来。如今我已与杨慎定亲,心中终日彷徨,你虽事忙,怎可于我婚期之日不见踪影耶?慎之莫忘,尔若不来,吾将不嫁矣。” 楚留香看得笑了起来,这字字句句,分明是个待嫁少女的爱娇口吻。这位“秀眉”,想必正是甜儿某位闺中好友。 秀眉的书信后也附着一张诗笺: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奴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昭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楚留香和胡铁花看得竟有些呆了,这样的闺中情趣,离江湖生活确实有些遥远,他们已久不见这种字字珠玑、声声含愁的风情。 胡铁花叹道:“看来咱们也不必等她了,她想必已赶到京城去见这位眉小姐。”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她又怎会连信都来不及写完?我想,她必是有了什么极为要紧的大事,才会这样匆匆离开,竟连旁人寄给她的书信都来不及收拾。” 他轻轻一拂,竟又现了一张诗笺,那又是宋甜儿的笔迹,也是未写完的一句诗: “但是你的素心拒绝现,那么多人都看到的缺点——” 你的素心。 柳丝无力袅烟空,海棠花下思朦胧。 宋甜儿这样的女孩子,初时只看到她的笑容,只看到她的巧手。后来只看到她的风姿,看到她的剑,天下无双。却像是今日才看到,她的素心……素衣素心。 有的女子像是一卷书,每翻开一页都有不同的风景,引人入胜。 宋甜儿就是。 楚留香终不免觉得,如果有谁有这个福气,竟娶了宋甜儿作妻子,那他必定会嫉妒得狂的。 楼下忽而传来一阵喧哗,小二喝道:“你这杀才,这也是你能进来的地方么?” 胡铁花出去问:“什么事?” 小二赔笑说:“这乞儿非要进门寻人,说是有话要转告一位楚留香大爷。” 楚留香走了下去,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乞丐咕噜着眼睛看着他。楚留香笑道:“我就是楚留香。这位朋友寻我可有什么事?” 那乞丐说道:“斩月楼主有话留给香帅。‘我临时有要事,需立刻去办,楚留香,你我在沙漠里会和,万事小心,定要注意安全。南宫灵在兰州等你,他对沙漠地形熟悉,与你一同进去。’” 楚留香这才看清,传话的乞丐背后背着三个口袋,想不到在这偏远小镇里,也是丐帮势力所及。那乞丐说完,也不待楚留香说句什么话,就十分惊惧似的看了他一眼,一溜烟跑了。 胡铁花笑道:“老臭虫,怎么连乞丐看了你,都跟看见强盗恶人似的?” 楚留香苦笑道:“想必他们丐帮中人都已知道我狠狠教训了帮主南宫灵,因此看见我又气又怕。” 胡铁花说:“南宫灵那小子跟我们一同去沙漠做什么?他和黑珍珠有仇?” 楚留香说:“只有待我们到兰州亲自问他,想必才能弄得清楚。” 胡铁花道:“正好,我本打算带你和甜儿去兰州寻铁公鸡哩。” 他们去兰州找姬冰雁,却见他双腿已残疾,坐在榻上由两名姬妾抬出来。胡铁花垂头丧气地从他府中出来,却迎面遇见了剑眉星目、笑容爽朗的南宫灵。 南宫灵道:“一别数十日,楚兄可还好?” 胡铁花道:“好,他岂非好得很……只是我却不太好。” 南宫灵愕然地瞧了他一眼,收起笑容叹气说:“不瞒楚兄、胡兄,小弟正遭遇了一件大不幸之事。” 楚留香道:“若说是他,他已死了,你万要节哀顺变。”他想起无花,语气也变得苦涩沉重。 南宫灵悲愤道:“不止是这件事,无花他虽死了,我却知道他必是自己选择死的,与人无尤。但我匆忙赶到少林寺去为他处理身后事,却现他的尸骨已不知被何人盗去,空留了一具假尸在那里骗人。”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是大吃一惊。 南宫灵垂说:“我思来想去,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世上也只有一人……” 楚留香道:“你怀疑是黑珍珠?” 南宫灵道:“不,黑珍珠又怎能闯入少林,我怀疑的,是石观音。”说出这个名字后,他双手起了一阵战栗,眼睛里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楚兄有所不知,石观音便是我……我和无花的亲生母亲。” 昔日江湖上最美艳、最毒辣、武功也最高的女人石观音,竟是无花和南宫灵的母亲? 这件事又有谁能想到? 就连最大胆的胡铁花,一时也呆在原地,做声不得。许久,他才苦笑道:“这么说,此次我们去大漠,不仅要去找黑珍珠的晦气,还要寻石观音的麻烦?” 南宫灵摇了摇头。“石观音是没有人能够战胜的。小弟又怎会让楚兄犯这个险?我不过是想跟着你们去一趟大漠,我既不会去石观音的地盘,也不知她的大本营到底在哪里,我不过是尽我的心。” 他平平淡淡说着,竟让人产生一种无奈而慷慨激昂的感觉。 不错,无花已死了,连他的尸在何处也不得而知,南宫灵总要想想办法,过自己那一关。 楚留香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是石观音的巢穴,我们又何妨闯一闯?” 胡铁花叫道:“说的是,什么石观音土观音,她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手杀了?我倒要去会会这是个什么人物!” 三人说笑着,由南宫灵备齐了物资,往沙漠而去,谁知又遇上姬冰雁,原来这别扭而热心的人,毕竟放不下朋友,做好了一切准备,又陪着楚留香和胡铁花踏上了这一死亡之旅。 在马车上不能下车走动,又没什么娱乐,胡铁花只得逗着南宫灵说话:“南宫灵,若死在石观音手底下,你最过不去的是什么?” 南宫灵苦笑着说:“最遗憾的是没娶老婆。别说老婆了,小弟我连女人都没有过。” 三人都是大惊,又惊又笑:“怎么可能?你总也有二十三四岁,江湖人不娶妻是常事,但没有女人?” 南宫灵说:“我义父也是到四十岁上下才娶了我义母,你去问问,哪家小姐愿意嫁给乞丐?” 姬冰雁也忍不住道:“你可不是普通乞丐,丐帮帮主还愁没有女人,这说出去才笑掉人的大牙。” 南宫灵说:“普通女子自然要多少有多少,但我问你们,特别是你,楚兄,难道你愿意娶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么?” 楚留香笑道:“自然不愿。但这世上灵秀温柔的女孩子也是很多的,你要在世上找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那才难哩。” 胡铁花笑道:“好,南宫,你倒说说你想娶谁,出去这里兄弟帮你参谋参谋,尽快去提亲。” 楚留香听得好笑,胡铁花他自己最怕成亲,却巴不得其他人都快快娶老婆。只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南宫灵想了想,说:“以前我只想娶一个跟无花大师仿佛无二的女孩子。现在么……”他脸上好像红了一红,“我想娶斩月楼主那样的人做妻子。” 胡铁花奇道:“你竟想娶你哥?这……”他猛然反应过来,赶紧岔开话题,“斩月楼主又是谁?” 姬冰雁说:“我们都认识。就是宋甜儿。” 胡铁花说:“你想娶甜儿?那你先得好好贿赂贿赂老臭虫,诺,楚留香就是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她们三个女孩子的大哥,谁要想娶她们,都得先过楚留香这一关。”一下子现男女主角都是自己认识的,顿时教人八卦之火熊熊燃起,胡铁花正说得兴奋,突然姬冰雁给了他一肘子。 胡铁花住了嘴,岔开话题开始问:“你父亲后来葬在了哪里?” 过一会儿,他悄悄问姬冰雁:“你撞我作什么?” 姬冰雁冷笑一声:“你之前不还一口一个朋友妻不可戏?怎么现在又糊涂了。”见胡铁花仍旧一脸茫然,他冷冷说,“老臭虫若没对宋甜儿动那方面的心思,他就不会总和南宫灵说起宋甜儿的事。你什么时候见楚留香把一个女人的名字挂在嘴边?” 胡铁花恍然大悟。他忍不住道:“难怪他总说自己是苏蓉蓉与李红袖的大哥,却从没有提起过宋甜儿,我竟疏忽了,该死该死。” 他们二人忍不住一齐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楚留香和南宫灵这一对“情敌”。但实际上,这两人也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姬冰雁和胡铁花难道不也曾经是“情敌”?在这个江湖上,女人永远是配角,楚留香对宋甜儿一时动情他们相信,但若说他会为她一世倾心,那只怕连楚留香本人都要笑掉牙齿。 他们在沙漠中救了两个将死之人,这两人却是假扮的,竟用暗器把他们的水袋全部刺穿了。在极度的干渴中,四个人只有遵循石驼的指示,将湿润的沙子含在口中拼命吸吮。 此时就连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少动用一点力气,就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南宫灵竟突然跳了起来。 众人眼看着他朝北方奔去,均大惊失色,又怕他在沙漠中迷失方向,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只得跟了上去。 大漠里,在极远的北方,隐隐有一道孤烟,落日轮廓清晰地圆。风过,吹起黄色的沙子,人的头脸眼睛都被吹得黄蒙蒙的。 可是远处凹谷里,竟有一个洁白如雪的身影。远远看去,仿佛黄沙上一点新雪。 那白衣人和一个青衣人对峙着,四人走得再近些,姬冰雁拉住了其余三人:“不能再向前了,会被他们现。” 青衣人的兵器十分奇特,他手使两只大金轮,锋利的边缘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们的对话随着风声隐隐飘过来。 青衣人粗噶地说:“你是江湖人,为何要管朝廷事?” 白衣的女子声线清丽:“蒙古鞑靼在我边境烧杀抢掠,我天朝皇帝亲征,破尔等锋芒。尔等胆敢阴谋刺杀,又怎能怪中原武林对尔等出手?” 青衣老者说:“成败兵家常事,又何须冠上这许多帽子?你们皇帝行事荒唐,朝廷对武人又诸多打压,哪里如我们蒙古爽快,你要是肯为王子效力,王子一定有求必应,绝不亏待。” 白衣女子说:“闲话休提。拔你的武器。” 南宫灵小声说:“是斩月楼主。” 楚留香和他同时说:“是甜儿。” 太阳的亮光刺眼地一闪。青衣老者的金轮刚携万钧之力出手,宋甜儿手中的剑芒已经炫目地划过长空,鲜血喷溅而出。 竟然这么快,这么快。 四人都有些怔忡地沉默着,沉浸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剑中,回不过神来。 那一剑,仿佛是帝王之剑,上匡地纪,下决浮云,中斩诸侯! 这样锋芒毕露的杀气,仿佛连沙漠都承载不住。 宋甜儿静静站着,风声呼啸而过,呜呜咽咽。 她寂寂地吹落剑尖的一滴血,站在那里许久,一动不动。 接着,仿佛是意犹未尽,她手足舒展,剑光洒动!这是八荒*之间的一场舞蹈,她手中像是有着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自身与自身的镜像,在丝线之中纵横交错。 剑光如电,剑气挥洒。 她抬手、递足、转身、挥袖,她面上带着一种嘲讽冷漠的笑意,仿佛沉浸在久远的记忆中无法回神。那简直已不像是宋甜儿,更像是某个孤独阴沉的灵魂。 落日是橘色的。大漠是金子一样的黄。 在天与地之间,无人知晓的舞台上,有一个冰雪孤高的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上演一场绝世之舞。 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杀机纵横,叫人既惊恐害怕,又……心醉神迷。 他们本来站在一个沙丘背后,南宫灵脚一滑,一垛沙子滚了下去。 宋甜儿略微扬眉,双目冷锐地看过来,她手中剑气由虚化实,竟凝聚成一道刀光一样锋利的“丝线”呼啸而来! 楚留香扯着南宫灵赶紧跳开,对宋甜儿远远地笑道:“甜儿,是我。” 宋甜儿面色依旧冷着,仿佛一时还无法从回忆的洪流中脱身而出。 像一朵昙花层层绽放,她面上冰霜融化,最后瞧着楚留香,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意也还是冷的,渐渐目光回暖,嘴角扬起来,变得娇俏甜美:“楚留香?你们在这附近?好巧。” 谁的心能不砰然跳动。 冰雪姿容,为你倾城一笑。 其实,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抵挡被特殊对待的诱惑。 胡铁花和姬冰雁对视一眼,突然掠过一个同样的想法:老臭虫这次栽了。

11艳遇 第十一章 宋甜儿走过来,瞧着这四个人,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是该笑的,任何一个人在这该死的沙漠里过了这么多天,都会变得有些滑稽可笑,就连楚留香也不例外。他们衣衫破损,面孔焦黑,嘴唇干裂,满面尘沙,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的影子,拉出去全都可以做丐帮的形象代言人。 楚留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柔声道:“你已许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想想以前,宋甜儿总是在船上和他追逐打闹,笑声洒遍大海。 宋甜儿想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剑是兵器中的王者,一个人若想自剑道出身,则必主杀伐!而夺取他人的生命,又岂非是这世上离快乐最远的行为? 她在心里暗暗地嗤嘲自己,剑道还未成,架子倒学得十足了。只是她如今也总该知道,为何紫英总是一张冰块脸。如今手中握剑,虽然相隔万重,梦昙却总觉得自己距离紫英越来越近了。 她早已忘记了过去的种种,无论是曾经快乐过,还是曾经交心过,都已是过眼云烟。 然而心中毕竟牵念。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只是虽然思念,自己在这里却还有一生要过。自己必须用积分换得足够多的时间,修炼到破碎虚空,连精神带肉身地回到主神空间。楚留香的话却提醒了宋甜儿,她总该好好过日子,尽量快快活活的。 宋甜儿笑道:“你们怎么弄成这样——可是没水了?” 胡铁花叹气道:“咳,都是我的错。” 宋甜儿一怔:“胡大哥?姬大哥?我刚才没认出你们来,还以为是两团焦炭哩。” 姬冰雁哭笑不得,胡铁花却大笑道:“一别多年,小甜儿你也长大了,来给你胡大哥抱一抱,看看是否还和十岁时一样一只手就拎得起来?” 此话一出,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们三人在广州遇见宋甜儿的时候,正在一个铁匠铺子里,见一个蜜色皮肤的小男孩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剑,那把剑几乎和他一样长。胡铁花看着有趣,走过去拿那把剑,那个小男孩却握住不放,于是连同那把剑一起被胡铁花拎了起来。 宋甜儿也露出怀念的神色,瞧一眼胡铁花身上的灰土,笑道:“那也得先等你洗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再说。” 南宫灵在一旁说:“楼主,莫非要丐帮弟子送水过来?” 宋甜儿摇头:“哪里能劳动他们。”她一扬手,一道烟花在空中爆开,宋甜儿解释说:“朝廷大军与蒙古鞑靼在附近交战,天子亲征。我接到消息说蒙古武林人士打算借机谋害圣驾,便赶过去略施援手,方才与我交战的人就是鞑靼国师。离我们百里之外的地方就有军队驻扎,我请他们借我们一点饮水应当不成问题。” 宋甜儿说完,见这四个人一齐盯着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好像是有点别扭有点ooc,在古龙背景下干金庸的主角们通常会干的事,怎么看怎么囧。不过富不与官斗,她能借机卖朝廷一个面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水很快就被送了过来,众人搭起帐篷,点起篝火,吃着又暖又香的食物,望着旁边足足几十袋清澈的水,心里升起一种满足又温暖的感觉。 宋甜儿正在她自己的帐篷里沐浴。过来的不仅是送水的兵士骆驼,还有陛下赠给她的两个美貌丫鬟,此刻正娇声软语服侍着她,为她换水、洗、递毛巾,整个帐篷蒸腾得香气氤氲。 她不免想起自己远远赶去救那个二十出头的皇帝时,他劈面而来的一句话:“你怎么洗澡的?” 宋甜儿还记得挂住自己冷淡清高的表皮,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皇帝接着问:“你衣服怎么这么白这么干净?谁服侍你洗澡洗衣服?” 他身边的两个太监面孔都呈“囧”状,陛下,好不容易来个高人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您不要揪着人家美貌少女问洗澡的问题好伐? 宋甜儿出剑灭掉一个敌人,冷冷提醒他:“陛下,注意安全。”终于忍不住回答,“我自己洗。” 皇帝倒抽了一口凉气:“在江湖上生活情况这么艰苦吗?朕看普通一个地主都有几十个丫鬟服侍啊!爱卿,你不如别混江湖了,进朕的后宫当妃子吧,朕保证你亭台楼阁,高床软枕,金玉锦绣,还有豹房花房……” 宋甜儿披上衣服,认认真真又思索了一遍皇帝的话,在心中仰天长叹一声:她是真的要摆起排场来了。 好歹也是做过大司命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人同情“生活艰苦”呢? 她从帐篷里出去,习惯性地到众人目力不及的远处开始练剑。她到这个世界后,从3岁到16岁练剑不辍,没有一日变动过,可以说已养成了习惯。 月色如银,照得沙砾如雪。 宋甜儿罢了手,看着那一轮苍黄的月亮,想起白日里死在剑下的蒙古国师。其实剑道是一种唯我独尊。用许多人的鲜血,洗出自身的道。 走这条路的人,孤独一辈子,也算恰如其分。 听到人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一看,就笑了起来:“楚留香。”楚留香在她站立的土坡顶上寻了一块石头,袖子拂过,真气把其上的尘土激荡一空,他坐了下来,宋甜儿也跟着坐下。 楚留香道:“那天你突然不辞而别,我还以为你和苏蓉蓉、李红袖她们一样被掳走了哩。” 宋甜儿有点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如何接到韩王孙报信、如何前往鞑靼大军驻扎处听到密谋、如何赶到救了天子、如何被蒙古武林人士围攻、如何追踪蒙古国师深入大漠的情况一一说了。楚留香也把分别后自己遭遇的事情告诉她。 他终于说到自己最痛心的事情:“无花他服毒自尽了,甜儿,我以前还说过要把他介绍给你们认识,看看他的‘七绝’是否真那么妙绝天下?唉,他虽做了许多错事,可总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为何这样的人总也得不到宁静?他的尸身也被人盗去,我听南宫灵说石观音有许多诡秘手段,不能一一尽数。不管怎么说,我总要助南宫灵把无花从石观音手中夺回来的。” 他的语气,又沉痛又悲哀,无花本是他最欣赏的朋友,这个朋友最终却因他而自尽,他怎么能不难过。 宋甜儿说道:“既然你说石观音有许多诡秘的法子,那她会不会令无花复活呢?”她的眼睛弯了起来,盛满调皮的笑意,“你若再次见着了无花,还会让他去自么?” 看着她的笑脸,楚留香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他说:“石观音在江湖中已经被传为魔头一般的人物,但要说她能起死回生,那我还是不相信的。至于无花——唉,我却也不知道。” 宋甜儿忍不住说道:“那若是胡铁花做了什么有违道义的事情,你也会要他去自么?” 楚留香怔住了:“这关老胡什么事?” 宋甜儿笑呵呵地说:“我都听南宫灵说了。”她清清嗓子,模仿胡铁花说道,“‘现在我们三个人总算又睡到一起了,就像几十年前一样……唉,那些甜蜜的美好的老日子。” 她模仿得那么惟妙惟肖,连胡铁花那种滚在地上一脸满足的姿态几乎都要呈现出来。宋甜儿瞧着楚留香见鬼似的表情,又补充道:“他还说了,你数次夸赞胡铁花可爱,而胡铁花说,‘原来我很可爱么,我今天才知道’……” 楚留香不敢置信地道:“宋甜儿,你难道觉得我有断袖之癖?我哪点像好男风的人?” 宋甜儿笑得软:“是,你没有,你没有,这些话原本都不是你说的,都是胡铁花说的,这都是他太可爱的错。”她边说边笑,仿佛这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情比突然捡到一个金元宝还要让她高兴。 楚留香瞧着她那可爱又可恨的笑靥,叹道:“若不是你剑法高,我……” 宋甜儿撩了他一眼:“你?你什么?” 楚留香道:“我定要让你瞧瞧我到底是不是断袖。”这种调戏的话楚留香说得无比纯熟,但此次却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越说声音越小了下去。 宋甜儿却“哧”一声笑得几乎没滚在地上。 她这时候突兀地想起了那些年我们一起黑过的郭敬明,韩寒的粉丝微博说,“今天看到一句话,要说萌,谁能比得过韩寒呢……秒懂了”,郭敬明则回道,“看来年轻人都喜欢‘日韩’文化啊,我也喜欢”。小四说“我喜欢日韩”什么的…… 宋甜儿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这含义丰富的段子,笑得几乎没抽死过去。 楚留香摸着鼻子无奈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宋甜儿嚷嚷:“你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只是又奇怪又松了口气。” 宋甜儿疑问脸。 楚留香道:“你总还是以前的甜儿……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一拿起剑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宋甜儿但笑不语,法身和化外,孰真孰假,谁又能轻易判断?她既不想冷艳高贵化身成神,也不想活泼善良人见人爱。她只要——自己所追求的东西。 一定要修得正果,破碎虚空,回归真我。 不能再在这无尽的轮回中,变成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孩子,带着记忆过完一世又一世过程风光结局伤感的人生。 第二日,他们在破庙里遇到了石观音。那二十几个黑衣大汉将极乐之星带入破庙后,就在柔靡的乐声中狂而死。楚留香等五人进去看时,却一个人也没有见着。 胡铁花失声道:“这些人为何要自杀?” 南宫灵的身子起抖来,他嘶声道:“只因……只因他们的主子在这里,她要他们死,他们便死得心甘情愿!” 胡铁花疑惑道:“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锵然剑鸣,宋甜儿长剑出鞘,她脸上又覆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冷漠之意,她道:“龛中有人的气息。” 众人一怔,佛龛里正供着一尊佛像,虽然帘幕遮挡,看不清脸,但在场个个都是高手,谁又不能判断,这是一尊木石雕像,并非真人? 谁也不知道,宋甜儿此刻心中并非惊,而是喜。她此次与楚留香一同进入大漠,原本就是为了找到石观音——楚留香世界中武功至为高强的人,并与之一战,生死勿论! 在原著中,甚至楚留香也没能真正打败石观音,他的胜利有些投机取巧的因素,通过击碎镜子使她心神大乱。 宋甜儿如今看似罕逢敌手,但她自己清楚,她并未遭遇真正的武学宗师。此次前来挑石观音,她真的能够胜利吗? 无论如何,此刻她心中略定。至少她能感觉到石观音的气息,至少她与石观音在一个层次上,尚有一拼之力。既然如此,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不是你,就是我亡,绝无折中的余地。 风起,卷起了白色的帷幕。杀气冷冷地在破庙中激荡,众人心中生寒。恰在此时,小潘在屋外恐惧地大呼道:“石驼疯了……石驼疯了……” 这样充满了恐惧的呼喊声,与天地愤怒的咆哮声,砂砾被风卷起拍打的呜咽声,集合成一种诡秘而恐怖的气氛。 胡铁花第一个冲上去,一把拉下了帷幕。 石龛里,摆放着一尊观音。她和颜、善心、弘愿、救苦、渡有情,这本来已不是凡人,而是天上慈悲心诚的真神。众人瞧着她的脸,一时都痴了。 那带着悲悯笑意的丹唇竟真的缓缓开启,石头做的观音活了过来,她柔声道:“列位到访,妾身未曾迎接,当真失礼。” 她的手如同兰花一样曼妙地伸出:“灵儿,许久未见,竟已不识得你的母亲了么?” 南宫灵牙齿咯咯作响,他脸色青,仿佛已恐惧得说不出话来。众人原本迷醉于石观音的风姿,见他这如避蛇蝎的样子,也不免怔忪清醒。 宋甜儿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冷定:“他来沙漠找你,要寻回他的兄长无花。” 石观音看着她,面上浮现出惊奇之色:“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她静静而又骄傲地说:“宋甜儿。” 石观音微微一笑,恰如百花盛放:“原来是近日在江湖中声名大噪的斩月楼主,已有许多人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她温雅美丽的笑容中忽地带上一丝杀气,“他们都该扔到沙漠上好好晒一晒……竟没有人告诉我,斩月楼主竟是这样一个美人。” 楚留香想起秋灵素被毁掉的脸,他的手不知不觉也扣紧了。 宋甜儿说:“哦?夫人竟在意一张皮相么?依我来看,世间公理,唯有力量。” 石观音的目光凝注在宋甜儿脸上,若是男人,只怕要被她这样的眼波看酥看化了。她脆声笑了起来:“说的不错。只是力量却无法在世间并存,唯有毁灭,才能碰撞出更高层次的力量。” 宋甜儿冰冷的目光出现了一丝松动:“想不到夫人竟然是我的知己。” 石观音的目光中竟也出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赏之意:“我原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最完美、最温柔、武功最高、也最懂我……没想到,你也比她差不了太多。” 这两个女子原本杀气凛然,随时要作生死之拼,此刻竟又言笑晏晏地你赞我我赞你起来,屋里的其他四个男人,不觉都睁大了眼。 然而,就在这一刻,石观音身子翩然飞起,她白色的长袖向众人拂来,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柔美妙,如同一个舞姬精妙的舞姿,然而众人都是敛声屏气,纷纷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一招。 宋甜儿的霄河剑也已划破长空。 这是第一次,宋甜儿的度没能胜过她的对手,剑势所及之处,只听“嗤”的一声,石观音的袖口被割裂开来,然而她整个人已从窗口远远脱出。 她竟走了。 宋甜儿缓缓还剑入鞘,她一双白山黑水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石观音远去的方向,竟有些冷冷的阴郁。然而在场的人中,也只有楚留香看出宋甜儿内心的波动,其他人也不过觉得她越冰冷罢了。 楚留香瞧着她,宋甜儿本来纤瘦,自出江湖这几个月,更是消损得厉害,一张脸瘦得轮廓分明,虽然更美、更精致,却也是更令人痛惜。 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宋甜儿一怔,知道是楚留香,也没有拒绝,只是看了他一眼。楚留香微笑说:“追上去罢。” 姬冰雁和胡铁花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南宫灵也说:“楚兄不可,她武功太高了,内力又强,追上也讨不了好。” 楚留香说:“总该看看她去了何处。” 宋甜儿略微点头,拉起楚留香便轻身而去,其余三人只得苦笑着匆匆赶在后头。 楚留香这才体会到宋甜儿内力之深厚精妙,他本来已是江湖上轻功第一的人物,可在后半段,竟然是宋甜儿带着他往前赶。这莫非就是大海的威力?海波无穷无尽,人力不可企及,在大海中练出的内力,也如同海涛一般生生不息。 他从未见过在武功修炼上能生而知之的人,但宋甜儿就要算一个。就算她在十岁以前得遇名师传授功法,她在遇到他以后也是从来没和什么高人接触的,她一身武功,其实算得自身摸索。 石观音已踪迹全无,宋甜儿道:“回去吧?” 楚留香正要应答,却又惊又奇地现,前方竟有一大一小两个湖泊,在湖泊周围,出现了一片绿洲。他忙指给宋甜儿看,两人停了下来,走近去看。 树林间一片欢乐的嬉笑声,较大的湖泊旁是一个华丽的帐篷,较小的帐篷旁却围了几层纱幔。 宋甜儿喃喃地说:“见鬼,竟赶上了这一出。”她的剑已然归鞘,神态也不再那么雪山一样的冰冷。 楚留香诧异道:“什么?” 他却已不必再问了,纱幔中的湖泊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少女正在沐浴,旁边还有三四个服侍她的侍女。夕阳的光彩照射着她美妙的*,她笑容烂漫,肌肤无瑕,看上去实在是明媚已极。 那少女披上一层纱衣,转过头来问道:“偷看的人,你难道还没有看够么?” 楚留香脸红了。 这样的艳遇,于一个男人本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楚留香此刻却只想苦笑——前提是那个男人还没追上手的心上人不要在旁边。 他再一转头,便现宋甜儿不知何时已消失了,她显然不想让这沐浴的少女现她。可她竟没有叫上楚留香。 是不是她觉得,不该打扰楚留香的艳遇? 楚留香迎着那少女走了过去,他虽然笑着,却觉得嘴里苦,简直要笑不出来了。 他这才晓得为何世上有些男人会惧内,楚留香现在就恨不得转身找到宋甜儿,仔仔细细和她分说清楚他的心意,甚或让她打上几耳光、骂上几句,也不愿意她这么悄悄走开,把他看做一个来者不拒的登徒浪子。 这还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看你。

12龟兹 第十二章 宋甜儿往树林深处走,白色的衣衫偶尔拂过绿色枝叶,带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脚步却全无声息。楚留香邂逅龟兹琵琶公主,要算得《楚留香传奇之大沙漠》里面最引人注目的看点之一,她无意去打扰楚留香和那妹子的初见。 一个男人偷看了妹子洗澡,看在他是个帅哥的份上她或许还会原谅他;但他身边还跟了另一个冰块脸妹子?那只有请你们两位一起去死了。 她在思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之前宋甜儿判断这个架空的王朝类似明朝,是因为它从地理方位、国土面积、文化经济等诸多方面都与疆域广阔、经济达的明朝有相似之处。然而很显然,龟兹是西域古国,它在明朝的时候是早已灭亡了的。 就她所了解的资料里,龟兹国信奉佛教、国姓为白,最后被信奉伊斯兰教的回鹘所灭,它的音乐、舞蹈、宗教、石窟壁画都有其独到之处。面对在历史上也有几分神秘的西域诸国,她怎能不起几分探究的兴趣?何况,在这附近,就有闻名于世的敦煌莫高窟。方才惊鸿一瞥,琵琶公主和她的侍女们确乎都是中原人长相,并不像印度美女一样淡蜜肤□儿眼。 天上白云朵朵,绒草一样的绿地上,成群的牛马在吃草休憩。远处有乐声淙淙流淌而来,那是箜篌的声音。羽声变作宫声,曲调里有着无尽的哀怨,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迟暮,那种彷徨、无奈、失落、惆怅的感觉,令人闻之动容。 梦昙作为柳梦璃的时候,本来就精通乐器、以音为攻,尤善箜篌。此时听了这等妙音,立刻向来源处赶去。翻过一个小山坡,就看见一位少女正坐在湖水边,怀抱箜篌,寂寂弹奏。 她穿一身浅碧色的衣裙,身段优美,一头乌如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耳上两粒宝石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芒。 宋甜儿放重了脚步声,那女子回过头来,她面上如同阿拉伯妇女一样覆盖了厚厚一层白纱,把面庞遮挡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黑眼睛。她一见到宋甜儿,眼中登时流露出一丝惊惶,直到宋甜儿向她微笑示意,她才静静垂下头。 宋甜儿朗声说:“在下姓宋,名甜儿,请教小姐芳名?” 那蒙面少女怯怯地说:“我、我叫尺素,我姓白。” 宋甜儿道:“尺素寸心,好名字。” 尺素眼睛里带着笑意,说道:“你的名字也很是好听。” 年龄相近的女孩子之间,本来就是容易展友情的。何况这两人又都是当世的箜篌高手。更何况,这个名叫尺素的少女,又是这么的寂寞。 而在另一边,楚留香已被出浴少女——也就是琵琶公主请进了龟兹王的大帐,他坐下片刻,胡铁花他们也赶到了。龟兹王手下招揽的武林人士试过胡铁花的身手之后,他们四人成为了龟兹王的座上客,被安排在一个舒适的帐篷里,躺在柔软的兽皮上。而南宫灵却殊为古怪,他竟放着好好的帐篷不休息,到外间去和石驼一起喂马,谁劝他也不听。 胡铁花已躺在兽皮中,舒展了身体,拿着一壶酒在喝。而楚留香却坐不住,他道:“甜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得去找到她,确保她平安无事才好。” 姬冰雁道:“她不是和你一同过来的?出了何事,为何又中途分开了?” 楚留香含糊道:“我和她误闯到一个湖泊旁,正瞧见一个女孩子在洗澡……我一回头,甜儿就已不见了。” 胡铁花笑道:“没想到宋甜儿竟还是个醋坛子。” 姬冰雁摇了摇头,说道:“老臭虫,不是我说,你把人家放在心上,人家可也把你放在心上么?你莫非真认为,她是在吃醋?一个女孩子又怎会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贸然离开自己的心上人,放任他面对不可知的危险?” 胡铁花嘟囔道:“迎雁和伴冰不也让你跟着我们出来了?” 姬冰雁冷笑道:“那一样么?” 胡铁花道:“怎么不一样?” 姬冰雁冷冷道:“你觉得宋甜儿会给老臭虫做侍妾么?” 胡铁花怔住了,他不由得想起沙漠里,宋甜儿一剑斩杀鞑靼国师时的风光和尊荣。她的这一场战斗,虽然只有他们四个旁观者,可其重要与辉煌之处,不下于之前任何一场战斗。而且,她的这一剑,不仅关乎武林,更关乎国运。 这样一个骄傲而强大的人,她怎么可能去做谁的侍妾? 胡铁花忍不住道:“只怕老臭虫娶她做妻子,她还未必愿意哩。” 楚留香此时却全然听不进这不入耳的话,他只是起身要往外走。谁知就在这时,两个龟兹少女走了进来,笑道:“请问哪位是楚留香公子?” 楚留香答道:“我是。” 她们笑说:“有一位宋小姐让我们转告公子,不用担心她的安全,她已歇下了,明日再来探望三位公子。” 楚留香问道:“她现在在何处?” 龟兹少女笑道:“宋小姐在我们公主帐中,正和公主谈论乐曲呢。” 楚留香奇道:“公主?是琵琶公主吗?” 龟兹少女道:“我们国中有多位公主,西汉年间的时候,我们龟兹王与夫人一同往汉朝皇帝处拜贺,皇帝陛下还把夫人封作公主哩。” 胡铁花笑道:“原来公主在你们这里也是一种尊号。” 那两位少女嫣然一笑,双手轻击,又有几位小厮捧来衣物香料食物酒水等日常用具,说道:“王妃病体未痊,因此内务之事,都是我们公主在管。客人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和我们两人说就是了。” 她们二人姗姗而去,胡铁花道:“甜儿几时又结识了一位公主?” 楚留香道:“想必正是今日认识的,在进入沙漠之前,她就曾和我说过,对西域各国的情况很感兴趣。西域三十六国,龟兹算是大国,又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宗教、语言文字,中原人对此了解得却很少,因此她想寻一个了解这些的人,把一些当地人看来是常识、外人却懵然不知的东西记录下来,流传后世。” 姬冰雁叹道:“她和这世界上其他的女孩子,确实太不相同了。”他好像不愿意再谈论宋甜儿,转换话题道,“如你所说,龟兹国在西域算得大国,为何这龟兹王要来着意结交江湖人物?” 楚留香断定龟兹王是要借用江湖人士的武力来办某些事情,同时又告诉两位朋友,要找石观音,需得着落在这里。正在此时,龟兹王招募的一位武林人士吴青天走了进来,他道:“在下是受龟兹王所托而来,来向三位求亲的。” 吴青天笑道:“求亲的对象,自然是三位中的一位,而且这也并不是王爷的意想,而是大公主自己一见之下,芳心便已暗许。” 胡铁花忍不住道:“却不知这位公主究竟……咳咳……究竟看上了谁?” 吴青天笑道:“公主亲眼看上的,正是阁下。” 他这话一出,三人都有些吃惊,只因琵琶公主意思流转间,分明是看中了楚留香,现在却说看中的是胡铁花。而胡铁花在惊之外还有一重喜,琵琶公主如此美貌,按他的话说正是“倾国倾城”,他怎能不喜。何况如今三人之中,姬冰雁已有了妾室,楚留香也有了心上人,唯独他并无婚配,岂非正好。 楚留香心里的感觉却也有些古怪……他自然并未想着和这位琵琶公主生什么,但头一次,有女人居然没有看中他,他自然也有些奇特而复杂的滋味的。 三人一番说笑,楚留香走出帐篷,却正好看到了幕僚中名不见经传、面容丑陋的王冲,他正眨也不眨眼地凝注着石驼和南宫灵。 楚留香瞧着王冲,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南宫灵瞧见了楚留香,大声道:“楚兄,不知楼主去了何处?” 楚留香道:“她到另一个女孩子帐中去休息了。”他瞧了一眼石驼,明知他又聋又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进去休息?莫非你和石驼以前认识?” 南宫灵摇头道:“我没见过他。”他仰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灿烂繁星,突然叹息道,“我只是想着,我那兄长如今也不知埋骨何处,是否有人为他焚香祭祀,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王冲突然盯着他们看了两眼。 南宫灵苦笑道:“若是他其实没死,那真是一件大好事。虽然他曾想着要杀我,但我总希望他活着,活得好……” 他们二人正相对叹息,吴青天走了过来,对楚留香道:“在下已回复过王爷,王爷实在开心得很,他虽然知道三位旅途劳顿,却又实在开心得非和三位聊聊不可。” 于是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南宫灵又回到王帐中与龟兹王一同吃宵夜。 而另一边,宋甜儿的经历也丰富得很。 她随着尺素一同回到她住的帐篷,才知道原来白尺素就是龟兹王的女儿之一。两人坐下才说了不到几句话,刚遣人去和楚留香说了自己的去向,突然有龟兹王身边的亲信来告诉白尺素:“王爷已为大公主选中了一个极好的驸马,王爷与琵琶公主将尽力于近日为大公主筹办起婚礼。” 那人走后,宋甜儿皱眉道:“婚姻大事,为何如此仓促?” 大公主的手却有些抖,她呆呆坐了片刻,凄凉道:“你若是见过我的脸,就不会有疑问了。” 她猝然拉下了面纱,那一张脸竟然十分丑陋,与她的美妙身姿、无双琴艺全然不符。她悲伤道:“我的几个妹妹都已嫁了出去,只有我因为相貌丑陋,族内无人肯娶。唉,父王和琵琶也为我的事情操够了心,我又怎能拂了他们的好意?” 白尺素道:“你是否觉得我很懦弱,很无用……唉,只因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无用极了。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女子是尤其不能犯错的,而我出生时就生错了脸,也只能随波逐流,命运把我推向哪里,就是哪里。” 宋甜儿摇头道:“你又何须想这么多?便是一颗草,也有权利活在这世上而无需羞愧,何况是你。” 白尺素叹道:“若我能像琵琶一样,又美貌、武功又高、又得父王宠爱,那该多么好啊。”她垂下头说,“父王是绝舍不得把她随随便便嫁给一个陌生人的。” 用过晚饭,宋甜儿出去练剑,沐浴完出来,瞧见白尺素依然在灯下呆呆地怔。 白尺素瞧见宋甜儿,忍不住道:“甜儿,你……你能否替我前去王帐看一眼那个人,我只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宋甜儿道:“我和你一起去。” 白尺素摇头:“父王和琵琶必定是使了某种手段,让对方误以为要娶的是琵琶,因此才会答应。唉,一直以来,父王都教人以为他只有琵琶这一个女儿,谁也不晓得我的存在。”她哀凉地叹息道,“只怕那个人在新婚之夜,吓也吓死了。” 骗婚之举,本来很不光彩。可是无奈要使出骗婚这一招的人呢?莫非她就活该被人踩作脚底泥?白尺素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宋甜儿说:“我去看看就是。”

13无花 第十三章 这片绿洲原在沙漠附近,到了晚上,温度陡降,又干又冷的风几乎要吹破人的皮肤。宋甜儿向楚留香帐篷所在的方向走去,她已决定了,为胡铁花画一幅画像,而后带给白尺素看。 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却令人侧目。那人面庞娇美,身段曼妙,身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风吹动她身上的纱衣,使得她恍如仙子。偶尔,长及脚面的纱衣被吹开,就露出了她纤细白嫩的*的足,那饱满可爱的指甲上填满了娇艳的蔻丹,看着更为诱惑。 这少女分明是琵琶公主。 她瞧着宋甜儿,惊讶道:“你是什么人?” 宋甜儿道:“我姓宋。” 琵琶公主恍然道:“原来你便是大姐的客人。”她眼睛一转,问道,“可是大姐想瞧瞧她未来的夫婿,却又不好意思?” 宋甜儿略微颔,琵琶公主道:“喏,他们就在那边的帐篷里……”她话还未说完,吴青天已赶了过来,对琵琶公主道:“公主,王爷今晚要宴请宾客,请你过去。” 琵琶公主问道:“宴请谁?” 吴青天笑道:“正是今日来的四个客人。” 琵琶公主的嘴巴却嘟了起来,神情有些悒郁,她对吴青天道:“你把这位宋小姐请到大帐中去,这是我的贵客。” 吴青天与宋甜儿刚刚离开,楚留香却正好走了过来,这正解了琵琶公主的心事,她软声笑道:“你为什么半夜三更在外间乱跑?” 楚留香却是追着王冲而来的,只是这话又不能对琵琶公主说,只得道:“在外间乱跑的人,只怕不止在下一个吧?” 琵琶公主道:“别人乱跑我可不管,只是你……你不在帐篷里好好呆着,莫非又想偷看人家洗澡?” 她的笑容温柔美丽,眼波妩媚流动,整个人在星光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楚留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琵琶公主出浴时的情景,玉一样的酥胸上水珠莹然,她芙蓉面庞上含着嗔怒…… 到了这个时候,他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楚留香却只得不住地摸着他的鼻子。 琵琶公主的眼波越来越温柔,她问道:“喂,你为什么不理我?” 楚留香突然道:“公主今日在女眷营帐里可看见了一位穿白衣服、配着长剑的女孩子?” 他这时候竟突然提起别的女孩子来,琵琶公主嗔道:“我们这里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太多了,我可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楚留香线条完美的黑眼睛里也似出了光芒,他道:“最出众、最高傲、也最美的那个。” 琵琶公主的脸气得通红,她道:“呆子……你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叹道:“这样的晚上,公主本该去找你未来的夫婿才是。”他依旧以为琵琶公主将要嫁给胡铁花。 琵琶公主听了这话,脸色却渐渐好转,她嫣然一笑:“算了,你现在哪里懂我的心?等日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却已走了。 楚留香却还站在原地,瞧着黑暗中静谧的无边的大沙漠。琵琶公主这样温柔多情的女孩子主动示意,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拒绝?楚留香又为何要拒绝?此刻他心中想的,是美貌大胆的琵琶公主,还是孤高不群的宋甜儿? 王帐中明烛高照,一片欢声笑语,琵琶公主正依偎在龟兹王身旁,对着进门来的楚留香抿嘴微笑。楚留香却一眼瞧见了身姿笔挺的宋甜儿,她白色的衣衫和冰冷的神情令她看上去如同高山上积年不化的圣洁的冰雪,帐中人便是在饮宴喜乐中,却也不免为她所影响。 但奇怪的是,她身旁却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男子。 一个是剑眉星目的南宫灵,一个是相貌丑陋的王冲。 南宫灵在望着酒杯愣,王冲却含着笑意,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南宫灵好似已变成了一个傻子、一根木头,王冲的一言一行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倜傥意味来。 楚留香坐下后,姬冰雁小声跟他说:“我们进来时,就瞧见甜儿和那王冲坐在一处。后来南宫也坐过去了,我们怎么喊他都喊不住。” 对面的三人互不理睬,宋甜儿只管自己坐着、王冲只管喝酒、南宫灵只管愣,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奇特气场,就连龟兹王也受到了影响,几次差点笑不出来。 吴青天打趣胡铁花:“未来的女婿,总该先拜见岳父才是。” 琵琶公主也娇笑道:“是呀!快跪下磕头。” 胡铁花以为他未来的新娘子是在当众开他的玩笑,不由得满脸通红。楚留香和姬冰雁在后面轻轻一推,他就“噗通”跪了下去,连脖子都红了。 宋甜儿瞧着这一幕,也不免惊奇地露出一丝笑意,王冲却在她旁边道:“这么个大个子,居然能为这种事情脸红……你可见过楚留香脸红的样子?” 宋甜儿答道:“见过。”就今天,他见着琵琶公主沐浴,还脸红了哩。她本来倒很像和无花说一说这件事情,看看无花这个楚留香的好基友是什么个态度,只是关系到女孩子的名声,只得含糊其辞。 王冲笑意温润:“小灵脸红的样子也和胡铁花相仿佛,济南飘香楼有一个弹琵琶的姑娘特别大胆豪放,有一次瞅着小灵,拽着他的领口就在他脖子上咬出了一个红印子,那时候他不仅脖子红了,连耳朵都红得要滴出血来。” 南宫灵一怔,羞怒地低声嚷道:“哥,你干嘛和斩月楼主说这个!” 此话一出,他自己却怔在了那里。 原本以为一辈子都再说不出口的那个字,竟然轻轻松松地爽脆地就这么当面喊出来了。无花所说的,不过是他们二人相处的一个小片段,其他的好笑的温馨的愉快的日子,又怎么会没有。 好日子,老日子。 只是他在那种过去的温情中溺毙,无花却轻轻松松抽身而出。 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吗?石观音也是,无花也是,楚留香也是。 或许伤感,或许怀念,或许喜爱,他们都能轻轻剥离掉感情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又大笑着或者冷静地继续上路。 真不知斩月楼主宋甜儿,会不会也是如此。 无花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暼了宋甜儿一眼,没说什么了。宋甜儿一脸淡然,心里却一阵痒痒,故意拿香艳八卦吊着人是不道德的—— 不过无花还真是尤物一枚无误。虽然脸上戴着这么丑的人皮面具,但是那种平静悠长又含义隽永的语调,那种拈花微笑式的神秘宁静神情,举手投足之间的如玉风姿,真是只有中国的美貌僧人才能具有的仪态。 把他派出西天取经,也一定能迷得女儿国主倾国相赠。 忽然有侍女从后面盈盈走出,向龟兹王说了几句话。龟兹王笑道:“王妃的病体已有了起色,就让她出来坐坐也好。” 几个锦衣少女扶着个长裙曳地,云鬓微乱,仪态高贵,不可方物的丽人走了出来。琵琶公主已迎了上去,龟兹王也一叠声地招呼侍女服侍她坐下。 宋甜儿自然知道这“龟兹王王妃”便是石观音所扮。侍女议论间,她早已知晓,琵琶公主是侧妃所生,大公主却是前任王妃所生。因为如今的王妃久病,平时很少出来见人,因此他们这个“小王庭”中的内务名义上是大公主在管,若是琵琶公主得闲的时候,就由琵琶公主做主。 宋甜儿考虑着,石观音之所以要杀大公主,到底是顺手,还是为她妨碍了石观音谋取龟兹王内府中的权势。 想来想去,怎么也觉得就是顺手吧……石观音就是想尝尝胡铁花的滋味,因此杀了新娘,自己与胡铁花春风一度。只是可怜胡铁花知道后的那个心情啊,真是三观碎了一地。 在座众人目光不敢与王妃对视,都垂下头去,唯二两个直视着王妃的,便是楚留香与宋甜儿。王妃先是打量着楚留香,继而便打量着宋甜儿,以及她身边的王冲与南宫灵,忽而捂嘴轻笑了起来。 龟兹王道:“王妃何故笑?” 王妃却不答他,而是问琵琶公主:“是哪一个?” 琵琶公主指着胡铁花道:“就是他。” 王妃嫣然道:“好,很好!”她轻轻挥手,后面的侍女已捧上了一个白玉盘,内里托着无数珍宝,琵琶公主笑着让胡铁花收下了。 南宫灵悄声说道:“胡兄这个驸马做得值,先是得了那么大一块猫儿眼,现在又得了这一盘子东西。” 宋甜儿瞧他一眼,默默地想,果然是丐帮出来的啊…… 王冲——也就是无花——却好似能看清她的想法一般,看了她一眼,浅笑着打趣南宫灵:“小灵莫非想去做驸马?若你愿意,只怕龟兹王还更喜欢你些哩,你毕竟是丐帮帮主,胡铁花却身无长物。” 南宫灵哭笑不得。但他瞧着旁边坐着的宋甜儿和无花,只觉得恍若梦中,此情此景真是十分圆满,便也不觉露出了笑。 众人举杯而饮,放下杯子后,龟兹王问道:“王妃还未说,到底为何而笑?” 王妃柔声道:“妾身看着在座的这些英雄豪杰,不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龟兹王忙道:“王妃何出此言?我的公主,你来说说,王妃相貌如何?” 琵琶公主凑趣地道:“母亲花容月貌,天上的大雁看到您,都要从天上落下来呢。” 王妃笑道:“我的儿,你莫要哄我,在座的人中,不就有一位出众的美人?” 顺着她的目光,众人纷纷看向了宋甜儿。琵琶公主道:“母亲,这位是我的客人,姓宋。” 宋甜儿镇定自若,南宫灵抢先出来作代言人:“多谢王妃青眼,敝楼主年龄尚小,面貌未足,当不得王妃如此夸赞。” 王妃温柔地道:“不知宋小姐可曾及笄?” 宋甜儿道:“已过及笄之年。” 王妃对龟兹王说道:“我从未见过这般人品出众的女孩儿,今日忍不住想做个媒。” 龟兹王“哦”了一声,好奇道:“王妃想给何人做媒?你我并没有未成婚的儿子啊。” 王妃轻轻一笑,道:“我听说在座的英雄豪杰里,有一位是最为声名远扬的,且他也刚好未成婚,男未婚,女未嫁……若能成就姻缘,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宋甜儿端坐不语。众人瞧着她的冰雪姿容,一时心跳都快了起来,把王妃眼巴巴望着。 龟兹王犹豫道:“莫非是这位‘盗帅’楚留香?” 王妃嫣然,如百花齐放:“正是。”她眼波如水,瞧着龟兹王,“王爷说,我这主意如何?” 楚留香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方才他还和姬冰雁一起偷偷嘲笑胡铁花的大红脸,此时却轮到胡铁花和姬冰雁来笑他了。 琵琶公主却惊呼了一声,众人都把目光转向她,只见她脸色煞白,双目含泪,结结巴巴道:“有……有一只蝎子,险些爬上了我的衣服。”她这么楚楚可怜的姿态,自然教人大起怜惜之心,胡铁花自告奋勇道:“在哪里?我帮你把它吹走。” 对一只蝎子,他竟也不说踩死,而说把它吹走。宋甜儿不由好笑,但琵琶公主却思绪散乱,无心理会。 楚留香瞧着宋甜儿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觉得心不住地沉下去,沉下去…… 王冲却站起来道:“只怕有所不妥。” 龟兹王奇道:“有何不妥?” 王冲道:“这位宋小姐,有个别号叫做斩月。前些日子,斩月楼主一剑斩杀鞑靼国师的消息传到江湖上后,天子已下旨将斩月楼主封为我朝国师。如今宋小姐若要成婚,只怕还要先上报朝廷才是。” 宋甜儿也惊了,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南宫灵低声道:“今天才接到的消息。” 王妃收敛了笑容,淡淡道:“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她盈盈站起,嫣然道,“但望各位尽欢,我体力不支,要先告退了。” 她走了出去,龟兹王疑问道:“中原的国师,不是向来由高僧担任,怎么这次却封了宋小姐作国师?” 他问了两遍,在座诸人却没能回答他,他哈哈一笑,对宋甜儿道:“本王没料到宋小姐是如此高手,竟能杀了鞑靼那老秃驴,实在是大快人心!本王敬小姐一杯。” 又是南宫灵抢在前头:“楼主素不饮酒,请容小人代饮。” 龟兹王也就和南宫灵喝起酒来。 众人看宋甜儿的目光,却难免添了几重惊疑试探,再看楚留香与宋甜儿,也多了几许暧昧和猜测。 胡铁花道:“老臭虫,你……你没事罢?” 楚留香摇头不语,片刻后才对胡铁花和姬冰雁说:“你们可看到甜儿和王冲说了什么?” 姬冰雁说道:“她说,‘你转告石观音,九月十五,月下比试,生死勿论’!”他的神情又是震撼又是惊愕,“她竟想要和石观音作生死斗?” 胡铁花奇道:“你们竟一直在读唇语?” 楚留香点头,叹息道:“若我没猜错,王冲只怕就是无花!” 因是在大帐中,他们三人不再说话,却一直望着对面差异巨大的宋甜儿三人。 这一团和气、言笑晏晏的背后,又藏着多少生死谜题?

14拥抱 第十四章 龟兹王似乎有些话要说,只是他看了一番宋甜儿三人,又哈哈大笑着只是不住劝众人饮酒,夜色已深,这一席宴会也将散了。 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走出营帐的时候,瞧见宋甜儿正在开阔的空地中静静站着,圆光已亏中天,金魄逐渐沦没,黯淡浓黑的夜色中,她垂下的白色衣袂显得尊贵清真。 楚留香想起她说过的,名叫叶孤城的绝世剑客,一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他们三人虽然都不使剑,但却不得不承认,剑在兵器中是王者,它的辉煌与光彩对每一位武人来说都是不可磨灭的憧憬。胡铁花与姬冰雁对视一眼,齐齐推了楚留香一把,而楚留香其实又何需他们来催?他早已迅朝她走了过去。 宋甜儿转头一笑,楚留香倜傥的影子和宋甜儿孤傲的影子在地上合二为一,两人并肩走远。胡铁花对着姬冰雁挤眉弄眼,转头却突然一怔:大帐的阴影中站着琵琶公主,她冷冷注视着楚留香和宋甜儿的背影,脸上竟显露出一种又气愤又冷酷的神情来,若有谁不知道吃醋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那看看她就知道了。 姬冰雁皱起了眉头。 远处的沙漠中生长着芦苇与胡杨,也生长着金字塔形的沙丘,一声一声规律的虫鸣声显得夜晚更加静谧。楚留香轻声道:“白日里金黄色的沙漠,到晚上却变得黑白分明,看上去倒也有几分生趣。” 宋甜儿道:“嗯。到晚上才知道沙漠里也有这么多生命。”她指了指近处的水草,道:“里面有一只猞猁。”又一指远方的灌木丛,“那里还有一只野猪,我听尺素说,有的时候还会有狼窜过来。” 楚留香问道:“尺素是谁?” 宋甜儿带着笑意回眸看他:“是我今天刚刚结识的朋友,她性格温柔得很,精通西域文字,擅长弹箜篌,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子。” 楚留香柔声道:“若是有空,我也想多结识结识你的朋友。” 宋甜儿一听,嘴角忍不住一撇,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十分轻微,楚留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苦笑道:“甜儿,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贪花好色的人?” 宋甜儿惊了一下,想想说:“楚留香风流而不下流,这已是极难得了。男女之中都有特别优异的人才,他们有这个资本与更多的异性往来,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大概是觉得气氛太严肃,又开玩笑道,“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啊。”说着,自己一笑。 楚留香心中掩不住的叹息——她的语气何等漠然,分明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他笑道:“若说优异出众的人才,甜儿你才是吧?今日王妃一提说媒的事,满座青年才俊都眼巴巴看了过来,那情形外人看了只怕好笑。” 宋甜儿“噗”一声笑了,“在座的哪里有什么青年才俊?莫非你是说那什么‘吴氏双侠’?” 楚留香道:“你瞧不上他们,那我和老胡、老姬岂非也不能入你的眼?” 宋甜儿笑道:“‘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若你们三人都不是青年才俊,那我可不知江湖上谁还当得起这四个字了。我又岂敢对你们有丝毫不敬之词?只怕江湖上的女孩子要一齐唾骂我没眼光哩。” 楚留香竟执着地问道:“那你是瞧得上了?” 宋甜儿无所谓地说:“当然,可你们也瞧不上我这个小妹妹呀。”她继续往前走着,随意笑道, “难道姬冰雁瞧上我了?我可不给他做妾侍。又或者是胡铁花?我看他没这个胆子。” 楚留香突然出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宋甜儿下意识地一侧身,楚留香却早已料到,右手顺势一带,宋甜儿就撞入了他的怀中。他这一举动大大有违武学常理,若是宋甜儿是他的对手,此刻一伸手便可直击他胸前空门,因此宋甜儿竟没能料到。 这一辈子,宋甜儿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 淡淡的郁金香味覆盖了她的嗅觉,宋甜儿一抬头,这才意识到楚留香的魅力所在——他个子那么高,女子看他必定得仰头,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当真是十分玄妙。在他怀里,好似不必担心外间一切风雨;更兼他还有那样完美的、英俊的一张黄金面孔。 楚留香的声音也是那么又低又温柔,磁性十足:“甜儿,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三人中,是有人瞧上你了,那人既不是胡铁花,更不是姬冰雁……” 他含笑的双眼注视了宋甜儿一瞬,便将她更深地抱入怀中。 拥抱是那么奇特的接触,两人肌骨相触、心跳相闻,亲密到毫无空隙,可是却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 因此,也就感受不到事实上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或者说,郎身似藤妾心如铁。 楚留香的手炙热地贴在宋甜儿不盈一握的腰肢上,以前他和宋甜儿嬉笑打闹,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接触,可是不一样的,这绝对不一样。就好像此时,他闻着她身上清甜的香气,突然起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渴望。 不,不可以,太早了,太突然了,太下流了。 她方才还说过他,风流而不下流。他总不能这么快就在她面前砸自己的招牌。 可是,可是,唉,情之一字的磨人之处,真是难以言说。 正在这时,大帐附近突然穿来一片驼马悲嘶声,其声甚哀。宋甜儿的手抵在楚留香胸口上,她缓缓推开了他。 她瞧着驼马悲嘶的方向,喃喃道:“出了何事?” 宋甜儿故意瞧着远方,楚留香却瞧着她。 他终究不能现在就迫她作个答复——只怕还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答复,楚留香道:“我们前去看看。” 宋甜儿一点头,反手拉住了楚留香的手腕,并不往大帐方向,反而向沙漠边缘赶去。 楚留香吃惊地看见,王冲正带着石驼,在沙漠边缘的灌木丛中飞快地奔走,竟赫然是一副亡命天涯的架势。楚留香与宋甜儿一下子落在他们面前,正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楚留香道:“无花大师深夜要去往何处?” 王冲瞪着他,喘着气道:“你说什么?无花又是何人?” 楚留香怔在了那里,一个人的容貌、语言、神态或许可以假装,但他的武功总假装不出来,面前这个“王冲”的武功,已比方才所见的“王冲”武功低了太多,他又岂会看不出来? 这个人又是谁?他为何要带走石驼? 宋甜儿道:“他不是无花,我们走吧。”说罢,也不再管石驼,与楚留香一起往西北方赶去。 这一次见到的,才是真正的无花。 无月的夜晚却有星辰,星光也不及他闪亮的眸子,他面如好女,神情温文,那种一尘不染的风姿,看着如同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他怀里抱着一个软绵绵的人,楚留香仔细一看,才现是昏迷过去的南宫灵。 无花微笑道:“香帅和甜儿脚程好快。” 楚留香再也忍不住,说道:“无花,我总以为诈死这种事情,是懦弱的小人才能做出来的。” 无花还不及答话,宋甜儿先叹道:“无花大师这么一死倒也轻松,只不知楚留香和南宫灵为你流了多少眼泪。” 无花“死”后,楚留香自然一想起来就伤心,但他又何曾流过泪?听了宋甜儿的话,他不免哭笑不得,张口刚想辩解,又止住了。 无花的表情忽而变了,此前他的笑容固然温文而柔和,却总有一种“万年不变”的感觉,这时他有点笑不出来似的,过了片刻才又低低的叹息一声:“小灵总是很傻的……” 宋甜儿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冰冷无情,自然而然的杀意流露:“你要走可以,留下南宫灵。” 无花苦笑道:“甜儿你又何必多心?我与小灵是亲兄弟,难道还会害他不成?”一边说着,一边却已干脆利落地把南宫灵扔给了楚留香。 宋甜儿的手缓缓从剑鞘上放了下来,无花松口气,笑道:“我是无论如何不敢挑战你的剑法,还记得在辽东的时候,我扮作楚兄的样子夜间探访于你,还特意从大明湖为你带去一支将开的荷花。谁知我走的时候,你不过用荷花茎在我胸口轻轻一戳,就破了我的护体罡气。等到楚兄来少林寺找我的时候,我的伤也没好全……” 他这么说着,很有些“扮可怜”的感觉。宋甜儿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一番举动的原因:原著里,他总以为楚留香对上石观音是必死无疑,因此对楚留香一直是毫不放松的敌对态度;而如今他不能确定自己和石观音到底谁胜谁负,就流露出了一些“墙头草”的意思。 在这个武林世界,到底还是武力为上。 楚留香问道:“无花大师这是要去何处?” 无花眨了眨眼睛,道:“你应当知道,我有一个强大而厉害的母亲……” 楚留香静静地瞧了他片刻,忽然道:“石观音手段毒辣,你回到她那里去,又何尝能有什么好处。无花,我如今也不逼着你去向官府投案自了,只要今后你不再做这些伤害他人的事……” 无花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满天的星光却也显得如此温柔而静谧,人和人之间的友情,岂非正是世上最恒久而闪亮的东西? 无花感叹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今日之前,我万料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难怪江湖中人人都说,楚留香是天下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你倒确实当之无愧……” 他这一番话出来,宋甜儿的脸红了,楚留香的脸却白了。 楚留香的脸白,只因他实在也没能想到无花会这样长篇大论地赞扬他,他不好意思之下,脸竟变得煞白。而宋甜儿的脸却是忍笑忍红的。 难怪无花光着头也能骗到司徒静和长孙红,他这甜言蜜语的功夫,确实是天下一绝,如今就算对付楚留香也非同凡响。 所以楚留香,你的真爱是无花呀,就算没了无花,也还有胡铁花,又或者“蝶雁为双飞”什么的…… 她虽很喜欢楚留香,甚至很尊敬楚留香,却从来没想过和他有任何出友情之外的交集,根本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香帅,小生何德何能啊? 所以今日楚留香的话,实在是让她大大吃惊了。但她吃惊完,也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如果连用心极深、智谋甚广的苏蓉蓉最终也没能得到楚留香的话,那还有哪个女子自信能取得这一勋章? 苏蓉蓉那可真是,耗尽一切,隐忍一切,容让一切。 无花道:“只是我还有一切事情需要处理,香帅,甜儿,日后再见罢!” 他白色的衣袍留在空中,整个人如同一只白色的飞翔的鸟。 楚留香和宋甜儿正默默目送着他,无花却又回过头来,出其不意地对宋甜儿道:“既然我想到她不敌的可能,你以为她会没想到么?呵,甜儿,你可得小心,这次前来帮忙的,是一个你绝想不到的人……” 楚留香偏头看着宋甜儿,宋甜儿猝然闭了一下眼睛。 艾玛!这种在夜色下皮卡皮卡光的特效是怎么回事!无花,你明明已经不是光头了,为啥还给人一种灯泡的感觉? 南宫灵呻吟一声,终于缓缓醒转。 他醒来后看见自己正歪靠在楚留香怀里,不禁吓了一大跳,脱口喝到:“楚兄!这是怎么回事?你意欲何为?” 一直在躺枪的楚留香无奈道:“南宫,你什么时候被无花打晕的,难道自己也没有印象?” 南宫灵一把掀开他,自己站直了拍拍衣服,先抱怨一句“郁金香味儿太浓了”,想想才说,“啊?他把我打晕了做什么?”苦笑半晌,“我还以为又要死在他手里。” 那个又字,听起来竟然有种平淡的惊心动魄。 宋甜儿摇了摇头,举步往龟兹王一家人聚居区走去,南宫灵在身后不住问:“楼主?是不是你又救了属下?属下真是感激涕零……” 回到白尺素的帐篷里,她正焦虑地在灯下垂泪。 白衣女子黯然神伤,月下盼归人,这本来该是一副如诗如画的美景,可惜她那太过丑陋的面庞破坏了这一切。宋甜儿看了一眼,心想还是劝她别嫁了算了。 胡铁花绝对是个外貌协会的成员,之前高亚男死追胡铁花未果,而琵琶公主勾勾手指胡铁花就愿意娶她,光看书可能让人不得其解。但亲历其中,并且见过高亚男和琵琶公主的宋甜儿却知道,不过因为高亚男不如琵琶公主美而已。 一流美女和绝色美女之间的差别,看似一壑,其实有如天堑。 高亚男极为美丽、英气勃勃,但她也只是一流美女而已。而琵琶公主的风姿、风情、风貌,却无一不是绝色美女级的。 白尺素以这种欺骗的方式嫁给胡铁花,能有什么好结果?

15婚礼 第十五章 尺素公主听了宋甜儿简短的话,当时没有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宋甜儿瞧见她眼下青黑,问道:“你没睡觉?”略略皱着眉头,有点关心又有点责怪。 尺素心中一暖,已许久没有人关怀过她了,自从亲生母亲死后,父王自然是很喜爱女儿们的,只是他关注的对象又有点太多,精力总不够用。这里一贯的早饭是炒米配上醇香奶茶,但是为了迎合宋甜儿的口味,今天换成了白粥与面点。 她说:“我待会儿去和父王说。” 白尺素和宋甜儿走进王帐的时候,几乎所有客人都奇怪地看着她们,这里民风开放,几乎没有少女会在出门的时候这么严实地挡住面孔。而龟兹王与琵琶公主就是大吃一惊了,龟兹王几乎是强笑着道:“素儿,你怎么来了?” 与此同时,胡铁花悄声问侍者:“这位小姐又是哪家闺秀?” 侍者结巴了一下:“这……这是王爷的侄女儿。” 尺素低声说:“我有事和您说。” 琵琶公主道:“姐姐,父王正和诸位英雄讨论事情哩,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吧。”她拉着尺素,转入内帐中去了。 龟兹王拿出一封信,原来有人将“极乐之星”劫了过去,现在向他威胁要黄金五千两、明珠五百粒、玉璧五十面,龟兹王希望招揽来的江湖客能替他走一趟,把“极乐之星”带回来。 楚留香等人自然是义不容辞地接下了这个任务,龟兹王解释道:“本王昨日便接到了这封书信,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不便将书信取出。那王冲我一向觉得他行踪诡秘,果不其然,他昨夜便悄悄逃跑了;吴氏兄弟竟也投向了叛党,这却是本王没有料到的……” 宋甜儿一看,在座中的武林人士确乎已然少了一小半。 龟兹王叹息道:“幸得楚香帅及时救下本王,否则本王岂还有命在?”他神情抑郁而惊恐,皱眉半天才又勉强提起兴致,笑道,“不过好在如今尚有一桩喜事,昨日与胡大侠商定后,他与小女的婚期就定在今日,大家一定要来喝一碗喜酒!” 胡铁花立时便被簇拥到帐篷里去换上吉服,而尺素公主也未再出现。宋甜儿对龟兹王都无语了,楚留香、胡铁花昨天才来好不好?今天就非得把女儿嫁给他?要不要这么荒谬啊。 婚礼时女客不能露面,宋甜儿便悠闲地坐在楚留香他们的帐篷里,看着众人将头戴高冠的胡铁花簇拥出门,往王帐而去。楚留香走之前,还特意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对她嘘寒问暖一番,宋甜儿瞧着众人暧昧的表情,只觉得头都大了。 外间的人在不住地豪饮吃喝,足足吃了一天,宋甜儿并没受到冷落,她虽未被邀请到女眷席上去,却有人带着酒水美食过来探她。 那人正是琵琶公主。 整个王帐中的人几乎都知道大公主白尺素的秘密,只是把外间的武林人士瞒得死死的。琵琶公主进门极快,显然是怕被人看到拆穿。 宋甜儿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琵琶公主微笑道:“宋小姐,委屈你一个人待在这里,真是抱歉。” 宋甜儿道:“无妨。” 琵琶公主嘟嘴道:“宋姐姐,你对楚留香这么亲热,对我姐姐也这么友好,为什么对我就冷冰冰的呢?” 得,这就从宋小姐进化成宋姐姐了……宋甜儿无语,镇静道:“公主来此有何要事?” 琵琶公主微笑道:“姐姐你才貌无双,剑术通神,我们一家人听闻之后,都极为仰慕。你在这时候到我们这里来,想必正是神明赐给我们的恩典吧?唉,现下父王遇到了一桩极为困难、生死攸关的大事,却又不知向何人求救,我想来想去,只能来找姐姐你!” 宋甜儿问道:“何事?” 琵琶公主展开一张纸条,递给宋甜儿看,那纸上满是油腻,宋甜儿皱了皱眉。琵琶公主讪讪一笑,自己把它展开了。 上面写着:今日即是你女儿的佳期,且将你的头颅再留寄一日,明日黄昏时,当再来取,盼你妥为保存,勿令我失望。 琵琶公主道:“今日有侍者在烤骆驼上现的……唉,突然出了这等事情,姐姐你说怎不让人害怕!姐姐,你能否为我们除去这一威胁呢?” 在宋甜儿看来,空气中好似漾开了无形的波纹,有对话框出现在面前:是否接受对方任务?是/否。若是接受并完成,就能得到主神的积分,可这无疑也在提醒着宋甜儿被主神掌控的事实。 宋甜儿点头道:“可以。你放心就是。” 琵琶公主愣在了那里。她呆了半晌,这才又惊又喜地笑道:“姐姐果真是女中豪杰!区区贱物,不成敬意,但望姐姐收下。” 她一挥手,身旁的侍女就端来了三只白玉盘,第一只里装着满满的宝石,猫儿眼、祖母绿、火钻、金刚石,奇珍异彩,难以描摹;第二只里装着的全是天然偌大的珍珠,不仅有白色、黑色,更有稀有的粉色、紫色,在这个年代着实价值连城;第三只里装着的是温润的玉石、晶莹的琥珀、绿色的翡翠,也是满满当当。 琵琶公主犹豫道:“实不相瞒,除了这一劲敌外,还有父王今日提到的,劫去‘极乐之星’的人,其人对我国中权柄也是觊觎已久……姐姐,你若见到此人,能否也为我们瞧瞧,这人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深?” 宋甜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琵琶公主心跳愈急,宋甜儿终于也淡淡点了点头! 琵琶公主大喜过望,立刻命侍女将这三盘珍宝放下,又有侍女放下酒水食物,一行人这才走了。 宋甜儿的手指掂起一颗祖母绿,无所谓地看了一眼又放下,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琵琶公主这一手借刀杀人,玩得实在出色。无论是借宋甜儿的刀,除去龟兹国这两个劲敌;还是借着那两个未知高手的刀,除去宋甜儿,琵琶公主都可得偿所愿。 是的,她不及宋甜儿的地方有很多,比如不如她美,不如她武功高,不如她与楚留香自幼相识,不如她已得了楚留香的意。可是她有钱,而且,现在她是主,宋甜儿是客。 她就有这个权力来开口支使宋甜儿。 宋甜儿却是顺水推舟,第一个留纸条的人根本就是中原一点红,有楚留香在这里,一点红岂会杀了龟兹王?一点红可是楚留香不变的基友之一啊。而第二个人无疑便是石观音,她原本就要去找石观音比试的,不用琵琶公主的委托。 只是另一件事情却是头疼:楚留香,你招惹妹子也就招惹了,能不能不要把这烂桃花攀扯到我身上来? 白尺素坐在新搭的、装饰华美的帐篷里,心怀忐忑。她头上披着新娘子才会披的红纱,身上穿着的,自然也是精美无匹的大红喜服。这喜服是她自己亲手一针针绣成的,绣的时候心中既羞涩,又充满了憧憬,那时候她在心里总是想,什么时候能穿上这件衣服呢?也许,穿上这件衣服的时候,我就已变美了吧? 如今她穿上了这件喜服,只是她依旧是那么丑,她心中也没有一丝喜庆之意。 今天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父王说:“我已不想嫁人了。” 龟兹王吃惊道:“素儿,你不想嫁人?那你想做什么?” 白尺素道:“我想与甜儿一起到中原去看看,她说她愿意聘我做她楼里的教习师父,教她修习西域文字。” 龟兹王诧异道:“斩月楼主?你去她的什么楼?” 白尺素道:“她说她要建一栋天一楼。” 龟兹王怒道:“也就是说,这楼根本没有建起来了?你怎么这么傻,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白尺素道:“甜儿她……” 龟兹王一挥手:“我不管什么宋甜儿,我只知道,你父王我不会害你!女儿总要嫁人,但你莫非以为你嫁给胡铁花后我会不管你?这你就想错了,他不过是个招赘上门的女婿,你依旧是龟兹国的大公主,永远享受荣华富贵。这岂非比你千里迢迢地出门去投奔什么斩月楼主要好得多?” 白尺素沉默了。 她不是一个习惯反对的人,也不是一个习惯反抗的人,虽然在这里待得并不舒服,过得也并不快活,但她已经习惯了。 人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这又岂非比什么都可怕? 隔着一层红纱,她突然看到了一个曼妙无比的身影,那人声音柔美如丝缎:“呵,就这么看来,倒还真可以入目呢……” 是谁? 白尺素掀开了盖头,她震惊地瞧见了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美已经不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星光也比不上她眸子的闪亮和温柔,雾里朦胧的春山,也比不上她秀眉的婉约。她身体的每一寸弧度,都勾起人无比的想象,哪怕是女人,也好似无法抵挡□。 那个人正对着她笑得无比好看,她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柔声说:“脱衣服。” 白尺素震惊道:“什么?” 她依旧那么温柔地说:“把你的喜服全部脱下来,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白尺素突然打了个抖,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比死神还要可怕的杀气。而此时纵然她不懂武学也意识到,对方尖尖的葱指正放在距离她大动脉最近的地方。 而在这个时候,精美的新房中又出现了另一个素白的人影,她的眼睛也闪亮如星,但却是冬夜中的寒星;她的眉也秀美婉约,但却让人不敢直视。 宋甜儿冷冷地说:“放开她。”她的手已放在了剑柄上,无形的杀气一瞬间席卷了帐篷的每一个角落,原本温暖而暗香隐隐的帐篷,好似变作雪山之巅,充满了冰冷的寒意。 石观音当真放开了白尺素。她笑道:“你来了……你来的,总是很及时。” 宋甜儿冷淡地说:“我带走尺素,你可以继续。” 石观音吃吃笑了起来:“唉,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对这丑丫头这么维护?” 宋甜儿道:“只因女子在这世上生存,本就极不容易。一个女子一生要忍受多少苦难和忽视,谁也无法统计出来……我对她们,总难免要比对旁人更容让一点。” 石观音叹道:“不错,你说得不错……”她的脸色突然扭曲了一下,“一个女孩子,若有妆奁父母,有家族庇护,那还好一点,否则你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世道对一个孤女可以多么的残酷和险恶。” 宋甜儿默默地看着石观音,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如果有其他人胆敢用这种眼神看着石观音,那他们一定会死得很惨,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惨!但是这是宋甜儿。 奇怪的是,水母阴姬也是女人,甚至武功比石观音还要高,然而石观音与她是死敌,宋甜儿却能和她有一种平等的交流,女人间的感情,真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石观音道:“你若是太讲究同女人之间的义气,难免就要失去男人的感情。”她看着宋甜儿,露出了妩媚的笑容,“你莫非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男人?” 她的声音很轻,很媚,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白尺素虽然吓得腿软,跌坐在床上,此时竟也不免脸红了。 宋甜儿镇定而同样大胆地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石观音娇笑起来。她道:“我自然看得出来的,只是有点不能相信而已,莫非楚留香竟然是个银样蜡枪头么?” 宋甜儿摇头道:“我没想过成亲,连想都没想过。” 石观音笑道:“真是个小丫头,让姐姐来告诉你,成亲和有没有男人,那可是两码事。这世界上对女人来说,最好的无过于男人……” 她话音未落,素手轻拂,身影竟如一道白虹般扑向了宋甜儿。而宋甜儿长剑出鞘,也是迅疾无伦。白尺素吓得呆了,而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交换了一个位置,这时候站在她旁边的变成了宋甜儿。 石观音左手被剑气划开了一个口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血。那本来是如同春葱一样毫无瑕疵的手,此时看上去,竟有一种惊心的美感。 她看着宋甜儿道:“你的剑,更快了。” 宋甜儿颔,她的长剑已归鞘。 石观音道:“我实在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内力?” 宋甜儿道:“或许是因为,我隐约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屋内的两个人都以为她在说笑,宋甜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我们的比斗之期,在九月十五。” 石观音道:“正是。”她的笑容中竟有一种憧憬之意,“江湖的神话中,剑神西门吹雪最重要的一场战斗,就是在九月十五。‘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呵,不知你我之中,是否也会出一个剑神?” 宋甜儿道:“你若是想要在紫禁城上比武,那也可以。” 石观音道:“你我之间的战斗,又何需旁人来看?” 白尺素木木地坐在床上,她虽害怕,却也目眩神迷,当世最强大的两个女子,在比斗之前的会面和交锋……这样的场景,岂非原本就是一场传奇? 她们确实已出了女子这两个字所划下的窠臼。 石观音侧耳听了片刻,对宋甜儿笑道:“你虽对楚留香不屑一顾,却有人迷他迷得很哩……这美貌尊贵的琵琶公主,在深夜里裸着身子去勾引男人,也不知是怎样的场景?” 宋甜儿道:“男未婚女未嫁,无论怎样都可以。” 石观音道:“楚留香可会乖乖就范?连我都有些好奇了……”她甜蜜的笑声还在帐内,整个人却已倏忽不见。宋甜儿无奈地一扶额,跟着出去了。 在帐篷门口,她扶起被倒在地上的胡铁花,为他解了穴。 胡铁花莫名其妙地从地上爬起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就算醉狠了,又怎会在新房门口倒头就睡? 他走进去,瞧见低眉垂目的新娘子正一身红妆,坐在床上等候。胡铁花心中愧疚,扶起她的手,笑道:“对不住,我方才喝醉了,让你等久了罢?” 新娘的手在微微抖,胡铁花更是过意不去,伸手去揭她的头帕,一揭之下登时怔在当场——这哪里是琵琶公主?分明是个丑八怪。 胡铁花惊骇之下,正要大呼一声,突见那女孩子肩膀微微抽动,晶莹的泪流了下来。 打在他的手上。 其实无论是美女还是丑女,她们的眼泪总是一样晶莹。

16三人 第十六章 轻功高的人,所使兵器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时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使用重兵器的人并不多。楚留香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他平素就不使兵器。石观音轻功更高,她也不使兵器;宋甜儿却使一柄长剑,她的轻功居然不比前两位弱。 但石观音愕然地现,宋甜儿动身比她晚,途中都耽搁了一拍,竟在这样短的路程中赶上了她。 如果你对自己某一方面的优势很有信心,并以此自傲的话;当另一个人在这方面比你更有优势时,你在妒忌外常常也要对她多几分佩服的。——因为再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懂得,要具有这个优势所付出的艰辛和牺牲。 宋甜儿拉住石观音的时候,石观音竟也就乖乖听从了她的意思,两人一起落在了一顶帐篷上,那位置很巧妙,两人居高临下地能看清下面人的一切举动,而下面人却又看不见她们。 琵琶公主裹着一床又厚又大的红色的鹅毛被,正向孤坐在帐篷外喝酒的楚留香走去。 楚留香问:“谁?” 琵琶公主噗哧一笑。 楚留香失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石观音在宋甜儿耳旁轻轻道:“这傻子,他还以为新娘子是琵琶公主哩,以这丫头的自命不凡,又怎肯嫁给胡铁花?”她说话时,幽香和气息都扑在宋甜儿耳畔,不知怎的,她的耳朵一瞬间红了起来。 琵琶公主笑道:“你能来这里,为何我就不能来?” 楚留香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你若不立刻回到洞房去,我就……” 琵琶公主格格娇笑道:“你……你要我到洞房去干什么?” 楚留香大声道:“到洞房去自然是……自然是……” 听到这里,石观音竟又暧昧地对宋甜儿笑道:“你知不知道到洞房去是做什么?” 宋甜儿此时半边脸也红了,她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不是该对楚留香很有兴趣的么,为何……” 石观音道:“为何什么?” 宋甜儿无奈摇头,石观音压抑着笑声:“江湖上有个神水宫,神水宫中有个水母阴姬。以前我总觉得她太过古怪,竟然不喜男色,反而偏宠女子。如今见着你,我突然现,其实女子也颇为可爱……” 宋甜儿心跳愈急,她叹道:“你魅惑众生的功力,我总算也是见识到了。” 石观音的笑容越得意。她竟温柔地道:“其实你和楚香帅,都可算是妙人,若能一并收入内帷,那滋味想必胜却人间无数……” 宋甜儿好悬没从帐篷顶上滑下去。 她只得目瞪口呆地瞧着石观音。 上天怎么造出这种神人来了?石观音、楚留香、宋甜儿3p?这种重口戏码就算上帝看到了也会喷饭吧! 石观音说:“我还有两个儿子,其实之前想,让你做我儿媳妇也挺不错,不过如今看来,他们还太嫩了。” 所以您老人家就亲自出马了? 但宋甜儿更明白,你若真的相信了石观音说的一字一句,那也就离死不远了。 下面的对话自然不会因为上面的言语交锋而暂停,琵琶公主道:“龟兹国的公主,又不止我一个,要嫁给胡铁花的,是我的姐姐呀!呆子……” 楚留香失声道:“你姐姐……你为什么不早说?” 石观音幽幽地说:“看着楚留香和其他女人深夜约会,你竟连心跳都未加快一分……” 宋甜儿道:“我的心跳应该加快么?” 石观音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并非对楚留香有意,又为何要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八年……一个少女,能有几个八年?” 宋甜儿轻轻道:“我不妨告诉你,只因我修炼的这种功法,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修炼者完全没有武功和内力,甚至连寻常人也不如,若非楚留香的庇护,我又怎可能顺利地修炼成功?他对我,就算不是情人,也是恩人。” 石观音叹道:“而且这种恩,一辈子也报不了……” 宋甜儿道:“也可以这么说。” 石观音道:“这么说来,你是一定会站在他那边的了。我岂非应该尽快杀了你?” 宋甜儿微笑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死亡,岂非是这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事物?我既不惧把别人送入死亡,自己又怎会害怕它?” 石观音的眼神渐渐沉迷,她竟似忍不住地要伸出手来抚摸宋甜儿的脸,宋甜儿避开了。她叹道:“你说的话,简直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她?谁又是她?宋甜儿心中略微奇怪,她当然知道石观音平生最爱的就是镜子中的自己,可如今看来,石观音简直把心目中的爱人当做了一个活生生存在、可以对话、完美无缺的人。 琵琶公主笑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不……” 她像是要往后退,又没有退,突然“嘤咛”一声,手已被楚留香抓住,身子也扑入楚留香怀里。 大漠里有风声呼啸而过,不远处的帐篷里灯火点点,因为是婚礼,遥远处还有几处歌声笑声。而在这个并不隐秘的角落里,红色的鹅毛被从琵琶公主的肩头往下滑,露出了她如玉的胸部,露出了她光滑的小腹,露出了她修长笔直的腿…… 这红色的被子,衬得她细嫩的皮肤格外洁白。所谓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她自然什么也没穿。 石观音窃窃地道:“其实有时候,伸手去解内衣也是一种情趣。” 宋甜儿:“……” 宋甜儿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她好似在和女同学一起看色-情片,还是现场版。可第一个和她一起分享这种经历的居然是石观音,这也未免太哭笑不得。 琵琶公主颤声道:“呆子,你想冷死我吗?”她彻底地掀开了锦被。 石观音依旧在饶有兴致地品评:“琵琶居然还是个处女,这倒是让人没有想到的。对了,甜儿,苏蓉蓉和李红袖是处女吗?” 宋甜儿:“……” 宋甜儿勉强道:“我怎么会知道。” 石观音自说自话地道:“苏蓉蓉一定不是。” 宋甜儿:“……”她很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已伸出了手,无疑接下来这两人就要裹进锦被里去大被同眠你好我好了,她已委实不想再看下去。但就在这关键时刻,石观音竟出声笑道:“若想要香帅更温柔点,琵琶公主今晚着实应该带床白被子的。” 她说完,笑着给宋甜儿飞了个眼风,自己竟飞快地遁走了。宋甜儿仅仅迟了半秒钟反应过来,就猛地对上了下面猝然抬头的楚留香震惊的双眼。 高手过招,千钧一,楚留香本是当世高手之一,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宋甜儿还能跑到哪儿去。 只是这场景实在太尴尬,宋甜儿还是下意识动了轻功。 楚留香也追了上来。 两人的距离原本越拉越远,楚留香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好似打了鸡血,猛地力,竟然在小树林边追上了宋甜儿。面对此情景,宋甜儿也只得安慰自己,不是我方轻功不高明,只是对方更擅长短途。 宋甜儿还是打算走,但楚留香竟嘶声叫了一句:“甜儿。” 那声音里,竟好似有无穷的惊讶,无穷的担忧,无穷的焦急。 宋甜儿莫名其妙,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窥的”?“咳,你回去继续吧我不会跟别人讲”?“那啥,你没被石观音吓出什么问题吧”? 都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宋甜儿最终只得道:“琵琶公主自己在那里,怎么办?”人姑娘还光着呢?楚留香你这个人,赶紧回去善后吧? 楚留香竟道:“我不管什么琵琶公主,我只在乎你怎么想……甜儿,你千万莫要误会。” 宋甜儿实在忍不住,纳闷地问了一句:“我误会什么?” 我到底误会什么了啊我? 楚留香沉默了,黑夜里只有虫鸣,这种沉默让人不安。半晌,他竟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好似有着无尽的凄楚和心酸,这简直已不像楚留香的笑。 他也失去了往日里倜傥、从容、温柔的态度。他竟刻薄地问道:“那你为何站在上面看着?你到底想看到什么?你为何不出声阻止?我看到你,你为何要跑?” 宋甜儿:“……” 她忽然现这个晚上实在不利出行,她已数次被人问得无言以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这一切行为不都是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的吗!怎么被他一问,反而觉得自己的行为这么不对劲? 宋甜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背对着楚留香,这本来是个预备着仍然想跑掉的姿势,但是用于对话就不太合适了,她转过身瞧了一眼楚留香。 楚留香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又燃起了火焰。 楚留香道:“我方才伸手,只是打算为她拉上被子,并非打算去……” 去什么呢?去碰她。 宋甜儿此时依然是:“……” 她仍然觉得此情此景都太囧了太ooc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古龙的主角会和一个配角生的对话。 其实一直以来,在不佩剑的状态下,她面对楚留香时都下意识地处于一种“扮演”状态中,扮演着原著里那个乐天知足、精擅厨艺的宋甜儿。 所以所有人看来,其实是这样。 宋甜儿握住剑,就如同冰雪一样地孤高、流星一样地闪亮。而当她不握剑的时候,对人就和气得多、体贴得多,她是一个好人,也很有能力,但她对所有人其实都比较冷淡。 只除了对楚留香。 她在楚留香面前,永远是那么娇俏、活泼、惹人爱怜,有的时候,还有几分让人心动的温柔如水。 什么能让一个冷淡冷漠冷傲的少女变得柔情? 除了爱情,还有什么有这等魔力? 甚至在楚留香心里,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等自信。一个少女,只对你笑,只为你洗手做羹汤,只和你讲述她的心事和梦想,难道这不是爱情的象征? 在她爱他的前提下,他对她百般暗示,她却视而不见,除了她想折磨他这一个理由,又还有什么能够说得通? 楚留香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你为什么不说话?” 宋甜儿慢慢说道:“我只想说,琵琶公主真执着,她好像,又追上来了。”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回自己的帐篷里去,要真不走,她怕琵琶公主会挠她一脸。 楚留香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道:“甜儿,你和我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说得好!宋甜儿精神一振,我和你的关系自然完全没什么不可告人的,所以你能不能别拉着我的手……? 琵琶公主的武功着实不弱,她的手牢牢攥在胸前,扣紧了那床大棉被,在这种状态下竟然这么快就赶了过来。她之前生气,只是让脸更红,眼睛跟闪亮;而这一次生气,却是气得脸扭曲,眼睛绿。 她喝道:“你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这丫头问话真一针见血啊!宋甜儿刚要回答,只听楚留香已一字字道:“我与甜儿已两心相许,还请公主莫要再如此行事了。” 琵琶公主气得低喝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母豹子猎杀前的低声咆哮。她此时手里没有武器,只得操纵起女人最原始的攻击手段——她挥舞着两只手上的长指甲,向宋甜儿抓了过来。 但之前她是用这两只手攥着被子的,于是红色鹅毛被自然滑脱下来,她竟也不管不顾——只要想到,之前这个冷冰冰的孤傲女人在帐篷顶上围观了她勾引楚留香的全过程,还看尽了她的裸-体,难言的屈辱和愤怒就让她全然顾不得理智。尤其是现在,在最风光旖旎的时候,楚留香竟然被这个女人勾走了,现在还让她滚,莫要来打扰这一对情侣。 楚留香当然没有让她滚,但是愤怒的女人此刻只能听进自己想听的。 楚留香自然没想过自己还有要打女人的一天,但他总不能让宋甜儿受辱。 他拦住了琵琶公主。 他既然要动手,自然也就放开了宋甜儿;而琵琶公主看他这么维护那个“狐狸精”,当然更是生气,又怎会停下攻击。 宋甜儿惊骇地看了两眼没穿衣服扑过来用爪子猛挠的琵琶公主,终于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她觉得,自己还是离楚留香远一点好。

17随云 第十七章 楚留香回到帐篷,姬冰雁正在沉睡。他坐下来,手中握着一只明月佩,那玉佩用淡紫色的丝络结起来,穿了几颗小小的珍珠,远远看着只是素淡,近看才能体味到主人的巧思。 这玉佩是宋甜儿的,方才她去得急,腰间佩饰掉了也不知道,楚留香却当宝贝一样拣了回来。 他用手指慢慢抚摸过玉佩中央的镂空云状花纹,想起这珍珠正是以前在船上时,自己从水下捞取的,不禁黯然地叹了一声。 姬冰雁却忽然翻身坐起,冷笑道:“你还是楚留香么,楚留香怎会这般不痛快,竟为了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牵肠挂肚……”原来他在装睡。 楚留香苦笑道:“岂止,楚留香不止不痛快,还是傻子,是笨驴……”他现在想起来,今天晚上实在是说错了许多话,也做错了许多事,他实在已后悔到了极点。 姬冰雁看着好友这从未有过的灰暗、沮丧和失落,竟也起了一丝同情之心,没有挤兑嘲讽他,反而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酒、轻功、女人,楚留香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如今不过是宋甜儿一时没被你追上,你又何需气馁?多少女人在第一次见你时,对你又打又骂,可她们后来还不是喜欢你喜欢得狂……我真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 楚留香道:“我如今才知道,我对女人有办法,不过是因为她们喜欢我,真遇上了一个宋甜儿,我简直无处下手。” 其实追求女人,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脸皮要厚,就比如今天,宋甜儿明明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知道的人无不以为他们正是一对,这叫舆论攻势;宋甜儿虽然没有承认,可是也没有否认,这就叫死缠烂打——除非她一辈子不找男人,否则除了楚留香她还能爱谁? 楚留香又叹道:“而且我还是个小人……” 姬冰雁道:“楚留香就算是笨驴也不会是小人。而且男女之间,哪有什么卑鄙无耻之说?她要是讨厌你,你这叫骚扰;她要是不反对,这就叫烈女怕缠郎。”他说着说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于铁公鸡姬冰雁是很难得的。因为他已太多年没见过从未失败的楚留香失败的模样,也太多年没见过人见人爱的楚留香踢到铁板的模样。 这叫他觉得,楚留香还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很正常的青年人,而非江湖传言中的神化或者妖魔化。 心神放松之下,姬冰雁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被她吃得这样死,看来以后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三人中,打头的不是苏蓉蓉,而要变作宋甜儿了。” 楚留香脸色猝变,他险些跳了起来。他道:“老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苏蓉蓉和李红袖可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想法。” 姬冰雁看着他,慢慢道:“你既已接受了宋甜儿,为何不接受苏蓉蓉和李红袖?我以前以为你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既然已经吃了,吃一口和吃三口有什么分别?”他并非故意说得这么难听,可是事实上,这本就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甚至会觉得,楚留香和这三美原本就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宋甜儿不过是三美中的一份子。 楚留香此刻想到的却是宫南燕来的时候,三美坐在楼下的舱室里,他在甲板上与宫南燕*,她们沉默回避。这样的场景又岂是第一次出现,可为什么以前他觉得理所当然,今天瞧着宋甜儿为他和琵琶公主留下空间,却那么生气,那么——伤心? 这自然是因为,以前不在乎,所以甚至未意识到三美的存在;而现在呢,却是时时放在心上,捧在眼里,她的皱眉、她的回避、她的不在乎,都会刺痛他的心。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才叫做感情,哪怕刺痛哪怕难过,也叫人甘之如饴。与之相比,之前他对于生命中遇到的女人那种怜惜与温情,简直如同蛛丝网一样,微薄到一戳即破。 其实,他和她之间,明明没有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甜言蜜语,可是他的心已经全然不同。 他平静地对姬冰雁道:“我不会那么做,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的,如果有这种想法,不仅仅是侮辱甜儿,更是在侮辱我自己。” 最珍贵的感情、最甜蜜的悸动、最艰涩的心酸,怎么舍得与浮花浪蕊相提并论?那可不就是在侮辱自己、侮辱自己最宝贵的部分? 姬冰雁看着他,神情有些奇特,忽然笑了起来:“以前我和你还老说,小胡是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又都不喜欢他。” 楚留香接口道:“他自己也常常说,直接说他是犯贱。” 姬冰雁冷笑道:“你如今还不是一个样?”看着楚留香不服气的样子,他一针见血地说,“你和她相处七八年,之前为什么不动心、甚至忽视?现在不过是看到了她的特别之处,偏偏她居然又拒绝了你,哦,不,是无视了你,所以你才会好似一头了情的公牛一般红着眼向前直闯。” 姬冰雁嗤笑:“你真会喜欢她一辈子?我亲耳听见人说,‘楚香帅是多情的,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他复述着自己听到的话,冷冷的语气竟然也模仿出狂热粉丝的感觉。 楚留香苦笑着不住地摸鼻子,他道:“这话必定是个少年人说的,一个男人有多大的成就,和他有多少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姬冰雁忽而愉快地道:“宋甜儿就说过,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每个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两个;每个失败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堆……楚留香,你觉得呢?”他自己虽也有不少姬妾,可是对此倒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姬冰雁本就不怕被人说是个失败者的,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成功。 虽然后来他可称得上富有已极。 楚留香只得转移话题:“算来算去,这次又苦了小胡……这简直像是在骗婚,他那新娘子,竟从头到尾都不敢露面,不是个丑八怪才怪。” 突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竟然正是胡铁花。 楚留香本以为他就算不气得要命,也必定面色如土。谁知他的表情竟古怪得很,简直又像笑,又像哭。 他坐下来,半天没说话。 楚留香轻哼一声,试探着问道:“你……你还好么?” 胡铁花跳起来大声道:“不好,不好,我怎么可能好得了?”他怒火万丈地说,“你若在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收到一封休书,你能好得了么?”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怔住了。 姬冰雁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铁花道:“新娘子根本不是琵琶公主,她是琵琶公主的姐姐!她说昨夜,石观音上门来打算杀了她,代替她与我洞房花烛……”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打了个抖。“如果不是宋甜儿救她,她已经死在那里,所以,所以她已下定了决心,要在新生命里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日子,不再被父亲和妹妹左右……” 他好似已说不下去,取出一方素帕,上面是从容简静的楷书,姬冰雁先赞一声:“好字!” 三人去看时,上面写的是: “胡铁花与白尺素因退婚等事甘结字据,因感情失和,势难相谐,作出退婚之诺。朱弦既断,明镜亦缺,今日之别,流水各东西,此意不需结。” 楚留香道:“白尺素?倒是个好名字,可惜……” 既能传尺素,何必伤寸心。 有女孩子撩开帘子,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来,楚留香认得最前面的两个,这就是上次大公主派来给他们送日常用品时的侍女。原来大公主就是白尺素,原来宋甜儿结识的公主就是尺素公主。 难怪她会突然出现在新房帐篷外。 那两个龟兹女孩子失去了上次来时的笑脸和喜气,板着脸冷冷说:“这是公主给胡大侠的补偿费用。”说着,就搬进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掀开看时,俱是些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其价值难以计数。 胡铁花目瞪口呆,大声道:“我不需要这个,给你们公主抬回去,她以后说不定有用。” 那两个侍女恨声说:“大公主今日去和王爷说了,待到宋小姐回来接她,她就跟着宋小姐回中原,以后也不嫁人了。所以这些嫁妆都已没有用处,也不方便带着出门,不如都赠与胡大侠,作为他昨夜受惊生气的补偿……” 她们愤怒地瞪了胡铁花一眼:“男子为何总是这般肤浅,只盯着女人的脸看?我们大公主是当世少有的贤惠女子,哼,有些人只管日后后悔去吧!” 她们也不待胡铁花说什么,一溜烟地走了。 胡铁花脸上烫,他好似已无法面对楚留香和似笑非笑的姬冰雁,只得道:“我去找她,把这些东西退回去。”必须得退,否则他胡铁花成什么了? 楚留香道:“我和你一起去。” 胡铁花奇道:“你去做什么?” 楚留香道:“待到甜儿回来?甜儿何时离开了?她又去了哪里?我去向大公主打听打听她的行踪。” 他去问尺素公主,尺素公主却好似已受够了打击,她竟躲在帘子后不再出来,只让侍女内外传话。 她道:“今天早上她过来见我,我告诉了她日后的打算,她听了之后说,‘也好,我目前需到另一处去赴约,你在此地等我,二十日内,我便会来接你,纵然我不来,我也会派南宫灵来’。然后她便离开了。” 楚留香低声道:“她为何没来告诉我一声?” 胡铁花道:“她或许走得急也不一定。” 楚留香心里极为难过。昨日南宫灵在婚宴上被灌醉了,因此直接从下午开始呼呼大睡,宋甜儿有功夫去叫醒一个醉倒沉睡的人,却没时间来和楚留香说一句话? 你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你弃之不顾,这是何等的滋味,楚留香总算也明白了一两分。 在伤心失落之外,楚留香更有一重担忧——她竟自己去寻石观音了?否则她何需带着南宫灵? 也许,宋甜儿会在楚留香看不见的位置,受伤、流血、忍受痛苦和绝望,甚至失去生命。 这样的念头一钻入脑海,立刻变得无比巨大,压得楚留香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觉悟,或许,宋甜儿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是注定要跟着去的。 楚留香在千钧一之际赶到,阻止了一点红和姬冰雁在沙漠中的拼斗。而后一行三人来到沙盗“一阵风”的巢穴中,易容改扮后与石观音的手下接头,希望能探出石观音的虚实。谁知立刻被石观音的手下吴菊轩认了出来,反而由石观音的女弟子长孙红将他们捉起来,带到沙船之上,听到了石观音与龟兹叛臣的相聚。 楚留香在沙漠中跋涉时,宋甜儿已到了石观音居住的山谷之外。入目的是一片岩石,大小堆叠,各式各样,千奇百怪,大的如石峰排云,小的也有数十丈。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南宫灵指着一座高插入云的怪石奇峰,道:“进去的路,在这座山峰下面。” 进去后是一处石坳,石坳后又是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南宫灵苦笑道:“这里便是秘谷鬼径,上次我来时,被人用布蒙了眼睛。”他羞惭地道,“楼主,我实在已无法辨别路径了。” 宋甜儿沉吟道:“不能直接进去么?” 南宫灵道:“她们说,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风过,卷起黄沙,南宫灵说,“这里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工,其间又夹杂着五行相克相生的八卦义理,若非此道高手,又或者本来已知晓通路,否则会一辈子在原地打转。” 他神情越来越沮丧,宋甜儿冰冷的脸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她道:“你已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 她自个人空间中取出了云荒大6上的黄泉谱,空桑皇室万年来一直统治云荒,藏宝无数,区区一个引领迷宫的法宝,她还是拿得出来的。 南宫灵虽对这一张黄色的卷轴好奇无比,可是也只是恭谨地低着头,没有去看。宋甜儿迈步后,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更没有开口质疑半句。 真是一个好下属啊。 走过密谷贵径之后,他们就看到了一群扫地的男子,他们虽则面貌英俊,是绝世的美男子,却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自古以来,就在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末日。 南宫灵低声道:“他们就是,就是……” 宋甜儿道:“石观音的男宠?” 南宫灵点了点头,他看着这群蓬头镂衣的卑贱奴隶,眼神既茫然又悲哀。 宋甜儿忽道:“那他呢?难道他也是男宠?” 她指着一座石峰上的黑衣少年,那分明是个世家子弟,他衣着打扮均极考究,整个人看起来秀气而斯文,他望着这边,竟似露出了一缕微笑。 心随浮云,静如止水。 南宫灵抬头去看时,已经渺无人影:“哪里?” 宋甜儿摇了摇头:“他已离开了。”她沉思着,忽然断言,“有如此气度、轻功又如此高明的人,一定不会是男宠。” 南宫灵道:“可是在这里扫地的人里,也都不是凡俗之辈。” 宋甜儿道:“我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也没有看清他的手,但我相信,他的武功也一定很高明,甚至他的人给我的感觉也十分危险。” 南宫灵道:“这是你的直觉吗?” 宋甜儿道:“不错,他比石观音更像是我的敌人。”此话一出,她心头一悸,为何会出口这种话?明明不过是短短一瞥。 可是危险,感觉真的很危险。

18险境 第十八章 那群正在扫地的美男子可能均是昔日江湖中一流的人物,说不得武功、相貌、才干、心机具备,但宋甜儿和南宫灵却都没有对他们施以任何关注的目光——南宫灵原本便不愿直面这些人物,宋甜儿的感觉却是复杂。 这个江湖有多残酷,不是第一次知道,但这些活脱脱的失足例子仍然会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 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天真的孩子可能会觉得,这些人活该,谁让他们抵挡不了美色的诱惑,谁让他们意志不够坚定,谁让他们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家族、抛弃荣光、抛弃追求的大道。这些孩子不懂诱惑的可怕,不明白,其实每个人稍稍踏错半步,就会飞快地沦落。 邪恶岂非原本就是一种诱惑? 而这种诱惑,又原本就是生命中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 就好像在西方的天主教中,每个信徒都有一个从不动摇的信念——自己是有罪的,自己身上有着黑色的污点,哪怕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也有着无法洗脱的原罪。在告解室中说出自己心中最深最险的秘密,洗刷自己的罪恶,祈求上帝的宽恕,这一过程能给人的心灵莫大的宽慰。 光明让人向往,黑暗让人沉醉,在光明与黑暗的交锋中,人的生命才能绽放出最灿烂的光芒。 爱情也是如此矛盾,爱情如星,迷恋如火,爱情让人追求向往,迷恋却让人奋不顾身。前者是那么平淡,而后者却是那么火热…… 宋甜儿看了南宫灵一眼,一个像他这样不够坚强不够执着的人,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会迷恋,就会爱上黑暗,就会沉沦不复。 往前缓步而行,忽见一片花海,红红白白,煞是好看,一股说也说不出的甜蜜香气沁人心脾,竟教人神魂俱醉。宋甜儿伸手去攀那花朵,南宫灵突然拉住了她,恐惧地道:“这花摘不得,它有毒……” 花朵的颜色都十分纯粹,红得热烈,白得清透,宋甜儿瞧着花朵边缘不规则的形状,说:“是么?” 南宫灵道:“不过有的时候,它也能带给人无比的快乐,尝过这种快乐的人可以放弃一切光辉和荣耀……这好像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一种花,专为诱惑世人用的。” 宋甜儿微笑道:“这种花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人现过,本也没什么稀奇。它叫罂粟花,又叫忘忧草。” 这时,忽而有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道:“小姐见闻真是广博。”从前方花海里缓步踏出一个长身玉立、轻衫飘飘的少年,他人既温文儒雅,脸上的笑容更温柔亲切,教人一见了他就会生出好感。 南宫灵瞪着他,质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丁枫,我家主人遣我来迎客人入谷。” 他话语刚落,南宫灵身子一晃,突然直挺挺地朝地上栽了下去。丁枫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接,失声道:“这位兄台是怎么了?”宋甜儿却自然不会教他碰到南宫灵,抢先伸出袖子托住了他。 丁枫一怔,面上却露出一个暧昧而理解的笑容,仿佛是在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你们是一对情侣,难怪你这么忧虑心切。 他也就负手站在一旁,只是面上还作出一副关切焦虑的样子。 宋甜儿却犯了难,这时如何安置南宫灵呢?自己既不方便抱着他,也不方便背着他,然而把他交到丁枫手里又后患无穷。 宋甜儿皱着眉头沉思地望着南宫灵,丁枫善解人意地笑道:“不若在下唤几名奴婢过来,把这位兄台抬进去吧?” 宋甜儿正色道:“他姓南宫,名叫南宫灵。我姓宋,名宋甜儿,请直呼名字即可。” 丁枫惊道:“原来这位竟是丐帮帮主,阁下是斩月楼主!当真失敬极了。”他出几声呼啸,立刻便有四名白衣少女掠了出来,默默地福身一礼,将南宫灵放上担架,跟在了他们身后。 宋甜儿在丁枫的指引下往谷内而去,她不觉多看了那四名白衣少女几眼,丁枫立刻殷勤地探问道:“斩月楼主,这些女子有何不妥吗?” 宋甜儿道:“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她们长得真是十分美丽……”她话还未说完,一名少女竟从袖中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银剑,立时向脸上切去。 宋甜儿指风一弹,那小银剑铿然落地,只是毕竟隔得近,那少女脸上已划出深深一道口子来,霎时血流覆面,十分可怖。但宋甜儿却也因此看清了,这四名少女脸上并无易容。 宋甜儿冷道:“这是什么意思?” 丁枫垂道:“楼主万请恕罪,她们并非有意在贵客面前妄动兵器,只是主人新近立下了一条规矩,为示我方诚心欢迎之意,只要客人看中了什么物件,就必定赠与客人带走。” 宋甜儿哑然,这么说,她看中了这四名少女的美貌,她们便要将脸切下来给她带走了。 宋甜儿道:“你们的主人,是石观音吗?” 丁枫笑道:“原来斩月楼主早已识得在下的主人。” 宋甜儿却摇了摇头:“——她又岂能指使于你?” 丁枫道:“不知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宋甜儿平静道:“石观音虽然功力高强,却不过是一介孤女出身,在这世上,除了她自己的拼搏和积累,她可以说本来空无一物。她所能指使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裙下之臣、自己身边的女弟子、自己的儿子,她又怎能指挥得动你呢?” 丁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宋甜儿瞧了两眼,眼中渐渐显露出一种佩服之意——过人的眼力和判断力,岂非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才能?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遵从主人之命,前来协助石观音行事。” 宋甜儿面无表情,心里却暗暗摇头。石观音的女弟子俱都貌丑,这谷中怎么会突然多出四个娇俏少女,丁枫的话不尽不实,他的主人蝙蝠公子原随云必定已到了这里。 平地里路尽,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原来攀过这座石峰,才是石观音所居之处。山崖下整整齐齐垂吊着数十个老木做的坚固木篮,篮子里仅能坐下一人。 丁枫率先站了上去。宋甜儿在心里叹口气,到底是把南宫灵接过来,自己扶着选了一个木篮。一行七人站在六个篮子里,在缆绳的作用下慢慢向上升去。 离地二三十丈的时候,四名白衣少女都是脸色青,身体觳觫,完全不敢往下张望。宋甜儿平静地瞧着沙漠中参差鱼鳞的地貌,眼中竟流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平安到达崖顶。 丁枫微笑道:“还请楼主随我坐船到对面。” 原来这石崖是天然一道屏障,人需得凭外力翻过去方才算到达了终点,在这里,已经隐隐能看到对岸的溪流素寒、精巧屋舍。然而往下一看,饶是以宋甜儿的冷静也不免心跳加快——那崖下竟然是一道深谷,谷底是森然林列的冰刀。 崖下有冷泉,冷泉在特殊的地貌下凝结成突出的冰块,而冰块又被风力催磨成刀。在阳光下,片片闪烁出凛冽的寒光。 唉,还真是下刀山了。 一行人坐上精巧的画舫,依旧是在机械的推动下,由此岸直接滑到彼岸,丁枫还开玩笑似的说道:“这船绝不会失事,便是一时出了问题也不要紧,楼主请看,若是掉下去正好会落在那座冰桥上,稍通武功的人都能顺利经过。” 他这番话一出,四名白衣少女脸色好看了些。 宋甜儿一语不地扶着南宫灵往船里走。一般人到此地,心神也都会放松许多,毕竟丁枫也在座,若是真有什么阴谋诡计,总不能把他也算计进去。 谁知船就失事了! 一阵激烈的翻转过后,伴随着四名少女惨烈的尖叫声,七人下饺子似的自空中落下。那四个女孩子毕竟武功不高,在空中无力自控,直接被甩到了冰刀河中,立时肌骨破裂、心穿肠断。 宋甜儿拎着南宫灵,在急下坠的过程中碰巧贴近了山崖,下一刻,他们就会在崖壁上撞得头骨裂开!在这千钧一之际,她伸手在崖壁上轻轻贴了一下,随即借力飘然下坠。 她落在了冰刀河的这一边。 丁枫竟巧合地直接落在冰桥上,他咧开嘴,自内心地笑了片刻,畅快地直接走了过去,对着宋甜儿招手笑道:“楼主,快过来吧!” 宋甜儿仿佛也被他的喜悦所感染,双目中晶亮地一闪。她摇头道:“不必。” 丁枫诧异道:“为何?” 宋甜儿平心静气,默默立在当场。丁枫的表情越来越不解,过了半刻,突然近处传来巨大的呼啸,山上的雪水此刻出闸奔涌,一下子就冲垮了那座冰桥,同时也冲走了四名少女带血的尸体。 若是宋甜儿真的上去了,此刻一并被冲走的也有她,她会在河底暗流的冰刀中死无全尸。 丁枫神情震恐,张口想说什么,宋甜儿不再理会他,自己伸手解开了腰带。她用那一根素白的丝帛缠在剑柄上,手微微一抖,这一根柔软无力的丝帛竟然就变得钢铁一般坚硬。 这本来是江湖中常见的外家功夫,使软剑的人,第一课就是如何向柔软剑身内灌注内力。可是宋甜儿这一手,江湖上却几乎没有人使得出来。 她素手轻扬,优雅地一掷,剑身竟就顺利地、切豆腐一般地没入了对面坚硬的山崖。再把这边丝帛的一头系在树上,天然一根索带就此结成。 她衣襟散开了,衣袂飘飘,长袖当风,手里轻轻巧巧拎着南宫灵,绣鞋在丝帛上轻轻一点,就此渡过了死亡的口岸,到达了胜利的彼端。 丁枫目不转睛瞧着她,终于也道:“佩服……” 然而,此刻她哪里还会理他?她早已去得远了。 丁枫瞧着她许久,终于走上大路,慢慢走进了一件屋子,屋子里,正有一个温文秀气的黑衣少年对着窗户坐着。丁枫恭谨地向他复述了方才的经过,那少年始终沉默不语。 丁枫道:“宋小姐功夫实在太过高明……” 原随云道:“岂止是高明?”他双目空茫,此刻却伸手精准地指向了对面,“你瞧瞧山崖上。” 丁枫一看,登时大吃一惊。 方才宋甜儿素手轻轻按过的地方,已然出现了一个纤毫毕现的手印,指若削春葱,形如凝霜玉。他竟想起了那少女微微噙着的一丝笑意,轻松、洒脱、目空一切。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值得一提呢?

19少年 第十九章 在雅舍里住下来,宋甜儿瞧着床上晕迷的南宫灵,陷入沉思。南宫灵早知道石观音居处的种种阵法机关,又怎么会不知道花阵中的特制迷药?他一早在鼻间暗暗藏入丹丸防止吸入迷雾,谁知还是在那里倒下了。 他并没有接触过谷内的什么东西,目前为止尚未有过饮食,石观音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中招? 她突然伸手掩住自己的胸口,低低喘息两声,一倾身,在帕子里吐出一口血来。她寒星一样明亮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也黯淡了下去,她瞧着南宫灵,伸手去摸他的脉搏,觉他心跳越来越缓慢,呼吸间隔也越来越长,眉宇间终于也流露出焦急——若是大脑缺氧时间过久,以后不会影响智商罢? 她轻轻咳了两声,脸色煞白如霜,嘴唇却是奇异的嫣红色。 在密室里,有一双秋水目流露出狂喜之色。 武功卓绝的宋甜儿,竟然也受了内伤?而她与石观音约定的日子,已相差不到十日,在这十日内她又怎么可能完全复原?她岂非已经输定了? 这秋水目的主人疾步走远,有了这样的好消息,她自然要抢先去通知自己的主人。宋甜儿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那副王维真迹,从个人空间中取出一粒辟毒丹,给南宫灵服了下去。 她修炼的本是偏向灵魂的功法,在前十三年当中,她的体内甚至没有一丝真气,只能像小孩玩木剑似的凭空劈砍,感悟剑意。后来又把源力转化为*上的内力,直到今年才算大功告成。只是现在的身体毕竟年岁尚幼,筋骨肌肉都未到达巅峰状态,今日使用的力量稍稍过度,登时就让自己受了内伤。 她结出手印,捻动心法,对自己使出一招“雨润”,以甘甜雨露的滋润使人精力充沛。宋甜儿面色渐渐恢复如常,再瞧南宫灵,呼吸、心跳、面色也与常人无异,她同情地瞧着床上挺尸一样的年青人,深觉他实在是这世间最苦的人之一,几次三番要他性命的,竟都是他的血亲。 这本来是个快意恩仇的世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南宫灵的这种情况,岂非连报仇也不能够? 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艳红衣裳的女孩子走进来,娇笑道:“这便是我那小叔子么?” 她明眸皓齿,豆蔻年华,头上梳着两条乌油油大辫子,一眼看见宋甜儿,忽然低下拜,正色道:“长孙红今日得见斩月楼主,实在幸甚!” 宋甜儿道:“无需多礼,你便是无花的妻子长孙红?” 长孙红兴奋得脸上微红,大声道:“正是!”她拍拍手,两列女子走了进来,她叱道,“我片刻不在,你们便如此惫懒,也不知道好好招呼客人。”言毕又向宋甜儿笑道,“楼主一路风尘疲惫,不如先沐浴换衣,我今日且先代家师与外子宴请楼主。” 不过片刻,屏风架起,澡盆搁好,热水、皂豆、香巾、新衣已样样具备,在厢房内小几上,甚至还搁了一杯琥珀光泽的葡萄美酒。长孙红亲自服侍宋甜儿,为她解开衣带,一旁的侍女拿起雪白的毛巾就要搁到澡盆中…… 宋甜儿道:“慢着。” 仿佛吃了一吓,那侍女手一松,毛巾直直掉进了澡盆中。洗澡水是温热的,还往外冒着白汽,看上去清澈而可爱,毛巾是雪白的,用花露熏蒸过,讲究又洁净。 宋甜儿皱了皱眉,道:“把这水换了罢。” 长孙红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楼主,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宋甜儿瞧了一眼那毛巾,左下角用金线略微绣出一弯浅月,看上去平凡而不起眼。她说:“水里自然是没有什么的,毛巾上却有。” 长孙红笑道:“毛巾上难道有人涂了毒药?” 宋甜儿道:“不是毒药,不过是软筋散罢了。” 长孙红道:“楼主何必多心,哪里会有什么软筋散,你若不喜欢,我们换了就是……”她一边强笑着,一边指使人飞快地把水抬出去倒掉了。 这次再没有什么问题了,长孙红的脸色也始终有些青白。宋甜儿道:“你出去罢,晚上的宴席,我也就不参加了。” 长孙红脸色更加难看,她喏喏应了几声,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雅舍外是一片竹林,林中人白练铢衣,衣袂斜斜,被晚风拂动。晚霞为她白玉一般的脸晕上一层绯光,这真是天寒日暮倚修竹,初见仙人萼绿华。 然而丁枫却没有心思去欣赏,他正忙着追逐一个人。 那黑衣少年匆匆奔了过来,仍傲然道:“你追上我也没用,我是死也不会听从你的话去服侍什么石观音的……” 丁枫道:“原公子,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只需在此地耐心等片刻,换到一间大一点的屋子里去,好好喝杯茶,吃顿饭,等你父亲派人来接你回家,这样岂不是舒服又安心?你又何必熬着白受罪呢?” 宋甜儿走了过来,她问道:“丁枫,这是何人?你追赶他做什么?” 奇怪,她直呼丁枫的名字,态度本来不算有礼貌,可是在见识过她的武功内力后,就连丁枫本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武学上的王者,岂非比真正的王者还要受人尊敬?她又岂非可以随意对待任何不如她的人? 黑衣少年抢先道:“你又是谁?” 宋甜儿平静地说:“我是宋甜儿。”这个名字本来并不威风,更不神圣,可是由于属于她,就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剑气,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顿了一顿,问道:“你看不见?” 黑衣少年好似被人刺痛了一般,他嘴唇紧闭着,显示出优美到无与伦比,然则也倔强到无与伦比的线条:“无争山庄原随云本就是个瞎子,你难道不知道?” 宋甜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接着,她好似控制不住似的,竟轻笑出声。原随云的脸此刻变得煞白,他攥着拳头,怒喝道:“你可是嘲笑我是个瞎子?” 宋甜儿略微侧过头瞧着他,这一刻丁枫才觉,她虽然如此的冰冷不可接近,但在感情流露的时候,却又是这样优雅动人,简直不逊于石观音。她慢慢道:“我只是在想,你长相这般出色,也难怪石观音非要把你抢回这里。”她看着丁枫,戏谑地道,“你可是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丁枫苦笑道:“若是楼主阻拦,在下当然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宋甜儿道:“那好,你走吧。” 丁枫走后,原随云吃惊道:“你……你说一句话他就走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甜儿道:“我是宋甜儿……你又是为何被石观音带来这里?” 原随云黯然道:“只因我误信了一个好朋友。” 宋甜儿不再说话。多少人间的悲剧可以用这一句话来概括?只因误信了好友,只因看错了情人,只因太相信人心。 不要对他人报任何希望,每个人到最后,都一定会让你失望。哪怕经历过两个世界,最终能不让她失望、成为她亲朋好友的,也屈指可数。 而在这个世界,到现在为止也只有半个人——楚留香作为大哥是很合格的,只是最近却不知怎的有点奇怪。 原随云“瞧着”她,冷冷道:“你想必在心里暗暗嘲笑我罢,世家子弟,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可抱怨的,错信他人,也是活该。” 宋甜儿又笑了,这样的感慨多么耳熟啊,她在做白璘郡主的时候简直听到耳朵起茧。她道:“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真的幸福?谁的人生不是充满了寂寞和痛苦?万人羡慕的眼光又怎么样,他们看你的时间不过占据了你人生的万分之一。更多的时候,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在哪里,你不知道明天早上在哪里,你身边的人有很多,太多了,可是他们简直比陌生人还要可恨——不能付出真心的熟人,岂非最让人膈应和隔膜的?” 原随云怔住了,这一刻他的表情很奇怪,那一丝勾起的冷漠的笑,充满了感慨与嘲讽,看上去饱经世事而又满怀恶意。 但随即他的脸色又恢复了高傲与倔强,他冷淡地说:“你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宋甜儿道:“自然是因为我自讨苦吃。”她也逐渐平复了那种怀旧的追忆的情绪,语气又开始变得平静漠然。 原随云吸了口气,突然低下头又抬起头:“我能不能到你那坐一会?” 宋甜儿道:“当然可以。” 她率先走在前面,原随云“看”向她的方向,黑暗无神的瞳子里暗流涌动。 从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个天赋出众的孩子;到长大后,他更是万中无一的青年。惊才绝艳,人中龙凤。这种天赋体现在所有的方面,包括对付女人。 甚至女人中最难对付的一种,他也颇有心得。就像当年,他想自华山掌门人枯梅师太手中取得清风十三剑的秘笈,他只是在雨天里,折下一支蓝色的鸢尾花,专注地凝望着她说,“你喜欢听戏吗?” 枯梅师太喜欢听武戏。 这样出众的少年、这样精彩的青春,痴痴望着她问出这样一句。这时候又还能再说什么,这个强硬、死板甚至可怕的中年女人一下子软化,从此堕入爱情的深渊,万劫不复。 她接过他手里的花,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她是当今江湖上最有权势的七个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江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她什么阵仗没见过,她变成这个眼盲少年的帮凶甚至奴隶。 爱情真能慢慢杀死一个人。

20感觉 第二十章 长孙红带着一队侍女往雅舍方向走,在距离十丈的地方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她实在不大想进去。石观音对待自己的女弟子一向是十分公平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有别的话可讲。因此长孙红的师妹们对她也并不多敬畏,一人脆声笑道:“师姐,为什么不走了?” 另一人道:“啐,你赶这么急做什么,莫不是想进去看那原公子?” 一行人嘻嘻哈哈笑起来,长孙红笑道:“你们这帮小蹄子见到长相俊的男人就心急火燎……”她面上虽笑着,心里却在骂:真是不知死活! 能与石观音有所交易,甚至在石观音不在谷中的时候暂时当家做主的,能是什么善茬?长孙红本是一个非常胆大的女人,心也非常狠,可是她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只告诉自己一句话——不要惹他。 雅舍小楼里的三个主儿她现在是一个都惹不起,就连南宫灵,那背后也有无花做靠山,她绝不肯因怠慢小叔子而惹恼无花的。 雅舍内琴声淙淙响起,那声音宛如春风一般柔和、空寂、孤高,听着让人心神俱醉。长孙红走进去,就看见原随云正坐在一具琴后面,双手拂动间便是妙音佳曲,他抬头对宋甜儿微笑道:“何以报佳惠,空惭绿绮琴。” 宋甜儿道:“既然你喜欢,这把绿绮便送给你,名琴赠知音,总算也不辜负了。” 原随云道:“随云却之不恭,无争山庄中也有数把上好的箜篌,宋小姐有空了定要来作客才是。” 宋甜儿淡淡“嗯”了一声,原随云就露出欣喜温柔的微笑,随口问道:“我真是不明白,你到此地来怎么还随身带了这么多行李?” 宋甜儿眼睛也不眨,应付道:“南宫灵背来的。” 你……睁眼说瞎话啊!长孙红险些扑地,轻咳一声笑道:“楼主,原公子,我给你们送东西来啦。”她命人把衣物、茶叶、清洁的饮水妥善放置更替,自己坐下笑道,“不瞒楼主说,有一位你的故人就要来了呢。” 南宫灵高兴道:“可是无花?” 宋甜儿道:“应当是石观音、无花和楚留香一行人罢。” 南宫灵诧异道:“他们又怎么会走到一处?” 长孙红道:“可不是,楚香帅想必仰慕师父美名已久,故而特意把自己用绳子捆了送上师父的沙船,因此他们便一起向谷中来啦!” 南宫灵又惊又笑:“什么?楚留香怎么会做这种事?”想想又道,“石观音她老人家与楼主约定之期将至,为何不早些回来养精蓄锐,她抓楚留香回来做什么?” 原随云冷冷道:“我听说楚留香皮相也是不错的,石观音想必瞧上他了罢。”他仿佛以被石观音抓住为毕生大耻,提起她的名字都满怀厌烦。 长孙红笑道:“原公子只管放心,令尊的赎金已送到了,我们明日便让丁枫送你出沙漠。”就算石观音和原随云结成同盟,那也是王不见王,原随云伤了宋甜儿,已经达成协议内容,还是快些把这祖宗送走吧。 原随云失声道:“当真?”语音出口才觉自己失态,喜色渐渐收敛,他“望”了宋甜儿一眼,原本贵族式的苍白面庞上浮现出淡淡红晕,“你与我的那一局棋还没有下完……” 宋甜儿道:“你不是全记在脑中了吗?”这位真是神人,自己只是下一子,他看不见都能记住全盘棋路,而且棋艺高,要不是做柳梦璃、白璘的时候都接受过正统贵族训练,自己还真ho1d不住。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原随云修长坚定的双手,这指尖真敏感极了,用手在书上抚摸笔迹墨痕就能阅读。人虽然是瞎子,可是画画写字都比正常人更精通、更美观。 这一套套传说中的绝技在自己面前一一展示,还真有点震撼。 或许有人会恨他,但没人敢瞧不起他。 原随云笑道:“待你出谷后,定要来无争山庄与我下完这局棋,若你不来,我就去找你了。” 宋甜儿简洁地说:“好。”怕你来找我么,有本事请我去蝙蝠岛看看啊……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在罂粟阵里被迷香迷倒,醒来后现自己被送到了一处石屋子,曲无容正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这时忽然有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绛衣少女走了进来,黄衣少女瞧着地上尚且“晕迷”的楚留香道:“这就是传说中那英俊的强盗,最潇洒的流氓么?” 绛衣少女笑道:“传说中只怕将他说的太厉害了,他若真有这么厉害,此刻怎会躺在这里?” 黄衣少女笑道:“但他看起来却比传说中还迷人,难怪有许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为的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绛衣少女道:“他便是再迷人,莫非还抵得过那位原公子么?便是斩月楼主那么冷冰冰的女孩子,不也对原公子好得很么?” 楚留香听见宋甜儿的名字,他再不能维持镇定,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这才看清这两名少女,她们的声音虽十分清脆,面容却丑陋至极。楚留香对她们微微一笑,黄衣少女登时忸怩起来,绛衣少女突然开始咯咯笑个不住,似乎再也没有办法停止。 曲无容皱了皱眉,扭头走了出去。 黄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丑丫头,知道自己不被人喜欢,就故意做出这幅假道学的样子……哼!你看不惯我们,我们还看不惯你哩!” 绛衣少女也道:“她也不过是觉着自己武功高罢了,嘁,她武功再高,难道能比那位斩月楼主还高?人家虽然也冷冰冰的,看着却没有她这么讨厌。”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两位姑娘可曾见过那位斩月楼主?她可还好?” 黄衣少女道:“自然见过的。她一入谷便被师姐安置在最好的雅舍里,身边还伴着两位美男子,当然好得很啦。” 楚留香明知不该,还是问道:“是哪两位美男子?”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一位是丐帮帮主南宫灵,另一位是无争山庄的少主原随云……怎么,莫非你吃醋了么?” 楚留香叹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斩月楼主与石观音在九月十五将有一战,这在江湖上早已人尽皆知了,只是在这么隐秘的地方,又有谁能来观看呢?这样的战斗若无人得见,岂非最大的憾事?” 黄衣少女道:“与师父比试,难道不是找死么?我还未见过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人物哩。斩月楼主武功虽然高强,又怎么比得上师父……况且她还受了伤。” 这件事情绛衣少女竟也不知情,她惊问:“你怎么知道?” 黄衣少女道:“她入谷那一日换下的衣服是我收的,上面有血迹。” 此话一出,楚留香岂止心急如焚,不止是他,就连姬冰雁与一点红也露出惊愕忧虑之色。楚留香吸了口气,笑道:“两位姑娘真是耳目灵动……” 突听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们的话却说得太多了。” 这语声虽然淡漠,却是无比的优美,这种清雅的魅力,远比那种甜蜜娇媚的语声都要动听得多。 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这还是楚留香第一次见到石观音,只是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她那无与伦比的绝世风姿? 黄衣少女与绛衣少女伏地拜倒,道:“叩见师父。”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你们素来一视同仁的,你们自己方才也说过,是么?” 少女以伏地,颤声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观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无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杀了她们,就让她们杀死你吧!” 曲无容缓缓走过来,冷冷道:“你们还不站起来动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夫人就要她们的命,不觉太狠心了么?”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她们一视同仁,这就是场公平的搏斗,怎么能算是狠心呢?” 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求夫人饶了她们吧!” 石观音道:“你可知她们自己为何不来求我?这只因她们知道我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正在这时,石屋内又走进了一个鲜红衣裳、油亮辫子的豆蔻少女,她道:“弟子长孙红,见过师父。” 石观音道:“你怎的来了?” 长孙红道:“斩月楼主有几句话让我转告师父,她说,‘怎么还不来见我?我在这里一等数日,早已烦了。你莫非不打算履约了不成?我亲自上门的诚意难道还不够?’” 石观音淡漠的语声突地变了,她的声音中盈满了笑意,听起来就如同春风吹皱湖面那般的动人:“这确实是我的错,回来之后竟来这边理这些闲事,却忘了请她过来瞧瞧我住的屋子。红儿,你便去好好将斩月楼主请来。” 长孙红道:“是。”可是又不走,笑盈盈地看着石观音道,“她们三人却怎么处置呢?” 石观音漠然道:“她们的比试自然继续。” 长孙红笑道:“曲无容武功高强,这两个小蹄子怎么敌得过她?不如这样,让她们二人将功折罪,到雅舍中去服侍斩月楼主。弟子听闻,皇帝陛下还曾不远千里给斩月楼主送了两个丫鬟服侍她哩,我们又怎好失礼呢?”她见石观音沉吟不语,便道,“至于曲无容么……她日前不是才说,对斩月楼主这样剑术高明的女子佩服得很?不如让她去向斩月楼主讨教一番剑法,岂不两全其美。” 楚留香等三人都暗惊,这丫头好重的心机,竟然是让曲无容去求死,顺便消耗宋甜儿的功力。 石观音却道:“就依你说的办罢。”她匆匆出去了,也不再管楚留香他们三人,仿佛要去赴一个甜蜜而期待的约会。她方才还说令出绝不更改,现在却又立刻食言。 黄衣女子和绛衣女子扑倒在长孙红脚下,哭道:“谢师姐救我们的性命。” 长孙红扶起她们,道:“我是大师姐,自然应该照顾些你们。只是你们可知今日犯了什么忌讳?”她瞧一眼楚留香,毫不避讳地说,“师父看上的人,你们也敢偷偷摸摸来勾搭,还想不想活了?你们省心些儿罢,师父又不是不让弟子出嫁,你看我,再看看柳无眉,不都嫁得很好?你们又着什么急呢?” 那两人涕泣道:“再不敢了。”她们果然再不瞧楚留香一眼,忙忙地跑了出去。 曲无容寒冰一样的眼睛,竟也似起了些许涟漪,她低声道:“多谢你。” 长孙红哼了一声,道:“师父早对你有忌惮之心,你谨慎些为妙。若不是南宫灵拜托我,你当我会管你么?他以前也不喜欢你这丑丫头,这次却是怎么了?” 她也走了出去。 之前软弱无力地站着的楚留香,却忽然站直了身子,他道:“老姬,红兄,你们小心,我得出去看看。” 他们二人这才知道楚留香并未中罂粟花阵中的迷药,不禁又惊又喜。姬冰雁道:“你万事小心。”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其实就算是他们,岂非也对石观音和宋甜儿的会面好奇万分? 此地虽然地形陌生,可是不少女孩子都在忙乱地走来走去,石观音就是此地的帝王,她要洗漱梳妆,自然要劳动很多人的。 他循着踪迹,很快赶到了石观音居住的屋子。 一个清雅温柔的女声说:“你可知,武学的极义是什么?” 这是石观音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冷冷的,覆盖着冰雪之意,然而又如同玉石相撞一样的动听:“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楚留香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这是宋甜儿,这是宋甜儿的声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与她,岂非也有许多个秋天没有见面了? 在许多个日夜的担忧、思念、辗转反侧之后,突然又听到她的声音,想到她就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这种感觉应该怎么形容? 就好像绝处而又逢生,再一次有了生命时的心情一样,就好像快要死了一样。

21观音 第二十一章 石观音道:“不错。天下间的武功,只要快到了一定程度,哪怕招式本身充满了破绽也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你可知道,快之后是什么?” 宋甜儿斩钉截铁道:“慢!” 石观音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我在你这个年纪,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些东西,而你却想了,不仅想了,还已知道了答案……你已走在了绝大部分江湖人的前头。” 宋甜儿淡淡说:“快到了极点,便是慢,而慢之境界的上层,则又是快。此时的快,与以前的快,已经不是两个境界,而是静如江海,动如雷霆,羚羊挂角,无踪无迹。” 石观音道:“你可知你自己走的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你现在不过十六岁,但哪怕到六十岁,你也必须拿着这把剑,因为放下就是死。” 宋甜儿竟笑了,她幽幽道:“这世上的路,哪一条不艰难?” 两个女人,竟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惆怅、悲伤,却也有自得和喜悦,到她们这份上,也着实是有资格这样来笑一笑的。 一个传奇怎么造成的?一个神话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多少忍受?多少自制? 就楚留香知道的,宋甜儿从儿童时就开始练剑,别的少女是豆蔻年华,对镜梳妆,她日日苦练,甚至连睡觉都抱着剑。 宋甜儿道:“自你从扶桑归来,便再未失败过?” 石观音柔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个江湖容许你死,不容许你败。像无花,他便已失败了一次,他也不再是以前的无花。”她语带笑意,“待你成了名,便随时随地会有人过来找你比剑,希望用剑割断你的咽喉,只因在江湖上,唯有这一条成名的法子比较容易——就像你此刻来找我一样。” 宋甜儿冷冷道:“你莫非以为我是为了成名?” 石观音道:“那你为何要杀之前的十个人?” 宋甜儿道:“只因要使剑,就不得不杀人。剑神西门吹雪曾说,杀人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他在杀人前甚至要斋戒沐浴,我虽未到他的境界,却也知道,这天下的剑心本是相去不远的。” 石观音道:“天下的剑心相去不远,那天下的武道是否也相去不远呢?” 宋甜儿道:“自然……” 石观音道:“在江湖传说中,剑神西门吹雪曾娶妻生子,在她妻子怀孕的时候,他与白云城主紫禁一战,终至勘破情关,走上无情道。”她柔声道,“你可知道,我走的是什么道?” 宋甜儿低声道:“你走的,想必是有情道罢。” 石观音微笑道:“正是。在扶桑的时候,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狠狠折磨我,他们不放过我……有一个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她跟我说,‘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你本都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你的人,而你,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产生留恋’。” 她用那样笃信的语气一字字说出来,不觉可怜,只觉森然与冷漠。 “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她一直陪着我,鼓励我,她替我杀掉了所有的仇人,她很坚强,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坚强、更无所畏惧的人。” 石观音本来是魅惑众生的魔女,但这时候说起这些话来,却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她才是真正的观音。而且,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那么慈悲……”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悲伤:“可是,在我大仇得报,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反而让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她离开我了,我再找不到她。” 欲知相思不能尽,此情长留天地间。 石观音的声音又变得欢快,她笑道:“后来我又寻着了一方宝镜,有的时候,她会在镜中出现,与我对话。我的心意,只有她知道,只有她了解,我悲哀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她陪着我欢喜。” 千山月淡、万里尘清又如何,颠倒众生、天下第一又如何,她孤单得酗酒成瘾,在醉后嚎啕大哭。 石观音起身拉起墙角垂着的天青色布幔,露出一面晶莹而巨大的镜子,镜框上镶满了翡翠和珠宝。但就算是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能夺去镜子的光彩,这镜子本身,就像是带着种神秘的魔力。 无论谁走到这镜子前,几乎都会忍不住要向它膜拜下来。 石观音痴痴地望着镜子中的美妙人影,梦呓般低声道:“世上也只有她能使我愉快,那些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叫我恶心。世上没有男人比得上她,永远没有人比得上……” 宋甜儿道:“不错,你修的是有情道,极于情,极于道。若是她,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你会怎么办?” 石观音的眼睛依旧望着镜子:“那我只有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宋甜儿轻轻地、低低地叹了口气。难怪,难怪原著中楚留香击破了这面镜子,石观音竟会自杀。难怪她要在齿间藏着这么狠毒的毒药,瞬间竟把自己化成骷髅。 美色不要了,皮相不要了,生命不要了,灵魂不要了。 何曾有人去救孤苦的不幸的中原少女李琦?哪里会有人惦记着这个可怜的女子,为她报灭门之仇? 那个支持她保护她鼓励她安慰她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如果是在现代,或许她可以去一下心理科,查一查是否出现了双重人格。在极度的苦难和绝望下,出现的另一个坚定、无情、执着的人格。 石观音不可自拔地爱上这样强大的体贴的救赎。 可惜生活安定下来后,这一重人格逐渐消失,她最终寻到那面宝镜,在镜子前启动人格出现的条件,主人格与副人格继续对话。 一如在扶桑时,一如大仇未报时,一如受尽侮辱蹂躏时。 她当然爱的是她自己,可是这样的爱情,何尝不让人流泪。 哪怕江海倾覆,哪怕日月同现,哪怕八荒*分崩离析,我所爱的人,只要我曾爱过,我就永不会忘记你。 光阴流年在水镜无声流逝,心里的熊熊大火却足以燃尽一生。 这样纯粹到忘记一切的情感,教她想起……苏摩。 宋甜儿突然捂住了胸口,神色怔忪。心为什么会疼?不不,不是情感上的难当,而是生理上的、无可回避的刺痛。明明已经忘记了一切,但是那双碧色的阴郁的眼睛,那个最后的平静到温柔的微笑,依然时时浮现。 什么样的痕迹都能磨去,甚至时间。 但你怎样消掉感情的印记? 石观音慢慢合上了帐幔,回笑问:“如今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毁掉秋灵素的脸了罢?” 宋甜儿道:“镜子里的她称赞了秋灵素的容貌,对于情敌,一个女人岂非正应该无所不用其极?” 石观音轻轻鼓掌,十分快慰地笑起来。 “那你呢?你又打算走什么道?” 楚留香心脏一阵紧缩,今日的这一番对话若流传出去,足以令整个江湖惊动颠覆,所谓的武学高手们在研究的还不过是“术”而已,而她们已开始研究“道”了。 宋甜儿淡淡道:“有情道与无情道,又岂非殊途同归?无情道需要勘破情关,若从未有过经历,又怎么认识、怎么勘破?而有情道……你若专注于对一个人的情,又岂非正是最大的无情?” 石观音甜蜜地道:“正是。你若要得道,要踩过的不仅是他人的鲜血和头颅,更是他人的心……” 宋甜儿沉默着,许久许久,屋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最后再有响动,宋甜儿已起身走了。 屋内竟响起了石观音的喘息声、呻-吟声、衣衫摩擦的响动……她竟在对着那面魔镜抚摸自己。她撒娇一样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道:“是,我都听你的,我几乎已二十余年未遇见一个敢和我动手的人了,如今好不容易遇见她,怎舍得轻易杀了她?我……我一定长久地留下她,让她陪你……你,你真好……” 楚留香自然再不能听下去,他飞快地走了,又回到地牢,将姬冰雁和一点红缚起。他闯进一间石屋里去,见到两个正在洗澡的少女,便向她们打听宋甜儿的住所。 宋甜儿和南宫灵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奇景,三人个如同叠元宝似的叠在一起,飞快地奔进屋子里来。 宋甜儿惊讶道:“楚留香?我正要去找你们哩。你们怎么这个样子过来了?” 楚留香苦笑道:“老姬和红兄中了迷药,我只得把他们背过来。” 宋甜儿道:“我听石观音说过,她有一种叫做‘眼儿媚’的迷药,功效很强,我让人去取解药。” 南宫灵自告奋勇道:“楼主,我去罢。” 一个冰冷的语声却道:“不必,解药本就在我这里。”那人白纱覆面,风姿无双,正是曲无容。 楚留香问道:“甜儿,苏蓉蓉和李红袖可在谷里?” 宋甜儿摇头道:“她们并未被石观音控制,黑珍珠也不是石观音的手下,现下想必没什么危险。” 宋甜儿、楚留香、南宫灵、姬冰雁、一点红、曲无容这些人竟奇异地在石观音的山谷中集结起来,便是姬冰雁也不能不感叹世事的奇妙。他深吸了口气,勉强站稳身形,道:“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宋甜儿看着窗外渐渐攀上梢头的圆月:“后日便是九月十五了,你们都留着观战罢。”

22剑招 第二十二章 秋日已落,晚霞如血。 那是一片险恶的山谷,仿佛是在天地的尽头,阻挡着万劫不复的深渊。 峰也是奇峰,洪荒恶兽一般,高耸入云,横天屹地。 峰顶上站着两个白衣人。 她们都是当世少有的绝色女子,此刻站在这横绝的山顶上,映衬着身后偌大的秋月,看上去竟彷如青娥*在月中斗婵娟。然而旁观的七个人俱是神色凝重,这本不是什么风雅的比斗,而是血腥的生死之搏。 她们两人站在当场,久久注视着对方,在场众人都以为她们要说什么的,然而从头到尾,竟无人说出一个字。 或许是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了。 石观音的素手如绵,又轻又柔又慢地拂出。而宋甜儿的剑如流星,刺目耀眼地一闪。 楚留香的心已沉了下来,只因他早已看出,石观音的手虽慢,宋甜儿的剑虽快,后者却毕竟不敌前者。宋甜儿今日莫非就要死在他面前? 此刻他竟忘记了江湖道义,也忘记了决斗中的公平,他脚步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好似要为宋甜儿挡下这致命的一击。此刻的他好似完全没有想到,贸然介入两位绝世高手的争斗之中,最大的可能就是被绞为齑粉。 然而他却被人拦腰截住了,那人正是胡铁花,他最好的朋友。昨日他与琵琶公主竟阴差阳错地赶到了这里,却正巧有机会来目睹这一场战斗。 石观音的动作如同秋风那般轻缓、柔和、优雅,然而也如同秋风那般肃杀和生冷,谁又能抵挡秋风的侵袭? 宋甜儿不但不避,反而向前冲了一步,石观音的手立刻温柔地抚上了她的胸膛。宋甜儿一震,口角已溢出血来。 然而她的剑招也已起了变化! 虚空中,无形的剑气形成了九把扑天贯日的长剑,直冲云霄。这剑招的攻击对象竟然不是敌人,而是浩渺无情的苍天。 凛凛冰霜,修修玉雪。吾心所向,九死未悔。 石观音向后急退。 九把巨剑化作一道锐利无匹的剑芒,一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 这样锋利而一往无前的杀招,好似就连宋甜儿本人也驾驭不住,无力减弱、无力阻挡、无力掌控。 宋甜儿低低地咳着,黑紫色的血丝不断从她唇边溢出,此刻她也不讲究什么风度举止了,直接用长袖抹去。她跑到石观音面前,石观音原本惊愕的面容渐渐化开,突然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这不是你的剑……” 宋甜儿黯然道:“咳……这确乎不是,我不过、咳咳、东施效颦……它的名字,咳……叫‘剑啸九天’,是一个辟易的人使出来的剑招……” 她止住了话语。只因她现,石观音已止住了呼吸。 梅萼才开已乱飞,不堪雨打更风吹。 灰色的岩石上,石观音素白的身影好似一朵巨大的、洁白的花,渐渐染上血色的绯。 她勉强抱起石观音的遗体,到底把她送回了她自己的屋子,放在那一面宝镜前。镜外的她血流成海,镜内的她艳如玫瑰。 楚留香在外拍着门叫她:“甜儿,甜儿,你伤得如何?” 宋甜儿软倒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气捏起一个真诀,那是水系仙法里的“烟水还魂”。 然而这毕竟不是仙术世界,精力虽一下子恢复了,胸口的内伤却尚未平复,用游戏术语来说,就是血条以肉眼可见的度减了下去。她只得勉强支撑,又使了一个“烟水还魂”,眼见加血的度赶不上掉血的度,还取出香炉临时调了一味香,使了个“苏合通窍”,通窍避秽,保命养生。 门轰然一响,楚留香放心不下,已闯了进来。 他见宋甜儿满襟鲜血(石观音的),脸色灰白,躺在地上,赶紧上前来把她抱在怀里,柔声道:“甜儿,你怎么样了?” 宋甜儿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只得用疲惫地瞧了他一眼。楚留香道:“甜儿,恕我冒犯了。” 他轻轻解开宋甜儿的衣带,松开领口,手伸入了她的衣襟。 宋甜儿瞪大眼睛震惊地瞧着楚留香,恨不得从眼中放出利剑。可惜楚留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更无心去体会手下的温香软玉,而是耗费内力为宋甜儿疏通起筋脉、散开胸口淤血。 宋甜儿不住轻咳着,咳出的鲜血里竟掺杂着内脏碎片,她十分怀疑石观音那一掌打碎了自己的心脏膈膜,生死关头,终于顾不上再管楚留香,调动起不多的灵力又使了个“烟水还魂”。 可恨武侠世界也没有鼠儿果还神丹啊!就算随身空间里有,但这些与现实世界不吻合的药物也没办法用的,否则那些武林中人用一剂还魂香不就可以起死回生了?真要吓坏人。 门外有个人悄悄走进来,静静地“瞧”了他们一眼,虽然看不见,却露出了一丝温文又冷漠的微笑。他好像也不想惊动这一对狼狈的“鸳鸯”,自己又静悄悄走了出去。 那天宋甜儿真的是把自己全部的气和神都用来回血了,而楚留香也几乎耗尽了一身内力,这两人精疲力尽之下,竟不知不觉地倒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分外尴尬。 鸟鸣唧唧,早晨的阳光、空气、绿叶,都是那么的可爱。宋甜儿只觉得被地板硌得腰痛,而且又冷,痛苦地先拧紧了眉,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正看见楚留香沉睡的面庞。 古龙是怎么说他家亲儿子的? “他双眉浓而长,充满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是那么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看起来也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作温柔,冷酷也变作同情,就像是温柔的春风,吹过了大地。” 唉,楚留香的脸就如同他永远不败的战绩一样,绝对是本世界两大金手指之一。多少本来挺正常挺有风格的女孩子一见到他就跟见到花朵的蜜蜂一样往上扑…… 宋甜儿当然不会看着他呆——有什么可呆的,更绝色的姐也见过好么。她推开楚留香就要坐起来,楚留香却已睁开了眼睛。 他刚醒来的时候神情是略微茫然的,这一点无辜的孩子气几乎能秒杀天下绝大部分女性。随即那张英俊到让人心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柔声道:“甜儿,你醒了?” …… 这、这种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柔情蜜意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宋甜儿僵硬了一下,干巴巴地露出一个微笑,沉默不语。看看四周,屋舍依然那么精美,家具仍然那么舒适,只是它们的主人却躺在宝镜前的血泊中长睡不醒。 宋甜儿略微整理衣襟,走到近前盯着石观音的尸体看了片刻,忽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和痛苦——这世间比谁都了解她的人死在了她的剑下,这种痛苦当然很古龙、很高洁,然而岂非也同样的摧心断肠? 一个人成名的一战,通常也是他伤心的一战,一战功成,心伤如死,在他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有时甚至会希望在那一战里,死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 杀掉你的敌人,像杀掉你的半身。 她所遇见的石观音与原著里的石观音相比有所不同,许多恶事她都没有做或者没有来得及做。同样的,她也不如原著那般自大、疯狂、错乱、崩溃。 宋甜儿忽然取下一把锋利的刀,把那面镜子一点一点的从墙上撬了下来。她的内伤尚未完全平复,身体也软弱无力,使一会儿劲,刀竟从手中掉在地上,砸在地上出“啪”的一声。 楚留香原本担忧地望着她,这时从她手里接过刀,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忙,这两个人终究把石观音与她的宝镜一同葬在了屋舍前的桃花树下。 只为易零落,樱花愈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 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来世时,忧患莫频催。 这本是扶桑的诗句,用在石观音身上,仿佛也合适得很。就连楚留香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哀痛——他几乎没见到石观音凶恶的一面,反而为这倾世红颜的凋零惋惜遗憾。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 然而他更能感觉到的是宋甜儿的变化,她许是不自知,但她身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更加明显。见到楚留香,她也不再如以前那般自然而然带出笑意。 宋甜儿道:“出去罢。” 他们一同走到之前居住的雅舍,惊讶地看到:长孙红带着四五十个白衣女孩子,正围在雅舍外,一派攻打对峙之态。而南宫灵正站在大门前,一脸无奈地和长孙红说着什么。

23地宫 第二十三章 宋甜儿走上去,正要提气说话,忽地又是一阵咳嗽。楚留香暗暗把手抵在她的背后,输给她一道内力,自己扬声问道:“诸位所来何事?” 长孙红一眼瞧见了他们,先着意盯着楚留香半抱宋甜儿的手看了一眼,这才冷冷道:“师父死在了斩月楼主剑下,是也不是?”她竟换下了红色的衣衫,反而素衣素容,甚至那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上也戴上了两朵小白花。 楚留香皱眉道:“长孙姑娘,你们又何必作出此举?江湖上争斗生死本是常事,若是咄咄逼人又有何好处?石观音既已仙逝,你们也该各寻生计才是。” 长孙红道:“斩月楼主品性高洁,这我们是信得过的,然而师父生前曾提起过,她老人家将武功秘籍和这些年的金银珠玉都留存在了一个地方……我们正是要来问一问斩月楼主,可曾听师父提起过?” 南宫灵道:“简直荒唐,她老人家怎么会把这等事情告诉楼主?” 长孙红道:“别的不说,至少我从未见师父对其他人这般看重过……”她忽然扬声叫道,“曲无容,曲无容!你这小蹄子也不出来,当真见了一个似模似样的男人就连师父都全然抛到脑后去了不成?” 白纱覆面的曲无容果然依言走了出来,她冷冷道:“什么事?” 长孙红冷笑道:“你不为师父报仇也罢了,原也不指望你。只是如今,你需得如实告诉我一件事情。” 曲无容冷冷道:“什么事?” 长孙红道:“你只需告诉我,师父临死前,对斩月楼主说了一句话——是也不是?” 曲无容沉默片刻,答道:“是。” 长孙红身后的五十三个女弟子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长孙红道:“没有人听见了那句话,是不是?” 曲无容这次停顿得更久,最终她答:“是。” 长孙红这次再也不必说什么了,她只是望着宋甜儿。宋甜儿早已站直了身体,此刻却没有理她,反而凝睇着近处的一竿竹子。自从功力增强以来,有的时候她会冲破主神的封印,想起自己身为白璘郡主的一些往事;然而这一次与石观音的比斗却让她的心境、境界生了改变,她恍然记起,自己身为柳梦璃的时候,仿佛也曾来过和这里环境相似的地方。 那是一处小镇,名叫播仙镇。就在镇旁,她曾寻访求仙,遇见了那一个秋水为神剑为骨的人…… 想到这里,突然又是一片空白。 楚留香道:“我可以作保,石观音从未向甜儿提起过关于宝藏和秘笈的一字一句。”他神态是这么诚恳,便是长孙红一时也无话可说。 长孙红叹了一声:“实话实说,此刻我们姐妹上门,也不是为了劳什子秘笈珠宝,而是周近的回鹘国听闻师父身故的消息,已然派大军上门,今日之内就将抵达……我们身为师父门下弟子,在江湖上哪还有存身之地?我等学艺不精,又怎么敌得上大军突袭?无可奈何,也只得厚颜上门,求楼主收留则个。” 楚留香一怔,这才明白长孙红这一点小小心机:她先开始一派强硬,其实无非是婉转地告知他们这些人,她们姐妹们既没有得到石观音的武功传承也没有得到她的大批宝藏,根本已山穷水尽。现在再投靠就名正言顺,让人无从拒绝了。 众人都望着宋甜儿,宋甜儿沉默着,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们吃早饭了吗?”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只有错愕两个字。 楚留香诧异道:“什么?” 宋甜儿道:“我饿了。” 曲无容失声道:“你饿了?” 宋甜儿道:“你们先进雅舍来坐坐,等我吃过饭再说。” 包子是天津狗不理包子,扁扁肚子、皱皱褶儿、浓浓香气。粥是白米粥,米粒熬得入口即化。还有几只带壳的煮鸡蛋。 早餐虽然简单,却既营养又美味。 众人看着这些再寻常不过的早饭,心中的感觉却只有滑稽。宋甜儿自然是不会理这些人的眼光的,她动作很优雅很标准,但吃得几乎是飞快。楚留香看了她半天,突然笑了起来,于是也摸着鼻子坐下开始吃。 宋甜儿是无所谓的,天知道她真的饿死了好么,昨天晚饭没吃就去和石观音比剑,然后受伤,然后在地板上躺了一夜,耗费精气神来治疗。如果今天还要这样血条见底地和回鹘军队pk的话,那先要做的是不委屈自己。 长孙红焦急万分地冲进来说:“楼主,回鹘军队已到谷口了,他们虽一时冲不过迷阵,但有近十万人,这些阵法是挡不住他们的……” 宋甜儿淡淡回了一句:“朕知道了。” 众人又是错愕万分地瞧着她。“朕知道了”、“朕安”、“本宫乏了”,这种冷幽默自然是没有人能欣赏的,宋甜儿此刻却很想放松一下,就算没有乐子,自己也找个乐子。 最后又是楚留香在笑,宋甜儿看了他一眼,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 长孙红震撼地瞧着她,自己急到几乎以头抢地,她却这般平心静气,现在又说出这句话,这就是传说中的王者之气吗…… 如果宋甜儿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喜的:自己居然也有王八之气一震群英宾服的情况。又或者自惭:到底还是借用了康熙爷的台词。 楚留香此时终于问道:“长孙姑娘,你不妨直说了罢,我们应当避到何处?” 长孙红涨红着脸:“你怎么知道……” 楚留香微笑道:“若真的没有后路可走,你又岂会还留在这谷中?” 长孙红一跺脚:“这地下本有一个地宫,据说,师父将她所收集的金银珠宝都藏在那里,但其中机关重重,危险万分。” 宋甜儿道:“那便去罢。” 长孙红迟疑道:“真要去?” 楚留香叹道:“只怕我们已不得不去。” 众人依照长孙红的指点,向地宫中赶去,人的眼睛方才适应黑暗,石门还未放下,只听近处轰然一声巨响,一座覆盖着冰雪的山峰竟然倒塌了一半!滔滔水流直冲而下,漫过了河道,登时淹向谷中高地。 放下石门,胡铁花苦笑道:“这下是真的不能不向前走了,只是莫非要一辈子留在这地底不成?” 琵琶公主柔声道:“你放心,我总陪着你的。” 胡铁花不禁去握她的手,琵琶公主方才那么大胆地当众表明心迹,此刻却又避开了。胡铁花只以为她是害羞,也不以为意。 五十三个女孩子吓得惊呼连连,但在长孙红和曲无容的带领下,好歹也安静下来,列阵前行。 走过漫长的昏暗的通道,眼前骤然宽阔,出现了一个大厅。众人走进去看,里面却陈列着一百零八罗汉,姿态各异、有的微笑、有的怒目、有的剖心、有的伏虎,俱是金身之像。 大厅纵然宽广,那也是在地底,这里却光线充足,大家凝目去看,现罗汉的眼睛竟然都是夜明珠制成的,在黑暗中出粼粼的光。自然界中,只有食肉的猛兽才会有这种光的双眼,因此神圣的罗汉在这里足以可怖。 女孩子们更是战栗惊叫,有几个竟趁机贴到楚留香身上。楚留香苦笑之下,只得一一推开,他此刻关心的是身受重伤的宋甜儿,牢牢把她护在身侧,丝毫不敢放松。 罗汉尽头的主座上,不是惯有的如来佛或者弥勒佛,而是一尊巨大的白玉观音。那观音千手千眼,每一对手中俱擎着一样物事,远看自然也像怪物。近看,众人却都呆了,那观音巧笑嫣然、妩媚多姿、国色天香,分明长着石观音的脸。 在她身后,日月金轮动,旃檀碧树秋。这巨大无匹的壁画,线条清晰、壮阔神秘,竟然也是名家所绘。 楚留香叹道:“扶桑的人,原本是信奉佛教的……” 突听一声响,原来南宫灵砸开了一具罗汉所骑的金象,外表一层黯沉的金粉之下竟然不是黑铁,而是十成足色的黄金。 此刻不要说南宫灵,便是姬冰雁也双眼直了。 曲无容忽然说:“小心。” 一点红问:“怎么?” 曲无容道:“师父裙下之臣,岂止千万,他们为她甘愿献出一切,自然也包括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就我所知,唐门中的英才俊杰,便有为她所用的,这地宫里机关想必不少。” 她话音刚落,那骑着金象的罗汉“砰”一声砸在了地上,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从地底下迸射出无数长箭,咄咄地射进地宫石顶里去。在场的高手们自然都是无碍的,女弟子却几乎有一半受伤,更有三四个人身亡。 宋甜儿声如冰雪:“谁在暗地里弄鬼?” 南宫灵愧疚道:“是我不该去动这罗汉……” 宋甜儿摇头:“有人在暗地里窥探我们。” 长孙红道:“不可能,这地宫师父只告诉了两个人,甚至连曲无容都不知道。” 楚留香问:“是哪两个人?” 长孙红不安道:“我,还有柳无眉。” 胡铁花奇道:“柳无眉又是谁?” 几个女孩子抢着答道:“柳无眉是之前的大师姐。” 长孙红道:“她嫁入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她话音未落,琵琶公主忽然惊呼一声,软软倒入了胡铁花怀中。众人急忙探视,只见她脖颈中插着几根泛碧的小银针,几乎立毙当场。

24了解 第二十四章 胡铁花大叫一声,颤声道:“老臭虫,你、你定要救救她!” 楚留香赶忙去搭她的腕脉,宋甜儿瞧着胡铁花脸色煞白的样子,取出一瓶天香续命露。在这个世界,天香续命露虽然不能做到原地满血复活,但暂时回血总是可以的,就算不能救命,也能吊命。 琵琶公主勉强伸手去拿,刚准备饮下,忽而手一松,那云霞色的双耳小玉瓶登时滚倒在地上——这样的佳人竟已香消玉殒了。胡铁花好似已被打击得失去了魂魄,姬冰雁重重拍了他一下,沉声道:“老胡,你此刻可不能没了主意,需得及时把她送还给她父母不是?” 胡铁花勉强振奋精神,喃喃道:“你说的是……” 众人精神凄惶,然而也只得继续向前走。姬冰雁无声四顾,仔细打量着大厅中的每个角落,南宫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姬兄,日后再来可要叫上小弟。” 姬冰雁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宫灵笑道:“这些黄金珠宝,埋没此地岂不浪费?这本是我母亲的产业,当归我和兄长所有。但此情此景再说这些也是见外,我也不求多的,只要以后姬兄的商队再来此地时容许小弟随行便可。” 姬冰雁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好兄弟,有我的还能短了你的不成?” 楚留香正为琵琶公主的死而痛心,此刻见到这一幕却险些笑了出来——果然无奸不商,这两人竟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宋甜儿说道:“不必悲伤。先把她们搁在此地,待找到出口再绕回来把她们带出安葬便是。” 众女听了她的话,果然擦干眼泪,跟着继续往前走。绕过一弯又长又窄的小路,再见到的屋子就是日常家居样式了,那一排小小的石屋里家具俱在,甚至未生灰尘,仿佛久有人居。有女弟子惊讶地道:“平日里是谁住在此地?” 长孙红咳嗽一声,面露尴尬之色,过片刻才答道:“有些不听从师父命令的男人,师父不在家中时便住在这里,免得我们看不住,叫他们跑了……” 在场的几个男人——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一点红俱是身上起栗,这才明白为何谷口扫地的男人们都是神色木然:长久地住在这地下,见不得风,见不得光,能不变成那个样子么? 再往前走,又是一幢气派的石头小筑。楚留香道:“想必这里才是石观音为自己安排的居处。” 里面果然是无限的精美,更有许多古董字画等物贮藏在这楼里。石观音当然不会住在地下,顺便也把这小楼作贮藏室用。姬冰雁叹道:“这里正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站点,石观音历年来,也不知打劫了多少来往商客。” 宋甜儿悄声对楚留香说:“她虽然看着气派,其实也算不得多富,不然哪里还用打劫哩?这是资本的原始积累啊。反倒是楚留香大少爷你,吃着祖上的遗产,才是真正的富二代。” 楚留香摸着鼻子,他久已没和宋甜儿这般轻松对话,此刻竟连脸上都红了,好在在黑暗中看不到。众人正在四顾张望,楼顶上忽而落下五张巨大的金丝网,东、南、西、北、中,众人俱被网罗其中,无一遗漏。宋甜儿剑光一闪,北边的那张大网登时破裂。众女却是惊呼尖叫,那网自动收拢,把她们吊到了屋顶上。此时机关启动,牛毛细针风飘一样地纷纷刺出,却是比什么都可怕的杀招。 众人只觉得流星一样的光亮一闪,再反应过来时都落在了地上,女孩子们这下是真的走不动了,纷纷啜泣起来。宋甜儿眉间一蹙,低声对楚留香说:“你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我去追击那人。” 楚留香当然也看到了真正启动机关的神秘人,但是他此刻怎肯放宋甜儿走?宋甜儿拍拍他的手,道:“在场中若说谁能把她们这些女孩子安全带出地底,那也只有你了,你怎能推卸责任?” 这样的信任谁能不接受? 楚留香只得苦笑着认了。 后面又有数幢小楼,也不知作何用途。她跟着那神秘人追了许久,就奔进了一栋大大的石头屋子,那屋子只有一层,掀起帘子进去,室内宝光明亮、香气氤氲,房间一分为二,内间隐隐绰绰地看不清楚。 有个黑衣少年正在灯台旁,用剪子把灯芯拨亮了些。见宋甜儿进来,他抬起头微笑着说:“你终于来了。” 他的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宋甜儿“嗯”了一声,她道:“我却未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那人自然正是原随云,他微笑道:“我本该在无争山庄等着你上门拜访的,只是要出谷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却想,这次一别,你又不知何时会来,你来了说不定待两天就要走……一想到这些,我不免就又回到了这谷中。” 他的态度依旧很客气,但那甜蜜温柔的话语,足以打动天下少女的心肠。 宋甜儿依旧冷着脸,寒声道:“雪峰是你炸的?——回鹘的军队会来进攻,只怕也是你通知他们来的罢?” 原随云微笑道:“甜儿,你果然聪明得很。” 宋甜儿的目光仿佛冰雪:“既然如此,出招罢。” 原随云道:“我为何要出招?” 宋甜儿不语,她好似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原随云叹道:“你莫非以为我要杀你灭口?……甜儿,你也把我看得太肤浅了些。”他寂寞的双目中竟涌现出温暖的光芒,温柔地对宋甜儿道,“我不过希望你多了解我一些。” 他的话音刚落,长袖已如同流云般拂了过来,他竟还如同得意的顽童一样向宋甜儿夸耀着:“这天下的武功,我一共会三十三种……甜儿,你可想一一看过?” 宋甜儿的剑划过长空,只听“嗤”的一声。这一次,她的剑竟然只划破了他的衣袖! 名剑出鞘,竟未见血。 她的剑收了回来,一双眸子黑沉沉地注视着原随云。 原随云微笑道:“这一招,是武当的流云袖。” 他结了一个手印,缓慢地向宋甜儿印过来,宋甜儿足下轻点,迅疾地避开了。他一招落空,依旧含笑说:“这一招,是黄教密宗的大手印。” 少林的罗汉拳、北派正宗鸳鸯腿、华山派“清风十三式”……宋甜儿不住闪避着,忽而出剑,一剑就破开了他的华山剑法,直刺入他锁骨下方! 原随云终于收敛了那种顽童一般的笑容,站在原地惊愕地“瞧”着她。宋甜儿身受重伤,此刻内力大损,几乎已无力闪避,他怎会看不出来?又有谁能料到,她在此时还能伤了原随云? 宋甜儿几乎已无力把剑拔回。 原随云叹道:“甜儿,我不过想让你看看我的武功而已……” 宋甜儿双眉一轩,冷笑道:“在我面前,也敢拔剑?” 但使吾道存,正欲知者寡。 这样的孤傲终于令原随云肃然,他低叹道:“甜儿,你真的……”他住口不言,只是深深瞧着她。 莫夸谈天上飞琼,休卖弄人间美玉,姹紫嫣红纵然开遍,又有几人似她? 血从原随云的伤口流下来,染湿了黑色的衣衫。宋甜儿只觉得眼前花,神情虽然镇定,心中却在苦笑:石观音还说什么剑神,西门剑神哪里这么辛苦过? 她全身软,竟不知不觉地倒在了地上。再看时,原随云不也失去了贵公子的风范,软倒在地? 宋甜儿怒道:“你在蜡烛里放迷药……” 原随云愉悦地轻笑着,空寂的双目灼灼光。他修长优雅的手抬了起来,在宋甜儿惊怒的目光里放在了她的脸上。 极轻微的、羽毛一样温柔的抚摸。 宋甜儿冷冷睁着眼睛,原随云原本摸过她的前额、秀眉,此刻正要触到眼睑,两人僵持片刻,他只得妥协,轻叹一声,顺着鼻梁勾勒了下去。 “今日,我终于也知道你的长相了……” 原随云笑吟吟地道:“以后终于可以给你画像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微,迷药加上流血,他几乎连出声的气力都没有。 黑衣的原随云,白衣的宋甜儿,两人并肩躺在柔软的地毯上,这样子真是分外奇特。 是不是也有几分和谐呢? 忽然有人掀帘子走了进来,居然是同样数日未见的丁枫。 他仿佛不敢看宋甜儿,直接走向他的主子,取出一粒丹药喂给了原随云。片刻后,原随云支撑着坐了起来。 宋甜儿终于颦起了眉,这当口真是生死关头了,她下定决心,若是这两人胆敢过来,就让他们尝一记魂梦魅曲,直接用术法手段杀了。 谁知原随云此刻倒很规矩,彬彬有礼道:“甜儿,你衣服脏了,进去沐浴可好?” 什么?你敢? 宋甜儿的眼睛几乎要飞出冰刀。 原随云抱起她,极为艰难地走到了内室,他连人带衣服一起放入到热水中,好似不敢多看似的,竟然脸红了一下:“这迷药泡泡水就好了,甜儿,你记得定要来无争山庄作客……” 宋甜儿寒声道:“你放心!” 原随云正要离开,忽而道:“还望甜儿你恕我失礼,我必还要个保证才是。”他倾下身,轻轻吻上了宋甜儿的唇。 有礼的、缠绵的、温软的吻。 难以想象,蝙蝠公子也有这样温暖漂亮的嘴唇。 他好似十分沉醉,柔声笑道:“果然甜得很……” 他走后,宋甜儿不住咬牙。真是非得杀了他不可,这种人! 她忽然觉得,这池水温度有点太高了,头也有些晕,根本不像原随云所说的那样,泡水可以解迷药。 外间响起了楚留香的声音:“谁在里面?” 宋甜儿虚弱无力地道:“我。” 楚留香疾步走入,瞧见她,错愕道:“甜儿,怎么了?”你怎么泡水里去了? 宋甜儿道:“说来话长,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把手里的一张纸条递给她看:“这是有人给我留下来的,上面写着,地宫出口的机关就在这池子下方。” 宋甜儿皱眉道:“那你就先下来找找。” 这房间既大,水池占据了足足半间房,活像一个游泳池。楚留香避开宋甜儿的眼光,脱下外衣跳入池水中,循着池底摸索起来。宋甜儿倒是无所谓看他那光滑迷人的橄榄色皮肤——看十年了好么! 她顾自待在水池的东北角,闭目调息。 房间的温度越来越高,宋甜儿现,楚留香不知何时竟到了自己身边,两人正迷茫地望着对方。 心跳得为何这样快?脸又为何这么红?空气中涌动的,又是什么? 不对,这池水不对……

25绮夜 第二十五章 此时宋甜儿也只能说:“先上去。” 楚留香抱着她,两人全身湿透地从水中到了水池边沿。两人神志都有点模糊,楚留香道:“甜儿,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鞋是白色的缎鞋,又精巧又舒适,早在下水前被脱在一旁,宋甜儿纤足上只有白色的袜子,半透明的,紧紧的饱含水分地贴着,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足弓、小巧动人的足踝、甚至能看见浅粉色的指甲。楚留香俯下身,把那纤足握在手里,居然盈盈正足一握。 名刀、美腿、弦月,皆有弧度,这其中的种种美感楚留香自然一清二楚。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女子的足岂非也有弧度?簪与履,向来是最能看清人身份的装饰,女子的头钗可以有多名贵,她的足也可以有多动人。 以前在船上的时候,他们三人都经常光着脚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楚留香有的时候甚至不穿上衣,两个女孩子也装束随便。但宋甜儿却一向是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在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楚留香,也是今日第一次瞧见她的足。 扯去被水浸透的袜子,那微凉的、软玉一样的纤足就直接落入了手心。 楚留香的鼻子是个摆设,因此他从来是不惧任何毒药迷药的;然而此番,催情药物却下在这一池温水里,他本是依靠毛孔呼吸,此番中招倒比宋甜儿更厉害一些。 此刻他眼睛都几乎要红了,手心自然更是滚烫极了,宋甜儿的脚心被他的温度一熨,足趾登时下意识蜷起来。 承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纤妙说应难,需从掌上看。 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又如脱履露纤圆,恰似同衾时节。 不是中国人,不是中国男人,哪里会真的懂足上的妙处?这屋里温度比外间要高好几度,宋甜儿意识模糊,双眸困闭,香汗微微,面上一抹微红,正是若教解语应倾国,纵是无情也动人,可她的神色依旧是那么冰雪一样的凛然,这就更教人难以自制。 外袍褪下了,中衣褪下了,白色的贴身小衣已经遮不住胸前一抹腻玉,原本悬在腰间的羊脂玉佩滚在地板上,出“叮”的一声。心跳声几乎撞击着鼓膜,宋甜儿勉力睁开眼睛,微不可闻地说:“走开……” 楚留香苦笑道:“我实已走不开了……” 旁边的卧榻也是陈设精美,被褥上彩线绣着鸾凤交颈,枕上鹧鹄双双,罗帐上梅萼缀珠。宋甜儿被楚留香抱过去,一坐下登时软软向后倒,楚留香也不扶她,反而跟着一起倒在了床榻间。 吻是从额头上开始的。眼睑、脸颊、下巴、嘴唇、粉颈、酥胸……最最动人的是那不盈一握的又细又软的腰。你永远也不知道人的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醉人的曲线,那么多动人的弧度?腰间那浅浅一凹,本就让人神迷,况且此刻那软软的杨柳腰儿还在微微地颤抖,看上去,实在轻到让人心怜。 腰最动人的地方便是它给人无限的遐想,再往下…… 楚留香的手一向是极有魔力的,谁也无法否认这一点。而此刻,他的手却只虚虚抱着宋甜儿,他那冷酷坚强、有时又笑如春风的薄唇轻轻吻了下去…… 宋甜儿的唇间漏出半声压抑的低呼。 楚留香抬眼瞧她,她的脸还是冰雪般高洁而冷淡,只是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汗珠,脸上也有一抹浅绯。她死死咬着唇,那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嘴唇此刻也变为诱人的朱。 她眉头蹙着,神态显得又隐忍、又克制,简直有几分难过和痛苦,若非楚留香对自己的手段自信得很,只怕真要怀疑自己不小心弄痛了她。 ——其实禁欲也不过是欲-望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而已。人心是这么的奇怪,只怕就连上帝也不知道,为何平时看起来越冷淡、越孤高、越与情-欲完全不搭边的人,反而就越的让人疯狂? 宋甜儿这忍耐的克制的神情,教原本还勉强自制的楚留香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此刻的他也不得不抛开杂念,顺从本能在她冰雪雕成的身体上留下许多印迹——这也更让人兴奋。 玷污不该玷污的、不能玷污的、洁白无瑕的东西,这岂非又正是人类不敢出口、却永不能摆脱的一种欲-望? 宋甜儿还下意识推着楚留香的胸膛,但他那双神奇的手只在她腰间轻轻捻了几下,她这冰雪女神登时融化了。楚留香此刻已有二十五六岁,宋甜儿却不过十六七岁,他在这方面的经验,又岂止是她的几十倍? 一点短暂而尖锐的痛苦骤然刺入了酥软的身体,宋甜儿僵了一下,突然一口咬上了楚留香的肩膀,毫不克制的、愤怒的、咬牙切齿的…… 楚留香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此刻他反而笑得很愉悦。 夙愿得偿,又岂止是愉悦?只怕用狂喜二字更恰当。 这明明是昏暗的地下深宫,此刻却好似已变作了蚀骨*的天堂。天堂又岂比得上这里?和深爱的人在一起,岂非就是天堂? 长恨浮生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但和宋甜儿在一起,巨大的欢喜几乎要冲破小小的心脏。这样让人不敢置信的幸福时光,比童年还要让人觉得甜蜜——只是,谁不知道这幸福的短暂? 会死吗?大抵会罢。但谁又会傻到逃避呢?有此一刻,不枉此生。 丝交缠、十指交缠、目光交缠。 神啊,如果真有得偿的心愿,我不再奢求不败的一生。 我只要她。 谷中大半已被淹没,石观音的石屋反倒建在地势最高的地方,尚且完好。南宫灵道:“回鹘军队已撤走了。” 胡铁花道:“他们以为我们都被淹死了,自然要走。”他焦躁地站了起来,“老楚说他去开机关,机关也打开了,怎么过了一夜他都没回来?天都快亮了……老姬,我们下去找他?”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他显然也再犹豫,最后道:“甜儿也没回来。他们说不定正在与凶手争斗,我们应该信任他们。既然说了让我们先出来,天亮后一起去龟兹国,那等着就是了。” 胡铁花叹气道:“他们两个联手,这天底下确实再没人能敌——唉,这些小丫头还好说,这帮男人怎么办?”他说信任楚留香,果然就不再婆婆妈妈多说。 连一点红都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石观音的女弟子一共五十六个,现在在场的有五十个,有六个已死在了地宫中。他们本已想出了一个安置她们的法子——愿意留在本地的,带去龟兹国;想要离开的,交给姬冰雁。谁知上来后却现还有一批人的问题没解决:石观音那帮扫地的男宠,此刻一个个的倒不麻木了,正聚集在石屋附近躲避洪水泥流。 他们虽然让人鄙夷,但当然也是生命,而且还是足足二十八条生命。 可他们现在都精神受创、沉迷罂粟,几乎等同废物。把他们带出去,谁照料?谁看管?谁给他们提供罂粟? 那一个*的夜晚,着实漫长得很。宋甜儿在半昏半醒之间,竟然也说出了半句类似讨饶的话:“我已要死了……” 这当然是对一个男人的最大赞美。 是以楚留香在睡梦中也不禁含着笑意。宋甜儿温暖的*就在他怀中,两人肌肤相亲,那种温馨而又舒服至极的感觉,那种相拥而眠的感觉,有时比情爱还要让人沉醉。 然而他一睁开眼睛,心就沉到了谷底。 宋甜儿已穿上了一套干净、洁白、熨帖的衣服,连玉饰、腰带、簪也俱已到位。她站在清晨的曦光中,正在擦拭着手中出鞘的霄河剑。 那冰蓝色的剑身,在她玉白完美的双手中,看上去说不出的合适、也说不出的亲切。 楚留香坐起,她的眼睛也看了过来。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沉黑的眼睛、冰冷无情的杀气。 那一刻,她仿佛已不是一个妙龄绮年的少女,更不是曾在楚留香怀里喘息颤栗的佳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神! 剑神。 她眼中连一丝感情的痕迹也没有,与原先那个娇俏爱笑的宋甜儿,相隔得有十万八千里。 楚留香苦笑着,不住地摸自己的鼻子。 当他终于说出话的时候,他听见自己苦涩低沉、心灰若死的声音。 “你杀了我罢。” 宋甜儿沉默了许久。其实他们两人都知道她是不会杀他的——一个人若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动手杀人,那她多半也就不会杀人了。 她突然开口:“对不住。” 楚留香愕然:“什么?” 对不住,其实很久以来,我从未看见过真正的你,我从未在意过这个世界,我连你、苏蓉蓉、李红袖也未放在过心上。 大抵一个人太沉浸于一件事情,就会忽略其他。 她还以为自己很上进积极豁达,但其实早已变得恍惚、孤僻、沉默。之前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看着她存在感十足,其实呢,你此刻让她说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的生日是哪一天,她都不记得。 感情越来越淡漠,整个人对世界的观感像是覆盖了一层琉璃瓦,透明的,可是厚重隔膜。 反而是这一次石观音的死,让她再次体会到情绪。 女神是什么?你看着她的时候,只觉得她若乘风登仙,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呢? 她平静,因为她没有感觉。 而今天的事情……今天的事情……她宋甜儿既然中了旁人的算计,又岂会因此迁怒楚留香? 她能上到怎样的九天,也能接受怎样的九地。 你要知道,失败并不可怕,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进步本就是不断地失败。若有一天你没了对手,你不再失败了,那才是真正可怕的——那几乎意味着停步不前,也意味着可怕的、空洞的寂寞。许多人都为之疯的寂寞。 她输得并不可耻不是吗,石观音、原随云联手,这可是原著楚留香都没享受过的待遇。等等——她盯着墙上的一把翡翠小剑,或许还要加上一个画眉鸟。 三位boss联手啊,她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楚留香的脸色反而变得更加难看,宋甜儿这么冷淡,岂不是比大脾气还要可怕? 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爱情不是一个好东西。 它让你又痛苦,又难受。你失去自我,失去魅力,匍匐在那个人的面前。 潇洒?风流?自由自在?心如果都被扯碎了,还奢谈什么风度。 爱情比凶杀更能杀死一个人。 但这又岂非是报应,你曾让多少女孩子伤心欲狂,到头还还是有一个女孩子,让你也伤心伤肝。 宋甜儿从墙上拔下一把翡翠小剑,上面钉着一张纸条,写着:楚香帅所求,画眉鸟敬赠。 宋甜儿盯着它看了很久,轻轻冷笑起来,翡翠的粉末从她手中洒下。 “柳无眉是么?你好好地等着罢。”

26兄弟 第二十六章 新月淡出了山头,曦光也已微现。 胡铁花他们终于等来了楚留香和宋甜儿,看着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胡铁花不禁高呼道:“老臭虫,你快来,我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楚留香道:“是么?是回鹘军队已撤走了?” 胡铁花笑道:“你料得不错,不过除了这个,还另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眉飞色舞地说,“琵琶公主的尸体不见了,方才我们折回去带回那些遭遇不幸的女孩子,却现刚好丢了她的……死的根本不是琵琶公主!这些日子她竟是被人假扮的,唉,我真是糊涂,一直没现。” 楚留香、宋甜儿的脸色却同时一变。 楚留香的嗓子好似突然变得干涩,他结巴道:“那你……你们还看到了什么?” 胡铁花扼腕叹息道:“我们就现了这个,没现其他的线索,这地宫又深又黑,机关重重,我们也没多走,就沿着原路返回,以及顺便在出口的地方转了转。” 地宫里的浴室正在离出口相当近的地方——近到能在窗户里看见外间的天光。当时这一行人若是再多搜一段距离,说不定就会瞧见他们两个…… 楚留香突然咳嗽了两声,他瞧着地面,好似地上有几锭黄金。而宋甜儿的反应更是奇怪——她冰冷无情的目光中忽然有了生气,熊熊燃烧着难言的愤怒,恶狠狠地瞪了楚留香一眼。 被她的眼光一扫,楚留香的脸居然红了。 胡铁花问道:“老楚,这些人怎么办?”他指着石观音的二十多个男宠。楚留香一怔,走过去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何方人氏?家在哪里?不如让我们派人送你们回去。” 被他问到的那个人神情木然,阴冷地说:“你莫非还记得你的家在哪里?你为何不回家?” 楚留香当然不会和这些可怜人生气,他又问道:“那你们可有想去的地方?” 另一人抢着答道:“有,自然有。”他指着罂粟花田原本在的地方,渴望地道,“哪里还有这种圣花,你便送我们去哪里罢。” 楚留香也被难住了,这样的一群人,难道只能留在此地?又或者被大漠里的沙盗杀死? 胡铁花全无感觉,姬冰雁眼睛却最毒。他一直瞧着宋甜儿,见她独自走到一棵桃花树下,静静瞧着那里新立的墓碑,双目如静水无澜,不免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简直像是一个冰雪雕成的人,除了面对剑的时候,她好似已没有了感情。 这样的人,到底是剑的主人,还是剑的仆人? 长孙红和曲无容带着女弟子们走向宋甜儿,她们纷纷跪下,对石观音最后磕了几个头。她们都是孤儿,都是石观音养大的,以前或许对石观音害怕畏惧甚至厌恶,但没了她,她们就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大树。南宫灵犹豫许久,也走过去磕了个头,他迅退了回来,望着石观音的墓碑怔怔地呆。 她很变态,很凶恶,很可怕;她厌恶他们两兄弟,尤其是他。但他目睹过宋甜儿和石观音的一战,不管如何,她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武学高手。 一点红出神地瞧着曲无容,他听见她问宋甜儿:“斩月楼主可会收容一些孤苦无依的可怜的女孩子?” 宋甜儿道:“我本就打算把她们带走。” 曲无容道:“为什么?” 宋甜儿的目光又投向了石观音的坟墓:“有的时候你杀了一个人,你会觉得,她也有一部分还随你一起活着。” 而既然活着,岂非就该承担责任? 曲无容道:“那么……楼主也不该撇下我。”她望着宋甜儿道,“我是姐妹中剑法最好的,楼主留着我会有用处。” 宋甜儿讶然道:“你不和一点红走?” 曲无容默默低了头,她没想到宋甜儿会看出他们之间隐秘的情感,但她仍然坚定道:“带上我。往后我就是楼主的人,生死不论。” 宋甜儿眼中忽然流露出笑意。她点点头,曲无容一下子跪倒在地,宋甜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 曲无容岂非也是为了照顾她的师姐妹们?一点红纵然对她有情,又怎能阻止?他的面容依然如同磐石一般沉默坚硬,姬冰雁和南宫灵却都叹息起来。 这样的宋甜儿,又怎会全然无情呢? 楚留香终于决定还是把这些人带走,他们曾是江湖上的英才俊彦,许多都有着富有甚至显赫的家世,他们或许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但他们说不定还有亲戚朋友的。在长孙红的指挥下,老鹰拉起沙船,他们很快穿越沙漠,赶到了龟兹国。 两边的军队正在对峙,一边是龟兹国王,另一边却赫然是龟兹国叛臣敏洪奎和洪学汉,旁边还坐着一个军师吴菊轩,此人形貌猥琐丑陋,当初楚留香他们三人就是被他看破了易容、捉到了石观音那里。 龟兹国王大笑道:“窃国叛贼安得山已伏诛,他的头颅就在这里,本王早已在暗中动五路大军,三日前复国已成,尔等还不投降?” 敏将军冷笑道:“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看看我们这边有谁?”几个兵士推出了一个容貌娇美、形容憔悴的女子,正是琵琶公主。 众人俱惊,谁也料不到,当日在入谷前画眉鸟暗地里换下了琵琶公主,将她随便扔在沙漠中,她却被龟兹叛军现了。她落到敌人手中,自然是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甚至,她本该受一些非人的虐待,却幸好有一个人庇护了她。 琵琶公主含情的双眼不再看向楚留香或胡铁花,她反而痴痴地望着丑陋的吴菊轩。 胡铁花原本大喜,见此不免又是难过、又是自责、又是奇怪。 敏将军道:“你若不投降,你女儿这漂亮的脑袋就要掉下来啦!” 但此刻哪还容得他来威胁,姬冰雁和南宫灵起纵之间已摘下了这两个叛臣的脑袋。吴菊轩打马而逃,楚留香在后紧追。 龟兹王大叫道:“本王已复大位,弃刀者生,反叛者斩!” 宋甜儿站在一旁,顺便保护周围的少女。琵琶公主也被胡铁花带到这里,她喘了口气,竟向宋甜儿哭道:“求求你,你去找他们,千万莫要让楚留香伤了他!” 宋甜儿:“……” 宋甜儿道:“你放心,楚留香不会杀无花的。” 南宫灵却刚巧听到了,他大叫道:“无花?楼主,那是我哥?” 宋甜儿道:“自然。” 南宫灵不敢置信道:“我哥不可能易容成这么丑的模样!” 宋甜儿无语,这么惊慌做什么,多大点事儿啊?你和你哥都有点心理问题好么,你是盲目崇拜强者,好歹还大致算得正常;你哥是想要毁灭一切他喜爱的事物——其中就包括你——这叫潜在型犯罪人格。 自恋的石观音,百合水母阴姬,兄弟年上薛衣人和薛笑人(有什么不对吧),变态杀人狂柳无眉,喜欢人体实验的蝙蝠公子…… 楚留香世界还真是重口。 战斗结束后,龟兹王摆设庆功宴,然而在座的几个人都是没心情去吃什么酒的,他们忙忙赶着去看楚留香和无花。琵琶公主虽然也想来,她却被她的老父亲留下歇息去了。 半路上就遇见了楚留香。 南宫灵惊慌道:“楚兄,我哥呢?你莫非已将他杀了?” 楚留香道:“我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放在那边的山坳里。” 众人过去时,已经能看清无花的脸,他神情并不惊慌,脸上甚至还带一丝微笑。 一支长箭凌空飞来,直击无花的咽喉。 千钧一之际,南宫灵狂吼一声,合身扑上,用背心为无花挡下了这致命的一箭。众人大惊,胡铁花和姬冰雁登时追了上去。 那人却已逃了。 无花的脸上也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楚留香忙为他解开穴道,他一下子把南宫灵抱在了怀里。这冷酷无情的人,他眼中竟也流下了热泪。 他看着贯穿南宫灵胸膛的长箭,悲痛至极:“小灵,小灵,我何德何能?”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这就是劫数,这就是命数,总有一个人,他伤害你、抛弃你、背叛你,可有一支箭飞过来,你还是要扑上去为他挡住。 完全是本能。 众人一齐沉默地看着这一对兄弟,这种时候,还能说什么言语?楚留香的神情又是悲痛又是难过,上一次是无花的死,这一次,却是南宫灵。 生离死别之劫,何时才能结束? 南宫灵嘴角扯出了一丝微笑,他低声道:“哥。” 无花侧耳去听。 南宫灵却好似已无话可说。 还能说什么呢,你是我哥哥。 无花骤然痛哭起来。 南宫灵的声音越地低下去:“你都改了,好不好……” 无花泪如泉涌,不住点头。唯一的血亲的死亡,唯一一个毫不计较、不求回报、不离不弃的爱他的人的死亡。什么不能答应。 沙漠里刮起一阵飓风,天地好似也阴暗下来。 宋甜儿突然咳嗽了一声:“话说完了没?” 众人瞪着她。 宋甜儿道:“说完了就让开些,血若再流下去,只怕真救不活了。”

27关系 第二十七章 好的剑客通常也是优异的大夫。 一名剑客要做到一剑毙命,要做到杀招凌厉,就必定要极为熟悉人体的构造和薄弱点,知道剑刺入何方造成何种后果。他要学习筋络、肌理、喻穴、脏腑,他本已天然是个良医。 宋甜儿会医术这件事情倒并不太让人意外,只是教胡铁花在饮酒时又多了几个话题而已。 众人回到了龟兹王的王帐,庆功大宴这才设起,琵琶公主靓妆丽容,亲自执杯敬酒,一向不出来见客的大公主也面覆白纱坐在宋甜儿身旁陪客,在座的只少了无花、南宫灵、列位受伤的女弟子,以及王冲和石驼。听了胡铁花的话,楚留香才知道石驼原来本是华山七剑之一的皇甫高,王冲更是他的师弟,正是这两人带着胡铁花找到了石观音的山谷。 姬冰雁问道:“他们两人去了哪里?” 胡铁花摇头道:“石驼实在已对石观音畏惧到了极点,带我入谷后他们二人便走了。” 曲无容道:“石驼?我记得他。”众人瞧着她,她解释道,“能从始自终拒绝师父,而师父还未用罂粟来对付那人的,也只有石驼一个人,我自然要留意些。” 胡铁花惊道:“可她把石驼扔到沙漠上暴晒,又刺聋了他的耳朵,弄哑了他的嗓子,把他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宋甜儿道:“我听石观音说,她出身黄山世家,与华山派中的一人本有婚约,这也是她能活下来,并出逃扶桑的原因。” 长孙红喃喃道:“莫非那人便是皇甫高?否则师父后来追杀华山七剑,为何又独独放过了他?” 众人恍然之下不免唏嘘,互为世仇的两派人,偏偏穿插着一对小情侣,皇甫高所在的华山派杀害李琦满门,却独独放李琦东逃扶桑,她学成归来,又将华山七剑逐一灭去。她放过他,两人之间却已隔了如海深仇,他又不肯再俯就这魔女,于是她毁去他容貌、晒瞎他双眼、刺聋他耳朵、弄哑他嗓子,让他如同驴子一样整日拉磨,不得休息,变成一个驼背……可是这样的一个废人,偏偏又逃出防守这样严密的山谷。 好一个曲折、动人、凄凉的故事。 就连楚留香也不免感叹:“果然造化弄人。” 龟兹王杯子举到嘴边都忘了喝下,琵琶公主感动得潸然泪下。 宋甜儿冷着一张脸,在心里默默吐槽,石观音亲口对她说出这故事的时候她真感觉狗血淋头好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又见中国武侠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古龙你到底是有多喜欢相爱相杀? 胡铁花感叹道:“若非当年那一场仇杀,无花与南宫灵险些便成了皇甫高的儿子。无花若出身华山剑派,想必也就不会做出这许多恶事了。” 宋甜儿看了他一眼。说的是,她一直怀疑无花就是在少林寺给穷的,所以对权势有一种狂热的追求,就连这龟兹小国的宰相之位他竟然也穷尽心思追求。 楚留香却突然含笑温柔地看了她一眼,那样子仿佛是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本可以不用压抑自己,尽可以把这些话都说给我听。 宋甜儿冷淡地移开了眼睛。 宴上喝得已太多,回到帐篷后,胡铁花呼呼大睡。突然被姬冰雁拍醒的时候,他惊跳起来:“怎么了?石观音又活回来了?” 姬冰雁哭笑不得,胡铁花立刻现了姬冰雁拍他的原因:“咦?老臭虫晚上不睡觉,又去哪里了?” 这两人对视一眼,出门后掠上一顶帐篷,居高临下一看,只见楚留香正往女眷营帐走,胡铁花悄声笑道:“这老臭虫也不知在此地又勾搭上了哪家小丫头,不会是石观音的弟子罢——” 他的笑声噎在喉咙里,楚留香掀帘子进去的,分明是宋甜儿的住处! 他目瞪口呆望着姬冰雁,姬冰雁冷冷道:“你看我作什么?” 胡铁花苦笑道:“这……老臭虫这下玩大了,甜儿不会一剑刺死他罢?”说着他打了一个寒战,“就算今日不刺死他,说不定日后老臭虫再去沾花惹草,你我就只能看见一个‘楚驼’了,被刺聋了耳朵,弄哑了喉咙,在沙漠里暴晒毁容……” 他本以为姬冰雁定然会反驳他,谁知姬冰雁还是不语,他问道:“老姬,你也不说句话?” 姬冰雁冷冷看了他一眼,寒声道:“有些男人就是犯贱,我能有什么办法?” 胡铁花瞪着一双眼睛,正要跳起来申辩,远处忽然又走来一个人,那人穿一身白衣裳,扎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身段玲珑,相貌娟秀,正是长孙红。她走到无花住的帐篷那里,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胡铁花也不知解释给谁听:“他们本是夫妻,这也是正常的……” 谁知不过片刻,无花却又走了出来,到南宫灵养伤的帐篷里去了。姬冰雁道:“这人总算还有些兄弟义气。” 另一边又有两个人慢慢踱了过来,原来是一点红和曲无容,他们离别在即,自然该好好说说话的,这更是无可厚非。只是胡铁花忍不住叹道:“怎么都一对一对的,老姬,只有我和你打着光棍。” 姬冰雁哼了一声,他家里有爱姬正等着,哪里会有胡铁花这样的浪子之惆怅,自顾自下去睡了。胡铁花坐了一会,自己摸出来一瓶酒开始喝,心里却仍在揣测楚留香和宋甜儿的情状。 ——凭是谁,也实在无法想象宋甜儿那样冰雪雕成的人会有什么淑女之思的。 远处香灯伴着微梦,近处寒鸟咕咕连声,胡铁花喝着酒,眼睛越来越亮,神情也越来越寂寞。他忽然忍不住站了起来。 琵琶公主穿着一件绯色的衣衫,衬得肌肤越白皙,她略微垂着头,神态又茫然、又兴奋、又不安、又期待,慢慢往前走着。她原本已要经过胡铁花的帐篷,胡铁花心跳愈急,她却忽然拐了个弯,直直走到无花的帐篷前。她脸上显出一种很坚决的神色,一咬牙掀开帘子就冲了进去。 胡铁花忍不住瞪大了眼。 琵琶公主深夜突然摸进一个男人的帐篷里去,这其中的意味傻子也能猜到。 但、但这里面特么的是长孙红啊! 他简直已不忍再看。 好在长孙红下手虽辣,琵琶公主也身负武功,总算不至于单方面挨打,而且这又是琵琶公主的地头。 这一个晚上生的故事,已足够让说书人讲上几个白天。 胡铁花垂头丧气地从帐篷顶上跳下去,形单影只地慢慢往前走着……天上天河夜不乾,林间林露晨初湿,这一个夜晚,也太漫长了些。 突然有个温柔微哑的动人的声音在叫他:“胡铁花,胡铁花。” 胡铁花猝然回头。 匆匆走来的正是面覆白纱的大公主白尺素:“我已找了你好久了。” 今夜竟也有人来寻他?胡铁花不免心喜。 白尺素道:“方才我正在指挥侍女收拾行李,为明日出行作准备,谁知楚留香突然来寻斩月楼主,他说要与楼主比试……他们随后便出去了。”她焦急地问道,“你能不能去找找他们?楚留香不会伤了楼主罢?他毕竟是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做?” 胡铁花这次真的眼睛要脱窗了。 把他打死,他也不会相信楚留香夜间去寻一个女孩子,竟是要和她比武。 瞧着白尺素仅露出的真诚的眼睛,胡铁花又觉得自己应该让这女孩子放心:“老臭虫打不过甜儿的,我现在只怕他已死在剑下了哩。” 白尺素道:“怎么会?楼主亲口说过,楚留香的武功,平时虽看不出有什么奇妙,但遇见的对手越强,就越能挥威力。她还说,这世上若有谁不会失败,那必定是楚留香,这本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胡铁花震惊道:“她真的说过这样的话!” 白尺素道:“她虽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的,我却能听出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胡铁花喃喃道:“我总算也相信,老臭虫是有些希望的了。”他暗下决心,明天就告诉老臭虫,让他高兴高兴。 白尺素道:“既然听你说了,那我也稍微放心一些……我先回去了。” 胡铁花再次现,面前这个相貌丑陋的女孩子,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又热心、又勇敢、又不造作,比许多女孩子都要好得多。他想起她在新婚之夜的眼泪,和第二天那让他窘的“赔礼”。 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够豁达,也实在太俗……你看看南宫灵的义父,再看看一点红!一点红都能对着初次见面的曲无容说出“你很美”这样的话,为何他胡铁花还不如冷漠的一点红? 他心里一热,忍不住道:“你很美。” 白尺素的眼睛睁大了:“啊?” 胡铁花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说道:“你、你很美,我们的婚约作废,是我没有福气……不是你的错,你一点错也没有。” 白尺素怔住。 一串晶莹的、珍珠一样的泪慢慢滚下了她的面颊,打湿了白色的面纱。 胡铁花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她的泪,白尺素虽然要躲,又怎么躲得过“花蝴蝶”。待到胡铁花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觉自己的手已经在人家女孩子的脸上摸了半天,他不禁又怔住了。 白尺素一双黑水银一样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突然一反手,“啪”,胡铁花脸上已重重着了两掌。 她也不说什么,转身飞快地走了,胡铁花苦笑着,喃喃骂道:“胡铁花呀胡铁花,你真是犯贱……” 你都已给了一个女孩子悔婚这样的大羞辱,凭什么还敢勾勾搭搭、摸摸黏黏? 他又想起了姬冰雁的话,越苦笑起来。

28身世 第二十八章 蜀中桂湖今日有一件大事。 内阁辅杨廷和之子、状元杨慎在此地娶尚书之女黄秀眉为妻,正逢结缡之喜。 桂花林中丹桂、金桂、银桂次第开放,远处是山,中间是水,近处是林,鼻间是香,眼中是山水,身上是红妆,此声此色,怎当不得一个良辰美景。 来来往往的人俱都衣着鲜亮、满面喜色,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身旁反而坐着一个白衣女子,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此刻却也无人敢说。秀眉坐在榴阁的新房中,又是喜悦又是惊奇:“甜儿,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真的赶来了。” 宋甜儿淡淡一笑:“你不是说我不来,你就不嫁吗?我怎敢担这个干系哩?” 秀眉嘻嘻一笑,过了片刻,却又低声问道,“甜儿,这次来,我总觉着你变了好多……” “哦,那是好还是不好?” “我怎能随意评判你是好还是不好呢?你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宋甜儿道:“看你嘴甜的……” 秀眉道:“我和你在广州遇见的时候,你可比我嘴巴甜多了,我都说,不愧是‘甜儿’!那时候我们都说,你有双天底下最巧的手,更有天底下最聪明灵巧的心……” 宋甜儿不语,她与黄秀眉认识的时候两人都才五六岁,这种从小相识的友情,本就是最牢固的感情之一。秀眉的父亲现在是尚书,那时是广州的地方官,宋甜儿的父亲在给她的父亲做幕僚。 那时候,两家女孩子的身份前途虽实有天渊之别,但大家年纪小,也都平等友爱地相处。 可惜最后还是要说到曲折的身世,说到险恶的江湖与人心,说到那些悲惨痛苦的故事。 宋甜儿有个叔叔在姑苏做银匠,而且是姑苏最有名的银匠,人称“巧手宋”。南湖双剑的儿子“江南四义”甚至也听说他的名声,将他请到家中帮助老三周世明打造机簧匣子,那时谁也没想到,周世明带着“巧手宋”在家中足足研制了三年的,便是后来江湖中人人色变的暗器“暴雨梨花钉”。 三年后,“暴雨梨花钉”研制成功,“巧手宋”却在离开周世明的屋子那一刻暴毙而亡。 这是世上因为暴雨梨花钉而死的第一个人。 “巧手宋”的家人收到大笔抚恤金,自然不敢与世家周家作对,他妻子带着他的尸体回到广州老家安葬,顺便投靠亲朋。 暴雨梨花钉的威名传遍江湖,周家兄弟怀璧其罪,终于被人逐个除去,就连周家庄也被人防火烧毁,周世明葬身火海。暴雨梨花钉的下落再无人知晓,然而江湖上,每隔三五个月,却定会传出有人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之下的消息。 它是名符其实的暗器之王。 其余的江湖人又怎会不去追查“暴雨梨花钉”的下落,又怎会不想着自己也拥有一只这可怕的匣子?宋家人就此葬送。 宋甜儿那个时候身上全无内力,甚至因为年纪小,灵力低微,连从仙四世界里得到的个人空间也打不开,她是一直修炼灵魂功法到十四岁,通过源力改善了身体体质,才能打开个人空间的。 唉,主神安排的任务又怎会没有危险,身为柳梦璃那是享有新人待遇,身为白璘的时候就得为必死的命运挣扎,身为宋甜儿更是全无资本,就连武学禀赋其实都挺差。 所以楚留香才会把她带上船。他船上的三个女孩子其实都有着悲惨身世,如果离开他的庇护,可能立刻会死在其他人手中。 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江湖上的人,哪个没有悲酸身世? 只是大抵心境有所改变罢。 身为柳梦璃的时候,那真是全然真善,除了砍怪,平素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身为白璘的时候,虽然运筹帷幄,战争场面见惯的,亲自动手杀人的时候也少。到成为了宋甜儿,下决心修剑道的时候,其实最初还担心过这个问题。 但以她如今的心境,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毫无心理障碍的。 如果有人握着小孩子的生命去威胁郭靖,他百分百会束手就擒。而若有不长眼的人对西门吹雪做同样的事呢? 剑神会理他才怪。剑神只能看到与自己对等的存在。 你当然不能说这样的心境就是对的。弱者就不是人了?就该死了?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你杀死比自己弱小的人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然而,这才叫江湖,这才叫武道,这才叫力量。 非常的以自我为中心,我才是太阳,其余的一切都是行星。 骄傲到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剑。 现在的宋甜儿,在与石观音的一战后,总算也渐渐步入这个境界。她当然不会是剑神,她也无法复制剑神,然而天下大道,殊途同归。 秀眉小声问道:“听说你后来一直和一个叫楚留香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怎么样?对你照顾不照顾?”她当然相信闺蜜的品行,然而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家,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一个男人,肯定让她这样的大家小姐有点为之担心。 未来怎么办?嫁人怎么办?万一被抛弃了怎么办? 宋甜儿想了想,道:“他不错,是个很有趣的人。” 秀眉担心道:“你对他……” 宋甜儿淡然道:“他对我自然有大恩,若有机会,我也会报答他的。” 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秀眉吃吃笑,过一会问:“那他呢?难道他对你这样的女孩子,也从来未有何表示?” 宋甜儿无奈地看她一眼,突然对外间的状元郎有点同情。她随口解释道:“他初次见我们三个女孩子时都已十六七岁了,而我们却还只有□岁,根本是把我们当妹妹养,他若能产生什么想法那才叫奇怪呢。” 秀眉听得笑起来。 一个人想要脱他的出身,在这个社会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通过科举考试。然而即便你走上了更高的社会阶层,你也会现自己的出身在影响着你的一生。 宋甜儿打死都不信西门剑神真是什么糕饼店老板的儿子,你看他那凛然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儿!而她呢,她起码得先打点起一份家业,所以得应付许多闲杂人等—— 丫鬟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国师大人,朱大将军在外间等着见您呢。” 秀眉道:“朱大将军是何人?” 丫鬟为难,她也不晓得。 宋甜儿道:“他叫朱寿,是化名。其实就是当今皇帝陛下。” 秀眉惊吓。宋甜儿走出去,果然看见年青的皇帝正坐在正座上,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地走过来:“本将军已寻了国师许久了,国师武功这般高强,便指点本将军几招吧?” —————————————————————————————————————————— 这一次到的地方,是江南慕容世家。 慕容家的人早已得知楚留香到来的消息,门前铺陈出十里长亭,周边人氏纷纷观望。楚留香和胡铁花打马而来之时,就见两边人群突然一齐欢呼起来,不少少女将手中鲜花雨点一样抛出。 楚留香出江湖已有十余年,他从未败过,他也从未中断过自己的善行。这样的人在江湖中的声望,几乎已是不可想象的。 用宋甜儿的话来说,他就是个中国式的黑社会“教父”。 黑羊群里的白色领头羊。 慕容家这一代的家长“青城公子”慕容青城已经迎了出来,这位贵公子从未笑得这么灿烂过,几乎已顾不得摆出他那矜持高傲的贵族架子:“久闻香帅令名,今日得见,实在幸甚。” 楚留香回礼道:“在下贸然到访,实在失礼。” 贵客到来,慕容山庄大门自然洞开,楚留香和胡铁花刚被迎进去,一辆马车却停在了门口。帘子被掀开了,两个青衣丫鬟先走了下来,她们用力地扶着一个苍白病弱的人,那不是个小姐,却是个少爷。 慕容家有年长的下人已经露出震惊之色——这个人他们眼熟得很,这分明是慕容青城的庶弟慕容玄珠!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能给这样的人生下后代的妾室,自然也非绝色不可,慕容玄珠的相貌,就不是一般二般的好,他的武功、智计、谋略,也无一不是绝佳。 然而他早已在多年前死了,谁也不能料到他会有活着回来的一天。有心思活泛的已开始计较,当年慕容玄珠是慕容青城的眼中钉,然而现在,在慕容青城多年无子,眼下慕容家将无人继承的情况下,他的出现却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样的情状,在这个月已是第十四次在江湖上出现,有的是在七大剑派,有的是在三大世家,有的是在东北,有的是在岭南,有的是在中原,有的是在蜀地…… 原本以为早已死去的当年的青年俊彦,突然被人送回。 室内,三道寒暄过后,楚留香和胡铁花被请上宴席,中国人有什么事情,一贯喜欢在酒桌上谈,这也是人之常情。 慕容青城问道:“舍弟这些年不知是在何处?” 楚留香道:“他一直在石观音控制之下,这些年来未能与家中稍通音讯,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有一件事情却需得令府管家记住。”他取出一个小药瓶,并一张药方,郑重对慕容青城道,“慕容公子一直被石观音用药物控制,渐生依赖。这是江南名医张简斋先生研制的解毒方子,定要督促他按时服用,若他有什么胡言乱语、不妥之行,都得把他控制在屋中,过得一时半刻便好了。” 慕容青城听得呆了:“石观音?这……这确实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起身一揖,“香帅如此高义,慕容府上下俱足感盛情,来日定当厚报。” 胡铁花终于不耐烦地嚷道:“你们这一来一往,我的酒几乎都化作陈醋了……” 慕容青城笑起来,趁机劝酒,三巡酒后,又道:“香帅击败了那石观音,救出了舍弟,此番大恩,实在教人感铭于心……” 楚留香摇头道:“不是我。” 慕容青城错愕道:“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个能耐击败石观音?” 楚留香微笑道:“想必你也听过的,正是如今江湖中新崛起的‘天一楼’主人,斩月楼主。” 离开之后,胡铁花喃喃地抱怨道:“老臭虫,我也知道你要追求甜儿,不过送的这份礼,也着实太那什么了一点……” 楚留香含笑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胡铁花无语,他说的自然都是大实话。 然而这样一来,江湖中这些最有权势的地方,都必须承一份斩月楼主的恩,日后图报了。江湖本就是最重恩义的地方,从此宋甜儿可为座上客,无论在任何地方。 这样的大礼,对初次自立门户的宋甜儿来说,岂止是锦绣?简直是甘霖才对。 而送礼的人非但没有任何求报之心,简直都不想让佳人知道这件事。 胡铁花好奇道:“那天你与她比试的结果,到底如何?” 楚留香笑笑,装没听见。胡铁花怒道:“你还不说,我就去告诉甜儿这几天咱们到底在忙什么。” 楚留香只得道:“我接住了她一剑。” 胡铁花问道:“然后呢?你们到底谁胜谁负?” 楚留香道:“若继续出招,最后想必是她胜;但我若仅求自保,她对我又并无杀心,我也可以顺利离开。” 胡铁花大笑道:“好,好,好!” 楚留香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胡铁花笑道:“你打不过还跑得过,我总算不用担心你以后被家暴,难道还不开心?我简直已开心得要昭告天下了。”

29谋生 第二十九章 怎样才能成立一个门派? 先,你要准备一定的启动资金,其次,你要选好一个地址,向当地的官府报备,最后,要建好房子及配套设施。 这些道理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可非同一般的困难。而做到了以上几点,哪怕你的门派里人不多也没事——华山派如今也才不到十个人而已。总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做任何一件事情,需要考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钱。 大部分武林人士的谋生之道是这样的:第一,收保护费,诸如七大剑派;第二,吃祖产,当地主收租子,诸如三大世家;第三,抢劫,大部分是杀人劫财,诸如大漠之王札木合及其手下;第四,经营快递公司,诸如各大镖局;第五,经营杀手组织,诸如还未出场的薛笑人;第六,乞讨,诸如以南宫灵为的丐帮;第七,盗窃,诸如……楚留香。 而除了这些之外,什么从事□场所成为失足妇女啦,什么拐卖妇女儿童啦,什么全国遍地跑从事诈骗业务啦,仔细研究江湖现象,就会现这是一部活脱脱的刑法案例汇编。当然,这都是已成名的人士做的事,未成名的大多投靠这些犯罪团伙,成为其中一员,又或者干脆去做死士,为人家卖命。 但武林人士当然不必为此而羞耻,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只有天真单纯的女孩子才会觉得,做一个好人,勤勤恳恳,终有一日会得出人头地。要想成功,自然就必须心狠,就算不心狠,至少也不应该是个老实人,因为这世上大多数好人都是全无用处的。 这在后世的卡尔马克思先生嘴里,就变成了“资本来到这个世上,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江湖离我们并不远,它也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浪漫。 只是世上有凡人,自然也就有牛人;有在风霜中一日日摧折的寂寞江湖客,自然也就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武林神话。 任何行业做到了极致,也就不再能单纯地用这个行业的窠臼来形容其人。譬如一样是收保护费,在小镇子上横行的是混混,在整整一片区域里横行的是华山派少侠。一样是从事盗窃行当,逐个钱包去偷的被人打死在小巷子里也无人问,而劫富济贫夜留香的盗帅那已经是黑道教父级别的人物。 教父这个词,也是很有意思的。不要以为只有意大利才有教父,中国也有。只是意大利的教父是家族制,中国的教父却往往是凭借个人的奋斗与努力。他可以没有权、没有钱,可以穷到揭不开锅,可是这个人一定有一个特质——江湖上的人有了什么事,大家都会想到去找他,而他一定有求必应。就算他家中已只剩下一个饼,有江湖人来找他,说“大哥,我已饿了三天了”,那他也要把这个饼掰下一大半送给对方的。 宋江为什么叫“及时雨”,为何武功并不高却那么受人尊重爱戴,李逵对他死心塌地?就因为他是当时江湖上有名的教父头子。 而楚留香,为什么有了奇怪的大案,大家都会来找他?为什么无论前途有多凶险、受尽多少折磨、度过多少难关他也一定要去管这些闲事? 不是因为他名侦探脾气作,也不是因为他爱找死,因为他是教父。 宋江的老婆(当然他只有一个小妾)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的,这男人有什么毛病,为何见了人就要送酒送钱?有了这样的虚名,于他有什么好处? 唉,这也是为何男人总要说女人“头长见识短”的原因。女人能接受的是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权力地位,她们一般无法理解男人对虚的名望风头的这种渴望与追求。 宋甜儿经过东华门走出紫禁城,皇帝殷勤地走在她右侧陪着她出宫,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师父,师父,我今日表现如何?进步很大吧?” 宋甜儿忍了忍,才没说出“八戒”二字。她淡然地一颔,“不错。” 皇帝“啊?”了一声,失望道,“方才我那一剑刺出后,我看师父你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久,还以为有什么极为精妙之处需要你好好品评呢?” 不,你想多了,我只是在走神,从江湖人的谋生手段联想到了楚留香的教父地位而已。 皇帝问道:“如今江湖上是否都在议论天一楼的大弟子朱寿?最近可有什么武林大会么?我也去参加,教江湖上的人都瞧瞧天一楼的风范!”他想象着自己在万众瞩目中一剑平四海的样子,不禁悠然神往。这样全然凭借自身武力而非出身和地位来博取他人尊重的日子,才是一个男人的梦想啊…… 宋甜儿道:“并未听说此事。”见皇帝那期待万分的样子,勉强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已是天一楼这一代的第一人了,何时能击败曲无容,或许便能放任你往江湖上行走。” 皇帝欣喜地微笑,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眯起来,左颊露出浅浅酒窝。 真是……闪瞎狗眼! 突然有宫女惊慌地小跑过来,低声道:“陛下,太后娘娘着人来探问。” 宋甜儿赶紧准备往外走——当然表面上还是一派冰冷孤高,若无其事。明朝后宫妃嫔并不讲求出身,太后听说这一次荒唐封的国师竟然是个年轻美貌女子,又常常入宫和皇帝见面,这早就想抱孙子的中年无聊女人一直想拉纤说媒,把宋甜儿娶进宫来。 皇帝止住了脚步:“师父,那我就送到这了啊,明日再去天一楼中寻你。”宋甜儿一点头,他突然又问,“天一楼到底缺不缺钱啊?如果还不够,不如朕把盐铁特许经营的执照给天一楼一张?” 宋甜儿道:“这些事情都由南宫灵打理。” 皇帝“哦”一声,有点遗憾:“他不是去西域行商了?” 眼见太后的车驾渐渐可见行迹,宋甜儿足尖一点,人已飘然远去,那真是翩若惊鸿,渺渺如仙,宫女内侍俱都看直了眼。 宋甜儿还烦恼呢,韩王孙本就是官宦子弟,又是从一开始就跟着她的,官面上的事情都由他打理,做一个二楼主本来也当得的。可是无花又是楼中除了她之外武功最高的人,现在屈居着三楼主之位。以长孙红为的一帮女弟子不服气,而韩王孙的人大多出身繁华花柳之地,又何尝瞧得起这帮新疆来的丑丫头?两派人是明争暗斗。 只有南宫灵最可爱,原本的丐帮帮主之位早依诺言辞去了,也不计较自己只是个四楼主,此番积极投入了他最感兴趣的新事业——和姬冰雁一道做国际货物运输商,简称六国贩骆驼的,为天一楼的财政业务做贡献。 想到这里,宋甜儿还是有点高兴,好歹天一楼从事的是正经行当好么?从西域进东西过来到京城贩卖什么的,期间暴利足有百倍啊。 等到江湖杂事了了,她就和南宫灵一道去欧洲玩儿,挑一下教廷的神圣骑士团。 不过,在这之前先要解决的是一件事——画眉鸟柳无眉,你应该还活着罢? —————————————————————————————————————————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济南的酒楼里坐着,黄昏渐至,他们身边也堆满了空的锡酒壶。 这里原本正是丐帮的大本营所在地,自然也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隔着几桌就有个人在说:“老子怎么也想不通,丐帮帮主南宫灵怎么会突然辞了帮主之位,反而去那什么‘天一楼’做第四把交椅。” 另一人说道:“就是。‘天一楼’的斩月楼主,我在江南的时候也曾远远见到过一次,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听说原本是香帅的红颜知己。南宫灵居然去趴在女人裙子底下,实在是奇哉怪也。” 有人冷笑道:“你们懂什么,斩月楼主在大漠一剑斩杀鞑靼国师,救回当今圣上,早已被封为当朝国师了,不过是之前她不在京中,因此才无爵无禄。如今她回了京城,那便是毫无水分的帝师,想想,皇帝老儿的师父,啧啧……” “不错,她自石观音手中救回了许多无辜之人,却也是个热心肠的义士。” 有人悲哀叹道:“如今江湖中日渐阴盛阳衰,我们这些大老爷们还有脸活着么?” 胡铁花忍不住笑了出来。当世武功最高强的是神水宫的水母阴姬,其次便是斩月楼主宋甜儿,又有已故的石观音,七大剑派里,华山派掌门是枯梅师太,峨眉派掌门是金太夫人之女,倒真如那人所说,“阴盛阳衰”了。 旁边人窃窃议论道:“实在不成,我等只得舍下这张老脸,求到楚香帅门下,请他为这武林正正风,教这些娘们儿也晓得,咱们也是有好汉子的!” 胡铁花益笑得打滚。楚留香只得不住地摸他的鼻子。 有人忧虑道:“若是香帅也抵不过这小娘皮,可又如何是好?” 另一人翻了个白眼:“这都想不明白,既然本就是香帅的红颜知己,又怎会舍得打他?就算真那般争强好胜,那香帅自然武功也是比她高些的,否则怎能……嘿嘿,大家都懂的。” 这一回胡铁花笑不出来了,他喃喃道:“有些人的嘴,着实应该用胶水贴起来的。” 他此刻却没想明白,一个女孩子,又美貌,武功又高,还有偌大家业,江湖中谁不觊觎,只是听说杀人毫不手软,因此才不敢妄动,然而自己不好yy,拿传说中没有女人可以抵挡的楚留香来yy一下总算无大错吧。 他悄声对楚留香说:“你与她总也有几个月未见了,难道就不想她?石观音的男宠总算也都安置妥当了,你不如去京中寻她罢?” 话未说完,他却已住口不说了,只因他已瞧见一个青衣少年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30懂得 第三十章 那青衫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起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他身旁陪着他的,正是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他抱拳道:“小弟本不该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胡铁花站起来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他与他的妻子看起来虽然都斯文秀气,但一双眼睛却都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若是宋甜儿在这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这正是当日在石观音居处的雅舍里,躲在密室中偷窥她与南宫灵的那一双秋水目。 四人交谈起来,楚留香这才知道这青衫少年名叫李玉函,而他妻子名叫秦无忆。她那秀美的、毫无瑕疵的脸上是没有眉毛的,这教他忍不住想起了在石观音的地宫中遇到的那位“画眉鸟”。 当日与宋甜儿分开之后,他带着石观音的女弟子们继续往前走,途中遭遇机关无数,他更是与一位神秘人士多番交手,那人武力自然不及他,却在危险关头掷给了他一张小纸条,趁着他分神,仗着地形熟悉飞快地溜了。 那张纸条上写着:但教香帅得知,出口机关于浴池之底,画眉鸟敬赠。 他安置好其余人等后,便赶到另一边的浴室里去启开机关,没想到进去后,看见的却是浸在浴池中全身无力的宋甜儿。 那之后,之后便是…… 第二天,甜儿在墙上现的那张纸条上也写着:楚香帅所求,画眉鸟敬赠。 之后,无花被点了穴道躺在山坳中,凌空飞来的一枝夺命长箭,也是画眉鸟所射。 李玉函正是姑苏“拥翠山庄”的少主人,也正是李观鱼老前辈的儿子。李观鱼曾在剑池的试剑石畔,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有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他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三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胡铁花和楚留香坐上李氏夫妇所有的华丽马车,启程向姑苏而去,只因苏蓉蓉、李红袖、黑珍珠此刻正在拥翠山庄做客,他们自然是要去见一见这三个女孩子,教她们放心的——她们就是在沙漠中听闻了楚留香可能遇险的消息,这才回到中原,想要寻找楚留香。 第一日的夜间,他们在开封城住下。胡铁花正在楚留香的屋子里与他说话,突然听到李玉函夫妇屋子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喊,秦无忆痛苦地嚷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人。” 楚留香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秦无忆竟然惯有宿疾,定时就要作。楚留香又忍不住怀疑她并非有疾病,而是中了毒。此时,树上突有人影暴起,出的竟是暗器“暴雨梨花钉”。楚留香虽拉着胡铁花躲过了,然而胡铁花却因接触那银针而中了毒,李玉函夫妇也赶了过来,正为胡铁花的中毒而着急时,楚留香又骤然病倒。 楚留香急病之时,胡铁花终于被刺客引了出去,他的病床前,却出现了一名下手毒辣的黑衣人,那人是个杀手,从他身上翻出的东西来看,他居然是一点红的同门。楚留香这才知道,自己这位沉默而热心的好朋友,竟一直被杀手集团所掌控着。 他这才明白,为何分别之时,一点红不去京中寻分明与他有情的曲无容,反而远避关外。 楚留香已制服了黑衣杀手,那人却被李玉函夫妇下辣手杀了——之后还抵赖说是一时心急。经过此事,楚留香已基本上确定,这一对夫妇正是“画眉鸟”,只怕秦无忆的本名,也该是石观音弟子口中的大师姐柳无眉。 之后的一路上,真是无限凶险,这一对夫妇想尽了所有能想的法子来害楚留香,面上居然还一直言笑晏晏,直教胡铁花气破了肚皮。 进入姑苏城后,又别是一番风光,此时已是春日了,苏州城内人面花面相交映,吴侬软语温软动人,令人神魂皆醉。再往西北行五里路,便到了姑苏虎丘。 相传吴王夫差葬其父阖闾于此地,葬后三日有白虎居于其上,因此得名。虎丘此地有三绝九宜十八景,其中在江湖上最有名的莫过于剑池,传说中,吴王阖闾的坟墓便在剑池之下,其中葬着他的尸骨,还有他毕生所拥有的宝剑和珍宝。剑池本是人工凿成,以淬剑之用,因此剑气森然。 四人走上此地,瞧见湖光塔影之间,立着一个白衣潇然之人,她静静望着池水,仿佛能自池水间看到水下嗡鸣的久已不见人世的宝剑。 李玉函骇然道:“斩月楼主?” 宋甜儿抬头,盯着柳无眉瞧了片刻,那冰寒的杀气几乎要把面色苍白的柳无眉击倒在地。宋甜儿苍白、修长、完美无瑕的手已握上了剑柄,李玉函大叫道:“楼主请慢!” 宋甜儿的目光移向了他,李玉函额头上的汗珠也一粒一粒地流了下来——面对着她的目光,他简直有一种错觉,自己已变作了一个死人,而她看着的,正是一个死人! 李玉函勉强维持着镇定,颤声道:“不知我们夫妇二人何处得罪了楼主……”面对着宋甜儿的目光,他的话好似已说不下去,只得开门见山地道,“不瞒楼主说,您的两位好朋友此刻正在山庄中做客,她们都说对楼主想念得紧……” 宋甜儿的手缓缓松开了剑柄,略微质询地瞧向身旁的人。 众人这才现,她并非独自前来,身旁还陪侍着一个面如好女、神情温文的公子哥儿,他温和地笑道:“李公子说的,想必正是苏蓉蓉姑娘、李红袖姑娘。”他挑挑眉,颇为虚假地说,“李公子,你们劫持苏蓉蓉、李红袖,不是罪加一等么?” 谁还不认识他?这人分明正是留长了头的无花! 李玉函苦笑道:“还请斩月楼主、楚香帅、胡大侠和这位公子一并到山庄中小坐。” 他们夫妇在前面引路,楚留香也和宋甜儿低声交谈起来:“甜儿,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了?” 宋甜儿道:“比你们早一刻到。” 楚留香低声道:“秦无思是否便是‘画眉鸟’?” 宋甜儿道:“‘画眉鸟’有两个人,正是李玉函与柳无眉——她化名秦无思?” 无花插嘴道:“曲无容原名曲无思,柳无眉原名秦无忆,她们二人都是之后改名的。” 宋甜儿沉吟道:“无思、无忆、无花……” 无花淡淡道:“小灵原本的名字是无梦。” 无思无忆,无花无梦。 宋甜儿抬起头来,刚巧就对上了楚留香的双眼。那一双明亮的、漂亮的眸子原本总是那么智慧而闪亮,看着就让人觉得生机勃勃;而现在呢,却永远是忧郁、沉默的深情。 烟般往事梦中休,绕梁芳踪难去留。 纵然情到深处无怨尤,到底寂寞孤影明月中。 有的时候,爱情不能放在嘴边说,他说一万遍,道一千遍,你总是不相信,不愿相信,不能相信。可是他的伤心、寂寞、孤单,难道有眼睛的人看不出来? 伤心人是不一样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原本是那么潇洒而恣意的人,一言一行都散着一种教人心醉向往的浪漫气息。 而如今呢?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就是这样深情的、寥落的、寂寞的气质。 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你如果想的只是永不再见,那我也只得远远避开。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感情又何须说出口呢? 宝玉对林妹妹说:“好妹妹,你只因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病……” 情人之间的一个眼神,你就能明白她的全部内心,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明白。不然,怎么当得知己二字,怎么当得有情二字。 楚留香露出一个惊喜似的笑容,他轻轻握住甜儿的手——宋甜儿沉默片刻,到底没有拒绝。你又怎么忍心拒绝? 你活得久了,就会明白,这世上什么都是虚的。 武功可以自己努力练,钱可以自己赚,势力可以慢慢聚集,功业可以一点点成就。唯独真心,可遇而不可求。你再富有、再强大、再意气风前途无量,求不来的也只有真心挚意。 就好像玄霄,那样骄傲了,那样辟易了,一样在面对云天河的时候,温和到讨好,体贴到小心,甚至那样为他讨来水灵珠,又被他弃如敝屣。 为什么?因为这个人,是在他最失意、最一无所有的时候毫不计较、不求回报地对他好的人。 楚留香对宋甜儿难道不是?在她最弱小的时候、最孤单的时候、最狼狈的时候,一个用力的拥抱。 从此留在身边,本指望着能照顾一生一世。 结果小丫头长大了,飞走了,光华耀目,灼灼其辉,他拢不住她。 只是到底,她面上再冷,心里还热,你用真心相待,她到最后,还是懂了你的意思。 在他们身后,无花表情古怪,胡铁花挤眉弄眼,撇着嘴笑了一笑。

31剑阵 第三十一章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的竹帘,将十丈红尘全部隔绝在外,却将满山秋韵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之中。在李玉函夫妇的带领下,垂髫童子们将一重又一重的竹帘卷起,于是众人就仿佛越来越远离了红尘。 姑苏本就是风景名胜之地,虎丘此地的月色、古塔、剑池、白堤更是意味无穷,所谓“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在这样的地方,有黄莺,有白鹭,有骤雨,有繁花,有吴侬软语,有西施郑娃,此间的主人,已不必羡慕栖云松上之鹤,而可了结漂泊之涯了。 无花瞧着这里的景色,再一次思考起宋甜儿交托给他的那个任务——除了京城里御赐的国师府、复兴门附近新建的天一楼外,另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地作为天一楼的大本营。 天一楼能这么快在江湖中、京师中站住脚,自然是因为得了皇帝的欢心,然而皇帝的心意会变,就算他不变,皇帝也会变……为了避免日后的清算与风波,在别处另寻一地起楼总是不错的。 无花突然很想说:楼主,不若杀了李家人,就把拥翠山庄改为天一楼得了。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一掠而过,他知道世家大族的厉害,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而是他们各式各样的宗族亲眷、朋友故交。你杀了一个人,这在江湖上是司空见惯的,但你若侵犯到一族的利益,那可真是后患无穷了。 就比如无花,他难道不知神水宫宫主阴姬的秘密?但他绝不敢大肆宣扬,因为神水宫已存在许多年了,它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个人去挑一座宫,必死无疑。 再比如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江湖上也并非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疯子,可又有谁敢以此来耻笑薛衣人呢?薛家已存在了数百年,它又岂是好惹的? 世家大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你可以杀死它的子弟,但绝不能玷辱它的名声。他们这些人,一向把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 李玉函微笑道:“贵客上门,家父心情也十分喜悦,定要亲自来迎接诸位。” 青衣童子又将前面一道竹帘卷起,一阵淡淡的檀香飘散出来,香烟缭绕中,有个白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面容麻木,肌肉僵死,双目如同死水一般动也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面前的秋水宝剑。 李玉函躬身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此外,如今江湖上得当今天子御笔亲提的‘天下第一楼’天一楼斩月楼主与无花楼主也亲自登门,爹,我也已按照您的嘱咐,将这两位少年英杰带来这里。” “孩儿的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李观鱼这才抬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无花笑道:“李老前辈可是生病了么?” 李玉函道:“家父两年前练功走火入魔,此后便无力动弹,如今连耳目也有些失聪了。” 无花“哦”了一声,温和亲切地笑道:“不瞒李公子说,我于歧黄之术也有所涉猎,不如让我暂且为李老前辈探病如何?” 楚留香与胡铁花大奇,无花几时又懂得了治病?但他们再一瞧宋甜儿冷漠的面容,顿时明了——无花纵然不会,宋甜儿难道不懂? 李玉函面上一阵紧张,斩钉截铁地道:“为家父的病症,家中已延请多位名医,只是都没什么效果。无花楼主远道而来,我们又怎忍心让你劳累呢?” 无花笑道:“劳累倒是无妨,我只是想救醒李老前辈后,好好问问他,是否知道数月前在沙漠中,是谁向我射出了一支冷箭,险些害死了我弟弟南宫灵。” 李玉函面色一变,勉强笑道:“无花楼主盛情,我本来不该推却,不过家父身为剑客,一贯不喜生人接触他的筋络关节,还望见谅。” 李观鱼的嘴唇动了动。 李玉函俯去听,回满面沉痛地说:“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四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 他目光看向的,正是楚留香与宋甜儿。 原来李观鱼将每一种著名的剑阵都研究过之后,自己也创出一种阵法来,他认为这天底下再无人能破解此阵,但却一直无法证明。只因要证明这件事,有两点最大的困难:第一,他老人家虽已将这阵法的人数减到最少,却还是无法找到六位功力相若的绝顶高手;第二,要找一个绝顶武功、绝顶机智、有非常辉煌的战绩、曾经击败过众多顶尖高手的人来试出这剑阵的优劣。 李玉函道:“这六人的功力至少要能和当今七大剑派的掌门分庭抗礼,而且必须要是使剑的名家,这样的剑法高手,找一个已经很困难,若想找六个,那实在难如登天。”他又展颜一笑,“好在家父的知交好友中,也有几位可称得上绝顶高手,只不过这些前辈都有如闲云野鹤,游踪不定,家父直到今日才终于找齐了六位。” 宋甜儿冰冷的目光变得狂热,她踏前一步,道:“既然如此,你可以把这剑阵请出来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你要与六个绝顶高手一同交手?这……这不是……”这不是找死么! 李玉函、柳无眉的笑容再次变得勉强,这世间的事原本就是如此,他们费尽心思,终于布下这必死之局,但一看宋甜儿那坚定自信、无惧无畏的姿态,反而又添一分骇然。若这样都杀不死她,那他们岂非必死无疑? 李玉函苦笑道:“楼主也不再考虑考虑么?”此刻他又不那么希望杀死宋甜儿了,他更希望能吓走她。 谁知楚留香也笑道:“还有在下,李兄,这剑阵既然毫无漏洞,想必也可两人一同来破罢?” 胡铁花道:“老臭虫,你,你……唉!”他忽而道,“既然他们二人都来破阵了,又怎能少了我?” 无花也微笑道:“在下绝不能让楼主在我面前以身犯险,这阵法也当加我一个才是。” 宋甜儿摇了摇头:“你们去将苏蓉蓉、李红袖、黑珍珠救出来罢,不必在此。” 胡铁花还要分辩,无花却低声道“是”,已拉着他走了。 这才是做人下属的风范。 李玉函勉强道:“斩月楼主又何必急着见苏姑娘她们?” 宋甜儿冷然道:“只因我破了剑阵之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妻子柳无眉,自然该先把人质从尔等手中救出。”她甚至都不再说“你们”,而换成了“尔等”。 有苍老的声音冷笑道:“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 竹帘又卷起,几个人已鱼贯走了进来。这几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极柔软的丝袍。闪着光的丝袍,柔软得仿佛流水,但他们走动时,却连着流水般柔软的丝袍都没有波动。他们的脸上,也蒙着一层黑色的丝巾,甚至连眼睛都被蒙住。 他们行动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慑人的威严,谁也不敢对他们稍存轻视。 之前声的那黑衣人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到拥翠山庄来杀李家的人?” 旁人虽都不敢逼视这六个人,宋甜儿却直视着他们,双目之中全无尊敬之意——反而像在看死人,胆敢与她动手的人,或许迟早都会变成死人! 除非她本不想杀你。 她冷淡地道:“宋甜儿。” 那黑衣人嘿然道:“女人本该好好找个夫婿出嫁,相夫教子,虔奉公婆,整日在外打打杀杀,不知天高地厚,也莫怪旁人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了!” 宋甜儿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依旧那么冷冷道:“拔你的剑!”她的手已放在了剑柄上。 那六人的目光一阵收缩。一个人是否为绝顶高手,从她的目光、神态、肢体、甚至握剑的手上都能看出来。而宋甜儿无疑是的!遭受如此侮辱,宋甜儿依旧平心静气,足可见她的心性也足以与她的武功匹配。 她自己不计较,却不代表旁人也不计较。 楚留香笑道:“老人家本该好好修身养性,整日在外打打杀杀,不知时代更替,也莫怪旁人要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了!” 他本是个最尊敬前辈的人,也绝不是个轻狂自大的人,可若有人当着他的面伤害、侮辱宋甜儿,那纵然宋甜儿不计较,他也要计较的。对方身为前辈,数说两句原也没什么,他却不该拿宋甜儿的父母说事,只因宋甜儿早已是个孤儿。 他又怎能不保护她? 纵然她已不需要他的保护。 那黑衣老人眼中爆出一阵火星一样的愤怒,低喝声中,六人一齐出剑。那剑光如同光幕似的密密铺陈下来,将楚留香与宋甜儿完全笼罩其中,此刻就连李玉函和柳无眉也露出了些许放松之色——他们绝不相信还有人能自这样的剑阵中逃出。

32回护 第三十二章 两人动手,武功高的并不一定能取胜,一个人只要有必胜的信心,武功就算差些,往往也能以弱胜强。但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时候,才会有必胜的信心。 楚留香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无论遇着多么强的对手,也有不败的自信。只因他自信自身所作所为,还没有一件对不起人的,否则就算武功再高,他也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而宋甜儿岂非也是如此? 楚留香的自信来自他对正义的坚持,而宋甜儿的自信只因她的剑!名剑出鞘,必饮鲜血,不是敌人的,就是她自己的,这种一往无前的剑道,又哪里容得半分的犹豫和不自信? 若论招式之精妙,普天之下推石观音;而论内力之强,则非水母阴姬莫属。宋甜儿的独到之处,却在她的剑意。 她的剑法,原本是慕容紫英传授的,她的剑意中,岂非也沾染了他“翩翩白衣云端客,生死为谁一掷轻”的洒脱?她与云天河,本是生死之交的好友,她又难道没有明白他“万里丹山桐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自然? 琼华派中的剑意,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以剑护身,以人御剑。以天地万物之灵所凝剑意,一出手便是云破天开。 而云荒大6上剑术的至高法典《击铗九问》,问天何寿,问地何极,生何欢?死何苦?人生几何?何为正?何为邪?苍生何辜?……情为何物? 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非得一一问过了,才能明白剑中真意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耳边仿佛又想起了石观音的话语:“你没有试过,没有尝过,永远也不会知道怎么找到自己的剑心,永远也不会懂,怎样踩着他人的心走上自己的路。” 流动的剑气突然凝练,满天剑气化作六道飞虹,交错着向两人一同剪下。 李玉函和柳无眉,脸上也不禁露出欢欣的笑意。 下一刻,剑气飞虹竟全都奇迹似的消失不见,方才话辱及宋甜儿的黑衣老人已倒在地上,他脖颈间只有淡淡一条血痕,正慢慢沁出血来。而楚留香也以第三人手中的剑,架住了第五人挥下的剑——他完完全全护住了宋甜儿,这一柄多出的剑,正巧也隔开了其余四把剑的去势。 而就算他们还能再出剑,这剑阵也已破了,只因有一人已死了……他面上的黑巾滑下,众人这才现,他竟是与李观鱼有郎舅之亲的“双剑无敌振关东”凌飞阁。 血,一滴一滴地自剑身上滑落下来,将这冰蓝的剑印衬得越美丽。鲜血、死亡,这岂非也是世间最美丽、最恐怖的事物之一? 宋甜儿只看了凌飞阁一眼,就冷冷挪开了目光,反而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剑,仿佛这世上,已只剩下这一件需要她关注的事物。 另一人的黑巾也滑了下来,这人正是“摘星羽士”帅一帆。他失声道:“你竟已能将剑气溶入剑招之中?不,你……你又哪里还有剑招?” 他面如死灰,在场诸人,除了楚留香与宋甜儿,又有谁不是面如死灰? 他们这六位成名已久的顶尖剑客,竟一齐败在了她手下。在这一刻之前,又有谁能相信?他们自己更是做梦也不能信。 李玉函嘶声道:“你竟杀了我舅舅,我……我……” 宋甜儿缓慢而优雅地擦拭干净剑身,还剑入鞘,冷冷道:“许他杀我,不许我杀他?” 说的是,他能活到今日,想必剑下也已有不知多少魂魄,难道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死在旁人剑下的一天么?这道理很简单,三岁小孩都能懂,但江湖中人,特别是成名之人却往往不懂的。 他们总以为,自己杀人是天经地义,甚至是对方之幸事,却万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人杀死的。 剩余五人也把面巾解了下来,原来他们分别是“摘星羽士”帅一帆、“玉剑”萧石、武当派护法铁山道长、“君子剑”黄鲁直,还有一位面色死板冷漠之人,却不知是谁。 黄鲁直叹道:“说的是,今日我等落败,原也无话可说,任凭小友处置就是。” 宋甜儿摇头道:“不必。” 帅一帆道:“我等既然杀你,你又为何不杀我?” 宋甜儿冷道:“你已败了,杀之何益?” 这四人面色又是一阵死灰。 楚留香笑道:“李老前辈的心愿,本是要试这剑阵,如今剑阵已破了,我们也不必再与五位前辈敌对了罢?” 李玉函恐惧地大呼道:“各位叔伯,莫非就放任斩月楼主在拥翠山庄中来去自如,肆意杀害李家子弟么?我……我不服……” “玉剑”萧石咳嗽了一声,温声道:“这位小友,不知玉函何处得罪了你?不若我们一起代他向你陪个不是可好?” 宋甜儿的手再一次握上了剑柄,她冷淡道:“我要杀的不是他,而是柳无眉。” 柳无眉仿佛自知死期将至,反而抬头笑道:“我此前所做之事,已是大大得罪了楼主,这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她瞧了一眼楚留香,微笑道,“但香帅也不为我说句话么?香帅与楼主得以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鸳盟,这其中难道没有我的几分功劳?” 那面色平板冷漠的黑衣人失声道:“你竟……” 屋内众人面色一阵难看,都是世情上经历过的人,谁还能猜不出来?那黑衣人叹道:“你若当真做出这等样事,那也莫怪人家要上门杀你了,斩月楼主的手段,已算得堂堂正正。” 宋甜儿双目之中依旧毫无波澜,众人却已不再劝阻,楚留香悄悄上前一步,静静握住了她的左手,她也没有拒绝。 楚留香并未说出一字一词。 宋甜儿道:“之前与我交手的是无争山庄的原随云,柳无眉,你想算计的只怕是我与原随云两败俱伤之局吧?” 这一次,就连楚留香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假若那一日,不是原随云突兀离开,那末在浴池中与宋甜儿春风一度的,岂非就换成了原随云,而非他楚留香?他简直已不敢想象这样的局面。 柳无眉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李玉函突而跪倒在地,将头磕得“砰砰”作响:“我与无眉犯下大错,罪无可恕,但望楼主看在我李家令名多年的份上,莫要让李家绝后,待我夫妇二人有了孩子,必定一齐自尽谢罪……” 他这话一出,其余五人又不能作壁上观了。李玉函夫妇确实犯下大错,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招惹上这么厉害的斩月楼主——但李家又确实只剩下这一支嫡系。 李观鱼脸色涨红,神色也越来越焦急迫切。他虽不能声,喉咙里却出低低的喘息。 正在此时,忽有女孩子笑道:“这屋里怎么静悄悄的?李玉函那乌龟和他那乌龟老婆呢?” 这娇俏又爽快的声音,正是李红袖。 接着,五人鱼贯而入,分别是无花、胡铁花、苏蓉蓉、李红袖、黑珍珠。 柳无眉也扑过来一并跪下,哭道:“你便让她杀了我罢,我……我早已不想拖累你……” 苏蓉蓉、李红袖不由得怔住了。 李玉函道:“我又怎能让你死在我前头?无眉,自第一天瞧见你开始,我对你的心就已是如此了,到今日,难道你以为我会有何改变?……总之,要死一起死。” 苏蓉蓉、李红袖感动万分。但她们一转头,也就瞧见了楚留香和宋甜儿,更看到了他握住的宋甜儿的手,不由得又怔住了。 柳无眉双目中竟要流下泪来:“我知你为了我不惜家声,不惜名誉,更不惜性命,但我,我又怎么忍心让你如此对我……我不过是个孤女而已,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看重?” 李玉函道:“这不过因为我爱你……” 五位老人好似已呆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李家的后人情感竟如此热烈的。而李红袖已大声问道:“有谁要杀你?” 楚留香却不由得低头看向宋甜儿的脸,她依旧是冷冰冰的一张冰雪面容,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好似有点脸色青。 岂止是脸色青? 宋甜儿简直要捂着头呻-吟,她单以为她穿的是古龙世界,怎么这里还有琼瑶阿姨的传人? 还让不让人活了? 李玉函夫妇虽未说话,却一齐瞧着宋甜儿。 李红袖已奔到宋甜儿与楚留香面前,问道:“甜儿,你要杀柳无眉?这……这却是为什么?” 室内一时沉寂。楚留香与宋甜儿自然不会说原因,而那五位老人也都是江湖中德高望重之人,不会随意揭人私隐。 无花咳嗽一声笑道:“这位李夫人柳无眉,正是我母亲石观音座下大弟子,她背叛师门,曾违背母亲禁令暗算楼主,就算楼主今日不来杀她,我们这些师兄弟师姐妹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李红袖怔住了,喃喃道:“但他们二人也着实太可怜了些……” 那五位老人厉声问道:“玉函,他说的莫非是真的么?你这妻子真是石观音座下弟子?” 无花道:“岂止。她根本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尖细,否则又岂会嫁给李玉函?用‘拥翠山庄’少夫人的名义来作掩护,许多事情都要方便得多。” 李观鱼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竟已从通红变为铁青。 “玉剑”萧石道:“玉函,你做事也未免太过糊涂,这样的媳妇,要来做什么?你难道到现在还要庇护于她?” 李玉函大吼道:“当然!” 宋甜儿的木无表情地吐槽:看看,咆哮马都出来了。

33中毒 第三十三章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疯了么?” 李玉函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他吼道:“不错,我的确疯了,但你若换了我,你只怕比我疯得更厉害。” 他突然伸出手来,猝不及防地拉住了苏蓉蓉,苏蓉蓉惊呼一声,李玉函已用一个寒光闪闪的盒子对准了她。他冷冷道:“你们若敢动无眉,我便扣动这机簧,便是楚香帅、斩月楼主只怕也救不得她了罢?” 苏蓉蓉脸色变得苍白,她的手不知不觉扣紧了。 李红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开蓉姐!” 宋甜儿一怔之下,实在有些想要吐槽:好歹也是叱咤一时的兰花先生……为了保留伪装,数次被人以性命威胁楚留香,真是憋屈啊。 “君子剑”黄鲁直怒道:“便是你不相信她是石观音门下,也不必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 柳无眉不仅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是苍白的,她神色痛苦地道:“不错,我本是石观音门下,但我从来也没有瞒着他。” 她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看起来又凄婉,又动人。 “我本是石观音养大的,只是她手段酷烈,我长大之后,难免也想脱离她的掌控,后来又一日,我便求她说,我已是大人了,已经应该出来见见世面,我从小就生长在那荒漠之中,连外间的世界也从未见过。” 那面色平板僵硬的黑衣人失声问道:“她怎么说?” 柳无眉道:“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好,我今天晚上替你饯行’。我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这般轻易答应,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当天晚上,她果然准备了酒菜为我饯行,我心中不免对她又充满了感激。” 黑衣人原本静水无澜的目光,好似也起了一些变化,他竟好像被柳无眉的话语所触动。而“君子剑”黄鲁直瞧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有些紧张。 柳无眉道:“那天晚上,我陪她喝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就放我走了。”她虽然这么说,脸色却变得更为苍白,神情之中也充满了怨毒。“之后我才想明白,她就这样放我走了,是因为算准了我一定会回去的。我还未走出五百里,就觉得腹痛如绞,就好像有条极小的毒蛇在我的肠子里蠕动着,用毒牙咬着我的心肝。” 黑衣人惊道:“怎会如此?” 众人见他原本那么冷漠,从头到尾不一语,却又偏偏对柳无眉与石观音的事情这么着紧,不免大是好奇。 柳无眉悲哀道:“我本在身旁藏了一盒子罂粟粉,那日我实在不愿回去求她,又已痛得无法忍受,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饮鸩止渴。”她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从此……从此我便成为了罂粟的奴隶。” 宋甜儿摇了摇头:“你不该这样做的。” 李玉函沉痛道:“她实在已别无选择,她是这么美好的女孩子……” 宋甜儿赶紧打断了他——真受不了好么——说道:“罂粟之瘾,无药可解,除非有人能凭极大的意志力完全忘却这种瘾。”众人一起瞧着她,她平静道,“且母体若沉迷罂粟,胎儿也会有此症状。” 众人已骇得呆了——这世间竟有如此残酷的毒药,遗害人间,流毒无穷。李玉函与柳无眉的脸,已变作死灰色。 无花道:“而且只怕石观音并未对你下毒。” 众人又是一怔。 宋甜儿道:“不错,你并无中毒的迹象,只怕是当日酗酒一夜,第二日又未用早膳,肠胃疾病一时作而已。” 简单来说,就是急性肠胃炎。 结果偏偏柳无眉疑心生暗鬼,坚信自己中了石观音的毒,竟以罂粟克制,反而害了自己。 李玉函也早已听得呆了,苏蓉蓉轻叱一声,竟就挣开了他的控制。苏蓉蓉沉默而痛苦地看了楚留香一眼——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一直站在宋甜儿身边。 他选择保护她,而不是苏蓉蓉。 苏蓉蓉明明那么柔弱、处境那么危险。她明明更需要保护。 春-心莫共花争,一寸相思一寸灰!少女心思无限旖旎,岂非也已成灰? 然而,她又怎能甘心?不过是一个月而已,一个月未见,为何天地已然翻覆?那么多年,她从未把宋甜儿视作自己的对手,可为何楚留香动心的,却偏偏是她? 她的心好似油煎,这室内却还有比她更难受的人。 柳无眉惨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的手抚上李玉函的脸,痛声道,“只是亏了你,这些年来,你为了我去找罂粟,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受了多少苦,结果到头来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她竟好似已欲哭无泪。 李玉函忽然跳起,大呼道:“苍天怜见,你若果真并未中毒,那我们还怕什么?你可以好好活下去,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 无花冷冷道:“别做梦了。” 这两人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李红袖忍不住道:“甜儿,你又何必非要杀了柳无眉呢?她……她也够悲惨了。”她见宋甜儿毫无反应,不由得向楚留香跺脚道,“楚留香,你也不劝劝甜儿?” 苏蓉蓉心中一沉,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只看着楚留香。此刻她也不知自己心中期盼的是什么结果?是二人意见不合分道扬镳,还是宋甜儿当真听了楚留香的劝阻? 谁知楚留香竟道:“她决定的事情,还有人能劝得动么?” 李红袖吃惊道:“你……你不是最讨厌杀人么?” 楚留香苦笑道:“一个人的想法是什么,他自己做到就够了,用不着拿出来勉强旁人。” 满堂人一齐瞧着宋甜儿,见她缓缓拔出那一柄冰蓝色的霄河宝剑,只是平静的出剑、还剑,就了解了柳无眉的性命。她倒在地上,静静阖上眼睛,脸上竟还带着一丝宁静的微笑。她已从困扰半生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无论生死,这都是她最轻松的时刻。 李玉函惨呼一声,突而反手扣住暴雨梨花钉的机簧,将这暗器之王对准了自己。谁能料到他此刻的举动?座上突有人大喝一声,一柄秋水长剑掷出,打掉了李玉函手中的暴雨梨花钉。 这真是异变突起,谁也料不到,眼见儿子媳妇身陷险境,久已走火入魔的李观鱼居然冲开了堵塞的筋络,救下了儿子。 厅中又是一轮悲喜剧上演,宋甜儿却已不耐烦再看,缓步向外走去。无花跟在她身后,最后瞧一眼突然暴起的李观鱼与死里逃生的李玉函,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又是失望、又是冷漠、又是嘲讽。楚留香见到他此刻的表情,心中不免一沉,这个人心里还是积淀着放不下的仇恨与恶意,他永远不会再是那个秀致出群、不染尘埃的妙僧了。 李玉函忽而大笑道:“你们以为这样就算了么?哈哈,无花,你虽从我箭下死里逃生,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神水宫主的追杀!你料不到罢,无眉将你寄存在南宫灵那里的木鱼取了出来,前阵子送到神水宫中,恳求神水宫主助她解毒……” 众人一惊,楚留香问道:“不知木鱼里又是什么?” 李玉函冷笑道:“正是妙僧无花曾经前往神水宫,勾引神水宫女弟子、始乱终弃的全部记载!无花,你虽得到了斩月楼主的庇护,难道以为自己就可以独活?你们都给我去陪着无眉罢!” 他还要再说,却已经被“玉剑”萧石打昏了过去。 无花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然而他好似从来也没听见李玉函的话语,顾自出门叫来跟随的女弟子们,为斩月楼主宋甜儿准备沐浴更衣。 屋内,经过短暂的寒暄之后,楚留香等人也走了出来,苏蓉蓉柔声问道:“你一路从大漠赶来,是否已经累了?” 楚留香道:“我并不累,倒是你们如何?被留在拥翠山庄,是否吃了苦头?” 苏蓉蓉摇头道:“并没有。”她温柔的眼波凝睇着楚留香,“我只担心你,是否受了伤?有没有生病?就算一切安好,只怕也没有好好吃饭罢?” 这样温柔的话语,这样清澈的眼波,岂非正是男人最难抵挡的?谁的心里又能不涌起一阵暖流? 就连胡铁花也不免觉得,老臭虫能有这样的女孩子喜欢他,真是太有福气了——为何与他有纠葛的女孩子,一个个却都是那么凶? 楚留香道:“我没有事,你们却得先回船上去,外面对你们而言,着实太危险了些。” 苏蓉蓉、李红袖都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哪个女孩子又不喜欢被呵护着呢?纵然她们事实上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也希望能得到楚留香全心的关爱和照顾啊。 她们也希望楚留香知道,她们是离不开楚留香的,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离开了他,她们就会活不下去,就算活得下去,也绝不会好过多少。 这样,楚留香无论在外间有多少神奇的经历、有多少动人的故事,他总有一日还是要回到那艘大船上来的,不仅仅因为那是他的家,也因为那里有人在等他。 李红袖道:“你又要去哪里?” 楚留香道:“我去看看甜儿。” 苏蓉蓉、李红袖的笑容登时跌得粉碎。 宋甜儿! 为何世间要有这样一个人?要有这样华丽闪耀的剑光?她已什么都有了,为何还不放过楚留香的心? 黑珍珠道:“她现下已回到自己下属中间去了,没有谁比她更安全;蓉蓉她们却需要你的保护,楚留香,你还是陪着她们一同回船上去罢。”她语气虽然冷冷的,看着楚留香的眼睛却很眷念。 楚留香道:“神水宫宫主要追杀无花,这件事情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苏蓉蓉的呼吸又缓了过来,她微笑道:“原来是为了无花大师的事情。若说神水宫,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多,不如我们陪你一同去罢,这样我们才能放心,是不是,红袖?” 李红袖扑哧笑道:“可不是,盗帅楚留香是不是真以为我们女孩子帮不上忙啦?” 胡铁花赶紧笑道:“自然帮得上忙的,老臭虫不要你们来,我都要求你们来呢!” 李红袖挽着他笑道:“胡大哥,你真是好人……” 话未说完,远处走来了一个白纱覆面、风姿动人的女孩子,胡铁花笑容一僵,赶紧挣开了李红袖的手。那人却是白尺素,她低声道:“楚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并不懂武功,虽说带着楚留香走了两步,却仍在众人耳目所及范围之内:“那边来了一个名叫宫南燕的白衣服姑娘,正与楼主说话呢,无花楼主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儿。”她说完,自己也有点纳闷似的,显然不理解为何无花要告诉楚留香。 楚留香却是苦笑,无花看来真是把天一楼当长久展之地了,竟连祸水东引这一招也使了出来。

34尤物 第三十四章 苏州园林之美名原本天下皆知,宋甜儿此次也住在虎丘的一处庄园之中。白尺素带着众人穿过玲珑别致的小门楼,就走进园中,园内假山隐隐、亭榭宛然、竹影摇曳、花香依依,正贴合士大夫所讲究的“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的意韵。 李红袖脆声笑道:“甜儿当真会享受……” 白尺素正色道:“李姑娘切莫如此说话,我们楼主是当今圣上亲封的‘斩月真人’,有名有爵的国师,在背后议论于她,甚是不妥。” 李红袖不由得涨红了脸,生气道:“她见了我也要叫一声红袖姐,你又是何人,说话这么无礼?” 白尺素缓声道:“我是如今西域龟兹国国主的长女,作为使者来到京城,也得到了陛下的接见和赐封,虽无爵无衔,却占着个公主之位。”她说起来不带丝毫火气,但就是这种静静的冷冷的语调最容易激怒人。 苏蓉蓉微笑道:“红袖,你也莫要说了,甜儿如今是朝廷官身,自然不可等同往日视之。” 白尺素看了她一眼,不一语继续往前走,胡铁花却对她悄声笑道:“你看你,又何必讲究这么多规矩礼数,难道不嫌累得慌么?甜儿自己也不计较这些,你未免太维护她了。” 白尺素骤然一甩衣袖,冷然凌视胡铁花一眼,快步走到最前方去了。胡铁花莫名其妙,见白尺素这么爱理不理的样子,老毛病一时作,恨不得赶到她旁边打躬作揖,偏偏又碍于面子不好就去。 白尺素这么往前一冲,走到桥头的时候登时就被石阶绊了一下,楚留香眼疾手快地扶她一把,托她稳住身形后又立刻有礼地放开。白尺素受了他这一扶,自然也不好再板着脸,只得微笑道:“多谢香帅。” 楚留香笑道:“大公主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烦提起?只是你全然不懂功夫,在江湖上行走不大安全,得多小心才是。” 他这么温和又体贴的一句话,仿佛是朋友普通的问候,又仿佛是大哥沉稳的关心,实在教女孩子不能不对他油然而生出一种信任之感。他的脸又长得这么好看,线条虽冷酷忧郁,心地却着实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这样的人,世上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挡他的魅力? 白尺素道:“这点楼主早替我想到了,她说石观音会一种魅音之术,用音乐使人丧失斗志,甚至夺人性命。这种魔术虽不可取,以乐音为攻击手段却也是可以考虑的,她说待这阵子忙过了,就教我用箜篌自保。” 楚留香微笑,嘴角一扬,无声无息的脉脉的柔情。他道:“你们二人却是难得的一见如故。” 白尺素道:“可不是,那天我正在弹琴,突然就瞧见她这样走过来,跟天山上下来的神仙似的……” 他们二人越谈越拢,后面苏蓉蓉和李红袖当然更恼火,白尺素一贯养尊处优,又是龟兹王王妃之女,幼承庭训,一举一动如诗如画般的赏心悦目,她从未除下面纱,旁人自然要当她是个大美女。以前苏蓉蓉和李红袖总觉得,她们与宋甜儿是全然一体的,纵然内部有些小矛盾,对外总也一致,谁知她竟突然找了个另外的“盟友”? 她们不能不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走近适我堂,白尺素并未直接将他们请入主厅,而是带进了厢房,无花正含笑等着他们。妙僧七绝,其中一绝就是茶,袅袅茶香中,客人便是有再大的火也随着茶香、水汽一同冉冉升起,烟消云散了。 李红袖忍不住问道:“你便是那名勾引神水宫女弟子,害她自尽之人,此事当真?” 无花温文的微笑停滞了一秒,他有些苦涩地说到:“我确乎与她有了不该有的事情,她也确乎死了……但其中有些事情,并非如旁人所揣测的那样。” 胡铁花道:“那到底是怎样?” 无花叹息一声,道:“诸位稍等片刻,只怕这位宫南燕姑娘自己就会说出来了。” 楚留香问道:“那只木鱼是怎么回事?” 无花道:“不瞒楚兄说,我将平生所经历的一些事情记录成册,这本小册子,正放在一个木鱼之中,那个木鱼我却送给了小灵……因是我所赠,小灵甚为钟爱。”说到这里,他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自内心的微笑。 “上次楼主与小灵一同去寻石观音,小灵在谷口就中了招,这事香帅想必已知晓了罢?” 楚留香点头,道:“莫非木鱼便是那时遗漏的?” 无花道:“后来小灵一直晕迷不醒,柳无眉便趁机近到他身旁,摸走了这个木鱼,她疑心自己身中剧毒,索性以此为筹码将之交托给了水母阴姬,宫南燕是水母阴姬座下大弟子,她此番过来想必就是向楼主讨要我之性命的。” 苏蓉蓉惊问:“以神水宫宫主武功之高强,天下又有谁能抵挡她?” 无花浅笑着看向楚留香:“面对水母阴姬,这天下人只怕都是找死;但若换了楚兄,我相信他必定也能逢凶化吉的。”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他是个正常人,听到无花这样的人夸赞他,他自然也是高兴的,但却不要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好么? 李红袖怒道:“他为什么要替你去挡这无谓之灾?” 无花道:“李姑娘你说,一个人若是救了另一个人一次、两次,会舍得不救他第三次么?” 李红袖瞪着他道:“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底下只怕没有比你脸皮更厚的人了。” 无花一接触她的目光,却低头黯然叹道:“我死了原也无妨,只是小灵却要孑然一身了,我和他自幼分离,从没好好在一起过一日,唉……楼主更是少了一大臂助。” 李红袖不由得也说不出话来。她都能为柳无眉的可怜而向宋甜儿求情,难道无花就比柳无眉幸运些?难道柳无眉不是比无花更可恨? 正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了响动,几人吓了一跳,在这里听居然十分清晰,仿佛这堵墙壁不存在一样。 一个清丽的女子声线:“你们楼主莫非还没出来么?我已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了。”旁人听不出,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自然听得出,她便是宫南燕。 侍女笑道:“客人莫恼,我们楼主才外出归来,自然要梳洗一番的。”她话音刚落,便惊喜地轻呼一声,“啊,楼主来了。” 宫南燕冷笑道:“楼主来得好迟啊。” 宋甜儿道:“贵客深夜上门,不知所为何事?” 宫南燕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斩月楼主武功高强、智计卓绝,我本不该这样贸然登门,失了礼数。但楼主却不该收留一个杀人凶手!” 宋甜儿道:“哦?我收留了谁?” 宫南燕愤恨地道:“少林叛徒无花,说是自杀而亡,难道他现在不是在你的天一楼中?” 宋甜儿道:“天一楼确实有个叫无花的人。” 宫南燕冷笑道:“便是此人,假借为我们宫主讲经的名头进了神水宫,诱骗了一个纯洁无辜的女孩子,而后又始乱终弃,她怀上了身孕,最终不得不自尽以全神水宫的名节……这件事情,楼主你分明知道起始末尾,是也不是?” 楚留香一直看着无花,只见无花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不屑的冷笑。 宋甜儿道:“我确实看见过那个女孩子的尸体。” 宫南燕愤怒地大声道:“那为何楼主要将这杀人凶徒藏在天一楼中?莫非是觉得我神水宫软弱可欺么?” 众人不觉屏住了呼吸。 只听宋甜儿如同冰玉相击的声音:“你这般当面质问于我,莫非是觉得天一楼软弱可欺么?”她冷冷说道,“有什么疑问,让你们宫主阴姬来问我,你还不够格。” 众人呼吸一滞,苏蓉蓉与李红袖脸上也露出又惊疑又错愕的神色来。 宫南燕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一时没有说话,待再出口时,声音变得软弱了些:“只需楼主将这无耻之徒交予我带回宫中,神水宫与天一楼此后仍是朋友,又何须刀兵相对。斩月楼主固然是当朝国师,天一楼却刚成立不久,据我所知,楼中有不少并不精通武功的女孩子,楼主想必也不愿见她们受伤流血罢?” 宋甜儿道:“你回去吧。告诉神水宫宫主,我会在近日拜访于她。” 宫南燕的任务虽说没有完成,总算她也有了可交代的理由,她不由松了口气。但却仍然逼问道:“楼主打算何日上门?” 宋甜儿淡漠地说:“我自然会在拜帖上说明,你无需多问。” 这一句话那么轻巧,在座众人却都是一惊一震! 斩月令! 宫南燕失声道:“楼主……楼主莫非……” 她骇然道:“楼主宁愿与宫主一战,也不愿交出无花那个淫僧么?”她说起无花来,一会是杀人凶徒,一会是无耻之徒,这会儿又变成淫僧了。 宋甜儿的声音中忽然带上了隐隐的笑意,不知为何,楚留香断定,她是为“淫僧”这个称呼而笑的。“若是你犯下大事,神水宫主难道会将你交出去?” 宫南燕道:“这又怎么会一样?”她不甘心地道,“楼主想必不知无花做过多少恶事罢,实不相瞒,若是那木鱼里的小册子流传出去,江湖上不知有多少好人家要为此而被拆散,不知多少位名门女子要蒙羞而死,不知多少人要对妙僧无花食肉寝皮……就连天一楼,也将从此沦为人人侧目之地。” 宋甜儿没有说话。只因她知道,这时候不回答,对方反而说得更快的。 空气中忽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宫南燕念道:“七月初六,慕容家邀我前往,为亡者念经度,死者有表侄女,对我暗送秋波,于第二日晚灵堂内成就若许事。” “四月十三,恒山派卓氏夫人邀我前往讲经,其女在夫婿陪同下归宁,卓夫人之女不住在讲经堂外徘徊,午后背着其夫婿于佛堂后小竹林成就若许事。” “六月二十七……于江边……” 她一连读了三段,最后恨声道:“还有小静的,他竟写着是小静投怀送抱……这样的人,怎么能容他活在世间?我神水宫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此刻嗔目结舌四字还足以形容众人的感受么? 无花呀无花,心中既无花,眼中为何有色?你还看不透这执妄之念么? 宋甜儿好似也受了震撼,她一直沉默着。宫南燕道:“既然楼主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在下回宫之后,定当如实禀报宫主。” 她走了。片刻后,宋甜儿也离开了屋子。众人这才恢复了呼吸,一个个满面震惊之色地互相望着。无花却始终微微低着头,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而后也站起来,走了出去。 胡铁花这才叹道:“这……果然是一代淫僧啊……” 众人都是神情麻木——实在太震惊了,已不得不如此,简直已经没什么语言足以表达他们内心的感受。 灵堂!竹林!江边! 无花你…… 而在另一边,虎丘山上,明月光下,宋甜儿也寒着脸不停吐槽着:三观碎了,节操碎了,下限碎了,兄弟爱什么的碎了……都风化了! ——楼主,你听过的,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35月夜 第三十五章 耳中有着唧唧的虫鸣,由于太静的原因,几乎能听到春草缓缓生长的声音,很细小的,可是又非常嘈杂,热闹极了。月光流照人间,春风拂过长袖,桃李在滋,莺燕的呢哝声却喑哑。 这样的月,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月夜。 这样的月夜,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月。 这样的人。 虎丘山顶的平坦处,白色的岩石被月光照得透亮,像是能映出人全部心事的明镜台。宋甜儿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苏州城内零星的灯火。 她这一站就站了许久,因此骤然回头的时候稍稍一惊——楚留香竟一直站在远处静静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温柔、深情、专注,仿佛可以一直望下去。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突兀的回头,楚留香先是一惊,接着立刻避开了目光,随即很快又看过来,自然而然地向这边走来,笑道:“甜儿,晚上怎么不就寝?” 这样全然掩饰性的话语,全然掩饰性的客套有礼的神情。 但你知道么,爱情比凶杀之罪还要难以掩藏。 他若是离得近了,宋甜儿必然会立刻察觉他的关注;他若是离得远了,夜色中又难免看不清楚。 他怎么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大概是,足够有心罢。 他们二人并肩站着,楚留香瞧一眼朗朗的圆月,微笑道:“甜儿,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晚上把你背回来,天上就是这样的月亮,又大又圆。” 宋甜儿也一同仰望着这丰润的月,“嗯”了一声,“我记得,那时候你陪我一同去广州为我家里人修墓扫墓,回客栈的时候我已哭得走不动了,你便把我背了回去。” 楚留香把目光收回来,凝视着宋甜儿道:“那次之后,我再未见你哭过。” 宋甜儿嘴角上扬,啊,那是一个多么久违的微笑,楚留香长久未见过的。他脱口而出:“我还记得,那年你和我一起回船上,到中秋的时候就说想吃广州莲蓉月饼,而且一定要陶然居的老师傅亲手做成。” 宋甜儿轻轻道:“你就奔波数百里为我买回来。” 楚留香不在意地说:“你从小就不像个小孩子,能提出想要什么,那更是难得,这点小心愿我怎能不为你做到?” 宋甜儿眼中的冰霜也似融化了,那么的柔和:“后来我临摹字帖,想临宋徽宗的瘦金体,你也是为我取回来。” 楚留香道:“是。那时你会大声笑,比谁都漂亮可爱。”他沉湎在往日回忆中,不住撷取记忆中至为珍贵耀目的宝藏,“在庄子上,送你一匹小马,我还以为至少要扶着你走三天,你却半天就学会了。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得又快又好。” 宋甜儿低低道:“是。红袖最不服气,但后来来学轻功武功的时候,她又不知多开心。” 楚留香道:“你却很少为小事高兴。”他忽然沉沉道,“是因为只想着剑呢?还是聪明的女孩子就是很少快乐?” 宋甜儿一怔,道:“她们都说我最会自得其乐。” 楚留香道:“我只知表面上看起来很快乐的人,却往往会很寂寞。” 宋甜儿眨眨眼睛,又眨一眨,神情有点迷惘——如果你原以为自己的想法心事都藏得很好,却贸然现有个人对你观察得无微不至,对你的事比你自己还明了于心,也会有这样短暂的诧异和不知所措。她道:“那时候几个女孩子都喜欢缠着你,我们三人都是孤儿,没有父亲,因此特别——” 楚留香赶紧打断她:“别别,你可千万别说我像你们的父亲。” 宋甜儿忍不住笑了。她道:“我没有要这样说。大家都喜欢听你说故事,特别是你在江湖上经历的那些传奇,我们听完你说的版本,再听到江湖上的传言,总是会笑很久。” 楚留香微笑道:“你说错了,苏蓉蓉与李红袖喜欢让我给她们讲故事,万一不小心生了病,那更是强烈要求。只有你除外,你对这些事情听完就算,一点不企盼,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他柔声道,“我记得有一次我生了病,你给我端粥过来,我说,‘甜儿,你给我说个故事’,你就和我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新世界,那里的人可以往天上送星星,可以足踩火箭筒在大厦间飞来飞去,万一生了病,可以冻在一种特殊的液体里,几十年后再放出来解冻救治……” 楚留香眼中是太过温暖的笑意:“我这辈子也未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宋甜儿看着他,情绪是会传染的你知道么,楚留香的神情这样满足而温柔,她冰冷已久的心也不觉染上暖意。 不远处的梅花疏影暗香,更远处的桃花刚绽新绿。 如果冰雪也有融化的一天,如果这是自然的规律,那人的心呢? 宋甜儿道:“你也和我说过本朝七下西洋的事迹,亲自带我去看当时的宝船,告诉我好船的真正构造,那时我说,以后要扬帆出海,绕地球行驶一圈,教你真正相信地球是圆的……” 楚留香笑道:“其实我早就相信了,只是看你那么认真,忍不住要逗逗你而已。”那样美好的梦境,让人的生命都变得充满希望。他问道,“当时我允诺你说,假如你真要扬帆出海,那我亲自为你做一条精巧稳固的大船,保证比七下西洋的宝船还要好。当时说的话,你没有抛在脑后罢?” 宋甜儿微笑道:“自然没有。楚留香,难道你就不好奇天一楼重走丝绸之路所用的本钱?” 楚留香道:“难道不是石观音留下的黄金?” 宋甜儿道:“我又岂会擅占他人财物?不过,她的黄金倒是真起到了不少作用。” 楚留香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 宋甜儿的语气,也变得有些神秘:“你知道大多数人有了钱应当怎么办吗?” 楚留香道:“自然是存进钱庄,或者购买土地,置办庄园。” 宋甜儿道:“果然是大少爷。”看来这件事真是她生平得意之事,所以说起这些,她才会这样开心快活,甚至都轻笑着调侃了楚留香一句。“钱庄不仅不给利息,而且容易还要收保管费用,钱平白放入其中是在贬值。购买土地么,大多数人却又没有那样大笔的款项,而且购买土地的过程、后续也是颇为麻烦。至于置办庄园,那更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了。” “许多人拿来置办店铺,做一些小买卖,但买卖有风险,他们往往又没有这样多的时间精力。所以有很多钱事实上是死的,但我相信聪明人一定知道,货币越流通,越容易增加价值。” “如果成立一个组织,将名下所属货物分为几万份,每一份只需要十两银子就可以买得到,买家人人皆知,这些货物是要卖到龟兹、楼兰甚至大宛、波斯、英吉利、法兰西诸国去的,虽然路途中有风险,可是一经往来,便是百倍之利,你说他们会不会选择用十两银子来赌一把?” 楚留香震惊万分,仔细聆听,而后答道:“自然会的。”这实在是为世人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思路,他不免喜悦道,“一个人是十两,一万人就是十万两,便是帝都一城之地,也有这许多人……如此巨大的数额汇集起来,运作起商机便是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宋甜儿点点头,眉头微挑。 “且这件事情,你又完全办得成,有巨额黄金做保、又是当朝国师,不怕跑了你的……”楚留香叹道,“甜儿呀甜儿,你果然是不世出的天才。” 宋甜儿一听,面上虽无变化,耳朵却涨红:“哪里,这原是其他人早想出来的法子。” 楚留香道:“这法子看上去虽然只是商业技巧,但期间巧思,足以对所有人产生巨大影响……”瞧着她百年难得一见的羞涩窘迫之态,他体贴地转移话题:“若当真赚来巨额银两,又如何花销呢?” 宋甜儿道:“自然是办书院。” 楚留香怔道:“教书育人么?这想法甚佳。” 宋甜儿道:“我朝有官学,其实欠缺的是私人学府。无论是官学还是私学,基本都由朝廷拨款而建,如此便是朝代兴则学府兴,朝代衰则学府亡,不能有百年、千年长久。我将一笔款项捐赠给书院做创建之用,从此这笔款项独立而为书院之经济来源,以后便是再设院长、教师、管理者,也都只是工作人员,不得参与钱款分配。捐款里单列出一笔,予贫困学子作资助金、奖励金,但凡家贫而学识过关的,一律分。日后若是他们有了出息,也可向书院回馈捐赠一笔钱款。管理者也可以做生意、买良田,但钱款一律不得私分,俱全数汇入原本款项。如此经济来源不愁,书院才能长久创办。” 楚留香沉思良久,道:“这法子若是仔细斟酌,确实可保长久,但假若朝廷倾覆、江山易名,钱财良田到底还是要给人收回去的。” 宋甜儿微笑道:“这是天时,朝代更替、天时变换,你我难道能左右吗?只能略尽人事而已。” 她的话语仿佛给楚留香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他认真对宋甜儿说:“甜儿,其实一直以来,我也觉着杀人的事情不应该由我们武林中人来做,因为谁也没有资格判断其他人的生死,唯有法律方能判定一个人的罪过。” 宋甜儿默默点头,黑色的眼睛没有了冰冷,反而全是深切的理解。 楚留香吸口气,这辈子第一次对人说出这样深埋在内心里的话,那些他认为大逆不道的、荒谬不经的话——“甚至就连法律也不一定能决定人的生命,因为生命太可贵了,它受之于天,凡人的力量怎能剥夺?我觉得……总有一天,可能就算朝廷也是要废除致死之刑的。” 他略微忐忑地看向宋甜儿,宋甜儿神情竟颇为赞同。 楚留香道:“朝廷这般以一人之言决天下,不是合理之事,之所以总有朝代的兴旺更替,就是因为人总有昏聩胡涂之时,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只有所有人一起来治理这天下,这样的政权才会长久。” 宋甜儿简直要叹息了——古龙呀古龙,你莫非太过钟爱楚留香?但你也不要把自己的种种思想寄托给他好不好? 难道你不知道,领先时代半步是智者,领先一步是疯子? “天下人这么多,不可能全数参与国政大事,所以我觉得,应该分设三种机构,一种让民众参与决策,一种将决策落到实处,一种便司法掌律,裁决公平,如此才能互相制约,永不出错,就算出错了,也不会无法补救。” 楚留香认真看着宋甜儿:“甜儿,你觉得我说的可有一分道理么?” 宋甜儿也同样认真地回他:“自然有理,岂止一分,简直到了十分。” 难怪楚留香从不杀人,难怪楚留香这么迷信司法……唉,这真是教人说什么才好? 然而宋甜儿心里还是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如果这世界是茫茫深海,她所驶的是一帆孤舟,那至少有一个人,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不会觉得她神秘莫测、所做下的决定毫无逻辑。 在京里的生活是欹枕未圆蝴蝶梦,隔窗时闻幽禽语,可这样宁静雅致的生活,也从未带来这样被人理解的巨大快乐。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不论是怎样的人,总是渴盼着真正的朋友,总是渴盼着真正的知音。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样的悲哀,谁不曾有过? 如果你遇到了一个知音,你怎么舍得放他走?特别是,这么多、这么深、这么浓的寂寞,寂寞到死,孤独到死。 两人一直默默微笑着,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明月。 这样温柔的月色,这样知心的人。 换我心,为你心。 楚留香低头瞧着她问道:“甜儿,何日动身去神水宫?” 宋甜儿道:“待无花和无容将她们带回京中我再走。” 楚留香笑道:“你总该与我同去罢?” 宋甜儿道:“你不是该送苏蓉蓉、李红袖回船上?我自己去便够了。” 楚留香瞧着她,冉冉池上烟,盈盈路旁柳,怎样浪漫的形容也不能道尽一个妙龄女子的纤细与风姿,但这样的人,偏偏责己严苛,芳心荒芜。宁愿永远留白,宁愿永远寂寞,不想混同芳尘。——明明已经这样暗示、这样追求了,对方毫无反应。 楚留香道:“我请黑珍珠送她们回船上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次事了了,我便打理一下手中杂事,将庄子和我那艘船都赠给苏蓉蓉与李红袖好了。” 宋甜儿诧异地看着他。 楚留香若无其事似的微笑道:“实在蓉蓉与红袖也到嫁人的年纪了,我既是她们的大哥,自然该为她们置办好嫁妆才比较合格,甜儿你说是不是?” 宋甜儿这次再难以维持平静自若的表皮,把一双秀美清澈的眼睛瞪得老大。

36瑰宝 第三十六章 宋甜儿脱口而出:“你为何要这样做?” 月色是溶溶的,楚留香的脸庞在这样的月色下简直英俊到不能逼视。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含笑把宋甜儿看着。很难想象世上能有这样的眼睛,说出心中不能说出、不敢说出的千言万语,像星辰一样闪亮,可是比星光更温柔。 宋甜儿竟移开了目光,仿佛也不能再看。 楚留香却不放过她,他执起她的素手,放在唇边深深一吻,轻轻道:“这不过是因为若你爱上了一个人,就总会多想些的。”他顿一顿,漫不经心似的说,“你会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做她的情人、爱人、家人……” 仿佛有一道电流直击心脏,宋甜儿难以自抑地战栗了一下。 太过深情,总让人觉得悲哀。 此刻还有谁忍心去质疑他?质疑他过往的风流、质疑他的不婚主义、质疑他太过炽热的爱情。 楚留香那线条完美的薄唇依旧贴着宋甜儿白玉一样的手背,仿佛这难得的亲近也让他觉得眷念。 宋甜儿道:“我不明白,你难道不是把我们三人都当做妹妹看?”就算有人不是你妹妹,那也不是我啊。 楚留香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镇定道:“我确实把苏蓉蓉与李红袖当做亲生妹子,但你这么精灵,我一直晓得你是不同的……若不是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你突然和换了个人似的,而且对我又那般疏远,我早就……” 宋甜儿无语地看了一眼远处——来个人拯救一下这个世界好不好?楚留香你说谎说的也太流利了吧?这得多厚的脸皮啊?不仅会虚虚实实,居然懂得说话说半句了,故意想引人遐想是不是? 你早就?你早就什么啊你? 但是女孩子哪个不爱听他这一套。 你独一无二,你是当世的玫瑰,你是唯一的瑰宝,我爱你,你是我的女神…… 听到这些话,明知当不得数,奈何对方那样诚心挚意,难免也要喜心翻倒,继而从眼睛到嘴巴一起笑起来。 宋甜儿摇摇头,轻笑着说:“回去罢。” 一路走入暂住的园中,花阴淡淡,柳丝含烟,到分手的时候,楚留香感慨一句:“甜儿,会不会有一天,你会答应嫁给我?” 宋甜儿忍笑道:“你想的倒是挺多的。” 楚留香微笑道:“若是这能让你多笑一笑,我多想想、多问问,甚至多被你拒绝几次都无妨。” 宋甜儿微微一怔,终于柔声道:“回去休息罢,明日再见。” 楚留香“嗯”一声,明明要走了,突然从手一翻,取出一支白雪馨香的昙花来,捧在手里赠给宋甜儿。 那昙花正开,又香,又美,又静。 冰骨玉肌,月下美人。是花,也是人。 人世间所有的芳菲都不过是刹那,但为何你的音容偏在我心中呈现?如果我写得出你的流盼,用韵律数得出你的秀妍,未来之人会以为我在撒谎。 宋甜儿手中捧着花微微笑,楚留香终于忍不住倾身在她额头上吻一下,这才舍得走。 有人说爱情是劫数,但有时会觉得,它也是天之恩赐。有了它,世界变得这么可爱,我也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满意,有了这具肉身,我才能降临世间遇到你。 楚留香想必能做个好梦,宋甜儿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疑惑:是,若非他提醒,只怕还不能觉。 为什么每次笑,都是因为楚留香? 这世上有一个人,他总能让你笑,微笑,欢笑,不住地笑,让你在冰冷和孤寂中感受到欢乐,这又是何缘故? 宋甜儿吃过早饭,和无花一起在园中走,到一处女墙旁,上面爬满了尚未开花的紫藤萝。无花道:“楼主,我多番打听,苏州虎丘剑池之下确乎是吴王阖闾墓葬之地,里面想必也有他生前所铸造的鱼肠宝剑,不若我们在此地多留几日,将它取出来罢?” 宋甜儿和其他任何剑客一样,也有收集宝剑的癖好。 宋甜儿摇了摇头:“不必了,剑池底下确实有阖闾之墓,但若擅动,则会动摇苏州城的根基,弊大于利。” 无花“哦”一声,接着又道,“衡山剑派收藏着吴帝孙权的宝剑白虹与流星,这次他们掌门变动得仓促,这两柄剑已数年无人问津,宝剑蒙尘着实可惜了,我去为楼主把它们取回来。” 宋甜儿颔道:“劳烦你了。” 无花却有点怔怔的,过一会才问:“你真要为了我和水母阴姬敌对?” 宋甜儿道:“我下午便动身走了,你和无容回到楼中记得妥善行事,待南宫从西域回返,朝中诸事由韩王孙处置。” 无花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喃喃地问:“为什么?你数次救我和小灵,到底图什么?” 宋甜儿反问:“你说呢?” 无花道:“我只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对他人好的人。” 宋甜儿道:“南宫灵不会这样想。” 无花道:“是。” 宋甜儿道:“所以他比你快乐得多。” 无花讽刺地笑道:“这世上,还有比快乐更不重要的东西吗?”谁在乎,谁有资格在乎,谁敢说自己快乐,或者哪怕说自己曾经快乐。 他这句话却正贴合了宋甜儿的心事。她正要说话,突然伸出手来止住无花要出口的话语,自己也噤口不言——女墙另一边,一男一女边谈话边走了过来,正是楚留香和苏蓉蓉。 楚留香声音很平静,也很疏远,简直有点公事公办:“蓉蓉,我的账目都在红袖那里,你们挑几处庄子,自行去接洽即可。” 苏蓉蓉的声音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也就是说,你要甩脱我和红袖,你再不会回我们那艘船上了?” 楚留香简洁地说:“是。我不会再回去。”他知道这时最忌优柔寡断,给对方不该有的妄想。 苏蓉蓉轻轻笑了起来,那声音宛如泣血一般:“为什么?就因为,你爱上了宋甜儿?” 楚留香轻声道:“你们都长大了,总有一日要嫁人,日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我往来密切更不好。而我——”他顿了一下,终于斩钉截铁地说,“我既已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就不会再与旁的女子来往过密。蓉儿,你与红袖永远都是我妹妹,但我们已不合适再住在一起了。” 苏蓉蓉冷冷反问:“妹妹?”她脆脆笑了两声,“谁要做你妹妹……以前,宋甜儿难道不是你妹妹?” 她周身一阵一阵抖,毕生的噩梦变为现实,她连牙关都有点颤抖:“只是她也未免太心急,我们在船上是如何情形,外人不知道,她难道不清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次就连楚留香也沉默了很久,他也清楚,这时候越为宋甜儿辩解,反而就教苏蓉蓉越恨她。他最终只能叹道:“蓉蓉,你知道的,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们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无论有什么事情或者难题,我都会为你们解决。” 说来说去,他只承认,永远是她们的大哥。 苏蓉蓉眼前黑。 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以前一起学画的往事。那时李红袖说:“桃花最俗。”苏蓉蓉笑着温柔地说:“我却喜欢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苏蓉蓉含泪说:“我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与你在一起……但是你亲手打碎了它,我哪里还会幸福快乐?” 打破少女的梦想,岂非是一件残酷卑劣的事?楚留香只觉得说不出的后悔——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放任少女心事的成长,他应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把她们寄养在别处的才对…… 然后呢?然后莫非是近十年与宋甜儿独处的时光? 楚留香深觉惭愧,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能想到这不靠谱的事情。 苏蓉蓉反而慢慢地摇头:“我知道了,我会回船上去,不管怎样,楚留香,我会等你,反正你出门一向要很久,这次不过是更久的一次罢了。” 楚留香沉声道:“蓉蓉你——” 苏蓉蓉淡淡说:“世上的感情,要么热烈而短暂,要么平静却长久,我从没见过两者兼得的。你既与宋甜儿两情相悦,我自然要祝福你们……但我也相信,这世上是没有谁能永远留得住楚留香的,永不会有这个人。” 她疾步走了。 女墙的另一边,宋甜儿和无花对视了一眼。 无花突然笑道:“就冲这位苏蓉蓉姑娘的话,楼主,你怎么也得把香帅纳入内院啊。” 谁要赌这个气啊?宋甜儿瞪了他一眼,森然的杀气中温度仿佛都降了好几度,无花合十而笑,最后问了一句:“楼主,若苏蓉蓉姑娘和李红袖姑娘来找你,那属下……” 宋甜儿冷冷道:“挡住。” 无花笑道:“遵命。” 宋甜儿道:“好了,你去罢。”她还是很放心的,无花对上兰花先生那是绰绰有余,她不担心某一天半夜突然有个女人扑上来用爪子挠她。 不过,既然楚留香不回船上了……要不聘他来天一楼做事?现在朝廷上的事是韩王孙负责,江湖上的事是无花负责,财政之事是南宫灵负责,她一直觉得缺一个管理型人才。 这个人要情商极高、能融合天一楼内部势力、武功好、让她放心,最好还有生活情趣兼非常有品味有格调,否则总不能以后装修房子都让她自己亲自去选家具吧? 要是真找到这么一个人了,她就把总经理的位置派给他坐,把无花啊南宫灵啊什么的都定位成高管,毕竟这样的人恰好能弥补宋甜儿自己的全部缺点。 只是毕竟可遇不可求啊。 有无花的指点,楚留香和宋甜儿自然很快找到了神水宫的入口,那时已经又将近黄昏了。楚留香笑道:“江湖上全然是女子的门派也不算太罕见,但神水宫却好似与别处格外不同。” 穿过匣子似的两面山壁,经过秘径便到达了青草遍地、水声淙淙的山谷。宋甜儿听了楚留香的话,回道:“自然格外不同,我还从未见过两个毫无干系的人长得这般相像。” 他们二人往山谷的溪流中望去,那里一叶轻舟,舟上站着一男一女,女子是他们早已认识的宫南燕,而另一人却是个和宫南燕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 他已老了,眼角也有了许多皱纹,然而他的容貌竟比天下绝大多数女人还要美得多,甚至比容貌与他相似的宫南燕还要美。 他们二人都是风姿绰约的绝世美人,然而这样看上去,又显得那么诡秘。 楚留香悄声道:“你认得这男子?” 宋甜儿道:“方才他撑篙上岸时露出了腰间佩剑,我认得这把剑,他就是那天在拥翠山庄围攻你我的六个黑衣人之一。” 其余五人身份早已明了,楚留香恍然,他就是唯一一个身份不明、而又与“君子剑”黄鲁直关系亲密的那人。 难怪那时他面目那般死板冷漠,原来是经过易容。可他的真容这般美,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岂不是有些奇异?更奇特的是,他为什么与宫南燕长得这么像?他们二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37山谷 第三十七章 宫南燕瞧着那美貌男子,冷冷道:“你还是来了。” 那男子道:“我不得不来……我听人说,神水宫生了一些变故,这次去庙中等候小静,她却又一直没来,我实在担心到了极点。” 宫南燕冷笑道:“你难道没想过,也许是她不愿再见你了呢?” 男子面上一阵痛苦的扭曲,然而这样的表情由他做来也是无比动人——美人愁蹙,西子捧心一样的哀怨和凄楚。他勉强道:“就算如此,我也想来见她一面,不让她知道,只悄悄看一眼就够了。” 宫南燕眼光如同刀刃一样,带着寒意逼视他:“你莫非忘了当年答应过宫主什么?” 男子道:“我没有一天忘记……可,可……”他忽而嘶声道,“五年才许我见她一面,这也太残忍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为何不能多见见她?我活在这世上,早已没有别的想头,唯独对小静片刻不能放心。” 宫南燕冷笑道:“她长大了,又懂事又体贴,所以你才惦记着她,因为除了她,你早已一无所有。可当年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你不过是跪在那个人面前,苦苦求她放你出宫,将她们母女弃之不顾而已,你何曾想过你还有个女儿?” 男子脸色变得煞白。 宫南燕低低叹了口气,她好似也不想再刺痛面前这人。她又愁又倦地说:“唉,我在姑苏看见你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雄娘子这些年竟一直乔装改扮,和黄鲁直在一处,并没有隐居起来。唉,我本就该想到你会跟过来的……”她忽而走到那男子的面前,温柔地道,“对不住,之前我并不是故意要刺痛你的,只是你知道,我的烦心事也实在多得很。” 楚留香大吃一惊,这人竟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采花贼雄娘子!这人明明已死了二十年了,据传说正是死在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的手下,他的尸体甚至都被江湖人万刀分戮。 唉,难怪他被人呼作“雄娘子”,他这长相,确乎比无花还要像美貌少女。他忍不住瞧了宋甜儿一眼,宋甜儿正专注地瞧着这一对镜像一样的男女,神情有些奇特——这样的奇景,确实是相当罕见的。 雄娘子虽然有些神不守舍,却很好地挥了他身为采花贼的专业属性。他柔声道:“我自然知道,外人看着只知道你能干又厉害,但你事实上却已很累、很倦,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本就该让人好好保护起来的。” 宫南燕好似也被他这如水一般柔情的话语融化了,她原本笔挺的身姿如同云一样地软了下去,轻轻贴进了他怀里,她纤细的手指也弯起来,轻轻摩挲着雄娘子的脸颊,嫣然问道:“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么?难怪她总是说我很像你,比你的女儿还要像你……” 雄娘子轻声道:“她时常在你面前提起我?” 宫南燕的脸已贴近了雄娘子的耳朵,轻轻吹气道:“你呢?你有没有想起她?” 雄娘子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已将什么都忘了……除了小静,我在世上已没有在乎的人。” 宫南燕忽而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你真是个无情无心的人……旁人对你念念不忘、死去活来,你却把人忘得干干净净。”她的声音突而变得说不出的幽怨和难过,仿佛有无尽的心事,“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能令你动心吗?” 雄娘子脸上浮起了一层薄红,那种娇羞脉脉的情态,真教世上万千少女都可以一头撞死。然而他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宫南燕轻笑道:“你实在是个迷死人的妖精,难怪这么多女孩子心甘情愿为了你而死……”她话音未落,雄娘子突而软软倒了下去,两人也就一同滚进了小舟深处。 听到这句话,楚留香只觉得宋甜儿的手抖了一抖,还不等他去看清她此刻的表情,这两人旖旎的声音就逐渐传了过来,楚留香只觉得尴尬极了,宋甜儿终于反手拉着他,两人悄悄退了出去。 紫色的烟霞逐渐淡去,星光已照耀了夜空。 楚留香道:“真想不到雄娘子居然还活着,只是神水宫为何要庇护于他?” 宋甜儿没有说话,青草的香味逐渐浮起,她略略闭上了眼睛。 楚留香瞧着她,半晌才说:“甜儿,我很高兴。” 宋甜儿睁眼看着他:“嗯?” 楚留香微笑道:“能和你在一起过一天这样的日子,我便是明天死去也没什么遗憾了。” 宋甜儿道:“你又怎么会死?” 楚留香道:“若要与水母阴姬敌对,你不要出手,好么?” 宋甜儿错愕道:“你要替我去?……可这又是为什么。” 楚留香轻轻道:“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能让你再受伤、流血,甚至有生命危险……” 宋甜儿屏住了呼吸,她的心跳忽而变得极快,那一阵阵的搏动仿佛在耳畔似的,她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仿佛这辈子也没有这样激动失措过。她冰雪洁白的脸上也不禁覆上一层薄红。 宋甜儿故意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你难道对我没有信心?” 楚留香摇头道:“我自然相信你,但这和信心有什么关系?甜儿,你若有一天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知道,不舍得心爱的人牺牲、流血,不愿意她去冒险,想一直好好保护她……这不过就是人的本能。” 宋甜儿低声道:“我不习惯这样。” 楚留香怔了一怔。 宋甜儿道:“你应该明白的,相信其他人不如相信自己,求神拜佛也不如握紧手中的剑,许多原本看起来无法完成的事情,但你只要待自己严苛一点,多压点担子,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她回眸看着楚留香,“我和你,都是这样的人生。” 说的是。 李玉函有他父亲做依靠,原随云有无争山庄作依靠,苏蓉蓉和李红袖有楚留香作依靠,宫南燕她们有神水宫主作依靠…… 但楚留香和宋甜儿,都是只靠自己的。他们如今所享有的一切荣耀,都来源于他们自己一日复一日辛苦的磨练、一次又一次生死之中的敌对。所以他们自然有一种自信,无论旁人怎么评价、怎么想,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有牢不可破的根基。 宋甜儿如今看着风光无限,但说到底,她无所依恃。她也早已不需要、不习惯依恃。 在楚留香的一生中,曾遇到各式各样的美人,她们有不同的可爱之处,在最初的时候,他或多或少曾为她们而动心。然而奇怪又不奇怪的是,在美妙的邂逅、短暂的相聚后,他几乎不会对她们产生长久的留恋,一旦亲密接触过了,魅力就像年久失修的白粉墙,逐渐逐渐剥落。 他像所有男人一样,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美貌、温柔、顺从、体贴的女孩子。 一切的以为,都是教上帝笑的妄测。 你要是真遇上你爱的那个人,哪还有时间考虑这么多、这么杂、这么琐细。 我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一切优美形象不免褪色,你却如仲夏永不凋谢,秀雅风姿存我心中,我对你的渴望不变,永远。 宋甜儿既已婉拒,楚留香也不再多说什么——实在是他还未转正,还没到名正言顺说“喂你去哪里,不可以那里太危险,你陪我在家中”的时候。 唉,他还没升格做正房。 两人随即开始讨论别的,宋甜儿说道:“我听说哪怕是在监狱里,采花贼也是最受鄙夷和唾弃的一种罪犯。” 可不是,哪怕是在现代监狱,进去后牢头狱霸先打的也是强-奸犯和拐卖妇女儿童罪罪犯。为什么?罪犯也讲究品格优劣,在他们看来,你杀人放火抢劫,都是暴力犯罪,纵然不值得佩服也总算堂堂正正的罪犯,强-奸、拐卖妇女儿童却是欺负弱质,实在可恨。 楚留香说:“你是说雄娘子么?今天看到他我才知道他是怎么作案的,扮作貌美女子,自然可以轻易进入防备森严的女子香闺。” 宋甜儿挑着眉毛说道:“雄娘子还要易容改装,香帅可不用,江湖上女子都说你是个浪漫的贼,专门偷人的心……” 楚留香笑道:“这未免也把我说得太可怕了吧?万不敢当,华山派只怕要找上门来质问于我的,何时偷学了他们的‘摘心手’。” 他们二人说笑几句,即使回返谷中,却正听到宫南燕道:“你真……真的,难怪那些女人情愿为你死,难怪她永远忘不了你,怕到死也忘不了你。” 她这话语实在太过暧昧,楚留香自然要多想些的,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那还无所谓,现在却恨不得把宋甜儿拉出去,捂住她的耳朵。 ——唉,若一个女孩子,你自小把她养大,又是妹妹、又是恋人、又是挚爱,甚至还有几分像女儿,你也会像楚留香这样,恨不得把她放在玻璃罩子里面的。 宋甜儿却面不改色。 宫南燕和雄娘子的对话还在继续,宫南燕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好?” 雄娘子道:“你难道是因为她……” 宫南燕道:“不错,就因为她得到了你,所以我也一定要得到你。”她话音未落,宋甜儿手中的剑骤然出鞘,她的身形如同飞虹流光,迅疾而起,正巧打掉了宫南燕暗算出手的那一柄短剑! 雄娘子也惊呼了一声,他胸膛已被这柄短剑划破了,鲜血不住往下流,幸运的是尚不致命。 宫南燕骇然道:“斩月楼主!”一眼看见赶来的楚留香,倒吸一口凉气,“香帅!” 她声音都抖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你们难道一直都在?” 宋甜儿还剑归鞘,站了回去,雄娘子手忙脚乱地擦拭血迹、穿衣服,宫南燕倒还镇定,虽则*近乎全-裸,仍旧冷冷站在那里,瞪着楚留香和宋甜儿。 楚留香赶紧把宋甜儿拉到身后——瞎眼啊两位!他忍不住问宫南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宫南燕恨声道:“只因我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瞧瞧!”她瞪着震惊万分的雄娘子,冷笑道,“你还真以为我喜欢你?凭你也配?我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你了,我恨不得把你这张脸划破了,然后把身子剁碎,扔去喂狗!” 她双目中充满怨毒,痛苦万分地说:“她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跟被人用刀捅了一百下似的,难受得要死,恨不得疯……” 雄娘子震惊道:“你……你爱上了她?” 宫南燕冷漠道:“我不能么?我至少比你有资格!”她好似已恨毒了雄娘子,终于找到一件能让他同样痛苦万分的事情:“我本来打算在你死前告诉你的,不过现在说也无妨,你根本见不到小静了,她已死了……收敛已毕,你连她的坟墓都见不到。而她之所以会这样,都是你害的,都是你,都是你……” 雄娘子惨呼一声,全身战抖,牙关咯咯作响,他不住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宫南燕愤怒地说:“你造的孽,却报应在你女儿身上,你为何还不去死,你还有脸活着么?” 眼见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宋甜儿终于出声了:“宫南燕,你镇定一下,去通报神水宫主:我来拜见她,拜帖今日已先行送到神水宫中,约定的时辰也快到了。”

38宫中 第四十章 溪水淙淙如歌,星光温柔似梦,小舟在清凉的夜风中轻巧前行,穿过青草地、迎春花、嫩柳枝,穿过山壁,穿过峡谷,水面无声荡漾,水草也在船桨下泛起了极富生命力的振动。 小舟中的四个人也个个都样貌俊俏,若有当地居民见了,只怕要惊为天人——只是宫南燕与雄娘子却脸色青。 雄娘子向宋甜儿抱拳道:“在下司徒飞琼,谢阁下救命之恩……”他满面感激之色,一面又道,“不知斩月楼主为何要救在下?” 宋甜儿瞧了他一眼,默默想着,司徒飞琼,这名字还真是女性化,真是不像采花贼啊……难怪江湖人要以外号代替他名姓呢。 雄娘子见宋甜儿没有答他,神色惭愧地道:“在下生性轻浮,早年犯下大错,本是不该活在世间的人,只是、只是,唉,我总该留着这条贱命,活着去见小静一眼。”说起司徒静,他面上又现出一缕喜色,微笑着对楚留香和宋甜儿道,“小静是我的女儿,名叫司徒静,她是世上最美丽最乖巧的女孩子……” 宫南燕冷笑道:“是啊,这美丽乖巧的女孩子,却因为有你这样一个父亲,生来就遭受了莫大的不幸,如今更是不在人世了。” 雄娘子颤声道:“我不信你,你说的没有一句真话,我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 宫南燕冷笑连连,对宋甜儿道:“斩月楼主为何要庇护这罪大恶极的采花贼?这儿正是楼主的家乡,雄娘子这贼人在此地也糟蹋了不少女孩子,以楼主的高洁,动手杀了此人都嫌脏,为何还要救他?” 宋甜儿瞧了她一眼,巍然道:“我与水母阴姬一战在即,不愿旁生枝节。” 宫南燕不再说话,一个忠诚于剑的剑客,旁人除了尊重,还能多说什么呢?——特别是在她这么厉害的情况下。 楚留香道:“两位也别争执了,此地可是神水宫?” 这里被当地人称作“小鸟天堂”,远处山林幽深,近处飞瀑如鸣,天与水之间的山谷中,点缀着点点灯光,每一处温暖的小灯,都映照着一处亭台楼阁,式样不同、构造不同、风格不同,但相同的是,都那么的精巧与别致。 宫南燕骄傲地道:“不错,此地便是神水宫。” 她话音刚落,四周突然响起仙乐韶音一样飘渺而又弘大的丝竹之声,沙洲中央镜子一样的湖泊里,突然凌空冲出了一道水柱,而那水柱上,盘腿坐着个庄严肃穆的白衣人。 就好像七宝琉璃莲台捧出的观音一般。她的面孔,那么沉默、凝重,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可又那么的神秘、广博,让人在敬意外还有一重向往。 她并不美,但谁也无法否认她的力量和权威,这简直是无需置疑的,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能自内心地产生这种感觉。 分成四队,自四面来的白衣少女纷纷下拜,她们衣袂在空中的响动拍打出的气流声都整齐划一,那么虔诚、悦耳、迷人。她们一齐娇声道:“参见宫主。” 没有亲眼见到的人,不明白这种四海宾服的魅力,她们甚至连折腰、曲膝、低额的弧度都整齐一致,那真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不要说楚留香,就连雄娘子也看得呆了。 那庄严肃穆的观音看过来,突而启唇微笑:“贵客到了。斩月楼主、‘盗帅’楚留香大驾光临,令我神水宫蓬荜生辉。” 这种被神明注目的感觉,实在教人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 四周白衣少女一齐道:“贵客前来,我等欢迎之至。” 这一下,连宋甜儿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是她们当中也有人露出好奇之色——这跟着来的另一个男人又是谁?他竟和宫南燕长得这般相像。 水母阴姬道:“今日天色已晚,斩月楼主且请安歇,明日我必登门拜访。宫南燕,你替我招呼客人,务必令斩月楼主与楚香帅宾至如归。” 四周少女再拜呼道:“宫主金安万福。” 水母阴姬倏然归于水底,白衣少女们也渐渐散开,临走时,她们还三两聚着对宋甜儿他们三人指指点点,更有几个貌美的对着楚留香飞来几个大胆的眼风。 宫南燕变得彬彬有礼:“楼主请随我来。” 从头到尾,没有人和雄娘子说一句话,就连宫南燕也好似看不见他,他的神情也变得又失落又不解。 —————————————————————————————————————————— 神水宫的招待,着实十分周到,宫南燕甚至特意派了几个又美貌、又温柔、且心灵手巧的女孩子过来,给宋甜儿修指甲。 楚留香进来时,就瞧见宋甜儿正躺在榻上,旁边四个白衣少女团团围着她,一个奉茶、一个打扇、一个修剪指甲、一个边为她按摩手臂边说笑。修剪、打磨、上护理油…… 那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子笑道:“这花露便是在京城也买不到,是我们姐妹们趁着春日百花盛放之时,自花瓣中提炼出来的呢,一百朵花儿才一滴花露……” 夜明珠照耀的光芒下,宋甜儿的纤手显得格外出众——她样貌虽美,却也不及这双手的毫无瑕疵。那真是肌如雪、腕似冰,虽是一段玉,却由几样磨成:指头儿是三节琼瑶,指甲似十颗水晶。 所谓“手拈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纤纤素手,本就该整靓妆佳容、记幽情遗恨,偏偏这双手又能拿起天下最快的剑,使出天下最惊艳的剑法。 无限往事,许多情意。 一个剑客最讲究、最爱护的,自然该是他的手,最稳定、最完美的,也该是他的手。 楚留香此时难免生出愧疚之心——这样的一双手,确实应该像这样,在灯下由美人轻捧,精雕细琢,费尽心思、不计成本地保养爱护。但宋甜儿以前跟着他时却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甚至常常下厨做饭。 暴殄天物,自己近十年来,原来不过是在暴殄天物。 宋甜儿却没有类似的想法,也不觉得自己以前受了委屈——享受谁不会啊?创业才艰难好么。 世上有许多事情可以顺其自然,比如生老病死,比如情感,甚至比如学业功课。但还有一些事情是非得争取才能得来的,比如财富,比如法律,比如正义,还有比如,逆天而行的剑道。 如果修道的目标是脱,那么实现它的手段唯有斗争。因为它不仅仅是思想,更是一种力量,要掌控力量,岂非只有不断的努力、永远的战斗?你看看所有的剑修,他们哪一个走过的道路不是流满鲜血,大多是旁人的,也有自己的,更有不幸的,浸透心头血。 为什么?你只有摒弃自己的过去,才能迎来新生,才能冀望永恒。 谁不喜欢天真、纯洁、诚实、公正、任慈的心?谁喜欢冷酷?谁喜欢杀戮?谁喜欢永不停止的自我斗争与煎熬? 有什么办法呢,你想要的是剑,不是其他。 楚留香坐下来,和宋甜儿说些以前的有趣的故事,四个女孩子被他逗得咯咯笑,宋甜儿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时候宫南燕恭谨地走进来,不免有一瞬间的怔忪和愣。 是的,这才是女子的终极向往。 手中有剑,家中有势,出入无忌、行止无禁。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美貌少女在一旁殷勤服侍,最难得的是,风流第一、情趣第一、俊美第一的楚留香陪在一旁,双目只注视她,挖空心思讨她一笑。 不,不要说宋甜儿以前也和楚留香在一处,这怎么是一样,这怎么会一样。 以前,以前宋甜儿是谁? 楚留香身边的三美之一而已。还要刻薄一点的,楚留香不上名牌的姬妾之一而已。谁不说香帅会享受,全天下女子为他倾心还不够,还要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手,还要玩“得不到的缺憾美”这一套。 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其实怎么可能一样?怎么可能…… 就好像她宫南燕,做一个男人的替身,耗尽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宫南燕美丽的眼睛中火星一溅:是的,或许就是这样,你做一个人的附庸,做一个人的姬妾,哪怕再温柔贴心,再情深似海,那个人永远不会念着你。是不是没有平等,就永远也等不来爱情? 指甲修好了,宋甜儿坐起,端一杯龙井来喝,四名白衣少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突然宫南燕向她跪倒,哀泣道:“楼主救我!” 宋甜儿愣了一下:这又是唱哪出? 眼见她把头磕在地上碰得闷响,楚留香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道:“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又何须行这样的大礼?额头若磕破了,你自己虽不心疼,旁人还替你心疼哩。” 说得面色愁苦的宫南燕也笑了。 宋甜儿再次感觉到楚留香的魅力所在——这情商这口才也太难得了!天一楼就缺这样的人才啊亲,快来加入吧!月薪一千两白银起底! 像她,永远只会“冷冷地看着对方”,只会说一句“你很好”而已。像南宫灵,见到男人还长袖善舞,见到女人只会甩脸子,绝不会哄人。像无花……唉,她现在还敢让他见良家妇女么? 以前不在天一楼的时候惹出来的事,她还可以既往不咎,以后再这样就要进刑堂了。所以……果然还是需要楚留香来做总经理吧? 宋甜儿望着楚留香,神情虽冷淡,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招聘的想法。楚留香误会了她的意思,把宫南燕扶起来后立刻退到了宋甜儿身旁,连对方衣袖都没多沾一下。 宫南燕哀声道:“我们宫主要杀我,楼主快随我去看看吧。”

39女书 第四十一章 宫南燕将他们带进她的闺房中去,其中金玉富贵、软红绮罗也不多说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绣架,上面放着的正是一件女子外衫,楚留香一眼就瞧了出来:这和水母阴姬白日里所穿的那件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他几乎一瞬间就断定了,这件衣服正是水母阴姬穿的,只因她已四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所穿的衣服,自然与宫南燕这样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所穿的衣服大不一样。而整个神水宫里,除了水母阴姬与宫南燕自己,又还有谁值得她去动手裁衣呢? 妻子为丈夫绣衣裁衫,又岂非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楚留香想起雄娘子曾对宫南燕说的“你难道爱上了她”,又想着宫南燕所说的,雄娘子正在水母阴姬房间里,心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奇怪、荒唐而大胆的猜想。 这种猜想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只因神水宫在江湖人心中是圣地,神水宫宫主自然也是圣女。将圣地亵渎,这样的事许多人想都不敢想。 许多男子都以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父为女纲、子为母纲,天经地义。 但以楚留香的学识,他自然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女子将男人当做奴隶的时光比男人统治世界的时间要长久得多了。 如果南北之争都足以影响一两千年的中华,那两性之争岂非更惨烈、更沉重、也更无声无息? 难道女子会甘于被统治? 谁若相信,谁就是个傻子。 在男人的世界里,没有女人的位置,甚至没有她们的声音。因此她们也创造了一个自己的话语世界,她们拥有自己的文字,不教授。这种长脚文起源于湖南的江永,展到广西,也就是如今神水宫所在的地方。 它叫女书。 母亲传给女儿,老人传给少年,绝不教授男子。女人们通过它,走出永恒奉献、永远没有地位的家庭,在相互之间结下情谊,互称姐妹。 楚留香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宋甜儿在前几年,曾对这种文字生一种特别的兴趣,那时她断言:“这会是全世界唯一的女性专属文字。” 如果是这样,那么,神水宫就是女权的大本营,是女子的圣地。 而如果…… 楚留香的脸色变得沉重,他悄悄握紧宋甜儿的手,过了一会,宋甜儿竟悄悄反握了他的手。 男子与女子的斗争,如果可以回溯到几千年前,那么,神水宫又是一个多么让人震惊的地方。也就难怪江湖上说“石观音唯一害怕的人是水母阴姬”,像石观音这样的人,让她失败不奇怪,让她害怕才奇怪。在这样的地方探险,那种神秘恐怖的情怀,岂非又已过了人生之中的任何一次冒险? 楚留香却因这短暂的、并不用力的一次回握而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整个房间似乎都因为他的笑颜而闪亮起来,宫南燕忍不住叹道:“若能像你们这样相爱一刻钟,也就不枉一生。” 相爱? 楚留香和宋甜儿都有一瞬间的怔忪,但楚留香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宋甜儿的手。 珍宝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抓住了,就再也不放手。 我爱你多于昨日,少于明日,我会永远爱你。就像他们每一个人说的,我们是天生一对,我爱你,直到我生命消逝的那一日。若非如此,不配称作有情。 每一句话,在合适的时候,我都会说给你听。 只给你听。 宫南燕忽而惨痛地笑着对宋甜儿说道:“斩月楼主,人的一生真是没有味道,你说是不是。” 宋甜儿道:“何出此言?” 宫南燕神情极憔悴:“小时候出身在富庶人家,偏偏遭到嫡母忌恨,被抛在河水中……呵,知道说什么吗,‘扔掉好了,这不过是个女孩而已’。侥幸被宫主捡回神水宫,几百个女孩子里,刺绣最用功、练字最努力、习武最拼命,连话都不会说,人问我,我只会笑。背后被人说,‘这丫头只会傻笑’,有什么法子……”谁有资格说,这不过是个女孩,自然是当家做主的男人。 她呜咽:“我没有母亲教,我有什么法子。你知道吗,我们那有一种歌,只有女人唱,一唱就是‘自想可怜双泪流,跟着时时眼泪飘’。我们错投了胎,成了女人。” 宋甜儿神情震动,她眼中流露出惨切的神情来。她竟开口说道:“一切都会改变的,我保证。” 我保证。 世上有多少个宫南燕。许多人没有她的幸运,没有她的天赋,没有她的美貌,没有她的机心。可是有了又如何,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不眷顾女子。 我保证会改变。 谁有宋甜儿这样的自信、这样的力量,谁看她的眼睛能不带上依赖和崇拜。 宫南燕低声说:“好不容易,略微熬出头来,有人对我青睐有加,她强大、温柔、能保护我,我们在一起,我爱上她。” 她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并没有泪痕,反而是闪闪的火光。 “但我早该想到的,老天爷哪里会对我这么好呢,从来都是这样,略微好一点的东西,他就要收回去……我的爱情和梦想,那也还不是一样。” “我总以为,旁人不把我当人看,她总该爱我、尊重我、把我放在第一位。”她似哭似笑,悲哀地说,“结果她根本爱的是另一个人,她叫他的名字,她叫他的名字……” “她吻我,她叫他的名字。我和她早上醒来,她看见我的脸,对我笑,她叫他的名字。” 她突然取过枕边一方帕子给宋甜儿看,那上面确乎是长块的斜文字,这是正宗的女书。宋甜儿问:“写的是什么?” 宫南燕凄凉一笑:“恸哭无由长夜晓,泉下有人听得无?” 泉,是黄泉吧。 我的恸哭声只有长夜知晓,泉下已逝的母亲,你会不会听到小女儿的哭声?世上是不是只有你,曾为我感到心疼。 这样的人生,让人看不到一点温暖,那样冷,冷入骨髓。听说黄泉水也是一样的冰凉,能想象吗?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负心的情人更冷酷。 眼泪无声流下她的面颊,不住地流,打湿她悲哀苍白的面庞。 宋甜儿慢慢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美丽的脸。 是,受歧视,生下来就不被人期待;长大一点,要缠足,三寸金莲一点点,痛断人肠,行走无力;再长大一点,盲婚哑嫁,十个里倒有九个半不如意;生育之苦,操持生活,飞快地就老;老了更没指望,儿孙不孝,世上有几个贾母…… 这样,就是一生。 不能继承家业,不能擅自离开夫家,要守寡,要贞洁,要牺牲一切,男人打骂,多数也冲着女人来。 这样,就算一生。 千方百计追求美,追求完美,责己甚苛。恨不得断情绝欲,练就玻璃肝胆聪明头脑,累得呜呜哭。好不容易交出心,那样脆弱地希冀幸福,最后现幸福只在神话里,永恒的只是孤单,永恒的只是苦楚。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连诉苦的话都不敢说出口,所以才有女书。 她抚摸着宫南燕温热的脸庞和冰冷的泪水,仿佛是抚过万千女子晶莹的泪。没关系的,你相信我,你们相信我,一切都会变。 宫南燕止住泪,她拉开一扇小门,走入其中,声音里竟然还有些得意:“其他人的房间都是单向的,只能宫主去,不能她们来;我的不一样,她可以来我这里,我也可以主动去寻她。” 楚留香和宋甜儿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如果神水宫是这样一个神圣的组织,如果它的目的是为女子守起一方净土,那么水母阴姬把神水宫各个亭台楼阁变作三宫六院的行为,无疑是令人头皮麻的罪恶。 谁又敢说出口? 谁又忍心说出口? 女子要吃多少苦,神水宫中的女孩子无一不是有着可怜的身世和遭遇,谁又忍心教她们黯淡的人生再蒙上一层阴影。 要寻净土,请去天堂。又或者,自己造一个桃花源。否则这世上所有干净洁白神圣的地方,终究都会变质。 不为什么,不要惊讶,只是永恒是一件需要苦苦斗争才能得来的事物。 宫南燕在说话:“你们可不要误会她,她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她武功非常强大,但除了武功之外,对一切的事物又都通得很。你们只要看看,我们神水宫这么干净、这么气派、这么雅致,而这里的女孩子又都这么的纯洁,什么都不懂,你们就知道了……” 她竟还在为心上人说好话。 楚留香道:“自然,我以前以为自己养得起三个女孩子,现在现自己只能养得起甜儿一个人,你们宫主竟能把你们几百个女孩子都照顾得妥妥帖帖,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宫南燕忍不住一笑。 走到密道后面,宫南燕止住了脚,三个人站在那里,只听水母阴姬的声音:“你既已誓永不再入神水宫,今日为何又让我瞧见你在这里?” 她声音中充满了怨毒:“若非你跟着斩月楼主一起进来,我当时就杀了你,好在现在也不太晚。”

40心动 第四十二章 雄娘子的声音闷闷的,好像他整个人藏在柜子里一样。他说:“阴姬,你莫非忘了么,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神水宫来,你也是这样隔着柜子门质问我,‘你是谁,怎么藏在这里’。” 水母阴姬厉声道:“是,我并没有忘记,可我也同样记得,就在这房间里,你跪在地上求我,教我一定要放你走,你说若我不同意,你便把我的秘密说出去,让江湖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让我受万人唾骂……” 雄娘子的声音立刻道:“我错了,我猪狗不如,我应该被千刀万剐,阴姬,你总看在我俩的情分上,容忍我这坏人一次。” 室内沉默了许久,水母阴姬的声音仿佛变得软弱了一些:“我容忍你,又岂止一次?” 雄娘子打蛇随棍上,声音中立刻带上了委屈:“阴姬,拥翠山庄的李玉函冒他老子的名头,给黄鲁直下帖子,赚我们过来围攻斩月楼主与楚留香,我险些死在那里。” 水母阴姬立刻冷哼道:“李玉函早已不像样得很,他所娶的妻子更是比谁都不像话……”她声音一转,忽而冷冷道,“你可知斩月楼主为何会来神水宫?” 雄娘子道:“不是阴姬你请她来的么?” 水母阴姬黯然道:“并非如此。你知不知道……小静,小静……” 柜门骤然打开,出“砰”的一声,雄娘子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小静怎么了?”那种惶急忧虑的感觉,扑面而来。 水母阴姬痴痴地道:“你……唉,你的面容,竟没有什么变化。” 雄娘子强笑道:“我老了,阴姬,这世上只有你是不变的,永远那么好看,那么美……在我心里,再没有谁比你更美的。” 水母阴姬叹息道:“我们还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小静她已离开人世了,我和你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雄娘子喉咙里出喑哑的一声低呼,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水母阴姬焦急道:“飞琼,你怎么了?”听这情状,仿佛雄娘子已昏了过去。 雄娘子惨然道:“小静她是怎么死的?” 水母阴姬的声音如同铁石,好像不如此强迫自己,她就无法克服哀恸的情绪说出全部真相。“这孩子一直以来误以为她生母已被我所杀,想尽法子想向我寻仇,为此不惜引诱进宫讲经的‘妙僧’无花。她本以为能让无花为她所用,谁知无花出宫后就将她抛在脑后……她怀上了身孕,又觉得报仇无望、无法面对神水宫中上上下下,就……自尽了。” 她声音中终于也带上了哽咽:“她只以为我定然会杀了她,却没想过我是不会杀她的,我宁可杀了自己。” 雄娘子愤怒地嘶声道:“无花!无花!你身为少林弟子,怎能引诱无辜少女?”若是无花在他面前,他定然会冲上去将无花撕成碎片。 水母阴姬的声音反而变得冷淡公正:“我并不知小静的情人是谁,直到柳无眉来求见我,将无花的手札呈上,我才知道全部经过。”她顿了一顿,“这并非是无花的错,是小静先引诱他……唉,小静在此地,一个男子也没见过,无花人品虽坏,却着实是个优秀的男子,她会动心也属正常。” 雄娘子道:“但我非杀了他报仇不可。” 水母阴姬道:“你若要寻害死小静的凶手,不如第一个杀了我。她总以为,我拆开了你与她母亲,还不让你与她见面。在她的想法里,她生母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所以我才会把她母亲收入神水宫中,甚至以为我对她自己也有不轨的念头……” 她苦笑道:“这些事情,我都是事后才知道,平时她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乖、那么安静,谁知心里竟在琢磨这些事情。唉,神水宫上上下下也着实太宠她了,教她不知人心险恶。” 宋甜儿深表赞同,这姑娘是得有多天真,才以为男人会爱上一个一见面就脱衣服的女孩啊?你第一次就把自己脱光了,那以后给他看什么?这话虽有些过分坦白,但道理是一点不错的。 雄娘子叹息道:“这是我的错,是我告诉她,她的母亲早已去世,却又不肯细说原委……我,我不是人,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他呜咽地哭起来。 水母阴姬柔声道:“你现在既那么不舍得她,当年为何又能狠心一走了之?” 雄娘子道:“阴姬,你对我太好了,我总以为出去后定然又能回来,谁知你竟下令不许我再踏入神水宫一步。后来你又有了那么多姬妾,我只想着你变心了……” 水母阴姬叹道:“我最宠爱的人,还不都是你的样子。” 雄娘子道:“是。原本见到宫南燕我还不敢相信,但后来她想杀我,对我说你对着她叫我的名字,我、我……”他颤声道,“阴姬,我纵然和许多女子好过,但这般爱我的只有你一个,我、我也……” 他平复了一下,低声道:“阴姬,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也是在这张床上,你还对我说,‘莫怕,我会待你很好’,那时我几乎笑破了肚子,可是心里又说不出的甜……” 水母阴姬道:“我又怎会忘记?” 他们二人继续着这让人嗔目结舌的卿卿我我,宫南燕却早已无法忍受,她骤然推开门冲了出去,冷笑道:“宫主又打算如何处置我?既然不杀雄娘子了,想必下一个杀的就是我了罢?” 雄娘子早倒在了水母阴姬怀中,他那真是面若桃花、娇羞妩媚,看得宫南燕目眦欲裂。 水母阴姬严厉地看过来,瞳孔却骤然一阵收缩——宋甜儿和楚留香正肩并肩站在门外,楚留香尴尬地摸着鼻子,宋甜儿却冷淡地看过来,镇定得很。 雄娘子见到他们二人,吃惊地跳了起来,宫南燕一掌掴过去:“你这妖精!”这掌风自然被水母阴姬挡住,她不依不饶地大哭起来。 水母阴姬喝道:“别在客人面前失礼。”随即庄重道,“斩月楼主,楚香帅,请进来坐。” 楚留香笑了笑:“不敢当,深夜拜访,打扰宫主了。” 四人依次坐下,宫南燕忍着泪给他们上茶,雄娘子不安地瞧着宋甜儿与楚留香,瞧了一眼又一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前辈为何如此看着在下与甜儿?” 雄娘子道:“我突然入宫,本来是为了小静的事情,只是如今却有另一件事放不下:我唯一的朋友黄鲁直秉性温良,为人最好,我突然失踪,他必定会入宫来寻我,香帅日后不知可否将他带出去?” 楚留香怔道:“前辈莫非打算日后长留神水宫中么?”但那样你也可以把黄鲁直送出去啊? 雄娘子低声道:“嗯。”水母阴姬有些喜悦,宫南燕眼里却几乎要飞出刀子,她正要插嘴说话,宋甜儿冷冷问道:“你想寻死?” 众人瞪视雄娘子,雄娘子一惊,苦笑不语。 水母阴姬震惊道:“为什么?” 雄娘子道:“我这一辈子,糟蹋无数好人家的女孩子,造孽太过。果然报应不爽,我自己的女儿也被人害死。阴姬,实不相瞒,我入宫之时就已报了必死之心,你若能让我死在小静的坟前,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他说得平平淡淡,但越是这样,他的心志反而就越不可动摇。 水母阴姬道:“我还以为你又回来,是回心转意了。” 雄娘子低声道:“对不住,阴姬,我……” 宫南燕大声说:“你不要被他骗了,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动心,他压根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司徒静就是另一个司徒飞琼,所以他要为她殉葬!” 雄娘子苦笑着,毫不辩解。他竟默认了。 水母阴姬面色死灰,她沉默良久,才又问宋甜儿:“斩月楼主,你是否仍然庇护无花到底?” 宋甜儿道:“不错。不过我前来拜访你并非仅仅为了无花之事,当世武功最高者推宫主,我愿与你共同商讨武学,只是不知你还有没有这份心思。” 水母阴姬双眉一轩,忽然笑道:“纵然明日即赴死,又何妨今日之论道?” 宋甜儿也淡淡笑了。 宫南燕失声道:“你莫非要随他一起去死?” 水母阴姬淡淡点了点头! 宫南燕骇然道:“不,你怎能这样做?你死之后,神水宫怎么办?我……我又怎么办?” 水母阴姬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怜爱之色:“谁又能永远陪着你呢?至于神水宫,它在我生下来之前已存在了上千年,自然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宫南燕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死了你不独活?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宋甜儿无语,这群人怎么跟多米诺骨牌似的,推倒一个,死掉一片。水母阴姬留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微笑道:“我等在此牵连不清,倒让楼主看了笑话。” 宋甜儿道:“哪里。我不过是觉得奇怪,宫主也是一代英杰,为何如此儿女情长。” 楚留香也笑道:“其实宫主又何必急着决断生死之事,待你与甜儿比武过后不迟。” 水母阴姬看着他,双目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香帅竟全不关心斩月楼主之生死么?” 楚留香坦然道:“前辈与宫主有同生共死的决心,我虽然不敢相比,也愿与心爱的人同赴黄泉。” 宋甜儿怔住了。她震惊道:“你怎能这么说?”你可是热爱生命的楚留香啊。 楚留香笑道:“我为何不能这样说?难道别人都可以,偏我不可以?甜儿,你难道不觉得待我太苛?” 宋甜儿哑口无言。 很多人都觉得,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经历得太多,对感情甚至都有点麻木。可是等到他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爱得也许比任何人都深。 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宋甜儿有点茫然,这是第一次,她真正地觉得自己不明白楚留香的想法,这也是第一次,她突然觉得或许自己还有些要向他学习了解的地方。 他面对生死的态度,他在绝境中也决不放弃的顽强,他为朋友和正义肯轻掷生死的态度,他轻描淡写正视爱情的勇气。 这样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上你,甜儿,你会不会也有一些喜悦、一些心动? 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你不是神。 如果西门吹雪想要经历爱情,是因为对俗世生活的好奇心。那宋甜儿你,一定是因为自然而然的心动。 心动了,剑能不变吗?心动了,还能抗拒恰逢其会的爱情吗? 玉环跌破了,金簪埋没了。许许多多人的青春年华、貌美如花,在空白里凭白流过去了。 但大概是上天注定的,它不肯让你心如止水、凡脱俗,非拉你下红尘不可,它不肯教你的岁月空空流逝。太不精彩,不像你的人生。 先是一个人,后来有了追随者,有了家业,有了责任,有了前途,有了事业,现在还有了一个可能的……情人。 如花隔云端的岂止美人,还有天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最最最可怕,还有十丈软红诱惑无限。宋甜儿,你真能翩翩走过姹紫嫣红、白衣不染尘埃吗? 水母阴姬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她忽而感慨无限地笑起来。 她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我和楼主、香帅说说话。” 雄娘子和宫南燕乖乖退下,唉,再撒娇卖痴,他们一个男宠一个女宠,主人动了真格,一样要听话。 宋甜儿坐着不说话,她心里略微踟蹰——若说西门吹雪的剑道在于诚,那她的剑道无疑在于净。 如今,心已不静,又能如何? 楚留香原本握着她的手,此刻忽然在她手心轻轻一勾。 又痒又麻的感觉直传进心底,宋甜儿骇了一跳。好在定力尚在,才没有当着阴姬的面失态,只是面色虽然如常,到底一边耳朵麻辣辣地烫起来。 大凡人有了魅力,很少舍得藏拙不用的,楚留香岂非就是个中一例? 以前不敢轻举妄动,是在突如其来的真正的爱情面前手足无措。现在一旦下定决心追求宋甜儿,那种种手段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41壁画 第四十一章 水母阴姬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山壁前。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尼守着一处生锈的铁门,抬起一双昏花的老眼看了他们三人片刻,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把同样生锈的铁钥匙,打开了那扇又小、又脏、却很牢固结实的门。 山壁内竟有一处又窄又深的甬道,两边的桐油灯寂寞地摇晃着,在众人脸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楚留香笑道:“宫主莫非要将神水宫中不传之秘授予我们么?” 水母阴姬道:“香帅何出此言?” 楚留香道:“只因按照江湖传说的老套路,宫主将我们带入这种秘地,若不是已将我们选为传人,便是要杀我们灭口的。”他说着自己笑了,水母阴姬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便是宋甜儿冷淡的面容好似也柔和了许多。 水母阴姬道:“我如今可知道你为何会选香帅做你夫婿了。” 宋甜儿反问道:“为何?” 楚留香心中登时一阵狂喜,他不觉笑容满面,甚至待水母阴姬的态度也更好了许多。 水母阴姬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从未想过自己会对牢一个人过一辈子,无论这人有多么好也一样。但像楚留香这样在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竟然还懂得开玩笑,又知道照料你、哄你笑,这岂不是极难得的一件事情。” 楚留香道:“宫主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 水母阴姬摇头道:“不低,怎么会低,你去江湖上找一找,平头正脸又不是下九流的男人里,能找出几个知道照料妇孺的男人?” 宋甜儿道:“不错。若非如此,这神水宫中岂会有这么多女子倾心爱慕宫主?” 水母阴姬微微一笑,“哦”了一声:“你不认为是我将她们拘在此处?” 宋甜儿道:“一个人能将另一个人关住几十年不动么?她们有手有脚,又会武功,真想走的,早就走了。” 水母阴姬叹道:“只可惜小静却想不透这个道理……唉,我的大弟子,她触犯宫规,受了刑罚,又瞎、又聋、又哑……可她死也不肯离开神水宫一步。”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不知她犯了什么罪过?” 水母阴姬平静道:“不过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罢了。”她说到人的时候,声音有些滞涩。 楚留香道:“以宫主的心胸,应该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就对女孩子处以如此苛刻的刑罚。”神水宫中女孩子的爱情,有几个是合乎常理的?包括宫主在内。 水母阴姬苦涩道:“她身为这一代的大弟子,本是神水宫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是拥有了多大的职权,就该承担多大的责任,而她所做的事情,又着实太过惊世骇俗,因此所受的责罚也就分外重。”她好似能料到众人所想,平静道,“我自己也一样,如今也是我偿罪的时候了。” 宋甜儿道:“我与楚留香都不会对此事说出半个字。”所以你可以放心,又何必偿什么罪?神水宫中这些女孩子并没有生存能力,在外头估计也是给其他人做姬妾。给女人做姬妾就一定比给男人做姬妾差么?这可不见得。 水母阴姬道:“你们不了解司徒飞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满口谎话,自私自利,今日他说要自尽在小静坟前,不过是一时气话。日后他定然会寻机会出去。他现在已恨透了害死小静的神水宫和我,只怕出宫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全天下人揭破神水宫的秘密……” 楚留香和宋甜儿万料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由怔怔地看着她。这个比男人更英俊刚毅的女子居然说道:“所以我必定要杀了他。而他死了,我又岂会独活?” 这样的错爱,居然比世上任何一种爱情都有生命力。这岂非上天对人开的另一个玩笑? 水母阴姬略略闭目,平静一笑,情之一字,无端、无由、无幸,世上本没有几个人能遇到它,而真遭遇的人,不到生命最后一刻,又怎会知道是劫是缘。 她向宋甜儿道:“人很难脱自己的出身。” 宋甜儿点头表示同意。 水母阴姬道:“在江湖上更是如此,你看如今的成名人物大多出身世家,甚至楚留香,我听宫南燕说,你也是世家子。还有些人出身虽低,却拜入名门,一样得到悉心培养。”楚留香从没被人这么当面品评过,只得笑笑。“而有些人,他们原本出身低微,便是在成功之后也大多由不合情理之处。” 他们两人静静听着,水母阴姬这一番铺陈,想说的话必定在后面。只听她说:“司徒飞琼的母亲本是风尘女子,他自幼在妓院长大,一些人以为这样女性丛中的生活环境会让他尊重女子,但不,他只学会引诱、侮辱、伤害她们。” “他对付女孩子,有一种特别的天赋,口才还在其次,有的时候只是眼光一转,淡淡一笑,就教人目不转睛。”水母阴姬突然对楚留香说,“你与他大致仿佛。” 楚留香额角出汗,他大吃一惊,赶紧道:“不不,我怎么敢。” 水母阴姬不理会他,继续道:“他从小学会伏低做小、讨人欢心,许多人误以为他这种顺从温柔的态度就是爱惜,其实不是,他比谁都狠心冷酷,他利用讨好女人这一天赋生存下来。楚留香你是世家子,你至少懂得尊重他人,你也不必以此谋生。” 生平第一次受到这么严厉的批评指责,楚留香觉得冷汗顺着脊背直往下淌,他也不辩解,不住苦笑。 水母阴姬的声音中突然有了一种悲哀:“可惜无论男女,统统会上骗子的当,连心都赔进去。” 宋甜儿道:“宫主与石观音一样,修的是有情道。” 水母阴姬答:“是。” 宋甜儿默默不语,水母阴姬一笑:“有情道是万花丛中过,终于得知心。无情道却是灵光一现,心中执迷,及时抽身,迟者自误。斩月楼主,你觉得哪一条比较容易?” 宋甜儿说:“因人而异。” 水母阴姬的笑声中有着悲哀:“不错不错,看来你真是可托之人。” 终于走到目的地,水母阴姬点燃一只火折子,楚留香和宋甜儿才瞧见四面墙上都画着壁画。 第一副画画的是两条龙进入皇宫,留下龙涎,宫女碰之得孕,生下白胖女婴。 第二幅画中是一相貌绝丽的佳人,她容貌虽艳若桃李,神态却冷如冰霜,远处长城上,烽火隐隐。旁边提了一句话:褒姒不喜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竟是用小篆书写。 这竟是亡周之艳姬褒姒。 水母阴姬笑叹:“谁能想到褒姒竟到了这南蛮之地?神水宫中关于女子的第一份记载,就是关于她。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女书。” 宋甜儿道:“周朝竟就有了这组织的雏形……也难怪,夏商之时尚有女子参与祭祀、带兵征战的记载,然而到了周、春秋、战国,女子地位却是逐日下降,只因战乱频繁,女子体弱。” 而这山中藏着的并非金银珠宝,也非武学秘籍,不过是女子自鉴的资料库而已。 到中段,另一位女子引起了他们的瞩目。壁画中,她手持缠绕着彩带的双剑,翩然起舞、姿态佳妙,那种森然的剑气迫人而来。旁边提的是杜甫的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水母阴姬静静补充一句:“公孙大娘的弟子之一,曾为神水宫某任宫主。” 宋甜儿道:“江湖传说中,红鞋子的大当家也名为公孙大娘……” 水母阴姬笑了:“你难道不觉得红鞋子的性质与神水宫略有相似?只不过红鞋子的女孩子全都出身下九流而已。”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这江湖着实卧虎藏龙。” 神秘的神水宫,虽然是传说中最可怕、最无法进入、甚至是最具公信力的组织,但谁又能想到它会有这么庞大的触角? 众人继续向前走,女子所作诗词歌赋渐渐变多。 有一是:既不辱国,幸免辱身。世食宋禄,羞为北臣。妾辈之死,守于一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 水母阴姬道:“这是宋朝国破之时,一位姓朱的宫人所作遗诗,她的侄女逃来此地,将诗作刻在墙上。” 又有一: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是长脚文,水母阴姬一句一句翻译过来。不是什么名作,也没有国破家亡,可是众人听得都沉默。 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说尽女子一生。女子难道无貌?难道无力?难道无德?难道无才?为何喑哑一世。 渐渐的也到尽头了,三人开始说话。 楚留香先说:“甜儿,我以后再不随意与女子往来。” 水母阴姬倒先嗤一声笑出来:“你说的容易,对某些人而言,生死无谓,专一情难。” 宋甜儿也微笑道:“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人有不同,事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她转向水母阴姬,道,“今日宫主带我来此地,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只放心,日后我必定照拂神水宫中女弟子。” 水母阴姬却摇头道:“并非为此。”她回视宋甜儿,“看了这些,你难道不想有所作为?” 宋甜儿坦言:“我早有打算,毕生所愿,更改法令、移动风俗,让女子能够走出家庭,有掌控自己经济的能力。” 水母阴姬道:“只是这些?” 宋甜儿点头:“只是这些。” 水母阴姬忽而大笑起来:“好,好得很。既然如此,我也助你一臂之力,宫南燕日后是神水宫下一任宫主,你将她带在身边,多教教她罢。” 宋甜儿皱眉,宫南燕何须她教? 水母阴姬道:“你做这些,不会很久的,把宫南燕教会了,你可以放手。” 楚留香诧异道:“何以见得?” 水母阴姬看了他一眼,一字字预言似的说:“看过我和石观音的先例,你莫非以为她日后会走有情道?不,你错了。” 她怜悯似的瞧着楚留香,平静道:“与她相反,你却自然而然走上了我、石观音的有情老路,相思无尽、斯人无情,这样的滋味……唉,这样的滋味……” “总有一日你们会现,这世上的一切名利,都不过增添了你们的负担。天下都不放在眼中,又哪还会像今日,忙不迭往身上背负偌大责任?” 楚留香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认识到,未来那一片不可预测、无法躲避的阴影到底是什么。 如果别离,它是无可避免的命运。 你还会不会选择相爱?

42亲吻 第四十二章 很多年以后,楚留香也会想起在神水宫里生的事,那里仿佛是一切故事的起点,但终结也自它而起。 水母阴姬离开了,楚留香和宋甜儿在流水声中往回走,桃花已开了,夜风过,有花瓣静静落下,落在两人的衣裾上。 楚留香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惆怅,这种惆怅并非是忧伤的、失落的,反而是在极度幸福的状态下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情感,脉脉的、温柔的、缱绻的。就好像是时光可以停滞、万物也不再变动,什么事情都不再往心里去。 月光如水,照在心上。 宋甜儿的手也正在楚留香的手中。 “甜儿,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 月光流淌在宋甜儿的额头上,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明亮,浅浅微笑,那笑容中居然带一点天生的娇与甜。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帆船上言笑晏晏的小女孩。 无论她的态度是怎样的冷漠、她的言语是怎样的无情,无论多少人说她全然无心,楚留香也始终有一种执迷一样的坚信。 她会是他的。 不为什么,那样悠长的岁月,柳绵飘,梨花飞绕,他将她抱在怀中,带回自己最放心最舒适的家中;风止雪晴,晨光微现,他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美人图;风气阴云出,她在外间练剑,手足冰冷,他用毯子将她整个人包起来。 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这么久,我们从未真正地分离,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 宋甜儿轻轻答:“好。” 楚留香忽而大笑欢呼,像天真的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糖果,他凌空而起,自枝头摘下一枝桃花,递到宋甜儿面前。宋甜儿抿着嘴笑,接过来。 这样的人,你待不管他,你待不睬他,可是心中又有些牵挂。回头再看,回头一看,他那样深情,教人又悲哀又欢喜,仿佛想起第一次怔怔堕下泪来,那种无迹可寻的惆怅。 了不得,真入情障了。 她后背抵到桃花树的枝干,楚留香压下来,细细密密地亲吻,终于流连到甜蜜的唇,撬开贝齿,辗转缠绵。一直都是这样,他用足十分力气,耗尽心思,她到最后才被感动。 但终于,宋甜儿略微搂住他,也回吻过去。 那桃花瓣是如此香甜,香味萦绕在最深的梦里,是一生的珍宝。 很多年以后,他想起当年与她在一起的岁月,还是忍不住要苦笑——她一贯是这样聪明。胡铁花与白尺素的小女儿在一旁叫他:“叔叔,你说什么样的女孩子最讨人喜欢?” 楚留香这样回答她:“你不要动,站在原地,让其他人朝你走过来。既不费力气,姿态又漂亮。他们过来求你,你甚至不用抬眼看他们,教他们出尽百宝,逗你开心,你满意了,微微一笑,寥寥说几个字,他们就如奉纶音法旨……呵,这叫自投罗网。” 那名叫玉珰的大眼睛小美人听得呆。 她怔道:“可若是有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莫非也站在原地不动、不争取?错过了怎么办?” 楚留香微微笑:“神怎么会有感□求?这世上的东西,她根本……什么都不喜欢。” 玉珰呀一声:“那岂非寂寞得很?” 自然寂寞,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玉珰轻轻问:“你怎么会与她分开?”这聪明的小女孩,早猜度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联系。 白尺素走过来冷笑一声:“自然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 玉珰诧异:“谁?” 白尺素以一种少有的刻薄语气说道:“一个圣女。” 玉珰就瞧见潇洒英俊、生气勃勃的楚留香,面上突然流露出极度的哀伤凄凉——欢乐去如梦,嘉时念难留,是非成败转头成空,最想要的错手而去。 那时起她知道,大人都是不快乐的,哪怕是楚留香。 —————————————————————————————————————————— 宋甜儿住的小楼是神水宫最好的客居,晨起梳妆的菱镜也是极为少见的玻璃镜,照得人影纤毫毕现。楚留香撩开绣帘走进来,见两个女孩子正在为宋甜儿束,微笑说:“不用劳烦两位姑娘,我来好了。” 两个女孩子呆了一下,随即你推我一把,我扯你一下,咯咯窃笑着跑了出去。 宋甜儿不自觉用左手托着腮,回过头来望着楚留香道:“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这种女孩子会有的动作放在她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所以也格外的动人,意蕴无穷的。楚留香本是最懂鉴赏的人,此时也就站住脚,微笑着满心喜爱地欣赏了片刻。 宋甜儿暼了他一眼,说道:“过来。” 真是明艳凌霜雪。楚留香笑吟吟走过去,拿起玉梳,为她挽一个精心的流云髻。他的手灵巧又轻柔,宋甜儿的丝又黑又柔又顺,两人的感觉都相当好。 楚留香望着镜子里贴得极近的人影,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定然是在说,‘楚留香手势这般熟练,也不知为多少女人梳过头’,甜儿,我可从来没有。” 宋甜儿道:“我没有这样想。” 楚留香叹气道:“旁人都是醋坛子、醋罐子,只有你是不肯吃醋的。” 宋甜儿道:“这件事情值得这么多人为它生气着急么?每天、每个月、每年,都有不少男女相爱,甚至每个人一生里也不止爱一个人,我不知有什么可反复哀来愁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当真有趣得很。但是甜儿,旁人或许还会爱许多人,我是只爱你一个人的。”他忽而正色,一字字仿佛山盟海誓。 宋甜儿冷哼一声:“你指望我说相信你么?” 楚留香实在恨得牙痒,突然俯□去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你这小呆瓜实在教人不知怎么办才好……你以为我们只在一起一两天就算完?那你可错大了。” 宋甜儿恼火地说:“我不管什么错不错的,我只知道我牙齿都快给你酸倒了。”虽然如此,她也并没有冷冰冰把楚留香推开。 正在此时,帘子忽然给人掀开,有人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张皇道:“斩月楼主,不得了了,我们宫主疯了……” 那分明是宫南燕,她一看见楚留香和宋甜儿这般旖旎之态,不由怔住,又赶紧把头撇向一边,脸已红了。 楚留香笑问道:“宫主怎么了?” 宫南燕道:“她、她竟然杀了雄娘子,且她竟然说要立我作下任宫主……” 楚留香和宋甜儿对视一眼,一齐向水母阴姬房中赶去。一路遇到的女弟子们虽然神情不安,却一个个各司其职,不敢擅动,可见水母阴姬御下之严。进入室内,只见地上血迹如蛇,蜿蜒而来,雄娘子躺在水母阴姬怀中。 他面色鲜妍如昔,只是眼角已多了许多皱纹,在日光下看得很清楚。 到底是……岁月催人老了。 见有人来,水母阴姬不舍地放下他,起身对着宋甜儿微微一笑。 “我已有许多年没有遇上合意的对手了。” 宋甜儿静静答:“对手比朋友更难寻。” 水母阴姬微笑道:“所以你要珍惜现在,石观音死了,我也将死,日后你寻谁去?” 宋甜儿怔住了!她好似突然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许久才说得出话:“江湖中藏龙卧虎,高人不计其数,对手总会有。” 水母阴姬笑道:“是么?” 两人不再说话,一齐向屋外走去,到那晶莹的瀑布旁。两人久久互视着,宋甜儿忽而开口:“生命的极义,到底是什么?”为何上天要令世间出现神奇的生命?又为何,身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反而要不断地结束他人的生命、甚至结束自己的生命? 水母阴姬却吟出山壁之中的一句诗:“美人为黄土,草木皆含愁。” 谁又说得清她的问题?只是水母阴姬的一生,原本权势在手、美人无数,是极得意极纵情的一辈子,到头来反而觉得所拥有的,不比一抔黄土更多。 人所追求的,有智力上的达,也有自身力量的增长。人所拥有的,有头顶上的星空,也有奥秘的心灵。 或许每一个致力于武学、致力于自身的人,最终无可避免,要沉溺于自己的心灵中,与其中的风霜雨雪作出艰苦卓绝的斗争。 水母阴姬身外之物已拥有太多,最终却死于心灵的荒芜。 就像石观音,天下第一的美,天下第一的自在,她却死于心灵的空虚。 谁又说得清为什么。 宫南燕泪流满面,站在一旁却不敢出声。 水母阴姬看到她,笑着说了一句:“傻孩子。”想想才说出另一句,“好好照顾自己。”说毕,向宋甜儿一掌挥出。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宫南燕的心气到底是平了,水母阴姬将神水宫留给她,将生的希望留给她,却亲手杀死了雄娘子。这是她一辈子的安慰与自我欺骗。 她爱的是我,是我。 不是他。 那一场战斗,神水宫中的女弟子一直说了一辈子。从清晨到黄昏,从6上到水里,光线都昏暗了,水流也激荡到浑浊不清,瀑布优雅的嗡鸣声早已不能入人的耳朵。 好像这两个人,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子相当的对手,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随心所欲的战斗。 被剑气激荡,满谷鲜花一夕零落。 不过花落了,总会有新花再开。人去了,却永远不再回来。 最后那一剑的华丽和耀目,谁也无法形容。水母阴姬被一剑贯胸,自半空中直直落下来。 风吹动了她白色的衣袂,看上去,就像是此刻千只万只归巢倦鸟,其中的一只。落在她渡过一生、享受一生、奉献一生的山谷中。 神水宫中,芳草萋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入宫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此起彼伏的悲哭声。他们抬起头,惊愕地瞧见宋甜儿如同一只折翼的白鸟,自空中骤然落下,他们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到水面时,却忽然有人踏着波浪而来将她接在了怀中,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两人一同掉进水里。 胡铁花喃喃道:“是老臭虫。” 他们匆忙赶过去,却惊愕地看到—— 水中涟漪摇荡,水草繁盛,弯月半映,宋甜儿衣服湿了,头湿了,脸也湿了,甚至连眼睫毛上都是水珠,楚留香与她大致一样。而楚留香捧着宋甜儿秀美精致的脸,两人忘情地亲吻着。 仿佛这可怕的生死灾劫、这惊心动魄的战斗,已让人忘却了一切的顾虑、淡化了一切的隔膜。这样热烈的激情、这样炽热的爱情,才是人活在世间的理由。否则,会不会太过冰冷,漫无边际的冰冷,比被杀死的人更觉得冷。 人生不过是爱,与死。

43魔教 第四十三章 众人在神水宫中又停留了一个月。神水宫的各位长老接到讯息后从各地赶来,其中既有江湖上的成名女子,也有朝中高官的亲眷,势力之庞杂实在叫人惊讶。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水母阴姬与雄娘子才被下葬了。 他们见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不,也许是两个。瘦削苍老的青衣尼,她手脚上都缠着细细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束缚在另一个人脚上。而那个人从头到尾都覆盖着一张黄色的帐幔,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 司徒静犯下戒律,此后虽然身死,也被判以水葬。如今水母阴姬生平诸事虽密不外宣,神水宫那严明公正的长老会也判她与雄娘子以火葬。 火把点燃的那一刻,众女拜倒,各自哀泣不止。帐幔下的人仿佛听到了一切动静,青衣尼与他之间的铁链一阵细细的抖动,青衣尼好似接到了某种讯息,脸色变得惨灰,眼泪也簌簌流下。 一个名叫南苹的女弟子小声告诉楚留香:“大师姐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她人是最好的,心肠软、武功高、待我们也好……” 胡铁花忍不住压着嗓子说:“这帐幔底下的人是谁?” 南苹脸色大变,缄口不言,半晌才细声说:“那根本不是一个人……” 楚留香想起水母阴姬生前提到过的,她的大弟子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所以被处以严苛的刑罚。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青衣尼分明是通过与另一人之间的铁链而获取外界讯息,想必帐幔底下那人就是与她共同触犯禁律的人。但他为何要把自己蒙得这样严实? 晚上的时候他就和宋甜儿说起这件事情。 宋甜儿靠在床头看一本书,丝披在肩膀上,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娇俏温柔的新婚妻子,在等着她的丈夫——只是表情特别冷淡而已。黄色的温暖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长睫在脸上打出一点阴影,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冷若冰霜的人,细微的一点美就越惊心动魄。 楚留香拨开她挡住脸颊的头,只是这样就露出了颈后的一点柔肤。非常细腻,非常动人,不过方寸的肌肤,足以令任何人心荡神驰。 楚留香揽她一下,宋甜儿也不推却,静静靠在他怀里。她答:“明日我去问一下宫南燕。” 楚留香道:“她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京城?” 宋甜儿道:“她说是阴姬最后的遗命,不能不听。” 楚留香笑道:“这下她和无花还有得闹。” 宋甜儿“嗯”一声,突然凝视着楚留香:“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楚留香,你愿不愿意?” 楚留香还能说什么,在反应过来前先冲口而出:“你说什么是什么。” 宋甜儿笑一笑。 楚留香略微懊恼,顺势调笑:“我答应了你,你也答应我一件事才好。” 宋甜儿漫不经心答:“可以啊——什么事?” 楚留香道:“你总不能和江湖上每一个人一样叫我楚留香吧?想个别的称呼。” 宋甜儿瞪着他:“那你说,叫什么?” 楚留香这个问题不过随口提出,这时候犹豫一下,也只得说:“小时候你都叫我楚大哥……” 宋甜儿冷笑:“我还听见神水宫里有女孩子叫你‘香哥哥’,你觉得呢?” 楚留香赶紧抬手作投降状:“好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对宋甜儿,他真是尽了一个男人所能尽到的最大心意。宠她爱她,无论何时都以她的意愿为先,想尽办法哄她一笑,两人稍有分歧,让步的一定是他,注意力时时刻刻放在她身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吸引人的,千里迢迢为她捧来…… 最虔诚的信徒,也未必能如此侍奉他的神明。 但是因为心中快乐幸福,就丝毫不觉辛苦。 蜡烛灭了,两人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身体是温暖的,心里也是温暖的。许久的沉默之后,楚留香忽然问:“甜儿,是否握剑的人都像你这样?” “我这样?” “这么孤独、冷漠、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骄傲到不屑说出自己经历过的任何痛苦。” 宋甜儿轻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这么界定的。大概是罢。” 楚留香的声音忽而压低了,显得格外磁性迷人:“那我可真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像你,还有我。其他人,比如说西门剑神,比如说薛衣人,他们又是怎么娶妻生子的?难道他们与自己的心上人躺在一处,也能漠然处之?” 宋甜儿笑叱:“胡说八道,你、你怎么能用这种想法去揣度西门吹雪?” 楚留香笑道:“我可不在乎,只是现在么……良辰美景莫虚度,甜儿。”他那声音实在是妙极了,仿佛一只小虫子沿着这声线,自耳廓细细爬进了心底,半边身子都酥麻。 宋甜儿的声音也忽然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你……这么喜欢说废话么?” 人间有的是夭桃艳杏,人间也有的是浓情蜜意,人世间的种种欢乐,天上的真神又怎能体会? 眼与魂俱断,身依影共留。在梦中,好似也能化为翩翩双飞的蝴蝶、相依交缠的相思木。 —————————————————————————————————————————— 第二日,宋甜儿问宫南燕这青衣尼的事情。 宫南燕踌躇道:“这件事情是神水宫中的禁忌,就算对我,她也没有说过。”她停顿了一秒,神情哀伤,但下一刻又恢复了精神奕奕的样子,笑道,“但我有一次偷偷看过她的手札,她提到过这件事。” “大师姐原名阿兰若,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神水宫中对外事务,一例由她打理,有一次她被派出往蜀中处理一桩事务,回来后便出现了异状。” “她将一个人藏在了她那竹楼后的山洞中,秘密与那人私会。师父本来不以为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姐与师父并没有其他关系,她纵然有了心上人,也是无可厚非的。”她越说,神情越是恐惧。 宋甜儿道:“可是那人有什么不妥之处?” 宫南燕默默点头:“从那时起,每每到了月圆之夜就有人听见凄厉的狼嚎声,因此神水宫中谣言四起。师父不能不处理这件事,她强行命大师姐将那人带出,却现对方是个很英俊斯文的青年,只是脸色过分苍白,而且,师父还是觉察出不妥。大师姐的情人,双手中指与无名指长度竟是一样的,他瞳孔也与旁人不同,是天生竖瞳。” 宋甜儿凝神听她继续说:“后来更有家禽被伤,伤口竟然是齿状的,仿佛被野兽咬伤。在多番探查之后,一次师父带人于月圆之夜闯进那山洞中,却现大师姐的心上人变成了,”她哆嗦了一下,“变成了一只狼!他双手指甲极长,身上长满黑毛,根本是一只野兽,不再是人……” 宋甜儿失声道:“狼人!” 宫南燕叹息道:“这虽是一桩极大的丑闻,但师父也只是打算把师姐与她的恋人一起赶走而已。偏偏此时不知怎的,石观音竟然找上门来,师姐也承认,是她的过失才导致入宫密道被人知道。师父与石观音一战之后,石观音虽退避而走,师父却也受了伤,更重要的是长老会已经风闻此事。” 宋甜儿道:“于是阿兰若便被处以苛刻刑罚。” 宫南燕垂头道:“她变得又瞎、又聋、又哑,但她所爱上的男子却真的是一位有情郎。他为了陪着师姐,不惜刺瞎了自己与常人不同的眼睛。师姐不愿离开神水宫,师父便令他们守在尼姑庵里,把守入宫通道,在最初几年,也一直是他照料师姐……谁知,谁知,上天总是不让相爱的人好过的。” 宋甜儿道:“他怎么了?” 宫南燕道:“他病次数多了,全身渐渐异化,指甲变长、周身长满黑毛,真的与野兽无异……因此他便躲进了尼姑庵的香案下面,再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她忽而抬头辩解,“但他以前在正常的时候,其实是个很温和的好人,他的武功也不在大师姐之下,若非生了这种怪病,他本该是个极好的男子。” 宋甜儿也沉默了。 正在这时,南苹却突然跑过来,跪下禀道:“宫主,斩月楼主,楚香帅去尼姑庵送胡大侠等人出宫,却遇上一队黑衣人刺杀于他们,大师姐也忍不住出手,现下情势危急。” 宋甜儿和宫南燕赶上去时,惊讶地瞧见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一点红和曲无容。而外间,青衣尼阿兰若与那狼人一连绞杀了五人,在楚留香的转圜下,剩余五人逃入密林之中。 密林中骤然响起惨呼声! 青衣尼与帐幔人一齐抢入林中,宋甜儿脚尖轻点,整个人如同白虹似的掠起。密林内,五名黑衣人的尸体倒在地上,一个脸带紫檀木面具的黑袍客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剑。 青衣尼与帐幔人合作无间,向他绞杀而去。那黑袍客却反手一剑,这一剑虽不快、也不利,时机却再准确没有,眼见帐幔人就要死在他剑下。 黑袍客骤然收手,长剑锵一声掉在地上,他惨呼一声!原来宋甜儿早一剑刺穿了他的手腕。 此时,楚留香、胡铁花、宫南燕等人也赶了进来。 宋甜儿冷冷瞧着黑袍客,说道:“把面具脱下来。” 宫南燕愤怒地大声道:“鼠辈竟敢在神水宫杀人!谁给你的胆子?” 黑袍客怪笑了两声:“水母阴姬已死了,神水宫又算得了什么?” 宋甜儿冷然道:“水母阴姬死了,我还在!” 他冷冷笑了两声,嘿然道:“好,好一个斩月楼主!”他一转身,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竟已逃了。 铁链一阵细碎的响动,青衣尼与那帐幔人一齐下拜,向宋甜儿谢过救命之恩。宋甜儿道:“不必多礼。你们以后依旧守好神水宫入口就是。” 帐幔中的人却骤然开口了——他仿佛已十几年没说过话,声音嘶哑、粗糙,但生的那种方式却稳定而平和,对宋甜儿说:“斩月楼主,有一件事情困扰在下,至今夜不能寐。” 胡铁花早好奇死了,他立刻问道:“不知是什么事?大家都是朋友,说出来好商量。” 那人声音粗粝地说:“多年前我随阿兰若来到神水宫,虽然离家去国,却并无后悔之处。唯独有一件事情没能办到,牵念至今。” 楚留香问:“不知是何事?” 那人道:“多年以前,江湖中有个魔教,诸位可曾听过?” 楚留香道:“有所耳闻。” 那人说:“魔教日见衰微,如今已无人提起。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毕竟还有剩余势力留存至今,而且,魔教的主人也依旧有后嗣留下。” 众人不免大吃一惊。 “魔教剩余的势力孤守深山,不与外人往来,江湖中也不知他们的音讯,他们也不以为意,外人问起他们的来历,他们有时就随口说自己姓‘麻’。” “这一个家族世代以守护原魔教教主的后裔为己任,将其当做天神崇拜,自神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至高无上的神谕,必须达成,生死不论。”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莫非你就是这麻姓家族中的一员?” 帐幔中的人道:“我不是,但我的职责与他们也差不太多……”他含糊地说了这一句,又不再说了。反而道,“只有纯洁无暇的女孩子才能与‘神’接触,听犬神’的旨意,这精心遴选出来的女孩子,被称为‘圣女’。”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半晌才厉声道:“但‘神’早已背弃了他的信徒!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早已悄悄离开了那个幽闭的山谷,来到人间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一代的圣女与圣女的母亲为了自己的私心,向整个家族隐瞒了这个消息。” 楚留香凝重道:“莫非你想让我们去告诉麻家人这个消息?” 那人声音又低了下来:“我不关心他们。但是,斩月楼主。”他忽而跪下向宋甜儿叩头,“求你帮我寻一寻,‘神’究竟过得如何,他是否还在人间,他会不会已经有了后嗣……” 宋甜儿一时没有答话。那人着急起来,不住叩,青衣尼阿兰若也跟着跪下。 宋甜儿的声音有些颤——这简直已不像她的嗓音。“我有一个疑问。” 她停了停才又说,“魔教教主后嗣,是否就是当年的剑神西门吹雪的子孙?” 帐幔中的人惊道:“楼主如何会知晓?这是本教最深的秘密,当世……” 胡铁花笑道:“当世除了你之外,再没人知道,可是?” 那人嘶哑道:“正是如此。” 宋甜儿突然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剑柄,一字字道:“你放心,我自然会去寻那位‘神’的,而且,非寻到不可。” 这时才可谓皆大欢喜,众人说说笑笑,一起朝尼姑庵中走去。曲无容和一点红迎面而来。宋甜儿难得的和她开了个玩笑:“无容,你怎么在此地?莫非是来找一点红的?” 曲无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道:“楼主,没有的事。是无花让我来寻楼主的。” 楚留香道:“出了什么事让无花也着急了?” 曲无容皱眉道:“陛□边最近出现了一名宠臣,名叫原随云。韩二楼主接到可靠消息,他近日不时撺掇陛下出游,说海外有一小岛,名‘蝙蝠岛’,奇珍异宝尽在其上,陛下非常心动。” 宋甜儿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原随云你找死啊?

44报应 第四十四章 众人启程回京。路上宋甜儿问起一点红:“你怎么又来了神水宫呢?莫非是来寻无容的?” 一点红瞧着她,文不对题地说:“你武功进益许多。” 宋甜儿道:“是。但到了今日,楚留香也依旧能接住我的剑。” 宫南燕道:“如今江湖上,只怕只有楚留香堪为楼主敌手了。”他们这样说着,却一齐盯着楚留香看,满怀同情——唉,香帅也不容易啊,只怕每天上床前都要先接一剑吧?接住了自然好说,接不住岂非只有牡丹花下死? 可怜可怜。 宋甜儿道:“就我所知,如今世上尚有一位大能,我不如他。” 楚留香道:“江湖上应当没有这样的人,莫非是哪位隐士?” 宋甜儿沉思道:“他不是江湖人士,他最擅长的是治国、治军、治学,文韬武略,智谋过人。若不出意料的话,迟早有一天他的才干会为陛下所知晓。”见众人都好奇地盯着她,宋甜儿索性道,“他今年四十六岁,名叫王守仁,号阳明,这位才是大隐隐于朝的代表。” 楚留香道:“莫非是阳明先生?” 宋甜儿点头。楚留香好歹还知道她说的是谁,旁边几人都是江湖草莽,个个一脸茫然。曲无容道:“若是韩楼主在此,定然知道的。” 宋甜儿不免瞧了她一眼——这丫头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倒向韩王孙啊。宫南燕凑趣笑道:“楼主,这次我们到京中,是不是就可以把无容和一点红的婚事办一办了?” 一点红犹豫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坦然道:“只要那个人还在,我就不能与任何人亲近,我不想把灾祸带给喜欢的人……” 曲无容不免红了脸,神情却又有点黯然。 楚留香自怀中取出一面铜牌,牌中镌刻着十三柄狭长的剑,中央环绕着一只手。一点红失声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看着这铜牌,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只手,只怕是世上最神秘、最邪恶、最有权力的一只手了,他在暗中操控着无数人的生死,这样的手若是能够少一两只,这个世界岂非会美好得多?” 一点红道:“你想消灭他?” 楚留香缓缓点了点头。曲无容沉默片刻,低声道:“既然楼主能击败那个人,那么能接下楼主一剑的香帅也一定可以。“她吸了口气,缓缓对旁人解释道,“我是在济南城外遇见他的,那时他被十一个黑衣人围攻,他好似不相信他们会对他下毒手,然而对方却招招毫不留情。我见他受了伤,便施以援手,我们两人合力消灭了一个,但依旧他们围攻,渐渐逃到这里来……所幸阿兰若大师肯出手相助。” 宋甜儿道:“明知是天一楼的人,他们也敢下杀手。楚留香,你为天一楼去报这个仇,可以么?” 楚留香飒然一笑,抱拳道:“是,楼主。” 众人看这一对当众耍花枪,不禁相视而笑。 途中听闻韩王孙已出京迎接,楚留香和宋甜儿也没当一回事,吃过晚饭,他们去金陵城外的护城河边逛,两人也不往人群中走,反而越去越静。河中生长着芦苇,它的枝干在金色的夕照中闪烁,毛茸茸的丝絮在晚风中飘摇。 看着它,就想起了春去秋来、时光流淌,就想起了天涯飘零、江湖日晚。 他们手牵着手,也不说话,一起望着河中芳草洲,心中忽地漫过无边无际潮水一样的静与暖。他们两人都是孤儿了,孤独好似已是他们的命运,寂寞更是没有一刻可以摆脱。可这样两个人,居然又在一起。 宋甜儿不爱说话,但是在这个世上,他们两人的心事也只有对方懂得。或者,他们都自视太高,只肯让对方稍解心曲,其他人都不屑,也不配的。 楚留香取出一管横笛,悠悠吹奏,浮云连着长河的水汽,残声波动了湖光。一曲毕,宋甜儿朝他微笑:“我听到你和胡铁花说话了。” 楚留香道:“哦?我们说了不少话。” 宋甜儿道:“他问你,甜儿这么冷冰冰的,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消受得了……” 楚留香笑道:“我立刻回答他,因为她对所有人都冷冰冰的,唯独对我一个人好。”宋甜儿白了他一眼。 楚留香继续着他那迷死天下少女的浅笑:“除此之外,还因为我爱她,我爱宋甜儿,就算我的头会白,我的心也不会变……所以哪怕她对我冷漠无情,我也只得认了。她对我越坏,我反而就要对她越好。” 宋甜儿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她依旧板着脸说:“我听见胡铁花叫我‘小妖精’了。喂,你实话实说。” 楚留香凝神听,却见她笑道:“胡铁花是不是暗恋你很多年?” 楚留香哭笑不得,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道:“你真是不治不行……” 情人在一起时,永远也不知时光是怎么流过去的,因此他们回去时月已上了柳梢头。在墙边他们听见一点红和曲无容的喁喁私语: “这次见面,我可真吓了一跳,楼主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她以前就像高山上的冰雪一样,虽然孤高,但却太冰冷,让人不敢接近。如今却柔和了很多,更像一个凡人。”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看来感情确实是一件奇妙至极的事情。你觉得这是不是好事?” “自然是好事。一个人快乐不快乐,和她剑法多高是没有关系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难道不是世上最让人欣慰的事情?” 楚留香含笑拉着宋甜儿走开,到明亮处一看,才现宋甜儿也带着笑,他心里不觉更温柔喜乐。她道:“还说我们,他们不也一样。” 楚留香道:“说得好。他们比咱们还曲折些呢,只是可怜老胡孤身一个人。”他忍不住又俯□吻她,第一百零一次。 屋子里有灯光,窗上还印着人影。楚留香也不以为意,只以为是侍女,两人进屋,他撩开帘子让宋甜儿先进去,一抬眼却怔住了:屋子里正在铺床的不是别人,却是华服美容的贵公子韩王孙。 韩王孙波澜不惊似的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自然而然走过来,施礼:“属下参见楼主。” 宋甜儿“唔”一声,道:“你到了啊。” 韩王孙道:“是。属下极为挂念楼主,你在神水宫中可有受伤?” 宋甜儿道:“没有。” 她将佩剑搁起,伸手开始摘腰间玉佩、香囊、扇套等物,韩王孙乖觉地抢上,迅为她一一解下,灵巧的双手立刻又为她松开腰带,脱下外袍,宋甜儿也就略略抬手,任他施为。 韩王孙将外衣拿开,宋甜儿坐到梳妆镜前,原本目瞪口呆的楚留香赶紧过去,道:“甜儿,可是要把簪子取下来?”也不待宋甜儿回答,已经动手开始拆自己亲手梳好的繁复髻。 韩王孙看着,眼睛闪一闪,也不说什么,到一旁洗脸盆中拧起一方雪白的毛巾,宋甜儿起身后顺便就接过了按在脸上,他随后的服侍自然也一并接下了。 楚留香和韩王孙对视两眼,终于忍不住道:“韩楼主怎么在这里?” 韩王孙道:“怎么?楚公子不知道么,之前一直是我服侍楼主起居的。”楚留香登时咬着牙笑了起来。 这话倒提醒了宋甜儿,她道:“对了,这次出门没带女孩子来么?若有,让她们来,你们歇着去。” 韩王孙反应迅捷:“没有,就我一人来了。”仿佛已预料到了宋甜儿接下来的话语,他迅说,“楼主今日且安置吧,属下舟车劳顿也累了,明日早上再来。”说着端着面盆朝外走。 经过楚留香的时候,他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意,又轻又寒地对楚留香道:“楚公子今夜侍寝么?呵,忘了说,楼主内宠也在我管辖范围之内,公子记得明日来找我。” 楚留香又惊又气又笑,韩王孙却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还真是无可奈何,他此刻更不能和宋甜儿抱怨——真抱怨了他成什么人了?奸妃么? 宋甜儿一转眼却想起一桩更重要的事:“韩王孙把水端走了,你拿什么洗漱?不像话。”她一生气就觉得男人实在麻烦,不不,人实在麻烦,像以前,万事自己张罗的日子多么美好,她完全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人一多,是非就多,她情愿自己一个人呆着。 谁知这时却有两个客栈里的侍女敲门送水进来,又非要服侍楚留香洗脸脱衣,足见韩王孙的奸诈可恨。 第二天早上,楚留香在庭院中又看见韩王孙俊俏的身姿。宋甜儿在练剑,他站在拐角处,手里捧着剑鞘,一旁还准备好了茶水、湿毛巾等物,比寻常侍女靠谱得多。宋甜儿练剑完毕,他就默不作声迎过去,擦汗、递水,甚至弯腰为她整理衣袂,房内也早安排好了热水和服侍的人,实在周全极了。 什么叫真正的体贴入骨,这才是。 楚留香若无其事,胡铁花先忍不住了。他先问楚留香:“老臭虫,这姓韩的小子天天围着甜儿打转,是个什么意思?” 宫南燕抢白他道:“你莫非不知斩月楼主如今在江湖上是什么样的地位?先后击败石观音、水母阴姬,她此刻早已成了武林中的神话。且又还这么年轻,前途无量,日后封神不在话下。她在许多人眼中已是新一代剑神,那些狂热的追随者莫说像韩王孙这样服侍她了,只怕跪下来吻她的影子也是愿意的。她又有天一楼,你知道权力能给一个人镀上多么耀眼的金光么?” 是,江湖本就是如此,败者有多凄惨,胜者就有多荣耀。石观音、水母阴姬失去一切,宋甜儿自然可以得到一切。 宫南燕幸灾乐祸地道:“楚香帅出门一定要小心,只怕有不少狂热人士此刻正想对你是杀之而后快。” 胡铁花不服气道:“难道楚留香就没有崇拜者么?”宋甜儿才成名几天,楚留香可成名了十几年! 宫南燕冷笑:“可惜得很,崇拜香帅到想要暗杀我们楼主的无非是些庸脂俗粉,这些人不用神水宫,连天一楼都能应付。” 楚留香一直镇定自若,他甚至都没开口说一句话,此刻宫南燕也不禁有些佩服他。心爱的人能和他并驾齐驱——这对许多男人来说都是个巨大的羞辱。 楚留香有这样的心胸。 他说:“老胡,我和韩王孙计较什么?” 胡铁花道:“那小子年纪还轻,我们确实不该理会他的。” 楚留香摇头道:“他只是甜儿的属下而已。”说完这句他就不想再说,反而问胡铁花,“你这次为何会与我们一同去京城?莫非是想见某个人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我不过是想京中的好酒罢了,我想过谁?”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来,到目前为止,白尺素是拒绝胡铁花拒绝得最彻底的一个女子,因此他也最惦记着她。 真的,韩王孙算什么,他越是倾身服侍宋甜儿,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远。以她的品格,岂会与近身服侍的人牵连不清? 不过大抵还是报应罢,以前他有苏蓉蓉、李红袖,现在好了,她有了韩王孙、南宫灵。

45入朝 第四十五章 天一楼总部所在的地方背靠后海,东依前海,府邸旁围绕着月牙河,远望西山,风水绝佳。整座宅子前为府邸,后为花园,由于皇帝有的时候也在这里住,所以修建得几乎逾制。 刚回府,个人就已经把需要决定的事项一项项报了上来,批文几乎压垮桌案,其中南宫灵的账册要占极大一部分。 宋甜儿坐下,拔出剑来细细擦拭,一副什么都不想管的样子。白尺素着急道:“楼主,这些东西谁来料理啊?” 宋甜儿抬头看了楚留香一眼,白尺素不信任道:“香帅?可是他之前没经手过这些呀。” 宋甜儿慢条斯理道:“我信任他,他一定能做好。” 此时还能说什么,楚留香在韩王孙的撇嘴、无花的微笑、南宫灵的瞪眼中坐到主座上,翻开文书一本本看了起来。还好还好,宋甜儿一直在旁听,楚留香不了解的她就直接决断,而且还有白尺素好心的详细补充。 下午皇帝陛下就闻讯上门了。 “师父,朕听说你击败了水母阴姬,已是江湖上的第一人了?”他走进来就兴奋地道,“不若朕写个匾额,就挂在这大堂里,上书‘天下第一剑’怎么样?” 宋甜儿背对着他,声音冷冷的:“不必。” 旁边有个人温文地笑道:“‘天下第一剑’这称号早已用滥了,陛下不如用另外四个字。” 皇帝问:“爱卿有何建议?” 那人的声音温雅得过分,简直有些虚假:“‘剑神斩月’,这几个字如何?” 皇帝道:“师父,你觉得呢?” 宋甜儿回过身来,阳光照亮了她的眼眸,她是这样出众的美人,月照梨花,霞映澄塘,冰清玉洁,尘埃不染。皇帝看了她片刻,叹口气道:“师父,才一个多月不见,你好像又变美了很多啊。” 宋甜儿暼他一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你这样和师父说话的?” 皇帝笑嘻嘻:“虔敬之意放在心中就好了,太讲究礼节反而会让彼此越来越疏远,随云,你说是吧?” 原随云浅笑道:“陛下说得极是。” 宋甜儿随口似的道:“陛下,这位是谁?” 皇帝道:“他叫原随云,是现在陪在朕身边的人,他聪明得很,比江彬他们都有意思多了。” 宋甜儿“哦”了一声,淡淡道:“那江彬呢?” 皇帝微笑道:“朕命江彬去搏虎,谁知他不中用,被老虎吃了。对了,师父,原随云出身武林世家,你看他武功如何?” 宋甜儿神情依旧平静,心中却是一动。江彬是皇帝身边头一号宠臣,兼且边防将领出身,外家功夫过硬,这次突然搏虎而死,想必是原随云嫌他碍事,把他做掉的。她道:“原随云武功极好。” 皇帝喜悦道:“真的吗?那就好,师父你看看,他培养培养能不能做你的对手。上次朕听人说,高人最害怕的就是找不到敌人,朕就特意命人留意武学天才,最后给朕找到了原随云……” 宋甜儿目不转睛瞧着年青的皇帝,忽然笑了。 此前见过宋甜儿的人,都有天人难近之叹,如今这一笑,却是姣花照水、软玉生香。皇帝喃喃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早知道把他请来就能换师父一笑,朕早该多请些人的。” 宋甜儿摇摇头:“不必了。” 皇帝道:“好罢,那就不请。” 宋甜儿道:“上次陛下出关与蒙古人交战,战果得到大臣们承认了吗?” 皇帝叹了口气:“他们哪能承认啊?史书里写,朕出关一趟,杀死蒙古士兵16名,己方死52人,重伤563人,因此根本算不得胜利。” 宋甜儿道:“胡说。陛下你亲手杀了5个人,莫非其他人一共只杀了11人不成?” 皇帝道:“可不是,哼,师父你至少就杀了百余人……这帮老头子,成天只会给朕找不自在。”他愤愤半晌,转怒为喜,道,“不过现在朕暂时懒得管这些,朕有个更加重要的计划。师父,和你有关的。” 宋甜儿望着他。皇帝不好意思,又补充说,“是随云给朕建议的,师父,你这几天就等着接旨罢。” 他说完,告辞出门。宋甜儿冷冷瞧着落后一步的原随云,默默思忖这人到底想干嘛。 原随云跟看得见似的,斯文的面容上带着一缕神秘的微笑,走近道:“楼主,你生辰将到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他手摊出来,两颗水滴状绿莹莹的翡翠宝珥。他温柔地说:“楼主戴上这个,眼睛一定璀璨生辉,漂亮极了。” 宋甜儿道:“我不戴饰,你收回罢。” 原随云道:“楼主收下后转手把它扔了也无妨,至少我能想着,你戴着我送的耳饰……” 宋甜儿看了身后的白尺素一眼,她立刻上来,从原随云手里拿走了翡翠宝珥。原随云满意地笑道:“半月前,正有一位名叫苏蓉蓉的女孩子上我的蝙蝠岛来,想购买楼主的一切情报……我没卖。” 宋甜儿淡淡说:“是吗?” 原随云道:“只因我也没有。”他耳语一般地说,“上天入地,也查不出楼主的武功、内力、剑法到底出自何门……呵,你莫非真是天上谪下的仙子不成?” 宋甜儿道:“你如今倒毫不避讳自己是蝙蝠公子的事情。” 原随云笑道:“有什么避讳的?不过是我私人购入的一个小岛而已,我都能邀请陛下去游玩,岛上难道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倒也是,岛上的人本来就都是黑户,把那帮“蝙蝠人”往水里一推,死无对证。其他的交易证据又取不到,江湖上参与过此类买卖的谁敢说出口? ——不过,倒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宋甜儿道:“我不明白,你入朝是为了什么?” 原随云的笑声又轻又缓:“为了击败你呀。” 宋甜儿道:“现在你我就可比过。” 原随云笑容无邪,看上去十分讨打:“不,我现在还不想死……我只是想教你又气我、又恨我、又舍不得杀我,我要你时时刻刻惦记着我……”他缓缓说,“至少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我说了多少次,请你来无争山庄做客,你就是不来。” 宋甜儿冷哼一声:“我不去,是因为要去找柳无眉算账。” 原随云皱眉道:“这点我实在想不通,就算你要找,也该先找我才是,她不过是个小喽啰。” 楚留香走进来,微笑道:“甜儿,陛下已离开了么?这位是?” 原随云转向他,温文有礼地道:“在下无争山庄原随云,香帅为何会在甜儿这里?” 楚留香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这人还挺会反客为主的,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新闻,在下此后要与甜儿共度一生,自然要住在一起的。” 原随云脸色骤变。 宋甜儿突然有点心虚——唉,在古代未婚同居什么的太劲爆了一点……其实哪怕是在现代,同居也不是什么好事,要不就结婚,要不就各过各的。但她着实不想结婚啊。 和楚留香在一起么,那必定是露水姻缘几十天,自己就当谈个伤心伤身的恋爱算了。 他失声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楚留香笑道:“原公子何出此言?” 原随云“盯”着宋甜儿:“你又为何要杀死柳无眉?莫非……” 他表情变得很奇怪,也不告辞,迅地走了。 —————————————————————————————————————————— 关于当朝国师斩月楼主,朝廷对她的态度是非常一致的: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假装没这个人。 陛下做荒唐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宠幸刘瑾这个死太监什么的就不说了。后来又偷偷跑出关外去和蒙古人打仗,还自封什么“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完全不把朝臣的劝谏放在眼里。 听说数次险些陷在鞑靼人手里,重蹈英宗的覆辙,万幸此刻有个江湖高人及时赶到救了他,没让整个朝廷跟着他一起丢脸。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大家伙是比较感激斩月楼主的。 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年纪很轻、长得很美的女人……这就让人有些牙疼了。国师?女子要不就入后宫嘛,何必混朝堂。 可惜陛下坚持,还连国师府都挖空心思给她建好了让她住,左右俸禄什么的也是陛下私库出,大家伙儿一商量,得,就当陛下养了个小情儿。 可恨的是她还不安分,在京里指挥着一帮手下搞什么集资入股,身为官员与民争利,此时可就给大家出了个难题——你说到底入股不入股?不入吧好像还真挺吸引人的,风险也不大;入吧总觉得有点丢脸。 倒是不少皇亲国戚,冲着斩月楼主这疑似陛下小情儿的身份,投入大笔股资,就当给宠妃送礼了。 最没想到的是,这一主意竟然成功了,百倍之利啊,足以令小老百姓疯狂。官员们也是人,也要养家的,就算不疯也有点头脑热。很多人就看这又美、又有钱、又稍微有点权的女人不顺眼了,她凭什么啊? 但是除了背后骂骂她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先陛下非常听她的;其次她实在是个狠人;最后她那把剑无时无刻都在她手边。在传说中,这位剑法天下第一的美人只要一出手,死的人那都是成片的。她一个杀惯了人的亡命之徒,她怕哪个?但官员们可只有一条命。而且她始终在自己的府邸里,就算进宫也不与任何人碰面,你也招惹不着她。 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不去惹她,她还要来犯你。 那天陛下在上朝的时候突然提出:“朕要让国师也来上朝。” 众人都惊呆了。只听他娓娓陈述:“斩月楼主不仅是国师,也是朕的太傅,她上朝对国家、对朝廷、对朕都有极大的好处,朕心意已决。” 杨廷和立刻跪下了:“陛下,此事不可,没有国师上朝的先例,而且从礼部的名册上来说,根本没有斩月楼主这个人,此人履历在何处?几时得封?这些都不明白的话,怎么能入朝?” 皇帝想了想:“这样好了,朕也早就嫌国师这封号太低了,俸禄也少。上次朕不是刚把朱寿封为镇国公,加封太师么,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朱寿就是斩月楼主,她名朱寿,字斩月。” 尼玛!朱寿明明是你自己!所以你大封朱寿的时候劳资们才没有阻止! 否则哪有升官升这么快的啊? 太师加上镇国公加上威武大将军?这种头衔基本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好吗,就连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也不过是太师兼韩国公。再封下去,朱寿就只能因功高盖主封无可封而篡位了。 杨廷和、梁储、蒋冕、毛纪一起跪下了,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说来说去,总之两字:“不行!” 皇帝很生气:“官职早就封了,她本来就是朝廷的人,你们居然不许朝廷官员领回自己的职爵?” 封的不是这个人! 这件事情谁也不肯退一步,两方僵持,当天未果。第二天如常上朝,早上四点的时候官员们一起在皇极门等候,御史监察官员在一旁监督记录,看谁衣冠不整、胆敢打呵欠、站不稳。 始终没有人过来通知上朝。官员们也不知派了多少波太监去打探消息,但毫无结果。 朝阳升起来了,太阳到半中天了,正午了,终于,下午了。 始终没有人来。 大家等的都绝望了。 终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有太监走了出来:“今日罢朝——” 众人从喉咙里出音频不同的惨呼和叹息,纷纷向门口涌去。但是累了、饿了、渴了一天,人对食物的热情无法抵挡,在宫门口生了踩踏事件。 一名将军被活活挤死了。而除了他之外,挤伤的、擦伤的、被踩了几脚的大有人在。这真是凶残到让人无话可说。众臣深深认识到,陛下不用打你不用骂你,他无所谓地出一招就能整死你。到底是谁给陛下出了这么阴损的主意? 当踩踏事件的新闻传遍北京城的时候,宋甜儿还很镇定地宅在天一楼中,原随云走后就没回来,她没现任何危机。此时她正和楚留香话别:“你是说,‘掷杯山庄’的左轻侯请你去做客,说他遇到了一件无论如何无法解决的事情?” 楚留香道:“是啊,可惜现在不是秋天,没有鲈鱼,否则甜儿你应当和我一同去尝尝左二哥的手艺。” 宋甜儿道:“今年出门我已出够了。你自己去罢。” 楚留香无奈地笑笑,趁着未分别想多亲近芳泽几回,可惜宋甜儿一贯是很冷淡的,哪怕是在这方面也一样。当然,楚留香不会承认,看着一个冰雪美人在你的努力下逐步融化也是人生至乐。 他走之前宋甜儿只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韩王孙却恶狠狠道:“你要敢出轨就打断你的腿!” 楚留香着实希望二者的态度能够调换一下。

46危机 第四十六章 皇帝的打算还是落空了,因为宋甜儿坚决表示反对。 亲自上门的皇帝纳闷地说:“师父为何不去?” 宋甜儿不耐烦地说:“我无意于此。”如果要去参加早朝,那半夜就得起床,你觉得我会去吗? 皇帝长叹了一声,表情变得闷闷不乐,他低声说了一句:“那朕还是命他们把俸禄粮米什么的都送过来。”然后甩手走了。 白尺素惊心道:“楼主,陛下是不是生气了?” 宋甜儿冷淡地说:“随他去罢。” 她原本就没想过讨好任何一个人,就算这人是皇帝也一样。他生气是迟早的事,早先这么殷勤,是因为觉得好奇——从没人待他这么冷淡过。但天长日久,他又不是宋甜儿的父母,为何要一直包容她的冰冷。 但世上难道就没有不求回报、不计后果地对宋甜儿好的人吗?自然是有的,只有一个人。 楚留香。也只有楚留香。 陛下好像真生气了,他既不出宫来天一楼,也不下旨请宋甜儿进宫。韩王孙手下的人都有点惊慌,无花那一派的趁机大大嘲笑了他们——江湖中人,还这么不爽快,天天想着讨好皇帝老儿,像什么话。左右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然后原随云上门来拜访。他对着宋甜儿笑叹:“你呀,你呀,何必做得这么孤高,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刚极易折,柔者不败’?” 宋甜儿反问他:“李观鱼去世了?” 原随云答:“老而不死是为贼,他活得也够了。” 宋甜儿又问:“李玉函去了何处?为何不参加他父亲的葬礼?” 原随云笑了起来:“听说他一直给亡妻守墓,然后某一天就神秘失踪了,也许他们贤伉俪双双化蝶而去了呢?——反正再也没人知道了。更不会有人关心一个疯子的生死。” 芳草年年绿,颜色非长久。宋甜儿好似一时有些出神。她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起了柳无眉曾经的如花美貌?还有拥翠山庄的繁华绮丽、李玉函的情深似海。 她是真的很特别的。这么孤高,可是又能把自己的一切都打点到最好,绝不死撑样子。她的剑这么一往无前,可是她对生命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尊重。哪怕是死在她剑下的失败者,她也并不会就此将他们看得渺若尘埃。 对她的感觉,除了新奇之外还有一点难言的期待。 原随云微笑道:“世家之间原本都有些亲属关系,折腾到最后,拥翠山庄竟然到了我名下……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就是将这个庄子赠给楼主的。”他说着,真的自袖中取出了地契。 他诚恳道:“楼主定然要收下,若是不收,像‘上朝’这样的事情,也许就会生第二次了。” 居然有人用威胁的方法来送人厚礼。 宋甜儿问:“为何如此?” 原随云脸上显出愤怒、痛悔、惆怅、忧郁等复杂的神色,缓缓道:“那天若不是我将你抱起,放在了水中……若不是我下了迷药,又耗尽你的气力……” 没有人知道,原随云其实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世家子。所谓的世家子,是什么样的呢? 总带一点玩性,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哪怕长大了,也爱玩些小时候的游戏。 比如捉迷藏,比如瞎子摸人,比如办跳蚤市场。 他都特别爱玩。 只是手笔有点大,他把一整座岛建成他的游乐场,让武林豪杰到岛上来,蒙住他们的眼睛,教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看他们的种种丑态。还有办地下拍卖会,将江湖上最不可侵犯、最神秘莫测、藏得最好最珍贵的秘笈、珍宝、甚至人,一一卖出。 多么有趣啊。 从中获利?哈哈,他原随云何曾需要什么利益,无争山庄数百年的积累还不够他享用? 他应石观音的邀请去会斩月楼主,其实也是因为无聊。 但有些人,就算是蝙蝠公子也不能以玩笑似的心态应对。 而且,其实他算个君子的。枯梅师太什么的就不说她了,哪怕是鲜妍明媚的金灵芝,他也只是从情感上引诱她,并未和她生什么实质的关系。 虽然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宋甜儿全身无力、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红的样子是多么迷人。一定就像冰雪染上胭脂,仙子谪下凡尘。 但他也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 为这个吻,就偷偷开心了很久。玩再有趣的游戏,把人的眼珠挖出来缝平,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纯粹的喜悦。 窃窃的,突如其来的,无法忽视。 可惜命运的捉弄就在后面,他又怎想得到。画眉鸟那个蠢货,居然在水中下这样龌龊的东西。居然就让好运的楚留香拣了便宜,占据了他心爱的珍宝…… 生平第一次这样狂怒。 柳无眉已死了,但无所谓,挫骨扬灰万人踩踏还是可以的。李玉函还没死,那么送到蝙蝠岛上,尝尝那些不幸失明的蝙蝠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极致刑罚——这些人的恶毒冷酷之处,有时让蝙蝠公子原随云都颇为意外。 还有服侍过柳无眉的丫鬟、小厮们。不幸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更不幸她的师姐师妹们都在宋甜儿庇护之下,也只得罢了。 原随云低低说:“我实在后悔极了。这座庄子正是赔礼,你若不要,那我就把无争山庄赔给你。” 白尺素惊得睁大眼。宋甜儿盯着他瞧两眼,淡然说:“好罢,尺素拿着。” 原随云这才大松口气,转而笑道:“甜儿,其实陛下这两天颇为后悔,只是碍于面子,一直躲在豹房不出来,早朝也不去上了,太后都忧虑得不得了,你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进宫去教训教训他?” 宋甜儿点头道:“今日本也该检查他的课业。” 原随云却又先进宫一步,宋甜儿进去的时候就见皇帝神采飞扬地迎出来:“师父,你来看我?正想找你商量一下造船出海的事情……” 宋甜儿忍不住看了原随云一眼。这家伙抢先一步进宫,必定是在皇帝面前说什么“斩月楼主极为挂念陛下,亲自入宫探望”之类的话了吧? 看看,这就是心眼太多的下场,老是自己把自己绕进去,忙得团团乱转。 无花得知拥翠山庄入手的消息,不禁大喜过望,立刻带着人赶往苏州接手地产,改建为天一楼。 然而他却很快派人传回了一个消息:无花在剑池底部现了前人留下的一些手迹,其中一条是‘玉行云与友薛衣人至此而返”。 根据阿兰若恋人的说法,他的“神”姓名正是玉行云! 宋甜儿本来宅得很舒服,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剑神后裔的下落,她当然也要立刻动身。玉行云此人名不见经传,但薛衣人却是谁都知道,他的山庄薛家庄所在的地方,正是松江府。 韩王孙自告奋勇要跟来,宋甜儿立刻拒绝了他,她谁也不想带。谁知刚一出门,就看见了皇帝陛下与原随云,他们与韩王孙的意思是一样的:要跟着一起去。 宋甜儿说:“不行。带着你们度太慢。” 原随云说:“这天下的道路,哪有比驿道更快的?” 皇帝立刻接话:“但除了朕与朕的信使之外,又有谁能走驿道?” 宋甜儿又道:“没有人保护陛下。” 皇帝说:“朕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师父,朕早就想去松江府玩一趟了,你就带着朕去吧~” 宋甜儿的黑眼睛静静瞧了他片刻,瞧得皇帝忐忑起来。她才道:“那么,宫南燕一起来。陛下,记得不要再说是去玩,你是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是自省爱民的善举。” 皇帝立刻笑了。自从这次在宋甜儿这里受了启,日后他再修宫殿园林,便说是拉动经济增长;再想出门打仗,便说是继承祖宗遗德,身先士卒;再出门玩儿,一定说自己微服私访,倒在后世留下了不少佳话,众人也不太再敢说他是昏君,当然这是后话了。 —————————————————————————————————————————— 楚留香在掷杯山庄见识到了活生生的“借尸还魂”,接着又去施家庄一探究竟,遇见了薛衣人的女儿薛红红,跟着薛红红他来到薛家庄,见到了天下第一剑薛衣人。薛衣人这样的高手,却有一对不肖的儿女,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弟弟薛笑人,他自称薛宝宝。 薛红红想要勾搭楚留香,非带着他来到了薛笑人以前独居练剑的枫林小屋。谁知在小屋里,却捉到了她弟弟薛斌与另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子石绣云。 楚留香结识了石绣云,跟着她去探看她姐姐的坟墓,大致知道了“借尸还魂”事件的真相。 因此他又回到了枫林小屋,想找到一些新的证据。他在炉子旁的小铁箱里找到了一些女子梳妆用的花粉,这些花粉正是证据,证明左明珠依旧是左明珠,并未被施茵借尸还魂。 此时突然有个人从门外掠了进来。他身着黑衣,黑巾蒙面,掌中一柄长剑闪电般刺来! 这里本就是他的屋子,他见了陌生人当胸一剑岂非也是应当? 此时楚留香却正背对着他,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人突然闯入,他背心一寒,剑尖已刺入他的脊背。楚留香立刻飞掠而起,凌空一个翻身,手中两盒花粉飞快地撒出。 他虽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剑,却到底受了严重的伤。 黑衣人第二剑立刻跟上! 只是这一片粉红色的香幕扑面而来,黑衣人一惊之下,收剑退到了门边。 他冷笑着向楚留香道:“今日你我两人之间,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这间屋子。”他道,“你觉得是谁?” 楚留香微笑道:“阁下的剑法之快,在这天下称不上第一也可称第二,只可惜……” 黑衣人道:“可惜什么?” 楚留香笑道:“江湖上有句话很多人都知道,你难道从未听人说起?” 黑衣人问:“什么话?” 楚留香曼声吟道:“盗帅*香,悄悄断人肠……” 黑衣人瞳孔收缩:“*香?” 楚留香正要开口说话,他却骤然大笑起来:“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聪明反被聪明误,难道不知这里是何处?” 楚留香心下一沉,只听他说道:“这里本是我所居住的屋子,上次被斩月楼主刺伤之后,我来此地疗伤,住了半个月……里面有什么东西,难道我会不清楚?这分明是左明珠那丫头在此地与薛斌相会时所用的香粉!” 楚留香道:“你便是薛笑人!” 薛笑人冷笑道:“你到底是逮住了我,可惜得很,你今日便要死在此地了!” 不错,若是楚留香死了,谁又还会知道薛笑人便是杀手组织的头目? 楚留香的心不住沉下去,沉下去…… 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宋甜儿。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人生也不过是一场酒醉,一时梦醒吧。为何在短暂如梦的生涯中,却偏要经历这么多生离死别呢? 我并不畏惧死亡,却有些担心,你日后会不会一直清冷寂寞。 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东西很多,但是临到死亡仍然想带走的,只有对你的爱情。 这一辈子,竟然也没有听你说一句喜欢我,大概是等不到了,但是好在有些事情足以欣慰。 好在我说了我爱你。好在我们曾在一起。

47回应 第四十七章 嘿然冷笑声中,薛笑人刺出第二剑! 红绡纱窗上映照着青翠枫叶的剪影,楚留香曾收到过这样的礼物:远方而来的信笺,里面别无他物,仅仅夹着一张脆薄的枫叶叶片。 上面是甜儿的字迹:楚留香,若你近日从京师回来,请帮我带两锭上好的墨。 那时他们四人还一同生活在三桅船上,他在等着她长大,她除了练剑再没有别的心事。 这样的日常小事,非常非常细微。 但是又有什么比它更动人? 意深凭远寄,寄远凭深意。 当年的相处其实是心无风月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日子多么美好,青翠枫叶教他想起她的绿云凝鬓松钗玉,天边的晚霞教他想起绯色的纱笼,甜儿还是豆蔻少女时曾穿过。 这就叫如珠如宝吧。她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埋他心中,记着惦着,从未或忘。 楚留香身形奇妙地一折,陡然避开了这一剑。薛笑人脸上也不禁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他甚至有些佩服,以他这一生对敌的经验,当然知道楚留香此时的镇定、不屈、敏捷都多么难得。 楚留香眉头牵动,这一动作,他背后的伤口被扯动,鲜血流得更急。 薛笑人再次出剑。 十八剑! 这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那么凌厉、精准,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招,如果放在平常,此刻地上本该已经倒了十八具尸体。 然而他的对手是楚留香! 楚留香可以死,不可以败。他从未失败。 但此时,血已经淌在了地上,将白色的地板染红。楚留香也已力竭,此刻哪怕薛笑人不再杀他,他也会死于失血和疲惫。 他也已经被逼入了死角。 薛笑人眼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残酷和快意,他极其愉快的,将剑尖一点点刺入楚留香的胸膛——这岂非正是一个杀手最大的享受?如同猫戏老鼠般,慢慢地、一点点杀死已无力抵抗的对手。 楚留香并没有败,他是力竭,不是败于他的剑招。 但有什么关系,他要死了。 死亡是什么感觉?想必是心口一凉,功名利禄皆成云烟罢—— 突然心口一凉。有人的声音冷冷响起:“把你的剑收回来。” 再没听过那么冷、那么冷的声音。仿佛是高山上积年不化的冰雪,冻得人手足僵木。 薛笑人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他能感觉到,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已经自背后抵在了他心脏处,那锋锐的剑气刺得人心口生痛。 很熟悉。 楚留香略微睁大了眼睛,脸上也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宋甜儿继续冷冷说:“手不许抖、不许向前,稳定地、慢慢地退回来,不许造成一丝额外的伤口,听见了吗?” 薛笑人很听话地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没有办法,剑气已经缠绕了他的心脉,稍有不妥立时震断,他即时去上西天。 他还剑入鞘,依旧老实站着不敢动,身后的宝剑挪开了,宋甜儿抢上去扶住楚留香。 “楚留香!” 这还是宋甜儿吗?这还是江湖第一的斩月楼主吗?她的声音为何变了调,她的手为何在颤? 浅蓝色的光晕从她手里散出,缠绕到楚留香的身上,不过片刻,伤口痊愈,血流停止。 楚留香始终凝视着她,声音微弱地笑:“原来你真是神仙。” 宋甜儿脸色苍白,低声说:“对不住,都是我的错。” 楚留香轻声说:“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对不起了,别说这个好不好?” 宋甜儿毫不犹豫地点头,俯身抱着他的肩膀:“好,你想听什么?” 楚留香眼中忽然闪过顽皮的笑意:“我喜欢你。我想听你说。” 宋甜儿点头,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温柔。 “楚留香,我喜欢你。” 楚留香突然怔住了。 他一直觉得,上天让人活在世上,不应该是教他们受苦的。然而他也未想过,世间会有这样巨大的幸福。 幸福到微微酸楚。 宋甜儿的手中出现一只烟霞色双耳小玉瓶,楚留香见过的,柳无眉假扮的琵琶公主伤重垂死,她递上的救命良药。宋甜儿拿给楚留香。 楚留香好似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得寸进尺地微笑着,故意用那种病重微弱的声音说:“你喂我。” 宋甜儿好似怔住了,她看着拔开口的天香续命露,下意识抿了抿形状优美的嘴唇。 楚留香突然觉着有些焦渴。 莫非她真的会…… 宋甜儿展颜一笑。楚留香不禁又有些瞧得呆了。 她俯□,轻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 但接着宋甜儿轻松地笑道:“好了,听话点,自己喝。”在她这样温柔的眼波中,楚留香再使不出什么花招,自然也就老老实实自己把药喝下去了。 两人郎情妾意地完成了疗伤这一过程,楚留香再站起来的时候,觉自己好似比未受伤前还要精力健旺些,若非亲身经历,他也是万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良药”“神医”的。可是偏偏就生在他身上。 楚留香本是个想得很多的人,甚至说得严重一点,他是个很多疑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能看破那么多天衣无缝的阴谋。 他在与江湖上的黑暗争斗的同时,岂非也正是在与自己内心的黑暗作生死之搏? 如果你不能战胜自己,又怎能奢望去战胜别人、战胜世界?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乐观、热爱生命、永不落败的楚留香,但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冷峻、悲伤、严苛、愤怒甚至彷徨? 李红袖不能,苏蓉蓉不能,甚至胡铁花也未必完全明白,因为他是个很单纯、很可爱的人,他愿意相信一切人,他不喜欢想太多,避无可避的时候,他甚至宁可用酒来麻醉自己的头脑。酒唯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它可以让人不那么清醒。 但是宋甜儿一定明白楚留香。 因为她所经历的抉择、矛盾、放弃、失望、悲伤,甚至比他还要多! 如果可以,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依赖、被保护、单纯、善良、热心的吧。因为那是好的,那是愉快的,那是上帝都鼓励的。 但她冷酷、锋利、孤独、寂寞。 她甚至永远清醒,她几乎没有嗜好。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人生。非常冷,冷到极点。 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但是什么都不喜欢。 但哪怕是这样,还是不够诚,不够净。 为什么? 因为她还有爱。 如果有一天上帝问世人,人间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我想,很多人都会回答,是爱。 棉被可以温暖身体,爱却可以温暖人心。 就像此刻楚留香和宋甜儿的说笑声,那么愉快、那么可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薛红红,陛下说她长得丑,她生了气,大声说‘楚留香都迷上我了哩’!”宋甜儿嘴角弯起,笑容璀璨。 “然后呢?” “然后宫南燕问她,‘你不过空口说白话,你能说出香帅此刻在哪里么’。然后薛红红就说了。” 楚留香笑了:“然后你就来找我了?你是不是非常想见到我,所以一刻也等不得?” 宋甜儿望着他,良久才柔声说:“是。我不会再瞒着自己……我确实想见你。到这里后,我看见你遇到这样的危险,心中后悔极了。” 楚留香轻声说:“为什么?” 宋甜儿说:“我没想过,你也是个人,你也会累,会受伤,甚至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去……假如今日我迟一刻赶到,那会如何?我对旁人都很好,但惟独对你不好……这是我的错。” 金色的光线照澈了两个人的眼眸。 楚留香认真说:“甜儿。我爱你。” 宋甜儿微微笑,楚留香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眼中竟似有一些晶莹的闪光。 “嗯。我也是。” —————————————————————————————————————————— 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是两人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快乐是那么短暂,可是身处其中的人又哪里会料到呢?就好像在做梦的时候,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在梦中的。唯有清醒后无限失落怅惘罢了。 梦境越甜美,清醒越是凄凉冷落……这种落差感,有的时候足以致命。有的时候会恨自己,为什么偏偏足够坚强,为什么居然撑了下来,那之后的活着已变作一种任务,那之后的生命也变作了一种负担。 所以你会对小孩子说,看到快乐的人,不要去羡慕他们。 他们曾经多快乐,终究也会多伤心。 楚留香和宋甜儿回到暂居的小楼,皇帝陛下、原随云正在下围棋,宫南燕在一旁给皇帝掠阵。结果这两人加起来都下不过一个瞎子,愁得不行。见到二人回来,皇帝跳起来说:“师父你回来了……哎,这位是?” 宋甜儿想想,说:“他就是楚留香,我是他养大的。” 皇帝见将不倒楚留香,立刻转移话题:“你们这一身血是怎么弄的?”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之前追查一个杀手组织的头目,今日找到些线索,与他交手之后留下的。” 皇帝问:“是谁?” 楚留香说:“薛笑人。” 原随云问:“哦?薛衣人的弟弟在经营杀手组织?这消息要传出去,薛家庄非得名声扫地不可。” 宫南燕道:“管他呢,薛家庄下一代继承人质量这么差,声名扫地是迟早的事。” 众人坐下,楚留香详细讲述这些天来的经历,听得皇帝对他好感度暴增,追问:“那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楚留香神秘一笑:“挖坟。”既然要证明左明珠并没有被借尸还魂,那么就要证明施茵并没有死,也就要证明施茵的尸体是假的,葬下去的是石绣云姐姐的尸体。她姐姐的尸体既然已被葬在了施家人的坟墓里,那原本的坟墓自然是空的。 天还没黑,石绣云就已经在等着了,她想起今天见到的那个英俊到极点、武功也高到极点的男人,不禁脸上一阵阵烫。 她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她才终于见着了楚留香,她飞也似的迎了上去——在小村落中,她也是个颇受欢迎的女孩子,一向是别人这样跑来迎她,她还未这样迎过人。 然而那个人,是“他”啊。 他的英俊、潇洒、气度、言笑,都已乎了一个闺中少女的想象,比所有话本诗集中能描绘的最完美的公子哥儿还要完美。 因为他浪漫。 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男人可能有担当、可能很温柔、可能很俊美,但再没有谁,有楚留香这样致命的浪漫气息。 又浪漫又性感又危险又迷人。 这本是中国文化中没有的东西。可是偏偏,全天下的少女都爱这样的男人。 他当然不完美,他是浪子,和他共渡一生,别说不可能,就算可能也太尴尬狼狈。因为不可能有女孩子能追得上他的脚步。 可谁要完美?我只要迷人。 石绣云奔过去,楚留香正在微笑,那笑容里的脉脉柔情,吸引人到吃不消。 可是她的脚步骤然停住了。 因为他不是对她笑的。他是笑得很好看,但他的眼睛却正看着旁边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长得很美,非常美。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夜风拂过,她衣袂飘飘,仿佛凌空的仙子。可石绣云看了她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她太冷了,苍白的脸,苍白的手,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像是寒入骨髓的冰雪。 比月光更冷、更静、更锋利。 楚留香看着她的时候,却好似她是他的太阳。满满的热切、温柔、渴盼、喜爱。 石绣云的心沉了下去。 但她还是努力笑得好看一些,她跑过去对楚留香说:“你总算来了……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呢?这是你的朋友吗?” 楚留香笑了笑:“不是。” 石绣云睁大眼看着他,只听他说道:“这是我的妻子。”

48遗物 第四十八章 石绣云只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本已将心献给了他,本已打算将一切都献给他……谁知那个人却带着另一个女孩子过来,说,“她是我妻子。” 他这样的人,好似生来就该满足万千少女的倾慕与遐思。这样,一支冷焰摇动的清夜里,江湖才会不那么寂寞。 可偏偏他说,“她是我妻子。” 石绣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她本以为应该是大声的、吃惊的、甚至愤愤的,然而事实上只是细小孱弱:“你……你怎么会有妻子?你怎么能有妻子?” 她这句话把楚留香问怔了,他手又摸到鼻子上去,忍不住看了宋甜儿一眼。 宋甜儿还没说话,宫南燕倒抢了先。她冷笑道:“说得好,楚香帅哪里来的妻子?楼主,你看到没?朱大将军,你呢?” 皇帝立刻接上了她的话:“我可没听说谁要成亲,随云,你听说了么?” 原随云嘴角缓慢地弯起:“可能近日将有一桩喜事吧。” 宋甜儿对他这温和妥协的态度略感诧异,但当时也没有多想。当晚他们挖开了石绣云姐姐的坟墓,现果然是空的;而后又赶到施家的灵堂,确认下葬的确乎不是施茵的尸体。 松江府所在的地方是后世的上海,与神水宫总部相隔不远,正在其势力范围之内。又宫南燕在,很快的他们找到了与戏子私奔的施大小姐,赶回掷杯山庄揭穿了借尸还魂的阴谋。 这次楚留香完全隐在幕后,由皇帝去质问左明珠。 “你说你是施家大小姐施茵,死后还魂到左家大小姐身上来的?” 左明珠惊呼一声,惨然道:“我……我真的死了么?我总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她花容失色,楚楚哽咽起来。 皇帝不为所动,冷笑道:“那你说一说,施茵身上有一颗胭脂痣,它到底长在什么地方?你若说得出来,我就相信你。” 左明珠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我又怎能把这样的话告诉你?” 皇帝不耐烦道:“没什么不好告诉的,我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你生前的那小情人叶盛兰是什么人么?他是大内锦衣卫的一员,按照大内规矩,非但自己的情人、就连自己母亲身上长了几颗痣、有几块疤都是要上报的,免得被敌人易容模仿。” 左明珠道:“但……但就算他上报了,那你又怎会知道?” 皇帝冷冷道:“你还不知我是谁?我就是现任的锦衣卫统领,姓朱名寿。你若还不招,我就命人把茅山道士请来判一判真假。他能把你的魂拘出来,撒上一种定型水,黏贴在白纸上让我们瞧瞧你到底是谁……” 皇帝在室内恐吓小姑娘,宋甜儿和楚留香不忍目睹地走了出来。宋甜儿叹道:“他好似很乐在其中。” 楚留香道:“只盼他莫要上了瘾才好……”宋甜儿瞟他一眼,他补充道,“你不知道,破案子也是会上瘾的,你一旦享受过那种抽丝剥茧、逐步找出真相的乐趣,此后就很难放手了,有时听说某地生了什么奇特的怪事,简直恨不得倒贴钱过去看看才好。” 宋甜儿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无所谓,你如果不嫖不赌的话,就这么点小嗜好我还供养得起。” 楚留香一听较了真,分辩道:“甜儿,这事可得搞清楚……”他要真给宋甜儿养起来了那才叫笑话好不好? 正在这时,左二爷突然惊慌地跑了过来。 “楚兄弟,薛衣人突然找上门来指名要见你,说你伤了他兄弟薛笑人?” 掷杯山庄门口已围满了人。 薛衣人和左轻侯是生死对头,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闻;这两人在今年要决战,也不是什么新闻。如今薛衣人突然找上门来,莫非决战要提前? 只是这些人虽然议论着、兴奋着,却始终在远离山庄大门十步远的地方,再不敢靠近半分。夏末的凉风席卷了落叶,薛衣人如同一杆标枪一般伫立在风中。 他穿着身雪白的衣裳,白得耀眼。他背后背着把乌鞘长剑,暗沉质朴,然而他身上那种逼人的剑意,哪怕在十步之外也能让人如芒在背! 越走近,左二爷的脸色就变得越奇怪。围观群众的议论声也突然大了起来,嘈杂的,嗡嗡的,好似连薛衣人的剑也不怕了。 因为实在太相似了。 缓步走来的宋甜儿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风吹过,她衣袂飘动,一行一止如同行云流水,暗藏道之真意。她腰间一把华丽耀目的长剑,剑气如同流淌的月光,静静缠绕在身侧,不锋利、不逼人,却同样让人畏惧。 不同的只是,薛衣人衰老,宋甜儿年轻;薛衣人面貌平凡,宋甜儿是不世出的美人。 四人面对面站定了,彼此默默打量着。薛衣人瞳孔一阵收缩,望着宋甜儿厉声道:“斩月楼主?” 宋甜儿冷淡地答:“我是。” “便是你杀伤了舍弟薛笑人?” “你是说经营杀手组织、暗杀楚留香的薛笑人么?” 薛衣人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他目光转向楚留香,“香帅,莫非你已查出那个人的身份?那人是谁?” 楚留香沉声说:“他已亲口向我承认,自己正是薛笑人!” 薛衣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良久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苦涩道,“在下并非不相信香帅,但我绝不容许有一丝冤枉舍弟的可能。待在下问明关节后,定来向香帅谢罪。” 一个骄傲的剑客,为了亲人的罪孽低下高贵的头颅。此情此景不知别人是何想法,楚留香只觉得难受,难受得很。在他旁边,左二爷也是一脸唏嘘。 薛衣人转头要走,宋甜儿却道:“且慢。” 薛衣人骤然回头,冷冷道:“斩月楼主有何指教?” 这下就连左二爷也看出奇怪了,他问道:“薛衣人,你对楚留香倒客气得很,怎么对斩月楼主就这么凶巴巴?” 薛衣人一怔,依旧冷冷地道:“女人不该握剑,握剑的就不是女人!” 左二爷瞪着眼睛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楚留香正色道:“前辈这话我不敢苟同,剑道岂有男女之别?女子聪颖灵巧,于剑道上大有可为之处,谁若小瞧了她们,那才是大大的傻瓜。” 薛衣人冷哼一声,面露不悦之色,可见这么多年的偏见积累下来,饶是天下第一剑客也听不进旁人反对的意见了。 宋甜儿却没有生气,她若有所思地瞧着薛衣人,拱手道:“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前辈,而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她这么一有礼,薛衣人不好再板着脸,只得淡淡道:“何事?” 宋甜儿问道:“您可曾与一位玉行云的前辈结识?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薛衣人神情颇为意外,他怔了片刻才道:“我已许久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不错,我与他在三十年前认得,曾把臂同游,一起闯荡江湖,他正是我此生至交。”他久久沉默着,仿佛沉浸在回忆的洪流中无法自拔,“只是有一日,他忽然消失不见了,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宋甜儿不禁有些失望,但她随即问道:“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何处?” 薛衣人道:“玉剑山庄!” 宋甜儿陷入了沉思,她最后又问道:“玉行云是男是女?您可有他的画像?他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薛衣人的声音变得柔和:“我的好友自然是男子,他长相很是好看,简直有点秀气过分了,一路上他收到姑娘家的芳心,只怕比如今的楚香帅也不差多少。他,唉,直到他走后,我才觉他竟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左二爷忽然道:“薛衣人,若非你说了玉行云是男子,我简直要怀疑你暗恋他很多年。” 薛衣人冷哼一声,不屑理他,反而转向楚留香。楚留香严肃道:“前辈放心,明日我定然登门拜访,问清令弟之事。” 第二天楚留香果然孤身去了薛家庄,在座众人没谁关心他死活,反而是宫南燕来问宋甜儿:“楼主,香帅去应付薛衣人,难道你就不担心?” 宋甜儿擦着剑,看都没看她一眼:“不。” “你不和香帅一起去?” “烦。” 宫南燕冷汗,但也知道宋甜儿这段时间其实已经心情很好、耐心很够了,要不然理都不会理她。于是宫南燕抓住机会追问:“楼主和薛衣人会面后,难道没想过比剑么?” 宋甜儿摇了摇头,这次一个字都没说。 对手比朋友更难得,一个好的对手,至少应该够格、应该彼此尊重。否则,杀之都嫌污了剑。薛衣人压根看不上女人,她也懒得和他比剑。 更何况,其实两人都能察觉,宋甜儿的境界已经在薛衣人之上了。如果薛笑人武功比薛衣人低一些、但不过分的话,宋甜儿一招就能解决薛笑人,那也能在十招之内解决薛衣人。 她忽然想起了水母阴姬的话:“我和石观音都死了,以后你找谁去?” 霄河剑光芒湛湛,宋甜儿久久凝视着它,心中忽然漫过潮水一样的寂寞之情。 山色青如旧,时人眼力低。 石观音曾说,这不是你的剑。 如今我寻到了我的剑,可是你却已看不见了。山河是这样寂寞,光阴是这样漫长,我的霄河剑还能期待谁呢? 除了追寻先圣,还有别的对手可以期待吗? 人都是这样的,不断的、忘我地、不停地向上走着,可是真的走到了顶峰,才现身边已空无一人。没有对等的朋友,没有对等的对手。 宋甜儿问皇帝:“陛下,玉剑山庄的杜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皇帝眨眨眼:“朕命锦衣卫去查了,他们回报说,杜先生二十年前只是一个江湖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女人,出身普通、武艺普通,除了美貌外没有任何可说之处。后来与当时的江南大豪攀上了关系,几番辗转后,最后在玉剑山庄落户安家。” “她非常善于罗织势力,早早就对朝廷表现出投靠之意,不惜一切代价。近几年东厂才接受她的示好,暗中命她妥善处理沿海倭寇之事,她做得也还不错。但怎么看,都不是昔年的魔教后人。” 皇帝好奇地问宋甜儿:“魔教后人怎么就成了剑神西门吹雪的后裔?” 宋甜儿朝着原随云的方向一点头:“我是找蝙蝠岛买的情报,原随云最清楚。” 原随云恍然:“啊,原来就是楼主你找蓝太夫人买了剑神、西门吹雪、万梅山庄的全部资料……”他转向皇帝,“陛下,容臣为您解说。当年魔教教主名叫玉罗刹,此人心术极高,为了拥有一个满意的继承人,他采用李代桃僵之计,将亲生子寄养在江湖上,反而用了一个外人来做挡箭牌。” 皇帝击掌道:“这招倒确实不错。” 原随云道:“玉罗刹的儿子却极爱剑术、天赋绝佳,他也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只是因此就无心继承魔教教务。” 皇帝问:“莫非他就是西门吹雪?” 宋甜儿道:“正是。”她的眼眸再也不是那么冰冷淡漠的了,反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狂热情绪,如同静静的、熊熊燃烧的冷焰。 宫南燕一怔。 她平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睛——那是宋甜儿与水母阴姬决战时的眼睛。 像是一个信徒,燃烧灵魂、奉献一切! 楚留香曾用这样的狂热眼神看过宋甜儿吗?或许。 但宋甜儿从未这样看过楚留香。 原随云道:“剑神西门吹雪与峨眉四秀之一的孙秀青有过一段情缘,留下了一个儿子,根据无争山庄遗留下的笔记记载,他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魔教却又迎新主……想必西门吹雪的后人,毕竟重返魔教。” 皇帝这才恍然大悟。 原随云微笑道:“陛下,这次出门殊为不易,不若一道去蝙蝠岛上看看?蝙蝠岛上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最近却着人精心构筑了一座万梅山庄……” 宋甜儿突然紧紧盯着他! 原随云好似全然感受不到似的,慢条斯理顿一顿:“其间收集了世上所存的全部剑神遗物,无争山庄特意找到当年匠人的后代,照原样一一打理……我们甚至找到了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墓碑,剑神西门吹雪亲笔所写、所刻。” 宫南燕好似都要无法呼吸了。 她眼睁睁看着宋甜儿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眼睛熠熠生辉,脸颊涨红,神情又惊又喜。

49旧爱 第四十九章 薛笑人终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并当场自尽身亡。而薛衣人也因此闭关,再不踏足江湖。 天上飘着鱼鳞形的洁白云朵,太阳已完全下山,天边两道金边,金边中央却是黯黯的黑色。粼粼湖水中,也泛起了金色的光芒,众人泛舟湖上,一边钓鱼一边说笑。 宋甜儿问道:“你觉着薛衣人的武功如何?” 楚留香道:“若放在半年前,想必我还要弱他一筹;但此次却是我胜他半分。那时我渐渐占了上风,薛笑人本躲在一旁观看,见状再忍不住要冲过来为他兄长帮忙。” 皇帝追问:“然后呢?” 楚留香答:“薛衣人喝止了他,前辈高人毕竟有他自己的风范,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围攻晚辈的事情的。” 宫南燕轻笑道:“如今香帅击败了二十年前的江湖第一高手薛衣人,已是名至实归的当代武林领袖啦。楼主,你看看,这人长得又好看、武功又高、名气又大,听说还挺有钱……不知多少丈母娘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楚留香现在实已怕了人夸他,尤其是这种“魅力足、爱慕者众多”的传闻。前两天途经江南慕容家,慕容家的家主慕容青城竟对他说:“听闻香帅有了新宠,为此将以前结识的其他女孩子统统抛到了脑后,我们听了这消息都是颇为惊讶,不知这该是位怎样的美人儿?” 众人一时都无言以对。慕容青城见机不妙,立刻转向宋甜儿:“斩月楼主,舍弟蒙你搭救才得以自荒漠中返回,此时慕容家上下都足感大恩……”这才把话题扯了过去。 宋甜儿当时虽没说什么,却在回房的路上反问了他一句:“新宠?旧宠是否就是方才席上那位林小姐,慕容家的表亲?” 若放在半月前,楚留香听到这略带醋意的问话,只怕要欢喜得跳起来。但当时却只能傻眼了,只因宋甜儿一进房,宫南燕立刻将房门“砰”一声关上,而他只能顶着下人奇特的目光在房间外转悠了大半夜。宋甜儿不追究的时候他心里不安,宋甜儿终于如他愿开始追究了,他却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筛子——过往的黑历史实在太多,真数说起来,他这辈子也甭想再近宋甜儿的身。 原随云听了宫南燕的话,在一旁笑道:“宫主也莫要责怪楚兄太得女孩子喜欢,像他这般武功高强、又从少年时就在江湖上闯荡的,本就时时刻刻经受着无处不在的诱惑,他还算洁身自好的哩。别的不说,至少从未听闻楚兄有私生子女……”他悠悠然地说着,在狠狠黑了楚留香一把后,还不忘给自己增光添彩。“像在下这样没有本事的人,从小被家里拘束着,哪里能随意结交女孩子呢?连陌生女子的面都没怎么见过。” 他倒真会睁眼说瞎话。 宋甜儿摇头道:“你们何必总讨论这个问题,我与苏蓉蓉、李红袖一同在船上长大,早已见过不少女孩子上门来找他。我若真计较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会与他在一处。” 楚留香一听,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没有谁对不起谁,也没有谁配不上谁。一个人,就是一个人而已。” 这话旁人或许不懂,宫南燕却一下子明白了其中三昧。以往她心中带着怨意,总觉得自己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待水母阴姬更一心一意,她不该舍自己而爱雄娘子。 雄娘子无论从哪点来说都比不上她,甚至可以说,给她提鞋也不配。 但冲破了这层层迷障,再回头一想,不免要叹息自己眼光的狭隘。 因为爱情本不是常理可以衡量的。因为感情本就是理智之外的一样东西,本就是太过条条框框的世界里,人能享受的不多的脱之一。 若非如此,为何这么多人都要说,爱要纯粹?若非如此,为何掺杂进了利益因素的感情总要受人唾弃鄙夷?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又怎会把他与旁人比较,怎会嫌弃他、挑剔他?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世上也只有他,能带给你爱情的甜蜜与喜悦。 而如果你不爱一个人,你又何须嫌弃他?他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他怎样与你又有何关系? 人的路到底是要自己走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来走而已。即便是爱到愿意共度一生了,你所享受的也不过是这相处的短暂快乐。你人生的艰辛、挣扎、彷徨、奋斗,其实最后还是自己面对。 因为除了孤独,仍然是孤独。 也只有修习剑道的人,会用这样一分为二的干脆态度来看待世界。剑本就如此,剑出,或者死,或者生! 所以他们爱上人的时候,可能比其他人更投入、更热烈。但若他们收回了自己的心意,也就比其他人更决绝,决绝到无人能阻挡。 说曹操曹操到,宋甜儿话音刚落,就见有个青衣小厮迅地走了过来,皇帝认得,这正是他身边的亲信太监之一。招呼仆人把画舫靠到岸边,只听那太监回禀道:“一位自称苏蓉蓉的姑娘与一位公子上门求见斩月楼主。”说毕退下。 宫南燕道:“苏蓉蓉怎么来了?不会是来挑场子的罢。” 皇帝兴致盎然,跟着宋甜儿出门果然是对的,一路上美人、尸体、谜案、情敌、三角纠葛之类的没少看,比戏本子精彩多了…… 原随云也是一脸戏谑和轻松。 众人到前面去,就看见松松髻、宽大衣裳、眼波清澈的苏蓉蓉,她身边陪着个大红箭衣、紫金冠紫金带的美男子。但仔细一看,这男子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美极了。 这分明是个女子。 宫南燕走上去,笑容可掬地道:“两位姑娘上门寻我家楼主,不知有何要事?” 苏蓉蓉施礼道:“宫姑娘。”接着转向宋甜儿,淡淡道:“甜儿。” 宋甜儿平静道:“蓉姐。” 苏蓉蓉眼波复杂地一闪,静静道:“没想到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蓉姐’。” 宋甜儿颔,不答。 苏蓉蓉低声道:“其实那日我们叫你不要再回船上来,本是一句气话而已。没想到你就真的不再见我和红袖了,红袖其实十分想念你。” 宋甜儿冷然道:“并非如此,之后我回去过。” 楚留香十分惊异:“甜儿,蓉蓉几时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宋甜儿不答,不解释,她平生最不喜欢解释。 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好了,解释什么呢,徒废气力,毫无益处。 苏蓉蓉一怔:“你不知道么?” 楚留香蹙眉。 苏蓉蓉苦笑,她本以为是宋甜儿在楚留香面前告了状,因此他才再不见她们一面。谁知不是,宋甜儿完全没提。 ——这才知道输在哪里。 她还不得不对楚留香解释:“那日甜儿请红袖帮她找出十个武功高强但身负罪孽的江湖人。我们后来就问她要这名单做什么,她说要到出门寻人比剑,其实也就是杀人。我说,你不赞成杀人,我们也都觉得杀人不好,坏人毕竟能改好,死人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说了很久,甜儿总也不听,只是说她去意已决。我们一气之下就说,那你不要再回船上来了,我们不想以后和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日夜相对……” 苏蓉蓉说着,珠泪已涟涟落下。看上去那么柔弱、纯洁而悲伤,谁能不原谅她呢? 然而楚留香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他木无表情地对苏蓉蓉说道:“不管旁人怎么说甜儿,我总和她是一边的。她若是冷血无情,那你只当我也冷血无情好了。” 苏蓉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本想向宋甜儿道歉,谁知楚留香竟已维护宋甜儿到这个地步,他竟容不得旁人说她一句不是。 曾经那样温柔而包容的楚留香呢?他去了何处? 一定不是眼前这个人,如果是楚留香,肯定会惦记着她与红袖,肯定不会这样决然离开,肯定不会这样全力维护别人。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特别维护宋甜儿。宋甜儿与她们的关系却一直不好,她不参与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她高傲,她冷漠,她的心事都藏着从来不说。 如果一个人,与你一同生活了八年,你却连她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你连她武功到了什么层次都不知道,这岂非可怕得很? 然而苏蓉蓉毕竟是苏蓉蓉,她最擅长的不是罗织势力,也不是隐瞒他人,她最擅长的其实是经营关系。就像她的父亲一样,那个跑江湖的骗子,平生的吃饭家伙就是用一张蜜嘴哄得他人交出一切。 苏蓉蓉很快微笑道:“其实我此次来,不独是为了道歉,也是为了庆贺你们的婚事……” 宫南燕惊道:“婚事?”宋甜儿也露出错愕之色。 苏蓉蓉诧异道:“你们还不知道?江湖上早已传遍了,香帅请人打造了一艘最华丽、最优美的大船,打算在船上与心爱的人成婚,如今正在采买婚礼所需之物,谁要有资格获得邀请上船,就说明他才是江湖中真正有身份地位、值得尊重的人。” 宋甜儿不觉看向楚留香,楚留香避开她的眼睛,仿佛有几分不好意思似的垂目说:“甜儿,咳,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只想着,一切都办好了,你也不好推拒。” 宋甜儿脸上还带着些惊奇之色,嘴角却弯了起来。 原随云忽而插嘴:“若甜儿拒绝了,香帅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楚留香忍不住紧张道:“这……甜儿,你会么?”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宋甜儿看着他,嘴角噙着笑,一时没有说话。时光的细工才能织就这样的明眸,此刻,它们为你而闪亮。 楚留香忽然想起她写过的那句诗。 但是你的素心拒绝现,那么多人都看到的缺点…… 宋甜儿的冰心呢?你是否也愿意蒙起双眼,与我彼此包容、共渡一生? 只听宋甜儿开口,她清清楚楚道:“好。” 楚留香有一种无言的感慨,他轻轻握住宋甜儿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这样当众秀恩爱秀甜蜜的行为是该遭雷劈的,果然立刻就有人插话,那个男装打扮的美丽女孩子突而开口说:“好得很,既然这一对婚事有着落了,那我们呢?” 众人盯着她,她瞪着原随云,清清楚楚说:“原随云,我和你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皇帝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随云,你不是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女孩子?几时找了这么个小情人哪?” 原随云震惊道:“这位姑娘,婚姻大事可不能随口乱说。” 宫南燕问道:“不知阁下是?” 那女孩子说:“我是金灵芝。”她冷笑道,“原随云,你莫非忘了我俩在一起的日子……哼,你从未与女孩子说过话?如今我奶奶已知道了你我的事情,她老人家正派人往无争山庄商议婚事,怎么,你莫非想赖账么?” 原随云安然道:“我确实不认识姑娘。” 金灵芝瞪着他,大声道:“好,好,原来你并不是瞎子,瞎的人是我,瞎的人是我……”她说着,已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苏蓉蓉略微蹙眉,低声对楚留香道:“她是与我一处来的,此刻我要去看看她才好。” 楚留香一点头,苏蓉蓉黯然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走了。 这一出旧爱上门的戏码上演了两次,杀伤力却很有些差距:对楚留香,大家都有点麻木的感觉,左右他情人遍江湖的事人人都知道;但对一副清白像的原随云,这一打击就是致命的了。 别的不说,小皇帝都开始嘿嘿笑着揣测其中关节——谁也不相信原随云是真的不认识金灵芝。 然而原随云依旧无赖地维持着自己无辜的表皮。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对众人的怀疑作出半句承认和让步,此时他们猜的还只是金灵芝到底和他认不认识;要他承认了,那他们猜的就是他们俩进步到什么程度这个棘手问题了。 为了转移攻击力,他咳嗽一声问道:“陛下,不知几时可以动身往蝙蝠岛?” 皇帝道:“之前不动身是为了把公务处理好,如今既然已将此事暂交内阁处置,我们也就可以出了。”他问道,“师父,你同我们一道去罢?” 宋甜儿说:“自然。” 原随云问道:“香帅是要留下来处置婚礼事宜么?” 楚留香想想说:“什么比得上新娘子重要?我自然得随甜儿一道。” 宫南燕此刻却已不在屋里——她忙着通知天一楼、神水宫的其他人,赶紧为楼主准备嫁妆,顺便自己也备好礼物。

50山庄 第五十章 江湖久有传言,海上有个销金窟。 那销金窟在虚无缥缈之间,玲珑楼阁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什么琼花异草、明珠碧玉、香草美人、佳酿珍馐,人世间所能想象到的种种美好之物,在那里都能寻到。 而这惹人垂涎的宝地,它的主人自然也是神秘莫测的。 有人说它的主人是海上的海盗;有人说它的主人不过是个胸怀大志的少年;有人说它的主人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甚至有人说它的主人是个古怪孤僻的老太婆。 然而无论是哪种说法,无论关于这财富的来源有多少种不堪的猜测,众人对那位“主人”却都是尊敬的。 这本就是人的天性,对财富、对名声、对地位、对权力的崇拜与渴望! 你如果详细地知道一个人的家史,基本上来说他也就消失了那种神秘感——因为通过有道德的、合法的手段是赚不到多少钱的,能赚到大钱的富翁,很多都经历过坑蒙拐骗、残酷剥削。对这样的人,你也许不再尊敬他,却很难不害怕他:一个流氓、无赖,真是要比一个君子、正人可怕百倍的。 此刻,原随云就正在和宋甜儿探讨这个问题。 “看过这么多人、这么多面,你难道不觉得人心肮脏么?” 宋甜儿的回答很妙:“我和我的剑是干净的,这就够了。” 原随云大笑!这种笑,是冷笑,也是嘲笑,他笑的好像不仅仅是宋甜儿,也是当初的自己! 放弃一手创建的蝙蝠岛,抛弃他那些精心打造的“玩伴”,谁知道他内心的取舍和决然? 就好像楚留香,他放弃那艘船,放弃海上游荡、无忧无虑的生活,放弃他毕生的梦想,谁又知道他的冷酷和荒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挣扎和放弃,很多时候,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自己的炼狱,自己艰难走过。 原随云问:“要做到剑道的‘净’,你觉得应当如何?” 宋甜儿答:“专注!” “你专注吗?” “不!” 原随云又笑了:“那怎么办?” 宋甜儿说:“不知。”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很平静,一点愧疚、心虚、不安、失落的情绪都没有。 慎思、明断,每日每夜的苦练。在陷入瓶颈之后,依旧平稳的手、沉静的心。 原随云叹息说:“你实在应该出身在世家的,这样,你才能专注地做自己最喜欢的事。” 宋甜儿说:“我是宋甜儿。” 我是宋甜儿,我是一个普通幕僚的女儿。我不是世家子,我最初没有资本凡脱俗地活着。 没什么可设想的,这是事实,不为人的意志所左右。 原随云微笑,感受着脸上涌动的水气——外间,想必是云飘渺、水淼茫罢。只是自己是永远看不见的,这也没什么可设想的,这本也不为人的意志左右。 如果宋甜儿都能作为楚留香的姬妾之一,与苏蓉蓉、李红袖这样的庸人共同生活十几年,那自己有什么不可忍受的。 ——对原随云这样高傲到极点的世家子来说,做平民百姓跟瞎眼一样不能容忍。 宋甜儿讽刺地勾一勾嘴角,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主要是在古代的社会里,贫富差距太大了。 穷人的价值,比不上富人精心养就的一只宠物猫或者宠物狗。这是从身价银子上来说的,很客观。 原随云这种想法太正常了,柳梦璃是作为贵族感受这种距离,宋甜儿则是作为平民,换个角度感受世态炎凉。 原随云说:“如果来无争山庄做少夫人的话,除了练剑之外的事情都不用考虑……” 宋甜儿打断了他:“蝙蝠岛是否将要到了?” 原随云微笑道:“不,应该说,你的山庄到了。” 下人已赶紧进舱,去禀告皇帝此事。宋甜儿注视着原随云,缓缓问道:“楚留香去了何处?” 原随云道:“香帅行踪诡秘莫测,我又怎会知晓?我只知道,那天半夜起床,听闻你踏浪往大海深处练剑,我便一直在船舱上等候,陛下、宫南燕姑娘都可为我作证,甜儿你莫非疑心我害了香帅?”他说着,很委屈似的道,“说不准他又看见了哪家美貌少女,前去相会了呢?这怎能赖在我头上?” 宋甜儿道:“我没有疑心这个。”原随云笑容还未展开,就听她道,“左右你也害不死他。” 原随云叹道:“楚兄确实运气绝佳,我听闻,昨日薛笑人的葬礼终于举行完毕……唉,楚兄无论走到哪里,好似都要妨死一个人的,我只怕哪天也被他妨死了。” 宋甜儿险些破功,蝙蝠公子你最初那冷艳清高的外皮呢?现在怎么越来越无下限了?而且你哪里会被他妨死啊,原著里你是被金灵芝扑下了山崖,但是在下一本书里,金灵芝又出场了,她都没死,您老人家死得了么…… ——你不知道,他是跟楚留香学的。 原随云、宋甜儿、小皇帝、宫南燕一行人步下大船,岛上空无一人,沿滩满是黑色的礁石,嶙峋的、怪异的、荒芜的,毫不动人,天地间,充满了一种无形的杀机。 皇帝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随云,你可别骗朕。” 原随云微笑道:“再往前走几步就是。” 果然,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景色乍然变了。 路旁是萋萋的芳草,小径蜿蜒伸向一处鲜花盛开、宁静安详的庄园。 宫南燕摸了一把青草,道:“这都是新买回来的,草皮下的根都没长出来呢。” 原随云装聋作哑。 大多数男人对自己喜爱的女人都是非常慷慨的,宫南燕对原随云想要将“万梅山庄”送给斩月楼主的想法心知肚明。 但她也没想过他会有这么大手笔。 梅花,一百株梅花,一千株梅花,一万株梅花。从院墙外就可以看见的,漫天的白色花朵,又白,又香,仿佛是天上的雪。 这样冷艳、凌寒、洁白的花朵。 这本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梅花更不该开在这样的海中孤岛上。 走到大门出,宋甜儿抬起头来,看着匾额上扑面而来四个大字——万梅山庄! 难以形容那种森然的凛然的杀意,非常纯粹,毛皆立。 她不知不觉地握住了霄河剑的剑柄。 她忽然感到很害怕,很惶恐! 为什么心里好似已经没有了初入江湖时的剑意和杀机?是什么消磨了它们? 是金玉富贵,还是肩上越来越重的责任? 抑或是似水柔情? 剑越来越快,快到变慢。她一直都在进步,没有一天拉下。 但是心呢? 锋锐的心,一往无前的心,是不是已被温情软化? 宫南燕好久才能找回自己的呼吸,她四望,除了原随云依旧一脸镇定外,小皇帝已经是又是震撼、又是兴奋了。 万梅山庄分为两块,一块是住宅区,一块是风景区。 很显然这里的一切设施都是为方便西门吹雪的生活而设立的,藏书阁、兵器阁、静室、琴轩、梅苑、跑马所…… 宫南燕深觉应该把无花拉来看看,这才叫气派好么!你在京城建的那天一楼不够看啊! 不过京城地价贵,也就算了。 众人在偏房住下,不敢进去主人居住处。原随云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西门剑神会来追杀你们不成?何必这样小心!” 宫南燕冷笑:“你直接说看我们这点出息好了。” 但宋甜儿决定的事,他们还不是得听。 柳梢浸着月色,天色如水。在这样的地方,仿佛风动、花香、书画、山石都别有意蕴。 原随云毫不意外地在梅林旁找到宋甜儿。 她正呆呆地站在一块墓碑前,上面是用剑刻出的字:叶孤城之墓。 斧凿刀刻,剑意流淌。 天意将圆夜,人心待满时。 那种命运的寂寞和对自己的残酷,你不身临其境,怎么会明白。 忽然就懂了自己要走的路。桃花与流水,清风与明月,终究是要一一斩断的吧。天意从来高难问,你在凡尘中,忽然得以颖悟,就必须身体力行。 弃绝红尘。 这四个字,又岂是随便说说。 可是剑神都可以做到,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你岂能奢望例外呢? 这短短的五个字,一丝言外之意都没有,可是宋甜儿从中领会到的深沉的寂寞,比什么都沉重、隽永、哀伤。 比星尊大帝的“山河永寂”更甚。 原随云只能从宋甜儿变动的呼吸中感受她内心的巨大呼啸,他忽然觉得遗憾,如果能看到,就好了。 希望能看到她寒星一样闪亮的眼睛。 希望曾经触摸过的、美丽的面庞,能真真实实映照在自己的眼睛里。 这时他听到宋甜儿的声音,冷冷的,冰玉相击一样的:“请把这座山庄赠与我。” 原随云怔一怔,苦笑道:“我来找你本就是要说这句话……”他绝不愿宋甜儿说出“请”这个字。 宋甜儿继续道:“我为你治好眼睛。” 原随云呼吸停掉了一拍。“什么?……甜儿,莫开玩笑,全天下的大夫都说不可能。” 宋甜儿说道:“只要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原随云默默不语,突然开口:“我不要你治好我的眼睛,我要你嫁给我。” 宋甜儿一怔,慢慢摇了摇头。 原随云突然生气道:“你难道还想嫁给楚留香?” 宋甜儿不语,有另外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在困扰着她。 简直就和剑神当年面对的情况一模一样。 原随云又微微一笑:“我这里还有剑神当年的武功心法,你若不与他成亲,我就赠与你……” 宋甜儿又好气又好笑。这人以为摸准她的死穴了是不是? 他以为她练的是谁的心法和剑法啊! 她找主神兑换,自然会选这个世界最好的啊。 除了剑神的心法,又还有谁的能称得上最好?

51蝙蝠 第五十一章 楚留香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现自己在扬州的一个客栈里。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说是他毕生跌的最大一个跟头——如果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从大海上转移到这个地方,那岂不是也可以凭空取了他的头颅? 蝙蝠公子原随云,果然是他平生遇到的,最棘手的敌人。 但他随即遇上了数月不见的胡铁花,接着又遇上了快网张三,这小子偷了“火凤凰”金灵芝的珍珠,于是把金灵芝也引来了。他们见到了枯梅师太、高亚男,又见着了丁枫。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路上自然也见到了很多有趣的老朋友,可惜楚留香却没心思和他们叙旧,他着急租一条大船前往海外。但又有谁的船比快网张三的更好呢? 他只得去拜托这位老朋友。 快网张三问:“你为何心急火燎地非要立刻出去?莫非海上有什么宝贝等着你么?” 楚留香道:“倒确实有个大宝贝。” 快网张三道:“哦?莫非又出了珍奇的夜明珠?” 楚留香笑道:“这却不是,不过是我未来的妻子罢了。” 胡铁花在一旁说道:“哼,这次他莫名其妙被原随云那小子阴了一把,若还不赶紧追上去,只怕头上就要变成绿色的啦。” 楚留香瞪着他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胡铁花道:“你与他们一同上船出海,结果又在扬州城给我瞧见了,除了被原随云阴了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楚留香道:“我只好奇,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上船出海的?” 胡铁花突然怔住了。 楚留香摇头叹道:“若不是你说漏了嘴,我还不知你和大公主……” 胡铁花急得跺脚瞪眼,恨不得堵住楚留香的嘴。不知怎的,其他女子与他的过往,他都可以当做一件得意的事情宣之于口,与白尺素的交往却半点也不想让旁人知道。 就好像梦生春草,只心知。 一件非常个人、非常秘密的,独家的享受。 楚留香倒和他正相反,以往和无数女子交往过,但是从来不愿教旁人晓得,甚至过后连自己也恨不得忘了。这次和宋甜儿定情,他却好似一个捡到宝贝的顽童一样,见人就想夸耀一番。 快网张三道:“等等,楚留香的妻子是哪位?我怎么没听说过他要娶妻?” 胡铁花笑道:“那人你也见过的,就是宋甜儿,如今她已长大了,我们这位老臭虫也忍不住要攀花了——否则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宝贝要是嫁给别人,岂不是够他心痛一阵子。” 快网张三“哦”了一声,忽而道:“那你这次要同时娶三人进门?到底谁大谁小?” 楚留香都已经无力解释了。他黑着脸说:“我与苏蓉蓉、李红袖没有旁的关系。” 快网张三又问:“大公主又是谁?” 胡铁花原本在笑的,此刻也笑不出来了。 快网张三叹道:“我原本以为你们会打一辈子光棍的,谁知……” 之后的种种传奇故事,也不必多说,这一行人又是被水淹、又是被火烧、又是屡次经历杀人事件,甚至连船最后都沉了,他们只得坐在棺材里往蝙蝠岛上漂去。那时他们已陷入绝境,没想到的是,有一条大船居然经过了。 他们再想不到船是谁的——这是一艘商船,船归天一楼所有,船主正是宋甜儿! 此刻这船长便是南宫灵。他带领着一干水手、商人、甚至还有神水宫和天一楼的一些女弟子们,和他一起的还有他兄长无花,他们正起航出往东瀛而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行海上交易,打算选个近些的国家,比较保险。东瀛一贯仰慕中土风物,听说又盛产黄金,一直在动乱之中,无花早想去趁机一笔财。 众人啧啧称奇,快网张三调侃楚留香说:“原来你娶了个这么有钱有势的老婆。” 胡铁花继续冷笑着:“娶不娶得上还另说哩……” 楚留香便微笑道:“听说龟兹王给大公主准备了一笔丰厚的嫁妆……” 于是胡铁花就跳了起来。 大船带了他们三天的路程,接着南宫灵赠他们一艘小船,继续往东瀛而去,他们也便乘小船继续往蝙蝠岛。 小船才行半天,他们又遇上另一艘大船,而这艘船的目的地却正是蝙蝠岛。 快网张三忍不住叹道:“楚留香,你这运气实在是骇人听闻得很。” 英万里的徒弟白猎立刻表示想上这一艘船,其他人也没有反对意见,大船总是安全些的。 金灵芝却很不高兴。她低声说:“我一看到这老太婆就害怕!” 可不是,此刻的船主正是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太婆,而且也凶得很,正是如今华山派的掌门枯梅师太。胡铁花安慰她道:“枯梅师太年轻时号称‘铁仙姑’,一定也是个大美人,只不过时光催人老。” 楚留香忍笑:“你们此时说说便罢了,上船后可千万别教人听见你们说这样的话,否则便要尝尝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剑’了。” 上船后,枯梅师太不愿理会这帮大男人,根本也没和他们见过一面。 第二天,快网张三技痒,在船上张网捕鱼。谁知网上来时,每个人都怔住了:网里一条鱼都没有,连虾都没有,有的是四条人鱼! 四个赤-裸的、健康的、丰满的女人。这网网在她们身上,反而给她们带来了一种“禁锢”一样的奇异诱惑。 她们莫非是传说中,水晶宫龙王的姬妾? 这四条“人鱼”都昏迷着,众人只能去找枯梅师太帮忙。枯梅师太旁边站着个小姑娘,怯怯的、温柔的、一双眼睛却只在楚留香面上打转。 若换在平时,胡铁花一定要嘲笑楚留香的,但今日他却笑不出来——高亚男也正侍立一旁。这位才是他的正牌老情人。 谁知众人再去看时,那四条“人鱼”都已被摘出了心! 楚留香不禁又惊又怒,问道:“蓝太夫人,这是出了何事?” 枯梅师太冷冷道:“她们是这附近的采珠女,打扮成这模样想行刺于我,我已将她们杀了。” 枯梅师太旁边站着的那个怯生生小女孩华真真嘤咛一声,晕倒在了楚留香怀里——她倒真的很会找准时机,正正巧向他砸过来,楚留香不接也得接了。 众人虽然气愤,却也不能拿枯梅师太怎么样,她本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如今不过杀了四个刺客,岂能算得上罪大恶极? 有枯梅师太带着,他们终于来到了漆黑一片的蝙蝠岛。 楚留香心里又泛起了疑虑:原随云所形容的那个岛屿,花香处处、歌鸟密林,岂是如今这地狱般的景象? 这海外的小岛,又岂只这一处? 莫非原随云将宋甜儿她们带往的,根本不是这个岛屿? 那他到底在何处才能找得到宋甜儿? 楚留香只知道,至少这时候,他应该找到蝙蝠公子原随云! 而他也真的找到了。 —————————————————————————————————————————— 宋甜儿、原随云、小皇帝、宫南燕已在万梅山庄中住了大半个月。 在这一生中,他们好像都未曾度过这么快乐、这么单纯的日子。 每天起来,就是练剑、品茗、下棋、弹琴。 就连小皇帝的武功也飞进步,他若提溜出去,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流高手了。所以当宋甜儿说要走的时候,他第一个叫嚷起来:“我们才住了这么几天……” 宋甜儿道:“你若再不回去,朝上要乱套了。” 这理由无可辩驳,小皇帝垂头丧气,哀叹道:“为何朕偏偏是皇帝呢?若朕只是个亲王,那该多好?” 宫南燕忍不住笑。原随云也忍不住笑了。宋甜儿却没笑。 宫南燕心中有些忧虑:在这里住得越久,斩月楼主就越冰冷,这到底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坏事? 下人为他们打开大门,四人轻松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们就愣住了。 楚留香、胡铁花、张三、金灵芝、枯梅师太、华真真、高亚男、英万里、丁枫,好像所有还活着的人,此刻都聚集到了他们面前。 原随云本该惊骇的,然而此刻,他一个接一个地凝视过去,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什么样的快乐比得上盲者重见光明? 原来这些人,都是长这样的。 看到枯梅师太的时候,他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厌恶——以前看不到的时候,他可以对着她说出世上最甜蜜的言语,然而如今真的见着了她的尊荣,他却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 金灵芝惊骇道:“你……你能看见了?” 原随云微笑道:“我如今皈依了天一楼,所以它的神明就教我重见天日了。” 众人莫名其妙,楚留香却是明白的,他想起了当日拂过他伤口的蓝色光芒。他复杂地凝视宋甜儿,宋甜儿的目光如同冰雪一样,又淡,又冷。 一丝情意也没有。 楚留香好似已有些笑不出来。 胡铁花厉声道:“你便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坦然道:“不错。” “蝙蝠岛是你建的?” “是。” “你为何要把这些人弄瞎,挖去他们的眼珠、缝平?你为何要出卖武林中的这些重大秘密?为何要建起这座销金窟?” 原随云笑微微地道:“这都是我的错。” 众人怒视他。 小皇帝惊奇道:“你真做了这么可怕的事?” 原随云低道:“臣有罪。” 小皇帝手一挥:“日后不要再犯了。” 竟就这样揭过!真气坏人,但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原随云笑道:“我的共犯还有枯梅师太与金灵芝,我本已想要关闭蝙蝠岛,她们却坚持要把最后一次拍卖会开完……胡兄,你总不该怪我一个人罢?” 胡铁花的脸色也变得很奇怪。 他总算明白了枯梅师太为何会带着他们找到原随云。他想退出,留她一个人,她岂会善罢甘休? 华真真眉头却皱了起来,她是辣手仙子华飞凤的传人,是华山派的监管者。此番原随云虽得皇帝赦免,金灵芝也有金家作倚仗,枯梅师太却休想逃脱华山派律令的制裁。 这就是世家出身与平民出身的区别。 他们有犯错的资本,你没有。 这件事情就这样平平淡淡流过去了,没有激动人心的转折,没有昭显正义的处罚。 但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在万梅山庄吃完饭,休整一夜,再讨论回去的事。 席上,原随云微笑道:“楚兄,楼主的意思是婚事暂缓……” 此刻他自称已加入天一楼,宋甜儿也没有表示反对,他好似便开始以楼主的代言人自居了。 ——其实好像每一个天一楼出身的人,都有他这毛病,妄测上意什么的…… 宋甜儿始终笔直地坐着,没对桌上的任何一样食物动一下。她好似一直在考虑别的问题,不仅冷淡,简直心不在焉。 楚留香道:“这是我和甜儿两个人的事。”他斩钉截铁说完,握住宋甜儿的手,无意间滑过她的腕脉。 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他脸上显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惊喜,失声道:“甜儿,你有……”

52分手 第五十二章 宋甜儿猝然抬头盯了他一眼。 胡铁花追问道:“有什么?” 楚留香道:“有……有没有寻到魔教后人?” 胡铁花奇怪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楚留香道:“我不过想到,在剑神手稿里或许对此事有所记载的。” 在座谁不是聪明人,当然看出他神色有异样,但再一看旁边冰雪自清的宋甜儿——什么猜测都浮云了。真不能理解啊,怎么会有人想娶时时刻刻放杀气的冰块做老婆? 午饭已毕,各人回房暂且歇息,等待明日一齐上船返回中原。船本已备好了,但此番突然多了这么些人,自然要再加上许多物质的。 宋甜儿在午后惯常小憩片刻,楚留香走进房中,却见她正在喝一碗中药。 他关上门,再忍不住脸上的笑容,他忍不住围着宋甜儿走了两圈,随口道:“甜儿,这是什么?” 宋甜儿将碗放下,平静道:“药。” 楚留香怔了怔:“什么药?” 宋甜儿依旧那么不带一丝烟火气地答:“安胎药。”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甜儿,甜儿,我们有孩子了么?我真开心极了,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 他将宋甜儿放在小榻上,依旧那么满面笑容地瞧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瞧一辈子似的。 宋甜儿却看着窗外的竹影,过了片刻,她开口道:“你先去休息罢,我也要休息了。” 楚留香恳求道:“甜儿,让我留在这儿陪你成么?我保证,不会扰到你的。” 宋甜儿的眼睛澄清的,却毫无感情,她甚至已不愿再说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楚留香只得失落地走了。 但他心中却十分安定和快乐,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安定和快乐——宋甜儿已有了他的骨肉,他们一家三口自然要永远在一起。 有了血脉上的牵绊,哪怕是仙人也不怕她乘风而去了罢? 他甚至已开始替这孩子想名字了。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男孩的,女孩的。 这孩子,真正是他生命中的天使。 可惜侦探体质仍然在起作用,他所在之处周围就没一刻安宁的:不过一个多时辰后,有消息传来,枯梅师太被现死在房中! 她死状与那四条人鱼一模一样,心脏被掏出,胸口一个乌溜溜的空洞。 众人惊骇万分,华真真嘤嘤啜泣着,突然扑到了楚留香身旁,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不放:“师父,师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好害怕……” 高亚男脸色苍白,神情木然,突然大吼一声:“就是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敢扮可怜!”已向华真真冲了过来。 楚留香却挡住了她。 高亚男不可置信地道:“你居然护着她?” 在场的宫南燕冷哼一声。 楚留香无奈道:“这位姑娘身负‘掏心手’绝学,本是辣手仙子华飞凤的传人,高亚男你又怎能敌得过她?” 华真真诧异道:“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高亚男冷笑道:“在船上就是你杀了那四个‘人鱼’,引得众人对师父警惕万分,最终在蝙蝠岛上现了她的秘密。若非你一直明示暗示,旁人怎么会怀疑师父?她本是这么清正刚直的人。” 她咬着牙,恨恨道:“你以为除了师父,华山派掌门就非你莫属了么?师父是触犯了门规,将‘清风十三剑’秘笈外泄。但家丑不可外扬,你有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她的事迹,岂非给华山派的清誉大大抹黑?华山派自多年前与黄山世家拼斗以来,本已声誉大损,哪里能再经手这样的打击?” 华真真冷冷道:“你若以为我是想要华山派掌门的位置,那就错了。” 高亚男道:“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我只知道,你杀了我师父,如今又要坐在她的位置上!” 华真真道:“你想怎样?” 高亚男大声道:“我不像你这种背后下刀子的卑鄙小人,我现在堂堂正正告诉你,我要回华山派,将一切事实告诉诸位长老,看长老们怎么裁决!” 华真真叹了口气,仿佛很失望:“长老们本就是枯梅师太的师兄师姐,他们的裁决有何公正性可言?” 高亚男不理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万不会让我回到华山派。但我已请了一个人为我保驾护航。” 华真真道:“你是说楚留香?抑或胡铁花?” 高亚男冷笑:“你以为经过师父的事情后,我还会相信男人么?” 本来站在一旁看热闹看得很开心的原随云脸色一僵。胡铁花也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高亚男昂道:“我确实和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自小认识。但除他们外,我还有一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几年前,我们甚至还会在一起比剑……” 华真真抿起了嘴。 高亚男道:“斩月楼主已答应,陪我上华山。” 楚留香去找宋甜儿的时候,她正在梅林旁练剑。 梅花得了如雪剑光,更显清妍。然而却教人不免担忧,梅枝太瘦,怎能经寒? 宋甜儿收剑归鞘,额上香汗细细。楚留香担忧地走过去,扶着她的肩,问道:“甜儿,你这般辛勤练剑,身子不会有损罢?” 宋甜儿推开了他。 楚留香不由得一怔,以前她虽然冷淡,却从未拒绝过他的接近。而现在是怎么了?为何明明两人即将步入幸福的家庭,甚至有了共同的孩子,她却越来越冷? 宋甜儿道:“我自有安排。” 楚留香皱眉,搭她的腕脉,而后道:“甜儿,光是喝药没有用,不如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不要再从事这样的激烈活动?” 宋甜儿反问道:“你是让我不要练剑,不要拿剑?” 怎么可能。楚留香心知肚明,剑对宋甜儿来说,比整个世界都重要。 他道:“那么,至少把时间缩短一些,练和缓些的剑法……” 宋甜儿道:“缩短到多少?” 楚留香道:“一个……不,半个时辰罢。” 宋甜儿突然笑了起来! 楚留香多久没听到她清脆动人的笑声,但此刻他的心却被这笑声冻成了一个冰块,边缘锋利,割得人斑斑出血。 宋甜儿平静道:“楚留香,你我分开吧。” 楚留香瞳孔急剧收缩,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宋甜儿,哑声道:“你再说一遍?” 宋甜儿漠然道:“恩爱情浓,总有尽时。你我缘分已断,就此分手,各自诀别罢。” 楚留香从不知道女孩子可以说出这么伤人心的话。他下意识地不住吸气,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心中的疼痛与屈辱。 原来被人“分手”是这么让人痛恨和无奈的事情。 但他还是要保持冷静,他比宋甜儿大了□岁,在一起的时候总该包容她些的。是的,本就是如此,她不过是一时……不懂事。 他突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小事。以前在船上的时候,只要他在,她叫一声“楚留香”,他一定就会向她走过去;而他呢,叫许多声“甜儿、甜儿”,她也常常听而不闻。 或许,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这段关系的不对等。 楚留香道:“甜儿,你难道忘了,一个月前你我还商议着要成婚,此后一生一世、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宋甜儿抬起了眼,眼睫细微眨动间,仿佛缓慢而优雅的蝶翼。她说道:“楚留香是不应该和谁一生一世的。” 楚留香笑得简直有些悲愤:“是。全天下人都值得同情,只有我该死,可是?” 宋甜儿沉默了。梅香若隐若现,仿佛已浸透了她的冰雪肌肤。她是这样迷人的、无双无对的佳人,飘逸群、凛然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可以满足男人对于“仙子”这个词的一切想象。 可她却是变幻莫测又无心无情的。 她最终道:“是我对不起你。” 楚留香道:“可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要你说,我都会改。” 宋甜儿道:“不,一切的错,全都在我。你很好,你没有错。” 此刻你还能说什么,别人认错了,别人道歉了,别人什么都肯做。 只要跟你分手。 你说,丢不丢脸,痛不痛心。你说,是不是伤心到极点,难过到极点,软弱到想杀死自己。 只有楚留香此刻还能笑得出来。 “好。既然你做错了,那你说,是不是该听我的。” 宋甜儿缓慢点了点头。 “那好,现在,我们一起乘船回去。然后我们一起送高亚男回华山派。然后,宾客都已在船上等着我们,我们去成亲……你呢,你什么也不必想,再不要费一点点心、受一点点累,等我们的宝贝出世。” 宋甜儿盯着他看了很久,风过,梅影摇曳。楚留香从未这样心怀忐忑过。 她最终说道:“那么,如你所愿。” 楚留香放松了些,想微笑一下,却现已笑不出。 宋甜儿最后的几个字散在风中:“……能开心几天,总是好的。” 而此时,原随云正在和久违了的下属丁枫谈心。 丁枫问:“公子,您日后真要去天一楼吗?那岂不是要排在南宫灵后面,做他们的五楼主?” 原随云微微一笑:“怎么会。是朝廷驻天一楼特使,从今往后,天一楼就是朝廷认证的江湖第一大派了,过少林武当。” 丁枫压下了心头的不以为然:“就算有官方支持,只怕也要到百年之后。” 原随云大笑道:“时间长有什么关系,生命这么漫长,不做些无聊的事情,怎么打时光?” 丁枫也忍不住笑了。他忽然很感谢斩月楼主,一个人眼里能见到光明,心里真的就会光明很多,他自然也会快乐很多。 原随云却忽然愁眉道:“丁枫,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需要去转转运?还是说楚留香真的克我?” 丁枫道:“这……公子何出此言?” 原随云叹道:“这都好几次了,不知怎么回事,楚留香一定就能死里逃生。本来甜儿是铁定和他分手的,谁知弄出来一个身孕,又分不成了。虽然才一个多月吧,这也挺棘手的,早知道直接把楚留香宰了。” 丁枫冷汗:“公子,这种事万万不能做,斩月楼主剑下可不留情。” 原随云道:“也是。不过楚留香,你留得住人,莫非留得住心么?一颗向道的心,谁能挽留得住呢?” 丁枫默默吐槽,公子你真是损人不利己,斩月楼主求道弃绝红尘,你不是也没指望了么,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53婚礼 第五十三章 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婚礼总是人们所能期待的最好典礼之一。 既然天一楼、神水宫、蝙蝠公子甚至包括斩月楼主本人都对这个婚礼没什么期待,这场婚事自然是由楚留香策划的。 而他居然办得很好,好到像姬冰雁这样挑剔的人物都啧啧称奇。 没有纳采、纳吉、纳征、请期等繁琐礼仪,众位宾客直接被迎到一艘白色大船上。就算行外人也能看出那艘船的优美,它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染,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像名马与美人一样,就算停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不饮自醉。这艘船尤其不同凡响,它至少有四十四丈长,十八丈宽,一共有四层,至少可容纳七八百人,船身的云纹、鸾凤浮雕无一不表明了这是楚留香赠与心爱女子的礼物。 今天这船用彩球、鲜花装饰一新,在湛蓝的海面上,它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华美的梦。 这次到场的,女方宾客有小皇帝及随从、天一楼众人、神水宫寥寥数人、以及无争山庄数人、秀眉女士及其丈夫杨慎、新上任的华山派掌门高亚男。男方宾客就多了,基本囊括了江湖上黑道白道以及黑白之间的各界人士,他们都是楚留香的朋友,或者自认为是楚留香的朋友,一定要赶来喝这杯喜酒。 其中当然包括姬冰雁、胡铁花,也包括金灵芝、金家的五六位重量级人物,还有官府里的英万里,大漠里的黑珍珠,少林、丐帮的一些朋友等。 这些还算得上是嘉宾,有些就是不之客了。 比如说苏蓉蓉啊,李红袖啊,比如说琵琶公主啊(这位是搭着她姐姐的顺风车来的,可以不算),比如说那位自称张洁洁的女孩子,还有她的手下艾青艾虹啊(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比如说什么苏州的小莲啊,扬州的谢微微啊,离愁宫的清霜仙子啊,寒枫堡的简双啊,总之,千奇百怪。 男方派出来迎客的是胡铁花,他本来最擅长交朋友;女方派出来迎客的是南宫灵,他曾经是丐帮帮主,交游广阔,而且比较擅长处理矛盾。 妙的是,他们两个也是好朋友。 这两人一起斜眼看着这些衣袂飘飘、鲜妍靓丽的女孩子,南宫灵道:“胡兄,你觉不觉得她们都认真打扮过了的。” 胡铁花笑道:“那是当然,今儿要面对情敌,她们还能不严阵以待么。” 南宫灵无语地说:“看这帮姐姐妹妹们的架势和数量,就知道香帅没好果子吃。” 胡铁花说:“咦,你们天一楼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轻松随意?”像他们这些楚留香的好朋友,就算不说激动吧,也人人都有些兴奋,讲话嗓门都比平时大好几倍。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些人从来没乘船出过海。 南宫灵仔细打量一番,现果然,女方宾客都穿着随意,神态轻松,端着杯酒就靠在栏杆上说笑;而男方宾客大多刻意打扮过的,笑容满面,精神亢奋,不时三五人围成一团作窃窃私语状。 他笑了笑:“我接到消息立刻赶回来,我哥却说他暂时不来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以为斩月楼主这样的人会只结一次婚么’,说这根本不是大事,让我别激动。” 南宫灵微笑着自然而然道:“我一想,也觉得确实没什么可激动的。” 胡铁花瞪着他,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新娘子已梳妆打扮妥当,正坐在镜子前最后整理云鬓。楚留香按捺不住地想推门进来看看,又一次被女伴们打了出去。 秀眉在一旁恪尽女方家人之责,殷殷叮嘱:“你以后可要看牢了他,婢妾什么的无所谓,但良家女子一定不可以,这是要动摇你的地位的……” 宋甜儿这还是第一次脱下白衣,换上凤冠霞帔与大红喜服,也是第一次盛装打扮。这教她的冰冷有点看不出来,秀眉还以为她是紧张,自顾自念叨了许久“家中财政大权要掌握”“小心狐狸精”等等等等,突然说得自己情绪激动,伏在宋甜儿身上哭了起来。 皇帝扶起她:“哎哎,这位姐姐,别把新娘子衣服弄皱了。” 秀眉擦一把泪,终于瞪着他道:“我刚才就想问了,这人谁啊?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甜儿想了想:“这是我认的干弟弟。” 皇帝说:“不错不错,我是她弟弟朱寿。” 真是莫名其妙!秀眉不满道:“就算是弟弟也不能待在这里啊,新娘子今天只能给新郎看到。” 皇帝笑,过一会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新奇有趣的婚礼呢,比我那会儿大婚时有意思多了。” 秀眉道:“你?大婚?成婚就成婚还大婚,话不要乱讲!” 宋甜儿也忍不住抿起了一丝笑意。 一直坐在一旁的画师赶紧把这一幕描下来。 南宫灵第一百零一遍被人拦下询问:“新娘是哪家闺秀?” 而他也第一百零一遍回答:“是天一楼斩月楼主。” 而对方第一百零一遍骇然道:“他们两人怎么会扯到一起去?” 这时候,南宫灵终于寻到了解脱,吉时开始了。 众人放下手中的杯盘食物,纷纷从甲板上涌入室内。钟鼓齐奏,这喜乐与天地间的潮水声和鸣成盛大的音律。 大厅内一片寂静,皇帝笑容满面,牵着面蒙喜帕的新娘从远处走来,将新娘子的纤手交到同样身着喜服、俊美无俦的新郎倌楚留香手里。 楚留香脸上情不自禁泛起一抹笑,此刻他简直英俊到无法直视,教厅中少女们都伤足了心。 苏蓉蓉极为黯然地在嘴角牵起一抹强笑,虽然双目之中泪光盈盈,她却一刻也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张洁洁笑得双眼弯弯,脸上却带上了一抹好奇和欣赏。 原随云倒是一脸平常,和韩王孙随口聊天,一起抱怨着今天天气略热海风太咸楚留香没品之类的话。 金太夫人却正瞧着原随云,小声对孙女说:“就是他吗?”金灵芝埋着头,难得声音细小地“嗯”了一声。 姬冰雁和胡铁花都是满面含笑,为好兄弟的良辰吉时而高兴。 秀眉和杨慎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们,秀眉满面喜色,可是又忍不住含泪,这泪与苏蓉蓉的泪不同,满是祝福和感慨。 沿着红毯走到堂前,礼官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新郎和新娘并肩站在那里,两人一时没有动静。仿佛是新郎悄悄握了一下新娘的手,两人才一齐拜了下去。 礼官松一口气,宫中司礼太监正朝他瞪眼,他赶紧吊起嗓子高唱:“二拜高堂——” 这一次拜的,是双方父母的牌位。 姬冰雁问:“老楚还是把‘那一位’的牌位请来了?” 胡铁花的表情有些难言的沉重:“嗯。”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早对香帅的来历好奇不已,这次总算能窥见一二。有明眼的人看见“铁中棠”字样,个个心中大骇。 姬冰雁突然喃喃说:“楚留香这是有多不自信啊?都开始祈求先人英灵保佑了么?” 胡铁花苦笑:“也许真是命数。” 两人齐齐无语。 礼官的声音清脆嘹亮,仿佛可以上达天听:“夫妻对拜——” 楚留香和宋甜儿相对而立,交错互拜,从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听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大尊重,就是向她求婚。 因为成为夫妻,从此荣辱与共;从此我和你,再与世上其他人不同。这是最诚心的契约,上达天听,下到黄泉,三生石上永远铭记。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是没人想到,还有另外一句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是不是人倾尽一切追求的东西、不顾一切挽留的情感,上天总要令它成空?是不是上天总爱捉弄人?是不是人活着,就注定伤心、失落,人生注定是忍受,忍受一切的艰险和苦痛?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然而当时还是如此的喜气洋洋,夫妻交拜之后,楚留香好似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和庆幸,突然一把将宋甜儿抱在了怀中。 满堂哄然,有好事的就叫嚷起来:“新娘子让大家伙儿瞧瞧!” 立刻有人回应:“也让我们见见世面,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天仙美人!” 众人齐声笑道:“新娘子,新娘子,掀盖头,掀盖头!” 礼官急得满头大汗,其他人却不是很在乎,江湖儿女,本没那么多计较。 楚留香爽朗一笑,倾身在新娘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大红盖头下,新娘子轻微点了点头。 众人大声叫好。 侍女取来喜秤,抿着嘴含笑退了下去。楚留香的手简直因为激动而微微抖,他带着幸福的微笑,揭开了他心爱之人的喜帕。 众人先是欢呼,纷纷凝目去看,接着被新娘子的冰雪容色冻得一怔,气氛略微淡下来。 楚留香却不在乎,双目贪婪渴望地注视着宋甜儿。 宋甜儿回视他,嘴角慢慢扬起,天生的娇俏、甜美,仿佛冰天雪地突然迎来了碧空晴岚,难言的动人,倾国之色,迫人而来。 有人大叫:“好!” 更加过分的就开始了:“亲一个!”气氛再次热烈起来,简直要比刚才更热烈。就像是心跳突然放空了一拍,接着反而搏动得更加激烈。 这欢呼大笑、喧哗喜悦之声,仿佛能一直传到云端。 女孩子的歌声隐隐,引得鱼虾跃动:“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54艳遇 第五十四章 关于楚留香的传说,在江湖中可谓比比皆是。有人说他是个大英雄,有人说他是个浪漫的贼,有人说他是再仁义不过的人,也有人说他虽然朋友多,却总有几个朋友想要杀死他。 但相同的是,大家都承认:女人都喜欢楚留香;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会没有女人。 那一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四面八方的朋友都从不同的地方赶到江南万福万寿园,来参加金太夫人的八十大寿。 这里自然也有很多女孩子,美女,才女,美丽的女孩子,温柔的女孩子,娇俏的女孩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武林侠女,什么样的都有。 但是楚留香看见她们的时候,却无一不刻意避开了目光。 在场众人对他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有几个好事的已经偷偷笑了起来——就在十几天前,楚留香成亲娶了妻子,这不是什么新闻。 这事本已令人惊掉下巴,而新娘子的真实身份更教人不敢置信——居然是武林中最孤高、最冷漠、剑法也最高明的天一楼主人,斩月楼主。 娶了这样一个又有财、又有势、武功更高到不可想象的老婆,就算是楚留香,只怕日后也不敢再多瞧旁的女孩子了。 这岂非是一件解气而又有趣的事情。 娶到一个这么美的老婆,正常情况下人们总该嫉妒一下楚留香的,就算不嫉妒,也该拍着他的肩膀说几句酸话。可惜有胡铁花这个大嘴巴的朋友在,“楚留香每天进卧房前都要接斩月楼主一剑”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男人们摸着自己的后脖子,不禁庆幸万分:自己的老婆虽然有种种毛病,不如斩月楼主那么完美,却总算不喜欢弄刀使剑。 金太夫人见到楚留香,立刻和蔼地笑了起来:当你有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孙女时,见到像楚留香这么优秀的男人,总是很难不笑一笑的,哪怕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她温和地问道:“你夫人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楚留香忍不住微笑起来,低声说:“她身子不谐,如今正在苏州的天一楼将养。” 金太夫人一听,登时又惊又喜:“她莫非已有了……” 楚留香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偏偏胡铁花听见了,他几乎一下子窜上房梁,那震惊的样子仿佛有人拿炮仗轰了他似的。待他落下地来,才努力压低嗓子问:“不是吧?老楚?你这手脚也太快了!你、你……” 楚留香暼他一眼,镇定道:“我什么?” 胡铁花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他自顾自乐呵着,半天说,“我的妈呀,我岂不是要做伯伯了?我的妈,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啊?” 楚留香含笑道:“才两个多月,又怎会知道是男是女?” 胡铁花依旧跟炸了毛的猫似的,片刻也安静不下来:“妈呀,从此我和姬冰雁都有侄子侄女了……你想好取什么名字了没?” 楚留香说:“还没确定。” 胡铁花终于现不对了:“你怎么这么镇定?” 楚留香苦笑着说:“如果你哪天成了亲,第二天一早现新娘子在外头练剑,你也会很冷静的。” 胡铁花问:“甜儿现在武功如何?” 楚留香缓缓道:“深不可测。” 胡铁花道:“你是说,连你也看不出来她的武功深浅了?” 楚留香道:“现在在她的身边,你简直感受不到一点杀气。但事实上,天下间所有的人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分别,只要她想,就可以杀掉对方。” 胡铁花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尖锐地问道:“也包括你?” 楚留香的脸色变得更沉重:“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确实,也包括我。” 胡铁花已不想再问,但他还是问出了口:“她是否已然无情?” 这一次,楚留香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直到整个拜寿仪式举行完毕,他也没有说话。 胡铁花长长的叹气,喃喃自语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个女人,就算对自己的丈夫没有情意,难道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情意?应该还好……” 他知道楚留香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而当他们这些人心情糟糕的时候,不是喝酒就是会选择去帮助他人。你帮别人的忙,看到别人晶莹的笑脸,自己心情也会好些的。 所以当有个女孩子突然放了个屁、丢脸万分的时候,楚留香帮她顶下了,胡铁花也不是很意外。 那女孩子好似已对楚留香充满了感激和仰慕,楚留香却没有心思多看她一眼。所以,当他走到园子里,被那女孩子拦下,非要报他的“救命之恩”,甚至不惜以身相许的时候,他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说“如果非要报恩,那就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那个叫艾青的女孩子又惊又气,只得跑了。走之前她还愤愤地说:“原来你是个呆子。” 饶是现在的楚留香,也忍不住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然而却有人先他一步笑了出来。 那是一个躲在假山后偷看的女孩子,双眼如同新月一样弯起,笑得非常好看。 楚留香却不想再招惹她,他只想溜走。男人是很奇怪的,就像宋甜儿,她那么冷,可越是冷,就越招人。楚留香一次又一次以为自己得到了宋甜儿,却挫败地现自己只是一次又一次给她甩得狼狈不堪。 明明两人一起长大,相处了九年。明明曾经从身体到心灵都亲密无间。明明说过“我爱你”,她也答“我也是”。明明求了婚,都要结婚了。明明已经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成了亲,两人甚至都有了爱情的结晶。 但是她却只是越来越远。 就好像掌中的沙子一样,攥得越紧,流得越快。 只要你还是一个男人,你又怎能不想着去挽回、去重新征服她的心? 而同样的,你连自己的老婆都还没搞定,又怎么会想着在外头拈花惹草? 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女孩子仰慕你又怎么样,在那个冰雪美人面前你毫无自尊可言,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因为在不停的失败失败失败,所以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功就变得分外甜美。 楚留香现在是真正下定决心,哪怕磨也要和宋甜儿磨一辈子。 当然很痛苦,有的时候还很伤心,冷暴力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但是放弃不了你说怎么办? 就像姬冰雁说的,非要犯贱,别说旁人,就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眼睛像新月的女孩子笑道:“喂,刚才那小姑娘好像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答:“不知道。” 她又说:“难道她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懂?” 楚留香微笑不语。 她继续说:“我去参加过你的婚礼,你妻子真的很漂亮诶。” 楚留香说:“谢谢。拙荆称不上漂亮,但是对我一向很好。” 唉,你看看男人,说出这种话也不怕心虚的。 那女孩子吃吃笑,然后说:“那她看到我送的礼物了么?” 楚留香怔一怔,说:“也许现在她正在家里拆礼物也说不定,请问小姐芳名是?” 她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思索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嗳,不敢当,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张姐姐呢!真是乖孩子。”她笑得弯腰。 楚留香又怔了,因为这句话实在很妙:第一,有女人跳出来占他的便宜,这实在少见得很,而且居然给她占到了;第二,既然扯到占便宜这个问题,就已经不是之前的“问候夫人”这种礼节□谈了,分明带上暧昧。 张洁洁果然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干什么呀?” 男人最受不得激,楚留香忍不住反口道:“原来你还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占这种无谓的便宜。” 张洁洁瞟了他一眼,眼波盈盈,巧笑道:“你看我像小孩子么?”她的胸脯已挺了起来。 这就已经展到*引诱上了。 楚留香还未答话,就有个女孩子笑道:“尺素,你说现在的女人是不是不像话,见了她这种勾引人丈夫的小*,是不是应该装到笼子里沉塘去。” 话音刚落,一个红衣少女和一个素衣少女走了过来,正是长孙红和白尺素。 白尺素听了这话,吃吃道:“这、这,我不是很知道中原人的规矩。” 长孙红笑道:“像她这种没廉耻的野人,怎么可能是中原人,只怕是扶桑那边来的。” 白尺素“啊”了一声,茫然。 就算是张洁洁也有些笑不出来了,她哼了一声道:“两位阿姨好凶。” 长孙红鄙夷道:“你嘴巴放干净些,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保证以后所有天一楼门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现在我不去惊动金太夫人,你赶紧滚吧。” 长孙红毫不顾忌颜面,张洁洁却要讲究风度,她瞪了长孙红一眼,又幽怨地暼了楚留香一次,自己跺脚跑了。 楚留香和白尺素都保持沉默。 长孙红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勾引人丈夫的女人,偏偏无花又…… 唉,都是些没处可说的烂帐啊。 楚留香对白尺素说:“甜儿还好么?” 白尺素想想说:“她很好的,就是如今天天在研究一本剑谱,我们劝她多休息她也不听。韩王孙去查了一下,现那本剑谱是一个叫张洁洁的人送的礼物。” 楚留香错愕道:“张洁洁?剑谱?” 白尺素笑笑:“嗯。”她又说了一句,“而且她……” 楚留香追问:“什么?” 白尺素说:“没什么。” 长孙红假笑道:“确实没什么,就是在操心什么时候办无容和一点红的婚事,这两人要有你们度这么快就好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原随云说,这事交给他操办。” 白尺素吐槽道:“是交给他家无争山庄来操办吧?他成天坐着号司令的……” 还没说完,胡铁花来了。 白尺素一下子住了嘴,长孙红的眼睛却几乎要往外飞刀片了,她死盯着胡铁花,仿佛在问:你什么时候求婚?楚留香都求婚了一点红都求婚了你什么时候求婚? 所以晚上,楚留香就被胡铁花拉到一个小酒馆喝酒。 楚留香问他:“你喜欢白尺素,而她也已喜欢上了你?” 胡铁花闷声说:“嗯。” 楚留香猜测:“因为她喜欢上了你,所以你就不喜欢她了?” 胡铁花咕咚灌进一口酒:“不是。” 楚留香纳闷道:“那是什么?” 胡铁花终于吐露心声:“我没法想象这种事情,娶个老婆,以后有个孩子,然后就一辈子什么的……不行,太可怕了。” 楚留香无奈道:“那我也结婚了,也没什么啊。” 胡铁花道:“这也是我犹豫的原因。”他瞪着楚留香,“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结婚了还能在外头瞎逛,还能陪我喝酒,还能随便看女孩子?” 楚留香幽幽道:“因为我倒霉。”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他早就看明白了,老天爷惩罚他的方法就是把天下男人想要的东西统统塞给他,塞到他想吐! 胡铁花大笑起来,而后愁眉苦脸道:“尺素邀请我和她一起去一趟西域,说要将敦煌莫高窟里的东西都记录成册,上报朝廷。” 楚留香道:“那岂不是很好?” 胡铁花叹道:“我只怕一回来,已不得不娶她了。” 楚留香一愣。胡铁花叹道:“你和甜儿不也是因为这个,不得不成婚的?” 楚留香哭笑不得:“你也想太多了吧?” 胡铁花怒道:“你以为尺素还和以前一样么?她……甜儿说她其实是得了一种少有的皮肤病,原随云那小子为她延请名医,已将她治好了,她……她现在虽比不上琵琶公主,也差不了太多。” 白尺素天天蒙着脸,谁知道面纱下的面容是丑陋还是美丽。 楚留香真心实意地笑道:“恭喜恭喜。” 要是神水宫的女孩子在这里,一定要对着他们吐口水的。唉,男人就是这样,或许他会和面貌不佳的女孩子谈精神恋爱,却只会对美女食指大动。 就像之前,胡铁花都和白尺素洞房花烛夜了,还不是什么都没生。 所以女人一定要美,死都要美——这是宫南燕的原话。 胡铁花喝得大醉,滑到桌子下睡着了,楚留香却还很清醒,他只是纳闷,明明胡铁花已经幸运到不行了,怎么他还在为无谓的烦恼搞得这么痛苦? ——其实在别人眼里,香帅你也是一样的。 三更已到,一个妙龄佳人走了进来,她老实不客气地在楚留香对面坐下了,她自称是艾青的妹妹艾虹,她一边□楚留香,一边却又对他下了杀手。好在这种事情楚留香经过几十次了,一次也没有被人得手过。 这时候楚留香自然要去找艾青的,他起码要和她说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要那五百两银子。所以她完全不用把自己十六岁的妹妹艾虹派出来□谋杀他的。 然而他在假山洞里遇到的人不是艾青,却是张洁洁。 张洁洁抱住了他,她披风下,居然什么也没穿——而她已拉开了披风,和楚留香贴得毫无空隙。 她轻轻的在楚留香胸膛上磨蹭,问他:“你是要我,还是要艾青?” 楚留香叹着气道:“一个成了亲的男人,通常只会要他夫人的。” 张洁洁笑了笑:“你和她成亲后,难道快活过一天?” 楚留香道:“一个人如果要快活,根本不该成亲。” 张洁洁道:“那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因为爱情给人带来的本就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张洁洁恨声道:“我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今日却懂了……”她咬牙说,“你去死吧,去死吧……” 她竟已跑开了。 楚留香站在黑暗里,一时不知该去何处找艾青。 张洁洁突然又回来了,她对楚留香淡淡笑道:“你虽然很痴情,我却也一样痴情的……”她指着远方,“喏,艾青就在那里。” 她指着一处灯光隐隐的小房子。 楚留香突然很想把这一切事情都了结了,赶紧回去陪宋甜儿。 他实在已很想她,虽然才分开不过两三天,他却想她得紧了。 相思的滋味,岂非最是蚀骨*? 他忽然也对这样不断“撞桃花”的经历产生了厌恶,他甚至已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丈夫,妻子对他不放心是很正常、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觉得如果以后出门,还是都跟宋甜儿一起比较好。 然而他却暂时回不去了,从艾虹、艾青、赶车的老夫妇到卜担夫、卜阿娟,再到衰公肥婆、金四爷、麻冠老人,人人都想置他于死地。他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着,身不由己卷入种种洪流当中。 当他终于自这一切事件中脱身,赶回天一楼去,见他新婚妻子的时候,却得知了一桩教他惊骇万分的噩耗——斩月楼主宋甜儿在研究过了张洁洁送来的那本武功秘籍之后,五日前突然独自一人带剑而出,谁也不知她往什么地方去了! 她留下了书信:“我独自出门探访魔教旧址,寻找剑神后人,你们不必惦念,安然自处。我一月之内,必将返回。” 众人只得听从她的命令,各自做自己的事,只有原随云不受管辖,已然出门找她。 楚留香比谁都心急如焚。 他找宋甜儿也找得比谁都迫切! 然而毫无踪迹。 张洁洁,张洁洁!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秘本珍藏?你给我妻子留下了什么讯息? 或许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定论:要找到宋甜儿,至少应该先找到张洁洁。

55追寻 第五十五章 张洁洁实在是个来历神秘的女人。 集天一楼、神水宫、无争山庄、楚留香等所有人的力量一起,翻江倒海找了半个月,竟然也毫无踪迹。 就连胡铁花也赶了回来,这教楚留香的心中升起一丝暖意:这看重情意的人,他毕竟还是为朋友暂时将爱情搁到了一边。 楚留香明显的瘦了,憔悴了。 甚至连他的脸上都失去了那种令仇敌胆寒、令少女心碎的神采。 他看上去却并不在乎。大概是心里的痛苦太深罢?他竟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胡铁花皱眉问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几时又迷上了张洁洁那个小妖精?” 楚留香诧异道:“什么?” 胡铁花瞪着他道:“江湖上都传遍了,你在金家的万福万寿园中遇到张洁洁,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为此不惜抛弃新婚妻子……据说斩月楼主被你刺激得已经离家出走了。”他哼了一声,“若非如此,尺素又怎会催着我回来?” 楚留香哭笑不得:“老天,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起江湖流言来?” 而且这流言真是安排得巧妙,几乎没一句虚言,只不过前因后果颠倒了而已。 “那好,我不信,我信你说的话。”胡铁花答道,“你回忆一下,最后一次和张洁洁见面的时候,你们都说了什么。” 楚留香真的回忆起来。 在他那一路的冒险经历中,张洁洁无时无刻不跟着他。她实在是个又洒脱、又快乐、又温柔、又懂事的女孩子,在楚留香陷入险境,需要人陪、需要人帮忙、需要人说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会恰如其分地出现;而她又总是在他觉得烦的前一秒及时消失。 她曾在月色下的苏堤上跟在他背后走,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一直跟了一路。 她也曾突然乘着一只大大的洗澡盆出现,边笑边看着楚留香掉进另一个洗澡盆里去。 由于她笑得实在太好看,所以她挤进自己的那个洗澡盆时,楚留香也并没有真的如自己所说,把她推进河水里去,只是自己赶紧跑了而已。 他们最后一次对话,仿佛是生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楚留香看着远处黄麻高冠的老人,和他手中扶着的老妻,看得有些入神。 像这样的夫妻,他们既不扰人也不自扰地渡过了一生,自始至终,他们完全、全部、纯然属于对方。 张洁洁突然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喂,你在想什么?” 楚留香笑笑:“以前每一次我看到这样的老夫老妻,都会在心里想,以后等我老了会不会有人陪着我。” 张洁洁问:“那现在呢?” 楚留香温和地说:“自半月前,我再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每一次一想到,我和她的这辈子还这么漫长,每一天我们都会在一起,我就忍不住要感谢老天爷。”说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又望向东南方——那是苏州的方向。 张洁洁失望地垂下了头。她听到楚留香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一定也能找到与你共渡一生的人。” 那时她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彻底失败了。 两人一同乘马车往最近的小镇而去,在马车里可以看到外间星星点点的灯火,楚留香凝视着外间,灯火在他眸子里映出星星点点的光芒,看上去璀璨极了,也迷人极了。 谁会不想去参与他的世界呢。 那么浪漫、神秘、光彩照人的世界。 张洁洁问:“你……你是不是还在想她?” 楚留香问:“想谁?” 张洁洁说:‘你妻子。” 楚留香轻轻“嗯”了一声,微笑道:“不仅仅是她,还有我们将要出世的孩子。” 张洁洁低问:“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楚留香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张洁洁说:“我明知道你爱着她,她也爱着你,却还这样挤到你们中间……但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也是不得已的。” 楚留香问道:“莫非你和艾青、艾虹一样,也受命于某个组织?” 张洁洁摇头说:“你不要问了,我不能回答你。但你要知道,有些人生来什么都有,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气、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行走,自由自在地爱自己所爱的人……但有些人,却什么都没有。” 她忽然望着楚留香,一字字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你的她迫不得已,要待在一个永不能见世人的地方,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可以在一起,但再也不能出来看这个美丽的世界,你愿不愿意?” 楚留香失笑道:“我和甜儿一起,世上哪里还有人留得住我们?” 张洁洁固执地望着他。楚留香道:“好吧,若真有那样的地方,我真是求之不得。” “如果哪一天,她可以将我放在第一位,那我也可以除了她什么都不看。” 哪怕是纵马轻裘的江湖。 听了楚留香的转述,胡铁花摇头道:“这实在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无聊废话。” 楚留香哭笑不得。 胡铁花严肃道:“你有没有想过,全天下最能藏人的地方是哪里?” 楚留香道:“神水宫?” 胡铁花道:“错。是灯下黑。” 楚留香表情凝固了。 胡铁花说:“天一楼中的人本就不喜欢你,他们或多或少,都曾是你的敌人,自然不愿意把自己日后的安家之所作为你与宋甜儿成婚的陪嫁。而宋甜儿,她简直恨不得找个山洞从此打坐入定,再也不要回到人间来。”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也许不过是天一楼中上上下下串通起来的一个阴谋?” 楚留香脸色白,失声道:“那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说:“自然是为了让你和宋甜儿不再见面。”他犀利地说,“你一时找不到她,一月找不到她,一年找不到她,难道还能找十年?还能找一辈子?” “你看,不过出门三五日,你就遇到了一个张洁洁,也许下次就出现什么李洁洁王洁洁了。若是我,也会想把你们拆开的——莫非你忘了,原随云就曾用过这法子。” 不错,而且他险些成功了。 楚留香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她。这一辈子,我不会再爱别的人。” 胡铁花也不由动容。谁能相信楚留香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怕一年之前,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那天夜里,楚留香走到剑池旁,凝视着水中虚幻的圆月,难以自抑地想起了种种往事。 目睹她踏浪归来的心动,月下共同饮酒的安宁,山东乍然相逢的喜悦,突闻噩耗的心惊,绝境中她前来救援的欣喜,大明湖边,垂柳如丝中,两人并肩而行,相视微笑…… 在船上,碧波青天之间,她白衣素颜,蓦然回。 共赴沙漠,她一剑斩杀鞑靼国师。 一起遇见琵琶公主、龟兹王、石观音,他们一起追赶无花。 他目睹她与石观音之间的惊世之战。 还有地宫之中,迷惘昏乱、缠绵旖旎的第一次接触…… 好像就在不久前,就在这里的虎丘山上,两人敞开心扉,彼此惊喜地面面相视,自以为找到平生的知己。 她救了他多少次啊,从南宫灵手中、在大沙漠中、面对六人剑阵时、被薛笑人一剑刺入心口的一刻、流落大海再无生机之时…… 然而,如今却是她断然把他推入冰冷的、惨白的、严酷的地狱。 人和人相处时擦出的火花,可能非常耀眼,也可能毁掉一个人。 残花落入水中,摇荡了明月的倒影。 斩月,斩月,这名号取得真是好。是不是她本人也如同这水中之月一般,永不可捉摸,永不可掬入怀中。 楚留香望着水面,一时好像痴了。 他曾捉过一次月的,他以为他已得到了惨痛的教训。然而面对另一轮更加孤高、冰冷、洁白的明月,他却还是忍不住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掬她。 哪怕一次又一次心事成空。 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楚留香却不敢回头去看! 只因那嘶哑、苍老、低沉的女声,一字字道:“不许回头,否则就永远休想找到她!” 还能有哪句话比这句更有魔力? 楚留香立刻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那老妪道:“她在的地方,本不属于人间,你凭一几之力永远不可能找到。” 楚留香问:“你知道?” 老妪道:“不错,我知道。” 她却不肯再说了。楚留香着急起来,他本不相信这老太婆会知道宋甜儿的下落,然而他却不能不试探着问一问:“你知道张洁洁在何处?” 那老太婆满足似的叹了口气:“不错,再没有谁比我更知道。” 楚留香问:“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老妪道:“她在世上最信任的人就是我……我问你,这一路而往,永无复返的可能,你是否还要前去?” 楚留香说:“不错。” 老妪道:“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 楚留香道:“不怕。” 老妪叹息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去找那家姓麻的人罢。” 楚留香也就真的去找那家姓麻的出名难缠的人了。他这样的举动本要招来天一楼中人耻笑的,然而此刻他们只恨不得与楚留香一起走:宋甜儿实在失踪得太彻底了,他们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去到的地方,并顺便排除了几个可能的剑神后人,却连一丝她的影子也没找到。 楚留香告诉他们:“她让我去他们的圣坛,去问他们的神,只有神才能告诉我想要的那个人,她现在在何处。” 无花追问:“他们的神?那是什么鬼东西?” 楚留香说:“我也不知,她只说,旁的神是木偶,他们的神却是生神。” 无花问:“她还说了什么?” 楚留香道:“她说,凡是进入到圣坛中的外人,都要做好准备,只要想进去那里,就必须放弃自己在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全部放弃……”他说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无花叹道:“弃绝红尘么?” 楚留香没有说话,这老妪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只要一句话,就能改变人的全部命运。 宋甜儿是否已去过那里?她是否已忘记了红尘? 无花问:“没有别的了么?” 楚留香说:“她特意叮嘱我,不要让任何一个人流血,否则会后悔终身。” 宫南燕道:“其实我早有疑问,麻姓的一家人是否都像大师姐的恋人似的,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是不是他们一见鲜血就会狂性大?” 众人齐齐打了个冷战。一家子都是狼人?那确实可怕啊。 楚留香说:“不管如何,我定然要去看看,甜儿或许正是去了那里,毕竟那正是魔教遗众的聚居地。” 无花叹口气:“楚兄,我为你占了一卦,下下签,此去定要小心才是。”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你明明是和尚,怎么突然做起了道士的行当?然而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决然离开了。 就算是楚留香,也不能肯定此行的吉凶祸福。也许这次道别,就是永诀。 楚留香终于来到那群山之间、飞瀑之后的洞天福地。他刚刚进入洞口,就遇见了艾青艾虹,在她们的秘密放水下,楚留香进入山内,看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石廊。 石廊两边是一扇又一扇的门,每道门都是一样的,都隐藏着未知而神秘的危险。 楚留香本打算装扮成这里人的样子——麻衣高冠的样子,混入其中,找到圣坛,寻到张洁洁,然后逼问她宋甜儿的下落的。 然而他现自己好似不用这么费劲了! 因为他听到了宋甜儿的声音。 楚留香立刻贴到左边第三扇石门上,努力凝聚精神仔细聆听。 那果然是宋甜儿! 她在说话,很长很长的话。 “是么?他们力大无穷、行动敏捷?他们的眼睛是红色的?你又何必这么惊讶,我虽然没见过这些人,却听说过他们。” 回答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斯文、很有礼貌,可以想见,他应该也曾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 “他们并不是人。” “他们不过是从西方来的一些特殊的人而已,或许你不知道,我曾和楚留香在喜马拉雅山上现了大脚野人,这些人也不算什么。”宋甜儿的声音冷淡而慢条斯理,“他们被叫做吸血鬼,然而并不真的就是鬼了,不过是些嗜血的人而已。听说这是你们某任教主从西方带回的秘密兵器?” 宋甜儿冷冷说:“难怪西域魔教,竟会沦落至此。捣鼓这些,还不如把你们的‘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好好练一练。”她教训比她大了一辈的男人也毫不客气,“若非如此,你们也不会被人抢了地盘。” 中年男子苦笑道:“我们上一任‘神’明明有绝佳的剑术天赋,却怎么也不肯学习武功,最后更是……唉。” 宋甜儿问道:“最后如何?” 沉默,久久的沉默。 宋甜儿道:“看来你也知道,张洁洁母女所称的‘神’幽居在山顶,只愿意见她们母女二人,这全盘都是假话了?” 中年男子叹息道:“无论怎样,有‘神’在,总比没有来得好。而且,这样的谎话也不是由她们开的头,这本是前代圣女和我一起编造出的谎言。我们不敢让人知道,‘神’已离弃了我们……” 宋甜儿寒声道:“神已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中年男子又沉默了。 楚留香此刻只想去推这扇门,奈何却怎么也推不开,这门竟只能从内部打开。 门内,宋甜儿道:“你们把楚留香骗来,是想做什么?” 楚留香全身一震。 中年男子道:“他的父亲曾打败了魔教教主,所以我们想,我们想……” 铁中棠曾击败前任魔教教主独孤残。 宋甜儿的声音忽然放缓了:“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楚留香大吃一惊,只听她道:“只要你告诉我,你们的‘神’,祖上到底是谁?” 中年男子毕恭毕敬道:“正是玉罗刹教主。” 宋甜儿问:“哦?那之后呢?” 中年男子道:“是我教玉荐衡教主。” 宋甜儿问:“他父亲是谁?” 中年男子的声音带上了迟疑:“……仿佛是叫,玉吹雪。”

56无情 第五十六章 宋甜儿淡淡道:“玉吹雪?应当是西门吹雪罢?” 中年男子苦笑道:“玉荐衡教主身世隐秘,我们也并不知晓其中曲折。” 宋甜儿沉吟道:“荐衡,剑道恒在么?” 中年男子道:“如今我们还保存了一些圣教的资料档案,您要看看么?” 宋甜儿没有回答,两人的脚步声却渐渐远了。 楚留香此时虽与她错肩而过,心中却说不出的安宁喜慰——总算自己并未找错地方,宋甜儿果然是在此处!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楚留香只得继续往前奔去,过了这一道长廊,又是一道长廊,与前方一模一样的紧闭的石门,一扇又一扇。 这种场景,仿佛是人类心理中最为恐惧的一种。 因为你永不会知道,门后到底站着什么。狼人?吸血鬼?鬼魂?又或者是蒙着美人画皮的妖魅?抑或只是空无一物? 楚留香又迎面撞见了一队麻衣老人,他不知道自己的装束易容能否瞒过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道:“你好!” 对面的人居然也冷冰冰道:“你好。” 楚留香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得又道:“吃过饭了吗?” 麻衣老人说出的话像冰渣子:“吃了!” 楚留香笑道:“吃的什么?” 麻衣老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肉!” 吃肉本是很正常的事,无论是吃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都是人类的正常进食行为,楚留香不知怎的,却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强笑道:“什么肉?猪肉?” 麻衣老人的声音森森然:“人肉!想混进这里来的人身上的肉!” 楚留香笑道:“听说人肉是酸的……”话未说完,他已如同一条滑鱼似的溜了出去,窜到另一条走廊上。 他突然想起了宫南燕曾告诉他的话:“大师姐的恋人在月圆之夜总要吃一些生肉的,而且不是鸡鸭家禽,必定是某些大型兽类才好。因此我们那边山里都没有狼了。” 狼人会吃狼吗?也许会的。那这里的狼人、吸血鬼会不会也吃人呢?这也说不准。 楚留香突然想起了张洁洁某次跟他说的:“我们那里的人,血液全都是冰的……和他们在一起呆久了,简直就要疯。” 他突然对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同情,待在这种地方,也许真的会疯的。像她这种活泼可爱、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被禁闭在这里,与怪物为伍,岂不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情? 转过一道石廊,又是一道石廊,无穷无尽的紧闭的石门。 这“麻衣家族”所拥有的钱财势力,着实乎人们的想象。难怪人说,进了这里就再也别想出去,难怪那个老妪说,一旦进入此门,从此万劫不复。 他停住了脚步,突然一扇门打开了,一只纤手向他招了招。 那居然是艾青。 艾青问:“你到底是来找谁的?” 楚留香问她:“近日你们这里有客人么?” 艾青古怪地看着他,仿佛楚留香是个疯子:“客人?我们这里会有客人?”她叹了口气,道,“我们是绝不可能出去的,除非‘神’布命令,有任务需要我们执行。而外人一旦来了这里,也必定会被杀死。” 楚留香问:“若有活下来的客人呢?” 艾青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那他自然会成为我们的贵客,甚至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他也永远别想再出去了。” 楚留香陷入了沉思。 艾青不耐烦道:“你现在要找谁?” 楚留香说:“我要见你们的圣女。” 艾青说了一句“好”,楚留香腰间一麻,软麻穴内已被插-入了一根银针。他倒了下去。 他被带到一处神殿,那是他所见过的最恢弘壮阔的神殿,在明月升起之时,神殿背后的人缓缓走下,必定如同瑶姬仙子降下凡尘。然而大殿中央四处画着的诡秘符咒又为这神殿以及殿中人添上几分鬼魅之气,四处香烟缭绕,教这殿堂也变得暧昧不清。 果然是魔教遗众。 钟声敲响,这黄钟大吕一样的乐声响彻天地之间,说不出的博大、神秘、悠扬。 楚留香再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一个面戴黄金面具、身穿七彩金袍的人坐在大座上,远远看来,那人遍身似乎都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笼罩。 这是否就是麻衣家族信奉的神? 楚留香想起了魔妪的话:“你见到他们的神,而后揭下她的面具,便可向她问出所有的问题,她会回答你的全部疑惑……” “神”判带陌生人入内的艾青以血刑,这是要她流尽全身的血! 千钧一之际,楚留香身上的穴道解开了,他飞扑而起,赶在任何人阻拦之前,揭下了“神”的面具。 一揭下来,再也无人前来拦他,他们都跪在了地上。 楚留香也怔住了,只因黄金面具后,正是张洁洁可爱的脸庞! 她弯如新月的双目含着热泪,正欣喜万分地注视着他。 她扑入了他的怀里,不由分说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楚留香震惊之下,赶紧推开她。张洁洁却又扑入他怀里,又哭又笑道:“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来到这里,我做梦也没想到……楚留香,谢谢你,谢谢你……” 楚留香莫名其妙,赶紧要把她推开。 响彻天地的钟声再一次敲响! 悠长而神秘的钟声中,一个白衣人从殿后缓缓走了进来,在五彩的光线中,她仿佛才是神!真正如同冰雪一样、高不可攀、威不可测的神明。 楚留香的血液却好似凝结住了,他这次再顾不得张洁洁,用力推开了她,几乎推得她跌在地上。那神秘的老妪却现身及时扶住了张洁洁,她好似已顾不得对楚留香怒,而是瞪着白衣人,嘶声道:“你……你是谁?” 一个面貌斯文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淡淡道:“这是教中贵客。” 老妪愤怒道:“神使,教中几时允许有了客人?” 中年男人道:“左护法,圣女,既然你们二人多年来胆敢假传‘神’的旨意,教中出现一位尊贵的客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石阶下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老妪喝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张洁洁道:“‘神’一直居住在敬天屋中……” 中年男人道:“方才,这位客人已经带着我闯过了敬天屋前十八道阵法,进去看了真实情况,里面根本是空的,早已无人居住,左护法,圣女,你们还想瞒着教中上下不成?” 石阶下有人大叫道:“神使,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为何我们在一年一次的大典中能见到‘神’的身影?” 中年男人道:“你们莫非忘了,左护法也不过四十多岁,正和我们的‘神’是差不多的年纪,也许这一直以来,正是她假扮成‘神’的样子,假传旨意,欺瞒我们!” 老妪冷笑道:“你以为你信口雌黄,大家就会相信么?” 中年男人凝视着她,漠然道:“就算不说这些,‘神’的饮食起居,一向由圣女负责,如今‘神’失踪已成不争的事实,圣女该当何罪?” 老妪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然而下一秒她大叫起来:“她已不再是圣女了,方才有人揭下了她的面具!她已有了丈夫!” 宋甜儿抬起眼睛,淡淡看了张洁洁一眼。 阶下人纷纷道:“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先去看看‘神’是否真失踪了,难道‘神’已抛弃了我教吗?” “不错,若她真的早已不在了,那我们还不如死了好了。” “我们没有了‘神’,还谈什么圣女,什么圣教?这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一窝蜂地向高处的敬天屋涌去,中年男人脸色变了变,跟着跑了上去。 大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楚留香、宋甜儿、老妪、张洁洁四人。 老妪脸色青,恐惧道:“趁着现在他们都不在,你快带着我女儿走罢,若他们腾出手来,那真的一切都完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张洁洁的丈夫,我也不能做她丈夫——我已有了妻子。” 老妪冷冷道:“妻子?休了便是。” 张洁洁拉了拉她,低声道:“不是,哎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妪厉声道:“我只知道,你已揭下她的面具,教义已承认你是她的丈夫!你若不认,信不信我杀了你的原配?” 宋甜儿原本一直凝视着四周的符文,这时候骤然抬眼看着她,冷冷道:“你说杀了谁?” 老妪皱眉道:“你是?” 张洁洁小声道:“她便是楚留香的妻子……” 宋甜儿漠然瞧着她们,楚留香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不错,我与拙荆是不会分开的,方才的事情只怕有诸多误会……” 老妪愤怒道:“你想不认账?” 宋甜儿挣开了楚留香的手!她已看遍了魔教秘本,如今只想离开,她对老妪道:“让开。” 老妪道:“你走可以,楚留香必须与我女儿一起。” 宋甜儿的黑眼睛注视着她,许久,轻轻笑了一声:“是否一直以来,我的脾气都太好了?” 老妪皱眉道:“什么?” 楚留香心生不祥,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道华丽无匹的剑光如同飞虹一般凌空而起! 这才是真正的神迹。 老妪已倒在地上,犹自双目圆睁。她本自负为麻衣家族第一高手,却万没想到连出手都来不及,已死在宋甜儿剑下。 宋甜儿看她的眼神,不会比看一只蚂蚁更在意。 她轻轻吹落剑尖上的血滴,还剑入鞘。 张洁洁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双手颤抖地去探老妪的鼻息,哭叫道:“妈,妈!” 原来这老妪竟是张洁洁的母亲。 宋甜儿起身要走,张洁洁却怒吼了一声:“你这个杀人凶手!” 她美丽的新月眼已不再美丽,那么愤怒、不甘、痛恨地大睁着,手中一对短剑,向宋甜儿极快地刺来! 宋甜儿的手本就在剑鞘上,她的手轻轻一动,眼看这一条如花的生命又要消逝在眼前—— 然而楚留香呢? 楚留香是否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生? 他实在已想不到,宋甜儿竟变得如此冷酷、如此漠然。 老妪和张洁洁,罪不至死! 救下张洁洁,也许只是基于他的原则。 然而这该死的原则! 他夹住了宋甜儿这一剑。天下也只有楚留香,能接住宋甜儿的剑。 因为只有他,不败。 张洁洁险死还生,倒在地上低低啜泣着。 宋甜儿慢慢把剑抽回来,锋锐的剑气在楚留香手上留下了一道口子,冰蓝的剑身又沾上血迹,妖异、冰冷、迷人。 只是这是爱人的血。 谁也说不清这一刻宋甜儿复杂的眼神,仿佛是诧异、仿佛是疑问、仿佛是疲乏,更仿佛是释然! 这一刻,芳草枯萎,这一刻,素心无情。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楚留香在后一边喊着“甜儿”一边追来,她的身影翩翩的、从容的,却越来越快。 他再也追不上。 一时真气走岔,楚留香竟跌了下去,倒入瀑布之中。 眼看要在水流的巨大拍击之下撞在岩石上,撞个粉身碎骨,一只素手却又拉回了他。 楚留香惊喜道:“甜儿!”他急切道,“甜儿,你不要生气,我和她绝没有任何干系……” 宋甜儿却只是摇了摇头。她陈述事实一样的理智、淡漠、和缓:“楚留香,你我缘分已尽。” 楚留香拉住她的手,急道:“我不信,甜儿,你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要在一起,又怎会缘分已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留香的手摸上宋甜儿的腕脉,摸了一遍又一遍。 宋甜儿垂着眼睛,却很有耐心似的,任由他一遍又一遍确认这残酷的事实。 楚留香终于失声道:“甜儿,我们的孩子——” 宋甜儿默然不语。 楚留香脸色灰,双手一下子抚上了宋甜儿的脸:“你没事罢?你是否出了什么意外?现在身子感觉如何?我真该死,我本该一直陪着你的,我……” 这个时候,第一反应还是先心疼宋甜儿。 宋甜儿突然有种惘然,一时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她道:“我很健康。”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那怎么会?”怎么会流产? 宋甜儿道:“这本就是我的计划。” 楚留香被打击得身子摇晃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道:“你早就计划着让他离开我们?” 说到离开两个字时,他声音都变了调。 宋甜儿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为了剑道。” 是,还能是为了什么,只能是为了剑。 楚留香惨笑。 这世上竟会有这么狠心冷酷的女人、妻子、母亲。 他们的孩子,本会有白胖胳膊,圆溜眼睛,聪灵神情…… 现在万事成空。 他眼中,竟已有泪流了下来。 楚留香不该有眼泪,楚留香流血不流泪。 然而他毕竟还是一个人,还会感到痛,痛不可当。 宋甜儿却看不见,她背对着楚留香,在片刻的沉默和犹豫后,她好像在为某件事情担忧,迅地离开了。 楚留香也没有再挽留她。 一个死人,一个心死的人,拿什么去挽留所爱的人? 这无疑是楚留香所遭遇的最大打击。 他爱的人离开了他,彻底的、决绝的、没有留一丝挽回的余地。 她甚至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了,就为了离开他。 这样的打击足以致命。 心死了,人又怎能活着? 更何况,楚留香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一个假名,它代表的是一种精神,永不屈服、充满信心、光明向上、坚定不移的,江湖人中的神。 像是神一样的名字,却有着人的温暖。 如今他心已死,他已失去了那种信心和光明。 江湖上,是否再也不会有楚留香?

57飞蛾 第五十七章 从古到今,在江湖人的传说中,快乐的地方只有两个。 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京中的天一楼。 天一楼有数不尽的财富,有遍布全国的庄园,有能抵达世界各地的船舶,只要它的主人想,就可以买下任何东西。 同时,它的主人还是江湖上最闻名的剑客,也是最出众的美人。 天一楼的名声却并不来自这里,毕竟一个门派若并不争勇斗狠,而是一心赚钱、进行建设的话,那也碍不着旁人的事,相对的也就不具有话题性。然而它在赚了钱之后非常热心于教育事业,在全国至少已投资了四五家书院,还有越办越大的趋势——它甚至为王阳明专门成立了一个心学书院,表示若王先生哪一天退休,欢迎来做院长。可惜阳明先生投身官场,对此暂时没有兴趣。 这样一个好地方,最近却传出要更换主人的消息——这不免让人遐想万千,热血沸腾。 湖南洞庭湖畔,苏蓉蓉和李红袖被人拦下后,面对着满面含笑的无花,表情古怪。 “你问我们,要怎么找到楚留香?”苏蓉蓉蹙眉,“你找他做什么?” 无花笑笑:“苏姑娘请放心,天一楼绝不会对楚兄不利的,找他自然是有件大大的好事。” 李红袖冷笑道:“你为何不去问你们楼主?莫非她连自己丈夫在何处也不知道么?” 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的女人,自然是很失败的。 无花微笑道:“实不相瞒,找到楚兄,正是敝楼主的意思。” 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地说:“斩月楼主不久前留下谕令,她在天一楼的全部财产权利皆转由楚留香所有,这正是我们必须马上找到楚兄的原因。” 这样大的一笔财富,宋甜儿居然全部转赠给了楚留香?两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苏蓉蓉问道:“楚留香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无花道:“那至少已是九个月以前,在传说中的麻衣教,最后一个见他的,正是敝楼主。” 苏蓉蓉深思道:“那个时候他们说了些什么?” 无花道:“这就无人知晓了——只因斩月楼主也已在江湖上失踪了这么久。” 李红袖睁大一双美眸,震惊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无花也缓缓皱起了眉,他摇了摇头。 听说但凡到过麻衣教的人,最终都会放弃红尘中的一切,再也回不到最初。 莫非这个传说竟是真的? 莫非楚留香和宋甜儿竟是真的忘记了俗世凡生,抛弃了全部的财富、功名、利禄,抛弃了友情,抛弃了事业? “等等。”苏蓉蓉道,“那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斩月楼主的意思?” 无花道:“她虽不再回天一楼,也未曾出现在江湖上,但有一个地方她还是要去的,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有极其特别的意义。原随云在那里等候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见着她一面,带回了她的这道谕令。” 无花苦笑着,补充道:“而之后我们在江湖上搜寻楚兄,也已过了半年。”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无所获。” 苏蓉蓉道:“所以你就来找我们,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找到楚留香?” 无花答:“是。” 苏蓉蓉凝视着他姣好如少女的脸庞,缓缓问道:“就算我们有法子,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们该帮你?” 无花信心十足地笑了:“因为这是为了楚留香好。” 他解释道:“楚留香是不该离开江湖的,在这里,他受到万众景仰,他有无数的朋友,这里才是他的舞台。就算没有斩月楼主的谕令,你们在得知楚留香失踪的消息后,也必定会开始找他的。更何况,这样大一笔财富,任何人错过了都会后悔终身。” 李红袖冷冷道:“不包括楚留香。” 无花失笑:“是,是,不包括楚兄。” 但她们显然已被他说动了,只是谨慎的天性让她们还要问:“斩月楼主为何放弃她的财产?” 无花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叹息似的道:“因为一个信徒为了她所信仰的东西,是不惜放弃一切的。” “你是说她是信徒?” “是。剑的信徒。” “她永远不会再回到江湖上了吗?” 无花的表情变得更严肃:“我们谁都不希望这样。” “为什么?” “因为这是江湖的损失!” 无花好似已不想再多说,他只是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兰花先生?” 苏蓉蓉和李红袖大吃一惊,她们万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她们最大的秘密。李红袖很快地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兰花先生,就应该能猜到,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计划。” 是。很大很大的计划。一场绝世的战役。 一次有死无生的行动。 飞蛾行动。 事实上,它是让两个楚留香很亲近的人投入必死的境地,从而逼得楚留香现身。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现身的,他不能看着他们死。 参加战役的双方是慕容家的家主慕容玄珠,以及西北道上的铁大爷。 地点是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镇上。 之所以无人,是因为居民全部都被清走。 然而真正的狙击目标却是途径此地的龟兹长公主,以及她的新婚夫婿,胡铁花。 参与其中的人,包括苏蓉蓉同父异母的妹妹,苏苏,苏佩蓉。以及李红袖亲生大哥的女儿,她的侄女,袖袖,李蓝袖。 可笑的是,苏佩蓉与李蓝袖,又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们还有另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妹,狼来格格郎格丝。 很多很多的人都死了,但不包括苏苏。她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宴会,那宴会上只有五个人,却有足以服侍五百人的下人在服侍着他们。 一看到他们,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因为她知道,这次行动已彻底失败了。 苏苏虽自认为很重要,却也没重要到知道这一件事——“飞蛾”行动,本来就只许失败,不许成功的。 虽然死了这么多人,它的主使者却并不想真的杀死龟兹长公主、胡铁花、楚留香,他们根本不想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他们不过是想逼楚留香出来而已。 苏苏看到了三个男人,两个女人。两个女子都蒙着白色的面纱,看不出是美是丑,但她们身上都拥有一种绝美的风姿,既优雅、又美丽。 而三个男人里,一个英俊、一个爽朗、一个冷酷,他们三人都对女子、特别是江湖上的女子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最英俊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样式非常非常简单。他非常瘦,简直已太瘦了,他的脸是大海浪翻时泡沫那种白,比起白玉来,更有一种缺乏血色的感觉。 可他的神态气质和风度更是无法形容。飘逸、冷静、浪漫、脱俗。 看见他,就觉得心里非常温暖、非常安宁、非常依恋。 苏苏以最曼妙的姿态站了起来,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看她,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屑。 只有一个人看了过来,他也立刻站了起来。 正是那个最英俊的人。 他的态度非常温柔,他的风度也非常温柔,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仿佛心已被大火焚尽,只留下荒原千里。 仿佛在精神世界已死过千万次,只留躯壳还在人间! 苏苏颤声的、娇怯的道:“你是不是楚留香?” 自然是的。 除了他,谁还有这种接近“死”的魅力? 像死亡一样,让人觉得安宁、泡进热水一样的松弛与安宁、不祥的安宁。 又让人想起“忘记”。 就像已把心挖了出来,从此对什么都无所谓。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活着,一切都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并且明知它再也无法愈合。 就算他曾遭受过这样可怕的折磨,他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因为他与爱情做了搏斗,并且战胜了它。 他已忘记了那个让他痛苦万分的人,再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狂。 苏苏失声道:“你不是已经死了?” 楚留香微笑道:“是。我本来打算‘死’的,但我暂时还死不了,因为很多人,也因为你。” 因为很多人都与此事性命攸关,如果他不出现,那他们必死无疑。 筹划这个行动的人,根本就是在用生命逼他出现。 但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在江湖上,最不值钱的是什么?无疑就是人命。 蒙着面的一个女孩子冷冷道:“你又调戏人家小姑娘。” 她正是曲无容。 而在她旁边的无疑是她的丈夫,一点红。 另一对夫妻则是胡铁花和白尺素。 苏苏已全部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她震惊道:“你们已知道了这场战役的全部经过?” 否则,原本应该在明日经过这里的胡铁花和白尺素,怎么会提前到了,还坐在山崖上,和楚留香喝酒。 白尺素温柔道:“不算。我们还不知道主使者的名字。” 胡铁花道:“我们只知道他的代号,兰花。” 兰花先生。 这个人到底是谁?现在没有人晓得,而唯一知道的无花,他当然会守口如瓶,当做自己从来没和苏蓉蓉、李红袖碰过面。 在曾经脏了手之后,他已太懂得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苏苏问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为何不干脆制止他们这一场战役?” 曲无容淡淡答:“他们要布置这一个局,是为了杀楚留香。而我们也需要这一个局。” 苏苏道:“你们莫非也要杀一个人?” 一点红竟然开口了,他道:“不。我们只想找到她。” 楚留香的眼睛突然燃起了火光! 苏苏不免吃惊。她从没想过,像他这样冷静而克制的人,也会有这样狂热到不顾一切的表情。 化成灰烬的心,也会死灰复燃吗? 但这样的神情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又变得冷淡,甚至有些微的疲惫。他道:“不错。这一次若我不出现,下面那些人会死——同样的,若她不出现,我也会死。” 苏苏吃惊极了。 谁?谁又值得楚留香舍命相酬? 慕容玄珠和铁大爷的战斗已进入尾声,兰花先生出现了,铁大爷死在她掌下。而慕容玄珠岂非也将要死在铁大爷的死士们手中? 淡淡的郁金香香味,楚留香出现了。 他救下了慕容玄珠,也救下了袖袖。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尊重生命、热爱生命,他不会让两条无辜的生命因为他而消逝。 这两个人在他身后,楚留香的面前,是剩余的十二个死士。 面对这样多的敌人,哪怕是他,也需要全力应付的。 而慕容玄珠和袖袖已然出手! 冰冷的刀刃,下一刻就要刺入楚留香的心脏。 那个被隐秘期盼的人,到底会不会来? 长街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是妙龄女子的身姿,穿着宽大的、质地绝佳的舒缓白袍,广袖。 她腰间配着一柄冰蓝色的剑。 仿佛只是一阵凉意,慕容玄珠和袖袖的手腕已然断裂,他们这辈子都不能再握剑,或者拿任何兵器。 然而他们却并没有怨恨或者愤怒,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出手,他们居然还能活着,这本已是一个奇迹。 因为在传说中,她的剑下没有人可以生还。 她带走了楚留香。 又是那个山崖,此时却已空无一人。 楚留香凝视着他,眸子和语气一样冷淡:“你怎么来了?” 宋甜儿沉默了一下,静静道:“他们不该暗算你。” 楚留香的声音依旧冷得像冰:“为什么给天一楼留下那样的命令?” 宋甜儿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对你,我非常抱歉。” 楚留香突然大笑起来!他一字字道:“给我钱?” 那简直已不是笑,而是心在尖叫,因为无可避免的、绝望到死的疼痛。 宋甜儿看着他,等他笑完,才慢慢道:“不止。”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对楚留香道:“请跟我过来一趟,我要让你去见一个人——你不会后悔的。” 楚留香冷冷笑着,然而,看着宋甜儿走远的身影,他还是跟了上去。 爱情,就是这么悲哀。 然而楚留香确实不会后悔的,宋甜儿带他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山庄,在舒适温暖的主卧室里,两个奶娘守着一个小婴儿—— 他出生才一两个月,看上去实在小得可怜。然而那可怜又可爱的桃子一样面庞,却教楚留香惊异到无以复加。 “我把他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他,因为他是我和你的孩子——但是,也请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只养育了他三个月,其余的时候,他是在空桑果里培育长大的。但是他比绝大多数孩子更健康、资质也更好。” “无论你还想不想让他练剑,都可以。” “若是哪天,你彻底放下了……请把他还给我。” 宋甜儿走了。 楚留香小心地、慢慢地把他儿子抱起来,捧在手里,静静注视许久,突然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微笑。 他实在已不知再说什么。 这可怕的、可悲的、可鄙的命运。

58新月 第五十八章 江湖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它具有话题性。 活跃其中的自然都是人,勇敢的人、愤怒的人、不甘的人、慷慨的人、善良的人、热情的人。真正能代表江湖人特性的也就是人性,非常复杂,冲突非常激烈,然而到最后,总是邪不胜正。这大概是宇宙中的某种真理。 但不知为什么,身处其中的人,却总喜欢把一些特别杰出、特别优秀的人封为“神”。并且一直谈论他们、一直膜拜他们,为了追随心目中的“神”,许多少年不惜付出年轻而璀璨的生命。 这些“神”,自然也是被人挂在口中最多的。 不但后世的人在谈论他们,就连当世,也常常有一些神秘的组织,以收集他们的资料为乐趣,以分析他们的性格为任务,以点评他们的人生为最大的光荣。 昆仑山,据传是中华大地二十多条龙脉的源地,其威严与神秘,凡人不可测。 在昆仑大山隐秘的山坳里,在一片灰白色山岩之间有一座古老的白石大屋,它的每一块岩石至少都有五百斤以上的重量,一座这样的房子,修建在这样的险峻的山中,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后来的人本就无法想象自己祖先曾有过的成就。 比如兵马俑,比如金字塔,比如复活岛上的巨石雕像。甚至比如,就在本朝,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技术,因为久不动用,几乎也渐渐失传了。 若非楚留香与宋甜儿的婚礼在江湖上掀起了一股造船热,只怕这些平凡却又伟大的技术真的会悄无声息、湮灭于历史的尘烟中。 这房子共有三层,两层在地下,一层在地上,共有居室三百六十间,最大的一间可容千人聚会,其间富丽堂皇之处,不可想象。 江湖到底有多藏龙卧虎,你永远也不能知道。 这样一个组织之所以选在昆仑山中建址,自然是因为它有着特殊的职能。在它最机密、最大、处于中枢地位的一个房间中,赫然放置着满满一屋子整理妥当的卷宗,每一条都是耸动武林的机密。 它就像是一只“眼”,始终默默注视着武林中生的大事、秘事、骇人听闻之事。组织中的人自然也都是些能人异士,但他们却始终甘于平凡,他们不追求自身的闻达,反而将收集消息、窥探隐秘作为毕生任务。 几乎没有人知道,李红袖就是其中一员。她的出身在三女当中是最好的,她的来历也比苏蓉蓉、宋甜儿都要更神秘。苏蓉蓉的父亲名叫苏诚,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骗子,她还有个兄长,精通易容,外号“小神童”,她也有一个妹妹,名叫苏佩蓉,小名苏苏。而宋甜儿一家都不是江湖人,只不过当年不幸卷入了“暴雨梨花钉”事件当中。 而李红袖的父母是谁,则无人知晓。只有人知道她兄长名叫李蓝衫,“蓝衫才子”之名,在士林中也算鼎鼎。然而他并未去考进士,反而投入武当门下,成为了武当后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剑。这样一个曾连胜十九场战斗的俊秀风流人物,就在二十岁那年死在了“中原一点红”的剑下。 李家的子女,都很有才气,书读得很好;然而也都带有一点拼命一样的野性,非要投身江湖——当然,在江湖上,他们做得也很不错。 “所以,最后能留在香帅身边的,竟然是李红袖。”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一个成功的男人可以没有老婆、没有知己、没有恋人,但他能没有账房么?” 说着,石屋最神秘房间中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正在谈论着楚留香的,是一名老僧,和一个拥有很长很长双腿的女人,她名叫郎格丝,绰号“狼来格格”。 这个房间里机密很多,然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属于“楚留香”和“斩月楼主”的两大柜资料。 里面有关于这两个人的一切,他们的祖先,他们的出生,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玩伴,他们喜欢的玩具,他们的朋友,他们进入江湖后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们的敌人,他们的恋人,他们爱吃的菜,爱听的乐器,爱穿的衣服,爱住的屋子…… 还有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 狼来格格毕竟是个女人,她所关心的,依旧是“爱情”这个迷人而永无休止的话题。 “当年谁都以为,楚留香在三女当中最看重的是苏蓉蓉。没想到最后他爱上的是斩月楼主宋甜儿,最后能陪在他身边的是李红袖,苏蓉蓉却彻底没戏。” 老僧宽容地微笑着:“一个人若风头占得太多,就很难笑到最后的。” 狼来格格动了动双腿,换了个姿势——一个能让旁人更好地欣赏她双腿曲线的姿势。她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斩月楼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僧问:“你很难想象?” 狼来格格说:“江湖上自然也有很多不要丈夫的女人,甚至有很多连家产、子女都不要的女人,这本没什么奇怪的。”她缓缓挑起了眉,“但连楚留香这样男人、连天一楼这样的产业,居然有一天都会被人弃之不顾,这实在已出了人们的想象。不错,这也出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根本无法理解她。她还能要什么?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她都已得到了。” 狼来格格反问道:“若是你,若你是一个女人,你舍不舍得抛弃天一楼主人的地位、抛弃楚留香这样的丈夫?” 老僧道:“我不舍得——即便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个男人,我也狠不下心的。” 这样的话由一个老头子说出来,自然更是有趣,两人又一起大笑。 老僧道:“斩月楼主,本不是一个可以以常理度之的人。”他指了指满室的档案柜,“每一个人成功,都有他成功的理由,武功、智慧、运气,甚至家世,缺一不可。” “可她却没有理由,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儿,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武功、智慧、眼光、气度。” 狼来格格问:“你们查不出她的武功来历?” 老僧答:“查不出。”他想想,又说,“只有传说中的剑神西门吹雪,与她的武功心法、剑势剑意才有些许相似。然而剑神的武功失传已久,斩月楼主又是从何得到的?” 狼来格格却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她敷衍地笑了笑,继续问道:“斩月楼主和楚留香,究竟是为什么而分开的?” 老僧微笑道:“你觉得呢?” 狼来格格笑道:“有人说,是为了传说中麻衣教的圣女;也有人说,是无争山庄如今的庄主从中作梗,这才拆散了他们。依我看来,多半是那圣女作怪,否则斩月楼主怎么连孩子都不要了,独个儿出走?” 老僧说:“你觉得他们两人,还有没有感情在?” 狼来格格肯定地答道:“自然有的。楚留香这个人,好像只要他活在江湖上,麻烦就会不断的来找他,他本人是一个传奇,他的经历自然更是一个传奇接着一个传奇!” “他平生多少次历险?他面对过多少不可战胜的敌人?多少次他陷入到必死的境地里?” 老僧接道:“没有人知道。但江湖上所有人都晓得,一旦楚留香陷入困境,那么斩月楼主一定会来救他!” 狼来格格轻笑出声:“而‘剑神’斩月一旦出手,又还有谁能带走楚留香的性命?一万人不可以,十万人也不可以……” 老僧道:“楚留香身为天一楼之主,本就是大半个江湖的主人。而斩月楼主的斩月令一旦出,便是千万人争抢不及的宝物。” 狼来格格悠然道:“这两个人,一个是入世的王者,一个是出世的仙君,虽然相隔万里,却都受到无数人的景仰,这样的两个人不在一起,才真的是可惜了!” 老僧道:“你知道一名剑客,像斩月楼主这样的剑客,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狼来格格迟疑着,许久才答:“傲气。” 老僧赞许地笑了:“不错,你果真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聪明许多……一位剑神,最不可缺少的就是这股傲气,凭着这股傲气,他们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视如草芥!” “他们要的,只是自己一剑挥出时的光辉和荣耀,为了这一刹那的巅峰和永恒,他们可以放弃一切。” 狼来格格说:“而他们必须放弃的,就是感情。”她嘴里虽然说得肯定,却不免抬头望着老僧,看他是否认同。 老僧神秘地笑了。 谁能知道?除了宋甜儿和楚留香,谁有资格谈论他们之间的感情?除了他们,谁又能真正猜出他们之间的结局和末路? 然而传奇是不会结束的。 —————————————————————————————————————————— 很久之后,楚渊若向自己的长辈们打听姐姐小公主的来历。 小公主是斩月楼主的养女,也就是楚渊若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因为她养父母的地位,她在江湖上被人尊称“小公主”。但楚渊若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其实是西门梦远。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闲梦远,绮梦碎。 而楚渊若的名字呢? 若渊,若临深渊。 就像他的父亲楚留香有一次喝醉了,对胡铁花说的那样:“我已经在深渊之中,我已经在炼狱之中。” 当然,楚留香对他儿子是这么解释的:“是善若水,静若渊的意思。” 给他追问得不耐烦了,仍然好脾气地说:“你实在不满意,以后带去见祖父祖母的时候,自己想一个正式的名字好了——反正我和你的名字都是随便取的。” 楚渊若一向对小公主很感兴趣,为什么她可以被母亲带在身边,他这个亲生的却不可以? 他的长辈们不得不对这个圆胖胳膊小尖脸黑滚滚眼睛的三头身男孩子讲清楚整个故事。楚渊若智商很高的,你要想糊弄他,倒霉的一般都是自己。 那个时候,楚留香被他的朋友焦林委托,帮忙找到焦林失散多年的女儿。焦林不知道他女儿的相貌,也不知道他女儿的名字,但知道她胸口有一弯新月一样的胎记。 这可就把楚留香难倒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女孩子肯定不会把她的胸口给人看,楚留香怎么找? 但他还有另外一项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接到了他朋友胡铁花的求救讯息。 这件事情自然要瞒着胡铁花的妻子白尺素,不过好在白尺素早就习惯了丈夫成天不着家,她也很懂得不闻不问的艺术。 胡铁花已经被四个小姑娘制住了,楚留香救下他之后,这四个小姑娘也并没有离开,反而一路缠着他们,非要置胡铁花于死地不可。 直到遇见花姑妈,楚留香才终于知道,这次胡铁花接了一个要命的任务:将玉剑公主送给史天王做老婆。 就在遇见花姑妈的客栈附近,楚留香见到了一个东瀛来的忍者,他好奇心一起,就跟着忍者一路追踪而去,直跟到了这客栈的东跨院里。 楚留香溜了进去,打算看看这个忍者到底来做什么。 这个穿黑衣服的忍者拉下了黑色的蒙面头巾,露出一张日本女孩子特有的温柔而娇俏的脸。同时她也开始脱衣服,直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对着镜子照了起来。 正在楚留香尴尬间,就听见这女忍者柔声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够了没有?” 楚留香吓了一跳,想不通这女孩子是怎么现自己的。 然而下一秒,他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带着一种天然的轻浮意味,非常吸引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我还没有看够,我还想再看看,再看得清楚一点,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并不是能经常看到的。” 窗子被推开了,一个英俊的男人就在这一瞬间,已进入了房间。 他脸色苍白,是那种贵族特有的肤色,不健康的、极度的白。而他眉目又十分英俊,双眉斜飞入鬓,眼角挑起。这样英气的剑眉、这样深邃的桃花眼,结合起来就给人一种靠不住的轻浮的俊美感觉。 他的神情也十分贴合他的长相,冷酷的、邪恶的、不屑的。 他开口的话语相当欠打:“你故意不把窗子关好,就是为了要我进来看你?” 那女孩子反而转过了身,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也不是经常能看到的,是不是?” 这人是银箭公子薛穿心。 他武功很高,心肠很冷酷,轻功也非常好。说起来,他简直已经不是和楚留香一辈的人,因为楚留香虽然只比他大五六岁,但楚留香出江湖足足比他早了十几年,几乎已算薛穿心上一辈的人了。 那女孩子名叫樱子,她好似已对薛穿心动了情,正对他投怀送抱。 薛穿心一巴掌将她抽飞了。 楚留香听过薛穿心的事迹,他很英俊、很有钱、很懂情调,因此女人对他趋之若鹜。但他却从不尊重女性,听说他老婆当着他的面掉进河里,他也没去救一救。 据他说,他人生的乐趣就是赚更多的钱,抱更多的美女。 这样一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自然不会讨天一楼或者神水宫女孩子们的喜欢。 因此当楚留香在他旁边看见宋甜儿的时候,实在是惊讶极了。那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感谢起胡铁花来——若非他这次看似荒唐的任务,楚留香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怎么会遇见宋甜儿? 他已一年多没见过宋甜儿了,思念已几乎将他压垮。 虽然有怨恨,虽然决意将她忘记。 但任何一个尝过爱情滋味的人都知道,你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无法忘记。 不过此刻,他只听见薛穿心对樱子说:“你为什么要趁一个女孩子洗澡的时候,把她装进箱子里偷走?” 樱子为何要远渡重洋,来偷一个女孩子? 这件事又勾起了楚留香的好奇心。 待樱子将薛穿心骗出这间房间的时候,楚留香很轻易地就在四柱床后找到了那口箱子,楚留香打开箱子,就看见了一个仅仅裹着条粉红色丝浴巾的美丽女孩子。 楚留香心跳加快了一倍:因为他看见了,这女孩子胸口上,正有一道弯弯的新月状胎记。

59深渊 第五十九章 楚留香只看了一眼,立刻关上了那个箱子。既然这是焦林的女儿,他自然不能放任她被一个扶桑女人“偷”走,他抱着箱子走出了房间。 然而下一刻他就开始愁了:他把箱子放哪儿去呢? 若是旁人,一定想不出办法的,但楚留香想出了——他把箱子寄存在常胜镖局的镖师那里,他们也正是他的朋友。 楚留香的朋友遍江湖,这早已是人人都知晓的常识。 他见到其中尚未喝醉的一个镖师,将箱子交托给了他,对方也保证一定圆满完成任务,一动不动地坐在箱子上,等着楚留香回来。 楚留香立刻出门,打算往胡铁花那边奔去,门刚推开,他立刻怔住了—— 苍白的美丽的脸,苍白的握剑的手,黑色的冰冷的眼睛,白衣,冰蓝色的剑。 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人! 宋甜儿! 楚留香的鞋子仿佛被胶水凝在了地上,他一步也走不动了。 镖师何玉林在他身后微带酒意地喊:“香帅,怎么了?莫非遇到敌人了?” 喝酒的人就是这样的,他们自以为声音很小,其实旁人的耳朵都快要被他们震聋。 而他谨记着自己的诺言,就算焦急万分,也坐在箱子上一步不动。 楚留香回头,笑了笑:“没事,遇到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是。曾经认识的人。 就像任何一个失恋的人一样,楚留香也设想过无数次,如果再和她见面,自己要怎么做。设想了无数的场景,他把这件事当做世上第一难题认真钻研过之后,认为,还是把宋甜儿当一个普通的旧爱就好。 而面对普通的旧爱,楚留香会怎么做? 那要看对方是否对他还有情意,若是还有,那么就表示“我也很想你,你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若是已经没有,那么两人自然就是做不成情人做朋友了。 缘分未到的事,没办法了。 所以如果见到宋甜儿……那自然还是要看看她对他有没有情意,若是有就这样;若是没有就那样,嗯,想清楚了,很简单。 做梦呢。 宋甜儿这一张冰块脸保持了好几年,功力深厚,完全不动声色。 而楚留香呢,他跟个第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小伙子似的,连宋甜儿的眼睛都不敢看,张皇失措地回过头就和何玉林说起话来。 楚留香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出这趟镖,来了多少兄弟?” 何玉林笑道:“四十六……不,四十七个吧?我也搞不清楚是四十六还是四十七……” 喝醉的人话特别多,楚留香耐心地等着他一步步推导完毕,得出结论:“嗯,要是那家伙没有在王寡妇家过夜的话,那么我们现在确实有四十七个人!” 楚留香觉得自己的心跳这才平复下来——若说他见到焦林的女儿后,因为破案成功产生的激动教他心跳快了一倍;那见到宋甜儿之后,那种极度干渴旅人遭遇绿洲的、不可自抑的狂喜教他心跳至少快了三倍。 他转过头,看着宋甜儿,淡淡勾了勾嘴角:“甜儿,好久不见了。” 宋甜儿居然也一直很有耐性地等着他们说完。她点了点头:“是。你还好吗?” 她居然问,你还好吗。 楚留香漠然道:“还不错。前阵子我们刚刚给小渊过了一岁半生日。” 我们,我们又是谁。 宋甜儿眸中闪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她轻声道:“一岁半也过生日吗?” 仿佛是提起儿子,楚留香才露出一些温暖的情绪:“我们都很疼他,小渊他也高兴得很,他还叫了我‘爹’……” 宋甜儿秀丽的唇瓣轻轻抿了一下。 她仿佛想听楚留香说,楚留香却又住口了。 她又缓缓问了一句:“他叫做小渊?” 楚留香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漠:“是。” “哪个字?大名是楚渊吗?” “楚渊若。——深渊的渊。” 宋甜儿脸色剧变! 你是全然无心,还是真的已太上忘情? 但我不信,不相信你在寂寞的、寂寞的长夜里,从来没有一刻回想起你我共渡的无数个夜晚! 我不信你从未从我们的爱情中得到过温暖和力量。我曾为之鼓舞,我不信你毫无感觉。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曾毫无保留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不安,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你的一颦一笑,都牵动我的心肠,你简直掌握了我的全部命运。 而你终究将我推入地狱。你没有救赎。 楚留香平淡地问:“你今日过来,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宋甜儿的神情恢复了冷淡,然而她再不能直视楚留香的眸子。她道:“我来寻一个人,大概情报有误,此刻他并不在这里。” 楚留香道:“是么?抱歉,我得先告辞了——胡铁花只怕有危险。” 他最后一次把冷漠的目光带过宋甜儿的脸,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道么,这是两人相恋之后,第一次,宋甜儿看楚留香的背影。 而不是太多次的相反情景。 等白云生走后,楚留香赶回这里,还未进房间他就已现宋甜儿不在了。他的心不禁一沉,又是一松。 算了,注定是要走的。 早已绝望了,还希望什么呢。 何玉林依旧坐在箱子上,他头一点一点的,已半睡了过去,却仍然没有挪动半步。楚留香把他拍醒,感激地对他笑了一笑。 接着楚留香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不,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在怒。 那是薛穿心。 他叫道:“你跟着本公子到底要做什么?我跟你说了我要把这个箱子带走,你为什么要阻拦?实在不行你用剑杀了我得了,你为什么只用剑鞘?为了讽刺我吗?啊?” 他愤愤道:“你为啥要保护何玉林?啊?难道他是你朋友?”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 薛穿心怒吼道:“我已经知道我打不过你,你能不能说说,你找到我到底是要做什么?只要你说!我全部都会做到!” 对方开口了,那时一个冰冷的悦耳的女声,宋甜儿的声音。 “想不想做魔教的主人?” “想啊,想啊,非常想!怎么,你帮我做到?” 宋甜儿只说了一个字:“是。” 但没人能不把她的话当真的,不当真的人,都是死人了。 薛穿心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有什么目的?” 宋甜儿平静地说:“没什么目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谈谈你自己。” 薛穿心骤然笑了,他用一种很轻浮的声音说:“哦?大名鼎鼎的斩月楼主在晚上找到我,就是为了和我谈谈我自己?让我想想,这是不是有点荣幸过头了?” 楚留香突然很想推开窗子,直接把房内的八仙桌砸下去,照着薛穿心的脸砸。 宋甜儿道:“你的祖先中,有一位非常伟大的人。” 薛穿心道:“是么?是我母亲这边的还是我父亲那边的?如果是我父亲那边的就不要说了,我压根儿不知道他是谁。” 宋甜儿道:“是你母亲的祖先。”她顿了顿,以一种极为尊重、极为慎重的口吻道,“你母亲是剑神西门吹雪的后人,她也曾是麻衣教的主人。” 薛穿心大笑起来,他笑得有点喘不上气,半天才说:“我的天,你开什么玩笑?我母亲?剑神?这也差太远了。”他郑重道,“我母亲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已,而且她已过世好几年了,她根本不喜欢江湖,甚至反对我学剑,她不喜欢剑。” 宋甜儿反问:“是么?” 不待薛穿心反驳,宋甜儿道:“你根本不是一个勤奋的人,也没有很好的老师教你,你却有很出色的武功——为什么?因为你有绝佳的天赋。” “天赋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有的人事半功倍,有的人事倍功半。” “你的武学天赋来自你父亲,也来自你母亲。你母亲本该是一个剑术天才,却因为自小被人逼迫着,所以反而厌恶剑法。但她会爱上你的父亲,说到底也是看中了他的剑——有一种人,他们对剑的渴望,原本从血液而来,全然不由自己做主。” 薛穿心终究问:“我父亲——是谁?” 宋甜儿答:“武林中曾经的剑法第一人,又姓薛,你觉得是谁?” 薛穿心跳了起来:“老天,不是吧?薛衣人?……你千万别告诉我是薛笑人!” 有一个又温暖、又动听、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自然是薛衣人,薛笑人怎么养得出你这样的儿子?” 仿佛只是一瞬间,他就从楼上到了小院中。 楚留香和宋甜儿对视。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笑意。 宋甜儿,你怎么可能无情? 你对我愧疚,你对小渊牵挂,你对薛穿心关怀……你天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不管你修炼了什么样的武功,什么样的心法,什么样的剑术,你的本性不会改变。 只要你曾经爱过,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温情的滋味。如果你真的曾经全心全意的爱过、拼搏过、奉献过,你怎么可能全然抛弃这十丈红尘? 楚留香的心突然定了。 真的是我耽误了你吗?误了你的修行、误了你的大道、误了你的本心? 我说,不是。 或许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薛穿心突然笑了,他实在是个很喜欢笑的人,笑起来也很有魅力。他又恢复了那种邪恶而轻佻的表情,说道:“听说薛衣人卧病已久,他又后继无人,若我过去,薛家庄岂不是我的了?” 楚留香也微笑道:“除非你愿意和薛红红打交道。” 薛穿心露出个厌恶的表情,叹道:“那还是算了,我喜欢钱,也喜欢女人,我凭自己的双手能挣到很多钱,也有很多女人喜欢我……我既不想继承什么薛家庄,更不想沾惹魔教。” 宋甜儿注视他许久,道:“那好,日后若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来海上找我。” 薛穿心笑道:“能得斩月楼主你这一诺,我应该能活更久……听说你还是位神医?” 宋甜儿点头。 她忽然开口道:“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位非常值得骄傲的祖先,他真的是位非常伟大的人,他的路,没走过的人永远也不知道有多么艰难和寂寞……” 她的眼睛望向天边那一轮皎洁的冰轮。 没有敌人,没有知音,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孩子。 没有人知道,有多么寂寞! 寂寞到死! 而且,这条路,无穷无尽。 有无上的青春又怎么样?有绝世的剑法又怎么样?有无穷的财富又怎么样? 永远荒芜。 这是多么可怕的“道”? 眼看宋甜儿要离开,薛穿心突然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已为难许久了。拙荆去年去世了,我和她的女儿现在三岁,放在家中无人照料,不知能否转托楼主,请您收她为徒?” “既然我有剑道天赋却没好好利用,那我女儿应该也有了?别让她耽搁了。” 西门吹雪的血脉,唯一的女孩子! 宋甜儿的眼睛突然亮了。 楚留香又在微笑,就算到了现在,看见宋甜儿的心愿能够实现,他也依然为之而高兴。 虽然我在地狱中,我也不希望你快活,但我……还是忍不住关心你。

60专注 第六十章 宋甜儿走了。她此刻要赶到薛穿心的家中去接他女儿。 梨花院落溶溶月。 一身银色夜行衣的薛穿心望着楚留香,嘲讽地笑道:“你怎么不追上去?” 楚留香不为所动,镇定道:“我应该追上去么?” 薛穿心大笑道:“楚留香,旁人不知道你,难道我还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人,见到她这样冷冰冰的女孩子,那就跟要了命似的……她越不理你、越拒绝你,你就越是为她着迷狂。你和她明明在一起过,她居然能够离你而去,岂不是大大打击了你的自信心?现在你难道不是可以为她把心挖出来?” 楚留香的脸色变了。他实在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薛穿心这样,对他这么了解的人。 薛穿心瞧着他的脸,恶意地笑道:“你也莫要太惊讶,你的师父夜帝岂不就是栽在这样的女人手里?……你们倒是一脉相承的风流脾气。” 楚留香微笑道:“你知道的真不少。” 他现这青年真的很难对付,之后的数次交锋也证明了这一点。他很冷酷、很傲慢、很贪财、很风流,甚至对自己用出的手段也相当残忍,但不管怎么说,他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 楚留香遇见了杜先生,她用一支八瓣山茶花的花枝与楚留香对敌——这一幕教他想起了宋甜儿,她刚出江湖的时候,也总爱用花枝封住一些敌人的穴道,在她不想杀人、却又不得不动手的时候。 很风雅,很优美。 他也记得,她精通莳花、调香、弹琴、女工,也懂得画画、骑马、鉴赏珠宝、吟诗作对。 但是,都久久不用了。这几年,他几乎没见她理会过除了剑之外的东西。 薛穿心有一点说错了,夜帝不是他的师父。但是他老人家确实指点过他的武功,他其实是楚留香的外公。 杜先生竟然想要勾引楚留香。但她的想法却被一阵幽柔的琴声打断了,楚留香循着着琴声寻去,就见到了宫髻华裳的玉剑公主。 他和玉剑公主谈到了焦林。 “有一次母亲派人带我去见过他的。但他却没有抱我,他连看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楚留香当然知道焦林为什么会这么做。玉剑公主跟着玉剑山庄的杜先生,会有更好的前途,他不能让她牵挂身为一个江湖浪子的父亲。 他却又想起了今天宋甜儿提起小渊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其实楚留香自小也没有见过母亲的。长大后他听人说过,他母亲是世上最温柔、最美貌、最清澈、最可爱的一个女子,甚至连她的武功、轻功、才华、风姿都无一不是绝佳,唯一的缺陷就是有的时候有点口吃。但因为铁血大旗门的规矩,他不能接受母亲的爱,必须在严酷的冰天雪地接受训练。 因此他也没有觉得,小渊没有母亲的概念,有什么不对。 现在他却真的觉得不对了,很不对。 楚留香并没有在正常的家庭里长大,他甚至从来没对家庭产生过渴望,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亲。 而当他真的成亲后,他也一如既往地在外头奔波,为朋友、为江湖而奔忙,甚至将新婚妻子抛在家中。 不要说什么很忙,不要说什么某某事情很重要。压根他就是没有这个概念而已。 就算成亲了,他和宋甜儿还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当然,宋甜儿离开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说改变,又是否已太迟?但至少楚留香突然对江湖产生了一点厌倦之情。 其实越是杰出的人,在人群中就越是会感到寂寞和不舒服。他们通常情愿自己呆着,因为在孤独中他们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才感到快乐。 宋甜儿完全是。楚留香又何尝不是。 只是他天性对友情、对冒险、对欢会有一种渴望。 现在呢?楚留香是不是已情愿抛下一切,与宋甜儿同归海上? 在马车上,楚留香失神地想着,突然微微苦笑:还在奢望什么呢?莫非你忘了她是如何绝情地离开你的么? 楚留香被那位樱子姑娘请到一个扶桑老者面前。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摆着几只晶亮的水晶杯,墙上挂着的对联写:“何以遣此,谁能忘情?” 谁能忘情?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石田斋请楚留香去杀史天王,为此捧出了一整箱明珠碧玉。楚留香看着这一箱子宝物,忍不住笑了。 他是该笑的,天一楼随便一艘船出一趟海,至少也能赚回十倍的价钱。 石田斋说出了另一番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渡一生。” 楚留香的笑容止住了。他面上没有表情,熟悉他的人却能从他眼中看到一抹痛苦。 “你做不到。” 石田斋道:“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因为他有钱,在扶桑国还很有权。 楚留香说:“你做不到。我的确有一个梦中人,她甚至每天晚上都不放过我,让我一觉也睡不好……但我寻不回她。就连皇帝也寻不回她。” “没有人能强迫她,甚至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心意。” 石田斋笑了,淡淡的、轻蔑的笑意:“不知是哪家闺秀?”在他的想象里,这女孩子必定有一个可怕的家族,或者又一个厉害的父亲,但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而已。 楚留香平静地说:“你应该听说过她。她是我的妻子,斩月楼主宋甜儿。” 石田斋再也笑不出来。 在江湖传说中,世上没有斩月楼主办不成的事,只要你取得一张斩月令,只要你付得起相对应的代价,只要你能求得她点头——她的那艘大船,就是所有身在困境的江湖人所梦想的福地。 他甚至也试图求得一张令帖。可惜被船上的女弟子拒绝入内,听说斩月楼主不想回应扶桑人的请求。 楚留香从石田斋那里脱身后,却又被一个大汉请到了玉剑公主那里,她备下了酒菜。 然后,她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脱下了全身的衣服。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那一弯新月。 新月落入他的怀中。 她的身体,美丽、光滑、温暖。 她说:“我只要你记住,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放在以前,楚留香一定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女孩子。她要的东西已经很明显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也那么简单而脆弱,他若是拒绝她,就是对一个女孩子最大的侮辱。 但是这次不一样。他推开了她,然后他取□上的外袍,为她披在了身上。 玉剑公主神情依旧很镇定:“为什么?” 楚留香苦笑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实在说不出什么理由来,以前对着张洁洁,他还能说,我已有了妻子。而现在呢?你让他说什么?我要守身,为了一个抛弃我的人。 玉剑公主的神情之中带上了一点好奇:“我能感觉出来,你心里有一个人。也许你们不能在一起,但是你这辈子最爱她——你几乎把她捧成了你的神明。” 楚留香说:“并没有。” “不,你有。”玉剑公主肯定地说,“我只好奇,怎么有女人能够拒绝得了你。” 但她不久后就见到了想见的那个人,传说中的仙子,传说中的剑道第一人,斩月楼主。 楚留香在海上遇到了史天王的爱姬豹姬。她同样是要求楚留香除去玉剑公主的,在楚留香拒绝后,他和白云生被抛在大海的一条空船上。 这又是一个绝无生理的险境。 再一次的,楚留香看到了一艘华丽的、白色的、巨大的帆船。他自然是很熟悉这条船的。 这根本就是他的婚船。 他本来不想又一次向宋甜儿求救,但白云生已经病得昏昏沉沉了。 看到他的时候,宋甜儿也流露出惊奇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们会出海,是因为梦远说,她想坐船出来玩。”但好像是命运一样,每次他困厄,她一定会出现。 梦远。梦渊。 楚留香心又是一阵刺痛。 小女孩被人抱了上来,她才三岁多,穿白色的裙裳,看上去就像个小仙子。 她跌跌撞撞,扑进宋甜儿怀里。 宋甜儿轻轻摸她的头,抱抱她。小梦远说:“妈妈。” 宋甜儿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母亲,她那么孤高冰冷,她的黑眼睛里好像天生不会带上情意。但这小女孩子不管这些,乖乖依偎在她怀里。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他张开手,将小公主从宋甜儿怀里接过来,一本正经地逗她说:“乖孩子,叫爹爹。” 宋甜儿道:“你不要占薛穿心的便宜,下次他来船上探望梦远,若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找你拼命的。” 楚留香故意歪曲她的意思:“哦?薛穿心可以上船?原随云也可以?就我不可以?” 宋甜儿眨了眨眼睛:“你自然可以。这是你的船。” 楚留香更正:“我送你的,就是你的。” 然而他心中还是难言的欣慰,宋甜儿这样的举动,岂非是对他的信任?当他在极度绝望中得知她出现在这艘大船上的消息时,真的有一种获得希望的感觉。因为这意味着,她一直在他熟悉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她部分的在他“掌控”当中。 当然是一种错觉,但让人极满足。 他笑道:“真是奇怪,我在天一楼,你反而来了船上,和最开始的时候完全颠倒了。” 宋甜儿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楚留香道:“原随云在朝中做官,上个月刚刚提出了女子与男子同等份额继承的法案,你知道么?” 宋甜儿说:“我都知道。谢谢你们。” 不仅原随云是,楚留香更是。当年一起商议过的,办书院、建商船、基金会、银行,慢慢都在着手。 她放弃了全部梦想与责任,投身剑道,这是她的专一。 他大隐隐于朝,扛起全部的重担,实现她的梦想。这是他的专注。 你知道么,最终也不过是,你极于剑,我极于情。

61离居 第六十一章 海天向晚,渐霞收起余下的绮丽,浅海竟呈现出微微的绿波。这就是大海,它实则如同天空一样,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不停变化的。 宋甜儿道:“此刻你要去哪里?” 楚留香说:“我要去找史天王,但一时也不知他的巢穴在何处。” 但宋甜儿的门下立刻就将史天王的讯息呈了上来。她看完信笺里的所有讯息,只是说:“转向,去史天王的岛上。”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大船立刻掉头了。 楚留香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韩王孙在何处么?自从你离开天一楼,他便也消失了踪影,你知道,他本就不是江湖人,我们已许久没听过他的讯息了。” 宋甜儿顿了顿,说道:“他在蝙蝠岛上的小万梅山庄中做管家。” 楚留香惊异道:“什么?” 宋甜儿不太满意似的说:“以他的家世、才华、财富,入朝做官或者下海经商,日后必定都有大作为,偏偏甘于偏居一隅。” 楚留香的心情很复杂。 是,哪里有什么真的隐士呢,人难道能不吃饭、不睡觉、不生活?架子还不是要搭起来,排场还不是要摆起来,服侍的人还不是要这么多。你以为像她这样的人,真的会找一个雪洞住进去,二十年不出来?难道喝西北风、睡土炕上、与猿猴为伍? 那才叫笑话。 她连洗头用的香胰子都有诸般讲究,她连稍微粗糙一点的茶都不愿入口,她出门的时候因为不喜欢外头酒楼里佐料太多的饭菜,有段时间学西门吹雪,只吃白煮蛋。 人一挑剔,难免就会宅起来的。 其实宋甜儿最开始的选择才是最好的,大隐隐于朝。 天一楼本就是她为自己设计的安居之所。 她抛弃世间少有的巨富与权势,还可以说是洒脱磊落,不将这些看在眼中。但放弃天一楼,她斩断的其实不仅仅是责任,还是归属。 楚留香自然放弃了很多,但宋甜儿难道就无动于衷? 而如果,为了一段感情可以退让那么多步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情之一字在你心中,其实重若千钧。 又或者,这不过是楚留香的另一段臆想而已。她放弃这一切,都只为了她的剑道。 在半路上,他们遇到了一艘十分醒目的船,它饰以鲜花、用香料涂壁,分明是一艘花船。这艘船的主人是杜先生,但此刻船上却只有她的女儿,玉剑公主。 船上的护卫们个个如临大敌,半点不见喜船应该有的喜气,反而有一种隐隐的刀兵之气。 玉剑公主却制止了他们,主动来到楚留香和宋甜儿所在的大船上来。 “我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玉剑公主轻轻说,她的眼睛只看着楚留香,再看不到旁人。她脸上毫无喜色,甚至毫无血色;她的衣服也不是喜服,而是素白的衣裳。 楚留香说:“你不问我们去做什么?” 玉剑公主问:“你们要去哪里?” 楚留香说:“我去杀了史天王——你就不必嫁给他了。”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女孩子的怜悯,她还没出世,父母就分开了,童年颠沛流离,父亲不见踪影,母亲并不慈爱,现在终于到了嫁人的年纪,结果又卷进这样的风波。 玉剑公主微笑着摇了摇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就很高兴了。没人能杀得了他的,就算是你也不能,你不必自责,这一切……唉,这一切……”她慢慢叹息着,不再说什么。 厅堂中的侍女们却不由得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玉剑公主。像楚留香这么优秀又英俊的男人,突然跑到船上来向她们楼主献殷勤,就算她们不知道楚留香和宋甜儿之前的纠葛,心里却也对这段感情非常看好。结果又遇上一个新娘子,她不成亲跑来勾引旁的男人做什么? 玉剑公主望向宋甜儿,目中慢慢流露出惊奇、仰慕、深思、黯然等种种情绪来,接着她缓缓敛衽行礼:“斩月楼主,玉剑在此有礼。” 宋甜儿道:“不必多礼。你此番乘船出行,是要嫁给史天王?” 玉剑公主垂答:“是。” 宋甜儿道:“这是你母亲的计划?让你在新婚之夜刺杀于他。” 玉剑公主骇然抬头!然而宋甜儿的神情是那么平静无波,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里,也依然毫无感情。她犹豫许久才低声答:“……是的。” 宋甜儿略微蹙眉,声音冷冷:“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这样的国家大事,让你一个小女孩子承担,又有什么意思?你且回去罢,这件事情,不要再管了。” “史天王的命我寄下了,十天之内,必将取回。” 玉剑公主呼吸急促,秀丽的脸庞涨得通红:“不!我不会回去的,我们为了这个计划,已死了太多人、牺牲了太多东西……我一定要完成它。” 楚留香叹息道:“你自己的性命,就全然不顾了?” 玉剑公主道:“是!所以那天晚上,我才要把我自己交给你……”情绪激动之下,她竟把这个最大的秘密脱口而出,待反应过来时脸上更是通红,口中也支吾不言。 宋甜儿不由得抬起眼睛,看了楚留香一眼。 楚留香却已毫不关心她的想法似的,他只是关切地望着玉剑公主。为了缓玉剑公主的情绪,他开口说道:“自本朝以来,倭寇就一直是沿海地区的祸患之一。只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本朝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因此他们不敢轻易犯我边疆。但后来,造船技术被封存,海军也被解散,倭寇又常常入侵浙江沿海一带。” “近些年,我们和扶桑又建立起了朝贡的贸易往来,再加上海防严密,倭寇之患并不显著。” 玉剑公主说:“也因为玉剑山庄在其中耗尽了我们的心血,尽了最大的努力!” 楚留香微笑道:“是。但朝廷已预料到,倭寇贪婪之欲永无止境,再过些年他们只怕更为猖獗,也许又会攻上我们的国土,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或许过不久,陛下就要下令重整海军了。” 玉剑公主一怔,大声道:“真的?” 楚留香点头:“我又怎会骗你?”他顿了顿,“其实,早在前年,斩月楼主就已向陛下提过此事。再加上天一楼船只众多,难免倭寇之侵袭,就算朝廷无所作为,迟早天一楼也要向倭寇出手的。” 他凝视着玉剑公主,含笑说:“所以,你真的不用牺牲你自己,你完全可以嫁一个好人,过几十年平凡却舒服的日子。史天王这样的人,交给我们这样真正有责任和能力的人来对付。” 玉剑公主好似已呆了。 船上的人已能够看见小岛的轮廓,从远处看,这就是一个渔村而已。 甲板上站着三个人。宋甜儿、楚留香、玉剑公主。 宋甜儿道:“你既然不愿回去,待会儿就呆在船上,不要上岛。” 玉剑公主“嗯”了一声,抬温柔地说:“楼主,你人真好。” 宋甜儿一怔。 玉剑公主说:“第一次瞧见你的时候,我也想,这么冰冷又杀气重重的人,看上去很难接近。但后来才现,你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同时又肯为了旁人着想……你外表虽这么冷漠,心却是最好的。” 宋甜儿冷淡道:“你想太多了。” 自从脱离了死亡阴影,玉剑公主好似也恢复了一点小女孩子的脾气,她笑嘻嘻地道:“虽然看起来你对什么都不关心,但就好像陀螺似的,”她扬手做了个抽打的动作,“楼主你只用手轻轻拨一下,所有的事情就都随着你的心意转了。然后你也不再管它,只是偶尔看它一眼,若是它转得出了轨道,你就随意地把它拨回应该有的地方。” “看起来,只费了一点点力气,但作用比什么都大。” 楚留香嘴角泛起了微笑:“你说得真是形象极了。” “难道我说错了么?” “没有。你说得完全正确。” 玉剑公主脸上还是那么烂漫而柔和的笑容,说出的话却锋利无比:“只是我不明白,你对全天下人都这么好,你甚至对我都这么好——比我父母对我都好。” “你为什么不肯对楚留香好一点?”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人的心,又有谁会懂,连自己都不懂。 两人望着宋甜儿,宋甜儿望着孤岛,仿佛出神似的,海风吹起她的鬓,她站立如一尊雕像。 玉剑公主大声道:“你以为这几天,我还没有看明白么……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你明明应该对楚留香好一点的,结果你对他却比对谁都坏,莫非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么?” 这样一个孤独、自傲、娇生惯养又处境艰难的女孩子,很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孤勇。在刚见到宋甜儿的时候,她一看见楚留香的目光,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那时的一点嫉妒和不忿,居然酿成今天,当面质问的勇气。 宋甜儿只是沉默。死一样的寂静的沉默。 醉倒春风里,多么容易。想要挣脱命运,想要坚持最初的一点追求,多么艰难。红尘炼心之难,今日才知。 楚留香笑了笑:“你不懂,我却明白的。” 玉剑公主瞪着他:“你明白什么?” 楚留香谁也没看,他看着千里的烟水,缓缓道:“因为她对旁人都很好,唯独对自己很坏。我和她本就是彼此的一部分,她自然该对我坏一些的——这就叫连坐。” 如果不是亲人,不是割不断的情意在,能连坐到你么。 他自己笑了,玉剑公主却没笑。她一跺脚,恨恨道:“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她飞快地奔回了船舱。 甲板上的两人彼此望着不同的方向,默默不语。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却仿佛生生站成了不同的岸。 杀掉史天王,容易得很。虽然他有六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但这七人加起来也敌不过宋甜儿纤手中的剑光一闪。 只是之后,就是别离,就是分手,就是各奔东西。 一个在江湖,一个在海上。 为何相爱的人偏要别离? 这样的问题,就像为何青春如此易逝一样,是上天也无法解答的难题。 楚留香经过神水宫的时候,想起当年在这里,宋甜儿和水母阴姬那惊天动地的战斗,想起自己和她在水中热烈的拥吻,想起就在这里,她得知了西门剑神后人的下落,从此一路追寻,从此渐行渐远。 是起点,也是终点。 溪流中,水草中,小舟中,有女孩子在唱歌,唱的是古曲: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莫非就是他的末路? 那一瞬间,突然很想大笑、大哭,很想放弃一切纠缠的痛苦的哀伤的磨人的情意。 但他最终只是咬牙笑了笑,大步走向前方,走向他生命中永不会止息的传奇。 他是楚留香。 江湖传说中,斩月楼主再一次现身,是在秋天。 秋天是肃杀的季节,此时天地已肃,杀气方至,所以是最好的死刑执行季节。 那时皇帝陛下在淮安湖中游玩,不知怎的,船只倾覆,他竟跌落水中。秋水本来寒冷,内侍居然来不及施救。 一道白色的影子飘然而来。她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翩然如仙,轻轻松松走到皇帝挣扎的大湖中央,拉起他回到了岸上。 众人惊慌,皇帝不住呛咳,宋甜儿把手贴在他后背上,一道真力渡了进去,寒意尽散。 皇帝牙齿颤,但还是强笑着说:“咳咳,师父,你来了啊,朕还以为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呢……” 宋甜儿不悦道:“你的这些随行太监,都处死了罢。” 皇帝笑了笑:“师父你都话了,那还说什么呢,全部处死,诛三族!” 太监们面面相觑,突然有人暴喝一声,已扑了上来。 宋甜儿冷哼一声,甚至都没有拔剑,手指轻弹间,剑气已击穿了对方的咽喉。 皇帝一边瑟瑟抖,一边还在说笑:“师父你都变成剑仙了啊,下一步是不是要御剑飞行了?” 宋甜儿道:“我确实突破了一部分规则。” 皇帝问:“啊?” 宋甜儿皱眉:“你武功也退步了。” 两人说着,宋甜儿一手托着皇帝的手肘,两人已飞快地离开了当场。 而事后,因为这一次陛下有惊无险的落水,朝廷中对太监内廷展开了一次大清洗,这却是文官们始料未及的。 宋甜儿教训皇帝:“虽然旁人都说你好玩,不管你做了什么,他们都说,这不过是他又一次荒唐之事而已。但你自己知道有什么不同:以前你往关外与鞑靼交战,这样的功绩是足以自傲的。而近几年来你说是巡视江南,却只是在贪玩而已。” 皇帝给她教训得垂着头:“师父,我知道错了。” 宋甜儿道:“嗯,你若无事,试着把河套平原拿回来罢。别让它白白落在外族人手里。” 皇帝笑了笑:“嗯,好。师父,你说我怎么一直没有儿子呢?” 宋甜儿断然道:“这种事,你去问太医罢。” 皇帝说:“实在不行我把皇位传给师父你的儿子好么?” 宋甜儿道:“你正常一点。” 皇帝叹息,垂着头:“我总以为对他们已够好了,结果他们还联合外人来害我……这世上除了师父你,再没谁是真心对朕好的了。也只有你,才会一次又一次来救我,还什么都不要……” 宋甜儿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些:“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皇帝惊喜:“什么?师父你还有喜欢我的地方?” 宋甜儿哼了一声:“自然,否则我岂会收你为徒?你随心从性、放达自然,这是极好的。而且又坚韧不拔、心地善良,更决定了你不会走歪路。” “走你想走的路,不要停滞、不要犹豫。因为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不值得你为之停滞犹豫。” 小皇帝给她夸得满脸通红,不住点头,宋甜儿却默默叹息一声—— 若是遇到了值得为之停滞的人,又当如何? 你知道么,有的时候,宁愿遇到一个不值得的人。

62同心 第六十二章 渊若一直记得,那是秋天,天一楼的庭院中有一棵大大的山楂树。 父亲楚留香不在家,各位楼主也都有事,他逃掉了先生的课,一个人在外面玩。望着山楂树上玲珑欲滴、一串串鲜红的果实,他突然犯了馋,蹙着眉头一直盯着瞧。 后脖子都仰酸了。手指头在嘴边戳来戳去,但最后还是没去含手指头——太不好看了,跟个两岁的小朋友一样。 ——事实上他才三岁。 突然有一个很冰冷的声音问他:“在看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一个白衣佩剑的女子正站在他左后方,用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眼神看着他。 仿佛有点诧异、有点茫然、有点心酸。 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只是静寂和冷落。 渊若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宋甜儿。” 渊若嘴巴讨巧,立刻笑了,流利地说:“甜姐姐,来,帮小渊把上面的山楂摘下来。” 宋甜儿张开手,并不太费事地就把他抱了起来。渊若趁机在她温软的胸脯上蹭了几下,很享受地伏在她怀里——不错,很香。 “要山楂做什么?” “……送给翩翩。” “翩翩是谁?” 宋甜儿要费一点功夫才弄明白,是天一楼某个女弟子的小女儿。 “现在不能吃。太涩。”宋甜儿想想,“这个送你。” 是一把小木剑,她亲手削的。 晚上的时候楚留香回来了,过来抱一下他儿子,问:“今天上了什么课?” 渊若支吾不言,眼看着瞒不过去了,突然说:“今天有个漂亮的甜姐姐来了。” 楚留香哼了一声:“什么甜姐姐糖姐姐的?” “她送了我一把剑。真的,可漂亮了,她还抱我来着。” 楚留香把剑拿在手里看,突然脸色变了,认真问他儿子:“她说自己是谁了吗?” 他儿子含糊答:“就是甜姐姐。” 难以言喻的火焰在胸腔中点燃,楚留香召来下人仔细询问一番,突然从庭院中直追了出去,一直跑到大街上。 但那位“甜姐姐”,哪里还有踪影呢。 月华新吐,清泉细流。 命运不是风,来回在吹。命运是大地,来回你都在命中。 远处楼中有人在弹琵琶,唱曰:“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楚留香静静听着,慢慢摇了摇头。 海上又传来斩月楼主的消息,这次她出关后,公正裁决了巨蛟帮和海龙宫的一处争端,一时声名又噪。 然而这些功名利禄之事,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当年水母说过的话毕竟应验,有一日他们会现,这世上所有名利,都不过增添了他们的负担。 唯一能牵动人心的,只有情感;唯一缠绕人心的,也就是情感。 然而渊若却突然生病了,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话对小孩子也一样适用。刚刚生病的时候,不过是略微咳嗽几声而已,那时天一楼已及时请医生来延治。 谁知并无效果,等到楚留香赶回来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小渊若已烧得满脸通红了。 众人确定不是毒也不是蛊,不过是生病而已,但小孩子的病谁又敢说一定治得好? 宫中已派来了太医,但药刚下去,小渊若病情暂缓,到夜里就又烧起来。楚留香也不知多么忧心和焦急,他坚持自己看护儿子,李红袖她们怎么劝阻也没有用。 近三更,有春雨细细飘落,楚留香独自对着一盏孤灯,大床上,渊若沉沉昏睡,他过片刻就去探探小孩子的额头,但每次都不过是失望而已。 又有什么样的言语能道尽此景的凄凉? 纵然是金玉绮罗丛中,没有母亲的孩子又怎么称得上娇养呢? 突然有人敲门,“笃、笃”,楚留香一怔,想不出来谁能不惊动天一楼重重的守卫,悄无声息到达这里。 他压低声音问:“不知是哪位朋友?” 一个冷冷的、冰玉相击般的声音说:“是我。宋甜儿。” “吱呀”一声,门开了。无星无月的晚上,细雨沾湿了她的衣裳,此时看来,白衣不再那么孤高冷落,反而熨帖的柔和。 长久的焦急和紧张让楚留香丢失了全部的生硬防备,他突然伸手,一下子把宋甜儿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久违的、太陌生的拥抱。 宋甜儿却并没有拒绝。她只是说:“我来了。你不要担心。” 宋甜儿自己其实并不是医生,但在治病、解毒、救伤、挽回生命上,她比一百个大夫都精通得多。 她用广藿香和青木香调出一炉香,在室内点燃,这一炉密香有“熏檀净衣”之称,闻之可消除一切忧虑苦痛。 淡蓝色的光芒在她手上闪现,一次又一次拂过小渊若的身体——不管怎么说,如果一个人气血充足、精力完备,总能更好地抵御病魔的。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小渊若烧退了,人也醒了。 他一眼看见宋甜儿,就哑声叫:“爹爹,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甜姐姐。” 宋甜儿无语,楚留香心情大好,笑道:“别胡说,这是你娘——乖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喝点粥?” 他去吩咐丫鬟熬粥,小渊若眨着精灵的大眼睛,突然拽着宋甜儿的衣襟:“你是我娘亲?” 宋甜儿点了点头:“我是。” 小渊若甜甜笑着,宋甜儿心中一软,已经上床把他抱在了怀里,取过温水喂他喝几口。楚留香走进来,小声问:“又睡着了?” 宋甜儿点点头。 楚留香放下粥碗,看着床上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目光闪动。 他脱下外衫和鞋子,也上床将宋甜儿和小渊若抱在了怀中。 宋甜儿瞧了他一眼,却没有动弹——她一动,说不得就会惊醒浅眠的小渊若。楚留香笑笑,躺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两人都睡了,宋甜儿不免也开始觉得困,她一路从海上赶来京中,身体上的疲倦无可避免。她慢慢合上眼睛,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叽叽喳喳的鸟雀声四起,早起的丫鬟悄无声息的进屋,收走了粥碗、布上新茶。李红袖在门外遇见她,就悄声问:“小渊怎么样了?” 丫鬟摇头,表示不知,可是又满脸的古怪神情。 李红袖觉得奇怪,静静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朝内一望,登时怔住了—— 为了方便看护孩子,帐幔是拉起来的,华贵的四柱床上是堆叠的锦被,楚留香神情放松,眉宇舒展,静静睡着,他的臂弯中躺着两个人:酣睡的小渊若,和神情静谧、双目阖起的宋甜儿。 这才是一家人吧。那么温暖和安恬。 她手一松,下意识关上了门,仿佛思维断了线似的,她怔怔在门外站了许久、许久。 最先醒的居然是小渊若,这几天他着实睡得够了。 而他一动,楚留香和宋甜儿自然惊醒,这两人一睁开眼,就瞧见了对方的面庞,不知怎的,一齐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小渊若躺在他们中间,拍着手笑嘻嘻的说:“第一次和爹娘一起睡,感觉好高兴啊。” 楚留香笑一笑,瞟了宋甜儿一眼。 宋甜儿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吗:我们一家人,本可以天天都在一起睡觉、一起起床的。 宋甜儿挪开目光,温声问渊若:“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渊若乖乖答:“不晕了,就是有点饿。” 宋甜儿打算起床,渊若突然拉住了她。 小小的手,因为生病,更加无力。可是这样的手,岂不是比世上所有的挽留都更加有力得多。 “娘,你不是要走了吧?” 宋甜儿不知如何回答。 童声那么稚气:“你走也没关系,不过能不能和爹一样,晚上经常回来。” 宋甜儿微微一笑:“好,以后我教你习武。” 楚留香笑笑——宋甜儿,当初你把我们的孩子交给我抚养,这个决定真的做错了。 几天后,渊若的病情痊愈,楚留香送宋甜儿离开。 他故意在笑:“你的道心,如今还有几分?”颇有几分挑衅的。 宋甜儿摇摇头,她依旧很诚实:“我不知道。“ 楚留香挑眉:“那怎么办?” 宋甜儿说:“三年前我已和魔教教主约定了日子,待他处理好教务,便在紫金山上决战——他是个好热闹的人,想挑一个繁华地段作决战之所。” 楚留香脸色大变。 宋甜儿看一眼渐渐昏暗的苍穹,又是黄昏了:“下月十五,便是决战之期。到时候我会带着梦远进京,或许还要劳你照看。” 楚留香厉声道:“你可知魔教教主的来历?” 宋甜儿看着他。 楚留香深吸一口气,说:“他是昔年江湖人称‘碧落赋中人’之日后娘娘的弟子,据传身负绝学,兼具雷鞭老人之威势、烟雨花双霜之暗器、闪电卓三娘之轻功、风梭风九幽的摄魂术……” 宋甜儿说:“你是在为魔教做宣传么?” 楚留香肃然道:“这个敌人,极其危险。” 宋甜儿不语。 楚留香问:“你一定去么?” 宋甜儿说:“不得不去。或许这一战过后,我能求得自己的道心。” 楚留香凄凉地一笑:“是。此后便自闭海上,再不踏足江湖,将我和小渊当做陌生人罢?” 宋甜儿悠悠说:“也或许,我从此放下心中执念,不再追求悖逆本性的天道,不再妄图成为‘神’,而是安守本分地做一个人。” “人如果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最后总现不得不认命的。” 这样的话语,岂不是给了楚留香最大的希望? 他神情复杂,半晌说:“不。” 宋甜儿奇道:“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若这样的决定,要你冒着生命危险的话,我宁可一辈子就这样。” 宋甜儿神情震动。 如果得到你,代价是你的生死决战,那我情愿你平安! 他用情竟如此之深。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 又是别离。 亭外有人高歌:“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缠绵难久远;纵使高处不胜寒,也应胜人间!” 这歌暗合了两人的心事,因此他们不觉都听住了。 楚留香说:“甜儿,我和你提起过我母亲么?” 宋甜儿摇头:“没有。” 楚留香叹口气:“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彼此都过得太匆促了。”他仿佛无限遗憾似的,半晌才接着说,“她曾作过一歌,言辞虽简,意蕴却深。”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甜儿,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其实能遇见你,就已经很好。” “我已不再奢求其他。”

63闭关 第六十三章 金陵地势虎踞龙蟠,地势险峻,传说中是天下龙气最旺的一座城池。它所倚靠的紫金山,三峰相连如同巨龙横卧,山、水、城浑然一体。 山下居民只觉连日里颇不太平,先是十几人携枪带棒,往山上而去;后来又来了几位身着道袍的道长,腰间也有青锋隐隐;再往后来,什么和尚、尼姑、乞丐、壮汉、少妇,各式各样,奇形怪状,不能一一论数。再到后来,居然还有嗓音尖细的宫中内监出现,大内侍卫们簇拥着一位青年男子上山去了。 四月十五的晚上,一个白衣长剑、轻纱覆面的美貌女子带着几个与她服饰相似的少女,一同往山上而去。 来到一棵大松树下,一位少女说道:“宫主,也不知楼主他们到底在何处决战?江湖上只说是紫金山顶,可紫金山这么大,到底是哪个顶?” 另一位少女道:“方才分明瞧见无花楼主了,可偏偏他轻功好,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宫南燕蹙眉瞧着松树枝干,淡淡道:“噤声。” 众人一齐瞧过去,一人讶然道:“哎呀,这有人用剑,在老松树上留下了好深一道剑痕。” 另一人说:“是两道,莫非曾有人在这里比剑么?” 宫南燕对着那两道剑痕,翻来覆去看了数遍,郑重地说:“上面这道剑痕,必定就是斩月楼主留下的。” 众女噤声,她们知道宫南燕必定是从中看出了斩月楼主的剑意,然而她们自己却没有到能够看懂剑意的这个层次。 宫南燕说:“也许这两人,已经在此地交过手了,只是因为尚未到正式比斗之期,所以才用了这‘文斗’的法子……我们尽快上去罢。” 她们上去的时候,只见众人团团围着,却把山巅的青石空地留了出来,不敢再向前。两位主角都还未到,神水宫中几位女子四望,宫南燕轻声冷笑道:“哼,这帮乞丐,自己取不到斩月令,居然跟到这里来了么?” 几个麻衣乞丐确实背着沉甸甸的大背囊,以宫南燕的眼力,几乎一眼看出其中必定是珠宝黄金。 她闭关好几个月,近日方才出来,因此旁边亲信弟子就小声告诉她:“宫主,丐帮中人只怕不是来求斩月楼主的。丐帮这一任帮主被人离奇暗杀,他们帮中至今群龙无,只怕他们是想来请南宫楼主暂且往丐帮主持大局——毕竟南宫楼主也曾做过丐帮帮主。” 宫南燕道:“那他们为何不直接去天一楼?” 亲信弟子轻笑:“朝廷的衙门难办事,自古便是如此。南宫楼主行踪飘忽,谁又知道他在何处?说不定前一刻在回鹘,下一刻已到了大宛。” 宫南燕道:“原来如此。他们想必是来求无花的——也只有无花那个和尚才如此贪财。” 众人一阵骚动,山上又来了十数人,这群人个个衣衫华贵、容貌俊俏、皮肤光洁,看着就不是平民百姓。有认得的在轻声惊呼:“是天一楼的人,他们果然来了。” 打头的是盗帅楚留香,后面有无花、南宫灵、姬冰雁、胡铁花、白尺素、一点红、曲无容等人。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两人与楚留香并肩而行,一个是无争山庄的庄主原随云,另一个却是个青年俊俏男子,谁也辨认不出他的身份。 宫南燕等人本来就与天一楼有旧,也便上去打招呼。 待回来后,宫南燕一位师妹小声道:“真不知斩月楼主为何偏要和魔教教主决战?这两人一个在西域,一个在海上,又没有什么冲突。” 宫南燕冷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自从天一楼与欧洲诸国直接展开贸易以来,几乎是成箱成箱的往回运黄金。只因他们对我国的丝绸、茶叶、香料等所求甚巨,而我们对他们却一无所求。” 她师妹笑道:“那岂不是只赚不亏么?” 宫南燕暼着姬冰雁,淡淡道:“哪有这么轻松,之前我们的货物一贯是通过丝绸之路,从波斯人手中转向欧洲,他们垄断通道,赚取差价,谋获巨利。天一楼开辟海上丝绸之路,等于断了人家的财路。” 她师妹道:“这莫非与魔教教主有什么关系?” 宫南燕轻笑一声:“魔教势力所及,本就在西域,他自然要维护子民权益的。”她望了一眼天上的朗月,悠悠道,“不然,这两人素不相识,为何要作殊死之搏?这本就是两方权势的争斗。” “——不然,姬冰雁为何也要过来?这一场决斗,岂非更是和他毫无关系。” 她师妹叹道:“怎会无关?他的生意本就是和西域人互通往来的,若斩月楼主胜了,那他可以进一步扩张生意地盘……”她想想,又问,“斩月楼主不是已放弃了天一楼的所有份额,转赠给香帅了么?” “怎么可能。天一楼是她的楼。”宫南燕淡淡道,“我只同情楚留香。” “斩月楼主要他继承她的事业,要他守住她的产业,要他照顾他们的孩子……他就不能不做。” “谁又知道,‘继承’、‘继任’这件事情的惨痛之处。” 宫南燕幽幽的叹息声中,一阵神秘的雾气骤然而来。黑夜、微星、大雾,这样诡异而黯淡的景色中,众人屏气凝声。 待大雾散去后,众人眼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人白衣蓝剑,一人麻衣青锋。 宋甜儿的年轻与美貌是永远让人惊讶的,而魔教教主的相貌居然也不差,他长身玉立,寒目如星,白面微须,脸上有一种不羁而洒脱的神气。 夜风寒冷,他们两人久久望着对方,默然站立了许久。 众人也早习惯了这种高人对剑的节奏,静等着听他们的对话。 先开口的是魔教教主:“方才看见你遗在树上的剑痕,我就知道上天毕竟还是厚待我,给我造了一个足以匹配的对手。” 宋甜儿缓慢道:“哦?四年前,你不是就应该知晓?” 魔教教主淡淡道:“四年前你与我相见时,我没有看到对手,我只看到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 宋甜儿嘴角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魔教教主道:“生育之事对女子的身体来说,负担着实太大,就算是绝顶高手经历此事,只怕也难免元气大损、功力倒退。我又怎能把你看做我的对手?” 宋甜儿道:“那现在呢?” 魔教教主一笑:“现在?”他的手缓慢按上了剑柄,“天地无极,光阴无止,天地有灵,世上还有你这样的高手,足以做我的对头——纵死又有何憾?” 宋甜儿凝视着他,他忽然又道:“其实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说一句话。” “什么?” “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应该准备一管胭脂的。茜纱窗下,小姐多情——你所适合的,本是这样的色彩和意境才是。” 宋甜儿眼中流露出一丝怒意,两人手中的剑已一齐出鞘! 轻云笼蔽了明月。 麻衣教主的鲜血自喉间喷出,那一霎那的光辉在火光照耀下,竟是如此艳丽和妖美! 火光印在宋甜儿的眼睛里,她足下是龙蟠虎踞的紫金山,此刻,谁也说不尽她的尊贵和辉煌。 她仿佛是剑中的皇者。 然而她的神情竟是如此黯然,她望着麻衣教主的尸体,轻轻的、缓缓的、一字字道:“你不明白,我学剑的过程,不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永远的失败。” 中原武林众人的脸上,本已因她的胜利而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此刻却不由得都愕然了。 宋甜儿回到了海上。 传说中,她在经历过紫金山巅那一场战斗后,就进入了长久的闭关。 然而楚留香呢?谁又还记得目睹爱人生死之斗的楚留香? 宋甜儿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心里又是何等感受? —————————————————————————————————————————— 渊若走进书房去,皱着眉头问他父亲:“爹,我的轻功已练得不错了,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法?” 楚留香险些喷了:“你倒真是会大言不惭,一个七岁的孩子,你轻功就练得不错了?” 胡铁花笑道:“他倒是比你还有自信,老臭虫,你后继有人了。” 渊若固执地说:“我只是想学剑。我那把小木剑都快朽了,结果我还连一招剑法都没学到……” 楚留香无所谓似的笑道:“那你就去找那个送你木剑、又不教你剑法的人吧。别缠着我学剑,你爹我平生最讨厌剑法。” 胡铁花瞪他一眼:“别胡说。” 渊若抿着嘴不出声,胡铁花出主意:“不如让一点红教?” 渊若说:“要学就学好剑法。”意思是嫌弃一点红还不够好。 胡铁花摇着头,拉着楚留香走了。 他小声对楚留香说:“这孩子想他娘了。”他见楚留香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开玩笑,“你也忙了好几年,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不如把红袖娶进门吧?或者追到京城来的那个林还玉?” 楚留香锤了他一拳:“不会说话就别乱说,上次高亚男来的时候,你怎么躲得这么远?” 渊若难得和他爹闹一次脾气,现在也不愿意出门,坐在书桌旁,拿起楚留香方才看的那本书。 是南宫灵从西边诸国带回来的,但丁的《神曲》。 他翻开书,到楚留香刚才看的那一页。 “我是贝阿特丽切,我请你至此险境;我来自吾心所安之处,而我也将回到原点。” “爱是我说出这些的理由。爱是推动我的力量。” “人们只需害怕某些事情;这些事情足以伤害生灵。而对其他事情无需如此避讳,其虽神异,不足骇人。” “我甘愿与你同行,我回心转意,回到原来的决定。” “我们二人缔结同心:我的恩师,我的救主,我的引路人。” 渊若默默想着,下定决心,带上一些金子,溜出天一楼雇一辆马车,往东海而去。 而厅内,难得的闲暇之日,楚留香在逗胡铁花的小女儿玉珰。 胡铁花悄悄把他拉到一边:“尺素说,你们分开是为了张洁洁那小妖精,我说根本不可能。” 楚留香垂目笑了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真是宋甜儿对不起你,怎么说我和老姬也要为你讨回个公道啊。”胡铁花诚心挚意地说,“只有铁血大旗门的弟子对不起女人的,哪有女人敢对我们负心的?” 楚留香无奈道:“没有的事。” “那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低低的笑了一声:“上次紫金山之战,其实算是两败俱伤。” “什么?” “甜儿一回到海上,就自行闭关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她的侍女跟我说,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从来没有这样不打招呼就莫名闭关两个月。” 胡铁花嚷道:“我当时跟你说,争点气,别人不理你,你就别贴上去——结果你还是去了?” 楚留香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恨我去得太迟。” 他静静说:“她好似已勘破了内家秘境,完全沉入物我两忘的境地,对外界一切声响不闻不问,不管我怎么呼唤她,她就和一尊雕像一样……” 胡铁花着急道:“那现在呢?” “她现在还是如此。” 小渊若一路也经历不少奇事,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爹的好运气,遇贵人、遇好人、遇美人、遇前辈,在锦衣卫、天一楼、无争山庄三重势力的暗中保护下,中途宫南燕捎了他一程,薛穿心又捎了他一程,一个月后终于跌跌撞撞赶到了东海。 在沿海居民的传说中,海上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帆船,上面住着些本领高强、貌美如花的仙女。 他看见一队美貌的白衣女子在小镇上采购胭脂水粉、衣裳饰,薛穿心指指她们:“喏,这些人就是你母亲的下属,跟着她们走,让她们带你上船。” 小渊若走过去,两个女孩子指着他嘻嘻哈哈地笑:“啊哟,这小孩长得好俊呢!” 小渊若勇敢地说:“带我去见小公主——我和她认识好几年了,我有她的玉佩。” 两个侍女惊奇万分,真将他带上了船。 她们用一根丝带把他绑起来,带到小公主面前,说道:“小姐,这小子说和你认得,婢子们就将他带上船来了。” 小公主已近九岁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然而大抵是耳濡目染的缘故,她也喜欢穿白衣服,也不喜欢笑。 她正在琴案前慢慢抚琴,此时抬起头来,毫无波动地看了渊若一眼:“不错。我的确认得他。” 说完,又低下头去。 两位侍女面面相觑,只得笑道:“那把他怎么办呢?” 小公主漠然道:“放在这里罢。” 侍女们退了下去,小公主对着琴谱专心致志地学琴,居然看也不看绑着被扔在地上的小渊若。小渊若憋着一口气,躺在地上,虽极为难受,却一个字也不说,更不愿流露出一丝求饶的意思。 弹到第三拍的时候,小渊若突然开口:“错了一个音。” 小公主惊问:“什么?” 渊若说:“你这曲子,我听无花叔叔弹过好几次,你音错了。” 小公主凝视着他,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解开了他身上的丝带。“还有呢?” 渊若眼睛一转,指着案上一瓶梅花插瓶,说:“这花插得不好。” 小公主嘴角一抿,流露出一丝嘲笑之意:“是么?” “我见原随云庄主插过花,不是你这样子的。” 小公主冷笑:“这是我妈妈今天亲手做的插瓶,你也配说它不好么?” 依渊若的性子,本来一定要和她辩一个是非曲直,此时却呆住了,突然欢呼:“是么?你妈妈现在在船上?我要见她!” 小公主哧了一声:“哼,我妈妈?难道我妈妈不是你妈妈?” 渊若又呆了,指着她大叫:“你认得我?你认得我你还把我绑着?” 小公主眼睛一转:“你这小鬼,摸到船上来想做什么?妈妈刚醒你就来了,怎么就这么巧?”她拍手一笑,“你要见妈妈也可以,跟我一起把衣服换了。” 渊若与小公主手拉着手,敛声屏气呆在大厅的屏风后头,听见婢女的声音:“迎客之时已到,迎客人上船——” 她宫髻严妆、礼仪周全,看着不似凡俗。 小公主在渊若耳边轻声道:“哼,若非新一轮斩月令到了收回的时期,我们可不会靠岸,你也不能上船来啦。” 渊若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色小上褶、白色小裙子、粉底小宫靴,再摸摸头上的玉钗、髻,不免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很稀罕么?这船上我本来想来就能来。” 小公主眼睛一瞪,突然并指在他身上一戳,只戳了这么一下,他已不能再动弹了,只能睁大眼睛自屏风的间隙看着外面。 宫髻侍女的声音清脆而稳重:“但凡名字在令帖上的宾客,请乘我们的小艇上船,将斩月令交给小艇上的掌舵人,敝楼主在船上等候各位大驾。但若手中没有斩月令、名字不在令帖上的,就请莫要上艇,免得失了自己的颜面!” 桨声辘辘中,白色大船的厅堂内却寂然无声,渊若再怎么瞧,也只能瞧见主座上坐着一位白衣人。 旁边的侍女轻声和她说着近几年来江湖上生的大事。她听着,倦怠地答上一两个字,那声音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渊若越听,心中越是疑惑。 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在记忆中,母亲是那么的孤高而冰冷,可今天,她竟为了侍女的寥寥数语而轻轻笑了。 侍女分明也很惊讶,受宠若惊,绞尽脑汁要想出更多有趣之事来逗她展颜。 小公主喃喃道:“这次出关之后,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肯多说话了,有的时候还会笑一笑,甚至有一两次,我还看见她愁……” “就好像由仙子,变为了一个可爱的凡人。”

64情意 第六十四章 侍女软声笑道:“楼主,客人们都已来了。” 主座上的人淡淡道:“请他们进来。”那声音虽冰雪一般清冷,但那种自然而然带上的慵倦之意却听得人心头大跳,正是所谓的,纵是无情也动人。 渊若只瞧见十数人走了上来,这些人的鞋子大多名贵精巧,可见非富即贵,但在斩月楼主面前,也是一个个恭敬作揖而拜——她不但是如今武林中的剑术第一人,也是商运行业的始祖,更是热心教育的豪客,同时也是当今圣上的帝师,无论哪一种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总不得不恭敬客气些的。 宫髻女子笑道:“各位既然上得船来,手中有持有斩月令,必是有些要紧事要对我们楼主诉说……不如就依之前踏上甲板的秩序,一个个来?” 第一人咳嗽了一声,起身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他离座,也不说话,反而先对斩月楼主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斩月楼主微笑道:“请起,阁下为何这般多礼?” 那男子怅惘地叹道:“楼主已不记得在下了,在下却不敢一刻忘却楼主……八年前,在石观音的山谷之中,我承蒙楼主搭救,身受救命之恩,此后便日思夜想,不知该如何报答楼主。” 斩月楼主问:“你是?” 男子说:“在下名为慕容玄珠。”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这人竟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慕容世家的家主,他竟会到这船上来,屈膝求人。 男子道:“在下为楼主带来了几件东西,区区薄物,不成敬意,但博楼主一笑尔。” 他轻轻击掌,有三位美貌女子手捧精巧小奁盒,款款走近,依次打开。 第一位女子笑道:“奴手中的是张旭所书《古诗四帖》原本。” 第二位女子柔声道:“奴手中是波斯皇室所藏的葡萄美酒,这种酒皇室仅有三十瓶,公子带来了二十瓶。” 第三个女子什么也没说,然而外间却传来了惊叹声。 小公主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小声说:“是一颗好大、好大的蓝宝石。”她虽然素来镇定自持,这时候也露出惊奇之色。渊若无语,喜欢珠宝真是女孩子的天性啊。 斩月楼主的声音却依旧淡淡的,仿佛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难为你大老远带来,音儿,收下罢。” 宫髻女子笑道:“慕容公子有何请求,请说便是。” 众人也都起了好奇心:这家世无双的贵公子,还有什么东西是求而不得的? 慕容玄珠踌躇道:“实不相瞒,在下曾为石观音所惑,甘愿为其驱策,长达数年。然而离开那里,返回中土之后,日思夜想的却是她身侧一缕幽香……在下寻遍天下的调香高手,没有一人能调出那种馨香,在下实在无法可想,因此来求楼主。” 闻香识美人。这贵公子什么都不求,竟然只求伊人余香。 音儿道:“你如何不去求天一楼中的女弟子,反而来寻我们楼主?” 慕容玄珠道:“七年前,在下曾参与一次行动,与楼主有一面之缘。”他清晰道,“我又闻到了那种香味。” 众人哗然,若非他送上的礼物太过贵重,几乎都要以为他是来调戏人家斩月楼主的。 斩月楼主漠然道:“不是什么要紧事,音儿,你遣人往我妆台上取一匣子香来,将调香方子一并给慕容玄珠。” 慕容玄珠大喜,退到一边。 渊若实在听得入迷,不住瞧着小公主,可怜巴巴眨巴着眼睛,她轻轻一笑,解开了他的穴道。 第二个上来的却是个矮胖中年人。 他也不用婢女,自己抱了个长长的匣子,站起来笑道:“在下极乐宫张碧奇。” 音儿失声道:“原来竟是极乐宫宫主。” 张碧奇叹道:“我这个宫主,又怎比得上楼主风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长剑,他将宝剑抽出,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原来宝剑剑鞘也还罢了,剑身却若有若无、锋锐无匹。 斩月楼主道:“这莫非是宝剑‘承影’?” 张碧奇笑道:“楼主好眼力,正是承影剑,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这样的剑本也该由楼主所藏。”他此话一出口,众人不觉用怪异的目光看了讨香的慕容玄珠一眼,慕容玄珠脸上一红,却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音儿接了过来,微笑道:“不知宫主所求的,又是什么?” 张碧奇苦笑道:“贱内日前与人比斗,不幸被人伤了脸,她本来爱美,自此郁郁寡欢,我看着不忍,用尽法子却也没办法完全回复,因此来想楼主求赐一盒‘集花洗玉膏’,为她平复面上伤疤。” 音儿叹道:“你倒真是个好丈夫……” 张碧奇有些赧然,道:“贱内平生无所好,唯独爱美,那张脸便如同她的命根子一般。她如此伤心难过,我又怎能心安?” 斩月楼主浅笑道:“如此,音儿你便去取一盒来罢。” 渊若小声道:“用一把宝剑换一盒美容药膏?” 小公主轻哼:“你知道什么,这‘集花洗玉膏’可以平复一切外伤,在江湖上可谓名贵已极。” 接着第三人上来,却是求斩月楼主指点剑法破绽的。 斩月楼主的目光转向屏风后面,淡淡道:“我的徒弟剑法不差,你二人过几招便是。”接着道,“梦远,出来罢。” 渊若吓了一跳,敛声屏气不敢说话,眼见得小公主出去了。 那人道:“这、楼主,令嫒年纪幼小,如何当得我一剑?” 小公主说:“我们不用内力,只比招式。” 那人托大,果然一剑已出,小公主剑尖一点,他长剑脱手,这才顿足。 小公主说:“你知道了么?” 那人又是感激又是羞愧,讪讪退下。 小公主反而道:“你不要伤心,这一招昨日师父刚好指点过我,所以我才会的。” 座上人人皆笑,渊若听侍女小声说:“你看见中间那个男人了么?他长得虽普通,笑起来却迷人极了。” 一个又一个上来,提出千奇百怪的要求,然而斩月楼主统统都可以为他们实现心中所求。 终于到了那个“笑起来迷人极了”的男人。 音儿好似也对他有几分好感,笑吟吟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不过是个天涯飘零的糊涂人,名姓不足论。” 他说:“我也没什么宝物,不过日前刚刚得了一只小东西,希望能讨楼主一笑。” 渊若凑过去看,他怀中跳下一只白色蓬松长毛、外形如猫、双目黑嗔嗔的小动物。他道:“这是海外的异兽,名为腓腓,养之可以忘忧。” 白色的腓腓果然主动向斩月楼主跑了过来,乖巧地用柔软的身子蹭着她的脚踝,圆溜溜大眼睛四望,突然窜出来,在厚实地毯上翻了几个跟斗,左右跳了几步,仿佛一个动作曼妙的波斯舞娘。 众女娇笑,斩月楼主也轻轻笑了,说:“很可爱。” 音儿难掩笑意:“不知你想要什么呢?” 他慢慢站起,走到离主座很近的地方,直视着斩月楼主。众女不笑了,紧张地注视着他,音儿说:“你……可是有什么不想说的话?” 他说:“不,我的经历,其实也常见得很……”他深深吸了口气,“多年以前,我曾是个放浪不羁的浪子,然而,在江湖上漂泊多年后,我突然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幸运的是,她与我已结识数年了。” 音儿“啊”了一声:“那岂不是很好?” 他轻声说:“我与她在一处,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日子。我们甚至在众人面前成亲了,她也有了身孕……” 音儿紧张道:“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道:“没有。我和她有了一个儿子。” 他长长叹息一声,在场众人仿佛都被他声音中的沉重、无奈、悲伤所打动,突然都想起了心中最隐秘的痛苦。众人都已肯定,他和他心爱的人,必定已经分开了。 腓腓吱吱叫,那声音中仿佛也带着理解和同情的悲哀。 这种故事,在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这种悲哀,更是江湖人共同的悲哀。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和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平静安宁的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想做的事情。 然后迎来分离。 然后死! 有谁能够避免这样的悲哀?“神”也不能避免这样的悲哀! 男子淡淡道:“如今她已离开了我。”众人心中轰然一恸。 他直视着斩月楼主宋甜儿,一字字道:“我来请楼主帮我找回她,和我们的孩子。让我们一家团聚。” 室内一时安静。 音儿咳嗽一声笑道:“楼主又怎能找到你心爱的人?……”她还要说话,突然被人拉到一边。 只因斩月楼主已站了起来,二人久久互视着,眼中好似都盈满了泪珠! 宋甜儿哑声说:“楚留香。” 楚留香嘴角扬着:“你能助我找回他们吗?” 宋甜儿慢慢点头,一下、又一下,很慎重。“是的。我和你,不会再分开了。” “直到我们死?” “直到我们死。” 两人的手已握在一处。 在场众人先是惊讶,接着都想起楚留香与斩月楼主那一段公案来,慕容玄珠先叫了一声好,大伙儿一齐笑了,突而鼓掌。 屏风“嘭”一声倒了下来,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炮弹一样冲出来,扑在宋甜儿身上,大叫:“娘!爹爹!” 春风满袖,盈盈笑语。 我终将找回,我和你的、浸透一生的情意。 —————————————————————————————————————————— 碧蓝的大海上,白色的帆船。 海鸥的鸣叫声若隐若现,海风温软地吹着,永无止息。干净到足以反光的甲板上,两个人躺在两张帆布椅中,晒着太阳,享受着生命中难得的闲暇与欢乐。 本来隔着一只手臂的长度,楚留香却不断伸手来戳宋甜儿的手。 宋甜儿说:“做什么?” 楚留香含笑道:“不做什么。”可是又和小孩子似的,开始玩她的手腕。 宋甜儿不耐烦,甩开他:“我还没有睡着,不用你指指点点的。” 楚留香懒洋洋笑,问:“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宋甜儿漠然道:“是问我腰为什么又变细了么?我告诉过你,闭关三四年,虽然每天都有人来送饭,我总也还是会瘦的,而且你这几天晚上总问这个问题,我觉得也该‘问’够了。” 楚留香说:“咳,不是这个。”他歪着头,问,“你闭关的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变化这么多?” 宋甜儿笑笑:“你不喜欢么?” 楚留香柔声道:“我再喜欢也没有了。” 宋甜儿凝视着他俊美绝伦却显得消瘦的面容,突然心软。她温声说:“魔教教主身负摄魂术,非常擅长催眠。在我和他决战的时候,他悄悄对我下了暗示,教我重复地、不停地经历此生最害怕的场景。他本是指望用这个来分散我的精力、消磨我的神智,谁知这个暗示被迟延了,到他死后才开始作……” 她见楚留香变色,故意轻松地笑道:“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场景么?” 楚留香想想:“莫非是你家人被追杀暗害的那一段记忆?” 宋甜儿摇头:“过去有什么可怕呢?可怕的是不可知的未来。” 她望着波光粼粼、金芒万点的海面,淡淡说:“我看到,我成功走上了无情之道,最终脱离了这个世界……而你……” 她轻轻吸了口气:“你找不到我了,于是,你就翻遍整个江湖来找我,闯过所有的秘境,得罪所有的门派势力,不停的受伤、不停的遇险……” “可是你找遍江湖,也还是没有找到我。” “你甚至抛下了小渊,自己坐船出海,在茫茫的大海上找我,在天之涯海之角,永不停息地搜寻!” “我怎么能看着你这样流浪、这样吃苦?” “荣耀、名誉、地位、朋友甚至敌人,最后都离你而去。” “终于,你抵不过时间的魔力,在衰老体弱的时候回到了中原。然而小渊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不能永远陪你。那时候,我看着你一个人住在广州我们曾住过的庄子里,桃花开得那么灿烂,你的人生却那么孤寂……” 宋甜儿的眼中竟带上了泪水。 “那时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是渺茫而寂寞的时间!” 楚留香好似也为她所描述的真实而可怕的场景骇住了。他沉思片刻,苦笑:“若你真的突然消失不见,说不得我真会这么做的,不过也许我会在这么做之前就——” 宋甜儿掩住了他的嘴。 在那一场“飞蛾行动”中,他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飞蛾,用生命冒险也要引出宋甜儿。 有了这样沉重的牵绊,有了这样甜蜜的情丝,谁能决然斩断? 楚留香反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宋甜儿笑笑,伸个懒腰站起来:“唉,说到底,是我自己资质愚笨,还是没能走上无情之道,效仿剑神的足迹啊。” 楚留香不解道:“我实在不知,道之一字乎内心,你为何执迷地要寻求无情?” 你不明白,有所付出、有所收获,心中无情,进阶自然快,有生之年才能有望窥得天机,斩断外力的束缚。 而若你一边享受着美好甜蜜的爱情,一边过着舒适幸福的生活,一边又指望武功飞提升,这样的好事哪里会有呢。 宋甜儿微笑不语,伸手为楚留香整理鬓,他含笑受了——眼中盈盈闪烁的情意,世上又有谁能数透?而宋甜儿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神情竟类似于怜爱。 你情深若此,我怎么忍心辜负。 对不起,我是个俗人,为了世上灼灼盛放的桃花,放弃了远山上孤高洁白的冰雪。 楚留香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好像已打败了‘剑神’二字对你的吸引力。” 宋甜儿浅笑,问他:“我以前听过一诗,念给你听。其实不大符合的,不过我也想不出来别的了。” 楚留香点头。现在别说让他听一诗,就是让他听一百佛偈又如何。 他人生的欢乐,才刚刚开始。 那样长久、长久的忍耐,那样长久的沉寂,那样长久的等待,忍受着内心的焦灼,也忍受着无数的冲动,在挣扎和煎熬过后,他越过险阻,攀下心头最爱的花朵。 是高踞枝头的冰雪之花,也是最甜蜜馨香的花。 他一生从未失败过,可这一次的胜利,才是真正荣耀、真正照亮一生的胜利。 宋甜儿眼睛明亮而清澈,静静的带着说不尽的笑意,仿佛也带着似有若无的情意。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说着,她已笑了起来,几乎笑倒。 这诗也许好笑,她所放弃的一切、不为人知的牺牲,却当真不是玩笑。 我曾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 玻璃那端闪烁的,是遥不可及的、自由的魅力。 楚留香揽着她的腰肢,两人贴近,他轻吻她的额角。 现在,让我们去到一个梦中,梦里,你爱我,我爱你。 纵然昙花一梦,梦如昙花,至少在梦里,永远没有分离。

65梦境 第六十五章 耳边仿佛还有富有韵律的海涛声,碧海、明月、白船、笑颜,那么温柔而浪漫的一生。 王梦昙睁开眼睛,看着漆成淡蓝色的天花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剑依旧凌厉,海依旧博大,江湖依旧多风波,葡萄酒在夜光杯中荡漾出微醉的红色,神秘的郁金香香味萦绕不息…… 可是回忆中永不过去的、疯狂而浪漫的夏季,真的已经湮没无踪了。 时光已逝,芳华无踪,手中掬着回忆碎片的我,怎么面对渺远的时空?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不仅仅是红颜吧,还有青春,还有爱情,还有热烈的、缠绵的相依。 你让我怎么面对啊。 昙花无声开放,转瞬而凋零。那一刻陶醉的香气和美丽,却镌刻一生。 往后,再有怎样的经历,也会显得苍白。 为她做美容按摩的工作人员用毛巾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庞,礼貌地提醒:“您的全套护理程序做好了。”她见梦昙表情茫然,于是体贴地说,“您是还要休息一会吗?那我先出去。” 她走了,王梦昙慢慢抬起右手,凝视着手中那个色泽湛蓝的水晶球。那一片熨帖的蓝,看上去给人安心而可靠的感觉——就像一个永远候在身后的拥抱。 因为一直紧紧握着,手指都僵硬了。 王梦昙出去,青老板正蹙眉坐在一把高脚凳上,长裙委地,无声无息的优雅。 王梦昙走过去,冷冷问:“多少钱?” 青老板愣了一下,先微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王梦昙纤细的手指敲敲额头:“刚才好像做了个好长的梦,跟醒不来了一样,老板,不是你搞的鬼吧?” 青老板摆摆手:“怎么可能,我们这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她轻描淡写应付过去,但依旧问,“梦见了什么?” 王梦昙笑笑:“哦,有点扯,梦见一个女孩子迷倒了风流多情的楚香帅,然后居然还将他始乱终弃了,一个梦而已,不要太有意思哦。”说着轻轻一笑。 青老板低下头去,仿佛在想着什么。她再抬头时已摆出一副美容店老板娘的腔调:“你皮肤真的很好,不过也要注意补水,现在天气这么干……我们的疗程……” 王梦昙含笑听着,过一会儿问:“你们这里,可以留言吗?” 青老板说:“当然可以,我们有留言墙。” 王梦昙告辞而出,青老板蹙眉去看——那是一枚白色的贝壳,紫色墨水写着王梦昙遒劲有力到不像女孩子的字: “赠君明月歌,曲罢心断绝。” 王梦昙走出这家店的时候,也是骤然一惊,外间暮色四合、天上星光点点,居然已经这么晚了。走出小巷子,立刻就能看到学校的后门,可是这样熟悉的景色,现在看着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惆怅,几乎能摧人心肝。 眼睛虽然感到陌生,双腿却还记得路程,她心神不属地往回走。惨白的路灯亮了,路上车来车往,公交车到站的机械女声不时在耳边响起,迎面走来的男人和女人们……鼻端能闻到小贩卖的烧烤香味,也能闻到纷杂的汽车尾气味道,还有依稀仿佛的栀子花的味道……耳边有店面里传来的音乐声,也有行人喧哗的语声……夜风吹过来,吹起她的鬓,也吹起她的裙角。 怎么会,这样孤单。 曾经说要永远陪着我的人,你的魂魄在何处? 不管是忘情水还是孟婆汤,这时候给我喝一碗吧。 突然有车子的喇叭声在她身后响起,王梦昙蹙着眉头往右边一让,往前走一步,突然又响。 她回头一看,一辆黑色铮亮的奔驰房车,粤人叫它平治,外国人叫它梅赛德斯。梦昙不耐烦地往里瞪了一眼,表示不屑,转头又想走。 结果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一张英俊的脸,他的眉是飞扬的,眼是沉着的,鼻梁挺而直,嘴唇单薄而弧度绝佳,五官都端正而姣好,因此组合成的脸庞就格外的出众。 但他冷笑着,语气不善:“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看见老子的车当没看见?” 梦昙盯着牌照看了看,冷淡地说:“确实忘了——不过,你说谁欠收拾?” 那人下车,为她拉开车门,还吼:“还不上去?” 王梦昙气定神闲地坐进去,车子动了,她把肩膀上的书包解下来,顺手一塞,岑辰下意识就接了过来。梦昙自然而然一伸手:“水。” 岑辰阴阳怪气地说:“哟,胆儿肥了?” 王梦昙看着他,毫无惊慌之色,他还是给她倒了杯水。 岑辰说:“我实在奇怪,你能不能说说,这段时间生了什么我不晓得的事?你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今儿看见我来接你,自己居然敢跑,在哪儿躲了几个小时呢?说说,嗯,说说。” 王梦昙略微闭着眼睛,真就有这份定力,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岑辰露出一个坏笑,凑在她耳边说:“不怕哥哥打你屁股了?” 要换在以前,王梦昙一定已经骇得几乎晕倒,跟个兔子似的远远缩到一边,但今天,她睁开了那双又深又冷的黑眼睛,冰冷地看了岑辰一眼。 那一瞬间闪过的光芒,几乎要让岑辰以为是杀机。 ——他在江湖上三道九流人物的眼中,才能看到的可怕光芒。 岑辰脸色一沉,威严地看了回去。 王梦昙表情更冷肃,岑辰却突然笑了,对她说:“你把这杯子捏这么紧干什么?难道你能空手捏碎它?” 是啊,她现在,连个杯子都捏不碎…… 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则,她真正生存的世界里没有千奇百怪的武功、仙法、幻术,那些都不过是梦境而已。 她把头偏向一边,不看岑辰,一直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 而岑辰也看着她,眼中光芒闪动。 谁能料到呢?握在手心里的小姑娘,比他小十岁、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居然要脱离他的控制了。 第二天王梦昙就从岑家搬了出去,她继父的话、她生母的话,好像都对她起不到半分作用。 她居然就突兀地开始独立了。租了个四十多平米、装潢齐全的小居室,开始独自一人的高三生活。 岑辰实在不能理解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勇气和金钱,他无数次地塞支票给她,结果永远都是到作废的日期也没人去银行兑现。 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觊觎了他妹妹。但查来查去没迹象,他也相信王梦昙不是这么眼皮子浅的人。 过了好几年,才知道她竟然给人做翻译,翻译的是龟兹古文——这种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才能。那时候她已经在读大学了,突然有传言,说天山里藏着一批龟兹古国的宝藏,各国的探险家都秘密来到了新疆,梦昙糊涂地卷了进去,几乎没把岑辰气死。 读完大学,在别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工作几年,王梦昙自己出钱弄了个小小的律所,专门做一些奇怪的业务。岑辰默默关注着她,深觉其笨,如果不是他一直注入资金,她一定亏得要去睡大街了。 一直到二十六岁,她气定神闲,不探望父母、不结交朋友,从来没谈过恋爱。 不孤独吗?不寂寞吗?这样可怕单薄的人生。 那天在香港一家餐厅偶遇,他和女伴就坐在她旁边的桌上,梦昙却毫无所觉。她和自己的客户谈话,那也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只是神态抑郁。 “是吗?他们家甩你一张空白支票,让你离开他?” “嗯。他母亲这样侮辱我的人格,我……” “侮辱什么呀,你把那张支票留着吧?” “在这儿呢。你说以后有事都和你说一声,我就留下来了。” “唉,这种桥段还真能出现,我看看?哦,不错,是有银行签章和法定代表人签名的,这张支票有效力。” “呜……他居然真的就去和别人订婚了,我……” “哭什么,他们有胆给你开空白支票,你还怕什么,赶紧的,趁着支票六个月取款期限还没到,明天我们去调查一下‘侮辱’你的那个女人手中到底有多少资产,给她全部提空!” “啊?” “开空白支票是吧?这下绝对叫你破产!以为女孩子都头脑空白好欺负?” 岑辰听得暗笑,也不和女伴*,专心听梦昙的谋划。 “你说要回北京,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去什么去,回去你到哪里给孩子上户籍?回你自己家乡啊?你以为北京会给你这个外地人的孩子上户籍么?留香港吧,只要在这儿把孩子生下来,立刻就是香港居民,各种福利各种好处,你别犯傻了啊。” “谢天谢地,你还知道香港生活成本高这个问题,好吧,我只是高兴你有这个概念,没事,明天把资金提出来你就是富小姐了。什么?我就知道你打算把支票撕了扔水里去,幸亏我早给你打预防针。” “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不为什么,我是律师,按小时算代理费的。” 梦昙把车开到公寓楼楼下,熄火锁车门,拎着包出来,就看到岑辰正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她。 岑优都结婚离婚一轮回了,他还优哉游哉地单着。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男人。 奉行不婚主义的男人。 梦昙扬扬眉,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奇特。 “一起喝杯咖啡?” 要在平时梦昙一定要啐他的,九点了,回去洗个澡赶在十一点之前睡了吧,大半夜喝什么咖啡啊。 但她突然想……不知道楚留香穿西装是什么样子。 于是答应了。 下车后梦昙问:“哪家咖啡厅?” 岑辰一指:“喏。” 梦昙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在咖啡厅所在的楼盘旁边,突兀出现一道小巷子,巷子口摆着个五彩霓光的招牌,一闪一闪写着“玫瑰去何处”。 她奔进去,岑辰忙不迭在后面跟。“喂,怎么了?” 撩开帘子,青老板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静谧微笑的脸:“欢迎。” 岑辰跟进来问:“怎么回事?” 梦昙回头一笑:“我想敷个脸,不喝咖啡了。你先回去?” “不,我等你好了,唉,老子什么时候等过女人敷脸啊……喂老板,尽量快点。” 进入内厅,两人坐下,青老板捧出水晶球——高贵神秘的紫,纯正浓郁的碧。 梦昙看着它们,犹豫:“你上次说,那个是第三个?” “嗯。” “哪个是第一个?” 青老板指一指紫色的水晶球。 “好,就这个。” 两人并肩往美容房走,梦昙紧紧握着那只水晶球,郑重到紧张。 青老板柔声问:“这些年,很孤单吧?” 梦昙答:“晚上回去,房子里空无一人,孤独到要昏迷。” 青老板轻轻叹口气,推开房门:“睡一觉,have a eet dream,dear。” 梦昙瞪大眼睛:“哟,你除了会哄高中小女生,还懂说英文?这么高端洋气?” 青老板嗔她一眼,转身出去。 房间里温暖芳香。心也如同闲云卷舒,不识身有无。 若有若无的、微妙幽甜的香气飘渺而来。 那是另一个时代。

66战乱 第六十六章 东汉末年,宦官专权,帝王无道,群雄并起。一番逐鹿之争后,曹魏、东吴、蜀汉三足鼎立,后人称之“三国”。 后司马懿把持魏国朝政,其孙司马炎篡位,建立晋朝。西晋司马氏俘吴国孙皓,三国归一统,由此结束了自董卓之乱以来长达91年的分裂。可惜天不祚晋,晋武帝司马炎死后,皇后贾南风乱政,司马家骨肉相残,“八王之乱”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值此朝廷动乱、兵力不足之际,匈奴兵至,俘虏皇帝,火烧洛阳,西晋灭亡。琅峫王司马睿在建康成立新的朝廷,国号依旧为晋,史称东晋。 自从魏文帝曹丕设立“九品中正制”以来,士族把持朝政大权,以致逐渐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景象。这是一个拥有贵族的时代,也是一个贵族所拥有的时代,其间既有乖僻荒谬、不可想象之王孙公子,也有风流蕴藉、文采精华的才子佳客。 争富的有石崇、王恺,美貌的有卫阶、潘安,善文的有6机、左思,报国的有刘琨、祖逖。又有竹林七贤,纵酒狂歌、恣意酣畅,世所仰慕。 同时,这也是个动乱至极的时代。“五胡乱中华”,除东晋外,北方先后存在着十六个名姓各异的国家,因此史称“东晋十六国”。剑客、武人、游侠、巨盗,纷纷出动,乱世性命难保,许多人致力于求仙问道,一生孜孜不倦。 不同于秦皇汉武时代的“烟波浩渺信难求”,时人常见剑仙的踪影,并为之而惊叹追随。只可惜仙山难访,仙人难见,仙道难求,若无机缘,往往也只得安于凡尘。 在传说中,昆仑山上有八个修仙门派,分别名为昆仑、琼华、碧玉、紫翠、悬圃、玉英、阆风、天墉。除了这八个门派外,人间仙境中成气候的,还有十洲三岛、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只是这些修仙门派大多布置了结界,若无人指点,没有神通法力的人想进入其中几乎毫无可能。 中原大地陷入动乱、纷争不休的时候,凡人仰慕的昆仑仙境中也正战火连天。 昆仑琼华派,雪山之巅,数万蓝白衣袍的弟子手挽长剑,严阵以待。 八卦为底的莲花形剑台上,风神如玉的男子和倾城绝色的女子相对而立,突兀地,二人剑花急挽,火红冰蓝两把长剑急冲而出,激起巨大的气浪,光柱冲天而上,巨大的结界被缚住,轰然碎裂。 绯红的光球如同下饺子般,从天上噗通噗通落下,光球绽开,轰然踏出的竟然是色泽艳丽的巨大兽体。 妖兽的嘶吼与人类的鲜血,湮灭了一切。妖兽死亡后,碎裂为烟;亡逝的人却双眼大睁,满是惊恐不甘。 绝望与无助,与蓝天之下、白雪之上点点绽放的血花一般惨烈。 白长须的老者与绝色丽容的妖艳女子立在山峰之上,老者的长剑幻化万千、如臂指使,女子的身影似虚似实、难以捉摸。无论是妖兽还是修仙弟子,都远远关注着半空中的战斗——这是琼华派的太清真人与幻暝界之主婵幽在作生死之搏。 他们的交手疾迅如风,令人眼花缭乱,而力量之巨大,竟在空中激荡出肉眼可见的光波。数十回合的比斗之后,男子手中剑芒如雪光倾泻!女子幻出四个虚影,与她本体一起并立,难辨真假。 然而剑芒之下,虚影粉碎殆尽,婵幽痛呼一声,手臂血流如注。老者自半空俯冲而下,誓将女子绞杀当场,婵幽樱红色的眼睛却绽放出妖异的光芒,她不避不闪,立在当场,仿佛被身体上的疼痛夺去了再次攻击的能力。 剑势所及,婵幽如同之前所有被斩杀的妖兽一样,身形化为一缕烟尘。 见敌人身死,老者捋须含笑。哪知身后紫色烟雾如织,婵幽赫然显现,这一次从背后的攻击再无人可以预料,老者于她的利爪之下重伤,琼华弟子的惊呼声中,太清真人颓然跌落云端。 掌门人的重伤和随即而来的死亡彻底激起了琼华弟子的仇恨与愤怒,一次搜寻中,他们现一只白胖可爱的女婴,然而她身上妖兽的气息不容错辨——既然是小妖兽,一样要死! 一个俊逸放浪的年轻人阻止了他们,他名叫云天青,是太清真人亲传弟子,身份不同寻常。琼华弟子敢怒不敢言,回去后四处散播言论,指责云天青叛门逆德,不思为师父报仇,反而投向了梦貘。 云天青看着怀里乖巧得不同寻常的幼儿,叹道:“现在我可真不知怎么安置你才好了。” 这幼儿出生不久,小小的脸格外可怜,听到云天青的话,她咿呀叫了几声,仿佛是在安慰他。 云天青苦笑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 梁园虽好,非吾久恋之乡。他本是个浪子,又看不惯琼华派近日的作为,更不能参与其中,实在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想去看一眼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她总是那么忧伤、沉默,他在的时候,还能时不时的去探望她,给她讲笑话、说故事,逗她一笑。而他若走了,她将如何? 人对自己心爱的人,总是会有些放心不下的,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每个人的选择,也从来都是自己的选择,他们这些修仙的人尤其明白这一点。 我可以为你倾覆河山,但我道永远只听从我心。 —————————————————————————————————————————— 寿阳城县令柳世封今日突然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他是个有点憨、有点天真、有点好玩的年轻人,没什么野心,但心地十分善良,待人更是诚挚。 他并无捷才,年纪轻轻就能掌管一城,自然是因为出身士族、身后有家族支撑。他妻子阮慈也是大家出身,两人没有孩子,但因为阮慈的家族比他的家族还要硬气一点,也从来没人敢对她施压。两人夫妻情浓,柳世封更不会这件事情说半个字了,只是阮慈自己却心结难解,常常叹息。 他没想到的是,当年曾经从强盗手中救下他的好兄弟云天青,居然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多年不上门的云天青抱来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婴,问柳世封:“你愿不愿意抚养她,到她长大成人?” 柳世封惊问:“这孩子的父母呢?” 云天青一怔,苦笑:“……我也不知道,也许已经去世了吧?”如果没有死在琼华人的屠杀中,它为什么会无人保护呢?何况那一场大战,死了多少梦貘,又造就了多少孤儿啊。 柳世封叹口气,把婴儿接过来,抱在怀里,她砸砸嘴,继续睡觉。他注视着她懵懂天真的桃子样小脸,怜爱顿起。 “云兄弟,你为她取个名字吧?” 云天青也不推辞,默想片刻说:“她自然是姓柳了,与梦有关,又自幼与父母分离……就叫柳梦璃吧?” 柳世封乐呵呵道:“好,好,就叫柳梦璃,这名字好听,云兄弟果然有才!” 云天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就拜托你和嫂子了,我先告辞——” 柳世封惊问:“哎,云兄弟,你有什么急事?没有的话我们一起喝一遭再走。” 云天青微微一笑:“我已经娶妻了,现在着急回去陪她。” 柳世封目瞪口呆,又惊又喜,连声说:“云兄弟,你成亲了?恭喜恭喜!——好,好,那你快回去,千万别让弟妹久等。” 云天青大笑着,驾云而去。 柳世封期期艾艾把孩子抱给夫人阮慈看,阮慈笑着打趣他:“你做什么这么紧张?这是我们的女儿,又不是你的私生女,你难道怕我会不好好待她不成?” 柳世封赶紧打躬作揖:“哪能呢夫人,我知道你是这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子,你待我这个傻乎乎的人都这么好,更何况对这么可爱的小梦璃呢?是吧璃儿?”他忍不住逗弄她拳头大的小脸。 “喂,你别把女儿当玩意儿,柳家的小姐可金贵着呢!” “是是,夫人,我错了。” 一年后,云天河出生。 两年后,韩菱纱出生。 五年后,慕容紫英被琼华派收入门墙。 十年后,大燕为大秦所灭,大燕宗室慕容承(慕容紫英之父)战死,其妻为免受辱,以身相殉。 这一年,大燕皇帝的亲弟弟慕容冲被大秦掳走,与其姐清河公主一起被征入宫,沦为大秦皇帝苻坚栾宠。 此时,夙玉、云天青相继去世,云天河成为孤儿;盗墓为生的韩氏家族中,菱纱父母身亡。 命运对每个人都是这样残酷,反而是最早遭受离乱之苦的梦璃,在父母膝下享受着安逸的生活。 —————————————————————————————————————————— “杀了她,这是只小妖兽!” “梦貘!梦貘杀了我师姐!” 人类的哭泣和怒骂声、妖兽的□嘶嚎声,都在耳畔。有人弯下腰,轻轻抱起了她。 柳梦璃猝然惊醒,透过粉色的床帐凝视着窗外的弯月,脊背已然湿透。 “璃儿,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阮慈撩起床帐,用手轻轻抚摸着少女的额头,又是慈爱,又是忧虑。 “嗯。又这样……吓死我了。” “不许说那个字。现在没事了,梦见什么了?”母亲闲闲问道。 柳梦璃想了很久,却只记得蓝天白雪,以及梦里的蓝白衣袍,于是和母亲说了。 “璃儿这么喜欢蓝色和白色?女儿家穿白色不好,明日母亲再寻两匹上好的丝绢来,给璃儿裁条新裙子,刚得了匹织锦,恰是雨过天青色的,用来做条长裙,最好不过。” 雨过天青色,便是大雨洗后天空的蔚蓝色,纯洁清透,柳梦璃确实最喜欢这种颜色。她偎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里,幸福感直没到头顶。所以,也更加感激那个把她送到柳家的人。 云天青。 “娘,爹他布告示后,云叔……”少女有着常人难及的美貌,此时启唇笑语,却又欲言又止,窗棂半掩着,月光穿透翠色窗纱洒进来,正是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阮慈望着她,心中涌上难言的忧愁。 璃儿已经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还不成婚,放在官家小姐中是难以想像的。身为母亲的阮慈,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对于救命恩人云天青,或许有着一丝懵懂的憧憬。 “璃儿,今年九月二十是你外祖母的生辰,你随我一道去建康你舅舅家,为她老人家庆生吧。” 柳梦璃有些怔,心中其实不愿意出门,但恪守孝道的她从不违逆父母,最终也只得点头应是。 阮慈微微一笑。以她的慈爱,本不愿做任何强迫女儿的事情,但梦璃自己虽不爱结交陌生人,却对帮助他人有一种莫名的热情,因此常常出门。 阮慈出门后,梦璃清点手头的任务:帮李婆婆带一包太平村的茶叶、教芳儿绣荷包、为母亲制作一包供佛的瑞脑香。 都是小任务。 她蹙眉,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想要多学一些东西防身保命,想要多接一些任务赚取积分。 积分?什么积分

67建康 第六十六章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这本是礼教对女儿家良好品德的第一步要求,虽然没有人要求,梦璃也做到自律。侍女服侍她梳洗完毕,她走到父母居处请安。此时父亲柳世封已经去衙门了,母亲自己在房间附设的小佛堂前叩拜礼佛。 阮慈的声音温和而虔敬:“善男子,有三法能净是戒:一者,信佛、法、僧;二者,深信因果;三者,解心。复有四法,一者,慈心;二者悲心;三者,无贪心;四者,未有恩处,先以恩加……” 梦璃在门外静静站着,不打扰母亲。檀香的香味氤氲而出,这是上好的白檀,可治腹痛、霍乱,也可消风积、水肿,只是单独焚烧,气味不佳,梦璃专门调了几味辅香,放在母亲的香炉中,使之闻来芳香氤氲。 檀香可以令人清心、凝神、排除杂念,是梦璃心中母亲的味道。 未有恩处,先以恩加,这本是阮慈的处世哲学,她虽不说,梦璃也耳濡目染。 与母亲一起吃过早饭,柳梦璃早早出门,将太平村的茶叶送给李婆婆。。 寿阳城虽然小,但阡陌交通,道路便利。百姓安居乐业,有特色产品宁香名扬全国,又是鱼米之乡,无论是农业、商业、手工业均十分达。仓廪实而知荣辱,这里的道德水准可谓相当之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什么的是个传说,但街上没有乞丐,路旁没有骗子,城里没有色-情行业从事者,也是县令柳世封的功德。 一路上,小女孩溪莲、笑鱼儿,背剑的清秀女子余竹秀,制香的永馨,都来和梦璃打招呼。柳梦璃往往福身还礼,面对熟识的人,偶尔也微微一笑。 她出门必定以幕离遮面,是以寿阳城人人称颂于她,却没几个人见过梦璃的真面目。 施青青扬声笑道:“柳小姐,今天去哪儿呐?” 梦璃笑着和她寒暄,避开了她的问题。 其实不想和人接触,也不喜欢和人接触。不讨厌生人,可是总觉得在这个世间,一切都是虚幻的。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以,好名声又有什么意义?立功德又有什么作用?更不必说,嫁人成亲之类,简直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 可惜,……心里面总有一个可笑的执念,别人的要求,一定要答应。一旦人说了什么,简直就像是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对话框似的,选项有二,曰“接受任务”,或者“不接受”。一旦选了不接受,这事儿就成了她的心病。 梦璃手里抱着一盆兰花,幕离遮面,身姿窈窕,莲步姗姗,正所谓“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路旁的书生成诗京登时酥倒于地,不住吟哦“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正在街上巡逻的裴剑见状,十分紧张,立刻提刀站在了柳梦璃身边。他默默不语,既没问目的地也没问出来的原因,只是落后梦璃半步,俨然是个威武的贴身护卫。 裴剑是柳家夫妇的养子,现在在衙门做捕头,是个相貌英俊的少年郎,又颇有责任心,寿阳城中也有不少爱慕者的。 把茶叶交给李婆婆,她不住称谢,而后又对柳梦璃说:“昨日我在街上跌倒,一位年轻人扶起了我,我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呢。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一碟子桂花芙蓉糕送给他?他名叫尤向玉,就住在镇子上的客栈里。” 柳梦璃自然是答应了。 到了客栈问过掌柜的,自己要找的尤向玉出门未归。 终于在药品店旁的小树林里找到尤向玉,他竟然在纠缠少女余竹秀。 “秀妹,爹听说你在寿阳无人照料,担心的不得了,特地让我和大哥来接你回京住,你就跟哥哥回去吧!”男子的声音热情又真挚,一双眼睛焦急地望着余竹秀。 或许是因为这种真诚的气质,余竹秀只是无奈,却没有怒。 “竹秀自小没有爹娘,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吧?”说着,微微抿嘴,眼睫低垂,十分秀气。 柳梦璃的到来恰到好处,余竹秀一下子扑过去,却又不敢拽着梦璃的袖子,自己在那里扭着丝绢摇啊摇的:“柳小姐!你可来了,快帮我评评理,这个人突然冒出来,非说带我去他家,说我是他小妹。可是我自小就没有爹娘啊——” “梦璃姐姐,快帮我弄弄清楚吧!” 一个大框出现“是否接受任务?”“是/否”。 柳梦璃眼前黑,能点“否”吗。唉,老和自己“想宅起来再也不见人”的美好愿望相违背,搞得都快精神分裂了! 诶?精神分裂是什么? 一转头,和余竹秀几番讨论过后,决定把她带着和自己一起上京。 于是现在,手头又多了两个任务:“寻亲任务”和“照顾兰花任务”。 柳梦璃满是惆怅地开始准备去京城建康。 烟柳画船,风帘垂幕,参差十万人家,金陵自古繁华。 建康,也即是后来所称“六朝古都”的金陵。此时,北方连年战乱,南方却是经济繁华、人口日增。 一路向北行至建康,不说随行的婢女侍卫,就连可能出身官宦之家的余竹秀都看直了眼。风景其实是差不多的,此时正是春分之时,处处莺歌啼晓、春花妩媚,建康的风未必有寿阳的温软。然而不到帝都这般大城市,怎么也不能知晓真正的锦绣风流。 美声、美色、美酒、美人。 琵琶声从秦淮河边铮铮传来,乐声里,春风吹过大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生命的欢乐显露无疑。大珠小珠落玉盘,乐声淙淙里,人也是朝气蓬勃的,笔下生花,文章锦绣,堆叠成金玉繁华。功成名就,人得心思却不在朝堂,而在湖海之间。泛舟之时,只见船边荷花在风中微摆,情态动人,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不知不觉,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山间石上,也如同照在人的心上。 这样的明月,或许值得嫦娥为之碧海青天夜夜心吧? 柳梦璃听得沉醉,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尤向玉在车外低叹:“听得此曲,三月不知肉味矣。” 忽然路边喧哗,人流涌了上来,恰恰是和梦璃她们车马相反的方向。尤向玉拼力护也护不住,急得满头大汗。此时是半点也想不起来那铮铮淙淙,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阳春白雪》了。 余竹秀问道:“哥哥,出什么事了?” 尤向玉听了一声“哥哥”,喜不自胜,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今天突然行人拥挤,而且全是向城门方向去的,我估摸着是——” 路边青年男子大呼:“谢郎!谢郎归府啦!” 老弱妇孺均大呼“谢郎”,欢声不绝,柳梦璃扶着阮慈下车时,只见有人把一篮篮瓜果直接从小贩手中抢了过来。小贩也不恼怒,反而笑呵呵的。 余竹秀忐忑地说:“梦璃姐姐,我好想去看看那个谢郎啊。” 梦璃点头,托着她的手肘把她带到了人群前列。阮慈自己找了个地方站好了,满脸含笑。 最先吸引柳梦璃视线的,是疾奔而入的马匹。其型神骏,足踏清风,昂低嘶,骄傲而不屑一顾的神态,与它主人仿佛,正是名马“紫燕骝”。紫燕骝上坐着的银袍小将,帽子被树枝刮偏了,显然是游猎归来。 美人如玉。 他黑嗔嗔的眸子里仿佛有闪电一样的光芒,远远地掠过梦璃的脸颊,她顿时觉得脸上一阵烧灼,整个人愣在当场。 紫燕骝奔腾如电,银袍小将转眼便到了梦璃眼前,人群之中欢声大作,无数玉佩绢帕朝着他投掷过来,少女们大笑欢呼。 他的双目却似凝在梦璃脸上。 柳梦璃心中不安,正当此时,余竹秀脚下一拐,“啊”地惊叫了一声向旁歪倒,柳梦璃赶紧拉了她一下,不提防脸上一凉,回过神时,饶是以她的镇定也不近愕然地低呼出声。 白色的面纱从耳边松脱,连带着挂走了她的珊瑚珠耳饰,悠悠飘向空中。 电光火石间,银袍小将一抬手,已将面纱带入怀中。 柳梦璃满是愕然地双眼,和谢家小将含笑的双目相对,一时万事俱忘,时空凝定。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谢家小将秀美而冰冷的面容忽然柔和了,他一贯骄傲而不假辞色的唇扬起,微微笑了起来。 “啊——”几声尖叫,仿佛已有少女晕了。人群更加狂热,这时不砸玉佩丝帕了,瓜果倾盆而出,紫燕骝见势不妙,迅地扬蹄疾奔远走。 谢郎走后,人群渐渐散开,余竹秀怔怔站在路边,柳梦璃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阮慈走过来,慈和地笑道:“山阴路上,王谢风流……这便是谢家的小公子了。” 到了阮家,尤向玉自己回家了,表示明日随父亲来府上拜访。余竹秀随着柳梦璃暂住。 阮家不过是中等人家,不能与八大世家并称。但也家道殷实,族中颇有几位为官从政之人。 阮慈是家中庶女,生母早已不在了,所以多年不曾回娘家。这次归来,一是为了让柳梦璃这个宅女散散心,二是嫡母张氏这次要过七十大寿,不是寻常生日可以比拟的。 与外祖母、舅妈、众位表妹们一一见过了,柳梦璃自觉也见识了不少。纸上得来终觉浅,大家族的种种情况,各人不同的际遇,到底还是要用双眼去看啊。 之所以是众位表妹,自然是因为家里没有比她更大的了,更大的都已嫁出门去。 亲戚们对柳梦璃是稀罕得很,好奇得很。 调香莳花之艺,时下贵女无不修习。这位柳小姐人长得美若仙子就不说了,一举一动也是风姿楚楚,听说还幼有才名,今日一见,果然聪慧灵动……听说还调得一手好香,她亲手所制的“宁香”,风靡京城,上达天听,不是寻常可比的。 可她偏偏是养女呀…… 按说,柳家家世也不差了,寿阳县富庶,是江南重镇,县令柳世封为官清廉,素有贤名,身为他的独女,怎么说也能在中等世家里寻一门好亲事才是。 可惜此时世家自重,最最着紧血统之事,若祖上是泥腿子,就算你本身官至三公之,也要为人耻笑。柳梦璃是柳家的养女,来历不明,世家怎么敢娶作正妻呢! 可今日一看,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说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才是…… 众位夫人已经在暗暗盘算着要怎么说一桩合适的媒了。 阮慈却没想这么多,她不过是想让柳梦璃出门多接触接触生人,特别是优秀的年轻人——像今天那位谢小公子就很不错,交交朋友总是不坏的,总比整天担心女儿以后嫁给云天青好得多! 她们这边各得其所,尤向玉却迟迟不来接妹妹。余竹秀着急起来,柳梦璃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已打听清楚了,当年尤家夫人确实遇上山匪,因此难产而亡。尤家家境殷实,尤父为官清正,怎么说也不像是想拐带女孩子的。 而且,认识尤家夫人的人都认为余竹秀和她母亲很像。 那就八成没错了。 ——经历这么多任务,不谙世事的柳梦璃总算也是个人际高手、颇有些手腕了。 尤向玉总算来了,他却是来恳求柳梦璃暂时收留余竹秀的:“我想早日接妹妹回家,但为了她的安全计……我们家出了妖怪!” 梦璃站在尤家的院落里,余竹秀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脸害怕之色。 事情确实诡异。 尤家这一辈,正房嫡出的子嗣有三位,尤向瑞、尤向玉,以及幼时流离的幼女余竹秀。 尤向瑞比余竹秀要大九岁,自然早已娶亲了,可是据尤向玉所说,他大嫂早已去世三年多了。 那堂中站着的女子又是谁? 柳梦璃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温柔从容的少妇笑意盈盈,她娘家朱家的父母在堂上拉着她的手大哭。朱小澄神态迷茫,柔柔地问:“娘亲,到底怎么了啊?大郎此时办公事去了,此时却是不在,否则他若回家来看见可怎生是好?” 朱小澄的母亲哽咽道:“儿啊,你……这三年却是去了哪里?为何不归家呢?” 朱小澄微微低,不安而愧疚:“我……我前往城南游玩,一时忘了路径,不意走上了栖霞山,栖霞山上有座白云观,我在其内见到了仙子……我一时贪恋那里美景佳酿,竟然忘记归家,三日后方才返回,谁知道回家后,内外人人惊慌,我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说着,低声哭泣起来,正似雨打梨花,泪光盈盈,娇弱不胜,余竹秀不禁大为同情,也顾不得惧怕了,探头探脑去看。 她这一探头,朱小澄竟然暼到她了,顿时低呼一声:“啊,你,你——”说着疾步走出。 朱氏父母赶紧跟出来,朱小澄拉着余竹秀,殷切地说:“你,你莫非是小妹吗?” 余竹秀惊道:“你怎么知道?” 朱小澄拭泪道:“自母亲身故后,父亲和大郎都日夜惦念着你……至于我怎么知道你便是小妹,自然是因为我常常随大郎观看母亲的画像,你和母亲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又怎么会有假?” 她这番话一说出口,柳梦璃暗想: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美人儿。果然,余竹秀和尤向玉这一对兄妹听了朱小澄一番话,神色缓和,见她这弱不胜衣的姿态,也不忍不愿多说什么了。 梦璃在这里叹息别人是美人,却不知满院人的眼光都暗暗着落在她身上。美人惜美人,朱小澄看着她也是满目赞叹,到后来,越打量越仔细,脸上竟然露出惊恐之色。 主人刚把柳梦璃一行人引入正厅,还未就座,丫鬟上来说:“谢家四郎到了。” 朱母听了,面露喜色。 柳梦璃连忙告辞,朱小澄默默不语,朱母见女儿如此失礼,只好自己暂代主人之责,对柳梦璃解释道:“谢家小公子名叫谢琛,是我的侄儿,这次亲戚们知晓了小澄的事儿,都是关切,却不敢就来看望。也只有谢琛,年少胆大,他又武艺高强,此来是来探望表姐的。” 她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其实他们夫妻也有点怕,要不是知道谢琛必然会来的,家里其他孩子也不会就让他们二老过来。毕竟事情诡异。 谢琛虽然才十六岁,但在世族间已经名头十足,家里长辈也肯让他出来经事了。 柳梦璃听得无语,这京城世家之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就是尤家这样的普通官宦人家,经过两三层姻亲关系之后,竟然也跟望族谢家是亲戚。 余竹秀听了谢琛的名头,就有点不想走。柳梦璃蛮理解她,小姑娘看见美少年,走不动路是常事,她自己也想再了解了解案情,尤向瑞的妻子境遇如此奇特,看着自己的时候又这样满面惊恐,她实在不能不起些好奇心。

68剑仙 第六十七章 没有眼里所无法看见的花朵,更无心中所不愿思慕的明月。 若这句诗被谢家小公子谢琛听见,估计作者会被他引为知音。 他的父亲谢安自幼被名士品评为“风神秀彻”,到他的时候,就更夸张了,几乎所有人都只会说四个字——“风姿如玉”。 他的长相,对于男子来说,实在是秀美过甚了。 所以他很不愿意学习他父亲谢安那种“傲然携妓出风尘”的风流高华做派,宁愿去打打猎,练练剑法,以后上战场杀敌也好。平生不搞练字作画、养花弹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一套做派。 他平生,也最讨厌以貌取人这种习气。 没有想到—— 谢琛心中烦乱,月上柳梢,他取出琴来,仿佛只有乐音能平息心中异样的激动和喜悦。 他父亲谢安在书房仔细侧耳聆听后,对二儿子谢琰笑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三郎这段乐音,大有古风。琴声中并无轻狂之意,反而中正平和,是琴之正声啊。” 说着,他双目微闭,口中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湪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正是此意。” 他那种悠然神往的姿态,看得谢家二郎谢琰都是倾羡万分,更不用说一干侍女了。 这段插曲后来被谢琰告诉了三弟谢琛,谢琛这时无端想起此事,便有些窘迫起来。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谢琛总觉得自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这香静寂而神秘,就像当日街旁邂逅的美人。 她眸色浅淡,风神特秀,就像是一个梦境。眉间一点美人记意蕴深远。 谢琛觉得,他愿意在她旁边读一辈子的诗。哪怕那位蒙面少女不一语。 闻香识美人,诚哉斯言。 尤家的丫鬟惊讶地看见,谢家小公子突然在帘外停住了脚步,秀美绝伦的脸上一派冷淡漠然之色,嘴角微微抿起,略微侧过了脸。 丫鬟给他迷得神魂颠倒,此时见他不大高兴的样子,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喘,随着他驻足停在当场,于是,帘内的人就听着“谢公子到了”的通报声,一直等啊等啊等…… 真是莫名其妙的初见啊。 现在正是四月,是吃鲈鱼的好时光。 柳梦璃站在舱内,不明白事情是怎么生到这一步的。 是的,上午她和余竹秀一起见过了尤家诡异的大嫂,然后又见了那位尤家大嫂的表弟谢琛。 谢家小公子从进来起就面色沉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众人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向了尤家大嫂的经历,尤家大嫂朱小澄语气间,越来越笃定那个道观里接待她、带修行的居士正是个歹人,而她所见到的仙子也正是妖怪一枚。朱家父母深为赞同,柳梦璃不置可否,余竹秀心不在焉,尤向玉面沉似水。 正各怀心思间,谢琛淡定地说:“一探即可知。” 于是……他们就坐船准备上山了。 算了,这事儿她都懒得再想,反正路途什么的谢家人包了。随行的还有手握长剑表示要拼死护卫她安全的尤向玉。 她更感奇怪的是尤向玉。 在出门后,尤向玉小声对她说:“柳小姐,别听那妖怪胡说。它分明是变成了我大嫂的模样来害人的,我悄悄去城南外的坟地上看了,大嫂尸骨尚在,又怎么会去什么山上游玩!她并非是我大嫂借尸还魂,根本就是个妖怪,我大嫂可没她这么灵。” 灵,可解释为灵活,或者说聪明,或者说灵异…… 就算这真是他大嫂,也被他扣了个“借尸还魂”的帽子脱不掉了。 说完,尤向玉回头看着屋内,他大哥尤向瑞和大嫂朱小澄你疼我我惜你,恩爱情笃的样子,眼中流露出恨意。 仿佛他大哥是被花花公子骗身骗心的蓬门小户女,从此一辈子完了似的…… 柳梦璃坐下来,船舱内真是各种华丽清雅,铺地的织锦地毯、墙上的名家书画、古朴的桌椅插屏什么的就不说了,香炉里燃的,仿佛是她自己亲手所制的贡香宁香吧…… 对谢家来说,一点贡香又算什么。 柳梦璃出身书香门第,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主人招待她她就受着,既不受宠若惊,也不大惊小怪。淡定地喝茶。 ——她哪里想得到,谢琛在这里点着宁香,为的是什么。 这香贵重的不是它的价值,而是它背后的信息量啊。 比如谢家小公子是怎么在这短短的片刻弄明白她是谁,又是怎么瞬息弄来宁香,还着意在这里焚上的…… 谢琛在船头站着,风吹衣袂飘飘举,他仿佛神仙中人。 渔家女含情又含怨的歌声悠悠响起,曲调低回,凄凉又静美,仿佛临水的受伤的天鹅。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柳梦璃站在帘后,静静听着。这无限凄凉哀怨,又暗藏喜悦的歌声。 谢琛静默无声地站立,冰雪一般孤傲,流星一般闪耀。 —————————————————————————————————————————— 乘船到了山林之间,便改换为车马。一路上,谢琛始终板着一张秀美骄傲的脸,跟冰雪女王似的,柳梦璃不是会主动搭话的人,于是两人虽然早已相识,却始终毫无交集。 白云观早已破落了,但筋骨尚在,气象依旧巍峨。只是窗棂破败,殿堂无人,女墙倾颓,什么带修行的女居士、貌若*的好客仙子,那是毫无影踪。 柳梦璃和谢琛、尤向玉在大殿小殿之间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尤向玉显然已认定了他“大嫂”就是个妖怪,不时嘀咕着“我就知道吧”,已经开始筹划着要去找人除妖了。 三人连观内的小花园都搜了个遍,终于兴致全无。 走回到影壁来,谢雅望着壁后匾额,忽然叹道:“好字。” 柳梦璃抬手略微挡住阳光,看见匾额上四个大字“道常无为”,迟涩飘逸,气象恢弘,果然当得起“无为“二字。 柳梦璃也点头道:“果然好字。” 谢琛一听,眼角弯起,这样冷淡的贵公子,真心笑起来竟然甜蜜又纯真,看得人心痛似的悸动。 “这世间会写字者千千万万,写得好的莫若王右军、王子敬父子,他们的字,有如山河之壮美、流云之秀媚,小姐不知可曾见过?” 柳梦璃听得双眼亮,也抿嘴笑了起来。王右军、王子敬父子,自然就是王羲之、王献之了,这两人可不仅仅是“字写得好而已”,而是已经书法封神了吧! 谢琛终于抓住了机会,笑道:“下山后,小姐若有兴趣,琛诚邀小姐,下月初有流觞盛会,在诗会上自然可以见到子敬。” 王谢两家,自打很久之前便互为姻亲。谢琛从来不爱写字画画、弹琴种花那一套,可惜他忘了,这些技能正是泡妞杀招~ 柳梦璃福身一礼,这人已经太客套太礼貌了,搞得她不得不直率起来:“如此,便谢公子邀约了,梦璃自当前往。” 谢琛笑得更灿烂,一边开心一边郁闷着,早知道有借着王家表哥泡妞的一天,他早早就和表哥打好关系了…… 异变突起! 一棵老槐树的根茎突然从地下窜起,向着三人席卷过来,带起大片泥土。尤向玉为了避嫌,此时离柳梦璃谢琛二人远远的,这两人又正抬头仔细欣赏匾额,完全没注意到这声势浩大的一击。 于是,谢琛的笑容还没收住,已经从背后挨了一下,立足不稳,立刻扑到在梦璃身上,和她一起滚倒在地。 这地上俱是瓦石沙砾,谢琛把梦璃护得严严实实,自己身上脸上倒是被擦伤多处,锦袍破碎,丝散开,看上去颇为狼狈。 ——这当然是他自觉在佳人面前丢了脸之后的脑补。事实上,在旁观者比如柳梦璃的角度看来,谢琛丝披肩,目带怒色,双颊通红,看上去真是貌若好女,粲如明月。不可迫而察之。 两人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后,尤向玉也怒吼着冲了过来,三人立马陷入战斗模式。 谢琛手持龙泉宝剑,尤向玉手挽长弓,梦璃也抱着一把雕花箜篌,轻拨慢捻间,以音为攻。 尤向玉远攻谢琛近攻,还有柳梦璃加血防毒,这分配很合理,可惜…… 打不过。 那老槐树根须有好几百条,皮糙肉厚,血多难打。尤向玉的弓箭几乎没法减血,谢琛攻击力倒不弱,可惜往往一个不小心就给毒倒了。至于柳梦璃,那本来就是加血的不是砍怪的。 柳梦璃几乎毫无间隙地使用着“沉水润心”,三人压力巨大,自顾不暇,眼看着就是兵败如山倒了。 谢琛着急之下,拿出暗器燕子金镖向老槐树偷袭,这招总算见效。谢雅身为贵族子弟,身上保命招数不少,三个人慢慢磨慢慢磨,竟从下午打到明月高悬。 老槐树终于倒下了。 明月大如银盘,皎洁无伦。山林间风声如啸,仿佛有鬼夜哭,荒寺古道,精灵鬼魅,这一切都让人觉得恍如梦中。 谢琛略微包扎伤口,梦璃和他对视着,轻松地笑了起来。 战斗中总是容易产生情谊,互为援手、默契配合的战斗之后,仿佛心灵也被拉进了。 正是精神放松的时候,柳梦璃忽然脸色大变,惊叫:“不好!快躲开——” 她的双目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帝流浆”似的月光下,有一只银色巨大的妖狐,隐匿着身形,向谢家秀雅无双的小公子伸出了利爪,它的嘴角,勾起一丝妖媚甜蜜的微笑。 野兽的面孔,搭配着这样人性化的笑容,竟也别有魅力。 然而柳梦璃无法欣赏这样妖异的美,她只知道她已无法阻止,谢家最受宠、最前途无量的小公子将要血洒古寺。 她的双眼惊恐地大睁。 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竟要莫名早逝? 谁又忍心目睹这样的一幕? 白虹切玉,紫气干星。 剑光如水,微星如灯,剑气如同匹练挥洒,光芒压倒皓月。 霜雪今日出匣,为的是扫平天下妖孽。 电光似的剑芒下,妖狐惊嘶一声,怆然逃窜,它爪中紧攥着自己断掉的长尾,投来怨恨的一眼。 血液喷射而出,谢琛惊悚回头,柳梦璃已怔在当场。 是剑仙临凡了吗?

69裁玉 第六十八章 魏晋时期,士人尚玄学,好清谈。 玄学和儒学不同,乃是出世之学。自汉代以来,掌权者、为官者大多出身低微或普通,汉高祖刘邦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他们崇尚儒学,提倡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继而治国平天下。 而自魏文帝曹丕始,天下开始推行“九品中正制”,自此世家与天子共享天下。 弘农杨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谯郡桓氏,四大世家令名流传,天下皆知。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评选人才重家世,没有好的出身,根本不可能进入权力系统,更不用说封将入相了。 已然尝够了权力滋味的世家,由此崇尚出世,更向往十丈软红之外的清净之地。 所谓的清谈,常常就是一帮士子围炉而坐,手捧香茗,欣赏着美少年,谈论着《老子》、《庄子》、《周易》,大谈玄理。 是的,在清谈中,美少年必不可少。 枯坐几个小时终日谈论老庄,也是很乏味的。色香味,味,自然是各种美食香茗,其中三昧详见各家族的私房菜;香,调香之术因此大兴,凭几个妙龄少女调香制香,就能令一个寿阳城富甲全国;色么,美貌侍女漂亮小厮又算什么呢?真正值得人得意的,自然是座上有出身高贵又风度绝佳、姿容华美的贵宾了。 2o%定律在哪里都是适用的,哪怕是贵族之家,真正的绝色美女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同理可证,哪怕是在全国,也是很难找出几个能够和谢琛媲美的美少年的。 他也参加过不少清谈聚会,对《庄子》、《老子》更是耳熟能详。 《庄子说剑篇》曾言—— “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天下膺服。” “诸侯之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宾服。” 谢琛生平爱剑,他年少之时,思索许久,终究认为自己只能拿起将军之剑,当今圣上年幼,恐怕这天下能够暂时执掌天子之器的,只有自己的父亲吧?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天下除了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竟还有一种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剑——仙人之剑! 蓝白衣裳的仙人身负剑匣,足下宝剑,面如寒玉,目似朗星,自云端翩然而下,此情此景,恐怕今生难忘吧! “瞳凝秋水剑流星,裁诗为骨玉为神。” 他整个人,就是玄学道家、清谈士子最不可企及的梦想,是昆仑山上孤傲清冷、高不可攀的冰雪。 他的手略微抬起,斩杀妖邪的冷剑便已化为流光,乖顺地依偎在他飘逸的袖间。 柳梦璃、谢琛、尤向玉都只怔怔地抬头望着他,仿佛除了这个动作,他们已无法做出别的。 原本阴森的山林,也因为他的出现变得神秘优雅,黑得沉默、暗得静谧,衬托出他流光似的眼眸。他冷淡的身影,让人想起玄心洞见,想起妙赏冲静,想起自然英,想起真和纯。 连这样的想象,也像是旁人强加给他的,他不过是一柄剑,寒冷而锐利,目空一切,毫无羁绊! 蓝白衣裳的仙人看着谢琛,手中出现了一团雨露般润泽的光芒,那团光落在谢琛身上,他顿时毫无伤,双手、面容又恢复了洁白无瑕的本貌。 尤向玉喃喃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柳梦璃和谢琛这才回过神来,柳梦璃一听,哭笑不得,她倒忘了,尤向玉也是崇尚清谈的士子一枚。 她敛袖屈膝,向仙人深施一礼,拜谢救命之恩。 蓝白衣裳的剑仙分明看到了,也抱拳回礼。 两人的目光在夜空中碰撞。 再也没有见过那样明亮干净的夜空。仿佛天上的辰星被搅碎了,流淌成星河,夜是长空天上水,夜被星河中舀起的星光洗净。 再也没有听过那样静谧的歌声,无声的歌,静默之歌,在目光相撞间体会到的幸福和悸动,全被歌声唱尽了。 见剑仙行人间的礼,谢琛高声问:“敢问天人,不知仙乡何处?” 怎的,你还想上门拜访不成。 但谢琛自然不是傻瓜,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剑仙的答复——果然,剑仙听了他的话,剑光下降,从云端走了下来。 谢琛对柳梦璃邀功似的笑了笑。 剑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是建康城的尤向玉?” 尤向玉激动万分,赶紧答:“是!在下正是尤向玉!” 剑仙线条优美的双唇开启,说:“尤向瑞托我前往白云观诛除妖邪,并曾说,他的妻子朱氏早已身亡,现下留恋人间,是凶非吉,可有此事?” 众人相顾失色,尤向玉的大哥尤向瑞和那奇怪的大嫂朱小澄之间,恩爱情笃,夫唱妇随,神态半点做不得假,尤向玉最担心的便是他大哥受不了大嫂已去世的事实,其他人更是半点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可谁能想到,他一边和妻子两厢情浓,一边竟找了人来收她? 更让人惊讶地是,他怎么运气这么好,一找就找到剑仙? 柳梦璃说:“此间种种,我可向你细说,不知剑仙是否与我们一同下山?”她不是胡乱出头的,这边两只,一个是男方亲属,一个是女方远亲,都不够客观。 剑仙点头:“下山之前,我先于道观内搜查一番。你们先在外等我——我不是剑仙。” 柳梦璃摇头:“既然如此,大家一起进去,也有个照应。我是柳梦璃,这位是尤向玉,他是谢家三公子谢琛。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蓝白衣裳的青年答:“慕容紫英。” 乐游原上清秋节,金陵古道音尘绝。 三月初三,建康城外,正是别离之时。 柳梦璃依旧面罩轻纱,对牵着马的尤向玉道别:“尤公子,你此去查明真相还是其次,却需得先顾好自身的安全为上。若非我家中有事,应当与公子同去才是,哎——” 春风一缕,灵秀的美人双袖如云,眉间愁蹙,此情此景尤向玉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小姐何处此言,此事原本便是我尤家家世,从寿阳到建康,一路烦扰小姐良多,尤家上下均过意不去,唉,都是我尤向玉无用才致如此。” 柳梦璃不敢赞同,心想与其说是你没用,还不如说是你大哥没决断才把事情弄成这样。当日他们四人一同到白云观内搜寻,结果一无所获。下山之后到谢家别院歇息一晚,第二日便直接上尤家去质问了——没想到剑仙大人慕容紫英孤高冰冷,不染凡俗的样子底下,居然隐藏着这么火爆的性子…… 直接就要上门去杀掉妖孽,如果不是妖孽,那就严刑逼供出真正的妖孽,然后还是杀掉妖孽了。 三人经历过一番苦战,个个对尤家大嫂朱小澄的可怜模样无动于衷。其中,尤向玉代表着尤家的态度,谢琛可以做朱家人的主,柳梦璃基本代表了广大对内宅家事喜闻乐见的人民群众的态度。 朱小澄可以说是孤军奋战。 被人逼得急了,她居然掩面抽泣,对着柳梦璃哭叫道:“容与观主,求求观主大恩大德,就放过小女子吧,小女子身上所有的,俱已供奉给观主了,观主真要逼死奴家吗?” 柳梦璃自然莫名其妙,尤向玉更是大骂“妖孽胡说”,谢琛面带愠色,一副要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样子。柳梦璃自然而然看向慕容紫英——剑仙大人之前杀气锋锐,她很害怕他连自己一起砍了啊,特别是还生过一个小插曲。 当日清晨,梦璃在谢家别庄听见一株松树给他打躬作揖(口头上的),苦苦央求她做做好事,把自己移到一墙之隔的一株老柏树旁边去,说是暗恋他很久了,每日只能接着风势枝叶摩擦、悄悄私语,正可谓是一生一代一对树,只可惜相思相望不相亲,明明彼此距离只有两丈,却生生被分隔两地,真是争教两处*…… 柳梦璃听得无语,跟他解释说我也很同情你,可惜这院子不是我的,我擅自改动数目只怕会坏了风水,对主人不利,你的要求出我能力范围之外云云。 说完那颗年青的断袖松树便浑身觳觫,满身枝叶抖个不住,积年的松针几乎没把梦璃扎个一头一脸。 所幸剑光如虹,剑气过处,锋利的老松针全被搅得粉碎,空气中几乎都凝结出剑气所结的霜花来。再次救美的正是不知何时站在墙另一边的慕容紫英。 柳梦璃尴尬得很,心里不知为何,又有些难言的欣喜。 那样微薄的心思,自己想想都很是羞愧,更不能对人言说。 再抬起头来时,紫英已经走了。 断袖松树哗哗摇着枝叶,咯咯笑个不住。 柳梦璃忍耐不住地白了它一眼——什么松树啊,是个断袖不说,还爱咯咯笑。 忽然觉得天边曦光格外晴朗,她悄悄笑着,对闻声赶来的管家婆子说,这墙被剑仙剑气弄坏了,能不能索性拆了,还有,这棵松树再往那边挪挪就更好了。 整个别院的人一大早不干活就光在议论昨晚的八卦,原来谢小公子昨晚上打完架回来,沐完浴不睡觉,偷偷在这小姐院子外踱了几十圈。 管家婆子听她说要拆墙,心里咯噔一声,深觉小姐凶猛,不过这时代本来就不崇尚什么女子卑弱第一的,贵女风范,各有不同嘛。面上自然恭敬地应了,转身组织人干活,一边开始盘算把这八卦先告诉谁才显得自己体面。 柳梦璃心中忐忑,一双妙目静静瞧着慕容紫英,紫英面如霜雪,冷淡地斥责:“这位小姐我曾亲见她斩除妖孽,心存仁善,尔休要胡说,污人清誉!” 流光皎洁,心底花开。 那一刻双目相接,紫英寒星般明亮,寒星般无情的双目中,依稀竟有着关怀和温暖的印记。 梦璃忽然觉得,这次来建康,果然是很好的。 由于尤家大嫂居然当众诬陷柳梦璃,群情激愤,连双方父母都不说什么了,谁知道找来剑仙除妖的尤家大哥尤向瑞居然又护着老婆,不让人严刑逼供。柳梦璃谢琛一行人到底是私家侦探,不兴官方问口供那一套,再说也不符合贵族风范,于是便放弃了。 好在这次不是白来,尤向玉说要去找那个“容与观主”,其余三人也都同意。柳梦璃要等着参加外婆寿宴,谢琛不能随便出京——他身为侍中,偶尔陛下会召见他。慕容紫英自然要去,可惜尤向玉惶恐得要死,万万不敢偏劳剑仙。 谢琛跟慕容紫英说,有家传宝剑,有很多柄家传宝剑,请剑仙一观。 柳梦璃静静看着他。 慕容紫英不知是为了哪个理由,留下来了。 此时柳梦璃来送别出的尤向玉,谢琛站在一边,慕容紫英自然是不在的。她也懒得再说尤向瑞不靠谱的事儿,反而把一盆兰花递给尤向玉:“既然如此,尤公子不如带上这盆花儿,或可逢凶化吉。” 尤向玉愕然,他自然认识这花儿,这分明就是他亲手栽培、养活的兰花,年年盛放,花期过百日,十分神异。因为小妹余竹秀回家,他便将花赠与竹秀,想必她又转赠梦璃。 可他今天是要出门呀,而且还骑马,带盆花多不方便。 柳梦璃素手捧着兰花,略微仰头坚持地看着他。 尤向玉血往头上涌,赶紧接了过来,暗想:乖乖,难怪谢郎…… 路人都知道。 谢郎的初恋那件小事儿,着实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阳春二三月,水与草同色,热血男儿纵马而去,天地旷达,春风拂面,路边行人折柳而归—— 谢琛笑了,很温柔、很执着的微笑。 “柳小姐,今日兰亭有曲觞盛会,小姐可愿与我同往?” “小姐若是有意,我这便令人去邀慕容公子。”

70道蕴 第七十章 从马车上下来,谢琛引着柳梦璃往秦淮河边兰亭而去。 柳梦璃好奇道:“谢公子,就我所知,兰亭应该在会稽郡,今日怎么又说在兰亭聚会呢?” 谢琛道:“柳小姐应该也知道,二十五年前,家父与王伯父、孙伯父他们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有过一次聚会……” 提到这件事情,就是镇定惯了的柳梦璃也不免脱口而出:“我知道的!在兰亭集会上,王将军作《兰亭集序》,集众位先贤四十一诗作,天下皆知……”说着,她也现自己声音太高,微微脸红,低头不语。 她这样高兴,谢琛眼睛都弯了起来:“正是。自那以后,全国各地也不知修了多少兰亭,在兰亭中进行的聚会更不计其数。但今日的聚会却别有不同。”今日是修禊节,一路行来,秦淮河边多丽人,个个态浓意远,看见谢琛就娇笑着彼此你推我攘。谢琛转开眼睛不看女眷,细细对柳梦璃说,“近年来王伯父一直在金庭隐居,难得这段时间到了建康。此次兰亭之会是献之表哥起的,说不定王伯父会来。” 王羲之会来!柳梦璃呼吸都要不畅了。 谢琛问她:“小姐习的是哪家字?” 柳梦璃抿唇:“正是王将军的字,只是写得不好。” 谢琛鼓足了勇气,忽然轻声说:“我可以教你。”说完他简直不敢再看梦璃,胡乱说道,“其实献之表哥在刚刚娶了郗家小姐的时候,也常常教她练字,人人都说进步极大……” 这话更是不对,简直唐突,柳梦璃还厚着脸皮若无其事状,谢琛面红过耳,看上去又添一重精致。 水边芳草处处,水中小洲上汀兰盛放,柳梦璃留神细赏,默默不语。 其实怎么可能呢。 郗道茂那是王献之的表姐,门当户对。柳梦璃是柳梦璃。 片刻后才又开始说话:“不知慕容公子在何处?” 谢琛说:“家父得知剑仙在城中,一定要登门拜访,我劝他老人家不必急,左右今日盛会,大家俱会到场。琛先将小姐托付给我姐姐,接着便去驾车请剑仙前来。” 柳梦璃问:“谢公子的姐姐?” 谢琛“嗯”了一声:“其实是我堂姐,她名讳道蕴,为人极好的。小姐可怪琛唐突?” 柳梦璃早猜到今日必定有男席女席,此时只惊讶道:“道蕴?是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的谢道蕴小姐么?” 谢琛点点头,然后又说:“小姐千万不要这么夸她了,她本来已够目无下尘,旁人若再夸夸她,她也不知要把头昂得多高。” 柳梦璃掩袖轻笑,因为离得近,谢琛只闻到她袖间一缕淡香,冰雪一样又清又洁,令人神迷。 ——她的人也是这样,仿佛一个如云似幻的梦境,那颜色介于浅蓝和缥紫之间,是月光照着大海的色泽,那么神秘幽雅。 已经能看到车马,看到河边的长亭,看到服色各异的贵族男女,看到往来如织的仆人。忽然,他们听到有人高歌:“白驹如龙兮逶而迤,红缰未绊兮天之涯。风万里兮思乡时,伤离群兮嘶复悲。” 那是个道袍金钗的女子,气度高华,神情冷淡而漠然,一派狂士风度。 她歌毕,忽而轻叹:“可惜无丝竹之乐相和。” 梦璃姗姗向前,取出箜篌,福身一礼:“若小姐不弃,梦璃愿以曲相和。” 道袍女子笑叹:“好,你奏来听听。” 梦璃施礼、弹琴,她都安然受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梦璃双手疾拨丝弦,起音淙淙,缓而柔,低低的悦耳,仿佛山水之间,万物之灵初降。接着婉转而高扬,仿佛一个少女簪花侧而笑,群芳虽妒,她的眼界却不囿于宅院之间。突地素手连拂,乐音变疾,娇宠天真的少女时代一去不返,留恋或淡然地,终究走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俗世来了、琐事来了、烦恼近了,兰蕙之质,偏入气味繁杂之所;冰清之心,难绝十丈红尘之外。忧郁幽怨之中,又有转圜,山水佳乐涌至,心虽难得不羁,到底山水无穷。 最后的轻拨,悠远而寂寞,正贴合道家所赞赏的颖悟、旷达、真率之意。 曲终,人的心却像是清了、静了。 在场三人久久无声,谢琛只是望着梦璃,满是骄傲和自豪,他已不再为她的优秀而沉迷,反而为她的优秀而自傲——这本就说明,在他心中,已将她看得极近了。 道袍女子双手连击三下,大笑道:“好,此曲甚佳,当赏。不知卿出身哪家,是何名姓?” 柳梦璃一怔,谢琛已躬身道:“谢琛见过皇后娘娘。这位是寿阳柳家梦璃小姐,是谢琛的客人。” 柳梦璃福身道:“皇后娘娘万安。” 道袍女子淡淡说:“你们起来罢。皇后两字很好听么?做什么人人都放在口里说?”她拉起梦璃,笑道,“你叫梦璃?好名字,我叫王法慧,你可以叫我法慧。” 梦璃微微一笑:“法慧。” 王法慧大喜,正要拉着她说话,从远处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个与谢琛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长眉秀眼,长相甚佳。 谢琛再次行礼:“陛下。”接着问,“陛下今日怎么与皇后娘娘一起出宫了?” 皇帝说:“今天有流觞盛会,我们也想出来逛逛——谢琛,这几天你都干嘛呢?怎么也不见你进宫?” 法慧皇后冷哼一声:“因为人家有别的事情要忙呗,这有什么好问的!” 皇帝一怔,讷讷说:“忙什么啊?” 法慧皇后不耐烦地说:“你和谢琛一起长大的,你都娶了多少个妃子了,人谢琛还单着,如今当然要为终身大事奔忙。” 谢琛和柳梦璃不约而同地咳了一声——这位皇后,未免太直接了点吧! 皇帝听得笑眯眯,登时把柳梦璃上下打量几回,柳梦璃有点不习惯,法慧皇后大怒:“你在看哪里呢?一点礼貌都没有!” 皇帝给她吓一跳,谢琛赶紧说:“陛下,谢琛先告退了。” 皇帝慌乱点头,谢琛立刻带着柳梦璃走远了。 柳梦璃悄声说:“这两位就是当今帝后?” 谢琛笑了笑:“是啊。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唉,陛下人倒是很好的,就是有点没主意——皇后娘娘眼界忒高,有点瞧不上他。他们俩是前年成婚的,那时候陛下才十四岁,皇后娘娘已十七岁了,从一开始就处得不好,现在关系更僵。” 柳梦璃算算:“那你和陛下同龄?皇后娘娘比我大一岁。” “嗯。”谢琛望她一眼,不知为何说道,“很多贵女都瞧不上自己的丈夫,像这种女子比男子大的,更是多有不协……其实男人年纪小一点,不代表就没有责任感。” 柳梦璃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顺水推舟:“还有别人也是这样吗?” 谢琛说:“就是我堂姐谢道蕴,她嫁给了王伯父的二儿子——就是王凝之表哥,这桩婚事也不算如意。当时她嫁过去了之后,回家的时候非常不高兴,我父亲去宽慰她,说‘王郎是王羲之的儿子,人才也不差,你怎么不满意到这个程度?’,道蕴姐姐说,‘我们一家,叔父里有大叔谢尚、二叔谢据;兄弟们里面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我以为天地之间应该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了,没想到居然还有王凝之这种人!’。” 柳梦璃“啊”了一声,非常诧异。 谢玄极推重他姐姐谢道蕴,张玄也常常称赞自己的妹妹。有个叫济尼的尼姑同时见过这两位名姝,评价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谢道蕴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名扬天下,哪个闺秀不向往她?哪家女儿不欣羡她? 她父亲是谢奕将军,叔父是谢安宰相,兄弟里有谢玄、谢朗,嫁入王家,公公是王羲之,丈夫也是将军…… 也只有王谢之家,才会养出这样的儿女,人生路上每一步都是光华。 柳梦璃诧异道:“王凝之将军有何不妥?” 谢琛微笑了一下:“其实都还好,就是有点迂,不知怎么搞的,信五斗米教信到入迷,我都有点受不了他。” 空江白浪,流水声声。 有女子含笑朝他们走过来,她曲裾深衣,腰系玉带,风姿娴雅,神明清秀。 秦淮河、紫金山,这样富有王气的壮丽山河,在她身边也作疏山闲水,法慧皇后虽身着道袍,在她的旷达深远前却不值一提。 有的人,可以用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说尽全部;她却不一样,就像天地之间辽阔无际的自然,你用什么言语也数不尽她的流盼、她的浅笑、她的冲淡。 香风吹人花乱飞,紫陌红尘间她盈盈走来。 就是给人一种,就是给人一种高贵、悠然、不羁绝俗的感觉。 ——莫道安邦是高致,此身终钓到蓬瀛。 她和谢琛打招呼:“阿怀。”接着转向柳梦璃:“柳小姐?在下谢道蕴。” 在她看不出情绪的黑眼睛里,柳梦璃浅浅一笑:“梦璃幸甚,今日得见道蕴小姐。” 谢道蕴笑了:“很多年没听人叫我小姐了——他们都叫我王夫人。” 柳梦璃低眉不语,没有纠正自己的称呼。 在一些人心里,谢道蕴永远是谢道蕴,林下之风,咏絮之才。 王夫人这样的称呼,太过流俗,柳梦璃就是不喜欢,一点奇怪的固执。 谢琛高兴道:“姐姐,你帮我照顾好梦璃啊。” 谢道蕴挑眉,谢琛向柳梦璃道别,迅离开。 这小子还嫩,哪里知道,心爱的女子就该自己照顾,哪怕是交托给姐姐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不过也罢了。谢安最热心家族教育,谢道蕴他们这一辈的孩子,几乎都受过他的教导,对他又敬又爱。谢琛身为谢安夫妻的老来子,又是同一辈里最小的孩子,自然受尽宠爱。 她这个做姐姐的,帮谢琛一把也没什么。

71闲云 第七十一章 沿水铺设数十条几案,案上供香设花,又有时鲜、果蔬、野味、美酒,任贵女们倚坐取用。流觞亭中嘻嘻哈哈坐了近十个少女,正在一起猜枚、斗诗、品茶、赏花,有输的就喝酒。 香风阵阵,姹紫嫣红,真是极赏心悦目的贵女春游图。 与谢道韫坐在一处的,却大多是已经成亲的贵夫人,她们围坐在大树下,正听柳梦璃细细讲解香料。 “这种香,名叫迷迭香,香味温辛,花朵淡蓝色。魏文侯曾经作赋颂此香,曰,‘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流翠叶于纤柯结微根于丹墀,信繁华之实兮弗见凋于严霜,方暮秋之幽兰兮丽昆仑之芝英’。” “迷迭香据传有增强记忆力的作用,有时候考生会用这种香来临时抱佛脚。不过最有趣的还是迷迭香这种花的花语,它的花语是回忆,拭去回忆的忧伤。” 众位夫人连连娇笑,一人说:“梦璃妹妹,你就给我们看看你平时到底是怎么调香的。” 柳梦璃温和地笑笑,点头应了:“梦璃献丑。” 立刻便有人呈上香炉、常用香料、小香杵等物,众位夫人眼巴巴看着,梦璃取沉水香、兰香以及数味香料,以珪玉在兰蒲席上捣之称屑,以沉榆胶相合,置入香炉中焚之,那香味博大而神秘,有一种林泉之中、客似云来的晴朗盛大的感觉。 她们登时兴奋道:“梦璃妹妹,这是什么香?” “这是沉榆香。”有男子说,他的嗓音低低的,然而冰清尘净,宛如昆仑山上、淡蓝月色下的冰雪。 非常迷人。但也非常冷淡。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谢安气度潇然,在一旁含笑卓然而立,而他身边跟着个蓝白衣袍、仙姿玉骨的青年,还有个面若好女的,就是谢家小公子谢琛了。 谢道韫起身道:“叔父。” 众人一齐起身见过当朝丞相,谢安为慕容紫英介绍他侄女:“这是侄女谢道韫。道韫,这是慕容公子,名讳紫英。” 柳梦璃微微屈膝:“慕容公子。” 慕容紫英回礼:“柳小姐。” 曲觞亭中的小姐们也中断了她们的活动,悄悄觑着慕容紫英。 能够格参与这次宴会的贵女,大多出身王谢元萧、顾6诸张、崔卢郑李等高门大姓,谢琛都未必能得到她们如此眷顾,而慕容紫英却让这些女孩子目眩神迷,惊叹脸红。 谢道韫微笑道:“慕容公子怎么不说了?这味香名叫什么?” 慕容紫英神色淡淡的,依旧那么不苟言笑:“此香名为沉榆香,《封禅记》中记载,是黄帝列于席上分尊卑华夷之位的帝王之香。” 夫人们笑道:“梦璃,是么?” 柳梦璃浅浅一笑:“慕容公子说得一点不错。” 两人的目光轻轻擦过,仿佛时光与时光交错而过的、遗留的幻梦与剪影。 谢安与慕容紫英走远了,谢琛却悄悄问梦璃:“柳小姐,在这里还习惯么?” 柳梦璃不知为何,一直微微含着笑。 何因问心迹?之子最相於。 何以问我的心迹?因为看到了你呀。 所以,不知不觉的就笑了。 她轻快地答谢琛:“嗯,我很好,谢谢你关心。” 谢道韫低声问他:“叔父怎么对慕容公子这么看重?” 谢琛更加小声地说:“慕容公子是大燕宗室后裔,他这次给父亲带来了慕容承遗留的一封书信——慕容承就是慕容公子的先父。” 谢道韫一怔,细细说:“我只听说叔父与慕容垂有交往,从未听说还与慕容承有往来。” 谢琛摇头:“我也不知,但慕容承将军是在大燕灭国的时候战死的,至今也有八年了,父亲听说有他的书信,却还这么激动……想必交情不差。” 谢道韫疑惑道:“我听说慕容家的人都想着复国,这位慕容公子……” 谢琛赶紧摇手:“千万莫要如此说,慕容公子何等样人?一个国家,又怎会在他眼里?”人家是剑仙啊。 谢道韫挑眉,柳梦璃忍不住浅浅一笑。 不远处,谢安也在和慕容紫英说书信的事。谢安叹道:“紫英,你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后来听说你被选入仙山修行,一别竟再不见了……你父亲的书信,怎么今天才给我?” 慕容紫英摇头说:“这封书信家父早就写好了,只是犹豫多年,始终没有寄出。因为不明了家父遗愿,我得到这封信后也并不打算特意来交给您,只是今日偶然相见,顺手转交罢了。” 谢安苦笑了一下,道家玄理,他与慕容承都深切笃信,因此才结为好友。慕容承得到消息,说苻坚手中握有气运至宝“火灵珠”,此宝不失,他就是注定的帝王命,这样的大事,唉,这样的大事…… 难怪慕容承不能轻易告诉他。 若今日慕容紫英不来建康,若慕容紫英不是偶然与他相见,那他不是终身也得不到这封书信了? 看着慕容紫英淡漠毫不关心的脸,谢安更想叹气了——既然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又岂能不派人将火灵珠自苻坚手中偷偷取回? 本来,这件事情只有慕容紫英能够胜任,可是他会关心这种政治、战争、权谋、机变之事么? 不可能的。 他该将这件事情交托给谁? 谢安问道:“紫英,你在建康停留几日?不如来我府上小住如何?” 慕容紫英摇头拒绝了:“我后日即走,留在此地不过为了查找一方妖孽,诛之以安民生罢了。” 谢安也不勉强他,只是笑道:“那今日既然无事,便在这里逛一逛,也看看如今大晋的儿郎都是什么气象。” 宴饮游乐,直持续到中午。谢道韫问道:“梦璃,是不是觉得这里很无聊?” 柳梦璃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真挺无聊的,谢安也见过了,慕容紫英也见过了,留在这里和一群不熟悉的贵女们玩耍,不算太有趣。挤进这个圈子?开什么玩笑,她的生活不在这里,在寿阳。 谢道韫看在眼里,忍不住再次在心里痛骂谢琛:人家好好一个女孩子,你还没追求上呢,先就硬塞给人家一堆家谱、再把人带来陌生的社交圈子,这不明摆着就是一句‘大爷我要你以后迁就我’么? 凭什么呀? 男人总以为,对女人求婚就是对她的最大尊重;他们也不想想,他们愿意求,女子愿意嫁么? 嫁给你有什么好处?还得适应这么多的规矩、认识这么多傲气的陌生人、背这么一大叠一大叠的系谱。 寿阳虽小,却地处繁华、人民富庶,这位柳小姐在那里一定过着比公主还舒适的生活。人家要地位有地位、要钱有钱、要闲有闲、要声名有声名,图你什么呀要人家这么牺牲? 就为了冠上“谢”这个姓氏么? 要谢道韫说,她宁可一辈子做谢小姐,哪怕被人嘲笑,也不想现在当什么王家妇。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心情不愉快,平日里要和许多不乐意交往的人打交道。 她真的宁可效仿竹林七贤,长歌当哭、草庐打铁的。 “对了,你是不是懂医术?” 柳梦璃说:“不算懂吧,就是学调香的时候学过一些罢了,我并不精通医理。” 谢道韫微微一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为足疾困扰许久了,你若能帮帮他的忙,那今日我说不定能带你去见我公公。” 谢道韫的公公,不就是王羲之? 柳梦璃也来了兴趣,问道:“是什么样的足疾?” 谢道韫说:“自己用艾草把脚上烧伤了,从此便行走艰难,旧疾多次复,起来就又肿又痛。” 柳梦璃蹙眉道:“是使用艾草烧炙时不慎烫伤?” 谢道韫摇头道:“不是。他是自己故意烧伤的。”见梦璃奇怪,她解释道,“他叫王献之,是我小叔子,之前娶的是郗家的道茂,谁知五年前,新安公主看上了他,皇上便下旨让献之与郗道茂和离……他推拒不过,宁可烧伤双足也不愿娶公主。” 柳梦璃一怔:“后来呢?” 谢道韫说:“后来还是不得不和离了,郗道茂回家投奔伯父,直到现在也未再嫁,献之还是做了驸马,两人都是郁郁。” 柳梦璃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谢道韫淡淡说:“像我们这样家庭的儿郎、女公子,婚姻都是无法自主的。献之本已是极为幸运的了,与郗家表姐青梅竹马,两相倾心,又早早缔结鸳盟……谁知中途出这种事情。” 柳梦璃本来冰雪聪明,闻言微微笑了一下:“多谢道韫小姐提醒,梦璃从来没有高攀的想法。” 谢道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想,问柳梦璃说:“《诗经》之中,你最爱何处佳句?” 柳梦璃笑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谢道韫微微一笑:“倒是与谢玄最喜欢的一样。叔父评价他,曾说他是性情中人,梦璃你也大致仿佛吧!” 柳梦璃问:“那道韫你呢?” 谢道韫答:“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柳梦璃赞道:“道韫小姐有雅人深致,不同流俗。” 谢道韫忽而笑了:“真是!你与叔父说的,竟一般无二。” 两人缓步而行,走到一处近水一处庭院中,王献之就在此处。双方互相拜见过了,王献之和柳梦璃都忍不住好奇地把对方仔细打量。 王献之神情散淡,因为足疾的缘故,就随便穿着舒适的木屐,可以算得衣着不整。但他风流蕴藉,为一时之冠,引得新安公主多年倾心,自然非同凡俗。 梦璃沉吟道:“王公子不仅是烧伤之患,而且还中了艾毒,我能尝试解之。只是足疾经时日久,我却没有把握了。” 王献之诚恳道:“小姐但请一试。” 梦璃取过宣纸,开方子写下药方,说:“此药外敷。” 又取纸写下调香之法,说:“这香料制成之后,泡入水中作香汤,每日沐浴。且先试一月。” 王献之取过药方,见是黄连、白术等,便点头道:“献之谢过小姐。” 谢道韫笑谑:“谢过就可以吗?写一幅字来。” 柳梦璃也笑了:“不但写字,还要作诗。” 王献之沉吟片刻,挥笔而就:“庆云绚彩,河汉萦之。列星垂天,日月明之。” 吹干墨汁,双手捧上。 柳梦璃开心极了,立刻毫不客气地收了起来。 谢道蕴眼睛一转,又说:“这还不止,三郎,你去取一副父亲的字来送给小姐,要那幅《兰亭集序》!” 柳梦璃吓得连连摆手:“这不敢,这怎么敢!” 王献之诚恳道:“不如这样,我为小姐临一副《兰亭集序》,日后请道韫代我交给小姐。” 柳梦璃再三称谢,甫一出门,惊喜又来:谢安、慕容紫英、谢琛与一老者正朝这边走来。 谢道蕴迎上去行礼:“父亲安好。” 可不正是王羲之? 他已是老者了,沉默温和,淡然悠闲,生机在他身上流逝,他却好似闲云野鹤,丝毫不挂碍人间。 柳梦璃要避见外男,因此远远一望,遥遥一拜,立刻走远。 跟着侍女穿过迂回的长廊,柳梦璃用食指抵着鼻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不远处,有人在歌咏《孤舟》:“汴水汤汤,维舟中央。其去也茫茫,其来也茫茫。与其济兮,焉知古之人不同舟而乐康。” 其去也茫茫,其来也茫茫。 这就是道家对人生的感悟吗? ——这是人生之中,柳梦璃第一次感受到道的气息。

72探寻 第七十二章 尤向玉第二日便从城郊返回,他带来的消息十分出奇:“我在城外郑家庄中打听到了这位容与观主的消息,据传她是一位有*力的修行人,貌美心慈,凡有求到她名下,无不灵验的。” “她四处云游,居所不定,但是每月初五会到城外白云观接待香客,应人所求。” “听了这个消息,我索性自己去白云观探了一着路,结果一路上山精藤怪都出来阻拦,咳,在下险些死在半路上……好在这盆兰花突然幻化为一位女子,带着我跑了出来。” 尤向玉边说边皱眉,慕容紫英、柳梦璃、谢琛看着他破烂的衣袍和脸上几道刮痕、手脚青伤,一时颇为同情。 柳梦璃问:“那盆兰花现在并不在尤公子手中,莫非落在那里了?” 尤向玉叹了口气:“正是,在下本已逃到了山脚处,结果一位穿着尼姑衣服的妙龄女子突然拨开藤萝走了出来,对我说,‘客人手中的兰花如今形貌未全,不如舍了给我罢’,我不给,她劈手就夺了过去。” 谢琛问:“兰花形貌未全?这是什么意思?” 尤向玉苦着脸说:“我养的兰花突然变成一位少女,这本来是件大喜事……结果她没有脸!唉,在下本不该这样说自己的恩人,可是这也太吓人了些,莫非她法力未够么?” 慕容紫英问道:“那位穿着尼姑衣服的女子是何长相?” 尤向玉摇头说:“她用幕离遮着脸,我却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 慕容紫英果断地说:“今日便是初五,趁着太阳未下山,我上山一探便知。” 柳梦璃凝视着他:“慕容公子,我与你一起去。” 慕容紫英有点不自在地偏了偏脸,谢琛立刻应和:“琛也同去。” 尤向玉笑嘻嘻地说:“等我把衣服换一换,我们四人一起上山好了——没我引路也不方便不是?” 慕容紫英略微颔。 柳梦璃鼓足了勇气,终于问慕容紫英:“慕容公子,此事过后,您……” 慕容紫英静静说:“我回琼华派。” 谢琛问:“琼华?听闻昆仑山上有八处修仙门派,琼华是其中第一大派,慕容公子便是琼华弟子吧?” 慕容紫英点头:“是。” 尤向玉出来了,柳梦璃垂着头,心中隐隐的失落——他没有问自己。 自己很想知道他,他却对自己全无好奇心。 这微微的惆怅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漂游无定,转瞬即逝。太阳西斜,余霞散成绮,河水流淌,澄江净如练,这样温暖而富有生机的美景下,自己身边站着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四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城外栖霞山。一入山谷,登时觉得氛围大变,这里丛林草木本来茂密,但像现在这样满山草木清香的也是少见。半山腰处云雾飘渺,凝目望去,云雾之中竟有隐隐的宫观楼阁,看上去不同一般。 忽而一声呼啸,腥风扑面而来,一只老虎从山石后跳出,低吼着逼近四人。 这是进入打怪模式了,柳梦璃取出箜篌,紫英从剑匣里拔出长剑,谢琛也是长剑出鞘,尤向玉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一路上野兽飞鸟、藤萝古木也不知遭遇了多少,柳梦璃说:“看来此地的主人很受爱戴。” 慕容紫英问:“为何这么说?” 柳梦璃指着拦在路中央的辟芷女妖:“辟芷本来是一种香草,它幻化出的精灵也应该是温和乖巧的,现在能为了自己的主人来对人下杀手,可见一定把主人看得很重。” 辟芷女妖用银铃儿一样的声音说:“我们才没有主人呢,我们都是自愿的!” 慕容紫英说:“自愿来害人?” 辟芷女妖说:“才不是,我们自愿来保护容与观主和菩萨仙子,我们又没有杀人!”另一个辟芷女妖说,“就是,上次有个采药人受伤倒在这里,我们还悄悄送他下去了哩。” 慕容紫英冷淡地说:“妖怪俱都心思偏狭,便是做出什么好事,也是一时为之,做不得准。” 柳梦璃出声说:“慕容公子,这话我不能赞同,人分善恶,妖自然也分善恶,怎能一言概之?” 慕容紫英好像颇为吃惊,甚至都微微睁大了流丽冷漠的秀目,盯着柳梦璃看了一眼——这给他华美却永远冰冷的面容带上了一些生气,甚至是孩子气。 柳梦璃却也坚持地看回去,毫不退缩。 慕容紫英摇头:“妖只要害人,我辈修仙之人便有责任将其斩杀,不能听信妖类一面之辞。” 柳梦璃说:“我也知道,如今诸侯林列、盗贼蜂起,人间的秩序本已被打乱,在一些荒僻山岭更是妖怪并处、戕害世人,若非修仙弟子斩妖除魔、安定世间的秩序,如今的世道只怕还要更乱一些。” 慕容紫英点了点头。 柳梦璃说:“但我仍然觉得,妖也有善恶之别,恶的应当惩处,善的也应当维护。” 慕容紫英说:“但善良的妖只是极少数。” 谢琛忍不住道:“这种问题离我们太远了,辩也辩不出什么具体的结论,倒不如具体情况具体解决,柳小姐,今天我们杀上山去可不能手软啊。” 柳梦璃忍不住笑了:“自然。” 解决了辟芷女妖,又继续往上走,柳梦璃问道:“不知慕容公子贵庚?” 慕容紫英一怔:“十九。——怎么问起这个?” 柳梦璃越是回想越是觉得好笑,竟忍不住掩袖笑起来来:“想起之前梦璃和慕容公子的对话,真是……都挺幼稚的。” 慕容紫英又一次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幼稚! 他肃容道:“在下真是这么想的。” 柳梦璃不听则已,一听更是不住忍笑,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新月,最后还是轻轻笑出声来。 慕容紫英默默反省。 经过这么一遭,之前在他面前怎么都想不出来话题的柳梦璃反而放松多了。 走到山上,那真是粉壁朱门琉璃瓦,卧鸟静栖无影树,宫廷大家气象与山林野居气象相互混杂,看上去繁盛外别有一番诡异。 “吱呀”一声,一扇小门开了,一名青衣少年迎出:“是香客来了吗?” 谢琛淡淡说:“谢某与三位朋友慕名前来拜访,请观主赐见。” 青衣少年惊喜道:“是陈留谢家的儿郎吗?今日降临,实乃大喜!贵客请进,贵客请进!” 四人互视一眼,一同往内走去。这深院里屋宇甚多,只是每一间都不算大,处处垂坠着锦帐,看上去十分富贵,庭院里、卧房内多有妙龄女子,一个个柳腰花面,或坐或站,有下棋的、有品茗的、有看书的、有画画的。夕阳淡淡的光影下,她们一个个含羞带笑,看上去完全没有攻击性。 走到正屋,青衣少年开门,恭谨地请四人入内:“观主正在此地等候贵客。” 柳梦璃和慕容紫英对视一眼,谢琛已当先走进。 一位妙龄少女手挽披帛,亭亭而立。她站在书桌后,正翻看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琅嬛琐记》几个大字。 她一抬头,四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亦魂销,含情目、柳叶眉、美人记,这分明是柳梦璃的脸! 柳梦璃怔立当场,其余三人已经大怒,慕容紫英名剑出鞘,怒喝:“妖孽!” 那女子惊呼一声,立刻跪倒在地:“剑仙请勿杀我!” 慕容紫英砍不下去,冷冷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从桌案上取出一方巾帕,窘迫地掩住了脸,走到柳梦璃面前深施一礼:“柳小姐,万没想到今日是柳小姐上门,奴唐突了……” 柳梦璃奇怪道:“我们之前认识?” 女子神情羞愧地说:“三年前,小姐曾见救治过一只受伤的白鹤,那便是我。” 尤向玉说:“原来你是鹤妖啊,那你怎么变作柳小姐的样子?这不是恩将仇报么?等等,莫非你就是那个什么容与观主?” 女子点头说:“我正是容与。”说着流泪道,“小姐容秉,天地大爱,万物有灵,无论飞禽、走兽、花草、鱼虫,但凡得道,便可化形。人有七窍五官,暗合天地之理,但凡想修道的妖,没有不想化成人形的。只是飞禽、花草等化成的精灵,却有一弊端,自己很难拥有独特的长相……甚至有的时候,一族之妖所化出的面容全都一模一样。” 谢琛都惊讶地“啊”了一声。 柳梦璃无语,这根本是游戏美工懒得设计,只要是一种妖怪就只画一张脸,所以导致了你们没有脸吧…… 等等,游戏美工又是什么? 四人都直盯着白鹤容与看,她继续解释:“我遇到一位有*力的仙子,她说只要我想,她就能给我什么样的容貌。我思来想去,唯有柳小姐是我遇见过的最美的人,一时大胆,便冒用了小姐的容貌,小姐怎样怪我,都是应该的。” 谢琛问:“你截下兰花精,也是为了给她画脸?” 容与点了点头:“每月初五,仙子都会来此处。我见她爱慕凡人,却苦于没有姿容,自然想要帮她一把。” 尤向玉一听这话,登时红了脸。 魏晋之时,神怪灵异、奇谈怪论大为兴盛,这四人都是耳濡目染长大的,现在面对着一群活生生的妖怪,也没有多吃惊害怕。 慕容紫英问道:“尤家夫人朱氏是怎么回事?” 容与低声说:“朱小澄神魂不灭,形体却早已化为白骨。她的魂魄求到此处,我便安排她见了仙子一面。后来再从此地出去时,她就是你们见到的样子了。” 尤向玉失声道:“你是说,她现在的脸、身子都是画上去的,其实本来只是一具白骨?” 容与不敢看他,默默点了点头。众人脸色都是一阵青白。 天渐渐黑了,外间的女孩子们点起了灯笼,她们言笑晏晏,欢声笑语,看上去那么鲜活。 柳梦璃看着,心中突然一阵难过。也许是陌生的环境、诡秘的气氛让她心中产生了依赖的感情,她竟然伸出手去,悄悄拉了拉紫英的长袖:“慕容公子,现在怎么办?” 慕容紫英一怔,心中也是一阵奇怪的悸动,面上却依旧毫无波动:“既然是妖,既然应该诛杀。” 柳梦璃脸色变得苍白,咬着嘴唇说:“她们很多人都是无辜的……” 慕容紫英厉声说:“如果放任,不知会生多少起尤夫人之事!别的不说,就算你自己,难道就能随意被人借用容貌?她若做出恶事,你如何自处?” 柳梦璃摇头说:“我没办法看着她们被杀死……” 谢琛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她这么亲近,然而谢琛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坚定地说:“在战场上,敌我两方也都是无罪之人,然而我绝不会手软!妖与人,本就是对立的,今晚就算不能杀之,明日我也会禀告陛下,派士兵前来剿除。这里的妖怪巢穴,也要烧毁。” 西厢月影微微,玉笛吹落晚霜。 这样的良辰、美景、佳人,却将被毁于一旦吗? 柳梦璃,如果妖与人真的是对立的,你帮谁? 你应该帮无辜者。 不,不,这不是我的心,这不是我的话,这不是我的想法…… 是谁?在梦境中一次又一次,教导着我妖类的无辜与无奈? 你在梦中告诉我,我与妖是一国的。 然而我其实明白,我不是,我是人。 而且,我还是一个完全利己的、理智到底的人。 世界很大,我的手却很小,只有握在手心里的,对我而言才有意义。 柳梦璃手心冰凉,谢琛心中微微愧疚,这样柔弱的女孩子,自己或许真的不该让她面临这种事情,自己悄悄解决不是比什么都好么? 柳梦璃的神情变得冷静、淡漠、严肃:“你们说的对,之前是我想差了。” “既然如此,烧了这个妖窟吧。”

73离别 第七十三章 大火烧尽了一切。 四方灵气幻化出无数剑影,呼啸着将所有妖物绞杀当场。 鹤妖容与受了伤,她痛呼一声,幻出白鹤原型,向城内飞去。 四人站在当场,烈火烧毁了虚幻的繁华,粉壁朱墙琉璃瓦纷纷剥落,原本脂粉风流的锦绣地转眼变为墙壁倾颓、荒草处处的废弃寺庙。乌鸦哀鸣,野兽咆吼。他们呆呆站着,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感受到人世之无常。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而人在天地间的地位,又是多么渺小呢,就像庄子说的,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所以才会想要修仙吧,追求自身力量的极致,把握住飘萍似的命运。 慕容紫英低喝一声:“追!” 流光飘逸,已然踩上了宝剑。他正要御剑而去,一时却犯了难:一把宝剑最多能站两个人,他总不能把这三个人都扔在这里吧? 但是他带谁呢?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个问题,他活了十七年,御剑的时候还没有带过人…… 慕容紫英僵在了剑上。 尤向玉看出他的疑难,好心好意地说:“慕容公子先带柳小姐走吧。她一个女孩子,总不好跟着我们赶夜路的。” 此话一出,谢琛立马瞪了他一眼,柳梦璃微微红了脸。尤向玉莫名其妙,慕容紫英微微咳嗽一声:“小姐请。” 柳梦璃轻移莲步,站在慕容紫英身前,低呐呐说:“麻烦慕容公子了。” 慕容紫英板着脸,目光却游移不定:“小姐站好。”又对谢琛、尤向玉一点头,“你们注意安全。” 夜风是柔和的,宝剑腾空而起,转瞬已到了半空之中,虽然已做好的心理准备,到底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梦璃低呼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后倾,一下子倒在紫英怀里。 虽然是这样风神秀彻的少年,肩、背尚显单薄,慕容紫英却站得极稳,靠在这样的怀抱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度的安心感。 温热的感觉从各自的衣服中透过来,梦璃挣了一下,满脸通红,紫英的耳根也悄悄红了。 梦璃依旧贴在紫英胸膛上,紫英腾出右手去扶她的手,梦璃正在慌乱无措中,如同溺水的人一样一把抓住了,这才勉强自己站稳。 可是再一看——紫英纤长的带着薄茧的手,梦璃春葱一样的素手,生平第一次,握在一起。 心为何跳得那样快? 无数的悲喜、悸动、慌乱、清甜……几乎要冲破胸臆。 简直有微微的电流,从指尖一直打上来,心都酥麻了。 往后,再是怎样的经历,再是怎样的沧桑,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我和你双手交错。 那时的甘甜与喜悦,就像是在冰雪荒原中,突然看到一抹新绿一样。 简直是好奇的、跃跃欲试的、充满希望的。 心动。 繁星闪烁,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笑眼。 夜风一阵又一阵的吹过来,梦璃的衣袖、衣襟都被吹起,与紫英的长袖、衣襟牵连在一起。 她的丝、她的幽香,也在他耳际鼻端。 第一次领会到这种,女孩子矜持的风情。 紫英只是垂着眼睛,紧紧抿着唇。 —————————————————————————————————————————— 跟着鹤妖容与一直追一直追,突然越过一道宫墙,她入内而去。内里宫苑深深,有内监在打着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梦璃侧过头,悄声说:“她进宫去了,慕容公子,怎么办?” 幽香如织,要勾住人的心脏。 知道么,在肢体无法接触、眼神无法触碰、言语无法交汇的时候,嗅觉替代了触觉、视觉、听觉,独特而神秘的香气,诉说着女孩子全部的心语,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慕容紫英的声音也放轻了:“跟进去看看,但不可冒犯御驾。” 宝剑随心,载着二人再次赶过去,好在鹤妖容与身形一转,来到了一处不算奢华的宫室。 梦璃和紫英也落地,跟着看容与到底要做什么。 这处宫室名叫玉泉殿,殿内仍然亮着灯光,一个女子脆声说:“娘娘,今儿陛下去了皇后娘娘那里。” 一个温柔、慵懒、甜美而微微沙哑的女声说:“是么……呵,那今晚还有得闹。” 这声音仿佛蜜糖一般,听得人暖融融的,忍不住要微笑起来。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一般,皇宫里最繁华、最亮堂、也处在最中心的宫室里,突然响起了一片喧哗声,有女子的声音在大嚷大骂:“你给我滚!谁要你今天来看我来着,你当我很稀罕么?滚,滚,滚,去看你的陈淑媛!在这里看着让人心烦!” 慕容紫英和柳梦璃都是目瞪口呆。 玉泉殿内的人在哧哧轻笑着,那位娘娘对她丫鬟说:“你悄悄去打听打听,这又是闹什么呢?” 宫女笑道:“肯定是皇后娘娘又喝醉了,今儿晚上我看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又去取了十几坛子惠泉酒……” “天哪,十几坛子!她不是全喝完了吧!”这位后妃惊奇地叹道。随即又自己笑着说,“不过没事,皇后娘娘喝不完,陛下也能喝完不是。说真的我都奇怪呢,他们两个都这么嗜酒,怎么就说不到一起去呢?” 突然,鹤妖容与在窗棱上轻轻敲了一下。 玉泉殿内的后妃说:“你们都下去罢,我自己坐一会儿。” 宫女都下去后,她打开窗子,看了一眼容与,接着从屋子里走到庭院来:“哟,我的小鹤儿,你这是怎么了?给谁打伤了?” 容与哭道:“张贵人,突然有剑仙找上门来,把姐妹们都杀了,屋子也都烧了……” 她面貌相当美丽,眼波欲流,红唇妩媚,下颌尖尖,肌肤润泽,慕容紫英走了出去,冷冷道:“狐妖。”柳梦璃跟着走了过去。 张贵人瞳孔一阵收缩:“呵,还真是剑仙。” 她拍了拍容与:“你走吧,我留你不得了。” 容与万没想到她这么绝情,呆呆怔了片刻,眼泪再次流了出来,而后又变为妖形,迅飞离。 柳梦璃问:“你如何会躲藏在后宫里?” 张贵人笑了笑:“因为我天劫之期要到了呀。” 柳梦璃不解:“听闻狐狸要修成天狐,必须在内丹修成后一千五百年内经历天劫,前五百年天雷劈顶,中间五百年有洪水烈火,后五百年罡风吹魄……看来你功力不浅,可为何要躲到皇宫里?” 张贵人娇娆一笑:“小丫头懂得还不少……我们狐狸最怕天雷,这种时候,常常会找一个孕妇,躲到她床底下去,上天有好生之德,也就不会劈我。只是这次劫数非同小可,我非得寻一个有大气运的孕妇来躲劫不可。” 柳梦璃惊疑:“难道……” 张贵人抚掌道:“不错,三年后,我天劫之期,这里的陈淑媛将诞下皇长子,这气运可非同一般吧?足够我躲过天劫,所以我要在这里忍辱负重,服侍那个酒鬼皇帝啊。” 慕容紫英脸色一变,已然带上了怒气。 柳梦璃皱眉道:“你这样做,真的能避开劫数么?” 张贵人软声说:“当然能的。你不知道帝王家曾经对我做出了什么事情呀,他们欠我的多着呢。” 她摊开手心,手掌中竟然有一道绯色的弯钩样胎记,看上却妩媚又艳丽。 柳梦璃电光火石般地想到了一个人:“勾弋夫人!” “不错,小丫头当真聪明。”张贵人嫣然而笑,“我苦心服侍那老头七八年,还为他诞下一子,结果他令人勒死我……你说,帝王家是不是欠我的,如今替我挡一灾劫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柳梦璃惊道:“传说中,勾弋夫人死后,棺木里异香不去,远达十里之外。汉武帝在将她安葬云陵之后,心中怀疑她非常人,启棺去看,棺木中只有一双丝履中的一只……后来汉昭帝改葬生母,也只葬了这只丝履。” 张贵人掩唇笑着,冷冷不语。 慕容紫英诧异道:“如此说来,汉昭帝岂不是狐妖诞下?” 张贵人大笑起来:“小子,你何其迂腐!夏启不也是他爹大禹和涂山氏诞下的?你当人类的血脉里,没有狐妖的血统吗?” “如今是人族杀妖,不过几百年前,还是妖族杀人……成王败寇,不过一时而已!无论是妖还是人,都是无法选择自己生存的大时代的,只能顺从天命,保全自身罢了!” 说完这段话,银狐好像累了,她甩甩手:“你们走吧,我不会再露行迹,但你们今日也奈何不得我,就算是剑仙,来到人间也要遵从人界的规矩吧?呵,我是今上宠妃呢。” 远远的有内监跑过来:“贵人,贵人,迎驾啦!” 张贵人一笑,姗姗走了进去。突兀地,她回头对梦璃说了一句:“我本名叫小怜……和我处境差不多的小丫头。” 梦璃脸色骤变。 在皇帝到来之前,紫英拉着她离开了皇宫。 柳梦璃忐忑道:“慕容公子,她说那句话是……” 慕容紫英摇头:“别理她。” 但很显然,慕容紫英的内心也受到了冲击,他表情仍然淡漠,唇角却紧紧抿着。 “慕容公子,是为没能除妖而不乐吗?”柳梦璃问道。 慕容紫英迟疑一下,点了点头:“……嗯,自下山以来,我还没遇上过这样的妖怪。” 两人沿着大街走着,避开巡逻的士兵。 慕容紫英淡淡说:“罢了,人力毕竟有不可及之处,就像那个狐妖说的,顺从己心,安和天命,恪尽人事,如此而已。” 柳梦璃噗一声笑了:“她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到的吧?” 慕容紫英面色柔和了些,摇摇头,没说话。 上弦月下,枝叶婆娑。 柳梦璃轻轻问:“慕容公子,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 柳梦璃明亮的眼睛静静望过去,一时却无话可说。 这种,有点黯然、有点委屈、有点忧愁的滋味。 没有什么样的诗,能写出少女的心思。 没有道理可讲的,她们就是愿意为一个不可能的人怀想半生,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金玉侯爵,全都不换。 甚至不求携手,不求同归,只为了这目光交错时短暂的安慰。 慕容紫英突而开口:“尤家人交给我的任务,目前还不算完。” 柳梦璃“啊”了一声:“那现在就去看吗?” 那就去看吧。 一个是蓝色的道袍,一个是蓝色的长裙,一样柔亮的黑,一样带些琥珀色的眼眸,一样惊人的美貌。肩并肩走着,看上去真的非同一般的赏心悦目。 走到尤家门外,奇怪的是朱小澄和尤向瑞没有睡觉,居然在一处小亭中饮酒。 她好像喝醉了,倒在他怀里,一直切切说着什么,浅浅笑着。 她真的是个美人的,处世时那么端庄,独处时又那么娇俏。 紫英和梦璃走了过去,眉间微颦。 朱小澄勾着尤向瑞的脖子,看向他们,又笑着说了句什么。 尤向瑞点头,看过来。 忽而风过,红颜白骨,不过转瞬。 紫英和梦璃也呆了,尤向瑞看见他们脸上古怪的表情,赶紧回头—— 他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左右的侍者赶紧过来收拾,也一个个骇得手足颤。 梦璃全身抖,紫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用害怕。” 两人又走出去,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梦璃才勉强一笑:“唉,我失态了。” “没关系。”慕容紫英诚心觉得,女孩子胆子小一点没什么。 “但是妖与人,果然还是不应该在一起的吧。” “……”紫英无语,不能理解话题怎么会转到这里去。 “你要走了么?” “是。”紫英不知为何,解释似的说了一句,“师门有事召唤。” “什么时候会再下仙山呢?” “不会太久的,再过一段时间,我要来给亡父亡母扫墓。” “嗯,好。”梦璃默默地微笑,一直微笑,“再见。” “你自己保重。” 剑光流淌,孤高洁白的青年御剑往昆仑而去,他这样的人,看着就是应该做神仙的。 不知为何,梦璃突然想起来一句诗。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千载后,你还是这个样子吧?而我呢?我真的还能等得到你么? 不知道心里那种微微的疼痛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见了几次面的人这么不舍。 但我真的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74内患 第七十四章 “小姐,这匹冰纨丝收在箱子里吗?” 柳梦璃敲敲头:“哎呀,行李也够多了,不是日常必须的东西就都收起来搁在这里吧,留给姐妹们玩。” “是。”婢子清亮地应了。 柳梦璃取过另一匹云雾纱来看,这是毫州出产的轻纱,放在手里轻若无物,可是要展开能覆盖一大间屋子。梦璃手里的这一匹是春蝉方才展翼的嫩绿,裁成衣衫之后轻若烟雾,穿在少女身上,那真就赏心悦目四字。 听说能织出这种云雾纱的,就算再毫州也只有两户人家,为了避免秘法外泄,他们两家世为婚姻,既不外娶、也不外嫁。 当此时,百姓交税也不是交钱币的,而是上缴丝帛纱绢。 因此,送这种名贵的衣料,简直就是直接在送一堆又一堆的金子啊…… 阮慈走过来,有点疑虑:“璃儿,这也是王夫人着人送来的吗?” 柳梦璃点头:“是啊。除了道韫姐姐的,还有谢夫人的。” “哪个谢夫人?” 柳梦璃有点尴尬:“谢安大人的夫人、还有已故的谢瑶将军的夫人、谢琰将军的夫人。”可不正是谢琛的母亲和两位嫂子么。 阮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转而说道:“这几日收好了东西,后日我们便启程回寿阳么?” “嗯,都听娘的。女儿今日去和道韫姐姐道个别。” “去吧。”阮慈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你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事情,那我也可以先回去,你别着急。” 柳梦璃抿唇笑。 这些天谢道韫一直独自住在别院里,柳梦璃来这里已经很熟了,从旁门进去,穿过花园长廊,直接就被侍女引到了书房。 案上还搁着一张笺帖,墨汁淋漓未干,写的是谢道韫自己的《泰山吟》:“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巍峨的东岳高不可攀,秀丽至极,直上青天。山岩与山岩之间,能见到虚渺的白云,这般寂寞的景色幽深又玄义无穷。造化之功不着工匠之气,构造全然乎自然。 器象到底有何种心思呢?为何令我身世遭迁谪、令我心事不能期?以后将家宅落在此处,可以尽我的天年吗? 她的字非常漂亮,用工巧一点的话语来评价,就是“雍容和雅,芬馥可玩”,就连她的公公兼舅舅王羲之,对道韫的字也是称赞多多。 可这样的字写出来的诗句,却永远是慨叹时不我与、幽玄寂寞。 不得不说,柳梦璃其实是个很挑剔、眼界也很高的人,她下意识地欣赏强者、仰慕高雅之士。到目前为止她只钦佩、欣羡过两个人的风姿与气宇,一个是谢道韫,一个是慕容紫英。 柳梦璃忍不住问站在窗前的谢道蕴:“道韫,你有何难解之事吗?” 谢道韫正在读一封信,这时候笑了笑:“有啊。怎么,梦璃你为我解之?” 柳梦璃诚恳道:“就算不一定帮得上忙,我也想尽我所能为你分忧。” 谢道韫感慨:“哎,你就是太重义气、太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了。” 这有什么,热心一点不好么?反正年轻,有的是时间虚耗。梦璃对她亲切的怪责不以为意。 结果走近一看,谢道韫嘴角弯弯,六分感动四分得意——梦璃心里砰然一动,唉,不会这么巧正好中了这位聪明人的“算计”吧? 果然,谢道韫说:“正有事情要请你帮忙,这事儿麻烦得很,不仅辛苦,而且麻烦,说不得还要经历危险。” 此时打肿脸也只好充胖子,柳梦璃笑:“什么事儿啊?” 谢道韫扬一扬手里的书信:“我在桓家有一个表姐,现在随夫家一道住在长安,叔父托我前往她那里,取一件非常重要的物事。” “长安?”梦璃沉吟,“那不是大秦的都城?” 谢道韫淡淡道:“不错。如今大秦的皇帝名叫苻坚,叔父曾亲口说他是叔父最大的对手……此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在他治下,分裂的北方一统,自从蜀中被大秦攻下后,秦晋也接壤了……如今他正派军队攻打我大晋的都城襄阳,大秦与大晋之间,五年内必有一场生死之战!” 她语气数次停顿,并不是迟疑,只是难言的沉重与迟滞。 柳梦璃问道:“若他战胜,将会如何?” 谢道蕴扬眉:“生灵涂炭、锦绣成灰而已。” “取这件物事,与日后的秦晋之战有关系?” 谢道蕴摇头:“我也不知。只是尽人事,待天命罢了。” “好。”柳梦璃坚决地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 虽然相信谢道韫的办事态度,一路上柳梦璃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一路坐船沿长江而上,河船宽阔、平稳而华丽,船舱内谢道韫亲手温酒,梦璃调出新制的熏香,仆人奉上香气四溢的烤鱼,美人颜如玉的谢琛小公子坐在一旁为两位小姐抚琴—— 这真的是去做事吗?是一路游玩吧? 柳梦璃随口问道:“道韫,你表姐怎么会嫁到秦国去?” 谢道蕴笑笑:“你问问阿怀就知道,我们家表姐表哥什么的太多了,别说大秦的,就是燕、赵、蓟、西凉等地的都有。” 谢琛点头:“这位桓家表姐如今是王夫人,哦,不是琅峫王氏的王,她嫁的是个平民,名叫王猛。当时桓温想要拉拢王猛,许以高官厚禄,甚至连桓家的女儿都嫁了一个给他,结果他坚决推拒,最后还是跑到秦国去了。听说在大秦高官厚禄,被苻坚委以重任,过得挺不错的。” 谢道蕴的神情忽然有些锐利:“桓温死了不过五年而已……唉,这人是有大才气的,实在是不出世的豪杰!就是贪得无厌罢了。” 柳梦璃茫然,实在不是她不读书,而是这些近年生的国政大事她们平民百姓接触不到啊。 谢琛极爱她这无辜懵懂的表情,笑着解释:“谯郡桓氏与琅峫王氏、陈郡谢氏、颖川庾氏并称四大世家,但其实桓氏早已衰落。像我活到现在,什么也没做,都是个侍中、小将,桓温却要从小兵做起。听说他母亲生病的时候无力买药,他自己牵着山羊出去典当,这也还罢了,还是凑不够钱,竟然连弟弟桓冲也典卖给旁人。” 谢道蕴补充说:“后来他做到曾想娶王坦之的女儿,哦,王坦之也是我的表哥之一。当时王述直接说,你这个老兵倒会痴心妄想!王述就是我王坦之的父亲,我表舅。” 柳梦璃更加茫然地看着她。 谢道蕴“扑哧”一下笑出来:“我就说过,谱系最难背,像我们从小到大都彼此认识的还好,至少能理一理辈分,旁人可怎么搞得清白?” 谢琛不理她,继续说:“后来在他的组织下,我们大晋一共进行了三次北伐,想要收复失地……他的军事才能无可比拟,只是到底有不臣之心,还曾做过废立君主的事情。” 很显然还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谢琛说:“五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桓温以为先帝会把皇位传给他,听说不是,居然带着兵士全副铠甲地就进了城。他请我父亲、王坦之表哥一起去他宅邸中做客,在暗壁里藏了士兵,准备击杀他们。” 谢道蕴边笑边说:“当时坦之表哥汗流浃背,我父亲却说,‘我听说自古以来,讲道义的大将,总是把兵马放在边境去防备外兵入侵。桓公为什么把兵士藏在壁后?’,说得他汗流浃背,这才放弃了谋反称帝的想法。” 柳梦璃感兴趣的却是别的:“桓温曾废立君主?” “是啊。”谢琛叹气,“他早有不臣之心,但当时的天子又为人严谨、没有过失,他就非说天子不能人道,令当时的太后下旨废了他。” 谢道蕴冷哼一声:“不能人道?那宫中的三个皇子是怎么来的?就算不说他们,中宫庾皇后也有儿子呢!” 谢琛跟柳梦璃解释:“庾皇后出身颖川庾氏,家世、血统、教养乃至容貌都是无可挑剔的,听说她和那位陛下的嫡长子才真的是光华耀目,灼灼其辉,绝对是未来的太子、典范的君主……只是从小就被接上仙山,修仙去了。” 谢道蕴沉思:“好像就是和那位慕容公子一个门派的?琼华派?” 梦璃惊异。 谢道蕴皱眉:“算了,他若活着,如今也该有近四十岁了罢?我听人说过,他近十八岁的时候才上仙山,那会儿在京城里真是迷倒一城人。唉,可惜可惜,这样的龙子嫡孙,居然落到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的地步。” 梦璃问:“他叫什么名字?” 谢琛笑笑:“本来避讳,不过私下提一提也没什么。当今陛下名叫司马曜;听说那位太子名叫司马昳,道号仿佛是……玄霄?” 谢道韫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琛说:“庾皇后去世前说的,当时陛下去探望她,我跟着。她一直说,自从上了仙山,再没音讯回来,她至死惦记着。” “越讲越远了。”梦璃说,“这么说来,桓家与你们家关系并不好了?” 谢道韫直截了当地说:“面和心不和。桓家如今的当家人桓冲是荆州刺史,与叔父他们还算两下相宜,但其他人就难说了。” 她看着舱外的流水,平静地说,“哪怕是王谢两家,其实何尝不是面和心不合呢?多少人盯着谢家啊……叔父年纪大了,谢玄也三十五了,谢家后一辈的儿孙里,没有英才啊。” 谢琛一怔。 谢道韫凝视着他:“阿怀,你大哥早早去世,二哥又资质平庸,叔父的担子,除了你还有谁能担呢?” 谢琛面露抗拒之色,口中却终究不能说出让姐姐失望的话来。 贵族,天生就拥有着其他人羡慕的一切。桓温这样出身的人尸山血海里拼来一个将军之位,他们诗酒风流之余就可轻松到手。 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关和担子。 其实谢琛还小,他才十六,可是就像庄子说的,向来愚人比聪明人活得轻松,资质比旁人好,注定了要早早挑责任上肩。 晋朝内忧外患,谢家后继无人,注定了谢琛无法逃避。 柳梦璃一直看着窗外,装作与自己全无干系。 就在这种沉默而复杂的气氛中,三人从乘船换做了乘坐马车,又是近十日的行程,长安到了。

75凤皇 第七十五章 长安与别处不同。 如果说建康是乐声处处、澹泊闲适的水泽之乡,那么长安则要粗犷博大得多,马车一驶入城内,就听见异族人在叫卖朱龙宝马;当街有匈奴儿与羌族人比试箭术,弯弓射下大雁;临街的地方有人在叫卖胡饼,芝麻经过油煎,香味散甚广。 在此地,鲜卑子、汉家儿、羌中杰、氐族雄、羯族豪、匈奴英,各得其所、杂居共处,集市中仿佛有中原全部的货物,真是热闹繁华极了。 马车转个弯,渐渐来到景风长街,为的一座大宅子气象恢弘,足足占了半条街,门口守卫森严,附近一个小贩也没有,甚至行人都低而过,神情谨慎。 柳梦璃问道:“王猛在此地是什么官职?” 谢道韫说:“中书令。” 柳梦璃下意识抬眼,只见谢道韫双手轻握,眼睛黑沉沉的,面部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紧张的心思却暴露无遗。 此时秦与晋已在襄阳开战,谢道韫这次假借探访表姐的名义来到此地,一旦被人觉,那下场岂是粉身碎骨四字能说得完的? 又高又深的院墙里,突然有哭声隐隐传来,而且越来越大,参差不齐,老幼皆有,听着十分不吉。谢琛脸色一变,掀开帘子抢先走了下去,几个护卫紧随其后。柳梦璃听到他询问门房:“府上出了何事?” “阁下是哪位?” “我们是桓夫人的娘家人,多年不见,来此探望她。” “啊?这、怎么会如此?”守门的小官儿错愕万分,“桓夫人几日前方才身故了,府上正在办丧事呢!” 柳梦璃脱口低呼:“怎么会?” 谢道韫脸色白,两人惊异地互视。 取出一早置办好的官引、文书以及桓夫人的亲笔书信,王猛亲自迎了出来,他一身麻衣素服,面有泪痕:“不意你们今日到了……半月前夫人还和我说,她妹妹们要来看她,我还说一定要好好招待,谁知凶患突至,你们竟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谢道韫、柳梦璃默默施礼,谢道韫眼圈红,哽咽着说:“自从姐姐与我各自嫁人后,彼此就再也没能相见,此次恰逢我这小妹定亲之喜,我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家姐妹团聚一次,谁想……唉,我连礼物都给她带了这么些来!” 她抬抬手,一路跟来的婢仆就为她打开藤箱,满箱珠宝金玉,晃得人眼花。王猛身边一个雪肤深目的女子“啊”地脱口低呼。 王猛瞪了她一眼,说道:“夫人客气了,这是内子慕容氏,自阿桓突然去世,一直是她在帮忙操办丧事。” 谢道韫默默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然长相与中原人一般无二,但眼睛略深、鼻梁略高、身材也十分高挑,暗暗猜测她是否就是鲜卑族慕容氏的人。 慕容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挺热情地说:“我带你们去姐姐的灵堂看看。” 灵堂中央一副黑沉的棺木,堂上设着“王猛之妻桓氏”之灵牌,香案上有蜡烛、香、三牲,堂前,最前面跪着几个小孩子,披麻戴孝,哭得哀恸。 谢道韫与柳梦璃都是满面惨色,谢道韫问道:“敢问慕容夫人,这里可有我姐姐的血脉么?” 慕容夫人走过去叫了一声:“阿戎。”拉过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指挥他说,“来拜见姨母。” 谢道韫一把将那小男孩抱进怀里,登时哀哀哭了起来,柳梦璃也只得用帕子掩住脸,不住啜泣。 大哭过一场之后,谢道韫与柳梦璃歪歪倒倒地回到客居的郁芬苑里洗脸整妆,各各叫苦不迭:白日里哭过也就算了,慕容夫人还盛情邀请她们,说晚上设酒筵款待。 谢道韫说:“待会儿我派丫鬟告诉她,我们乍逢丧亲之痛,心里难过,不能参宴了。” 悄悄溜进来的谢琛说:“这也没什么。但那东西现在在何处?” 谢道韫面色沉重:“这件事情王猛必不知情,这中书令府里人手混杂,她又去得突兀,也不知最后把这秘密告诉谁了?” 柳梦璃蹙着眉:“方才我听几个仆人悄悄议论,说主母死后,老爷令她的贴身丫鬟们全数陪葬……这位桓夫人的死会不会别有隐情?” “有没有隐情我不知道,也无力去查。”谢道韫轻叹一声,“但我原本是打算去找她的丫鬟们了解情况的。” 三人一时无语。柳梦璃说:“等到了夜间,我们悄悄去桓夫人房中探一探,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她慢慢问道,“但是你们总要告诉我,要找的是什么吧?” 斯人已去,院落已空。 主母的卧室里,宝镜鸳帐、珠帘绣榻依然如同生前,谢道韫与柳梦璃在床榻箱柜里悄悄翻找,黑暗中,柳梦璃拿起一颗大珍珠细看,心中觉得颇为荒谬—— 找火灵珠?一颗红色的大珠子? 这种事情会不会稍嫌迷信? 突然门矜一响,两女猝不及防,柳梦璃猛然拉着谢道韫躲入大箱子里。 有人走了进来,他也不进内室,只在客厅里反复徘徊。他出息急而重,柳梦璃忍不住怀疑,这人一定身体不好,或者疲惫过度。 “知南,你魂魄想必不远罢?” 柳梦璃和谢道韫齐齐吓了一跳,谢道韫在柳梦璃手中写道:是王猛。 柳梦璃会意地点头。 “如今我身体日见衰微,眼看着是不成了。”仿佛满腹衷肠无处言说,王猛缓步走进内室,低低叹息着,“本来想着,今儿晚上我去守一夜灵,也把这辈子没和你说的话都仔细说说,但是后来想起来,走之前你和我说,你最喜欢这一幅字,以后若是去了,魂魄也要在这里停留片刻方走,我也就不和孩子们抢灵堂上的位置了,留在这里反而妥当。” 藏在衣柜里的两人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王猛的声音嘶哑的,带着岁月的苍凉:“我虽然要死了,但是还有很多事情放心不下啊,知南。我和你一样,最不希望大秦和大晋生战争,大晋虽然地处江南,但它才是华夏正统……我为大秦付出半辈子,怎么会不希望它安好?大秦的祸患不在晋朝,而在鲜卑慕容氏!鲜卑人虽然降服了,可他们有哪一天不在想着复国?燕朝的皇族们,一个个美貌聪明、弓马娴熟、野心勃勃,怎么可能甘心臣服?” “可惜陛下不会听我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美色误国!慕容姐弟俩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知南,我就快来找你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人在华山的旧事?……” 王猛突兀地一阵猛咳,“咕咚”一声,他竟栽倒在地! 柳梦璃和谢道韫面面相觑,僵硬地躲在柜子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很快就有仆人赶了过来,将王猛扶走了。 室内重归寂静,仆人们点亮的烛火还未熄灭,柳梦璃和谢道韫从衣柜里走了出去,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就着烛光,柳梦璃去看王猛所说的那一幅字。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笺帖,色泽陈旧,但凌厉的笔锋依旧带着斧凿刀刻似的力度,带来穿透时光的兵气。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谢道韫悄声说:“这是桓表姐的大伯桓温手写的字,当年他东征时回到故地,看到自己手植的柳树已有十围那么宽了,忍不住感叹了这一句话,甚至为之泪下。” 柳梦璃睁大了眼睛:“柳树?”两人的目光电光火石地一碰,柳梦璃低声说,“就在这离思院里,就有一棵柳树,而且也是老树。” 两人悄悄奔了出去,见柳树下果然有新挖的痕迹,焦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直接用手去刨。只听谢道韫“嘶”的一声,她那漂亮纤细、涂着蔻丹的手指甲已然劈开了一道口子。 柳梦璃制止了她,自己又悄悄回到桓夫人的院子里去取花锄,刚刚转过弯了,突然一人指着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是刚刚返回的一个仆人。柳梦璃长袖轻拂,迷香缭绕,那人已经倒在地上,她小小施了几个法术,确保对方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任何事情,就又跑回谢道韫身边,忙忙地将柳树根部挖开了。 那里确实有一个四方形的的黒木匣子,打开一看,一颗寸许长、流光萦绕的深红色珠子躺在其中。 谢道韫和柳梦璃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目目相对,露出了轻松而快慰的微笑,重任乍然实现,全身为之一轻。 总算拿到火灵珠了。 回到卧房洗漱过后,两人也一时睡不着,索性起来吃夜宵聊天。 “虽然有这种变故,好在事情顺利。” “嗯。”柳梦璃微笑,想想还是问,“鲜卑慕容氏,是以前大燕的人迁移过来的么?” “是啊。大燕灭国之后,鲜卑族人被迁入关中。甚至慕容家的小皇子、小公主也沦为苻坚娈宠……就是王猛提到的慕容氏姐弟。” 柳梦璃惊奇:“公主也就算了,皇子?” 谢道韫讽刺地笑笑:“小璃儿,你这就不懂皇家的龌龊阴私了吧?美色何尝有男女之别呢?” 虽然看见过“断袖”这个词,却从未见过现实案例的柳梦璃表示很惊异。 “慕容家的小皇子叫慕容冲,是当时大燕皇帝的亲弟弟,刚出生就被封为中山王,九岁的时候他就是大燕的大司马兼车骑将军了。结果十一岁的时候,燕朝国灭,他与亲姐姐清河公主一起被征入宫……” “他们姐弟俩都有殊色,入宫之后有专房之宠。当时长安还有歌谣来着,‘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这样的惊天八卦惊得柳梦璃下巴都掉了,她急急问道:“那他现在?” “他现在应该十七岁了吧?听说前几年被苻坚放出宫去了,还赐了官职,也不知现在在不在长安?” 柳梦璃站起来,通过窗子看了看相距不远的宫墙,颇为感慨:“就在这里、居然生过这种事情?这也真是……” 谢道韫撑着下巴说:“说真的,要是有人敢觊觎谢琛的话,我非把那人砍了不可。” 柳梦璃“哧”一声笑了,说:“唉,这里太乱了,明天我们赶紧离开吧?” “都拿到那样东西了,当然走得越快越好,明天我们就动身。” 但是第二天他们却没走成。 王猛自昨日倒下后就没能起来,病势汹汹,居然已近不治,甚至连皇帝苻坚也下降到府中来探病,在这种忙乱的情况下,谢道韫一行人当然走不了,不然就太打眼了。 第三日,王猛去世。 慕容夫人涕泪连连,看着告辞的谢道韫说:“好,你们想走就走吧,府中这几日着实晦气,留不住客人也是应该的……今日再住一日,明日我送你们出城吧。” 谢道韫苦笑着说:“夫人节哀,谢夫人成全。” 一行人赶紧开始打包行李,谁知就在这当口,谢琛居然生病了。 平日不生病的人,生起病来就是大病,柳梦璃去照顾他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高烧已经让他失去了意识。 他脸色蜡白,嘴唇干裂,梦璃一边给他敷帕子,一边纠结地和谢道韫说:“不如再多留几日?” 谢道韫轻轻叹气:“好。”她贴近柳梦璃的耳边,悄声说,“护卫们说,已经有人盯上咱们了。我看不如这样,我派人将这个先送回建康去。” 柳梦璃奇怪地看着她,片刻后明白了谢道韫的防备之举,慢慢点头。 暮□临了。 柳梦璃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慢慢地喝茶,有侍女奇怪地看着她,梦璃解释:“我在等人。” 等的人果然来了。 守门的人在惊叫:“这是中书令的府邸,谁敢私闯!” “滚!” 侍女惊呼哭喊,却很快平息了下去,外间火光四起,郁芬苑的大门被人轰然踢开,来者却很客气有礼:“小姐,惊扰了。” 柳梦璃放下茶盏,优雅地起身,略略屈膝行礼:“哪里。是梦璃待客不周。” 抬起眸子,两人都是一怔。 来者居然十分年轻,他一身银质铠甲,身段挺拔,眸中一段冷霜一样的寒意。而他的面容——除了倾国倾城四字,还有什么能够形容? 果然,他客套而生疏地笑道:“宫中遗失了一物,慕容冲奉圣旨特来搜查。” 慕容冲! 柳梦璃静静问:“不知是何物?” 慕容冲的面貌那么秀美,微微勾起的笑意却那么锋锐,甚至带着恶意:“是家姐身旁的一颗宝珠。” “令姐?清河公主么?”柳梦璃有礼却坚决地摇头,“我们一无所知。” “呵,我听说,陈留谢氏是晋朝最富贵的家族,有什么宝贝,也一定能从谢家找到吧。”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让我搜一艘。” 柳梦璃面上的浅笑也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不可能。” “是么?如果我说可能呢?”年轻而漂亮的将军仿佛已感到了不耐烦,他冷冷说,“小姐是打算用绣花针来对付我的剑么?为了表示对小姐的尊重,现在我还不让他们——”他指了指屋外的大批兵士,“进屋来,但小姐莫要以为我真的有多爱护女子。” 柳梦璃凝视着他,默然不语,取出一把雕花箜篌。 慕容冲又轻又冷地笑起来:“呵,晋朝的女孩子,果然有趣得很,也可爱得很。”他嘴角一抿,直截了当地说,“让开!我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动手!” “是么?你就瞧瞧,女子是否全都手无缚鸡之力?” 谢道韫冷笑着自内室走了出来,依旧是那样疏淡的林下风致,依旧是那样的锦心绣口。她手中却不是笔,而是剑! 她手中握着三尺青锋,冷冷的明如秋水,她的眸子也是冷的、亮的,比剑光更亮。

76修罗 第七十六章 慕容冲的眼神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他注视着谢道韫,面上表情瞬息万变,看上去危险极了,柳梦璃暗自屏息,素手已放在了丝弦上。 谢道韫清喝一声,满天剑影如同花雨一般散落! 慕容冲急闪避,然而到底有一道剑影擦过了他的脸颊,在他精致到脆弱的左颊留下了一抹血痕,那痕迹很浅,甚至都没有血珠冒出,仅仅是血丝鲜妍而已。 谢道韫一击不中,驻足冷声问:“你为何不出剑?” 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了擦脸,慕容冲讥诮地轻笑一声:“呵,果然是大家子养出来的小姐——若我是你,就趁着这时候直接割下他的头。” “不过迟片刻,你不用急着寻死!”谢道韫手中急挽,剑光如同温柔飘拂的花瓣,片片吻向对面的少年。 艳丽的吻,妩媚的吻,然而也是死亡之吻。 慕容冲却只是闪避,仿佛绰有余裕,他甚至将手背在身后。 一共十八剑,招招落空。 谢道韫咬着牙,使出最后一招:第十九式一出,仿佛晴岚飘雪,梨花落尽,春日迟迟,一切的生机都黯然而退。 “啪”一声,慕容冲束的玉冠落了下来,黑披肩的他看上去如同传说中的阿修罗—— 拥有绝世的美貌,性子刚烈、执拗,凡与他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则必遭殃。 仿佛也被这样足以摇动山河的丽色所撼动,谢道韫手下竟然一滞。慕容冲迎着她的剑气而上,勘破她剑法中唯一的弱点,一下子破了她的剑招。谢道韫只觉得喉间一凉——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闭眼,在柳梦璃的惊呼声中,她本以为自己已无幸理。谁知再睁开眼,就见到慕容冲嘴角一抹得意、张狂而嗜血的微笑。 他微凉如玉的手停留在她脖颈上,慢慢掐紧。 柳梦璃不顾一切地操纵箜篌攻上来,突然候在门外的一名女子跃出,双手持剑,迎上来挡住了她。那人雪肤高鼻,竟然是慕容夫人。 柳梦璃惊怒:“你——” 哪里还有之前的平庸温钝?慕容夫人眼带杀机,冷冷一笑:“谢小姐很意外么?真以为明天我会送你们出城?” 明白落入了圈套之中,柳梦璃不语,只是挥袖格挡。 谢道韫双眸睁大,眼中一抹空洞的哀凉。仿佛被她这样的神情所蛊惑,慕容冲竟然慢慢低下头来,突然他身子猛地后仰,右手疾挥。 慕容冲意外地低喝了一声:“你?” 再看手中,银光闪闪的一排牛毛细针,若非他闪避及时,这对眼睛已经废了。 而谢道韫也已趁机自他掌控中脱出。 不知为什么,貌美英气的少年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哦?爪子还真厉。” 谢道韫漠然,素手轻抬,一只茶杯被她摔在地上,二十名护卫分别自不同的角落徐徐步出,她下令:“敌人棘手,擒下慕容冲,勿取性命,挟其出逃。” 柳梦璃脱开慕容夫人的纠缠,站到谢道韫旁边。两位大家闺秀立在厅堂中央,看着慕容夫人与护卫缠斗,一人手持宝剑一人怀抱箜篌,眉间隐隐焦虑。 慕容夫人竟然是慕容冲的人? 这也还算了,但他们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的身份和意图? 怎么会?王猛分明都不知道! 鲜卑慕容氏,真是深不可测。 慕容冲朗朗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笑吟吟看着护卫们与他的几个手下缠斗,忽而下令:“都住手!” 他的手下们纷纷停手,谢道韫也随即下令:“且住。”接着看向慕容冲,“将军有何指教?” 慕容冲含笑说:“没什么。只不过想和小姐打个赌,我一个人应对你二十个护卫,假若我赢了,你们便乖乖束手就擒如何?” 谢道韫瞳孔收缩,这二十个护卫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每一个人的武功都在她自己之上,假如真的被慕容冲拿下了,那她们也确实只能束手就擒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的轻敌…… 慕容冲摆摆手:“你们退到后面去。”他的几个亲信手下应喏,站到角落里。 护卫之一笑道:“小公子是要一个一个的比试呢,还是我们大家伙儿一起上?” 慕容冲仪态洒然:“一起上罢。” 嘿然冷笑,护卫们个个面有不忿之色,组成阵势,合身而上。 谢道韫猛地拉紧了柳梦璃的手,惨呼声中,鲜血飞溅而出,一名护卫已身分家!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谢道韫面如死灰,柳梦璃也紧紧咬着唇。 慕容冲丝散了、衣襟散了,脸上犹有血痕,手中长剑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可是他看上去却是那么的自信而高傲,这个人的神情甚至是愉快的,在尸山血海之中,他如同从地狱走出的修罗,能从鲜血中获得力量。 是在鲜血中、展翅清鸣的凤皇! 谢道韫高声道:“停手!” 剩余的十名护卫锐气已失,此时喘息着狼狈地退下来,一个个满眼愤恨——目睹着同僚丧生而滋生的怨恨和愤怒。 谢道韫慢慢说:“我们输了。” “是么?”展眉笑了笑,慕容冲笑说,“小姐还真是识时务呀……那么,告诉我吧,那颗宝珠,被你们藏在哪里?” “被人送出城去了,就在昨日。”仿佛是感到无奈,谢道韫低眉说。 “属下这就去追。”慕容冲的手下,一名少年出列。 慕容冲点头:“去吧。” 那人带着一支士兵,匆匆而去,慕容冲却在堂前踱步,仿佛饶有兴味地看着谢、柳二人。 谢道韫苍白着脸开口:“我们姐妹不过是来探望表姐,她的婢女说表姐临去之前留下口信,将一颗宝珠交托给我们,因此我们才打算将它带走……如今将军已得了宝珠,便放我们自行离开吧,谢家必将感念将军恩德。” 慕容冲摇头:“我还没拿到那颗珠子呢。” 谢道韫淡淡一笑:“以将军的算无遗策,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慕容冲微微一笑:“谢小姐对我评价这么高,我倒真是受宠……若惊了。” 谢道韫眉心一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眼带冷霜的少年将军在面对自己时,有一种难言的轻佻之意。 或许是想多了。 慕容冲施施然道:“贵客远自建康而来,若不好好招待,岂不是显得失礼?来人,将两位小姐请回我府上去做客。” 众人变色,侍卫喝道:“贼子尔敢!” 慕容冲冷笑一声:“我与小姐说话,也是你这种人能随便插嘴的吗?”手中宝剑轻轻一掠,惊鸿一般,那人已倒在地上,鲜血狂喷。 谢道韫倒吸了一口凉气,忍耐着问:“将军这是何意?” “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希望两位小姐收拾收拾行李,去我府上做客。” 柳梦璃开口:“我们姐妹与将军非亲非故,怎能擅自前往?这不合礼节。” 慕容冲嘴角一扬:“哦,是的,你们晋朝规矩很多,两位闺秀若擅自去了我这外族人那里,确实会有碍闺誉……”他说完这给人希望的话,突然手中长剑疾点,居然又杀了一人! “既然这样,那将这些晋朝来的有礼之士都杀了,也免得他们回去乱说。” 剑光如龙蛇疾走,剩余的八人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已然又被连杀三人! 这是在拿人命威胁谢道韫和柳梦璃听从他的意思。 这个人、这个人哪里是个秀美少年?他分明是个杀神! “住手!”深吸了口气,谢道韫猛然抬头,“我是个已经嫁人的妇人,不讲究那么多规矩,随你去府上也没什么。但我这妹妹却是待字闺中,清誉无瑕。你需得答应我,让剩下的这些护卫送她平安地返回建康。” 慕容冲眼中有着冷酷的光芒,他的靴子踏过地上横流的鲜血,一步步走近。 “不行。”他的声音轻而冷,仿佛冬日檐下的薄冰。 “为何?”谢道韫的表情也变得决绝,“你若不答应,那我们姐妹今日一齐死在这里,也不会玷污了谢氏的清名!” 柳梦璃缓缓点头,也是一脸的坚决。 慕容冲直走到谢道韫身前,才低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是么?你们不怕死,难道谢小公子也不怕?难道你不担心谢公后继无人?——你们听话一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离开。” 这一次,连柳梦璃的手也抖了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连谢琛的真实身份都知道! 难道他已洞察了她们的所有秘密? 难道他不是人、竟是洞察秋毫的神明? —————————————————————————————— 秦建有阿房宫,为天下第一宫。 在传说中,凤凰这种神鸟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因此,苻坚在阿房废墟上重建阿房宫,堂前梧桐、庭后竹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极尽富丽之能事,而以此宫安置慕容冲。 也只有这样的宫殿才配得上他。 这宫里佳丽如云、珠玉遍地,平日慕容冲在时,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可今日的金井殿却是气氛肃穆。 “将军带回了两个女子。”一名宫女窃窃地说。 “是么?长得如何?” “她们俩一个气韵高华、一个清灵如梦,都是大美人呢。” “咦?是么?唉,可惜可惜。” “可不是,若她们得了将军的青眼,那还活得长么?” 殿外叹息纷纷,金井殿内也是一样的气氛沉重。柳梦璃握着谢道韫的手,强笑着安慰道,“你别担心,至少谢琛好好地回去了。” “我就怕他中途醒转,又追过来!”谢道韫焦虑,“算了,不说他了,先担心担心我们俩是正经……梦璃,火灵珠还是我来保管罢。” “好。”柳梦璃点头,将腰带取下拆开,取出一颗寸许长、荧光流离的绯色珠子,递给了谢道韫,两人依样缝入她的腰带之中。 谢道韫无奈道,“你可别多心,我只是怕它为你召来祸患。” 柳梦璃浅浅一笑:“怎么会?就是不知慕容冲何时会现?” 谢道韫说:“以此人的精明,估计不会太晚,梦璃,我们还是要想法子脱身才是。”现在她真是纠结得很,从小到大,无论在何处,她身旁都是婢女、侍卫不离身,可现在却是臂助全无,只有柳梦璃陪着她。 柳梦璃悄声说:“不管如何,晚上再说。” 在阿房宫的一天格外漫长,昨夜被慕容冲自王猛府邸中“请”出,来到这里,两人勉强睡了一觉。用过早膳,两人起身在阿房宫中走动观景,侍女也并不阻拦。 柳梦璃感慨:“这里也太奢靡绮丽了。” 谢道韫哧了一声:“暴户。”接着笑说,“本朝石崇、王恺斗富的事情,梦璃你听说过吧?那才真是把钱当水往外泼……若非叔父持家严明,谢家早先也是一样的。” “岂止晋爱纷奢,天下人谁又不是如此?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皇家、士族的金银堆积得越多,天下人心里的怒火和怨气积淀得越深啊。” 柳梦璃抿唇笑。 谢道韫挽着她的手,感叹道:“梦璃,你真是太特别了。” “啊?”柳梦璃惊,天下独一无二的谢道韫夸她特别?要不要这么受宠若惊啊? “像我,总是放不下许多纷杂的念头,国、家、自己……一时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投笔从戎报效家国;一时又觉得应该安分从时,做好自己身为谢家女、王家妇的份内事;一时觉得大晋大厦将倾,心中忧虑叵测;一时又觉得天地无极,大道无尽,人只能善存自身……”谢道韫笑着抚抚柳梦璃的肩,“你就不一样,很单纯、很坚定、也很勇敢。虽然看上去话比较少,可是一旦真的决定了一件事情,又真的能去追求,走上了一条路就不后悔。” “真的,我很羡慕你啊。你的人生还有无尽的可能。” 柳梦璃边笑边摇头:“天,要是让人知道谢道韫和我说这句话,那我简直要全天下的闺秀一起追杀……” 谈笑之间,愁绪尽去。 熟悉地形之后,回到殿内用午膳。下午两人正打算继续查探出路,谁知有侍女来请:“将军请两位小姐往镇琳宫中去。” 镇琳宫是慕容冲的居所。 两人整妆前往,慕容冲正歪在榻上,这时看见她们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笑道:“两位姐姐请坐。” 这就两位姐姐啦?谢、柳二人自便,寻了个客座一起坐下,自然有侍女上来给她们倒酒、布置筵席。 堂前歌台暖响,舞袖纷纷。北国的歌舞与南边不同,舞女们大胆奔放,有的直接就露出小蛮腰,舞曲也更疾、更快、更热烈,谢道韫和柳梦璃看得目不转睛。 宫女给慕容冲倒酒、剥葡萄喂他,他也笑吟吟的,来者不拒,有的时候还和几个漂亮的宫娥调*。 “将军,这新描的‘醉妆’好看么?”宫娥头上簪着海棠花,面上胭脂如霞,笑着问。 “好看,怎么会不好看?不过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致儿你最可爱的就是温柔。”慕容冲说起这种话来居然也流畅得很。那宫娥自然喜笑颜开,娇嗔不休。 谢道韫撇嘴,悄声对柳梦璃说:“咳,他还不如自己照照镜子呢,何必……” 柳梦璃“哧”一声笑了,越想越好笑,于是和谢道韫笑成一团。 慕容冲暼她们一眼,自顾自用筷子敲着酒杯,半醉似的作歌: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 柳梦璃和谢道韫止住了笑容,看着这个锦衣风流、游戏花丛的少年。风流蕴藉的佳公子、尸山血海中的修罗王,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莫厌金杯酒,真的可以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吗? 莫厌金杯之酒,因为生之欢乐,也不过如此而已!

77打人 第七十七章 细品慕容冲这一阙词,谢道韫淡淡问:“将军心中亦有不快之事邪?” “自然。”慕容冲嘴角勾起一丝浅笑,眸子却是阴沉的,“王猛大人乍然离世,吾心甚悲啊……当初若不是他的恩德,我又怎能自宫中离开,来做这平阳太守呢?” 柳梦璃一怔:原来竟然是担心皇帝沉溺美色的王猛上书,才让苻坚释放了慕容冲……但既然是平阳太守,为何又困守这阿房宫? 果然还是怀璧其罪吧。人长得太好,又身世坎坷的话,就如同有了原罪一般,注定一生难安。 这时柳梦璃忍不住想,大秦皇帝苻坚在面对慕容冲时到底是何种心情?而慕容冲的亲生姐姐,那个传说中有殊色的清河公主,现在又是怎样的想法? 同样握着金杯,谢道韫说:“你却在王猛去世后,立刻抄了他的家。” “嘘。”仿佛真的喝醉了,慕容冲竖起手指,轻轻挡在唇前,“这么猖狂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做?小姐记错了。” 难以抑制地起了怜才之心,谢道韫忽而叹道:“像你这等人才,本该是父母的骄子、家族的英才,就如同谢玄说的一样,芝兰玉树,欲使之生于阶庭尔。” 突然坐直了身子,慕容冲的眼睛里几乎放出了狂喜一样的光芒:“是么?谢小姐真作如此想法?” “呃……”谢道韫莫名其妙,不解他的激动,“我在金井殿的书房中看见了将军的眉批。确实,我是这么想的。你不仅字写得好、熟读诗书经注,而且在行军布阵上极有天赋,这份天才不是人人都能有。” 仿佛不知说什么才好,慕容冲猝然低下了头,柳梦璃看得仔细,现他竟然抿着唇在偷偷地轻笑,可是又怕给人看到,因此努力把脸板平,可是眉梢还是快乐地飞扬起来。 看上去还真是蛮可爱的…… 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人啊,神秘得谢道韫都起了些好奇心。 再抬起头来时慕容冲又是一脸平淡:“近日我读魏武帝所批《孙子兵法》,略有所得,想向小姐讨教一番,不知可否?” 谢道韫有些犹豫,柳梦璃看出她其实想去看看,于是答应:“有何不可?” 站在窗户旁,随意翻着一本《诗经》,柳梦璃忍不住好笑—— 慕容冲:“若要渡江,江阴要塞是最好的地方。” 谢道韫:“若要北伐,必定先攻洛阳。” 两人相对冷笑,各个手中攥着一把令标,又在沙盘上比划起来。柳梦璃看得惊奇,武学上慕容冲是压倒性的优势,在军事上谢道韫却与他不相伯仲。 窗棂里,渐渐单薄的夕色照耀进来,映出气韵高华的女子和孤傲秀美的少年,在平时,她是进退有度、他是冰雪姿容,都是不愿多与他人接触的类型。可是今日却如同孩子一样,辩得满脸通红。 想起王凝之那神神叨叨的样子,柳梦璃突然觉得,像道韫这样的人,应该有一个足堪匹配她的伴侣。 正在这时,突然有婢女高声说:“陛下!陛下您今日怎么来啦?奴婢这就去请公子出来迎接陛下!” 接着是中年男子低沉有力的声音:“不要大惊小怪的,我来瞧瞧凤皇。” 屋内三人脸色猝变。 慕容冲手忙脚乱,一把拉起谢道韫,将她和柳梦璃推到多宝格后的昏暗缝隙里,而后又匆匆拉起帷幕,略作遮挡。可这毕竟不过是装饰性的纱幔,并不厚实,影影绰绰的总能看到外间的景象。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双鹿皮靴踩在地毯上,苻坚仿佛心情挺好,走进来笑了一声:“凤皇儿,你干嘛呢?” 慕容冲面无表情地行礼:“参见陛下。” 苻坚走过来看了一眼沙盘:“又在推演布阵?凤皇儿,你再这样,那帮老臣更会说你居心叵测,逼着朕撤你的职。”他的话语是这样的轻描淡写,却没人能忽视他话语中的力量——因为你明知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变成真的。 如果他玩笑似的说,你这样不太好,不如去死吧,可能你真的就再也不能活在世上。 慕容冲平平地笑了一声:“既然陛下不喜欢,那我不玩了就是。” “好孩子,听话点儿,有你和你姐姐的好处……”苻坚粗糙的手抚上了慕容冲精致的下颌,微笑地俯视着这被自己锁在深宫中的少年,他一贯喜欢这样绝对掌控的姿态,慕容冲平时也总是垂着头,借纤长的眼睫掩盖眼中的桀骜不驯。 然而今天,仿佛格外难以忍受似的,慕容冲蓦然挥开了他的手,力度之大打出“啪”的一声! 谢道韫手上的力度突然加大,握得柳梦璃手上生疼。 室内一时是死寂的。 苻坚慢慢地冷笑起来:“慕容冲,你真的长大了,懂得拂逆朕了是么?先是在后宫中谋害皇后,而后又带领私兵查抄王猛的府邸!他们一个是大秦国母,一个是朕之肱骨!你何来这样大的胆子?真如他们所说,慕容氏早有谋叛之心不成?” “……没有这回事。”开口极为艰难,慕容冲哑声说。 “哦?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若你说得不对,凤皇儿,朕能将你自宫中放出,也能再将你召回宫中!” “说啊!” 慕容冲却只是沉默。 苻坚一时大怒,厉声道:“来人!褫夺平阳太守慕容冲的职位,将其押回宫中——” “陛下,我错了!”砰一声响,仿佛有什么落地。 谢道韫终于按捺不住,略略撩开纱幔看去,饶是以她的镇定也不免全身抖,震惊地捂住了嘴。 那样骄傲的慕容冲,竟然屈膝跪在苻坚面前。他俯身磕下头去,“陛下,凤皇错了,我知错。” 同样感到难言的震惊,苻坚一时木然僵立。反应过来的下一刻,他赶紧去扶慕容冲,容貌惊世的少年顺势站了起来,抬起眼睛诚恳地说:“陛下,我不是有意谋害皇后的,她屡次在后宫中对我姐姐动手,上次我入宫,她还想诬陷我和宫女有染,我和她已成水火之势,我不杀她,她就杀我。” 仿佛早已知道这些阴私情况,苻坚垂目,声音平板地问:“那你去抄王猛的家,又是为了什么?” “他数次对陛下建言,要置慕容氏于死地……上次听慕容垂一说,我气愤之下就做了这糊涂事,请陛下责罚我。” 静默中,柳梦璃心悬。终于她听到苻坚缓缓笑了两声:“好吧,凤皇儿,不是朕说你,你也该辨些对错,总不好仗着朕的宠爱就胡乱行事罢?朕和你说了多少次,王猛和其他人不一样……” 慕容冲赔笑。 松了口气的同时,谢道韫和柳梦璃也感到难言的心酸,她们俩都算得天之骄女,在短暂的人生中从未心不甘情不愿地对谁屈膝过,因此也未想到,逢迎讨好竟然是一件这么可怕可悲的事情。 “好了,不说这些。你既然喜欢玩沙盘,朕陪你岂不是好?”苻坚的声音变得温和,“这种东西自己一个人摆弄有什么意思?” 谢道韫的手突而抖! 感受到她紧张的情绪,柳梦璃先是不解,接着也是大惊:那沙盘上还存留着谢道韫与慕容冲推演的痕迹! 果然,苻坚的声音沉了下来:“……凤皇儿,这里还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人。臣自己和自己摆着玩罢了。” “是么?” 柳梦璃和谢道韫敛声屏气,看着苻坚的鹿皮靴在自己面前踏过来,又踩过去,地毯上凹下去一个又一个的小窝,而后又平复,简直就像战鼓擂在她们心上一样。他淡淡说:“天黑了,怎么不点灯?” 一旦点灯,这浅薄的帷幕一定挡不住她们。谢道韫不觉又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点灯干什么?我不喜欢点灯。”慕容冲急忙开口,因为掩饰不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又是长久的沉默,柳梦璃心里越来越凉,苻坚一定是现了! 苻坚也是武道高手,这样的寂静中,他能听出外人的呼吸声。 怎么办?他是皇帝,身边猛士如林,一旦他要拿下她们,那二女绝对没有反抗的可能!而若落到他手中,还能讨得了好么?慕容冲不一样,他再冷酷嗜杀,也一直秉持贵族礼仪,对她们二人和颜悦色,苻坚会有这样的教养么? 苻坚漠然道:“凤皇儿,朕待你不好么?” 慕容冲的声音都有些变调:“陛下待臣一向是最好的。” “哦,原来你也知道,朕待你是最好的。”苻坚叹气,有些沧桑和无奈,“算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当年汉武帝的侍中韩嫣因为淫-乱后宫而被杀,武帝不也恸哭失声?朕只希望你收敛些才好,别这么放浪形骸的。” 他竟然以为谢道韫、柳梦璃是慕容冲的姬妾。 慕容冲也松了口气,懒懒说:“陛下,您的太孙都生出来了,臣总不能连女人的滋味都不知道吧?” “呵。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利。”苻坚突然一把将慕容冲扛起来,扔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冷笑着开口,“激怒朕是没有好处的……既然你这么说,那朕也想看看,你从女人身上学了些什么?” 血液猛地冲上脸颊,想着旁边站着的人是谁,慕容冲突然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反手一掌打了出去。 苻坚拦住他的掌风,脸色也变得阴沉:“你闹腾什么?” 慕容冲不管不顾地再次击出一拳,苻坚暴怒,一掌挥去,将慕容冲扇得倒在了榻上,耳朵嗡嗡作响。亲手养大这个少年、亲手挑选师父教导他、甚至亲自教授他武功兵法……苻坚比谁都了解他的弱点。 “咔”一声,慕容冲的右手软软垂了下来。这样剧烈的痛苦下,他死死咬着嘴唇,血都流了出来,他却只是沉默,死也不痛呼一声。 他的血唤回了苻坚的理智,他托起慕容冲的手臂,轻轻一扶,“啪”的一声闷响,慕容冲脱臼的手肘又恢复了原状,他不满地说:“朕给你上点药,你别动。” 取出贴身带着的金疮药,苻坚粗粝的手指在慕容冲皎白的手臂关节处打着圈。慕容冲全身脱力,倒在枕上,额头汗水,喉间低低的痛吟,艳色天下重。仿佛是心猿意马,苻坚的手慢慢往里探了进去…… 他再次俯□的时候,慕容冲脸上已然显出绝望的神情。 然而“啪”的一声,身后劲风袭来,苻坚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人打得昏了过去。 慕容冲睁大了眼睛,看着满面怒色,高举着一只重花瓶的谢道韫,脱口而出:“你疯了?” “她没疯,只是看不下去了而已。”从帷幕后走出来,柳梦璃也是咬牙切齿,“我也看不下去了!他简直不是人!” 谢道韫咬着牙说:“我早说过,谁敢动我弟弟,我一定砍了他……你,慕容冲,虽然不是谢家子弟,但也是英武儿郎,怎能受这种屈辱折磨?我今日杀了他!” 长剑铿然出鞘,谢道韫一剑就要斩下。 “不行。”慕容冲挡住了她,“杀了他,今日我们都活不出这屋子。” 谢道韫愠怒万分:“我不怕死!” 看着她那气得通红的脸,慕容冲突然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几乎全身抖:“哈哈……谢姐姐,不是你说的吗,我要忍辱负重、浴火重生,怎么你居然比谁都冲动?” “我?”谢道韫愕然,“你记错了吧?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慕容冲摇头,淡淡说:“现在你们快走吧,回到金井殿躲起来,就当不知道这件事,我扛了就是。” “不用。”柳梦璃蹙眉,掀开香炉,慢慢捻动香料,一点点放进去,“他醒来之后,会把这段记忆忘记,现在只需要把他的伤口治好就可以。” 理智回炉,谢道韫收回了长剑,眼神复杂地盯着苻坚,表情又是鄙夷又是痛恨:“这种无耻之人,我叔父、我哥哥一定能很快击败他。” 慕容冲扬眉笑着,默默不语。 柳梦璃轻吸口气,突然觉得难以忍受的悲伤——这个孩子才十七岁啊…… 为何命运偏要薄待他? 为何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偏偏这么命苦、偏要经历这么多坎坷和伤痛? 还有那么多屈辱! 要怎样的鲜血,才能洗刷干净? 他曾是大燕的皇子,出生即封王,九岁就成为一国大司马。可是却被灭国仇人征入宫墙,经历世上最痛苦、阴暗、龌龊的事情。 就算洗刷干净了,他又还能好好活下去么? 在仇恨中浴火重生的凤凰,是否只能用毒火将自己烧成灰烬? “反正他什么也不会记得。”柳梦璃微笑,“我们揍他一顿吧?” 其余两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柳梦璃挽了挽袖子,郑重盯着昏死过去的苻坚,突然扬手就噼里啪啦甩了他四个耳光! 谢道韫叫一声好,也磨着牙笑道:“虽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一旦有了机会,还是要先出一口气再说的……” 她提起剑柄,对着苻坚没头没脑一阵乱打,慕容冲先是目瞪口呆,突然也起了兴致,上来踹了苻坚两脚。 踹完好一阵呆,慕容冲才哈哈笑出来,笑得蹲在地上,完全不顾形象了。 他以为自己已不会笑了。 但至少有那么一刻,他的生命曾经简单、轻松、快慰过。 有仇人,扁他就好了。有痛苦,出完气就好了。 真的可以这样吗? 我黑暗沉沦的一生……

78心曲 第七十八章 卷起水晶帘,新月已上。 浅紫色的雾气无声无息,弥散了整个阿房宫。夜间值夜的宫女打着呵欠,疑惑地喃喃:“奇怪,今晚好像特别困……”婆子们原本躲在仆人房偷偷摸牌,渐渐的也困意难当,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黑重的枝干上原本站着一只猫头鹰,这时也闭上了亮的眼睛,“啪”一声自树上栽下,偏偏脚爪又倒勾着树枝,于是在做倒挂金钟状,昏睡着不住晃悠。 绕过一丛夜来香,柳梦璃和谢道韫悄悄向小花园西侧走去,那里有一个通往外间的小门,供婆子们出入的。 大秦皇帝苻坚已经离开了此处,他醒来后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反而对于慕容冲的和颜悦色而颇感惊讶,颁下了一堆赏赐才走。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步出内眷居住的宫墙,就是外院,从外院翻墙而出,就到了街上…… 月下梨花如雪。 有人坐在梨树下,悠悠吹奏一管玉笛,乐声呕哑,只言片语不成曲调,只是听着竟然如同哭泣一般。 谢道韫和柳梦璃驻足,愕然对视,脸色阵青阵白。 慕容冲从青石凳上站起来,在梦幻的迷雾中对她们微笑:“小姐欲往何处?” 柳梦璃结巴了一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府邸,我自然可以在任何地方。”慕容冲温雅地微笑着,“小姐又为何要深夜逛到这里呢?莫非是睡不着?” 怎么可能,谢道韫怀里抱着的小包裹,出关文书什么的就在里面。 慕容冲却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伸手做个“请”的姿势,“小姐请回房休息吧,若想出去走走,明日冲愿意奉陪。” 谢道韫沉默了片刻,直截了当地说:“我和梦璃要出府。” 慕容冲摇头:“不可能。” 谢道韫轻轻叹息,柳梦璃也是一脸无奈,她们两人都取出了自己的武器。慕容冲只是笑,包容的笑,柔和的笑,甚至有点顽皮。 突兀的,他竟消失了。 谢道韫惊异道:“这是什么术法?方才出现的,是他本人么?” 柳梦璃摇头说:“应该就是慕容冲。” 平凡的外院变得奇突,摘叶飞花、精灵暗魅尽出,不过好在这些精怪的杀伤力都很低,谢道韫和柳梦璃一人使剑一人拨弦,也一个个都解决了。走到迷宫底端的时候,乍现一处小拱门,门前立着一尊石像。 “这是一个阵法。”谢道韫断言,“这里应该就是生门……也就是出口。” “但是门紧闭着,怎么出去?” 二人犹豫,谢道韫一剑挥出,那尊女子石雕身上竟然流出了鲜血。 柳梦璃惊道:“这是……” 那石雕忽而活了,竟然变成了一个相貌异样的女子,她大怒:“谁敢伤我?” 谢道韫行礼道:“在下失礼了,但我们姐妹需要离开此处,请问你能否让我们通过?” “不可能。”那女子蛮横地说,“你跪下磕头,我就放你们出去!” 于是双方又打了起来,一场恶战之后,落败的石头女子愤怒地尖叫一声:“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赢了?可恶的人,迷失在无尽的时空里吧!” 空气仿佛出现了奇异的扭曲和波纹,柳梦璃呆呆站在当场,四顾惊问:“道韫姐姐呢?你把她弄到何处去了?” 石姬骇然:“我的‘回魂仙梦’,怎么可能对你没有作用?”她再次念咒,时空扭曲的巨大力量甚至吹动了柳梦璃的衣襟和丝,但她茫然地迎风而立,不言不动。 石姬疑惑:“你的灵魂好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禁锢着……”她尖叫一声,消失在空气里,身后那扇拱门无声而开。 柳梦璃在原地喊谢道韫的名字:“道韫?道韫?” “不用叫她,她听不见的。”老松后,慕容冲缓步而出,“她已在六年之前的皇宫。” 柳梦璃震惊:“是你使用的术法?” 慕容冲笑笑,神色复杂:“不是我,是血魂姬。不过你也没有猜错,确实是我特意将血魂姬请来此处,托她为我布这个阵法。” 低头想了很久,柳梦璃才缓缓问:“为什么?”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慕容冲嘴角一抹浅笑仿佛画上去的一般,动也不动,“刚刚来到宫廷的时候,我姐姐清河公主完全不通后宫争斗之事,而我就天天想着怎么杀了苻坚。那时候的我,就是个被宠坏了的蠢孩子,鲁莽、单纯、一根筋、愤怒到恨不得毁天灭地……” “有人造就了我。最开始的时候,她停留了两个月,教我姐姐怎么在后宫内安身;第二年是一个月零三天,她手把手教我习字、温书、学习兵法;第三年是二十四天,她和我一起喝了一坛子酒,跟我讲朝堂之事、讲帝王心术;第四年,她留了半个月,教我抚琴、画画,跟我说她最喜欢泰山……” 慕容冲缓缓说着,始终在微笑,眼神却无比忧伤。 “她前后出现了四年,一共却只有一百三十三天。就是她教我,怎么样引起王猛的注意,在他的谏言下我被放出宫去,获得自由。我却再也没见到她,为了找她,我甚至数次冒死潜回皇宫,完全不顾我姐姐清河公主的哭求哀告。” “不过去年我见到她了。晋朝的谢道韫小姐,全天下也只有这一个谢道韫,我偷偷潜入晋朝,看见她好几次,却完全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和她相认。” 柳梦璃说:“你一直注意着道韫,所以才知道我们的全盘计划。” “嗯。”慕容冲点头,“谢公的计划很完美,没有谁会在意几个深闺女子之间的往来,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一直在我视线里。” 柳梦璃摇头,又摇头:“你……” “不要惊讶。这就是命运吧?如果过去的事情注定生,那么我愿意亲手推着它实现。” “在晋朝皇宫里,我遇到了一个狐狸精,道行很高,名字好像叫小怜。”慕容冲回忆着说,“就是她告诉了我关于血魂姬的事情,也是她推断出,这种穿梭时间的奇异之事,必定是回魂仙梦。” “火灵珠在谢道韫身上?呵,只有当事人身负巨大灵力、或者有巨大愿力,这个阵法才能成型。谢道韫虽然两样都没有,却阴差阳错地配了火灵珠。” 柳梦璃默然。这真的很像一种命中注定。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你要抓我回去吗?” “不。不过你也跑不远。” 柳梦璃微微蹙眉,她至少应该离开阿房宫,和谢家的势力联系接头。她穿过拱门,迅走了出去。 —————————————————————————————————————————— 第二天一早,柳梦璃已经走到城门口,试图蒙混出城。但此时,城门处的通缉画像里已经加上了她的脸,居然画得还挺像……旁边标价一千金,说是平阳太守慕容冲的逃姬。 逃姬个头! 柳梦璃无奈地往回走,打算去客栈暂住。街道上依然如此热闹,酒楼里宾客满盈,商贩们卖力吆喝,绸缎铺霓裳羽缎,胭脂铺生意兴隆……柳梦璃顺便去了一趟药店,买一些常用香料。 带着*和青木香出来,柳梦璃一抬头,惊喜万分—— 远处仙姿冰魄、卓然不群的分明就是慕容紫英!他刚从武器店走出来,流丽而冰冷的眸子淡淡扫过,倏然停顿,紫英眼中也流露出诧异和喜悦的神气。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她站在街道的左边,他站在右边,就那样穿过人流向她走来。 慕容紫英站在梦璃面前,依旧不苟言笑:“柳小姐。” 不知怎的,梦璃脱口而出:“慕容公子……怎么你突然来这里了?完全没想到,我刚才还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住了:怎么像一个快哭出来的小孩子似的? 怎么会……这么娇嗔。这么怨怪。 她惊得怔在那里。经历那么多的风刀霜剑,生死关头她都镇定自若,现在怎么会。 怎么会。 阳光静静照耀着,柳梦璃忍不住地抬袖,半掩住面容,仿佛是在遮挡阳光,又仿佛是在遮挡难言的心事。 慕容紫英也是一呆。这样亲昵而自然的语言,从未经历过的,就像一只素手在他从未声的心弦上骤然拂过一般。 “铮”的一声,响彻天地。他的天地。 好像突然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慕容紫英终于学会关心一次:“怎么了?柳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是眼里已有了不容错辨的关切。 柳梦璃也不想瞒他,拣重要的事情一一告知。王猛离世、谢琛病倒、慕容冲逼上门来、阿房宫历险、谢道韫失踪…… 说出来,她才现自己有多担心。 “慕容冲?”紫英沉吟,“不用担心,我去找他。” 柳梦璃诧异:“啊?这是不是不大好?……我知道,仙家是不干预凡间事的。” 慕容紫英摇头:“无事。这也算是我的家事,与琼华无碍。” 他往前走,背负剑匣、肩背挺直、姿态英气又稳重,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是完完全全的、卓然群。 他是一把令人心折、寒如秋水的宝剑。但这把剑并不令人恐惧,他背负着剑鞘。 只会保护,不愿伤害。 下人将慕容紫英和柳梦璃迎入正殿,侍女们一个个看着柳梦璃,掩袖私语不休。柳梦璃知道她们在好奇什么,明明昨日还是“姬妾”之一,今天怎么就成堂上之客了? 不过更多的女孩子是在惊异慕容紫英的俊美,和出众的风姿。 慕容冲匆匆而出,一看见慕容紫英,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紫英?” 慕容紫英也点点头,他的神情变得柔和多了:“凤皇,许久不见了。” 柳梦璃讶然:“你们认识?” 慕容冲大笑,拍拍慕容紫英的肩:“一家子骨肉,怎会不认得?” 当年的燕朝小皇子慕容冲是皇后中年所生,帝后宝贝非常,那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珠玉绮罗,金尊玉贵,到了哪里都是人人夸赞,唯独只与一个人有瑜亮之较,那个人就是慕容紫英。 人人都说,小皇子是孤高秀气,慕容紫英是冰冷锐利,两人就如同芝兰玉树,恰生在大燕之阶庭。 慕容冲是芝兰,慕容紫英自然是玉树。 慕容冲在笑:“确实多年不见,你在仙山上还好罢?”不待紫英回答,自己先说,“呵,不管怎么说,肯定是比我好的。怎么,你满了十七岁,现在琼华派的人允许你下山了?” 慕容紫英垂目,轻轻点了点头。 “等等,十七岁?”柳梦璃愕然,“紫英你才……十七岁?” 慕容冲说:“自然,不然你以为他多大?” 柳梦璃恼火道:“他说他十九。” 慕容冲一边摇头一边笑:“这家伙从小就爱这一招,五岁的时候说,我正月生的,再加上应该算虚岁,所以今年七岁……硬是跟着琼华派的老头子上了仙山。” 柳梦璃纠结坏了。 天呀,慕容紫英才十七岁!她都十八了啊。 她居然比他大。 这、这真是…… 再看时,慕容紫英嘴角仿佛略微弯了弯。 “我们兄弟多年不见,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慕容冲大笑着直接揽上了慕容紫英的肩膀,慕容紫英略微让了让,慕容冲仿佛早料到了似的,手臂跟着一拐,还是形成了这哥俩儿好的姿势。“来人,摆酒设筵!” 三人往内而去,路上,一株低垂的桑树轻轻擦过紫英的面颊。 在他身后,柳梦璃姗姗走着,仿佛终于忍不住,她伸手,留恋地轻轻抚摸桑树碧绿柔软的叶。 慕容冲看到这一幕,双目闪烁,忽而闷笑,懒洋洋地吟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柳梦璃瞪了他一眼。 饭桌上好说话,慕容紫英一一问过族人的情况,终于向慕容冲开口:“凤皇,你是否扣留了谢家小姐?” 慕容冲面上含笑,嘴上却半点不客气:“怎么,紫英你要干碍政事?” “并非如此。只是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向你讨个人情,放她出府。” 慕容冲若有深意地笑着,目光扫过柳梦璃的脸。柳梦璃低头,面颊热,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她竟让慕容紫英求人了。 “为何?” “谢小姐不过是个弱女子,秦国对她而言十分危险。” “你送她回去?” “我自当送她们返回。” 慕容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我答应你。” 见柳梦璃吃惊地睁大双眼,他颇为潇洒地一笑:“难道紫英都明白大秦对她有多危险,反而我不明白?” 慕容紫英说:“谢小姐已经醒了吧?回魂仙梦的被施术者应当在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原地的。” “哈,什么都瞒不过你。” 柳梦璃问:“那她现在在何处?” 慕容冲说:“她正在休息……待会儿你们便一起走吧。实不相瞒,我和她都有共同的敌人苻坚,事实上我们也已达成了协议,她回到晋朝,对她对我,都是一件好事。” 然而说的洒脱,心里还是一样会难受的吧? 城外,绿草含芳,小燕飞出亭外。柳梦璃和慕容紫英并肩而立,看着不远处慕容冲与谢道韫话别。 不知为什么,对紫英非常信任,愿意向他讲述自己的一切心事。 “慕容冲喜欢道韫呢,不知道韫是怎么想的?” 慕容紫英诧异,想想,摇头:“在世家子弟受的教育里,没有感情这一成分。” 是,他们从不觉得爱情是必需品。 “那,慕容公子,在你们仙山上也是如此吗?” 慕容紫英轻拂袍袖,淡然说:“修仙之人,自然一心向道。” 果然是这样么?柳梦璃轻轻低头。 她最擅长低头,微微垂,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这样的旖旎,这样的柔情,对面的人却冰雪孤洁,视而不见。 许久之后,韩菱纱问她:“天啊,他难道不明白你喜欢他?” 柳梦璃窘地笑:“岂止他不明白,其实我也不知道。” 留恋你的一切,却连自己的心都不懂。 这件事情了结之后,柳梦璃返回了自己的故乡寿阳。这一次,她又住进了安全舒适的深闺之中,一住就是两年。 这一次的“寻找火灵珠”任务为她带来许多积分,也带来了好几个能够交往一世的朋友,比如谢琛、谢道韫、尤向玉、余竹秀,甚至王献之、慕容冲。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柳梦璃站在自家闺楼外的桥上小亭中读信。 “梦璃,一别数年,吾思之甚切,不知近日可好? 慕容冲已至平阳执政,他私下掌军,希望有机会时对苻坚一雪前耻。而苻坚对大晋的攻势也越来越急迫,听说他有意召集八十万军队南下,大晋却绝无可能有此兵力,想来令人忧虑。 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慕容冲说,杀了苻坚之后,他想来晋朝,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只与我共摆沙盘。 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看的诗吗?窗中斜日照,池上落花浮。若畏春风晚,当思秉烛游。 其实有个消息,上次没告诉你。皇后娘娘薨了,就是你曾见过的王家小姐。她名叫法慧,其实颇有法外之慧,只是不能通世情。 同样不幸的还有郗家表姐道茂,她与王献之离婚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如今终得解脱。 很多贵族小姐,很年轻就去世,过早地结束了一生,她们甚至什么都还不懂。生命真的太短暂了,有的时候,我会感到害怕,仿佛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经历,甚至手中未能抓到春风半缕。 所以我会觉得,答应慕容冲,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不管如何,给自己留一点奢望,哪怕永不能实现。 你呢?梦璃?其实谢琛一直在等你,我说过,谢家从来不曾反对。 祝 安好,谢道韫。” 王法慧,那个道袍金钗、纵酒高歌的女子,那个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孩儿,那个太离经叛道的皇后娘娘,竟然已离开人世了么? 还有王献之多次提起的郗道茂,兰心蕙性、妙语解颐。 侍女悄悄告诉柳梦璃:“小姐,老爷和夫人在前面宴请一个年轻人呢,听说叫什么云天河……哎呀,府里都传开啦,老爷有意招他做姑爷!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柳梦璃一怔。

79梦绕 第七十九章 柳世封见了云天河,一方面惊异他的容貌竟然与云天青这般相似,一边又是大喜:他早已想给梦璃招一佳婿,只是一直难以觅到人选。 他和阮慈是希望一辈子将女儿梦璃留在膝下的,所以要做的也不是嫁女儿,而是招女婿,可是资质佳的好儿郎又怎会愿意上门做婿?其他人或是贪慕梦璃美色,或是仰慕柳家权势,柳世封只觉得他们动机不纯,压根儿就不认可。 但云天河乍然上门了。 先,他是云天青的儿子,是柳家世交之子;其次,他父母都是剑仙,从身份上来说完全配得过;再次,云天河长相极佳。 是的,最后一点殊为重要。 因为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选拔官吏不看才干看长相,时人品评人物,也重其风姿。当年刘琨孤身守城,深夜于城墙上短歌微啸,城外的匈奴兵士听得悲哀,竟然弃城而走,就这样解了围城之困。这种事情生在晋朝,也只会生在晋朝。 而在与云天河短暂交谈之后,柳世封更深信自己的选择没错——这世上哪里还有这般心事纯澈的年轻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云天青对柳梦璃有救命之恩,多年来她也一直感念,夫妻恩爱,既有了这恩情的底子,日后相处还难么? 酒过三巡,柳世封笑吟吟地直接和云天河说:“实不相瞒,这几年我一直很头疼,小女待字闺中,却难觅佳婿,如今见到贤侄相貌人品出众,不妨和小女见上一面,若是你们彼此有意,倒是美事一桩,美事一桩呐!” 云天河压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糊里糊涂就答应了,柳世封大喜。在一旁听完全场的阮慈却是忧虑:“老爷你这样给璃儿配夫婿,她知道了肯定不悦……更何况天河对那位菱纱姑娘颇有情意,怕是不会随随便便就转了心思。” 柳世封却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女儿现在都二十岁了,再不嫁出去就真的要终老闺中了! 虽然听夫人悄悄说的,什么谢家小公子对女儿颇有情意,但是齐大非偶,这实在不是良配。柳梦璃是那种相当被动型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必要的理由,她可以在自己的闺楼里一待待一年,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好奇心。同样的,她也有点无欲无求的味道,自己抚琴读书、莳花调香,静静的就能过完一天又一天,自得其乐得很。 但是,孤独、漠然、远离人群、毫无感情,不能算好事吧。至少不是父母所希望的生活状态,曲高和寡又怎及热闹浮华的一生? 世界这么大,你怎么知道什么会触动你的心弦。 云天河被送到客房中休息,被关在牢房里的韩菱纱翻墙而入,将他叫醒。 “什么?他们居然要留你做女婿?这柳家怎么这么奇怪啊!连你这种山顶野人都要强留!不行,说不定他们家女儿都是什么半老徐娘了,你赶紧跟着我跑掉!” 结果一出门他们就傻了眼——浅紫色的雾气无声无息,遮住了所有景象。“阿嚏”,云天河打了个喷嚏,“好香,这是怎么回事?” 甚至连天空都是一片墨黑,完全不同于府外的清风明月。韩菱纱心中警惕,喝道:“我们慢慢闯出去,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柳梦璃注视着自己的绣楼,背对着桃花林静静而立。她手中是一只淡蓝的瓷瓶,瓷瓶里装的是晨甘露——日出之前,天地间最干净、最滋润的露水。桃花无声开放,有花仙子蹦蹦跳跳跑出来,她们都只有人的拇指那么高,面庞细嫩、背后有透明的小翅膀,晨甘露是她们最喜爱的食物。 “是么?他们已经找到出阵的方法了?好,小夭,谢谢你。” 花仙子拍着翅膀飞起来,透明的六只翅膀挥舞得很快,可惜度却不怎么样,柳梦璃失笑地看着它,它竟凑过来,在梦璃脸上用力亲了一下,随即叽叽咯咯笑着飞进桃花瓣中,桃花随即闭合。 柳梦璃仰头,看着无尽的星空。 静谧的夜,深沉的夜,甜美的夜。 夜色给她安全感,因为与夜相伴的是梦。小孩子的梦是彩色的,依稀带着糖果的甜香;少女的梦是微微的绯,伴随着桃花瓣的清香;中年人的梦各式各样;老人的梦有的平静,有的纷繁,一生都在其中。 就像刚才云天河的梦,梦里他还是个小孩子,一下又一下地挥着剑。而云天青背对着他,望着山下的云海雾松,幽幽叹息,“石沉溪洞,洞悉尘世……” 这样的能力,不能不让人感到害怕。 在半空中,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就像肥皂泡一样渐次升起,它们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自动自地向梦璃飘来,梦璃微微抬手,一只淡青色的梦落在她手上。 那是一位夫人的声音,低低的悲切:“父亲,我们周家是当年吴国的士族大姓,这固然不错。但北边那些王谢大姓族人随着朝廷一起北迁之后,江南已变作他们的地盘,您为何偏偏不服气、要去造反呢?……此后儿女世世代代,沦为人下之人,我甚至只能给富商做妾,若换做从前,这样的人岂在我们周家眼里?” “父亲,我不甘啊……我的一生,难道就只能如此而已了吗?永生永世,沉沦在污泥之中……” 柳梦璃微微摇头。 在这样的乱世里,侯门金玉质陷落污泥中,也真算得常见了。明日去打探一下这位姓周的富商之妾吧?她一定有强烈的愿心、和难以实现的意愿嘱托。 梦境一个接一个地散去,梦璃心中微微怅惘,素手轻轻拂上怀中箜篌, 人人都有梦,她自己的梦又在何处?她可以尽可能地为所有人实现他们的心愿,然而她自己的心愿呢? 每一个少女都有这样的幻想吧:那个心目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仙人,终有一日对她柔和地笑。 在我成尘前,能见你的微笑吗? 云天河和韩菱纱也不知穿过了几重院落,一路和膺月、醉月、节节高等妖怪奋力拼杀,若非伤药充足,只怕已倒下了好几回。最后她们终于胜利来到一处桃花盛放的庭院里,一弯小桥横跨在流水上,桥边小亭,路径深处是精致已极的绣楼。 然而先吸引他们的,是乐声,是幽香。 神秘的幽香,仿佛能洗尽人心中的怒气。乐声淙淙,织梦行云,比流水更清越。 梦璃叹道:“梦影雾花,尽是虚空,因心想杂乱,方随逐诸尘,不如——万~般~皆~散!” 雾气尽皆散去,梦璃也回过眸来,望向两人。 云天河面容相当精致漂亮,一双眼睛看上去总有些温润无辜的意思,完全抵消了那种野人装扮带来的粗犷意味,很容易就能让人放下戒心、油然生出喜爱之意。而韩菱纱一张白皙可爱的巴掌小脸,大眼睛俏皮灵动,弯眉、琼鼻、樱桃小口一点点,十足十的娇俏少女。 她仔细打量两人,云天河和韩菱纱何尝不是在打量如同霞映澄塘、月射寒江的柳梦璃。她气质虽然孤独沉静,让人不敢接近,但面貌绝对美丽到惊艳,只让人想起冰清玉洁四字。 韩菱纱见云天河看得呆,不由生气:“喂!看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有这么好看吗?” 云天河呆呆道:“没……没……好看……” 韩菱纱语气不悦,柳梦璃的神态也很疏远:“这‘千华灵幻之阵’对人无害的,只是没想到,你们用了这么久才走出阵来。”看着云天河,她依稀还记得云天青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云公子,你爹,他还好吗?” 几人交谈一番,柳梦璃这才得知云天青已经身亡。 她使出的阵法其实十分玄异,比如此刻,这阵法困得住云天河和韩菱纱,却对其他人,比如柳世封没有半点影响。但梦璃嘴上说‘没想到你们用了这么久’,心里却着实是钦佩的,因为这两人成功地解了她的阵法。 梦璃看着客气有礼,但她也是贵族小姐一枚,与其他所有贵族子弟一样,略微傲气,只看自己肯定的人。 ——在这一点上,她当然就与八面玲珑的韩菱纱不同了。 柳世封一见云天河,登时大喜:“贤侄,我本想找你秉烛夜谈,你怎么跑道璃儿这边来了?莫非、莫非你和小女,你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柳梦璃哭笑不得,直接向柳世封说:“爹,云公子和韩姑娘无意久留,你就让他们自行离去吧。至于终身大事,女儿还是想要自己做主……” 柳世封连连叹息,只得暂时放弃了将柳梦璃嫁给云天河的想法。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越狱的韩菱纱,惊异之下还是想把身为盗墓贼的她抓起来。 好在柳梦璃出了个主意,三人一起往女萝岩除妖,以此让韩菱纱将功折罪,此后不再被通缉,众人松了口气,于是议定此事。 在侍女服侍下洗漱过后,梦璃躺在床上,渐渐沉入梦乡。 “璃儿,你看上去好像不大开心。”一位美艳高贵的夫人款款走来,温柔地对梦璃说。 “师父。”就算在梦境中,柳梦璃还是一如既往地屈膝行礼。 这个白丽容、额头绘着精致纹路的高贵夫人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已有数年了,她手把手教梦璃操纵梦境、增强力量,梦璃起初颇为疑虑,日子久了也慢慢放下戒心。 ——主要是也没办法把她赶出去。对方典雅尊贵,见识广博,对梦璃又特别温柔,好感度慢慢就涨起来了。 “师父,云叔死了。” “是么?”她师父沉吟,淡淡说,“我知凡人寿命短暂,但云天青身为修仙之人,竟然去世得这么早?” 梦璃低声说:“人总有生老病死……” 她师父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一样。好了,璃儿,别想这些了,我上次来教你的仙术学得怎么样了?” 柳梦璃在梦境中为她师父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有些不安地说:“师父,我总觉得梦境是一个人的私隐之事,我不想随意去探看……”她蓦然噤声,因为师父面现暴怒之色! “这是你最杰出的天赋,你怎能弃置不用?我早就说过,不要用凡人的窠臼限制你的思维!” 巨大的压迫感让柳梦璃心脏狂跳,师父察觉到她惊恐的眼神,平息了一下情绪,淡淡说:“好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傻话,好孩子,这次进步很明显,你以后一定会比我还厉害得多。” 柳梦璃摇了摇头,垂目说:“谢谢师父夸奖。” “别想这些了,来,师父今天教你新东西……” 早上醒来,梦璃拥被而坐,怔怔思索。在传说中,天底下有一种妖兽,或者说神兽,它们以人类的噩梦为食,只留下美梦。山海经记载,它们叫食梦貘。 但是,这些肯定是和她毫无干系的。 绝对无关。 不然……就太恐怖了。 好在师父最近好像很忙,来找她的间隔越来越久。柳梦璃起身,到前厅等待韩菱纱与云天河。三人会合后,柳氏夫妇又叮嘱一番,这才放他们出府。 出寿阳城往西北便是女萝岩,一路上花脚蚊、花斑虎、豺狼什么的尽出,三人结成阵势,一一格杀。柳梦璃这才现,自己昨夜试两人的功力,好像是有点轻狂了。 他们也许灵力不如她,在实战经验上却比她强得多,杀野兽什么的完全不眨眼的。 最厉害的是韩菱纱,她有一手“凌空摘星”的绝技,能从怪物身上摸出自己想要的、有用的东西。费大力气砍死三只尖牙利嘴的吸血蚊子后,韩菱纱手心一翻,拿出一瓶蜂王蜜,得意洋洋地笑着扔给云天河:“喏,搁起来。” 话说蜜蜂身上有蜂王蜜也就算了,为什么蚊子身上也有? 莫名现自己身上多出了一个随身空间、而且能和同伴们互相查探状态的柳梦璃表示很恍惚…… 这世界有什么不对吧。

80灵珠 第八十章 女萝岩中黑暗潮湿、毒物丛生,三人下到第二层,血腥气扑面而来。走到中央,只见尸骸遍地,全是成年槐妖,而且全是被人一剑毙命。 菱纱皱眉说:“好难闻的味道,我们快走吧!” 云天河挠头:“有人把妖怪全部打倒了,那我们岂不是没事做了?” 柳梦璃摇头说:“我们来这里主要是探查一下,为何之前与居民相安无事的槐妖突然暴起伤人,若不弄清楚,终究无法心安的。”她低头仔细研究其中一具尸体,“这种剑法……很熟悉。” 韩菱纱没管她说话的内容,只是惊奇地道:“梦璃,你一点都不害怕吗?我都快吐了……” 云天河奇怪道:“为什么要吐?这些东西烤熟了可以吃……” 菱纱跺脚大叫:“不许胡说!我死也不会吃这种东西!” 云天河更莫名其妙了:“以前在山上,看见活的妖怪菱纱你也没有害怕,为什么看见死妖怪要害怕?” 柳梦璃微微一笑:“云公子不明白,有的女孩子去到哪里都不害怕,但看到尸体却一定会胆小的。” 韩菱纱看着柳梦璃的眼神突然有一点点欣赏和佩服,云天河似懂非懂地点头:“哦,那以后不能让菱纱看到尸体,烤肉都我来好了~” 柳梦璃掩口轻笑,韩菱纱跳了起来:“你、你这家伙胡说什么?谁要和你一起烤肉啦?”她脸上微红,然而这么一跳,却正好落入陷阱里,登时掉了下去。 云天河急坏了,立刻要跳下去,柳梦璃拦住了他,劝他冷静,两人一同往下走到第三层,见菱纱正躺在地面上,昏迷不醒。 云天河惨叫一声:“怎么办!菱纱摔死了!” 柳梦璃不免觉得很是有趣,云天河在战斗时英姿飒爽,数次援护于她,而在日常生活中又总是能逗人笑,在面对朋友、同伴时又那么真情挚意……像她这样的被动型人格,很容易就会对云天河这样单纯的人心生好感。 她安慰天河说:“别慌,菱纱没事,很快就能醒。” 梦璃取出香囊,用一味镇痛凝神的香料给菱纱闻了闻,菱纱果然醒了过来,接着她又给菱纱治好了伤口。 菱纱微笑道:“梦璃,你真厉害,伤口真的都一点不痛了,谢谢啦。” 梦璃也浅笑:“何必言谢,我们是同伴啊。” 三人相视,感觉说不出的贴近——同伴这两个字,有一种特别而博大的意义,带给人的安全感无法想象。 走到女萝岩第七层,一朵巨大的橙色妖花湛然盛放,菱纱悄声问:“这是什么花?” 梦璃摇头,继而说:“听说宝物附近必定有妖兽守护,这朵花看上去不同一般,说不定这就是槐妖守在此处的原因?” 菱纱问:“对了,梦璃,寿阳城附近妖怪很多吗?” 梦璃想想:“和其他地方差不多吧?基本上都是些小妖怪,很少有大型妖兽。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也只遇到过一两回。” 菱纱问:“妖怪都很可怕吗?” “不会。”梦璃肯定地说,“有一种名叫‘当康’的小妖怪,长得像微缩版的小野猪,只有人拳头那么大,会出吱吱的叫声,很动听。不过有的时候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在山间挡住人的去路,如果你打它们,它们又会立刻逃走,而且它们个子虽然小,却和真正的野猪一样耐打。” “野猪?”云天河挺高兴,“那它吃起来不是很方便?只有拳头大的话,那两三口就可以吃掉一个。” “这个我倒不知道。”柳梦璃想想,“但好吃的妖怪我倒听说过一种。据说有人漂在南海上,看到巨大的风帆一样的东西,飞过来就要把舟船掳走。他们用东西掷它,把它的翅膀打碎了,落下来一看,是巨大的蝴蝶。把这种南海蝴蝶的足爪翅膀取下来之后再称,有八十斤……烹饪之后,滋味绝佳。南海蝴蝶生于海上的海市蜃楼中,也像海市蜃楼一样变幻莫测。” 云天河一脸向往,韩菱纱目瞪口呆。 云天河很希望她再说一说:“梦璃,还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妖怪啊?” 柳梦璃没让他失望:“石湖有一种横公鱼,它长得就像巨大的红色鲤鱼一样,刀枪不入,还可以化为人形……但只要用两枚乌梅煮它,立刻就能煮成一锅乌梅衡公鱼汤,吃了可以却邪病——也就是说,基本上不会因为外界环境而生病了。” 韩菱纱惊讶道:“梦璃,这种怪物真的有?” “嗯。”梦璃脸上露出微笑,平静、柔美,然而浅浅的哀伤,“它们都生活在凡人很难进入的地方,但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只英招——哦,英招算是一种天马吧,但他们都长着英俊的脸。英招带着我们去了那个地方,结冰的湖面,常年不散的雾气,变幻莫测的、覆盖天空的极光……还有横公鱼、蝴蝶女仙、九头鸟……” “真的吗?”菱纱惊喜,“那地方在哪里?” “以后我们一定有机会去的。”梦璃认真地说。 突然云天河喝道:“谁在偷听?出来!” “喵,你说的,都是真的喵?那个地方在哪里喵?”几只偷听的槐妖犹豫地爬了出来,它们是墨蓝色的、圆滚滚的一团,说起话来嫩声嫩气,可爱极了。 韩菱纱立刻被萌倒了:“小猫,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哎呀,梦璃,它们真的好可爱啊!” 梦璃忍笑不语。 “喵!我叫槐米,他们是我弟弟槐花、槐实、槐角、槐枝。没有爹娘,喵喵,爹娘都被坏人杀了!” 柳梦璃沉吟:“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爹娘都被杀了,是怎么回事?” “喵喵,你们人实在太坏了!一个人突然闯进来,把大家都杀死了!” 梦璃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你看到他长什么样了吗?” 槐米恨恨地说:“喵!当然喵!他拿了一把长长的剑,我知道,他就是你们说的剑仙!” 梦璃心中轰然一响,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茫然的错愕。然而她还是下意识地说:“近日妖怪伤人的事情流传甚广,只怕已惊动了剑仙,你们若不伤人,现在又何至如此……” 槐米愤怒地叫道:“喵喵!是人不对喵!人把离香草都采光了,槐妖没东西吃,爹和娘才说要吓吓他们,就咬死了几个人,不然大家都活不下去了!” 韩菱纱大为惊讶,柳梦璃承诺日后会劝说居民,不要过度采摘离香草,并劝小槐妖们离开已经没有食物的此处。 槐米、槐花、槐实、槐角、槐枝都爬走了,三人站在当场默默无语。忽然槐枝又跑了回来,将一颗土灵珠放在梦璃脚前,迅地走了。 韩菱纱惊异:“这不是土灵珠吗?” 云天河不解,韩菱纱解释:“天地间有水、火、风、雷、土五颗灵珠,都是由灵气凝聚而成,是了不起的好宝贝,韩家先祖曾经得到过雷灵珠,所以本家文献上有记载。听说它们各自有不同的功效,若能集齐五颗,又是大大不同。” 柳梦璃解释:“五灵珠是天地间灵气的集合,每一次灵珠中灵气耗尽,它就会消失,而后又在天地的其他地方重生。我自己曾经见过火灵珠,听说每一颗灵珠都可以单独召唤神灵,而集齐五灵珠,有人说女娲族人可以借此求雨,也有人说,凭借它可以打开天界之门,进入神界。” “进入神界?”韩菱纱大惊,“那岂不是可以做神仙了?” 柳梦璃摇头:“就算可以进入朝廷,也不代表就能做官呀。” “哦,也是。” “除此之外,灵珠还是气运之宝,听说人间帝王家拥有它,就可以帝位稳固,或者枭雄取得它,也能增大问鼎天下的机会。”这样的大秘密,就算由柳梦璃平平淡淡说来,也是那么惊心动魄。 韩菱纱脸色突然变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先祖曾经拥有过雷灵珠,却从没想过,那颗灵珠去了哪里,被用作何种用途…… 一个像韩家这样的盗墓家族,又怎么可能没有秘密? 三人凭借土灵珠“瞬息返回起始之地”的功效回到原地,一阵清风拂过,再睁开眼,竟然已不是潮湿黑暗的岩洞,而变为了鸟语花香的绿色山景。三人对视,都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忽而剑气纵横,剑光闪烁,两位身穿蓝白色精致道服的少年少女落在当场,菱纱惊讶道:“怀朔,璇玑,竟然是你们?” 怀朔有礼地打招呼,璇玑却只是催促:“师兄,我们快把妖怪打跑,然后去找紫英师叔!” 梦璃突然脚一崴,险些摔倒。 “梦璃,怎么了?” “没事。”柳梦璃勉强笑着,突然行礼道,“两位剑仙,请问你们说的紫英师叔,是慕容紫英吗?” “咦,你认识紫英师叔?”怀朔惊讶。而璇玑大眼一眯,也有点怀疑地看过来。 “之前曾蒙慕容公子搭救。”柳梦璃平息气息,而后缓缓问,“我想问一下,慕容公子他……他近日如何?” “师叔自然很好。”怀朔莫名其妙地说。 璇玑冷冷瞪着柳梦璃,突然说道:“紫英师叔自然好得很,还有人说他要定亲了呢!” 柳梦璃低,默默不语。 怀朔尴尬道:“师妹你胡说什么啊……” 璇玑催促怀朔:“我们快进去吧!” 天河着急之下说:“你们不用进去了,妖怪都已被杀光了。” 梦璃、菱纱也纷纷帮着圆谎,怀朔喜悦地说:“哈哈,我知道了,既然说是剑仙所为,那一定是紫英师叔!” 璇玑跺脚,剑气纵横间,他们已往陈州而去。 菱纱推推天河:“我们若现在赶去陈州,也不知还能不能碰见他们?” “你们要去修仙吗,菱纱?”柳梦璃问道。 “嗯,他想知道他爹娘的门派、过往生了什么事情……我也想去看看修仙门派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韩菱纱还未答话,云天河先一口答应:“真、真的吗?好啊!” 柳梦璃展颜而笑,行礼拜谢,而韩菱纱看着云天河沉醉痴迷的样子,气不打一处出来。 “道韫,展信佳。 近日我打算出门一趟,与我新认得的两个朋友一起,去寻找传说中的修仙门派昆仑琼华派。我爹娘十分不舍,但是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他们并不算太担心,也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还记得吗,从长安返回建康的路上,我和紫英一同消失了一天,后来你一直追问我,我却没有告诉你,我去了何处。 那个地方,大概是传说中妖界的一部分。天界、妖界、人界都有自己独立的地盘,然而在这些地方之外,还有一部分类似‘诸侯封土’的地方,归属于不同的势力。 在那里,红树摇歌扇,绿珠飘舞衣,白雪散作绮,种种异景,不能胜数。我还记得离开那里的时候,紫英说,以后会来寿阳见我。 我在寿阳等了两年。这两年,你一直问我,说为什么不嫁人,为什么连想都不想。现在我告诉你原因。 这两年的等待,现在想来如同大梦一场。夜间窗外飘着微雨,而江山还是那么温柔,就如同我们一起去长安、一起从长安返回的温柔。 你说,你打算接受慕容冲的承诺。但我想去找回我曾听到的承诺。 我想,我会很快回到寿阳。 祝安好柳梦璃字” 而在陈州,怀朔也正责怪璇玑:“师妹,紫英师叔明明没有定亲,你为何要和柳小姐那么说?” 璇玑跺脚哼了一声:“师兄!在山上已经有个璇心死皮赖脸缠着紫英师叔了,现在这个女人分明也对紫英师叔有非分之想!” 怀朔说:“你呀,别整天瞎猜疑。” “难道璇心不是想讨好掌门,嫁给紫英师叔?哼,那天你也听见了的,她居然扯着紫英师叔的袖子说,‘你迟早是我的’,她想得美!紫英师叔都生气了呢。” 怀朔无语。 正在这时,有女孩子找上门来:“两位可是修仙的道长?” 璇玑问:“你是谁呀?” “我、我叫云江烟,是黄山脚下云家村人。我想请问两位道长,是否曾在寿阳城外遇到过一个少年和两个美貌少女?” 怀朔说:“哦,我们是见到过的,就是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几位。” 不顾怀朔保留的态度,云江烟兴高采烈地说:“那就太好了!两位仙长暂时不离开陈州吧?” 璇玑说:“我们还有事情,这几天不走,怎么啦?” “没事。”云江烟灿烂一笑。在黄山脚下住了十几年,结果就和所有慕名求仙的人一样,压根儿没找到云天青和夙玉的影子。端午节前夕主角们倒是来了,可惜只停留了那么片刻,自己好巧不巧居然错过了。 云家村和寿阳隔得近,自己私自离家出走,说不定他们会找到寿阳城,还是在陈州等比较保险。 主角们,快到我碗里来~

81江烟 第八十一章 次日清晨,梦璃赠了云天河一把“玉腰弓”,三人与柳氏夫妇道别后,路经淮南王陵出往陈州而去。 在淮南王陵中,三人遇到了已经化为厉鬼的淮南王,一番恶斗后,淮南王魂飞魄散。 韩菱纱忽而跺脚,焦躁而愤怒地嚷嚷:“都怪那臭老头不好!明明没有成仙,还故弄玄虚,浪费人家感情!唉,还以为真的能找到长生不老药呢,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 其时五斗米教大为兴旺,众人炼丹、画符、卜筮、谶纬、合气甚至御使鬼道。便是不炼丹的,服食五石散的也大有人在。柳梦璃不禁担忧道:“菱纱,你找这种药是要做什么?它们很多是骗人的……” “我知道它们是骗人的。”菱纱长长叹了口气,“我遇到太多骗人的长生不老药了,但我绝不能放弃去找它们,我要用它来救整个村子的人!如果我找不到,他们就要永远受苦下去,一想到这个,我……我……” 梦璃一怔,柔声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菱纱沉默片刻道:“梦璃,你这么见多识广,我想问你一下,你见过长生不老的人吗?……不,用不着长生不老,只要能够延年益寿的法子。” 梦璃沉吟片刻,答道:“若是在人世间,想要延长寿命那就只有按照大夫的说法,多锻炼、静心益气、注意饮食,这是养生之道。” 菱纱摇头。 梦璃继续说:“若在妖界,我所知道的有一种风生兽,它长得像貂,不过是青色的。它用火烧不死,用刀砍不进去,只有用锤子敲头敲千下才会死掉,但只要一遇到风,立刻又会复活。这种时候只能用菖蒲塞住它的鼻子,然后锤杀。它的脑子和菊花一起服用,可以延寿五百年。” 菱纱和天河悚然,菱纱惊叫:“好恶心!” 梦璃自己摇头说:“风生兽已几乎灭绝,找到它们太艰难,而且这个法子也不好。” 菱纱犹豫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梦璃说:“佛家求的是来世,当世唯有道家追求长生,修仙门派中或许有这类方法。除此之外,听说仙界的蟠桃、人参果、金丹都有使人长生的功效。” “仙界那也太虚无缥缈了。”菱纱击掌,仿佛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那我们就上仙山好了!我们快赶去陈州!” 云天河笑着说:“我们和你一起找那什么药好了。想不到,菱纱你不只是会玩,还像爹说的一样,要救人于水火之中——他说这种人最了不起了!” 菱纱脸红道:“什么啊……” 天河笑嘻嘻地说:“梦璃,你说过,看一个人顺眼,就会想要嫁给他对不对?” 想起小亭中的对话,梦璃微微一笑:“是啊。” “那好啊!菱纱,我越看你越顺眼,干脆我嫁给你,以后我们俩都可以一起玩,找什么东西也可以一起找!” 韩菱纱又羞又气,愤怒地嚷嚷了一通跑了。云天河莫名其妙,柳梦璃忍笑说:“云公子,你看菱纱很顺眼,所以想要嫁给她?” “是啊,不过我看你也很顺眼,可以的话,我嫁你们两个,以后我们三个都在一起玩,找什么东西也一起找!” 柳梦璃忍着笑,故作正经状说:“不行啊,云公子,世上还有一句话,叫‘一女不侍二夫’,你不能同时嫁两个人。” 云天河呆在原地,登时纠结起来。 这么一路说说笑笑到了陈州,刚进城门,韩菱纱就现:云天河和柳梦璃不见了!她又是生气,又是不安,正巧有一只黄狗冲着她汪汪直叫,她就对着狗的主人起火来:“胆子小才冲着我叫?胆子这么小,做什么狗!” 结果那书生竟然反驳:“脾气这么坏,做什么女人……” 韩菱纱勃然大怒,只听旁边一个清灵的声音说:“不懂得尊重女人,做什么书生!”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美貌少女正在冲着她微笑。她头很长,刘海正好挡住了弯眉,大眼睛是温柔的深黑色,樱桃小口一点点。她个子娇小,穿了一件略微露出锁骨的米色修身裙子,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有点优柔、茫然、状况外。 韩菱纱一向对个子比她矮的人心生好感,于是笑道:“说的有理!这位姑娘真有见识!” 云江烟一笑,立刻行礼:“这位姐姐好,我叫江烟,是云家村人。” “啊?那个村子的啊……”韩菱纱犹豫。 云江烟察言观色,立刻说:“云家村很古板是不是,所以我逃家了。” 韩菱纱一笑,觉得对方十分有趣。 所以在弦歌台,双方碰头的时候,彼此都惊讶极了。 韩菱纱:“云天河,你敢拐带梦璃!” 云天河问:“菱纱,你身上有没有钱啊?” “你要钱做什么?莫非买琴?”弦歌台上此刻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只有一位忧郁的美貌女子坐在琴后面。 “不是,买她!” 韩菱纱大怒,心想在山上好端端的一个野人,下山之后不但学会了喝酒、用钱,居然还会买妾了!想死吗! 经过梦璃一番解释,菱纱才知道他们是想给这位名叫琴姬的女子帮忙,由于梦璃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帮助他人的事,所以双方谈得挺有效率。 琴姬述说着自己和丈夫错过的往事,江烟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哪里修的仙?是昆仑琼华派吗?” 三人一怔,一起看着她。琴姬摇头:“不是,是阆风派。” 几人商议完毕,决定晚上去湖心小岛的千佛塔上,帮助琴姬登上塔顶,拜祭她相公。琴姬走后,韩菱纱给双方介绍:“梦璃,天河,这是江烟,她是云家村人。江烟,这位是柳梦璃,这位是云天河,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双方见过面后,菱纱好奇道:“怎么,江烟,你知道昆仑琼华派的事情?” 江烟说:“岂止,我还认识琼华派的弟子呢,我们说好明天在客栈见面……到时候我把你们引荐给他们好不好?他们一个叫怀朔、一个叫璇玑。” 韩菱纱大喜:“那谢谢你啦。” 江烟眼睛一转,用手指挡着唇说:“那我有一个条件。” 梦璃微笑道:“云姑娘请说。” “你们是要上仙山修行么?我也是这个想法,大家能不能结成同伴一起去?听说求仙十分危险,我害怕……” 云天河笑道:“那好啊,人多热闹。” 江烟惊喜万分,对着云天河不住称谢,云天河只得挠头,最后受不住她的多礼,只得拉了拉柳梦璃的衣袖:“梦璃,你能不能让江烟不要行礼了,我……” 柳梦璃掩口而笑,上去挽住了云江烟。韩菱纱抿唇,云江烟偷眼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 ——仙四这复杂的感情纠葛啊……两个女孩子都对云天河有意思,却又都不能和他在一起,彼此还是好朋友……以后还有一个疑似暗恋韩菱纱的慕容紫英,真是太有趣了! 四人去客栈吃饭,忽然窗外人声鼎沸,喧哗之声阵阵传来。韩菱纱奇怪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柳梦璃突然觉得这种举城沸腾的状况有点熟悉。 小二扬声叫道:“客官您里面儿请——”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过去。 一个精致华美如玉的少年。他看起来沉默而消瘦,然而那种骄傲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半点瑕疵没有。 云江烟目瞪口呆地小声说:“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啊?” 韩菱纱莫名其妙,在她们更加震惊的目光中,柳梦璃站了起来,走过去福身一礼:“谢公子如何会在此地?” 谢琛凝视着她,本来平直的薄唇微微上扬:“柳小姐。” 走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盯着谢琛看,他旁边的柳梦璃莫名觉得有些窘,不由得低了低头。 “我很久没看见你了。” 柳梦璃微微一笑:“你终于不叫我‘小姐’了,这点倒是真的。” 天高云淡,谢琛抬头远望,突然觉得很放松,他露出的笑容简直有些孩子气:“你要去仙山修行吗?” “嗯,我想去看一看,而且,有人在催我。”不知为什么,在谢家姐弟面前,柳梦璃一直很容易说出自己压抑许久的话语,“她有一次说,时间到了,我应该回琼华派看看……” “是你梦中的那个‘师父’吗?”谢琛担忧,“她是真正存在的一个人?” 柳梦璃摇头:“道韫果然跟你说了。” “嗯。”漫不经心似的,谢琛的耳朵却有些红,“我跟她说,想求娶你,她最后同意帮我。” 柳梦璃一怔,两人长久的沉默,她的脸突然涨红了,满面绯色。“事实上,我……” 人是很奇怪的,再喜欢你的,也比不上你喜欢的。 大概是命运不给谢琛机会吧,在长安街头,梦璃真正孑然一身、进退无路的时候,突然出现、帮她解决所有难题、帮她脱离当前困局的是慕容紫英。 而谢琛因为高烧昏迷着。 慕容紫英其实只比谢琛大一岁,但是他是保护者,谢琛是被保护者。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想法,就像梦璃现在也不知道,妖崇拜强者的天性,让她对紫英一见倾心。 看一个人顺眼,就会想要嫁给他,两人长长久久在一处。 谢琛对她,她对紫英,其实也不过就是如此。 看了你一眼,没能忘记你,于是有一天想,如果能看一辈子。 “你今天用的是什么香?”谢琛突然转换了话题。 “这个啊?”微微抬袖,似有若无的香气幽幽飘出,“这是梅真香,胭脂搀在这种香粉里,呈现一种浅绯色,能用来敷脸。” 谢琛挑挑眉:“除了我,还有谁能和你讨论兰花的养殖、香料的调理、工笔的描绘手法?那个云天河压根没听说过这些吧?” “这和云公子有任何关系吗……” 在他们身后,云江烟一路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纠结坏了。 这什么谢琛,是起点种马男吧?估计是,八成是,很可能是!不然为什么突然冲过来泡梦璃mm? 估计这家伙穿越前是个宅男,特意过来占女神便宜的! 不行,我支持云天河和柳梦璃这一对c啊! 驿站里,谢道韫的信刚刚寄到。 “梦璃见字如晤。 郗家道茂表姐去世,献之十分伤心,但我得到消息,他已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宰相。人有的时候,是不是只有牺牲感情才能得到其他?就好像我们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多必须完成的责任。 慕容冲告诉我,他姐姐清河公主为苻坚诞下了一个皇子。因为被后宫中其他妃嫔猜忌陷害,皇子最终夭折了。他十分伤心,这是他侄子,也是他相依为命的姐姐最亲的亲人。 清河公主受此打击,憔悴支离,痛苦难安,如今已被慕容冲自皇宫接出,他们现在在平阳。你知道吗,在出宫前,她指着苻坚的鼻子说,‘从古至今,没有不亡之国,你为何要侮辱皇家的末代子孙!你的国家能够不亡吗!你的子孙难道就能幸免于难!’ 她也有这样的刚性和烈性,很难想象的。我还记得刚刚入宫的时候,堂堂大燕公主,被一个小小胡姬使唤着端茶倒水,皇帝的妃子竟然反而被奴婢支使。那时迷失在时空中的我,完全是基于士族的傲气和对上下尊卑的维护,才会主动帮她。 你要出门去逛一逛,这很好。可是为了慕容紫英的话,我总觉得不大妥当,他看上去不像凡俗中的人,也不会回到凡俗,并不是女子的良人。——要让人来迁就你,不要你去迁就人。 阿怀说也想和你一起去仙山看看,我就劝了叔父几句,让他去了,不要怪我哦。 祝安好谢道韫” 柳梦璃和谢琛一起,转到一处宅子外,看见了一道告示:我家小姐无故沉睡,已有八年,望高人施以援手。欧阳家老仆。 “我们去看看吧。” “好。” 欧阳家连接遭逢大变,欧阳老爷暴死,欧阳小姐无故陷入沉睡,老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守着欧阳明珠,希望有人能来解这个谜题。 而欧阳小姐竟然是被人下了咒术,这么多年一直在昏睡当中。 那是谢琛第一次看见梦璃的术法手段。 被厉江流自梦境中弹出后,梦璃惊叫一声,再醒过来时已额上冷汗淋漓。 “这个人可以操纵梦境,他将欧阳小姐困在了梦中。他灵力高强,我敌不过他,就被送了出来。”告别钟伯后,梦璃说道。 “人也可以操纵梦境吗?” “嗯。梦是非常复杂的,有些得道高人,可以进入人的梦境中点化他;也有些妖兽怪物,可以入梦伤害他人。像欧阳小姐甚至被人困入梦中八年之久。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是凭借人力无法办到的,但梦境却不一样,只要一个人有坚定的心、坚定的信念、强大的灵力,他们可以完成几乎所有的事情,甚至能令天地变色、江河倒流。” 子不语怪力乱神,谢琛本能地不喜欢这些梦啊鬼啊的。“梦璃,这些东西都太危险了,也太怪异了,你又何必研究这些?” 是的,仙术是光明正大的。调香制香之术算得上闺阁技艺,十分雅致。但是操纵梦境、消除记忆就已经能够和那些咒术、巫术之类的联系到一起,给人的感觉有些邪门,而且因为天生具有侵犯性,所以本能的为人所不喜。 梦璃微微变色,只是笑了笑。 这就是她不喜欢和人太过亲近的原因,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完全符合他人想象以及期待的,而她又不愿或者不能改变自己。

82琴姬 第八十二章 为了避免“种马男”谢琛骚扰柳梦璃,云江烟下午就拉着梦璃边玩边逛。这小姑娘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太好奇了,看见一个路人就会忍不住上去和对方说说话,而且还附带吐槽属性。 两个人坐在湖边柳树下的青石凳上,梦璃取出一碟子桂花芙蓉糕给她,顺便还有一碗百枣银杏粥。 “梦璃,这是出门的时候,伯母给你带上的吗?” “是啊。”习惯了江烟的“全知全能”,梦璃安然答。 “嘻嘻,我们云家村卖这个哦。”见梦璃投来不解的眼神,云江烟赶紧转移话题,“寿阳还有什么好吃的啊?” “有很多啊,比如寿阳粉折、五香茶干、八公山豆腐、淮王鱼羹、月牙蹄……”面对着云江烟越来越期待的神情,柳梦璃一个一个数下去。 “这么多啊。”云江烟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那梦璃姐姐,为什么你们的随身包袱里只能装得下八公山豆腐和淮王鱼羹呢?” 柳梦璃一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微茫然地看着云江烟——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从来没考虑过? “还有,淮王鱼羹是要趁热吃的吧。那怎么过了这么多天你们还吃啊?不怕坏么?” 梦璃再一次呆住了。 云江烟笑得前仰后合:“欺负你真有意思……啊,天河和菱纱他们来了,在买那个什么景阳的画,让我仔细看看……” 梦璃说:“要不过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江烟摆手,“这个场景就应该他们两个人在的。” 梦璃也不勉强,只是笑笑。 休息片刻,两人继续逛,接着就走到了武器铺。云江烟人长得秀气娇小,用的武器也很漂亮,是一把秋水一样的袖刀,据她说是托云家村的铁匠李九金他媳妇金兰做的。 由于这句话太长,说完江烟喘了口气,然后才又继续和柳梦璃八卦:“听说当年云天青在云家村人缘极差,只有李九金大叔、金兰婶婶和李九金大叔的弟弟与他一起玩呢。后来云天青离开云家村,李九金大叔的弟弟也和他一起走了。” 听到关于云天青的消息,梦璃总是格外关注的:“是么?那不知李九金大叔的弟弟现在在何处?” “这就没有人知道了。”云江烟热心地补充,“李九金大叔他们生活得很好呢,又有钱又有闲,没事就研究兵器谱,嘻嘻,我偷偷告诉你,他还写了一本《钉耙秘笈》!” “嗯。因为现在战乱,几乎人人都要带一把兵器防身,铁匠的确是很好的职业。”梦璃想想说,“寿阳的铁匠刘师傅收入也很不错,不过他好像只对宝石感兴趣,铁匠铺看上去十分寒酸。” 云江烟恍然大悟地点头:“难怪他未婚妻不要他了!” 柳梦璃一怔:“什么?” “咳咳,我在云家村听人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云江烟继续转移话题,“梦璃,上贡的宁香都是你亲手做的呀?” 梦璃点点头:“大部分是吧,还有一些是我们家丫鬟做的。” 在武器铺里,梦璃给云天河订做了一把蕴华剑,一把锋灵刃;给菱纱订做了一把乌金剑,自己是一把寒香枫木琴,帮江烟订了一把冷月刀。云江烟完全被柳梦璃爽快付账的样子迷倒了,小声惊叫:“梦璃姐姐,你真有钱……” 梦璃一怔:“……哪有,菱纱比较宽裕。” “倒也是,人家可是在全国连锁大钱庄有个人账户、可随时提款的……”云江烟嘀咕,“这么说来,只有云天河一个人是穷人?现在还加上一个我。” “云公子怎么会穷?”梦璃轻轻一掠鬓,微笑,“听菱纱说,他在黄山上有房子。” 云江烟倒抽了一口冷气:“是诶!在名胜风景区有三居室,而且还有一个树屋做度假小别墅,居然连墓室都修得那么豪华……而且从来没缴过税是吧?连云天河都这么阔……” 云江烟纠结万分,柳梦璃忍笑不提。 接下来逛的是女孩子们最喜闻乐见的服装店璎珞斋,在这里还接了一个任务,老板娘委托梦璃给她带一把银角梳,说是她儿子要娶太守的女儿做媳妇儿,用这个银角梳去下聘。 出来后云江烟拉着柳梦璃吐槽:“现在不是说士农工商么,服装店老板娘的儿子都能娶太守的女儿啦?当然璎珞斋是很阔气,买的东西档次很高,可这有点不合理吧……” 回到客栈,几个人笑盈盈地在一起试戴花冠、穿别致的嵌玉披风,还有声名在外的金缕鞋——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啊…… 谢琛上来的时候,就看见梦璃穿着一身白色绕荷叶边的连衣长裙,而不是平时的浅紫色深衣装扮。 他微微一笑,轻声说:“很好看——真是霜雪之姿。” 柳梦璃微微脸红,走开了。 云江烟皱着眉头走了过去,把谢琛拉到一旁。谢琛虽然觉得突兀,但基于礼貌也走了过去。 “云小姐有何事要对某说?” “你是真想娶梦璃呢还是就是那种猎艳心理啊?” 谢琛皱眉:“我对梦璃绝无轻薄之意,自然想娶为正室,姑娘此言何意?” 云江烟略微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就又说:“可是梦璃是不可能嫁给你的啊,你忘了,她是……” “是什么?”谢琛紧紧盯着云江烟。 “你少装傻,你们两个差那么多,这样真的不合适啦,还是云天河比较恰当,至少不会生离死别啊……”云江烟啰里吧嗦说着,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梦璃是妖兽,会活很久的嘛,你就不要搀和了,短短一世。云天河虽然是野人,可人家能活很长时间,和梦璃很搭啊。 “是么?我并不计较这些。”谢琛开始套云江烟的话,“不过我也希望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找什么啊找,你看人韩菱纱都没找到,可见这个世界是根本没有的啦。除非你去蜀山派修仙,或者直接去天界做神仙啊。不过神仙也是不能娶妻生子的吧?听说一旦结婚立刻会死?反正就是很变态。”云江烟以为他是要找修仙的法门。 谢琛莫名其妙。 “算啦,我不管了……”明明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的云江烟,唉声叹气地走了。 入夜,五人结伴往湖心岛而去。在寺庙下方他们见到了等候已久的琴姬,于是这一行人就变为了六人,由于不能喧哗惊动他人,一路上众人都是只管打人,一声不吭的。 终于上了千佛塔的塔顶,塔顶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尊巨大的佛像,佛像下供奉着琴姬丈夫秦逸的牌位。而在牌位前,还跪着一个头戴花冠的美貌女子。 她缓缓起身,对琴姬说道:“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来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我一眼就能认出你……只不过,你比我想象的差远了……” 原来她竟然是秦家为秦逸娶进门冲喜的妾室姜氏,她一边向琴姬描述着自己与相公秦逸的情意,一边又斥责琴姬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别夫出走,甚至要求琴姬立刻离开陈州,以后都永远不许再回来。 韩菱纱给她气得不行,直接出言反驳:“太过分了,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云江烟慢吞吞说了一句:“我说姜姐姐,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啊,是秦逸啊还是琴姬啊……” 众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她,姜氏怒道:“你胡说什么?” 云江烟歪着头,笑嘻嘻说:“琴姬姐姐在陈州城内也算家喻户晓了,谁不知道秦家以前的媳妇现在在弦歌台卖唱……她屡次三番到千佛塔来恳求僧人放她进去,这件事情秦家人肯定知道——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她要来了。” 姜氏是个十分爽快的性子,这时候就冷冷道:“是。那又怎么样?” “所以你就天天打扮得这么漂亮,一入夜就等在这里,等着哪一天琴姬真的上来,这真的有点暧昧啊。”云江烟下了结论,“今天你又非要把她赶出陈州城……你根本就是怕她知道你的死讯对不对?” “死讯?”琴姬震惊地重复,“什么死讯?” 云江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是她想自尽的事情嘛。” 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姜氏,此时对她的观感完全不同了。 云江烟还在喃喃地说话:“其实吧,我在城中打听过了,根据广大人民群众的说法,秦逸他就是一公子哥儿,比较随性一点、比较多情一点啦,以前还经常逛酒楼看漂亮舞女跳舞,就是长得比较帅、家里比较有钱而已,有什么啊?全国上下这种人多了去了,值得你们两位为他死去活来的吗?” “你们一个是琴剑双绝、一个是美貌如花,人生还不知多精彩呢。谈谈恋爱是可以滴,但为了情郎去死就不必了你说是不是?” “特别是姜姐姐你啊,”她着重对姜氏进行苦口婆心的说服教育,“秦逸都病得七死八活了秦家把你娶进门冲喜,根本就是对你不负责任的一种体现,然后秦逸还那个样子……” 姜氏怒冲冠:“不许你诋毁我家相公!” 云江烟耸耸肩膀:“但是城里人、特别是城里的男人们,都说秦逸就一小白脸儿,一辈子除了娶了个漂亮老婆外什么都没干。像琴姬,人家至少也是响当当一代女侠,说真的,人家都觉得是秦逸配不上琴姬——哦,富很了不起么?天底下富之子多了去了。” 琴姬抿着嘴,没说话,但也不是很高兴,而姜氏就是气爆了:“小丫头片子信口雌黄!你怎么会知道相公的好处?”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云江烟灵活地躲到柳梦璃背后,“大家只知道这废物把秦家的香火断了……” “请莫要说了。”琴姬的声音在抖。 “好吧,我不说。”云江烟点头,“不过我劝你呢,还不如回家去,过继一个儿子,抚养成人,对你、对秦逸、对秦家都好,比上吊自杀什么的好多了。” 姜氏茫然地沉默着,让开地方,允许琴姬拜了三拜,祭奠秦逸。 从湖心岛上返回之后,所有人都是满腹心事,就连被“刮目相看”了的云江烟也收回了那滔滔不绝的势头,低着头沉默无语。 死生之事,毕竟是大事啊。被抛下的人那种悲伤,又怎么会是三言两语可以平复的呢。 为表示答谢,琴姬为他们弹奏了一曲子。 细雨飘飒,轻风摇荡。 曲中的别离、痛苦、哀怨、凄伤,听得人几欲落泪。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必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以陌路。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惜这样的话语并不是世间至理,它不过是个美好的心愿。在人世间,有太多太多重要的东西——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东西。 比如谢道韫的家国礼法,比如慕容冲的血海深仇,比如韩菱纱的命途多舛,比如柳梦璃的进退两难。 只有云天河是自由的,所以大家都喜欢他、都羡慕他。 但他真的自由么? 上一代的恩怨…… 琴姬一曲既毕,姗姗下拜,这就乘舟而去,永远离开陈州。韩菱纱、云江烟满脸是泪,柳梦璃低无语,谢琛的眼睛也是茫然的,对生死、对别离的茫然。 没有人知道,谢琛一出生,就被道人断言“此子命难久长”,是早殇早亡的命格。 像上次一样、突如其来的大病,在他人生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知道人生的可贵,所以才会那样不顾一切地追到梦璃身边来。 谢琛心目中的妻子,就是梦璃这样的淑女。 可是如果真的,自己像秦逸一样早亡,那自己的妻子、自己心爱的人又该如何? 世界这么大,我们人能够做到的,却那么少,连生死都不能左右,却可笑地说着永恒、说着长久。 这种对人生茫茫、命如朝露的凄凉感伤,在魏晋时特别明显。人生这么短暂,寿命一点也不稳固,连圣人也无力逃脱突如其来的死亡,时人炼丹求仙,却常常被丸药误了性命。 这种面对浩渺宇宙、苍茫星河的渺小感觉,让很多人都酗酒成瘾。谢琛就经常看见跟他一起长大的皇帝司马曜痛饮,有一次他举杯对着天上的太白星说:“长星,劝汝一杯酒,自古哪有万岁天子邪?” 那个时候,谢琛只是觉得好笑。 现在他却突然感到悲凉,很想问问柳梦璃:如果我死了,你会否记得我?……你会不会为我落泪。 如果我埋在坟墓里,再也不会醒来。路两旁松柏萧萧,只有风起时,叶子的摇荡声才能惊动我。但我也不会再有感情、再能聆听。 你还会不会记得,有一个人曾经爱过你、求娶你。 然而这种情绪是短暂而软弱的,骄傲的谢琛很快压了下去,只是抿紧了单薄的唇。 梦璃轻轻说:“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时候,连一天一刻都不会多等……” 菱纱悲道:“如果是我的话,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也好过以后生离死别……” 她此话一出,旁人犹可,云江烟却是惨然变色。 云天河说:“菱纱,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是……就算我们明天就要分开,我也不后悔认识你们大家。爹说过,活着的时候要尽欢,死了才没有遗憾,要是因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开当下的事,那活着也不会开心的,又有什么意思。” 仿佛在此情此景之中,才能体会到“生尽欢、死无憾”这句话的力度。 在回去的路上,云江烟悄悄问菱纱:“那把望舒剑、射中你了吗?” “嗯,天河那个野人,把剑当箭射!痛死我了……”韩菱纱抱怨,“不过那剑还出一阵白光来着,把我和他都吓了一跳。” 云江烟“哦,嗯,嗯”地应着,看着韩菱纱与云天河走远。她突然蹲在街道的拐角处,把头埋在膝盖上,无声哭了起来。 其实从故事的开始,就注定了悲哀的结局,从那个时候起,菱纱已成为了望舒剑的宿主,无法摆脱早亡的命运。 真的是太伤心的一件事情,哪怕是看着,也会觉得心痛,也会觉得无尽的遗憾。 突然被人拉了起来,梦璃看着她,神情诧异而关切:“怎么了?” “呃,”云江烟结巴了一下,“你们刚才干嘛去了?” “哦,谢琛去和秦家人说,好好照看姜夫人。”柳梦璃回答,“有家人劝说着,她应该不会走上死路吧?” “梦璃你真好!”云江烟振作精神,欢呼一声,扑进了梦璃怀里,委屈地蹭着。柳梦璃莫名其妙又颇觉怪异,只好忍着不动——妹子,请不要蹭我的胸,谢谢! 云江烟在这柔软的怀抱中,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来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些可爱的人不幸的命运。

83忘记 第八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五人终于见到了怀朔和璇玑。云江烟正在竖着耳朵听旁边人的议论,生怕又听到姜氏自尽的消息——好在最终也没有这种噩耗。 因此第一个现璇玑的是菱纱,她主动走上前去打招呼:“我叫韩菱纱,他叫云天河,这位是柳梦璃,这位是谢琛,这位是云江烟,我们特意赶来陈州,正是想拜入二位的师门……” 璇玑登时不大乐意。但以韩菱纱的功力,岂能搞不定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女孩?几句话过去,璇玑转怒为喜,也就同意了。众人商议好之后,在城门口御剑出。 出前,怀朔又对云天河的“这是剑”表了一番评论,而后教授几人御剑之术,天河、梦璃学得最快,于是就由天河带着菱纱、梦璃带着谢琛、璇玑带着云江烟,往播仙镇飞去。 璇玑小声问云江烟:“你这位梦璃姐姐是不是喜欢我师叔呀?” “噗~”云江烟险些没掉下去,“你这也太扯了吧?你的紫英师叔虽然人见人爱,但也不是所有妹子都喜欢他这一型的好不好?我们梦璃不喜欢他那样冷冰冰的,她呀,比较喜欢天真热情的。” 璇玑无语:“这才叫奇怪好不好……”不过倒是放心了,“那大概是我弄错咯,好啦,以后给她陪不是。” 云江烟指着旁边笑:“你看看谢琛,哎哟他好可怜啊,居然是梦璃站在前面……这也太囧了!” 璇玑一看,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菱纱站在天河前面,被他半扶半搂,倒是十分和谐;而骄傲的谢小公子站在梦璃身前,被她略微抬袖保护着,那就是十分搞笑了。好在谢琛和梦璃都不介意的样子,两人一起看着下方的绿水青山、身侧的浮云白雾,浅笑着轻声交谈。 云江烟默默看着,像坐过山车似的,心跳像是漏掉了一拍。这个人,真的是开了挂的么?为什么就连那种贵公子的风姿,都与这个时代一样美艳绝伦呢? 简直让人窒息…… 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她只是偏头不再看。 再次落地的时候,已经到了西域的一个小镇上,满目都是异族人,空气中有着黄沙和尘土的味道,圆顶房子附近搭着大片大片的葡萄架,看上去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 怀朔收剑入鞘,道:“此地乃是播仙镇,就在敝派所居昆仑山的脚下,我和师妹只能将你们带到这里了。若想入门拜师,就一定要自行上山。” 几人答应不迭。怀朔还在叮嘱,璇玑不耐烦地说:“师兄,不用说那么多啦,他们自己去镇上打听打听,不就知道该怎么上山了?反正我们能帮的也都帮了,赶快回去见紫英师叔啦!” 梦璃行礼道谢,怀朔和璇玑御剑而去。几人正要往前走,韩菱纱双腿一软,突然往地上栽去,云江烟早有准备,一把将她扶住,但一只手臂使不好力,一时竟然扶不住,谢琛在旁边帮了把手。 云天河和柳梦璃登时围了上来,梦璃将菱纱接过去,抱在自己膝盖上,云江烟站在旁边,不知为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原来他手上竟然有茧子,刚才擦过自己的手背,就一阵火辣辣的烧灼。她几乎忍不住地抬起手,看一眼——居然和以前并没有任何不同。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你又想不想知道我的过去?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却只想告诉你。 菱纱坚持要立刻去爬山,梦璃劝阻,云天河相当霸气地表示现在去客栈休息。 在客栈住下后,菱纱自去房中休息,云江烟虽然心事重重,也要出去逛逛。她随意逛了一转,突然看见谢琛——他还未加冠,头却也规规矩矩束着,身上穿一件白色绣云纹的袍子,看上去真是神清明秀,而他正在微笑,双目之中满是光华。 这样的美少年…… 他站在葡萄架下,指着头上的一串葡萄:“这一串如何?” 梦璃亭亭站在外间,微笑:“嗯,挺好的,多摘几串儿,带着路上吃。” “什么路上吃?你难道会边走路边吃东西?也只有云姑娘或者韩姑娘会吃。”他略微抱怨着。“好吧,好吧,我给你带着,看在你帮我拿玉柄龙吟剑的份上。” 云江烟明知道不是的,他很显然愿意为梦璃做几乎所有的事情。她沉默片刻,走开了。她其实是想过来和柳梦璃说话的,她找到云家村铁匠李九金的弟弟了,他就在播仙镇打铁。想必当年,云天青因为有仙缘上了仙山,而李九金的弟弟留在了播仙镇。 但她失去了兴致。 那天晚上,几乎没有人能够睡好,菱纱在哭泣着低声叫爹娘,云天河担忧之余心中悲伤,而梦璃开始感觉后悔。 “道韫,见字如晤。 我现在在播仙镇。想起来真的是很神奇的,前一秒还在陈州,与慕容冲隔得很近,而现在我已到了昆仑山脚下了。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感觉很长见识,也有不少快乐的时光。 可我已不想再往上走了,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前途渺渺,再走下去,我会失去什么。我不喜欢迎来新的东西,过去的欢乐哪怕陈旧,也总是愉快的。师父已很久没来了,我心中稍安。 知道么,我想回去了。我想念寿阳的暮鼓晨钟,想念爹娘,甚至想念家里的制香作坊。又或者,我只是想停留在这一刻,隔壁的酒坊里还有人在大声说话,而我在给你写信,就算有分离,总算所有人安好,所有温暖的时光,我不想它有结束的时候。 曾经无数次仰慕的蓝白衣衫,仰慕的仙姿剑魂,在接近它的这一刻,我却感到胆怯和害怕。也许我和慕容紫英的缘分,早已用尽了。也许我根本不该来,期盼的会面,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刻意追求,那么也太不是滋味。 听说大战将起,道韫,你们在建康如何?以及,阿怀是不是应该快要回去了?他已陪我够久。我想,我应该会去仙山上看看,住几个月,然后回到寿阳,也许会出家,做一个女冠。不用背负另一个家庭的责任,其实也不错,是不是。 祝安好柳梦璃” 放下笔,她看着昏黄的灯光从灯罩中透出来,陷入了长久的迷思。 而云江烟在谢琛房间里。她蹙着眉头问谢琛:“你在咳嗽,怎么了?” 谢琛有些不悦:“姑娘怎能擅入外男房间?这不合礼数。” “得了吧。”云江烟有些吃惊地笑起来。“真的假的?你把这些这么当回事?” 谢琛越觉得她莫名其妙到了讨厌的地步:“礼教大防,怎会不重要?” 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云江烟苍白了脸:“你——你根本不是穿越者?” “什么?”谢琛莫名。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柳梦璃的?”云江烟急切地说。 “这与你无关。”谢琛冷冷说,“姑娘还是自己回房吧。” “你不说,明天我会去问梦璃。” 谢琛不悦地说:“她去建康探访祖母,我和她在一处聚会上遇见的,怎么了?” 云江烟彻底呆在了原地。突然看到一方丝帕,她眼疾手快地抢过来一看,声音变了调:“这是血?你、你在生病?” “旧疾而已。”谢琛不耐烦地说,“我自幼生病,这次去仙山,顺便也希望能够根治宿疾,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云江烟沉默了片刻,终于苦笑一声:“是我打扰了。” “且慢。”谢琛叫住了她,“请为我保密,可以吗?梦璃还不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云江烟回头看着他,这样骄傲的美少年,偏偏身患固疾,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他唇色苍白,看上去简直有种艳异的感觉——让她压抑不住的颤抖。 “哪家小姐会嫁一个病秧子?”已经懒得和这野蛮的女人将礼数,谢琛直接说。 从房间里出去,云江烟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什么都变了,与以前不同了。大概变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 此日,几人离开播仙镇,从太一仙径往昆仑山上而去。在路口,云天河突然停下了:“有杀气!” 已经恢复了精神的菱纱取笑他:“喂,这能有什么杀气啊,别紧张兮兮的好不好。” 虽然神情恍惚,云江烟也忍不住展颜一笑,她明知道接下来就是紫花出场的经典场景,不免期待地看了好几眼天空。 一时不防,云天河被小刑天手中雷光劈中,全身麻痹,正在韩菱纱怒喝着要去砍死那只妖怪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刑天化为齑粉。 击杀妖怪的人回过身来,他白袍蓝衫,玉冠束,面若冰玉,气度潇然,那种卓然的英俊登时让云江烟倒抽了一口凉气。菱纱大叫道:“剑仙,是你!谢谢,你又帮了我们一次!”她转向梦璃,“梦璃,这就是那天在湖边救过我和天河的剑仙,他的剑术很厉害呢!” 是,她早就知道了。从寿阳,到昆仑,这一路来,总听见他的消息。 他年少才高、他俊美无双、他崇拜者无数。 梦璃的眼睛从他线条完美的侧脸上掠过去,一直看到昆仑山上孤高洁白的冰雪。黄色的沙、绿色的树、洁白的雪、淡蓝的天……诸般景色变幻,她心中却一念不生。 紫英那稍微带些琥珀色的流丽双眼正看着她,梦璃却只是低不语。 突然觉得没什么了,突然觉得不再心跳、心动。 你对我的魔力,已经消减了,不是吗。 紫英问:“你们为何在此处?” 这话也不知在问谁。 菱纱只以为在问自己和天河,笑吟吟地说:“啊,那个,我们仰慕剑仙风范,正要上山寻仙访道。” “原来是这样,刚才不该帮你们的。”蓝白衣袍的俊美青年却说,“太一仙径不过是对求仙者的小小试炼,须得凭自身之力方可通过。” 他又看了柳梦璃一眼,连云江烟也开始感觉不对,谢琛走上前行礼笑道:“慕容公子,又见面了。” 慕容紫英回礼:“谢公子,别来无恙?”他的神态惯常是严肃而淡漠的,就连客套话也说得平平常常,只让人肃然起敬,不觉十分亲近之意。 谢琛微微一笑:“我好得很,梦璃说要来求仙,我陪她同往。” 这话说得就有几分暧昧了。韩菱纱面露狐疑之色——她和柳梦璃是铁板钉钉的闺蜜,怎么没听梦璃提到过这方面的事儿啊…… 慕容紫英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柳梦璃,虽然不一语,眼神却带着一点疑惑,云江烟简直要给他萌倒当场,然而再看一眼谢琛——心里还是难受。 谢琛压低嗓子,不太好意思似的对慕容紫英说了一句:“咳,慕容兄,实不相瞒,梦璃的父母此刻正在京中与家父家母商议着两家婚事呢……” “什么?”韩菱纱惊叫一声,“你是说,梦璃要和你定亲了?” 柳梦璃也错愕地看着他。 谢琛只是笑。 梦璃咬着唇,没有说话,她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不管是和谁。 只是眼中到底带上了一点泪意。但好在垂下眼睫,也没有人会看见。 慕容紫英顿了顿,他早已把自己与梦璃在石湖边上度过的一日一夜忘记,现在他记得的,不过是当日在建康,她与谢琛在一处;以及在长安,她为了谢家的事情如此奔忙。 那这样,也是应当的了。之前在心里,总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牵绊,而这一刻仿佛也断裂开来,他心中有点怅然,然而也有点松快。 慕容紫英抬手抱拳:“恭喜。” 柳梦璃的呼吸一滞。 云江烟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只觉得她无悲无喜,深不可测,只得摇头不语。再看看谢琛喜笑颜开、应对云天河疑问的样子,不免觉得这些人都太能藏心事了。 韩菱纱却不管这些,她笑嘻嘻地说:“剑仙大人,原来你和梦璃、谢琛都是认识的呀,那正好,太一仙径这么凶险,你顺手把我们带上去好不好?” 紫英长袖一拂,冷冷说:“不可。” 菱纱软语相求:“虽然说要遵守规矩,可你刚才也帮过我们一次了呀,不如好人做到底,剑仙,你就帮帮我们吧,好不好?” 紫英背过身去,冷冷道:“不必多逞口舌之利,你们好自为之,我这便上山去了。”说着,又还是转过身来,对梦璃略微一抱拳。 梦璃静静回礼,久久无语。 她还记得突然被英招驮到一个全新的结界里,天空是紫的嫩蓝,石湖是结冰的冰蓝,他们两人一时找不到出口,在那么滑的冻结的湖面上走。开始时还各自客气,后来他就主动搀住了她,她走着走着,屡次滑倒,每次他都及时把她扶起来,后来就他几乎就把她半抱在怀里了。 他看着这么冰冷,但是怀抱却是最坚定温暖的。 流光闪过,紫英已消失在当场。 梦里的时间是长的,几乎要一生一世那么长。他取出干粮来,烤热了递给她,还将雪水烧化烧开了给她喝。她的小腿被妖怪的利爪划伤了,他小心翼翼将她的足放在怀里仔细清洁上药。后来终于看到出口,除了高兴外还有些不舍,梦璃说,“这里虽然是冰天雪地,可是景色却很美。” 紫英说:“等我回师门覆命,接着就去寿阳看你。” 梦璃小声说:“看什么?没什么可看的,寿阳很小。” 紫英板着脸,眼中却有笑意:“不是看寿阳——我是去拜访伯父伯母。” 拜访父母,这是暗示提亲的意思了。 梦璃几乎昏过去,心跳砰砰的一直撞到喉咙口,紫英抬手,轻轻碰碰她的碧玉耳环,梦璃实在已无法忍受,突然往前跑了几步,笑着说:“快走吧,再迟这里关了。” 紫英低头,仿佛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然而她没看到,她心如鹿撞、面红过耳,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其实那不过是一刹那而已。 出来后,只过了大半夜,所有人都沉睡着。第二日中午他们就到了建康,从此分离。 总觉得已经认识好多年了,结果居然不算数。

84陌路 第八十四章 太一仙径分为紫微道、白灏道、寂玄道,紫微道还是绿水青山的人间景象,而白灏道就已是秋景凄清。 谢琛感叹道:“真是仙家气象,竟然连时节气候都可以更改。” 梦璃不太想和他说话,云江烟笑着说:“可不是,这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这个时空里,一共有多少个世界呢?” 柳梦璃轻声说:“听说神族原本也是在人间生活,后来在天帝伏羲的带领下搬迁到天界,才开辟神之一界。有很多世界原本是不存在的,只是大能者辟之为洞府,再加以结界护持,因此才形成三千世界吧?” 韩菱纱微微摇头:“修仙一途,着实太过浩渺漫长了,想想都觉得很艰难。而且就算是做了神仙,又真的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快活无忧吗?” 众人知道她是想起了琴姬的事情,云天河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先看看神仙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哈哈。” 云江烟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奇异地看了云天河一眼。在原著中,主角们只是一味地说修仙不好、上天不好,并没有出现如今的这种好奇与跃跃欲试。 接着竟然有人来拦路抢劫,两位青年男子吆喝着让他们把干粮留下来,韩菱纱气得要和他们辩驳,谢琛笑了一声,直接长剑出鞘,把他们击昏过去,踢到一旁不再理会。 云江烟小声说:“喂,你脾气怎么这么暴?” 谢琛瞟了她一眼:“对女子自然要客气有礼,可没人说对男子也要百般容让。” 两人转眼看过去,梦璃和菱纱一起站在栈桥上,俯视着昆仑山下方的全景。梦璃轻轻拂袖,含笑指着下方可以放雷的小妖怪,菱纱边听边点头。白灏道的全景是温暖而苍凉的净黄色,她长袖绰约、姿态盈盈,站在桥头就成了一道风景。 谢琛想起来,昨天他去找梦璃,梦璃正在播仙镇狭小的客栈房间里捣鼓着什么,盘腿坐在地上,面前几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子。他问:“这是什么?”她说,“江烟告诉我,香不一定要通过焚烧得其气味,也可以想法子提取了融在水里,做成香水。” 他看那瓶子里如雾似云的一点浅紫,就拿起来拧开,轻轻一闻,那种香味就像是紫色的花一样,一下子在嗅觉中盛开了。这样的香冲击得人短暂地失去意识,他手一松,水晶瓶打翻,整瓶香水一下子泼翻在他衣襟上。 梦璃笑了,调侃他说,如果这么喜欢香的话,以后制出新香来都先寄给他一份。 他想把她留在红尘之中的。 但就像云江烟说的,这个时空实在太浩渺无尽了,所包容的世界也太多,凡间界,其实不过是其中一界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就要失去她了。 现在才能体会曹子建面对洛神时的那种心情,对方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佳人音容尚在、馨香犹存,但就像镜花水月一样,是无论如何也掬不住的。 再往上走,就看见求仙众人的聚居处,这些人都是走上了仙山,却因为仙缘不够没能被琼华派纳入门下的,他们又不肯死心,于是就一直候在这里,盼着哪一天能够得个机缘。韩菱纱见了,不免心生忐忑,小声问云天河:“喂,天河,琼华派的入门考验不会特别难吧?这么多人都被拦在这里了诶,其中甚至都有江湖成名人士……” 云天河说:“不用怕,菱纱,我们武功很高!”听他这样说,菱纱又不免好笑。 突然一众武士走过来,一齐向谢琛下拜:“三公子。” 云江烟和韩菱纱都是目瞪口呆,谢琛淡淡说:“起来吧。” 谢家侍卫起身,领头人就对谢琛说:“谢玄将军传信来,请三公子赶快回去,秦人已经南下,将陈兵八公山!” 谢琛沉吟,问道:“苻坚出兵多少?” “八十万。”带头侍卫低声说,神情郑重,“虽然是号称八十万,但谢玄将军说,不会低于五十万。” 谢琛略微吸了口气:“我方兵力多少?” “八万!”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旁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红色的树,全部是暖色调,云江烟一矮身,从刚才众人说话的角落里捡起两块琅嬛碧玉。柳梦璃蹙着眉头:“我和你一起回去。” “啊?”韩菱纱惊问,“为什么?” “八公山离寿阳太近了,我担心寿阳被波及。” “不,你去琼华派吧。”谢琛在微笑,“回去反而危险,待在这里才是最好的。我保证,替你守住寿阳城。” 梦璃要反驳,谢琛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苻坚本来还要再准备准备,才能南下攻晋,只不过慕容冲已等不及了,多番动作促成此事……有他在后方帮忙,这次我们一定会大胜,你不用担心。” “你去琼华派替我求药,好么。” 再往上是寂玄道,那里是个冰天雪地的琉璃世界,看着干净而透彻。这里有一种可以把人冻住的冰晶怪,也有道行高深的白狐精,谢琛张弓搭箭,一剑射死了一只白狐,左右护卫立刻将它取走。 谢琛虽然武艺高强,却本来身体病弱,身上早披了价值千金的狐裘。这时候他把狐裘取下来,就披在梦璃肩头上,问了一句:“你不冷么?” 梦璃自然是不会觉得冷的,然而瞧着菱纱奇怪的脸色,她只觉得窘,窘得恨不能钻到冰下面去。与谢琛的关系已经是这么夹缠不清了,她心中自然半点绮念也无,奈何他却殷勤备至,旁人看着自然要疑心。 冰天雪地里,谢琛微笑着一抱拳:“保重,我走了。” 梦璃也担忧说:“你小心些,多注意安全。” 谢琛又向其他人一一拜别,云天河鼓励他奋勇杀敌,韩菱纱索性笑说下一次去建康看他,云江烟只是不住挥手,谢琛再次回头看了梦璃一眼,就此下山而去。 那时怎么会想到,此时一别,君即陌路。 谢琛走后,云江烟好奇地问梦璃:“你们真定亲了么?” 柳梦璃摇头,云天河却是奇怪道:“定亲是什么意思?” 韩菱纱笑道:“定亲就是以后要成亲,一辈子在一起。” “啊。”云天河吃了一惊,便说道,“这不可能,柳*和柳波母说要我嫁给梦璃。” “哈?”云江烟一阵狂笑,韩菱纱气得说:“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不是你说的,什么女婿……” “那也不是!”韩菱纱先生气,后来说,“不过梦璃你爹娘应该没有让你和谢公子定亲的意思吧?不然怎么会和天河说这些?” 柳梦璃此时已窘无可窘,反而硬着头皮说出一句:“我不成亲,以后出家做道姑。” 她这句话自然是被人给无视了,云江烟若有所思地说:“梦璃还真的是一个都不喜欢啊……不过她追求者好多。” 韩菱纱说:“你才知道?在寿阳那才叫夸张呢,我和天河亲眼所见,有个家伙居然躲在柳府的院墙后面,打算偷偷从河里游进去偷看梦璃,好在被官兵打跑了。” 她们两个一路议论,梦璃哭笑不得,只得和云天河讲话,给他补充常识。一路打怪,终于走到一处巨大的剑台旁,再往前走,冰雪消融、一处汉白玉铺就的大道冉冉而现。 沿着大路往前走,众人震撼地看到,一处十八层高的台阶渐次延伸,伸展出两扇几乎能顶天立地的大门,门牌上用古文写着“昆仑琼华派”几个大字,极目看去,内里亭台楼阁、宫殿处处,飞瀑自半空中落下,溅出珠玉声声,大门里是一片广场,广场中央立着巨大的九天玄女雕像,在广场上走着的,都是些蓝衣白衫、靓容佳态的仙家儿女。再往内看,群山隐隐、云雾漂浮,怎么也没法看到尽头。 韩菱纱笑道:“不愧是仙家,连大门也特别气派~” 云天河笑道:“快进去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结果四人却被拦在了门外,原来琼华派中将有大事生,近日不再收徒了。几人无可奈何,又走到台阶下商议,这是却听到看门的琼华弟子惊讶地说:“璇心师妹?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银铃儿一样的声音笑吟吟地说:“掌门说,今日可能有故人会来,我过来看看啊。” 四人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妩媚靓丽的少女正在冲着他们微笑。她黑用玉环向后拢起,身上穿一件露锁骨的高开叉蓝白色裙子,整个人集合了梦璃的清丽与菱纱的活泼,更特别的是她右眼下方一滴泪痣,欲泣非泣的美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的眼睛缓缓掠过云天河、韩菱纱和柳梦璃,直直落在了深黑色大眼睛、樱桃小口,长披肩的云江烟身上,两人久久对视着,璇心冷淡一笑,云江烟移开了目光。 璇心有礼地微笑着:“各位请跟我进去吧。” 柳梦璃先行礼道谢,云天河率先跑了进去,韩菱纱随即跟上。 璇心小声对云江烟说:“你们可算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呢。” 云江烟漠然微笑:“是么?” “主角不来,好戏怎么开场呢?是吧?” “哼,是主角不来,你怎么进禁地去接近霄哥吧?” “呵呵,人艰不穿啊。” “我只是来看热闹而已,请别把我当回事。” “我也一样啊,只是你运气好,混进了主角队伍,我没那么好命。” “你真谦虚。” 几人见过夙瑶,被送到须臾幻境中经历考验。高髻严妆的夙瑶正望着正堂凝神思索,璇心跪下道:“掌门,弟子听人说,有心思繁杂的人在过试炼的时候会威胁考官,这四人会不会……” “不用理会这些。”夙瑶摇头说,“能威胁考官,说明他们有足够的心智计谋,更何况,须臾幻境中四关,每一关的考官都有地仙之能,哪里是会被随意威胁的。” “那他们若通过了考验,您打算让谁收他们为徒呢,掌门?” “怎么,你想做师父了?”一贯维持着威严的外表,但对这个贴心贴肺的小徒弟倒比较纵容,夙瑶淡淡问。 “是啊。”璇心微笑,“看他们资质都很不错的样子,而且好像都已经学会仙术了呢!” “他们与其他弟子不同。其他弟子刚上山时,几乎都是白纸一张,需要师父全心指点。他们凭借自身能力却已到了如今的地步……门派对于他们来说,只怕没有那么重要。”夙瑶犀利地下了结论,“你还弹压不住他们。” “那……” “紫英也回山了,让他来教吧。” 璇心一阵无语,狠地默默想:一定不能让云江烟那个小妮子有使坏的机会! 还有菱纱……紫英不会真喜欢上她罢?

85掌门 第八十五章 须臾幻境里,菱纱也在和梦璃悄悄讨论夙瑶。 “掌门好威风啊,掌管这么大的门派,竟然还是个大美人,简直就是女性的极致!” 梦璃微笑着说:“不过掌门应该也很辛苦吧?” “应该是,哎,你说,她嫁人没啊?” 云江烟插嘴:“没有。”嫁给谁啊,霄哥么? 梦璃若有所思,突然犀利地说:“掌门这个型真的很不错,高髻一结,她看着比天河还高。” 三人笑成一团,菱纱说:“掌门只理会天河,看都没看我们三个一眼诶。” 云江烟耸耸肩膀,没说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酒仙翁就对云天河说:“依老夫看,你身旁的这两个女娃儿,应该都对你颇有情意吧?色这一关,你可以不必闯了。” 云江烟默默吐槽着:很显然,夙瑶就是看出来两位妹子都喜欢云天河,所以才只和云天河说话的啊。 ……梦璃表示很无辜。 到财神这一关的时候,云江烟跟韩菱纱说:“菱纱,我真的级好奇后面两关是什么的,咱们就去看看吧,好不好?” 在她跪地打滚式的央求中,韩菱纱不得不同意了。 第三关是色之一关,一进去,只见一处红粉菲菲的桃花林,林中一处石床,上面半躺半卧着个美人儿。 云天河奇怪地叫了一声:“喂,有人吗!” 那妹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一理周身的丝带,软笑着问:“小哥是谁呀?” 云天河不好意思地说:“请问你能不能放我们过去‘气’这一关?” “可以,”飞天女站起来,姿态曼妙地走了两步,“只要你告诉我,世界上最美的人是谁?” “啊?”云天河一脸茫然。 韩菱纱不满:“这算什么问题啊?世上美女太多了好么,你这根本不可能有正确答案!” “唉,人心纷乱……”飞天女叹了口气,竟然就朝他们攻击过来。 三人手忙脚乱地格挡,云江烟虽然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也在一旁掠阵,时不时抽冷子敲这女人一下。和飞天女打架很破廉耻,她周身除了那些丝带以外,基本上只有一个抹胸和一个小包裙,每次“喝——”地一出招,手臂挥舞间,胸口就白兔乱跳。 好在唯一的男人云天河坐怀不乱,恍若未见。 结果飞天女快要血尽倒下的时候,居然使出了一招“心镜”,能随即照出一人心中最美丽的对象,然后替飞天女挡招。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蓝衣白裳、凛然高洁、玄心洞见的慕容紫英赫然站在当场,他面若冰玉,冷冷地看过来。他的脸色整个是苍白的,因为是幻像,所以格外显得苍白些,简直像个没有生命力的石膏。黑压压的眉毛和眼睫底下,是湖水一样的眼睛,结冰的湖面,冷冷的、黑嗔嗔的,可是又带着琥珀色。 韩菱纱惊叫一声:“剑仙!” 柳梦璃平静地说:“他不是慕容公子,是飞天女召唤出来的幻像。” 众人一时踌躇——面对着紫花的小脸儿,他们怎么打得下去哟? 还是柳梦璃先出手,取出一把暗器扔过去,直接掷碎了这个幻像。云江烟狐疑地四处望着:这到底是谁心中的幻影呢? 自己的?这倒是有可能,自己一向认为紫花美貌无敌。 韩菱纱的?这这这,这紫纱了呀…… 柳梦璃的?这应该不是,看她那么镇定。 不会是云天河的吧?那真要乱套了啊亲! 再到最后一关“气”之一关,龙兽要求他们去替它找回它的一窝蛋:谁有那个功夫?一个个生怕误了期限,只得上去直接暴揍,将龙兽打趴下,然后被传送回了昆仑琼华派。 夙瑶淡淡说:“不错,比我想的还要快许多。” 柳梦璃看着她面上那一抹赞许之色,敏锐地现夙瑶其实并不讨厌自己这一行人,虽然她一派冰雪般的凛冽。她惊讶道:“这、我们很快吗?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样子……” 夙瑶说:“久?自从璇心带你们踏入琼华宫的大门,连一炷香还未燃尽,何久之有?” 云江烟虽然早已知道,却也抵不过亲身经历带来的震撼。真正的仙术就是这么神奇,连时间、空间的距离,它都可以带着人越。 而仙人不能越的有什么呢?除了五衰,可能只有自己的内心吧? 夙瑶低叹了一声,说道:“人生一场迷梦,又岂知哪些是幻,哪些是真。你们方才不过神识出窍,历经了一场梦中之梦。吾辈修仙,正是要从生死大梦中脱,方可窥得世间真意。” 这话说来,旁人犹可,韩菱纱却是全神贯注。 夙瑶将四人收入门中,说道:“我本想让一名玄字辈的长老亲自教授,奈何他在外未归,也只得另觅人选,此人名份上虽是你们的师叔,但规矩礼法不可废,须以师道尊之。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几人齐声应是。 柳梦璃心中一动,下意识道:“请问掌门,您所说的玄字辈长老,可是玄霄?” 她其实也并不知道玄霄的具体往事,只不过碰巧听过玄霄的名字,又知道他是昆仑琼华派中人,此刻初到陌生环境,下意识地想要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罢了。 此话一出,夙瑶脸色大变,厉声道:“你如何知道玄霄?”云江烟更是骇得跳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梦璃。 柳梦璃老老实实地说:“我与陈留谢氏子弟交好,谢家人告诉我说,如今的皇家司马家曾有一位年未弱冠的太子殿下,被送往昆仑琼华派修仙求道,道号便是玄霄。太子殿下上仙山后,他母亲庾皇后思念不已,至死念念不忘,因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刚才才会问出来。” 夙瑶脸色变幻,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直盯着她。 最后她长叹一声:“不错,我说的就是玄霄,只是他并不在门派当中,如今就由慕容紫英来暂且教授你们。” 慕容紫英四字一出,韩菱纱、云江烟登时喜动颜色,柳梦璃心头一跳,默默不语。 云江烟欢呼道:“掌门您真好,把最优秀的弟子指给我们做师父~” 夙瑶奇怪道:“这话从何说起?” “咦?不是吗?”云江烟一歪头,“刚才送我们进来的那位璇心师姐说的,她说紫英师叔是门派中最优秀的弟子,很多师妹都希望得他指点呢~” 夙瑶眉间微蹙,仿佛有些不满。 云江烟见好就收,也不再多说了。 夙瑶沉吟片刻,问梦璃:“柳梦璃,你可还知道玄霄家中的其他事情?他还有其他亲人在吗?” 柳梦璃如实答道:“听说,太子殿下上仙山后数年,皇帝被权臣所废,朝中另立新帝。如今他母后虽然已病逝了,父皇却还活着,他父皇的其他子息皆为人所害。我想,他父亲应该也十分思念他吧。” 韩菱纱忍不住道:“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世竟然如此坎坷曲折……” 云天河低说:“他真的太不容易了,如果可能,真想见一见。” 夙瑶默然无语,静静瞅了云天河几眼,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传音对外间弟子说:“传慕容紫英进来。” 慕容紫英入内,拜道:“参见掌门!” 四人都笑微微地看着紫英,他目不斜视,心里却犯了嘀咕。夙瑶交待道:“紫英,这几位初入门的弟子,就由你负责教授。你在同辈弟子中亦算出类拔萃,却从无授徒经验,不如将此当做一种历练吧。” 慕容紫英一揖:“是!弟子定会尽心传授,不负掌门之命。” 梦璃见了他的这种礼节,才觉得己方面对掌门时似乎太过随便,但夙瑶好像并不在乎。 五人从大殿中出来,菱纱笑嘻嘻地说:“哈哈,刚才紫英你是不是吓了一跳?我们可是凭自己的实力入门的哦~” 慕容紫英依旧那么冷冷地说:“叫我‘师叔’,不可无礼。” 韩菱纱压根儿没有理会这句话的意思,柳梦璃却开口,清凌凌地道:“师叔。” 慕容紫英一呆,不由得怔怔看着她,柳梦璃福身,不卑不亢地说:“师叔,日后就要请您多多费心,教导我们这几个顽劣之徒。” 云天河奇怪道:“顽劣?是说我们很贪玩吗?” 云江烟说:“梦璃这是自谦的意思啦。” 慕容紫英仿佛不知如何回应,只得一甩袖子,说道:“不必如此多礼,我自当尽我所能。” 说完这话,他公事公办地交代:“今日天色已晚,你们便先去前山弟子房稍作休息,明日再进行早课。” 见他要走,云江烟软语道:“师叔,我们都是第一次上山,也不熟悉这里,不如你带我们在这里逛一逛吧。” 慕容紫英忙得很,哪里有功夫陪他们闲逛,他正要出口拒绝,突见柳梦璃一双幽沉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那眼神中似乎带着难言的忧伤。 这样的小女孩子,哪里来这么多哀伤? 然而或许现在没有,以后也总是会有的。 不知为何,他竟然答应了:“好吧。” 几人欢声笑语,刚刚步下台阶,只听一阵环佩叮咚之声,璇心已走了过来,看见紫英就柔声说:“紫英师叔,掌门已交待完啦?” “嗯。”慕容紫英点了点头,“你若有事要求见掌门,可以现在去。” “哦。”璇心答应了一声,却不就走,仰头看着紫英,眼下的泪痣在柔细的皮肤上闪烁着光芒。“你去哪儿?” 紫英答道:“我带他们熟悉一下剑舞坪。对了,这位是璇心,是虚冶师兄门下弟子。璇心,这位是云天河,这位是韩菱纱,这位是云江烟,这位是、柳梦璃,他们都是今日入门的弟子。” 璇心璨然一笑:“我们早就认识啦,师叔,你消息一点也不灵通。” 紫英点了点头,压根不理会她的娇嗔软语,只是说:“你自己去忙吧。”带着几人往传送阵方向走去。 云江烟回头,对着璇心温柔地笑,璇心沉下脸,冷冷看了她一眼。

86隐秘 第八十六章 那天晚上,梦璃又做梦了。 她坐在一方巨大的石台子上,那台子是莲花的形状,从那里往下看,整个昆仑山巍峨蜿蜒。巨大的月亮升起来,她手中的霞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后面有人走过来,含笑说:“想起来什么了么?” 梦璃回过头去:“师父。” 银紫目、面容秀雅的婵幽看着她,平平静静地说:“你今日太出风头了,不好。” “什么?”梦璃诧异,“我不过说了两句话……” “琼华派的掌门很注意你,他们门派中藏龙卧虎,也许会有人看出端倪来的。”婵幽忧心地说,“从两年前,我就非常担心你。本来日间事忙,我没有功夫日日来探问你的,但是你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我不明白,师父是说的是?” “你以为石湖那么大一片地方,灵力又那么浓郁,会没有妖住在里面么?”婵幽冷冷说,“若非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早已被人击杀当场了。” 梦璃睁大了眼睛:“我们只是误入。” 婵幽摇头,幽幽的一声叹息仿佛琴弦喑哑的一声,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梦璃坐在石台子上,心里一阵迷惘一阵清醒,月亮落了下去,可是她整个人却像是被月光浸透了似的,每一寸肌肤都淹得透明。 从梦中清醒过来,屋子里是昏黑的,邻床的菱纱在沉沉睡着。梦璃起身,从窗户里往外看,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也渐渐淡了。 她张开手指,掌心里掌纹浅浅的,长而细,手心白嫩,手指纤长,然后,一个色彩斑斓的光球静静落在梦璃手心里。如果有妖在这里,一定会为自己见到的景象而惊呼出声——浅紫衣裳的少女静静站着,周身无数色彩缥缈的光球,印得她灵异非常。 一个人在梦中会经历什么? 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包括做梦者本身。但梦璃却可以说,它通向人内心的隐秘、愿望、真相。 就好像虚清的梦,梦中他还是一个小孩子,非常非常小,被母亲领着到播仙镇来,但他母亲是被人拐来的,随即卖入大户人家做妾。而他幸运地被琼华派中人看中,收入门下做了弟子。他早已忘记这一段往事,完全不记得自己的生父生母——然而在梦里,总是不断地拉着母亲的裙摆,跌跌撞撞地走过黄沙堆积的道路。 身旁有一个淡黑色的梦引起了柳梦璃的注意,它的主人竟然是美貌活泼的璇心。在梦中,她在江南某处庭院中长大,母亲美艳而多才多艺,梦璃仔细看了许久,现那里竟然是一处很高端的私窑子。 在梦境中,璇心在听她母亲在对庭院里新来的女孩子说话:“女孩子最要紧的是名誉,我指的不是三贞九烈的名誉。若有人追求,无论是再多人、再出格的事,也只给她增添了名望,越是求之不得,越是要打破头去求……这才叫人心所向。” “而若是不幸,传出名头来,一个女子被一个男人抛弃了,或者她死皮赖脸地瞧上了一个人,而对方不理睬她,那她的名声就被毁了。在所有人心里,立刻对她失去了那一层尊重的外衣,一下子就轻贱了——特别是给人嘴里这么一说!” 梦璃听着,轻轻摇头。 一只冰蓝色的光球落在她掌心里,梦璃垂看着,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仿佛无限眷念,又仿佛极为珍惜,珍惜到了头,所以反而舍不得放开似的——最后,她也只是让它平白溜出了手心,又向北方溜去了。 一个像她这样的人,看遍了世人所做的梦,很愿意亲近那些心思单纯、甚至有些傻的人,比如云天河。但也有人既聪明又坚定的,这就叫心思纯澈了,比如慕容紫英。 然而仙山上的人仿佛是不涉男女之情的,看了这么多梦,有仰慕,有思念,有模糊的朦胧的心思,但是就是没有成双成对的情侣。 天亮了,梦璃、菱纱、江烟三人站在剑舞坪上等候早课,时辰到了,慕容紫英走过来,不见云天河的影子,不禁皱眉道:“云天河呢?” 菱纱说:“可能还在睡觉吧?” 慕容紫英气冲冲地把云天河叫了过来,四人一看,人人都换上了琼华派的新衣服。梦璃头戴玉钗,身上广袖长裙,足下木屐,腰间系带,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出众,云天河不由得称赞连连。 慕容紫英不满道:“你们几个,言之无聊,成何体统!” 谁知云江烟说:“什么嘛,紫英师叔,那你说说,梦璃穿成这样好看不好看?” 梦璃不由得转过头去,两人的眼光一碰即散,各自匆匆看向别处。慕容紫英看起来就是那么的仪态严整,这一个小动作一下子非常引人注目。 云江烟不依不饶:“好看么?” 柳梦璃略微挑眉,眼睫下的波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去,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慕容紫英视而不见,平静说:“开始早课!” 早上教的是御剑口诀,紫英有事要办,起身御剑而去。众人仰头,看着他那白虹似的身影倏忽而去,不由得都是羡慕万分。 练习片刻,三人都学会了御剑,云江烟突然问梦璃:“刚才紫英师叔说的妖界的事情……梦璃你有什么感觉?” 梦璃奇怪道:“没什么感觉啊?” “哦,”云江烟一笑,“我就是觉得梦璃你这么善良,妖界与琼华大战的事情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困扰。” “我更担心的是谢琛所说求药之事,”梦璃回答,“药店里能买到的好药,我都给他寄了一份回去,也不知天香续命露和紫菁玉蓉膏管不管用?” 云江烟沉默着,面有忧色。 菱纱远远地说:“梦璃,我们下山去玩吧!” 梦璃答应了,再问云江烟,云江烟却说:“我就不去了。”众人奇怪,问她为什么,云江烟无奈地说,“你们通过打怪就可以升级,我却不行,眼看着你们功力都这么高了,我还连御剑都学不会……我还是再努力一下比较好。” 菱纱不好意思,也说不去了,云江烟却非推着他们去,最后三人却不过情面,又怕云江烟多心,只得下山。 三人穿过遍地黄沙的月牙河谷,来到月牙村,见到一个母亲因为缺水,竟然要结束她幼小孩子的生命,不由得大为吃惊。正在这时,紫英赶来了,一听村长说的话,他立刻带着众人赶回了琼华派,要向掌门借水灵珠。 在进去之前,梦璃先叫住了他:“紫英,这件事情,掌门只怕不会答应的。” 慕容紫英微微一怔:“为何?” 云天河更是奇怪:“为什么?那个什么水林猪很珍贵吗?我可以用土林猪和她换。” “这……”梦璃沉吟片刻,如实把她与谢道蕴同上长安、取火灵珠的往事告诉众人。韩菱纱惊道:“为了一颗珠子,就死了这么多人?” “是。”柳梦璃轻轻叹气,“所以我想,水灵珠对琼华派来说,也定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掌门应该是不会随意将它出借。” “不管如何,我应当尽力一试。”慕容紫英正色说。 “这件事情,本来应该官府来管的。”柳梦璃说道,“可惜如今连年战乱,此地根本管辖不明,更不用提官府来救助灾民了。” “是啊。”韩菱纱说,“官府都不管,修仙门派也不是非要救助世人……紫英,若是掌门不同意,你也不要太失望。” 慕容紫英和云天河都是不解,他们这两个男儿生下来到如今,还未遇到过挫折之事,所以竟不如韩菱纱和柳梦璃这两个女孩子更懂人情世故。 夙瑶果然断然拒绝。 出来之后,众人都是连连叹气,一时却也无话可说,毕竟人家的东西,有正当理由不出借,也着实是没有办法,紫英只得商议遣人给他们送水送粮。 几人各自回去休息,紫英却犹豫地说:“梦璃,你能不能等一下?我有事情想问你。” 无论在哪里紫英都是焦点人物,这会儿剑舞坪上的师弟师妹们都看过来了,两人只得溜溜达达往前走,一直走到卷云台,这才清净了些。 卷云台上风大,梦璃抬手去按住自己的鬓,结果衣袖又被风吹得鼓舞不休。她身上的玫瑰花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紫英这才觉自己似乎多嗅了一口。 但能怎么办呢,又不能真的不呼吸。 “慕容公子,什么事?”梦璃的声音清淡的,长睫下眼睛落落看过来,眉心一点美人记,简直像戳在心上的一个伤口。 “你为什么上昆仑?”慕容紫英脱口而出。 他还记得在建康见到她的情景,树下、绒毯上,新茶、调香、围棋、丝裙……精致的一切,才衬得上她精致优雅的风情。 那个时候她气色非常好,玉白的脸上浮着淡淡的、动人的红晕,不说话的时候也总含着笑意,不像现在,总是沉默的、低落的、满怀心事。 看着他脸上干净到称得上漂亮的线条,柳梦璃答:“因为你不来寿阳。” 慕容紫英一怔,感觉意外至极:因为这句话简直唐突到有点轻浮。而且……“谢琛呢?我在山脚还看见他。” “朝中有事,他先回去了。” 慕容紫英一时无话可说,梦璃心中却是伤心的,简直有点心灰意冷。自己说了“你不来寿阳”,可紫英居然什么都没说,没有辩解。她怕他不欣赏她。 女孩子在她喜欢的人面前,总是要怀疑自身的魅力。梦璃不由得偏了偏头:因为有人说,她左颊比右颊好看。 “也许住几个月,我也要下山了。”梦璃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听说仙山上是来去不拘的。” “修仙之途并非人人都能坚持。”紫英这话,是间接肯定了她的说法。 梦璃又气又伤心,再加上他那一句“并非人人都能坚持”,简直教她疑心他是不是在批评指责甚至瞧不起她,她极其突兀地转身就走。 慕容紫英一时失措,下意识拉住了她:“你去哪里?” 梦璃沉默着不说话,神色悒郁。 慕容紫英不知如何是好:“……在琼华派,很不习惯吗?” “嗯。”梦璃只能这么答。 “具体是哪个方面?”慕容紫英实在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只得呐呐问。 柳梦璃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地方调香制香。” “你来我的铸剑室好了。”慕容紫英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87馨香 第八十七章 梦璃问:“是么?你的铸剑室在哪里?” 紫英说:“是师公给我留下来的,就在承天剑台附近,取其天然的地火和玄冰之利。不如我现在带你去看看?” 梦璃用手压着脚,回头一笑:“你?你是谁?” 紫英一呆,有点不敢看她似的,说:“梦璃。” 梦璃待人本来最是客气有礼,而且她深信,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要给彼此留下一些距离,免得靠得太近,无力转寰。然而面对紫英的时候,大抵是因为之前他许诺又不来的缘故,心里总是带着些气,要跟他火、要刁难他。 这会儿天色是彻底暗下来了,卷云台上罡风凛冽,吹得紫英的袍袖也是不住翻飞。他说:“那走罢。” 梦璃说:“师叔你先走。” 紫英在前面走着,梦璃落后两三步,罩子一样的灰蓝的天空下,昆仑山上的琼华派是一颗明珠。天与地之间仿佛只走着这两个人,梦璃足下的木屐敲击着石质地板,一声一声的,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似的。 紫英心里知道,她这样是怕人看见,然而他心里却莫名带了点奇怪的回避意思——仿佛他和她真的有点什么,是要避着人的。 两个人走到承天剑台上,还有一些蓝衣白衫的弟子在那里继续白日的工作,纷纷把目光转过来看着他们:没办法,这两人实在是很养眼。 房子很大,中间一方卧榻,两旁都是长长的台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材料和工具,梦璃随手拿起一块宝石,见它闪烁晶莹,触目生辉,便说:“这里都是铸剑材料吗?” “基本上都是,除了材料以外就是工具。”紫英回答,“你拿着的是一块日晖晶魄。” “这些宝石都是买的吗?” “大部分是我自己挖的。”紫英摇头,“少部分在人间集市可以买到,上次我去长安,就是去购进物品。” 梦璃凝目望着他说:“下次掘矿脉的时候,能带我去吗?我想找一些能替代香精的东西,自己‘制造’出一些香。” 紫英虽然好奇,但也习惯了不多问,只是答一声:“好。” 梦璃把各式香料、香炉、银碳、调香模子一一取出来放好,紫英在一旁帮忙,她甚至还带了不少鲜花,牡丹鲜艳欲滴,杏花含苞而放,栀子清新淡雅,从空间里取出来,香气宛然。房间里原本只有生硬冰冷的铁、铜、钻石,此时却一下子带上了人间的馨香。 紫英说:“琼华派中灵气充沛,有许多别处没有的花朵,过几日——” 梦璃含笑:“我不认识路。” 紫英低声说:“我带你去。” 梦璃用手背抵着下巴,轻轻一笑:“那再好不过。”说完又补充,“我是说,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再好不过。” 收拾好东西,梦璃舒展了一下手臂:“好饿~”突然想起来,又问道,“紫英你不吃饭吗?” “服用辟谷丹即可。” “……那我饿了。” 紫英看了一下墙上的沙漏:“这时候厨房也关门了。”梦璃正要叹息,他说,“我给你做吧。” “紫英你会做饭?” “嗯。”锁好门,紫英看着梦璃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无语,“这也不足为奇,琼华派弟子大多都会。” 两人回卷云台去借厨房来用。路上突然闻到沁人的馨香,那种香甜仿佛与味觉有一丝关系,总让人回想起糖果的甜蜜感觉。 梦璃轻呀一声:“是桂花。” 他们循香而去,找到一颗桂花树,其实树并不高,可大概是灵气葱郁的缘故,花早就一嘟噜一嘟噜地盛开了,浅黄的小花,一把一把地掉在绣鞋上。 梦璃踮脚去够,只拿到一把单薄微枯的花朵。简直就是习惯性的,梦璃回头看着紫英。 紫英的面色总觉得有些泛红,他抿着唇,一句话也没说,凭空驾云而起。梦璃含着笑仰头看他:“最上面的,我不要太多。” 紫英沉着地落下来,手中一大捧细小的香气浓烈的花朵。梦璃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摊开,紫英把花朵尽数倾入,她再扎起来一系,就成了一只可爱的桂花香囊。 厨房里果然是黑的,两人亮了灯,从厨下翻出茄子、几只鸡蛋、一些牛奶、白面、一块鸡肉、几只土豆、一把藕。慕容紫英神情严肃地盯着它们看了许久,镇定地取出来放在了案板上,梦璃在一旁说:“是不是没有菜了?不如我来下碗面吧?” 紫英摇头:“不必。” 打鸡蛋、和面、切茄子……慕容紫英是慢条斯理的,甚至不动声色,然而一双不染尘埃的手切出的菜却是脉络分明、刀工严整。 梦璃笑吟吟的:“我来调佐料吧。” “好。”紫英严肃点头,“我把握火候。” 以梦璃调香的手段、紫英铸剑的功底,做这小小几盘菜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煲里炖着的是嫩香的牛奶鸡蛋羹,碟子里放着的是金黄的土豆小煎饼,桌上一盘桂花胭脂藕,一盘香辣鸡丝。 虽然还没有尝味,色、香已是无可挑剔,艺术品一样。 梦璃尝一口牛奶鸡蛋羹,“唔”一声,紫英询问地看她一眼,梦璃先来不及说话,吃一大口才来得及点头表示赞许。 紫英说:“坐下来吃。” 梦璃一边去夹土豆小煎饼一边说:“你难道不吃?” 你舍得? 紫英犹豫一下,五谷杂粮吃了其实有碍灵气净纯,但…… 他坐了下来。 桌是红木桌,灯油里被梦璃放了几小块沉水香,这时候燃起来,馨芬随着灯光洒遍室内。琼华派依然是高处不胜寒的,紫英品尝着久违了的香甜食物,看着窗外的星光和相伴的美人,心头突然有水一样的柔和漫过—— 琼华派来来往往的人是很多的,可是能带回家、能坐着一起吃饭的,从以前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一人而已。 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女孩子,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 但如果你倾入了心血、培植了期待、孕育了心动,那她就是全天下最美最温柔的她,玫瑰就是全天下最香最撩人的玫瑰。 从此你是我的了,而从此,我也是你的了。 外间夜风清凉,夏鸣虫的声音唧唧不绝,两人慢慢走着,又去了五灵剑阁。紫英说:“这里存放着门派中最为珍贵的宝剑,有断水、鱼肠、惊鲵、莫邪、照胆五柄神剑,除此之外,还有雷剑、腾空剑、湛卢剑、大夏龙雀……” “湛卢剑?”梦璃惊奇,“是宝剑真身吗?” “是。”紫英颔,“世上流传的许多宝剑,都是顶着古时神剑的名头,事实上是后人仿造的。但五灵剑阁中每一把都是真身,宝剑自有魂魄,如果不是自愿认主,其他人无法驾驭。因此这些剑才都被藏在剑阁之中,常年无人使用。” 梦璃问:“紫英,你铸过多少把剑了?” 紫英想想,摇头:“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自己铸剑,到现在为止也有两百多柄了吧?质量参差不齐,也没有仔细计算。” 梦璃眸子里神光流转,她掩袖一笑:“你又自谦了吧?听璇玑说,你铸的剑在门派中是最抢手的~” 紫英给她间接地一夸就有点不好意思:“我派讲究人剑合一的修炼之法,弟子们但凡功力有所进境,就会需要更换新的宝剑。承天剑台的虚冶师兄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有的时候也会帮忙铸几把剑。” 他想起来,就凝目看着梦璃认真说:“你的武器虽然是箜篌,但平时也需要一把长剑来防身使用,过几日我铸一把好的给你。” 梦璃行礼:“那谢谢你了,不用太着急,有空了再慢慢铸。” 紫英伸手去扶她:“不用谢——” 他一伸手,梦璃正好已站起来,于是她的手就自然而然递到了他的手心中。 花气无边,熏人欲醉,而心中灵芬一点,此时让人眼聪目明。紫英看上去那么冷淡,手心却是滚热的,梦璃指尖微微颤,两人四目相接,都跟电轰雷掣似的。 梦璃和紫英的手轻轻握住了,试探一样的轻巧生疏,而下一秒又分开,梦璃低声说:“我回去了。” 紫英“哦”了一声:“我送你。” 两个人走上传送台,返回剑舞坪,杂货铺还没有关门,里面的弟子睁大眼睛看过来,梦璃低头看着自己白色的裙摆,说:“对了,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没有和谢琛——” “我知道。”慕容紫英冲口而出。 “啊?”梦璃微微睁大了眼睛。 紫英咳嗽一声,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回来之后,去信问了一下慕容冲,他说并无此事。” 你为什么关心?还巴巴的去问慕容冲。 梦璃含笑:“我进去了。” 她轻快地走着,几乎要跑起来。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相隔多少时空,再想起来此时在琼华派的往事,她还是忍不住要微笑起来。 那个时候,是温暖的、馨香的、温柔的。 她有爱人的能力,也能坦然地被爱。

88玄霄 第八十八章 回到住处,菱纱正低头在灯下看着什么。梦璃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在琼华派查阅典籍、打探消息,只以为她在看藏书阁中秘本,便随口问道:“菱纱,在看书吗?” “不是。”菱纱抬头一笑,“是一种符咒呢,真有意思,这里的人都会画符,用朱砂在纸上画几道,在特定的时候就能挥作用呢。” “是么?那你在学?” “就是随便画画。”菱纱说着,托腮叹了口气,“刚才去藏书阁找了几个时辰,什么也没有找到。” 梦璃微微蹙眉:“我方才也问了人,琼华派中这么多年,并没有身登仙道之人。但不管怎么说,修仙肯定是可以驻颜、延寿的。” 菱纱低喃:“感觉来了仙山上之后,反而困难更多了……” “怎么会呢。”梦璃走过去,轻轻揽一揽菱纱的削肩,“现在我也需要找益寿丹药了——替谢琛找,我们一起慢慢找就是了。” “嗯。”菱纱回眸一笑,“有梦璃你和我一起,就感觉心定多了~” 梦璃抿唇而笑,菱纱看着她,忽然感叹:“就跟天河说的一样,要是咱们三个人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云天河对柳梦璃一见钟情式的好感,菱纱对梦璃略有芥蒂。但一路相处下来,梦璃对云天河就是姐姐对弟弟的那种纵容和客气,云天河本不通儿女之事,两人根本没有摩擦出暧昧的情愫,菱纱和梦璃的感情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好。 梦璃点头:“我们要去很多地方,想做到的事情全部都实现,然后退出江湖,大家做邻居,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嗯。”菱纱连连点头,“然后还要结成儿女亲家。” “噗。”梦璃掩袖而笑,“菱纱你想嫁人了么?” “什么呀!”菱纱跳了起来,“喂,不要断章取义!” 梦璃只是笑,菱纱自己不好意思起来:“那梦璃你呢?” 其实问一个大龄剩女这种话题不算太妥当,说完菱纱就后悔起来,梦璃不以为忤,只是说:“我不嫁人。” 菱纱“哦”一声,也不好说什么。 嫁不到想嫁的人,那不如不嫁,左右梦璃是这么想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的不经惯,像谢琛,家中幼子、自小惯坏了,有什么想做的,那就真是一定要做的;梦璃也是从小惯到大,兼全城的人都把她当女神来宠、来拜,在别的地方看着十分随和,在终身大事上就有一点难言的固执。 她眼界又高、心思又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冷眼旁观,现一点瑕疵就从此不取。非要是慕容紫英这种严苛到完美的人物,才能入她的心。 本来云天河也是一块璞玉,可惜这一次,紫英抢了个先。 梦璃燃起新调的一种香:她给它取名叫减华年,在微微的香雾中,人的精神得到抚慰,嗅觉得到愉悦,身体得到放松,最适合在日落和夜静的时分,深深深的庭院里,静静燃着。 菱纱躺在床上,不禁想:其实自己、梦璃、天河三个人,都是某一个小区域的王者。自己走穴盗墓无所不能,天河挽弓射日占山为王,而梦璃呢,她在香、乐、容、诗书上都是技已近乎道矣。 梦璃调的香,旁人绝不能复制,因为这里有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的一部分灵魂。她的箜篌也是一样的。 就像那些顶级的画家一样,手下的风景不容复制,独一无二,每一幅都是连城之宝。 闻香识美人,就是那种浪漫、忧郁、荣耀、纯粹精神的高贵感觉。 半夜时,梦璃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嗡鸣声惊醒。旁边床上,菱纱叫了一声:“梦璃?” “嗯,我醒着呢,”梦璃诧异,“这是什么声音?” 菱纱侧耳一听,“是隔壁天河房间的声音。” 两人起身去看,云天河那把望舒剑色泽幽蓝,正悬浮在半空中不住嗡鸣着,声音之大连隔壁房的菱纱和梦璃都惊动了,结果云天河居然好梦酣沉。 菱纱一恼火,就直接把那个“鸣钟符”在天河耳旁点燃,云天河脸色剧变,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菱纱一笑:“这下不睡了吧?” 云天河郁闷地摸着头,却也没有生气,三人围着那把剑研究了片刻,一致决定跟着它指的方向去看看。推开房门,天是灰蓝色的,地上是一片漆黑,别无灯光,琼华弟子几乎都睡了,近处有微微的虫声,山间松风之声如同波涛。 三人很有做贼的自觉,悄无声息往传送阵方向走,结果突然有个人从传送阵旁边的桥上跳下来:“嘿嘿,你们终于来了!等得我啊,腿都站僵了。” 云天河一惊:“璇心?” 璇心精心打扮过的,她长绾起,插着金光致致的精巧步摇,身上的琼华道服经过用心改装,裙摆呈波浪状,胸口堆叠出茉莉花瓣的繁复感觉,眼下泪痣闪闪光,看上去光彩照人。 她的这个美貌程度,真的是足以进宫去当娘娘了。可惜如今是贵族掌权的天下,人想脱自己的出身基本不可能。 璇心笑嘻嘻地说:“你们去哪儿?” 天河支吾,璇心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不会告的——只要你们也带着我去。” 韩菱纱说:“我们只是逛逛,没打算去哪里。天河,我们回去吧?” 璇心脸色大变:“别、别——”她急得跺脚,如果今天云天河他们真的回去了,那玄霄还不记恨死她?甚至夙瑶也得跟她记上一笔! 她赶紧说:“不如这样,你们带着我,我明天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怎么样?——你们最想知道的。” 云天河奇怪:“什么秘密?” 璇心斟酌着,对云天河宛然一笑:“关于云天青前辈的一些事情,比如他是怎么认识你娘的,他们为什么离开琼华派……” 她还没说完,云天河惊道:“你知道我娘?” 璇心笑了一下:“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而已。” 三人好奇心顿起,而且不过是带着璇心而已——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来到承天剑台,进入禁地,在剑林里他们又遇到了魁召,菱纱让天河把望舒剑给魁召看,指望吓走它,结果魁召完全不为所动。梦璃说:“这些剑灵的气很强,可见驱使他们的是个高手,即使驱散了,过一段时间又会自然生成。” 璇心微笑不语,菱纱奇怪道:“璇心,你知道它们是谁驱使的么?” 璇心摆手:“我不知道……不过,有可能是掌门吧?” “哈?”菱纱担忧道,“那掌门岂不是可能知道我们来这里?” 要的就是你们来……璇心说:“别担心啦,掌门其实挺好的。” 云天河摇了摇头,本能的,他感觉到掌门夙瑶对他的到来有一点抗拒的态度,并不算那么欢迎。绕过剑林,走到禁地门前,大门紧闭。 在菱纱的提示下,天河才拿出云天青给他留下的那块玉,打开大门,看到那块玉后,璇心叽叽咯咯笑个不住。 梦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璇心自动解释道:“我只是想到,现在这一对玉竟然一块在云天河手里、一块在掌门手里,就觉得很搞笑。” 众人仍然不解,璇心摇着头不肯再说,在心里默默脑补:这两块玉以前是霄哥和夙玉‘定亲’用的啊…… 再往里走,一边是熔岩,一边是冰柱,两边组合成一个太极八卦的形状,殊为奇异。菱纱和天河边走边抱怨着,梦璃对生灵气息最为敏感,惊叫:“你们快看,冰柱里面!” 天河先留意到冰柱上插着一把火红的宝剑,才注意到柱中封着个萧肃清举、然绝俗的青年男子,他长披散、面色孤冷,面容虽极俊俏,人们看见他时,却只被他那种傲慢、沉默、孤寂到悲伤的气质所深深吸引,简直要忘了他的外表。 云天河惊道:“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在冰里?” 男子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也是萧索冷漠的,心凛凛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此话应该由我来问,你们不知擅闯琼华禁地乃是死罪?” 韩菱纱本以为他是尸体,此时给他吓得惊叫一声,梦璃赶紧解释。璇心笑道:“琼华派擅闯禁地的弟子也不知有多少了,只是大家都只能闯过剑林,没办法打开大门,应该不用人人都判死罪吧?” 玄霄没理她,顾自对云天河说:“少年人,你能否靠近一些?” 璇心有些尴尬,耸耸肩膀,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玄霄勾搭云天河。他说出一句:“……吾名玄霄,乃是你爹和你娘的师兄。” 三人一起“啊”地惊叫一声:“你就是玄霄?” 玄霄一怔:“吾在禁地冰封多年,莫非外间还有人记得我不成?” 柳梦璃说:“世上还有不少人依旧惦记着你。只是你的话题仍然属于禁忌,普通人不知道,也不敢提……只有王孙贵族们私下里会有所谈论。” “是么?”仿佛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惊讶,玄霄轻叹了一声,“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我在冰中一呆就是十九年,也不知故人们都如何了?” 柳梦璃试探着问:“你认识谢安么?或者王羲之?”她一时也不敢说桓温的名字,怕触动这位太子的逆鳞。 “自然。吾家旧臣尔。”玄霄淡漠地说,“他们都如何了?” 柳梦璃说:“谢安大人依旧安好,只是王羲之将军去年去世了。” “……”玄霄无言,半晌才淡淡说,“吾与他们年岁相隔许多,不算十分熟识,但与王家的王徽之自幼相熟。” 柳梦璃说:“其他人都很好,王徽之将军也很好。” 她仰头注视着玄霄,长长地叹了口气。 玄霄看着她:“你为何叹气?” 柳梦璃无限感叹:“他们都以为你已得道登仙,然物外,是神仙一流的人物……谁知,谁知……” “我却被封在冰里?”玄霄突然笑了起来,“越名教而任自然,他们当真以为,退出庙堂、上登仙山便可脱离形骸之苦、入于悠然之境么?——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云天河大声道:“到底怎样才能把你从冰里放出来?” “嗯?”玄霄意外之余,看出也有几分感动,“你们为何要把我放出冰中?难道不怕我是罪大恶极之徒?” “不会的。”云天河摇头,“我们都听谢琛提起过你,他跟梦璃说,上山后可以来投靠你,说你无论在何处,应当都什么‘不会屈居人下’——梦璃,我没说错吧?” 梦璃微笑:“没有。” 韩菱纱说:“是呀,掌门也说,本来打算让你做我们的师父呢,我们也算半个自己人了是不是?” 璇心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对话深表意外,吃惊地呆在一旁,听到这话赶紧说:“没错,大家都是琼华派的弟子,有什么是不能互相帮忙的呢。” “琼华派中弟子……”玄霄淡淡地笑了一声,声音中竟然带些讽刺。 云天河已然开始拔剑了:“我把这冰柱砍开!” 韩菱纱“啪”地拍了他一下:“怎么能乱来,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噤声。”玄霄出口制止,“又有人来了,今天可真是热闹。”

89璇心 第八十九章 璇心笑道:“紫英,玄霄现你了呢~” 空气中骤然浮现出一个蓝白衣袍、风姿特秀的青年男子,因为被戳穿的缘故他有些窘迫,特意没看玄霄,转向云天河斥责道:“云天河,你们简直目无规矩!连禁地都敢闯!” 玄霄不快,淡淡道:“既然来了,又何必大呼小叫?这禁地中并无惊世骇俗之物。” 璇心在一旁说:“紫英是宗炼长老的徒孙,算起来应该是玄霄你的师侄吧?” 慕容紫英一惊:“玄霄?”他骤然下拜,“玄霄师叔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见他行如此大礼,玄霄也不再板着脸,只是他天生不喜欢紫英这样讲究规矩礼法的人,就算听他说了“师公交代,有生之年见到玄霄师叔,定要恭敬相待。师叔若有任何差遣,不问缘由,弟子粉身碎骨也要达成”的话语,他也不过是吩咐紫英不得将今日会面之事告知夙瑶而已。 与紫英说完话,玄霄反而转向了璇心:“你如何知道我的来历辈分?” 璇心一怔,咬着唇说:“我也不知。只是自从来到琼华派之后,就常常会梦到一些从未生过的事情……” 四人一齐看着她,云天河奇怪道:“什么事啊?” 璇心楚楚一笑,犹豫地说:“我梦见……在许多年前,我也曾经来过琼华派,我认识了一个师兄,并且和他一起修炼过双剑,后来、后来还生了许多事情,我却记不清楚了……” “我只记得,我几乎从来没有高兴过,活得很压抑、很悲伤,不知何去何从。” 菱纱“啊”了一声,惊疑道:“莫非你回忆起了前世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璇心摇头,眼下的痣仿佛一滴欲坠非坠的泪,那么凄凉而无奈的美丽,“事实上,我不愿想起那些事情,人生太短暂了,我只希望活得快乐一点,我本来也不该上琼华派——但是,师父说要收我入门的时候,我却又动摇了,就像这里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似的,真的很奇怪。” 变故无常,忧思难忘。谁能体会玄霄的心情? 方才云天河才说:“我娘的墓室里都是冰块,把她和我爹的棺木都封住了。” 方才他才说:“我叫云天河,听我爹说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 天河,天悬星河。 他也还记得他与夙玉说过的话:“天悬星河,繁星灿烂,令人望之胸中开阔……” 其实他早就不怪夙玉了。 一个男人有一个男人的骄傲,对于玄霄来说,他生之初尚无为,他生之后晋祚衰,天生离乱的命格让他见惯了背叛、分离、生死。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把琼华飞升失败、自己冰封十九年的事情怪罪到夙玉头上。 更何况夙玉已死。当初上仙山修行,她也追求过长生的吧,后来却只是红颜薄命、凄凉早逝。对于死者,我们总是记得她的好。 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这一生中唯一喜爱过的女子。 可是现在…… 玄霄的声音变得有些奇异:“你还记得,上次在琼华派,你的名字是什么?” 璇心摇头:“我只记得,好像是夙什么,但具体的我想不起来了。”她一指羲和剑,再看一眼云天河腰间的望舒剑,“这两把剑,真的很熟悉……还有灵光藻玉……” “……”玄霄沉默许久,才低声叹道,“你竟然还记得灵光藻玉……” 韩菱纱和柳梦璃对视一眼,都感觉现了什么巨大的八卦。谁知云天河不解风情地道:“玄霄,到底怎样才能把你从冰里放出来啊?” 紫英大吃一惊:“怎能绕过掌门贸然行事?” 玄霄说:“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你们来禁地也许久了,今日先回去吧。” 云天河问道:“那以后还能再来吗?” 玄霄沉默了,面对云天河这样直白的好感和留恋,他一时真的无话可说。像这样毫不计较、不求回报的真心相待,永远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旁人或许不知道,经历过人情冷暖的玄霄却最是清楚。 他最终答应了天河。 璇心走在最后一个,出去前她最后一次回头,冰中的玄霄也正望着他们。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一人是复杂的沧桑的,一人是奇异的懵懂的,也不知有多少心事和不能提的往事,尽在其中。 出去后,害怕紫英惩罚,菱纱拿出九龙缚丝剑穗要送给他。紫英断然拒绝:“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璇心笑道:“既然紫英不收,菱纱你也别硬塞给他啦~” 韩菱纱一怔,有些讪讪的,柳梦璃在一旁帮腔道:“菱纱和我提过,说这剑穗没有配套的宝剑,甚是可惜,她只是觉得这个东西紫英你收着更好罢了,没有别的意思的。” 韩菱纱立刻道:“对,对,就是这样,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香花送美人嘛~紫英你就先收着,帮我找到能系住这剑穗的宝剑。” 梦璃和菱纱一起笑吟吟地看着紫英,他只得收了下来,仍然坚称要在找到宝剑后,将宝剑连同剑穗一起交给菱纱,众人也只得笑着答应。 云天河问璇心:“你刚才不是说,要告诉我们我爹的秘密?” 璇心脸色一变,下意识瞧了一眼禁地,说:“等回房了我再告诉你们。” 众人回到天河的房间,这次就连慕容紫英也没走,四人围着璇心团团坐着。面对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璇心看起来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安,清清嗓子才含笑说:“这些事情我也不是很确定,大多数都是我根据自己做的一些梦推断出来的,要有错漏的地方你们别找我哦~” 天河点头:“好,我们不会要你负责的。” “什么负责啊……”璇心哭笑不得,转回正题,“你们应该听说了吧?十九年前,琼华派与妖界生了大战,弟子死伤无数,甚至还有叛徒出现。” “嗯。”梦璃点头,“我们听紫英提起过。” 璇心若有深意地看了梦璃一眼,继续道:“就我听掌门偶尔提到的,前一代掌门太清真人有五位亲传弟子,分别是徒玄震、大师姐夙瑶、玄霄、云天青和夙玉。” “啊?”云天河惊了,“我爹娘都是太清真人的弟子?” 菱纱道:“也就是说,他们曾经是师兄妹?” 慕容紫英道:“除掌门之外,前代掌门还有一位徒?那他后来如何了?” 璇心说:“太清真人和玄震前辈,应该都是战死的。” 梦璃道:“那琼华派与妖界之间的仇恨,简直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璇心摇头:“也不见得。” 慕容紫英皱眉道:“楚王死在秦国,楚人下誓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并当真倾覆秦朝。妖界杀了琼华派掌门,又害死我派下任掌门,这种仇恨怎能湮灭?” 璇心结巴了一下,然后道:“这、我也不知道了,任何一件事情背后都肯定有很复杂的理由,具体要看你们怎么判断……反正我只负责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一些东西。” 梦璃说:“谢谢你肯告诉我们这些,能否烦请告知,云叔到底为何离开了琼华派?” 云天河说:“对啊,还有我娘,她又是为什么离开的?” 璇心摇头:“具体经过,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云天青前辈和夙玉前辈如果留在昆仑山上,原本是不能在一起的。” “什么?他们、他们竟然是私奔下山?”韩菱纱目瞪口呆,“这完全乎我的想象……哇塞,天河,你爹娘好浪漫啊!” 云天河“哦”了一声,挠着头一脸纳闷。 “那玄霄为什么会认得你娘也就说得通了,他们原本也是师兄妹么……”韩菱纱喃喃,“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难道是因为修仙的人不许成亲?” 她这个猜测让人颇为恐慌。 反而是慕容紫英说话了:“不是这个,修仙之人应当摒弃七情六欲,不鼓励成亲,但琼华派中也不反对。门派中常常有弟子不能继续清修,下山转而做其他事情,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我有一位师叔就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门派,至今尚未回来。修仙是一条太过漫长的道路,如果有人想要放弃,那也无可厚非,人有了别的选择、或者别的追求,那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去渡过自己的人生。” 三人都有点沉默,他们来仙山上,既无常心也无长性,云天河是来探秘的、韩菱纱是来寻求延年益寿的、柳梦璃索性只是过来小住的……他们甚至随时都可以离开,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度过一生。 像他们这样的人,在仙山上也不少吧,只是终究是过客,不是主人。 震惊过后,柳梦璃仍然记得自己最初的疑虑,她转而问璇心:“那玄霄为何会被冰封呢?” 璇心摇头又摇头:“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玄霄,又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呢?” 她说的也有道理。梦璃起身道谢:“真是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没什么的。”璇心嫣然一笑。 刚来琼华派,她高调追求紫英,结果被紫英的粉丝团集体排挤,日子过得很差。吃过亏就学了乖,遇事沉着很多。像刚才在禁地里她听梦璃侃侃而谈,就很怀疑她是不是也被穿了。但这一次她压抑住了疑问,总算现在敢肯定,梦璃还是原版的——她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剧情,一举一动,完全都是古代人的样子。 当然,她穿的那身旗袍式琼华道服除外。 还好没闹笑话。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谁会上琼华派,谁不知道琼华派迟早要玩完,连同全部弟子都要到东海底下坐牢。但她已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既然来了琼华派,那么她只能奢望自己搭上仙四四人组的顺风车,在琼华遭劫的时候被赦免。但云江烟那小妮子给她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其他人加入不了四人组的队伍组合。 实在不行,就在琼华被降灾之前,向掌门夙瑶自请除名吧。 紫英真的是仙四世界最好的良人,他有才、有财、有貌、有素质、有责任心,有一切高水准男人该有的东西。 只要他不爱上菱纱,只要他不爱上菱纱,那自己一定就有机会。

90细微 第八十九章 早课的时候云天河又没能起来床,紫英赶过去叫他,意外得知这小子经常用望舒剑来串肉、烧烤、踩踏甚至剃须,一时勃然大怒,直接命令他滚去思返谷思过。 云天河莫名其妙,也只得委委屈屈去了。 剑舞坪上的三女听闻此事,都是忍不住好笑,云江烟说:“我们要不待会儿去看看他?” 韩菱纱摇头说:“我今天还要再去藏书阁查一下东西。” 云江烟“哦”了一声,“那梦璃呢?你应该很担心天河吧?” 柳梦璃也是奇怪:“云公子遇事很有主见,不用我担心啊。不过江烟你想去的话,我陪你也可以。” 云江烟张大了嘴,惊异地看着柳梦璃,梦璃莫名其妙地回视她。紫英对待女孩子要宽容许多,方才也没打断她们的窃窃私语,这时只是说:“今日教授三才剑剑诀。” 看紫英舞剑,那绝对是一场视觉盛宴。 少年乌黑的、凌厉的眉、冰冷的眼睛、矫健的身姿,以及流云一般的袍袖组合成一种直刺心脏的美,甚至让人感觉到略微冰冷的恐惧。剑光如织,剑气如水,你毫不怀疑在这样的剑下,没有妖兽能够逃脱——然而又带给人难言的安全感,因为握剑的人只会保护,不会拔剑相向。 云江烟两眼直,喃喃地说:“美人如玉剑如虹啊……” 菱纱和梦璃都看着她笑,梦璃说:“好诗。” 紫英一个个指点她们剑法,菱纱和云江烟本来都有底子在,只有梦璃一直是用箜篌做武器,根本还没拿过剑。紫英只得从最基本的劈、横、砍、削开始教。 梦璃手握长剑、一脸严肃的样子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侠女范儿,然而下手太柔太慢,总是挥不出正确的剑意。紫英无奈之下,只得站在她身后直接指点,实在无法,略微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剑势。 韩菱纱和云江烟站在角落里,笑吟吟看着。梦璃浅紫色的衣襟柔和如梦,紫英冰蓝色的衣摆飘逸优雅,两人之间绝没有任何的实际接触,可单单是长裙与衣袍的不经意摩擦,就带出一种微妙的相依的感觉。 韩菱纱小声说:“江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挺搭的。” 云江烟唬了一跳,骇然道:“什么?这怎么可能?” 韩菱纱道:“你不觉得吗?他们都长得很好看,然后很多地方都很相似,是蛮相配的啊。” 云江烟做个要晕倒的表情:“这真的是哪跟哪好不好,这也太毁我三观了……” 这件事情给了云江烟很大打击,早课结束后她就把梦璃拉着一起走。她说:“梦璃,这几天我找到了其他事情做,以后应该会比较少和你们一起,你不要生气哦~” “怎么会呢。”梦璃好奇,“什么事情?” “我加入了琼华的制衣坊。”云江烟带着梦璃经过传送台往燕语坊走去,“其实之前我就对服装设计很感兴趣了,可惜云家村的人不讲究这个,现在可算是找到组织了。” 燕语坊中数十位女弟子,有的坐在桌前低头缝纫,有的站在窗旁看着手中绢帛,地上凌乱堆着布料,几乎都是蓝白两色,但色泽的深浅、布料的质地、裁剪的样式却种种不同。 从梦璃走进来,就有两三个女弟子一齐打量着她,从头打量到脚。一人嘀咕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要这种婉约如梦的气质才能穿得出衣服的感觉。” “嘻,我就说了这种长裙要配木屐,你当时还说要绣鞋!” 梦璃捡起一本图册翻看,见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的道服手绘稿,不免看得入神。云江烟拉过她说:“还有更有意思的地方呢。” 这次走得有点远,两人从传送台走出,沿着往下去的大路往前走,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是处青山隐隐,满目葱绿,呈梯形向下,条块分明,铺面而来的水汽和新鲜空气格外沁人心脾。 梦璃说:“这里灵气好浓。” 走近了看才现一株株的全是陌上桑,随着灵气分布的不同,越往山上的就越是葱茏,简直一片乌油油的;而往下的却是新近芽舒叶的模样。 阳光是金色的,透过新芽的嫩叶看过去,连太阳都带上了一点新生的嫩与尖。有窈窕女子提着道服的裙摆,纤手摘下含香的新叶。而上坡的肥厚桑叶,则由男子成担挑到养蚕的石屋中。 梦璃随云江烟走到养蚕的处所,里面坐着几个女弟子,有一个正用棉布逐片擦干带露的桑叶,一个用剪子将桑叶剪开,还有一个将桑叶放入蚕宝宝中央。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是神情专注,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蚕啃食桑叶的声音,沙沙的,如同波涛。 柳梦璃伫足立在门口,静静看了许久。 这是生产,也是生活。 许久,云江烟才把她拉出去。两人在阡陌间行走,江烟给她介绍:“这里的蚕结出的蚕丝,才能织出仙家衣裳。在最珍贵的蚕室里养着冰蚕,结出的冰蚕丝是制作许多武器的不二材料,哪怕在琼华,冰蚕室也只有一所。” 梦璃说:“琼华真的太大了。” “是。”云江烟一笑,“这里住了好几万弟子,他们要吃饭、穿衣、修仙、生活……” 梦璃还是震惊道:“竟有这么多么?” 云江烟点头:“刚刚来的时候我也很吃惊,不过这是把外室弟子、仆役帮佣也都算进去的。能够真正进到琼华顶层,在山上居住修仙的有几千人。” “这……”梦璃沉吟,道,“我才知道,掌门待我们确实十分优厚。” 云江烟颇有同感:“是啊,一来就被收为内门弟子里最核心的一部分,还有紫英这样的优秀弟子做师父。不过我们还不算最幸运的,当年能够杀入重围,直接被太清真人收为弟子的云天青前辈才是真正运气好吧?” “嗯。”梦璃点点头,又疑惑道,“太清真人有五位弟子,为何单单只说云叔?” 云江烟微笑不语,过一会儿说:“对这里的人来说,哪怕是长老们的弟子,也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琼华派不只属于天才、人杰、仙人,它也属于那些普通弟子,他们真的把琼华当做家。同样的,离开了琼华,他们也不大可能再找到比这更安逸舒适的生活。” “梦璃,像琼华派这样的地方,应该一直存在下去吧?” 梦璃轻声说:“你说得没错。” 到晚上的时候,云江烟还是嘱托梦璃代她去看看天河。 从思返谷回去的路上,云天河说:“梦璃,这些天你好像都不大开心?” “你看出来了?”梦璃有点意外,更有点不好意思,“嗯,这些天,不知为什么我总梦到关于琼华派与妖界大战的事情……” 天河问:“你害怕吗?” 柳梦璃摇头:“不,我不害怕,我只是很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琼华派与妖界的战斗,最终结果又将如何呢?……只是不管怎样,伤害的都是无辜的人吧?” “我不管妖界是怎样的。”云天河抿唇,下颌的弧度意外地坚定冷酷,“但它不能伤害我身边的人。” “尤其你和菱纱,是除了爹娘外跟我最亲的人,我早就想好了,我云天河一定要保护你们一生一世,不管今后生什么,也都要做到!” 梦璃呆住,天河在她心中一直是个弟弟样的人,因为他懵懂不通世事,她甚至觉得应该保护他。 但云天河是个男子汉。 有的时候,云天河给人的安全感,甚至比紫英还要多一点。因为他才是真正完全无害的,就像山间自然的生灵一样,真正信任了一个人,绝不会突兀地转变。 两人走过长长的廊桥。 而在另一边,菱纱从紫英身后走过来,嘲笑道:“哈,我看有的人就是不坦率,明明在担心自己的师~侄~,却只会在旁边偷看。” 慕容紫英无语。 “怎么?”韩菱纱插腰,“明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为什么不把话讲出来?” 慕容紫英淡淡说:“不坦率的人是你吧?” 明明对云天河颇有好感,却不敢说出口。 韩菱纱一惊,随即镇定道:“这话什么意思?” 慕容紫英暼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韩菱纱笑得很爽朗:“明明有话却不说出来,小紫英你不但是个冰块脸,还是个闷葫芦。”她凑近,“喂,偷偷告诉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呢就要让她知道,不然你以为她会没有其他追求者么?” 紫英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哼……”菱纱冷笑,“那现在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么?难道不怕就这样虚耗一世,再也求不到心中所愿?” 紫英淡然答:“我修仙问道,为世间斩妖除魔,没有一样不是自己想要的,又怎会虚耗一世?至于达成心中所愿……我并没有其他愿望,只希望天下安定,百姓能过上好日子罢了。” 韩菱纱跺脚:“算了算了,和你根本说不通!” 韩菱纱转身去追云天河,紫英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却有些难言的迷茫。 夜色四合,他走到承天剑台自己的铸剑室去,那里亮着灯,他知道是梦璃在里面调香。 以前,每一天都是相同的,每一个时辰的变化都不会带来任何的惊喜。而现在不一样了,每日他完结任务,从山下归来,越是靠近,心中越是期待和不安。 因为距离看见一个人的时候,又近了。 早课的时候在剑舞坪,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出公事之外的话。可是一转眼就能看见对方,让人心跳的、视线的重合。 以前,从来没有对紫色有过任何感觉,他压根儿对任何颜色都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有琼华的蓝白道袍除外。 可是现在再看到浅浅的紫色,他总会忍不住凝目。可以说,他拥有了紫色,他的心有了新的感知。 没有研究过香料,可是每一天她的气息那细微的改变,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世界一下子多出了许多色彩,在外人看来,他还是一样严肃认真、每日里忙忙碌碌。 生过任何大事吗?没有。那些琐细的小事,却一下子改变了人生。 每一天,一点点变化,最后回头,惊异地现自己已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91即墨 第九十章 空间是一个圆形的紫色幽梦,路径呈曲线状缓缓盘绕向下。道旁的圆顶小房子里都是巨大的梦貘,它们红色的眼睛流出泪来。走下去、走下去,最下方是神圣的殿堂,高椅上坐着个白雪肤的高贵美人。 梦璃拜下去:“师父。” “你应该叫我娘。”婵幽浅绯色的眼睛仿佛含着晶莹的泪珠,但再转个角度,看上去又那么冷漠。“你难道还没有想起来?” 空气是安静的,殿堂外大雾弥漫,这里,哪怕微风也是那么沉重。梦璃沉默着,无声的抗拒。 她起身,踱步的姿态也优雅从容,只是眼中忧色浓重。梦璃跟着她一路走,走到一处高堂内,数十颗偌大的明珠照耀着,于是室内的光线就是一团一团的,窗户上蒙着深紫色的窗纱,不让外间的光线透进来。 “这是我梦貘一族的英烈堂。”细细数着大堂中一块又一块的铭牌,每一块都是一只化成齑粉的梦貘。梦貘一族有时会隐藏在人群中,清晨的时候熹光浮现,它们衔着人类绮丽或恐怖的梦境返回,静静吞食。 它们其实是一种依赖人而生存的妖兽。因为六道生灵之中,唯有人会做梦、幻想、希冀远方。 梦对人类来说,是一种用过即作废的奢侈品。梦貘从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人类有任何威胁,因为就像寄居蟹一样,它们离不开人类,人类有时也需要它们——虽然人类几乎不知道梦貘的存在。 “从我梦貘一族惨遭杀戮,已十九年了。祭奠的日子又将近,只是这次我不得不把它提前:今年的祭奠之日,是否会是梦貘一族的毁灭之期?” 婵幽仰头,看着壁上装饰的紫晶石。有的梦貘会把它们打磨成小巧的形状,串起来放在廊下,如同风铃,它们笑着叫它“梦之铃”。可是在婵幽看来,这些晶亮的奇异宝石却如同一只只眼睛,孩童的眼睛,纯真地、希冀地注视着她。 她的子民,她的孩子。 “璃儿,你怎么不说话?” 梦璃抿着她霜白的唇,跪在地上,静默不语。这是一个彻底抗拒的姿态。 “因为我消去了那个琼华弟子的记忆,你怨我么?” 梦璃微微一震,看了婵幽一眼,依然双唇紧闭。 像紫晶、雪山、信念,是奇光异彩的美丽,永恒而无感无情。像梦境、熏香、爱情,是短暂的,千变万化,终为灰烬。 紫英是人类,他拥有的却是永恒。梦璃是妖兽,她却如同清晨的露水一样容易破灭。 是的,在琼华派的这些日子,她旁敲侧击,已然明白了他记忆的缺失。他记得在建康白云观的初见,他记得在长安街头猝不及防的重逢,却只以为无波无澜地将她与道韫送回大晋。 “我是个失败的母亲。”婵幽的眼神凝结在灵牌上,那么忧郁而痛苦。 “梦貘生育率并不算高,而灵力越强大的妖兽,拥有后代就越是困难……你知道有了你之后,我有多开心么?” “做母亲的幸福,莫过于看到子女快乐安康。我没有养育你,你的人生不归功于我的功劳或失败。可惜我却要托赖你。” “不要相信人类,他们背信弃义、偏狭无知,和那个琼华弟子在一起,你终究要后悔。” “趁着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及时抽身退步吧,璃儿。” “梦璃,梦璃。”菱纱的声音中带着兴奋,也带着急迫。 梦璃骤然惊醒过来,有些茫然:“菱纱?怎么了?” “你先洗漱一下,我跟你说昨晚生了好多事情,待会儿我们要一起去清风涧找青阳长老和重光长老。” “嗯?这是怎么回事?”梦璃取过毛巾浸在水中,诧异地回头望。 “昨天天河又去找玄霄了,我当时跟着他一起去。结果玄霄说,如果要从冰里出来,则必须找到三寒器,天河答应要去给他找!玄霄还传了天河凝冰诀……”菱纱一刻不停地说着,“知道吗,出来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紫英,他说随我们一起去找,现在他完全是我们这一边的了,哈。” 可不是,现在紫英也成为队伍里的一员了。 “梦璃,你肯定和我们一起去吧?”菱纱才想起这茬,很是肯定地说。 “……嗯。”梦璃回一笑,“当然了。” 四人结伴走到传送台边,打算穿过醉花荫去清风涧,谁知迎面遇上璇心。 “你们这是去哪儿?”璇心眼波闪动,奇异地注视着他们,“我刚才在屋里就看到天河你和菱纱回来……你们又去禁地了么?” 韩菱纱笑吟吟地说:“我们和师叔一起结伴下山一趟,去月牙河谷看看,没别的事。” “哦,这样啊……”璇心嘀咕着,也不好多说,放他们走了。 醉花荫那真是天光好气氛佳,兼之奇花盛放、异果累累,梦璃一路仔细看,紫英本来就在她旁边,这时不经意似的说:“后日若有空,我带你来这里找制香的材料。” 偏偏这话又被菱纱听见了,她促狭地笑,直盯着紫英,想打趣他两句。梦璃悄悄拉拉她的衣袖,摇头示意。 菱纱更是开心,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么维护他呀?” “不是,我……” “咳,跟我没必要害羞啦。” 梦璃红着脸,低头笑了笑。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凄凉的满足,就像朝霞中飞来的一朵枫叶,她偏巧拣在手中,明知不是自己的、也不会久留,可是又开心的那种满足。 清风涧又是另一种景象,溪流淙淙、菡萏遍开,那种天色与水光足够洗净所有的念头,清凉的、可是又静好。溪水清澈得过分,阳光一照,满目都是柔和的金光,瀑布低鸣如琴。 菱纱嘟哝了一句:“这么适合情侣隐居的地方,居然住着两个老头子?” 梦璃哧地一声笑了。 不但是老头子,还是两个孤僻古怪、保留多多的老头子。 从青阳和重光的口中,四人得知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不过五件,其中一件是“光纪寒图”,曾在海边现身;另一件是鲲鳞,即鲲鹏的鳞片,它曾在巢湖现身;第三件也不知为何物,只知在传说中的炎帝神农洞。他们二人甚至还传了菱纱一套心法,为她调理虚寒的身体。 四人当即决定赶往海边的即墨去寻找光纪寒图。 云天河说:“玄霄让我们来找青阳长老和重光长老,应该是很相信他们吧?” 韩菱纱摇头:“这不见得。” 紫英诧异道:“为何?” 梦璃说:“一个人怎么做,和他怎么想,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是啊,梦璃说得没错。”菱纱道,“我和璇心聊过几次,她提到过清风涧的青阳和重光长老,言辞间颇为不屑,说什么他们才是实际上的叛徒,就算不是叛徒也是帮凶什么的。” “怎么会?”紫英大吃一惊,“青阳长老和重光长老身为本派资深长老……” 梦璃犀利地说:“青阳长老、重光长老和宗炼长老份属同辈,你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吧?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 紫英一呆:“确实如此,师公生前提到过玄霄师叔,却从未提到过这两位师公。而师公的葬礼,两位长老也并未参加。” 云天河说:“也就是说,他们俩和琼华派里的人关系很不好了?” “不一定是很不好。”梦璃道,“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菱纱说:“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被关起来的了,不然就算为了面子情,宗炼长老的葬礼他们也该参加吧?” 四人静默无语。菱纱悄悄一拉梦璃的衣袖,低声说:“梦璃,我在想……” “嗯?” “如果玄霄本来不信任青阳和重光长老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让我们来找他们呢?” 梦璃倒抽一口冷气,勉强道:“不管怎么样,我相信玄霄肯定不会害天河的。” “是啊,但他也只对天河一个人有好感而已。”菱纱轻轻叹了口气,“我只希望是我想多了。” 梦璃无语。 仿佛为了调节气氛,菱纱又欢快地笑道:“梦璃,紫英好听你的话啊,如果其他人说青阳长老和重光长老的坏话,他一定不会听的,但是你说的他就完全不反驳……” 梦璃咳了一声,难得傲娇一次:“那是因为我说的很有道理。” “噗,”菱纱闷笑,“是是,但是你也懒得和其他人讲道理吧?你们两个还真是。” 即墨就临着大海,房子都是两层的,第一层空着不住人,真正的居家之处在第二层。迎面一座楼梯,梯子都建得高而陡,走上去有酒家在卖缪酒,据说喝了滋阴润肺、增长气力。 沙洲上满是波浪的纹路,停留着一只一只的木船,大海是深沉的蓝,天空是清浅的蓝,浅蓝和深蓝都无边无际,宏大的海涛声和扑面而来的海风让人心旷神怡。 梦璃道:“若是云江烟随我们一起来就好了,她早就说想看看干净的大海……” 海边驻足的一位绯衣女子却突然回过头来:“云江烟?是云家村的云江烟么?” “是啊。”梦璃诧异,“这位姐姐认识她?” “我叫秋兰。”绯衣女子垂眸,羞怯地笑笑,“我就是云家村人,和云江烟是同乡,只是前段时间嫁到即墨来了。” 菱纱来了兴趣:“我们去过云家村,你是最近才嫁过来的吗?这儿和云家村相隔好远啊,还习惯吗?” “是很远。”秋兰点头,“但我一直想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度过一生,来到这里很开心,也不怕远了,其他的都还好,就是……” 菱纱说:“就是?” “唉。”秋兰叹气,“我婆婆派我出来买点心,却只给了我一文钱,这、这怎么买啊……” 正说话间,她婆婆赶了过来:“秋兰,你又偷懒了是不是!我不是和你说了去买点心?” “这……”秋兰嗫嚅,“您只给了我一文钱……” “少为自己找借口,你就是偷懒!” 菱纱气急,立刻要回嘴,梦璃拉住了她。秋兰的婆婆嘀咕几句,自己走远,梦璃取出钱袋递给秋兰:“我家在寿阳,与你也算半个同乡。远嫁别处是很不容易的,做新媳妇更不容易……你不要和婆婆拌嘴,也不要自己生气,先拿着钱对付一下吧,以后说不定就会好点。” 秋兰再三推辞,梦璃很强硬地递给了她。菱纱知道她说的有理,现在他们跟秋兰的婆婆吵一架,吵完就可以走,秋兰却要长久受欺负。只是眼里看得破,心里忍不过,秋兰的婆婆来的时候她就小声说:“哼,娶了这么好的姑娘做媳妇,有的人应该知足……” 谁知秋兰的婆婆耳目灵敏得很,立刻说:“我家媳妇是很不错,不像有的姑娘,自己在外面乱走。” “你说谁?”菱纱真是气死了。 秋兰的婆婆仔细看了菱纱和梦璃几眼,摇头说:“你们两个啊,长得还算贞静,看着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就是主意太大,以后免不了要男人听你们的主意。唉哟,这男人啊一听女人的枕头风,就会间隔骨肉,让一家子兄弟都不亲了……” 梦璃都是目瞪口呆,菱纱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四人在村口遇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名叫夏元辰,他说他女儿莲宝走丢了,慌得不得了,四处拉人问。 乡亲们议论间,都说莲宝可能是被狐仙带走了,夏元辰更是忧急,旁人却害怕狐仙,不敢帮忙,梦璃于是提议伸出援手,紫英立刻回应,向夏元辰说:“我们是昆仑琼华派的弟子,略通剑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他这话一出,放在平时菱纱一定要笑的,这时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想起了那句“以后免不了要让男人听你们的主意,有乖骨肉”…… 两人脸色都是一阵青白。

92幻境 第九十一章 夏元辰引路,四人往狐仙居去寻狐仙,解救小莲宝。山上野草滋生,毒蛇、蟾蜍、狐狸、老虎时不时就会窜出来咬人,此处确实是个险恶的所在。 紫英和梦璃走岔了路,来到一处三面环石的小谷中,那小谷中央一个巨大的光球悬在空中,照出地上画着的蓝色诡秘图符,梦璃蹙眉看了片刻,对紫英说道:“这仿佛是困住陈州城欧阳小姐的法阵……” 紫英听完原委,很是吃惊:竟有人被困在梦中长达九年!他道:“梦璃,你能把这法阵破开吗?” 梦璃点头:“我试试。”她仔细鉴别,“这法阵竟然是极其罕见的‘同殇’之阵!连施法之人自身都坠入梦中不得苏醒……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分出一缕神识,探入阵法之中与厉江流、欧阳明珠交涉,紫英手握剑柄,在一旁严阵以待。谁知阵法破开、真相揭穿,厉江流竟然是欧阳明珠的杀父仇人,他为得到这贫贱时施以援手的心爱姑娘,不惜将她的神识困入阵中,两人共同生活长达九年。 而此时真相揭破,欧阳明珠得知自己已家破人亡,托付终身的良人是害了生父的仇人,激愤之下踏出阵法,身死魂销。而在死之前,她还命令厉江流必须活下去,用一生的时间来体会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并言明,绝不得迁怒梦璃一行人。 她是真的了解厉江流。 极度悲痛之下,厉江流怒视着柳梦璃,杀气毕现。紫英长剑出鞘,戒备地看着他,厉江流双拳紧握,冷冷道:“答应明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但你们做什么要来管这闲事?你们这帮修道之人,自以为脱天命,便可依凭力量恣意妄为?我们夫妻之事,又与尔等何干?” 慕容紫英冷然道:“无论如何,你将他人拘于梦中,总是不对。” 厉江流仰天大笑:“哈哈,梦境与现实,到底孰真孰假、孰是孰非,谁又真能辨别?既然你们自以为正义,那我便将你们送入梦中,看看你们自己面对此种情景,又是作何想法!” 梦璃大惊,立时运起灵力抵抗,然而此地本是厉江流的法阵所在之地,苗疆幻术诡异霸道,两人身不由己,被卷入幻术所带来的强大气流之中。 再醒过来的时候,丫鬟在低声叫:“夫人,夫人。” 梦璃睁开眼,见到一顶藕荷色花帐,自己躺在锦被中,周身温暖而舒适,带一点睡醒刚起的慵倦。她坐起来,丫鬟递上一杯香茗,看样子分明就是从小服侍惯了她的禄蓉:“夫人,今日不是说要同老爷一起回柳府归宁么,该起啦。” 梦璃一阵恍惚,不辨其义,只能茫然答道:“……是么?” 禄蓉哧地一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燕莹小姐昨夜哭闹,老爷去看她了呢,现在也该回来了。” 梦璃起身,换上白日里穿的衣裳,衣履尚未整好,就见门帘被人撩起,有男子走了进来。慕容紫英一贯是那样面若霜雪、目如寒星,看到他的时候,梦璃不由得失声道:“你如何进来了?” 紫英一怔,禄蓉道:“夫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老爷不进来能去哪里?” 梦璃这才现紫英穿着身家常的素色袍子,上也未结冠,看上去简直比平时还要小了两岁。给禄蓉这么一说,她只得道:“……燕莹……” 紫英接口:“她没事,刚刚又睡着了。” 禄蓉衣袍递给梦璃,然后笑着退了出去,梦璃这才体悟出丫鬟的意思:竟然是让她帮他穿戴。梦璃心头昏乱,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嫁了人,而且连女儿都有了,现在服侍夫君,本也是应有之义,可是又总是有哪里不对。 梦璃尴尬地抱着衣服站在那里,紫英平静地走过来,反而伸手绕过了她的腰。梦璃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缩,一下子僵在当场,紫英手指灵活,用衣带挽起一个丁香结,梦璃这才知道他是在帮自己整理衣饰,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奇怪的惭愧,脸上慢慢红了。 床上是鸳鸯枕,梦璃抬眼一瞧,现被褥里确乎是两人共眠的样子,不由得更窘,低头抚弄着腰带,忸怩无言。紫英说:“今日去父亲家,礼物我都备好了,待会儿你带着燕莹坐车便是,我骑马过去。” 梦璃意外:“怎么是你准备礼物呢?” 紫英安慰地说:“无事。前阵子我出门除妖,家里都是你在打理,着实太过辛苦了,我回来帮你分担些也是应该的。” 他边说,边一颗一颗解开衣扣,略微露出漂亮的锁骨,梦璃此刻也不大惊小怪了,知道他要换衣服,只是撇开脸,心里还是砰砰直跳。半天才想起来,他的外袍还在自己手里,赶紧回过头去,却正好撞入紫英的眼眸中。 他的眼神一贯是清正严肃的,此刻却仿佛带着些温暖的笑意,柔和地注视着她,那一点琥珀色的波光宛如波斯美酒一样,熏人欲醉。一扇窗子半开着,隔着屏风透过淡淡的天光,有画眉鸟儿在树梢上婉转歌唱,屋里一捧鲜花插在瓶里,幽幽的新鲜的香气,而心爱的人就在身边。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样的时光,让人怎能不沉醉? 梦璃走过去,将手中的外衣一展,披上紫英的肩,紫英自己穿上,梦璃为他扣上颈边的扣子,隔得太近,能闻到他衣襟上的淡香,被中衣上的体温一蒸,叫人想起荀彧的衣香。可她心里别有一种甜蜜的滋味:这味道是她习惯的,梦璃平素熏衣裳就用这种苏和香。 她低头,专注地为他系上腰带,紫英微微一笑,取过枕边一只银叶子坠珍珠耳饰,为妻子戴上。他的手指是带着些茧子的,梦璃知道,那是常年打铁铸剑的缘故,摸在耳垂上跟燃起火星似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紫英却又轻轻碰了一下,梦璃向后一退,佯装镇定地说:“好了。” 紫英说:“谢谢。” 梦璃失声:“你……你笑了?” 紫英仿佛也有些意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这笑容也转瞬即逝。不过他显然比梦璃入戏,这时候侧耳听了一下:“燕莹醒了……我们用过早饭,去父亲家罢。” 吃早饭的时候,看见奶妈把燕莹带上来,她还太小了,裹在襁褓里,小小的鼻子、花瓣一样的嘴唇、莹白的皮肤,大眼睛黑嗔嗔的,看见梦璃就伸出手咿咿呀呀地抓。梦璃心软得一塌糊涂,上前握住她的小手,带着肉褶子的小手紧紧握起来,努力把梦璃的纤指包在柔嫩的小掌心里,梦璃简直都没反应过来,就现自己已经把女儿从奶妈手里接了过来。 她抱着燕莹,柔声问:“嗯?你想说什么?饿了?” 奶妈说:“夫人,刚刚给小姐喂过奶。” 梦璃对着燕莹专注的小脸儿自说自话:“那不是饿了,是不是要出门玩儿?今天去外公家,哦,外公就是娘亲的父亲……” 凡是有婴儿的父母,总是一下子就沉入了外人不可知的世界。 紫英走近,握着燕莹另一只手,两人几乎额头挨着额头,一起逗女儿玩。紫英说:“等长大了,我教你学剑,你娘教你弹琴……” 梦璃笑道:“这么累,她不要长大了。” 紫英说:“那也可以不学,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伸手帮梦璃托着手臂,在小夫妻都没有刻意的情况下,梦璃早抱着孩子靠在了紫英怀里。周围的丫鬟都捂着嘴偷偷笑,紫英略微侧头,唇就擦过了梦璃形状优美的额头,梦璃醒悟过来,这才抱着孩子回到座位上。 梦璃与燕莹在马车里,紫英骑着马,在半路上却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蜀山派的一个弟子,以前与紫英结识过的:“慕容师兄,你这是去何处?” 紫英下马回礼,答道:“我带妻儿去岳丈家回门。” 那人吃惊极了:“你何时竟成了亲?众人只知你近几年少在琼华派走动,莫非你竟回到俗世中了不成?” 紫英说:“不错,成亲后我与拙荆定居寿阳。” 梦璃自马车中款款而下,走到近前,福身一礼:“今日偶遇,实属难得,不知师弟现居何处?” 那人吃惊地瞪着眼睛,直盯着梦璃看,反应过来后知道失礼,赶紧下拜:“小弟见过师嫂,我现在就住在寿阳城中客栈里,因为来此地有事,数日后方返回蜀山。” 梦璃温柔一笑:“既然如此,后日便教外子去请师弟来家中坐坐如何?” 那人笑着连连答应,又抬头看了梦璃一眼,突然惊道:“慕容师兄,这、这不是当年您的四个徒弟之一吗!” 慕容紫英一呆,道:“内子是曾经拜入琼华派,我奉掌门之命,代为教授仙法而已。” 那人却完全听不进去了,嘀咕着:“难怪您要下昆仑,这真是一段佳话、一段佳话啊,哈哈……”师徒什么的,真是太劲爆了,必须回蜀山派宣扬一番! 紫英和梦璃看着他走远,对视一眼,彼此无语地摇头。 柳世封和阮慈早已迎了出来,一下马车,阮慈一下子从梦璃手里接过燕莹,一边疼外孙女一边疼女儿:“唉呀,璃儿还是瘦了,瘦了!”柳世封更是笑得牙不见眼。 接下来自然是要谈心的,柳世封拉着紫英,阮慈拉着梦璃。谈话完毕两夫妻逃回梦璃的闺楼,丫鬟们搬来木桶,里面浸着上好的菖蒲,让他们挑选好的。 因为是端午节,紫英用剪刀把菖蒲剪开,梦璃在上面写上祈福佳句,用红纸粘在门上,庭院里缭绕着黄经草的烟气,门上挂着钟馗像。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席上有黄鱼、枇杷等物,梦璃为父亲柳世封斟出雄黄酒,柳世封蘸着酒液,在燕莹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辟邪。自然也少不了粽子,紫英给梦璃剥开,小夫妻虽然不说话,那种默契看得柳氏夫妇放心极了。 仆役们出门,向左邻四舍送去梦璃带回的归宁礼物,红木匣子里放着京中最好的糕饼点心,又有桃花扇,书画均为名家绘制,邻居们欢喜无尽,有的立刻就收藏起来。 吃过饭,下午梦璃和紫英就在她的闺楼里下棋,柳府的桃花是四时盛开的,从茜色的窗纱往外望,外面就是一朵一朵的桃花。 在这个时候,桃花还没有带上暧昧或者轻薄的色彩,只是象征着贞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紫英棋艺不如梦璃,梦璃让他三子。 梦璃问紫英:“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呢?” 紫英也诧异,这样的大日子不知为何,总有点恍惚,记不真切。“我们在琼华派相处几日,我便下山来向父亲母亲求亲,他们许了,我们在寿阳安家,便一直住到今天……” 梦璃轻轻笑,终于有勇气伸出手,触摸紫英脸上那坚毅而漂亮的线条。紫英偏头,并不抗拒,反而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享受这样的温情。 真美呵,你停下来吧。这样的时光。 但它是不会停下来的,因为所有的执念,最终都会归于虚无。

93梦碎 第九十二章 被柳氏夫妇苦劝,两人在柳家又多住一日。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两人勾着手往回走。梦璃闺楼前本有一座廊桥,两人在小亭中坐下,看见空中好大的月色,人声寂下去,就只听见流水的声音。 梦璃说:“你什么时候教我学剑呢?” 紫英想想:“现在教?” “我不学。”梦璃靠在他肩膀上,明明是不舍得动弹,可是偏偏要说,“太热了,待会儿出一身汗。” 确实有点热,两人索性御剑,坐到屋顶上去。月光清澈透亮的,照在梦璃身上,好像特别亮一些似的,远处的八公山是黑色的影子,近处的桃花在风中摇曳。突然“啪”地一声,紫英诧异:“什么声音?” 梦璃胸有成竹:“这是花落的声音。” 花落的声音,谁料到有那么响,而且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梦璃本来只是靠着紫英,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已经伏在他怀里。两个人唧唧哝哝的,只是讲一些闲话,大抵脱不了风花雪月、诗书儿女这些。 夜深寒,月清明。 或许是月色太好,紫英低头,在梦璃额心的美人记上轻轻吻了一下。梦璃含羞带笑,脸颊蹭着他的丝,紫英鼓足勇气,又轻吻她的唇。 只是想着,已经是夫妻了,再怎么样亲近也是应有的。可到底是不懂、不会,只有一个朦胧的模糊的概念,两人都紧紧闭着眼睛,唇瓣相贴,呼吸缠绵,他感觉到她衣带上的宫绣繁复,磨着他的手,可再近一步的也没有了。 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心里有多么净,只剩了月色、桃花、爱情、女儿。其他的再没有了,虽然身在尘世里,下去后还要洗漱、安寝,明日回家还要打理家事、应对人情,可是真有一种脱尘俗的感觉。 结果从屋檐上下去的时候出了岔子,梦璃脚一滑,木屐掉了下去。紫英就抱着她飞下去,捡起来看,木屐的底子已经掉了。梦璃就抱怨:“这可怎么办?待会儿丫鬟一定要问怎么回事,我怎么好说呀。”她到底还是脸皮薄,害臊,不肯教母亲和丫鬟们知道自己与夫婿半夜爬到房顶上看星星月亮。 丫鬟进来伺候洗漱的时候,就见梦璃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盒香粉。紫英则坐在屋内一角的矮凳上,正在敲着什么。丫鬟疑心他们两个吵了架,不然为何要这样背对着对方,看也不看一眼的。再仔细一瞅,却现紫英手里提着梦璃的鞋子,正在用锤子敲进铆钉。 她不由得失声道:“姑爷,您怎么在给小姐修鞋呀?” 紫英答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她喜欢这双鞋子。” 丫鬟暗笑,只觉得这姑爷也体贴过头,出去后不免又要宣扬一番。第二天小夫妻带着燕莹回家,安置之后紫英出门去找那个蜀山派的弟子,权尽地主之谊,而梦璃去寿阳城的制香坊里指点制香。如今她于此道越精通,调制的香料、制成的香水高价销往全国各地,甚至流出海外,供不应求。寿阳之富,天下闻名。 晚上反而是紫英先回来,梦璃去书房里,看见他写的字:“至虚极,守静笃。”又有一句:“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紫英的字写得好,筋骨有力、气宇端正。他的人也和他的字一样,自有清正之意。 梦璃在旁边写字: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她的字是芬馥优美的,女儿家低回婉转的心事。我和你这些短暂的喜悦,红袖添香、衣鬓相亲,都是突然而来的,就算相怜相许,又能到几时? 紫英沉吟,郑重地一字字回:吾欲与卿相知,长令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得与卿绝。 梦璃望着他,此时只能微笑,因为任何神情也表达不尽心中的欢喜。生命的山谷里没有了阴影,满满的只是鲜花绽放。 因为这是她要的,而她得到了。 之后的几个月,小夫妻生活得也不知多么惬意幸福,他们家里没有养金鱼鸟雀,也不养猫狗宠物,反而养了一只紫英从远方带回的小朱雀,因为没有母亲了,梦璃他们养大了就把它送回去。庭院里种的都是花,牡丹、杜鹃、荼蘼、芍药、桃花、玫瑰,因为都有妙用,用来调香炼香。除去花外还有各种香草,用来炼药。 外面的人都对慕容府颇有神往之意,因为府中鲜花盛开、幽香隐隐,时常有仙乐阵阵,令人闻之悠然。听说其中住着的也是神仙儿女,有缘人甚至能看见他们御剑而去,或他们的仙人朋友御剑而来。 紫英留了一块地,自己开垦了来种菜,他带着燕莹一起,免得小女儿不识五谷、不辨农桑。 但其实紫英和梦璃又真的懂多少呢,金玉丛中娇养大的。有一次下人给小姐带来一只罗织娘,关在小笼子让它鸣叫,梦璃和紫英都没留意过这种小虫子,不意叫声居然很动听,两人稀奇得很,把它关在一朵百日红的花心里逗弄了半天——倒把正主儿燕莹给忘了。 后来紫英又把罗织娘放走。 他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对天地万物都怀有仁爱敬重之心。他信奉的并不是道教三清或者九天玄女,反而是万民。 有的时候梦璃会笑他,其实很适合儒家,反而不那么适合道家。因为他是入世的,就像他说的一样“我修仙问道,为世间斩妖除魔,又怎会不快乐”。 对任何事情,他都自有一种庄重的态度,不轻亵、不怠慢。 所谓冰雪为容玉为骨,他秀致英锐的容貌只是表象,真正足以动人、让人肃然而敬的是他骨子里的庄、简、静、肃。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地下都不会堕落、不会失败,他像雪山一样博大而沉静。 紫英对剑的喜爱、对剑意的领会,紫英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态度,没有一刻不在影响着梦璃。而梦璃的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处事精神,对紫英又何尝不是一种启。 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是孤独的,可是真正匹配的爱侣,他们的共鸣滋养灵魂。 谁也真正猜不到梦璃对紫英的爱情。那是一种带着崇拜、爱慕、尊敬、追逐的情感,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师长、她人生的向导。 因为敬慕,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所以后来,在长久的分离中,她变得越来越像他。 有一天,紫英从外面回来,给她带了一对紫晶耳坠。紫晶可以加灵,除此之外,几乎就是紫英的本命石。梦璃当即把它戴了上去,摇摇晃晃的缀在脖颈旁,像是两滴梦幻的眼泪。 当时燕莹正在她怀里,立刻伸出小手来抓。其他的饰梦璃一向都是毫不犹豫褪给女儿的,但这个除外,她笑着避让,紫英把女儿接过去。结果燕莹十分执着,一着急竟然叫了一声:“娘!” 紫英和梦璃都是大喜,欢笑着不住逗她,又隔几天,燕莹学会了叫“爹爹”,这次梦璃可再不用抱怨看不着紫英笑了——他几乎天天都会微笑。 直到中秋节那天晚上,紫英和梦璃要抱着女儿出去看灯会,丫鬟婆子慌乱地跑进来:“夫人,小姐不见了!” 充斥着奶香气的房间里只剩下一把长命金锁,那原本挂在小燕莹脖子上,紫英脸色铁青,梦璃那一瞬间惊吓到全身软。好在紫英还掌得住,两人追索着女儿的气息,一直追到巢湖边上。 紫色的雾气,幽幽的琴声,白红眸的端庄美人背对着他们,轻轻叹出一口气:“你们总算来了。” 紫英问:“不知阁下是谁?为何劫走我女儿?” “你女儿?”婵幽讥讽地哼笑出声,也不多理会紫英,转身看向梦璃,“璃儿,你可真让我失望,这么简单的魇咒入梦之术也无法破解吗,你如何会沉迷至此?” 梦璃一呆,紧紧盯着婵幽,忽然头痛欲裂。 紫英皱眉:“你是何人?” 婵幽冷冷逼视他:“你与梦璃是何关系?这小孩子又是谁?” 紫英不快:“我与梦璃自然是夫妻,燕莹是我们女儿,阁下带走燕莹,到底意欲何为?” “女儿……”婵幽忽然大笑起来,“谁生的?梦璃么?——你们难道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一切皆为虚幻?” 梦璃捂着嘴,神色惊恐欲绝。 紫英安抚她:“不要听她胡言。”他拔出剑来,“若还不还回燕莹,休怪我不客气!” 他一剑挥出,剑光锋锐凌厉,婵幽竟然闪避不得,给他刺伤了手臂,紫英纵横腾挪间,抱回仍在安睡的燕莹,他冷视婵幽,婵幽皱眉:“这是你们的梦境,果然是任你施为……罢了……” 紫色的雾气悠悠荡荡,她的身形消失。 晚上躺在床上,梦璃总也睡不着,紫英安慰:“你别多想,这人言语混乱、逻辑颠倒,分明神志不清。” 梦璃只得笑笑。 第二天晚上,紫英不在的时候,婵幽又来找梦璃:“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幻术十分简单,你们怎会不能勘破?” “师父。”梦璃静默,艰难地出声叫她。 婵幽神色欣慰:“好歹你还记得我,没有完全被迷了心智。璃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是你的梦境,你自己破了它罢!” 梦璃摇头,复摇头。 “师父,你走吧。我决定永远留在这里。” 婵幽大骇:“你疯了!” “娘亲,娘亲——”燕莹迈着小短腿儿,欢快地跑过来,与紫英颇为相似的秀美小脸儿上满是笑容。她扑过来扯着梦璃的裙子,“这是谁呀?” 梦璃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她。 婵幽叹息:“母女天性,我知道你不舍得这孩子……”她神色一厉,“但你没有现么,你的意识受我扰乱,梦境已碎,这孩子昨日分明还抱在手里,今日竟然就会跑动,你难道还不明真假?” “真假?哪里有什么真假?”梦璃突然反驳,声音隐隐凄厉,“世界就一定是真的么?人生就一定是真的么?一切不过是梦中雾花,皆为虚幻,真实的不过是人与人的感情!” “你不要叫我出去,真正的世界太冷了、太艰难了……我想留在这里。就算你强行把我拉出去,我也还是会回来的。” “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 婵幽听着,面无表情:“你倒是下定决心了,那个琼华派弟子呢?他愿意永远留在此地么?” 梦璃双手抖,干涩的唇瓣直被她咬出血来。天空碎裂成一块一块的蓝色琉璃,紫英衣襟飞扬,自天边走来。 他与梦璃久久互视着,婵幽轻轻叹息一声,再次离开。 “这都不是真的?” 寿阳没有了,种满香草和鲜花的庭院没有了,肖似紫英、天真无邪的慕容燕莹没有了。 “是。” 紫英望着她,久久不语,那秀致到极点的双眸中竟然带着泪! “我们走吧。”梦璃的声音低低的,如同崩断的琴弦弹出喑哑一声,“我带你出去。” 她拉起他的手,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天地变幻只在瞬息,厉江流的脸是恶意的讥讽:“呵,你们居然能这么快逃脱,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甩袖子,“此次便罢,今生你们若敢踏入南疆,休怪我不留情面!” 他走了。 梦璃全身抖,突然缓缓软倒,只得尽力扶着山石,靠在那里。而紫英怔怔注视着阵法所在的一片空地,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走到了阵法中央。 然而什么也不会生,启动阵法的人已经离开,阵珠破碎,阵法早已失效。谁能体会仙人被贬谪入凡的痛苦?这大抵也不过是美梦碎裂、万事成空。就如同紫英和梦璃一样。 云天河和韩菱纱找了过来,韩菱纱惊异万分:“你们怎么了?才一会儿不见,怎么一个个的脸色都这么难看?” 才片刻么? 原来竟是阮郎归,沉醉换悲凉,清歌断人肠。 “没事。”梦璃一字字说,“没事的,我们……是要去找狐仙么?这便去罢。”

94燕燕 第九十四章 赶到狐仙居,胡三太爷放出了小莲宝,却非要刁难众人,令他们从五个一模一样的孩子里挑出真正的莲宝。 梦璃触动心事,只是问胡三太爷:“你与夏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害他?” 胡三太爷笑道:“此话差矣,我何时害过他,不过是看他身为山神,竟然和凡人混在一起,实在愚不可及,因此给他一点教训,免得丢了我们散仙的脸~” “散仙?”慕容紫英一怔,怒道,“你身为仙人,怎能不思庇护百姓?反而祸及无辜幼女?” 胡三太爷说不过他,索性耍赖:“少和我讲什么大道理,反正这书生又蠢又笨,收养的女儿也一样白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梦璃气得抖:“你才是不可理喻!”她长袖一拂,竟然就指出了真正的莲宝,而其余的四个幻影自然是碎裂了。 胡三太爷大惊:“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梦璃沉沉说:“方才你出言辱及夏公子,莲宝虽小,也知道维护父亲,因此眼中就有沉痛愤怒之色,其余幻影虽然相似、又怎能模拟她的神情?”她的声音是哀凉的,仿佛衣襟拂过箜篌,铮然一声的余响。“你只说她是个痴儿,可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敬慕依恋父母,这是谁也改不了的天性纯善。就算……就算什么都是假的,这也不会假……” 紫英抿唇,目中也有沉痛的光芒,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握住了她的手。云天河轻声说:“梦璃,你怎么了?”菱纱拉他一把,止住了他继续的问话。 胡三太爷恼羞成怒,一甩袖变出五个幻影,双方打了起来。 四人打走胡三太爷,回到即墨,不意居然受到热烈欢呼,还被邀请留下来参观即墨的花灯之夜。夏元辰赠与他们光纪寒图,又送给云天河一把开元追月弓。菱纱奇怪:“咦,这光纪寒图我根本就拿不住,天河你居然拿着没什么感觉?这到底是什么体质啊……” “还记得我们在淮南王陵里看到的阴阳紫阙吗?”梦璃微微一笑,“云公子提起,当年云叔曾经在黄山搜寻阴阳紫阙的阳之一阙,其实我觉得,说不定云公子的母亲就是在服用了它之后,才改善了云公子的体质,让他既不畏寒,也不怕热。” “啊?”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云天河睁大了眼睛,“那我娘为什么要服用阴阳紫阙……” 韩菱纱若有所思:“玄霄多次提起,问你体质是否寒凉;你爹娘的墓室里也全被冰封着,由此可见,因为某种原因,你爹娘是应该有体质寒的问题的,所以你爹才要寻找阴阳紫阙吧?但是到底是什么导致的呢?” “梦璃,你是怎么猜到的?” 梦璃摇头,歉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了这个念头,其实也不知道对不对。” 慕容紫英突然出口:“菱纱的体质也这么寒凉,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相似之处……菱纱,你上山前也是如此吗?” 菱纱沉思:“嗯,我上山前还晕倒过,不过这都是去黄山之后的事了,之前还好好的。” 梦璃摁着太阳穴,脑中突然闪现出这样的情景:少年一剑射出,红衣少女痛呼倒地,望舒剑放出耀眼的光芒……她怔,渐渐感到有什么不可知的危险,正在逼近他们四人。 从夏书生屋子里出去,有几个小孩子迎上来,说为了答谢他们赶走狐仙,送来许多吃食礼品,一个个叽叽咯咯笑个不住。 云天河笑着道谢,对菱纱说:“……我的心里,头一次有这样暖暖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跳动一样。”他笑得灿烂极了,“原来,让别人开心,自己也能这么开心啊~” 紫英的声音也放柔了:“为侠者一生所求,除魔卫道,不就是此情此景、为了这些人脸上的笑容?”他顿一顿,若有感慨,“为了这个,受什么样的伤、经历怎样残酷的事,也都是值得的。” 梦璃望着他湖光似的眼眸,低声说:“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后悔。” 紫英摇头。 梦璃说:“揭破那个阵法,不但害得欧阳小姐失去了性命,更重要的是牵累得你也踏入这样的梦境、经历失去的过程……” “我不后悔。”紫英一字字说,“如果再来一遍,你会踏入那个梦境么?——我一路上问了自己许多次,最后的结论是,会的。我会为了那段时光而义无反顾地再次进入,哪怕知道最后不过是清醒和破灭。” 菱纱此时也忍不住问了:“到底是什么事情?” 梦璃慢慢说完自己和紫英的经历,他们两人都张大了嘴。菱纱骇然:“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在梦里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就那么一会儿不见,居然在梦中就已过了将近半年?这太不可思议了!” 云天河也是目瞪口呆,良久突然说出一句话来:“我爹说,做了夫妻都要圆房的,不然不会有小孩子。你们在梦里都有孩子了,应该圆房了吧?” “噗,”菱纱猛咳起来,“你这野人胡说什么啊!” 慕容紫英脸上一红,甩袖子严厉地说:“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梦璃无声望天,云天河就是这么的正能量,再怎么悲惨的事他都能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菱纱偷眼觑他们半晌,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是没有了?天呀……”见紫英和梦璃一起瞪她,菱纱赶紧转移话题。“之前我们就说过,要是我、天河、梦璃三个人能永远在一起,那就好了。” “现在就更好了,如果我们四个人,我、天河、梦璃、紫英能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卫道除魔、救助百姓,那该多好。” 云天河乐道:“这有什么难的,等紫英和梦璃成了亲,菱纱,干脆我嫁给你,然后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 紫英和梦璃、菱纱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各个都是脸上爆红,菱纱跺脚:“你想得美!” 他们两人追打着跑走,梦璃站在一处小山丘上,凭远望着黑暗无边的大海,耳边是风声涛声,鼓起的衣袖带来海风的味道。她的眼睛是空寂的,额被风吹乱,整个人看上去简直要被夜风吹走了一样的单薄。 紫英的声音里,是否多了一些怜惜和温柔? 他只是说:“对不起,梦璃。” “嗯?”梦璃轻轻问一声。 “当时说了,要去寿阳探望你,顺便拜见伯父伯母,”踌躇着,紫英说,“我却未能践诺。让你空等了这么久。” 这个时候,他竟然记了起来。是厉江流的术法冲击了婵幽的封印么? “不。”银汉无声转玉盘,梦璃仰头望着中天冰轮,幽幽说,“其实实现了的,你记得么?” “在梦里,你很快就来柳府,见过了父亲母亲。后来我随着菱纱他们上了仙山,你又带着我禀明师门。没有人阻拦,我们下山回到寿阳城,有了自己的家,后来又有了燕莹……” 为什么,梦境会比现实更像是真的。 “实现过了,也就够了。” 那真的是梦吗,或许不过是一轮明镜,照出我和你的真心。因为虚假的幻像,它不可能那么美好。 两人不再说话,孩子的双手点亮一盏盏莲花形状的花灯,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在水中放花灯,闭目无声默祷。即墨兴起了集市,又搭起戏台子唱戏,整条河流在闪闪光。 菱纱拉着天河,边走边说,天上烟花绽放,菱纱笑着指给众人看。听了她的话,长裙木屐的梦璃和背负剑匣的紫英也一起抬头望去。 后来玩累了,四人找一处小山坡停下来休息,云天河终于第一次开口叫了“紫英”,而紫英也表达了自己对于云天河和韩菱纱行侠仗义的敬重之意。 天色是沉黑中透出晴碧色的,一轮璧月澄黄,远处的大海金波荡漾,露水无声湿润了草地,耳中是虫鸣声和博大的海涛声。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的人间烟火璀璨如星,就像是夏书生又展开了光纪寒图。四人一色的蓝白衣裳看上去分外和谐,如同真正的一家人。 玩到半夜,四人才到客栈中歇下。即墨经济不达,客栈也小,因此是梦璃和菱纱睡,云天河和慕容紫英一间房。 半夜的时候,菱纱突然冲到天河他们房间砸门:“天河,快把门打开!” 慕容紫英根本没睡,一夜打坐,因此先开了门:“怎么了?”云天河也从自己床上惊跳起来,懵然望着韩菱纱。 “咳!”菱纱叹口气,仿佛不知该说什么,“你们来看看……” 客栈房间里几乎就是一床一柜一桌,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慕容紫英和云天河见柳梦璃翻身朝里躺着,显然依旧沉睡未醒,就错愕地看着菱纱。 菱纱上前,轻轻推了梦璃一下:“梦璃,梦璃。” 梦璃的脸撇过来,紫英和天河登时大吃一惊:她面上满是泪痕,双目紧闭,神情痛苦至极,在梦中依然压抑地啜泣着,泪珠就顺着脸颊直滚入丝里,跌碎无痕。 “她莫非是再次陷入了梦魇当中?”紫英担忧,上前轻轻推她。 云天河说:“你们听,梦璃在说什么。” 三人侧耳,只听梦璃在喃喃地念一诗,那是《诗经》里的《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紫英心中剧痛。 那是他们的燕燕,他们的燕莹,如今她已瞻望弗及,他们如何能不泣涕如雨? 他骤然并指点在梦璃额头上,一道柔和的灵力透体而入,梦璃惊醒过来,一见紫英,也顾不得自己衣着不整,便已投入他怀中大哭起来。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她是操纵梦的人,因此反而最容易被梦操纵。在入睡前,她试图再一次回到寿阳,再看一眼燕莹。但她看到的,是那个虚幻的城池里,家人为夭折的小姐举行的葬礼。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因为哪怕是她的潜意识也承认,燕莹已经不在了。再怎样的劳心、费神,她留不住那个虚幻的影子。其实这样的举动非常危险,她险些就将自己困死其中,但最伤心的,还是现梦之碎裂如此彻底、全然没有弥补的可能。 紫英语无伦次:“不要哭,不要哭……我们回山上就禀明掌门,我们成亲,把燕莹带来人世……她就是我们的孩子。” 非要说,她就是那一个。 其实一朵花落,再生的新花又怎会是她? 云天河和韩菱纱手足无措地看着,柳梦璃埋在紫英怀里,神色更哀恸:不可能了,什么也不可能,什么也来不及。 她是梦貘。

95玄女 第九十五章 又是琼华派恢宏而亲切的汉白玉大门,云天河兴高采烈:“终于到了~快走!我想马上去找玄霄,告诉他好消息!” 梦璃却是脸色苍白:“我……”她骤然捂住额头,“有什么、什么东西……我的头好晕……”紫英扶住她,“怎么了?我带你回房休息可好?” 菱纱一笑:“好呀,小紫英,你可要好好照顾梦璃。我和天河两个人去见玄霄就行了~” 她拉了云天河就走,云天河嚷嚷:“菱纱你干嘛走这么快?我们要不先看看梦璃……” “别犯傻啦。”菱纱瞪他一眼,“紫英要是连梦璃都照顾不好,那他们还定什么亲,他可就真的枉为男子汉大丈夫了。所以我们先测试他一下,要是不满意,往后我们就帮着梦璃刁难他!” “啊?”云天河挠头,纠结万分,“这、我要是照顾不好你,以后岂不是也要被刁难?菱纱,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菱纱脸红,恶狠狠瞪过去,突然声音放轻柔了,“最多、最多我忍着你一点,你做得不好,以后再改就是了。” “哦。”云天河点头,看起来甚为乖巧。从承天剑台往禁地去的大桥上一贯是有风在吹的,可今日也显得柔和,细细拂过人的面庞。 把光纪寒图交给玄霄,他感动之下竟然要与云天河结为兄弟,从此两人就成为对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云天河自然也是答应,高兴得不行,两人只觉得与对方更亲近了一分。 菱纱在旁边只是笑,说:“恭喜、恭喜,天河你竟然有了这么厉害的一个大哥~” 云天河不好意思:“还好啦,大哥一般厉害。” “喂,”韩菱纱推了云天河一下,“就在你大哥面前也敢说他的坏话?” “我没有……”云天河睁着眼睛,看上去十分无辜。 玄霄见此不由得心中一惊,他旁观者清,自然看得出来云天河与韩菱纱已然两情相悦、甚至互许互知。而如果是这样,出于对云天河的亲厚尊重,那他对于韩菱纱的态度无疑应当转变。 身为大哥跑去害自己的弟妹,那又算什么事儿呢。 “对了大哥,你传给我的凝冰诀真的很好用,最近觉得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了~”云天河说,“琼华派的功法真神奇,菱纱也说,练了长老传给她的功法之后,身上就会暖暖的。” “哦?青阳、重光传你功法了?”玄霄意味不明地看向韩菱纱。 “是啊。”菱纱点头,“他们还赠了我一块红魄。” 玄霄沉默许久,韩菱纱手中凭空出现一张绢帛,他漠然说:“照着这上面的练,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去问夙瑶。青阳、重光传你的东西不要再练了,治标不治本。” “啊?真的吗?”韩菱纱惊讶,“那我之前的不是白练了……” 云天河劝道:“听大哥的应该没错。”韩菱纱笑着嗔了他一眼,玄霄的神情却更加复杂。 他们家祖传的偏执脾气:对喜爱的人予取予求、不计一切,对不喜欢的人则是视而不见、轻鄙若尘。就像他的某一位祖先,明知道太子是个白痴,却非要把他扶上皇位,最终断送江山。就是因为喜欢了,所以爱屋及乌,所以专心致志,只想着讨了对方的欢心再说。 韩菱纱是望舒剑宿主。他们一行人刚进入山门玄霄就有所察觉,更加惊异于这命运的巧合。虽然与云天河的相遇有他算计的成分在,可是云天河的赤子之心却当真打动了他。 而一旦知晓韩菱纱身体寒冷、性命短暂的真相,他一定会与自己这个大哥翻脸吧? 如果要救下韩菱纱,那也只能让她如夙玉一般地修炼驭使望舒剑之法了。只是此法本为双修之术,羲和剑与望舒剑之主不能分离,否则各自受阳炎焚心、玄冰苦寒的折磨。这样一来岂非又是另一桩不妥? 罢了罢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云天河和韩菱纱走出去,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走到紫英的屋子里去,只见屋檐四角垂剑,推门入内,壁上也悬挂宝剑,整个屋子里剑气森然。 菱纱小声说:“这种屋子怎么住人啊?梦璃真可怜……” 云天河道:“那我们是不是要刁难紫英了?” “哼。”菱纱白他一眼,两人走入内室,扑面而来的药香、粥香、熏香。再仔细一看,紫英站在一个小药炉旁熬药,粥已将要煮沸了,而床边帐幔委地,香炉里烟气袅袅。 两人寻个地方坐下来,过一会儿梦璃才从昏睡中醒来,撩开帐帘看他们一眼,仿佛十分错愕似的,一个一个地叫他们的名字:“紫英。菱纱。天河。” “哎。”菱纱答应一声,担忧地问,“你好些了么?要不要看大夫?” 梦璃笑笑:“我已好了。” 紫英说:“那喝碗粥吧。”眼眸关切而柔和。 真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梦璃接过粥碗轻轻搅动,垂下的眼睫覆盖住全部心事。本来是普通的高中女生王梦昙,无家无室,父母不靠,寄人篱下,结果某一日突然被卷入主神空间当中,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扮演仙四世界的柳梦璃。 害怕被梦貘看穿来历,她封印住全部记忆,空白地来到这里。 结果性命倒是保住了,失去的却也难以计量。 比起王梦昙,她更像是柳梦璃。在这里生活、长大,有父母、有朋友,有深爱的人,甚至在这个世界里她活得更久。 忽地顿开金绳,那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今日方知我非我。 作梦中梦,悟身外身。 本来婵幽是打算在今日,让梦璃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记忆罢,她是如愿了,可惜梦璃连封印住的前世都一并记起。 紫英凝视着她,忽然伸手,轻碰她的耳际。梦璃略微一怔,抬手去摸,一对泪滴状的紫晶耳坠摇摇晃晃,打在脖颈上。 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这个东西,你竟然把它从梦里带了出来。” “是么,这样多好。”梦璃轻声说。 爱错了一个人,就像是投错了一次胎。最可怕的是,她在这错里甘之如饴,喜悦不禁。看见他,心里就生出大欢喜,有一种绝望的顿悟:再不可能爱谁如爱紫英这般。 有谁能代替你呢。 因为是初恋吧,才可以这样,什么多余的都不想,甚至都不掺杂半点□,完全柏拉图,纯粹精神上的喜乐。 就像现在,情侣之间的一个对视,在彼此的世界里就是天崩地裂。 成年人之间的亲吻拥抱所能带来的精神愉悦,怎样也及不上他们的轻轻牵手。 蚀骨*这个词,只在天真。 第二日四人又一起去炎帝神农洞,找传说中的寒器。在洞口处紫英救下了楚碧痕,她带着他们来到月幽之境,当中一棵碧叶青青的梭罗树。楚碧痕猜测,传说中的寒器可能正是梭罗树上梭罗果。 楚碧痕说:“我和姐姐是这里的娑罗树仙。当初主人为这棵树注入灵力,使我们成为半仙之体,身中却只有幽寒之气。待我们与炙炎石身合之后,便能成就地仙,不必困守洞中。” 紫英问:“冒昧请问,你们的主人,又是哪位高人?” 楚碧痕说;“主人是与伏羲、女娲并称‘三皇’的神农。” 柳梦璃沉思,问道:“能不能问一下,是否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后,便诞生了神农、伏羲、女娲三位神祗?” “是啊。”楚碧痕略微惊讶,“没想到你还知道上古之事。三皇诞后,又有金神蓐收、木神句芒、水神共工、火神祝融、风神飞廉、雨神商羊、土神后土、夜神阎罗八位神明。” 四人听得入神,韩菱纱说:“这些都是真的?这些神明,真的都还在世上?” 楚寒镜神情哀伤:“有些神祗陨落了,比如我们主人……另一些神明被伏羲惩罚,封入归墟之地,再也不得出来。” 云天河大吃一惊:“谁?” 楚寒镜说:“共工撞倒不周山的故事,你们应该听说过吧?他与火神祝融相争,因此不周山折、天地倾颓,他们也受到惩罚,被剥夺五感,往归墟中无明无识、度过千年。” 众人悚然。 “诶?”菱纱算一算,问道,“那不是只剩下六位神明了?” “我也不知。”楚寒镜歉然说道,“这些都是主人告诉我们的。如今天地之间到底怎样,我们也都不清楚了。” 楚碧痕插话:“伏羲因为不满人世间种种事情,因此带领众神自建木天梯上天,建立云顶天宫。后来不周山折,天地倾覆,洪水泛滥,三位皇者才齐聚洪崖境,议论补天之事。” 她说着,满脸骄傲,“主人炼出五色石,交给女娲补天,对人族的兴旺有极大功劳。” 紫英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三位神祗并不融洽?” “是道不同吧?”梦璃说,“伏羲大帝偏向神族,女娲大神爱护人族,神农大帝兼爱,又十分看顾兽族……而妖族则另有信仰,除去妖,世上还有魔,更是只信奉自身的力量。” “女娲爱护人族?”楚碧痕突然冷笑出声,“哈哈,这话还真有趣!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些所谓的‘神’里,除了主人外,没有一个是好的!” “碧痕!”楚寒镜打断了她,“不错,神明确实各有立场,我们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上万年前的一些旧事……” “告诉我们吧!”菱纱急切,“这些事情,根本没有人知道,哪怕是上万年前的事我们也想听。” 楚寒镜无奈,轻叹一声:“天地大爱,繁衍万物,有神族、人族、兽族、妖族、魔族、鬼族。在上古之时,人族力量低微、人数也少,因此并不为神族所看重。可后来,人族出了一个蚩尤,他手持始祖剑,竟然砍伤了伏羲。” “什么?”四人极受震荡,其中慕容紫英尤为震惊。在他的意识里,万民是第一位的,也就是说,人是第一位的,而神明护佑人类。他没有想过,人与神也可能对立,甚至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伏羲与女娲早有不合,此时伏羲定要灭蚩尤全族,女娲却极力阻止。那会儿不周山事件早已过去,其余六位神明却都在伏羲麾下,女娲根本不敌,因此不得不带着龙渊部族的人与女娲部族的人躲入地界,从此幽居地底。而主人……主人后来在与伏羲的争斗中落败,更是再无音讯,从此天下变成了伏羲一家的。” 梦璃问:“九天玄女娘娘,不知在如今的神界是何地位?” 楚寒镜摇头:“我没有听说过此人。” “你傻了,姐姐。”楚碧痕突然说,“忘了么,伏羲手下有一位神明,自号西王母,她的亲信是三只凶鸟,一只叫青鸟,一只叫玄鸟,还有一只叫素鸟吧?后来化形成女子,便叫青女、玄女、*,他们说的一定是那只玄鸟了。” 慕容紫英震惊道:“这绝无可能,本派九天玄女娘娘怎会……”怎会是一只鸟? “具体是不是我不知道。”楚寒镜说,“不过如果是她的话,那她应该是没有脚的——她是凶鸟化形。” 楚碧痕大概是上万年没有和外人说过话,此时滔滔不绝:“西王母是兽族的一位神明,她原型大概是某种和老虎豹子相似的凶兽,因此化形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蓬虎齿,后来才慢慢变成美人儿。她手下的三只青鸟十分有名,听说玄女和*还曾经教授你们人族的黄帝房中术呢——就是不知道黄帝若知道她们的本体,心里作何想法。” “咳。”楚寒镜瞪了妹妹一眼。 韩菱纱糊涂了:“不是说蚩尤被伏羲大神灭族,怎么又和黄帝……?” 楚碧痕说:“你以为伏羲会自己上阵打蚩尤么?他又不傻,自然要扶植人族领的,也就是黄帝了,你们人呀,最擅长自己打自己。” 楚寒镜也感慨地微微摇头:“蚩尤本人战斗力极强,无人能擒,因此伏羲亲自上阵,所以才会被砍伤……后来蚩尤化魔了。” 云天河道:“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也许吧,我们是不知道了。” 楚碧痕说:“兽族若要修炼的话,那么第一步是进化成妖,拥有本命法术,然后才能自妖修炼为仙。而自妖为仙,又是一个颇为艰辛的过程,需要经历许多劫数。每五百年一次的天劫,几乎是要把妖往死里整啊……”她颇为嫉妒地看了四人一眼,“也只有你们人,在修炼之路上才是走得最顺的,上天特别眷顾你们。” “咦,”菱纱问,“上天难道不是最眷顾神族?” “怎么可能?”楚碧痕嗤笑,“我上次都和姐姐说,这世上不能繁衍的生物都是残缺不全的,比如骡子。而神族他们天生无法繁衍,一旦交合,立刻失去灵力精气而亡。” 紫英问:“那他们是怎么存续至今的?” “用神树果实做出来的。”楚寒镜诚实地说,“伏羲之所以迁移上天,一部分也是为了搬到神树边上去。” 云天河恍然大悟:“原来神和仙不同啊!” “所以,如果那个什么九天玄女真的是你们门派的神明的话,你可要小心了。”没有理他,楚碧痕幸灾乐祸地说,“她原本是兽族凶鸟,后来在昆仑山上瑶池中修炼化形,成为妖身之后又随着伏羲迁往天上,因此才成仙。你想想,一个这样经历的仙,会对你们人族有多少好感么?” 紫英脸色十分难看,依旧辩解道:“九天玄女传下道术,因此本派祖师才得以创教……” “她本来就是个传信儿的。”楚碧痕摇头,“还不知道传的是谁的意思呢。”

96梭罗 第九十六章 梦璃屈膝:“谢谢你们告诉我们这么多。” 楚碧痕说:“不用谢——只要你们进去帮我们把那颗炙炎石取出来就行了。” “好。”梦璃答应,“我真的希望你们能修成地仙之身……” 楚寒镜没有说话,一双眸子忧伤又凄凉,还带着些难言的希冀之意。楚碧痕微笑着,故意不看姐姐。在走进去之前,梦璃又回头问了一句:“若是要九天玄女更改主意,应该去找谁?” “这……”楚寒镜沉吟,“那必定是天帝伏羲了。” 梦璃摇头,楚寒镜又说:“除他以外,恐怕只能找西王母,她是玄女旧主,能号令玄女。” 韩菱纱问道:“西王母又在何处?” 楚碧痕说:“西王母自然住在昆仑山的瑶池,那是她的道场。你们若真找到了西王母,说不定还能讨得一粒不死药呢——当年后羿曾向她求来两颗不死药,后羿之妻嫦娥偷服,便身轻奔月。” “不死药!”菱纱倒抽一口冷气,两眼放光,“这种东西、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好了,我们也说得够多了,你们先进去把炙炎石取出再说。”楚碧痕笑着催促。 四人穿过妖兽遍地的炙焰洞,又和身型巨大、凶猛无比的熔岩兽王打了一架,这才取出炙炎石。谁知回到月幽之境,却又生了别的变故。 柳梦璃把炙炎石递给了楚寒镜,坚持地看着她:“这块石头交给你了,该如何做,你自己决定吧。” 楚碧痕气得大叫,楚寒镜将炙炎石拿在手里,呆呆地凝视了半天,忽然含泪而笑。 她将炙炎石递给楚碧痕:“妹妹,你与炙炎石身合为仙吧。” 楚碧痕一下子呆了:“那、那你呢?”楚寒镜只是微笑不语,楚碧痕喃喃说:“你明明知道,如果我成为地仙,你就会死……” 云天河一惊:“什么?” “梭罗树只能有一颗果实,我们姐妹俩也只有一人能化为地仙。”楚寒镜平静地说,“只是哪怕与炙炎石身合,也需要那人有善良的心性,否则的话同样无法成功。妹妹,你需记得。” 云天河说:“既然这么危险,那还不如不要成仙了。” “宁可幽闭而活着,不如自由地死去。”楚寒镜看一眼妹妹,“碧痕,你自己下决定吧,不管结果如何,今日也该有个了断。” 楚碧痕复杂地看着楚寒镜,突然一咬牙:“好!我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成与不成,只看天意!” 四人隐隐觉得她做的不妥,然而却连阻拦的话都说不出来。 月幽之境里,楚碧痕吞下炙炎石,凭空而起,身形渐渐虚渺,而巨大的梭罗树瞬息花开、瞬息凋零,结成一颗冰寒无比的果实。楚碧痕的指尖变得透明,她双目大睁,最后看了楚寒镜一眼,碎裂为一点一点的光芒,就那样湮灭无踪。 “她失败了……”倚靠在梭罗树干上,楚寒镜双目含泪,无声地展开双手,仿佛要给妹妹一个拥抱。 紫英下意识握住了梦璃的手,而菱纱也是紧紧抓着云天河,四人面面相觑,都是神色惨然。 楚寒镜反而安慰她们:“你们不要愧疚,这本来就是我们两姐妹自己的事情,如今也是求仁得仁。这颗梭罗果,就算我们的谢礼吧。真的,我真的很高兴,原来在面对炙炎石的时候,我能把它让给碧痕;而碧痕也有那个勇气,用生命做一次赌博……今天,我和她都做到了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她的身形也渐渐消散了。 “我们一定能回到主人身边吧?……永生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你们想找西王母的话,可以去问昆仑山的山神……” 月幽之境变得空寂无人,幽幽的蓝色光芒无声溢出,这个冰冷的空间里,呆久了真的会让人疯。 “不要伤心。”紫英低声说,环着梦璃的肩,“只怕知道结果,她们还是会重来一遍的吧?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最后我们都要面对这一天,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梦璃望着他俊美到极点的脸庞,点头无语。是像紫英这样,勘破了生死关卡,所以最后才能成就仙身吧?而那些执着于性命久长的修仙者,最后反而不能如愿。 命运就是这点奇怪。 走出去的时候,梦璃按着菱纱的肩膀安慰她:“没事的,等把三寒器集齐了,我们就去找瑶池西王母娘娘。”菱纱蹙眉:“她真的会给我们不死药吗?”梦璃淡淡一笑:“她不给,我们还可以去鬼界改生死簿。” “什么?”菱纱吃惊,“这怎么可能?这、这……” “到时候再说吧。” 菱纱看着梦璃,只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回到山上,明垣迎面冲过来大叫:“紫英师叔,紫英师叔!” 紫英奇怪:“生何事?” “有人说韩菱纱是个女贼!”一大帮弟子围了上来,个个气愤万分,嚷嚷着要将韩菱纱逐出门墙。而云天河立刻挺身而出、维护菱纱,双方几乎兵刃相向。 自从云天河、韩菱纱、柳梦璃、云江烟四人来到山上后,屡次不尊门派戒律,又一向特立独行,再加上几乎拐带了众人心目中的男神慕容紫英,早已激起民愤。云江烟早就脱离了组织,还算好些,云天河他们三人就是大家眼中钉肉中刺了。 很多事情,如果没有人挑起,那就不叫事。琼华派中弟子莫非个个身家清白?这当然不可能。只能说云天河三人毫无根基,一步登天、锋芒太露,长久遭人忌恨。 这次嚷嚷出来,韩菱纱的名声坏了,以后如何能在仙山上生活?紫英喝退弟子们,尚且在建议去找掌门澄清。梦璃和菱纱对视一眼,却都知道:离开的日子已经要到了。 这就好像在国外的中学里一样,卷进丑闻,校方总会劝退的。主要是再待下去也没意思。 正在这时,璇心突然跑了过来,喝道:“列位弟子听令,这是掌门手谕!” 众人肃立,听她一字字道:“云天河、韩菱纱、柳梦璃三人于本派有特殊贡献,资质既佳、为人亦诚。众位弟子不得随意编排诽谤、损害同门名誉,有违背者一律交由慎法长老处置!” 下面立时议论纷纷,璇心把手谕一收,板着脸道:“掌门都说了,不许污蔑同门,你们在胡说什么!真想挨罚是不是!” 她一吼,众人没趣,也一个个的散了。菱纱感激:“谢谢你,璇心……更要谢谢掌门,她在哪里?我去拜谢她。” “不用了。”璇心摆手,“掌门在闭关呢。她最近事情忙,也不是很顾得到你们,你们不要生气。” “不会不会。”云天河一笑,“上次我还说她太小气,是我们想错了~” 璇心微笑。夙瑶就是有点目光短浅,也不想想,把主角四人组赶下山去于她有什么好处,她自己还指着人家的望舒剑呢。还好自己跟她细细一劝说,她听了。 五人往剑舞坪走,璇心若无其事地说:“你们为玄霄找三寒器找得怎么样啦?” 云天河大惊:“你怎么会知道?” 璇心笑道:“就许你们和玄霄做朋友么?我也是他的朋友呀。” 云天河信以为真,答道:“我们已经找了两件,只差最后一件了。” 紫英说:“今天先休息一下,第三件明日去找吧。” 几人答应后各自散开。梦璃满怀心事地往自己的房间走,紫英若无其事地跟着她走了一截,突然说:“早就说了,带你去采制香的花,结果一直没有功夫,不如今日去吧。” 梦璃略微低头含笑,鬓挡住了侧脸。紫英道:“怎么?……莫非你累了么?那就算了。” “不会。” 两人并肩而行,衣袖都是宽大的,摩擦间没有任何异状,可是梦璃只觉得手心微微一热。她睁大眼睛看了紫英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两人看上去那么光明正大,可是他却悄悄牵着她的手。 有一种爱是天上的爱,在那段日子里,整个人都是灵性的,感觉世界都生动起来。 从大桥上走到后山的醉花荫,那里垂坠着大片大片的紫藤花,粉紫的、浅绯的,罩得天地如梦似幻。 “紫英,知不知道我最喜欢自己哪点?”梦璃靠在一棵凤凰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支蒲公英,轻轻吹散,忽而抬,看着紫英说。 “嗯?”紫英莫名。哪有人自己说喜欢自己的。 “我喜欢自己从来不妄想。”绝不会妄想,这样的日子能长久存在。爱情要么热烈,要么持久,从没有两点并存。 这样全无头绪的话,紫英却完全明白。他静静看梦璃一眼,神色并不赞同。梦璃的笑,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笑,紫英不同,他相信人间大爱,相信光明的未来,相信一切正义的明朗的东西,他永远带着希望。 紫英取下一截草芯,教梦璃吃凤凰花心的花蜜:“这还是夙莘师叔教我的。” 花蜜非常清甜,可是只有一点点,刚尝到味道意外地就没有了。梦璃一边笑,一边又失望。“夙莘师叔?就是我们上次在陈州遇见的么?” “是啊,带着偃师的那个师叔。”紫英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叹息,“真不知掌门为什么把夙莘师叔逐出琼华派?” 这个问题梦璃也不能回答。两个人在醉花荫中且走且停,聊了许久,最后梦璃问紫英:“前阵子听长老讲课,在议论修道之人的本心。紫英,你的本心是什么呢?是斩妖除魔,保护民众?” “不。”出乎梦璃意料之外,紫英这样说,“是剑吧。从小我就特别爱剑,后来跟着师公上山,和剑接触得更多。至于斩妖除魔、保护万民,不过是我对剑的一种理解而已。” “说到保护他人,其实慕容冲也保护了其他人。他保护了清河公主、保护了慕容家许多族人,但他的生存方式,我总觉得太委屈了。” “人不应该评价其他人的生存方式。但我以为,宝剑不该污其锋芒。” 梦璃说:“如果你是慕容冲,会在一开始就和苻坚玉石俱焚吧?” “是。”紫英点头,“慕容冲很不容易,也非常值得敬佩,只是我不会选择他的路。” “我知道。”梦璃握住他的手,“如果我是道韫,我也不会嫁入王家,我会出家做女冠。” “不说这个。”紫英摇头,“上次说,要给你铸一把剑,如今材料也收集齐了,今晚开炉吧。” 星光如芒。承天剑台上只剩下紫英和梦璃两人,炼铁炉中的火焰在跳动,给紫英的面庞镀上一层温暖的淡红,那种感觉,就像冰雪上覆盖了霞光一样。 名剑需要千锤百炼,叮叮的打铁声中,紫英始终庄重地站着,毫无吃力或者厌烦的感觉。在这样铸剑的过程中,他像是与那把宝剑合二为一了似的,一起跃入剑炉融化、一起在水中冷却、一起在捶打中脱胎换骨、一起变得坚不可摧。 在这种炽热中别有沉默的力量,别有惊心动魄的美,梦璃这才知道,为什么打铁的嵇康会被那么多人欣羡仰慕、狂热追随。 表面上坚不可摧的冰雪千里,和内心里埋藏着的熔岩火山。 她问:“紫英,你会弹琴吗?”紫英点头。 “《广陵散》呢?” 紫英说,“嵇康之后,《广陵散》已绝迹人世。” “我会。我教你好不好?”梦璃柔声说,兴高采烈。 紫英也不多问,点头答应。约定永无止境,一个接着一个地期盼、等待、实现,最后一生就过完了。紫英挨着梦璃坐下来,说:“这把剑铸成后,叫什么名字?” “它是什么颜色的?”“冰蓝色吧,和这时候星辰的颜色差不多。”“是么?那就叫霄河剑。”“霄河剑?有何寓意吗?”“玄霄和天河……呵,我说着玩的。月上云霄,天悬星河,就和此时的景色一模一样。”“好。” 而在不远处,璇心看着他们,倒抽了一口冷气。 紫英背负剑匣,坐着也姿态端庄。而梦璃抱膝侧,大家闺秀式的娇俏婉约。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剑池就像在他们脚下似的,粼粼生波、甘露含辉。 她气得直冲到剑舞坪云江烟的房间:“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知道什么啊我?”云江烟跟着她走出来,一脸不满。 “紫英和梦璃居然凑成了coup1e!” “真的吗?”云江烟蹙眉,表情似笑非笑的古怪。“我不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总比和你凑好吧?” “这还真是,”璇心胡乱跺脚,“他们怎么就内部解决了呢?这不是资源浪费吗!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云江烟冷眼看着她,漠然不语。 “这根本就不合适,她马上要回妖界了……对了,你说这么一来,柳梦璃还会回妖界吗?” 云江烟慢慢摇头:“我不确定。” “如果柳梦璃不回妖界……如果柳梦璃不回妖界……”璇心踱来踱去,突然惊喜,“那婵幽死定了,没有云天河帮忙,玄霄一定会灭了妖界的!” “这又有什么用?不管灭不灭妖界,琼华别想逼近昆仑天光,一旦过界,神界一定会把他们打下来。我问你,不是说好了基于同乡情谊,到时候一起下山、从名册上消去名字,免受波及?到底什么时候动身?” “我不想下山。”璇心冷冷说,“上山前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上山后又过的是什么日子?仙家子弟,过得比贵族也不差很多,甚至还比他们自由。现在你让我回去?还回得去吗?” 云江烟叹口气:“那也比死在这里强。” “我知道你的打算,你希望凭借在这里学到的一些东西,下山后去做带仙术加成的衣服,在凡间卖出高价。”璇心说,“但我不会离开这里的,这里就像我的家……” “少来,不过是因为在这里有人捧着你而已。”云江烟直截了当,“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想要琼华派一直存在下去,其实挺简单的。”璇心一笑,“只要在琼华飞升之前,让双剑不能如愿驭使不就得了?” “你疯了!你想杀了韩菱纱!”云江烟大骇。 “你胡说什么!”璇心也是大怒,“我怎么可能杀得了女主角?气运一说,是白说的吗?根本不用让韩菱纱死,只要告诉他们真相,他们一定会想法子阻止的!他们可是主角,肯定有办法!” “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云江烟慢慢点头,“也还算合理。但我不管这些,过几天我就下山了。” “唉,多带点东西,特别是各种宝石。”璇心叹口气,“我们要活下去,多么不容易……这世界也许还有别的穿越者吧?但是如果不是像我们这样为生活所迫,谁还会在这时候上琼华派找死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言。

97吵架 第九十六章 那一晚的月色是皎洁的。云天河和韩菱纱遇见了为璇玑捉夏鸣虫的怀朔,紫英和梦璃在承天剑台并坐,云江烟与璇心在剑舞坪措辞激烈地谈话,而禁地里也有两个人在满怀敌意地交流。 “听璇心说,云天河他们三人已经找到了两件寒器。”夙瑶高髻宫装,娟秀的眉轻蹙,“你也快从这里出来了罢。” “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玄霄神色不善,“我也还记得,当年是谁将我关在这里的。” 夙瑶面无表情:“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我只问你,妖界马上要来了,你到底作何打算?” “等我从冰里出去再说。”玄霄语气倦怠,“现在计划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哼,现在临阵怯了场,之前十九年你在做什么?女人就是女人。” 夙瑶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之色,也放软了语气说:“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琼华派的壮大……望舒剑已然苏醒,此次双剑并出、网缚妖界,定然要报师父身陨之仇!” “呵,”玄霄冷笑,“既然这样,你自己去吧,这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 “你——” “你是想着妖界的紫晶石吧,夙瑶。”玄霄冷冷说,“自从十九年前那场大劫之后,琼华门下人才凋零,新进的弟子们修为迟缓,整个琼华派可以说并没有能挑大梁的人。就你这点资质,居然也能算得琼华派武力最高者。” “不错。”夙瑶沉默了许久才表示同意,“长老们或故去、或隐居,我们这一辈的同门又各自飘零。以琼华现在的状态对上妖界,还真不知谁胜谁负!玄霄,就算我们不报仇,难道妖界不想着报仇么?这个梁子早已结下了。就算这些都不论,周围的修仙门派都看着我们呢!身为修仙门派中的执牛耳者,琼华怎么能退?” “你怕什么?我还在。”玄霄的声音冷硬如铁,“琼华虽然负我,我难道就能看着它衰败?” 夙瑶侧不看玄霄,神态复杂而悲凉。 满座衣冠犹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谁知道她的难处和煎熬?琼华派中弟子都说,妖界是主动来袭,他们要为保卫百姓而战。知情的上一辈弟子也有来向她嘀咕这件事的,但夙瑶放出这种谣言,只是出于害怕。 上一次,精英遍出的琼华都败给了妖界,太清真人死在妖界之主手中。这一次,这样子的琼华能胜么? 她并不怕死,只是怕败。 而现在,能和她并肩作战的人只有玄霄,她并不喜欢玄霄的性格,却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强者。 第二日,云天河他们四人下山去巢湖寻找鲲鳞,而云江烟向夙瑶自请下山,夙瑶将她自弟子名册中清出。云江烟刚刚御剑离开,元亦就入内禀告夙瑶:“云师妹,哦,不,云江烟留下了一封书信,托弟子转交掌门过目。” 夙瑶一怔,取过绢帛一看,那竟然是一封血书。 “掌门容秉: 以双剑之力托引举派飞升,此事绝不可行。成就仙躯不过是修行过程中的一步,神仙并不能凭虚御空、然物外,天帝伏羲也不会容许这样的行为。而一旦降下天罚,则琼华派举派皆休,万年基业毁于一朝,倒不如清心守成、努力修行。 我写下这封信,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也不为了任何可能的目的。或许我的提醒不会有任何用处,或许你们会把它当作胡言乱语。但就我所见,对琼华派中大部分弟子来说,修行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并不希冀从中得到什么,并不是一定要成就仙身。 请放弃这个计划吧,许多人会得以保存性命。或者,就算一定要施行,也预先做好最坏的打算,为琼华保留一份基业。 云江烟再拜顿。” 夙瑶脸色急剧变幻,那刺目的一个个血字,激得她太阳穴突突跳动。她冷冷嘱咐元亦:“若有人来寻,一概不见,就说我在闭关。”接着迅往禁地而去。 自巢湖往下,是传说中的古国居巢国遗迹。在人意料之外的是,此地竟然已被妖怪占据,成立了新的妖怪国度。渔民传言,水下有妖怪聚居,常会将人卷入其中。 紫英一听,立刻就要下水除妖。 四人下去后,他取出长剑:“妖气重重!果然是妖孽聚居之地!” 梦璃忍不住道:“紫英,你先把剑收起来好吗?我看这些妖并没有恶意……” 紫英眉头微蹙,神态严肃地说:“妖本身即是恶,难道还会存有善念?” 梦璃抿着唇看他,神色很不高兴。云天河说:“也不一定吧,像我们在女萝岩遇上的几只妖不就很好……” 紫英一听,十分意外。他自己曾去女萝岩除妖,没想到云天河他们却也去过。但转念一想,女萝岩就在寿阳城外,他自己到寿阳城也走过几遭,却把寿阳城的柳梦璃小姐忘得一干二净,简直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不由得有些心虚,当下沉默不言。 菱纱赶紧调节气氛:“这里灵气这么充裕,会不会鲲鳞就在里面呢?现在和他们翻脸可不大好,不如我们先进去打探打探,紫英你留在外面吧?” 紫英说:“不必,我陪你们进去。” 梦璃不做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个世界妖族和人族本为大敌,斩妖除魔当然不是坏事,只是也得看对象。君不见就算到中日这样的对立关系,日本人里也有亲华派呢,你把人一竿子打死算什么事儿呢。 可偏偏她喜欢这个固执的年轻人。 四人往里走,就那么巧,迎面遇上在女萝岩里的槐米、槐枝几兄弟。小槐妖扑过来要给父母报仇,而紫英也是毫不客气要斩草除根。 云天河情急之下拦住紫英:“紫英,住手,他们是朋友!” 紫英也是大怒:“可笑!人和妖怎能做朋友?” 少来了,你女朋友还是妖呢!梦璃试图好言相劝:“上天有好生之德,紫英,他们尚且年幼——” 紫英蛮不讲理:“就算现在年幼,长大了一样要害人!” 槐米反驳,云天河帮着槐米他们讲理,双方越吵越凶。就像当年痛打苻坚时那样,梦璃怒从心起,上前拦住紫英就说:“你要杀他们,先把我杀了好了!” 这话说得太重了,紫英愕然:“梦璃,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了?”梦璃背转身,“反正我今天不许你杀他们,你要杀他们,我们就分手!早断早好,彼此还留个好印象,省得日后想起来你嫌弃我。” 她话中的深意紫英自然弄不明白,一下子气了个倒仰:“你倒把他们看得这么重要……”再一看云天河和韩菱纱对槐妖的维护姿态,愤怒地一甩袖,“看来奇怪的倒是我!好,我不杀他们,我走!今日就此别过!” 他转身走了,韩菱纱目瞪口呆,喃喃:“这、这,怎么会这样?……” 再一看,梦璃用袖子遮着半张脸,目中珠泪已是纷纷而下。云天河和韩菱纱都慌了手脚,天河说:“梦璃,你别伤心,我替你骂紫英去。” 菱纱拉住他:“哎呀你别添乱了!这,梦璃,紫英他也是一时气话,心里还是在乎你的,你先别哭……” “没事。”梦璃强忍悲意,“我们先去找鲲鳞吧。” 这边出了乱子,那边却有意外之喜。几只小槐妖看梦璃他们这么维护妖,甚至为之不惜和恋人分手,感动至极,积极主动地找长老要来鲲鳞,给了他们。 槐米说,这几天有巨大的岛从巢湖上空飞过,因此湖中才会有漩涡。渔民不慎之下,很容易就会被卷入其中,他们妖怪非但不伤人,反而会救助的。于是梦璃说,要回寿阳城一趟,请裴剑布告示,让渔民近期不要出来捕鱼。 三人上岸后,四顾之下只觉得分外凄凉。小雨依然在缠绵地下着,水中波纹依旧层层泛开,四处的巨鹰在树上盘旋,只是教他们法术口诀的人却因为生气,要和他们陌路相向了。 梦璃一语不,天河和菱纱更不敢说什么。 走出百翎洲,梦璃站住,轻声说:“云公子,你能否将望舒剑借我用几日?” 云天河大为意外,但也不说什么,解下来就递给她:“你拿着用吧,不着急还我。” 梦璃笑笑,取出冰蓝色的霄河剑:“云公子无剑防身也不行,先用着这一把霄河剑,好吗?……我可能要过一阵子才可以把剑还你。” “霄河剑?”云天河颇为新奇,“暗合了我与大哥的名字呢,哈哈,没事,梦璃你拿着望舒~” “此外,菱纱,天河,”梦璃下定决心,认真说,“回寿阳之后,我应该会去建康一趟。” “去建康?哦,是看你爹娘么?”韩菱纱想想,“那也可以,不过尽快回琼华派啦。” “不,这两个月,我都不会回琼华派了。” “什么?”菱纱大吃一惊,“为什么啊?就因为和紫英吵了架?” 梦璃摇头,想想却又不说什么。韩菱纱只以为她是默认,急得跺脚:“这怎么可以?紫英他也就是一时脾气冲了点,现在肯定都已经后悔了。” 梦璃说:“我非去不可,菱纱,其中缘由,我日后向你解释。对了,如果你们来找我,记得是建康谢府。” “这……好吧……” 梦璃抱着望舒御剑而去,菱纱叹气,顺便还教训云天河:“看看梦璃,对望舒剑多珍惜啊,御剑都不用它。唉,紫英……算了算了,我们先回去把两件寒器给玄霄。” 云天河因为第一次和人吵架,还是和慕容紫英吵架,一时颇为失魂落魄,听菱纱说话都只会呆呆点头。 菱纱柔声问他:“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闷闷不乐的,是不是……还在想紫英的事情?” “菱纱,刚才那样,就叫‘吵架’吗?”云天河答非所问,“我听说,吵过架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怎么办?我还是把紫英当朋友,不想和他一辈子不说话。” “唉,我也很慌啊,等下见了紫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菱纱无奈地看着远处的昆仑山,“我想,梦璃才是真正难受的吧?可她还要为了百姓操心,到了柳府,为了不让别人担心,又要强颜欢笑……” “嗯,吵架真的很不好。”云天河说,“菱纱,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吵架。” “傻瓜。”菱纱低头一笑,“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得好呢?也只能努力罢了。” “好,那就努力。” 结果回到山门处,菱纱突然惊呼起来:“天河,梦璃她说要找她,去建康谢府?” “是啊。”天河挠头,“不应该是柳府吗?” “天呀,紫英这下完蛋了!”菱纱又急又惊,还有几分莫名的兴奋,“梦璃一定是回头去找谢琛了啦!这可怎么办?”

98望舒 第九十七章 还没等这一对小情侣讨论出个结果,璇心已经从山门内冲了过来,直拉住菱纱:“你们知道云江烟今天下山了吗?” “哈?”又是一个大消息。 云天河惊问:“她是离开琼华派了?为什么?” “我不关心为什么,我只关心她这个小蹄子到底和掌门说了些什么!”璇心咬牙切齿,“我就知道她不省心……” 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面相变换不定,过一会儿对云天河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么,我全部告诉你吧?” 本来急着要把两件寒器给玄霄,此时却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韩菱纱也是神色郑重,三人走到一边,就在广场上九天玄女像的下方说起话来。 “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玄霄曾经喜欢过你母亲夙玉。”璇心认真说。 云天河有些迟疑:“……嗯。我听凤凰花仙沐风说,他们经常一起去看凤凰花;玄霄每次说起我娘,情绪都不是很好。后来我告诉菱纱,她就猜测说,玄霄会不会是喜欢我娘。” 璇心面无表情:“夙玉真正爱的人,是玄霄。” “什么?”两人脱口惊呼,云天河急切道,“那我爹……” “你爹也知道这些事。”璇心简洁地说,“当年玄霄和夙玉共修双剑,两人情意暗生,云天青同时也喜欢上了夙玉。只是后来,在与妖界大战的时候,玄霄和夙玉生争执,夙玉就与云天青一起离开了琼华。” 韩菱纱惊道:“那玄霄不是伤心死了?” “伤心……岂止伤心?”璇心说,“羲和剑和望舒剑不能彼此分开。一旦分开,羲和剑的宿主就会阳炎入心,而望舒剑的宿主会被冰寒侵体,甚至双方到后来都会失去神志。玄霄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被冰封十九年的。” “那我娘也是这样死的了?所以她的墓室里才会都是冰块。”云天河脸色白,“她为什么要和我爹一起离开?” 璇心不语。谁知道夙玉到底是纯然自私、还是已经窥破天意? 如果只是为了心中的正义感而离开,那么真的可以称之为自私了。然而若是为了阻断琼华派将要到来的宿命,那么或可谓之‘勇’吧? 云天河沉默许久,韩菱纱担忧地看着他,最终他轻声说:“不管如何,我爹娘……对不起玄霄。” “这两把剑原来这么害人!”韩菱纱愤愤,“还要它们做什么。” 璇心说:“我今天告诉你们这些事,已经是违背了门派中的规矩,说不定会受到严惩。” “你放心,我们不告诉别人。”云天河干脆地说。 “好,我就怕你去质问玄霄……”璇心欣慰,“但我只是想请求你们,不要站在琼华派的对立面,琼华派待你们其实不差。” 云天河沉沉点头:“我大哥、还有紫英,都是琼华派的人,我当然要帮着他们。” 璇心欲言又止,韩菱纱说:“我们不过是普通弟子,说句冒犯的话,就算反对琼华派的一些举措,又能如何呢?最多说几句,实在看不过眼,离开也就算了,我们的想法没那么重要吧?” “你太低估自己了。”璇心轻轻叹气,“知道你们是什么吗?” “孩子的心性,绝佳的资质,强大的力量,无与伦比的运气,所以,一不小心,会伤害到一些人。” 璇心走后,菱纱担忧地望着云天河:“天河,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云天河说,“这些事情,大哥一定不希望让我知道吧?不然他也不会和我结拜……他根本就是不想涉及我爹娘,只和我这个人来往。” “你真的很了解他呀。”菱纱微微一笑。 云天河的面容是坚定的,带着看破人心般的智慧和包容:“所以,我也只和他交往,不管他的过去、来历、往事……大哥待我很好,教我凝冰诀、指点我很多事情,我也很喜欢他的人品性格,所以他就是我大哥!” 菱纱笑颜如花:“说得好!” “不过,紫英……”云天河又低落起来。 去禁地之后,云天河就告诉玄霄,自己和紫英吵架了:“大哥,你说该怎么办?” 玄霄的感慨却好像不是针对云天河的:“人既有七情六欲,彼此相处、生争执乃是常事。不过只要今生今世还能见面,就一定有挽回的余地。最怕黯然分别,从此天各一方,直至老死,就算想求得对方的原谅,也永远没有机会了……” 若在以前,云天河和韩菱纱根本弄不明白玄霄是什么意思。现在小情侣对视一眼,却心领神会:对方所说的,一定是与天河娘亲夙玉的那一番争执。 云天河忍不住道:“没关系的,大哥,我想那个人一定早已原谅了你,只是说不定,她也无法原谅她自己……” “你说什么?”玄霄一怔,“你……莫非从别处听说了什么?” “没有啊。”云天河睁着眼睛说假话,居然还似模似样,“就是,我是这么觉得的。” “是么?”玄霄自失地一笑,“以前年少气盛,曾经伤了一个人的心,等到许久之后冷静下来,才明白大错已经铸成,只是已经阴阳两隔,除非时光倒流,否则一切都是无解。” 韩菱纱默然不语,被玄霄的深情感动得死去活来。 云天河拙劣地安慰玄霄:“大哥,你待人这么好,她一定也觉得是自己的错,不会认为你错了。” 玄霄静静注视着云天河,眼中既有感动,也有哀伤。 云天河随便扯了个话题:“我和菱纱去看凤凰花,结果遇到了凤凰花的花仙,她已经由地仙变为天女了呢,现在上天了。她说,在很多年前就默默注视着你,已经喜欢你很多年了,只是一直不敢和你说话……” “当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还是菱纱问了她几句,猜到是大哥你。然后沐风就问菱纱,玄霄现在怎么样了。菱纱告诉了她实情,沐风哭得特别伤心,她说如果早知道,就天天来禁地看你……只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第二天就必须去天上。最后她去天上的时候,都是哭着去的。” 云天河一口气说完这件事,低声说:“沐风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不过我还是说出来了,大哥,很多人都很喜欢你的!” “是啊。”菱纱附和,“弄得我特别愧疚,这样告诉她实情,是不是扰乱她的道心了?唉,结果也谁都不敢说。” 玄霄震惊万分:“这……怎么会……” 被人喜欢着,终究是会给冰冷的生涯带来一些温暖吧,哪怕虚幻。是不是也会对无情的生活增添一些信心呢? “对了,大哥,三件至阴至寒之物,都已找全了。”云天河取出东西,“你看,这就是长老说的鲲璘和梭罗果。” 玄霄大为振奋:“好、好!我等这一日,已等了太久太久,天河,你帮了大哥很多,也帮了琼华派很多!”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以时机来说,确实分毫不差,这是否也说明了上天之意?” “时机?”云天河诧异。 玄霄岔开话题,告诉云天河和韩菱纱妖界之主的事情,两人信誓旦旦,一定给琼华派帮忙。 将走的时候玄霄才不经意似的提起:“天河,大哥尚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否答应?” 云天河爽快地说:“什么事?大哥你尽管说~” “你身上的望舒剑能否借我一用?我破冰而出,除了需要三寒器之外,还要羲和望舒阴阳之力配合。” 此话一出,云天河和韩菱纱却是脸色丕变。方才璇心一番话,给他们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修炼双剑带来的可怕后果,此刻怎能不惊? 玄霄敏锐道:“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云天河勉强笑了笑,“大哥,望舒剑可能近期不能借给你,我把它给梦璃了。” “梦璃?那个眉心有一点胭脂记的女孩子?”玄霄皱眉,“她要望舒剑做什么?” 云天河说:……我已经借给她了。” 玄霄问:“那她现在在何处?” 韩菱纱说:“她回家探亲去了。” “这……”玄霄沉吟,“天河,你可否将望舒剑从她手中取回?这把剑对我来说很重要。” 韩菱纱心中着急,几乎要抢先回答,却听云天河说:“她再过一个多月就会回琼华派,到时候再要不行吗?” “……”玄霄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如此也罢。” 云天河正要向外走,玄霄忽而又叫了他一声:“天河。” “嗯?”云天河回过头去。 “天河,你助我良多,玄霄永志难忘。” 云天河笑了:“我们都是兄弟了,帮你是应该的吧?”见玄霄神色感慨,云天河又说,“不过,梦璃也像我姐姐或者妹妹一样。” 出去之后,菱纱使劲拍打着云天河的肩膀:“喂你干嘛说最后一句话啊!” “嗯?”云天河挠头,“没说错啊,梦璃是像我们的姐姐或者妹妹~” “不是,这样一来玄霄会记恨梦璃的吧?”韩菱纱神色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会记恨……” “不会的!”云天河倒是一脸自信。 再出禁地,再次遇上璇心,这次她跑来跑去的就跟个疯子一样。看见云天河,她一下子扑过来:“柳梦璃呢?” “啊?你找梦璃做什么?” 璇心不语,本来打算抓住柳梦璃威胁婵幽的,这话我会告诉你们吗!她都已经去跟夙瑶告密了,柳梦璃就是当年云天青救下的那只梦貘! 璇心急切地说:“掌门找她有点事情,她到底去哪里了?对了,刚才在山门就只看到了你们……” “她回家了。”韩菱纱奇怪,“为什么突然找她?有什么事情找我们不就行了吗?”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璇心吁了口气,回想剧情,这时候梦璃应该在寿阳给渔民告示吧? “她这几个月都不回来了。” “什么?”璇心骇然,“为什么?” 云天河和韩菱纱没说话,看着璇心,略微戒备。 是的,梦璃才是他们最初的同伴,在梦璃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毫无疑问会站在梦璃这一方。就算是在紫英和梦璃中选择,他们也会选梦璃! 璇心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定是云江烟告诉了柳梦璃什么,一定是,这个阴险的小贱人……” 她嘟囔着跑了,云天河和韩菱纱往回走,低声议论。 “他们会不会派人去找梦璃和江烟?” “可能会。但应该找不到吧?柳家和谢家的人会保护梦璃的,而江烟的话,谁能知道她去了哪里?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了。” “菱纱,琼华派怎么怪怪的?” “你也觉得?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天河,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吧?江烟都走了,梦璃也离开这么久……反正这里也没有长生之法,修仙在哪里都可以进行。” “好,菱纱,我们三人在一起就行了,只是紫英……” “唉,紫英……他和梦璃怎么办才好?”

99找寻 第九十九章 既然已决定要走,云天河就把身上的琼华道服换了下来,与菱纱计划着,先下山去见梦璃一次,征询她的意见。 菱纱说:“梦璃当初上山,本来也是来这里小住。我们和她一说,说不定她也和我们一样退出琼华派了呢。” 云天河说:“嗯,在走之前还要再去见大哥一次。” 正议论着,慕容紫英突然推门而入。菱纱诧异:“诶,紫英你来啦,不是说掌门叫你们去开会,现在开完了?”她故作轻松,打算把吵架那一段事揭过不提。 紫英却急切地问:“梦璃呢?” 菱纱看他神气不同以往,竟然满面惊恐焦虑,心里也是大为惊讶,字斟句酌道:“梦璃有些想家,现在去探望父母了,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紫英脸色煞白,双目之中仿佛冒着一团火光,只是说:“她在寿阳么?我去找她!” “等等!”云天河一把拉住慕容紫英,“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找梦璃?到底出了什么事?” 紫英唇角紧抿:“我难道会害她?只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要和她确认一下……” “梦璃现在不在寿阳。”韩菱纱略微蹙眉,“紫英,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我们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你们吵架了……” 紫英脸色微变,沉默片刻才低声说:“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只是实在关碍甚大。”看着天河和菱纱关切的脸,紫英吸了口气,一字字说,“方才掌门说,梦璃是妖!”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也不相信,但他们说,梦璃正是妖界少主,如今的妖界主人婵幽是她的亲生母亲……而她之所以上山,就是听从了她母亲的指令,趁机拿走望舒剑的。”紫英毫无感情地说着,脸上的线条深沉而淡漠。 菱纱心思细腻,却一眼现紫英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样坚定的、握剑的双手,此刻却泄漏了主人煎熬至极的心思。她心乱如麻,下意识辩解:“这根本不可能,我们与梦璃一道上山,她要想拿望舒剑,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取!天河难道会不给她?她又怎会现在才……” “这么说,她确实带走了望舒剑?”紫英盯着菱纱,一字字道。 紫英对妖,那可真是宁可杀错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云天河和韩菱纱看着紫英身后的剑匣,突然心中寒。 “你……若梦璃当真是妖,紫英你又想怎么办?”云天河低声问,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不知为何也产生了一丝恐惧。 “现在想来,梦璃真的有可能是妖。”紫英紧紧咬牙,面上现出刚毅而痛苦的神色,“在大晋的皇宫里,我和她遇到那只狐妖,她就说梦璃和她处境一样,都是藏在人群之中的妖……后来在建康城外,那只英招也说梦璃与他勉强算得同类。还有后来在梦境中突然出现的白女子,她就是妖界之主吧?所以她对待梦璃的态度才那么奇怪。” 云天河愕然:“什么?” 韩菱纱喃喃说:“原来你和梦璃已经认识这么久了,紫英,梦璃是个好姑娘,你们俩之前这么好……” 云天河突然大声说:“就算梦璃是妖,那又怎么样?紫英,我问你,你要杀了梦璃吗?” 杀了梦璃! 紫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神色几乎称得上懵然不解。这样陌生的字眼,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耳中?这根本就……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生的事情,想都没有想过。 早就说过要保护你,那么,这一辈子就不会更改。 “我绝不会这么做。”紫英一字字道,“我只是要去找她问个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直以来,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若我不弄明白,真的一刻都没法安宁。” 紫英脸上有一种一往直前、百死不悔的坚决神情,云天河和韩菱纱也不得不屈服于这种神色。韩菱纱轻轻叹息着:“好吧,我们一起去建康找她……不管梦璃在经历什么为难的事,她也该告诉我们一声。” 紫英自身后取出一把长剑:“天河,我替你打造了一把长剑,你拿好。” 那把剑与望舒剑颇为相似,连颜色、形状都大致仿佛。“我早就想掌门或许会向你们收回望舒剑,所以替你打造了一把,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云天河高兴道:“谢谢你,虽然梦璃给了我霄河剑,但有这把就更好了!” “她把霄河剑给你了?”慕容紫英一怔。 看着紫英眉间惆怅之色,菱纱赶紧岔开话题:“这把剑有名字吗?” 紫英收回思绪,说:“剑的名字自然应当由主人来取。” 云天河想了半天,犹豫:“我想叫它‘天河剑’,可以吗?” 紫英自然无有不应。菱纱见气氛沉闷,说道:“说起来,梦璃的剑为什么要叫霄河呢?其实我觉得,叫紫梦剑不是也挺好的?” 云天河说:“是啊,要不待会儿见到梦璃,问她能不能把名字改掉~” 紫英明白,两位挚友仍然希望他与梦璃和好如初,只是今后到底能如何,仿佛已不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事情了。 ——————————————————————————————————————————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谢家原本就是宾客往来、络绎不绝的;自从打得秦朝苻坚大败而归,堂前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屋宇前方的梧桐树清影纵然摇曳,也不能完全遮挡丝竹管弦之声。屋内榻上躺着一个人,他面容俊秀、神气骄傲,只有被病魔折磨得过分苍白的脸色才能昭示出久病的脆弱。 突然帘矜一动,一位紫裙霞披的妙龄少女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谢琛原本闭目躺着,这时候强撑着坐起来:“梦璃,我刚才就说你不要自己去熬药……”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掌握火候。” 谢琛接过药一饮而尽,忽而轻叹:“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如今也不过是用你带给我的灵药续命而已,大概阎王生死簿上,我的寿数只到今年?” “胡说什么!”谢琛这话别人听着犹可,走近的谢道韫却是双眉一扬,厉声反驳,“连病都熬不过,还算什么谢家子弟?” 谢琛笑笑,神气依旧是骄傲的:“不管怎么说,杀了苻融,这辈子不亏!” 大秦出兵八十万,而大晋只有军队八万,正是谢琛一举击杀敌方主帅苻融,这才让敌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仓皇逃回长江北岸。 而苻坚想不到的是,长安城内也起了乱子,他的大本营早已被昔日的枕边人慕容冲占据。百般无奈之下,他竟然命人当众将亵衣赠给慕容冲,乞求他看在昔日恩爱之情上施以援手。 “他当时拒绝了。”照顾幼弟睡下,谢道韫与柳梦璃并肩而出,看着梧桐摇动的清影,她双目含愁,无声叹息。 “慕容冲说,这是苻坚最狠毒的报复,这辈子他再洗不脱那种羞耻,就算把血全部放干,耻辱也刻在骨子里……他说,除非站得比苻坚更高,否则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过去,永远只会说,凤皇儿曾为苻坚宠娈。” 亭台楼阁都是雕梁画凤,歌舞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席上尽是山珍海味、龙脑凤髓。可此地的王孙贵女,却没一个快活的。梦璃神色忧郁:“慕容冲是想要做皇帝么?” “是。他也快要实现他的愿望了。”谢道韫淡然说,“可惜……可惜……” 可惜慕容冲与谢道韫的约定,要就此成空了吧? “这傻孩子,竟然说等光复了大燕国,请我去做大燕的皇后。”谢道韫轻轻一笑,“这又怎么可能?他以为我稀罕一个皇后之位?” 也只有谢道韫才能有这种骄傲。 如果这两人之间有一个人会迁就,那只能是慕容冲,可他在皇图伟业中,还会记得当初的心思?连柳梦璃都表示怀疑。 谢道韫突然抬头:“天上是什么?流星?” 不是流星,是御剑的仙人。 绕过一丛竹林,在月下如霜的中庭里,紫英蓝白色的衣裾一闪。梦璃猝然停步,谢道韫诧异:“怎么了?” 梦璃犹豫:“道韫,你先回去吧,我……” 没等她想出理由,谢道韫善解人意地先走了。砰砰砰,心在奇怪地跳动。中庭地白,冷露无声。梦璃用手扶着一杆竹子,下意识绕过去看,那里空空荡荡的只开着一丛诛颜花。她略微失落地转过身来,恰好就撞进了紫英秋水一般的瞳仁里。 梦璃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结果正好踩上一处青苔,脚下一滑,紫英半扶半抱地接住了她。正在这时,韩菱纱拉着云天河走过来:“梦璃不就在这里?”一边说一边促狭地笑,心想自己还担心他们吵架呢,看这柔情蜜意的。 有这么一个插曲在,小情侣两个暗藏情意,对方的一举一动自己都恨不得藏在眼睛里记下来,接下来细聊的时候,谁还肯说那些伤人的话呢。 “对不起,紫英,我昨天不该那么说你。” “没关系——”紫英神态有些懊丧,“我确实脾气太急了些。以后应当注意改。” “好了好了,待会儿没人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对着磕头,一起磕三个,免得在这里你给我赔不是,我给你赔不是的。”菱纱边笑边说。 云天河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磕三个?” “笨!”菱纱瞪他一眼,“拜堂成亲的时候磕几个头?” “哦……是三个。”云天河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紫英温声说:“梦璃,你把望舒剑给我,我拿回去还给掌门。这本是琼华派的东西,妖界不日将临,羲和望舒双剑是抵挡妖界的不二利器。” “好。”梦璃一口答应,然后说,“不过,我们是把剑还给他们,不是把菱纱的命给赔上。” “什么?”韩菱纱震惊,“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女孩子惊奇的声音:“你连这个都知道?我早就说嘛,肯定是云江烟教唆你的!” 空气中像有什么融化了,出现一个眼下一点泪痣的女孩子,在她左前方,白衣潇潇、孤傲冷漠的玄霄现出了身形。

100承诺 第一百章 云天河惊奇道:“大哥!你怎么从冰里出来了?” 玄霄道:“我来取回本派望舒剑。” 韩菱纱脸色大变:“你、你们跟踪!” 璇心笑道:“百里之内,玄霄能感测望舒剑的方位,但过这个距离就不行。早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找柳梦璃,我们只是请你们顺便带个路而已。” 慕容紫英道:“梦璃,望舒剑和菱纱又有什么关系?” 璇心道:“也不知云江烟那小蹄子添油加醋告诉了你什么,还是我来说吧。羲和、望舒都需要宿主,否则剑身会陷入沉睡,灵力全无。望舒剑必须是出生于阴时阴刻、命中天水违行的女子——” 菱纱脸色一变:“我就是。” 璇心叹了口气:“很不幸,你就是这一代望舒剑宿主。” 云天河也回忆起来:“在石沉溪洞里,我一剑射中了菱纱,结果剑上就放出蓝光……” 璇心点头:“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云天河满面痛悔之色:“菱纱,我——” 韩菱纱喃喃道:“难怪我会时不时就觉得好冷、好累……刚到播仙镇的时候,我还晕倒了。现在想来,就是因为用望舒剑御剑飞行、动用了它里面的灵力吧?” 玄霄不耐道:“闲话休提。韩菱纱,你若还想好好活下去,就现在跟着我回琼华派,我教你驾驭望舒剑而不伤及己身。否则,就算不动用望舒剑里的灵力,否则你最终还是可能如夙玉一般,被剑气反噬、严寒侵体。” 紫英忽而道:“梦璃,你是知道了琼华派将以此剑对抗妖界,担心会损及菱纱身体,所以才携剑出走的吧?” 这是最重要的原因,除此之外,还因为不想琼华派飞升,以及自己也不愿返回妖界。就算这一世是梦貘,但我是人啊。 玄霄看过来,眼中杀气闪过:“梦貘——” 慕容紫英猝然拔剑,挡在了梦璃面前! “你——”璇心惊问,“紫英师叔,你可是琼华弟子,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拿剑对着玄霄?” 紫英不语,神色却无比坚定。云天河说:“大哥,你走吧,我们是不会把望舒剑给你的。” 玄霄脸色微变,一字字道:“你也要为了别人与我为敌?” “梦璃和菱纱不是别人。”云天河略微垂着脸,神色忧伤,“梦璃是我最好的朋友,菱纱是我喜欢的人……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保护弱小、善待女孩子。大哥你已经从冰里面出来了,那就好了;但我不会允许你杀梦璃、害菱纱。” 柳梦璃轻声道:“望舒剑,我们会还给你的,到菱纱不再是望舒剑宿主的那一天……” “让我再等十九年?”玄霄冷淡地一笑,“柳梦璃,或许你没有想过,琼华派和妖界的结不是你凭一己之力能够打开的!这次不成,十九年之后呢?三十八年之后呢?一百年之后呢?飞升是琼华派的梦想,只要还有人在,这件事情就不会停止!” 柳梦璃震惊地看着他。 “今日我必须取走望舒剑!”玄霄不耐,羲和剑出鞘,锵然剑鸣声中,望舒剑在梦璃袖中应和着嗡鸣起来。云天河大惊,再拦时已经不及,玄霄一招“羲和斩”呼啸而过,紫英猛地扑上去,用后背挡了一剑,望舒从梦璃袖中跌出,玄霄手一招,已经握住了望舒剑的剑柄。 菱纱惊呼一声:“紫英!” 玄霄略微蹙眉,剑芒闪烁间,他与璇心已然消失当场。 梦璃抱着紫英跌坐在地上,右手扣动手势,润泽的雨露无声平复了伤口,紫英脸色白,到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菱纱松了口气,过来帮梦璃扶紫英:“还好还好,没伤到要害。” 云天河望着玄霄离去的方向:“……大哥还是把望舒剑带走了。”他面色沉郁,“怎么会这样?是大哥变了吗?我……” “可能,玄霄还是惦记着琼华吧。”梦璃说,“出身琼华派的人,都对琼华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感情,纵然是厌烦、是嫌弃,也一辈子不能忘怀……”她凝眸看着紫英,“你……” 恰巧紫英也在说:“你……” 两人四目相对,也不知有多少复杂的情愫静静流过。 还是紫英先开口了:“你方才说琼华派飞升,是指什么?” “琼华派之所以攻打妖界,是为了获取梦貘一族所拥有的紫晶石,取得强大的能量后,牵引整个琼华派越过昆仑天光,举派飞升成仙。” “这……”紫英倒抽了一口凉气,“简直荒谬。修仙求道需要修行、炼心,按部就班,怎能奢望一蹴而就?” 菱纱道:“是啊,神仙怎么可能允许琼华派几万人都飞升嘛?那不是乱了套?” “举派飞升的巨大利益,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梦璃淡淡说,“妖界每十九年经过一次昆仑山。上一次,琼华派用双剑网缚妖界夺取紫晶石,梦貘与之殊死搏斗,双方死伤甚巨。而这一次,我想将望舒剑藏匿一两个月,等妖界经过之后再论其他……” “难怪!”云天河恍然,“难怪我把三寒器给大哥,他说什么时机正好。” 菱纱难过:“梦璃,我们不该来找你……” “没有的事。”梦璃安慰她,“就像璇心说的,玄霄能感应望舒剑,他若顺藤摸瓜地找到建康城,我又岂能跑得掉?就算我藏到别处,我爹娘总还是在这里。” 紫英一震:“琼华派不至于如此下作!” 梦璃望着他,笑容略微苦涩。紫英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难道一直以来,欺骗隐瞒、跟踪抢夺的手段,都可以刨开不算? 菱纱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琼华缺少一点正面的‘力’,不是吗,紫英?原来根本不是妖界侵害百姓,是琼华需要紫晶石而已……假如人人心里都有一腔正气,这样的事情在十九年前又怎么会生呢?这种荒谬的方案,根本就不会通过吧?” “紫英,你还是要回琼华派的吧?”云天河说,“我希望,以后琼华派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弟子,多想想其他人,多想想百姓,甚至多想想妖……而不要光想着自己修仙得道。天上就很有意思么?还不如在人间,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紫英抱拳一礼,神态极为郑重:“好,我定然为此倾尽全力……承君此诺,必守一生。”四人相对而笑,梦璃静静凝视着紫英坚定的面容,只觉得略微羞愧的心醉神迷。 他望着梦璃,忽然声音放轻了:“梦璃,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梦璃睁大了眼睛,突然觉得略微眩晕。 为什么、会这么幸福。又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但就算是假的,你又怎么舍得不答应。 “……好。” 紫英嘴角一扬,无声无息地微笑起来。那样的笑容,甚至是天真纯洁的,如同冰雪的融化,有泉水在心间欢快歌唱,他柔和起来的面容是如此动人,不能不铭记一生。 “好啊!”菱纱鼓掌欢呼,“这样真的很好——”她脑中一晕,眼前景色乱晃,突然就跌倒在地,人事不省。 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菱纱现自己已躺在了一方又软又香的床榻上,梦璃正坐在床头给被窝里添置熏炉。菱纱呻-吟一声:“我……我怎么了?” “你方才突然浑身冰凉,晕过去了。”梦璃扶着她坐起,依旧把被子细心裹在菱纱身上。 云天河神色愤怒:“一定是大哥用了望舒剑!他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去网缚妖界?”他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行,这是在消耗菱纱的灵力和生命,我必须去阻止他……” “且不说能否阻止得了,就算把望舒剑抢回来,菱纱的体质也只会越来越糟。”梦璃忧虑地说,“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天河和菱纱齐声说。 “去鬼界找云叔!当年,他满天下地找过阴阳紫阙,知道它们到底在哪些地方。如今我们只有去向他打听清楚,然后想法子找到阴阳紫阙中阳的一面,取来给菱纱服下,缓解她的症状。” “好!我们马上就去!”云天河磨掌擦拳,全然不把鬼界的艰险之处放在眼里。紫英却疑虑重重:“难道云天青前辈还未转世?就算能找到他,万一他没有阴阳紫阙的具体信息又该如何是好?” 柳梦璃镇定道:“若这个法子不行,那只有另一个方法:去求我母亲。” 韩菱纱诧异道:“柳伯母?——不是,莫非是……” “妖界之主婵幽,我的生身母亲。”梦璃说,“她身为梦貘一族的族长,手中资源很多、交游也广,一定有法子为人续命除疾。只是她厌恶人类,我怕我们的要求她不会答允。或者就算答允了,也会提出一些我们难以办到的事情作为交换。” 紫英问:“那又该如何进入妖界?” 梦璃说:“我可以进去,你们却会被结界阻挡,必须鬼界的翳影枝不可。所以,鬼界之行无法避免。” “这样啊,那我们快去吧。”云天河说着,问道,“梦璃,你知道怎么去鬼界吗?” “我来建康后,在道韫的引荐下拜会了五斗米教的张天师,他告诉我,要进入鬼界,从鬼城澧都即可。”

101澧都 第一百零一章 自从收到云江烟留下的那封血书后,夙瑶的心中就填进了疑虑之情。她本来也是中上之资,只是太清真人门下天才太多,所以衬得她黯然无光。只是人在世上能有多大的作为,往往看的不是那人的原始资本,而看其人是否有坚忍的心性。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积累和努力,让夙瑶养成了只相信自己的习惯。望舒剑既然被带走,妖界也不复降临,夙瑶在失望之余却又暗暗松了口气。 但玄霄的心性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时他意气飞扬、万众瞩目,一心要做出一番大成就大功业。他在冰里忍了十九年,如今却是再也忍不得了——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应骂名千载。 或者,说得文雅一点,生不能五鼎候,死即五鼎烹。玄霄骨子里,就是有这样枭雄的色彩。他生就是一个传奇,不能如夙瑶一般年复一年甘于平淡的。 人生是何其短暂啊,十九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红颜与少年各自凋零,谁又能想到会这么快?如果就这样寂寂一生,地下的祖师先辈们也会嘲笑的吧?他们有胆量提出那个可怕的、天才的计划,后辈却没有气量付诸实践? 梦璃向谢琛道别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提醒她的:“听你描述,琼华派掌门夙瑶与玄霄之间似乎有所分歧,或许可以此为契机,延迟琼华派飞升。” 明知对方是天才的将领,梦璃无奈地说:“但夙瑶也没法影响玄霄……” “这倒是。”谢琛沉吟片刻,依然建议道,“妖界之主婵幽必定不愿意看到琼华飞升,你不如去向她讨个主意。” “好。”梦璃深施一礼,“一直以来,多承你照顾。我走之后,你定要保重身体。” “你这次出行,才叫凶险吧?”谢琛淡淡一笑,“放心,若我死了,魂魄也会在鬼界等你的消息……”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谢琛勉强下床,隔着窗纱看她渐渐走远,再也不见。心爱的人,这一世就此别过。 四人御剑往鬼城澧都而去,本来各个满怀心事,情绪不佳。忽然菱纱指着云端:“你们看,那是什么?那人怎么长着野猫的身子,天啊,他身后还拖着一条尾巴!简直像狐狸尾巴……” “嘘。”梦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应该是吉神泰逢。” 那人面庞通红,含笑自他们身边驾云而过,对四人视而不见。 梦璃微笑道:“他好像醉了,应该是去别的神仙家喝酒了吧?” “泰逢是带来好运的神明。”紫英面色柔和了些,“此行一定能有所收获。” 澧都阴气特别重,居民也较别处更信仰鬼神术法。菱纱向路旁买药的道士打听:“大伯,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怎么才能进鬼界?” “进鬼界很简单啊。”那位自称在蜀山拜过师的道士干脆地回答,“午夜子时,你往城门口一站,再转过来就去鬼界了。” “那又该怎么回来?” “待第二天午夜,原地返回就是了。”道士看着菱纱,“小姑娘要去鬼界?我看你还是免了吧,阴气这么重、命格这么浅,好好在家将养着,别随处乱走啦。” 菱纱呼吸一窒,梦璃上前道:“以这种法子,能够进入无常殿么?” “哟,小姑娘竟然知道无常殿……”道士打量了柳梦璃一番,“若是要去无常殿,那用这个法子可不行,这么着只能去鬼界外围。” 紫英抱拳道:“您可否告知我等,该如何进无常殿呢?” “要进无常殿,自然要求守门人。”道士指了指澧都最显赫的建筑,“喏,去求丰都大帝吧,他老人家掌管阴阳两界往来。某在这儿提醒一句了,大帝他老人家最喜欢下棋,听说休与山上自盘古开天之后,便遗下一盘帝台之棋,若要求大帝开恩,不若去求这棋子。实在求不到,拿人间珍贵的玉石、象牙棋子来,也是可的。” 云天河感激道:“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哎,哎,慢着,”道士一笑,“我看你们是昆仑琼华派的弟子吧?实不相瞒,某自蜀山学得了天香续命露的制法,却不知如何制作晗灵果,老道教了你们这么多,便请你们投桃报李,也将晗灵果的制作方法赐予我可否?” “这……”众人哑然。紫英写下制法给了道士,他再三拜谢过才走了。 梦璃说:“我知道休与山在哪里,不如先去取了帝台之棋,再来拜会这位丰都大帝如何?” 四人在澧都逛了一转,买了广袖流仙裙并其他几种衣物的制作图谱,这才出。休与山并不在人间,乃是大荒中一处小小的仙山,休与山的历史还在黄帝与蚩尤大战以前,它又不与外界往来,因此里面的诸般物种仙妖,还是那个时候的。 梦璃他们走得颇为艰难,遇上白嘴青色身子红斑纹的毕方鸟,它就口喷三昧真火;遇上鸟雀头颅、鹿身子、蛇尾巴的飞廉,它就口吐怪风;又有一种叫屏翳的蚕一样的小东西,看见生人就洒下倾盆大雨。几人的衣服是仙家服装,水火不侵,然而头上身上却是十分受苦。 一直走到山顶,绕过一方岩石,才看见一处幽静的所在。一边是松林,一边是山泉,风过,松风如涛,又有山泉水叮咚而下。香草辟萝葱郁生长,有蝴蝶环绕着翩翩飞过,中央一处青玉案,上面摆放着一颗颗光润洁净、富于灵气的黑白棋子。 远处有一块山石突出,上面摆放着一具极大的古琴。山风拨动着琴弦,正午之时气流冲撞,竟然成曲成调,那乐声清越悲凉,十六只玄鹤翩翩飞来,拍翅清鸣,待曲尽才走。 云天河喃喃说:“这,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吗?” “不,这里没有人住。”梦璃摇头,指着一株辟萝,“它说,这里本来就是天成的。后来黄帝的小女儿瑶姬和精卫曾来此地下棋,后来她们也走了,就再没人来了!” 慕容紫英侧耳听了片刻,说:“这具松风琴,弹奏的是《清商》之曲。” 难怪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天然而美。四人驻足欣赏了片刻,拿走帝台之棋,继续赶往澧都。 丰都大帝殿就在澧都城上方,依山而建。他们随着香客一起走进大殿中,拦住一位在此地工作的小住持:“我们有礼物敬献给大帝。” 那人头也不回:“喏,扔那里吧。”四人见他指着功德箱,不免哭笑不得,紫英说:“我们是昆仑琼华弟子,欲拜见丰都大帝真身。” “琼华派的……”小住持沉吟,“那好,到后面大殿中来吧,若大帝心情好,说不得会光临此地。” 走进大殿中,迎面看见丰都大帝的巨大塑像,他脸色赤黑,面相凶恶,长着络腮胡子,身披红黑道袍,肃然端坐。 小住持说:“你们不若将请愿写下来,我转托大帝。” 紫英摇头:“不必了,我们想当面向大帝陈情。” 小住持走了出去,韩菱纱神色复杂:“……原来琼华派弟子的身份,这么好用啊。” “也不一定。”紫英说,“只是澧都就在蜀山脚下,耳濡目染听说过琼华派罢了,否则其他人也是不知情的。” 不管怎么说,身份这两个字,有的时候就是代表了一切。 四人点起一柱高香,向丰都大帝默默祈祷:“我等献上帝台之棋,求大帝允我等往无常殿一行……” 香还没烧完,丰都大帝已经出现了:“是谁烧的香,味道与别家不同?” “我们想请大帝送我们入无常殿。”紫英说着,双手捧着棋盘奉上,“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菱纱惊奇地一拉梦璃的衣袖,小声说:“小紫英居然还会送礼诶!” 梦璃掩口而笑,那当然,慕容紫英在门派里可是管事儿的好么,就算他自己不收礼,难道琼华派就没有需要向其他人送礼的时候? “哦,你们进无常殿做什么?”丰都大帝先不收,反而眯着眼睛问话。 “欲见一位前辈。”紫英答。云天河在一旁说,“去见我爹,他去世了。” “见先人……也是常有的事。难为你们诚心,如此也罢。”丰都大帝说着,收下了帝台之棋。菱纱还没高兴完就听这黑脸尊神说,“只是你们可有安然返回的本事?若没本事,倒还不如不去。” “那怎样算有本事?”云天河问。 “我一试便知。” 四人大叹倒霉,原来还是要打架。丰都大帝使出的招数颇为阴寒,菱纱简直都抵挡不住,后来慕容紫英一招“化相真如剑”,将丰都大帝衣带划破,他才停了下来:“算了算了,你们这功夫也还算不错,我送你们进去便是!” 他在地上划出一个传送阵:“站进去!” 紫英和梦璃是最后进去的,隐约听见丰都大帝的声音:“若非这小子身负大气运,我何必……” 鬼界的天是不祥的冷红,桥梁由巨大的骨节构成,河中流淌着暗红的岩浆。 紫英疑虑道:“梦璃,你听见丰都大帝最后说的话了么?此言何意?” 柳梦璃摇了摇头,看着紫英明亮的眸子,心软之下又是一笑,紫英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梦璃抬起右手轻掠左鬓乌,长袖滑下,露出手腕上宽宽的双金钏,紫英对女子的胭脂水粉、钗环打扮一概不懂,却也不免觉得梦璃确实十分美貌。 根本是从梦璃开始,他的情感世界才从混沌懵懂中走出,明白了女子轻颦浅笑、罗袖暗香的种种好处。 梦璃低声说:“大气运也只有这几个月,所以越要趁着这时候,把该做的全都做好,尽量避免可能的遗憾……反正再差,也差不过那样了吧?” 紫英一怔:“什么?” 梦璃握着紫英的长袖,认真说:“紫英,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绝不会离开你的。” 紫英低头看着她,半晌才说了一句:“有你这句话,我此生也没什么遗憾,现在让我死了,也是可以的。” 梦璃变色:“你怎么会这么说?” 紫英不语,只是摇了摇头。玄霄走后,他反复思虑,只觉得琼华派定然不会放过梦璃,而一旦掌门与玄霄下了杀手,她一个弱女子又怎能逃过?若到了那时,只有以自身替之,死在掌门手中,保得梦璃平安了。 西方的爱情是盛放的花朵,中国的爱情就是两朵花之间的微妙芳香。紫英和梦璃一个爱字都没有说过,甚至连喜欢也没有说过,可是彼此心意相通,已经可以互许生死。所以难免要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呢? 紫英就是剑,剑就是紫英……所以,她可以为了紫英而死,也可以为了剑放弃生命。 这才是全部的奥秘。

第102章 天青 第一百零二章 在鬼界无常殿附近行走,往来的尽是些鬼魂,有饿死的、吊死的、伤病死的,又有红纸马、尸童、道人,种种异状,不可胜数。 菱纱和一个鬼卒聊了几句,回头叹息道:“原来陈州城琴姬姐姐的相公早已经转世投胎去了……就是那个秦家公子秦逸。唉,还好他的小妾姜氏没有自杀,否则多冤啊。” 打听消息上,菱纱是最精通的:“我问了一转,他们都说,如果要见去世的亲人,那么不是去轮回井旁等着,就是去转轮镜台。另外,翳影枝在那边~” 四人走到翳影枝旁边,见有两个鬼卒正在看守,菱纱自告奋勇上前偷了几枝回来,于是这个任务就算完成了。到转轮镜台,天河在心中默念云天青的名字,而菱纱也试图请她大伯出来一见。 天河说:“梦璃、紫英,你们都没有想见的亲人吗?” 梦璃道:“我本来就是孤儿,被爹娘收养后长大的,没有其他去世了的亲人。” “咦,真好~”菱纱羡慕道,“那紫英你呢?” 紫英顿了一下,简短地说:“我幼时体弱,后来被送到仙山修行,就再也未与家人相见,此生可以说是亲缘极淡,无所记挂。” 云天河和韩菱纱都不再说话,梦璃却悄悄握了一下紫英冰冷的手。怎么可能?都打听清楚了,自从燕朝灭亡、父母殉国之后,紫英就再也没有笑过。明明听夙莘的说法,紫英小时候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孩子…… 默默祷告一番后,长发青衫、面容俊俏的云天青竟真的现身了! “野小子,是你?”云天青看见天河,先惊后叹,“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已经——” 云天河又是笑、又是不好意思:“爹,孩儿还没死,不过是因为一些事情过来找你的……” 梦璃上前,姗姗行礼:“云叔……” 云天青愣了一下,惊问:“你……是璃儿?你也长得这么大了!怎么会和臭小子一起来了鬼界?”他转过头去瞪着云天河,“你怎么会认识梦璃的?” “哎呀,还是我来说吧!”韩菱纱干脆上前,仔细向云天青讲述了一遍自己的经历。如何闯入墓室、结识天河、带他下山,如何结识梦璃、共上琼华、认得玄霄,梦璃如何带走了望舒剑,玄霄如何追来,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是望舒剑宿主…… 云天青那种潇洒不羁的神情没有了,他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变得悲哀:“怎么会如此?望舒剑又找到了新的宿主……你,你和夙玉竟然是同样的命格,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云天河愧疚地低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菱纱。” 敏锐地察觉了儿子与红衣少女之间的温柔情愫,云天青更是忧苦万分:莫非我们两代人,竟然要面临相同的命运? 这时他忽然道:“璃儿,你也该知道自己是梦貘了吧?” 众人一阵沉默,梦璃倒是镇定地点了点头:“是,我都记起来了。” “那你还打算回幻暝界么?” “不回了。”梦璃认真说,“我被云叔你救了性命,又被爹娘抚养长大,我的父母、朋友,所有重要的人都是人族,这些是割舍不下的。我根本无法再回去做梦貘。” 听出了“父母、朋友”之后的停顿,云天青笑了一下:“你也到嫁‘人’的年龄了,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菱纱偷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什么?”云天青惊问,“不会吧?难道是我家臭小子?” “什么啊……”梦璃窘迫,“云叔,他是慕容紫英,就、就在这里。” 紫英脸上也有红晕,上前深施一礼:“云前辈,谢谢您当年救了梦璃。” “竟然是和琼华派的弟子……”云天青摇头感叹,“命运还真是奇妙。真不知玄霄师兄、夙瑶师姐如果知道了这一段故事,又是作何想法?” “玄霄上次都险些杀了紫英和梦璃,还能有什么想法?”云天河神色忧郁,终于忍不住问出口,“爹,当年你和娘为什么要离开琼华派?既然娘她爱的是玄霄,她又怎么会和你一起走呢……” 云天青仿佛被刺了一下:“臭小子,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他狐疑,“这总不会是师兄告诉你们的吧?” “不,是一个琼华派女弟子告诉我们的。爹,玄霄还是想要灭了妖界,还是想带着琼华飞升,可这以菱纱的寿命为代价,我绝对不能同意。” 云天青长叹一声:“夙玉本就是为了阻止琼华派覆灭妖界,所以才带着望舒剑与我出逃。谁知也不过是将此事延迟了十九年而已,而且还害了你们。” 他的声音是沉痛的:“若是她早知道,是否还会选择这么做?” 众人默然无语。云天河道:“爹,玄霄和你们——” “我一直等在此处,就是为了对师兄说一声‘对不起’。”云天青平静地说,“我和夙玉负了他的性命……就算后来我未见,也知道他过得生不如死,但我和你娘,从未负过他的情谊。” 韩菱纱不由变色:“你的意思是——” “我和夙玉,也是同样的生不如死。”云天青坦然承认,苦笑,“夙玉这一生所受的煎熬苦痛,我只盼你们都不要再受,甚至最好连听都没有听说……而我看着最心爱的人受苦,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滋味又怎能说得清楚?” “夙玉投入轮回,已是干干净净忘掉一切。而我,哪怕过千百年也忘不掉罢?师兄现在必不再为此情所苦,如今受惩罚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这样潇洒不羁、善心落拓的男子,竟然被感情灼痛到如此地步。梦璃和菱纱只觉得鼻子发酸,彼此对望一眼,才发现早已落泪。 “阴阳紫阙一时难以找到。”云天青关切地凝视着韩菱纱,沉吟,“我听说八公山仿佛有其踪迹——” “就在我们这里。”云天河沮丧,“它要过一千年才能成熟,现在用不上。” “我还听说过两个地方。” “哪里?”梦璃和紫英齐声问道。 “一处是昆仑山北面的某处,那里盛产名玉,还有一种玉髓,可供天帝食用,阴阳紫阙在那里活动。另一处是南海黄帝陵,具体的却也不知情了。” 云天河坚决地说:“好,那就去昆仑山找阴阳紫阙!” 梦璃上前问道:“云叔,您是否知道生死簿在鬼界的何处?” “生死簿在秦广王处,他掌人间生死,幽冥吉凶。你为何要问这个?”云天青怔了片刻,突然悟道,“姑娘,你姓韩?” “是啊。”韩菱纱笑笑。 “韩家是否世代盗墓为生?” “……嗯。” “原来如此。”云天青轻叹了一声,“璃儿,你问我这个,莫非是想改生死簿不成?你胆子比我还大啊。” 改生死簿! 慕容紫英失声道;“何出此言?” “韩家世代盗墓,损及阳寿,在生死簿上被记载为罪人,因此代代短命,皆活不过三四十岁。这在鬼界也算一段公案了,韩家人来到鬼界之后也多服苦役,实在可怜。” 韩菱纱目瞪口呆:“怎么会?原来、原来我找长生不死药,根本就是没有用的?” 云天河骇然:“菱纱活不过三四十岁?” “我只是想去看一眼……”梦璃说,“看到了,再想想办法。” 菱纱大受打击,神色颓丧而绝望。 “此事你们不要再管了。”云天青沉吟,神色坚决,“我来办,我和秦广王很熟——” “不,爹,这是孩儿的事情。”云天河也是神色坚定,“我去尽力,大不了,和菱纱一起死!” “天河!”菱纱睁大了眼睛,忽而捂嘴,神色痛苦凄惶。 被人保护是好的,可你怎忍心为心爱的人带来厄运? 转轮镜台折射出的光芒晃了几下,云天青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有人发现了——天河,秦广殿在放逐渊过去的山上!” 云天河叫了两声:“爹——爹——” 云天青已消失不见。有一只名叫风雅颂的鸟儿飞了过来:“无常殿的人发现你们了!你们还不快走!” 四人忙乱奔走,在放逐渊前面又遇到了鬼卒壬奎,十分好心地为他们带路,只要求他们出去后替他烧点纸钱。 经过放逐渊,就是巨大巍峨的秦广殿,四人悄无声息地混入排队入内的鬼魂之中,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走。秦广殿右前方有一方一丈高的台子,台上一方十围大的宝镜。台上横批:孽镜台前无好人。 原来这里竟然是照出人生前罪孽的孽镜台。 有鬼卒在一旁看着,四人横下心来,一一照过,云天河杀生甚多,韩菱纱走穴盗墓,柳梦璃倒没什么罪孽,引得鬼魂们惊奇地围着看。结果到慕容紫英的时候,镜台竟然放出光华来,照得他透体明亮。 鬼卒啧啧称奇:“这是有功德护身、平生多行善事的人哪,怎么会来了秦广殿?” 这好比是个大新闻,四处的鬼魂都指指点点的,四人不免庆幸,方才柳梦璃使幻术遮住了他们的脸。 秦广王在殿上审问鬼魂,忙得不得了。四人捏了个隐身诀,偷偷从右边小门里摸了进去,里面高高的书架,一册一册垒着,看不到底,偶尔翻开一本,曰:“太平村母鸡阿花,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下一世为澧都城王阿娟,……” 这就是天机了。 梦璃点起熏香,不过半刻,看守的鬼卒们都悄无声息睡了过去。四人这才敢现出身形,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找。到“韩家村”这一柜的时候,众人都大松了口气。 “韩菱纱,生于阴时阴刻,命中天水违行,惊扰死者,妄动冥器,寿数二十五……” 韩菱纱脸色煞白:她竟然只活到二十五岁! 其余几人都是心惊肉跳,梦璃当机立断,取过带来的一枝笔,将二要改作七,谁知那笔写在生死簿上,就如同写在虚空中一样,怎么都着不了墨。 梦璃的手抖了起来,哑声说:“我们得出去取秦广王的判官笔。” 忽然有个沙哑的女声说:“何必这么麻烦?我帮你们改了不就得了。” 是谁?众人惊异回头,看到一个身裹黑袍,蟒眉蛟目的慈蔼妇人。 103鬼母 第一百零三章 云天河戒备道:“你是谁?” 那妇人笑笑:“我的名字也没几个人知道,有认得我的,都叫我鬼母。” 鬼母这名字听着就阴气森森,然而他们这时候什么都顾不了,梦璃屈膝一礼:“您愿意帮我们——” 鬼母淡淡一笑,伸手一指,满架籍册都落了下来,无形的手哗哗翻动着书页,随即又严整地叠回架上。她说:“韩氏族人,寿命皆添二十年。” 韩菱纱随手翻开一本,怔在当场,眼圈慢慢红了:“谢谢您。” “擅改生死簿,也要增添业力。”鬼母从容不迫地说着,“不过我也不怕这一零头的业力了。” 韩菱纱感激无言,鬼母说:“如果无事,就快些出了这屋子吧。” 柳梦璃下定决心问道:“我想看看陈留谢家谢琛的命格簿子——” “陈留谢氏在那方。”鬼母说着,五人忙忙上去翻找,谁知谢安、谢琰、谢道韫等诸人的册子都看到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谢琛的。 梦璃着急道:“是否将要进入鬼界的人都不在其中?”她一想到谢琛也许已魂归九天,不免全身寒。 “不会。”鬼母沉吟,“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本来就不在生死簿上。” 云天河诧异:“怎么会?” “若他本是仙人或者神族,下凡应劫的,那就不会记录在生死簿上,这里只记载人族;神族、仙族、妖族、兽族,都另有册子。” 梦璃怔怔无语,只听旁边的鬼卒呼吸变急,鬼母说:“他要醒来了,我们快走。” 四人跟着她飞出去,也不知来了哪一层地狱,鬼母仿佛是催动真力过头,这时猝然倒在地上,捂着肚腹低声□起来,菱纱和梦璃扶住她,鬼母颤抖着撩开身上的黑袍,紫英便扯着云天河,尴尬地转身避开。 二女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袍子底下,竟然长着蜥蜴一样长长的腿和足。她挣扎间落下了头上的兜帽,耳朵也是老虎耳朵。困顿辗转许久,鬼母产下了九个鬼子,他们有的飞快地跳起来跑走,有的四处玩耍,有的竟含泪站在那里,恐惧又悲伤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们四人都是第一次见妇人生产,韩菱纱擦了把汗,小声说:“看来生孩子也没那么难……” “呵。”鬼母笑了起来,“我每天都要这么来一遭,若都如同凡间妇人似的去半条命,那还得了?” “每天?”众人大吃一惊。 “是啊,每日早晨我产下九个鬼子,晚上再把它们吞入腹中……”鬼母漠然说,“这就是妄图开辟小世界,以失败告终、业力缠身的后果。” 其他人懵然不懂,梦璃却听婵幽隐约提过的,这世上诸般结界洞天,都是由大能者以一己之力开辟而出,看来鬼母也是一方大能,却不幸在这上面栽了跟头,竟要遭受这种折磨。她柔声说:“我们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吗?” “我被大业力反噬,偏巧后土将我关在地狱中。”鬼母慢慢说,“这里业力更重,我无法恢复。若你们有心,请替我带一封信给瑶池西王母。她若肯看在往日情分上,在天帝面前出面替我说情,说不定能放我回小虞山。” 取过书信,拜别鬼母,众人一路向冥河逃去。紫英道:“谁能料到竟有这般奇遇……我们这一路来,运气着实好极了。” 云天河笑道:“鬼母说不定一直在那里等着偷偷闯入地狱的人,好拜托旁人替她递信出去。” “不错,更改生死簿,对神仙来说确实不算什么。”梦璃轻轻叹气,“他们的念头一动,就能决定人一生的悲欢喜乐。难怪世人都想要修仙。” “嗯。”紫英竟然赞同道,“所以天河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有的时候,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菱纱微笑着:“韩家人都能多活二十年了……真好,真的、很好……” 三人看着她,知道就算再添二十年,菱纱也不过能活到四十五岁,梦璃眼中一热,几乎落泪。这笑靥如花、豪爽可爱的女孩子,为何如此薄命? 只是当下之急,是回到昆仑山寻找阴阳紫阙。因为生死簿上记载的寿数不过是天定,其他因素也会使人提前死去,这样就叫横死。假如望舒剑耗尽菱纱的生命,她又哪里能得享天年呢? 冥河边果然有渡船人,那人穿着黑色斗篷,长篙一点,竹筏便如一片树叶般平平漂去,眼见着再看不到鬼界的魑魅魍魉,众人松了口气。远远望去,天边一线银白色的光芒,就是人间澧都了。 紫英道谢:“多谢相助,我等感激不尽,能否告知尊驾姓名?” 那人只是摇头,菱纱却从对方的身形动作中看出了熟悉感:“对不起,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一眼好吗?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那人一颤,菱纱更是着急,连连追问,对方避之不及,只得把斗笠取了下来:原来竟然是菱纱的伯父韩北旷。菱纱这才知道,云天青所言毕竟不虚,韩家人竟然是真的世代短寿,在去世后也要在地狱服苦役。 韩北旷沉痛地说着:“丫头,我知道你很尽力了,但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有些东西不是你能争得过的……” 菱纱眼泪涟涟,悲苦万分,但另一边,想起无声无息中被增添了二十年阳寿的族人,心中毕竟起了一丝安慰。菱纱的大伯也是性情旷达之人,见侄女悲伤,索性转移话题,三人与他见过之后,他竟提起了紫英的父母慕容承夫妇,说当年在轮回井边曾有一面之缘,对方对小儿子紫英也是思念不已。 梦璃不禁握紧了紫英的手,云天河低声安慰着菱纱,韩北旷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鬼界有种说法,叫做生前种种隔世抛,你们不要为死去的人过分伤心,好好珍惜活着的时光才最是紧要。”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样的话语也许显得无情,有的时候却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无奈吧? 无关自私,只是,人世间多一点快乐,总比多一点伤怀要好,要好得多。 韩北旷走前还在笑着大声说:“丫头,好好活下去!” 再次回到阳间,大家都有一种大梦初醒的疲惫无力,云天河念着父母,韩菱纱念着族人,菱纱靠在天河怀里落泪,天河竟然也几欲泪下。说什么世界的主角、命运的主宰,这样的浮世里,谁不是如同落叶一般飘零?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前途是冷酷的,但青春年少的人只是握着恋人的手,誓要活下去,要在一起。 如果不痴,怎能说是情? 梦璃强笑道;“好啦,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做成了一桩事情,不是吗?” “是!”云天河大声说,“菱纱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绝不会像娘一样……我们现在就去昆仑山!” 新月易沉。四人御剑飞行,把九重昆仑山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却始终也没看到什么珍奇的仙妖羽禽,更罔论会跑动的奇异玉石,如此这般,直找了一整天。忽然眼前紫萝成烟,花开处处,菱纱诧异道:“这里的景色怎么这么眼熟?” “这是醉花荫,我们竟然又回琼华派后山了。”梦璃盯着辟萝深处,低声说:“你们快看!那是不是玄霄?” 是白衣整肃、神态不羁的玄霄。他正站在醉花荫最大的那棵凤凰花树下,静静望着灿若朝霞的凤凰花。虽然已经从冰中脱离而出,他的神态却依旧那么的寂寞、孤独,甚至还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疲倦。 忽然,众人耳边出现了一阵歌声:“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那歌声哀而不伤、清脆温柔,动听极了。 玄霄神色一动,脱口:“夙玉?” 众人不觉屏息,见他拨开另一处辟萝,那里确实站着个蓝白衣袍的女孩子。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玄霄。” 那是璇心。 玄霄的神色变得很奇怪:“你……为何在此地?” “不过是突然想到这里了而已。”璇心对着玄霄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柔和而清澈,与平日的张扬全然不同。 “够了。”玄霄的神色也不知变幻了多少次,最后忽而甩袖,挥开了璇心,“不管你与夙玉有什么联系,不管你是她、还是不是她,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璇心脸色大变;“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明日收拾收拾,下山去吧,我会让夙瑶消掉你的名册。” 璇心哑声说:“这根本……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我不喜欢将就。”玄霄面色如冰。 璇心如同被刺了一下:“你……” “下山去吧。” 璇心又羞又气,忽而捂脸,眼泪滚滚而下。 玄霄的神色柔和了些:“不管你到底是谁,都不要被过去纠缠。须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才是今日生。” “你呢?”璇心哭喊,“你自己能做到吗?你还对我指手画脚!” “我做到了。”玄霄漠然,“情之一字,在我心中早已无痕无迹,回顾往事,或有怅然遗憾,并无悔恨恼怒。修仙者便该如此罢?不念情爱,心如浮云……”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从入门阶段慢慢修炼,到如今依托着羲和剑,手中握着不逊的力量。在他身后被抛下的,有父母、有家国,也有恋人、有同门,也许再往后去,连琼华派、连凡间界也要被抛下了吧? 玄霄忽然有些想念云天河。 不为任何原因,单单是因为,他是惟一一个能跟上他脚步的人。

104幻影 第一百零四章 眼见璇心哭着跑走,梦璃和菱纱对视一眼,也不免心生感慨。这真是,什么风光都是一时的。 云天河看着默然伫立的玄霄,长长叹息:“——大哥他,已经把一切都放下了?原来真的和我爹说的一样,三个人里只有他还记着一切,永远被当年的事情折磨啊……” 既找不到瑶池,也找不到阴阳紫阙,四人商议一番,决定听从柳梦璃的建议,去妖界咨询婵幽的意见。他们从太一宫往剑舞坪而去,一路上弟子们纷纷过来打招呼:“紫英师叔!梦璃师妹!” 更多的人和菱纱说:“你们干嘛去了?妖界将临,那入口都在卷云台上呢,像一个鬼脸一样,特别可怕……咳,别乱跑了,虽然掌门一直说你们是门派的好弟子,但还是不少人心里不舒服。” “掌门一直夸我们?”菱纱莫名其妙,“为什么啊?” “因为我帮你们说了好话。”璇心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冷冷说。她眼睛红肿,那颗泪痣如今看来不是妩媚,真是悲伤了。 她仰视着紫英的脸,撒娇:“紫英师叔,求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好不好?怎么说我也是你师侄,在一起相处了好几年,如今我就要走了……”她说着,眼泪簌簌而下。 紫英问:“何事?若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尽力。” 璇心柔声说:“梦璃,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梦璃点头:“你说吧,璇心。” “你能把记忆提出来给人看,是不是?”璇心哀求地看着梦璃,“别拒绝,我知道你能……如果要紫晶石的话,过几日我们就会有了……” 梦璃心知,过几日玄霄就能凭借双剑之力突破妖界的结界,而后号令琼华弟子冲入妖界外围夺取紫晶石,一时哭笑不得。 她说:“不用紫晶石,我可以。” “好,好……”璇心大喜过望。 敬天宫前响起钟声的时候,禁地里的玄霄和夙瑶诧异地对视了一眼。玄霄问:“怎么回事?” 夙瑶摇头。两人一起向山门处赶去,看见大批弟子拥挤在广场上,璇心站在九天玄女像下,笑容满面。 玄霄恼怒:“她在干什么?” 夙瑶冷哼一声:“这些日子,她仗着你的宠爱在琼华派中肆意妄为,连我这个掌门也不放在眼里,我和你说你还不听,如今知道这丫头是什么品格了吧?” “等等——”玄霄一怔,有些惊喜,“那是天河?” 可不是,云天河、韩菱纱站在人群前方,旁边是慕容紫英和柳梦璃,一见玄霄来,云天河下意识地握住了剑鞘,防备他再次向梦璃或者紫英下手。 玄霄满心不是滋味,冷哼一声:“云天河?” 云天河睁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神态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无辜到乖巧:“大哥。” 玄霄立刻心软了,反而温和道:“天河,你是回来给我帮忙的么?一个妖界,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你这份心是好的。” 云天河一时无语,韩菱纱忍不住窃笑,然而看到夙瑶配着的望舒剑,神态又是一阵黯淡。 夙瑶神色严厉:“璇心,你怎敢擅自敲钟,引得门内弟子惊慌?” 璇心笑了笑,摸摸泪痣,取出一面烟月神镜,也不知她动用了什么机关,广场上竟然凭空放出影像来。 那是卷云台,玄霄手执羲和剑、夙瑶手执望舒剑,两人相对而立,忽而,云天河、韩菱纱、慕容紫英、柳梦璃闯了上去。 “夙瑶”喝道:“慕容紫英?云天河?哼,你们到底来了,怎么,仍不死心想要夺走望舒剑吗?” 众人大哗,一齐盯着紫英和天河。 影像中“慕容紫英”道:“我们并非来夺走望舒剑,玄霄师叔——” 广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紧盯着影像看。 “玄霄”说:“天河,你是想通了,要与大哥一同飞升吗?” “云天河”喊道:“我不知道琼华派造出双剑究竟是对是错,可是我只知道,你这个样子,满身杀气,根本已经走火入魔,是绝不可能飞升成仙的!” 夙瑶和玄霄都是脸色大变,夙瑶把目光投向玄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可以说,自从当年玄霄阳炎入心,被她关入禁地后,她最敏感的就是“走火入魔”四字! “紫英”痛声道:“掌门!您执掌琼华多年,所有行事向来以门派为重,如今之势,楼宇冰封,河水污浊,分明不是正道所趋,掌门您为何还要执意相助师叔飞升?难道您就不怕遭天谴吗?掌门——” 这下子广场上的议论声更是甚嚣尘上,有人跳出来道:“楼宇冰封、河水污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琼华派会毁于一旦?”“天啊,天啊,这种事情……” 玄霄看着影像中的自己,神态嚣狂、极度的傲慢中带着不可知的绝望,他突然感觉有些冷:这样子被逼上绝路一样的人,真的是自己? 或许只有冷静地旁观,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 “夙瑶”狂喜道:“昆仑天光!九天玄女娘娘,真的是您,琼华派多年夙愿,终于在我手中达成——” 夙瑶驻足,眼中也放出美丽而专注的光华来:这可不就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证明自己虽然身为女子、并非天才,却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弟子们也是惊呼连连:“这是九天玄女娘娘?” “和娘娘的雕像一模一样……” “玄女”冰冷而鄙夷道:“无知!凡心入魔,妄想升仙!” “玄女”冷冷道:“天帝有命,琼华派逆天行事,犯下滔天罪孽,令其受天火焚烧,陨落大地。派中弟子打入东海漩涡之中,囚禁千年!” 至此,广场上已是一片死寂。 众人看着“玄霄”与“玄女”对峙辩驳,“玄霄”大笑:“如此神界,令人不齿!苍天弃吾,吾宁成魔——”不知为何,心中竟涌出一种敬佩而仰慕的感情。 这就是人类对于叛逆者的敬慕之情。 从蚩尤、到刑天、到鲧、甚至到精卫,对于胆敢反叛权威、张扬自我的人,众多安于现状者总要致以敬意和恒久的仰慕。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他们或许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什么好处,可他们那种不屈无畏的精神,教人明白什么叫刚烈、什么叫活着。人类本就是这些勇敢者的后代。 影像中,琼华弟子一个个被打入东海漩涡,而这段记忆就此戛然而止。璇心仰头看着,不知为何眼中噙泪。 广场上,在长久的死寂后,弟子们纷纷喧哗起来。玄霄和夙瑶如同雕像一样,那种神气又是震动又是惶惑,许久,才能出手带走璇心。 慕容紫英道:“这些都是真的么?琼华派……真的会如此?” 韩菱纱道:“那个九天玄女,怎么这么奇怪啊?她为什么要弄到最后才出现?这也太阴险、太小家子气了!” “嘘。”梦璃摇头,“别站在人家的雕像下骂她,说不定听得见呢。”菱纱捂嘴,接着又皱眉头,还是表示对九天玄女的不屑。 云天河呆呆站着:“大哥……要被冰封一千年?” “看了这段影像,玄霄和掌门又会作何反应?”梦璃沉吟,“算了,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紫英,菱纱,天河,我们去妖界找我娘吧。” 就如同琼华派弟子说的一样,卷云台上的妖界如同一张狰狞的鬼脸。紫英他们拿着翳影枝隔开结界,进入其中,里面上下都是一片温柔的浅紫色——梦璃的颜色。 梦璃是东方式的温柔、娇娜、性感、多情,她的一言一行都严格遵守着大家闺秀式的礼仪,但谁也无法否认她行止间摇荡人心的魅力。以花为容、以月为神、以香为影、以诗词为心、以别离之愁绪为魂魄—— 这是另外一种艳色。 一点不张扬的,无论是精神还是*,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不放纵,不做作,甚至完全内在、封闭保守。但无论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怎样的冰雪孤寒,也遮不住这一点胭脂的本色。 就像中国的熏香,从来不直接作用于人体,只熏在衣上、藏在囊中,可是幽幽渺渺,终不断绝,反而要勾得人用灵魂去记忆。 贞静、含蓄、娇贵,国色天香,中国的大家闺秀才有此种风采,他乡异国不得见此。 妖界之所以会是这种淡紫色,是因内部积蓄了大量的紫晶石,也因此,灵气充沛到不可想象之地步。 云天河指着一团一团的光质薄膜,诧异:“这些是什么?” 耳边忽有破空风声,紫英拉着梦璃一把躲过,皱眉喝道:“妖孽,尔敢偷袭?”来者是两兄弟,冷笑着大呼:“是琼华派的人!” 双方立刻打了起来,梦璃道:“请暂且住手,我们并非敌人,而是前来拜会婵幽大人的。”她说着,悄悄取下颈中挂着的帝女翡翠,“我也是妖。” 梦貘兄弟停了手,狐疑地打量她一番,大声叫另一个人:“归邪将军,进来了三个人和一个妖!她说要见婵幽大人!” 来者白如瀑,面容英俊,正是六将之一的归邪。梦璃与他交涉一番,总算被带入旋梦,往幻瞑宫拜见婵幽。 婵幽坐在大椅上,神色疲惫,看见梦璃她眼中带上喜色:“璃儿,你回来了?终于回心转意了么,实在难得……” 她一眼看到慕容紫英,脸色大变:“你如何把琼华派的弟子也带了进来?你、你如何还与他一处?”

105婵幽 第一百零五章 婵幽杀气毕露,看着紫英的神情也满是敌意,若放在平时,紫英对这等妖怪自然毫不留情,就算自己并非她敌手,也断不能失了锐气,必定要拔剑相向。可她却是梦璃的母亲,紫英再三思量,只避开婵幽的目光,不看她。 梦璃无奈道:“娘……” 婵幽长叹了一声:“璃儿,你能回来,我很是欣慰,但你若已倒向了敌人,做了梦貘一族的叛逆,那我却不能不将你格杀当场……” 梦璃低头不语,菱纱却义愤填膺:“喂,哪有这样的,梦璃这么多年没有来过妖界,今天一来你竟然要杀她?早知道我们就不来了!” 婵幽冰冷道:“梦璃身为妖界唯一的继承人,这么多年也未担起自己的责任,不顾我的警告,拖延着迟迟不肯就位。还不是因为这个琼华派弟子引诱于她的缘故?”她说着,神色更是冷厉,举起的右手上生出了长长的紫色指甲,“我宁可她死了,也不愿看到有这样违背我族律令、与敌人产生私情的女儿!” 她口中说着,一爪挥出,众人大惊,谁知她攻向的并非梦璃,而是紫英! “当”一声巨响,紫英手中慑天长剑已经出鞘,与婵幽紫色的指甲相碰,竟然爆出金石相击的强音。一击未中,婵幽跌坐在大椅中,喘息不止。 奚仲慌忙上前扶她:“主上!” 他略微蹙眉,不满地看向梦璃:“主上原本旧伤未愈……” 梦璃抢上前去扶住婵幽:“娘,您怎么样了?” 婵幽倒没有甩开她,只是满面痛心失望之色:“璃儿,你答应娘,今日便与此人了断,以后安心留在幻暝界。” 梦璃无语,这么狗血的一幕怎么就生在自己身上了? 她迎着婵幽的目光很平静地说:“我们这次来,只是想请向您打听一下,西王母的住所瑶池到底在何处,此外,我的朋友身中阴寒之力,如果您知道阴阳紫阙的阳之一面在何处,也千万拜托您告诉我。” 婵幽万料不到女儿如此悖逆,冷然道:“我自然知道瑶池在何处,只是又为何要告知于你?” “你……”菱纱更是惊气,云天河也暗想,梦璃的亲生母亲竟然比夙瑶还要小气许多。 梦璃平静地说:“只要您肯助我们治愈菱纱,那我们便为您解决妖界此次的危难。” 婵幽沉吟许久,最终淡淡说:“那你们先在此处住下吧。” 走出幻瞑宫,菱纱忐忑道:“梦璃,你别伤心……” “我没有伤心啊。”梦璃微微一笑,“妖界与人族,无论如何只能选择一方。如今我选择了人族,我娘自然觉得我悖逆不孝、不配做梦貘。然而若我选择了妖界,难道就不是对我爹娘的不孝么?——我能做的,不过是遵从己心,选择一条路,然后走下去,怎样都不后悔而已。” 说着,梦璃看向紫英:“只是可怜紫英,白担了一个‘蓝颜祸水’的名头。” 三人大笑起来,紫英无语:“梦璃你……”说着,竟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梦貘的房子都是圆顶的,里面并无桌椅床榻,只有一处巨大的圆盘供梦貘安睡而已。菱纱和天河在外面逛了一圈,梦貘除了骂人类凶残之外,也有不少责怪梦璃的。天河听得郁郁,菱纱却安慰他:“不管如何,人总没法面面俱到,就好像琼华派里的人,难道就很喜欢我们?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天河点头:“嗯,只要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就够了。” 他们住在两间挨着的屋子里面,中间一堵墙,墙上还有一扇小窗。菱纱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梦璃靠在窗户旁边,她好奇地过去一看,梦璃手中提笔,正在纸窗上写字: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更寒,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恹恹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菱纱颇为惊讶,再看那边依稀立着个人影,心知是紫英。她暗叹这两人真有情趣,忍不住笑道:“前面的我还懂,最后一句‘系我一生心’,我也还明白,但这个‘负你千行泪’又是说谁?” 梦璃放下笔,笑说:“这又不是我写的,我不知道。” “哈哈,言为心声,就算不是梦璃你写的,肯定也表达了你的心意。”菱纱打趣。 紫英原本看着窗上剪影温柔,诗词馨香,结果菱纱不防出声,倒让他惊了一下。现在听见菱纱的无心之言,看着窗上的别离之句,心中微起不祥之念。 诗谶二字,不是白说的。 过了半天,婵幽请他们去里幻瞑宫一趟,在那里看了玄霄的几个梦境。婵幽详细解释:“琼华派一向崇尚‘人剑合一’的修炼方法,一直以来,弟子在施展仙术、御剑飞行时所借助的巨大灵力,都是来自自己的佩剑。” 紫英说:“也不尽然如此,一部分来自剑,一部分来自自身。” “没错。”婵幽淡淡点头,“琼华派穷尽三代之力,最终铸造出羲和望舒二剑,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足以惊动。但很少有人知道,剑和主人之间,也存在一种互相争斗的关系。” 紫英震惊:“……这确实闻所未闻。” “剑本身蕴含的灵力是有限的,所以当琼华派弟子修为精进之后,剑中的灵力不够用了,这时再使用仙术,就需要消耗他们自身的灵力,于是到了更换配剑的时候。”婵幽说着,提高了声音,“但你们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要不停地换剑?为何不从一开始,就用最好的、灵力最旺盛的宝剑?” “这……”显然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紫英说,“宝剑难以驾驭。” “你说的不错,只是还没说到点子上。”婵幽道,“当宝剑的力量远远大于主人自身的力量时,就是宝剑噬主了,此时再使用仙术,同样消耗主人灵力寿命。” “所以琼华派最看重的,就是选择与自身匹配的剑。” 梦璃思索着:“但羲和和望舒所拥有的力量,就远远过了主人自身的修为。” “对。”婵幽说,“所以此时需要阴阳双修,借助双剑截然相反的灵力,抵消那种霸道的力量,防止火灵、水灵反噬主人。” “所以,如果要解决双剑对宿主的反噬,从根本上说只有一条路,就是不断地修炼,到你自身的修为能够压过双剑的力量时,它自然不能为你带来伤害。而相反的,修为越浅、宝剑反噬之力越是严重。” “就我所知,望舒剑上一代宿主夙玉早亡,羲和剑宿主玄霄却好好地活到如今,就是因为玄霄的修为比夙玉更精深的缘故。”婵幽低低叹息着,“到如今,只怕玄霄已经能够压制羲和剑了吧?不逊于之力啊……” “阴阳紫阙只能作用于体质,让人不再受冰寒之苦,却不能改善灵力,宿主的寿命依然在不停缩短,而且,一旦阴阳紫阙失效,反噬成倍爆。如果你们真要救这小姑娘,璃儿,我劝你们想法子助她修仙。” 四人哑然无语,万没料到最后得出这一结论。 “我没关系的。”菱纱忽而开口,“看到你们为我这么奔忙,想出种种办法,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其实活得短暂而快乐,不是比活得漫长而无味要好得多吗?你们不要再费心了,我们不如回青鸾峰,过一段不理世事的日子,不要再考虑这些了,好不好?” 云天河摇头:“菱纱,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想办法……” 婵幽摇头走了出去,梦璃蹙眉,追上去:“娘,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琼华派叫璇心的那个小姑娘,她的梦境我看过了。”婵幽声音沉沉,“假如真像她梦境中所说,琼华派全部弟子被打入东海千年,那也就算了。但如今,琼华与妖界的仇恨已不可化解,就算此次危机能够渡过,下一次又该如何?” “只要菱纱不再是望舒剑宿主……” “他们还是会找到别人。”婵幽说,“天下之大,怎会找不到阴时阴刻生、命中天水违行的女子?琼华派一日不灭,我妖界一日不安。” 梦璃忽而想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你、你,娘——” “我什么?”婵幽不悦,“你一点礼数也不讲了么?” 梦璃骇然道:“我才想到,为何琼华派一升上昆仑天光处,立刻就会有九天玄女下传旨意,她、她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吧?神界与人界互相隔开,人不能去神界,神也不能下凡间……” 婵幽抿着霜白的唇,沉默。 “也就是说,天帝早已知道这一回事,琼华派的命运早就注定……”柳梦璃喃喃,“那么,到底是谁上禀了天帝?娘,是不是你?” 婵幽看着她,眼神奇异:“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璃儿,你不回幻暝界,真的是我族的损失。” “我早该想到的,第一次,琼华派网缚幻暝界,当时分明是梦貘先出手攻击,妖界并非毫无防备。而第二次,琼华派网缚幻暝界,娘您却坐以待毙?这根本不是您的风格……” 婵幽道:“我本打算召你回幻暝界,而后用我这残躯与敌人同归于尽,保梦貘一族不灭!璃儿,你就这样妄测你的母亲?” “但您不可能不报复!”梦璃同样激烈地说,“在玄霄网缚了幻暝界之后,您就上禀天帝,请求他处罚琼华派的罪孽吧?” “不错。”婵幽慢慢点头,“不错。以前,我只以为他们想抢我们的紫晶石,这点小事,神界不会理睬。但没想到他们是打算举派飞升,这样荒悖不经之事,神界一定会处罚,我已经以梦貘一族的名义向天帝上书陈情。” 梦璃默然无语。 “璃儿,你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梦璃苦笑:“我只是想起了,九天玄女下达旨意时竟然说,琼华派罪孽滔天,所有弟子沉入东海千年,但慕容紫英、云天河、韩菱纱心存善念,故可免去此劫……” 婵幽眼神微动。 “娘,神界怎会知道慕容紫英、云天河、韩菱纱的名字?他们就算真的全知全能,哪里又会注意到我们这四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呢?而且,云天河、韩菱纱早已被掌门消去了籍册,根本不是琼华弟子。”梦璃说,“是您禀告天帝,请他网开一面的吧?也只有梦貘才会以为,他们两人仍是琼华中人。” “您说过,梦貘一族恩怨分明,您做到了。” 沉默之后,婵幽忽而笑了起来:“璃儿,你也未免把为娘的看得太神通广大了。” 她轻笑着,神色嘲讽,“你真以为,天帝会听从一个小小的梦貘族长建言?我之所以能够成功,不过是因为羲和望舒的力量太过强大,天帝早吃过始祖剑的亏,琼华派犯了他的忌讳!像十九年前,宿主们一死一伤,还算好说,而如今双剑力量强大,玄霄修为增长如此之快,神界会放任不管?” “以剑入道,是修仙最好的路子,这样出身的人力量强大、前途光明。但修剑的人是不太可能成仙的,就算成仙,也绝不可能进入神界!因为持剑的人,天帝不喜欢!”

106情谊 第一百零六章 梦璃与婵幽幻瞑宫说话,紫英、菱纱、天河也从里幻瞑宫走了出来,紫英道:“梦璃……” 在幻瞑界,他始终感到一种不安全,担心某一刻婵幽忽然使手段将梦璃强行留下,而假如此事成真,无疑就是十九年不能见面。梦璃愿意离开妖界,他心中自然明白至少有五分是自己的作用,这让紫英在喜悦外又别有一种愧疚——看着心爱的女子为自己放弃同类、离家去国的愧疚。 紫英的感情世界是一片皎洁的冰雪,从头到尾地空白着,因为并无杂念,索性连色彩都少有。从六岁上琼华到如今十九岁,他除了对琼华的热爱以外并无其他念头。 所以梦璃的一点身影,就足以在他心里留存到天长地久。 正在这时,整个宫殿忽而一阵摇动,隆隆的声音不断传来,似乎整个幻瞑界都要被震碎了。婵幽脸色沉重:“入口的结界被打破了。”说着,她身体一倾,几乎栽倒在地。 众人这才知道她重伤未痊。正在这时,玄霄散白袍,手挽羲和长剑,倏忽出现在当场。云天河震惊:“大哥?”奚仲大怒:“你是琼华派的人?竟敢闯入幻瞑宫中!” 婵幽勉强支撑着,怒视玄霄。而玄霄神情萧索,全无半点喜悦得意之色:“你便是妖界之主?” 婵幽止住打算上前的奚仲:“无妨。他神通再强,能让灵体进入幻瞑宫,也已是极限,不能再伤及你我分毫!” “如今的你,不过是个废人罢了……”玄霄俯视着婵幽,神态竟然有几分怜悯,“我竟然还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如今看来,不要说人界,哪怕是妖界,对我来说也甚是无趣。妖界之主,我劝你不必再躲藏,快快出来应战罢,结束我这一场空虚……” 说着,他就这样消失在当场。 梦璃本来扶着婵幽,这时担忧道:“娘,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结界被攻破,我身遭反噬而已。”婵幽脸色雪白,“我只担心,归邪他守在入口……” “我出去阻止他们。”梦璃站起来,神情悲哀中又有几分坚定。 “璃儿你……到底是我的好孩子……”婵幽不舍,却又坚定道,“去吧,你是幻瞑界的继承人,应该保护你的子民。” 梦璃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紫英、天河、菱纱更是一语不,随着她一同向外走去。一路上梦貘尸横遍地,琼华弟子抢掠紫晶石,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行动颇有几分拘束之处,隐隐在讨论着“天谴”“罪孽”之类的词句。 “紫英。”梦璃望向恋人,神态忧郁,“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不配做柳梦璃。” 紫英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梦璃没有说话,继续给一只梦貘施展术法,希图挽回它的生命。旁边弟子惊道:“你、你不是柳师侄吗?你怎么帮着梦貘?难道已经做了琼华派的叛徒?” 梦璃倏然抬头,冷视了他一眼。对方被她目光所惊,又一向知道这四人颇受掌门信重,一时也不敢多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四人走出了结界。 外间玄霄手挽羲和、夙瑶握着望舒,两人领着琼华弟子站在最前方,而在他们身侧,站着脸色苍白神态木然的璇心。 菱纱惊道:“璇心她……怎么了?” “没有什么。”开口的竟然是夙瑶,“不过被人强行窥探记忆,一时神魂缺失而已。”说着,她看了玄霄一眼,神态颇为愤恨。多年以来,璇心一直是她相当宠爱的弟子,如今给搞成这般模样,她不免觉得玄霄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见璇心如此,梦璃不免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就因为她放出了那一段记忆影像么?她罪不至此!” 玄霄点头:“她确实罪不至此,只是怀璧其罪而已。”他面容虽俊美,神态却那么冷酷,看得人心中寒,“传说中,天界有一位雨师名叫商羊,能窥测未来。因此天道罚他双目俱盲,天帝伏羲也将他囚禁在宫殿之中,派人日夜监视。待我成仙之后,自会设法治愈璇心,你们不必为她操心。” 琼华弟子起了一阵骚动。 璇心固然嚣张,但也是相处这么些年的师侄、师妹,他们不由得心生愤怒。同时,玄霄的态度也说明了璇心放出的那段影像可能是真实的。 玄霄凝视着云天河,神情变得恍惚,最终他慢慢说:“天河,有一阵子不见了,大哥很是挂念你。” “大哥。”云天河低沉默,忽而抬起头来,大声道,“你不要再进攻妖界了,也不要再飞升了,好不好?不要像璇心的记忆中一样,琼华被天火焚烧,你被打入东海!” “你……”玄霄顿了一下,才又说,“大哥瞒了你很多事,如今你应该也都知道了——你不怪我么?”他明知云天河心怀澄澈,是世上唯一毫无目的地待自己好的人,却又不免想起在璇心记忆中看到的二人决裂之场景,此刻问间,竟然有些忐忑。 “不,我不怪你。”云天河的笑容有些悲伤,“菱纱闯进我爹娘的墓室,是我射伤了她,所以她才会成为望舒剑的宿主。本就是我对不起她,和旁人其实没什么关系……”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若她活着,我也活着;若是她死了,我就陪她一起去鬼界做苦役。” “大哥,我爹娘本就对不起你,你骗我、利用我,从你的角度来说也没什么错。” 云天河说着,竟然心平气和。这些日子他几乎知道了所有的□往事,翻来覆去也不知把前因后果想了多少遍。梦璃说,他们此番寻仙,冥冥中本就是来偿还以前欠下的缘分,他只觉得分毫不错。 与菱纱定情多日,云天河早已把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世上或许终究有办不到的事,但好在他这一身是自由的,可以一直陪着菱纱。 玄霄却脸色大变:“我没有骗你!这些天来你为我破冰四处奔波,我们相处时日虽短,情分却如师徒如兄弟,世上我最感激的人便是你,又怎会利用你?” 他想了一想,道:“从妖界取得的紫晶石也够了,杀这些蝼蚁小妖也没什么意思,琼华弟子,自今日起退出幻瞑界。” 四人惊异,紫英和梦璃长长舒了口气,始知今日之围稍解。 “若你担心韩菱纱之事,那么现在双剑不再网缚妖界,她应当也可多活几日。”玄霄说着,漠然瞥了韩菱纱一眼,“待我升仙后,救回韩菱纱不过举手之劳。” 云天河只是默然不语。 玄霄取出一枚蓝色的宝珠,微笑着递给云天河:“天河,你说过想找夙瑶要水灵珠,她却不允,你的事,大哥一定替你作主!我如今把它取了出来,便送予你吧。” 他平平抬袖,水灵珠已经飞到云天河手中,云天河惊讶道:“水林猪……”他目视玄霄,眼中终究流露出感动之色。 “不可,玄霄,你疯了!”夙瑶大怒,“水灵珠是本派至宝,怎容你糟蹋?” 玄霄见云天河回心转意,本是大为高兴,此刻夙瑶却来破坏,于是一挥袖子:“多话!给我滚!” 夙瑶气得抖,奈何形势比人强,也只得隐忍不语。云天河四人自上山来,对夙瑶观感却一向不错,因此便道:“掌门,我们借这珠子为月牙村祈雨,之后立刻还给你,你不要担心。” 夙瑶沮丧灰心之下,摇头叹道:“你要这水灵珠又有什么用?除非五珠齐聚、又有女娲族人来施法,否则水灵珠哪里能祈雨呢?” “什么?”云天河惊讶,“原来水灵珠也不行……” “天河,你要用水灵珠救人,大哥已经给你了,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待那些俗事了却之后,便与我一同飞升吧!”玄霄温言道。 “大哥你竟还要飞升?”云天河惊问,“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又算什么?”玄霄负手冷睨,神态嚣狂,“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如何应对,而且此次飞升,不再是琼华派举派之事,仅有寥寥数人参与而已。” 云天河却皱着眉,不大相信玄霄的言辞:“我要再想想飞升的事情到底对不对。大哥,我不能陪你去,我要先救回菱纱。” “罢了……”玄霄叹了口气,“既如此,待你事了了,随时可以来琼华派找我。” 云天河没有说话,玄霄凝视着他,见天河的目光始终凝聚在那一把冰蓝色的望舒剑上,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便知他还是为了韩菱纱的事情而揪心。奈何其他任何事情玄霄都能允,这件事情却万万不能允,也只好装作没有看见。 云天河却早知道夺回望舒剑也是无用,治标不治本,再加上梦璃和菱纱再三劝说,因此并没有去触玄霄的逆鳞。 这曾经的结义兄弟对望几眼,云天河寥落地退回妖界,双剑不再网缚幻暝界,入口也即将消失。 再次走入璇梦,梦貘们正在大战后的休整状态,有梦貘上来对梦璃行礼:“少主,这次谢谢你们解了幻暝界之围。” 梦璃侧身避开,低声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是这位云公子的。” 梦貘看了云天河几眼,到底不愿给人类行礼,还是跑了。 回到之前居住的屋子,云天河和韩菱纱在一边说话,梦璃轻叹一声,紫英道:“累了吗?” 梦璃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额头触到他的面颊:“没有,就是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紫英道:“梦璃,你不会留在幻暝界吧?” “……”梦璃沉默着,忽而轻轻笑了一声,“方才我们从结界那里出去,那么多琼华弟子叫着你的名字,让你去他们那边,可你只是装作没有听到,紫英……” 紫英沉浸在这种宁谧温暖的感觉中,没有说什么。他和梦璃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两人都喜欢安静,话都不多,可是爱恋、欢欣、自由,这些珍贵的东西好像在血液中歌唱。 梦璃的声音轻微:“如果到死的那天,我是在你怀里,紫英,那该多么幸福啊……”

107双成 第一百零七章 过不片刻,奚仲来请四人:“婵幽大人在幻瞑宫等候诸位。” 在去的路上,奚仲有意落下一步,低声对梦璃说:“少主,婵幽大人在方才结界破裂时遭受反噬,如今已身受重伤,实在已无法再继续支撑了。” 梦璃已知道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奚仲有些失望,依旧不放弃劝说:“婵幽大人是您的母亲,看到她如今这个样子,也不能改变您的心意吗?” “并不是不愿,只是我不能。”梦璃的声音细若蚊蚋,“我已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奚仲一呆,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少主此言何意?” 梦璃不回答,加快脚步走到了菱纱身旁,奚仲只得放弃追问。 进到幻瞑宫,白朱衣的婵幽正在高椅上危然端坐;“虽然我一向厌恶人类,但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我都要谢谢你们几个,谢谢你们在琼华派攻进来时施以援手。” 她伸手招呼梦璃:“璃儿,你过来。” 梦璃依言走了过去,婵幽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丝:“仍旧不愿留在幻瞑界吗?——唉,也罢,你的倔强性子,和我倒很是相似……”她看了大眼琼鼻的菱纱一眼,“这姑娘是望舒剑的宿主么?璃儿,待会儿我便把你们四人送到西王母的住所瑶池中去,只是王母是否会赐神药,却也说不准。阴阳紫阙一物,原本生长在人间,我更是全无头绪。” 婵幽眼神深邃,看着颇有默契的四人,幽幽说了一句:“璃儿,其实我是打算把你们彼此之间记忆统统消去的,没了妄念,自然不会有挣扎。” “记忆纵然消去,感情依然还在。”紫英正色,看向自己的“岳母”,“就算什么都能欺骗,心也不能欺骗。” 婵幽微微笑,不再说话。 四人从尊神坛上被送往瑶池,普一落地,只听天地之间洪大的乐声绕梁不息,远处的高山顶上有一处巍峨的帝宫,宫殿附近围绕着玉石栏杆,每一面都有九口玉井、九扇高大繁复的宫门。 天河道:“奇怪,这里有一道峡谷……” 往前走一步,那峡谷深不见底,其下汹涌的水波清澈而幽深,紫英道:“听闻昆仑山下有弱水环绕,莫非这就是?” 梦璃取了一条丝带,轻飘飘往水面上一扔,那水毫不着力,丝带立刻就沉了下去。紫英说:“我们御剑飞过去吧。”渡河之后,菱纱笑嘻嘻地说:“像这种机关,也只能难倒凡人~” 往前走两步,紫英忽而低喝一声:“小心!”拉着梦璃向后疾退,而云天河也敏捷地扯回了韩菱纱。四周的树木骤然熊熊燃烧起来,其光芒将昆仑山上的瑶池也照得一片微红,原来在深渊之后竟然又是火海。 梦璃忽而指着一处惊叫:“那是什么?” 火中有一团红色的光芒,走得近了,竟然是比牛还要大的一种动物,菱纱倒抽一口凉气:“是老鼠!” 雪白的、比牛还要大的老鼠。原先在火中的时候,它是红色的,而现在出来接触空气后又变作白色。它全身长满细白的软毛,足足有两尺长,把它衬托得如同绵羊一般。 两个女孩子各自攀着自己的恋人,几乎要尖叫起来。云天河惊讶道:“它居然不怕火?” 紫英使出一个凝水诀,一道清澈的水流将雪鼠浇了个透湿,它倒在地上抽搐两下,竟然就这样死了。这生长在烈火中的老鼠原来是怕水淋的。 紫英解释道:“这种老鼠身上的长毛若切割下来,纺成布匹,便是举世闻名的火烷布。”他现场教授天河、菱纱、梦璃辟火诀,四人这才过了火海。 守护昆仑山的有四大圣兽,长着九张人脸、虎身长尾的开明兽,三张脸的离珠;人面虎身、长有九尾的6吾;人面马身鸟翼的英招。 四人一路打上去,菱纱嘘气:“呼,累死了,怎么这么多守护兽啊?” “到了。”梦璃话音刚落,忽见正前方大门打开,一位秀面明眸、体似弱柳的红衣仙女走了出来,咯咯笑道:“你们竟从这侧门来了,还不请进?” 紫英上前行礼道:“在下乃昆仑琼华派弟子,特意上门求见王母娘娘,还请仙子代为通报。” “王母早就知道啦。”红衣仙女笑道,“她特意命我来引你们进去,对了,我叫董双成。” 慕容紫英道:“在下慕容紫英,这三位是云天河、韩菱纱、柳梦璃。” 董双成引着四人入内,但见内里分为五块区域,依稀有十二座高楼,最高的一座竟然悬在空中,其后还跟着一处香草遍地的花园。这玉楼右边环绕着一弯碧绿的河流,左边却是一处桃花林。 董双成指着说:“这空中的是悬圃,左边的是翠水,右边的是瑶池。” “原来瑶池只是王母娘娘屋子的一部分?”云天河也不免惊叹了一声,“她住的地方好大!” 董双成忍不住偷笑。在各处的宫殿里,不少窗户都暗暗地打开了,仙女们在窗后偷偷看着云天河和慕容紫英,指指点点,嬉笑不住。自古嫦娥爱少年,像紫英和天河这样的容貌,这些寂寞千年的仙子们怎么可能不关注呢。 “呀,真是仙家气象……”菱纱也看得目不转睛,“双成仙子,听说汉武帝来过这里,还和王母娘娘谈过话,是真的吗?” “他?”董双成要想一想才知道她说的是谁,“他来过一次而已,在东方朔的引荐下。东方朔自己倒是偷了个蟠桃吃了,皇帝却不肯舍下面子恳求王母娘娘。结果听说他回去之后又后悔,在宫中修建承露台,筑成金人手捧金盘,承接恩露,但这种东西虽有灵气,又怎能令人长生呢?徒劳而已。” 韩菱纱若有所思:“汉宫彻夜捧金盘……” 梦璃诧异:“这诗……” “是我在天河他爹娘的墓室里看到的。”韩菱纱索性背出了全诗,“涛声阻绝秦帝船,汉宫彻夜捧金盘。玉肌枉然生白骨,不如剑啸易水寒。现在,我才大致明白了全诗的意思……” “涛声阻绝秦帝船,汉宫彻夜捧金盘?”董双成重复,“这第一句,说的是蓬莱、方丈、瀛洲三山的故事吧?那上面住着些小仙人,灵气充裕,遍地是玉石珍奇,比我们这里差一点,不过也不差太多~听说秦始皇曾经派人去寻访仙山,都近得能看见了,奈何上面住着的人不想被打扰,又鼓起一阵风把他们的船吹了回去。” “是啊,仙子学识当真渊博。”韩菱纱赞道。 “那你能不能跟我讲讲,后两句是什么意思?” “玉肌枉然生白骨,是从一句话化来的,‘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至于第二句,就更不好讲了,大意是说当年曾不顾一切,拼死一战。” 董双成并不满意:“喏,王母娘娘就在里面,她老人家也想听,我就跟着蹭一蹭吧~” 王母雍容华贵,面容殊美,正温和地注视着四人。他们依旧是在慕容紫英的带领下向王母一一行礼,董双成上前笑道:“娘娘,刚才他们正在和我讲故事呢,没听完就走到了。” “是么?那不如讲完,让我也听听。”王母对董双成的态度颇为纵容。 菱纱只得将十九年前那一段往事一一数说,旁边侍奉的仙子们都赖着不走,还有不少侍女也找借口跑了上来,当听说玄霄冰封、夙玉苦寒而死的时候,竟有不少仙子都流下了眼泪。 而十九年后,因缘际会,菱纱、天河、梦璃再次踏上求仙之路,可谁知以后的摧折? 王母叹息:“原来你竟又成了望舒剑的宿主……着实可怜儿见的。” 菱纱笑笑,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可怜:有天河这样的恋人,又有梦璃、紫英这样的好朋友,还实现了生平夙愿,她早已生尽欢、死无憾了吧? 梦璃微笑道:“王母娘娘,我们求见于您,是因鬼母有一封信,托我等转交于您。”她上前将信呈上,王母阅毕,蹙眉叹道:“原来她这么些年竟在幽都,难怪没人知道她的消息。”她看向四人,“你们不远千里将她的信带给我,着实有劳,可有什么事是要我帮忙的么?” 梦璃轻叹:“实不相瞒,我们正是在为菱纱的身体忧心。” 王母笑道:“你们来得巧了,当年我赠羿两枚不死药后,今年才又得了两粒,便赠你们一粒如何?” 四人自然大喜拜谢。 董双成领着四人在悬圃中逛,指给他们看珠树、玉树、璇树,又给他们看结着美玉的琅玕树,树下随意停留着的凤凰和鸾鸟自歌自舞,正以美玉为食,它们头上戴着蛇、足下踩着蛇、胸脯上挂着红蛇,在美丽外又有一分妖异。而结着红色果实的不死树开着小花,双成说:“不死果就是从这上面结出来的。” 而室内,王母正望着九子鬼母的信沉思。自从女娲出走、神农身亡之后,神界一直处于一种万马齐喑的状态。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被囚归墟,土神后土、夜神阎罗退居地界,雨神商羊被监视幽禁,木神句芒看守封神陵,形同流放。 那些古老的神祗们,还留在天界的竟然只有金神蓐收和风神飞廉。 伏羲这慢慢蚕食的功夫,倒真是不错的。 可又有哪一次争斗,不伴随着残酷的流血牺牲呢? 身为上古神祗之一、同时又是兽族大神,无论如何,王母也想打破如今凝固的局面。当年扶植妖族神祗失败,反而给她养出了玄女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下属,面上遵从着她这个“女仙之”的号召,事实上却完全倒向了伏羲。也许,如今到了扶植人族的时候。 玄女,也该煞煞她的气焰了。

108飞升 第一百零八章 逛完瑶池,云天河一行人向王母告辞,她依旧是端坐在高堂上,慈蔼地微笑道:“我让双成送你们出去。以后若有要事,还可再来找我。” 董双成送他们到昆仑山下,神态依依不舍,悄声笑道:“菱纱,梦璃,你们若无事,就到这里来找我玩,我们是不能擅自出去的,在这里时日久了也有些无聊。”她生怕不能说服四人,又加上一句,“王母娘娘一向对人族十分友好,我就是人嘛,其他比如小玉、子登她们也都是人。” 菱纱笑着答应,梦璃也屈膝行礼,表示感谢。 下山后就回到了播仙镇,镇上的人三五成群,间或指点着天空议论纷纷。菱纱找了个人问道:“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那么惊慌?” 穿着红白裙子的小姑娘道:“就在刚才,神山上忽然轰隆一声,我们都以为要地动了,谁知后来却又没了消息,有人说,有一座莲花一样的山峰升到天空中去了,但是现在也看不见了。” 众人闻言大惊,慌忙御剑往琼华派飞去。进入山门之后,看见琼华弟子们也是三五成群,议论不休,璇玑看见紫英来了,欢呼道:“怀朔师兄,你看,紫英师叔他们来了!我就说紫英师叔不会有事的!” 紫英问道:“怀朔,璇玑,你们知道门派内出什么事了吗?” 怀朔道:“玄霄长老和掌门一起去了卷云台,后来卷云台就被双剑支撑着飞升而去了,有十几个愿意跟随他们的师兄弟也上了卷云台。” “这……”菱纱犹豫,“天河,你打算怎么办?” 云天河沉默着望向天空,忽而对菱纱关切道:“你身体怎么样?大哥他们再次动用双剑……” 菱纱微笑道:“没事的,看来梦璃说的没错,不死药里蕴含着充沛的灵力,我服下之后就不再觉得冷了,现在望舒剑消耗的,也许是不死药里面的灵力吧?” “那就好。”天河欣慰,“菱纱,梦璃,紫英,我还是想去看看大哥,他这样我不放心。” 梦璃道:“那就去吧。” 天河和菱纱走在前面,梦璃却频频回头,看着繁华依旧、温暖如春的琼华派,眼中笑意隐隐,却也伤感无限。紫英敏锐地察觉了:“梦璃?” “没事。”经过传送阵来到剑舞坪,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曾如此熟悉,每一个琼华弟子的梦想,她都如此清楚。“紫英,人生就是这样的吧,一道又一道的关卡,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 “梦璃,你为何说出这种不祥之语?”紫英的眼眸中忽而带上了热切,“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不好吗?天河不也为菱纱求到了不死药?——如果你真的……那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治愈你的丹药。我们永远在一起,一天也不分开。” 梦璃忍不住低头,偷偷笑了很久,紫英难得有这样情感流露的时候,此刻不免脸上微红,抿着嘴不看她,大步赶到前面去了。 御剑飞上卷云台,玄霄和夙瑶手握长剑,相对而立,此情此景竟然与十九年前,建成剑柱、网缚妖界时一般无二,只不过物是人非。 夙瑶抬头:“慕容紫英?云天河?你们来此处所为何事?” 玄霄反而大喜:“天河,你终于想通了,要来与我一同飞升么?好、好!你能来,大哥很高兴!” “我不是来飞升的。”云天河说,“我本来要和菱纱回青鸾峰,但又不放心大哥你,所以上来看看。要是你真的做神仙去了,那我们就回去。” 玄霄有些落寞:“如此也罢。天河,你我总算不负兄弟情谊——我早就说过,不相信你我缘分如此之浅,日后纵然分隔,也一定会有相见之期罢?” 天河微笑。经过这种种隐忍、退让、忧虑、煎熬,他是真正的成熟了。 另一边紫英却是满怀忧虑:“掌门,您如何也一同上了卷云台?设若上天降下责罚……” 夙瑶苦笑一声:“三代铸剑,一朝乃成,这样的愿心又怎能葬送在我手里?如今琼华派依旧安存,假若失败,也不过我一人领责罢了。” 她忽而肃容,凤目凛凛生威:“慕容紫英!” “弟子在。”紫英单膝跪下。 “若我死去,或当真遭受天谴,就由你继任琼华派掌门,保全门派、寻求人道,不得有违!” 紫英全身一震:“掌门,弟子能力低微,且并非掌门嫡传,怎能担此重任?” 夙瑶冰雪一样的面容也带上了说不出的怅然:“假若上天当真传下只言片语,妖族甚至道修都有了借口来围攻琼华,那当真是千夫所指……到那一天,琼华弟子又该如何保全?慕容紫英,你是门派中除玄霄、除我之外修为最高者,怎能不肩负起责任?——除了你,我还能托付何人?” 紫英跪在地上,只觉得全身血液一阵沸腾又一阵冰凉。 他与梦璃,竟然面临了同样的抉择! 他这才知道,梦璃面对婵幽时,那种沉默与拒绝需要怎样的耗尽勇气。他能够拒绝吗?他忍心拒绝吗?——但若不拒绝,他又怎么对得起梦璃?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不分离,这样简单的事情才是世上最难以实现的。 “掌门……”紫英涩声说,“掌门一定能平安返回。” 夙瑶脸色微变:“慕容紫英,你仍是拒绝么?”她索性挑明了,“就算我得以幸免,一个遭遇天谴的人又怎么可能再担任琼华掌门?青阳、重光长老此刻早已等候在琼华宫中,等着下一任掌门的到来,你怎敢推辞?” 当时梦貘们也是这样看着梦璃:婵幽大人伤重,需要长期修养,你怎能推辞族长之位? 紫英陷入极度的挣扎之中。梦璃以她的心,换回了他的心,他怎能相负?她能做到的事情,你却做不到,还有什么借口可以逃避自己的无能、无用、无情? 夙瑶蹙眉:“难道是因为柳梦璃不成?慕容紫英,她——” “夙瑶。”玄霄冷冷打断了她。他也有私心,如果慕容紫英做了琼华掌门,那么云天河至少也能得个长老之位,他必不能抛下同伴隐居。而一旦夙瑶点明了慕容紫英的心思,真就把路阻死了。 韩菱纱紧张得双手握紧,琼华长老还可娶亲生子,掌门却历代都是独身。 慕容紫英突然想起来,在厉沧流给他们营造的梦境中,在寿阳慕容府里,天上一钩新月盈盈,七夕那天的葡萄架下,他们切切私语,说第一个孩子叫燕燕,第二个孩子就叫宛宛。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都根本不晓得。 那片月光之下的他,才是真正的慕容紫英吧? 然而于慕容紫英来说,向来是苍生第一,琼华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 “是。掌门。”他一字字说,“待琼华走上正轨,弟子……自会辞去掌门之位,回到寿阳躬耕渔读。” “不错。”夙瑶颔,双目空茫地望向高空。“昆仑天光……就要到了吧?九天玄女娘娘……” “哼,还叫什么娘娘,你我不已吩咐下去,令琼华弟子拆卸了她的雕像?”玄霄冷冷说,“如今可不像璇心记忆中一般,我九成真力用于维持琼华不坠。便是面对,我也有一拼之力!” 慕容紫英缓缓把目光移向柳梦璃,她怀抱箜篌,手挽霞帔,正凝视着他温柔地微笑,那笑容中竟然有些喜悦而满足的意思。 可他只觉得这是含泪之笑了。 知道么,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爱你。自即墨花灯之夜后,我才渐渐觉醒了爱人的心思,我从没爱你爱得这样深切。 可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 “玄女有命,普告万灵!”严妆黄裙的玄女自天而降,面如严霜。 夙瑶看着她,低低道:“您是……” “本座乃天帝驾下九天玄女,奉命相传神界旨意。” 夙瑶屏息,抱着万一的指望看着玄女。 “天帝有命,琼华派逆天行事,犯下滔天罪孽,自掌门以下,所有妄图升天者俱打入东海漩涡,囚禁千年!” 她说着,手掌轻挥,十数条光带已缚向卷云台下追随玄霄夙瑶的琼华弟子。 “尔敢!”玄霄清喝一声,手中羲和剑已然出鞘,向玄女直击而去! 九天玄女素手轻挥,打算击落这道剑光,孰料羲和剑只稍稍被她带偏了剑势,只听“嗤”的一声,她的衣带竟然被羲和剑划破。 玄女大惊失色,这才想起传闻:人族打造出的第一把剑始祖剑,竟然曾给天帝伏羲的神体带来创伤! 而羲和望舒呢? 玄霄毫不客气,轻啸间羲和长剑击出,直接便是一招“羲和斩”,接着又出一个仙术“羲和玄炎”。夙瑶脸色沉重,也是一挥手架起了剑阵,冰蓝色的望舒剑对着玄女直砍出去,一招“望舒冰舞”毫不容情。 玄女彩带飘舞,一招“雨过云烟”挡住二人合攻,神情谨慎。 四人在一旁完全插不进手,只能看着夙瑶绝世遗尘、剑芒孤清;玄霄悖逆苍天、剑光如曜。 卷云台仍旧在上升、上升,玄霄冷笑间,羲和剑冲天而起,化为九把巨剑,直击苍穹! 叩问天地不仁,怎敢视万物如尘土? 云天河轻声道:“大哥说过,这一招名叫‘剑啸九天’……” 玄女低哼一声,捂着左手手臂,她竟然真的被凡人宝剑伤及神体。 而就在这时,菱纱惊叫了一声:“昆仑天光!到了!”

109蓐收 第一百零九章 那一片七彩色泽的,正是昆仑天光。 浸浴在天光之中,那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简直难以言喻,光芒从每一寸肌骨上流过,暖洋洋的感觉透到灵魂中,耳目视听一下子变得灵敏,眼睛能穿透浮云的遮蔽看到下方昆仑山上的八个门派,耳朵能接受来自远方的雪水融化、流淌之音,鼻端能嗅到花开的馨香。 感觉极欢喜而舒畅。 这是…… 玄女的脸色变得狠戾:“即便成就仙体又如何?没有天帝册封,就做不得数!是仙是妖,不过是神界一句话!” 她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向绸带上喷去,那绸带得了血光,骤然有了力量,夙瑶惨呼一声,就这样被玄女扯向了东海漩涡。 紫英和菱纱一齐大叫:“掌门!” 奈何以御剑之快,也赶不上夙瑶被摄走的度。玄霄神色郑重,手起剑落,斩断了缠绕上身的绸带。玄女一袖拂过,竟然是趁机偷袭。望舒剑脱离后,羲和剑失去辅佐之力,玄霄胸口被玄女击中,倾身吐出一口血来。 玄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羲和剑脱手而出,玄女惨呼一声,被羲和剑当胸贯过,她手指一捻,整个卷云台上燃起巨大的紫红色火焰,云天河趁机抢过玄霄,拉着梦璃跳上长剑逃走。玄女捂着胸口,嘴角露出一丝怨毒愤怒的笑意,也没有追赶。 这一刻,也不知多少人在仰头观望着天上那一朵燃烧的莲花,也不知多少琼华弟子脱口惊呼。 在史书的记载中,这一天象预示了后燕注定而来的灭亡。后燕皇帝慕容冲正是在第二年离开了人世。 黄山青鸾峰。 玄霄自石沉溪洞中走出,结束了长达三日的打坐。梦璃站在山崖旁,远远眺望着黄山的云海雾松,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这笑仿佛生了根一样,是凝固的、不会动弹,成就一个长久封闭内心之人的绝佳掩饰。 山风吹来,梦璃长袖被风吹动,使她看起来如同远古的仙子一般,飘萧而寂寞。见玄霄出来,她屈膝一礼:“玄霄长老。” “我不是长老了。”在石沉溪洞中,面对着夙玉的短诗打坐三日,玄霄仿佛再次想通了什么,气宇平和,“叫我玄霄便可。只有你一人在么?” “嗯。”梦璃将鬓捋到耳后,“青阳长老和重光长老催促紫英举行就位仪式,您把长老之位传给了天河,他也去了,菱纱不放心,在旁边看着他。” 玄霄淡淡道:“名缰利锁……你又为何不去?” “我去了,反而让紫英分心。”梦璃站在当日云天青的位置上,继续向着远方眺望、眺望……这才知道云叔究竟在看什么,在浮云遮蔽的远方,是钟灵毓秀的琼华吧?此刻,黄吕大钟是否连响了九声,全天下的修仙门派是否一齐来祝贺紫英的登位之喜? 玄霄略微摇头,施展一个凝水之术,凭空聚拢一面水镜:“既然关心,不如亲眼看看。” 琼华宫中,此刻宾客齐备,满堂都是蓝白衣袍的琼华弟子,最前方一排弟子们手举旌旗羽扇,所有人都注视着最前方。琼华掌门的高椅宝座前,青阳和重光肃穆而立,一人手捧宝剑,一人手捧玉冠,紫英面对众位祖师的牌位跪下,重光郑重为他带上象征掌门权柄的玉冠,青阳却看了一眼末位虚置的牌位——也不知夙瑶是死是活…… 紫英起身,用宝剑割开左手,起誓道:“从今日始,当虔侍琼华,爱惜弟子,遵行正道,回报百姓,天地荐之,如若有违,夺吾寿算。” 言毕,又一次下拜。紫英再次起身时,就是琼华派第二十六代掌门了。 璇玑第一个鼓掌叫好,而后,全派弟子一齐欢呼起来,人人面带喜色,足见紫英人气之高。 玄霄暼了柳梦璃一眼:“你是梦貘,有数百年寿命,慕容紫英这掌门至多做五十年,日后若要相伴相随,有的是时候。” 梦璃苦笑:玄霄这是在安慰自己么?受宠若惊哪。 当此之时,守山门的弟子忽然飞奔而入,报道:“掌门,有大批妖兽突然入侵!” 弟子们一下子嗡嗡议论起来,其他几个修仙门派如阆风、蜀山等的掌门人也都是一脸惊疑。 紫英秀致双眼中冷光一闪:“不必惊慌。” 他提剑而出,琼华弟子纷纷跟在后头,果然有大批妖兽自山下而来,领头的竟是饕餮、穷奇等凶兽,势如潮水。 紫英的剑匣早已解了下来,此刻他袍袖轻拂,手中长剑凝聚四方灵气,化为无数剑影,向妖兽直冲而下!就像是昆仑山上,突然有一颗星星爆炸了,散出无数杀伤力巨大的星芒。 妖血飞溅,无数哀鸣嘶嚎中,妖兽疾冲的势头一下子被遏制,山门前硬生生空出一大片白地来。 琼华以剑为苍冥间浩然正气,习剑者即便手中无剑,心中也存有慧剑。 紫英自六岁上山,至今已有十三载,身侧没有一日无剑,这样的人,才能挥出琼华剑术的至高真意吧? 这一剑招是千方残光,而下一招是上清破云! 空中幻化出一柄巨大的剑影,紫英抬手,长剑击出,仿佛天地为之一清,云破天开之势无可阻挡,如同长风中有凤凰啼鸣,无形无迹之间,饕餮妖兽已被击杀当场。 三才朝元、四方肃敛、五灵归宗、化相真如、千方残光、上清破云……紫英的面容是冷肃秀致的软玉,黑嗔嗔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感情,就像是月光冷印着江水。但这样的人,就是让人觉得,倾慕到了极点。 他的道德、他的自律、他的剑术、他澄澈的心,甚至他冷漠的态度,都成为分别之后怀想的焦点。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慢慢会学习他处世为人的态度,最后真的就变成了他那一类的人。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生命中一道一道的全是劫数,我觉得我是永远回不到你身边了。 像夙玉故事中的那个王女,她至少还能期盼着王凤某一日主动飞来她身边,可紫英是永远不会的。 遥远地凝视着紫英白山黑水一样的眼眸,会让人想起一句诗。 不如不遇倾城色。 这样的冰雪姿容、倾城之色,是真的无需相遇的,遇到了,天真二字从此为生命中的过客。慢慢地从一团混沌、却也一团欢喜的未启蒙状态脱出,感受到爱别离求不得之苦痛。 而在紫英扫荡妖兽间,云天河也站了出来,手中长弓拉开,整个人腾跃到半空之中,身后几乎长出了肉眼不可见的透明双翼,他手中剑气疾射而出,妖兽惨叫嘶鸣,死伤一片。 玄霄一扫方才的漠然态度,赞许笑道:“天河这种使剑的法子,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创一代箭术之先河。” 梦璃轻笑道:“他说这叫‘逐月式’。” “不错。”玄霄颔,“如此一来,天河的执剑长老之位,算是坐稳了。”对上柳梦璃盈盈的秋水目,玄霄无所谓地补充了一句,“当然,慕容紫英的掌门之位也算坐稳了。” 梦璃忍不住笑:喂,您不要只把云天河放在眼里好不好?这样我真的会想多的啊!可怜的菱纱,压力好大…… 击退妖兽之后,穿着掌门道服的紫英、穿着长老袍服的天河和执事弟子服装的菱纱回到青鸾峰,天河和菱纱还是一幅“这都很好玩”的轻松样子,让梦璃也露出了笑容。 紫英道:“师叔,我想了一下,还是先想法子去东海将掌门救出来为好。” 玄霄沉默了一下:“……夙瑶关在那里,确实冤枉。” 紫英之前就担心,夙瑶冰封了玄霄十九年,玄霄不会也想趁机将她在东海中浸个一百九十年之类的,如今这一设想并未成真,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梦璃道:“之前王母娘娘说,若遇到难事可以再去找她,莫非已料到今日之局?” 王母有没有料到今日之局,还是个未知数,但四人再次来到瑶池仙境的时候,董双成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王母娘娘说你们近日将来,果然不错!”她一脸兴奋,“快说说,昆仑山上到底生了何事?烧起来的那一朵莲花状东西又是什么?” 四人将双剑引缚卷云台飞升之事向王母一一数说,王母闭目沉吟片刻,对梦璃道:“你可认识金神蓐收?” 梦璃一怔:“除去娘娘与九天玄女外,我并未见过其他神祗。” “是么?那就奇怪了。”王母说,“卷云台之事生后,玄女向天帝进言,请求天帝兵捉拿玄霄、云天河、慕容紫英、韩菱纱、柳梦璃五人,并严惩琼华派。谁知金神蓐收突然站出来为你们说情,言曰以玄霄的实力,早可以飞升成仙,如今飞越昆仑天光之事也不过是成仙的另外一个法子,其他修仙者断不能模仿,不会构成负面影响。又说天庭应该广纳人才,假若其他神明不要,那他愿意请玄霄来他宫中,为他手下战将。” 韩菱纱诧异道:“那可能金神认识的是其他人呀?比如紫英?” “不会。”王母否认,“恰巧那时,我也向天帝上书为琼华派说话,金神蓐收嘱托我替他带话说,若梦璃你去神界,千万记得见他一面,你们二人本为故人,一见即知。” 梦璃心跳加快了些:“金神蓐收……是什么样的神呢?” “他是司掌刑罚和征战的神明,所以天帝也不能不卖他的面子。”王母淡淡一笑,“所以玄女的建言被天帝驳回了,你们可回去转告玄霄,想法子抵达神界,便可领回属于他的神职。” 几人忍不住相视而笑,笑完却又犹疑:以玄霄的性子,真的会去做什么神官么? 紫英道:“娘娘容禀,琼华派先代掌门夙瑶如今被困在东海之下,我们想将她救出来,不知可否?” 王母凝神片刻,道:“这是玄女施展的束缚咒,也只有她能够解开。” “这……娘娘,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梦璃问道。 “这样吧,我修书一封,令玄女解开此咒,左右天帝已赦免了琼华众人的刑罚,她这算是私囚人类了。”王母说着,“双成,拿笔来。” 她在冰蚕丝绢帕上写下一封信,封好交给慕容紫英:“只是如今也有一个问题,神界与人界不通往来,你们需得想法子进入神界才是。” 王母的意思就是此事私了,众人当然也不能要求她把他们带入天界——这样动静太大了。四人再三拜谢后,又辞别了董双成,往青鸾峰而去。 董双成走进去:“娘娘,他们走了。” “唔。”王母答应一声,闭目沉思。 “娘娘,您待他们真好。”董双成扑哧一笑,“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呢。” “此番玄女伤在凡人手中,谁不嘲笑于她?”王母轻哼一声,“这几人背后站着金神蓐收,他一向冷漠孤僻、不与外人来往,竟肯为了这四人出面说情。” “金神蓐收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董双成好奇。 “他前阵子下凡渡劫,想必因此认识了其中一人,觉得投缘也说不定。”王母轻叹一声,“神的生命如此漫长,但又能与几人产生感情呢?——多护着些,也只是小事一桩罢了。” 她的声音淡若烟柳:“就连这些权谋机变,也不过是属于神的漫长生涯中,一点小小调剂品……”

110五灵 第一百一十章 回到青鸾峰,玄霄听过事情始末,道:“不靠外力而进入天界有数种法子,一是通过建木天梯;二是通过不周山;三是如同之前一般,依靠外力拉扯上天。早在建立天庭之时天帝伏羲就已将建木天梯摧毁,而我们又已失去了望舒剑,如今之计,也只有上不周山了。” 云天河问道:“上不周山就可进入神界吗?” “不。”玄霄摇头,“开神界之门,需要五灵珠齐聚。” 韩菱纱说:“现在我们手中有土灵珠、水灵珠,还缺火灵珠、雷灵珠、风灵珠,可又该去哪里找这些?” “我知道火灵珠。”梦璃略微沉吟,答道,“火灵珠为晋朝谢安大人所得,现在应该已经进献给了皇室。” “皇室?”玄霄道,“你说司马家?” “嗯。”梦璃点头,不知这位司马家的前太子现在作何想法。 玄霄颔不语。 菱纱道:“我们韩家先祖曾得到过雷灵珠,我回家问问族长,灵珠流落到何处去了?” “韩家?”玄霄忽而挑眉,“是许州韩氏吧?摸金校尉出身?” 云天河莫名其妙,韩菱纱、柳梦璃、慕容紫英却是变色。紫英道:“您说的,是为魏武帝盗墓走穴、募集大笔资金的摸金校尉么?” 原来魏武帝曹操出身不显,为替大军募集钱粮,曾经专门设立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的职衔,派手下人专司盗墓,按照玄霄的推测,韩家先祖就曾从事此类职业,有这个先例在,韩家的子子孙孙才会一直做这个行当。 韩菱纱微有窘迫之意,点了点头。 “好,那么如今先去建康吧。” 依旧是那样的高墙深苑,依旧是那样的花柳如烟,谢府却平白多出一种萧索凄凉的意思。谢道韫缓步走出,盈盈一礼:“道韫见过各位——梦璃,多日不见,还好你如今平安无事,不然我真要担心坏了。” 梦璃微微一笑:“嗯,我没事的。”她看着谢道韫身上的白色衣衫,欲言又止。 玄霄略微一揖:“谢小姐安好,请代我通传令尊,曰司马昳求见。” “司马昳?”谢道韫脸色大变,震惊万分,“思太子殿下?” 魏晋贵族之家最讲究的风度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谢道韫这样的惊异是相当少见的——或许这一生也不过三次。玄霄凝注了她一眼,神情散淡而孤傲,谢道韫匆匆一礼,步入内庭。 不过片刻她就走了出来,恭敬地对玄霄道:“家父在书房等候太子殿下——他年纪大了,近些日子又悲痛过度,身体不适,故请殿下移步。” 玄霄点头,在两名侍女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到这时,梦璃终于忍不住道:“道韫,谢琛他——” 谢道韫眼中满是郁郁难解的愁思,她一拉梦璃的手腕:“梦璃,你跟我来一下好么。慕容公子、云公子、韩小姐还请在此稍坐,一切但请自便,只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紫英点头:“小姐无需多礼。”他看着梦璃,其实那一刻很想走上去陪伴她,然而…… 他成也成在克制二字,败也败在克制二字。 有花堪折直须折,有酒当倾直须倾,待到花枝凋零、酒杯空置,再怎样功成、完满、尽责的一生,也多少是有些遗憾的吧。 梦璃的人生,是闲看花上蝶,静听柳间莺,紫英其实颇为羡慕向往。最开始的时候总是想,总有一天会有时间去过这样的生活,可惜到最后也是无缘。 宝马拖着香车,梦璃和道韫往东门而去,无尽的白杨萧萧而下,路白而宽广,两边夹植着松树柏树。道韫说:“谢琛的灵位现在停在庙里,要到明年,我带他扶棺归乡安葬。” 她带着梦璃走到寺院中,梦璃在门口驻足,忽然犹疑到近乎害怕:“——我,没想到我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他反倒很高兴。”道韫故作轻松地笑笑,“太艰难的面,不如不见吧?” 竹林外,名花盛放,屋檐下,野鸟暗窥。谢琛就在这幽奇的景色中安睡,千年万载也不会醒来。 “宝剑锋芒太过,就容易折断;往往人生太过顺利高昂的,不能沉浸得深,不恩呢该保持得久。”谢道韫慢慢说着,“其实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慕容冲与阿怀有几分相似,都给人一种聪慧早露、难以久长的感觉。” “你和慕容冲……怎么样了?”梦璃问道。 “没有联系了。”谢道韫淡淡说,“当今圣上嗜酒,我父亲又年迈体弱,整个大晋是江河日下。阿怀去后,谢家也是眼见的在走下坡路,我只能考虑如何保全子孙家族,无法再想这些没谱的事儿。” 梦璃走入寺内,擎香三拜。谢道韫也是默然合掌祈祷。 两人离开的时候,梦璃忽而抱住了道韫,将脸埋在她肩头。 道韫只觉得香风盈面、温软满怀,不觉一怔:“梦璃,怎么了?” 梦璃不语,谢道韫回抱住她,柔声道:“你也别难过,其实想来,你我的人生何尝不算完满呢?阿怀的人生何尝不算得意呢?我们现在的这些遗憾,只是绮罗上破裂了一道口子罢了,哪里足以称道。” “道韫,很早以前我就想,下辈子如果是男人,想做紫英那样的人。如果是女子,想做你这样的人。”梦璃慢慢说,紧紧抱着道韫,流露出难以形容的敬慕和依恋,这是最后一次见道韫了吧。 这真的是个太过风流蕴藉的时代,她所遇到的每个人,都觉得是一时之英杰。 即便离开也不应有恨,好过从前未曾见过倾城。 “那做男人吧。”谢道韫微微一笑,“就算是我,也常常会觉得委屈,做女子太委屈。” 回到谢府,玄霄领着四人告辞,出门后云天河问:“大哥,你拿到火灵珠了?” “嗯。谢安很识时务,我答应他日后保大晋一次,他就爽快地把火灵珠交给我了。” 梦璃问:“玄霄,能把火灵珠给我看看吗?” “嗯。”玄霄爽快地把火灵珠递给她,梦璃拿过那艳光流离的寸许珠子凝视许久,仿佛看到了当初远赴长安的自己、谢道韫、谢琛。那时谢琛还英锐秀美,谢道韫抱负满怀,自己以为人生漫长。 紫英走近,也凝视着火灵珠。那时去了长安,就见到了颜色倾绝的慕容冲,后来又看到紫英。 菱纱道:“我们走吧,我来带路~” 紫英袍袖轻拂,御剑而上,梦璃取出袖中一方绢帕展开,上面是紫英遒劲挺拔的字: 平生恶晻昧,虚空光6离。心与此月同,不容一毫疵。 恨月有圆缺,不得常清奇。每欲语天公,仍斫此桂枝。 菱纱催道:“梦璃?” “哦,就来。”梦璃踏上长剑,往韩家村而去,中途抬头一望,天上圆月皎洁。 我平生厌恶阴晦暗魅,喜爱的是青冥长空中光华6离。就如同这轮明月一样,不容留一毫瑕疵。只是月轮有圆有缺,不能常自清奇明朗。我每每想和天公进言,愿意去月中砍伐桂花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转目,正正对上紫英湖光似的眼眸。 梦璃微微好笑:你写情诗也写得太隐晦了吧?可是心里还是熨帖的,知道情感极苦,这种殷勤之意善存于心。 五人来到韩家村,韩家依山傍水群居而处。菱纱追问族长:“爷爷,那颗雷灵珠最后到底去了何处?” 听菱纱转述过韩北旷的话,族长正在沉吟无语。此时答道:“我也不瞒你,雷灵珠本就是韩家先人为武帝陛下搜寻的,最后自然是上交给了朝廷。” “这……可魏朝都亡了,雷灵珠又流落何处?” “应当在国库中吧。魏之后是晋,兴许在晋朝?” “不,他们应当没有。”韩菱纱说。 “那我就不知了,如今北方太乱,宝物不知去了哪家英雄手中啊。”族长摇头。 “大哥,这可怎么办?”云天河摸着头问玄霄。玄霄沉默片刻:“先去长安吧,那里或许有人听说过雷灵珠。” 长安城与以往相比又有不同,故主苻坚已然被姚苌勒死在佛寺中,当家的是大燕皇帝慕容冲。 梦璃轻轻拉了一下紫英的手臂:“你听。” 路边几个小儿边追逐嬉戏,边唱着童谣:“凤皇凤皇止阿房,凤皇止阿房……” 梦璃道:“这歌谣是什么意思?” 慕容紫英只觉得此话大为不吉:“慕容冲在阿房宫登了基,这歌谣的意思分明是说他要停留此处,但……” 街角那边的幼童又唱道:“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前面那话还有别的意思可解,这话却是直白坦荡的痛惜甚至诅咒了。听着那悠长清脆的歌声,慕容紫英道:“师叔,不如现在去一趟阿房宫,请慕容冲帮忙找一找雷灵珠?他是大燕皇帝,在此地人多势广。” 玄霄点头:“如此也罢。” 阿房宫依旧梧桐遍地、竹叶翠绿,只是此间的主人却变得苍白而憔悴,他身着龙袍,头戴高冠,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美——就像是凤凰要吐火把自己烧成灰烬一样。 “紫英!柳小姐!”慕容冲高兴地迎了出来,“哈哈,你们总算有来看我的一天!” 几人厮见过了,慕容冲在阿房宫花园中为他们设宴:“今日得见英豪,是我慕容冲的荣幸!” 玄霄举杯,神色厌倦,他是最崇尚清臣劲节的那一种孤高贵族,很明显看不起慕容冲的出身。酒过中旬,慕容紫英对这个同龄的族兄说:“实不相瞒,我们是来搜寻雷灵珠的——” “哦!雷灵珠!”慕容冲恍然大悟,“你们还真找对人了,自从上次为火灵珠的事情起了波折后,我就对这类宝贝颇为留意。长安城外兽山上常有雷电轰鸣,也不知是何缘故,会不会就是这雷灵珠?” “谢谢你告知。”梦璃起身拜谢,“那我们这就去那里取雷灵珠了?” “别。”慕容冲急切地伸出手来,几乎要拉住柳梦璃,却又中途住手,“好吧,你们事情着急,不过能不能过后再来阿房宫一趟,和我说说话?” 他看着绿影重重的阿房宫,一瞬间神色寥落到极点:“——实话说,我也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怎么会?你可是皇帝陛下。”菱纱诧异。 “哈哈,就像你说的,那是朕在说话,不是我在说话啊。”慕容冲开玩笑说着,又轻叹一声,“——梦璃你不知道,其实我现在已经非常后悔了。” 玄霄振袖而起:“柳梦璃、慕容紫英,你们先留在这里,我和天河去兽山便可。” 他带着云天河和韩菱纱大步走出,梦璃略微尴尬:“玄霄他是比较不拘礼节……” “没什么。”慕容冲的笑容满不在乎,“什么样儿的我没见过呢,他这种态度还算好了。” “苻坚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把他那件烂衣服送给我的那天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慕容冲低头,望着竹影在鞋上斑驳的痕迹,“因为最难堪、最羞辱的,我也都经历过了,当时我恨不得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可是居然第二天又爬了起来。” “这……”梦璃顿了一下,“道韫她……” “我就是怕见她。”慕容冲坦言,“我就是怕她见到我这丢脸失败的样子。” 梦璃无语:“莫非你觉得她很得意?谢琛……谢琛去世了,谢安大人也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谢家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她哪里有功夫揣测你这些心思?她哪里能来体贴你?” 慕容紫英道:“你若做这个皇帝做得并不得意,倒不如放手。我听说,自登基以后你征伐极盛,这并非吉兆。” 慕容冲沉默着,而紫英和梦璃最终也只能劝到这里。玄霄取回雷灵珠后,他们多方打听之下,又御剑去了封神陵:韩家的族长虽然没能告知他们雷灵珠的具体消息,却自典籍中查出了风灵珠的具体方位,风灵珠如今在木神句芒手中掌管,而木神句芒看守着封神陵。

111魔剑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曾祖父曾经来过这里。”降落在封神陵外围,菱纱凝视着内里深不可测的神宫,幽幽说,“他回到故乡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没了魂似的……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只是偶尔会神智不清。” “哦?你曾祖父来此地是为了什么?”玄霄有些诧异。 “他是为了来取一件宝物……”菱纱犹豫片刻才回答,“是后羿射日弓。” “是一把弓?”云天河听到这个就感兴趣。 “嗯。传说中大禹射日,就是用的此弓。天河,其实我之前想过来这里取这把弓给你的。”菱纱笑着说。 “那便去吧。”玄霄断然说,“后羿射日弓在此闲置多年,正好天河缺一把趁手的兵器,就去取来罢了。” 封神陵里有会隐身的天禄、有龟蛇形状的玄武、有神将苍角、月羽、昭命,四人一路杀进去,玄霄并不出手,只是在旁负手指点一二。一路势如破竹,菱纱说:“咦,这些神兵神将也不是很难打嘛。” “嗯。平时看不出来,但现在回头一想,我们与离开寿阳的时候真是完全两样了。”梦璃赞同道。 穿过重重机关才到达封神陵中段,看着静静悬浮在空中的金色大弓,慕容紫英道:“这是否就是后羿射日弓?” “不错。”玄霄点头,“天河,你去拿下来。” 云天河上前取下,菱纱好奇地摸了一把:“这弓真的好威风……” 突然有人厉声斥道:“罪人!还不快将后羿射日弓放下!” 云天河惊问:“谁?” 一个双翼展开、面容骏冷如铁的仙人出现当场,冷然答道:“吾乃神将句芒,镇守封神陵!凡间的罪人,你满是罪孽的双手不配执拿神器,放下!!” 菱纱呼吸一窒:“罪……人……是在说我?” 玄霄甩袖,冷笑一声:“你何必听他说这些废话?罪过天谴,说到底不过是神界一面之辞,不必放在眼中!” “大胆!敢在本神将面前胡言乱语!”句芒就算怒,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玄霄取出羲和剑:“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胡言乱语!” 四人掠阵,玄霄长剑击出,句芒飞在半空之中,到一百招开外的时候,玄霄长剑破空,一下子擦掉了句芒一缕丝,句芒微惊,双手一翻,取出一枚巨大的青色宝珠。 一瞬间,仿佛剑气都柔和起来,无形的风擦过了每一个人的衣带鬓角,封神陵中空气开始流动。梦璃心中灵光一现:“这莫非就是风灵珠?” 玄霄和句芒同时罢手,玄霄道:“应当便是风灵珠。敢问阁下,可否将风灵珠暂时借予我等?” 打过一架之后,句芒的神色反而柔和了一些:“能与本神将战到如此地步,在凡人之中实属罕见!——只是,方才想要后羿射日弓,现在又要风灵珠,如此贪得无厌,莫非以为本神将好欺?” 慕容紫英道:“神将容禀,我等欲集齐五灵珠开启神界之门,寻九天玄女救出本派前任掌门,如今四枚灵珠齐备,只差一枚风灵珠,因此才贸然闯入封神陵。” “九天玄女?”木神句芒一怔,“莫非你们便是日前通过昆仑天光飞升之人?” 云天河说:“我们不是,我大哥是。” “当年女娲大神带着部分人族离开,前往地界,天帝命吾等前去阻拦,而吾放走了女娲娘娘,从此被贬下界,在此镇守封神陵。”木神句芒沉默了许久,慢慢说道,“自黄帝上天之后,便少有人族能进入神界了。今日吾将宝珠给你,望神人两界,终有相通之日。” “玄霄谢过。”白衣长剑的玄霄郑重抱拳而礼,“索要后羿射日弓之事,并非我等贪得无厌,我曾听说,心如明镜、三世澄澈之人方可成为神弓之主,而我兄弟云天河符合这个条件。” “是么?”木神句芒神色一动,凝视着云天河,仿佛确认了什么,“凡人,你想成为后羿射日弓之主?” “我想要这把弓!”云天河毫不犹疑地回答。 “盘古有训,纵横六道,诸事皆有缘法!凡人仰观苍天,无明日月潜息、四时更替,幽冥之间,万物以循因缘,恒大者为‘天道’。”句芒庄严地一字字说,“今日始,后羿射日弓尊你为主,力量挥放多寡,决于主人!” “好、好!”玄霄大笑起来,拍拍云天河的肩膀,“去吧,拿你的武器。我早就知道,我这兄弟绝不是庸人!” 五人走出封神陵,梦璃担忧道:“他说的‘罪人’……” “无妨,你们几人均已通过昆仑天光,成就仙体,只要地府来索命的时候注意着些,别真被拘走了魂魄,就不用受地府管辖了。”玄霄负手说着,仰视天穹,眼中有着亟待施展的抱负,“人族修仙者几千年来忍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天河,你可愿与我一起,改变这种局面?” “大哥,我愿意帮你!”云天河果然没让玄霄失望,立刻回答。 菱纱抿唇,神情有些不安,启程往不周山的路上,她低声对梦璃说:“梦璃,我真羡慕你,看看紫英多么老实啊!” 紫英?老实?梦璃噗一声笑出来,她羡慕菱纱才是真的。 不周山在大荒西北处,众人从剑上下去,看见一片嶙峋的怪石,那些色泽沉黑的山峰以各种奇怪的形状直插-入苍穹,天空也是黑色的,不时有闪电破空,看着这种阴沉、锋锐、杀气森然的景象,人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众人一路入内而去,砍杀了不少妖物,走到一处直冲云霄的山峰前已无法再走。他们正要再次御剑,突然听到一个炸雷一样的声音说:“汝等凡人,为何来到不周山!此处是幽冥之国的属地,尔等快快退去!” “幽冥之国?”玄霄冷笑了一声,“堂堂衔烛之龙,何时去给阎罗和后土当差了?” 一个巨大的龙头出现在半空中,那龙的眼睛如同日月一般闪耀着光泽,几乎能照亮阴暗的视野,而他一呼一吸之间,火热和冰凉的感觉就扑面而来,竟然比严冬酷暑的差别还要巨大。 “凡人,你知道的倒还真不少!”烛龙嘿然冷笑,“本座在此镇守千年,几乎从未见过大胆闯入的凡人……尔等又是为了何事?” “我们想进入神界!”云天河大声说,“为了救一个人,我们一定要去!” “哦,如此言语态度,有意思……”烛龙皎洁如日月的双眼中透露出一丝兴味,“走上这盘龙镇柱,再来说话罢!” 烛龙隐去了身形,玄霄哼了一声:“装神弄鬼!”甩袖先走,云天河他们跟在后面。 山道崎岖难行,走到一处山岩下,紫英脸色微变:“这里有一股很强大的鬼气……” 梦璃说:“好像是在岩石后面,我们去看看。” 山岩后斜靠着一具尸骨,一柄幽蓝色的巨剑插-在他胸口,这人竟然是自杀的。可他身体扭曲变形,手骨仍死死地握着剑,几人几乎能够想象,若他有表情,那也必然是痛苦到极点。 菱纱盯着巨剑上的花纹细看,天河也跟着低头,紫英却自觉地挡在梦璃身前:虽然大家也不知斩杀多少妖兽怪物了,但他秉持着贵族男子的风度,总还是要多照顾一些女孩子的。 菱纱道:“看这刻纹,像是很久以前的古物……” 她好奇心起,伸手去摸,紫英挡住了她:“不要动手!” 菱纱惊叫一声,天河道:“怎么了,菱纱?” “刚才只摸了一下,我就觉得好像看到了很多厉鬼……”菱纱惊叹,“这到底是什么?古里古怪的。” 紫英上前,掌心一道白光流过,显然是在以仙术查看,“实在罕见,这竟然是一把‘未成之剑’!”见众人不解,他解释,“‘未成之剑’就是铸成之前便已失败的剑,但这剑却又有天成之象……” 一团蓝色的光芒从幽蓝色的剑鞘中流出,绕着梦璃转了一圈,梦璃侧耳聆听:“你叫小葵?……你住在剑里面吧?” 众人早已知道梦璃能够和‘灵’交流,此时也不惊奇,只是催着她问清原委。原来这柄剑名叫魔剑,竟然是姜国公主龙葵跳入剑炉,身殉后铸成的。而她不惜化为剑魂也要守候的,正是她哥哥龙阳。 梦璃道:“紫英,我们把‘魔剑’带走好吗?” 紫英本就想为魔剑化去凶厉之气,自然一口答应,谁知小葵竟然不愿意:“我想跟着梦璃姐姐,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灵’很强大,也很特别,她和我一样,不是人类……” “乖。”梦璃沉默了一下,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对小葵说,“你替我陪他一下,好么?作为交换,我告诉你龙阳可能的转世,以及他本来的来历。” 小葵一震,魔剑随之出了一阵嗡鸣声。 梦璃将魔剑交给紫英,随即又取出了一把天回北斗琴、一个离香香囊。 “紫英,菱纱给天河送了一把后羿射日弓,我想不出能取来什么神器送你,只能用数量抵过质量了。”她开玩笑似的说,“剑、琴、香……紫英,这些都算是借花献佛,但如果能陪你几天,也是好的。” 紫英接过,正要问什么,几人已经走到了盘龙镇柱的顶端,烛龙巨大的脸出现在天际。 你将我们的感情比作明月,但明月哪谙离恨之苦?

112梦昙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五人攀上盘龙镇柱最高的一处平台,往下望去,只见山石林立,嶙峋如刀,风声如泣,鬼哭之声依稀可闻,苍黑的天空上闪电轰然,简直像要劈在人的头顶上。 “喂~我们已经上来了,你在哪里?”云天河大叫。 “轰”地一声,惊雷直击云天河,玄霄拽着自家的义弟向后疾躲,闪开这一道雷电:“衔烛之龙,你竟敢暗算?” 天空之中数十道闪电划过,将黑暗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昼,一道巨龙自云头上探而出:“凡人,胆敢对本尊无礼?” “对你无礼又如何?”玄霄冷哼一声,手中羲和长剑挥出,直向龙挥去。 烛龙昂张爪,玄霄直上云头,激战数十回合后,烛龙口中喷出一道冰柱,玄霄挥袖间,九把长剑冲天而去,向衔烛之龙当头砸下。烛龙险险躲过,喷出一口鼻息,冷笑道:“你们为何欲往神界?莫非想去给伏羲效命不成?” “并非如此,我们只需入内片刻,寻到九天玄女,接着就会返回。”慕容紫英说道。 “既然如此,那吾就给伏羲找个小麻烦。”烛龙笑道,一口龙息喷过,出现一道金色的光柱,“沿着这个向上,便可抵达神界之门。”说完,已隐身不见。 梦璃道:“我们上去吧。” 五灵珠齐聚,嵌入巨大的玉石高门之中,随即消隐不见,高门后仙音隐隐、香风细细、云山雾罩,一派仙家气象。天界共有三境十宫,玄女就住在奔月宫中。天将灵岳、天女闲云、天兵苍翠一个个横列出境,前来阻拦,五人一路杀入,走过足有百级高阶的碧云台,又穿过长廊飞轩,最后才看到高坐殿上、严妆靓服的九天玄女。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神界!” 梦璃步出,取出西王母的书信:“玄女娘娘,这是西王母娘娘带给你的书信。她说天帝已赦免了琼华派众人的罪过,请您释放琼华派前掌门夙瑶。” “是么?”侍女上前取来,玄女展信一看,脸色几变,“西王母娘娘为众女仙之,她的意旨我自然不敢不尊……”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只听她道:“但你们擅自闯入神界,不能不罚,结阵法擒下这五个人!” 众女围上,九天玄女站在阵,手中彩带翻飞,率先向玄霄击出,菱纱忍不住笑了:“九天玄女是记恨玄霄打伤了她吧?” 九天玄女冷冷道:“玄霄不敬上天,分明心性成魔,就算通过了昆仑天光,也不能位忝上神!” “谁稀罕?”玄霄不屑,“在人界便不能修炼?神界中人争权夺利,就算在这灵气浓郁的天上,真能有所长进么?” “大言不惭……”玄女冷笑,扬手,“好,那便看看你们今日是否能破我的阵法!” 沉水润心、天玄五音、熏檀净衣、苏合通窍、醉生梦死、魂梦魅曲……梦璃拈动手势,使出一个又一个术法,看着头上的菱叶萦波梳、身上的广袖流仙裙、足下的凌波拾翠履,手中的司幽琴,微微苦笑:这是最好的一套装备,也是最后的一个迷宫。 她在空中轻点,无形的波纹漾开,露出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界面——这个世界的进度条,已经拉到99%了。等到它完结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会立刻被弹出这个世界? 九天玄女手中彩带向紫英击出,梦璃挡下,手中琴弦疾拨,迎向最后一场战斗。 —————————————————————————————————————————— 百年之后。 “元诏师兄,师父是不是又去了寿阳?还是去了青鸾峰?”这一代的琼华派嫡传弟子静咏跑进琼华宫,对自家掌门师兄说。 “寿阳吧,师父的亲人不是住在那里?”元诏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静咏说,“师兄,你知道么,听说师父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住在寿阳!” “什么乱七八糟的?”元诏无语,“师父这样静心忍性的高人,怎会涉及人间男女之情?” “也是……” 无论外间是多么的天翻地覆,寿阳城却永远一片安宁。 菱纱和天河御剑停在柳府门前。梦璃的闺楼前依旧是桃花万树开,但却已经又是一年人。桃花上有透明翅膀的小仙子在跳舞,烟霞色云彩飘飘渺渺。 紫英面对闺楼门牌静静立着,听到菱纱和天河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来。 “紫英,这次你又去了一趟鬼界?” “嗯。”紫英依旧是青年的相貌,剑眉星目,风吹起桃花瓣纷纷扬扬,也吹起他乌黑的丝。多年的定静安虑,让他看上去别有一种然物外、玄心洞见的仙家风度。就像梦璃说过的一样,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梦璃为什么会突然凭空消失。”菱纱已经从包包头换成了飞燕髻,俏丽外多了几分温柔,“她不在神界,婵幽大人也不知情,就连鬼界……也没有她的命册。” “菱纱,还要谢谢你们,在寿阳城住了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梦璃的父母。”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菱纱微笑道,“现在想起来,我的命完全是梦璃一手救回来的,虽然她不说,我也知道照顾伯父伯母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又怎么能不帮她完成?” 紫英神色柔和:“是啊,我却什么都没做。” “紫英,你就要成仙了吧?”云天河问着,“成仙以后,你会去天界吗?” “自然不会。”紫英说着,推开梦璃的闺房,里面梳妆台、罗汉床、绯色帘帐宛然尚在,在梦中,他曾与梦璃在此午后下棋、夜间品书,共渡良辰。 天河腰间悬挂着望舒剑,面容如昨的他凝视着紫英,关切地问:“紫英,这些年你在琼华派做掌门,过得可好?” “无所谓好与不好。”紫英难得地微笑,“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不过转瞬,唯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天河莫名,不停追问,紫英却摇头不语。 静水流深。也许那些看起来平淡到毫无波澜、宁静到无声无息的情感,才最是持久难忘。就好像梦境一样,它也许不是真的,却像是枫叶落到水面,漾开无声的波纹,一辈子也记得,永志难忘。 “我们回青鸾峰去吧,玄霄和夙瑶掌门还在那儿呢。”菱纱说。 紫英、菱纱、天河一起推开门,葱郁秋色扑面而来。 千载太虚无非梦,一段衷情不肯休。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 梦昙醒过来,看着蓝色的天花板,这次和上次不一样,青老板长裙委地,正坐在旁边含笑凝视着她。 “这个梦,你觉得怎么样?” “很美,很不真实。”梦昙叹了口气,“太高洁了,我等俗人领悟不来啊。” “噗。”青老板吃吃笑起来,“你还真觉得这是别人的梦?——这根本就是你自己的经历啊。” “我知道的。”仿佛没有气力,梦昙依旧躺在美容院的床上,眼神空茫,“仙剑是第一个世界,楚留香传奇是第三个世界,那么,第二个世界是什么?” “云荒大6。”青老板微微一笑,“你要是想看的话,可以现在直接给你。” “不不,我不看了,我这辈子也不再看这些东西。”梦昙连连摆手,“你也真是,明明已经封进了水晶球,你干嘛要拿出来给我?” “你难道还没有明白?”青老板的脸色严肃了些,“在楚留香世界,你最后为什么还是渡劫失败了?为何那时心魔丛生?” 梦昙哑然,起身坐正:一瞬间她摸到了身上的香奈儿套装,只觉得不适和好笑。 青老板凝视着梦昙描着精致眼线的流丽大眼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一会儿剑仙、一会儿剑神的,现在扮成职业女性还挺像一回事。” “你以为,扔掉记忆,感情就不在了?” 梦昙一震:“这话我听紫英也说过……” “我问你,如果现在允许你回到某个世界,你回哪个?” “这还用说,自然是仙剑。”梦昙脱口而出。 “为什么?”青老板似笑非笑,“在仙四世界,你不过是个小小配角,生死都不由自主;而在楚留香世界却是呼风唤雨,万人景仰。甚至就我看来,楚留香对宋甜儿用情,比慕容紫英对柳梦璃用情还深些吧?” “这……”梦昙顿了一下,实话实说,“自然是因为,什么也比不过心头所好。” “就是这么回事。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是世上最昏昧的事情,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青老板语气委婉,词锋却很犀利,“想要渡情劫,却连自己要堪破的感情是哪些都不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梦昙尖锐地反问。 青老板似笑非笑,“你应该还记得主神空间最开始的用途吧?通过筛选、磨练、挣扎,产生新的圣人……” 梦昙扬眉:“所以……” 青老板坦言:“你的任务,本来就是渡情劫。只要一天不能渡劫成功,就必须一日日地轮回下去。” “因为这个,仙剑世界里我才会被那么突兀地拉走。” “可不是。”青老板哼笑一声,“之前是生那么多事情,你们根本没那个闲工夫来谈恋爱,要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拉得出来吗?真是要,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梦昙冷漠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你是——” “我是引导者。”青老板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场考验,你必须通过,我一直在注视着你。记得在云荒世界里,空桑复国,苏摩回归海上,你被强行拉出来,在主神空间哭成那样……还有,刚从仙剑世界出来时,找各种各样的法子想回去看你的紫英一眼……” “梦昙,你太多情了。”青老板的眼神空寂,“情之一事,不过是梦中昙花、空中流霜,一瞬盛放,一瞬凋零,修为只在冷清时啊。” 梦昙无语。 “不过多情总好过无情。”青老板微微一笑,“无水之井,根本照不出空中皓月。” 梦昙摇头:“别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了。下个世界又是什么?我会是谁?” “汉武时代,金屋藏娇。” 梦昙松了口气:“渡劫对象是刘彻么?看起来难度一点都不大。” 青老板微微一笑,眼中带出几许神秘。 梦昙走出去,岑辰本来坐在沙里翻汽车杂志,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大步起身迎上来:“可算是出来了!女人就是麻烦……” 梦昙眼波微动,瞟了他一眼。岑辰闭口不言,心中暗自惊奇:简直就像是冰雪暗融,春水流动一样的明丽。 冰冷孤高的仪表下,是颦笑含烟的内蕴。 “哎,你们这美容院叫什么名字啊?”岑辰忽然回头,“我看这美容效果还真不错,以后推荐别人来。” 青老板扬眉,嗤笑一声。 数日后,岑辰打电话到王梦昙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我打她手机打不通,她在律所不?” “王小姐昨日辞职了。”梦昙的助手声音迷茫,“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岑辰心生不祥,千方百计找物业管理者开启梦昙家中门锁,闯入一看,室内空无一人。风卷起纱帘,吹动桌上的书,他拿起一看,是《庄子说剑》。 王曰:“子之剑如何禁制?” 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大悦,曰:“天下无敌矣。”

113阿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雪纷纷落下,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巍峨耸峙的长乐宫在雪色中更添一分庄严华丽。天色渐亮,长乐宫宫门开启,人流走动渐频,窦太后梳洗已毕,被人扶出用早膳,她刚端起茶盏,忽然侧耳聆听,唤道:“娇儿,娇儿?” 宫女们肃立两旁,宫室中别无他音,只有大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远远传来。窦太后蹙眉问道:“阿娇到哪里去了?” 女官上前恭谨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翁主应当在后花园练剑。” “啊?”窦太后愕然,“今天下这么大雪,她还是出去练剑了?” “是啊,自从去年翁主禀告过陛下,想要延请师父学习剑术以来,便日日勤练不辍,即便三暑天或者三伏天都没有停止过。”女官说着,笑意盈盈。 窦太后也笑了:“这孩子做事认真,有种坚持不懈的劲头,这一点最像我!” 旁边宫女们也凑趣道:“是啊,翁主年纪虽小,这说话、办事都像太后娘娘,奴婢们听姑姑们说,翁主连相貌都与太后年轻时十分相像呢!” “她如今还是在用那把小木剑?” “正是陛下亲手为翁主削的木剑。”女官答道,“这剑如今用着还好,若郡主再长高些,只怕也不合用了,陛下说,到时候再给郡主削。” 窦太后微笑道:“陛下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琴棋声乐、剑术兵法,还说,若不生在帝王家,便出去做个游侠儿,娇儿可是合了他的心意。”她又侧耳听了片刻,对宫女道,“这会儿娇儿也该练完剑了,你们去服侍她沐浴用膳,今天馆陶长公主要进宫来,让娇儿来见见她娘。” “是。”宫女们齐齐躬身,依照吩咐而去。 大雪直淹到脚踝,四岁的女童梳着双髻、身披银狐斗篷、足上厚靴,手提木剑,一双黑嗔嗔的眸子严肃地正视前方,不住纵横劈砍。十步之外肃立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人悄悄道:“不是说每日劈砍三百下吗?今天三百下已经完了吧?” “从这个月开始,加为五百下了。”另一人悄声回应。 两人直等到阿娇练完,才迎上去,一人接剑、一人用绢帕擦拭郡主的小小额头:“这么冷的天,都出汗了,待会儿回去一定得换衣服。郡主,你这也太辛苦了吧?” 阿娇并不在意,只微微笑了一下:“你们等我十分辛苦,现在回宫休息吧。” “奴婢们不辛苦。”金瓶笑着,“郡主,今天长公主殿下要进宫呢,奴婢们又有赏钱可领啦。” “你这小妮子,好像郡主平时赏你还不够多似的。”琼枝取笑她。 “平时都谁给你们的赏钱最多啊?”阿娇随口问道。 “最多的自然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然后便是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以前来长乐宫请安时,打赏也极为大方,栗夫人虽然脾气不好,出手也阔绰。” “后宫娘娘里,谁打赏最少?” “年轻的娘娘们脸嫩,也没什么银子;后宫老人里就数王美人出手最少。”金瓶诚实答道。 “待会儿胶东王殿下来了,听这话看不揭了你的皮。”琼枝一贯喜欢和她斗嘴。 “不用怕他,一个泼皮小子罢了。”阿娇冷哼了一声,问道,“对了,你们说,薄皇后已许久没来给太后请安了?” “可不是。”琼枝回答,“皇后娘娘好像又病了,自从上次几位娘娘在皇后娘娘宫中查出大宫女偷盗之事后,她就再没出过宫。” “那今年的祭祖之礼,后宫由谁承担?” 这话两人不敢擅自揣测,金瓶吞吞吐吐道:“如果皇后娘娘不去,那只怕就是栗夫人了吧?” 阿娇无语:真是麻烦啊……我们这种粗枝大叶、又懒又钝的人连宅斗都拿不下,还非要去玩什么宫斗? —————————————————————————————————— 陈阿娇上殿的时候,窦太后已经在和馆陶长公主谈话。一见爱女馆陶长公主就回过身来:“娇儿!快来给娘看看,母后,娇儿这又长高了!” “老婆子没亏待你女儿吧!”窦太后半嗔半笑。 “咳,哪能呢,阿娇在宫里,我不知有多放心!”馆陶长公主一把将阿娇搂进怀里,声音突然幽怨地放低了,“也省的像陈须和陈蛟一样,被他们爹教的没有出息。” “陈须和陈蛟都是好孩子,这就够了。”窦太后息事宁人,“你有了阿娇这一个好孩子还不知足?哪里能个个都是顶梁柱呢?” “嗯,我看也只有阿娇有几分资质了。”馆陶长公主说。 “对了,陈蛟快娶亲了吧?你这做娘的有没有给他想好人家?”窦太后抚摸着进贡上来的一件玉玲珑,闲闲问道。 “母后您的意思是……” “陈须娶亲的时候,正好赶上吴王他们造反,现在陈须怎么说也该娶个皇家公主。”窦太后干脆地说,“你既然说他们资质不佳,那我们就得给他们想个安身立命的法子,至少保他们有吃有穿吧?” “噗。”馆陶长公主忍不住笑,而后肃容说:“母后,有您这句话,我是不担心陈须陈蛟了,但我担心我的阿娇啊。” “哦?”窦太后拉起陈娇的小手摸了摸,“担心什么?” “前年吴王谋反,陛下他是担心江山不稳,那时候就下定决心要立太子,保万年基业。所以这叛乱一平定,陛下就将荣儿立为太子。”馆陶长公主讲起旧事,眼波微动,“可是这太子妃,还没定呢。” “嗯……”窦太后沉吟着,“荣儿也大了,该娶妃了。” 陈娇不甚高兴:“外祖母,我不喜欢做什么太子妃。” 窦太后失笑:“傻孩子,现在是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甚至像我一样到长乐宫里来做太后,这样难道不好吗?”她沉吟着,民间俗语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话对窦太后同样适用。虽然对太子刘荣的母亲不甚喜欢,但对刘荣这个孙儿却是十分满意的。 阿娇又是她最喜爱的外孙女,这样亲上加亲的事情,怎么想都是十全十美,窦太后不禁大乐:“好,嫖儿,你选个日子去和陛下提这件事情,我来做主!” 阿娇实在无语:我这才是一个三头身女童啊,你们要不要这么凶残?不过这种事情在现在并不算稀奇事,馆陶长公主这种“奇货可居”的态度她也可以理解,可是……当事人不要是自己好不好! “这……”馆陶长公主也有为难之处,“母亲,我先和栗姬通个气吧?到底是她的儿子,以后阿娇也要给她做儿媳,栗姬心甘情愿的才好。” “我的外孙女儿给她做儿媳,栗姬还能不同意不成?”窦太后不以为意,“也罢,你挑个日子去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 从殿上退下,长公主来到阿娇房中,坐在软塌上:“嗯,娇儿,还是你这儿舒服,看来这里上上下下服侍得不错,来人,看赏!” 果不其然收到了打赏,各位女官宫女笑着上前道谢。馆陶长公主道:“阿娇啊,你可别再跟你外祖母说不做太子妃了,她老人家虽然疼你,你也不能辜负了她一番好意呐。” 阿娇无语,只是摇了摇头。 馆陶长公主笑道:“算了,你这孩子还小,不懂这些事情,以后就会谢谢你的娘亲我了!” 她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金瓶上前笑道:“郡主,您真的要做太子妃了?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阿娇仰起头看了她一眼,金瓶噤声不敢言语,阿娇顾自坐下,开始读一本《道德经》。到傍晚的时候,馆陶长公主又回到了长乐宫,大殿内悄无声息,来来往往的宫女内监全都大气也不敢出,忽听“砰咚”一声,仿佛有什么器物被人掀到了地上。 琼枝上前问道:“郡主,晚膳摆在哪里?” “送到这里来吧,外祖母和母亲晚上不会再用膳了。”阿娇放开琴弦,对旁边的男孩子说,“胶东王殿下,你也该回去了。” “好,阿娇,我明天再来。”刘彘笑嘻嘻地一礼,眉目灵动。 “还有我,阿娇,我也明天来找你玩。”内史公主也探出头来,笑盈盈的。 第二天他们再来的时候,就一并带来了宫中的风言风语。 “听说馆陶长公主去和栗夫人商议,要把阿娇你说给太子殿下做太子妃,结果栗夫人当场大怒,说她早就看馆陶长公主不顺眼了,怎么也不可能和她结成亲家。”隆虑公主说着,毫无心机,“姑妈都气坏了吧?这栗夫人也真是,虽然平时看上去就经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没想到这么说得出来。” 平阳公主一笑,云淡风轻:“隆虑,别胡说,想想这事也是不可能的,阿娇还这么小,怎么可能嫁给太子哥哥呢,姑妈开个玩笑罢了。” 到几个公主皇子都散了,馆陶长公主走了进来:“娇儿,你也有一阵子没回家了,不如和娘回家住一阵子吧?你爹、你大哥二哥都挺想你的。” 阿娇抬头瞥了她一眼,馆陶长公主突然结巴了一下:“这……要不然,你就在宫里住?——娘也是怕你在这里过得不舒心……” 阿娇就是这样的小孩子,她从婴儿时期就很安静,可是这沉静里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她懂得用表情、手势、眉眼、姿态让其他人明白她的意思,并不得不遵从,很多大人都不明白这一技巧。 阿娇微微一笑:“好,回家住。” 本来她会在宫里,就是因为馆陶长公主需要拉拢太后的心,自己又要在宫外寻欢作乐,所以才派驻她作为代表。 窦太后明知外孙女这次受委屈是为什么,虽不阻拦,也一直拉着她说:“等到年节的时候,立刻就进宫来,外祖母把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啊?” “阿娇一定来。”阿娇脆声说。 窦太后拍拍她的手,感叹:多可爱的外孙女儿啊。一边想着栗姬,越厌恶起来。 行李都上了车架,阿娇扶着馆陶长公主的手,正要上车,突然有人大叫着她的名字跑来:“阿娇、阿娇!” 阿娇回头一看,刘彘迈着小短腿,金色阳光下,他的脸显得生机勃勃,如同一只有力的幼兽。 “阿娇,你要回家了?” “嗯。”阿娇点点头,有点奇怪地瞥他一眼。 “是不是太子哥哥不娶你,你生气了所以回家啊?”刘彘口无遮拦,“别这样,我娶你好不好?” 阿娇沉默:“……”你给我死开! 馆陶长公主眼睛一亮:“你想娶阿娇?” “是啊。我想天天和她一起,把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刘彘喜笑颜开。 阿娇这次是彻底无语了。比剑的时候经常抽得你满脸肿包你忘了?无论是写字、读书、学琴、下棋都被我甩到太平洋的憋屈你都忘了?能说出这种话,得是自虐到一定程度吧? “好。”馆陶长公主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好孩子,你可要记着自己说的话。”

114金屋 第一百一十四章 “阿娇,我已经开始学弓弩骑射了!”刘彻跑进女孩子群里,挥舞着手中的弓箭,得意洋洋,“你们女孩子只能在家绣花,哈哈!” 谁知他的几位姐妹一齐看着他,连同他哥哥刘胜也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内史公主跳了起来,拽住阿娇的袖子:“阿娇阿娇,我也要一把那样的金弓,不然给刘彘嘲笑!” “一人一把。”阿娇点头,几个公主都露出兴奋之色。 刘彻说:“父皇给我改了名字了,我现在叫刘彻!不许什么刘彘刘彘的叫我——什么金弓?” 旁边宫女奉上一把小小的弓,它只有正常弓箭的一半大,几乎就是个玩具,但弓上却描了辉煌的金漆,看上去十分耀目。接着递上的箭也是银箭,金弓银箭,看上去颇有土豪的气质。 刘彻取过一支箭,放在口里一咬,立刻愤怒地指责:“这根本不是银子!只在外面上了一层银皮。” 宜川公主目瞪口呆看着他,忽而拍手大笑起来:“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鄙人行径?” 刘彻更是不忿:“这种弓箭就是你们女孩子玩的,一点实际功用也没有!” “那比一下好了,射中那棵柳树者为胜。”阿娇截口,刘彻自然不能气弱,一口答应,刘彻使劲瞄准,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头,一直到双手颤抖才松开弓弦,再一看,果然箭杆已入柳树树干,登时跳了起来,“我射中了!阿娇,我要去告诉父皇和皇祖母!” 阿娇瞟了他一眼,手中金弓拉开,随意地张了一张,内史公主跑过去一看,欢笑道:“阿娇比你厉害,她射中了那么细的柳枝!” 刘胜走去取回来,众人围上去一看,三根柳枝被银箭钉在一起,那么淡若烟丝却又柔韧的细柳条竟被当中串过,足见射箭者的手劲和眼力。 刘彻目瞪口呆之外还兼着不服气,和几个公主嚷嚷起来,刘胜也摩拳擦掌地想试一试弓箭,陈娇却实在是不耐烦了,趁没人注意悄悄回了长乐宫。 快点长大吧,小孩子是世上最没有自由的一群人! 她没听到身后的议论。 内史公主叹气说:“阿娇又走了。” 宜川公主说:“阿娇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喜怒无常——奇怪,她还这么小。” “人家可是皇祖母最心爱的外孙女呢,当然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啦。”南宫公主冷笑了一声,“她宁愿和那些冷冰冰的剑呀、弓呀、竹简呀的打交道,也不愿意和我们姐妹们来往,我娘都说,骄傲过头了。” “别胡说。”平阳公主打了妹妹一下,“娘最喜欢阿娇,你别假冒她的名头说话。” 刘彻哼了一声,仰头看一眼长乐宫——它是如此的巍峨精巧、高高在上,象征着阿娇所在的那个金玉富足、受尽宠爱的世界。 第二天,皇帝临幸温泉宫,随行的人员中就包括王美人王娡、胶东王刘彻、馆陶长公主刘嫖、堂邑翁主陈娇。 皇帝刘启难得能闲下来欣赏一下歌舞,泡一泡温泉,心情大好之下随口逗外甥女:“阿娇啊,听说你最近在习字读书?怎么样,难不难?” “还可以。”阿娇习惯性地正襟危坐,观赏着汉代的翘袖折腰舞。 “啊?”皇帝不由得惊讶,现在的文字是小篆,而先秦诸子百家之作又颇为艰深,因此哪怕是在贵族之家,饱读诗书的也是少数。他一时兴起,考校了阿娇几个问题,现她都能回答,最后就问道:“那阿娇你说,朕为政多年,最能为后人称道的功绩是什么呀?” 刘嫖原本还笑眯眯地看着女儿逞能,现在赶紧截口:“陛下,这种问题哪怕是朝臣也回答不上来,阿娇怎么可能知道?” “无妨,朕也是随口一问而已。” 阿娇显然对这个皇帝舅舅并不甚敬畏,干脆地答道:“自然是废除肉刑,减免刑罚。” 皇帝大为惊讶,还要追问,听见刘彻在大叫阿娇的名字,阿娇起身走了出去,他也只得罢了。过一会儿,两个小孩再次回殿上的时候,馆陶长公主刘嫖将刘彻抱在膝上,当着皇帝的面问道:“你想不想娶媳妇儿?” “想啊。”刘彻答得大言不惭。旁边侍候的宫女妃嫔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就连王美人也是笑得花枝乱颤。 “那把青萝给你做媳妇儿?”馆陶长公主指着殿上最漂亮的一个女官。 “不,我不要。”刘彻一口拒绝。 “那绿绮?南珠?”长公主一个个指过去,刘彻只是摇头,就连皇帝也停下了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姑侄俩好像爱上了这个新游戏,直指了几十名宫女,几乎把殿上的未婚女子都指遍了,最后才一指锦裙玉簪的小翁主:“阿娇呢?” “好!”刘彻两腿一蹬直站起来,“我要娶阿娇!要是能娶到她做媳妇儿,我就盖一座金屋子,让她住在里面!” 这话的前半句自然是馆陶长公主和王美人教他的,然而后半句“金屋贮之”之类,却让这两人大大惊讶了一番。馆陶长公主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只是大笑起来:“陛下,你看阿彻,年纪小小想得还真挺多。” “朕和阿姐结为亲家,难道不好吗?”皇帝倒是很感兴趣,“朕看他们这一对小儿女,也颇为相配啊。” 由这一番对话,后宫朝堂上风云几度变幻。 数月后,无子无宠的薄皇后被废,栗夫人得意洋洋,只以为自己这个太子之母已经做定了皇后,竟然在某次侍驾的过程中骂皇帝为“老狗”,并且直言以后绝不会理会皇帝的其他儿女。 第二年春天的某日,平阳公主前来长乐宫请安,顺便拜访阿娇:“知道么?太子殿下被废了!” “我知道。”奉上茶水,阿娇点了点头——先是薄皇后被废,而后栗夫人被打入冷宫,后宫里服侍的宫婢们都至少有一半换上了新面孔,这种血流成河的劲头下,打听最新消息已经成为所有人自保的本能。 “那接下来,到底谁会做太子?”平阳公主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嘶嘶的气音,“好多人都说,皇祖母支持梁王叔。” “哦,有这个说法?”阿娇扬眉,“我不知道。” “那皇祖母是什么意思呢?”虽然平时显得镇定自如,一到关键时刻,平阳公主天性中的急躁还是暴露出来,“阿娇,你都和阿彻定亲了……” “外祖母自然希望梁王叔继位。”这时候也不含糊了,阿娇清清楚楚说,“至于定亲……我早就说过不想嫁人,愿意一辈子陪着外祖母。” “阿娇,你可不能犯糊涂!”平阳公主脸色几变,最后强笑着劝了阿娇几句,见对方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只得起身告辞。 阿娇走到外祖母的住处,她躺在榻上,几个宫女给她捶腿按肩。 这一位才是真正的创业者,窦漪房出生的时候,汉朝还未建立,她三岁的时候高祖登基,她十二岁入汉宫,十四岁出宫,阴差阳错被指给代王刘恒。在背井离乡的代国她生下刘嫖、刘启、刘武,二十岁被封为代王后,二十六岁成为皇后,四十八岁成为太后。 她的儿孙为之争斗厮打的战利品,老太太取之予之,全凭己心。 “阿娇,明白了么?上次你母亲犯了错,我也掉以轻心,你要记得这个教训。”挥退宫女,窦太后睁开无神的双眼,静静说,“想要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开口,让他们自己送过来,一开口就落了下乘。” “我知道了。”阿娇回答。 “这个道理我一早明白,这些年来却很少做到。”窦太后轻轻叹息,“早些年我是一个人,生死荣辱都可以置之度外,现在却有了儿孙,牵挂多了,弱点也就多。但是你应该能做到的吧,阿娇。” 阿娇笑答:“我没有这个自信。”她至多能做到不出声,却很难做到不追寻。 “我不会看错人。”窦太后带上笑意,“但你有一点毛病。” 阿娇侧耳聆听。 “你不理俗务,太过清高。”窦太后的声音茫茫的,“在这里,你有才华、有武功、有财富地位,那都是没有用的,只有权力才能让一个人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活着。”她突然转换了话题,“阿娇,你说,你舅舅会选谁做太子?” “目前五岁以上、八岁以下的皇子中挑一个,应该就是太子。”阿娇说。 “那么,就是刘彻了。”窦太后点头,“他母亲生他时,据说曾梦日入怀。而他自己也是资质甚佳、身体康健。” 阿娇不语。 窦太后说:“你舅舅是想自己挑一个皇子教养长大,养成符合自己心意的帝王样子,这一点我倒不反对——从小就栽着护着的小树苗儿,以后长大了也会更笔直些。但我老太婆,也想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孩子来教养。” 阿娇失笑。 窦太后也笑了:“我相信你以后应当比刘彻强多了。” 虽然冷了王美人他们一次,之后馆陶长公主到底还是尽力为他们奔走,且帝心早有决断,到四月的时候,王美人被立为皇后,数日后,刘彻被封为太子。 被册封的第二日,王皇后恭谨地带着刘彻前来长乐宫请安:“恭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刘彻也有样学样:“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他换上了新的太子袍服,龙凤为藻、云纹为饰,自觉十分气派得意。 两人起身,刘彻自案上拿起一叠竹简,翠色为底的牒文上写着朱红的秀丽小篆,这分明是奏章。他惊异道:“这是……” “如今有阿娇帮我认字写字,我总算也能看一些王爷、朝臣递上来的东西。”窦太后微微一笑。 忽然有侍女上来通报;“郡主来了。” 数人撩开帘子,金玉相击的声音清脆响起,丝缎鞋子轻巧无声地踩在木质地板上,刘彻抬头去看,只觉得阿娇的眼睛湛湛有神,如同寒星一般闪亮。阿娇走过来,屈膝行礼:“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刘彻一怔,连忙站了起来,一时略微无措。然而下一秒,看着阿娇低头的姿态,他心中骤然涌上巨大的快意,几乎要撑爆小小的心脏。 这样的感觉,像是曾被埋在淤泥之中,而今攀上枝头一样。世界一下子被放得极大,胸臆中无数回音激荡,控制不住,嘴角要弯起。 那时他还不明白这种复杂的心理是什么。 然而将近十年之后,揭开阿娇的红盖头,他一瞬间产生了同样的快意:微微战栗,手足都麻。 你再高傲、再强大、再聪明,那又如何? 还不只是我的臣属、我的妻妾。

115请客 第一百一十六章 “阿娇,你说,秦为什么会亡?”坐在长乐宫的回廊上,俯视着内宫的姹紫嫣红、亭台楼阁,刘彻问坐在他旁边的白衣服女孩子。 薄皇后刚刚在冷宫病故,各人根据与她不同的亲疏关系穿着素色麻服。阿娇手里握着一支笔,漫不经心地在廊柱上描出一支横斜疏冷的梅花,随意说道:“你的课已经上到这里了么?秦朝的郡县制度自然是没错的,但是新的制度实行,旧制度的受益者必定会进行反扑——这种情况,叫历史有限的倒退。” “那你是说,高祖将天下五十郡中三十郡分封给子弟,实际上做错了?”刘彻问着,眯起眼睛。 “怎么可能?那时的人们向往着分封,期待着恢复周王朝的体制。高祖顺时而为,也是不得不为——但他也害怕将大汉重新带到周朝的分裂割据状态吧?所以斩白马以告天下,非刘姓而封王者,天下共诛之。”阿娇说着,反问,“关于秦为何会亡,你的太傅是怎么说的?秦亡于暴-政?” “嗯。”刘彻点头,“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我觉得,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 “有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改变得太多太快了,人民目不暇接、适应不来……”阿娇为梅枝添上最后一笔,转手将狼毫递给宫女,“这就是,拔苗助长。” “但他的主张其实是对的?” “非常对,甚至以法家治国,也无甚大错——错只错在一点,做过头了,他太苛待百姓,又太高看自己。” “法家?孤更喜欢儒家。”刘彻想想,“不过,怎么都比黄老那一套要强。” “以什么手段治国,没有那么重要,关键是你要达成什么目的。”阿娇说着,起身欲走。 “喂喂,等等,等等。”刘彻咻一下站起来,将近十岁的男孩子,身量已经算高,他一把拉住阿娇的袖子,阿娇抬手一挡,刘彻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不由自主地就放开,且跌坐回去,“阿娇,你这到底是什么功夫啊,这么厉害?” “最基本的防身功夫。”阿娇问,“还有什么事?” “你把话讲完再走。” “我讲完了。” “你哪里讲完了?”刘彻扬眉,“你说,‘关键是我要达成什么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 阿娇俯视着尚且年幼的太子殿下,漂亮童稚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你是在向我讨教治国之策?” “这……是啊,”刘彻略微窘迫,把脸皮一老,“我和你不是都要成亲了?夫妻一体,你告诉我也没什么吧?” “这些事情,你自己也能想到,我只是总结一下提前告诉你而已。”阿娇摇摇头,“简单片面地说,就是治河、削藩、抗击匈奴,而且一条比一条重要,你做到了这些,这个国家才在你手里。” “治河、削藩、抗击匈奴……”刘彻重复着,有些头晕目眩。 风过,吹起廊下的铃铛,刘彻问:“你平时就在考虑这些?——难怪不和姐妹们玩。” “这是你的事,我理会这些做什么。”阿娇一口否认。 “哦?那你平时在想些什么?”得不到答案,刘彻紧盯着阿娇的眼睛,“你这个人很难捉摸诶,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了吧,我就没看你喜欢过什么,也没见你讨厌过什么。” “我甚至都没见你高兴过,也没见你不高兴过。”刘彻总结,“嗯,总之,不大正常。” 阿娇冷哼一声,懒得回答。 像我常年面瘫,那还算正常人能修炼出来的水准;你呢,从小时候就学会了嬉笑怒骂,看上去是个性情中人,实际上比谁都冷心薄情,这才叫帝王天赋呢! 刘彻在一旁笑,自觉自己说的相当精准。那时他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下了一个大坑—— “阿娇,我有个伴读,名叫韩嫣,是韩颓当家的庶孙,什么时候引他来见见你吧。” 阿娇微微一怔,想起来这个世界前,青老板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有个故人如今也在这世界里,你欠他的恩情因果,正好也可以还一下了。” 那个人莫非是韩嫣? —————————————————————————————————————————— 韩嫣早听刘彻提起过堂邑翁主八百遍。 “我一定要练好字,不能给阿娇看不起。” “阿娇居然连弓马骑射都比我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过分了,孤都是皇太子了,有好东西父皇他们还是只想着阿娇!” “等孤和阿娇成了亲,你看孤怎么整治她!” 从侧门走进长公主府的后院,青砖红瓦粉墙,四周曲廊相围,沿廊处处修竹婆娑,厅堂往右是一个池塘,养着白鹤,沿着池塘往里走,绕过两处大山石,走上一处长虹卧波桥,才走进杏花满庭的小院,院内一栋两层高的精巧小楼。 四处走过的婢女尽皆面貌秀美、行止有礼,韩嫣四处打量,看得有些惊异。忽然见二楼上有两个丫鬟垂下一个竹篮,两个仆妇将一碗羹汤放入篮中,又微笑着行礼示意,两女才拉扯丝带,将竹篮子吊上去。 “这是在做什么?” 刘彻解释:“姑母不许园子外伺候的人进翁主的闺楼,因此她们来送东西,好多时候都是用篮子吊着取上去。” 这么刁钻金贵!韩嫣无话可说,刘彻倒是哼了一声:“都是些丫鬟在卖弄身份!” 他们举步往里面走,果然立刻就有宫女来拦住了:“两位爷,男子不许进翁主的屋子。” “难道你们侯爷、还有你们翁主的两个哥哥来了,你们也不给进?”韩嫣从来不肯让人,立刻反问。 “那婢子们也不给进。”宫女干脆地说,“这屋子只有长公主殿下和翁主才能随意出入。” 韩嫣小声问刘彻:“殿下,要不臣把她赶开?” 刘彻也有些犯难:他现在把太子身份暴露出来吧,总觉得有那么点愚蠢;但不用身份压人又进不去。 他脸上闪现出顽皮笑意,忽然跑到屋外,朝着楼上大叫:“阿娇!阿娇!出来开门!” 宫女骇得目瞪口呆,楼上有珠帘撞击的碎响,两个侍女拥着一位华服小女孩出来,她冰雪肌肤、黑亮眼睛,从楼上看下来,目光只在刘彻身上一扫而过,反而紧盯韩嫣四五秒。 被那样若有实质的目光凝注,韩嫣只觉得大气也不敢出。 阿娇说:“下去将太子殿下和韩公子迎上来。”说罢转身入内,韩嫣这才松出一口气,和刘彻对视一眼,莫名笑。 走进闺楼,还没上去就闻到细细一股幽香,带一点清甜之意,仿佛泉水一样,从鼻腔里直洗到肺部,眼前仿佛都更清亮了一点。往上走两步,听见里面有丝弦之声,泠泠悦耳,是从没有听过的曲子,万景包罗,余韵清和。 侍女撩开帐帘请他们入内,阿娇坐在窗前,右前方一个小胚炉,炉上瓦罐里在煮水,空中一股松脂清香。刘彻和韩嫣往旁边一看,一个美貌侍女低眉垂目,跪坐一旁在抚琴。没人说话,他们仿佛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只坐在阿娇对面,翻看几案上的几卷书册。 水烧开了,阿娇将水注入紫砂壶,壶里是君山银针。刘彻取过一个白瓷茶杯把玩片刻:“这是什么?玉杯?” 现在青瓷都还在萌芽期,市面上常用的是漆器和陶器,这白瓷杯薄到几乎透明,难怪刘彻会错认为玉。阿娇不解释,把茶冲出来递给他们,两人只品到一股清香,后来才微觉苦意,可苦很快散了,香气却萦绕舌尖不去。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买来的啊?”刘彻摸着紫砂壶问,“宫里都没见过。” 阿娇说:“天上掉下来的。” 刘彻不信,但追问也追问不出什么。旁边侍女笑说:“这是翁主自己常用的一套茶具,若非殿下来了,肯定不会拿这个待客的。” 韩嫣说:“那看来我是沾了殿下的光,幸甚幸甚。” “哪里,是他沾你的光。”阿娇说。 “哈?翁主别拿我开玩笑。小的怎么敢呀。”韩嫣只以为自己做了未婚夫妻耍花枪的道具,连称不敢。 到吃午饭的时候,桌上一只西瓜盅,四斤左右的西瓜去了内瓤,皮外饰以花纹,瓜中装一只蒸出的嫩鸡,瓜下装饰一张鲜荷叶,有解暑之巧。又有一份冰糖蹄膀,鸡毛菜垫底,蹄膀鲜红,菜叶碧绿,吃到口中又嫩又酥,几乎可化。又有一碟子凤尾虾,鸡蛋清和豌豆做底,虾尾鲜红,虾肉嫩白。数十样菜全放在花朵型的碗碟盘子里,不说吃,看上去就是一道艺术品。先吃冷盘,接着热菜,每三道热菜过后就是一道点心,冰糖莲子羹,桂花小圆子,枣泥山药糕等等。 刘彻刚刚出孝,这时候不免大快朵颐。韩嫣指着桌上的主食问侍女:“这个是什么,可太好吃了,日后我叫家里的厨子来跟你们学。” 侍女说:“这是雕花蒸饼。” 阿娇一看,噗一下子笑了出来,不过是一碟子奶油馒头而已,韩嫣你不用这么夸张吧…… 最后一道淡汤上了,刘彻放下碗筷说:“阿娇,你天天在家躲着过这种神仙日子呢?” 阿娇说:“你总问我天天在琢磨些什么,我只想让自己的吃喝住行都恢复到以前的正常水平罢了……”现在的文明还在铁器都未普及的阶段,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的,真的不太敢想啊,生怕一不小心就和王莽似的玩完了。 对上韩嫣那带点梦幻的眼神,阿娇笑说:“韩嫣,你以后只管来找我玩,我这儿有不少好吃的好玩的。” 韩嫣连连点头,刘彻扬了扬眉,没说什么。 从长公主府出去,刘彻问:“韩嫣,我怎么觉得阿娇在拉拢你呢?” “啊?”韩嫣不解其意。 “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请我吃过一顿饭,而且今天她还对你笑了那么多次……”刘彻嘀咕,但看着和自己一个被窝睡大的好兄弟,也不忍心猜疑他什么,“算了,再说吧!” “以后把阿娇娶回来,就天天让她下厨给我做好吃的……”太子殿下谋划着,对前景充满了美好的期望。

116洞房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什么,你真的和他试了?”阿娇十二三岁,穿一身浅色衣衫,睁大眼睛看着韩嫣。 韩嫣赧然:“是。”说毕,到底心里不安,解释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可是殿下啊,我怎样拒绝殿下?” 阿娇哧一声笑出来,用手扶着鬓,越想越奇,几乎笑坏。韩嫣和阿娇正步过丹墀,他怕她摔下去,连忙伸手出来扶一把,她的腰肢纤细,触手极软,正是传说中的杨柳腰儿。他连忙把手放下去了。 阿娇倒没注意这一茬,她盯着韩嫣的漂亮的鹅蛋型小脸儿打量半晌,半笑半叹的说了一句:“可惜了。” 韩嫣满不在乎一样地说:“有什么可惜的,我又不是女孩子。”他明知阿娇的态度就是在把他当女孩子看,因此格外的要加上这么一句。 再往前走就到了长乐宫的松风阁,也就是阿娇的居处。廊下挂着只翠羽红嘴的小鸟儿,叫声清脆——这是窦太后爱物,阿娇和韩嫣走过去看那鸟儿,一时没说话,阿娇从宫女手中取来一只煮鸡蛋,把凝固的蛋白撇开不要,单拣其中的蛋黄喂鸟儿。 这小鸟儿每天要吃一只蛋黄,也是长乐宫流传于外的诸多逸闻之一。 阿娇平淡地说了一句:“若是你跟着我,以后至少也是一个中尉。” 韩嫣一呆,心跳加快,苦笑说:“翁主,殿下的事情我都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还要我怎样呢?” 阿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扶着栏杆看着宫墙下花柳泉石:“谁要你天天讲刘彻的事情了?这里没人想知道。我要用的是你的才干,不是你现在的地位——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立刻秉告太后,把你从太子手里要过来。” “别、别!”韩嫣失声说,“我可不想做内监!” 阿娇暼了他一眼,韩嫣知道自己这话说的荒谬,只得深吸一口气,决心推辞到底。正在这时,突然听见长乐宫里喧哗声大起,一名内监自觉走了过来,向阿娇屈膝道:“翁主,陛下在前朝召集常诸博士集会,会上儒学博士袁固辩倒了咱黄老学博士,现在太后正在召见袁固呢。” 阿娇点头:“她老人家正在火?” “可不是!袁固这回怕活不了啦。” 阿娇往长信殿而去,韩嫣吸了口气,知道刘彻颇为欣赏袁固,正要跑出去将这消息告诉刘彻,忽然,已经绕过一道长廊的阿娇回过头来,看着韩嫣淡淡笑了一下。 韩嫣驻足。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太子殿下和未来的太子妃可能立场并不一致。 他低下头,看着身上的名贵衣袍,腰间的羊脂玉配,再想着宫外的偌大府邸,等候着自己的青骢骏马、翡翠宝刀,马鞍旁悬挂的金弓,腰间锦囊里的金丸…… 这是他韩嫣的弱点,他就喜欢轻裘肥马、就喜欢奢侈无度。 而这么几年来,他所拥有的丰厚身家几乎全属堂邑翁主慷慨赠与。钱能通神,有钱甚至能买到爵位,阿娇肯在他一个毛头小子身上花这么多钱,那是看得起他。 虽然没有韩嫣去报信,刘彻还是在关键时刻赶到,并将袁固自野猪的獠牙下救了出来——是的,这是太后的旨意,要将这个狂妄的儒生投进野猪圈里。 第二日,平阳公主在自己的府邸中举行宴会,刘彻和阿娇都在受邀之列。刘彻颇喝了两杯,听平阳公主婉转的劝他,不要跟太后犟,先忍着是正经。刘彻如今正在皇帝的关照下学习军事兵法,尤其详细研究匈奴人与汉人的往来历史,最厌恨一个“忍”字,他听得愤愤道:“忍要忍到几时?我不会全凭她的心意来!——等着吧,赶明儿我不娶阿娇了!” 吓得平阳公主捂住他的嘴。 刘彻愤怒地大步往外走,只觉得太后要非要将自己别成她喜欢的样子:尤其是娶阿娇!为什么非要娶阿娇?这一桩事,母亲、姐姐、姑母、太后统统心心念念,仿佛没了阿娇就没自己这个太子一样。 他们很显然是错的,父皇之所以要让自己来做这个太子,是因为最中意自己这个儿子!否则荣哥哥也曾是太子,父皇为什么没有那么用心的栽培他? 他走了两步,就看见阿娇和韩嫣正坐在凉亭里观赏歌舞,边饮酒边说笑,她取出一枚弯月形的暗器递给他看,那暗器边角由于过于锋利单薄,几乎呈现淡淡的蓝色。 韩嫣看着,惊叹说:“这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么锋利!” 阿娇将它收了起来:“我有个手下会打铁,以后让她教你。” 韩嫣此时还不能明白她话语的含义:有了打铁的技术,就有了宝贵的刀剑兵器,而这对一场战争而言至关重要。而拥有这种殊荣和垄断的韩嫣,以后能不成为重臣么? 他只是笑着说:“我学这个干什么?”可他知道她这种另眼相待是极为特殊的,几乎算得上“宠爱”了。 歌舞稍歇,刘彻叫了韩嫣一声:“阿嫣,过来。” 韩嫣跟着他走过一个拐角,刘彻忽然一拳直打上来!韩嫣一怔,脸一偏避过了,可是第二拳是隔不开的,两个半大的少年无声地在地上扭动厮打着,韩嫣给他打得冒了火,不住推搡,忽而把额头猛地一撞,刘彻“嘶”一声,下巴险些给撞青了一块。 刘彻拉着韩嫣的领子,把他抵在廊柱上,恶狠狠地说:“韩嫣,你给我记着——阿娇是我的正妻!你和我抢哪个小宫女都无所谓,你可不要对她有什么想法!孤的脸可不是那么好打的!” 韩嫣听了之后就不住叫屈:“殿下,你这话从何说起?这都哪跟哪?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啊!韩嫣对天誓,我要敢做对不起殿下的事就天打雷劈!” 刘彻听了才把他放起来,韩嫣不免觉得这一对未婚小夫妻的关系十分危险,婉转地说:“殿下,你不是说不娶堂邑翁主……” “孤什么时候说过!我大汉以孝道治天下,这种婚姻大事也是能说放弃就放弃的吗?”刘彻立刻截口骂回去。 韩嫣噤声,想起那个雪影冰姿的身影,不由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话:有些人天生欠着另一些人的债,活在世上总是要偿还的。 另一边,韩嫣被刘彻叫走了,阿娇也略微无趣,从亭中往屋内走,她进去净手,觉得旁边站着服侍的小丫鬟肌骨匀亭,眉目清朗,看着颇为漂亮,服侍得又乖巧有眼色,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回翁主的话,奴婢名叫子夫。” “姓什么?” “姓卫。” 阿娇一怔,慢慢擦净手:“呵,卫子夫?好名字。” 那小丫鬟茫然无措,吓得跪在地上。阿娇从腰间随意摘下一块玉佩递给她:“没吓着你罢?收着当见面礼,你可是个有福气的呢。” 旁边女官斥道:“还不接着?”又对阿娇赔笑:“主子真是恩慈。” 阿娇不耐烦看她呵斥卫子夫向自己磕头道谢,就起身又走了出去。晚霞下梅花点点,这种亘古的清香是没有改变的,无论在哪个时空。然而不变的终究也只是这些草木罢了。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阿娇用掌心贴着额头,在空无一人的紫藤架下轻轻叹气。 无论怎么坚强冷酷决断的女子,哪怕冷到像铁,终究不免在春日里有些微的惆怅。名利只是过眼云烟,生死爱恨不过大梦一场,最后能剩下的是什么呢?曾经的一点点快乐吧,遗留下星光一样的碎片。 第一个世界那是青春正好,什么都无所畏惧;第二个世界那是心存希望,开始奢求完美;第三个世界已经厌倦,拼命想要脱。结果到了这个世界,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自己只能等着机遇降临,上天垂怜教她渡过那道情劫。 否则再蹉跎下去,有一天,肯定会沦落到无胆入情关。 偏偏这件事情又急不来。 而偏偏……又想起许多往事。 她取出一枚紫晶戒指,白金的指环,紫色幽幽的晶石。梦昙凝视它,将紫晶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轻轻在脸庞上贴一贴。这是善于铸造的紫英曾经打给她的东西。除了这个外,还有一对紫晶耳坠。 紫晶色泽幽丽,光芒黯黯地一闪,如同一滴眼泪。 眼泪,冰心,寒月。 刘彻再来找到阿娇的时候,她正坐着听一个讴者唱歌,他凝神听了片刻,才现歌词是这样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明月中。” 反反复复,只唱这四句话。 春花秋月也尽了吧,我已看倦了。往事也不知还有多少,只是我实在不想再提了。 阿娇坐在哪里,听歌者凄怨唱着:“故国不堪回明月中。”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毫无情绪,清澈到底,只有在某一刹那微微垂睫,眼波稍动。 这种欲诉却无言的神情,简直教人想要追寻到底,对感情世界尚且简单的少年人来说是致命诱惑。 可惜刘彻再和阿娇说话的时候,又被她毫不留情地打击回去。 最让人冷心冷肝的是大婚那日。 刘彻在长乐宫拜别窦太后、皇帝和王皇后,喝完赐酒,手捧铜雁,带着迎亲队往馆陶长公主府求娶阿娇,他和阿娇在太庙行大礼,而后回到太子居所桂宫,行同牢礼,而后,夫妻二人交换酒杯,喝合卺酒。 阿娇穿玄红相间的礼服,盛装金冠,唇上一抹胭脂简直动人心魄,美貌至极。刘彻只知道笑,脸都要笑酸。他取出剑,抹下自己和新娘子一缕青丝,将结在一起,放在锦囊中收好。 阿娇摸着鬓,还横了他一眼,可惜刘彻看在眼里只觉得是娇嗔。 终于送走宾客,他走进新房内,阿娇坐在婚床上等他,他走过去要抱她,被阿娇一把推开。 “你怎么了?”他还昏昏不解。 她说:“你喝多了,自己睡吧。” “那你呢?”刘彻不解。 “我打坐。”阿娇说着,往旁边小榻上一坐,神色冷定。 刘彻气坏,要上去将她扯下来,阿娇睁开眼睛,眼中冰冷的光泽一闪即过,将刘彻的酒意激醒大半。她的手指轻轻一扣,冰蓝色长剑出鞘指着刘彻。 “你什么意思?”刘彻气得抖,“今天是我们洞房花烛夜,你明白不明白?你有什么毛病?” 阿娇不一语,不解释,不辩驳,一双眼睛如同浸透了冰雪,孤高冷淡地看着他。 原来这才是她的本相。 “你明天怎样向所有人交代?”他压低声音威胁她,“信不信皇祖母和姑妈剥了你的皮?” 阿娇神情不屑。 刘彻自悔失言,自己居然用旁人来威胁自己的新娘——无能。 他硬生生走过去,阿娇长剑微动,划破他衣袖。 “有本事你杀了我?”刘彻狂怒。 阿娇的手指隔空一点,刘彻目定口呆,无法声,他眼睁睁看着阿娇轻轻松松拎起他,扔到床上去。她自己果然安坐榻上,闭目入定。 到半夜的时候他穴道解了,坐起来阴沉地看着咫尺之遥的阿娇。龙凤喜烛还在燃烧,哔哔啵啵的,她冰冷的面庞上也映上红晕,真是活色生香。 可惜居然可望而不可即。 刘彻直盯着她看了半夜,到天色白才渐渐睡下。

117嫣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刘彻已经开始上朝议事,与此同时他也在读书,但因为大婚的缘故,这三天他都可以留在桂宫休息。桂宫的大宫女兰舟清晨便在殿外轮候,她看见楚女在新房门口偷偷向里张望了两下,然后走出宫外去了。 兰舟明知道楚女是去和长乐宫的内监接头报信,不免露出了一丝不满的冷笑。可她一转头,又看见丝萝也在和旁人交头接耳,丝萝是王皇后的人。 这当口,整个桂宫上下只怕都在揣测一件事情:太子和太子妃昨夜到底圆房了没有? 这种事情本来有官员记载,但昨晚上太子妃陈娇的侍女们把记录的官员赶了出去,以阿娇一贯的硬气,根本没有人敢说她一个字。 新房内无声无息,小两口儿想必正在安睡罢? 兰舟去取东西,路过后花园的时候隐约听到有剑势破空之声,拨开枝叶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那分明就是堂邑翁主、刚刚上任的太子妃陈娇。昨日她身着礼服,妍丽妆容,满宫上下均对她印象深刻,而今日她只穿一身宽大的蓝白色袍子,神色冷淡,手中剑光如雪,几乎要搅碎空中的流霜。 兰舟心头急跳,匆匆返回。正好刘彻叫人,她走进新房内,鼻端暗香隐隐,眼前光线迷离,几乎成一个梦境。刘彻躺在被褥里面,睁开眼睛看着床顶,神色十分奇特。 兰舟走过去问:“主子要起身吗?” 刘彻的声音低哑的:“其他人呢?” “奴婢让她们暂时不要进来。”兰舟低声说,不知为何双手颤,“太子妃不在……” “呵。”刘彻低低笑了一声。 兰舟抿唇,心跳愈急。她听到她从小服侍的主子说:“你过来。” 过来,是要去哪里?兰舟靠近床榻,直贴在床沿上——可是还是不够近。刘彻反手一拉,将兰舟压在身下。他撕开兰舟的衣服,将脸埋在她脖颈间啃噬,兰舟轻轻呻-吟。 假如是漠不关心的人,彼此反而能互相容忍;但凡有那么一些爱意在,彼此之间的矛盾就格外的尖锐突出,一点点小事吵得翻天覆地。昏暗中刘彻只以为身下的人是阿娇,他几乎恨不得杀死她。 过了一会儿,天色亮了,阿娇自外间返回。那时刘彻还伏在兰舟身上,一时也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十分盼望阿娇能走进房间来,她看到这一幕,该是吃惊还是愤怒呢?甚或委屈、伤心? 刘彻一开始把阿娇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出于人类的某种惯性心理,他又忍不住为她找借口,想着:也许她是不懂这回事,又或者听了某些人的讹传,把这件事情当做洪水猛兽。一时的心软、一时的厌愤,心里乱七八糟的,只是翻来覆去。 不管怎么说,他要让她晓得,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他们的婚床她不屑去躺,那么刘彻立刻能找一个替代的人。 就算她是恨、是气、是咬牙大骂,也总是好的。比现在好。 谁知阿娇在门外说:“金瓶,我的房间在哪里?” 她那侍女立刻回答:“主子,在这边,婢子们已给你把热水备好了。”她就这样走了。 太子夫妻若无其事地用了早膳,一起往长乐宫请安。太后正在冲皇帝大脾气:“郅都那恶贼还活着?他害死了刘荣,你怎么不杀了他,还让他去雁门做太守!” 皇帝沉默不语,太后索性下令:“来人,传诏令郅都立刻回京受审!我非杀了这恶贼不可,就是他害死了我一个孙儿!” 老太太杀气毕露,听侍女说刘彻和阿娇来了,她才露出笑脸:“娇儿,这几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可不要听这些糟心的事儿,得开开心心的,啊!” 阿娇上前扶住窦太后的手,笑着说:“我挺开心的,外祖母您也别为这些小事儿烦心。” “还叫外祖母呢?”皇帝凑趣地笑了一下,“还不改口叫皇祖母?” “阿娇这是害羞。”刘彻也跟着一笑。 “看着你们小两口儿,我这心也就定啦。”窦太后说着,将孙子和外孙女的手分别拉着,满面含笑。王皇后在一旁说,“什么时候彻儿再有了孩子,太后就更高兴了!” “是啊!”窦太后说,“那才真真正正是皇家血脉!” 昨日是太子大婚典礼,诸位宗室成员、皇子公主都在,住在宫里的一大早来给太后请安,人流渐渐嘈杂起来。几位嫁出去的公主这次难得回来,被窦太后留在长乐宫里用午膳,太子夫妇也在一旁作陪。 馆陶长公主正在和太后议论郅都的事情,并且说:“母亲,这郅都胆子也太大了,这次回来看他还活不活得成?我可怜的侄子刘荣就是被他给逼成那样——” 忽然有人走出来,声音清亮地说:“皇祖母,郅都他是冤枉的!” 众人一惊,走出来的是阳泉公主,栗姬的女儿,废太子刘荣的同母妹妹。她高声说:“我哥哥临江王刘荣被郅都关在中尉署的时候,他给皇祖母写了一封信!他写的是遗书,求皇祖母怜恤他,看他在封地里被人欺辱,日夜忧心的份上,恢复他的名誉,不要让他做一个罪人!” 阳泉公主喘了口气,愤愤地说:“那封信被郅都现了!他本打算将这封信呈递给太后,但是王皇后截住了那封信,正是因为这样,我哥哥才在绝望中自杀的,他罪不至死啊,他是被人吓死的!”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室内一片寂静,窦太后静静听着,干涸的双目里毫无感情,脸色愈来愈阴沉。 “你胡说什么?”平阳公主走出来,为自己的母亲张目,“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敢说是皇后拿走的?她是一国之母,何须做这种事!” 阳泉公主冷笑:“这件事情本来天知地知,是王皇后的宫女事后说漏了嘴——是,我没有任何证据,但现在郅都已经要被押回京中了,此事一问郅都便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郅都到死之前总不会还要撒谎吧?而到了那时候,若证实我说的是谎话,再治我一个污蔑皇后的罪名也不迟!” 皇帝听着,轻轻咳嗽,王皇后早吓得跪在地上不住辩驳:“皇上,太后,臣妾绝不敢做这样的事!刘荣他也是臣妾的儿子——”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母后!”阳泉公主响亮地说,“刘荣哥哥给太后写信前,为表恭敬,先用自己的里衣做布帛写了一份草稿,然后才誊抄上绢帛。他在中尉署中自杀之后,我们检查他的尸身,才现了这封信的底稿。” 她从袖中取出一筒卷起的衣服,内监将它呈递给太后,太后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而后递给皇帝:“你读!” 皇帝用嘶哑的声音念:“皇太后启,孙儿刘荣敬禀呈情,孙儿自知罪莫已甚——” 窦太后听着这字字血泪的遗书,早已不见光明的双目中竟流下两行眼泪。 阳泉公主说:“我们没有你这样的母后,你数次暗害刘荣哥哥,只是山长水远,才一时无能为力,后来果然让你得了手!”她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腿哭道,“父皇,当年让她害死了母亲,还不够吗?莫非要让她把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皇帝宠爱栗夫人几十年,宠出她那样骄狂的脾气—— 他脸色一变,问道:“什么?” 阳泉公主说:“当年您问母亲,若有朝一日您去了,母亲会不会善待其他皇子公主,母亲一时跟您赌气,就说不会,因为这个她被打入了冷宫,结果后来刘荣哥哥被废,王美人就带着鸩酒去冷宫见我母亲,并且逼死了她……”她说着,哀声痛哭。 窦太后大怒:“王娡!就算被打入冷宫,栗姬也还是夫人之位,何时轮到你来毒杀她!” 王皇后跪在地上,苦苦分辩:“臣妾绝没有这么做,臣妾也不知阳泉公主为何冤枉于我,陛下啊……” 馆陶长公主悄悄在窦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窦太后沉默片刻,道:“不错,今日你们姐妹好不容易团聚,而且又是阿娇新婚,不能为这些事情败坏了兴致。阿娇,彻儿,你们带着公主们前去桂宫坐坐。这里的事情自然有我和陛下理会。” 众人早听八卦听得心惊胆战,听到这话赶紧退了出来。馆陶长公主最会活跃气氛,带着一众公主贵妇们去桂宫中开宴赏梅,饮酒行令。刘彻自然是坐不住的,早早的就退席了。 到下午众人散了,馆陶长公主才不安地问阿娇:“王皇后不会被废吧?” “怎么会。”阿娇握着金杯把玩,轻描淡写地说,“刘彻都十五岁了,难道陛下还有这个心力再培养一位太子?先有太子,后有皇后,如今太子地位稳固,皇后自然也能继续做下去。” “不管怎么说,对你没影响就好。”馆陶长公主舒口气,踱几步,忽而感慨,“王娡还真是深藏不露,我都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个魄力和狠心,看她在我面前多么精乖温顺?居然一转眼就毒杀栗姬、暗害废太子……这简直就是一匹豺狼啊……” 阿娇不语,王皇后算得了什么?她儿子才是真正豺狼之心,翻脸不认人的那种。 馆陶长公主喃喃:“阳泉那丫头,什么时候这么有心机了?居然把人证物证找得这么齐全……她背后的人是谁?难道说是刘德?他平时一副死读书的样子,没想到这么有心眼儿……” 阿娇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怎么可能是别人,在这个宫廷里,有那个时间、功夫、力量去收买冷宫的宫女,买通王皇后的侍女,伪造出刘荣遗书的人,只有她,冷眼旁观的堂邑翁主。 后宫是王皇后地盘,她经营近十年,如同蜘蛛精一样密密网罗住各方势力。桂宫上下更是充斥着她的眼线,阿娇做了太子妃,就等于被捏进她手里。 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存活。她还想过两年安逸日子呢。 很快王皇后的处置就下来了,她被幽禁,短期内无法出宫,宫务由程夫人和贾夫人代理。 那天晚上刘彻在她书房里叹息:“母后怎么会这么做……她竟然间接害死了荣哥哥……” 阿娇抚琴,清心正意,妙音无双。她专注,并不理会刘彻,毫无做解语花的意愿。 刘彻凝视她孤傲的身影,忽而轻轻叹息:“只有你是不会变的吧,阿娇。” 阿娇暼了他一眼,不动声色。 你应该知道阿娇和其他宫妃的区别:她们因你的宠爱而绽放,阿娇凭自身的资本而存活。 确实,她是靠家世。她不过比其他女子幸运,这世上没有谁比谁高贵。 但是你知道,她们肯定不一样。 刘彻终究无趣,走出阿娇的凝晖殿,桂宫里虽然暂时没有良娣充媛,却一样香花处处,阿娇冷漠孤守长夜,刘彻身旁有兰舟,有郑女,有丹姬,有一百样一千样的姹紫嫣红。 就像阿娇曾经写下的两句话一样: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莫厌金杯酒! 这样恣意而快活,才叫人生。 只是…… 只是什么呢?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她那么好,美丽、聪明、孤高、魅力十足,几乎毫无瑕疵。可惜高傲过头,眼睛只看天上。这叫美中不足。 这样的人被他娶回来,无数人歆羡,可惜他却挨不得她的身。这叫美中不足。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可惜阿娇就是阿娇,除了阿娇,没有其他人是阿娇。这叫美中不足。 像刘彻这样的人,总以为全天下都是他的,到今日才会相信,他也有无能为力,他的人生也有美中不足。

118咫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在皇宫里有一样最苦恼人。 不,不是阴谋暗算,诡计伤人。而是趋炎附势,世态炎凉,格外惊心。到你得势的时候,千百人上门来送礼讨情,百般的打叠请安;到你稍微失势的时候,随便一个宫女内侍也要给你一点脸色看。 有人慢怠你么?没有,他们都是依本份做事,可是人的神经就是那么敏感奇怪,一个人脸色冷热、语调高低,能带给旁人截然不同感受。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世上的人好像全都不缺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忙不迭要来踩你的头,恨不得你就此沉沦永不翻身。 此时王皇后自然正在忍受着这样的煎熬折磨,然而阿娇不也一样感受到了下人的慢待?太子从不在太子妃房里留宿,反而宠姬处处,遍地留情,桂宫的女官宫女们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一个个心思活动起来,自然不再把服侍太子妃作为第一要务。 本来桂宫事务由太子妃陈娇管着,她若是下起手来狠狠的打杀两个,凭她的家势权财,再加上她在太后和皇帝面前的受宠程度,不用多费劲就能把桂宫打点得清清白白。她的贴身宫女也这么劝她:“主子,您若不给她们些厉害瞧瞧,她们只怕要将您当作另一个薄皇后了。” 谁知她们的主子将玉梳往妆台上一搁,感叹道:“人活着还真是麻烦,功名利禄、酒气才色、权谋智术,一样也缺不得,其实这些东西,死的时候哪一样能够带走?”竟然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 金瓶和琼枝很是着急,但也无计可施,对阿娇又不敢深劝。阿娇带来的人与刘彻原先服侍的人截然分明,成了互不来往的两派。 阿娇也不管这些,太子夫妻每天前后脚出门,一个去未央宫一个去长乐宫。以他们这个节奏,基本上后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小两口儿没感情,幸灾乐祸完了就有不少人浑水摸鱼,各种给刘彻送美女,桂宫是乌烟瘴气。 都到了这份上,太后自然要生气:“太子,你就这么慢待太子妃?我听说,你平时只是和些狐媚子歪缠,根本不去看她!” 刘彻振振有词:“孙儿并非不敬重阿娇,只是她服侍夫君不尽心,孙儿也只得召见宫女罢了——皇祖母,但凡阿娇有一句话,孙儿无不依从的。” “是么?”窦太后冷哼一声,心里却也无可奈何,深知心爱的孙女已经搁在刘彻这小子手里了,那一辈子也只能如此,他不体贴又能怎么办呢?“阿娇,你说说?” “太子待我确实不错。”阿娇说着,不卑不亢。 刘彻忍不住笑,看看,阿娇,我再怎么冷落你,你还不是只有替我遮掩。——他这时倒忘了,不是他冷落阿娇,而是阿娇冷落他。或许是故意忘掉的也不一定。 窦太后更添一重忧虑:如今还是新婚就这样,以后一辈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她把脸一板,哼了一声:“彻儿,我把话搁在这里,你可不要嫌我老婆子烦——我也不过有阿娇这么一个外孙女!” “哪能呢。”刘彻笑着,半真半假地说,“其实真是阿娇她不愿意与我亲近,我还盼着皇祖母能教教她呢。” “哦,那就好,我会顾着阿娇的。但她以前总不过是个娇小姐,如今乍然做了你的妻子,难道你就不能体谅她些?” 刘彻气苦,见阿娇不动声色地垂睫,索性一把抓住她的手,明知在太后面前她不能去挣。阿娇果然也没出声,任由他握着,刘彻忍不住一根一根地抚摸她如玉的手指。 阿娇的手绝对是艺术品,所谓酥手如玉,大抵如此。刘彻的手上带些薄茧,细细地摩挲她手上的每一丝纹路,只觉得触手温凉,莹润动人,几乎忍不住要捧起来吻一下。他轻轻搔她手心,阿娇略微颤了一下,终于抬头,不悦地瞪他一眼,刘彻歪歪嘴角,露出顽皮而得意的笑。 正在这时他听到窦太后的声音:“太子,我把话搁在这里,不是你和阿娇的孩子,那我可不会认!野女人生的孩子,不能继承皇家正统!” 刘彻大惊,脱口而出:“什么?那若阿娇生不出孩子呢?” “这是什么话!”窦太后大怒,锤案,“你满嘴胡沁些什么?” “是,是孙儿说错了。”刘彻垂,“孙儿……都听皇祖母的。” 从长乐宫出去,太子夫妻就各奔东西,刘彻去未央宫旁听政事。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皇帝竟然也咳嗽着向刘彻提出了这个问题:“太子,要善理内帷。” “是。”刘彻已经没脾气了。 “你能坐上太子之位,皇姐和阿娇是有功劳的。”凝视着自己年青的小儿子,皇帝低声说,“现在你还不能负了她们——起码,太后在的时候,你不能这么做。” “父皇?”刘彻赫然抬起头来,“为何父皇您也这么说?” “母族、妻族,本就是太子之位下面的基石。”皇帝的眼神是幽深的,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你母族不显,如今皇后又……除了你自己外,你能倚靠的、最可靠的势力就是长公主和阿娇。” 刘彻握紧拳头,他内心震动。谁说这话他都可以否认,可是当此言出自他父亲的时候,他也只能无言地低下高傲的头颅。 “而且,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阿娇吗?”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阿娇吗,刘彻? 怎么可能,一辈子也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寂寞幽以玄,冰雪孤且洁。他还记得她穿着喜服成婚那日,低着头蹙眉迈过那一道门槛,不知为何给他一点娇怯的错觉,真是美娇袅。 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偏偏她站得笔直高傲,不肯稍微俯就。 “女孩子本就面薄,你多哄哄她也就算了。”皇帝说着,凝视秋景,眼神说不出的茫然,仿佛一瞬间回忆起了他的那个表妹,姓薄的皇后,无子无宠,最后自己到他面前来,自请下堂。 “朕看阿娇也是个贤良的。” —————————————————————————————————————————— 下午平阳公主来桂宫探访阿娇,她听得传言,郅都已经全都招了,王皇后即将被打入冷宫。 “阿娇,你万在皇祖母面前说说情,母后她也只是一时糊涂呀……”平阳公主拉着阿娇的手哀哀恳求着,“她也是你的婆婆不是,你定要救她一救!” 阿娇微笑着将平阳公主扶起来:“皇姐只管放心。” “好、好……”平阳公主擦一把泪,“我就知道,阿娇你心肠好!”她一拍手,“来人,把礼物呈上来。” 三五名婢女走上,个个手捧宝匣,内里不是金银就是珠玉,阿娇不动声色,平阳公主说:“这些你也看不入眼,只留着赏人罢了。我听下人说,上次你在我那里看中了一个丫头,这次我给你送来。” 她轻轻一招手:“子夫,上来。” 一名彩衣女子姗姗走了上来,她颜色极为美丽,更有一双清淡温柔的眸子,看上去仿佛淙淙的流水,或者空旷的蓝天。 “这丫头虽不伶俐,好在一向忠心,而且最是擅长歌舞。”平阳公主说,“阿娇,这番舍了她,我可是心头滴血啊!” 阿娇把茶盏搁回去,一双眼睛黑湛湛的,仿佛暗夜里的寒星,她看着卫子夫,忽然淡淡笑了。“皇姐,谢谢你。” “这又值什么呢?”平阳公主笑着,走过去疼惜地抚摸卫子夫的脊背,“以后你就是太子妃的人啦,在皇宫里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跟着太子妃,日后可是前途无量,若有一天达了,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呀!” 卫子夫惶恐地跪下磕了个头:“您对子夫有大恩大德,子夫怎敢忘记公主呢?”说着,她眼角微湿,“我的兄弟姐妹们还在公主府上,他们没什么见识,若犯了什么过错,请公主殿下饶恕他们……” “皇姐。”阿娇开口了,声线清冷,“您不如把卫子夫一家人都送给我吧?总不好让别人骨肉分离是不是?日后我定有厚报。” 平阳公主一怔,这才现自己把事儿做得不到位:卫子夫来服侍阿娇,卫家全家人却都在自己掌控中,这送的是侍女呢还是间谍呢? “放心,我过几日就把他们的身契给你拿过来,至于卫家其他人——” “安置到长公主府中去吧,我明日派人出宫去把这事办妥。” 这件事情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卫子夫见自己家人的前途有了保障自然高兴万分,平阳公主得知自己母亲暂且无事也深觉做了笔划算买卖,阿娇那种奇特的心情就更不必细说了。 一伙生力军忽然白白送上门来,真让人感慨。 而这时,本来在平阳县的卫少儿也与兄弟姐妹一起千里跋涉到了长安,不像卫君孺他们的兴奋,她是哭着来的:她的情人霍仲孺不肯娶她,而她却已经怀了身孕。 馆陶长公主对她这种行径很是瞧不上眼,奈何阿娇吩咐过要好好照顾卫家六人,她也只得赐下一些珍宝药材,命她好好养着。 “阿娇,梁王叔进京了。”刘彻走进阿娇的松风殿说道,“父皇命我去一趟北营,我这几日可能不会回来。” “哦,是么?”阿娇原本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这时回过头来,“那你自己小心。” 外面的月亮那么圆而大,仿佛一只玉盘,可是记忆里的月更圆,大得像张饼。那时在昆仑山上,时时能听到泉水流淌的声音,如歌如慕。 阿娇的眼神是空寂的。 刘彻忽然心软,身边相陪的适龄女孩子,她们都只会咯咯笑,为一只胭脂抢来打去,她们懂什么。谁比得上阿娇,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要的阿娇。 他坐下来陪她,堂上排出管弦歌舞,楚腰纤细掌中擎,一派笙歌醉后听。阿娇命金瓶倒出琥珀色的酒,装在金杯里。 刘彻先闻到一股扑鼻香气,端起来一喝,甜、酸、苦、辛、鲜、涩,醇厚甘鲜,回味无穷。他喝得多了,险些呛咳起来。 再一看,阿娇端着杯子慢慢品,神色一点不陶醉,反而是半含倦意的,仿佛是曾经享尽人间富贵,而今已厌倦尘世的王侯。 “这是女儿红。”阿娇告诉他,“有人家养了女儿,就把一坛子这种酒封起来,一直酿着,等到女儿出嫁的时候才启出来喝。所以喝这酒的时候,又哭又笑,百般滋味都有。” “你如今是出嫁了,所以喝这种酒么?阿娇,你也听到皇祖母说的话了,我们非圆房不可。”刘彻认真说,“你别怕,这种事情真的没什么可怕的。真的。我教你……” “刘彻,好歹我和你也认识十四年。”阿娇挑眉,“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打断你鼻梁?”她有一句说一句,拳头已经下意识握紧。 “算了,我会慢慢来。”刘彻挫败,叹口气,“《诗经》里不是说么,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只当我们还没成亲,孤慢慢追求你好了。” 阿娇终于打破冰块脸,做个表示厌恶的表情。可是刘彻并不介意,反而笑起来,再怎么说,他和阿娇结识十四年,怎样的情谊也是情谊。 那个晚上,刘彻留宿松风殿,只不过他睡的里间,阿娇睡的外间。 间隔不过是薄薄一张墙壁。 那时候他以为,两人的距离会慢慢拉近,谁知这咫尺之隔,毕生也未曾跨越。

119子夫 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从有了卫子夫之后,阿娇的生活质量明显提高了一些。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才的,他们各自在不同的行业做到顶尖——这非兼具天赋与勤力不可。而不可否认的是,卫子夫就是服务行业的能手。 来到桂宫小半年,她已经完全摸清楚了阿娇的生活习惯:什么茶配什么水,什么酒配什么杯子,衣服在穿之前先洗到八分旧,而且一定要是最好的棉织物——每一寸有五百条纱的那种。她知道她早起要喝什么茶,练过剑后要读什么书,下午午睡过后会弹琴,练字或者画画的间隙送进什么点心才最妙。 到晚上的时候,阿娇靠在软榻上,还能看卫子夫与其他舞女们跳一曲凌波舞。 她很快的成为了阿娇身边最亲信的侍女。 那一天是春日拔禊节,阿娇带着几个侍女出宫玩儿,青青的水草旁是清澈的溪流,阿娇用木头一叉,立刻戳上来一条肥大的鱼,侍女们尖叫欢笑,立刻把它烤起来;又有一条,做宋嫂鱼羹。 因为鱼一上岸就立刻下锅,所以肉质几乎鲜嫩到入口即化,再配上几块豆腐,一点荠菜,不知多鲜甜。 卫子夫端着一碗汤:“主子,您不吃吗?” 阿娇摇头,卫子夫抬头看着她,眼睛里盈盈的几乎带一点恳求,仰着头看阿娇。 真是我见犹怜。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阿娇笑一下,忽然觉得好玩,在她下巴上一勾,做一个调戏的姿态,而后端起鱼羹喝一口,表示尝过味道,“不错。” 卫子夫红了脸:“主子,您真是……” “我怎么?”阿娇白衣飒飒,眉清目朗,自然而然流露的剑意让她看上去如同天神。无论男女,强者一定会被人崇拜追随。 卫子夫摇头叹气:“您要是男子,不知有多少女儿家抢着要来侍奉您呢。” 那时朝中也生大事,条侯周亚夫被匠人举报私自购买兵械,因此绝食死于狱中。而这件事情了结后,皇帝病情加重,不得不让太子刘彻监国,自己则居于深宫养病。 这种时候,刘彻与窦太后关于国政的意见往往截然相反,刘彻吃过几次亏,为避免自己的政令完全不畅,求助于太子妃阿娇,让她居中转圜。这是阿娇第一次对国政有言权,虽然十分微渺。 皇帝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加重,在那一年,他病逝了。 刘彻跪在他父亲棺木前呜呜哭泣,数日不肯吃饭饮食,阿娇劝太后说:“不如把王皇后放出来。” 那天晚上刘彻一身素服,来和阿娇道谢:“朕还说呢,旁人都来劝我,阿娇你没声没息,没想到你才是最为朕考虑的一个。” 阿娇哼一声:“你多虑了。” 刘彻早被阿娇打击惯的,这时候也不以为意,卫子夫端着水进来,柔声细气道:“主子,该沐浴了。” 刘彻在一旁挨着不走,阿娇视若无睹,脱毕鞋子,卫子夫替她除袜。她将双脚浸入热水中,轻轻“唔”一声。卫子夫蹲□,春葱一样双手探入水中,细细按摩足下穴位。水很热,阿娇的足和卫子夫的手都泛起健康的粉红色,刘彻也探手进去要摸阿娇的脚,卫子夫下意识一挡,偏巧把自己的手送进刘彻手中。 刘彻摸一把,才晓得卫子夫的手又柔又韧,如同柳丝一般。他看了这小宫女一眼,现她的颜色不下于自己的任何一名姬妾。她天空一样温柔的眼睛看着他,刘彻也觉得心里像被柳丝拂过一样,不但软,还有些痒。 感情是世上最容易改变的东西,也最难长久,所以一般而言,多情人最后总是薄情。人的性格却是和这相反的,越是任性的人反而越是真性情。 刘彻一抬头,心里打了个突:阿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他瞪着眼睛说:“你笑什么?” “根据儒家的礼仪,孝是要守三年的。”阿娇说,“我看有的人守不住。” “孝顺讲求的是心,什么时候非要守这些破规矩了。”刘彻不屑,“而且,你说守不住就守不住?等着瞧好了。” 刘彻走了,阿娇在微微地笑,现在国孝期间不能有歌舞,她取过一本书来看,接着又叫金瓶整理她这些年收集的先秦古玩,编辑成册。 卫子夫小声问:“娘娘,您为什么不留住陛下呢?” “我为什么要留他?”阿娇哼了一声,“你看他的样子,虽然衣冠尚且整洁,神态却匆匆忙忙,满脸的焦虑兴奋,简直比农田里的耕夫还不如。” 卫子夫不出声。她只觉得阿娇是世上最好的人,而刘彻更是当世之天子,这样匹配的两个人居然不在一起,实在是奇怪极了。 次日下午阿娇带着卫子夫去楚地的云梦泽划船采莲,卫子夫在荷花深处唱采莲曲,偷眼觑着阿娇,她白衣如雪,静静站在船头,偶尔长橹一点,船就又悠悠荡荡飘开一大片。 阿娇摘下一个莲蓬,剥开了递给卫子夫:“现在莲心还没生出来,你尝尝。” 卫子夫自幼在北地出生,压根没见过这东西,一时手忙脚乱。阿娇忍不住笑了,伸手替她剥开:“是这么吃的。” 卫子夫也不用手接,反而仰起头来,菱唇轻轻含住。一下子咬开了,莲子是又脆又香的,清甜之外还有一点回味无穷。 阿娇指着远处浩荡的云天说:“屈原写的,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就是这种场景下的事情了。” “您真有学问。”卫子夫说,“我们只会唱歌。” “哦。”阿娇漫不经心,将小舟划回大船上,自己躺在船舱上的椅子里看着蓝天,无所谓地说,“那你唱好了。” 卫子夫想想,启唇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停、停。”阿娇险些呛到,赶紧止住了她,“怎么唱这个?这不是跟心上人表白用的么。” “奴婢就是随口一唱而已。”卫子夫笑容羞涩,“主子不喜欢就算了。”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有点怪怪的。”阿娇好笑,“不是什么大事。” “在您眼里,什么事都不是大事。”卫子夫说,“上次陛下在外面跑马失踪了,您也说不是大事,出去半个时辰就把他找回来。” 阿娇闭着眼睛。 “刚才也是,一眨眼睛就来这里了。”卫子夫无限感慨,忽而问,“娘娘,您为什么带我出来呢?” “出来玩一下而已,在宫里待久了多么气闷。” “呵……”卫子夫笑了,面如芙蓉,“要是我这辈子都能侍候娘娘,那就好了。” 阿娇却并没在意她的这一点小小心声,她在这个世界里把逍遥日子过惯了,真觉得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空,什么事情都不叫事情,人生的最大任务就是消受名茶美酒佳人而已。 她还记得梦昙经营一家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不是什么大产业,根本没想过赚钱,但只是忙、忙、忙,忙得灰头土脸,虽然看着身穿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言辞犀利,可是内心里知道劳碌。那时候才明白,闲之一字才是最清贵的。 卫子夫忽然伸手拨水,阿娇的身影映在水里,反而比真人要更触手可及。她尖尖的手指浮光掠影地撩过,仿佛一次又一次流连过阿娇的面容。 这种依恋的感觉大概是一种错觉,被环境所投射的。刘彻遇到难事急匆匆跑到桂宫来请教阿娇,而阿娇想都不想就抛出好几个解决方案的时候;景帝骤然逝世,太后茫然地摔了茶杯,阿娇上前揽住她,她痛哭着倒在阿娇怀里,将一切重担暂时交给外孙女的时候,周围的人很难不对她生出膜拜之心。 刘彻还太年轻,而窦太后又年纪太大,王皇后被幽禁于宫中,只有阿娇出来主持大局,指挥内廷将景帝丧葬之事办妥。 卫子夫学过一支歌:“明明上天,烂烂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她当时只觉得好笑,没想到现在真见到这样的人。 可是偏偏…… 卫子夫柔声问:“主子,要不要给您把酒温一温?” “不用。”阿娇摇头,“我们该回去了。” 卫子夫一阵失望,却也只能从命,阿娇伸出右手,卫子夫低头抿出一丝笑意,将手递给阿娇,感觉到她拉住自己,再一转眼已经又出现在长安城。两人回宫,正见到魏其侯窦婴在长乐宫外打转,侍女迎上来说:“皇后娘娘,您可来了,太后都念叨您半天了。” 卫子夫微笑着代阿娇问:“这位姐姐,现在谁在里面?” “庄青翟大人和卫绾大人。”侍女低答。 阿娇“唔”一声,对窦婴说:“表舅舅,您待会儿和我一起进去吧?” “好,好。”如今的丞相窦婴应允,忽而压低了声音,“阿娇,你听说刘陵翁主的事情了吗?” “什么事?” 窦婴脸色沉重,声音更低:“她与陛下……” 阿娇惊异:“她和刘彻不是堂兄妹吗!” “阿娇,怎可直呼陛下的名讳啊?”窦婴眼睛垂了下来,“我知道你和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但他如今是陛下了。我听说,你到现在也没给陛下行过礼?” 阿娇看了窦婴一眼,没说话。 “阿娇,你要劝着些陛下,刘陵翁主毕竟是淮南王的女儿,他们这样……有悖伦理。” 阿娇轻拂衣袖,向长乐宫内室走去:“儒家才讲求伦理,皇家什么时候讲过这个?”

120卫青 第一百二十章 “你最幸福的是哪天?”刘陵躺在床榻上,将一双光裸晶莹的手臂横在刘彻脖颈旁,柔声问。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艳丽狡黠的女子,面对刘彻的时候总爱问些小姑娘的问题。 这或许也是刘彻喜欢她的原因,那些宫女子是不敢向他撒娇的,而够格的阿娇又绝不会做这种事。 “朕没想过,你呢?”刘彻躺在温柔乡里,无所谓地说。 “我最幸福的自然是……”刘陵抿唇一笑,忽然用手顺着刘彻的胸膛轻轻抚摸下去,“不,我要你先回答。” 最幸福的是哪天? 大婚的时候,他站在司马门迎接,阿娇从长公主府一路走来,两旁是执着仪仗礼器的士兵,阿娇身边是一排排恭谨垂的侍女。阿娇的眼睛如同天上的寒星,脸庞小小,难得的盛装,她脸上没什么喜悦的表示,隔着长长一条宫道,隔着摇晃的冕毓,两人的眼睛就对上了。刘彻不把视线移开,阿娇也没有退让,两人就这么凝视着对方,僵持的无声的战斗,倒让旁观者嘲笑:这小两口如胶似漆。 南风温软地吹过来,使人熏然如醉。 他挽过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复道、廊桥,云或者光,都是白色的,飘飘荡荡。四周琴瑟鼓乐,他们并肩跪下来向太后和景帝行礼:那同时也是刘彻和阿娇两人的至亲。一切都这么完美,四周的宾客只是在声声祝福,有和刘彻比较亲近的兄弟就嘲笑他,唷,真有福气,娶到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大美人儿。 刘彻始终不回答,刘陵也没趣,转换了话题:“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呢?” “这朕怎么知道?你问朕那些嫔妃去。” “只问嫔妃?为什么不问皇后?”对刘彻的一言一语,刘陵总是分外敏感。 问皇后?问皇后有什么用?有谁知道,从大婚到如今也有小三年,尊贵美丽的皇后千岁还是完璧之身……刘彻无奈地笑。 “既然她们生不出孩子……我给你生一个怎么样?”刘陵妖娆地笑,咬着唇。 刘彻猝然变色,也不顾刘陵的挽留,起身就披衣走了出去。刘陵叫了他好几声“陛下”,他全不回应,刘陵一时怔忪,不由得伏在枕上呜呜哭了起来。侍女进来服侍她,一叠声地劝慰,刘陵痛哭不止:“他这么把我害了,倒是一走了之!他乐得轻松,以为就算了?我明天就进宫去拜见他那位好皇后!我看他们两口子面对着我,还能不能叫出那一声‘妹妹’!” 刘彻出来,一时也想不到去何处,韩嫣在一旁说:“不如去晏禾山庄看看,我听人说皇后娘娘今天出宫了,应该就在这里。” 刘彻愤怒地说:“这野丫头,成天乱跑,太皇太后也不管管!” 韩嫣骇笑,先,把阿娇称呼为“野丫头”这种事也只有刘彻能干得出来,天知道二者之间相差有多大;其次,别说太皇太后了,陛下您自己管得住那一位么? 晏禾山庄是阿娇自己置办的产业,名符其实的一个山庄,亭台楼阁外还附设着一个跑马场,刘彻和韩嫣一路寻过去,看见大片草地上两匹神骏大马,人却不见影子。他们拉过骑奴问:“你们主子人呢?” 骑奴畏缩答:“主子和卫青方才在比剑,这时候应该已经转过山坡那边去了。” 韩嫣奇道:“卫青又是谁?” 骑奴接了金子,知无不言:“卫青先前也是骑奴,后来不知怎么的得了主子赏识,说他筋骨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有的时候指点他几招剑术。” 韩嫣见刘彻面色阴沉,心下打了个突,两人转过去一看,韩嫣松口气,险些笑出声来:阿娇穿一身白色绣云纹的衣袍,手中长剑并没有出鞘,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大男孩举剑向她刺来,阿娇手中的剑一转,剑鞘挡开对方攻势,一下子将那男孩子抽飞出去。 那男孩子长得面貌清俊,双目炯炯有神,可能真如阿娇所说“骨骼清奇”,握剑的时候别有一种凛然气势,看上去和一般人不大相同。他也不顾自己脸上被抽肿的部分,爬起来就又冲过去。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你自己回去再练练也就行了。”阿娇摆手,男孩子立刻跪下:“卫青谢主子指点!” 原来这清俊少年叫卫青,名字倒也相得益彰。韩嫣这么想着,一时倒忘了自己的名字也算“相得益彰”的。 阿娇仿佛索然无味,叹息道:“你练剑练迟了,如今虽然进步明显,但终身也就是这个阶层的修为——浪费了你的天资。” 卫青垂,低声答了一句:“这辈子能握剑,卫青心愿已足,至于其他并不多想。” 刘彻走过去笑道:“阿娇,你这儿连骑奴都这么不同凡响?” 阿娇站在当场,看见刘彻也毫无表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陛下。”卫青却一下子跪了下来。 刘彻打量他几眼,满怀欣赏:“朕一向喜欢有志于武学的少年人,阿娇,你不如把他送给朕,朕带他到宫里当差,岂不是有利于他的前途?” 韩嫣诧异:“陛下打算让这么一个小孩子去哪里当差?” “不小啦。”刘彻意味深长地说,“你韩嫣侍奉朕的时候不才五六岁?他先磨练两年,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了。”他思考了一下,“就去——建章宫当差吧。” 韩嫣无语:建章宫又不是什么显赫的宫室,您这是打算把他配冷宫?这样太…… 阿娇同时说道:“这也太……” “怎么?阿娇你不同意?”刘彻暼阿娇一眼,似笑非笑的,“这骑奴着实乖巧,难怪你舍不得。” “没有这回事。”阿娇否认,“卫青,你就跟着陛下吧。” 卫青叩头谢恩,刘彻笑笑,眼神却颇为阴沉。韩嫣悄悄问阿娇:“既然不愿意,你为什么把这孩子送给陛下啊?” 阿娇似笑非笑的:“你没听陛下说,他不是孩子了?再说我拦得住么?”她看着韩嫣俊美的脸庞,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五六岁就去‘侍奉’他了,和你一比,卫青真不算什么。” 韩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和我有一文钱的关系?” 阿娇不回答,背着手走开:‘一向喜欢有志于武学的少年人’、‘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侍奉朕’,刘彻啊刘彻,连十三岁不到的卫青都不放过,这也太不是人了!禽兽不如! 卫子夫和卫青、李夫人和李延年,刘彻就喜欢姐弟、兄妹的一起,双性恋什么的真让人汗颜。 韩嫣又赶上去:“皇后娘娘,你可要小心点,陛下今天好像真生气了。” 刘彻果然开始出招。其实自他登基开始,就一直在行新政之事,更化改制、除旧布新,推崇儒学、设置礼仪,易服色、改正朔、建明堂。前几天刚刚满京城查处违制车马,把窦太主——也就是阿娇她娘馆陶大长公主的车驾都给扣了,窦太主到太皇太后处哭诉未果,只得不了了之。 “从今日起,皇后、嫔妃出宫,须向太皇太后、太后报备,以免老人家担心。”刘彻在长乐宫说,一派恭敬纯孝的样子,“若非直系亲属,也不得随意进出宫闱,以免扰乱宫廷秩序。” 太皇太后笑了一声:“彻儿,你这是在针对谁啊?” “这是说我呢。”阿娇毫不避讳,“不许出宫、不许见外人,下一步是不是该查我的庄子田产了?” 刘彻不快:“阿娇,你身为一国皇后,本来就不该置办这么多产业。在皇宫里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像个什么样子?” “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太皇太后诧异。 刘彻把一本册子取出来:“这是戍卫的出入记录,仅仅上个月,阿娇就出入宫闱十三次!皇祖母,孙儿有时候想找她都找不到人,这还是皇后的样子吗?孙儿对阿娇没什么要求,只要她能安安分分地呆着享福就行了,可她连这点都做不到!” 王太后在一旁好奇道:“阿娇,你都出去做什么了?外面那么杂乱,不怕出什么事吗?” 阿娇说:“不过是出去逛逛。” “你在宫里带着闷气,也可以理解,不过外面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人又多,气味又杂。”王皇后笑容可掬,“不如这样,让彻儿多陪陪你,你若是有了什么事呢,就让长公主府的人进来帮你办,你想见谁也可以见谁,实在要出门,就让彻儿带你去上林苑或者汤泉宫。别让我们担心。” “……你母后说的对。”太皇太后下了结论,“阿娇,我就你这么一个外孙女儿,你可别出事,日日在我跟前看着才好呢。” 阿娇无奈地应了一声,谁的话她都可以不听,太皇太后却是她尊敬的长辈。 她盯了一眼刘彻,瞧见他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生气,然而却也只能暂时忍下来:谁让人家是皇帝? 阿娇反而向太皇太后提起了另一件事:“皇祖母,今天淮南王翁主刘陵来探访我,席上出了些事情。” “什么事?” “她有身孕了。”阿娇暼了刘彻一眼,刘彻果然脸色大变。 王太后不知就里:“这淮南王翁主还没有成亲吧?怎么就有孕了?真是伤风败俗。” 你还骂别人伤风败俗?我记得你自己就还有个女儿金俗在皇宫外面呢。 阿娇忍住笑意:“她在我那儿哭得跟什么似的,说这是陛下的孩子。她自己死不足惜,但是这皇家血脉却是金贵得很。”王太后啪一声打翻了茶碗,阿娇从容不迫地说,“刘陵翁主什么都不要了,但请入宫,我看她可怜,就答应了她。” 刘彻脱口而出:“此事万万不可!”

121虎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哦?为何不可?”太皇太后反问,“莫非这孩子不是你的?” 王太后杀鸡抹脖子地给刘彻使眼色,暗示他否认。刘彻皱眉半晌,咬牙道:“是孙儿的,但是——” “但是什么?”太皇太后抚摸着龙头拐杖,冷冷道,“我听说宫中有些流言,说阿娇不为皇帝所喜,自己又善妒,因此才让陛下至今无所出。依我说,传出这话的主使就应该活活打死!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些年,没见过这么贤良的皇后。皇帝在外面馋猫儿似的偷嘴吃,皇后为他遮掩!” 她重重一顿拐杖:“太后,这可是你亲孙儿,你自己说说,该怎么办!” 王太后一下子跪了下来,低声分辩道:“太皇太后,这刘陵翁主,她毕竟是淮南王的公主呀,是皇帝的亲堂妹……” “你也知道是皇帝的堂妹!*这样的丑事都出来了!” “皇祖母,刘陵愿意脱去翁主身份,更换名姓进入后宫。”阿娇的声音不高不低,温凉的十分动听,“她说,她愿意叫做——窦陵。” 自长乐宫出去,刘彻的手气得都是抖的,在长袖下捏成拳。“阿娇,朕真是奇怪,你怎么就忙不迭的要给朕塞女人?” 仿佛感受不到对方的滔天怒意,阿娇神态安然:“你怀疑我算计你?” “不。”刘彻咬着牙,“朕现在只怀疑,刘陵是不是真的怀孕了,她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 “你太小瞧她了。”阿娇说,“太子大婚典礼的时候她就瞧中了你,蛰伏三年,谋定后动,她的目标就是进宫,怎么会让自己出篓子。”她竟然微微一笑,神态轻松,“你魅力真大,勾得这位美女连淮南王公主都不做了。” “哼。”刘彻冷冷一笑,“阿娇,你难道就不怕?” 阿娇看着他,用眼神传达出疑惑。 “你一向自恃出身高贵,但刘陵可比你出身更高贵。论起心机手段,十个你也比不过一个刘陵。”刘彻逼视阿娇,“你就不怕引狼入室?要是哪一天刘陵做了皇后,你哭都来不及!” “我可不会哭。”阿娇仿佛心情很好,依旧是那种半调侃的口吻,“我不做皇后了还可以继续去做翁主,说不定去做某个侯爷的夫人呢。” “那倒是很好。”刘彻奇异地笑起来,“你以为到那个时候,你还有权力来拒绝一个帝王?——我的阿娇。” 阿娇脸色一沉,冷锐地回视。 “朕知道你什么也没做,你只是顺水推舟。但顺水推舟也让朕心里不快活。”刘彻说着,“收敛点,阿娇,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大步走远了。 阿娇冷冷注视他的背影: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说的真好,好像我的忍耐是无限度的一样。 要是再试图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刘彻,你就小心点吧。 刘彻的底气是从朝堂上来的,他选拔了一批儒生,继续推行新政,将诸侯配回封地,将王亲贵戚中的违法乱纪者下狱,试图推行儒学,罢黜别家。又更改服饰历法,原本崇尚黑色,如今改为崇尚黄色。 太皇太后只是默不作声地纵容,甚至带着阿娇住到了骊山温泉宫,让他一个人在长安放手施为。 刘陵入宫后,被尊称为陵夫人,成为后宫中除阿娇之外的地位最尊者。曾经在长安城名扬一时的刘陵翁主悄无声息地“病逝”,后宫中多了个窦氏。 “你说,刘陵是会向着皇帝,还是向着淮南王?”窦太后抚摸着淮南王送上的《鸿烈》——也就是《淮南王书》——随意的问阿娇。 “我不知。”阿娇跪坐一旁,为窦太后草拟诏书,“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扯上男女之情,什么都难说。” “呵是。”窦太后笑了,昏暗的眼中闪烁出光亮,“女人这一辈子,是傻或者是聪明,总是会过去的,要是曾有过一个喜欢的男人,那又另当别论。” 阿娇沉默,在窦太后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当年的文皇帝几乎是个完美的丈夫——完美到让人不安。 直到邓通出现,窦漪房才晓得自家丈夫到底哪里不对。 如果名利都是云烟,如果世事不过幻梦,那爱情也一定有存在的意义。 谁曾让你心动、心痛、心悸、心灰若死? 一定有这么个人存在过吧。 他让你现,手会抖,心会跳,脸会绯红,眼睛闪烁如星,有他在,梦中的梦也是最真的。 就像紫英,他站在卷云台上望着昆仑山麓时,山风鼓起他蓝白色的长袖广衫,梦璃总是会有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拥住他,要多用力有多用力。 那时在承天剑台,每到傍晚的时候他回山来,梦璃在剑室里调香,看着漏斗中水一滴一滴地滴下去,“滴答”“滴答”,她望着望着就出了神,心里有一种焦灼的喜悦。 窦太后爱怜地拍拍外孙女的手:“你还这么小。” 是,青春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年轻人体内自动分泌一种抗抑郁素,就算最伤心的最牵念的往事,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另一种蜜甜的忧愁。 “不说这些了。”窦太后正色,语重心长,“阿娇,你和彻儿婚事不谐,这也没有什么,但是无子却万万不可。曾经的吕太后也将外孙女嫁给了皇帝,她就用了个最好的法子。” 阿娇不答。 “留子去母。”窦太后声音低哑,“刘陵是最好的人选,若她生下一个皇子,那,阿娇,这就是你的儿子。你要把他扶上太子之位,他会是你一生的保障。” “……谢谢外祖母教导。”阿娇低眉如是说。 “王娡不会让她活下来,你要留意。” “没关系,要是刘陵连活命都不能,她也不是刘陵了。” “阿娇,你把庄青翟他们叫进来。”窦太后闭目说。刘彻这么弘扬儒道,到底是与她的心意不符,她等得够久,现在要有所动作了。 阿娇起身,老太太忽然又叫住她,“等等,来人,去内室把我枕边的金匣子取来。” 阿娇一怔,略微知道那是什么。 窦太后将它打开,露出半道虎符,轻轻抚摸着,神情一瞬间无限怀念。 “这是先帝留给我的虎符。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阿娇将它接了过来,窦太后轻叹着:“先帝就是担心刘彻会胡乱用兵,因此才将它交给我保管。但死物就是一件死物,阿娇,你需记着,人才是最重要的。” 阿娇说:“陛下是天子,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理所当然为他所用。在用人上,我比不上他。” “不错。”窦太后静静说,“但你也有你的优势,他会犯错,你不会;他需要防备臣子,你却尽可以……示恩。” 阿娇将虎符收入袖中,郑重一礼,走了出去。 又过了几日,窦太后和阿娇接到密报,赵绾和王臧打算上书请求皇帝废除太后参政的权利。她们两人坐车连夜赶回长安,赶在上朝截下了刘彻。 “皇帝,你翅膀硬了。”窦太后在阿娇的搀扶下坐正,威严地用昏暗的双眼凝视皇帝。“你就这么不待见你皇祖母吗?” “不是的,奶奶。”刘彻勉强微笑着,偷眼觑太皇太后的脸色,“这话从何说起,孙儿正打算去上朝……” “赵绾和王臧今天要上什么政令,皇帝你真的不知道吗?”窦太后严厉地问。 “孙儿……并不知情。”刘彻暼过阿娇黑湛湛的眸子,不知为何声音涩。 窦太后闭着眼睛不说话,偌大的长乐宫内鸦雀无声,只有漏斗中水滴滴落的声音,让人手足紧绷。“你去上朝吧——但是,今日朝议的折子,要改一道。赵绾和王臧不能再留了,今天,你必须给老身一个交代!” 刘彻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奶奶——” 窦太后挥挥手,他只得不甘地退了出去。 然而这事还没完,赵绾、王臧被下狱,窦太后气怒之下要将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也一锅端掉。 椒房殿里,阿娇兴致极高,自己握着一管笛子在吹奏,而卫子夫随着她的笛音翩翩起舞,彩袖辉煌,宛如霓裳天女;忽而一倾身,金钟捧出一杯酒来。阿娇含笑接过,慢慢啜饮,卫子夫偎在她的座椅旁低声笑着:“今天王太后去长乐宫给陛下求情了呢。” “噤声。”阿娇笑意不改,手指在卫子夫唇上贴一下,“你说的陛下来了。” 刘彻大步走进温暖芬芳的椒房殿,满堂歌舞登时惊散。刘彻瞥一眼近旁的舞女歌姬,向着阿娇冷笑道:“你这日子过得比朕还要舒服呢。这后宫妃嫔哪里是为朕设的,倒都成你的美人婕妤了!” “都下去吧。”阿娇懒懒说着,从舒服的大椅中起身,她披赤足,广袖木屐,看上去如同潇洒不羁的仙人,完全不被世俗的规矩所束缚。 卫子夫领着众女退了下去,阿娇说:“怎么,赵绾和王臧,都死了?” “都死了,你们满意了吧?”刘彻气息不定,咬着牙一字字说,“几时把朕废了,你们只怕才能真正关起门来庆贺!” “这话从何说起?”阿娇看着刘彻,“皇祖母和你不同,你天天帮着外人想把自家人撕开,她老人家可不是。你是她的亲孙子,她绝不会真的把心倒向外人的——有些人利令智昏,才会做起身登大宝的美梦。” “是么?”刘彻眼神闪动,仿佛不信,又仿佛揣度,“阿娇,你会帮朕?” “我当然会帮你。”阿娇的声音冰雪浸润一般的,让人心神一清,“难道我还能去帮淮南王刘安?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好。”刘彻的表情变幻莫测,忽而笑了,“不错,你和刘陵不一样,她帮着她父王,你却只能帮我。阿娇,也只有你才是我的皇后。” “淮南王就要进京了。”阿娇揭开水晶帘,望着天上玲珑的秋月,“你说,现在朝中上下还有几个人帮你?——在王臧赵绾死后。” 刘彻被她戳中痛处,脸色突变,闭口不言。 怎么可能还有别人,除了王家,只有长公主和阿娇。 而王太后早就遭了太皇太后的忌讳,太尉田蚡又明里暗里做着墙头草,还和淮南王有着秘密的联系,甚至怀有身孕的刘陵在短暂的犹疑后也倒向了娘家,他刘彻早已孤立无援。 长公主和阿娇态度暧昧不明,还需要他这个帝王来亲自争取。 阿娇回头看着刘彻雪亮的眼睛,心中微惊:这样的刘彻,仿佛一头被逼到极处的狼。明明已经渴望嗜血、忍无可忍,却又咬烂嘴唇忍了下去。 喝过了自己的血,最后才能在天地间呼啸纵横,无人可挡。 阿娇无声地攥紧了手。 在这样的月色下,在无声忍耐的,又岂止刘彻一人? 她不也是在无声地、静默地忍耐? 所有人都等着自己有足够力量,能够真正爆、惊动天地的那一天。刘彻的忍耐会随着窦太后的死亡而终结,自己的忍耐却并无明确的期限。 如果说在楚留香世界里,她是一柄一往直前的宝剑,那么现在就是回炉重铸的过程,冷水浇身、烈火焚烧…… 刘彻走过来,留恋地握一握阿娇的手。 阿娇的手指突兀地握紧了一下,一瞬间仿佛想要拔剑,然而她只是忍住了,微微笑了笑。至少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情劫对象绝不是刘彻,否则,她不会有那样本能性的厌恶。 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昨日吧,听说王太后在刘陵宫殿内的香料中加了旁的东西,而刘彻听之任之的时候。又或者,是他将诸窦子弟有干法纪的事情交给窦婴处置,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丞相在家族中威望尽失的时候。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顽皮深沉的少年了,他开始掌握帝王心术,他开始变得无情而极度自私。 为了他自己,他可以逼母、杀舅、抛妻、害子。 这才是汉武帝刘彻。

122宫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皇太后信任的朝臣入阁了,刘彻在某种意义上被架空。与此同时,淮南王刘安因为献上《淮南王书》而在京城名声大噪,王公贵戚、宗亲大臣们在谈话间,隐隐流露出圣上年幼不识好歹,不若淮南王刘安的话语来。 这原也怪不得别人,谁上刘彻一上台立刻拿这些宗室贵戚开刀,弄得他们寒了心? 上巳节开始了。 刘彻用青葱的树枝沾起河水水珠,一个个洒向妃嫔贵戚、年幼子女的头顶,以示祛除晦暗、昭显福德的意思。阿娇站在他旁边,因为节日的关系穿着一身喜庆的玄红色礼服,衬得肤光雪白,在阳光下看上去几乎是半透明的。 她这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冰雪姿态,一下子就将面若桃花的刘陵比了下去。 刘陵小腹微凸,姗姗走来。刘彻和阿娇将树枝扫过她头顶,她福□去:“谢陛下、娘娘赐福。”刘彻淡淡一笑,阿娇暼了她一眼,不动声色。 从表面上来说,刘彻态度温和,而阿娇可谓不近人情,但刘陵起身后却下意识地向阿娇身旁靠了靠。与她的举动合宜的是,远处的太皇太后也呼唤道:“阿陵到哪里去了?她有身子了,可不能随便沾凉水!” 王太后在一旁恭谨笑道:“陵夫人正在接受陛下赐福呢,现在可不是来了。” 祈福仪式过去,长公主在那边叫:“阿娇,阿娇!”阿娇正要过去,刘彻忽然拉住了她,长公主看见了,噗哧一笑:“哟,看这小两口亲热的。” 王太后在一旁赔笑道:“皇帝和皇后可谓鹣鲽情深了。” 阿娇看着刘彻:“做什么?” “待会儿陪朕出宫去逛逛,”刘彻望着远方,“朕知道你有好几个上好的庄园,也有最好的宝剑和骏马,怎么,难道不能给朕开开眼界吗?” 就不给你看怎么着。 在这沉默的一瞬间,刘陵走了过来,柔声道:“陛下。” “哦,是陵妹妹啊。”刘彻还是习惯性地叫这个曾经的小情人妹妹。“有事吗?” 陵妹妹?那难道刘陵叫你彻哥哥?阿娇不自觉地扬了扬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嘲笑的意思,被刘陵眼尖地捕捉到。 “陛下。”刘陵辞气柔婉,“我好久不见陛下了。你最近,还好吗?” “我好不好的,你难道不知道?”刘彻反问,语气尖锐。确实他现在的烦心事,都是刘陵和她父亲带来的。 刘陵沉默了一瞬,接着微笑道:“我知道陛下对我有意见,但我对陛下的心可昭日月……陛下看重人才,喜欢宝剑骏马,如今我就将最喜爱的家奴献给陛下。” 她说的竟然是大侠郭解。 刘彻召遍宫中侍卫与郭解对敌,居然无人能胜,这时有人进言说:“六宫之中,唯独卫青的剑法最高。” 刘彻对坐在身旁一同观战的阿娇笑道:“是不是就是你教授的那个卫青?” “我没有教授他。”阿娇放下杯子,干脆地否认。 她这么一说刘彻反而高兴了,把卫青叫了上来,他与郭解比剑比成了平手。刘彻一开心,干脆把卫青提为侍中,韩嫣在一旁笑说:“这回子夫可要高兴了。” “子夫?”刘彻反问。 “哦,就是皇后最喜欢的歌女。”韩嫣简洁地说,“也是椒房殿中最漂亮的那个。她就是卫青的姐姐,看到弟弟上进估计高兴坏了吧。” “椒房殿中可是美女如云,怎么见得就是这个子夫最漂亮?”刘彻开玩笑,“难道你见识过了?” 韩嫣吓一跳:“陛下,臣怎么敢!椒房殿里的侍女个个都尊贵得很,我怎么也不会去动皇后的人哪。” “哼。”刘彻意兴索然,“皇后的职责是为天子册选嫔妃美人,她倒是广选美女,可惜都自己留着享受了!简直就是监守自盗!” 韩嫣骇笑:“这话给旁人听到可了不得,要污了皇后清誉呢。” 刘彻继续诽谤阿娇:“她就是清过头了!” 刘彻这些日子闲了下来,只得将精力转向后宫,他又想攻克皇后阿娇了。 那天阿娇起身从椒房殿窗口往外望,就一时失手摔了手中的玉梳。卫子夫立刻问:“娘娘,怎么了?” 阿娇心中震颤,看着园中那个蓝白衣袍、玉冠乌的身影,一时只觉心跳如鼓、做声不得。她听到自己问:“……那是谁?” “哦,那是陛下。”卫子夫瞧了一眼就笑了,“陛下昨天在您书房里看到了一幅图,今天就特意打扮成这个样子,在殿外都站了半刻啦。”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虽然是俊逸英武的外貌,却带着一点天生的凌厉和阴沉味道,果然是刘彻。 果然不是他。 阿娇轻轻叹口气,这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刘彻进来的时候,就赶上阿娇在火,一般不动怒的人起火来才叫可怕,她直接一道剑光扫过,立刻砍断刘彻头上的玉冠,顺便削下一缕丝。刘彻只觉得一阵凉风擦过头皮,待反应过来已经脸色大变:“你——” “出去。”阿娇冷冷说,“这几日不许进椒房殿,看着碍眼。” “你不要太放肆!”刘彻暴跳如雷,“信不信朕废了你这个皇后?真是无法无天,居然胆敢对一国之君挥刀弄剑!朕要诛陈家的三族!” 阿娇夷然不惧,一双眸子如同结着薄冰的河面,底下是汹涌暗流,冰冷而满含杀意地凝视刘彻。 卫子夫胆战心惊,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将刘彻好说歹说连推带拉地劝了出去。 刘彻气得甩袖:“冥顽不灵!你看她的眼睛,你看她的眼睛!她还想杀了朕不成?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一国之母!” “陛下,陛下。”卫子夫心中焦急,放柔了声音劝慰,“皇后娘娘心是好的,她就是脾气不大好,她心中也时常惦念着陛下呢。” “是么?”刘彻看着卫子夫清澈温柔的眼睛,忽而苦笑,“你不用这么说,她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他忽而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卫子夫柔亮的黑,“要是她能有一分你的温柔,那也就好了。” “娘娘心里真的是有陛下的,她只是不习惯表现出来……”卫子夫忧虑着她家娘娘的后位,犹自殷切劝说。 “呵。”刘彻轻笑,忽而吐露真言,“若是像你说的这样,她也不会到现在都拒绝朕召幸了。” 卫子夫震惊万分,眼睁睁看着刘彻走出了椒房殿。 听说,刘彻一连三日在陵夫人那边留宿,宫中不知何时有了传言,说陵公主一旦诞下皇子,便会如同王太后一般被封为皇后,以便为这小皇子正名。 为了缓和帝后之间紧张的关系,窦太后特意下令让他们一起去汤泉宫休养。而等到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卫子夫已经成为了刘彻的妃嫔之一,暂时被列为才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娇?”长公主忧虑地询问着,“旁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卫子夫都被陛下给幸了?其他人知道了要起异心的!” “在途中我们遇到了刺客。”阿娇倦怠地说,“我和陛下原本坐在一辆车上,卫子夫和另一个内监在旁边伺候,我去追着杀敌,陛下和卫子夫落了单。等到回汤泉宫之后,陛下开口向我讨要卫子夫,她自己也没有拒绝,我就同意了。” “这小贱人是什么时候起了这种背主的心思?”长公主恨得咬牙,“她莫非忘了,全家人还在我手里呢!你和陛下一起去汤泉宫,怎么倒让她占了场子?她想死倒不如直说!” “好了,母亲,又不是什么大事。”阿娇抬手。 “这事你也有责任!为什么要去追什么刺客,那个时候就该守着陛下呀!”长公主责怪道。 “总之,您别管这事了。”阿娇肯定地说,忽略母亲的怪责,“子夫出身虽低,却极有福气,想必很快能一飞冲天,对于这样时运来了的人,打压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卫子夫的时运并没有来。 作为陛下的新宠,长相又是如此的千娇百媚,更兼歌舞双绝,更重要的是皇后宫中出来的,卫子夫一下子成了宠冠六宫的焦点。 所以,像御花园偶遇然后被刁难什么的,也就理所当然了。 “你就是卫子夫?”刘陵自上而下俯视着卫子夫,冷冷道,“把头抬起来,我瞧瞧。” 卫子夫怯生生地抬脸,屏住呼吸。 “果然是个美貌的。”刘陵的笑容一下子浮上来,“来,子夫妹妹,随我出去走走。” 卫子夫不能不从。两人在花园中逛了小半个时辰,身旁没有侍女跟着,谁也不知道生了什么。 谁知就在花园中,刘陵流产了。 就连长乐宫中的太皇太后都被惊动:“你说什么?陵夫人流产,旁边站着个卫才人,满手是血?你确定是卫才人把陵夫人推倒了?” 王太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惊怒万分:“严查!立刻将那个卫子夫抓起来!”

123去病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阿娇身为皇后,虽然一向不如何尽责,但出了这种大事还是立刻带人赶到了刘陵住的昭阳殿中。室内满是血腥气,一位女官正在指挥宫女子搬来送往,忙乱中井然有序。 她探看刘陵一回,见她正躺在床榻之间昏睡,吩咐过太医好生诊治,又赐下许多珍宝安抚,走出来问道:“卫子夫现在何处?” 刘陵的侍女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一个小宫女答道:“几位女官大人做主,已将她送到太后那儿去了。” “为何要将卫美人送到太后那里去?”阿娇的贴身侍女绿珠喝道,“皇后娘娘掌管宫务,尔等敢越俎代庖不成?” 几个侍女哭道:“奴婢不敢,是太后娘娘宫中来人把她提走的呀。” “真是好笑,太后娘娘自己尚且在长乐宫中侍奉太皇太后,怎么她宫里就来人把卫美人带走了?”绿珠词锋甚利,“今日你们主子出了这等事,你们个个都有逃不了的罪责!都留神些罢!” 阿娇起身走了出去:“去见太后。” 走到长信殿的时候,时机居然刚刚好。 “来人,将这个谋害皇嗣的贱婢拖下去绞!”王太后厉声道。 卫子夫与其说跪着,不如说坐在地上,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那样纤柔而优美的双手,以前总是在椒房殿拨弄着琴弦,又或者染上蔻丹,舞袖翻动间十指如葱,勾出动人的弧度……可现在,指甲缝里却满是鲜血,时间久了,由鲜红变成铁锈色,污秽而不洁。 现在才知道,以前命运待她有多厚。 先是在平阳公主的府邸里娇养着学习技艺,而后被送入皇后宫中,更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如今她要株连亲属、卑贱地死去了。 在这个后宫里,男人的宠爱是取祸之源,她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 “慢着。”一个冰冷而动听的声音横空而出,阿娇衣裾如云,转眼就到了长信殿中。“母后,这样做不妥吧?刘陵流产或许与卫子夫无关。” “无关?”王太后脱口而出,“那还能与谁有关?” 还能和谁有关?和太后?和皇后?和刘陵自己? 明明是刘陵中了王太后的招,结果她流产的这当口却偏偏给卫子夫赶上了,对卫子夫来说,真是不幸。 “没有证据不能定罪,更罔论死罪。”阿娇冷淡地说,“卫子夫,我带走了。” 王太后气得脸色白,但她毕竟多年城府在,这时候只是镇定地说:“本来就是你的奴婢,你带回去也没什么。只是待刘陵醒了,她讨说法怎么办?” “等她醒了再说吧。”阿娇敷衍,“卫美人,还不跟着本宫走?” 卫子夫慢慢仰起头来,依旧是那样冰冷的神态,依旧是那样深黑的眼睛,远山上冰雪一般的孤洁,坠落流星一样的璀璨。阿娇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卫子夫,慢慢伸出手来,漂亮而给人安全感的手。 卫子夫下意识地抬手,下一刻,却又慌乱地把手缩回袖子里。 阿娇寒星一样黑湛湛的眸子对上卫子夫惶惑娇怯的眼睛,她忽然笑了一下。非常浅的笑容,简直像脱离了面庞而存在一样,纯然的一点勾勒,卫子夫睁大眼睛,下一刻她已经被阿娇拉了起来。 这样的恩义,你让我以后还怎么顾及自身。 刚走出长信宫,忽然听见远处的喧哗声,阿娇问:“怎么回事?” 侍女上来禀报:“回皇后娘娘,淮南王世子现在闯宫喊冤,说姐姐淮南王公主在后宫被人陷害流产,皇上偏袒新人,不愿惩处,他要去太庙告先帝爷去。” “他告什么先帝爷?他爷爷就是被文皇帝处死的。”阿娇冷哼,“他这是想把事情闹大呢!他既然要为刘陵出头,你们去让侍卫放他进来,我在椒房殿接见他。” 然而后果是一样的,这件事情还是被闹大了。 第二天淮南王绑着他儿子上朝堂,向刘彻请罪。可怜刘彻气得肝儿疼,还是只能把这父子两个扶起来,好言好语劝他们回家安坐,刘陵还没死。 于是朝上朝下流言四起,刘彻与刘陵*的事情也不知传出去多少个版本。太皇太后和皇帝联手压制,又过了一段时间流言才平息下去,此时的太史令司马迁忠实地记录下全过程,为汉武帝刘彻的荒唐史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椒房殿前,卫青跪下:“卫青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绿珠笑着迎了出来:“哟,是侍中大人啊,跟我来吧。” 卫青跟着她走过水磨青石板,一直走到庭院里面,绿珠介绍:“娘娘现在亭子里看奏章,您不知道,自从陛下去了上林苑,这些奏章啊什么的来不及递呈到陛下那里,都交到我们椒房殿来了。” 女子监国。并非没有前例,只是监国的一向是太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后干政的……卫青思忖着,心中微凛。这位宫女子为何会对自己透露这么多? “侍中韩嫣大人刚刚才走呢。”绿珠笑着,对卫青眨眨眼,“卫青大人日后前途无量,小女子在这里先行贺喜则个。” 卫青顿了顿:“这位姐姐,为何这么说?” “娘娘方才吩咐煮水,一定是要亲自为你泡茶。”绿珠低声说,“陛下也没喝过几回呢,卫大人可不是前途无量?” 当朝皇后煮的茶自然是极好的,但卫青却显然无心去品:“敢问皇后,我姐姐她——” “她被罚没到粮库服工役了。”阿娇眉头微蹙,抬起手来掠了掠鬓。 卫青一怔,皇后一直是高高在上、无情无心的样子,现在这般姿态却显露出一点极难见到的小儿女姿态——或许是因为,对于卫子夫现在的状态,她心有不忍?甚或有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愧疚? “陛下在上林苑练习骑兵。”卫青低声说,“命名为‘羽林军’。”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阿娇凝视着御花园中的姹紫嫣红,喃喃,“谁要以为他消沉颓废,不理朝政,那才是最大的笨蛋。” 苦役就是苦役,哪怕已经得到了皇后的嘱咐,享有特殊待遇的卫子夫也是蓬头粗服,脸色惨白。看见刘陵来,她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重负,粮包跌在地上出轰然一声。“喂,你,干什么呢!”监工喝骂,“跌坏了你赔得起?” 刘陵冷笑,盯着卫子夫的眼神如同一条毒蛇。 “夫人如今大安了?”卫子夫不得不走过去问安,声音低微。 “养了一个多月,再怎么不安也该安了。”刘陵的声音带着嘶嘶的气音,“我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 卫子夫不敢说话,曾经妩媚如丝的眼波此刻完全是凝滞的。 “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她心里一点也没有陛下吧?”刘陵伸手摸着卫子夫的脸,尖尖十指几乎要掐进皮肤里去,“竟然能容忍你这样的狐媚子……对了,听说世上有一种女人,专门喜欢女子,莫非她竟然是这种人?” 卫子夫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睁得极大:“奴婢怎么敢称狐媚?——比起某些勾引亲堂兄*的女人来说,只怕还差得远呢!” “你——”刘陵气得抖,“来人,把她给我拖走!” 几人抓住卫子夫,带到僻静处。 “我不是那种傻女人,还会给你留一条生路。”刘陵冷笑着,“你再怎么歌舞双绝、美貌娇媚,死了还不就是个冷冰冰的死人?给我绞死她!” 卫子夫奋力挣扎,白练套上她的脖子,她嘶声吐出一句:“皇后不会放过你——” “呵。”刘陵笑了,轻蔑地拍拍卫子夫的脸,“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小小宫婢而已,皇后会为你向我算账?而且,以后就算是她,也要靠着我父王!” 白练渐渐绞紧,突兀的,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白虹一般盘旋而至! 白练被绞断,卫子夫一下子得了喘息的机会,倒在地上不住咳嗽,刘陵惊怒回,正好看见阿娇还剑入鞘。 “皇后娘娘——”刘陵惊惶地垂下头去,不知为何,她在阿娇面前一点不敢放肆。或许是因为心里清楚,如果真惹恼了她,她是会毫不犹豫杀人的。 甚至比郭解还要可怕。 阿娇看都没看她一眼,将卫子夫从地上扶起。卫子夫全身乏力,轻轻靠在她手臂中。多少次,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拯救她,造就她。 “皇后娘娘要带这奴婢去何处?”刘陵追问,“将她配来做苦役,可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现在这道旨意撤销了。”阿娇没有回头,“另外,不可再称呼卫子夫为奴婢,她如今怀有龙种,日后少不了一个婕妤之位。” 阿娇的手指搭在卫子夫腕脉上。 走出粮仓,她将卫子夫交给侍女,轻轻抚摸着犹自嗡鸣的宝剑,静静笑了笑。 这是汉朝。宫闱影响着朝政,宠妃的兄弟往往能成为朝堂上的丞相或者将军,而宫闱秘事又是错综复杂,一点点微末小事,往往酿成无法解脱的羁绊,最后生生束缚苍龙。 如今她在太皇太后的引领和授意下,逐步处理朝政事宜,与朝中大小官员接触,这样就算太皇太后去世之后,这些人也会在某种程度上习惯她的领导。然而她没有人事任免权,她不能命令刘彻听她的话,像母亲命令儿子那样理所当然。 而且,就算是王太后,也无法命令刘彻。 她并不喜爱权力,但她必须为自己赢得一个然的地位,就如同窦太后那样,平时可以不管事,却没有人能损害她的利益,她的话语在宫廷、朝堂、天下,都有着绝对的权威。 得知卫子夫有孕,太皇太后十分高兴,刘彻甚至也从上林苑赶回。 “皇后娘娘。”卫子夫从床上坐起,向阿娇伸出手,“……皇后。” 她说起皇后这两个字时,亲切得像是一声叹息。 “嗯?”阿娇走过去,看她的眼神是温和的。 “娘娘,您身边的绿珠,服侍得好吗?”卫子夫低,无限心事,“她知道您爱喝什么茶、爱读什么书吗?您有没有为她弹过琴?” 阿娇不明所以:“绿珠还不错。这些日子忙了,没有功夫弹琴。” “……这样啊。”卫子夫唇齿间逸出一声低叹,仿佛满足,又仿佛悲哀,“这样啊。” 合欢殿的侍女走了过来,禀告道:“美人娘娘,您的姐姐卫少儿夫人进宫来看您了。” 下一刻,内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皇上到——” 阿娇出去,刘彻眼前一亮:“阿娇!这次多亏了你了。” 忽然殿外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刘彻惊了一下:“谁家的孩子?怎么来这儿了?” 卫少儿美艳却羞窘的脸露了出来,她手里还抱着个脸庞粉嫩、双拳紧握的大眼婴儿,那孩子实在可爱,一进来就吸引了满殿侍女的目光。 “回陛下的话,这是奴婢的儿子。” “你们卫家都脱了奴籍了,怎么还自称奴婢?”刘彻摆摆手,笑道,“这孩子叫什么啊?” “这……”卫少儿结巴了,“这孩子、这孩子姓霍,还没取大名,穷人家的孩子命贱,随便叫着就长大了。” “那朕给取个名字好了。”刘彻不以为意,想着,“霍……霍什么呢?” “霍去病。”阿娇开口,微笑的样子看上去真实而动人,“他就叫霍去病。” “哦……”刘彻看着她的笑脸,一时出神,一时并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霍去病,好名字。” “谢娘娘赐名。”卫少儿机灵地一行礼。 阿娇走过去,亲手抱起了那可爱如同天使的婴孩:“还有,不要说什么穷人了,这孩子,天生富贵。”

124争斗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阿娇这次开恩科,是用自己的名义。考试的科目是黄老学说,明眼人如田蚡、韩安国都深知这是太皇太后势力的又一次延伸。 “你真的觉得陛下还能胜利?”田蚡放开了美姬,眯着小眼睛看着韩安国。“这位皇后娘娘,可真的不是善茬儿啊,依我看,她是既有雄才大略之心,又有务实治国之才,既能审时度势,又能权变通。和她一比,陛下真的还嫩了些。” “田大人。”韩安国一拱手,“你这么说就错了,皇后娘娘有才干是不错,却也毕竟是个女人。假如她还有个儿子,那我真的要建议你倒向她那一方——可关键是她还没有!在这皇宫里,能说一不二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太皇太后,就算……那也是太后。皇后又如何,非得变成太后才能掌控大权不可!” “可这次开恩科,皇后尽揽士子之心哪。”田蚡说。 “那是因为有太皇太后给她撑场子!文皇帝和太皇太后这么多年来笃信黄老学说,天下间道家的门生无不听从他们的指令,有太皇太后作保,谁能说皇后不是又一位黄老的信奉者?”韩安国压低了声音,“虽然如今看来,是个帝后共掌大权的意思,但你瞧着罢,天下间那条龙有两个头呢?这两位必要一决胜负的。” “若他们这一相争,淮南王……” 韩安国连连摇头:“淮南王不过仗着太皇太后的青眼,但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来说,最亲莫过于陛下,最宠莫过于皇后,又怎么会舍他们而就淮南王呢?” 宣室殿里,他们议论中的帝后正在召见大行令王恢,听他叙说此次去往匈奴的种种见闻。 “陛下,这就是匈奴的宝刀。”王恢跪下,献上一柄锋利雪亮的弯刀。 “哦,你带回了这东西。”阿娇轻轻笑了,“陛下在上林苑召集了一帮铁匠开炉炼剑,已经好多天了呢,如今可算给他找着一个样本了。” 王恢一怔,对阿娇这带着一点嘲讽的话语不知如何作答。刘彻装作没听见,接过来细细看,叹道:“果然是好刀。听说冶炼精钢的技术源于匈奴西边的西域,现在那边到底是一片什么样的国家,我们却还一无所知啊。” 王恢恭声道:“陛下说的是,臣也只是听说,那边还有十数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不同风俗,各有其盛产,大多臣服于匈奴,但也有一些和匈奴有仇,比如大月氏的国主就被匈奴的王杀了,头颅被匈奴人悬在马背旁做酒器。” “什么?”刘彻精神大振,“这么说,大月氏和匈奴有仇了?” “血海深仇。” “合纵连横,既然大月氏与匈奴有仇,我们何不与大月氏联合夹击匈奴?”刘彻兴奋地站了起来,“阿娇,这样一来,精钢的技术也就有了着落!” “嗯。”阿娇徐徐站起,带着浅笑,黑色的眸子难得柔和,“西域十六国啊,龟兹、大宛……是个好地方。” “哦?阿娇你似乎知道西域的情况?”刘彻追问。 “不多。”阿娇摇头,“陛下既然有这个想法,现在也可张榜招人了。” 这一张榜,果然就招来了张骞。刘彻派他带领团队出使西域,皇后阿娇在一旁也赠给了他十名随从。 “朕派出去的使团有上百人,你这十个人顶什么用?”刘彻大笑,“留着让他们护卫你罢。” “不要说大话。”阿娇哼了一声,“我这十个人可挡千人,张骞,让他们保护你的安全,你手中可有我大汉的使节和国书。” 她看一眼张骞:小伙儿长得挺帅,也别耽搁在匈奴放羊十年了。 张骞先是推拒,见陛下都拗不过皇后,只得拜谢了。那时他怎能想到,在不幸遇上匈奴的士兵时,正是这十个人护卫了他的安全,保他平安到了大月氏,而不至于被匈奴人俘虏。 “精钢的技术毕竟是他国珍宝,也不必强求。”阿娇漫不经心说,“但他们那边有些什么珍奇的种子果实、书籍乐器,只管都带回来。” “是,皇后娘娘!”张骞叩下头去。 “怎么说精钢技术不重要?”刘彻瞪眼睛,“明明这才是朕出使西域的最大目的。” “我不知道。”阿娇起身,轻抬手臂伸个懒腰,无限娇慵,“我是为了葡萄派人去的。” “什么葡萄?”刘彻反问。 这时听见一阵咯咯的欢笑,奶娘追着叫:“霍少爷,霍少爷!”小孩子颠颠踏着地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虎头帽、脸上两点小涡的小去病跑进来,他长得很像女孩子,留长的头又软又黑,垂下来略微搭着眼睛,乌黑眼睛里笑意如同波浪一样地溅出来。 阿娇一看见他就笑了,伸出手:“来。” 刘彻也说:“去病,到朕这儿来。” 霍去病相当认人,立刻笑着扑到阿娇怀里,软嫩小手搭到她脸上去,如同小奶猫探爪一样细弱地抚摸。阿娇把他小手拿下来握在手里,他安静地摊开掌心,全然信任依赖的姿态。 刘彻在一旁说:“你们师徒俩感情倒好。” “我一辈子就这么个徒弟了。” “啊?难道我们的儿子你也不教?” “陛下糊涂了。”阿娇垂睫,安静地说,“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更罔论和陛下的孩子。” “阿娇,其实……就算你有那种病症,朕也不会嫌弃你的。”刘彻英武的脸上难得带上责任感,“朕的所有皇子都是你儿子,他们若敢不孝顺你,朕第一个不答应。” “呵。”阿娇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知到底是在嘲讽他哪一句。 当然是要笑的,刘彻到现在还以为阿娇是石女,所以才拒绝他的召幸呢。 太自大了吧,陛下? “对了,你招的那个状元郑昌黎,和朕招的状元董仲舒一比,怎么样啊?”刘彻漫不经心一样地说,“他们俩到底谁学问更好?” “郑昌黎可是贾谊的学生,自然不同凡响。” “朕看不见得吧,董仲舒也学富五车。” 两人对视一眼:君主最大的珍宝是什么?是人才!而对顶尖人才的争夺和比斗,帝后之间从未停歇。 张骞出城的时候,刘彻亲自去送,张骞最后拜别君王,三叩九磕,两人都是眼中含泪。城墙上站着玄衣广袖的阿娇,她手中是年纪幼小、身着汉服的霍去病。 “你今天特别乖。”阿娇微微一笑,对小孩子说话也像对大人,“是不是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 使节上的铃铛声在风中轻响,天上的流云变换极快,霍去病招着小手。阿娇说:“呵,不用着急……张骞去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也会去的。” 她把霍去病抱起来,霍去病咯咯笑,小手轻轻去摸阿娇的小小耳饰。这孩子真的特别爱笑,阿娇直把他抱到殿内去,也温暖地微笑着。绿珠走过来,悄声禀报:“陵夫人又在后宫中找卫美人的茬儿。” “不管她,卫子夫有卫长公主傍身,不用怕刘陵。”阿娇挑开漆盒上的封泥,打开情报仔细鉴阅,“朝中传来消息,闽越与东瓯有战事生。这一次,卫青要立功了。” 绿珠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半句。 其实她已经算得上是阿娇最贴心的亲信之一,然而她是最聪明的一个女孩子,明白对于阿娇这样的人来说,少了谁都是一样的。 像韩嫣、像卫子夫这样的痴人,他们总是会觉得自己对于阿娇来说是最重要最特别的一个。 但事实上呢,一个成功的领导者,她会让手下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假相,岂不是让人沉醉、又让人伤心。 “娘娘,子夫求见。”绿珠正转着念头,就听到卫子夫温婉娇媚的声音。 “进来吧。”阿娇将霍去病挪到榻上,这孩子立刻又爬过来,乖巧地把头搁在阿娇膝上,旁边侍女们不禁咯咯笑。 卫子夫带着她的长女卫长公主走进来,眼波如水,柳眉如黛,深深地拜下去:“子夫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今天早上才在长乐宫见过的,何必如此多礼?”阿娇去取茶杯,卫子夫款款上前两步,为阿娇倒出一杯茶来,恭谨地给她送到近旁。 有人在帘子外扬声笑道:“怪道说卫美人手心里是有蜜的,不管是陛下喝茶、还是皇后娘娘喝茶,这人都上赶着让人尝她倒的茶呢。” 脸似芙蓉胸似玉,妖娆多姿走进来的,是刘陵。跟着她来的又有安七子、张良人、齐少使,一个个都是姣花照水一般。她们齐声下拜:“给皇后娘娘请安。” “都起吧。”阿娇坐正了,卫子夫也不理会刘陵的话语,自己跪坐在她脚旁,轻轻为她捶腿,揉按关节。刘陵“呵”地一笑,“就卫美人会献殷勤哪?几位妹妹,我是个傻的,莫非你们也是木头人不成?” 如今后宫正当宠的几位美人儿一拥而上,将阿娇拥在中间,有的冲茶献茶,有的按肩膀,有的弹琴,还有一个就将霍去病抱到一旁,柔声细语地给阿娇禀报内府事务,霍去病眨巴着大眼睛,哇一声大哭起来。 “霍少爷,你哭什么呀……”安七子给他吓了一跳,起身过去抱。 “抱过来给我。”阿娇笑笑,从安七子手中接过了霍去病,那小子偎在她怀里,伸出手就去轻轻握住了阿娇的酥胸。众女大惊,娇笑惊呼着去打他的手,卫子夫也变了脸色,赶紧的拿开侄儿小手。 “没关系。”阿娇摸摸霍去病的小脸,“他长得像个女孩子似的,你们把他打扮打扮,瞧瞧好不好看。” 卫子夫噗地一笑,明知道阿娇这是有仇必报,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后宫美人们找到了新乐子,有人翻出苹果绿纱裙给霍去病穿上,又有人将琉璃宝塔耳坠给他戴上,梳好一个小髻,戴上金簪,又从皇后的妆台上取下上好的粉来,给霍去病扑一扑。等到胭脂盒子拿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等旁人服侍了,自己就拈了那甜香的软红放在口边吃,俨然一个软糯娇萌的小淑女,满座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等到他们都走了,卫子夫还留在那里。阿娇说:“你不回去理宫务?” “娘娘,不过是您自己躲懒儿,所以才非让奴婢理罢了。”卫子夫嗔笑着,“奴婢和卫青都是如此,再走到哪里,再做些什么,都记得自己是从长公主府里出来的,是皇后娘娘提拔的……” 她把脸贴在阿娇的手上,眷念地轻轻摩挲。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懂得说话的人更少,他们卫家的子女都是尤物,最擅长温柔沉默、意味无穷、情意暗生,她们的沉默也是一把软刀子。然而卫子夫在阿娇这里,却是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里的沉默,就像饴糖一样的,黏牙、温软、甜美。 阿娇自上而下地在卫子夫脸上摸了一把:“真是柔情脉脉……”故意作出的调笑语气。 卫子夫心里一跳,正要说话,却见帘子掀起,刘彻走进来了:“你们俩干什么呢。”他先逗弄了一把女儿卫长公主,随口说道,“对了,子夫,你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不如叫太医来看看,说不得是有身子了呢?” 卫子夫一滞,僵在了那里。阿娇的手收了回去,她抬头焦急道:“我……” “对了,阿娇,今天我们再去瞧皇祖母一趟,太医说她情况不大好。”刘彻心不在焉,接着又转向了阿娇,“皇祖母她年纪也大了。” 阿娇忧郁地轻叹一声:“是,皇祖母老了。” 老了,头都全白了。 而她和刘彻,居然就这样凑合着做了八年夫妻。时间对成年人是不一样的,一年一年就这样流过去,现在是八年,以后会不会是十八年、八十年? 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吗? 璀璨的华美的热闹的外表,荒芜的苍白的寂寞的内里。

125温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在后世的评价中,汉武帝时期帝后共同临朝,出现了道家与儒家并驾齐驱、你追我赶、针锋相对的一种现象。儒门与道门的弟子似乎从那时起就注定了天生敌对的命运,国难当头时他们联手并进,而和平时期他们又为了任何事情互相攻讦、互相监督。君与臣互相牵制、道与儒互相牵制、甚至帝与后互相牵制,在朝堂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 然而,到后来的后来,人们再回过头来剖析陈皇后的思想,会现在黄老无为的外衣下,掩盖着法家公正无私的底子,还掺杂着最早期的理性、科学、伦理的启蒙影子。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根据史书记载,她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个人并没有留下太突出的影像,然而她做的事情却是桩桩件件惊动天地、影响了华夏民族的命运。 当然,如果武帝时期的人听到后世人这样的评价,是会笑掉大牙的。 皇后陈阿娇,就像是一朵厚重的洁白的云朵,始终遮蔽着刘彻这轮毒日的光芒,让他不至于烤焦万物。然而她也同样的令人心惊胆战——这样一朵积蓄了太多力量的云悬在上空,谁也不知何时会下起雨来。 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冰冷寡言,谁敢说她存在感不强? 然而,正当其时,人们还未知晓皇后阿娇的能量,他们只知太皇太后衰老病重,后宫中陵夫人、卫夫人并列,无子无宠的皇后,就要失去靠山了。 长乐宫里常年弥漫着药味儿,太皇太后已经八十多岁,身体器官衰退之下,一点小小的风雨变动都可能让她病重。阿娇将窦太后扶起来,亲手喂她喝药——这老太太如今有点小孩儿脾气,有时候嫌苦,也就卖阿娇这个面子。 窦太后咳嗽了一声,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侄儿窦婴:“你看看你,你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呀?明明挺有才干,偏偏心气太高、卓尔不群!混到如今,两袖清风。” 窦婴苦笑道:“我就是这个性格,两袖清风也是没法的事情,不过卓尔不群嘛,我就不敢当了。” “哪里不敢当。”阿娇凉凉地开口,“前两年您在陛下和窦家之间,不是很果断地选择了陛下、舍弃了窦家?岂止卓尔不群,若再进一步,就是大义灭亲了。” 窦婴脸色一变,到底被小辈讽刺下不来台,僵着脸说:“皇后娘娘言过其实了。” “好啦!”窦太后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也不要吵。窦婴,我今天把你叫来,不是听你这些套话的。如今窦家上上下下,在朝中当官的也有几百口人,可惜却没一个能指得上的,等我老太婆死了,窦家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败落?虽然他们平时对我这个瞎老婆子怨言颇多,但我总也放不下我的窦家!” “窦婴,我要你替我把窦家管起来!你要准备出仕,不能再在家里享清福。”窦太后说着,转向阿娇,“我的娇儿,我能放心的也只有你,你也要替我看顾着些窦家,不能让它出乱子,被某些小人下黑手!” 阿娇应声:“皇祖母,您放心。” “我放心你,我只不放心他呀。”窦太后指着窦婴,“你不要再糊涂了!” 窦婴伏,深深叩拜,默然不语。 窦太后叹了口气,仿佛十分失望:“娇儿,你的母亲虽然号称窦太主,但她呀,我看她也就是能把自己管好!孩子,你……要多担待些。” 阿娇轻轻低头,依旧是那样宁静而有力的一句:“您放心。我不会败,无论对手是谁。” “好,好……”窦太后轻轻叹息着,“有些人,注定了要辛苦。别的我都不担心,我只要你记着,有时候对自己也宽待容让一些,不要责己太苛。人这一生,欢乐又能有几天呢?” “……诺。” 窦太后伸出手,轻轻抚摸外孙女的脸:“这眼睛,像你爷爷,线条流畅又漂亮,这鼻子,又直又挺,像我,这嘴巴,像你娘,小小的,只是你娘爱说话,你不爱说话……”她声音中满是慈爱,“远在你出生前我就瞎了,从来也没见过你长什么样儿,但有你在,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续,面对死亡也没什么遗憾了。” 阿娇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奶奶。” 是,这是疼爱她二十多年的奶奶。 “你无所畏惧,这很好。”窦太后微微一笑,“但你不开心,阿娇,要做你自己,不要压抑本心。” 阿娇刚走出长门宫,就听见有木屐踏在地板上的啪啪声,一个小男孩子跑过来,笑着用童音高声叫:“师父!去病来了!” 阿娇抬手,他就扑过来,绕在阿娇怀里黏个不休。阿娇看着不禁失笑:这样带点无赖的姿态,谁能想到他会曾是谢家风姿第一的小公子谢琛? 是的,在这个世界里她却是有一个熟人,但那人不是韩嫣,反而是霍去病。他是曾经对她有深恩的谢琛。 阿娇问:“《老子道德经》,读熟了么?” “哈,我读几遍就会背了!”霍去病精致秀气如同女孩子的脸上,却闪烁着耀眼的骄傲神采,“我背你听!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好了,好了。”阿娇笑着,带着他往前走,“你姨母不是说带你出去玩?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 “姨母也就是让我和卫长玩儿!”霍去病一仰脸,神气非常不屑,“和这帮小丫头有什么好玩的?” “哟,”刘陵和刘彻拐过长廊走过来,听到这话她噗地一笑,“没什么好玩的?这以后说不定是你媳妇儿呢。” “什么媳妇儿?”霍去病软玉一样的小脸儿上流露出警惕的神气,瞪着刘陵。 “媳妇儿就是让你把卫长公主娶回家去,以后你们一生一世都在一处。”刘陵走过来,调笑道,“小霍,想不想娶媳妇儿啊?” 霍去病眼睛一转,抿着花瓣一样的嘴唇:“想!” 这下子刘彻和阿娇都感兴趣地看过来,刘陵咯咯地笑,接着问:“你想娶谁当媳妇儿啊?你表妹?还是你表姐?把陛下的公主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不要。”霍去病坚决地一摇头,大声地清朗地说,“我要娶师父做媳妇儿,要是娶到她,我就盖一座金屋子,天天让她住在里面,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儿欲得妇不?”“愿。”“阿娇如何?”“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 金屋藏娇。 刘彻大步走过去,一下子把霍去病掳了起来:“谁教你说这话的?嗯?” 他如今威严日盛,被他这么面对面盯着,哪怕是朝堂上的老臣只怕也要吓昏几个,偏偏霍去病夷然不惧:“我想这么说,就说了!” “好小子!”刘彻冷笑着大步往外走,“以后不许这么说了!听到没有?” “不行,我就是想娶师父!”霍去病大声说。 刘彻的沉黑眼睛盯着霍去病看几秒:“反了天了。”他把霍去病倒转,放在膝盖上就啪啪打了几下,“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了?” “要说!就说!”霍去病精致的小脸儿涨得通红,疼痛和羞辱之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死死咬着唇强忍,“我敢!师父说,男子汉立世,当无所畏惧!” 刘彻都给他气笑了。 刘陵在旁边看得笑,轻浮地对阿娇说:“皇后娘娘真是魅力无边,连霍少爷都迷倒了呢!” 阿娇瞥她一眼,没说话。 “你真无趣。”刘陵叹着气,“你这辈子,笑过么?怒过么?爱过么……一辈子做一个冰人,真的就那么好?” 绿珠迎上去喝道:“不得对皇后娘娘无礼!” “好好好,我不敢。”刘陵复又笑了,“要是哪一天你也能动动心、红个脸儿,那真的就是姑射仙人下凡尘了吧?啧,我都想看看是个什么情景呢!” 她最终没能看到。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太皇太后薨了。哀泣声从后宫一直传到朝堂之上,老臣们纷纷嚎啕不休,这样一个女人,给整个汉朝的命运带来了太大影响,没有人能不感念她的离去。 此时,或许全天下人都是悲痛的,却唯独有一个人披着麻衣笑得欢畅,这人自然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太后王娡。汉朝以孝治天下,刘启、刘彻两代帝王对窦太后都几乎是言听计从,而她终于也能享受这个待遇了。 阿娇带领着后宫妃子去给王太后请安:“媳妇儿给母后请安。” “哟,是阿娇啊。”王太后坐在高椅中微笑,“你来了,这么多年,你也有到长信殿的一天哪。” 众人听着不像,不由得互相使眼色。卫子夫站出来道:“太后娘娘是过于悲伤——” “你住嘴!”王太后喝了一声,“轮得到你插嘴?” 她起身,看着依旧冰雪孤傲的阿娇,淡淡笑了:“皇后,做人媳妇儿,最要紧的就是恭顺温良。你——还差得远呢。以前太皇太后没教你,我也只纵着你,现在你也该懂事了。” “这么多年,你见了陛下和我,不叩不拜,怎么,莫非不把我们当皇帝、当太后不成?” “我只叩天地亲长。”阿娇冷冷说,“想我跪你?不怕自己折了寿命。” “陈娇!”王太后暴怒,“你有把我当过母后吗?” “我没有。”阿娇诚实地说,“在这皇宫里,我的亲人只有太皇太后、先帝、梁王叔,其他人都不过些不相干的罢了。” “好、好。”王太后气坏,“但他们都已经死了,现在你该跪的人是我!” 所有妃嫔都是满面愕然之色:太后这么多年的涵养功夫,怎么今天在皇后面前崩毁得这么快? 詹事急匆匆跑了进来,接着就是内监拔高的声音:“陛下驾到——”

126变迁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怎么了?母后?阿娇?”刘彻大步走进,额上的冕毓珠帘尚且摇晃个不休,“干嘛都站着?” “皇帝。”王太后气怒未平,“你看看你的好媳妇,居然当众顶撞起我来了!” 刘彻下意识看了阿娇一眼,脱口而出:“阿娇就是这个性子,母后您只当她不懂事就完了。” 他这话一出,同时激怒了两个女人。阿娇是不悦:谁“就是这个性子”?王太后就是失望外加委屈了,她已经忍了大半辈子,日盼夜盼的就是这一天,结果刘彻就给她这么个答复?而且今日无过于她王娡掌管宫廷的第一日,她本打算在内外命妇面前立个威、定下尊卑,这番受挫岂是小事? 但她到底是历练过来的,一见受挫,知道哭闹生气无用便立刻转换了脸色:“可不是,阿娇一贯是个任性的性子,我本不该和她计较,只是太皇太后去了,我这心里悲痛之下便……唉,阿娇,你也好生回去养着。” 她这么含笑说完,阿娇看了她一眼立刻就转身就走出了长信宫,卫子夫带着一帮妃嫔无声行礼,跟上皇后的脚步。她们脸上那种恭顺的笑容此刻看来都无异于讽刺,王太后心里堵得不行,正要叫住刘彻好好分说,结果他扬声说:“阿娇,等等,朕和你说下北军大营的事情。” 眼看着皇帝一行人也风卷似的走远,王太后气得一掌拍在桌案上。正在此时,詹事入内禀告道:“太后娘娘,田蚡大人求见。” 田蚡听姐姐诉完苦,摸着胡子沉吟着说出一句:“姐姐,这些还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去后,丞相之位花落谁家呀。” “什么?”王太后一怔,“这丞相除了你还能是谁哪?” “我的老姐姐哟,”田蚡苦笑,“陛下已经召见过窦婴了,皇后明显也属意于他,他的成算可比我大。” 如果说之前还是意气之争,这次王太后就是动了真怒了:“窦家凭借一个瞎老太太压了王家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轮也该轮到王家!陛□上还流着一半王家的血呢,他还能向着外人?” “姐姐打算如何做?”田蚡问道。 “这件事情先不忙。”王娡沉思着,“阿娇那丫头实在嚣张过分了,我就算不教训她,也该提醒提醒她,现在皇宫到底谁当家!来人,给我叫詹事进来,准备迁入长乐宫。” “母后打算迁入长乐宫?”合欢殿内,刘彻询问着侍者,“既然如此,请她老人家搬就是了,这也是应有之义。” 侍者下去了,卫子夫轻轻给刘彻按摩着肩膀,婉声说:“陛下,我看皇后娘娘这些天都瘦了好多……” “她是累的。”刘彻叹了口气,“老太太在的时候不觉得,她这一去,连朕都备觉负担。她老人家像一尊大佛一样压着场面,现在她走了,什么魑魅魍魉都来了,各种琐事应付得人头都大了一圈。” “除了累,还有的是因为伤心吧。”卫子夫的声音淡若烟柳,“长乐宫不仅是历代太后的寝宫,更是皇后娘娘长大的地方啊。《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皇后娘娘看着长乐宫的一砖一瓦,物依旧而人已非,又怎么能不睹物思人呢?” “嗯……”听着爱妃这么伤感婉转的声音,刘彻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朕也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思,孝之一字目前朕还无法悖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是牵制朕的另外一股力量啊。” 卫子夫默然不语,刘彻忽而问道:“子夫,你对皇后还真是贴心贴肺。” 卫子夫手指一颤,刘彻并不在意,喃喃说道:“仲卿也是成天的在朕耳边说皇后的好话,要不是早知道,朕都要疑心了。” 卫子夫紧紧闭唇,脸上显出忍耐的神气来。 卫青,卫青啊。 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最信赖的家人、最骄傲的后盾,但同时,他也和她一样都是陛下的…… 枕边人。 从合欢宫出来,刘彻信步走到长乐宫去,不过数日,昔日热闹繁华的权力中心已经变得空寂。他走过一个个宫室,想起太皇太后曾经拄着拐杖走过这里、想起小阿娇曾经笑着在这里大声叫“奶奶”,想起无数次,自己满怀憧憬地跑进这威严典雅的宫室。 阿娇从长乐宫走进了椒房殿,自己从长乐宫走进了未央宫,他们金屋藏娇的故事早已成为一代帝后的传奇。他们都变得深沉复杂,他们都和快乐没有太多缘分,但他想,至少刘彻与阿娇,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或许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初恋是阿娇,他最爱的人也始终是阿娇。 不知多少次,他在梦中偷偷亲近那个冰雪雕成的美人,任情纵性,肆意妄为,轻怜蜜爱。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只是对着刘陵冷笑:“什么?皇后?别开玩笑了,她就跟朕的亲妹妹一样。——哦,朕对着你可以动*的念头,对她可连这种念头都没有。” 全是谎话。 最开始没能实现的压抑的*,会成就一辈子的执念。再怎样意气飞扬、权倾天下,他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娘子嫌弃。 一重一重的长廊、复道,接着是长乐宫宽阔阴凉的宫室,重重帘幕后传来“砰”的一声,刘彻走过去,诧异地看到王太后弯着腰翻箱倒柜。“母后,您这是在做什么?” “彘儿。”仿佛是心慌意乱,王娡下意识喊出了儿子最开始的小名,“我在找东西,你怎么突然来长乐宫了?” “您在找什么?” 王娡犹豫了一下才说:“咳,娘在给你找那个——”见刘彻莫名其妙,她着了急,“虎符呀!太皇太后这一去,也没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你手中没有虎符,怎么节制军队?要不然娘为什么赶着搬进长乐宫!” “原来您是为了这个?”刘彻心头一暖,“这也没什么,找太皇太后的身边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是怕……”王太后压低了声音,“彻儿,你要当心,刘陵她打探出来,宫里宫外还有个秘密组织在运营,听说他们专司打探消息、暗杀要人,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 “朕正在着韩嫣探查此事。”刘彻说,“刘陵是怎么知道的?” “她总有她的法子。”王太后叹了口气,“你派韩嫣能查出什么名堂?这宫里,谁不知道皇后和韩嫣关系最好!他到底是忠于你还是忠于阿娇,谁又说得准呢?” 刘彻一下子听懂了王太后的意思:那个神龙见不见尾的特务组织,背后的主人显然正是皇后陈娇。 甚至她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他身边,因此韩嫣才会久查无果。 “来人!”刘彻扬声叫,“把太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宫女内监统统叫来!” 询问过一轮之后,有宫女怯生生地回答:“太皇太后枕头边的那个金匣子,奴婢看到太皇太后把它赐给了皇后娘娘。” 屏退外人,王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这老太太也偏心太过了,一个是亲孙子、一个是外孙女,她怎么就只信外孙女呢?” “母亲。”刘彻闷着脸说,“虎符不过是一个形式,之前朕没有虎符,不也动兵了吗?军队在朕手中!” “你说的对。”王娡转换了语气,“不用担心,不管怎么说,娘和王家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刘彻点了点头。 “要说丞相,这天下还有谁比你舅舅更合适?”王太后微微一笑,“若他都做不了丞相,那王家人也不会甘心啊,彻儿,母后就给你荐他了。” “……原来母后是想说这个。”刘彻的声音低了一些,他看向王太后的眼睛也更冰冷清醒了,“既然这样,朕……再考虑考虑。” 椒房殿内。 太皇太后生前最亲信的侍女德容走进,低声禀报完,最后补充一句:“他们就说了这些,然后两人一出长乐宫,田蚡大人就向陛下叩拜,王太后说,‘陛下已应允了你丞相之位啦’,赶着把这事儿敲定了。” “真是赶鸭子上架。”阿娇微笑,“王太后一直说我和我母亲飞扬跋扈,她自己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德容,你做得很好。” 旁边坐着的霍去病忽而展颜微笑,自竹简中抬起头来,仿佛完全听懂了宫廷中这一场复杂密谋。 德容静静说:“他们在长乐宫中谈话,是想借着陛下对太皇太后的惦念之情——却忘了,长乐宫是太皇太后的,也是娘娘的。” 是,阿娇这二十多年,在那里消磨了将近一半的时光。 “很快就不是我的了。”阿娇客观地说,“太后搬进去,长乐宫就要改姓王了,好在后宫还没有变天。德容,太皇太后葬礼过后,你便来椒房殿服侍我吧。” “谢娘娘恩典。”德容叩,脸上却不见欢容,“娘娘,太后娘娘身边有人找奴婢谈话,说是……想把奴婢嫁给一位贵人。” “什么贵人?”阿娇皱眉,忽而醒悟,“朝上正在议论匈奴的和亲书……她难道想把你封作公主,嫁往匈奴和亲?” 德容一听,登时脸色惨白。往日她是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宠信的宫女,就是太后、皇后、王爷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谁能想到一朝窦太后故去,她竟被人如此欺凌! 说什么荣华富贵,还不是虚空一场。道什么权势滔天,你见谁风光过百年? 就连窦太后一去,也立刻有人来占她的屋子、打杀她的亲朋属下! 不不,这并不表示她的敌人特别可恨,这不过是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而这一点在宫廷和官场里又最是显著。 阿娇若有感慨,开口轻轻吟道:“迁延蹉跎,来日无多。二十丽姝,请来吻我。衰草枯杨,青春易过。” 霍去病走过来,乖巧地拉一拉她的衣袖。阿娇柔声对他说:“记着时光宝贵,快乐无价。”是,就算有无穷无尽的轮回生命,时光还是宝贵;就算手里有万千珍宝,快乐依然买不到。 因为珍贵的东西,它一定是看不到的。 德容只听见上座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仿佛有人在走动,她低垂目,听见阿娇的声音:“你不要慌张,只管来我这里,王太后的手还伸不到椒房殿。” “我必护住你们。”

127和亲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河间王刘德向太皇太后致哀——” “胶东王刘瑞向太皇太后致哀——” “太皇太后!老祖宗!您就这么去了,臣等任人欺凌呀——”年老的亲王冲过来,在灵堂前重重地叩下头去。又有人哭喊道:“朝廷派来的官员把我们看得如同囚犯一般哪!” 一片哀哭声中,有诸侯王向太皇太后砰砰叩,血流覆面。场面突然大乱,刘彻意外之下怔在了当场。 “肃静!诸王节哀!”礼官出来维持秩序,短暂的寂静后,灵堂内重新嘈杂起来。 “不要吵。”皇后阿娇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低低的、冷漠又镇定的,全场人却只觉得话语萦绕在耳畔,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诸位叔王长辈,太皇太后留下了遗诏,命陛下与我在她老人家身后善待宗室,七国之乱时那些受到责罚的宗室遗属,我们将给予大赦,七国宗室绝属的,设法予以恢复。各位王叔,我们才是一家人,若真有臣子欺负了你们,不要疑心陛下会有所偏袒,在出京前尽管把奏折报上来,能解决的、我们一定给以解决。”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一身素色麻衣的阿娇,苍白的脸,沉黑的眼睛,与总是面带微笑的窦太后那么不同,却又那么相似。 内监不失时机地走出来,高声宣读窦太后遗诏:“诸王常年在外屏藩辅佐天子……” 从灵堂出去,王太后忧虑地低声问平阳公主:“你说,这下可怎么办?” 平阳公主不解其意,王太后轻叹着:“虽说你舅舅已经当上了丞相,可看今天阿娇这架势,宛然另一个太皇太后。老太太是已经去了,可忠心于她的人一点不少哪……现在的阿娇呀,就像是另一个窦太后,还是没瞎眼的!” “母后。“平阳公主蹙眉,”其实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和阿娇闹翻,说来说去,我们两家不也是亲戚吗?隆虑还是姑妈的儿媳妇,是阿娇的弟媳呢!” “当年为了拉拢长公主,我把才五六岁的隆虑定给了十□岁、姬妾满堂的陈蛟。”王太后面色沉重,“没想到今日,我还是要主动去拉拢她们……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母亲。”平阳公主强笑着,“至少舅舅已经是丞相了,不是吗?等到他门生故旧遍天下的时候,谁又还能奈何得了王家呢?” “说的是,现在更恼人的是匈奴和亲人选。”王太后叹了口气,“听说……匈奴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次日朝堂上,刘彻和大臣们讨论的也是匈奴和亲之事,刘彻扬声宣告:“朕和匈奴人开战的日子不远了!” “不可、不可呀陛下。”数位老臣走出,跪地劝谏,“陛下的抱负臣等也理解,可如今还不到开仗的时候!” “总是说不到时候、不到时候!”刘彻在椒房殿大脾气,“他们倒说说,要朕等多久!以前吕后被匈奴人侮辱,他们说不到时候,只能忍让;父皇想要进攻匈奴,他们就说不到时候,必须和亲……朕看透他们了,他们就是想把这些事情拖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阿娇素手轻拂,淙淙琴声如同泉水一样涤过整座宫殿,她的神情姿态、乃至琴声心境仿佛都不带一点杀机,那么的平和沉静。 “陛下想说什么?”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刘彻咬着牙说,“到底是和亲、还是出战?若是出战,朕也明白时机未到,然而和亲……朕不甘心!”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阿娇放下琴弦,文雅地擦了擦手,她的手指是素白的,看上去最适宜调香、抚琴、作画、养花。“我可以替陛下解决这个难题,杀了匈奴如今的单于伊稚斜,只要领一死,匈奴必定陷入内乱。大汉与匈奴的争斗自然可以暂缓。” 刘彻呼吸一滞,仿佛一瞬间被这样的设想诱惑到无法呼吸,他迟疑地开口:“你……你有把握?” “自然。”阿娇微微昂,自然而然流露出骄傲的神气,这样的神态竟然与霍去病有些相似。 刘彻只觉得心中砰地一跳,接着又问道:“你会有危险?会不会死在那里?” “……会。”以强力干扰游戏进程,很明显会被系统扣分,九成九会被拖出这个世界。就像玩家用修改器改得太过分,游戏会崩盘一样。 “不值得。”刘彻下了结论,“这是男人的事情,阿娇你不要逞能。”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阿娇皱眉:“出了什么事?” 绿珠入内回禀道:“回娘娘话,王太后派人来带走德容,她说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出这椒房殿的门!” 刘彻和阿娇方才走出去,就见德容满头黑倾泻,脚上穿一双家常的绣花鞋儿,衣襟散乱,匆匆促促奔过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们来剥奴婢的衣裳,非要让奴婢换上公主装束去见太后!” 身后几个年长女官追了上来,刘彻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在椒房殿当众抓人,你们成何体统!” 女官们跪下了,领头的那个左右看看,低声禀告:“陛下,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要带德容过去妆扮起来,准备和亲。” “谁敢?”阿娇清喝一声,“德容是我的人,谁也别想叫她迈出椒房殿的门槛!” “皇后娘娘,这是国家大事,太后娘娘已经下了命令,若带不回德容,那我们就得死!”女官一咬牙,“还请皇后娘娘顾惜!”她奋不顾身地过来扯德容。 忽闻箭镞破空之声,领头女官惨呼一声,捂住手臂:“啊——”只见小小一枝银箭插在她臂上,鲜血慢慢渗出。 几人惊异回头,看见不远处的长廊下,霍去病将金弓掷在地上。 他童稚的声音清亮地响起来:“没有人能对皇后无礼!” 阿娇十分意外,凝视霍去病柔软精致的小小脸庞。 刘彻和阿娇一起赶去长乐宫,太后是这么解释的:“德容这丫头是最适合的人选。不该她牺牲?那阿娇你说,谁该牺牲?哪家闺女是一定要被送往匈奴的?难道你没听说过,他们那里的男人吃喝住睡都在马上,他们吃饭都不加调料?” “我听说过。”阿娇冷冷回答,“他们外貌和中原人不同,体格粗矮、胳膊很长、头很大,腿却短,他们穿一件衣服直到衣服腐烂在身上。他们几乎没有开化。” 王太后看着她,阿娇下了结论:“这次和亲注定徒劳无功,倒不如不应。” 王太后骇笑:“朝上的臣子们可不会答应!皇后,你出去问问,天下的百姓愿意开战么?没有人能担得起破坏邦交的罪责!” 刘彻左右看看,王娡说的确实是实情,但再看看阿娇带着寒意的眼睛:这位可是连匈奴单于都敢于刺杀的人物。他咳嗽了一声:“母后,你在宗室总另行选一名女子封作公主便罢了,何必一定要动太皇太后留下来的人?阿娇,你先带着去病回去罢。” 见阿娇离开,王娡诧异地看向尊贵的帝王:“彻儿,你为何对阿娇如此忍让?现在你是皇帝了,不受任何人辖制,何苦还如此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呢?” “朕没有。”刘彻不耐烦地说,“母后,今天这样的事情,朕不希望再在后宫中看到,还有,舅舅在朝中买官卖官,手也不要伸得太长了!” 王娡震惊,看着帝王玄黑色的袍服,她忽而醒悟:这不是一种讨好,而是男人对心爱女子的纵容。原来……原来,帝心竟然在阿娇那边。 她站起来,看着窗外熔熔的金色阳光,长长叹了口气。 一直苦熬着,自以为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却没想到,其实选择的生存姿态会永远保持,不再更改。 昭阳殿前,卫子夫正在苦苦跪着。 “太后娘娘命本夫人代为掌管东宫事宜,卫长公主在后宫大肆喧哗,惊扰了太后娘娘,你身为其母,如今代她受罚,可有怨言?”刘陵慢条斯理地问。 “妾并无怨言。”卫子夫低声说。 “那好,再加上你管教不力的罪过,共罚你在昭阳殿门前跪上两个时辰。”刘陵娇柔一笑,“卫子夫,这母亲二字,可不容易担待呢。” 眼看着她走了,卫子夫静默地垂,感觉太阳烤得脊背上冒出汗来,一阵风吹过,更是遍体透凉。这样子乍暖还寒的时候,确实是最不利人身体调养的。 新进的妃嫔在悄悄议论:“陵夫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找卫夫人的茬儿?” “听说呀,陵夫人以前有过一个孩子,但是被还是美人的卫夫人给冲撞,结果就没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怀上孩子。”有知道多些的悄声指点后辈,“而卫夫人又是如今后宫中唯一有生育的嫔妃,谁不把她当眼中钉肉中刺呢?罔论和她有仇的陵夫人了。但卫夫人有皇后娘娘撑腰,自然稳若磐石。” “可陵夫人背后有太后娘娘……听说,金俗夫人的女儿,已经定给了淮南王的孙子呢!” “是呀,两家结亲了。”年长妃嫔颇为感慨,“陵夫人有宠爱,卫夫人有孩子,这两人的争端也不是一时半刻能了结的,如今端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谁能占得上风!” 长公主再次进宫看阿娇的时候,带来了二儿媳隆虑公主。 “给皇后请安。”和阿娇多年相处、又是一同长大,隆虑和其他皇家公主一样,早已习惯了阿娇的冷脸,“阿娇,上次见你还是太皇太后灵前,也没顾得上和你说几句话,今天可算见着你啦!” “嗯。”阿娇温雅一笑,“嫂子你近日可好?二哥怎么样?” “都好。”隆虑公主笑着,叽叽喳喳说起小女儿的事情来。 两人叙过一轮旧,趁着长公主暂时不在,隆虑公主打开礼盒,取出一块光滑温润的玉璧:“阿娇,这是母后托我转赠你的。她说她近日心绪不佳,有些地方是做的欠妥,望你海涵。” “是么……”阿娇若有所思,转眼笑了,“其实我和太后本为婆媳,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直说?还要托嫂子你来居中转圜。” “那……”隆虑公主试探地看向阿娇。 “嫂子不必忧心,我怎会记恨太后呢?”阿娇轻笑,收下那方玉璧,转而把话题引向别处,逗得隆虑公主不时咯咯笑。送走完成任务、心满意足的隆虑公主,阿娇叫来绿珠:“传我旨意,陵夫人在后宫中擅动刑罚,扰得人心不安,着禁足一月。” 绿珠垂而去,霍去病走过来,乖巧地靠在阿娇怀里,脸正贴在阿娇胸前。阿娇有些不适应,想推开他,结果他犯了拧,蹭来蹭去的就是不走。 “真是个倔脾气孩子,不愧是霍去病。”阿娇笑了起来,“知道今天这件事情说明了什么吗?尾大不掉。我实际上是主战派,但就因为如今身为我手下骨干力量的宗室贵戚们都是主和派,我也不得不在表面上挂起主和派的牌子。就像指挥一辆重车一样,在最开始的时候不好使力,你可能反而会被车拉得团团转。” “窦家、宗室,仗着在太皇太后跟前的面子,既不听我的指挥,更不服从朝廷命令,确实该收拾了。” “师父,去病帮你收拾他们,打走所有的敌人。”霍去病贴着她柔软的脸颊,脆生生道。 “好孩子。”阿娇微笑,“孩子小的时候都这么可爱,等长大了就飞走了。” “我不会飞走的!我一辈子陪着师父,我嫁给师父。”霍去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抿着嘴说。 阿娇扑哧笑了:“胡说什么?难道要我收你做面?这真是……” 霍去病听不懂,闹腾起来:“就要就要!” “你怎么这么腻歪?而且长得这么像女孩子?”阿娇怀疑地对着他的脸看,“我不会把你养残了吧?” 虽然还是听不懂,但霍去病很显然知道阿娇在说他坏话,他生了气,扑上去一口叼住阿娇的指尖,小奶牙也不用力,只是厮磨地啃咬,阿娇双手十分敏感,给他逗得不住笑。 就这样过了几天,终于传来消息:朝廷派去和亲的公主被匈奴人指认出来是假公主,当众给烧死了。匈奴进攻代郡,进行屠城,朝上朝下一片激愤。

128教育 第一百一十七章 熹光微明,阿娇才自睡梦中苏醒,就习惯性地听到床尾有小孩子的呼吸声——那和大人是不一样的,要清晰急促一些。霍去病原本该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但他半夜起床,每每执着地找过来,一群大人竟然也比不过这小孩子的毅力。 其他人若是靠近一点,阿娇也会立刻醒觉,在旁人身侧她根本无法睡着——比如刘彻。但霍去病不一样,他是她带大的孩子,他的脾气、性格、癖好,都是她一点点打磨造就,不损及天然的性格,而又用上十足的心思。 她要他冷定平和、聪慧明敏,她要他热心家国、无愧天地,像清风明月一般洁白,像青松翠柏一样劲节。 铸造怎样的宝剑,阿娇也没有这么用心。 她起身坐在梳妆镜前,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为她梳头穿衣,模糊的铜镜里印出个古美人的样子,白衣广袖、金簪绣鞋,阿娇却只看见自己的眼睛,沉黑的、寂寞的,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偶尔波光一闪,是往事惊鸿过影。 从梦昙开始,她就是习惯了孤独的。这二十多年就平白地流过去了,以前的三世也平白地流过去了,所有的好日子总是过得快,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心如止水了,对往事纵然有惦念却也只剩了一点影子,像是回忆起三十年前的幽静的月色。却不知怎么的,这样的心境,情劫居然还是没有过。 有外人进来,霍去病惊醒了,小手攥成拳头,揉着眼睛坐起来。“师父”,他叫,声音哑哑的。等再放下手的时候,就看见英气的漂亮的眉,黑白分明的线条流畅的眼,还有又长又浓的睫毛,在皮肤上打下两团阴影。 霍去病问:“是不是要去练剑了?” “不错。”阿娇看一眼窗外,天是墨蓝色的,温度还有些低。她让侍女拿来白狐大氅给霍去病穿上。“今日要练的剑法,最讲究的是正心雅意。恐你年纪幼小,不能体悟其中意思,我先使一遍给你瞧,然后还是我抚琴,你悟剑心。” “好啊!”霍去病从床上蹦下来,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我最喜欢听师父弹琴了!”阿娇看了他一眼,霍去病缩一下。像这样学剑难度自然是很大的,好在以他的资质居然一直险险跟上,否则就要挨抽了。 ——阿娇的古板思想:棍棒底下出孝子,女孩儿应该宠,男孩子就该打。 其实在楚留香世界的时候,渊若跟着她学剑,只要她一动气楚留香就过来拉,甜言蜜语又哄又劝,楚渊若跟着飞快逃跑,从来没真正被抽过。如今霍去病倒霉,旁边唯一一个有资格拉架的刘彻巴不得霍去病挨打。 曲是《萧韶》,萧韶九成,凤凰来仪。 非心胸旷达者,不能与琴相悦;非深沉宁静者,不能与琴闲止;非洒脱旷逸者,不能如琴一般无私无欲。琴性纯洁、恬静而端庄,包含了中式的全部道德意象。琴音淙淙,阳春三月,百卉生,又或者严寒渐至,飞雪漫天。 阿娇广袖舒展,剑势放得极缓,然而参翔不定、静止万端,一举一动间都有风雷之力隐隐破空。 从琴中霍去病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美;从剑上霍去病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力。他知道这样的极致世上不可能再有。 梦璃的琴,甜儿的剑。 练过剑,照例是沐浴、用早膳,还在吃饭的时候就听后面一迭声地闹起来,原来刘彻原本要到刘陵这里,昨夜又给卫子夫截走了,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自觉气死过去一回,又气活过来。霍去病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怪异,因为清晨分明是一天最好的时辰,有剑、有琴、有师父,世上居然另有人肯把这么好的时光用在吵架找茬、自取其辱上面。 等到闹完了,刘陵就命人熬药上来,她因为常年不孕、且又思念那个掉了的孩子的缘故,是要天天吃药求子的。好在淮南王有钱,经得住她花销,可是这老头儿是抱了外孙做皇帝的心思的,眼见得一日日落空,刘陵心里更是难受。 刘彻心里烦得要死,下朝后只得到椒房殿来找清净。霍去病在习字读书,他在旁边指点一番,现这孩子资质极佳,几乎能过目不忘,不免大为惊喜。 “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嗯?给朕做侍中好不好?”刘彻笑着逗他。 “我不,我要打匈奴!”霍去病一仰脸,傲气十足,“匈奴欺我子民、夺我土地,我要把匈奴人杀光!” “傻孩子,匈奴人怎么可能杀光?他们可有好几十万人。”刘彻收敛了笑容,有些奇异地看着霍去病,“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要打匈奴了,谁还敢说大汉的人民眷恋和平?” “那就把匈奴人赶走,赶到天边去,让他们再也不能接触到大汉的疆域。”霍去病坚定地说。 “想法不错!”刘彻夸赞,回头对阿娇说,“这孩子以后或许是个将才。” “什么或许,去病本来就是。”阿娇平静地说,霍去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要培养他做将军,以后打匈奴?” “自然。” 刘彻新奇地盯着阿娇,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自从代郡血案之后,朝臣们都以为朕是怕了,不再提攻打匈奴的事情,谁知阿娇你……” 阿娇笑笑,轻轻击掌,扬声道:“韩嫣,你进来吧。” 韩嫣也早已长成漂亮的青年了,他脸上没了嬉笑的神色,入殿郑重跪下:“陛下。” “韩嫣你什么时候来了椒房殿?”刘彻奇怪。 “回陛下话,臣前些日子其实一直在另外一处地方学习铸剑,如今大功告成,特来禀告陛下。”韩嫣垂说着,从剑匣中取出一柄秋水凛凛的宝剑,说道,“陛下,此剑名叫珵颍。” 刘彻接过,只觉剑上扑面一股寒气,令人毛皆竖,他心神一凛,脱口:“好剑!” 刘彻取出自己的佩剑:“韩嫣,到庭院里去,朕和你试试这剑!” 霍去病和阿娇一起出去,看刘彻和韩嫣对剑。霍去病道:“师父,韩嫣会赢。” 阿娇嘴角一扬:“自然。其实他们俩水平近似,只是韩嫣占了兵器之利。待你长大一些,我给你铸把好剑。” 霍去病璨然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星光从眼睛一直溅到嘴角的笑涡里。阿娇摸摸他的脸,他乖巧地在阿娇手心里蹭一蹭——真不愧是卫子夫的侄儿,小动作神似。 “乒”一声,刘彻手中佩剑折断,他被力道推得后退一步,韩嫣立刻跪下:“臣失礼!” 刘彻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韩嫣,你学会了铸剑?这样的兵器可以铸多少把?” “像臣这样的水准,普通铁匠经过数月培训也可达成。”韩嫣恭谨道,“以后,汉军可以每人一把宝刀!” 刘彻喜不自胜:“韩嫣,若此事可成,朕给你封侯!” 韩嫣眉心一动,抬头看了阿娇一眼,接着回道:“臣不要封侯,陛下,若此番您对匈奴开战,求您也派臣上战场吧!我愿做个小兵,拿着自己铸造的兵器去杀匈奴人!” “韩嫣……”刘彻感动极了,“过几日朕就送你去军中历练,你可不要怕吃苦。下一次你上战场,若能杀到匈奴人,回来朕就封你做将军。” “好!”韩嫣兴奋地笑了,趁刘彻不注意,对阿娇眨眨眼睛。 霍去病全看在眼里,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等到他们都走了他才悄悄问阿娇:“师父,是你教了韩嫣铸剑吗?” “不错。”阿娇低头看着他,“怎么?” “您要收他做徒弟?”霍去病眼中流露出不悦之色,嘴巴已经扁了起来。 “韩嫣不是我徒弟。”阿娇负手说道,“在这个世界,我的徒弟只有你一人。” 霍去病高兴得笑了起来。 采矿、铸剑、统一钱币、向边关运送钱粮……若是有人能够跳脱出一时一地的窠臼去看,会惊异地现,整个中原大地都在为一件事情奔忙:攻打匈奴。 而此时,刘彻和阿娇正在一众郎官大夫的陪同下参观新建成的太学学舍,那学舍建得极大,教学区域主要分为两大块,一块是儒学学生的,一块是道学学生的。 “阿娇,你看这边的屏风,上面绣了《南华经》,天子之剑,上匡地纪,下决浮云……真是巧思!”刘彻与阿娇一路观赏着门窗、书案、竹简、家具,刘彻啧啧称赞道。 “嗯,这地方还算宽阔。”阿娇也难得赞了一句。 “日后选拔官吏,除了推举孝廉之外,又多了一个官学。”刘彻说着,叫董仲舒,“来跟朕说说你们的教学计划。” 几人在刘彻身边团团围住,与帝王一起高谈阔论,司马相如却留意到,阿娇一个人走上了长廊。 她穿着玄黑色的宽大衣裳,素白的面容,沉黑的眼睛,眉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剑气,让人看了只觉得刺痛一样的难受,可是又心生兴奋,再看唇,却是柔软的菱唇,淡粉色的、极少吐出词句,永远把全部秘密关在心中。她在游廊上走着,一举一动都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道家真意,让人只觉得,随时她都会去到青云彼端,不再返回。 东方朔拍了他一下:“看什么呢?” 司马相如两眼直,喃喃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东方朔噗地笑了:“弄清楚,这位可是皇后千岁!帝后并列,非同一般啊——你以为是名不见经传的后宫妃嫔呢?随便得你一诗夸赞都喜不自胜?” “阿娇,去哪儿呢?”刘彻提高了声音,“我们待会儿去经堂,你别走远了!”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对视一眼;更罔论陛下还对这位娘娘如此看重,真是时时关切,步步挂心。 经堂里,两位夫子正在激烈地辩论着。 “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则。”崇尚儒学的老者挥舞着手臂说道,“无论人是困厄还是显达,都不能忘记天下,当以复兴王道为己任啊。” “人贵乎自然无为、少私寡欲、贵柔守雌。”崇尚黄老的学者并不动气,慢悠悠说。 “这些都不是治国利器。”突然有第三方插了进来,“法不严,则国不强;法不兴,则国必衰……” 阿娇摇了摇头,举步往外走。 “怎么?他们说的你都不满意?”刘彻失笑,“这经堂里的先生水平已经算不错了。” “不是不满意,而是少了一样。”阿娇说。 “哪样?” 阿娇侧耳静听着屋子里的辩论声,带一点赏心悦目的浅笑:“科学和理性。” “他们只关注人的心应该怎么想,为人处世应该怎么做,却没有真正关注,为什么太阳和月亮东升西落,为什么白天和黑夜不停交替,为什么鱼儿在水中不会沉,为什么鸟群会高飞,为什么疾病会让人死亡,怎么样能做出真正的利器,怎么样能让人走得更快、走得更远,怎么样能真正让人生活得更好。” 难得听阿娇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刘彻惊异:“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不知道它们也不会死人。” “怎么会是小事,生活是最大的大事,人没必要那么关注精神,有的时候*也同样重要。”阿娇看了刘彻一眼,“知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其实无所谓,但至少,这些问题应该被郑重其事地提出来、然后一代代钻研。” “既然没有人来做,那我来好了。”阿娇下了决定,“以后,我会自己来给部分学生授课,我不得空的时候就派人来。只要还有一人听,我的‘理性’课就不会停下。” 刘彻轻轻叹了口气:“……阿娇,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129内斗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次出战,你不必求胜,也不必求功。”面对着银袍小将韩嫣,阿娇缓缓说,“你只要记得,不必多想,奋勇杀敌,哪怕只干掉一个匈奴人,你也胜了。” 韩嫣整整帽上的红缨,整个人看起来真是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帅到没边。他对阿娇的态度依旧是那么亲昵、调侃又透着尊重的:“皇后娘娘,到时候微臣就拿着匈奴人的头来向您讨赏啊。” “你要什么赏?”阿娇的态度是很明显的有求必应。 “唔,你以前说过,忠心与你以后少不了一个卫尉的头衔——就许我这个罢。” “好。”阿娇眼也不眨,似乎皇宫守卫的长官这一职位还比不上她椒房殿的管事宫女一样。“长乐宫卫尉还是未央宫卫尉?” “像这样的职位都是深受陛下信重的朝中老将才能担任。”韩嫣笑得灿烂,露出洁白整齐到堪称“贝齿”的牙,“让我来做椒房殿卫尉好了。” “……椒房殿没什么人需要防备的。”阿娇失笑,意味深长地说,“要防备的人只有你的陛下——你确定,对着他能下得去手?” 韩嫣一怔,阿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递给他一只锦囊:“这是上好的伤药,自己备着罢。此去千里,君需珍重,望你奋勇杀敌,一战封侯。” 韩嫣一抱拳,感激而无声地去了。 正如阿娇所说,韩嫣真的在这场战役中异军突起,并被刘彻封为高章侯。这场战役史称马邑之战,帝后二人出动虎符调集三十万兵马,在马邑摆下偌大阵势围剿匈奴人。谁知匈奴人事先得了风声,三十万士兵白等一场,唯有小将韩嫣当机立断选择疾追,最终赶上匈奴人撤退的尾巴,以一万人马杀死了匈奴四千士兵。 根据战报,主帅大行令王恢本有机会围剿匈奴人,却因一时胆怯犹豫错失良机。本就反对战争的老臣们纷纷进言,更有不少人嘲笑刘彻初战受挫。 在灰暗的背景下,韩嫣的胜利是唯一一抹亮色——虽然也算不得大捷,但好歹让天下人知道,匈奴人并非不可战胜! 那四千匈奴士兵的人头被挂在马头上千里迢迢运回京城,让百姓们见识了一下匈奴人的尸体。一时之间韩嫣之名家喻户晓,就如同当初从东瓯返回的卫青一般。 “摆下这么大的阵势,三十万士兵居然连匈奴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刘彻在椒房殿里走来走去,神色沮丧又愤怒,“王恢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阿娇的目光却落在垂静立的卫青身上,他衣领间露出的一节白皙脖颈上,似乎有那么一瓣桃红色的……吻痕? 她是听宫人们议论过的,刘彻是无女不欢型的,有时甚至夜御数女,在这种紧张激动的情形下放纵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陛下——克制啊,这位可是你未来的大将军,这么着不好吧? 色是刮骨钢刀哪,纵欲对身体不好。 “阿娇?阿娇!”刘彻皱眉,“你在看什么?” 阿娇镇定自若地收回目光,“用三十万军队来打伏击,从根本上来说就很难实现,只要任何一处地方出了一点纰漏,那末匈奴人很快就会知晓——他们就算用鼻子闻也该闻得出来人烟的味道吧。” “不错,可惜现在朕还无力调动军队出关攻打匈奴人,只能在关内设伏,诱敌深入。”刘彻轻叹一声,“下一次匈奴人就更难骗了。” “这一战的意义并不在于斩获的四千匈奴士兵,而在于一种宣告。”阿娇看着宣室殿的巨大疆域图,静静说,“六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终于出了个皇帝,能像当年秦始皇派出蒙恬一样,以坚定的意志和绝对的自信向匈奴人主动出击了。” 刘彻两眼亮,深深地凝视着阿娇,看她扬起绯色的菱唇,笑道:“既然有了秦始皇,蒙恬自然会出现的——不止蒙恬,还有白起呢!” 刘彻笑意连连:“阿娇,还是你懂朕!” 阿娇瞟了他一眼,没出声:现在说这话,还不是因为我夸你了!哼,你跟刘陵诽谤我的那些话,当我不知道? “主战还是主和,并非一个单纯的军事问题,”阿娇走回桌案前,翻开竹简看了一下,“这对于群臣来说,早已变成了一个政治站队问题。主和的就是太后丞相、宗室贵族派,主战的就是陛□边新贵派。陛下,你现在也应该信任我了,我和你不该放任这裂痕扩大化,而应该联起手来,把两股力量弥合。” “好!阿娇,若能有你助我,我又岂止如虎添翼?——至于信任,在你取出虎符,而我签军令的时候,你我不早已信任彼此了吗?” 阿娇轻笑,刘彻也笑起来。 “你把我比作秦始皇,我是颇为自愧的——”刘彻假模假式地谦虚着,“但有一条他比不上我:秦始皇一辈子没有皇后,我却有阿娇!” 阿娇就是我的皇后,我的皇后就是阿娇。不会再有更改。 听了这话,一般女人早该感动得“嘤咛”一声扑进英明神武的陛下怀里,可惜阿娇稳若磐石,凛如冰雪,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卫青一眼。 经过廷尉审讯、刘彻亲批,大行令王恢被处斩之刑,以他为起点向群臣开创了战败必受严惩的先例,而大汉与匈奴的和亲政策从此宣告废除,双方正式进入战争阶段。 就在匈奴人不断出兵骚扰边关、而刘彻再次备战的时候,黄河决堤了。 在南方尚为蛮夷地区的当时,黄河水患是足以动摇国家的大事,此事一出,刘彻登时忙得焦头烂额。 “当年你对我说,治河、削藩、攻打匈奴,是我前半生要实现的三大事业。如今看来,这三种事业都十分渺茫啊。”刘彻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遇到难事就来椒房殿转转。 “黄河之患从春秋时期便已开始,总是一时治、一时好、一时坏。它只怕还要这么不停地改道、决堤下去,到几千年后也不会改变……”阿娇放下狼毫,轻轻吹干墨迹,“这是臣妾的《治河十策》,结合他们送上来的许多实地资料编写的,未必真的有用,也未必真的合理,但看看也能了解些现实情况。” “好,朕看看。”刘彻接过来,立刻开始翻阅,“阿娇你荐给朕的窦婴治理河务确实卓有成效,朕看看你又有些什么点子。” “皇祖母在的时候,窦婴就管理过河务上的事情。他的长处是遇事冷静,大公无私,把这些辛苦事、得罪人的事交给他办,一准儿能放心。” 刘彻看着:“增加森林面积,疏通积淤河道……唔……”他抬起头来,“可窦婴还跟朕打小报告,说田蚡他们在黄河南岸有封地,所以不许平民排水到这边,导致黄河一直决堤,无法根本治理;说你任用私人,不经官府调派随意行动。” “呵。”阿娇讽刺地笑笑,“这就是他的缺点了,永远搞不清自己的立场。” 对窦婴“忧国忧民”的小报告,阿娇是不会介意的,但是田蚡与她的态度截然相反。黄河水患平定之后,田蚡向皇帝请旨,诛杀豪强灌夫,灌夫本是窦婴的好友,他这一招无异于杀鸡骇猴。 而面对此事,刘彻采取了放任的态度。 “他最擅长的,就是让人自己杀自己,窝里斗完了,他再来拣便宜。”刘陵咬牙切齿地评价,对上阿娇的眼神充满了哀怨,“现在陛下是又要拿窦家开刀了——先是让豪强迁入茂陵,灭了各地豪强;接着让丞相田蚡和窦家内斗,灭了外戚;估计接着的就是诸王了!姐姐,您就放任他这样子好处占尽?” 霍去病不耐烦地冷冷出声:“陛下这个月不过是宠幸了邢夫人几回,你就要到皇后面前挑唆帝后关系了?成何体统?” 刘陵惊吓,瞪着这个还不到她肩膀的天才少年:“你——” “好了。”阿娇说,“你回去吧,陛下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轮不到后宫来质疑。” 刘陵瞪了霍去病一眼,咬着小白牙愤愤地走了。 阿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霍去病微笑:“陵夫人只知道陛下要坐山观虎斗,却不知皇后也要坐山观虎斗。” “你倒机灵。”阿娇摸了摸自家徒弟的头,“我不是要坐山观虎斗,田蚡背后站着太后,窦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只怕会被他置之于死地。窦婴这个人,有才是有才,可惜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总以为自己的那一套才是正确的,连太皇太后的命令都不当一回事。但如果收伏不了他,就收伏不了诸窦。” “所以师父你是要在窦婴钻入死地的时候,为他打开一个出口。”霍去病若有所悟。 “这也是不得不为啊。”看着霍去病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阿娇淡淡笑,“我答应了皇祖母,要护着窦家。” 灌夫被下狱后,窦婴和田蚡在朝堂上当众大吵,太后闻之大怒,逼着刘彻一定要杀掉灌夫,为自己兄弟出一口气。刘彻被亲妈“逼得走投无路”,只得下令将灌夫族灭,而窦婴也因为涉嫌袒护罪犯、结交豪强被下狱。 所有人都以为是皇上的孝顺、太后的强势再一次决定了事态展,但只有内宫的人才明白,窦婴下狱,只因刘彻早已看他不顺眼。窦婴本来就是窦家唯一一个指望得上的人物,他一下狱,登时窦家呼喇喇如大厦将倾,大批子弟被罢官免职,数日之内就几乎被敌人撕咬殆尽。 窦婴的夫人立刻求到了长公主名下:“窦太主,求求您救救我们家侯爷,毕竟是血亲呀,除了您我们还能指望谁呢?窦婴他也是一时糊涂,绝没有造反的心思呀,更别说结交豪强、图谋不轨了!” 长公主叹气:“别说我,自从母后去了,我都不知多久没见着陛下了——如今也只能进宫去问问皇后娘娘,唉,她这么些年在椒房殿里清心养性、不问世事,若非陛下还念着些亲戚情分,只怕她的日子也早过不下去了!你也别抱太大指望,啊。” 窦夫人痛哭:“谢谢窦太主,皇后不容易,我们哪个不晓得呢!说起来那个陵夫人还姓着窦,可她偏偏对太后巴心巴肺!宫里一个卫夫人,一个邢夫人,一个尹婕妤,个个都是盛宠,宫外传得都是有鼻子有眼的,都说皇后娘娘只剩几分体面——可如今,除了这几分体面,我们还能指望什么!” “你别说了。”长公主也要哭了,“我们进宫去问问娇儿。”

130诏书 第一百三十章 廷尉张汤正在审讯窦婴:“灌夫与豪强游侠结交,意欲图谋不轨,魏其侯你是否知情?” “灌夫是无辜的!”窦婴怒,“你的问题老夫有权拒绝回答。” “魏其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张汤居高临下俯视着曾经权倾一时的丞相,“灌夫已经于今日被斩了,你的案件太后与陛下亲自过问,我劝你不如老实交代的好。” 窦婴一听,激动起来:“我要见皇上!” 张汤早听惯了这样的陈述,他面无表情:“你一个罪人,有什么资格面见皇上?” “我有先帝密诏!”窦婴大声说。这才是他最后的底牌,在景帝去世之前给他留下了诏书,予他见机行事的权力。 “什么!诏书在何处?” 窦婴一五一十叙述着,张汤不敢有半点轻忽,全数记录下来。正在这时,阴暗的宗正府监狱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官吏躬身禀报:“皇后娘娘到——” 不要说张汤,连窦婴都怔住了。白衣广袖的阿娇翩翩走进,张汤跪下:“请皇后娘娘安,敢问皇后娘娘为何突然来了这不干净的地方?” 他手中一轻,抬头看时阿娇已经把他记录的那张绢帛拿在了手中,素手一攥就将它握成了碎末。张汤跪直了身子:“娘娘,这是为何?” “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我舅舅窦婴。”阿娇平静地说,“他犯了糊涂,我不能让整个窦家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覆灭——张汤,你出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魏其侯所言干系甚大,臣必须向陛下禀报。”张汤一激动,方才在阿娇面前收敛住的尖利腔调又凸显出来。 “哦,那你去吧。”阿娇无所谓地说,“廷尉署留档的那一份诏书,我已经烧掉了;窦婴手中留存的那一份诏书,方才窦夫人进宫将它呈给了我,我一样烧了。” 张汤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皇后,明白了她的意思:若他胆敢禀告到陛下面前,那阿娇一定会否认,在没有对证的情况下,他张汤就是一个死字。 皇后的眼睛如同古井一般沉黑而无波澜,看上去是如此美丽,可也如此让人害怕。张汤不敢多言,躬身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窦婴原本是颓废地坐在地上,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阿娇!你怎么能!”他愤恨地瞪着阿娇,“你知道诏书里面写着什么吗!先帝不放心王太后,在诏书中写明了,先帝去后,母壮子幼,若太皇太后还在,则太皇太后监国;若太皇太后已去,则——” “则由你护卫皇上?”阿娇接上,怜悯地看着窦婴。 “你看过?那你怎么能烧了它!” “王太后害死了栗太子,先帝怎么可能放心她?甚至太皇太后去的时候也想过,要不要将王太后一起带了走!”阿娇冷冷说着,对上窦婴不敢置信的目光,“王娡算得了什么?之所以不动她,是因为打老鼠要伤了玉瓶儿。” “王太后是陛下的生母,在这后宫里,最密切的联盟无过于母子。若陛下还没有斩断母子之情,那无论是谁动了王太后,以后都会遭到他的报复。” 阿娇厉声说:“你这道诏书呈在陛下面前,王太后和田蚡自然会完蛋。但在那之前,先死的是窦家上上下下几千口人!舅舅,窦家从未因你而显贵,但望不要因你而族诛!” “怎么可能?”窦婴震惊,很显然,在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出现过族诛这个词。 “这道诏书注定不可能见天日的。就算我不毁了它,陛下也会毁了它。”阿娇轻叹一声,“你看看吕不韦是什么下场,就知道顾命大臣不是这么好做的。” 窦婴失神地望着阿娇远去的衣袂,怔怔跪在了地上。 他耳边传来皇后最后的一句低语:“你……就先在这里待着,想想清楚吧。至于王太后和田蚡,我会料理。” 窦婴在监狱里又住了一个月,待到他“想清楚”之后,果然如皇后所说被放了出去。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擦肩而过的是将他陷害入狱的田蚡:一月前还宾客满堂、权势煊天的丞相,王太后之弟! 看着啷当入狱的田蚡,窦婴骇然问身旁小吏:“生了何事?” 因为身处宗正府监狱,知道案件的真实情况,小吏诧异地答:“您还不知道吗?田蚡大人勾结淮南王,意图谋反。而淮南王又与匈奴人有来往,听说上次马邑之战失败,就是田蚡给淮南王传递了消息,而淮南王又把设伏的事情告诉了匈奴人!” “这不可能!田蚡没这个胆子!”窦婴脱口而出。他与田蚡虽然是多年的老对头,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就越的了解对方。 “听说呀,王恢大人之前留在匈奴人王庭里的探子偷偷逃了回来,带回了田蚡大人的亲笔书信,这事儿啊,假不了!”小吏摇头说着。 窦婴登时醒悟,这事是皇帝的亲信查出来的东西,陛下一定会深信不疑。他颤声问道:“那王太后呢?” “太后娘娘了惊厥症,这些天都卧病在床呢!听说田蚡大人去长乐宫跪求哭告,但太后娘娘实在病得沉重,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窦婴想着那个白衣如雪、杀气暗藏的身影,心中一阵阵寒。 这一刻,一个奇怪的疑问冲击了他的心:那道“护卫陛下、见机行事”的诏书,皇后是真的烧掉了吗? 她有没有可能将这两份诏书保存在手中,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作为…… 作为什么呢?造反的大旗?临朝的依据? 忠于君王的思想深植在窦婴骨髓中,这一刻他恨不得冲进未央宫去,警告他“年幼无知”的陛下。可惜虽然被放出监狱,他却已经被削去了所有官职,如今不过是一介平民,无法再进宫了。 窦家更换了族长,新的族长对挽救窦家于危难之中的皇后娘娘是言听计从,窦婴早已没了插话的根由,只得闷在家中静坐。闲来无事反而热心于家族教育,为窦家培养了好几个有才能有见识的子弟,这又是后话了。 也许先帝把什么都料到了,他关切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远到二十年之后。他为儿子扫平障碍,栗太子、王太后……然而他却从未想到过,刘彻最大的对手,到头来居然是他的皇后,孝顺贤惠的阿娇。 然而这一刻,帝后二人还是相处融洽的。 椒房殿中,玄衣冕毓的刘彻和白衫广袖的阿娇相对而坐,一人拈黑、一人执白,在方寸之地间征战厮杀。 “陛下,听子夫说,你今天去见太后娘娘了?” “嗯。”刘彻冷冷哼了一声,“朕警告她,以后朝中的事情少管。如今窦家已经败了,王家也该退了!” “呵。”阿娇勾起了嘴角,啪地放下一子。“窦婴、田蚡,都以陛下的保护人自居呢。” “保护朕?”刘彻不屑地笑了,“他们不过是想分享朕的权柄而已,却忘了,天下是朕一人的——哦,错了,这天下朕与皇后共享之。” “臣妾不敢。”阿娇懒懒地抬起袖来,虚行一礼,“他们是陛下的母亲、舅舅、表叔……我又算什么?” “你是朕的知己。是朕的阿娇。”刘彻凝视着阿娇冰雪雕成的面庞,柔声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这天下,就是朕为你做的金屋子。” 阿娇哧一声笑出来:这家伙居然还学会甜言蜜语了,实在奇突啊。 外戚势力被打击殆尽,朝中众臣几乎都是刘彻与阿娇新提拔上来的势力。自此刘彻在朝中令行禁止,基本上做到了大权独揽——有权言反对的阿娇,对日常之事几乎都是闭口不谈。 在这种情况下,刘彻实行政体改革,在外朝存在的情况下又设置内朝,由卫青掌管军政大计。 那天韩嫣来椒房殿抱怨的就是这事:“卫青不过建立了些许功劳,怎么就轮到他来做这个内朝丞相了?这也太奇怪了吧!” 霍去病对自家舅舅很是维护:“怎么奇怪?我舅舅他有这个才干!” “天下间有才干的人不要太多!”韩嫣鲜衣绿鬓,俊俏眉目引得宫女们纷纷偷觑,他很是风流自赏地笑了笑,“坐什么位置,做什么事,他卫青有了这个机会,再加上有一定的本事,自然可以一飞冲天。” “那陛下为什么偏偏赏识我舅舅?”霍去病还是不服气。 “还不是因为陛下喜爱他!”韩嫣随口说道,“在床榻上亲密无间了,自然也就真的信任百倍了。” “韩嫣,我怎么听着你这语气里带酸味儿呢?”阿娇冷不丁说道,斜瞟了韩嫣一眼。 韩嫣大笑:“娘娘,您听着像吗?” “不像。”阿娇诚实地说,“你好像天生情感缺失一样,根本没这个吃醋的功能。” “我对谁的情意都是假的,对娘娘的心一定是真的。”韩嫣半真半假地指天誓,“不过说真的,与其说卫夫人宠冠六宫,还不如说卫青宠冠六宫呢,除了皇后娘娘你,谁也甭想把他的宠爱比下去。” 阿娇在忍笑:“少来了,有卫青在,我哪里敢称皇后?从根本上说,刘彻独一无二、爱重终身的皇后只有卫青!” “娘娘,不要妄自菲薄……”韩嫣一边笑一边说,忽而对上霍去病若有所思的眼睛,又动手捂住,斥道,“小孩子不要听大人说话!” “去病,不要学他们这些人,搞什么断袖。”阿娇把霍去病拉过来,难得谆谆教诲,“有断袖倾向的人娶妻最要不得!” “我知道了,师父不喜欢断袖。”霍去病点头,胜利地暼了韩嫣一眼。 “喂,小鬼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韩嫣不悦,“对了皇后,边关有人来报,张骞回来了,还带回了许多果实种子。” “他度还算比较快。”阿娇想了想,“好了,韩嫣,你和大司农先透个气,等张骞回来了,我要大规模推广新麦种和新作物,让他准备实施农桑改革。” “娘娘,你怎么总是管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比如治河、又比如农桑、又或者铸铁,多累啊,事情又多又细。”韩嫣抱怨着,依旧尽职尽责地把阿娇的要求一条条记下来。 “陛下现在做的事情才叫吃力不讨好,他倒腾着推崇儒家,现在又打算着手削藩。”阿娇置之一笑,“我们做的事,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么,现在不显,以后好处多着呢。”

131后宫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卫子夫一袭红色长裙,低拨动着古瑟的丝线,夕阳的光彩为她周身镀上一层光晕,显得她气色极佳。她的眉是特意描长的,一双眼睛狭长明亮,鼻梁挺直,看上去又有一种格外的妩媚之态,连女人见了也要心动的。 刘彻低头看着奏章,叹了口气。卫子夫从他身后抱住他:“陛下,怎么了呢?” “董仲舒那小子大放厥词,说什么前几日地动、太庙失火是因为上天对朕的行为有所不满。”刘彻眉心深蹙,“他这是想用上天来制约朕的权力——真是做梦。” 卫子夫脸上显出一种楚楚动人的茫然,她一如既往,没有对朝政表任何看法,只是默默将刘彻抱得更紧了些。 “还好阿娇主持的恩科今年又要开始了,能打击一下这些儒生的嚣张气焰。”刘彻远望着夕阳喃喃说,忽而低下头来,握住了卫子夫的手,“子夫,你说……皇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个啊,奴婢不知道。”卫子夫的声音是清甜的,甜到带一点苦意,“只要有她在,旁人就会忘记一切,就连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评价,也都忘了。” 刘彻回过身来,从卫子夫脖颈间拈起一串项链瞧了瞧,上面吊着一颗红碧玺珠,殷殷的嫣嫣的,仿佛一颗破碎的红心,衬得她肌肤如雪。他淡淡问:‘这是皇后送你的?” “是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卫子夫此刻脸颊薄绯的样子却依然如同少女,“皇后给卫长赐了一串子玫瑰金。又单独送了这个给我。” 刘彻笑了一声:“她饰珠宝倒是多。” “可皇后自己是不戴的,她老是穿一身素色的衣服,身上也不配簪环。”卫子夫向往地说,“她穿素色的时候,看上去比别人都高贵夺目。” “子夫。”刘彻叹了口气,“皇后豢养美姬,椒房殿中夜夜笙歌,这天下早就有了传闻——” “不是的!”卫子夫难得大声说话一次,“皇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人。” 刘彻摇了摇头:“她对你们卫家人倒一直都是真心喜爱,也难怪你们对她这么维护——对了,这月末是阿娇的千秋节,你来为她办个宴会,请内外命妇一并参加。” “好的,陛下。”卫子夫的声音又恢复了柔婉,行礼过后在刘彻的示意下起身,姗姗而去。刘彻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阿娇的庞大势力引起了他的些许不快,在着力扶植卫青的同时,他也开始考虑在后宫中削弱阿娇的力量。 不不,按照他的想法,根本是想砍掉后宫对前朝的巨大影响。 先是吕后、接着又是窦太后,现在的汉朝不需要再出一个陈后!——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卫子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她出身够低,性格够柔婉,根本不能利用皇后的权柄做任何干涉他的事。 然而下一秒,刘彻的目光滞住了。 天边传来洞箫哀凉的曲调,仿佛在感慨着世事难料、人心不安。明明才说过了一生一世,才论过不离不弃,可是现在就已经开始想着……剥夺她的权柄和后位了。 卫子夫得令,次日便喜悦不禁地来到了椒房殿中,向阿娇禀报千秋宴的准备情况,阿娇兴味地问:“子夫你说,这事儿是太后娘娘主动向陛下提起的?” “是啊。”卫子夫仰起脸来,温柔地回答,“太后娘娘说,皇后千秋是天下所有人的大节日,一定要大操大办,陛下这才命我来主办,务必让你轻轻松松地高兴一天。” “我每天都很轻松。”阿娇的眼神也柔和了些,“倒是你,要抚养两个女儿,又要管理后宫诸事,不用再给自己增添负担了。” “这不是负担。”卫子夫静静说,“我不知多高兴。” “太后娘娘这是又倒向师父了?”霍去病少年的声音是清朗的,他的眼眸如同星辰一样天然闪耀,极为动人,“陛下违逆了她的意思,她气愤之下就又想向皇后示好,增加陛下压力了吧?” “大致如此。”阿娇摇头,“这些事情想穿了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说了无趣,阿娇也就放任卫子夫全盘操办此事,她自己带着霍去病走到花园里,听到女孩子清脆的歌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尔!” “她唱得很——”阿娇正要夸赞一句,霍去病立刻插嘴,不屑地道:“软绵绵一点力道也没有!” “这种不祥之歌,在宫里不能唱!”有男子的声音插了过来,紧张地教训着有天籁之声的女孩子,“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谱的那支歌吗?平阳公主说了,要把这曲子练熟!” “哥哥,那曲子也就那样……”女孩子不甘不愿地抱怨,她唱起歌来声音是那么的空灵动听,说起话来又天生带一点鼻音,听着十分娇腻可爱,天然的一个尤物。 “妍儿,你不是常说自己有比天还高的志向?现在怎么就全忘了?”男子说着,催促,“再唱一遍,我听听有什么纰漏。” “好吧。”女子答应,曼启歌喉,那声音是如此的幽微而哀怨,意味无穷,“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阿娇与霍去病轻轻拨开枝叶看过去,见到一个雪肤花貌的娇艳女孩子,她眼睫毛很长,嘴唇颜色是浅绯色的,看上去就十分可口,大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意,又隐藏着十足的傲气——最能勾起男人征服欲的那种傲气。 她看着其实还生嫩,够不上倾国佳人的标准,然而坯子在这里,青春的诱惑扑面而来。 眼看着兄妹两人还有话说,阿娇与霍去病悄无声息地离开,霍去病皱眉说:“这是平阳公主府里新进的歌姬?” “想必是。”阿娇思忖着,觉得很有意思:卫子夫被自己抢了,于是平阳公主就又找到了李妍?平阳公主可真是个全国选美比赛的好评委啊!每次选来的美人儿质量都忒高了。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霍去病无声地笑了,“她当得上什么倾城倾国?若说难得的佳人,我至今只见过一个。” “你也知道什么叫佳人了?”阿娇看着霍去病的眼神是欣赏的——铸剑师对亲手铸造宝剑的那种欣赏,她明知道他的全部优缺点,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需要什么、反叛什么,他是最能让她放心的一个人,因为霍去病在她面前,几乎是剔透晶莹。 “我从小就知道。”霍去病仰视着他师父黑湛湛的眼睛,诚恳地、自内心地说。然而他师父竟然就忽略了,反而说,“有一队人来了——听这声音,应该是陛下和平阳公主。” 他不由得一阵失望,垂下头去。他青春的洋溢着光彩的脸上也黯淡了,那眼睛虽然失去了光彩,也不过是由恒星变作了行星——一样是引人注目、引人欢悦的。 也不知怎么的,阿娇连远处皇帝的一点点足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居然对她徒弟反复声明的话语充耳不闻。 霍去病自小就早熟,他凝视着阿娇的眼神里是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甚至还有一些惋惜——惋惜她的青春,这样的佳人竟然独守空闺,寂寞永夜,永怀孤独。 人和人的相处,总有一个人要忍着些的。奇怪的是,在阿娇和霍去病的关系里,忍让的竟然是霍去病,她冷漠、要求高、想法怪,而他永远全力以赴,想方设法要叫她高兴。她布置一篇策论,他能花半夜的功夫、求了舅舅跑到未央宫天禄阁去查资料。有这样肯用功的学生,老师怎么能不开心。 阿娇和霍去病再往那边走,正好看见刘彻和平阳公主一起在凉亭里坐着。刘彻笑问侍立一旁的李延年:“你最近排新曲了没有?” 李延年垂恭谨地道:“臣排了一曲。” “那唱来听听。”刘彻起了兴致,对着平阳公主解释,“朕这些乐官里,还没有比李延年水平更高的。”忽然又看见了阿娇和霍去病,两兄妹一起起身把阿娇拉着坐下,霍去病就规规矩矩跟在阿娇后面坐,乖巧得不像话,也漂亮得不像话。平阳公主的儿子和霍去病年纪差不多大,这时候羡慕得不行。 李延年的新乐响了起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这曲子谱得好,词也唱得好!”刘彻夸赞,“天下真会有这样的佳人吗?” “陛下别说,姐姐还真见过一个。”平阳公主掩袖一笑,“不就是李延年的妹子?延年,你这是唱你妹子的吧?” 李延年笑微微的躬身不语。刘彻说道:“既然这样,把你妹妹带上来给我们看看便是了。” 李妍穿着纱衣走了上来,面若桃花、含羞带笑,刘彻一下子就被吸引了目光,再开口的时候,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了:“——你是李延年的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只是微微笑,不说话。李延年在一旁说:“小妹不通礼仪,还望陛下和娘娘恕罪——她歌是唱的不错的。” 李妍且歌且舞,那眼波微动,几乎能勾得人破家弃业;舞袖翻飞,引得人邪念丛生,天生是诱惑的一把好手。眼看着刘彻要把持不住上来拉手了,李妍屈膝一礼,竟然跑了开去。李延年跟在后面赔笑:“小妹没见过世面,羞手羞脚……” “这有什么的!”刘彻一笑,“不如这样,再过几日就是皇后千秋节,到时候你带你妹妹去表演,如何呀?” “谢陛下恩典!”李延年明知刘彻是在找机会会见佳人,不由得大喜过望。 “阿娇,这也算是朕的礼物了吧?”刘彻回过神来,瞧见阿娇和霍去病在轻松谈话,想起自家正妻旁观了自己泡妞的全城,涎着脸赔笑,“这丫头确实唱得很好。” 阿娇说:“是很好,我椒房殿还没有能比得上她歌喉的人才呢。” 刘彻一惊,以为阿娇又要和自己抢人:“朕打算安排她进永巷教授歌舞——” “咳咳!”平阳公主打断了刘彻的话,“陛下也真是,不怕皇后娘娘吃醋?”教授歌舞是个什么事儿,臣不臣妾不妾的,平阳公主索性挤兑皇帝一次。 “这有什么,阿娇知道朕。”刘彻笑道,“见过的漂亮女孩子越多,朕就越喜欢阿娇——谁又能比得上她呢?” 阿娇嗤笑了一声:“陛下请不要胡言乱语。” 对她的不敬话语,刘彻也只得一笑而过。 之后的数日里,皇宫上上下下都在为千秋节奔忙,正在这时传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刘陵和李妍狭路相逢,她直接将小手炉掷到了对方脸上,炭火溅出来,将这小美人儿烫得几乎毁了容。 听完李延年的哭求哀告,阿娇惊奇之下立刻命人带李妍来椒房殿。

132巫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李妍娇艳的脸上一道炭火擦过的红痕,左颊上用纱布包着一块破口,她把纱布揭开,那一处红肿流脓,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旁边的侍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人人走避的态度,李妍这几日想必也见得多了,她倒并没有什么羞愧自惭或者哀恸欲绝的态度,反而淡淡笑了笑:“陋颜惊扰了皇后娘娘,是我的不是。” 和卫子夫不同,李妍哪怕自称也是“我”,而非婉转低微的“奴婢”。这一点骄傲把她与大多数妃嫔截然分开。 “可惜。”阿娇看着少女青春鲜妍的绝世丽容,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上帝造李妍,像是特别用心,可这样花朵儿一样娇艳的容颜竟然一夕破败了。 “这也没什么,人的容貌虽然妍媸有别,这一张皮下面谁又不是白骨一具呢?”李妍说着,黑白分明的明亮双眼竟然透出死灰一样的神气。“其实就算没出这事,我也未必能得什么结果,不过就是那样。” “……是么。”阿娇沉吟着,李妍垂目,只看到一双素色的绣鞋在地板上踏来踏去,鞋面上绣着一枝白梅,一种强烈的情绪在李妍心里酝酿,然而她只能默默忍耐着那种质问命运、大哭大闹的冲动,直到双眼模糊。 “若放你出宫去,你有什么遗憾?” 果然是这样么?其实到她这个地步,确实也只能出宫了,否则——陋颜有污天子之目。李妍无声地一笑,心里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原来这才是宫廷的本来面目,繁华之下的苍凉,热闹背后的杀机。 遗憾么?最大的遗憾还是曾经十里春花如梦的平阳公主府吧,在那里她练歌、学舞,学好了就得一坛子好酒,喝得大醉…… “最遗憾,以后没办法再唱歌。”李妍轻声说。“我的歌,曾经陛下都夸赞呢。” 谁在乎你的歌,这个世界在乎的是你的皮相。 微凉的手按在脸上,李妍错愕地睁大眼睛,看阿娇在她面前弯下腰,自小玉瓶中取出一点药膏,清凉地抹在她脸上:“这是集花洗玉膏,最迟十日之后你的伤口就能平复。” 李妍大喜过望,一时把感激之心丢在脑后,反而冲口而出:“十日之后?那可晚了!再过三日就是您的千秋宴了!” 阿娇忍不住笑起来:为这少女一点天真的贪婪。明明前一刻还容貌尽毁、前途无望,这一刻看到一点希望,立刻奢望帝王的垂青。 李妍红了脸,可是又暗含希冀地望着皇后,她的眼睛极为明亮的,还带一点调皮的神气,看上去就是活灵活现生机勃勃的一个小美人。她把头深深叩下去,直挨到阿娇的绣鞋:“娘娘救我!” 阿娇宽容地抚了抚李妍的香肩:“你把幕离带着遮住脸庞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个下颌,不就成了么?到时候唱支歌也罢了。” 李妍心中虽还有不甘,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畏惧刘陵,只得混在椒房殿侍女群中住着避开她,到千秋节那天,她忽然看到阿娇在画一副奇怪的画像。 阿娇手边隔着个调色盘,面前支起一块架子,架子上夹一块素色绢帛,她手里毛笔蘸着异色的颜料,在绢帛上一笔笔细描:渐渐的绢帛上显现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原来是个头顶光圈的美丽女郎,有着圆滚滚的天真美丽大眼,丰润圆润身段。 李妍吃吃笑,红着脸说:“皇后娘娘,您画的这人怎么没穿衣服?” “这是加百列。”阿娇头也不抬,在暗黄底色上描出白色片片羽毛,凋零绽放着,是天使的翅膀。 李妍看得呆,看那裸着身子的光艳女郎在皇后手下一点点成型,天真的诱惑,懵懂的圣洁,和她见过的任何女性美都不一样——带一点神性、一点母性、更多的只是原始的真,*的美。 或者艺术本来都是相通的,李妍呼吸急促起来:“我也想像这样——”她冲口而出。 霍去病在椒房殿是早就混熟了的。这两年陛下命他跟着自己读书,因此他在宣室殿那边住的多,在椒房殿过的日子少,然而毕竟人脉在。午后他又悄悄走到椒房殿来,想把自己准备的新衣服作为礼物送给阿娇。在门外问侍女:“皇后娘娘在做什么呢?” 侍女抿着嘴笑答:“在内室里待了一天了,午饭也没吃,不知在做些什么。” 霍去病本来熟谙武功,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把门帘子撩开,他躲在屏风后往里探一眼,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满室的寂静里,只有窗口洒下一点光线,浇在一道光裸的脊背上。那样紧绷的素白的皮肤是李妍的,她垂下头,黑向前撩起,散下来遮住了表情,她背对阿娇跪着,整个人微微颤栗,看上去如同献祭的无辜的羔羊。阿娇静静站着,神色庄重而专注,黑色的眼睛里不带任何表情,只注视着李妍。 她手中一支狼毫笔,一笔一划在洁白美艳的美人后背上勾勒,那是一种深紫色的墨水,远看如同黑色一样。一根羽毛的跟须、末端,又一根羽毛,组合成一支巨大的翅膀。李妍轻轻站起来,后背上凭空展开黑色的条理清晰的双翼,这样堕落梦幻邪恶的场景,穷尽想象也不可及。 阿娇右手往下压一压,李妍在她的示意下重新跪下来,阿娇在她手臂上勾出两根散落的羽毛形状。 霍去病瞧得呆了,只觉得这样的下午仿佛一个梦境:这样的宁静,宁静到双耳都微微嗡鸣;这样的光线,微微黯淡的,完全反射出殿中新雪一样的两个人;这样的诱惑,完全出世人伦理所限,可是又没有半点出格的地方。 每一次阿娇的笔尖划过李妍的脊背,她因为冰凉和细腻的刺激,就微微颤抖一下。这样倾国倾城的佳人跪在阿娇脚下,她像神祗一样伸出手,判她堕落,可是又赐予她无与伦比的美丽—— 这样的神性简直带一点让人害怕的冷酷。 李妍的酥胸、削肩、纤腰、双腿,都那么富于诱惑力地完全暴露在霍去病双眼下,可是他却只能注视着被人膜拜的阿娇,呼吸急促。她明明装饰庄严,神态冷淡,但因为气氛和裸女的缘故,也带上难以形容的性感。 这一幕深深刻在霍去病心里,多少次的梦境中,他冲进内殿去,将阿娇压在地上,让她脸上也露出与李妍一般,忍耐、克制、颤栗、压抑的神情。高山上的冰雪,天上的流星,遥不可及的美人,他想全部占为己有。 然而他只能咬着牙,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不泄露一丝气息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是盛大的千秋节,宫内宫外车水马龙,照明的火把直烧到天边去,把夜空都照得红了。命夫命妇们纷纷出动,叩拜皇后阿娇,长公主和王太后坐在上,微笑地看着刘彻和阿娇并肩而入,切切地笑:“老姐姐,你我当日一起做成这桩亲事,可真是做对了!” “可不是,亲家母,看这一对儿多么般配哪!难得这么多年,感情这么好!只是可惜没有孩子。” “那又有什么的?阿娇是皇后,金屋藏娇——这故事变不了,她的皇后之位也动不了!” 刘彻和阿娇在上坐下来,卫子夫起身自动自为他们斟酒。刘彻笑说:“阿娇今天心情特别好。” “今天座上美人特别多。”阿娇调笑似的说了一句,后面的嫔妃们已经莺声燕语地嗔怪撒娇起来。 一个说:“皇后娘娘只说臣妾们,今儿是您的大日子,娘娘打扮得才叫好看呢!” 另一个说:“美人特别多?娘娘又看中了哪家美人?” 看着这含嗔带怨、争风吃醋的画面,刘彻只觉得心情很复杂……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宴会是顺顺利利办下去了,李延年奏起了新曲,李妍蒙着面纱启唇而歌,歌声款款、动人至极,刘彻和她眉目传情,也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阿娇问:“陛下,卫青呢?” “卫青在外面巡视,护卫朕的安全,怎么了?”刘彻笑问,“你想他了?” 阿娇瞟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拉住刘彻就拽到了一边。刘彻倒在地上,冕毓都歪了,冲口而出:“干什么——” “有刺客!”阿娇话音未落,卫青已经冲了进来:“有刺客混入未央宫,侍卫戒备!” 满宫登时大乱。阿娇从刘彻腰间拔下一把作为礼器的长剑,向着柱后直投过去,偌大一根柱子竟然被扎了个对穿,刺客眼见不好,从柱子后匆忙奔出,也不理会落在刘彻身旁的短剑了,只是朝门外跑。 阿娇从案上花瓶里抽出一支梅花,将花枝直投出去,那硬长的枝干刺破空气,竟出轻微的“呜呜”声。刺客疾忙闪避,还是被刺穿了肩膀,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跑出去。 卫青匆忙跑过来跪在地上:“陛下!您没事吧?” 刘彻阴沉着脸,正了正头上的冕毓:“没事——快,全宫搜索,务必抓住这个恶贼!” 命夫命妇们议论纷纷,然而帝后不话,他们也只能继续跪坐在那里,未央宫外大批侍卫和内监跑来跑去,显然正在搜宫。王太后也沉着脸说:“越来越不像话!今天把宫门锁了,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刺客找到,看看是谁敢在皇后千秋节上捣乱!” 内侍惶恐地跑进来跪在地上:“启禀陛下,臣等找到一物——” “是什么?快呈上来!”刘彻自觉丢了面子,厉声道:“刺客呢?” 内侍擦着汗,不敢吭声地把东西递上来,刘彻一接在手里就怔住了,王太后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这是巫蛊之物!”长公主尖声说,指着那个木偶,“上面的生辰八字是谁的?宫中居然有人胆敢行巫蛊之事!” “是朕的!”刘彻抓着那个木偶,脸色狂怒。“这是在哪里搜到的?” 因为紧张,内侍的声音比平时更尖利了一辈,就像铁皮擦过黑板,“是是、是在卫夫人的合欢殿!”

133李妍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话一出,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整个未央宫内鸦雀无声,满殿钗环脂粉一个个的把目光投向了卫子夫,她骇得脸色惨白,提起裙摆急急起身在大厅中向刘彻跪下:“陛下,臣妾万万没有起过不轨之心呀!还请陛下定要查清此事,还臣妾一个清白!” “又没有人说是你埋的,你急什么。”灯光下,刘陵红唇如血,讥讽地冷语道,“这就要挟上陛下了?” 卫子夫不住叩头:“陛下是知道臣妾的,臣妾对陛下之心可昭日月,断不会有这种阴暗偏狭的私谋诡计!” “呵,人心隔肚皮,你成天在陛下耳旁吹着什么风,谁又能真知道?”刘陵脆声笑着,神态十分刻薄,“你若没打什么算盘,平日里为何与你兄弟卫青往来密切、谋算不断?只怕是——” 她话还没说完,刘彻忽而转过头来盯着她。刘陵对上他寒光凛凛、如同利剑一样的目光,吓得一下子住了口。她虽然不再说话了,殿内的嗡嗡之声却变得更大,显然人心思变,众人已然被她这番话撩拨起了别的心思。 没有办法,陛下对卫青实在太看重了,被卫家侵犯了既得利益的可不在少数。 “好了。”阿娇那玉石相击一样的清冷嗓音响了起来,殿内人沉默下去。皇后地位尊崇、身份贵重,不是别家可比,她在宗室贵戚之中的号召力也让她能够一言出而众人随。她掂起刺客落下的那支长箭,仔细看了一眼道:“这上面淬了毒。” 刘彻脸色阴沉如水,“啪”一声将手拍在案上:“卫青到底捉住刺客了没有?——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致朕于死地!” 被他一扫,所有人都是身上起栗。谁不知这位陛下威严日重,那刚愎和猜疑的性子也渐渐上来了,今日的刺客、巫蛊事件都犯了他的大忌,显见得宫中要血流成河,在座人等都只得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被卷入其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未央宫外武士呼喝之声、刀枪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终于卫青手提长剑大步走进:“臣卫青参见陛下,刺客已经伏诛,尸现在未央宫外。” “好,朕去看看。”刘彻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卫青俯应是,站起来带路的时候忽然瞥到跪在一旁、面若白雪的姐姐卫子夫,不由得怔住了。 见皇帝都起身走了出去,馆陶大长公主也小心地问道:“阿娇,咱们不如跟着陛下一起出去看看?” “不用。”阿娇摇头拒绝,招了招手,“绿珠,你把子夫扶起来坐好。李妍,重新奏乐。” 内外命妇们面面相觑,见皇后玄衣广袖、安然高坐,也只得效仿着她的气派归席。卫子夫脸色苍白地贴在阿娇身旁跪坐下来,阿娇安慰地拍拍她细腻冰凉的手背,卫子夫勉强一笑。 刘陵歪靠在桌案上,仰头喝下一杯酒,半带醉意地笑道:“皇后娘娘,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这么金尊玉贵的人,为何偏偏就要和这些奴婢之属混在一起?白白玷辱了身份。” 刑夫人在一旁笑道:“陵夫人这话说差了,皇后娘娘爱宠谁,就是谁的福分,我等臣妾之流怎敢质疑尊上呢?” 几人正在斗口,忽然刘彻带人大步走了进来,谁也料不到,他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来人哪,将太后请回长乐宫!若没有其他事情,不要再随意外出了!” 王太后脸色大变,旁边两个侍女立刻要强行将她扶下去,馆陶大长公主措手不及,虚虚抬手几乎想拉住王太后,待反应过来立刻放下了手。王太后垂着脸,悄无声息地准备离开,阿娇蓦然开口:“陛下这是为何?便是在外头受了气,也不该在后宫随便火。更罔论百善之中,孝为第一。” 卫青猝然抬眼,惊异地看向阿娇。 要对刘彻说孝,那就是个笑话。他若真的孝顺,也不会逼得他舅舅田蚡在大狱里装疯。皇帝和太后之间几乎都是个要撕破脸的状态了,今天的刺客似乎也和田蚡有某种关系,现在敢站在太后那边指责皇帝的,也只有阿娇这个强人。 刘彻打量阿娇的眼神也是疑虑的。他冷笑一声:“阿娇,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阿娇从容地放下杯盏,黑眼睛对上刘彻的火眸子,“我在想什么?” 刘彻俯□去,在她耳边又轻又冷地说:“当年执意带刘陵入宫,今天非要维护太后,你就是想把这些事情闹大,毁坏朕的声名吧?朕告诉你,朕从来不怕毁誉。” “不。”阿娇同样又轻又冷地回答,“你想错了。你我之间之所以有分歧,只是因为我比你公正。” 刘彻剜了阿娇一眼,站直身子:“来人,将陵夫人请回昭阳殿,非奉诏不得外出!传廷尉张汤查清巫蛊之事。” 刘陵手一抖,一杯残酒泼在裙间:“陛下?” 刘彻看她的眼神毫无情意,刘陵嘴唇颤抖着,无数次仿佛要说出什么话来,然而最后还是沉默了。这些年他们两人总是吵架,然而刘陵的身份是高贵的,就像刘彻说的一样,甚至比阿娇还要高贵,她有她的势力在,这么多年在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和刘彻也并非没有好的回忆,偷情的放纵甜蜜,共同失去的那个孩子…… 可惜她才明白,情感对刘彻来说,是一样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他把它当一个累赘的玩意儿。 就算死,刘陵也不相信刘彻会没有爱过她。毕竟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十七八岁到如今二十七八岁……在床榻间,他总是温柔地叫她“妹妹”,她幸福得眼前都是眩晕的,一想到他也会如此对待其他人,就恨得银牙都咬碎。除了不敢撩拨冰冷无情的皇后,其他妃嫔她都恨不得亲手扔出皇宫。 这样的爱情就像是风中的火把,拿在手里总有烧伤自身的祸患。 刘陵被带走,千秋大宴经过这许多波折终于也草草结束。阿娇要走的时候刘彻迈上了她的步辇:“朕今日歇在椒房殿。” 卫子夫原本带着妃嫔们恭候一旁,闻言脸色骤变。 上了皇后步辇,刘彻握住阿娇的手,身体向她那边靠了靠:“——怎么,皇后似乎不愿意看到朕?” “没有的事。”阿娇的黑色眸子里倒映着四周的灯火,有一种脉脉流水的感觉。但这水也是凉水,她是不肯看刘彻的。一个人若要对另一个人火、生气、撒谎,那毕竟还是有些在乎他,像阿娇,只是转过脸看着刘彻以外的一切。 “那就好。”刘彻带着笑意,“自从大婚那日以来,朕已经多年不曾亲近皇后了……不知皇后匣中宝剑可还锋利?” “我割人喉,只凭手快。”阿娇冷淡道。 “哈哈……”刘彻忽而大笑起来,引得步辇旁恭谨侍立的宫女抬头看。他强势地揽住阿娇的肩头,“你有本事,今晚上就杀了我——朕倒要看看你担不担得起这后果!” “陛下是哪里来的自信?”阿娇菱唇微扬,一个无声无息的冷笑。 “若你担得起,方才为何把朕从刺客的箭尖下拉开?”刘彻低头,在阿娇耳边暧昧地低声说,“没有置我于死地的心,阿娇,你怎么杀了一个帝王?” 步辇微微摇晃,在阿娇的沉默中椒房殿到了。刘彻下了步辇,抢先走进去,今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似乎给了他一种格外的兴奋,他吩咐绿珠道:“今日朕留宿椒房殿,你去安排一下。” 绿珠一惊,抬头看了阿娇一眼,嘴唇无声蠕动了两下。阿娇点点头,她躬身一礼,走了出去。阿娇也是转身就走,刘彻一把拉住她:“做什么去?” 阿娇垂目看着他:“陛下真要留宿椒房殿?” 刘彻看着阿娇如同蝶翼一样眨动的睫毛,轻轻一笑:“自然。” “你应该知道我的想法——” 刘彻截口:“朕知道。朕可以专宠你一人,再不碰其他女人。” “唷。”阿娇扬眉,意味不明地轻啧了一声,“陛下这话真是……让人感动哪。” 椒房殿里熟悉的暗香又在鼻端浮动,刘彻只觉得心跳加,他急切地开口:“阿娇,朕说到做到,我可以对天誓——” “我进去换衣服。”阿娇挣开刘彻的手,悠然走入内室。 刘彻坐在外间喝茶,满心的旖旎念头如同肥皂泡一样浮现,一个一个,浮光掠影,几乎把他整个人挤得要飘起来,这种感觉只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有过。 椒房殿里渐渐静了下去,很久没有侍女进来给他添茶了。刘彻叫人不应,只得起身往阿娇走入的地方寻过去,推开一扇门没人,又推开一扇,刘彻皱着眉头往里寻,一盏又一盏飘渺的灯,馥郁而撩人的香气在鼻端隐隐绰绰,他循着香气找过去,终于听到了些许人声。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后说着什么。刘彻把门帘子掀开,水汽扑面而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只见整个屋子里热腾腾的水汽弥漫,重重纱帘后一个曼妙的影子——这是浴室了。 刘彻压抑着心跳,一步步走进去,终于猛地撩开最后一重纱帐。 屋顶上吊着一盏灯,黯黄的光线倾泻下来,照得人的脊背如同凝固的牛乳一般,可口、丝滑、温润。一个女子将黑自背后撩到前面,黑色翅膀就这样在她脊背上展开:她仿佛要背负着这悖逆的双翼飞向天国。 刘彻倒吸一口凉气,被这种从未想象过的惊世之美惊怔当场。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 那女子回过头来,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她黑色的眸子,嫣红的唇,细白的肤……刘彻拉住她一扯,她依顺地倒入刘彻怀中。*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刘彻俯身,品尝她可口的樱唇。 他拉着她倒在床上,床顶上也不知谁设计的,倒悬一块光可鉴人的明镜,刘彻每动作一下,就看见她黑色的翅膀在颤栗拍动,她光裸的脊背起伏颤抖,这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而在椒房殿北边的书房里,阿娇步入,看向霍去病:“还在看书?” 霍去病抬头,青春俊美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璀璨笑容:“师父!” 他将手中的书一扔:“这些兵书也没什么可看的,打仗根本不用这些!”霍去病仔细凝视他师父的脸,“您好像很高兴?” “为什么这么说?” “您一直在笑……”霍去病皱眉,“不对,这好像是一种看到旁人做了蠢事的讽刺的笑。” 阿娇收敛了表情:“胡说什么?我哪有讽刺。” “好吧,师父说没有就是没有。”霍去病不介意地耸耸肩,“师父怎么想到晚上来看我?——还在书房外站这么久,是在看我的课业吧?” “你知道我来了?”阿娇有些意外,“以你的功力……” “不关功力的事。”霍去病截口说,“我知道是师父来了,你的衣角擦过空气的声音、鞋子踏过地板的声音、轻微的呼吸声……对旁人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我来说,简直比天上打雷还要清晰。” “是吗?”阿娇失笑,“这么怕我?” 霍去病不答,一双星目只是凝视着阿娇。 不是怕,是想。 我闭上眼睛,都能勾勒出你的每一丝表情、每一寸容色。 我一直盼着你来,每时每刻。而你真的来了。

134长门 第一百三十四章 “皇上,巫蛊之事经查系陵夫人指使巫女楚服所为。楚服这些日子在长安城中装神弄鬼、欺上瞒下,京中贵女夫人们多有为她所骗的,甚至就连后宫中的娘娘,也有数位与她有往来。”张汤毕恭毕敬说着,眼睛征询地望向刘彻。 “刘陵,果然是她。”刘彻的手握紧了,“除了她,后宫中还有谁会来咒朕死?” “她爱你,所以才会咒你。”阿娇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不然你当谁都肯下这种心思?” 这话别人听了犹可,霍去病却微微一震,一双桃花一样秀丽的眼睛睁大了些看着阿娇,不再像平时那么严霜似的冷。刘彻留意到他这表情,自觉*被子侄辈偷窥了,一时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后宫有后宫的法度,怎么能容许她这样肆意胡为?何况巫蛊之事动摇国本——” “动摇什么国本。”阿娇打断了皇帝的话,“根本就没谱儿,她弄个小偶人扎一扎就真的能给你带来伤害了?” “神鬼之说,怎能轻忽?”刘彻着了恼,“依你这么说,这天下根本没有神灵之事不成?” “本就没有。” “你简直不可理喻!”刘彻反驳,“太后生朕的时候,梦见太阳入怀;昔日高祖斩白蛇起义;术士曾预言说‘亡秦者必胡也’,后秦朝果然败在胡亥手里……人世间的桩桩件件,神灵都看着呢。” 阿娇无语。 刘彻道:“这次刘陵是诅咒朕,下一次说不得她要诅咒大汉的国运,又或者她想让她父王来做这皇帝。此事不容轻忽,必当严惩!来人哪,传朕的旨意!” “窦夫人惑于巫祝,行事悖乱,从即日起罢退居清静殿,非奉诏不得外出。”刘彻不耐烦地说,“多派些人看着她,别让她再闹出什么丑事!” “现在弃若敝屣了。”阿娇凉凉地说,“当年得宠的时候,可真是‘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如今呢?是‘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阿娇,你怎么回事?”刘彻问,“以她的罪名赐死都是轻的,有什么必要帮着她说话?”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预言而已。” 刘彻暗暗心惊,这一刻阿娇的眼睛简直是敌意的:“什么预言?” “听说,陈皇后娇会接到一份诏书,上面写着,‘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阿娇的声音又轻又缓,说到后面几乎一字一顿,那种慎重讥讽的语调,任谁听了都是心头凛然。 霍去病愕然地望着自家师父,还没等他说话,刘彻已经愕然道:“什么罢退居长门宫?长门宫不是姑母前阵子献给朕的宫殿吗?——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你怎么可能惑于巫祝?朕更不可能废后!” 阿娇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她沉黑的眼睛毫无波澜,然而总带着些嘲讽的意思。刘彻起身,焦躁地走了两步:“这预言是谁作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娇避开了他的问题。 “所以一直以来,你这么对我!”刘彻的声音拔高了,“就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预言——哈,朕可能废你?哪个造谣生事的说出这种话,朕诛了他的九族!” 刘彻怒火万丈,阿娇却是静若深渊,刘彻冲她了一通火,见阿娇毫无反应,眼看着上朝时候到了,也只得起身出去。霍去病抬头看着阿娇的脸色,慢慢说出一句:“师父,这个预言,是假的吧?” 阿娇偏头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霍去病心下忐忑,语加快了:“但这件事情是真的吧?师父,就是为了这个,您同情陵夫人?” 阿娇笑了笑,含义不明地赞许道:“真是聪明孩子。” 霍去病对她的面色是看了又看,谨慎地说出一句:“有人说,您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哪怕宠爱多些或者少些,那也是有限的分别,您可以宠我姨母,也可以宠绿珠,可以宠李妍……但我能分辨您感情的细微不同。” 这话实在是出乎阿娇意料之外。她以为自己的感情是已经枯竭了的,就像现在,她弹琴也不在创作新曲,画画也很少予以保存,只觉得表达出的都不过是些旧日的、重复的东西。她不再觉得每一天都是新的,反而沉湎于过去的繁华绮丽之中不可自拔。 然而今天霍去病对她说:我能完全体味你的感情,每一丝、每一分、每一寸。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不是白说。遇着了霍去病这样的良材美玉,阿娇也是欣喜不已,她教他怎么握剑、怎么对敌、怎样进行自我修养、怎样面对时间和空间,乃至于如何处世、如何待人、如何处理内心的忧闷、如何一日复一日地进步…… 但她内心里还是觉得,哪怕霍去病也不能够了解她的。 这种感觉不是自傲,反而是一种冷漠的落落难合。如今她强大、自信、运筹帷幄,但童年的影子是一直在的,寄人篱下的梦昙,毕生心愿不过是自己待着,不要旁人的注意、也不要旁人的关心。 她也不愿去关心或者改变他人。 你看,受宠或者不受宠,小孩子就那样长大了,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童年是否幸福,真的会对一个人造成很大影响。 可偏偏,一手养大的霍去病今天说,我一直懂你,比谁都懂。 谁然不能完全相信,也是安慰的吧。 “师父老了。”阿娇以一种苍凉的语气说,全然不顾自己青春外表反衬出的滑稽效果,“去病,等你长大了,成家立业,就把师父接出宫去,我去你府上做老封君。” 霍去病笑了出来:“您别开这种玩笑好么。” “也是,现在跟你说什么成家立业是还早了一点。”阿娇点头,看着霍去病犹带着稚嫩的精致小脸儿。 “我很快就长得比您高了。”霍去病的语气居然是无奈中带一点纵容,他自然而然走过去,伏在阿娇膝上,阿娇伸手轻拢他鬓,霍去病娇赖地将脸颊贴在阿娇酥胸上,轻轻蹭过。 阿娇推开他:“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老实。” 霍去病噗一声笑出来,躺在阿娇怀里,仰视她冰雪雕成的脸庞:“师父,我从来没有小过……” 阿娇充耳不闻,霍去病无奈地笑。他是一个天才,难得的是还有与之相符的坚定心性。天生的军神,天生的将才——他敏锐的目光几乎能洞察每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甚至包括阿娇。 这是一种极为少见的天赋。 他的勇气、智慧、洞察、智谋,都是浑然天成的,就好像老天下定决心要在这时候给人间降落一块军神璞玉一样。天然胜却人工,怎样的屠龙术、机变学也比不上霍去病天赋的双眼。 他说的是实话,他没有童年,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懂了太多大人都不明白的东西。 李妍撩起帘子,看着这奇怪又美丽的一幕:素衣广袖的皇后安坐一旁,漂亮英气的少年枕在她膝头,双目眷眷,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倾慕之色。 这样的一幕,不知为何给她一种艳情而沉醉的感觉。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陵被配冷宫,淮南王因之前外通匈奴的事情被削爵下狱,由其子刘迁继承淮南王之位,从后宫到朝堂又是另一番变动。 “陛下在为出兵匈奴作准备?”室外凉亭里,阿娇和刘彻观赏着美人歌舞,相对宴饮。 “这一次朕打算出兵四路,突出关外,主动去攻击匈奴人。”刘彻看着阿娇,“你说派哪四个人去为好?” “韩嫣,卫青,李广,公孙贺。”阿娇道,“就这四人。” “两个老将,两个新人。”刘彻笑了,“卫青和李广,朕的人,韩嫣和公孙贺,你的人,这分配倒是公平。”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他们不都是为陛下效力的臣子?”阿娇虚词应付道。 “韩安国是丞相,不派他上场?” “那好啊,只能让他顶掉卫青的职位。”阿娇淡淡说,“陛下舍得吗?” “……韩安国老啦。”刘彻装作没听到阿娇的后半句话,“失了锐气,难保不像王恢一样临阵退缩,还是让卫青去。” “卫青还没建立什么功劳,就已经是上将军,可单独带领一军;当年韩嫣不过是个小小偏将,陛下这心偏得有点厉害。” 刘彻招架不住阿娇的词锋,转移话题:“子夫怎么样了?” “太医确诊卫夫人有孕,如今应该在昭阳殿安胎。”之前对军国大事不敢插嘴,现在问到后宫之事,新得皇后看重的邢夫人赶紧开口。 “好,她也确实辛苦了,都有了三个丫头……”刘彻叹了口气,忽而喃喃,“朕什么时候能有个儿子呢?” 这话无人敢接,陛下确实急儿子的事,他都二十八岁了。 阿娇听着这话,冷淡地勾了勾唇——刘彻,如今没了奢侈善妒的陈皇后,你不一样没有子嗣! 乐队排上新曲,歌者婉转唱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返兮,形枯槁而独居……” “等等。”刘彻抬手,“这下面唱的什么?” “这是陵夫人请司马相如为她作的赋。”歌者小声答,“奴婢等见这词曲凄婉动人,故此……” “撤下去,现在听这个做什么?”刘彻不耐烦。 “慢着,这词曲确实动人,传令下去,后宫之中谁唱得好的,椒房殿有赏。”阿娇打断了刘彻的话,传出与刘彻截然相反的指令,“这词有名字么?” “回皇后娘娘话,还没有。” “是么。”阿娇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既然如此,就叫《长门宫赋》。” “是。”众人应答毕了,继续开唱,“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动人……” 刘彻冷眼旁观,这时终于憋不住气了:“阿娇,朕看你是越来越古怪!”

135位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彘儿,彘儿,我这个做舅舅的要保护彘儿……哈哈……”田蚡倒在床榻上,手舞足蹈,神色昏乱,“姐姐,田蚡来了——” 刘彻低头看着曾经意气风的丞相,神色黯然。阿娇在一旁询问太医:“你说,丞相的昏悖之症已无法治疗,如今只等着熬日子了?” “是的。”太医低声回答。 刘彻猝然抬头,闪电似的扫了太医一眼,可是再看田蚡骨瘦如柴,脖颈上青筋爆出的样子,又说不出来什么:田蚡那死灰一样的脸色,分明昭示了某种不祥。他只能默然颁下旨意,命太医、奴婢们尽心侍奉。 “皇后……阿娇……”在帝后要离去的前一刻,田蚡仿佛乍然清醒了,“你……你也叫过我一声舅舅……” “是。舅舅。”阿娇俯□去,轻轻握住田蚡枯瘦的手。 “求你替我……照顾我姐姐……照顾太后……”田蚡嘶声说,“王家、王家……” “替你照顾王家与太后?”阿娇反问,田蚡连连点头,双目亮如妖鬼。 阿娇一时默然,田蚡着急,抓紧了她的手。 “王家上下有经商的天赋。”阿娇低低说,“我可保其富,不可保其贵。” 仿佛是放下了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田蚡吐出一口气,周身松弛下去,双目中泛起笑意。他哑声叹道:“窦婴那老家伙,一辈子有荫蔽啊!好福气,好福气!” 安置了田蚡,刘彻与阿娇一同出丞相府,车驾直驶到城外,柳丝如同团团的碧色烟雾,纤长飘拂如绵。阿娇顺手折下一支杨柳,在行营中见到霍去病的时候递给他。霍去病正在射箭,英气漂亮的面容冷冷板着,可是一看到阿娇就从眼睛里面笑出来,他接过柳枝,命人珍而重之地插在水瓶里。 刘彻老大不是滋味,喃喃抱怨了一句:“他们一个个都把你当救星一样。” 阿娇知道他还在纠结田蚡以身家相托的事情,回一句:“我也不是人人都管。上次刘陵巫蛊之事作以后,你在后宫处置了四五百人,一个个或配或流放,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霍去病明知道帝后不谐,美丽孤高的皇后日日只是深闭后宫,但见到如此情状眼中还是流露笑意。刘彻硬生生碰了个钉子,只得气愤地转过脸不看阿娇,这一幕幕都落在有心人眼里。 霍去病悄声问阿娇:“您今日与陛下一同视察军营,是打算动用虎符吗?” “不错。”阿娇道,“顺便接你回去,这些天的战略部署你也可以看一看——这些东西跟着我是学不到的,我不懂打仗。” “舅舅也会出战吧?” “自然。他兵领上谷,是这次出战的重头戏。” 师徒两个正在窃窃私语,刘彻忽然开玩笑似的对霍去病笑道:“去病啊,朕问你,你是向着卫家,还是向着皇后?” 这话仿佛别有深意,帝后身边的随从大臣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天赋与容貌过分出众的少年。霍去病镇定答道:“卫家本就是皇后一手提拔,我向着皇后,也就是向着卫家。” “是么?”刘彻背过阿娇,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卫家向着皇后,不过是因为她给了卫家一个出身,让卫家荣华富贵——但若朕能给予卫家更大的好处,朕能让它一步登天、位极人臣,你说,卫家还会忠于皇后么?” 霍去病抿紧了唇角,回视着刘彻,没有回答。 侍中们正在陪着帝后说笑,忽然一骑轻尘自营外疾奔而入,向刘彻大呼道:“禀告陛下,卫夫人今日在宫中诞下皇子!陛下,大喜!” 赶回昭阳殿,卫子夫已经清醒过来,正抱着小皇子靠在床上看,旁边三个女儿围着,年纪最大的卫长公主欣喜地叫:“父皇快来!小弟弟真的好小啊,他眼睛都睁不开呢!” 刘彻大步走过去,一下子将卫子夫和小皇子一并圈入怀中,卫子夫也是一时忘情,柔声对刘彻说:“陛下您看,这孩子比他三个姐姐长得更像陛下呢。” “是吗?”刘彻也在笑,“让朕看看。” 卫子夫在刘彻怀里,皇长子在卫子夫怀里,旁边还围着叽叽喳喳的三个女儿:这才是一家人。 就算是阿娇也不免要面对这样的尴尬——局外人的尴尬。没有办法,谁让你享受皇后的尊荣,就得履行皇后的义务,在这种时候至少要到场。 她无声无息地往外走,霍去病原本被卫长公主拉着说话,这时起步就赶过来,卫长公主在后面喊:“去病哥哥,你去哪里?” 霍去病摆了摆手,不耐烦回答,挽住阿娇的手臂,反而像是带着她大步往外走。阿娇没有就方才殿中看到的一幕表任何看法,悠悠然说:“你这次去军营之后,剑法反倒有了很大进步,大抵是眼界开阔、心胸不同的原因,长久锁在深宫之中,对一个男孩子没有好处……” “师父。”霍去病凝视着她皎白的脸庞,冲口而出。 “嗯?”阿娇偏头注视他。 “师父。”霍去病呐呐,原来这时候,他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觉得内心酸涩又怅惘,他凝视着阿娇的粉色唇瓣,一瞬间忽然很想亲近,突然想……吻上去,咬上去,细细亲昵,把一切羁绊束缚,都抛在脑后。 为什么呢,明明和这个人,已经是世上最近的关系了。明明她最信任、最爱重、最亲昵的人,就是他,他是她徒弟,也是她继承人,是她心血的凝聚。 但总觉得不够、不够,还是不够,如果能再贴近一点,能再亲密无间一点,自己能再有力一点,让她永远信任他;如果自己能再风趣一点,让她一直笑;如果自己能再温柔一点,让她永远不再孤寂沉默…… 简直想把骨头碾碎了给她,偏偏这一腔沸腾的心意,压在心里连声音都不出。 “师父,我会一直陪你的。”霍去病低声说,声音甚至是含混的,可再没哪句话比这一句更真心了,因为它表达的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愿望。 “陪我很无趣。”阿娇失笑,“你要做的事情很多,何必把时间耗在这上面。” 霍去病凝视着她,满宫的姹紫嫣红中,唯独阿娇是素色的,可这一抹冰雪,胜却人间脂粉无数—— 甚至在我不懂爱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 在卫子夫生育皇长子的喜讯下,刘彻与阿娇共同派兵出击匈奴。这是在四年准备之后,大汉次向匈奴捣出铁拳。 “阿娇,这次出兵真的会胜吗?”刘彻在宫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上次失败已经给民众留下了印象,这次……这次……启用新人,是正确的吗?他们或许对朕忠心,不致于面对匈奴时胆怯,但假若他们失败,那又当如何?” “陛下,你应该知道,先,我们终究会胜利;其次,这场胜利的到来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阿娇仰视着巨大的军事地图,平静地说,“至少这次,有了张骞西行队伍那些人做向导,各位将军不至于迷路、遇不到匈奴人。而只要遇到了匈奴人——哪怕是惨胜也是胜利,哪怕用十个人的死亡换一个敌人的头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胜利。” 刘彻低沉地问:“他们会胜?朕的战略会成功?” “自然。”阿娇说,“这场战争不只是你的战争,也是我的战争,而我……从来没有失败过。”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刘彻笑了,在很多时候他都对阿娇感到忌惮,他厌恶皇后阵营中的大臣贵戚,他不耐烦听民间对阿娇的种种歌颂。 然而高处不胜寒哪。 在恐惧、孤独、犹疑、害怕的时候,也只有阿娇有资格陪他,也只有阿娇能够陪他,也只有阿娇敢于陪他。 不然怎么会说,夫妻是姻缘。在千千万万的人里,他注定要娶她的,再没有别人能够选择;而她也是注定要嫁他的,这一切都是天命。 就像阿娇所说的那样,四路将军里,韩嫣大胜,卫青胜,公孙贺无功无过,李广败。卫青的胜是惨胜,他奔袭匈奴龙城,以一万人的死亡换来了匈奴一千士兵的头颅。公孙贺一个匈奴人都没杀成,但自身损失也不大。最惨的是飞将军李广,他连自己都搭了进去,被匈奴人俘虏了,所幸半路逃了回来。 最给刘彻长脸的是韩嫣,他自身损失了两万余人,杀死了匈奴一万七千余人。 高章侯韩嫣被加官进爵,增加万户封地;而卫青直接被封为关内侯,公孙贺也被赐封为南苑侯,李广因战败被下狱,好在用赎金把自身赎了出来。 “匈奴人听说了飞将军李广的威名,将主要兵力一分为二,一半对准他,一半对准上次大胜仗的韩嫣。”在庆功宴上,刘彻言笑晏晏,滔滔不绝地向阿娇讲述着这次战争的种种琐闻轶事,“李广这一路军队被灭了,好多人都说他没错,只是坏在名声太盛——可你看人家韩嫣!” 阿娇微微一笑,正对上韩嫣带笑的流丽双目,他将酒盏端起来,向皇后遥遥一敬。 “皇上,李广和韩嫣可不一样,那差别可大了!”公孙敖忽而对刘彻说。 刘彻笑言:“朕自然知道,一个战败一个战胜,有如云泥之别!” “不只是这个。”公孙敖叹了口气,“依臣说,若是两人能换一换位置,那说不定今天大胜而归的就是李广将军了!” “哦?”刘彻眯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嫣将军身边有一队五百人的亲卫,个个身穿秘制铠甲,连长箭都射不透,手里拿着的长剑削铁如泥!”公孙敖说,“其中近一半的人都是武林异士,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有这样的属下,韩嫣将军能败才怪!” 刘彻一怔,闪电般地看向了阿娇,他的目光是如此意味深长。 阿娇斟酒,向韩嫣遥祝,全然没有理会公孙敖的那一番话。诸般功业之中,军功最重,你以为我会让你的卫青独占鳌头,垄断全部功绩? 开玩笑。 卫家自然靠不住,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拉拢讨好旁人。我的地位,我自己能够稳固。 我可以扶起纨绔子弟韩嫣,让他位极人臣。我也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分去你最最看重的军权、政权、皇权。 诸人看着公孙敖的目光却是深思的:受陛下知遇之恩,卫青必定是全然向着皇上的了,而如今身为卫家女婿的公孙敖又作出如此言论,明里暗里指责掌管军备的皇后偏心…… 酒过三巡,有臣子起身了:“秉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何事?”刘彻笑道,“尽管说来!” “皇长子为卫夫人所出,为皇长子地位考虑,应该将卫夫人的位分往上再提一提。”那人字斟句酌说着,叩头不止,“否则难免不利于皇长子的教养成才呀!” 方才还笑语喧喧的庆功宴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唯独听到火把燃烧的轻微噼啪。 夫人之上,唯有皇后! 将卫夫人的位分再提一提…… 卫夫人之上,只有卫皇后,那陈皇后又该如何?

136珠泪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刘彻突然回头看向阿娇。 火光熊熊燃烧着,她软玉似的脸被镀上一层微红,就像是冰雪映上了霞光一样的动人。可她只是低头慢慢品着酒,对权力变动的微妙时刻仿佛也丝毫不感兴趣。贵戚席上,馆陶大长公主气愤地站起身来:“陛下,这厮胡言乱语,后宫妃嫔升迁起降,本是皇后的权责,怎容外臣妄自插嘴?依我说,像这种人就该拖下去打死!” 席面上一片沉寂,卫青神色不安,看了刘彻一眼。韩嫣依旧在笑吟吟地喝酒吃菜,偶尔抬头看着盛装冷艳的皇后,每个人的反映都大不一样,许多皇后阵营中的臣子都想出面,但一看皇后冷淡自若的样子,又默默坐了回去。 “……姑母。”刘彻沉吟良久,缓缓说,“本朝从无庭责大臣的先例,廷尉署不审问,谁也不能妄设私刑。” 他这是避重就轻。 卫青等人松了口气,馆陶大长公主坐了回去,一口气却哽在喉间,吞不下来吐不出去。 “皇上。”阿娇把金杯搁回案上,脆脆的“碰”一声,所有人都乍然盯着她。阿娇似笑非笑的道,“陛下叫错了,如何还是姑母?——这么多年了,该叫岳母才是。”她拾起桌上的湿毛巾,细细地旁若无人地擦拭左手,她的手指是素白的,在火光下看来几乎是半透明的玉,可是刘彻知道它能有多少力量。 就像当年在洞房花烛夜,龙凤花烛投影出微红的光,照出她手指的模样。 甚至当年她也是这样,低着头旁若无人的专注,再抬手时就已杀气毕露。这么多年了,她的额头还是那么光洁,眼睛还是那么寒星似的明亮,阿娇没有一丝变化,他刘彻却已经—— 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知不知道,甚至桂宫的柳树都已经长到合抱粗,景帝去了,太皇太后去了,窦婴老了,田蚡死了,王太后孤守深宫,刘陵被贬幽居,尚且在座的馆陶大长公主,两鬓已经斑白。 多少人都面目全非,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阿娇,你怎么能还是当初的模样? “说的是。”刘彻忽然直着嗓子扬声说,“阿娇说的是!朕听民间说,女婿也是岳母家的半子!” 他忽而大笑起来,然而那笑声中没有一点喜意,刘彻端着酒杯,亲自离席去敬馆陶大长公主:“母亲,朕今日敬你一杯!感谢你多年前,把最心爱的女儿嫁给朕!” 母亲! 满朝文武俱惊。 馆陶大长公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中闪烁泪意:“陛下这是折煞我了,这——” “怎么会?”刘彻正色,“朕也不过有你们几位长辈还在世。” 在馆陶大长公主的带领下,宗室中在席的老人们纷纷起身向陛下敬酒,一时新旧臣子融洽相处,人人尽欢。韩嫣终于瞅个空子走到皇后身边去敬酒:“娘娘,臣记得你说过,帝王也可以是一个好人。” “嗯。”阿娇点头,玄红色袍袖拂过桌案,归拢在身边,“有很多事情想做、不得不做,可是总有办法把伤害减轻到最小。” 刘彻想废后,于是把金屋藏娇的故事生生打碎,给千万年的文人留下“昔日芙蓉花,今作断根草”的嗟叹,给千万年的女人留下“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的震恐。而刘秀同样是想废后,却能让郭圣通去做王太后。——行为是一样的,但至少面上,不要做的这么难看。 “所以,你是在把陛下变成好人吗?”韩嫣凑近,笑颜如花。 阿娇无语地摇头。 回去的时候,帝后同乘车辇,刘彻半带醉意,轻声对阿娇慨叹:“我和你一辈子就这样,也是不错的。” 那天晚上皇帝依旧留宿椒房殿,就像他们当年在桂宫时那样,刘彻睡在里间,阿娇睡在外间。 他知道她是宁折不弯的人物,而他并不真的想把她逼到玉碎。或者一切的柔情和恋旧都是表面现象,深层次的政治原因不过是因为,两人在帝国的势力都盘踞太深,此刻内斗只会两败俱伤。争斗迟早会来的,但不是两人同庆胜利的现在。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听侍女说外头下雨了,昨夜春花落了满地。阿娇推开窗子,旁边绿珠忽而轻呼了一声,阿娇黑披在白衣上,眼眸也是白山黑水一样的清澈分明,那一刻她呆住了。 卫子夫衣襟上满是落花,正站在庭院中,双目楚楚,哀静地看着她。 绿珠赶紧问守夜的小宫女:“卫夫人何时来的?” “站了一夜了,也不许我们通报,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 阿娇远远看着卫子夫,蹙眉。卫子夫看着阿娇,眼中无限的波澜情意,渐渐涌动成两颗晶莹的、珍珠似的泪。 这样如花似的美人,仿佛一夜就憔悴了,肌骨消瘦、弱不胜衣。她的嘴唇是枯萎的花瓣,眼睛是水润的黑珍珠,无数的泪纷纷落下来,卫子夫无声无息地哭着,嘴唇轻轻颤抖,仿佛有千万句言语欲诉难言。 幽恨无限,谁人能省? 为什么人走到最后,就一定会忘记初衷? 是,我的装裹华丽了,我的地位高贵了,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荣华有了富贵。可我不会忘记的,当年第一次被刘彻压在身下,我也一直在无声地、像现在这样地哭泣。 那时只是觉得,不管怎样,流的泪对方一定能数得见。 你何忍看我憔悴啊,竟永不再像从前那样伸出手、给我一点救赎和安慰。我曾被人宠爱过,我知道那种滋味,什么都抵不过。 所以我还是厚颜来了。 怎么会最后威胁到你的,是我。 卫子夫仰望着阿娇,无声地啜泣,淡淡衣裳楚楚腰,无言相对亦魂销。 阿娇走出去,卫子夫将脸贴在她手上,眼泪无声打湿了她的掌心。阿娇的神色也是瞬息万变的,然而最后她淡淡一笑:“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是,今天的星辰又不是昨夜的星辰了,你在这里,到底是为谁顶着风露站了一夜? 卫子夫听懂了,她泣道:“请皇后送奴婢出宫吧,我不能侍奉皇后,反而给您增添了许多烦恼。我的孩子就是皇后的孩子,一定会在皇后膝下承欢,稍尽我之心意。” “你这出戏,唱的是‘卫子夫自请出宫’啊。”阿娇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微微苦笑,“难怪汉武帝不能拒绝,我也不能拒绝呢。” 卫子夫温驯的双目感激又信任地看过来,阿娇叹口气:“放心,没人能动你。” 皇子降生之后,就连王太后也恢复了些许生气,一月后的某日她与平阳公主一起去合欢殿探望孙儿,正赶上阿娇和卫子夫一起从椒房殿过来。 “你这地方有点儿小。”从来不正眼看卫子夫的王太后难得神色和蔼,“依我说,你不如搬到昭阳殿去,反正那儿地方大又舒适,且还空着。” “臣妾怎敢……”卫子夫赶紧推辞。 “没事,住到那儿去吧。”阿娇一锤定音,“等你身子好了,依旧把宫务管起来,在昭阳殿也便宜。” “看我这媳妇,多么贤惠。”王太后笑着,低头逗弄小皇子,“哀家怎么听说,后宫里的人都议论,说小皇子长得像卫青?——这像什么话!” “母后。”刘彻下朝后带着霍去病来到这里,正巧听见这么一句话,“这话是朕说的,皇长子长得确实像卫青,这也没什么嘛,外甥多像舅!” 阿娇轻轻嗤笑了一声。 “阿娇,你笑什么?”刘彻敏锐地反问。 “没什么。”阿娇慢条斯理地说,“长得像卫青,是这孩子的福气——陛下就爱这样的相貌。” 这样的话语其实失之刻薄,可是由她这么清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说出来,刘彻只是好气又好笑:“胡说什么?这是朕的皇长子!朕宠他岂是因为别的?” 王太后瞅瞅刘彻,又瞅瞅阿娇,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朝中人说的也没错,卫子夫啊,出身是低了一点,不利于皇长子教养——哀家出个主意,让皇后收这孩子做养子不就得了?等同于是皇后的孩子。” 她这话一出,殿中其他几人都是脸色突变:这主意不能说不好,可是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霍去病看了他师父一眼,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王太后想想,自觉这主意不错:“卫夫人,你说如何?” 卫子夫张皇地四望,看了刘彻一眼,又看了平阳公主一眼,低头默默道:“这……皇子还太小……” 刘彻笑道:“据儿还这么小,母后您也别操心这事儿啦,他的教养问题自然有朕来管。” 王太后瞧着刘彻脸上的坚定之色,意识到皇帝心意已决,只得长长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儿自然由你做主!我也累了,今天先回长乐宫去。” “嗯,母后安歇。”刘彻微笑着,扶着王太后起身,忽而说了一句,“昨日那臣子朕已经处罚了,但他提到的问题也不能不解决——朕今日已在朝上下令,让内外命妇都来朝拜卫夫人,确立她在后宫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惊雷一般,平阳公主都骇了一跳,王太后失声道:“皇帝,你怎么能!你将皇后置于何地?” “皇后与朕并列,同掌朝廷大事。子夫在后宫掌管内廷,接受内外命妇朝拜,这又有什么不妥?”刘彻状似满不在乎地笑着,“不如此,如何确立她的威信啊?” 霍去病目不转睛看着阿娇,见她嘴角讥讽地一撇,立刻明白了她想说的话:陛下想确立的不是卫子夫的威信,而是卫青的威信吧! 王太后气得抖:“你这是什么歪理?哀家从未听过这种言论!” “母后也不必生气。”阿娇整了整衣袖,漫不经心地说,“既然陛下这么说,那从明日起,我与陛下一同上朝吧。——总不能光领内库金银,不为国家做事不是?”

137将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了让卫青能在军队中站稳脚跟、掌握大权,刘彻做出让步,令阿娇与他共同上朝。 在文武百官的恭候中,刘彻与阿娇身着玄黑衣裾,一前一后地步入朝堂,官员们纷纷直起身来悄悄盯着阿娇看,低下头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刘彻在正中坐下,阿娇在他身旁附设一宝座,内监高唱“上朝——”,群臣面面相觑,韩安国咳嗽一声硬着头皮出列禀报事宜,阿娇默然端坐,微笑不语。一直到朝会结束,她也没有说一句话,然而大臣们也没有表任何反对的言辞。 毕竟,窦太后也是曾经临朝执政的。 后宫可就不是这样沉默僵滞的寂静妥协了。 先来闹事的是刘彻的姐妹们。平阳长公主第一个来未央宫向刘彻抱怨:“陛下,不是姐姐有怨言,但你这道内外命妇朝觐的命令一下,姐姐我不是也要来跪这个卫子夫了吗?” 刘彻眉头一皱:“卫子夫身为皇长子之母,手中掌管着内廷诸事,等同于代皇后,内外命妇拜见她也未尝不可吧?” “我只听说过皇后,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代皇后!”平阳公主脱口反驳,烦恼地叹气,“再怎么说,卫子夫她们全家也毕竟曾是我府上的奴婢呀,你让我去跪她,以后姐姐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刘彻不悦道:“以后卫家只有越来越显贵,姐姐,奴婢之说,再也休提。” “好好好。”平阳公主无奈,“姐姐还能不听你的吗?——但阿彻,不光是我不满,全京城的贵女命妇们都不满呢,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卫子夫没那个命格名分,你非要她担着这荣耀,对她而言,是祸非福呀!” 刘彻抿紧了嘴角,神色更是不快,平阳公主明知他下死力要提拔卫青,谁说也听不进,也只得转换面色,命人奏乐摆歌舞上来。正在这时,李妍带着一众侍女进殿来给他们上点心,平阳公主见白玉托盘里小小鹅黄色绿豆糕,又有点着胭脂的豆沙馒头,一壶热气蒸腾的碧绿茶水,不禁胃口大开。再看时,刘彻也正吃得香甜,平阳公主端详着李妍娇媚飞扬的面容,柔声笑道:“你现在在哪个宫?” 李妍行礼笑道:“奴婢仍在椒房殿服侍皇后娘娘。” “今天是皇后让你来的么?” 李妍觉得平阳长公主话语里别有深意,然而一时也不能分辨,只得低头婉声答道:“是。” 刘彻看着她暧昧地笑说:“朕看你是越长越好了,怎么,椒房殿的水土特别养人?” 李妍飞红了脸,含笑嗔道:“一般儿是后宫,怎么会有哪里养人、哪里不养人的说法?” “哦,对。”刘彻作恍然大悟状,“只是人与人有分别,地方哪里有分别呢,对吧?” 平阳公主告辞出来,指着车驾问:“这是谁的车?” 宫女答道:“回长公主,这是皇后娘娘派来送李妍姑娘的车子。” “她一个小小宫女,从椒房殿到未央宫还要人送?”平阳公主失笑,神色欢喜,对贴身侍女笑道,“李妍这是要出息了啊!皇后好眼光、好手段——我倒要看看,卫子夫还能笑到几时?” 就在隆虑公主、诸邑公主、新安公主等各位姑奶奶们一一进宫烦刘彻的时候,卫青也找到了霍去病。 “这一阵子你别在羽林军打混了,跟着我去北营吧。” “为什么?”霍去病蹙眉,“我正在试验一种新的战术,暂时走不开。” “羽林军里全是韩嫣的故旧属下,根本就是皇后的势力范围,你不能再待在哪里。”虽然新近封了侯,姐姐又生下皇长子、如此风光,卫青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霍去病抬睫看了卫青一眼,失笑:“舅舅,我根本就是在椒房殿长大的,你现在跟我说不能待在皇后身边?” “此一时,彼一时。”卫青轻轻叹了口气,温润儒雅的脸上流露出焦虑,“你姨母有了皇子据,现在又掌管着后宫大权,荫及父兄,卫家满门显贵——陛下这是在把卫家架在火上烤呀!你想想,陈家都没有过的待遇,卫家何德何能享有?若是一着不慎,只怕就是满门俱灭!” 霍去病寒星般的眸子带上一丝不驯之意:“这分明是陛下的举措,又怎么和疏远皇后扯上了关系?” “去病。”卫青表情苦涩,“我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骑奴,你姨母不过是位歌女,我们整个卫家都是平阳长公主的奴婢。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我们完全依凭陛下而生存,不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皇后威胁到了陛下的权力,所以在帝后的争斗中,我们就必须坚决地站在陛□边,抢先和皇后划清界限?”霍去病一口气说完,闭上眼睛又猝然睁开,“但舅舅,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卫家曾是馆陶长公主府的人,这历史一辈子也改不了,我们不能与皇后为敌!” 卫青提高了声音:“我没说与皇后为敌!——我们配么?但我和你,只能一辈子忠于陛下。” “不。”霍去病嘴角微挑,他是这样天纵奇才的美少年,就算深陷朝堂争斗、内宫党争中,也和谨慎小心的卫青截然不同。 “舅舅,你忠于陛下,那是没错的。可我只能忠于皇后。”霍去病微微仰头,神色一瞬间竟然是虔诚的,像是雄鹰被人驯养,“我一辈子是她的人。” 卫青微微心惊。 “你说什么?”这一刻的椒房殿也并不平静,阿娇拿起手下传来的密报仔细阅读,错愕地反问,“匈奴的单于给我传信?” “是的。”李息低声说,“匈奴大单于是说,如果您有意与他联手的话,他愿意扶皇长子据为皇帝,尊您为皇太后,保您掌管朝中大权。” “他想干掉皇帝?”阿娇细细看过,噗哧一笑,“他这个想法倒不错——只是可惜了,我不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物。” 桑弘羊在一旁笑道:“别说,利之一字虽然可贵,毕竟家国大义是有的。要是老师您真的选了匈奴,学生我还要犹豫一下呢。” “犹豫之后又如何?” “自然是您去哪里,我们去哪里!”桑弘羊狡猾地一笑。 阿娇微微摇头:“不管怎么说,匈奴人给我的这封信总比当年给吕后的信要客气多了。这么看来,我大汉与匈奴开战之期不远——来人,给我把韩嫣叫来。” 几人知道她要和心腹韩嫣说些战略上的要事,识趣地分别告退。李息是窦太后留给阿娇的老臣,桑弘羊是太学中科学班上跟着阿娇学习过的士子,杨载是笃信黄老学说、恩科出身的新臣,几人出身不同,连走路都各走各的。 匈奴人进攻渔阳、上谷,攻势汹汹,在这种情况下,刘彻决定舍弃渔阳,派卫青直接进攻河南,收复河套地区,这一战略部署极其隐秘,从大局上来看是险中求胜,预先取之必先与之,然而从个人上来看,就是舍弃他人功业成就卫青声名了。 但再隐秘的战略部署,也不可能瞒过阿娇。 “不行,我不同意。”宣室殿内仅有帝后二人,所有宫女内侍都被赶了出去,阿娇背对着巨大的地图,冷视刘彻。 “这是军事上的事情,你们女人不懂。”刘彻不耐烦地说。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已经让韩安国、李广去守渔阳了,没必要再派韩嫣去。”阿娇坚决维护属下权益,“你让卫青去收复河套平原,这一战略是正确的,但我要韩嫣和他一起。能拿到多少地盘,各凭本事。” 刘彻愤怒:“上次的战争已经充分说明了,分兵之策不可行!军队中必须要有一个统帅,有且只有一个!他必须至高无上、令行禁止,甚至连君王的命令都可以不听!” “那个人只能是卫青?”阿娇的话语仿佛薄冰,冷而且脆。 “你为什么不懂?”刘彻眉心掀起,“只有卫青彻底地、完全地忠于朕,只有他能让朕感到放心。这一仗必须交给他来打,他也一定能胜利。” 阿娇在无声地讥讽地冷笑:“韩嫣也可以胜。” “你明知道韩嫣资质有限。”刘彻犀利地说,“与其说胜的是他,不如说胜的是你!你为他铺平所有的路,几乎要手把手指挥他怎么打——你以为朕不知道?” “就好像你没有为卫青铺路似的。”阿娇冷冷说,“别忘了,军备钱粮在我手里,这一次你送给卫青的大胜,我必须让韩嫣也拿到一部分。” 话说到这份上了,刘彻只得让步,主要是他也不得不让,这件事情阿娇不看破也就罢了,一旦看破,稍微透露出一点风声出去,立刻就能激起物议。 凭什么不让上次大胜的韩嫣出战?民心所向,凭什么? 刘彻低沉地说:“朕没有‘送’给卫青大胜,这是一次致命的冒险。” “有我在,这场战役就是可以预见的胜利,它不是冒险。”阿娇断然说。 “好吧,韩嫣与卫青各自领兵,前往河套平原收复朔方。”刘彻叹了口气,妥协了。然而最后他还是加上一句,“韩嫣及不上卫青,阿娇,能撑过现在,你不能撑一辈子。真要和朕打擂台,你还得再去找个将才:记得,要比卫青更优秀的。” “放心。”阿娇高傲地说,“放心,我会找到的。”

138晋封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匈奴大帐内,伊稚斜手捧宝刀细看,鹰一样的双目寒光凛冽:“你,站起来!” 汉军俘虏站起,伊稚斜骤然一刀劈下!俘虏慌忙格挡,两刀相击,伊稚斜手中的宝刀呛一声巨响,乍然崩断。卫士们大叫着冲了上来,恶狠狠将俘虏压了下去。伊稚斜看着断裂的宝刀,叹了口气,对身旁的都尉说:“汉人怎么能造出这么好的武器?这样锋利的刀,甚至连月氏也造不出来!” “是不是汉朝的铁匠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都尉粗声回答。 “大概是吧。汉朝人多,聪明人也多,听说他们国内正在用牛耕田,又出了新的农具,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伊稚斜喃喃,“这些还不可怕,可怕的是汉朝军队的强大和他们皇帝出战的决心……来人!来人!” 卫兵跑了进来,伊稚斜问道:“渔阳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 “渔阳已被攻破!”匈奴兵大声答,伊稚斜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另一位哨兵直冲进来:“大单于,大单于!楼烦王和白羊王派人求救,说汉朝军队袭击了他们的领地!” 伊稚斜脸色大变,叫来楼烦王的使者细问,被太阳晒成古铜的脸上也显露出苍白的神气来:“不可能!——汉朝军队拿走了河套!” “河南大捷——” “河南大捷——” 这一天,这样的声音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深宫中的帝后自然是最先知道的人,刘彻狂喜,大笑道:“卫青先攻击了匈奴高阙地区,斩首二千三百级,缴获了他们的全部战车,而后又西定河南,斩首三千零一十七级!” “陛下,韩嫣也斩首一千三百级。”霍去病连声音里都带着阳光的味道,少年清脆的嗓音那么清朗朗地在未央宫响起。 “哦,是,韩嫣也胜了,自然。”刘彻淡淡一点头,“朕听说,韩嫣与卫青不合,中途带着自己的人马对楼烦王穷追不舍,跟掉了大部队,没有去白羊王的封地,不然还可以杀敌更多。” “战争本来就是有风险的,韩嫣是把楼烦王跟掉了,所以如今朝中才会指责他擅自分兵。”霍去病冷静地说,“但若他能带回楼烦王的头颅,那岂不是大功一件?” “你倒是向着韩嫣,不向着你舅舅?”刘彻开玩笑说道。 “我只讲一个‘理’字。”霍去病笑笑,“此外,陛下的诏书太长了,自古以来,军令最简,您只需在诏书中写明赏罚,至于具体的斩获数额都不必再写,士兵们也听不懂。行军打仗,令行禁止最是重要,具体的战略战术将军自己懂得就行。” 他这番话出来,旁边的心腹臣子都愣住了,偷偷打量着这个骄傲过分、英俊过分的少年。 “好好。”刘彻笑了,“以后你霍去病打了胜仗,朕给你的诏书只写一个字:奖!” 霍去病也是笑,行礼告退。 旁边主父偃先开口笑道:“真是少年英雄啊!” “他剑术最好,说一句万人敌也不为过。”刘彻的笑容中有着自得,也有着落寞,“不过平时也不讲规矩,朕和皇后到底太娇宠他了。” “娇宠可以把孩子宠得性子软弱,但也可能宠得更强,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不畏强权。”主父偃缓缓说,明里暗里夸赞霍去病。 刘彻听了这话,如逢知音:“孩子,可不就是孩子?朕和皇后没有皇子,去病就如同我和她的亲生孩子一般,他要什么我们不给?甚至他自己还没有伸手要,朕和皇后就先考虑到了……” “朕以后若有太子,希望也就和霍去病一样吧。真诚、干脆、有力、天纵其才。”刘彻从口中吐出一个又一个溢美之词,听得臣子们目定口呆,不住互相交换目光。 “陛下,何不把皇长子过继给皇后抚养?”有臣子低声问,“这也算得两全其美呀。” 主父偃暗暗摇头:皇帝明显希望和皇后有个孩子,这是出于对皇后的感情;然而从理智上来说,这个孩子是万万不能要,否则太子掌握在皇后手中,一旦发生宫变,皇帝如何自处! 果然,刘彻皱了皱眉:“此非尔等当置喙的,不要再提了。”见众人噤若寒蝉,他又笑着说,“朕记得去病刚来宫中的时候,皇后握着他的手教他画兰花,他把柔软的兰花叶子画得直指空中;皇后又教他弹琴,他在琴上乱拨一气,殿内像要打雷下雨了一样,当时皇后就说,此子应当学剑。朕说,这样的孩子应该学兵法,他等同于是朕和皇后一起教出来的。” 旁边人都赔笑,临走的时候,主父偃轻轻说了一句:“——锋利的刀剑,如果磨得太快,有时反而并非福气,过刚易折呀。” 刘彻盯着未央宫外湛蓝的天空,怔怔想了许久。 他是一定要保霍去病荣华富贵的,他对这孩子的喜爱发自内心、自然而然。一方面就像是刘彻自己说的,霍去病像是他和阿娇最尊贵最出色的皇子,不应该埋没于尘埃;另一方面也是,霍去病就像是另一个刘彻。 走上另一条道路的,通剑术、晓兵法、亲近阿娇,能做一切想做的事、干脆简单的刘彻。 然而这一刻的落寞也是胜利的、充满了欢悦的。卫青的大胜为刘彻带来了全面掌控兵权的契机,他以韩嫣受伤为由将其暂时搁在长安将养起来,赐封卫青为长平侯,卫氏一族,由此煊赫。 撩开湘竹帘子,椒房殿内永远有丝竹之声。然而除了这个之外,椒房殿是安静的,宫女们衣裾如云,垂手静默地走来走去,从不高声说话,唯恐惊动天人。幽幽的香气宁静地席卷过来,整个椒房殿如同一个封闭的梦境,里面有纸笔、有油画、有香茗、有佳酿、有美食、有珍宝、有歌舞、有佳人,然而这一切都仅用来奉养它的主人,绝不外传。 霍去病走过去微笑:“师父,你又在批奏折?”他凑过去看,“兹开启丝绸之路,以军队保皇商太平,民间商人亦可加入,将大汉丝绸、茶叶运往波斯、大食……” 阿娇笑笑,放下手中的笔。霍去病修长有力的手指按着她的肩膀,亲昵地贴近她的面颊,笑道:“师父,你只管赚钱,陛下只管花钱,这次将军民迁移朔方,兴建城池,一次就花了十亿钱呢!得多久才能赚回来?你吃亏了。” 阿娇道:“这事情本来也该做,无所谓。” “师父,什么时候派我去打匈奴?” “着什么急?你还小。”阿娇摸摸霍去病英俊的脸庞,“这就着急要去赶你舅舅了?” “什么啊。”霍去病不高兴,“我打听了,论到善用骑兵、如臂指使,韩嫣还是不如舅舅,下次再有大战,只怕他还是很难占到上风。可我不一样,舅舅的骑兵虽然快,我却可以比他更快,我想参战,去帮你。” “不着急。”霍去病依恋地贴着阿娇的手心,他年轻的皮肤如同缎子一般光滑,简直闪烁着青春的微光,阿娇觉得很是舒服,“我都不着急,你也不必多想。” “师父,您怪我舅舅和姨母吗?” “怪什么?”阿娇淡然反问。 “……富贵迷人眼。但他们也不是那样的人,就是卫家上下,做人奴婢做怕了……”霍去病难得的词不达意。 “韩嫣不是更富贵?”阿娇伸手,握住案上的梅花纹白瓷茶盏,“再过几年,他能做到丞相呢。” 霍去病试探性地和阿娇贴得更近,手轻轻挽住她纤腰,“陛下乾纲独断,他这个丞相做的意思不大。要我说,还是大将军更威风。” 阿娇笑了,露出颊边天生的梨涡:“——真聪明。” 是聪明。第二次汉匈战争很快到来,这一次,卫青攻击了匈奴的右贤王部族,端掉了大营,将匈奴拦腰截为两段,逐匈奴七百余里,从此以往,匈奴人再也不能对大汉的河南和京都构成威胁了。 由此,他再次被加官进爵,刘彻授予他大将军之位,捧金印紫绶,大汉所有军队俱由其统帅管辖。 而这一次,韩嫣也同样有功劳,他手下的卫士追上了溃逃的右贤王,将其首级带回了长安。——然而到了这份上,朝中大臣几乎都知道,他这次的功劳全然是皇后硬塞给他的。右贤王的首级,从根本上说是由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取回,赠给韩嫣而已。 韩嫣被封为太尉,可惜明眼人也都知道,他的从军生涯基本结束了。军事才华,他也只得这些,再强求不过索然无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迷蒙的雾气中,长橹一点,有扁舟自下游悠然驶来。卫青手提长剑,望着乌篷船发怔:这明明是宫中的御河,怎会有人敢在这里行船呢? 有婢女甜脆的笑声:“罢哟,主子,您能不能别打趣奴婢?”她一跺脚走出来,“这酒温好了,但您能不能不要一大早的就喝上?” 白衣广袖的人自船舱内翩翩走出,她的眸子如同沉黑的古井一般,波澜不兴,然而同时也是美丽的,美丽到教人不敢直视。河水的波光干净而柔和,映照出水中的伊人如同明月光一般无法亲近。 原来是她。是,这宫里除了皇后,还有谁敢行事如此出格。 “是仲卿啊。”卫青还没打招呼,阿娇先看到他,平平常常道,“我这里准备了清粥小菜,要不要上来吃一点?” 看着她从未改变的容颜,卫青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滚滚地烫过了,他手中长剑一点,整个人掠上了乌篷船。方才温酒的美貌小丫鬟轻呼一声,跑进船舱躲了起来。 两个人在船上也不说话,慢慢一杯一杯喝酒,那酒味道极淡,淡得如同水一样,但是熨帖的舒服,只在余味里有一点辛辣,辣过之后又凡上来一点香,那香气余韵无穷,教人喝个不住。 喝过十几杯,卫青低声问:“娘娘今日打算往何处?” “我去看看刘陵。”阿娇道,“她父亲、哥哥都被陛下处决了,现在一个人住在汤泉宫里,也很是可怜。” “这案子是主父偃办的吧。”卫青微微苦笑,“主父偃也被诛灭了九族,陛下他……” 他真狠啊,无数次,卫青看着他,只觉得后怕和畏惧。 “你怎么没陪他?”阿娇饶有兴趣地问,“你才从前线回来,应该要在未央宫住上一阵子啊。” 明知道对方没有打趣的意思,卫青的脸还是红了:“……李夫人在陪陛下。” 阿娇点头:“李妍?……她是得宠的。” “皇后娘娘捧谁,谁就得宠。”卫青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有点后悔。 “子夫跟你抱怨了?”阿娇还是笑,漂浮无定的单薄的笑意,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总给人一种微带讽刺的感觉。其实怎么会呢,她是最宽恕的人。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 “……有一点。”卫青含糊地说,“自从李夫人得宠,不,自从我得封大将军,陛下从未去过昭阳殿。姐姐提醒我说,陛下极为宠爱去病,可能会启用他。” 阿娇慢慢喝下一杯酒,微笑:“你呢?你有不甘么?人到最得意,接着来的就是平淡寂寞了。” 大概是酒喝多了吧,卫青失笑,怔怔摇头:“怎么会?卫家的富贵荣华,不是假的。” “曾经富贵快活过,那也算好了。”阿娇轻喃。 “其实卫家上下,还有奴才本人,最感激的都是娘娘您。”卫青忽而抬头,双目清正如水,不偏不倚对上阿娇的黑眸子,“若不是您提拔,我卫青不过是一介骑奴,烂在泥里!” 阿娇一怔:到现在能说出这种话,卫青是难得的。 “您是我卫家的大恩人,永远是。”卫青恳切地一字字说,“我们做了错事……” “不关你们的事。”阿娇打断他,“与你们无关。” 这是帝后之间的小小过招,真的与任何卒子无关。第一次的争夺对象,是卫家;而第二次的争夺对象又会是谁? 霍去病么? 139依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汤泉宫里的桃花比别处谢得晚,阿娇进去的时候,刘陵正靠在温泉的池壁上,安静数着水面上的落花。这里连风都是静止的温煦的,偶尔有翠鸟轻鸣一声,也像是旧日影像的回响。 “陈娇,你来了。”刘陵直起身子,贴身的白色中衣被水浸湿了,半透明地贴在肉上,显出窈窕曲线。也只有现在的刘陵会叫她“陈娇”,连名带姓的,仿佛对待一个女同学。 阿娇瞥了一眼她胸前两点若隐若现的嫣红,立刻偏开了脸——真是瞎眼啊……刘陵,你不过是被关了一阵,怎么就患上暴露癖了? “昨天你侍女来了一趟,带来很多珍宝,以及我父王去世的消息……”刘陵轻叹口气,慵懒妩媚地说,“你今天来,是怕我寻短见么?其实没这个必要,死了以后也总会在底下见面的,我现在辗转反侧,求的就是这个呢!” “我来见你,只是因为想见见你而已。”阿娇就近坐了下来,看着热水蒸腾中的美人桃花面,“你为什么总是要想那么多?” “你为什么总是想得那么少?”刘陵撩了一把水,嗔怒着恶狠狠向阿娇甩过去,阿娇略微抬袖,这一阵水雾理所当然被挡了下来。她不管不顾,又撩起一捧水,“你怎么什么也不要?——简直就跟窦太后似的,把权力牢牢握在手心里,就为了自个儿的一点安心,旁的什么也不求!” 阿娇微笑着没有说话:见刘陵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她自然是很有点高兴。她是想要刘陵活着的,否则也不会费功夫把刘陵从冷宫转移到适合将养的汤泉宫。 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因为喜欢。反正到了如今,能让她觉得高兴的人和事,早已不太多。 “如今宫中有几位皇子了?”刘陵冷不丁问。 阿娇算了算:“四位。” “包括卫子夫生的刘据?” “自然。除了他们,还有一个怀在李妍肚子里。” 刘陵从水里站起来,j□j的足在地毯上踏出一条湿迹,她把身上的中衣剥下来,露出雪白一线脊背,随即裹上一件外袍。“你真就打算如此?难道从来没有计划过,要收养一个皇子以后备用?” “备用?” “扶起来做太子呀。”刘陵歪着头笑了笑,“难不成你真打算让卫家的刘据登临大宝?卫青都做了大将军,卫子夫的儿子离太子之位也不远了!” “呵,卫家的刘据,你说话倒是胆大。”阿娇淡淡说,“我只好奇一点:和你说了半天话,你怎么一句也没提到过刘彻?” 刘陵的脸色乍然沉了一下。她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冷漠遥远的口吻说:“对这个人,我只当他是死了。我的刘彻是已经死了的,现在外面活着的那个,是另一个人,和死掉的那个全无干系——虽然他们长着一样的脸。” 阿娇目不转睛看着刘陵娇美的脸庞,眼神充满兴味。 刘陵冷笑了一声:“也不知你是什么心思,自从我被扔到冷宫,你反倒对我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兴趣似的。” 阿娇看着她只是笑,那种眼神分明是透过她在看旁人,刘陵心上不舒服起来,咬着牙想讽刺皇后几句。阿娇略微怔了一下:“有人上山来了。” “谁?我这里常年没半个人的,”刘陵也是奇怪,“不要说人了,连鬼都没有。不比皇后娘娘的椒房殿,每日里进了外臣进内臣,好好一个皇后寝宫弄得车水马龙的!” 有马蹄声得得传了过来,来人跑马甚急,进殿后一阵风似的就卷了进来,阿娇站了起来,准确地说:“去病。” 来者正是英武俊美的霍去病,他脸上还带着运动过后健康的晕红,整个人跟一颗闪闪发亮的淡色珍珠似的,由里而外散发着光泽。一看见阿娇他的眼睛就亮了,露出发自内心的璀璨笑容:“师父,你果然在这里,绿珠没骗我!” 阿娇把手帕递给他:“擦擦汗,你从哪儿跑来的?” “我今天弄到了假,赶紧进宫去看你,结果你又不在。”霍去病一边擦汗一边说,眼睛始终不离他师父半分,“然后又从皇宫跑到汤泉宫来。” 阿娇算算时间:“这么快?又闹市纵马了?没踩着人吧?” “我怎么可能踩到人!”霍去病不屑,“闹市纵马又怎么了,也就我舅舅会嘀咕几句,有韩嫣的‘舍饥寒、逐金丸’在前头顶着,我怎么着也不算荒唐。” “这么急着寻我有什么事?”阿娇的脸板了一板,可是看霍去病的眼神是温和爱怜的,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师父看自己的爱徒一样。 “我日前在比武中获胜,已经被封为校尉了!”霍去病笑吟吟地说,“我就想问问师父,‘嫖姚’两个字,是您给取的吧?” 阿娇的嘴角挑了上去:“是我提的字,陛下看了也说不错,就用这个做了你的封号——” “谢谢你。”霍去病原本带着棱角的声音忽然放低放柔了,动听得如同一汪冷泉,“谢谢你,我很喜欢。” 阿娇怔了一怔,有些迷惘地说:“哦,那很好。”霍去病虽然不再笑了,可是一双眸子里却含着笑意,始终在凝视着阿娇,阿娇不知为何有点莫名其妙的窘迫,或许是因为刘陵在旁边阴险地冷笑的原因。她只得继续说道:“你喜欢就好。” “皇后。”刘陵的声音软腻地响起,“怎么不介绍一下,这是哪家的少年呀?” “你忘了?他是霍去病。”阿娇平常地说。 刘陵柔柔一笑:“我自然记得,可没想到跟在娘娘旁边的那孩子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现在有十五了吧?” “我十六了。”霍去病漠然说。 “原来已经十六了。”刘陵只是若有所思,始终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小了,也该考虑婚姻大事。阿娇姐姐,你在这年纪都已经出嫁了吧?” “记得是十五岁与陛下完婚。”阿娇依然不当一回事,并很快对这种拉家常的话语感到了厌烦,“刘陵,你换上衣服,我去旁边坐坐。” 阿娇起身去了汤泉宫的书房,霍去病立刻起步跟上,刘陵拉住了他:“别,霍小哥,你难道不想跟我说说话儿?” 霍去病极不喜欢刘陵,在十六岁的少年看来,刘陵这样的三十三岁女人已经算是个老太婆,可这个老太婆眼睛里总带着一种少女般的娇态,有时还吃吃地笑起来,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是冷淡地说:“我与娘娘并没有什么闲言可说。” “你的话都说给阿娇姐姐听了?”刘陵掩口而笑,一双眸子瞟过来风情万种的一眼。 霍去病皱眉:“你明明比我师父大,叫什么姐姐。” 刘陵柔声说:“可她永远都是陛下的正妻啊,我叫她一声姐姐也没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霍去病不耐烦。 刘陵目不转睛地盯着霍去病,眼中带着一种谁也说不出来有多么奇怪的温柔笑意,她笑道:“你喜欢她。” 这话恍如电驰雷掣一般,霍去病骤然变色,一双桃花瓣形状的星眸也睁大了,震愕地看着刘陵。 “你喜欢她,看到她你的眼睛就在笑。你一直在找她,就跟找你的命一样。”刘陵的语气像是一个巫婆,一字字笃定地数说着命理谶言,“你爱她,不是爱师父的那种爱,不是爱母亲的那种爱——你想和她睡觉,你想让她一辈子是你的人,或者你一辈子是她的人也可以。” 这话实在太过超出霍去病的思想范围,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惊骇,目瞪口呆地看着刘陵。 他只晓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或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从不知道可以是这样的,阿娇不是皇后、师父,不是高贵、智慧、力与美的化身,仅仅是一个女人;而他霍去病,正正好是一个男人。 而他和她,是可以被搭配进种种情思绮闻里去的。 是。他看见阿娇就喜欢,特别想让她笑,哪怕只是淡淡一笑。可惜在她面前,他连句笑话都不敢说,想让她笑起来,只能自己先笑得灿烂无比。 其实在旁人面前,他才不会整天笑,成什么样子。 对上霍去病震惊中带着恍然的眼睛,刘陵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摔倒在地上。她脸上原本带着一种死气,她本打算今日就向阿娇嘱托身后之事,请求她在自己死后,以翁主之礼葬在刘家的坟墓里,而不是作为妃嫔随葬在刘彻身旁。 可她今日发现,活着还是很美好的,至少她可以看到霍去病震惊的脸,日后也可以看到阿娇震惊的脸,卫子夫骇然的脸,甚至刘彻不敢相信的脸…… 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愉快。 “你想不想和她睡觉,嗯?”刘陵挑逗地说,笑意暧昧,“你见过她不穿衣服是什么样子没有?” 霍去病语无伦次:“我……不是,我……见过。在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吧,有一次闯到她洗澡的地方,看见她从水中站起来……” “你还记得?”刘陵几乎又要笑了,霍去病漂亮的脸渐渐涨红,默然不语。 怎么会不记得,他甚至还记得她胸脯的柔软馨香,比母亲的怀抱更让人迷恋——谁说小孩不势力呢,他们就是更喜欢漂亮的、年轻的美人。 从童年时的憧憬和本能吸引,到如今…… 刘陵在诱惑地说:“那么,你以后多来汤泉宫吧,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帮你实现,我给你出主意,给你指明路。” “首先,你要立下功绩,让她正视你:女人崇拜,男人被崇拜,才是恋爱的开始。” 140送别 第一百四十章 “师父,不要再来见刘陵了。”自汤泉宫返回的路上,霍去病说。 “怎么?”阿娇打马前行,耳边风声如啸,霍去病低缓语声却清晰响在耳畔,她不免赞赏地瞥了自家徒弟一眼,“你方才就心神不宁,她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霍去病结巴了一下,迅速转移话题,“她方才劝说我与淮南王的残余势力合作,一起推翻今上。” “她还在想这个?”阿娇皱眉,“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怎么也不算高明。你对陛下这么忠心。” 她清清淡淡一句话,就能在胸中掀起无数波澜:霍去病张口要否认,想想又不再说话,他和陛下感情是好,然而也是一种互相防备的好感,仅有的一点忠心在真正想要的东西面前一击即碎。他想起刘陵方才的话——“你要建功立业,你要让她属于你。她永远是刘彻的皇后,除非刘彻死。想想吕后吧,没了皇帝,一个太后可以活得多好。” 霍去病不答话,阿娇说道:“既然如此,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汤泉宫了。刘陵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 怎么会不大正常,她懂得的东西比正常人更多。霍去病苦笑,忽而问:“师父,您为什么对刘陵这么看重?” 因为她有真正阿娇的影子,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确实重复了阿娇的命运。梦昙版阿娇扬眉:“这自然有个起因,不过也只是小事而已,不必挂心。” 宫门远远在望,霍去病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学会弹琴的,你从何处学会剑法,你为什么总穿白色,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船,你弹那把司幽琴的时候在想什么……我都想知道。” 两人翻身下马,阿娇抚了一下霍去病的鬓发,含笑道:“你这孩子,这些陈年旧事,也只有你会感兴趣。”霍去病的眼睛骤然闪亮,两旁的侍卫跪下,有仆人迎上来将马牵去马厩,阿娇手里玩着马鞭,“这些老故事你既然有听的兴趣,我又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不过要过阵子再说。” 霍去病露齿而笑:“过多久?” “嗯……”阿娇想了想,“到你成家的时候吧——不是有句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不到一定时候,老人们的经历在你们年轻人只是笑谈。” 霍去病气个倒仰:“谁是老人?”阿娇笑而不语,霍去病忿忿地说,“我这辈子不成亲!” 他本以为阿娇要呵斥他,谁知阿娇只是“哦”了一声,“不成亲就不成亲吧。” 霍去病蹙额偏头看她,阿娇淡然说:“很奇怪么。我费那么大功夫教你弹琴,你学到一半不学了,我不也没说什么。” “那你对我有什么希望?”霍去病不确定地问,“驱逐匈奴?” “驱逐匈奴算什么大事,值得我去期望。”阿娇失笑,“傻孩子,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一步步走上石阶,天上的白云在不停变幻,“椒房殿”三个大字扑面而来。温暖芳香的椒房殿、安宁静谧的椒房殿,奢华神秘的椒房殿,它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封闭的宫室里有一整个世界,有瓷器,有香料,有拓枝舞,有纸醉金迷;有宝剑,有白纸,有望远镜,有苦无对手的寂寞。 霍去病觉得可以在这里度过一生。 回宫后事情就来了,数次大战加上边荒开城,朝廷很快就没钱了,阿娇手中的国家机器迅速运作,操纵农、工、商编织出新的金钱网,她又要减轻赋税、废除苛刻刑法、开启民智、通达道路、鼓励生育,就算惯于放权,她还是大大削减了歌舞宴饮的时间。 在后世的记载里,那是当之无愧的黄金盛世。一方面,新的农耕方法、丝绸之路的流通日以继夜创造着巨额财富;另一方面,投入战争的数百万军队也在不停消耗着国家积累的钱财。 创造和杀伐,确实可以并存,并互相刺激、互相促进。 “皇后娘娘,如今全天下都在传诵您的圣明贤达呢。”卫子夫扶着阿娇的手,一步步登上宫墙城头,柔声笑语。 那一天正逢年节,按照帝后的意思,京城金吾不禁,灯火通明,同庆今年收复河套。从城头往下看,处处火树银花,宝珠流光,宫墙里的殿堂被灯火映出巨大的影子,憧憧地晃来晃去。在光明中人人都有一种自内而发的喜气洋洋,高头大马拉着王孙贵族的香车,有行人偶然探进头去,香气扑在衣袖上久久不散,酒楼里酒香四溢,人语欢笑声不绝于耳。 阿娇在城头坐下来,旁边坐着刘彻,刘彻身旁侍立着笑语盈盈的李妍。 李妍一晃头,耳朵上缀着的两颗明珠就闪闪发亮,她笑着说:“卫娘娘说的是,谁不知道皇后是最贤明、最有能力的。” “是,我是能干。”阿娇承认,大言不惭的样子,可是又说,“可是在椒房殿里四处一看,不要说一书一画,就连一株草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就是有意思也不大了。” 妃嫔们被她这话逗得娇笑不住,阿娇就是这点可爱,她会逗女孩子笑,也能让她们害怕,实在教人不能不爱她。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好处,她最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无论手里过的是不是干涉几十万人生计性命的军政大事,她轻描淡写、毫不费力。 可是刘彻怀疑她话中别有用意,他凑到她耳边:“你说这个,是嫌朕没养活你?” 阿娇无视了他:这还需要问吗?必须没有。 城头上的帝后垂毓端坐,妃嫔悄声低语,军士静默肃立,细细的喜乐慢慢奏响。因为太富贵了,太繁华了,满世界的人都身着礼服、盛装打扮,来来去去的全是珠宝金玉,看着跟一个大戏台子似的,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根本这个宫廷也像一个大戏台子,精心设计的金玉富贵、满堂华彩,掩盖不住底下情感的荒凉冷落。 在这种时候,特别需要一个真实的人。只要是真的,就是美的,哪怕他并不真正懂得一切,不够有力—— 在城头上坐了片刻,向百姓致意,接着便要去未央宫中与群臣饮宴,霍去病身为嫖姚校尉原本侍立一旁,这时候抢先一步来扶阿娇。他的手心是滚热的,只有年轻人才有这样充满生命力的热度。阿娇的手搭在他手心里,一瞬间忽而感到舒服的熨帖。 这是她喜欢的、愿意亲近的人。 而霍去病无声地攥紧了阿娇纤细冰冷的手指,在她目光移过来的前一刻又放开,依旧是恭谨的、客气的、子侄一样的礼节性动作。 年关翻过去,很快到了春草长出的时候,此时匈奴人的马匹缺乏补给,通常会入关烧杀抢掠。这次帝后终于允许嫖姚校尉霍去病随卫青大军出征。 霍去病进椒房殿的时候,卫青正跪在地上向皇后允诺:“臣定保去病平安!” “不必如此,打仗哪有不受伤流血的。”皇后貌似好说话的态度让卫青松了口气,可是下一秒他就听见:“不过记得,不要让他随便喝生水、吃来历不明的肉。” 卫青一瞬间僵硬:这算哪门子吩咐? 霍去病无奈:“师父,我已经是军中一员将领……” 阿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卫青明知道皇后对霍去病有多看重,就算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也不过如此,他深感压力重大,磕个头趁着皇后还没吩咐别的,立刻离开了椒房殿。 看着舅舅的背影离开,霍去病说:“师父,我就要动身上战场了,不知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何事?” “您放在妆台上的那张画,我想带走。” 那张图是很多年前的,梅花开在白雪中,霍去病扑在阿娇怀里,手中握着小木剑。阿娇垂目不笑,可是手势是柔和的,霍去病将脸整个埋在她柔软的胸前,女孩子似的漂亮小脸上满是笑意。她白衣比雪更出尘,而他两颊边坠着璎珞,看上去更像女孩子了。 那其实不是画,是照片。因为对霍去病解释不清来历,只好说是独家手法绘制的一幅画。 阿娇说:“这有什么,自己去取就是了。” 霍去病站在外面,并不肯掀帘子进阿娇的闺房。阿娇感受到了一点异样:儿子对母亲、徒弟对师父,都是光明无私不必避讳的,可是男人对女人大不一样,有时这点避讳反而更增进了神秘感,让人觉出若隐若现的渴望和实实在在的收敛。绣帘掀起,一缕幽香无声地浸出来,霍去病呼吸着,无声无息地静立等待。 阿娇把照片取出来给他,霍去病双手接过,先放在心口上贴一贴,星眸中有一种郑重敬慕的神气,接着才收进铠甲中的衣襟里——依旧是最贴近心的地方。 阿娇站在殿中,霍去病直跪下去,额头触到她的玉鞋:“师父,这次去病出战,必大胜而归,为你争气!” 阿娇扶起他,在这样的情景下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又带着送子出行的慈爱的惆怅:“你去吧,不要担忧,我总在这里!” 霍去病低低一笑,低头看着阿娇洁白的脸、沉黑的眸子,足足看了三四遍,才恋恋不舍地掉头而去。 走,走出了皇宫,走出了长安,一直来到边关,这里自然是另一种景色,人立马嘶,尘土飞扬,天空格外开阔些,讲起话来嗓门也大了。可他越走心里越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一辈子是走不出幽香宁静的椒房殿了。 他走之后,阿娇日子如常而过,和刘彻的关系倒好了很多,因着都担忧前方战事的关系。以前像是冷漠且有竞争关系的同事,现在倒有点像邻居,或者真有老夫老妻的感觉——一起讨论着自家的子侄。 到一天晚上,阿娇被侍女服侍着朦胧睡了,附近的披香殿还传来歌舞之声,她睡得并不安稳,到半夜的时候睁开眼睛,看见透亮的月光直照下来。去病穿一身白衣服,看上去英姿飒爽,月光淌在他的衣襟上,几乎变作淡蓝色——更显得神秘而雅致。 她带着去病划船,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流水声淙淙的,有人在对岸吹起长笛,笛声中梅花片片飘落了。去病依恋地拉着她,手心极为温暖,远处有沁人的梅花香幽幽不绝。 到阿娇惊醒的时候,才发现霍去病竟然入梦来——原来她还是担心,而且竟然担心到这个程度。 不过不怕,女子的感情,给男人不如给孩子,孩子是不会辜负母亲的。阿娇倚在枕头上,此时心中并没有不安或者诧异,反而微微笑了:这样的温柔慈悲的爱,不仅让受者感到安全,就连施予者,因为不求回报的关系也是安全的。 可是霍去病又怎么会让人失望,他的大捷不仅惊动了京城,惊动了大汉与匈奴,几乎连早已知道的阿娇也要为之而惊。 141冠军 第一百四十一章 “舅舅,这次我要领兵出战,你答应了陛下的,不可食言!”军帐中霍去病咄咄地向卫青道。 这些日子卫青早已被霍去病烦得头痛,这个外甥年纪小,但是剑术高,自保不成问题。但霍去病早被帝后娇宠坏了,在长安城里横行无忌的,卫青只怕把他控制狠了,他自己跑出去出事。 卫青沉吟又沉吟,霍去病觑着他的脸,又叫一声:“大将军?” 卫青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心头一软,说:“也罢,你自己挑八百士兵与你一起出去探探匈奴的情况,不许擅自挑衅!” 霍去病高兴得直接冲了出去,外面芳草连天,战马昂首嘶鸣。他叫上自己早已挑好的八百属下,纵马扬刀高声道:“走!我们去杀匈奴人!” 这一场奔袭持续了一整天,霍去病凭着他天生的战争直觉,和一往无前的勇气直冲到了匈奴的王廷博尔斯营地。士兵们并不知自己到了何处,问道:“校尉,这是哪儿?” 霍去病大笑道:“管他是哪儿,好不容易看到了匈奴人,还不赶紧去杀个痛快!” 他将阿娇铸造的长空剑自鞘中拔出,阳光在锋锐凌厉的剑身上反射出一点冷冷光芒,霍去病道:“今日我可算明白了何谓宝剑渴饮鲜血,儿郎们,只要是匈奴人,都给我杀了!愿意投降的,就绑了带回来!” “是!”八百士兵齐声应和,在主将那种几乎狂妄的自信下,没有人考虑过,若下方的匈奴人装备精良、早有准备该怎么办。他们只是跟着霍去病冲下去,一路砍到匈奴人的藩篱,除了跪倒的统统杀死——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只有胡无人,才能汉道昌。 在霍去病专注于自己人生中第一场荣耀的杀戮时,卫青领导的大军正在感受背叛和失败的滋味。匈奴人和汉人的混血儿李信背叛了卫青,投降匈奴,被匈奴人封为自次王,汉军的前锋部队全军覆没。 卫青和手下将军们在大帐中讨论着后续处理、如何向皇上呈报,也共同忧虑着下一步战况。士气已然受挫,这一仗到底要怎么打? 除了这些军务外,还有另一桩事情搅得他不能安枕:自从上次放霍去病出战以来,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这小子的消息了!听说他直直朝着西北方冲了过去,审问过他的亲信士兵,这次出战也没有明确的目标。 霍去病的这一切行为都太不符合卫青的行事准则,他几乎已断定这外甥在外头迷了路,说不定遭遇了什么不测…… 想着长安城中椒房殿娘娘那冷酷的脸色,卫青几乎都要求神拜佛了。 他按了按眉心:“这次李信投敌之事,我有识人不清的罪过……” 许多士兵突然一齐高喊起来:“嫖姚校尉回来了!嫖姚校尉得胜归来!” 卫青一喜,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举步向外迎去,而这时帐门掀开了,霍去病的铠甲上带着远方的冷意和血腥味,他的神气也是这样的冷,仿佛第一次饮血过后的宝刀。见到卫青后他咧嘴笑道:“大将军!嫖姚校尉霍去病回令!” 卫青吼道:“你跑哪儿去了?一点消息没有!” 霍去病将两颗头颅往地上一掷:“这是匈奴的籍若侯产,这是匈奴的国相……”那头颅跟葫芦似的,咕噜噜滚到将军们的脚边,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看着霍去病。士兵押了一个匈奴人上来,霍去病说:“这是匈奴单于的叔父罗姑比!” 有将军惊骇地问:“你从哪儿逮到他们的?” “外面还有两千零二十八名首级等着点验。”霍去病沉着地说,只有微笑时露出的小白牙透露出一丝得意,“我抄了匈奴的王廷博尔斯营地!” “好、好!”未央宫里,刘彻难以抑制地大笑出声,“去病之勇,足以冠绝三军!这次朕一定要给他封侯!” 阿娇美丽的脸庞藏在冕毓后,她若无其事一样地说:“不过是首捷而已,陛下何须这么激动。” “说的是,朕早就说去病是将才,他这才是第一次胜利!”刘彻兴奋地说,“后生可畏啊,下次就让他来做主将,他这次平了王廷,下次就踏平匈奴单于的大帐!” 对于阿娇的镇定,刘彻只觉得是理所当然,根本他这辈子就没见阿娇有任何大的情绪波动。两人上朝去,在群臣面前宣告这个消息,刘彻将霍去病封为冠军侯并享一千六百户封邑,阿娇也没什么特殊的表示。 然而当天下午,刘彻在未央宫都感到了气氛的异常,他问李妍:“这些宫女都在笑什么呢?” “今天呀皇后娘娘遍赏六宫,这些宫女们每人都领到了五两金子、两匹绢帛,平时过年都没有这样的礼,她们怎么能不高兴呢?”李妍捂嘴笑着,“就连妾都收到了礼物呢,是一顶极漂亮的玉冠,我数了一下,上面光东珠就有十八颗!” 看着李妍那收也收不住的笑容,刘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个皇后!这也太大方了吧?”他起身踱了两步,又失笑道,“原来她还知道高兴啊?这人真是,高兴了也不直说,一直忍着很有趣么?有什么好处不成?阿娇啊……” 阿娇,谁能让你发自内心地笑一笑?谁能让你真正的快活一天? 卫青和霍去病还未回到长安,前来拜访送礼的客人已经要踏平昭阳殿的门槛。想到皇后是霍去病的师父,也有人试探着上椒房殿送礼探访,大异平日的,宫人一一接待,客气回赠,允许他们踏上椒房殿尊贵的地板,有运气特别好的,还能得到皇后娘娘的亲自接见。 近些年,就连部分妃嫔也不大能见到皇后的面,皇后对霍去病显而易见的亲近和青睐无疑让新上任的冠军侯更加炙手可热。 就连馆陶大长公主进宫探望阿娇的时候,也提到了霍去病:“娘娘,这孩子也大了,如今又有了功勋,正是说媳妇的时候,我这里倒有一个好人选。” “有点早。”阿娇摇头,“您说的是陈家女儿?” “是啊,就是你侄女儿阿莹。”见阿娇还是想不起来,馆陶大长公主说,“就是你大哥的女儿嘛,也是我堂邑侯府的长孙女了,怎么说,不至于辱没了去病!” 阿娇说:“成婚晚一些为佳。” “成亲迟有什么好处?”长公主不悦,“你看看韩嫣,都多大的人了还是不娶妻,谁不知道他和陛下那点旧事!值得为这个不成家吗?我说啊,去病的婚事我想赶紧敲定,不然就被人抢先了!” 阿娇诧异地看母亲一眼:“陛下不会指婚。” “我说的哪里是陛下?”长公主说,“卫家人难道不着急?实话说,你是不关心这些,我早看明白了,卫长那个小妮子看中去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卫子夫不为她张罗才怪。” 霍去病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在长安城中掀起了最新的热潮,几乎所有有适龄女儿的贵族人家都瞄准了这个完美女婿,皇家、陈家、卫家、窦家、韩家、李家…… 霍去病银甲骏马,带着一队骑兵把罗姑比拖在后面游城一圈,全长安城都为这个又酷又俊的新任冠军侯沸腾了。帝后站在宫墙城头看,刘彻是自我代入,阿娇是吾家有子初长成,两人都满面笑意,比冷着脸的霍小哥本人还要满足愉悦。 庆功宴办得比前一次还要盛大,从宴会上退下来,醉醺醺的霍去病缀在皇后车驾后面就跟着跑。礼官拉住他:“冠军侯,不可惊扰皇后!” “不会惊扰的!”霍去病红着脸微微一笑,“我回家睡觉你也要拦我?” 偏偏皇帝身旁的近侍听见了,热心地高声指点:“冠军侯别走岔了路,皇上给您赐下的府邸在宫外哪!您家人已经来接啦!” “去!”霍去病恼得一挥袖,“我回椒房殿你敢阻拦?信不信皇后砍了你的头?” “谁砍谁的头?”刘彻也听见了,“去病,你闹腾什么?” 霍去病不吭声,刘彻教训他:“你和皇后毕竟不是亲母子,也该避讳一些。晚了别去椒房殿了,自己出宫歇息吧,明日再来。” 霍去病嘟囔着行礼告退,等到刘彻的车驾过去,他打发人出去告诉霍府下人自己不回去,仗着轻功好转身就又溜进了后宫。 以霍去病现在的武功,又兼着熟悉地形的便利,他竟然绕开层层守卫直接摸进了阿娇的寝殿。轻手轻脚掀开帘子,摸黑走到床边,霍去病在地毯上坐下来,静静看着阿娇的脸庞,她的秀致双眼,挺秀鼻梁,单薄嘴唇,皎洁肌肤……还有天生的小小梨涡,现在虽看不见,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却一下子给冰雪美人添上娇俏。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娇怜、娇宠、娇美…… 再怎样的冰霜凛冽,盖不住本色中的一点动人。 今夜的重重华灯、处处光彩、百般显赫荣贵,最后都归于平淡了,这样的月色本该是笙歌散后酒初醒的冷落,可霍去病只觉得心里温暖宁静。 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看着你在我面前安睡。 除了我,没有人敢爱你吧。所以我的勇气,是不是值得鼓励一下。霍去病无声地微笑,悄悄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抚摸阿娇搁在床边的纤手。 “做什么。”阿娇依旧闭着眼睛,淡淡问。 “我就知道师父你醒着。”霍去病悄声说,笑吟吟的,“你在等我来?” 这小子哪里来这么厚的脸皮。阿娇给他呛一下,索性睁眼坐了起来:“这次出战,受伤了吗?” “自然有伤,我身先士卒上阵杀敌。”霍去病只是笑。 “今天是不是忘记上药了。”阿娇算了一下他今天的行程,笃定地说。 “哎呀师父你真聪明。”霍去病立刻伸手解铠甲,“我说怎么总觉得身上痛……” 阿娇挑亮灯,晕红的烛光打在青年人漂亮干净的脊背上,霍去病转过身撩起衣襟,露出腹肌和肋下几处伤口,绷带已经旧了,要换新的。阿娇叫人把药、绷带等等呈上来。绿珠毫不大惊小怪,相当专业地送上全套东西。她本来要自己动手,对上霍去病巴巴的目光,嫣然一笑后掩门而去。 阿娇替霍去病拉开绷带,将伤药敷在他伤口上,霍去病嘶嘶吸气。她垂目专注于手上的动作,霍去病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睫毛打下的一点阴影,失神。 阿娇为他裹上新绷带:“过几日就好了,在这里连基本术法都不能用,否则……” 霍去病却完全有听没懂,他心猿意马,她的玉手轻轻擦过他腰侧,霍去病全身一抖,跟被电打了一样。 两个人完全沉默有点奇怪,霍去病一句话不讲,阿娇就随口道:“你姨妈想给你寻门亲事,你意见如何?” “好啊。”霍去病一口答应,阿娇都惊讶了,听见他说,“别的我不管,反正新娘子我定。” “你想娶哪家女儿?” “陈家。” 阿娇“唔”了一声,“陈家阿莹?” “不。”霍去病黑色的眸子被烛光映得闪闪发亮,他带笑说,“我想娶的是,陈家阿娇。” “我只想娶阿娇。” 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人是谁,他是勇冠三军的霍去病。 142少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烛花突然噼啪炸了一下,灯影晃动,这样的深夜里,整个椒房殿仿佛也跟着摇晃了一刻似的。庭外像是突然起了风,树叶哗哗地摇动起来,霍去病的眼神朦胧中薄带醉意,执着又热烈地望着阿娇。 阿娇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说什么?” “我想娶你啊,师父。”霍去病皮皮地笑着,因为把事情说得太理所当然,反而像是不正经的玩笑。 “伤口也包扎好了,回去睡觉吧。”阿娇不耐烦地挥挥手。 霍去病听话地往外走,军靴踏在织锦地毯上无声无息,他的心也像是陷下去了似的,又软又暖。眼看着要出去了,他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帐幔珠帘中黑发披肩、秀致绝伦的阿娇:“师父,你真好看。” 阿娇神色不悦,赶在她发话之前霍去病还添一句:“真的美极了,除了你,这世上就没有美人。” “啪”一声,有玉玦破空扔了过来,霍去病敏捷地闪开,笑着大步走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阿娇一看到他露出不悦之色:她的表情变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是霍去病却可以察觉细微不同。 他深谙迂回包抄的战术战法,取出两卷绢帛递给阿娇:“师父,这是匈奴雀儿湖那边的详细地图,这是我出门几个月的日志,详细记录了每天的气候变化。有没见过的动植物,我都详细描绘下来了,还抓了好几只鸟,您说的朱鹮我也带回来了,正养在我府邸里呢,其他比如老虎什么的不好带。” 阿娇说:“你是出去打仗的,哪里需要这么费心。” 她打开绢帛一看,霍去病端正的字迹铺陈开来,仿佛能看见他肃容记录的凝神样子—— “按照师父的历法,今天应该是公元前123年3月17日。今日有季风,风力3-4级,路旁森林里有白臀叶猴,师父应该喜欢,吩咐士兵抓一只。不幸下午被厨子烹食。” “今日3月21日。突降雨,不利行军,原地休整。取竹筒测量降雨量,约4omm。唉,师父这一套古怪的道理,也只有我能不厌其烦去弄明白,什么三角形的两条边长平方之和等于另一条边长的平方之类。师父,我太重要了对吧。” 那绢帛很长,记载内容详实丰富,每一天每一天,不厌其烦地说明时间、地点、气候、景观、周边生物、人文环境。她可以想象,他怎样在马背上争分夺秒地奋笔疾书,不顾士兵好奇的眼神,又怎样回去后一笔一画小心誊抄。 霍去病在旁边探头看,笑说:“在长城边上我还找到了公子扶苏墓,以后带你去看好不好?他的碑文我叫人描下来了,在这里。” 一个人用没用心,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对于阿娇这样的人来说,她已经经历了太多、也获得了太多,所以反而无欲无求。但有一样东西对人类来说是永不可磨灭的,那就是求知欲。陌生而遥远的汉朝,不要说天文、地理、人情、气候,哪怕是一株在后世灭绝的草,都能勾起人无穷探索之情。 阿娇温和而赞许地道:“谢谢你,你费心了。” 霍去病青春而明朗的声音也放低了,那么柔和又专注:“应该的——我为你做些事,本就是应该的,不要客气。” 阿娇当然是很有抵抗力的,像霍去病这样的青涩少年故作成熟的样子非但迷不倒她,反而教她笑了出来。霍去病略微尴尬,但立刻自我解嘲:“能逗你笑一笑也是好的。” 这就是少年人和成年人的不同,只有正当青春的孩子,他能有那个心力和勇气不计一切地付出,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计较,甚至根本没想过回报这回事,他都不求将来——他只要你现在的一个笑靥。 他不怕丢脸,不怕吃苦,不怕栽跟头,不怕浪费时间…… 只有少年人,能真正做到眼里只有你,没有整个世界。 因为霍去病说的朱鹮,两人用过早膳就去新建的冠军侯府看。新房子自然是好看的,何况又是内府出钱修建,看上去真是富丽堂皇,足足占了半条街。在门外霍去病就抱怨:“我要这么大的府邸做什么,空着浪费。” “可以让别人来住,比如亲兵,又或者门客。”阿娇指点。 “我不养门客。“霍去病断然说,“亲兵倒可以,门客对我来说没用处。” 侍女为阿娇掀开帘子,正要扶着她下马车,霍去病率先跳下去,将侍女隔开自己握住了阿娇的手。门口迎出来的女管家看愣了,想不明白这孤高的已婚美女是谁,只得迟疑地行下礼去:“奴婢拜见冠军侯。” “别瞎拜。”霍去病不耐烦道,“先给皇后娘娘磕头。” 女管家赶紧率领奴婢们跪倒,旁边的男家人也跪了一地,阿娇和霍去病看一眼上面冠军侯府的匾额,迈过门槛往里走,她说:“你对方才那奴婢有些不满。” “师父你看出来了。”霍去病皱皱眉头,“她们一行四个奴婢都是陛下赐出的宫女,我并不想要。” 阿娇明白了:这是刘彻送给霍去病的房里人。 霍去病在旁边漫不经心似的说:“过两天就把她们赶走。” “为何?”阿娇说,“只要你高兴,没这个必要。” “免得她们自以为得了陛下的旨意,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觊觎徒弟我了啊。”霍去病开玩笑地说,“渗得慌。” 阿娇轻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她实在不习惯和人过度亲密,哪怕那个人是霍去病。就算是徒弟,她也不打算搀和他的床笫之事的—— “师父。”在阆苑前他们停下脚步,霍去病恳求地叫她,“师父,在这里住两天好不好?” “宫中有些事务需要我处理。”阿娇的声音一向是这样的,清脆动听,缓慢而有力度,仿佛雪山上的冰水融化着自山涧流淌而下,冲击成发育文明的河流。然而她拒绝起人的时候,这种声音却比什么都让人听着寒冷。 “那些事什么时候都能做。”霍去病固执地说,“你在我这里住的时间,可是住一天,少一天。” 阆苑进去,就是书房和寝室。霍去病为她掀开帘子,阿娇果不其然先看书架上有哪些书,她抽出一本《列子》靠在窗前细看,白色的衣袂和白色的天光中,她沉黑的眼睛像有某种殊异力量,能把人吸入:“为什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霍去病的笑容已经很勉强了:“我说过,是因为想让您做我这里的女主人。就算不可以,在这里住几天也是好的。” 唉,少年人虽然热情如火,却也沉不住气。再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你昨天喝醉了,才会说出这种话。”阿娇的声音如同诗歌,轻缓、悠扬、毫无火气。只有神才会像她一样毫无波澜吧,让人的全部心思都冻结。 “师父,在你面前,我什么时候喝醉过?”霍去病依旧在笑着,可是声音已经失控地高起来,“我要随时保持清醒,这样有一支箭飞过来,我可以扑过去为你挡住!” 阿娇的神情依旧是镇定的,她不疾不徐地说:“你说的这种情况,并不可能发生。” 霍去病两只手撑在书架上,他咬着牙说:“师父,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有多么高兴,做梦都笑出声来;现在我又多不好受……你说奇怪不奇怪,你说一句话,我一下子上了天堂,又一下子掉下地狱。” 阿娇微微动容,她把手中的书放在书架上,凝视着霍去病仿佛在思考什么,低声道:“你过来。” 霍去病抿唇走过去,因为紧张右手都在颤抖。阿娇看着他细腻到发光的皮肤,桃花瓣形状的星眸,单薄嘴唇,漂亮下颌……她看了很久。 他和谢琛,是一个人吗? 在建康城打马而过的谢家小郎,在昆仑山上静默地掉头而去的谢家阿琛,最后生离死别、陈棺古寺的谢家公子…… 很难想象。但她爱他,她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希望他幸福快乐、自由矫健,希望他出众,希望他优秀,不愿他经历一点挫折苦痛。所有父母能给孩子的爱,她都能给。 “你还是个孩子。”阿娇低低说,霍去病正要张口反驳,就听见她继续说,“你的要求,我没什么不能答应的,但你也要知道,这种念头只是一时误会,它很快就会过去。我希望你现在不要为了它而痛苦,以后也不要因为它而羞愧,不要把它当一回事,放在脑后即可。” 阿娇的排场非比寻常,很快的,宫里就有人把她的衣服、熏香、茶叶、古琴、餐具杯盘、钗环首饰等等一系列东西运了出来,甚至连地毯都布置妥当了,还跟过来四名侍女贴身服侍她起居。 霍去病本来在为了阿娇最后几句话不高兴,这时候见人来人往,倒也很有兴致地指挥人搁东西。阆苑里主建筑是一栋小楼,他将阿娇安置在东边房间里,自己兴致勃勃地搬到西间,两人既像邻居也像夫妻。 他站在楼下看着楼上的两间房微笑,阿娇过来时,轻飘飘一句话就打掉了霍去病的全部热情:“你小时候也是住我旁边,这个叫育儿室。” 与阿娇一起往馆陶大长公主府上去时,霍去病试图从思想上驳倒阿娇:“虽然说什么事情都会变化,但肯定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比如说师父你建立的功业,难道它会变动?” “我的功业算什么。”阿娇从窗口往外看,正好公主府有她以前命人种下的一亩百合花在迎风招展,“哪怕是所罗门王最盛的时候,也还不如这一片百合花呢。” “什么都会过去,哪怕是不朽的帝国,不败的铁骑,所以我其实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不相信。”霍去病固执地说,“我只知道我喜欢你,而我现在很开心。” 这样直白的话语让阿娇全身一震,她再克制不住惊诧的神情,猝然抬头看向霍去病。 143此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面对着阿娇不可置信的眼神,霍去病璨然笑了:“师父,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他的笑容是孩子气的,得意于自己做出的惊世骇俗之举,因大人那种奇异的、全新的目光感到异常满足。 他身体略微前倾,直直地、紧迫地盯着阿娇墨黑的瞳仁,仿佛急切地欲探求她心中的想法。风吹起马车的帘旌,带来花香蝶影,阿娇沉默着,端起小几上的茶杯慢慢转动,她靠在马车壁上,眼神清淡而心不在焉。 “师父,您好像很高兴?”霍去病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边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笑意,立刻咄咄发问,“您有什么想法?” “去病。”阿娇抬起头,发丝滑过衣襟,流在霍去病撑在旁边的手上,微微一点凉意,“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想听。” 霍去病只听见自己心里轰然一跳。接着就是长久的长久的安静,静到耳边都微微嗡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本以为该是悲愤的,然而居然是无力低微:“您就告诉我这个?”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爱您、尊敬您,结果今天您就说……”少年的声音破碎了,伤心难以抑制地泛上来,还带着委屈。 “去病。”阿娇的手安慰地按在他肩头,霍去病心里一团气一团怒搅来搅去,一瞬间非常有冲动甩开她的手,从那幽静神秘的香气边逃开,冲下马车去。他仰着头忍着眼中一点酸意,她纤细美丽的手那么稳定有力地支撑着他,带着难言的宽容温柔意味。 僵持是长的,最终霍去病漂亮倔犟的脸在阿娇手上贴了一贴,暂时表达了妥协和沉默。 “阿娇!唷,去病来啦!”馆陶长公主的声音是兴奋的,远远就迎上来,长公主府全部人员都出列欢迎,也就是陈须、陈蛟并他们的妻妾儿女及全部婢仆。 阿娇托着霍去病的手臂下车,旁边立刻有人来扶,长公主笑说:“嗳,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阿娇礼貌称谢:“有劳董君。” 霍去病面无表情,但声音也是温和有礼的:“董君,多日不见。”说着他向馆陶大长公主拜下去,“见过长公主!” 馆陶大长公主笑了起来,亲热地一把将他扶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还疏远了,以前不总叫我外婆的么!”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霍去病僵了一下,带笑说:“世上哪有您这么年轻貌美的外婆?” “哎,你和我亲孙子也差不了多少!”馆陶大长公主笑得越发舒心,“实话实说,我孙子也有十数个了,就没一个能和你比的!好在呀孙女儿还算贴心,不然这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哦?” “这有什么。”霍去病镇定自若地说,“只要董君身体康健、待您贴心不就好了?” 董偃满是笑意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阿娇听着这话不像,不免暼了霍去病一眼,好在这时候皇后礼官恰如其分地唱起名来,陈须、陈蛟依着宫中礼节按次来香亭中拜见皇后,这话题才揭过了。 陈莹姗姗走来,向阿娇行礼:“姑姑。”又转向霍去病,语气依旧疏远冷淡,可一双眸子有生气地偷偷瞟过来,“霍公子。” 霍去病起身还礼:“陈四小姐。” 远处的湖光轻轻摇荡,近处的檀郎如此英俊,四处珠环玉绕、姹紫嫣红,主位上坐着的是自家最最尊贵的姑姑,旁边是疼爱自己的祖母,每一个人都是亲人,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满是笑意和善意的鼓励。陈莹忍不住要微笑,深深深深地微笑。 大哥陈枢走上来,笑道:“霍公子,我们一同去逛逛园子如何,也让姑姑和祖母说说话。”霍去病点头答应,陈枢拉陈莹一把,年青一辈的人自去聚会相识。 霍去病最后回头,阿娇微笑着和董偃说话,殷殷垂询自己母亲的身体状况,他听见馆陶大长公主悄声问:“这两个孩子怎么样?这桩亲事做得成吧?”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一种偏激的恨意,明明馆陶大长公主自己把养子董偃收为面首,却非要把陈莹塞给他。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当然明白对方这是看得起他,可是…… 可是他真的没有一点自信。 这次的假期只有十天,三天后他就要回到军营操练士兵,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从八百人到十万人,霍去病要学习、要熟练的真的不是一点半点。而准备好了之后呢?就是又一次的战争。 战争、演练、行军、上朝,他一天一天长大。 可这也意味着,他离皇后越来越远。 到目前为止他还算大半个孩子,可往后呢?他怎么可能再出入宫闱! 对于得到阿娇,他是没有一点把握的。之前长在宫廷里,他还没有迫切的认识,可一旦走出那里,才发现有了功名、背负荣耀的自己不可能再拥有以前的自由。多少人在盯着他啊,他不可能再与皇后朝夕相处了。 哪是什么慷慨前行的勇气,这不过是一种……拼尽全力的孤勇。 香雪堆梅,绣丝蹙柳。衮衣在风中翻卷,略微侧脸,簪璎就摇摇欲坠。陈家的小姐公子们在欢笑宴饮,霍去病好不容易找到借口从席上退下来,走到闲望白鸥的阿娇身旁。 “知道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在想什么吗?”阿娇抚摸着手中一卷笺帖。 霍去病接过展开,上面是朱砂淋漓的大字:“大胜,破匈奴王廷,杀若候产,俘罗姑比,奔袭千余里,无致命伤,小伤四五处,精神健旺,喜悦振奋。” 阿娇的脸耀目洁白,细致到几乎散发着微光,幼小的霍去病看到《楚辞》中的东君,一向要拿师父作比。他心中也是震撼的,怔怔说:“原来我出去打仗,师父的眼睛一直看着。” “是。”阿娇莞尔一笑,“当时我就想,这孩子在打仗上有无人能敌的天才,对这一点我应当放心。我担心的是他身在异地,乏人教导关心,不要在心境上产生任何失误,遇到任何挫折才好。” 他大破匈奴,她在椒房殿中踱步,考虑他第一次带兵的困难,担心他初次杀人,心境上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又忧心他受伤、饥渴、疲累。每一种情景她都想到,暗中吩咐手下人留意。他应该经受的挫折她绝不会干涉,但必须是在孩子能承受的范围内。 他是家中庭上生长的芝兰玉树,主人怎么可能让突如其来的严霜冻结他可能的成长? 霍去病沉默,低低地叫出一声:“师父。”他忽而感到难言的愧疚,是,从小就是如此,他从她那里得到无尽的关爱和呵护,而如今他竟生出羞耻无益的贪婪,妄想着更多么? 对上阿娇平静怜爱的目光,霍去病扯出一个笑容,心上一阵温暖又一阵难过。 她抚摸他英俊细致的脸颊:“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看着我就笑,教人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你失去笑容,伤心难过。 “但有些事情是不同的。”阿娇字斟句酌,“所有的难关你都能迈过去,情感上的也一样。没关系,师父会帮助你——你需要一点时间,但更重要的是对自我的宽容之心,不要把任何问题看得太严重,去病,像你的未来,那是无限广阔的。” 霍去病长睫低垂:“您不怪我?” “我只希望你不要烦恼,不要自己背上了重担,弄得整天不快活。”阿娇说,“我永不会生你的气。” 她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去做些喜欢的事情,过一阵子就会发现你现在有多钻牛角尖——到时候你只怕还要笑呢!” 馆陶大长公主派人来请,阿娇别过头吩咐她暂且退下,温宁地对霍去病说:“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想,我先——” 她的话语猝然中断了。 霍去病上前一步,几乎将她隔进怀里,他捧住她的头,紧张地抿着唇看她,忽然下定决心,咬着牙亲上来。那一霎那空气是尖锐的,仿佛带着剑气,他莽撞地贴到她唇上去,吻一下。又吻一下。 阿娇终于失去了笑容,她略微闭着眼睛,紧紧蹙眉。 霍去病近距离看着她的脸,那么美丽的脸庞,秀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花瓣似的嘴唇……甚至下颌骨漂亮的线条,手指完美的弧度。他失控地抱住她,再次吻上去,这次狠了心,试图撬开她的唇齿。 “砰”一声,有侍女闻声跑了过来,失声尖叫。 霍去病摔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挣扎着起身,看着阿娇,又是那种满不在乎、甚至满足得意一样的笑容。“咳咳……师父,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吧。” 阿娇看他一眼,把伸出去试图拉住他的手又收回来,她掩饰似的看了一眼栏杆外的风景,再次收回来的目光是尴尬而隐隐恼怒的:“你还是个孩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冷静地考虑一下未来,不要再做一些无谓又毫无益处的事情。” 不过片刻就消失了她的身影。 霍去病慢慢笑,不住笑,一直笑。哪怕有侍女试探地过来问:“霍公子,长公主……” 他也只是笑。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他慢慢摊开手掌,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方才被阿娇猛地一推,他下意识握在手里。他细细地抚摸着,像是抚摸她的脸庞。 也曾经想过,安全地把你藏在心里,喜欢一辈子。但是不行啊,我不甘心。 144甘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开门,我要见皇后!”宫门被声声拍响,守门官员惊问:“谁?” “我是韩嫣。”尚且穿着便装,韩嫣帽子歪带着,俊脸阴沉,“快开门,所有责任都由我承担。” 太尉大人亲自拍门,小官犹疑着将门开了,接过韩嫣随手递来的金丸,猜测嘀咕着看韩嫣一路向椒房殿疾行。 “……就是这样。匈奴人突袭甘泉宫,圣驾处在危急当中!”韩嫣尽力放平气息,可说到最后还是带出焦灼,“卫青调动大军赶向甘泉宫,甚至连羽林军都调动了,因此我得以知情,连夜来禀报娘娘……” “做得很好。”就算深夜被叫醒,阿娇也是装束严谨、尊贵高华,一丝不乱,“卫青已经去了,陛下不会有事。” 韩嫣放松了一些,凝视阿娇的眼睛是信赖依从的:“是。但……卫青会不会……” 阿娇抬眸,电光火石般的掠了他一眼:“你怕卫青趁机逼宫,对陛下不利?” “是啊。”韩嫣苦笑,“他这样不告知任何人、也不请虎符、不上报朝廷,擅自出动大军,根本就是个要谋反的架势,若匈奴人没对陛下怎么样,反倒是卫青……那笑话可大了。” “以陛下对卫青的信重,你觉得会发生这样的事?”阿娇的语气是平缓的,然而谁也揣测不出她真实的想法。 “他们最开始确实是互爱互重,但自打李夫人得宠后就是另一番气象了,谁不知道陛下只能听进李夫人的话?上次李夫人生日,听人说卫青还送了万金之礼,现在他到底是怎么看待陛下的,谁又知道呢?” 阿娇凝视着摇动的烛火陷入沉思,韩嫣不再说话,只等着她下决定。阿娇拉起韩嫣迅速步出椒房殿,从腰间取下宝剑:“走,我们去甘泉宫。”韩嫣默默一笑,悬了好久的心化为一口长气舒出。 殿外月明星稀,阿娇说:“你倒是重情。” 韩嫣低头说:“到底是旧主。”是,虽然重情,但他也是旧日之主了。 阿娇忽而笑了:“我想刘彻对你说的这句话一定很感兴趣。” 韩嫣苦着脸辩解了一路,从剑上下来,两人都住了口:黑夜中的山峦仿佛沉睡的兽,甘泉宫内无声无息,没有任何灯火,然而近在咫尺的刀枪搏击、人吼马嘶声没有人可以忽略。卫青的军队和匈奴人的军队在不到十里处交战,刘彻不可能毫无所觉。 阿娇说:“你在寻个隐蔽处等着,我进甘泉宫看看。” 韩嫣身手不行,只得躲入一棵桑树下,眼看着阿娇身形一闪,没入重重宫殿中去了。 阿娇自刘彻寝宫破窗而入,迎面一截冷刃袭来,阿娇挥袖一挡,刀剑相击发出一声钝响,接着那截刀刃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刘彻近在咫尺地骇问:“阿娇?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娇飘然落在甘泉宫大殿正中,看见刘彻握着一柄断掉的长刀,身后躲着个脸色发白的美人儿李妍。刘彻冲过来握住阿娇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急问:“卫青的军队在和匈奴人打仗,这么危险你怎么过来的?” 阿娇说:“匈奴人败势已现,卫青想必马上就会进宫向你请罪了。” 刘彻的表情是复杂的,半晌才冷哼一声:“到底是来请罪,还是来做别的事,只怕还说不准吧!” 李妍在一旁柔声道:“陛下,别想这么多,大将军是过来救驾的不是吗。” “根据那几个匈奴俘虏的口供,再对一下卫青那边人马的说法,卫青出发竟然比匈奴人还要早……”刘彻脸色越发阴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谁又说得准?” 阿娇看了李妍一眼:这劝说之词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李妍避开她的目光,低头不语。卫青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虎符还在皇后手中,卫青没有虎符擅自调动大军,已经犯了极大的忌讳。 刘彻默默凝视着深沉的夜空,半晌问道:“阿娇,虎符你带着吗?” “在这儿。”阿娇从袖中取出自己保管的一半虎符,毫不介意地递给刘彻,“看见我出现在这里,有一瞬间你以为这次合围甘泉宫是我的谋划吧?” “……好在虎符是在你手里。”刘彻选择性忽视了阿娇的话,苦笑道,“其他人到底是外人,终究不能相信啊。”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登时冻结。刘彻喃喃自语一样地说:“你说,朕该拿卫青怎么办?” 李妍自然不会以为这问题是问她的,然而阿娇也没有回答的**:小妖精朕该拿你怎么办什么的,真的太吐槽无力了好么。 “朕不能再用他,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万万放纵不得。”刘彻沉吟,“但杀了他?——朕怕激起兵变,卫青就如同曾经的周亚夫一样,与士兵同饮同食同衣、为受伤的士兵吮吸伤口,在边关将士中威信极高……朕绝不能寒了有功之士的心。” 一个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或许这想法转瞬即逝,或许过一会儿卫青跪在他面前,刘彻立刻又会原谅他的一切行为。然而这一刻的猜疑、猜疑时帝王的行动力,却足以破坏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 “你怕什么?”阿娇轻松地说,“就算现在,卫青带领的士兵和匈奴士兵结合起来一同攻打甘泉宫,我也能保甘泉宫所有人平安好么。 “呵。”刘彻终于笑了,放下心头重担的他笑起来居然有几分阳光的味道,“朕倒忘了阿娇你是万人敌,你的剑保护的人,也包括朕?” “什么万人敌,是天下第一剑客。”阿娇纠正,“自然包括,当年在长乐宫欢聚宴饮的人,如今还剩下几个?” 刀剑之声渐渐平息,帝后共同听见卫青温醇的声音:“臣卫青求见陛下!” 刘彻沉默着,眼神变幻莫测。阿娇借着窗口透露出的黯蓝色天光瞥见李妍紧握到泛白的指尖,然而再怎么仔细聆听,她的呼吸之声也还是平缓而有规律的,仿佛心中毫无波动。 一个个都是做戏的行家啊。 “臣卫青求见陛下!” “臣卫青求见!” 刘彻终于沉沉发声:“传!” “传大将军卫青上殿——”内侍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目睹着刘彻大步走出去,李妍娇媚的语声响了起来:“娘娘,臣妾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什么?” “大将军在雀儿湖又打了场胜仗,再加上卫家出了个霍去病。朝中有好几位大臣提议,希望陛下将皇长子立为太子。”李妍轻轻柔柔地说,“这件事,娘娘可曾听闻?” 阿娇还没说话,她就自己先失笑道:“哦,娘娘肯定是知道的,只是您不在乎罢了。” “你想要什么?”阿娇的问话虽然直白,语气并不尖锐。 “瞧皇后娘娘说的,臣妾可是娘娘一手提拔的,如今只想着怎么报效娘娘,怎敢还继续伸手向您要东西呢!”李妍笑了,“相反的,我想给娘娘送份大大的礼物。”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再有一两个月这孩子就要来世上了,巫医帮我看过了,说一定是个男孩儿……到时候我可以躲在宫外生产,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左右我这几个月都在甘泉宫,怀孕的消息都没泄露出去。到时候你您可以直接把他抱到椒房殿去,就说是您的皇子。” “这样一来,他身为嫡皇子,毫无疑问该被立为太子。”阿娇接口,“由于我事务繁忙,没有时间,就把这孩子交给你抚养……” “您同意了?”李妍惊喜。 “你想得真远。”阿娇的语气似褒似贬,“孩子还没生下来。” “像我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呢?”李妍幽怨地叹道,“我所有的,也不过是我这一身罢了,哪像旁人有家有势,又有弟弟又有侄子,若我还不多想想,那只怕连骨头渣子都被人吞吃了!” 阿娇沉默,李妍屏息,期待地看着她。 “我不同意。” “娘娘,您为什么不同意?”这话是韩嫣问的,“李夫人说的也没错啊,您确实需要一个皇子,而且谁养的和谁亲,难道还怕他日后不孝顺?” 阿娇只是摇头:“对养孩子没兴趣。” “那霍去病您怎么养了呢?” 阿娇不回答,韩嫣无趣地嘀咕:“上次我和卫青闹翻了,陛下从此就搁置了我;这次卫青和陛下闹翻了,陛下他估计也要搁置卫青了吧?以后会启用谁呢?霍去病?” 大殿的门开启,卫青垂首走了出来,他肩膀上仿佛突然多了千斤重担似的,压得斜斜塌了下去,看上去格外的疲惫和忧伤。这一刻的卫青让人想起他的全部优点,比如温厚,比如亲切,比如有一颗能爱人的心。 可惜的很,这世上太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甚至就连吃多少穿多少大抵也有个分寸,再怎么拼命苦挣,也不过毫厘之差。 那一年,匈奴单于伊稚斜将王庭主力转移向大漠以北,而沙漠以南只剩下东面的左贤王和河西走廊上的浑邪王、休屠王的军队和少数骑兵。 “……商队又被匈奴人捉走了,如果从秦岭那边弯,隔得实在太远,也不能每次都派武士护送……”未央宫宣室殿,阿娇和刘彻并肩而坐,低声讨论着丝绸之路的商业运营情况。 “陛下。”甲胄加身的霍去病走了进来,自从他被阿娇扔去边关操练军队,这大半年来还是第一次回宫。起身之后,他避开了皇后看向他带着关切的目光,反而朝着刘彻笑道,“您召我回京,有什么事么?” “皇后跟你说吧。”刘彻一笑。 阿娇素白的手指上拈着半枚虎符:“接着。” 霍去病细细端详,惊道:“这不是舅舅的——” “什么舅舅的。”刘彻不悦,“这一阵子,由你调配它!你去替朕和皇后打通河西走廊,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霍去病吃惊地看了刘彻一眼,随即他干脆地叩下头去:“谨遵圣命!” 他从阿娇的手中取过虎符,带着薄茧的指尖与阿娇春葱似的手指相触—— 那一刻,就仿佛有电流噼啪淌过一样。 两人的目光无限地拉长了,在交汇中仿佛有一个无声花开的世界,含情两相向,心曲千万端。 霍去病的脸涨红了,现在再看阿娇,哪怕素衣的一个边角都让他浮想联翩。 这次去军营,与以前在羽林军不同,他从百无禁忌的军士口中懂得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象的东西。他想吻她的手,吻她的眼睛,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肤,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中。 师父,哪怕看着你,徒儿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145诱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刘彻看霍去病将虎符握在手中,点点头说,“此事并不急于一时,你这几日也不要回边关,待朝议通过再说。明日随朕一同往上林苑狩猎去罢——把阿据也带上。” 霍去病俯首,剑眉掩映下的秀澈眸子流露出一丝遗憾,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是,陛下!” “把卫青、李广他们也叫上,韩嫣也来吧。”刘彻吩咐。“派人去和卫夫人说一声。”刚巧这时桑弘羊求见,刘彻起身走了出去。 霍去病轻轻执起阿娇的手,阿娇没吭声,静静看着他。霍去病慢慢跪下去,将阿娇的手贴在自己光洁的前额上——“师父,至少大军拔营的时候,您会来看我吧?” “嗯。”阿娇的眼睛如同湖水一样粼粼生波,然而那波光是冷艳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霍去病说,“打胜仗,驱逐匈奴,用我的方式实现你的安民理想。然后每天看着您。” 来往天地间,人是少不了离别的。霍去病走出宣室殿,看着宫墙中处处杨柳,轻轻叹了口气。 刘彻带着韩嫣、卫青、霍去病、李广、张骞等人在上林苑中追逐打猎,皇长子刘据也骑了一匹小马,战战兢兢地睁大眼睛在一旁跟随,时不时看他舅舅一眼。眼看着刘彻追逐一头野猪跑向了丛林深处,霍去病骤然张弓搭箭,射中一头角还未长出来的小鹿。 “你去把鹿捡回来,给太子托在马后面。”霍去病对一位小吏扬扬头,那人慌不迭跑了过去。 太子神情疑惑,然而一向对霍去病有畏惧之心,也不敢多问。卫青欣慰地笑了:“去病,多谢你!” “举手之劳,哪里敢当舅舅这一个谢字。”霍去病纵马扬鞭,身影迅速隐没在树林中去了。 卫青看一眼韩嫣:霍去病和自己是一家人,如今也证明了他对家族的忠诚和肯定。然而韩嫣是否会拆穿他们?可霍去病的态度又那么笃定…… 韩嫣低头整了整衣袖,对上卫青的目光时他诧异似的一笑:“怎么?我是对这些老虎兔子的不感兴趣了,大将军也不去显显身手?”仿佛突然看到刘据似的,他惊异地提高了声音,“这、连太子殿下都猎了头鹿?真是英雄出少年呀,流着卫家血的儿郎果然不一般!大将军,去吧?”他一抬袖,被韩嫣夸张声音弄得头皮发麻的卫青只得走了。 去掉一切奢华的浮文,世上的事情不过饮食男女两项而已。刘彻和一众随行人员席地坐下,将猎物用剑割好放在火上烧烤,再佐以烈酒,就连卫青都大快朵颐,霍去病却端坐着不动。 “你怎么不吃?”卫青有些奇怪。 “你不知道他。”刘彻很了解地笑了,“他跟着皇后长大,一张嘴养刁了,像今天这种食物看不入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套,霍去病的讲究程度仅次于皇后!” 众人这才明白,再一看,韩嫣用刀子割着野味,小口小口也吃得颇为矜持。李广不以为然:“这么娇气,以后上战场怎么办?” “你别说,还真有办法。”韩嫣兴致勃勃地笑了,“皇后娘娘给霍去病安排了十几个厨子随军,保证他吃得顺心,我还听说椒房殿那些管事姑姑们连月给冠军侯做了几十套细布衣服带着,让他穿得也舒舒服服。” “……这真是……”这些纨绔行为完全超乎了李广的理解范围。 刘彻咳嗽一声:“朕许你带厨子随军,但休屠王和浑邪王你可要给朕拿下!” 霍去病淡淡一笑,傲气自然而然流露出来:“陛下只管放心。” 这时突然听见远远的一阵人声,仿佛还有马蹄踏地、车轮辘辘之声,刘彻皱眉问:“谁来了?” 侍卫们跑过去看了一遭,回复说:“陛下,是皇后娘娘的车驾。” “皇后?她来做什么?”刘彻诧异,“韩嫣,你去看看。” 韩嫣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又坐下不动了——霍去病已经站起,大步走了过去。 白色的绣鞋,白色的衣袂,翩翩广袖上绣着流云与仙人,珠冠玉带,无论再过去千年万年,她冰雪之色如故。刘彻看过去:“阿娇。” 众臣纷纷跪下行礼:“皇后娘娘。” 刘据左看右看,跟着跪下:“母后。” 是,这是刘彻定的规矩,凡是皇子公主都必须称呼皇后为母后,将皇后认定为自己的母亲,犹在生母之上——此前还从来没出现过这么严格的明文规定。 阿娇在刘彻身旁坐了下来,霍去病跟着她跪坐下来,殷勤地为她烤肉,但阿娇和她徒弟的风格倒是十分相似的:肉不正不食,脍不精不食。 “这次朕打算派霍去病为主帅,领一万骑兵。”说了几句闲话,刘彻突然切入正题,“李广、张骞都参战,大将军坐镇中央,啊?” 沉默片刻,卫青俯□去:“是。” “阿娇,待会儿你和朕一起去看去病验兵。”刘彻笑道。 阿娇点了点头,突然指着一头小鹿问:“这是谁打的?” “……是大皇子殿下。”刘彻也探究地望过来,一旁掌管猎物的小官心情比较激动,声音发颤。 “大皇子?”阿娇似笑非笑地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明知道她大概是从箭痕上看出了端倪,也睁着眼睛含笑看她,阿娇偏过头去不理。忽而向刘彻说:“大皇子力能逐鹿,是为吉兆,其德其能足以担当太子之位。” 所有人都是一震,卫青更是惊异,张骞目瞪口呆,李广不可置信,就连韩嫣也是猝不及防的样子。 霍去病无聊地伸手摘下草地上一朵野花晃了两下,接着又扔到一边,过半晌才发现自己脸上笑得发酸,赶紧伸手揉揉。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朕真应该考虑立太子了。”刘彻说着,忽而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还不叫母亲?” “母后。”刘据乖乖叫。 “不是,叫母亲。”刘彻不耐烦地说。 “母——母亲。”刘据委屈了,眼睛里含着两包泪。 刘彻嘀咕了一声:“这么文弱,刚才怎么射中鹿的?” 下午帝后两人一同去视察北边大营里霍去病的骑兵方阵,刀枪剑戟在阳光下发亮,士兵们个个目不斜视,如同一尊尊涂了油的铜质雕像。霍去病在其中随意走着,意气飞扬,像是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就像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明星,一下子就能照亮人的全部视野。 阿娇看着他飞扬的眉、秀澈的眼、挺直的鼻、薄唇尖下巴,突然心脏一阵紧缩。他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了眼睛,就像是那时候,谢琛在窗口远望着她,而她走出谢府,两人从此永诀。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他就是这样随性洒脱又品格高致的人物,一辈子也没强求过什么,可他看她的眼睛,总让她觉得难言的悲哀,欠了什么似的,甚至连这种亏欠也说不出口。 而霍去病……而霍去病,又让她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刘彻指着队首的一名士兵:“叫什么名字?” 霍去病高声说:“他叫赵破奴,是我的鹰击司马!” 阿娇没有走近,远远看着霍去病为刘彻指点:这一位士兵精通探路、寻找水源;这一位士兵精通兽医技能;这一位士兵通晓匈奴语…… 不知道霍去病哪句话逗乐了刘彻,他大笑着拍霍去病的肩膀:“你真有些像朕,骨子里像!” 不。没有任何一点地方相似。 谢小公子。霍小公子。有的人,天生就是王孙公子,天令他们长荣不衰,他们的生命是如此耀眼,就如同流星划过天空,惊澈耀目,惊才绝艳。 “朕和去病计划过了,要打造一个紧随骑兵团的后勤辎重部,支持骑兵长途奔袭。”与霍去病一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刘彻的情绪依然是兴奋的,在马车上对阿娇说,有些歉意地问,“如今的财政,能负担得起吗?” “有什么不能。”阿娇冷静地回答,刘彻笑了。 有什么不能,如果让他开心、让他成功、让他光荣,这一点代价算什么。就算这无异于酒池肉林,就算这无异于金莲铺地,但这又算什么。 明镜中映照出阿娇的脸庞,哪怕看向自己时,她眼中也没有任何的情感,静静地伸手取下头上的簪环。就算在上林苑,皇后的寝殿也是最为绮丽奢华的,绣着玫瑰的织锦地毯,柔软舒适的芙蓉绣塌,明珠美玉、古董陈设桩桩件件都是价值连城,主人却全不稀罕。 她拉起被子,背对着床榻正欲脱鞋就寝,突然窗棂一响。 “去病,你又来做什么?”阿娇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叱问。 霍去病笑吟吟地自帘帐后步了出来,他一步步逼近,渐渐突破安全距离。阿娇向着左边一让,他也跟着往左边一扑,动作就像是瞄准了猎物的豹子。 “做什么?”阿娇不耐烦地问。 “师父……”霍去病撒娇一样地放软了声音叫,拉住阿娇的素衣罗袖,阿娇一晃神没避开。 霍去病张开手抱住了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锁骨上,嗅她粉颈间的香气:“师父,我今天真高兴,我高兴极了。” 阿娇明知故问:“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霍去病看着近在迟尺的阿娇的眸子,忽而一笑,嗓音低低哑哑,听得人发酥发麻,“你也瞧中了我。” 阿娇推开他,上下打量两眼,玩味地笑了:“我瞧中了你?” 霍去病这时候不说话了,只是笑,下巴微微抬起,那张精致绝伦的小脸儿上面又是挑衅又是不驯,简直要变成一种另性的、含蓄的诱惑。 阿娇的心砰地跳了一下:这孩子不得了,这孩子绝对不得了。 人家说,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 霍去病绝对就是这种带着宝剑一样诱惑性质的美人,散发着明湛湛的寒冷的光辉,可是只要是爱剑爱才的人,就没有不想征服的。 就算霍去病没有天生的打仗才能,凭他这一种天生的桀骜、天生的高傲、天生的贵重,也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阿娇偏开了目光。 “别怕,阿娇,别怕。”霍去病又一次逼近,柔声在笑,“我不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像小时候一样,我陪你躺着,我们说说话。你不是总把我当小孩子么,你就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好了。” “孩子?”阿娇轻轻嗤笑,“小孩子上床睡觉,好像是要脱衣服的。” 霍去病一下子尴尬了,他脸上难以克制地红了起来,自己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脸上反而更红。 “好了,出去吧,不要胡闹。”阿娇背过身,故作不耐地说,仍然是把对方当儿童的语气,“好好睡觉,懂事一点——” 玉佩撞击到地毯上,发出闷闷的一声。 阿娇回过头去,她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 黑发落在锁骨上,霍去病抬起头,天真地、无邪地、漂亮地、不自觉地在微笑,烛光打在他的身体上,为他皎洁得莹莹发光的皮肤崩上一层浅绯,他精致的锁骨、流畅的线条、浅凹下去的惊心动魄的腰线、在古代男人身上简直难以想象的腹肌—— 阿娇恼怒:“把衣服穿上!” 霍去病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今天一定要上这张床。” “你——” 阿娇身边新近得宠的小叶在门外高叫:“娘娘!娘娘!” “何事?”阿娇平定气息,冷冷发问。 “陛下来了,他说有事要和您商量!” “让他先等着,待我更衣——” “不必了,朕进来和你说句话就走。”刘彻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近在迟尺,屋内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 146焉支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阿娇?”刘彻推门进来,奇怪地注视着他身着寝衣的皇后,“你站在这儿干吗?” 阿娇抬手将垂地的烟霞色罗帷拉得更紧实了些,转过身来面对刘彻时的表情是镇定的:“陛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朕晚上拜访一下自己皇后的寝宫而已,就算是最古板正经的老夫子对此也不能说什么吧。”刘彻开玩笑说。阿娇抿了抿霜白的唇,黑眼睛直视刘彻:“你有话就直说吧。” 一旁的博山炉里有烟雾袅袅升起,刘彻轻轻嗅一口那梦甜香,随意拿起红木桌案上玉钟里温热的j□j喝一口,在窗下软塌上坐了下来:“朕确实有话说——将盐、铁两项收归国家经营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你上次说缺人手,朕想了一下,反正成年男子每年都有服一个月徭役的责任,不如让他们别去修路了,都来给朕采矿。” 阿娇皱了皱眉:“采矿难度高、危险性大,怎好教普通百姓去做这个?” “修路不一样要死人。”刘彻不以为然地说,“你上次说,凡是服役的都配给钱粮,朕想了想,国家财政紧张,钱得花在刀刃上——用来打匈奴,这事不可行。” “前两个月翻修猗兰殿的时候,没听某些人说钱不够。”阿娇冷冷道,“这些事情可以去问桑弘羊,我已经要就寝了,闯到我睡觉的地方说公事并不妥当。” 刘彻尴尬地笑了笑:“朕来倒不是为了说这个……算了。”他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突然又皱眉道,“你老这么站着不嫌累得慌?过来坐下。” 阿娇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她依旧维持着冰冷的神气:“你说完我就睡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刘彻摸了摸下巴,略微叹口气,“朕来其实是想告诉你,刘陵死了。” 阿娇一怔,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失声道:“她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传来的消息,在汤泉宫急病而亡,宫女去她寝室探看的时候,她身子都凉了,看来去得很急。”刘彻详尽说着,避开了阿娇的目光,“你待她一向尽心。朕的意思是,依旧以夫人的礼仪将她葬在茂陵妃园里——” “不用。”阿娇打断了他,“这件事我来处理,刘陵说过想以翁主身份葬回淮南王陵,我答应了她。” “唔。”稍稍一怔后,刘彻默许了这种处理意见,他起身在地毯上踱了两步,避开阿娇隐含责难的目光,“朕知道你有些怪朕,但刘陵本来也太过分了,她这是自取其咎。” “是,人人都罪有应得。”阿娇冷笑一声。 “……你对嫔妃们太好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刘彻言不及义地说着,明知阿娇会出言嘲讽。突然他顿住了脚步,弯腰从地上捞起一样东西仔细审视:“这是什么?” 阿娇心里砰地一跳。方才她匆匆忙忙将霍去病的衣物卷到床下面,接着就猛地拉上了帷幕权作遮掩,也不知是否遗漏了哪些。 刘彻扬手:“这玉佩怎么掉在地上?” 阿娇沉默着没说话,黑色的眸子不感兴趣似的瞥过。 刘彻追问:“阿娇?” “我不知道。是谁落在这里的吧。”阿娇心不在焉说着。 刘彻失笑:“你开什么玩笑?”阿娇扬眉,眼神变得锐利,素手无意识地摸上了腰间剑柄。刘彻续道:“这不是你自己的玉佩么,朕看你戴过,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阿娇说:“你倒是很清楚。” “看你都不记得,朕拿走了。”刘彻笑着将玉佩收入袖中。阿娇嘲笑他:“上次就见你拿李妍的玉簪子挠头发,然后就拿走了,后来她们都把首饰叫玉搔头。怎么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玩女子的头面首饰,还顺手牵羊。”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刘彻嗤地一笑,“天色已晚,朕走了。” 眼看着刘彻掩上门,阿娇将帷幕一把拉开,软床锦被间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显出冷淡的神气,脸上的线条几乎是锋利的,可是睡着了看上去又那么无辜而天真。阿娇沉默地看着,心中思绪万千。她正要起身离开,突然一只手攀住了她的衣襟。 阿娇回头一看,霍去病睁开眸子在对着她笑:“你去哪儿?” 并排躺在床上的感觉有点奇怪,隔着单薄的寝衣能感觉到锦被下近在咫尺的光裸肌肤,充满着热力和青春,紧紧贴着。 霍去病睁着眼睛看帐顶,在被子掩盖下玩着阿娇的手指,一根一根抚摸过去,从指根到指尖,感觉特别的j□j,虽然其实与**没有半点关系。阿娇忍很久,终于将手收回来:“不要乱来。” “我没有乱来啊。”霍去病轻轻一笑,“我在很正经地来。” 阿娇只能:“……” “好了,不说了,才知道陵夫人的事情,你应该不太高兴。而且也不合适。”霍去病安排起事情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睡觉吧,来日方长。”他翻个身,将手搭在阿娇腰上,头拱一拱,贴在阿娇脖颈间像小动物一样地熟睡。 阿娇终于忍不住说:“恋母情结每个人都有,但也应该适当克制。” “恋母情结?”霍去病黑溜溜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内凝视着阿娇的,“确实如此,你以后是我孩子的母亲,我恋你也是应该的。” 阿娇忍了又忍,终于愤怒地推开了他的头。如果这个人不是霍去病的话,如果这个人前世不是美少年谢琛的话,如果他不是还不满十八岁的话,如果他不是她一手带大的话…… 那估计他现在都不是尸体了。是尸块。 因为迅疾无伦和无法预测,在战争中人总能表现出他最真实、最深沉的本性。 乌辜山的匈奴营地里,银甲红缨的霍去病的马蹄踏过草原疾驰而来,阳光照耀出,刀剑的寒芒映衬着汉朝士兵冷峻的脸,而匈奴人是沮丧的,一个个被捆绑着跪在地上。赵破奴向霍去病高声禀告:“将军,这些俘虏等待您处理!” “谁让你们停下的!”霍去病叱道,“传令下去,马上给我继续西进!” “但营地里缴获的妇女财物还没有运回大汉……” “不管了,全部扔掉,行军途中不得携带任何包袱,不能降低速度!给我猛打猛冲,保持劲头,一鼓作气,速战速决!”霍去病冷定的声音却是如此的激昂,阳光都为之闪烁出金色的流彩。 “是!”赵破奴呼啸一声,众位士兵立刻刀枪出鞘、翻身上马、整装待发,他最后看一眼俘虏,低声问了一句,“这些俘虏……” 霍去病的声音也低了几度,清清淡淡毫不着力的一句:“让他们看着办吧。” 骏马低嘶间,霍去病马踏匈奴飞驰而去,身后传来传令官金属质感的声音:“所有匈奴骑士,统统杀了!其余俘虏押解回大汉!” 霍去病的脚步仿佛不会停息,这一尊大汉的将神战袍拂过,身后的土地中立刻浸透了匈奴人的血,远方还传来刀枪入肉的闷钝声、匈奴士兵绝望的惨叫呼号声…… 他的骑兵军团一路西进,以闪电般的力量横穿五个附属小国,中途斩杀折兰王、卢侯王,杀退休屠王主力部队,夺取其金人神像,他跃马横刀,身后的铁骑仿佛真是铁打的一样,永远不会疲倦。 “去病已经行军五日了。”未央宫内,皇后目光上移,看着地图说。 “他也不上折子禀报军情,朕是完全不知道具体情况。”刘彻皱眉说,“卫青,你说说你的想法。” 卫青指着地图开始分析匈奴目前势力分布情况,和霍去病一路可能遭遇的敌人、面临的险境。 而阿娇喃喃说:“这一柄宝剑,会不会太过锋利了些?” “去病的战法,是以小股骑兵直冲匈奴人大营,打乱敌人部署,让敌人慌了手脚,在晕头转向之际再面临他的主力部队,自然事半功倍。”卫青最后总结道,语气中不乏骄傲和淡淡的失落。 “自去病首战以来,没有一次出击不是大胜啊!”刘彻含笑说着,又是赞叹又是欣赏,“他这次冲击浑邪王营地之后,必定还想着再次打一个回马枪,朕为他把军队准备好——韩嫣,韩嫣!传令下去,整顿两万骑兵!朕要让他再次返回河西走廊,最后与公孙敖在祁连山会师!” 阿娇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刘彻,他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水洗过了一样,不知不觉开口解释道:“之前的主力部队折损必然很多,就算有没受伤的士兵,只怕也已经困顿疲乏得无法再上马了,所以换军是必须的。” “……那去病不是更累。”阿娇的面容恬淡温雅,双手却微微扣紧了。 刘彻一怔:“他现在只怕想不到‘累’这个字!若换了是朕,肯定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古老的焉支山在夕阳下晕上淡淡绯色,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含羞妩媚的少女。而在城楼下,霍去病带领得胜归来的骑兵纵马驰入城门,看见韩嫣,翻身下马:“皇上有令?” “恭贺将军凯旋!”韩嫣迎了上来,满面含笑,“皇上有话命我带给你!” 韩嫣大致告诉了霍去病刘彻的战略部署,这刚巧与霍去病的计划完全贴合,他在喜悦之余也不禁问了一句:“陛下怎么和臣想得一模一样?” 韩嫣却笑得有点神秘:“——这自然是因为,有贵人对将军的心思了若指掌,并且一直设身处地地为将军打算谋划……” 霍去病微微一怔,原本带着杀伐之气的冷峻面容上突然绽出一个喜悦甜蜜的笑容,毫不掩饰。韩嫣都是心头一跳,暗自感叹不已。 两人站在城楼上,韩嫣一指不远处的焉支山:“贵人就在那里!” 霍去病从城头一跃而下,在士兵们的惊呼声中平安落地,随即翻身上马,他胸腔中沸腾着巨大的喜悦,一直跑到青青的焉支山下,那里有个素衣素心的人遥望着远方的山峦,眼眸静若深水—— 时空如此辽阔,人生这样莫测,而我竟然遇见你。 而你竟然在等我。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更幸福。 147醋意 第一百四十七章 焉支山的主峰百花岭上白雪铺陈,辉煌的霞光从天际一直烧到雪上,阿娇的白衣被镀上隐隐的金边。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冰雪面容覆盖上难以形容的艳光。 霍去病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娇说:“来得有些突兀,不过我着实有些放心不下你这孩子。这些天受伤了么?” “我……”霍去病只觉得心跳如擂,可那样勇锐无双的美少年,能踏平整个匈奴,面对阿娇的时候却突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娇莫名其妙地抬睫,她抿了抿形状优美的嘴唇,仿佛也感受到空气中难言的紧张。霍去病突然就冲了过去,激动难抑地将阿娇一把横入怀中,紧紧抱住,阿娇被他的力道带得后退一步,随即稳住,伸手支住霍去病尚且单薄的肩膀。 “师父。”霍去病的声音是嘶哑的,带着难言的干渴焦灼意味,他的唇轻轻擦过阿娇的百合花瓣似的侧脸,带来砂纸一样的磨砺感,也带来无法形容的火热。他小声说,“师父,师父。” 晚风吹过焉支山,大片的胭脂花倾伏翻卷,像是某种不知原因的敬礼。 是谁说,心已死,眼已枯,生命如同秋日的落叶,只剩下静寂、只剩下沉默。明明心还可以跳动,明明血还在不停地流淌,一下子冲上脸颊。阿娇手上加力,将霍去病推得远了一点,眼中不知为何带上难堪,她低首,又抬头,那一瞬间的姿态近乎忧郁。 霍去病悄声笑,他嗓子依旧是哑的,让人听了难受,感觉磨折:“师父,你脸红了啊。你脸红起来真好看。” 阿娇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两人的目光静静交汇着,在霍去病漂亮的眼眸里几乎掩藏着一个世界,风声如泣如诉地卷上来,遥不可及的天边像是有人在低语呢喃,这水草丰美的土地直接连接着沙漠,也连接着西域十六国,无数人在这里生、老、病、死,无数种信仰、思想、语言、文化在这里交融,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残阳,以及白衣广袖的阿娇,银铠红缨的去病。 阿娇抬手,挡住了霍去病的眼睛,她感觉到他的睫毛在手心中眨动。 “等等。我想起来了!”霍去病突然拉下阿娇的手,“今天我在路旁看到一种新植物,本打算晒干之后再带回长安,现在刚好给您看。” 他从战马负着的背囊里取出一支花来,阿娇看的时候,嫣红如血的艳极的花瓣,边缘是盛放而游散的,到花心渐渐聚拢成小小漩涡,仿佛女子娇嗔嘟起的红唇。 “这是玫瑰啊。”阿娇哑然失笑,“是‘红衣主教’。” “挺好看的。”霍去病固执地擎着那一支细弱的玫瑰花,动作堪称傻气,“师父,很衬你。不是有种花叫虞美人么,我把这种花带回长安种起来,以后就叫它‘娇皇后’。” “什么娇皇后?这名字真蠢。”涉及美学问题,阿娇不能容忍地蹙眉。 “啊,那就叫‘梦娇甜’,”霍去病思维敏捷,“反正就是形容您的,每个字都很恰当。” “……”阿娇忍无可忍,“有个内衣牌子叫‘梦特娇’,你当心人家告你侵权。” “什么内衣?”霍去病完全不解其意。 阿娇无奈地盯着霍去病看几眼,最后叹口气,完全放弃沟通可能,直接举步往山下走。完全不明白,两个人智商都挺高,待人处世也都堪称老练,但在一起说的话怎么会这么没营养到拉低智商。 “不如这样,就叫‘美娇袅’。”霍去病举着玫瑰花跟在后面,“这个足够合适了吧!” 暮色四合,城中归来的士兵在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赵破奴举起酒碗敬韩嫣:“大人,此次归去,可要在陛下面前为我们将军美言几句啊!” 韩嫣仰头喝干,哈哈一笑:“现在哪里还需要我进言,这次回去你必定也能封侯,至于你们将军,那真是富贵无极、荣华滔天啊!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少不了我仰仗霍将军的时候——将军,来,我敬你一杯!” 霍去病端起酒碗,展颜一笑:“韩大人客气了!您才是帝后面前的心腹重臣,我要托赖你才是。” 韩嫣发怔,总觉得他话语中有未尽之意。然而霍去病已经离席将酒碗递了过来,军中都是粗豪汉子,一双双眼睛看过来,韩嫣只得一咬牙直接将烈酒吞了进去。他只觉得一线烈火从喉间直烧到腹中去,咳了两声笑道:“这是陈家出产的新酒吧?” “拿最好的酒来敬韩大人,才能表示我们心中的尊敬之意嘛。”霍去病微微嗤笑,“这么点酒算什么,来,再倒三碗!你们都别愣着,来敬韩大人——这儿不少人还跟着韩大人打过仗吧?” “韩将军,末将当年可跟着您打过河套……”立刻就有人赶上来接话茬儿。 韩嫣阵阵苦笑,好不容易应付过一波人,小声问霍去病:“我没得罪过你吧?这又是怎么了?” 霍去病冷锐地瞥了他一眼,故意大声笑道:“韩大人想逃席?不成,这可不成!来,碧翠,过来服侍韩大人喝酒。” 这小城中城主府里早已团团围满了当地最出色的胭脂红粉,等着伺候众位即将高升的军爷。韩嫣官职最高、容貌最美,本就是粉黛们心头所喜,现在立刻一拥而上,直把韩嫣灌得头重脚轻。 最后他扑过去直拽住霍去病的衣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么快就忘了!你还叫过我韩叔叔——” 霍去病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拨下来,笑得很清淡:“韩、叔、叔,侄儿想问一句,您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成亲?” “唔?”韩嫣脸颊薄红,眸子里朦朦胧胧的,看上去真是十足十的勾人。“……没遇上合适的。” “什么样儿的叫合适?”赵破奴在旁边探头听着,这时候插一句。 “首先,至少要比我好看。”韩嫣大言不惭,“不然我不是吃亏?” “这倒是。”赵破奴表示赞同,“这确实是基本的。”他瞥韩嫣一言,含蓄地说,“韩大人虽然堪称殊色,但这天下也有不少佳丽能匹配的吧?怎么就——” “其次,她得管得住我。”韩嫣确实醉了,平时没一句实话的人开始滔滔不绝,“我是个靠不住的,而且又时不时的爱突发奇想破坏规矩,得找个一瞪眼我就害怕的,这样家里才太太平平。” 赵破奴对于这奇怪的择偶标准不敢置评,只是看着霍去病,他眸子冷了下来,嘴角讥讽地撇着:“还有呢?” “还有……还有……”韩嫣已经到了自己找酒喝的阶段,举起金樽又是一大口,“还有,她救过我的命。” 赵破奴微微变色,旁边碧翠笑道:“韩大人这么高的官儿,难道也有人敢杀您?谁又有这样大的本事,能救您的命?莫非是皇上不成?” “不是皇上,皇上只在旁边看,”韩嫣眼中浮上一层亮色,看上去几乎如同薄泪,“要杀我的人地位尊贵,我替她找回了失散在外的女儿,她嫌我坏了她的声名面子……皇上替我分辩,可她一定要灌我毒酒,皇上求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了,晓得没用。我当时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死的了,只是跟陛下说,求照拂照拂我弟弟韩说。” “鬼门关都迈进了,突然有个人闯进长乐宫来,一剑就斩断了灌酒人的手。那杯酒从我嘴旁边摔在地上,酒液甚至都溅在了我脸上……”韩嫣恍惚地说,“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决云气、御飞龙的姑射仙人一般。” “她拉着我就走了出去,太后在后面愤怒地高喊,但她头都没回。”韩嫣说完,将酒壶扔在桌案上,再一看,那酒壶已经空了。“她当时说,‘他是我的人,这样的事情,不要再让我看见’。 ” 碧翠慢慢变了颜色,就算是出身楼兰,至少她知道长乐宫、太后、陛下、皇后。 赵破奴皱眉,对着一个士兵耳语几句,那士兵上来将碧翠拖了下去,自然是处决了。霍去病瞥一眼,皱眉不语。 酒宴散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了,阿娇并没有睡觉,坐在榻上细细地擦剑,霍去病撩开帘子走进来,她敏锐地嗅到了酒气:“喝了多少?” “不多。”霍去病脱下外袍,直接坐到阿娇脚边的地毯上,将头搁在她膝上,拖长了声音说,“师父……” 阿娇表示疑问,霍去病却又不说话,她不理会:“明天我与韩嫣一起走。” “韩嫣?”霍去病坐正了,嘴角慢慢扬起,“师父,其实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 “嗯?” “对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阿娇当然不会回答,她还剑入鞘,准备起身:“给你带了些匈奴人的情报过来,放在桌上,既然你在这里睡,那我去别处。” 霍去病猛然抱住她的腰:“快回答!” “你是我最心爱的徒弟,以后会成为一个非常杰出的人。”阿娇泛泛地说,看霍去病的眼神不是没有感情的——然而这种感情如此遥远,全然不能做到贴心、缠绵、柔和、热烈。 “师父。”霍去病绕到阿娇身后,手臂下了真力,箍得她不反抗就无法动弹,他似笑非笑地说,“韩嫣都可以‘是你的人’,就我不行?” “什么?” “韩嫣算什么?”提起韩嫣,霍去病的语气是轻鄙中带着戒备,“我又算什么?” “你是我徒弟,韩嫣是我属下。”阿娇不耐烦地说,“别闹脾气,放开。”她手肘向后一撞,霍去病只觉得全身发麻,立刻就不由自主地软了手脚。 眼看着阿娇撩开帘子要走,霍去病心头怒气横生,吼道:“不许回长安!” 阿娇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是冷淡的不耐烦的,仿佛看着一个不知足的孩子——太过胡闹,大人便收回了看似无止境的宠爱。 霍去病只觉得心头一凉,突然就万念俱灰:他是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也像一切天才一样,容易走入偏执的死胡同。 “你要是敢走。”霍去病悲愤地说,“你要是不把我当一回事,我明天就去冲击匈奴王庭,然后死在那里算了!” 148尝试 第一百四十八章 “你倒是出息了,不止行军打仗、纵横迂回,如今连撒泼耍赖、混不要脸那一套都会了!”听了霍去病那一声大叫,阿娇如他所愿地放下了掀开帐帘的手,回过身来冷笑着说。“你拿你自己威胁谁?还不是只能威胁我!我白养你了!” 她边说边走了回来,久违的愤怒燃烧起来,她几乎想一巴掌打醒一手教大的孩子:明明天赋绝佳,明明惊才绝艳,明明是人中之龙!为何偏偏执迷于一点妄念,白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在她的理想中,霍去病应该是骄傲的、自信的、一往无前的,甚至不屑的、冷漠的、目无下尘的。她要他真正的无所羁绊,她要他做真正的天之骄子,全天下所有的珠玉富贵都堆到他脚下来,而没有人或者事能留住他。 琼华能羁绊紫英,紫英能束缚梦昙,海国能羁绊苏摩,空桑能束缚白璘,江湖能羁绊楚留香,剑道能束缚宋甜儿…… 但是霍去病要全然自由。 他像她打造的一个纯粹梦想,结果到后来阿娇自己变成了最大的敌人。 这一刻的怒气中掺杂着自责,阿娇伸手抬起霍去病的下巴:“我还想问问你在想什么!这天底下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你就是想娶个天仙呢,我难道办不到?怎么你就走进这死胡同?” 然而阿娇的话语中断了。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霍去病的眸子: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竟然和在战场上一样。 那是尖锐的、敌意的、几乎带着杀意的眼神。 完美的爱情,就像完美的战役一样,是霍去病至高梦想。他不容人来玷污它,哪怕那个人是阿娇。 “师父。”霍去病的声音是清冷的,“如果你是这么想我的,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慢慢站起身往外走,阿娇依稀看到他眸子里晶莹闪烁。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因为以前就算是七八岁的时候被阿娇用剑抽得脸肿,霍去病也从来没有哭过。她下意识地叫他:“等等。” 霍去病听话地回过头,她看见他线条漂亮的下颌绷紧了,紧紧地咬着牙,这是一个十足忍耐的姿势。 如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真心,那么自己对他意味着什么? 崇拜的人,敬慕的人,心爱的人,唯一信任的人。 我可以抗住两个帝国的战争,但我受不了你一句重话。 她知道年青人有多么的善变,这一刻他为你寻死觅活,下一刻他回想起来都要啧啧称奇。但至少这一刻,她手中几乎握着他整颗鲜红火热的心,稍稍用力,他就心伤、心碎、心死。 阿娇长叹一声,拉住霍去病坐在柔软的床上,霍去病静静抱住她,将头搁在她肩上,就像他还小的时候。 阿娇想了很久,最后开口的是这么一句话:“你多大了?” “十九。”霍去病像是已经受够了打击,这时候的声音都透出沮丧灰心的意思,“但我告诉您,十九岁时候我选好的事情,到九十九岁我还是一样的想法,绝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不要多心。”阿娇苦笑,“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这一次霍去病聪明地闭紧了嘴巴,绝对不发表任何言论。 “我三十四。”阿娇的眼神有些怅惘,语气却镇定自持到极点,“像你外祖母卫媪,她在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了孙子。” 霍去病哼笑:“我看不出来你和我外祖母从哪个方面能扯得上关系。” “从年龄上来说,我和你相差了十五岁。从身份上来说,我是皇后,你是骠骑将军。从辈分上来说,我是师,你是徒。”阿娇不理会霍去病的暗捧,“我和你没有任何地方是合适的。” “我告诉过你,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在世上立足无可分辨——”阿娇不悦,“你笑什么?” 霍去病嗤嗤笑,笑得伏在阿娇肩上,“原来你用‘合适不合适’来评价夫妻。” 阿娇瞟了霍去病一眼,很想分辩:他们之间的关系绝没有进展到夫妻这个层面上去,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但她忍住了,没去刺激霍少爷,“怎么?” “你和陛下算合适了吧?皇子和郡主,表哥和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金屋藏娇、帝后并列……”霍去病一一数说着,眼神冷醒,“你们如何?” 阿娇无言:“……”人人称道的好姻缘,又有几处不是恶姻缘。 “如果感情可以用‘合适不合适’来衡量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烦恼了。”霍去病说着偏激的话,“其实我都不想再和你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 阿娇几乎给他气死。 晨曦初露,赵破奴走到霍去病所住的正房外面,小声探问侍女:“将军歇息得如何?” 侍女怪异地笑了笑:“好,当然很好,估摸着午后才能起呢。” “啊?”赵破奴吃惊,“将军一向晨起练剑,风雨不辍,难道昨晚上真的喝多了?” “应该不是喝酒的问题。”侍女的笑容越发暧昧起来,“你不知道,昨晚上,咳咳,直闹了大半夜,一直说着什么死呀活呀,恩呀爱呀的,几乎到将近凌晨才歇下,今儿起得能不迟么。” “这怎么可能?!”赵破奴大吃一惊,“这种事情可不能胡说!” “看你说的。”侍女妩媚地白了赵破奴一眼,“主人家的事情,哪一桩能瞒得过我们底下人?昨儿个我进去送水,还听见将军在笑,说,‘知道你有洁癖,不洗澡我不敢上床,怕给你打下来’。你说,这还能有假?” 赵破奴对霍去病的忠心是没得话说,这时候对将军的风流行迹也不置一词,只是甚感匪夷所思:“知道是哪家闺秀么?是汉人还是西域人?” “是汉人,至于是哪家的就不知道了,那位主儿是将军昨日下午带回来的,宝贝得了不得,当时就亲自进厨房指点厨子做菜呢!完了还亲口尝了,说好才捧进去,凡事都亲力亲为。” 赵破奴恍然大悟:“难怪昨天让我寻人做衣裳!直挑了四五遍,我就说将军什么时候对这些女人家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突然门帘一动,赵破奴和侍女们纷纷垂手恭立,见霍去病穿着家常衣服走出来,伸个懒腰,满面喜气的:“还不打洗脸水来?” 侍女们匆匆忙忙去张罗布置,赵破奴自己站着尴尬,也作势往房里走:“属下伺候将军洗脸。” “哎——”霍去病伸臂拦住了他,“乱闯什么,有内眷在!” “内眷?”赵破奴沉吟一回,立刻笑吟吟地行礼道,“贺喜将军!贺喜将军!” 霍去病虽然不说话,可是一双笑眼弯弯的,得意之态毫不掩饰,显然对里面那位甚是上心,而且并不避讳给人知道。 两人随口谈笑几句,说到军务,“今日出发,继续西进,直到敦煌,然后在折到祁连山下和公孙敖大军会和——这傻子可别又迷路了!” “想必不会罢?上次都迷过一次了。”赵破奴问了一句,“这位夫人是暂居此地,还是属下派人将她送回长安骠骑将军府中?” “她……她随军。”霍去病又笑了,双眸璀璨如星,“她不定时来的,你见了只不要声张。记得客气礼貌些!怎么待我的,就怎么待她——不,不,待我十分恭敬,待她要有十二分。” 赵破奴不由得惊讶:难道霍去病打算把里头的这位主儿娶作将军夫人? 正在这时,洗脸水打了上来,霍去病亲自端起银盆走进去,赵破奴听见他的笑语声:“我给你洗脸吧?什么,我欠抽?这话从何说起,反正以后你是我夫人,我现在提前履行义务而已……” 他缩缩脖子,暗叹一声小儿女情浓。 “阿娇。”刘彻大步走进椒房殿,看着阿娇蹙眉,“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阿娇放下手里的茶盏,轻描淡写地说:“去敦煌逛了逛。” “你去那地方做什么?乡野之地,到处都是土坷垃子。”刘彻说,“你现在连去病都不关心了是不是?他现在越过居延泽,正向祁连山进发,朕命李广和张骞出击,牵制左贤王兵力,为去病与公孙敖的胜利会师打下基础……” 他见阿娇心不在焉,奇怪道:“你这次又去会哪个美人了?” “什么会美人?”阿娇呛咳了一下,“你不要把自己的行为模式套在我身上!” “你没事跑出去玩,身边能少了人陪?朕想想,不会是杨婕妤罢?反正卫子夫一直掌管着宫务,李妍又病了,你肯定不能找她们的。” 阿娇微微笑,摇头不语。 “算了。去病派人将俘虏的匈奴金日殚王子送回了长安,你要不要去看看?” “没什么可见的。”早在前方营地里瞧见过了。 “也是,匈奴人长得丑。”刘彻自顾自下了论断,“去病估计还得一阵子才回长安,你若是担心他了,就给他去封信吧?” “让人带个口信即可。” “好吧好吧。”刘彻无奈,准备离开,“对谁都这么冷淡,也亏去病还一直把缴获的财物珠宝万里迢迢运回来,特意嘱咐是敬献给皇后的……” “阿娇,朕和你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去病承欢膝下,也足可安慰了。” 阿娇看着刘彻匆匆而去的背影,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哑然失笑。 在居延泽的军营中,她是这么跟霍去病说的:“陛下一直把你当真正的皇长子来看。” “怎么可能,我又不会继承皇位,也不稀罕。”霍去病嗤之以鼻。 “皇长子还比不得你,只要还是皇子,他就别想掌管这么多兵权。” “也是。”霍去病玩着阿娇的手指,笑道,“要是陛下知道我们的关系,估计要气死了。” “我和你什么关系?”阿娇不以为然地说。 “你忘了?明明半个月前你答应,和我试一试。”霍去病不满,紧盯着阿娇,“你永远别想后悔!” “我倒不会后悔。”阿娇轻轻叹了口气,“你自己小心些才是。” 看着霍去病神采飞扬的笑脸,阿娇只能暗自叹息。明知道要伤他的心、要让他难受、让他绝望,现在能让他多笑一笑也是好的罢?“ 149奇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雨敲击着油布帐篷的外壁,“啪嗒”“啪嗒”,一声又一声。无星无月的夜里,草原上只有隐隐几点亮光,那是不知明的篝火。有军士在守夜,武器拖在地上,间或发出刺耳声响。 主帐里,霍去病在烛光下翻阅着军情奏报,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一下子冷起来,他在计算抵达祁连山的时间。 突然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抬头不悦地想斥责下属——下一秒,霍去病惊喜地跳了起来,桌案被震得砰地一响,几乎没翻倒过去:“师父!不是不是,阿娇!” 阿娇道:“你们行军忒快,我往这边多赶了三百里才找到军营。” “没偏离方向吧?”霍去病迎上去握住阿娇的手,阿娇下意识地一避,霍去病跟着一截,捉住她指尖,顺势往下一滑一扣,形成个十指交握的姿势。感觉是很奇怪的,手心密密贴着,血脉的搏动仿佛都贴切可闻,距离一下子拉到近无可近,可是好像又不好太过拒绝——虽说十指连心,毕竟相扣的是手不是心。 “你这次横向穿越大漠,长途奔袭两千余里,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你居然也没有半点偏离方向……”阿娇抬手解开披风上的珍珠领扣,将披风放到衣架上,“只有两个字可以评价:奇迹。” 霍去病的眼睛骤然明亮了一下,笑容止都止不住,可是还要故作谦虚:“不是你教我的么,握剑者一定要做到如臂指使,分寸得当,走偏了怎么可以?” 阿娇摇头微笑。霍去病已经比她高很多了,像现在靠得这么近,她看他的时候就只有仰头。这真的是非常微妙的滋味,他惊羡耀目的天才显露无疑,全天下人、包括她都只能抬头凝睇,然后目不转睛。 这次作战,简直就如同狼入羊群,左奔右突,快不可挡。而被冲击的匈奴人只能一个个目瞪口呆,就连匈奴单于也只能在王帐中通过战败的消息猜测敌人去向,徒呼荷荷。 “今天在草原上走了走,听见不少匈奴人的议论,霍杀神,如今你的名字在匈奴和西域可以止小儿夜啼。” 霍去病将旁边炉子上烧着的水壶提下来,取出军营中的奢侈品龙井贡茶,又将自己常用的玉盏用热水烫过给阿娇泡茶喝。听了这话他顺势取笑:“匈奴人有个风俗,人死之后在坟墓前面要堆石头,这人生前杀了多少敌人,就在坟前堆几块石头。我看要是哪天我死了,坟墓前面估计得堆成一个祁连山吧。” 霍去病有口无心,阿娇却是正中心病:“不得胡说!” 霍去病一怔,将茶杯放在桌上晾着,自己快步走到阿娇身边,将她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他清亮而富有生气的声音放柔了是很动听的,因为让人相信百分之百的诚恳:“师父,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娶你,怎么舍得死。” “在皋兰山的时候,你和匈奴卢侯王、折兰王相遇,你一万精兵打得只剩下三千,匈奴的卢侯王和折兰王也都战死,这可称死战到底了吧?”阿娇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着霍去病的心跳,“我派在军营中保护你的两百人死得只剩下十二人……接到战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为了匈奴,把我最心爱的孩子折在里面,那还不如不打。” “不打?”霍去病失笑,眷念地抚摸阿娇冰玉一样的手指,因为他的手心是滚热的,两人的温度很快就变得近似了。“不打怎么行?” “多的是办法。”比如火药啊什么的,阿娇轻若无声地说了一句,“如果付出足够代价,什么愿望都能达成。”只要我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我的事,是男人的事,怎么可能让你来挑这担子?”霍去病忽然朝着阿娇倾身俯下来,是个要吻她的架势。然而靠得越近,他的动作就越缓慢,最后停在半空中笑了。“什么时候,你能心甘情愿地吻我一下,我这辈子就真毫无遗憾了。” 阿娇不爱听他这一套有些轻薄的话语,因为总有些**似的羞耻感。眼看她又抿起了嘴,霍去病识趣地转移话题:“这次的最终进攻目标是浑邪王、休屠王的部属,他们一共有十万余人,如果单凭我这一万多人的骑兵,肯定无法做到全歼——说不定连消灭一半都很难,只盼公孙敖能如约赶到。” “估计不可能。”阿娇说,“大汉的将领,只要是领兵出来打匈奴的,几乎都会半途迷路——只除了你和你舅舅。” “匈奴骑兵速度快,奔袭迅猛,草原又大,确实很难琢磨敌方踪迹。”霍去病中肯道,一边还是不以为然地挑眉,“但连自己的路都找不到,那只能说是白痴。” 阿娇斜瞟了他一眼,对这小子的目中无人已经见识了个彻底。 “至于我为什么不会迷路……他们这些人出门打仗,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想着要杀匈奴人,能杀几个是几个。我不一样,每次打仗前,哪些部落应该进攻、哪些部落应该俘虏、哪些部落应该屠杀,怎样迂回前进、打击匈奴左贤王势力,隔断匈奴左臂,我都是有详细计划的。”霍去病微微冷笑,“他们只以为我胆子大,速度快,敢杀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胆量自然必须有,胆小鬼打不了仗。但洞察全局的眼光、及时决策的能力,少一点都不行。谁都知道兵贵神速,废话,兵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但没人想过为什么我的骑兵那么快?” 他那个神采激昂的样子,真是比太阳都要耀眼。 阿娇心里是一万分的满足,一万分的得意,一万分的高兴:比自己胜利了还要高兴。但她维持冷静是十年如一日的功夫,因此不过淡淡说:“自然。你可是霍去病。” 千年万载也只有一个的霍去病,嫖姚校尉、冠军侯、骠骑将军……这些独一无二的称谓,只属于你。 军神,战神。 霍去病璨然一笑,忽然向前一扑,阿娇被他压倒在床上,感觉自家孩子化身萨摩耶大狗。他低头,终于小心翼翼地亲了她耳朵尖一下:“阿娇,所以根本只有我配得上你,你看我,智商高、长得好、会打仗、剑法也不错,偶尔还能做饭,重要的是特别会照顾人……” 阿娇扑哧笑了:“是么?这么多优点?今天才发现。” 霍去病恼得要去挠她痒痒,手已经搁在她腰上了,可是又先偷偷觑一眼阿娇的脸色,犹犹疑疑不敢就下手:“还有一个大优点,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那首《邶风击鼓》里面是怎么说的来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直到死亡合上我的眼睛,我才不看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深情款款,反而是随意的、平淡的、漫然无羁的。可唯独这种平淡,让人觉出诚恳,云在青天水在瓶一样的自在恳切。 偏偏阿娇最不爱听这话。 她不想和你一生一世,她觉得你离开更好,她觉得你的幸福在别处。你这时候偏要说,我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到死都别分开。 这种感觉,就像是监狱长在用甜蜜的语气说无期徒刑一样。烦得人头都大了。 霍去病睡着了。阿娇起身,凝视着窗外无星无月的浓黑的夜,无声叹气。 人与人的羁绊,很奇怪。阿娇和霍去病都想一辈子留住对方,可偏偏求的,是不同的相处模式。他要吻她、抱她、和她亲密无间缠绵旖旎,她却只想两人客客气气、尊尊亲亲、礼义仁孝。 霍去病打的是闪电战,这一场战役在历史上被称为第二次河西战役,是霍去病奠定军神地位的最重要一场战役:它彻底地斩断了匈奴单于的左臂,将整个河西走廊全数收回。从此汉朝人可以直接和西域接触,夺得并控制西域,汉朝版图因此扩张到帕米尔高原以西,成为真正的东方霸主,丝绸之路由此兴旺。 然而,刚到祁连山麓的时候他失去了沉默寡言的表皮,激动地咒骂公孙敖:“居然还真给我迷路!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下怎么去逮浑邪王、休屠王的主力部队?” “大胜——大胜——”传令官的马蹄声响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单恒王投降!酋涂王投降!骠骑将军歼敌3万!大胜——” “这一次的战争,去病在完全没有后方支援和其他部队配合的情况下,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刘彻这些天眼神都是雪亮的,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不,是打了匈奴人第二个措手不及!” “恭喜陛下!”众位臣子齐声高呼,一同下拜。随着前方的大胜,刘彻的威严和圣明也被蒙上了一层不容动摇的神圣光环,毕竟,能成前人未成之功业,可称明君! “大汉有这样的将领,是天予之。”让人诧异的是,冕毓珠帘后,皇后也开口了,带着动人的笑意,“彻底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下朝后,刘彻坚持要带阿娇去看他新修成的建章宫。建章宫虽然在长安城外,但与未央宫之间却有飞阁相连。两人乘坐步辇,很快就看到建章宫左右两边的东阙、西阙。建章宫一应规模不过按制,并不像温室殿那样以椒涂壁,饰以文绣,也不像清凉殿那样画石为床,设紫瑶帐。 然而里面却特意设置一座以玉石装饰的玉堂,里面阶壁都以玉造,照明的是深海明珠而非蜡烛,建章宫设置了神明台,足足有五丈,也就是相当于四层楼的高度,台上有巨大的铜质仙人手托玉杯,刘彻一一指给阿娇看,看起来颇为满意。 “陛下,今日的恩露已经集好了。”建章宫内的宫娥婉声说。 “是么?取过来。”刘彻也顾不上给阿娇介绍,忙忙的说。宫娥恭谨地将玉杯中“恩露”呈上,又拿来上好的软玉磨碎成屑,置入晨露中调匀,刘彻接过一饮而尽。 阿娇冷眼看着,冷不防问了一句:“不嫌堵得慌吗?”她指指杯底没能吞下去的那一层玉屑,“这些卡在嗓子眼里,很难受吧?” 都是石头啊。 “阿娇!”刘彻不悦,“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阿娇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怕你得胃结石。” 刘彻不理她,建章宫里多是燕、赵地区的美女,他唤来主事排起歌舞,又让人把婉转善佞的李延年叫过来,打算在此地度过一个愉快下午。阿娇不耐烦:“我走了。” 刘彻也不搭腔,阿娇忽然又止步:“对了,陛下,和你商量件事情。” “什么?”刘彻毫无兴致,说什么商量,最后还不是按阿娇的意思办。 “太后去世之后,长乐宫闲置有几年了。”阿娇道,“我想从未央宫后搬到长乐宫去。” “为什么?你已经这么不耐烦做朕的皇后,转而要去做太后了?”刘彻冷笑一声,言辞相当刻薄。 然而以阿娇如今的地位,早已不必在乎刘彻的一言半语,就像她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宫中穿白色一样,旁人还不是要为她掩饰:周朝也尚白,皇后这是复古! “长乐宫也有椒房殿,且也是安置皇后的地方,我打算把那里翻修一下,直接搬进去。” “确实有皇后住过。”刘彻点点头,“吕后。” 阿娇靠在座位上,用手背撑着下巴,眼神明明灭灭,仿佛心不在焉。她的眼睛是这么美丽——让人伤心、痛恨的美丽。 刘彻恨她的青春,永不消灭的青春,多么可怕。 “那时高祖住在长乐宫,吕后作为他的嫔妃皇后,住在后面的椒房殿里。后来高祖驾崩,吕后就搬进了长乐宫的正殿,惠帝不得不避其锋芒搬到未央宫去住,从此历代皇帝改住未央宫。”刘彻回想着皇宫的历史,“你是打算恢复长乐宫的荣耀吗?” “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阿娇皱眉。 “你不会老、也不会死吧?”刘彻看向越发殊丽的皇后,眼神阴沉,“那帮臣子们不觉得,后宫里的女人也只会说你驻颜有术,可你瞒不过朕,从朕与你大婚,二十年都过去了,你美丽一如往昔……朕恨你,真是恨极了。” “如果有一天朕死了,那么一定先叫你殉葬。”刘彻冷冰冰地、用一种暗藏兴奋的语气说,“在茂陵,朕给你留好了地盘。”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死亡也不能教我们分开。 150夜茴 第一百五十章 “如今河西走廊已经收回。听说,皇上打算在河西走廊设置四个郡县。听说皇后连其中一个郡的名字都定下了,就沿用旧称‘敦煌’,另一郡名为‘张掖’。皇上发话,说其中一郡定名为‘武威’。”年老力衰、头发花白的窦婴靠在榻上,手捧茶杯,对自家孙女循循善诱。 窦夜茴紫色罗裙、如烟绿鬓,腰间鸳鸯结,头上双鬟髻,看上去就是个格外标志的清水佳人。她笑着给祖父锤肩膀:“您又在说朝廷大事了,我娘说,这些事情和我们女孩子没关系。” “她没见识。”窦婴不屑地说,“女子又如何?你没听见歌谣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窦夜茴明知祖父最不喜欢卫家人,这时候故意笑道:“卫子夫怎么敢说霸天下?她只不过是后宫一名小小的夫人,身家性命都掌握在皇后娘娘手中,哪里就敢说称霸天下了!皇后娘娘和陛下同掌大权,这才是能决定天下人命运的真正主儿呢。” 窦婴脸上闪过激动的红潮,然而后又归于黯然,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卫青受封长平侯,公孙敖、公孙贺、李蔡、李朔、赵不虞……他们这些人都封侯了!甚至连卫青的三个儿子,身无寸功,都已封侯!如今又出了个冠军侯霍去病。而我们窦家呢?除了你父亲领着一份恩爵,举族无贤才啊……” 窦夜茴明知祖父说的是实情,心里也是一阵难过:未必无贤才的,只是陛下到底不信任窦家,不肯用窦家的人。而卫霍两人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了,其他人纵有才华,也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一般。 “再过几日就是您七十大寿了,现在可别说这些才好。”窦夜茴笑着劝说祖父,“您得开开心心的。” “不错。到时候说不定帝后都会降临窦家——就算陛下不来,皇后娘娘也肯定会来。”窦婴凝视着自己娇嫩如花的孙女儿,微笑道,“到时候仗着我这张老脸,请皇后娘娘带你几年!” 窦夜茴心脏一阵狂跳,她不敢置信地问:“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孙女哪有这个福分——” “她会赏识你的。”窦婴意味深长地说,“别忘了你长得像谁,你是个有福气的。” 窦夜茴摸摸自己的脸,卷起珠帘走到外间华堂里,照一照流光镜:这还是皇后娘娘自宫中赐下的宝贝,能将事物照得纤毫毕现。 她是听说过的,自己和窦太后年轻的时候长得十分相似。她对着镜子照一照,柳叶眉,红菱唇,秀长目,眉心一点美人痣,象牙白皮肤,她拿着手中小小团扇,挡住半张脸含羞笑一笑,镜中美人也对着她微笑。 这样一张脸,真能带来运气? 运气是有的。 窦婴七十大寿那天,虽不能说是满堂华彩,也是宾客盈门,帝后自宫中赐下礼物,一重一重地捧进门来。再后来就听见外面细细礼乐,灵风吹动帘矜,长街上卫士如林,围着一队绣伞深舆的整齐肃静而来。窦婴亲自带着窦家满门迎出去,窦夜茴眼看着一位面如冠玉、英俊挺拔的少年郎自车舆中出来,将祖父扶了起来。 他含笑说:“有劳窦大人来迎我们,您年事已高,其实可以安坐屋内。” 窦婴哈哈一笑:“老夫怎么敢?不知皇后娘娘——” “外面人多,她不好露面。”清俊少年不经意地说,“先进去好了。” 窦夜茴暗暗觉得诡异。 这少年人虽然只说了两句话,可动作神态中的细节却足可玩味。比如“我们”,在这天下,谁又敢和皇后并称“我们”?除非是皇帝。可他是皇帝么? 再比如那个“她”,一般人,就算是号称皇后第一宠臣的韩嫣大人,也绝不敢称宫中那位为“她”吧?必定要呼之为“娘娘”的。而听这少年的意思,仿佛他才是做主的人,竟然能安排皇后的行止似的。 这人,到底是谁? 正想着,就听祖父笑道:“好,霍将军先请!” 霍将军!窦夜茴一呆,只听见周围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果然,下一刻拉扯的力道就从四面八方传来,身边的堂姐堂妹、表姐表妹、姐姐妹妹们激动万分、却又极力忍耐的声音响了起来:“呀,那个就是冠军侯!” “他真的好年轻!长得好俊啊!” “他竟然来窦家了!霍将军回长安还没多久吧?” 锦绣软轿一直抬到窦家大门里去——这也是应有之义,且不说内外避讳的问题,就窦家、陈家人私下里议论的,这位皇后娘娘平素的习气很有些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要她自己走路,那基本上是不大可能。 这是一种尊贵,一种气派,当然也可能说明了,皇后娘娘是有点懒毛病的。 当然,日后窦夜茴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能夜行千里,从长安一直赶到边关,就为看心爱的美少年一眼,这位皇后娘娘可从来不是什么懒人。 谁知就出了岔子,也不知是中了谁的算计,一名轿夫在走到大堂前时,忽而脚下在青石板路上一滑,他倒了不要紧,却把前面的人也推倒了,于是整个软轿向右侧斜过去。窦夜茴惊叫出声,窦婴都吓得疾步赶过来,但谁也没有霍去病的反应快:他一把扯过那两名轿夫,只手稳住了倾倒的轿身,这动作迅疾无伦,里面的人大概只觉得微微颠簸,甚至都来不及受惊。 窦夜茴刚松了口气,窦婴高声道:“冠军侯好身手!” 霍去病谁也不理,立刻俯身向轿帘低声问道:“你没事么?” 那种呵护、关注、倾心的姿态,让人觉得他的心神已经穿透了这层轿帘,完全投在里面人的身上。窦夜茴年纪尚小,不解其意,窦婴却是立刻悟透了什么。 里面的人有一把霜雪冷玉一样的嗓音,低低的冷淡的只说了两字:“无事。” 霍去病先是点头,窦婴立刻开始一迭声地追问皇后情况,霍去病退到一旁,那样疏秀的眉目中终于消磨了英气,流露出一点难言的失落。 筵开玳瑁,褥设芙蓉。 作陪的自然是窦家主母,窦夜茴的母亲。片刻后窦夜茴她们听见里面传叫:“请小姐们上来。” 一进去她们就呆住了。 想象中,皇后应该是温柔端庄,高贵慈和,母仪天下。她应该保养得很好,长发如云,但是眼中带一点倦意,嘴角略微松弛…… 可是不。 她有极其皎洁的肌肤,远看简直像凝着月亮的轻晕,那白色不像真人,像极薄的冷瓷。一双沉黑的大眼睛,凝视的时候让人想起天上的北斗星。皇后看上去并不喜欢这样热闹浮华的场合,她习惯性用手背撑着下巴,半垂着睫,下颌看上去特别单薄秀丽,她面上覆盖着冰霜一样的冷色。 尽管只有黑白两色,黑的眸,白的肤,黑的发丝,白的衣衫。她整个人是娇艳的。无法形容,就像天赋。 很多年后窦夜茴向人形容皇后:“尽管在她身边待了数年,我记不清她穿过哪些衣服,我甚至描绘不出她的五官相貌。但她整个人是极其清晰的,哪一天忘了我自己,我不会忘了她。” “由于太过鲜明的个人特色,到最后她在我脑海里只剩下一种神情姿态,洗去全部细节。” “振袖拂苍云,仗剑出白雪。” 母亲笑着拉过她:“娘娘,这是三小姐,夜茴。”她想想加了一句,“家里人都说她和老太后最像。” 窦夜茴涨红了脸,不知为何深恨这画蛇添足的一句话。像是等不及要攀龙附凤似的,连老太后都拉扯上。 皇后双目灼灼地看过来,旁边霍去病也来了兴趣,问道:“像么?” “我没见过外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母亲还知道些。”皇后轻轻暼霍去病一眼,“没规矩。怎么能当面品评人家女孩儿的相貌?” 尽管被批评了,霍去病却像是得了彩头似的一脸高兴,笑吟吟起身向窦夜茴一揖:“三小姐,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 窦夜茴慌得不住避让。 旁边两排美丽的侍女虎视眈眈盯着窦夜茴,皇后轻声问:“你平时读些什么书?” “《南华经》,还有《道德经》。”窦夜茴中规中矩地答,“有时也读《荀子》。” “唔。”皇后的眼睛始终不离窦夜茴的面容,突然展颜微笑,那样子真如同一朵花开,惊艳到惊心动魄。 窦夜茴冲口而出:“您真好看!我再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人!”事后她想起来这句话,总觉得汗颜极了,拍马屁拍到这份上…… 但当时是发自内心。 皇后矜持地笑:“谢谢。” 霍去病也笑了:“师父,您不如把三小姐带进宫里,教她读两年书得了。” 就为这一揖,进宫前窦夜茴被母亲拉着叮嘱好久:“女孩儿嫁得好才是真的好,你记得,此去进宫,霍将军就算你师兄了,怎么也得和他拉好关系。” 窦夜茴听出言下之意:“娘你说什么!” “我可没有胡说。”窦夫人笑说,“我听窦太主提过,皇后娘娘剑法最好,以前陛下想让太子跟着她学剑,结果因为霍公子坚决反对,此事就此作罢了——你看看他在帝后面前的宠爱!今儿若不是你得了霍公子青眼,你以为自己进得了宫么?” “霍将军又有宠爱,又有本事,又得帝心,如今身为万户侯,天下有几个人比他尊贵?若能做霍夫人,那才叫里子面子都有了。” 结果爷爷窦婴又是另一套说辞:“这次进宫,你要当心。” “孙女自会步步小心。” “不止。你要学会宫廷生存之道——以后说不得会在那里生活一辈子。” “怎么会?”窦夜茴大惊。 “若是教你做下一任皇后,那自然就会了!”窦婴斩钉截铁,“太子殿下是陛下亲自教养,与皇后感情不深;但你是得了皇后青眼的,你若能嫁作太子妃,你们二人……这是两股力量的集合。” “……嗯。”窦夜茴茫然地回应。 “窦家会为你谋划,你不要担心。” “嗯。” 也许一切都可以谋划,但情感除外。 151长乐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从长安城城门外向内看,清澈幽深的护城河上是褐色城墙,城墙上有朱红色城楼,城中门户千万,然而最巍峨显著的唯有未央宫。它是唯一一座高出长安城的建筑。能与未央宫媲美的,唯独长乐宫。两座宫殿加在一起,几乎占据了长安城总面积的三分之一。 窦夜茴是从南宫门进的长乐宫,那一天霭烟重重,亭台楼阁、万千宫室在其中看起来仿若仙家。迎面看见的是长乐宫前殿偌大牌匾,有身着朝服的官员自东面络绎不绝而来,再一抬头,石阶上也尽是拾级而上的官员。 窦夜茴奇怪:“这些人都是来长乐宫做什么的?” 旁边的宫娥贞风本是长乐宫旧人,又是经窦家仔细打点过的,这时笑着一指东宫门:“喏,从那道门出去可以直接进未央宫,这些大臣们都是下了朝,现在有事来求见皇后娘娘的。你看看,那位,是丞相李蔡大人,那位,是太尉韩嫣大人,那位,是大司农桑弘羊大人,还有这走在最后面的,是大将军卫青,卫大人……” “什么?连卫青大人都来?”窦夜茴被这人群的数量和质量吓了一跳。 “卫青大人最是谨慎。上次李夫人过生日他都托人送了金子,现在又怎么会出这个风头呢?”贞风小声说,“窦三小姐不知道吧,大臣们都私下里说,这朝廷有外朝内朝之分,外朝么就是陛下每天上的那个朝,而内朝——” “莫非就是指这个?” “自然。”贞风意味深长地一笑,“听说史官都记载呢,‘陛下往来东宫间,咨谋于皇后,群臣效之,于是人主居未央,而长乐奉皇后’……” 窦夜茴低头拨弄着腕上的金翡翠镯子,思忖半晌问道:“陛下对内朝的事情,是个什么态度?” “陛下的心思我们哪能猜度呢?”贞风含糊其辞,“陛下喜好游猎,又最爱美人,我们娘娘性子也冷,若非为了朝政之事,一个月不见一面也算寻常。”她不想再说这些犯忌讳的话,拉着窦夜茴避到一边,“现在娘娘肯定没工夫见你,不如我带你在长乐宫逛一逛。” 从长乐宫前殿往西,分别是长信宫、长秋殿、永寿殿、永昌殿。她们过去时,正好看到长信宫里仆役如云,负着一架金碧辉煌的步辇往后去了,贞风拉着夜茴避在一旁,远远下拜。夜茴晓得宫里的规矩,把头深深低着,默默跪在地上,她只听到耳边环佩叮咚,鼻端一阵香风熏人,兼有笑语声玲珑悦耳,再抬头时那架步辇已经去得远了。 贞风道:“这就是卫长公主殿下了。她如今随着卫夫人一起住在长信殿里头,除了她们另外还有两位公主,都是卫夫人所出。只有太子殿下一半时候在未央宫由陛下亲自教养,另一半时候到这长乐宫来。” 这件事情又出乎夜茴预料了:“卫夫人?她为什么住长乐宫,不住未央宫?” “自然是她自己愿意住在长乐宫。”贞风若有所指,“谁也不是傻子。” 夜茴思忖再三,怀疑是因为跟牢皇后,卫子夫能一直把持后宫大权的缘故。她秉持着世家们对卫家人、尤其是对卫子夫一贯的偏见,暗暗啐了一声:真是狡猾至极,知道自己不得帝心,竟然来巴着皇后娘娘献殷勤。 当年刘彻命内外命妇以皇后礼仪朝拜卫子夫,这一举动惹恼了全长安城的贵妇贵女。她们不敢非议天子,但将卫子夫骂个臭死还不算什么。 “长秋殿里住着郑美人,永寿殿里住着李容华,永昌殿里住着杨充衣。她们近些年都不大能见到陛下,反而愿意跟着皇后娘娘搬到长乐宫来。当然,也是长乐宫日子更舒服、生活更好的缘故。” 夜茴看着这里的楼台殿影,歌舞弦管,半晌忽而若有所思地道:“长乐宫里也是三宫六院啊……” “嘘!”贞风挡住她的唇,似笑非笑,“看破莫说破。” “是是是。”夜茴一指北边的宫殿群,“那边莫非也住的是各位嫔妃?” 贞风的笑容变得很奇怪:“怎么会,若是后宫里的娘娘,卫长公主会这么兴冲冲地在一大清早赶过去拜访吗?” “那里住的是——”夜茴蓦然住口,睁大眼睛,心跳变快。 “是霍将军。”贞风很快揭晓了答案,“北边有大夏殿、临华殿、宣德殿、通光殿、神仙殿、椒房殿、长亭殿,霍将军住的是临华殿。”她说着,一指后方足有十层楼高的鸿台,“这台子名叫鸿台,还是秦始皇留下来的呢,前儿娘娘才说要建一座高楼,比这个还高,教我们宫女们也都有单独的房间住。” 夜茴没心思再听她说:“我们过去北边看看?” “成啊。”贞风轻松地说,“其实霍将军回长安的时间本来就少,能来宫里住着的日子就更少了。如今在长乐宫无人管束,以前未央宫规矩可大。我们都说,没准儿皇后娘娘就是为了让霍少爷随意出入,才搬来长乐宫的。” “嗯,皇后娘娘对霍将军,那是青眼有加。”夜茴敷衍地点头。 临华殿与其他殿宇不同。 宫墙外伸出的一枝冷梅就不去说它了,单论寂静,这里在整个皇宫中最为突出,几乎已经静到连一丝呼吸声也不闻。夜茴本已做好心理准备看到一个冷清狭小的宫室——毕竟霍去病在宫里的时间少。 然而事实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窦夜茴指着头上金光闪闪的墨字大牌匾,骇然问:“谁题的这个匾?”用这么俗气的底座? “这个呀,这是皇后娘娘写的。”贞风噗地一笑,“娘娘字写得最好,就连未央宫换匾额也都请娘娘题字呢。你看到这个金子匾额了是不是——告诉你,它就是足金做的,我们都说什么时候出宫,就偷了它出去卖钱。” “为什么要用金子?炫耀钱多么?霍将军不会喜欢的吧……”夜茴无力吐槽。 “怎么会!霍少爷喜欢得很呢。这就是‘金屋’的意思啊。”贞风边说边笑,“霍少爷最爱提什么‘金屋藏娇’的典故,因此娘娘就下令了,他住的宫室一定要处处都装饰黄金美玉,最好连床头都是包金的,匾额都是足金的,让他也体会一把金屋的感受。” 金屋养的,确实是骄儿。 有皇后的面子在,这个长乐宫里几乎可以四处横行。她们也不通报主人,直接一重重走进去,穿过一处冷泉山石,听见长廊后一个娇脆的女声:“表哥,这次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节,你带我做舞伴,好不好嘛!” “不带。”霍去病一口回绝。 卫长公主气得一跺脚:“上次求你带我出宫去玩儿,你也不肯……表哥,你怎么这么小气啊!人家曹襄都——” “我没有功夫。”霍去病坐在廊下低头看书,神气越发冷淡了。 “好吧,你这次也就回来过个千秋节,马上就又回军营去了,确实没时间去玩。”卫长公主的手指绕着头发,偏头笑吟吟原谅了表哥,“那至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霍去病将书合上,脸色称得上温和:就像是想通了某件事的,慈爱的温和,出现在他青春的脸上,让人看了觉得滑稽。 “你的‘美娇袅’玫瑰花,送我一捧。”卫长公主认真说,“整个长安城只有你的府邸里种了出来,而且既不外送也不外卖的,天天只供到长乐宫里……连母妃都没有。人家想要一束花儿,你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给吧!” “你要那个又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可以把它送给母妃啊。”卫长公主说,“你天天送一捧花儿到长乐宫,人人都说这才是真正的孝顺,我学学你么。” 霍去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你什么都不懂,就别在这儿添乱了!”他不耐烦地说。 夜茴一惊,他竟然就这样驳回卫长公主的面子。 卫长公主也傻了:“你……你说什么?” “你回去吧。我现在没功夫招呼你,待会儿一定让人上门送礼赔罪。”霍去病冷冷说,果然是个举步要走的架势。 “你当我缺钱吗?谁稀罕你的礼物!”卫长公主气得发抖,声音哽咽了起来,“好,我走!有你求我回来的时候!” 她冲了出去,夜茴在后面摇头: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霍少爷从不求人。 贞风迎了出去:“将军……” 霍去病一眼看到夜茴,紧抿着的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是三小姐进宫来了?欢迎至极。贞风姐姐,皇后还没见过三小姐吧?我带她去好了。” 夜茴愣住,贞风也十分错愕:“这……何必劳烦将军?奴婢自带三小姐去便是了,将军这么忙……” “我不忙。”霍去病截口,忽然微微苦笑,“今天是我借着三小姐名头行事了。若非有她在,师父还不知要拖到几时才肯见我。” 跟着霍去病一级一级迈上石阶,夜茴低头,看自己如云一样飘拂绵延的裙摆。霍去病是那么英俊、高大、沉稳、可靠,叫她少女的崇拜情节烧成一团烈火。她几乎想要伸手,悄悄的拉住霍去病玄色衣衫的一角。 但她当然忍住了。 有太多人爱他,她实在不愿流俗。 进去的时候,皇后正在桌案后批阅着什么,她雪白的面孔冷淡美丽,毫无表情,只凝神看着面前的绢帛,听到通传才抬起头来:“是夜茴?过来。” 她微微一笑。 真是不可方物的美。 而就在桌案上,一捧红色的艳丽的玫瑰灼灼盛放着,鲜艳欲滴,那种红色仿佛是一颗心受了伤,流出的血色。 夜茴叩首:“皇后娘娘。” 然而霍去病没有动,等到夜茴起身惊讶地看过来,他也只是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就好像为了什么原因,他再叩不下这个头一样。 你告诉我,如果我必须跪在你面前,如果我永远也没办法平等地直视你的眼睛,那么我要如何爱你。 我做不到,像韩嫣一样,客气的爱、谦卑的爱、谨慎的爱。他的爱渺如微尘,让人感到厌恨。 霍去病的视线挪到那一捧红玫瑰上,他的眼中忽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悲哀。这样看破世情的美少年,这一刻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命运:达不成的完美爱情,无法实现的遥远梦境,最后或许只能走向自毁。 所谓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真不是一句空话。 皇后优雅地摆摆手,止住了礼仪官的质问。她清淡地说:“去病,你先去我房间坐坐,我和你待会儿再聊。现在先把夜茴安置妥当是正经。” 霍去病沉默地点点头,撩开帘子大步走入内室。 在一旁记录的史官偷偷看了皇后一眼,记录:霍去病者,后入幕之宾也…… 152菲薄 第一百五十二章 窦夜茴本以为,凭皇后娘娘的学识渊博、见识深远、位高权重,她要收一个弟子,那必定是精挑细选,说不得要组织一场全国性的考试,从全天下的聪明人中选出一个顶尖玲珑剔透的,最好玻璃心肝水晶肚肠才好。就算条件所限,退而求其次也该选个名门闺秀,列侯之女。 当然,她自己其实也是名贵闺秀,列侯之女。但她就是觉得,这个排场、这个过程应该慎之又慎,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皇后娘娘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面容,只问了一句笔墨如何,她回答略通,便名正言顺地做了皇后身边小小一名司笔女官。 虽不过是个八级女官,但也位比八百石,爵比副右长了呀……算是个五品文官儿了,她爹一辈子也不过做到这个品级而已。 在帝后身边服侍,那真是富贵无极的。窦夜茴深深地悟了。 得了正式的职位品级,夜茴立刻加入了永远端庄肃立的两排侍女行列中,因为是新人,低眉顺眼往队伍末端一站。贞风对着她安慰一笑,夜茴略微心宽,同时不住提醒自己牢记不看不听不说三原则。 皇后说:“把李蔡叫进来。” 礼官唱道:“宣乐安侯李蔡——” 首席女官绿珠不安地动了动,夜茴好奇地偷偷看着她,绿珠一咬牙走了出去:“娘娘,霍少爷他还在内殿等候……” “哦。”皇后一怔,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我险些忘了。” 高耸宽阔的长乐宫里安静无声,夜茴跟着屏住呼吸,皇后纤细的手指碰了碰自己额头,神情并不高兴。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中,所有人的心都是吊着的:圣意难测。 最终她发话了:“走吧,看看我们家少爷又发什么脾气。” 白色长袜踩过褐色的木质地板,无声无息,夜茴低头跟在长裙委地的侍女群后,静听水晶帘内声息。 皇后说:“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前阵子母亲在家中款待陛下,董君作陪,结果事后东方朔在陛下面前告了董君一状,说他有三大罪过,私通公主、有伤风化、靡丽奢侈,应当处以死刑。把他给吓病了。” “别人家两口子怎么过日子,和东方朔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霍去病的声音依旧清朗,但夜茴听着总觉得带些焦躁意味。“董君何须害怕,他撺掇着窦太主把长门宫献给了陛下,陛下很承他的情。” “我命人给他赐些东西下去,他应该就不至于如此了。”皇后不紧不慢说着家常,哪怕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也是缓慢、镇定、悦耳的,如同清晨时长安城中响起的钟声,最最庄严而悠远的乐曲。 “董君反应这么大,还是怕失去陛下的宠爱。”霍去病的声音冷冷的,简直像带着冰渣子,“窦太主这么宠他,他还不知足,天天想着在陛□边也占一席位置。李夫人现在病着,陛下哪有心思管他?” “……”皇后一时没有说话,仿佛给噎了一下。过一会儿她才又开口,“母亲是很宠董君,长公主府的人说母亲曾下令,董君使用钱财,只有一天用丝帛超过千匹,用金子超过百斤,用钱超过百万的时候,才需要向她禀报,其余时候都是尽着他使的。” 夜茴私心揣度着,总觉得皇后这个说话的调调,有些低声下气讨好的意思。你看现在这个状态,简直就是霍少爷在赌气,皇后在赔笑么! 她默默地将要掉下去的下巴又拾了回去。 这个想法着实太过大不敬,足够族诛了,她定要将这种危险的念头消去才好。 因为无声地震惊于皇后对霍少爷的“温柔”“小意”,夜茴甚至都来不及为窦太主、董偃、当今陛下的三角关系感到骇然。与姑母共宠一人什么的,真的没关系吗陛下? “那您呢?”霍去病毫不客气地反问,“您在长乐宫定规矩没有,我用多少钱他们才需要禀报您?” 这还用说,自然是没有上限啊……窦夜茴在心中补上了回答。 “我怎么会定这种规矩。”皇后智商情商都很高,她声音中立刻带上了不悦的意思。“你怎么会把自己和董偃相提并论?这般妄自菲薄,也是我对你的教导么?” 这点小聪明简直信手拈来,她先生气了,旁人自然不敢还发火。 可惜霍去病从来不是旁人,他腾一下子站了起来,“是,我是不能把自己和董偃相提并论,我哪里比得上他!至少到现在,他若是给窦太主献个什么东西,旁人不会说他是在尽孝!至少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和窦太主相处若夫妇!旁人不会还以为他们是什么母子!” 众侍女相顾失色。 “什么母子?”皇后的声音是冷静的,“谁是我儿子?你吗?” 霍去病当然不会承认。 他只是说:“为什么你要把消息瞒得这么死?还使出这么绝的法子……进孝,哈。我告诉你,阿娇,没有谁进孝是想往床上进的。我想亲你,想抱你,想和你一起睡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老一起死。阿娇,你告诉我,你儿子会这么想?” 皇后原本平缓到几乎不能察觉的呼吸也一下子变急变重了。还回荡着话语尾音的空气中,仿佛有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窦夜茴需要紧紧地交握住双手,才能克制自己惊呼出声的本能。 “在军营里,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每一刻我都盼着你能出现。结果你没来。这我也不怪你,你事情多。”霍去病的嗓子哑了,“你不去见我,我来找你。结果还是陛下批了我的假,回到长安这么多天,我现在冠军侯府等,后来又进宫来等……你就忍心不见我。” 他闷闷的笑了一声:“哈,我弄错了,你不是不见我,你是压根儿没想来这件事情。我调配了一百军士去喂马,这样的琐事都恨不得写进信里全部让你晓得,但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任何事情告诉我……” 是。情侣关系当然和其他任何一种关系都不一样。 比如说父母和成年的孩子,你只需要知道他平安,知道他过得不错,知道他大体在干什么事情,这不就够了吗?何至于心心念念、絮烦不休? 阿娇又不是那种替孩子盖被子的慈母。 可情侣不一样,尤其热恋中的情侣不一样,他们如胶似漆,浓情蜜意,恨不得用胶水黏成一体。哪怕午饭新添了某个菜色,中午磕了膝盖一下,也要唧唧哝哝和对方说个半天——要的是换你心,为我心,要的是两情相依,要的是情思无限,可意心甜。 霍去病原本也没谈过恋爱,但他凭本能,早已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骠骑将军一如既往的犀利干脆,直取中营,毫不拖泥带水。 以他的智慧、勇气、果敢、手段,本来应该在任何场合无往而不利。 可他到底还是伤了心了。 谁爱上,谁就伤心,爱得多深就伤心多深,这本是爱情中的至高定理。 有心怎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那些日子于冠军侯而言,是苦熬,是焦痛,是忍无可忍却又从头再忍。然而对阿娇来说不过是一天之后的又一天罢了,根本没有半点分别。这世间就是这么的不公平。 “去病,你误会了。”皇后的声音终于急迫起来,“这几天我——” “我只想问一句话。”霍去病淡淡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天?” 皇后顿了一顿。 就这一弹指间的停顿,就让夜茴心中一凉,她知道事情要坏。 皇后立刻说:“当然,我——” “不要说了。”霍去病截断她的话语,满怀疲惫,“阿娇,你很聪明,非常聪明,甚至你的城府也很深,心思很复杂,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我要告诉你,你没有什么想法能瞒得过我的眼睛。这不是因为什么决断力洞察力,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知道你大权在握、无所不能,但就算是你,要伪造出一颗真心来,也……太难太难了。” 水晶帘飞卷起来,夜茴猛然回头,看见霍去病红着双眼从她身旁大步走过,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 在绿珠的示意下,夜茴紧张地走进内室去服侍皇后。她静静站在窗口望着霍去病离去的身影,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夜茴只见她紧紧攥着手。 所以她想,皇后……也定然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动于衷。 她们在后面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夜茴偷眼暼静立的皇后娘娘,却看见她望着天空,平时冰冷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笑容。那种微笑,就仿佛看透了一切似的,放开了尘世,寂寞至极。又或者是一种怀念,像看到一切世事不断重演。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 有些聪明人看起来高高在上、超然物外,仿佛和俗世中的痴男怨女在两个世界。可当年,他们说不定也是这样一头撞在玻璃罩上,撞得头破血流。 “夜茴。”到她们要退出去的时候,皇后开口了,“去病现在出宫了,明日你去他府邸中,宣他一同去紫阁山庄。我在那边举办千秋宴。” 这大概又是个主动低头言和的意思。皇后到底年纪大些,对恋人也是个包容的姿态。 窦夜茴恳切应了,决定明天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地去向霍将军宣旨,她这种忠诚老实的态度赢来绿珠赞赏的一瞥。 真是的,纱窗怎么能没有红娘报? 153剖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既然皇后说了是明日,窦夜茴也就打算安置安置,第二天再作打算。谁知一退出去绿珠就拉住了她:“我劝你立刻就去一趟冠军侯府。” “为什么?”窦夜茴冲口而出,随即醒觉:自己何须知道太多?绿珠如今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既然给自己派了任务,那么她会负全责。 夜茴敛衽一拜:“是。我知道了。” 绿珠凝视她:这小女孩如此乖觉。她笑着叹了口气:“你日后的造化只在我上面,如今不过是入宫日浅,不懂门道。今天我就给你讲清楚原因,不是我要使唤你,实在是这么做对你更有好处。” 窦夜茴知道这是善言,立刻竖起耳朵。 “冠军侯对娘娘……一向心热。”绿珠含糊其辞,“保不定今天晚上又会来一趟长乐宫,到时候他与娘娘一对言辞,便会知道你尚且没有把话传给他。这本合乎娘娘的吩咐,她不会在意。但冠军侯会记在心里,从此你在他那里就有了案底了。” 窦夜茴发怔,她忍不住道:“听人说,冠军侯是最大方不计较的一个人……” “他是不计较,在朝堂上他几乎一言不发,甚至对切身利益也毫不关心。”绿珠截口说,“但那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 窦夜茴恍然大悟:而以霍去病对皇后的在乎程度,长乐宫稍微晃一晃,只怕冠军侯府就要闹地震。 所谓的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对咱们下头人的事情,娘娘一向管得不多,而且赏多于罚。”绿珠慎重地告诫道,“但冠军侯就不一样了,在他看来,娘娘的身边是他的地盘,这长乐宫上上下下事无巨细他都要管到。在长乐宫做事,惹了娘娘不算什么,惹了冠军侯可就不好说话。” 窦夜茴变色:“冠军侯是外臣,怎么能有这个能耐?”他手伸这么长? “他在娘娘身边一直长到十七岁,封侯了才搬出去,你说呢。”绿珠笑笑,“霍少爷连几十万大军都能指挥调度、得心应手,长乐宫上上下下才数千人,你说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啊原来如此,首先绿珠是一层上司,接着霍去病少爷又是一层上司,最后的关键人物才是皇后。 听她这一番感慨,绿珠好笑:“怎么会只有这些?卫夫人调度宫务,你当她不是咱们上司?再来,陛下的面子你给不给?” 夜茴气馁。 这时另一名女官过来,附在绿珠耳旁轻轻说句什么,随即走开。绿珠道:“说他他就来了。” “谁?冠军侯?” “不是,陛下来了。” 其实跟着绿珠出去迎驾的时候,窦夜茴心里还颇为忐忑,但她见绿珠一派轻松,混不当一回事,受她感染也放松下来:“今日得以面见天颜,夜茴真是……” “快别这么说,以后见陛下的时候还多着呢。”绿珠姗姗而行,回首笑语,“而且陛下这次来必定是送东西,我猜一猜,多半是那串碧玺项链,或者还要加一箱城郊新种出来的葡萄,要是俗气呢,说不定就直接送一匣珍珠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夜茴忐忑地问,“冠军侯如此行径,陛下难道全不知情?” “皇上是天下共主,明察秋毫。但他又能如何呢,当年吕后和审食其……高祖不也不闻不问?而且就我看来,陛下仿佛带着些看笑话的意思。” “什么?”这下夜茴是真的骇然了。“看谁的笑话?” “自然是冠军侯的笑话。”绿珠微不可闻地说,“陛下这么多年都……冠军侯又何德何能……” 夜茴没听清,然而也不敢多问了。 皇帝其实相貌堂堂,高大英俊。但大概是知道了太多j□j的关系,窦夜茴看他的时候总会产生出一种“啊贵圈真乱,这位就是罪魁祸首”的荒谬微妙感觉。 “皇后还里面吧?”刘彻随口问绿珠,看起来真是熟不拘礼。“她老是喜欢四处乱跑。朕真怀疑下次会听说自己的皇后出现在匈奴人地头上。” “是,娘娘在静室呢。” “朕去找她。”刘彻直接撩开帘子走入内殿。身旁的内侍忙着和绿珠交接:“姐姐,这是一套碧玺头面。这是一百匹新出锦缎。这是一箱西域葡萄。都给您搬到后面库房去了,您来登记造个册。” “最近礼倒是多。”旁边有女官小声道。 绿珠对夜茴点头一笑,自己走了。夜茴突然醒悟:陛下之前未必对皇后这么殷勤。最近突然如此,八成是还是受了冠军侯的刺激。 这些人真的都是狠人啊,暗地里人人都晓得真相,心思不知道转过多少道弯儿了,可是面上谁也不说,只是含糊着混个热闹。 打蛇不死凡成仇。以皇后这么多年的经营,她的势力、名望、门生、下属、权力……谁敢轻易动她?她几乎掌握着整个帝国的财源脉络!当然,能取得这样的成就,这么多年来她和陛下也不知斗了多少次法,牺牲了多少,付出了多少。 但谁在乎呢?她是占上风的,这就够了。谁敢和她轻易翻脸? 所以,对陛下来说,把事情挑破有什么意义?徒然弄得自己尴尬,还不如看看霍去病的笑话,自己图谋……后事罢。 想到这里,夜茴悚然而惊,立刻托人办了手续,出宫往冠军侯府而去。 冠军侯府占地足有2o公顷,内里亭台楼阁、繁花名木,巍峨庄严之处自然不及长乐未央,但精致富贵却不下于宫廷其他殿堂。因为是长乐宫出来的,夜茴很顺当地就被人用软轿抬进了阆苑。 路上她问侍女:“侯府上有女眷吗?” 对方发怔道:“老夫人不在我们侯府住,她在陈家。” 卫少儿嫁给了陈掌,而陈掌被陛下封为詹事协助卫子夫掌管宫廷,这段典故夜茴是一清二楚的。她不免又厌恶地皱了皱眉。 “这么大的侯府,只有冠军侯一个人住?” “可不是。且侯爷还常年不在,白白放着可惜了的。依我说这么漂亮的宅邸,就是来个娘娘也住得了。” 窦夜茴失笑。可不是,霍去病志向非凡,想的就是这金屋能引来一只凤凰。 “奴婢们只能引大人到此处,这阆苑我们都是不能进的。”侍女们谢罪,而后一个个退下了。窦夜茴只得自己走进去,穿过柳丝垂拂的画桥是一处掩映在竹林中的精致馆舍,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犹豫不定。 突然听见人说:“我告诉你,这次你不娶也得娶!” 窦夜茴吃了一惊,听见霍去病冷声道:“是吗?就像舅舅你尚平阳公主一样?”他声音中饱含着叛逆、倔强、嘲讽、委屈,让夜茴觉得他确乎还是自己的同龄人,并非那个神祗一样的骠骑将军。 “那我问你,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混下去?”卫青的语气十分失望,“人一生确实很好过,随随便便往泥里一躺,睁眼闭眼就过了!但要前进哪怕一步,又是何其困难?你打算就这么自甘堕落?” “我做的每件事都是这辈子最想做的,什么堕落不堕落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对得住自己!”绿纱窗内霍去病在冷笑,“倒是你,舅舅,你这辈子对得起自己一天吗?” 窦夜茴心头猛跳:她再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奇遇,上午听到冠军侯和皇后的秘辛,下午又听到卫家舅甥争吵。 窗内无人说话,许久,卫青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他极其悲哀地说:“去病,你发疯了吗?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做?我和你是什么出身,拿什么去配那一位?你想过后果没有!” 霍去病低声说:“我不会连累家人。”要死我自己死。 卫青仿佛是无奈了,他苦笑着:“即便如此,你难道就不能为家族付出得更多些?你难道就不能忍一忍?” 霍去病沉默。 “像我、像你姨母,像陛下,甚至像皇后,他们难道不是一直在忍耐?甚至一忍就是一辈子……去病,克制你自己,要求你去做一件事情是很困难,但什么也不做——这总没什么吧?” “你要我怎么做?”霍去病咬牙。 “你明天就回军中去,从今往后,非奉诏不得入京。不要写信、不要进宫见她——更不要送什么荒谬的礼物。”卫青温雅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那一位!” 窦夜茴咬着嘴唇,窗内空气中的庞大压力仿佛一直压过来,她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肺都要炸开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霍去病最终开口:“舅舅,你不明白。” “我觉得我已经认识她很久了,是,我知道从一出生我就认识她,但不止这些,好像更久以前就了解她一样。”霍去病轻轻说,这样的声音简直轻若梦幻,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是一位铁血征伐的少年将军说出它们。 “每天看到她的时候,我会觉得惶恐。能遇到她是我运气好,我又怕这运气会马上用完。” “我从来不怕死的,舅舅你知道。” “但是一看到她,我就怕死,我既怕自己死,也怕她死,又怕和她分开……伍子胥说,他要是死了,就把眼睛吊在城门上,看着吴国直到它灭亡。要是我死了,我也把眼睛嵌在长乐宫的宫门上,每天看着她。” 窦夜茴听着,突然鼻酸。 人活着而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也太悲哀了吧。 像他们,那是从来没有找到过心知。可霍去病不一样。无常的生命和来不及诉说的爱情,她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就在长安城,就在她长乐宫。 就像《击鼓》那首诗说的一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惜人们经常只记住了这句话,忘记了下一句话。 吁嗟阔兮,不我活兮。吁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天各一方,我说的都成了空话。可叹我就要死了,你我之间山长水阔。 她忽然真的非常希望霍去病能和皇后在一起,娘娘已经三十多岁了,就算长寿,她也只剩下三十年寿命吧?冠军侯如果喜欢她,是该加紧追求,及时恩爱的。 “……你怎么一口一个死啊活啊的。”卫青的声音也变得没有底气,“算了,现在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头脑发昏,理智全无,跟中了邪术似的,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这样。” 他不再赶霍去病回军中。 “舅舅,那我和卫长公主的婚事也别提了吧?”霍去病一笑,“这疯丫头真不适合我。” “她不合适你?是你小子这两年不适合娶妻!别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卫青叱责。 卫霍两人又说了几句其他事情,霍去病将卫青送出去又回来,窦夜茴这才入内拜见冠军侯:“将军,娘娘有话带给你。” 她看到霍去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嘴角露出一个不自觉的甜蜜笑容。 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夜茴始知,这世上也有男色的说法。 154唐突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小姐。”霍去病抱拳一礼,他脸色又拉平了,“娘娘有什么吩咐?” 窦夜茴好笑:你还跟我装,你那点儿小心思长乐宫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随即又感慨,真正的爱情就跟咳嗽似的忍都忍不住,连冠军侯这样镇定自持的少年英雄也昏头转向,为之忽喜忽忧、找不着自己。 “娘娘说……”夜茴原本要说,千秋节在紫阁山庄相见,突然又转了口,“请你入宫去见见她。” “真的?”一丝喜色爬上霍去病英气的眉梢,他淡淡说,“现在又喊我进宫做什么?方才出来,她并没叫我。” 夜茴险些笑出声来。呵霍少爷,你的心思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热烈。她突然发现他是真的非常可爱,和这个富贵名利场上的人比起来,一颗真心剔透而干净。 他什么都能看透,只要愿意权衡利弊得失,也什么荣华富贵都能得到。但他一点不在乎,完全遵从本心。 “她可是皇后娘娘。”夜茴劝他,“你能想象她放下-身段来哄人吗?”她觑着霍去病的面色,幽幽加了一句,“但你出去之后,娘娘一下午都没再见旁人,自己去静室了。” 与霍去病一同进宫的时候,窦夜茴那做好事的成就感和喜悦感才静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惶恐:自己这也够得上一个假传皇后旨意的罪名了,论罪该族诛呀…… 一进长乐宫就发现气氛不同,所有人均肃静屏息,走动时也轻声轻气,流水一样淙淙的乐声自内殿传来,窦夜茴竖起耳朵听,只觉得那声音如同传说中的极光一样,变幻莫测、绚丽繁华,却也冰冷刻骨、远离人间。 鞋子在木质地板上,踏出砰砰的声响,夜茴越走越缩手缩脚,她不敢靠近。 这样的冰雪之花,可远观不可近赏吧。 霍去病毫不犹疑,帘子被他一下子扯开,他却不走进去,抱臂靠在门框上。皇后的抬头看着他,夜茴垂着头胆怯走进去,为皇后倒茶,她实在怕死了皇后会来一句:不是让你千秋节再来?一下子拆穿她撒的谎。 “怎么现在进宫来?”皇后看霍去病一眼,又低下头来,接着又看他一眼,眼睫毛看上去跟蝶翼似的,漂亮到不像话。听了这话,霍去病疑惑地扬眉,窦夜茴忍不住发抖。 皇后续道:“再过片刻宫门下钥,你回不去府上了。” 夜茴把一口气吞回去,深深感激皇后对霍少爷的纵容。 “我住这里。”霍去病说,“从您搬进长乐宫,我还没在正殿住过,一直在临华殿,那地方一点都不好。” “……也可以。” “阿娇,你太过分了。”霍去病低声说,神情怅惘。 夜茴听得莫名其妙。她收拾着茶盏,却见一片雪白的衣裾扫过褐色地板,渐渐走过去了。侍女是不能抬头看天颜的,她一直垂首,听见衣料轻轻的摩擦声,猜测皇后应该是主动拥抱了心爱的弟子。 她想,她没听懂的霍去病的话,皇后应该懂了。 “你真瘦了。”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和地劝诫,“你该平缓自己的情感,像这么大怒大悲的,于养生无益。” 霍去病在她手掌下笑了笑,看上去特别像一个小孩子。 “你根本没把我放心上。”他指责。 夜茴收拾到窗台上,窗帘拉开了,阳光照进来,花瓶里插着一大捧姜花,香气幽幽。她突然觉得不真实,这么繁华绮丽的宫室,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美丽孤寂的皇后和年少俊美的将军在互诉衷肠。 “我也说句实话好了。”阿娇叹口气,“去病,你听着。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不用吃苦、不用受累、不必担心任何纷争或者阴谋,甚至连生活中烦人的琐事都不必担心,我完全能让你过上荣华富贵、尊荣显赫的生活。” “但是你想要的、对等的爱情,我没有办法。” 动人的乐音一下子消失后,耳朵感觉特别空虚留恋。夜茴觉得莫名悲哀。 那天晚上窦夜茴自然回了自己的新房间休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长乐宫的寝殿里,霍去病静静躺着。 阿娇数次起身摸他的额头。但其实他并没有生病,只是那种神情看上去特别像高热中的病人。脸色苍白、神情疲倦、精神萎顿。 爱情也像一场瘟疫吧。非把人折磨得身心憔悴不可。 蜡烛的光晕透过帐幔模糊地映过来,枕被间有着馨香的暖意,霍去病只觉得全身懒洋洋的舒适,就像他一直以来的处境一样,明明稍微知足一点、放过自己一把,他就能活得要多么好就多么好。 偏偏执迷得几乎成魔障。 他扣住阿娇的手。阿娇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但霍去病死拉不放,她也没有使出武学上的手段强行挣开。可不是,霍去病给她造成的负担一向是在心上,外力有什么法子。 霍去病缠绵留恋地抚摸她的手,从细嫩的指尖、到光滑粉红的指甲、到洁白手背、到有血脉搏动的手腕。那种细致的抚摸让人觉得不妥,充满暗示。 他沿着手腕向寝衣袖口里摸进去,柔腻的小臂后是手肘……这太深入了,给人奇突感受,阿娇终于出声阻止:“去病。” 霍去病不为所动,他的唇碰到阿娇耳垂,少年动听的微哑的声音:“阿娇,我想。” 你想?但是我不想。 可是阿娇发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些,呵多么久违。这样的感觉她曾体验,紫英吻她眉心的妖纹时、苏摩在水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时、楚留香咬她脖颈时…… 都是人生中最私密的片段。最最**蚀骨。 一个情字,一个欲字。 但不是去病,绝不是霍去病。 她反手搂住霍去病尚且单薄的肩膀,他惊喜。阿娇有意笑道:“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也这么抱过你,你会立刻反手抓住我衣襟,继而环住我脖子,脸颊挨着脸颊。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可爱。” 这句话一下子把气氛通盘破坏掉。霍去病气苦:“不过是晚生了几年,我就被你拿住了把柄,任你侮辱。” 阿娇哧地笑出来:“谁侮辱你?” “好吧,你没侮辱我。”霍去病眼睛一转,狡黠道,“是我欺负你,我该罚,成不成?” 他顺势压过去,阿娇倒在枕上,霍去病的呼吸变重了,他手指摸索着解开阿娇的衣带,刚碰到一寸柔软温暖肌肤,就被对方捏住了手。 “走开。”阿娇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弟子忤逆犯上,师父你打死我好了。”霍去病含笑说,将阿娇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喏,稍微使力就震断。” 霍去病这时候可没有半点尊敬、害怕、畏惧的心思,他毫不客气地将双手都探进阿娇衣襟里去,感受到的温香软玉让他神为之夺—— 她腰肢只得一点点,却有着丰盈的胸部,每一寸曲线都曼妙无伦,他双手几乎要化在她身上,原来惊艳也能用来形容触感,原来肉身的感受真的能让灵魂震颤,原来世上真有天堂。 “好香。”霍去病将脸埋在阿娇颈窝里,不知不觉说出。 阿娇一颤,一瞬间完全静止,她长长吸了口气,突然反手将霍去病推开。 用力太大,霍去病掉到床下去,这一下挫折非同小可,可他不声不响,反而顺势就坐在地上不再起来。 阿娇拉开帐帘,看见自家孩子坐在地上,双眸亮晶晶,满脸笑意。她原本含怒板着脸,这时候突然先笑了。 真是滑稽。 霍去病是怪不起来的,他这个人是天赋的骄子,一言一行全部发自天然,甚至就连冲动的欲求也是,充满了干净的生机和活力,可昭日月的那种。 甚至有的时候,反倒衬得她束缚拘礼。 “你要是不好好睡觉,就滚出去。” “阿娇,你比匈奴还难攻克。” “……”阿娇彻底无话可说,“我该说抱歉吗?” “不用。”霍去病自己搭个梯子就顺势下台了,他笑吟吟坐回床上去,“很多时候,确实累得恨不得去死,而且又苦闷、绝望,几乎要放弃自己。可是吃再多的苦,能在这张床上躺一夜也就全部抵得过。” “霍去病,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 霍去病骤然失去了笑容,沉默片刻才闷闷说:“知道了。” 阿娇不去理他。 “阿娇,你从来没喜欢过人可是?你从来不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也不知道失去的滋味。” 阿娇心头犹有余怒,这时候报复地说:“我自然喜欢过,你太小瞧我。我得到了他——后来又失去。” 永远错过。 我知道,从此心头上永远有处地方淌血结痂,它不愈合,时刻提醒着你它的存在。 我觉得你是不会在乎的,那么多人把你奉若神明,你有偌大一个仙派。仙山上的人通通仰慕你、尊敬你。我不觉得我重要。 可是我愿意永远沉寂下去。 我不知道失去的滋味?我失去得太多。 “是谁?”霍去病警觉。 他语气太急切,阿娇立刻噤口。霍去病翻个身,双目灼灼盯着她,阿娇的双眸是沉黑的,静静凝视着帐帘,那无声的暗影波动是遥不可知的往事。 他知道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快活过一天。可他不知道那代表着一个具体的、切实存在过的人。她把那个人视若珍宝,连名字都不愿同他人分享。 一个男人。 对比陛下来说,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对手。 155派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女官和宫女不同,窦夜茴本来不必服侍皇后起居洗漱。但她初来乍到,又逢绿珠赏识,恨不得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因此便早早地捧了热水毛巾随绿珠入内殿服侍。 刚走到长廊下,绿珠突然止住了脚步,悄声吩咐道:“你去临华殿,把霍公子的朝服拿过来,今天是朝请之期,他与娘娘必定都要上朝。记着,一应冠冕挂带之物都不要错了数。” “是。”有小宫女匆匆往东而去了。 窦夜茴目瞪口呆,只用气声问:“昨夜霍将军——歇在里头?” 绿珠点了点头,她宫样细描的秀眉微蹙起来,神色凝重。窦夜茴眼前一黑,仿佛已看到皇后倒台、东宫倾塌,而窦、陈、王三家举族皆灭,家破人亡。 她颤声道:“……陛下……” “你现在知道陛下了。”绿珠白了她一眼,“昨日引冠军侯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过?” 窦夜茴低头不敢说话。有没有实质性接触,这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以她这未婚少女的见识,只能想到两情相悦,锦书频传,还想不到更深一层的东西。昨天她只想着要让皇后高兴,今日才开始担心身家性命。 是啊,就算搬进了长乐宫,皇后毕竟是皇后,不是太后。霍去病那一点心思若成,多少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龙有逆鳞,人主有逆鳞。皇帝看上去对皇后这么温柔体恤,纵容宠爱,简直像是什么都能包容,然而她若真的出轨,他怎么可能容忍? 皇后或许并不畏惧陛下,但若两人真撕破脸内斗,牺牲流血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底下人。 眼看着窦夜茴脸色忽青忽白,整个人已经被吓得够呛,绿珠这才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放心,放心,只要皇后娘娘护着你一日,且没人敢动你呢。” “陛下只是大致知道个轮廓。因他也宠霍将军,旁边又有人一直在吹枕头风说好话,并不把它当做什么大事——少年人么,原本就浮浅易变。这两位之间的事情,除了长乐宫里我们这些人,大致也不过就是些心思特别玲珑、消息特别灵通的人知道罢了,捕风捉影的能掀起什么大浪?”绿珠安慰完,又轻轻叹了口气,“只盼霍少爷收敛着些,别把事情闹破才好……” “有人在吹枕头风?哪一位?” “不是一位,是好几位。”绿珠清淡地笑着,“世上想讨好咱们娘娘的人多着呢,只是不得其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处关窍,岂有不使力的。” 窦夜茴正要细问,绿珠突然脸色一变:“糟,她怎么来了?” 夜茴跟着她疾步向前,先前去取霍去病衣物的小宫女捧着东西已经走了回来,不妨却被一位窈窕秀美、双眸温柔的夫人拦住。 “你这是送到哪里去?”她问话的声音也是悠悠扬扬、动听至极,简直像是歌咏。 小宫女低头说:“回卫夫人话,婢子是长乐宫的,照绿珠姐姐的吩咐去取东西。” 窦夜茴一惊,这人就是卫子夫!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宁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卫子夫! “这么一大清早的,皇后娘娘想必尚未起身,你拿男人的朝服去干什么?” “确实是一大清早。卫夫人不好好歇着,来长乐宫吓唬小宫女做什么?”绿珠文文弱弱笑着,言辞却十分锋利。 卫子夫凝目看着夜茴一行人,慢慢笑了:“我是来长乐宫服侍皇后娘娘的——” “卫夫人自己也说了,皇后娘娘尚未起身,还是请莫要打扰罢。”绿珠的不客气程度让夜茴都惊异。 “我是皇后娘娘身边旧人,如今又是娘娘臣属婢妾,我回长乐宫怎么当得打扰二字。”卫子夫雍容优雅地说,那气度真是像一位皇后——当然和长乐宫里的这位皇后不能比。 两人正在斗口,夜茴和卫子夫带着的一队宫女们面面相觑,突然小宫女跑了过来:“绿珠姐姐,娘娘唤人了。” 这话一出,卫子夫立刻带领一众奴婢走了进去,眼见得被抢了活儿,绿珠也不生气,带着夜茴就在殿外晃悠。 “姐姐,你和卫子夫有矛盾?”夜茴表明立场:我也不喜欢卫子夫,我甚至都直接叫她名字。 “不错。”绿珠看夜茴的眼神更亲近了些,“她想法有异于常人,从多年前就一直找我麻烦。” “为什么?”卫子夫虽然讨厌,可看上去并不像会无缘无故找宫女麻烦的人哪。 “她是我的前任,比起她来,我更受娘娘信重。”绿珠一言带过,“她甚至想过把我介绍给陛下……呵,可笑。夜茴,我也要告诫你,跟着陛下做个无足轻重的妃子,那又有什么前途。像我,不是我自夸,多少朝廷大员也要对我客客气气,且我也是有品级的,不过比卫子夫稍逊而已。” “这几日她心急了,又想向娘娘献殷勤。”绿珠盯着走入内殿的卫子夫,冷冷笑了一声,那声音里毫无笑意,反而满怀着厌憎和不耐。“我不是说过么,有人在帮着吹枕头风,其中最得力的就是椒房殿的李夫人。” 椒房殿的李夫人。倾国倾城李夫人。 窦夜茴恍然大悟。自从皇后搬入长乐宫之后,未央宫内的椒房殿就空了下来,不知为何最有资格入住的卫子夫弃权,反而随着皇后来了长乐。它接下来的主人是宠冠六宫的李夫人。 “李夫人想将五皇子送给皇后抚养,因此卫夫人就着了急。”夜茴接口。 “不错。”朝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打在绿珠睫毛上,显得她的额头特别宽阔,“除了李夫人外,还有个至关紧要的人。” “卫青。”夜茴突然想起昨天下午听到的对话:以卫青对外甥的关心,怎么可能不帮着遮掩? “你真聪明极了,”绿珠意外地看一眼夜茴。“没错,陛下谁都可以不信,但卫青的话却一定会听。” “呵,卫青……”夜茴情不自禁地冷笑,微微撇嘴。而那一刻,绿珠的表情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如果有精通屠龙术的人在朝廷外冷眼旁观,他会惊讶地发现:当今朝中所有势力早已分为两股,一股是皇后之属,均出过皇后的窦家、陈家、王家,再加上新崛起的韩家。一股是皇帝之属,代表是以卫家为首、掌管军权的大家族。 除他们之外,又有兴起的李家,如今两边都靠,算是墙头草。还有霍家,只是人丁单薄,尚且不显,人们只把霍去病当做卫家附庸而已。原本宗室是最强有力的力量,只是推恩令颁行后,诸王衰微,早已不显了。 就夜茴知道的,绿珠其实是王家某位表小姐。 两股势力终究不能融洽,绿珠、夜茴对卫氏的敌对态度不过是最表面最直接的反应。 内殿传来一声尖叫。所有人均悚然动容,绿珠轻呵了一声:“我们卫夫人被吓到了。” 夜茴警觉,耳朵竖起,绿珠拉着她走进去,无视旁边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她们听见珠帘内卫子夫在激动地叱责:“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姨母。”霍去病在笑,惫懒下掩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冷静一下……” “你舅舅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卫子夫嗓音发颤,“霍去病,你居然敢做出这么悖逆的事情来……你、你大胆!你胆敢亵渎皇后!” 珠帘内一声响,仿佛是卫子夫扑过去,撞翻了什么东西。 “好了,子夫,一大早晨的你不要嚷嚷。”皇后不悦,“我给你赔个不是,你们卫家的孩子——” “不是!” “不是!” 卫子夫和霍去病的声音同时响起。卫子夫急切地辩解道:“这都是去病太过目无尊长、失礼荒悖的缘故,说起来都是奴婢的错,当年若不是我将他带进宫,又求娘娘收他为徒,也不会给了这畜生这种机会!” 她厉声道:“去病,还不向娘娘磕头请罪!你可知你犯的是什么罪过!” “我不是卫家的孩子。”霍去病不理会他姨母,向皇后道,“阿娇,你怎么能这么说?而且你赔什么不是?” 卫子夫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茴都忍不住要同情她:今天想必真是受了大刺激。 “娘娘,该准备穿衣洗漱,而后去上早朝了。”绿珠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在帘外恭谨道。 “……进来吧。”皇后顿了一下才说,可能她做了什么手势,室内片刻的静谧。 绿珠和夜茴捧着东西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夜茴偷眼一瞥,见霍少爷仅着中衣坐在床上,锁骨漂亮到要闪瞎人眼,很有几分男宠和男主人结合的气势。皇后静静立在窗边,卫子夫跪在她脚下,默默流泪。 “娘娘,去病……” “他要去上朝。”皇后当机立断地截住了卫子夫的话,她略微垂睫,“说起来是我有不对的地方——” “皇后娘娘。”卫子夫声音哀婉,与其说跪,不如说她是跌坐在地上。 霍去病看皇后一眼,神情突然悲哀忧郁。 “罢了,待上朝回来,一切再说吧。”皇后轻轻叹了口气。 156宴会 第一百五十六章 皇后和霍去病的朝服都取来了,绿珠自动自发为霍去病披上外衣,夜茴正犹犹豫豫要去为皇后梳妆,卫子夫擦一把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接过了她的活儿。 因为是舞姬出身,再怎么雍容华贵,细节上显得出来一些靡丽妩媚的痕迹。卫子夫染着蔻丹的纤指抚平皇后朝服玄色的衣领,低头细心地为她结上腰带——一个同心结。 坐在梳妆镜前,卫子夫打开胭脂盒子,柔声道:“娘娘,依旧梳凌云髻么?” 皇后点点头,如常的一句:“有劳。” 卫子夫说:“娘娘又客气了……”话音未落,一滴泪已经落了下去,胭脂被泪化开,晕出艳色的湿痕。阿娇瞥一眼那胭脂泪,极快地挪开眼睛。 卫子夫强笑道:“奴婢失态已极——”话音未落,语调已变。她强忍着哽咽,突然手一松,玉梳掉在妆台上发出啪一声响。卫子夫掩面,失声痛哭。 霍去病挪了下步子,这时候终于冲过来抱住卫子夫,不安地劝道:“姨母,何至于此?这不过是我和阿娇两个人的事,并不伤天害理,您何必这样?” 卫子夫只是低低地哭。 夜茴和绿珠对视一眼,眼中均流露出厌烦之色。然而谁都可以无视卫子夫,霍去病不能。他从小被接到宫里来抚养长大,卫少儿未尽的母亲之责都由卫子夫担待。 “你一向任性,但我没料到你这么荒唐。”卫子夫湿润的眸子紧盯着霍去病,不像指责倒像羔羊受伤后的哀鸣控诉。霍去病垂着头,沉默。 “够了。”皇后开口,眼睛如同寒星一样的闪亮,然而也像寒星一样锋锐无情,“霍去病说得没错,我和他的事情与他人无干,卫子夫,你若不能接受,便先回自己宫中住着罢,不要来长乐宫了。或者搬回未央宫也可。” 卫子夫瞪大眼睛看着皇后,明明白白的不可置信。 绿珠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娘娘,朝会要迟了。” 眼看着皇后和霍去病整装完毕,各自乘辇而出,卫子夫原本垂头死死咬着唇,这时突然道:“去病,你注意些,让车驾先送你出宫。宁可顶着迟到的名头,不能教其他大臣看出蛛丝马迹。” “嗯。”霍去病回头,迟疑地点点头,“……姨母,谢谢你。” 一直到皇后千秋节的时候,绿珠和夜茴还在讨论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一切事情,自然有娘娘圣意裁断,谁若自以为是地想指手画脚,定会跌得灰头土脸。”在去紫阁山庄的马车上,绿珠讽刺地笑,“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爱把自己看得过重,哪怕卫子夫也不能免俗。” “霍少爷这几天真是高兴。”夜茴托腮望着马车外,微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现在有多么快活。简直就像快冻死的人突然穿上了衣服,或者快饿死的人突然有了吃的,又或者多日没听丝竹管弦之声、耳朵发痒的人突然听到了皇后娘娘的乐曲——” 她这一连串比喻还没说完,绿珠已经笑倒:“说得跟真的似的!”她也撩开帘子看一眼银铠白马、英姿翩翩的霍公子,突然起了兴致,“我们来捉弄捉弄他如何?像你我,这一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一天呢,真让人嫉妒。” “啊?怎么个捉弄法?”夜茴担心起来,“我不大敢。卫子夫不过说了霍公子几句,就被娘娘给了那么大一个没脸,谁还不知道霍公子是皇后娘娘心头宝?” “这位主儿就是宠大的,挨不得碰不得,从小就这样。”绿珠扑哧一笑,“你放心,我绝不做出格的事情。” 两人商议几句,使唤小宫女把霍少爷叫来:“将军,娘娘方才随口对我们提起,说冠军侯府上次进的糖蒸酥酪还有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不错。” “是么?”霍去病微笑,“我吃着也觉得还行。” 夜茴斜眼瞥着霍去病:“就这么一句?” “嗯?”霍去病茫然。 “你几时见娘娘夸过什么?”绿珠抢白他,“你就一句‘还行’?” 霍去病恍然大悟:“我马上叫人回侯府催着做!” “其他人骑马回去,一来一去也要小半天吧?我们这都出城了。”夜茴理智地分析,“等他们取回来,这酥酪啊栗粉糕啊什么的,肯定都凉了……” “我去。”霍去病截口,当即打马回返,绿珠和夜茴笑成一团,突然他又调转马头:“要是她叫我,你们记得帮忙解释清楚,别让她着急。” 看着他得得疾驰而去,绿珠撇嘴:“皇后娘娘会着急?他做梦才是真的!” “他真的去了!甚至都没多问一句?”夜茴感叹。“霍将军不像这么不理智的人啊?真像人说得,发了疯了。” 两人突然一齐沉默,前面车上一阵喧闹,绿珠叫来小宫女问。原来陛下方才请皇后去他的车驾,皇后不耐烦,皇帝只得自己过来。远处的绿树一片翠色,看着就跟水洗一样清透,红色的花朵在怒放,朦胧的空气湿润的沁人心脾。 这样的景色,看着看着就让人如坠梦中。 “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人一辈子能发几次疯?至少他是这么快活。” “嗯。”夜茴低低应了,“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霍去病,都让人羡慕得很。” 被爱自然是让人欣羡的,可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一个人,也需要运气吧——至少你得遇上那个人,让你心服口服,让你膜拜仰慕。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何当同心人,两两不相弃。 或许这段感情有许多不如意之处,或许它带来了许多痛苦,或许角色有错位,但至少这两人都不会放弃对方吧。 山庄快到了,霍去病还没来,两位女官不安起来:“他肯定又闹市纵马了,不会被人揍了吧?” “谁打得过他?我只怕有什么军情之类的把霍少爷绊住。” “现在就算天上下刀子也绊不住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排遣着心中焦急,突然远处烟尘起,霍去病疾驰而来,远远望去,紫燕骝神骏非常,而它的主人更是貌如天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阿娇,我给你带了东西来。”霍去病笑着敲敲皇后的车窗。 片刻沉默后,开窗的是陛下:“去病?你又胡闹什么?谁许你直呼皇后名讳的?” 霍去病的脸一瞬间暗了下去。 “什么事?”皇后也倾身看出来,微微颦眉,“就快到了。” “无事。”霍去病翻身下马,跪地叩首,“臣一时失态,请皇后娘娘——见谅。” 他尊贵漂亮的前额触在尘土中,谁舍得。奈何君臣分别。 皇帝脸色严峻,带着怀疑凝视着霍去病,又打量阿娇。阿娇无声地叹口气:“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罢。” 紫阁山庄后是一大片的茉莉花田,五瓣的洁白花朵盛放着,嫩黄色蕊心在风中招展,百朵、千朵、万朵,别样幽芬,像凝固的月光,更像不化的雪。这里是香水作坊的原材料采集处,“皇后”香氛仅供皇室,连诸位亲王都梦寐以求。更不要提流传到匈奴、西域,一滴香水就价值千金。 大约一百名女工在田间劳作,她们用手将花瓣摘下,放入筐中运走。皇后带着在场客人去参观工厂,女工们用水将茉莉花瓣洗得洁白,用称过重,接着筛洗。夜茴看见她们将花瓣倾倒入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中,男人拿着一根大棒子在锅里搅拌,将花瓣熬煮。 “真美啊。”夜茴频频回首,看着那一片洁白的香雪海。 “真吓人。”绿珠指着一箩茉莉花残渣,叹气。这是经过熬煮,香氛全部被析透的茉莉残骸。看上去像失去生命和色彩的蝴蝶残片。 两相对比,倍觉生命之残酷。 “这么漂亮的花,最后竟然是这种结果。”夜茴突然想起从皇后案上看到的手书,轻轻吟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皇后并不经意,陛下却听在耳中,细细看了夜茴两眼。 带着所有客人逛完香水工厂,一起用过晚膳,就是整个京城人士津津乐道的千秋节舞会。贵族家庭几乎所有未婚的少年男女都聚集到此处,皇后鼓励女孩子穿着鲜艳,鼓励女孩子穿短裙,更鼓励舞蹈和相会。 在老人的口中,阳春三月女子和男子可以相会于水边。然而随着礼教大防的严格,渐渐此类风俗只见于民间,皇后此举可谓继承古风、顺应民心,善莫大焉。 这次的千秋节和以往不同,最特殊的地方是有几个匈奴客人。 匈奴人赫连顿连连赞叹:“尊贵的皇后陛下,您光辉的殿堂、美味的食物、漂亮的女子、精致的衣物,都是我们在美梦中也从未见到的,敢问一句,莫非长安城处处都像这里这么繁华?” “长安城只有更繁华。”皇后坐在首座,闻言放下透明的高脚杯,姿态优雅地擦擦手,“事实上,长安更是一个包容的地方,它欢迎汉人,更欢迎愿意过上好日子的西域人、匈奴人。” 夜茴暗暗点头,心照不宣:皇后这是在招降。 眼见匈奴人有些不信,皇帝笑着拍了拍皇后的手:“今日是朕皇后的生日宴会,因此请年轻人们过来热闹热闹而已,不算什么国家大宴。这里也仅仅是皇后的一个别庄,不是什么贵重地方。” 闻言,赫连顿打量一番金碧辉煌的大厅,神色更加怀疑了。 帝后也只是微笑不语:待会儿他们肯定要向其他人打听消息,但好在这帮贵族子弟都是见惯了世面的,绝不会透出什么言语篓子——而且,这确实只是个生日宴会嘛。 “阿娇,与朕一同下场如何?”刘彻遵照阿娇拟定的礼仪,很有风度地伸手。 阿娇挑挑眉,不大乐意——汉朝时候的人们确实还是喜欢跳舞的,可惜根本不是什么礼仪舞,要么军舞,要么就是乱蹦啊。陛下,您没经过系统学习,不过是看旁人跳过自己学个架子而已,不会待会儿踩我脚吧? 夜茴偷眼瞥着冠军侯,暗暗心惊:少年人这会儿额头上凝聚着一朵乌云呐,别太生气,毕竟你不是正房不是。 “好吧。”阿娇仔细斟酌,“你小心点儿。” “有朕在你怕什么。”皇帝不以为然地说,强势地攥住自家皇后的手,两人要转入舞池的前一刻,他突然说了一句,“去病还没有舞伴吧?窦三小姐,给他个面子如何?” 霍去病和窦夜茴的目光愕然地对上了。 不是吧陛下?您不要坑我啊!夜茴在心中哀泣。 157沉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刘彻和阿娇在大厅旋转过一个轮回后,其他未婚男女纷纷加入,女子们身着长裙,脚穿绸缎舞鞋,男子大多穿庄重汉服,新潮些的就装备上了衬衫长裤。男女同时伸出双手与肩平,交握,在木质地面上齐刷刷跳起来。由于所有人动作一致,从上往下看的时候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内仿佛涌起了欢乐的波浪,一层层由内而外推进,音乐声嘹亮而宽阔,有丝竹管弦芦笛笙箫,也有更具风味的琵琶胡琴。 夜茴苦大仇深地抿着唇,把手搁在霍去病肩上,僵硬如石膏。霍去病冷淡地移开目光不看她,两人虽然是舞伴,看上去却如同仇敌一般。 阿娇偏头打量着身边一对对的人:比如卫青和平阳公主,比如韩嫣和陈莹,脸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 “这么高兴?看来这宴会举办得值。”刘彻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其实朕还一直嘀咕,堂前舞蹈是伶人所为,身为皇帝和皇后自己下场怎么说都不大符合身份……好在是私宴。” “戚夫人动辄亲自下场作翘袖折腰舞,高祖皇帝作词高歌,这些典故你都忘了?还没过去百年哪。”阿娇回他,“卫子夫和李妍不也常为你作舞?” 刘彻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怎么一样,她们是婢妾,娱乐君王是应该的,我和你身份不同。再说她们那都是独舞,什么时候像咱们这么面对面跳过?”他倾身扶一扶阿娇的手,“这舞蹈有些奇怪,简直要男人来服侍女人了。” 阿娇冷笑,不说话。她今日也是一身白色,但长裙中缀上了层层叠叠的蕾丝、珍珠、钻石,看上去繁复秀雅,女性魅力和尊贵气度相得益彰,黑色眸子深沉已极,却也惑人至死。刘彻凝视她发际珍珠抹额,一时晃神。 “你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他追问,明知听不到什么好话仍然克制不住自己追究探寻的心,“难道朕说的不对?” “中国男人打一开始就缺乏绅士风度。”或许是欢声笑语太感染人,阿娇今晚打开了话匣子,“女人是婢妾,是玩物,活该娱乐你们?活该为你们牺牲奉献?若是男人对自己的妻子好,唯一的方式就是让其他女人或者其他下人来服侍她?” 阿娇身体略微前倾,贴近了刘彻一些:“为什么不是男人自己来服侍女人?比如你刘彻,难道不该保护陈娇?不该维护她的尊严、爱护她的健康、珍惜她的名誉?她下马的时候你不该扶?她鞋子掉了你不会为她穿上?她生气了你不该赔罪?有一支箭飞过来你不该为她挡住?” 刘彻愕然,阿娇讽刺地弯唇:“不对,在你看来,这些事情都应该由她为你做。但我告诉你,照我的想法,若夫妻离异,至少全部财产该均分,双方都可自由婚嫁,受法律保障。” 刘彻紧紧盯着阿娇,阿娇完全不受他怪异目光的影响,自如地说:“爱护妇孺、誓死捍卫女性尊严——这一点精神从刘邦开始就失落,他把自己妻儿推下车以全性命,到你这一代更是把女子看得贱若泥。我告诉你,你别自以为正确。你瞧不起女子,我也瞧不起你。” 刘彻气得顿住了脚,当场要发作。旁边的人奇怪又紧张地看过来,阿娇抬着眼睛冷视他,可是又慢慢笑了,笑容璀璨,刘彻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竟然愣在那里。她今天是真高兴,不然连这些话都不屑说,藏在心里,暗暗鄙视着刘彻。 他现在知道了,恨不得把她扼死。 “你还跳不跳舞?不跳赶紧走,别给匈奴人看笑话。”阿娇淡淡说。 “跳!怎么不跳?”刘彻咬牙切齿,用最大力气一把攥住阿娇臂膀,她忍不住皱眉。两人这个跳舞的架势与霍去病和窦夜茴那一对如出一辙,都是铁与血的冰冷之舞。 “你胆子大了,敢直呼高祖名讳!”刘彻贴在阿娇耳边嘶嘶地说。 阿娇瞥他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当我怕过谁? “朕一向以为朕已经够狂,不拘一格、蔑视礼法,为达目的甚至六亲不认……没想到还有一个比朕更傲慢的人。”刘彻真心实意地说,“至少朕还敬畏鬼神,你连鬼神都不敬不信。” “到如今他们未必如我,我自然不必敬畏。”阿娇说。 刘彻瞥一眼她的腰侧:“在朝堂上也只有你我有资格佩剑,你就天天带着不放。朕还以为跳舞你也带着。” 到舞曲结束的时候刘彻最后说了一句:“其实朕觉得很奇怪——你好像一直在为另一个‘阿娇’谴责朕一样。为什么?” 夜茴觉得今晚的宴会糟糕透顶。她先是顶着全长安城少女嫉妒的眼神,和心不甘情不愿的霍少爷跳了一支舞,三重压力——旁观者、霍少爷和她自己——压得可怜无辜的她都快窒息。跳到后半段,霍少爷频频看着相谈甚欢的帝后出神,她只好不住提醒他,压力更大。 好不容易舞跳完了,霍少爷毫不顾忌旁人眼光,直直地就冲皇后走了过去,夜茴只得无奈跟从。 走到近处霍少爷又不走了,站着喝一杯葡萄酒,盯着皇后看的眼神就是赤果果的勾引和征服欲,看得窦夜茴都是脸红心跳。皇后恁的好定力,带着白手套的手扶着栏杆,俯视下方舞池,每一丝笑容都控制精准,美到巅毫,妙到巅毫。 仪态万方。高不可攀。 “你在高兴什么?”霍少爷低低发问。 皇后一直没有回头,可是知道谁在说话,她勾起嘴角,指指大厅中的壁火、列成两排的乐队、男子新式服饰:“我觉得很有意思。什么都不必做,只和长安城的人透个气,吹个风,他们竟然就能绞尽脑汁、揣测上意地做出这些东西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更进一步。长安城真是个太有意思的地方。你说,往历史走向中掺一把其他元素,以后会怎么样?” “什么历史走向。”霍去病扬眉,“你自以为是罢了。” “呵……”皇后意外地回头,“也只有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不喜欢?”霍去病上前,双目闪烁如星,少年动听的声音就像丝绸一样擦过人心底最不为人知之处,夜茴只觉得双足发软,几乎要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卫家人天赋?简直、简直魅惑! 这么冷硬的沉默的少年将军、三军统帅,居然还可以这个样子,他这是要逆天啊。 皇后和他四目相对,眼神有一瞬间动摇。夜茴不能肯定那是迷惑,或者是沉醉。她深深微笑,梨涡带上一丝天生的娇甜,然而那笑容是捉摸不透、意蕴深长的。 她的心意太深太广,谁也琢磨不了。 那天晚上夜茴在皇后寝宫外值班,在小床上睡到半夜突然被人推醒,一睁开眼她看到绿珠焦急的脸色:“娘娘呢?” 夜茴惊跳而起,骇然道:“娘娘已歇下了……” 两人忙忙地跑进皇后寝室里,帘幕也被她们的脚步带动得飞舞起来,旁边小宫女惶恐万分,重重帐幔中的床铺空空如也。夜茴头一炸,不由自主大口吸气,脸色煞白。绿珠拉她一把,声音也不自觉发哑:“去看看霍去病!” 两人双手发抖,紧紧拉着对方在寂静黑暗的山庄中跑过一间又一间的房屋,那感觉真是毕生难忘。跑过陛下寝室的时候听到内间传来数道女子嬉笑尖叫声,夜茴诧异,隐隐想起所谓“夜御数女”的说法,低头当作没听见。 突然手上一痛,夜茴吃惊地看见绿珠满怀怒气的眸子。 跑出去后她才小声问:“你怎么了?” “……”绿珠闭了闭眼,低声愤怒地说,“里头是陈莹!她疯了——不是,陛下疯了!她是娘娘的侄女!” 贵圈真乱。 不出意料的,霍去病也不在,两人束手无策,绿珠小声催促:“今天冠军侯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地方?快想想,娘娘每次出门都会和人说一声的,断不至于突然失踪。” 可惜夜茴毫无头绪,好在她一贯运气好,从大屋后门出来,正正好看见茉莉花田中,皇后和冠军侯携手而行。 温柔如梦的月光,洁白胜雪的花朵,夜风无边无际地温软地吹过来,每一朵花像天上新降落的雪,或者是纯洁无暇的小仙子张开翅膀,在风中翩翩起舞—— 真美啊,像做梦一样。 夜茴发呆,她和绿珠敛声屏气地走近,她看到皇后的浅笑,几近沉醉。霍去病脸上也带着不自知的微笑,飘飘然的喜悦。 生命的希望,爱情的甜美,音乐舞蹈的激昂,不计前程的欢乐的少女和满堂华彩,这是这时候的长安城。完全没有了生活的艰辛,只余下积极和希望的光明之城,皇后之城。 长安未止,长乐未央。 霍去病贴近皇后的脸颊,慢慢吻上她的唇。他动作很轻,一点不急切,亲吻好似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谁也不刻意,简直就是夜风偶尔将两朵洁白花朵吹在一起,轻轻挨擦。他搂住她单薄的纤细的腰,反倒是他在微微战栗。 皇后微微仰头,黑眸子近在咫尺地凝视着霍去病的脸庞,仿佛要数清他的每一根睫毛。霍去病低头看着他的至爱,眼神简直是尊奉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啄吻她的唇,探入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两张漂亮的脸庞贴在一起,鼻尖擦到鼻尖,于是一齐笑了。 是,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也隔着伦理道德,可是旁观者如夜茴,只觉得纯洁的美丽,纯洁的不朽。 他们之间有一种奇异的磁场,完完全全能融为一体。 绿珠拉着夜茴悄悄走远,两人的足音回响在空空长廊中,她听见绿珠自言自语的声音:“如果不是试过了,皇后娘娘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合适吧。” 到后半夜皇后才回来,夜茴知道她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半晌,她突然起身了,坐在窗口旁看着窗外,这时候夜茴终于不得不干扰她——“娘娘,不能坐在这里,当心受凉。” 皇后笑了笑,合上窗子,夜茴发现她的脸是浅绯色的。皇后叹了口气:“人的心不能和年纪同步变老,真是烦恼。” 竟然是有些羞愧的语气。 夜茴失笑,觉得她简直可爱。这样命中注定的爱情,还推拒什么。想想她问:“您为何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呢?” 之前不还挺好的吗。 皇后摇头:“……今天,我比较意外。” 夜茴不解其意。皇后说话通常含蓄,尤其牵涉自身。她说比较意外,其实是已经意外极了。夜茴怎么会懂,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会受到吸引。 真的会。 无法自控的心动。简直像是身体中有一部分变成了其他人的一样,霍去病居然能主宰她的部分感觉。不是感动不是仰慕不是怜惜,纯粹吸引。灵魂在说不不不,身体竟然全不听从,手心出汗,脸颊通红,心跳砰然,笑意连连。 每当闭上眼睛,就看到他向她走过来。不同的霍去病。骑着马的将军,银袍加身的冠军侯,穿着汉服的英俊少年,手提长剑的英气儿郎…… 他叫她阿娇、阿娇、阿娇。 她感受到他青春的气息,简直带一种沉沦的快感。 这样下去不可以,真的要尽快斩断结束。 158投降 第一百五十八章 在皇后身边,只觉得日子是山长水远,安然自适。 因为明知道这个人会护着自己,而她偏偏又是天底下最富有权势的人,所以分外有一种托庇的安全感,什么风雨也不怕的那种。侍立在皇后身边,看她弹琴、养花、写字、画画,轻描淡写地处置朝政,大事化无地操纵权术,会觉得每一天都是新奇的,而又全无畏惧。 夜茴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但平静很快被打破了,就在回程的路上—— 战马疾驰而来,带着铠甲的士兵手持军令,一路畅行无阻地奔到皇后车驾前:“奏报——奏报——” 绿珠撩开帐帘,诧异地看到传令官旁边紧跟着的大行令李息,他老人家气喘吁吁,几乎从马上跌滚下来,皇后从马车中探出身来扶住他:“怎么这么恐慌?匈奴人打进长安了不成?” “皇后娘娘,您还和老臣开玩笑!这种话怎么能随便出口?”李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真有大事!河西走廊的十万匈奴士兵已经崩溃,浑邪王派人来和朝廷商谈投降事宜!十万人啊,浑邪王、休屠王的全部属下!” 皇后秀丽的眉峰缓缓挑了起来:“哦?消息确实吗?” “使者都已经进长安城了!”李息迅速爬上车驾,夜茴忙忙掩上车帘,车内几名侍女都是敛声屏气,不敢出声。 “他们预备怎么投降?”皇后很显然在思索。 “浑邪王说,他们预备于陇西关外缴械投降,让出河西走廊上全部土地,要求朝廷给予全部人员妥善安置,亲贵大臣均迁往长安居住,我方必须优厚善待。”李息语气甚是急促。 “会摆明车马地开出这种条件,看来是想到这边来过好日子了。”皇后微笑,眼神却是冷醒的,“只要他们肯投降,什么样的条件不能答应?除了封王。” 李息吸了口气:“您是说,此事可成?” “不是可成,是必须成!”皇后语气十分慎重,“从与匈奴人开战以来,到目前为止斩首、俘虏的也不过近十万人而已,这一次浑邪王投降非比小可。当然,他们目前的士兵没有这么多——估计也只有四五万人,但加上其他臣属妻妾,大概就有这个数目。这些人一旦拿下来,匈奴人败相已现!” 李息默不作声,眼神激烈地变换着,半晌试探性问道:“若他们诈降……” “所以,这次去主持投降仪式的人很关键。他必须见机行事,有控制大局的能力和除灭叛乱的勇气,心智、计谋、武功,缺一不可。” “而且这个人还必须有地位,否则匈奴人会觉得受到了慢待。”李息吞吞吐吐问道,“娘娘,您说……谁合适?” 空气一瞬间是安静的。 “你觉得谁好?”皇后转动着手中的薄胎玉盏,低头漫不经心地说。 “臣觉得,大将军卫青既有威望、亦有声名,足以担当此任。”李息字斟句酌。 “哦。”皇后喝了一口茶,将玉盏搁下,夜茴忙忙的来接过,她依旧带着那美丽而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是么。” “……”李息静默片刻,问道,“娘娘觉得卫青不可?” “看来卫青人缘儿不错。”皇后不轻不重地说。此刻别说李息,就连夜茴心中都是咯噔一声。 李息道:“那么太尉大人——” “韩嫣不行。”皇后道,“他做官还可以,做将军就勉强。” “……看来娘娘是早有人选了。” 皇后的手搁在膝头,姿态十分闲适,但是黑色的眸子只让人觉得深不见底。她说:“霍去病。” 李息苦笑道:“既然娘娘早有决断,那臣自然并无异议。” “等等。”皇后叫住他,“太皇太后还在、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我们就有交情。那时尚且能有话便讲,如今老将军却拘束了吗?” “娘娘。”李息叹气,深深低头,因马车狭小不便作出跪拜的姿势,“臣知道冠军侯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有了这样的荣耀您便想让他摘到手中。但臣妄言一句,卫青和陛下如今嫌隙已生,您若能借机把他拉过来,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冠军侯……娘娘,您不知道吧,陛下与他可谓是君臣相得、互为知己,他们的感情可并不是假的。” “前线大胜,冠军侯的天才自然不容忽视,但陛下的全盘指挥、将帅之才难道就可以不算了?若他和霍将军之间有一丝的不信任,那他们做不到这样的配合无间。” “臣并不是说让您疏远冠军侯。但宠到极点就会恃宠生骄,任何关系,都要点到即止啊。” 可不是,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或者通俗一点,情到浓时情转薄。 既然是事业上的联系,既然有利益上的纠葛,那么最好不要掺杂进危险的男女关系,因为它太脆弱太多变太易逝。 回宫后,为迎降仪式而进行的准备持续了大半个月,为了布置出威武显赫的场面,连长安城像样的马匹都找完了,其中的种种奢侈排场更是难以尽述——偏偏这数万人的奔忙,只为了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霍去病。 谁说世上没有幸运儿。 快出发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来长乐宫:“阿娇,你不陪我一起?” 皇后背对着他。这长安城最煊赫宫室的主人,她不染富贵尘埃,几乎要临风而去。她缓慢地说:“你去吧,我不能陪你一辈子。这些事情你早就自己做得到,一直是我耽搁你。” 霍去病脸色极为难看。他忍着气,几乎是哀求地说:“自从你生日之后一切都变了,我过来找你十次你九次不在,就算我做错什么,你总该给我个理由吧?啊?皇后娘娘。” “你是在怪我?” “不不不,我怎么敢怪你。”霍去病笑,惨淡的。“本来就是我强求来的。陈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任你宰割。” 阿娇变色,终于忍不住回过身来看他。霍去病眸子湛然,然而神色沉郁,下巴上还冒出一层青青胡茬,简直像一个月之内老了五岁。阿娇噗一声笑出来,夜茴等侍女跟着嘻嘻哈哈。 “我都这么惨了,还送上门来给你们取笑。”霍去病也笑,半带愤然,“你说我还怪谁,自己没出息到这种程度。” 夜茴在一旁窃笑:将军您还敢说自己没出息,我看你太高杆是真的,博同情博怜惜得寸进尺是一把好手。看皇后这不就动摇了。当然,也是这次太危险,皇后对自家孩子放心不下。 要出门的时候夜茴勇敢地跟上去:“娘娘,请带上我服侍您。” 阿娇和霍去病一齐讶异地看着她,夜茴立刻垂下头吐露实情:“这次浑邪王投降的事情太过重要,我想亲眼看看,然后记录下来。” “好,有志向。”皇后一口答应,“不过记得跟紧我,那边危险。” 霍去病冷淡地移开目光,夜茴知道他在怪她横插一杠,更嫉妒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所愿。但有什么办法呢,皇后娘娘对女孩子就是宠,就是百依百顺。 在军营里,窦夜茴把全副武装披挂上,试图把自己打扮成小兵的样子,霍去病在一旁嗤笑,皇后亲自为她整整红缨,含笑鼓励:“不错,我们三小姐很英气。” “我不是三小姐。”夜茴自然而然地含嗔撒娇,“娘娘,我是冠军侯帐下亲兵!”她瞥一眼霍去病,“就是不知道有人收不收。” 霍去病玩着马鞭说:“你去找赵破奴,让他给你补个编制。” 窦夜茴高兴得脚步都带跳,走出去的时候隐隐听见冠军侯在和皇后说:“阿娇你说,她是不是挺像咱们女儿。” 夜茴一踉跄。 皇后很显然也无语了,没理会他。霍去病继续道:“就是老了点,丑了点。皇后娘娘,以后咱们的女儿肯定特别漂亮,你说是不是。” 你小子调戏谁呢。以及,你说谁老谁丑?夜茴气愤。 皇后冷冰冰地说:“你死心吧,我这辈子没孩子。” 窦夜茴站在帐外仔细听。冠军侯满不在乎地说:“哦,那也好,免得有人和我争宠。阿娇,我是你唯一重要的人吧。” 皇后说:“你觉得呢?” 你觉得可能么。 “我觉得是。”冠军侯那无敌的自信真的可以征服全天下的,然而由于长得太帅、青春又无敌,所以只觉可爱不觉讨厌。谁说年轻不占便宜。 一看见夜茴,赵破奴是这么个反应:“你是将军的小姨子?” “什么小姨子?”夜茴吃惊,“小姨子不是妻子的妹妹吗?” “是啊,没错啊。”赵破奴边指挥士兵们为冠军侯置办下酒水饮食、衣物热水等一系列精细的生活必备品,边抽空和夜茴侃大山,“你不是那位娇夫人的妹妹?” 夜茴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娇夫人是谁?” “她不就在里面?我当然知道。”赵破奴思忖着一个准确的描述语句,霍去病另一名亲厚下属凑近了,“咳,娇夫人我知道,就是咱们将军相好的!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就跟传说中和楚襄王相会的那什么神女似的。” “不止长得像巫山神女,行踪也是一样的捉摸不定。隔一阵儿就出现了,隔一阵儿又失踪了。”这位说话比较文绉绉,可能是个文书,“渺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就有这么个味道。不过那魅力是没话说,把我们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 夜茴一阵晕眩。 皇后娘娘……太高不可攀了,在夜茴的感觉里,她永远只能站在长乐宫的高台上,所有人哪怕跪下来用额头碰碰她的鞋尖,都像是对她的一种亵渎。她像是不可靠近的,哪怕有时候她允许人接近一下,那也是一种恩典,你该跪谢,再跪谢。 万万没想到,在这帮霍去病的亲信嘴巴里,她居然会这么的烟火气。 仿佛剥离了一切身份、一切尊贵、一切高度,只余下一个神秘的国色天香的女人。来历不明、行踪成谜,眷念着骠骑将军,同时也被他眷念着。其他人怀疑者、猜度着,却也暗暗赞叹她的美貌——也只有肤浅的美貌。 没什么值得歌颂的。仿佛《关雎》中歌咏的淑女,存在的全部意义不过是让君子去求她。 但却亲切而自然。 159胜利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浑邪王的士兵渐渐到了,夜茴听见传令官来奏报,曰对方行止如常,精神松懈、纪律涣散,不像有攻击性,将军士兵们也都放松了精神谈笑,她本是个局外人,心里竟也有一种松松然的喜悦,暗暗企盼着一切顺利。 然而到傍晚的时候,赵破奴冲进来说:“将军,大事不好,匈奴人突然在关外停住了脚步,莫非情况有变?” 四人一同出帐去看,不远处的匈奴军营中已经燃起了绵延的火把,远远的可以听见对面叱呵刀枪之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军旗在烈风中飞扬,战马也在来回奔走—— “现在是什么情况?”夜茴诧异地听见自己干涩低哑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了霍去病,甚至包括皇后。是的,在这一瞬间,无数次目睹过霍去病天才的军事能力的皇后,她下意识地凝视着霍去病的眼睛,潜意识里指望对方作出决定。 完全不符合她习性的小动作,所以也消逝得非常快。 然而霍去病敏锐地捕捉到了,火光映照着他疏秀的眉目,他干脆地说:“八千士兵,随我出击!” 赵破奴全身一震,夜茴发抖,几乎要出声询问,然而她忍住了。她发现自己连发问的责任都不敢承担。 整个营地是沉默的,骠骑将军的命令很快被贯彻下去,八千士兵的眼睛藏在盔甲头盔之间,黑洞洞的看过来,带着无声的杀气。作为霍去病的手下,他们喝惯了血——无论是匈奴人的,还是自己的。 霍去病身姿如剑挺拔,他马鞭一扬:“出发!杀敌!” “杀敌!杀敌!”士兵们一齐沉冷地呼喝起来,声震四方。夜茴捂住嘴,不知为何热泪盈眶:那边有十万人啊…… 理智告诉她绝不可能胜利,在害怕和绝望中她仰视着霍去病神祗一样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种膜拜之情。她几乎想向他跪下,在冰冷的风、冰冷的火、冰冷的血腥味中。因为在此情此景下,唯独信他才有希望。 马蹄声震,夜茴呆呆望着冠军侯一行人奔驰而去。她告诉自己应该去服侍皇后回营歇息,然而不知为何她无力动弹。 突然有哒哒之声从远处传来,霍去病竟然单骑返回! 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在阿娇面前:“师父,我去向浑邪王问个清楚。若他已反了,我杀了他;若他未反,我招降他。我定会取胜,你不要担心。” 在场所有人震惊无声地看着他。接着,又缓慢地看向衣袂翻飞、素衣如仙的阿娇。 阿娇的神色也是复杂的,这一刻仿佛有无数感情呼啸成浪潮,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夜风冰凉地吹过,有芦笛声悠悠扬扬,像是谁在耳畔私语,那声音如此古老。她伸手掠了掠额发,笑容清浅:“你去吧。我信你。” 霍去病郑重地一叩首,跃上马背远去。 夜茴一直望到看不见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落泪。完全不明原因。所有留守的士兵都在明目张胆或者偷偷摸摸地打量着她们,对她们——尤其是对阿娇——指指点点。他们在好奇、在不忿,也在讶异敬畏。 而阿娇也在注视着霍去病远去的方向。黄昏最后的光线中,整个世界是黯淡朦胧的,一切的狼烟兵戈组成了汪洋大海,汪洋大海却无法溶化她这块冰雪。 皇后安安静静站在黄河以西的高原上,和粗犷严酷的现实格格不入。 虽然自认为是本次战役唯一的全程目击者,夜茴关于此事的种种记载却从未被采信。后人认为她太过崇拜陈皇后,以至于将她美化,视她如神。 夜茴百口莫辩,然而当时她确实在飞。皇后托着她的手肘,身边一切都如露如电,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夜茴看见大帐外两个匈奴人在争吵,他们衣着富贵,满面胡髭,相貌粗野,旁边的匈奴士兵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然而士兵们也很明显分为两股,手拿兵刃弓箭,敌意地互相凝视。 他们说的是匈奴话,夜茴自然听不懂,皇后却凝神静听,表情严肃。 两人争吵着,时不时指一指长安城的方向,又或者指向不远处的汉军军营。皇后在她耳旁解释:“左边的是浑邪王,右边的是休屠王,休屠王主张杀掉霍去病,提头去见匈奴单于,浑邪王反对,主张投降。” 夜茴低声说:“他们看不见我们?” 皇后摇头,突然一队人潮冲来,匈奴士兵惊慌失措,用夜茴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大叫,她仔细辨认,出现频率最高的仿佛是个“霍”字! 他们在畏惧什么?霍去病来了,杀神来了,匈奴人要失败了! 浑邪王面现恐惧之色,休屠王拉他一把,严厉地说了句什么。皇后微微抿唇,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生动的冷淡的微笑。 不知为何,夜茴觉得悚然。 这时候不用太高的智商,夜茴也能猜测,休屠王必定是建议浑邪王两军联合,一起杀了霍去病。 夜茴低呼一声,暮色中霍去病宛如天神,左冲右突,纵马而至,他手中长剑挥出,登时鲜血四溅,取下背后长弓,白羽射出,休屠王军中大旗应声而倒。他目光如同冷电一样对准了浑邪王和休屠王的位置,两王咬牙,休屠王高举右手大叫合围击杀。 霍去病和八千铁骑陷入重围之中。 皇后一步步走了过去,浑邪王和休屠王惊呆了,错愕地看着她。卫士扑上来,皇后拔剑,剑光如同闪电一般掠过,转瞬已收割数十兵士的性命。而她轻轻还剑入鞘,就像深宫中美人描眉时,那淡淡的温柔的一撇。 血滴滴答答地流,浸透了灰白的土地。这片土地注定为汉人所有,他们以后不会想到吧,这片覆盖着黄土的高原上曾经流满匈奴人的血。 皇后抬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你们两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好了,动手吧。” 她又用匈奴语说了一遍。夜茴吃惊,皇后竟然让两位匈奴王自相残杀。 浑邪王和休屠王恐惧地对视,浑邪王握紧手中长刀,休屠王大叫一声,突然跳上马背狂奔出去,转瞬已在数尺之外。这本也怪不得他,像阿娇这个架势,仿佛是前来讨债杀人的凶神,凡人实在无法抵挡。 皇后叹了口气,仿佛十分惋惜。 她拔剑,出鞘,剑气划破长空。 谁也无法形容那一剑的辉煌和优美,仿佛佛陀讲经,刹那间鲜花满室,在夜空中盛放而又沉寂,无声坠落。无数的生命在毁灭那一刻绽放出的璀璨光华,也及不上这剑光的灼目和惊人。 一刹那的剑光像是永恒。无数个宇宙产生又破灭了一样。 极其美丽。极其可怕。 休屠王的头颅骨碌碌滚了下来,正正好滚到浑邪王脚下。浑邪王睁大眼睛看着这昔日兄弟的头,木然怔忪。 血从阿娇冰蓝色的长剑上滴落,她凝目看着,神色并不满意,像是嫌弃这匈奴王爷的血脏了她的剑。 她还剑入鞘,负手静立。霍去病终于冲破重围来到这里:“阿娇!你怎么——”他又急又气的样子简直像是心疼,因怜惜她劳碌奔波。夜茴却牙齿都要打战,这些人真的一个比一个牛,这么厉害的皇后,这么可怕的剑神、杀神,你霍去病也心疼得起来,怜惜得起来! 他瞪着浑邪王:“怎么回事?” 阿娇暼了浑邪王一眼,那人激灵灵打个冷战,总算还有几分急智:“休屠王不肯投降,我杀了他!我是真心投降大汉,天地可鉴!” “好!”霍去病说,“那么,约束你的军队!” “是是。”浑邪王神不守舍,“但是休屠王的军队不听我指挥……” “命令你的军队放下武器,不得抵抗,其余的都交给我。”霍去病唰一下子抽出长刀,高呼,“负隅顽抗者死!负隅顽抗者死!放下武器者赏!” 银鞍白马的小将飒踏如流星,他俯冲下去,一刀就砍倒了休屠王的王旗,军号声呜呜吹起,汉军士气大振,追亡逐北。原本在战场上凶厉如狼的匈奴士兵,像插秧似的一个个跪了下去,收起兵刃,举起双手,卷起军旗,缴械投降。 到天明的时候,整个战场上已看不到一个站着的匈奴人。 金色的朝阳升了起来,东边是喷薄而出的金,西边却还是透彻至极的瓦蓝。那一夜没有人入睡,离战场不远的小小一座石桥上,阿娇和夜茴站着,欣赏壮丽无边的景色。 “如果你要写霍去病的传记,记得有一句话一定不能忘。”阿娇指点她的女弟子。 “什么话?”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夜茴细品其中的铁与血滋味,一时失神。 “在苦战后获得畅快的、压倒性的胜利,那种感觉,那种感觉……”阿娇幽回地说,“只要你曾经品尝过,那么你就毕生也不会忘记。” “我已很久没有得到过这种快乐,但霍去病不一样。他简直就像是胜利的代名词,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 夜茴凝视着皇后皎洁的侧脸: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坦荡荡地表达出对霍去病的好感吧? 远处,霍去病疾驰而来,靠近石桥的时候,他翻身下马,在河水中将染血的双手洗净。他面对阿娇时就是有这样的慎重,所以阿娇待他也不得不日渐慎重起来,不可轻忽处置他的心意。 夜茴自觉地退避到一边,看这一对璧人靠在一起细细地说话。她看出阿娇实在已经心动心许,或者霍去病再努力一把,两人未尝不能成就良缘、相许一生。 因为一刹那的光辉可以照耀一世,霍去病既然能让阿娇尊重、喜爱、信赖、甚至有时少许依托,那这点感情就已足够用作一世情侣。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们两个竟然吵了起来。 起因是霍去病问阿娇要来那把佩剑看,那把剑剑身是冰蓝色的,材质殊异,神韵绝佳。霍去病问:“这上面‘霄河’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娇一怔,眼睛看着金光粼粼的水面,脸上的神情恰恰如“惆怅旧欢如梦”六字。“是这把剑的名字。” “哦?”霍去病轻松地笑问,“谁取的?有什么寓意吗?” “自然是我。”阿娇说,“没什么寓意,临时想起来了而已,其实有些像玩笑话。” “你当时就在铸剑那人旁边?不然他怎么能当场刻下来?” “……是。”阿娇敷衍,“今天怎么对剑这么感兴趣?你要喜欢,我送你一把好剑。” “就霄河剑吧。”霍去病开玩笑一样地说。 “不行。” 阿娇语气太坚决,霍去病渐渐变了脸色:“铸剑人到底是谁?” 阿娇沉默。 霍去病追问起来:“就是你画里那个蓝白衣袍的仙人?你写的那首‘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是写给他?还有什么‘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系谁的心?负谁的泪?你为他哭过?” 这问题简直刺心。 阿娇沉声说:“霍去病,你不要太过分。” 霍去病只冷笑。他也是个寸步不让的主儿,当即说:“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告诉我,我就不追究你和他的事。” 阿娇炸了起来:“不追究我和他的事——你以为你是谁?”轮得到你来做这个主? 霍去病脸色铁青,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极为伤心,然而到底还是忍住了,倔强地咬着牙,别过头走了。 如果你从来没有爱过谁,而你也不爱我,那我还可以接受。但是如果相反——你让我情何以堪? 你应该知道的吧,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160欢悦 第一百六十章 霍去病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大步走远,脸上的神气极为悲愤。这时候夜茴突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提着裙裾,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霍去病跳上马,很快消逝踪影。夜茴跌跌撞撞地小跑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呵真是奇怪,方才她的身心仿佛被不知名人氏主宰。她僵住,回身看向皇后。 皇后扶着石桥的栏杆,水面被朝阳印出万点金光,反射在她洁白无瑕的皮肤上。她并没有看谁,仿佛根本没在意夜茴不驯的逃走。 夜茴敛声屏气,悄悄挪回原地。她面红过耳,觉得脊背上一阵冷汗一阵热汗。夜茴站回皇后身侧,一声儿不敢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要在这石桥上站一整天。 “你可以追上去。”皇后自言自语似的开口了,那声音是如此的空洞寂寞,在这么空旷的天地间也像要激起回声似的——“有一阵子我年纪还小,我也赶了上去,从江南一直到昆仑山,跌扑在地,尊严全无。” 夜茴不敢置信这样的话语是从皇后口中说出。 她试探性地问:“那个人是谁?” 皇后的手抬了起来,夜茴心惊胆战,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会被立毙掌下。然而皇后当然是没有的,那纤细漂亮的手缓缓上移,最后轻轻按在了她自己的心口上。 她在蹙眉。 夜茴突然感同身受:是心口被咬啮一样的疼痛吗?或者像是胸腔被撕裂开来,永远留存一个黑洞。那洞里流出乌黑的血液。 想到霍去病,她的感受与之仿佛。真不敢相信,爱与恨这样的大事,竟然在一息之内成就。可那一瞬仿佛就是一生。 “我回长安。”皇后简洁地交代夜茴,“现在先回营地取一样东西,你在此稍后。” 她翩然而去,夜茴在石桥上静等。突然耳边响起哒哒马蹄声,她看到霍去病焦急地冲过来,他跑得满头大汗,看上去仿佛一个大孩子。 夜茴先心软了,她主动向下马奔过来的霍去病打招呼:“你如何返回?皇后娘娘先走了——” 霍去病的脸转为煞白。是真的惨白,那一刻他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站在原地,神情彷徨无措,哪里还像征战天下的大将军,他说:“她在哪里,我去找她。”话还没说完,忙不迭要赶路。 夜茴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她反问:“你怕什么?左右她还不是在长乐宫。” 霍去病两眼红,他捏着拳头说:“我怕不能死在她面前。” 过来寻夜茴的皇后恰恰好听见这句话,她讶异地看着霍去病,那一刻突然全盘明白霍去病的感受。现在看着霍去病,就像看着当年为紫英恨不能去死的她自己。 霍去病埋着头没有做声,他明显后悔,将一切问题归咎自身。 皇后看着他,神气十分怜爱,她突然走过来,张开披风将霍去病裹进去,霍去病把头埋在她香肩上,神情脆弱。他为自身哀痛,像是觉得身受此种折磨,注定活不长久。 在回程的路上他们经过平阳,阿娇提醒霍去病:“你父亲好像住在这里。” 霍去病说:“我没有父母。” “胡说。”阿娇好气又好笑,“卫少儿是你的谁?” “你是我师父,是我唯一亲人。”霍去病说,“我只和你有关系。”说着,他突然坏笑,“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纯洁高尚的关系,或者肮脏下流的关系——” 阿娇好笑,她靠在榻上,难得在做手工活,为霍去病编织一双羊毛手套,她担心他行军途中冷。这孩子简直就像是世界上另外一个她,教阿娇爱惜得不知如何。霍去病伸手到她外衣里去,将中衣从腰间拉出来,细细抚摸她纤腰上温热柔软肌肤,那极致触感让他心醉神迷。 阿娇怕痒,笑得抖,推开他他又缠上来,阿娇喘不过来气地笑:“你再闹我打你了,霍去病,我可没开玩笑。” “不是你说吗,我剑意有时已经过你,只是内力不及。”霍去病笑,“什么时候我打得过你了,就把你绑在屋子里面,不许你下床一步。天天为所欲为。” 因为是初恋,所以分外纯洁。霍去病有满脑子的绮思旎念,可是行动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根本他觉得阿娇容许他遐想一下,就已经是天大恩典。 谁都知道他的言语和实际行动之间隔着山长水远的,所以哪怕说出调戏的话也不具备半点威胁力。 他这点天真让阿娇觉得好玩,又觉得珍惜。 阿娇突然产生一点淘气念头,她如法炮制他,将他中衣自腰带中扯出来,纤手贴在他腹部。她摸了一下,感慨一句说:“奇怪,倒真是杂志上说的六块腹肌。” 阿娇把手退出来。 霍去病原本整个呆住,这时候全身一震,他大口吸气,仿佛震撼到不知所以,战栗以致全身酥麻。 他捉住阿娇纤手,紧紧紧紧抱住她,到毫无缝隙,两人几乎都肋骨疼。他声音哑透了,在她耳边说:“阿娇,你想弄死我?” 阿娇呆,突然仰头,哈哈哈哈前所未有地畅快笑出来。她精致脸庞上显出一种妩媚到稚气的神色,笑得眼睛成一道弯弯弧度——“我就是想说,以前的双层肚腩婴儿现在居然长成这样,造化神奇。没有夸奖你俊俏英伟的意思,霍将军,你想多了。” 霍去病恨极。 这时候夜茴在马车外面说:“娘娘,平阳县到了。” 阿娇伸手去推霍去病,他懒洋洋枕在她怀里不动:“我一辈子不起来。” 阿娇说:“你留神给夜茴看到。” “怕什么?”霍去病轻佻地笑,“怕宫中女官看到皇后养娈宠?还是怕‘生男无怒,生女无喜,独不见霍家子霸天下’?” 阿娇实在受够他忽而轻浮忽而郑重忽而苦情忽而温柔的风格,情场如战场,他有十八般武艺,到哪里都可以无往不胜。她笑一声:“为你姨母抱不平呢?” “怎么可能。”霍去病好笑,“我不幸爱上你,已经是这世上最惨最无前途的人,还敢为其他人抱不平?——姨母可是太子生母。” 随随便便就把爱说出口,可是一辈子也只得一次这样。这种风格又活像一个人。阿娇怔。 “你又呆?”霍去病突然拉住阿娇丝,生生将她头扯下来。阿娇惊骇,前后几辈子无人敢这么对她!可是霍去病仰头吻住她的唇,轻轻吻,不深入,无限温柔缠绵容忍宽待。 他完全知道怎么对付她。他撩拨她,可是又守住底线,打的是持久战迂回战,反复测试她的底线,一步步拉近和她距离,永不叫她真正生气…… 就算她生气,她也会原谅他。谁让他上辈子是谢琛。 “我现在都怕了你了。”霍去病含住她上唇,含糊地说,“只要你稍微出神,或者莫名忧郁,或者流露出一点异色,我就觉得你是想起‘他’……我告诉你,他不是什么神明。” “他纵然曾得到你的心,却得不到你的人。而我不一样,我要你全部。” 阿娇讽刺地弯起嘴角:呵贪心的少年人。 可是霍去病立刻轻轻啃咬,刺痛拉回她神智。 事后霍去病打量她红肿双唇:“看上去像吃了过多辣椒。或者不幸打猎的时候被棕熊迎面拍了一掌——” 阿娇怒视他。 她这一生未曾试过这般旖旎。可不是,什么都还未生,什么都是未知数,可是无限的新奇刺激性感撩人—— 你才知道吧,男女之情有无数情境,你以为你能全部体会? 爱情它永远不会教人觉得乏味。 霍去病还是听从她的建议,去平阳县霍家寻找他父亲霍仲孺。霍仲孺不过是一寻常小吏,早已被先行开道的兵士吓呆,全家人一齐惶惶然站在普通的屋舍前等候权势滔天的骠骑将军大驾光临。 霍去病过去的时候是很光鲜的,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灼灼少年郎。但他纵马奔到街道那头就下马步行,在好奇的左邻右坊打量中老老实实对着霍仲孺双膝跪下。 “去病早先不知自己是大人之子,一直未能尽孝。”霍去病低眉说,所有人都讶异地长大了嘴。这少年有如同天神一样的容貌气度、功勋事业,如今竟然向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庸人下跪。霍仲孺年老体衰,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他哪里配做冠军侯的父亲。 这样的德才,这样的自律。 霍仲孺到底还是明白事理,他惭愧地退开一步,恳切说:“老臣得托将军,此天力也。” 我竟然能有将军这样的儿子,这是依靠了上天的力量。你是上天注定要降生在世上的人,是上帝或者女娲费心捏作,不是我等泥浆甩出的庸人可比。 霍去病到底将礼行完。他被霍仲孺请入宅中,看着简陋普通的家居,霍去病命人用自己的钱财为父亲置办产业田宅,保这个名义上的生父衣食无忧。霍仲孺生性风流,不止有霍去病这样天才纵横式的私生子,更有被继母虐待当作奴仆的霍光。 “这孩子很不错。”阿娇仔细打量一遍粗服瑟缩的霍光,看清他标致的眉眼,“很不错。” 霍去病挑眉,看异母弟弟的目光由和善转为深思。 “我带回长乐宫教养。”阿娇下了决定。 “……嗯,也不错。”霍去病璨然一笑,随口似的说,“霍去病,霍光……可不就像我们儿子一样。” “你想得倒美。”阿娇忍无可忍,“想要儿子,你自己去娶妻,我听说陛下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屋舍以及女主人,你只管接收即可。霍去病,你想要任何东西,只管去找别人,会有人乐意。我把你养大,我已堪尽其责。” 霍光退下,霍去病呆住,沮丧道:“我以为这样的说法显得我有责任感,变作家庭里的男主人。” 他这份坦白真要命。 阿娇又一次原宥他:“算了,你懂什么,你这小子。” “既然是我爱你,那应当是我付出。”霍去病若有所悟,“要求你做到什么,却还自以为体贴,是男人惯有通病,原来如此。” “你放心,蜜糖。我们之间关系只会给你带来快乐,绝不掺杂一丝负担。” 阿娇忍不住展颜。不管未来如何,这一刻他的心是纯粹的完全好意,她领情。 161出浴 第一百六十一章 马车中时不时传出少年清朗的大笑声。夜茴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悄悄挑起帘子凝视前方,这一刻,她脸上显现出一种自己也不知有多么复杂的神情。 他们不合适。她在心里悄悄说,太危险的关系。 “将军和夫人十分相配。”突然有人在她旁边说,夜茴受到惊吓,抬头看,现是一名眉目端正的青年,他身着戎装,端坐在一匹鬃毛光滑如缎子的名马上,偏头微笑地看着她。 “你是娇夫人的侍女?” “是。”夜茴清楚地回答,她秉承皇后习惯,不偏不倚直直地回视过去,“敢问公子是何名姓?” “在下姓李名敢。” “啊。”世家出身的夜茴熟知京城谱系,她脱口,“你是飞将军李广的——” “飞将军李广正是家父。”李敢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牙齿,他神色确乎十分自豪。这是一种难得的福分,以父母为荣。像夜茴、像绿珠、像陈娇,她们虽然也出身豪门,却几乎不谈论自己生父。 夜茴笑:“听说李广将军在夜间行路,误把石头当做老虎,一箭竟射入石中,这可是真的?” “是。家父后来再次尝试,却无论如何也射不进去了。”李敢说,“就武力来说,我远远不如家父,怎样苦练也无用。唉,人力终有尽时。” 夜茴默默想:可不一定。 “可不一定。”李敢说,夜茴惊异,没料到这人一口说出自己心声,“像霍将军,他一身武艺如同天赐,万人莫敌。也难怪他得陛下宠爱。” 夜茴说:“是吗?”她漫不经心似的靠在车窗上,仿佛毫不在意,谁知道她心都快跳出胸腔。她期盼有人和她谈论霍去病。因为这么多天以来,她看见霍必须垂目,听见霍必须转头,永远要当自己和他不在一个时空。 “是啊。”李敢和夜茴搭话,“在陛下面前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霍将军不,他敢当着所有人当众驳陛下面子,陛下还只笑笑。听说陛下视他如子。” 夜茴的头靠在窗棂上,默默听。 “女婿也算半子吧。”李敢不经意地说,“卫长公主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夜茴只是笑。明白对方身份,她几乎就能看透对方的过去、现在、未来,这就是身居高处的优点,现在她可以十分优裕地应对这些富贵子弟。她想她明白,为什么皇后看陛下不入眼。 他们一同长大,她看透他所有,还有什么意思。 哪像霍去病,看着看着长大了,偏偏出落成自己也惊奇的样子。 “娇夫人……”李敢操纵马匹走近些,他踌躇问,“娇夫人出身不凡吧?不知是哪家小姐?” 夜茴吃惊:“小姐?” 对方误解她的意思,他端正脸庞烧红了,目光躲闪地挪开,喏喏说:“正是,她与霍将军自小认得?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将起霍将军小时候事。” 夜茴匪夷所思,她忍不住调笑:“是。她是霍将军妹妹。” “她姓公孙?是公孙贺大人的女儿?”李敢猜她是卫君孺的孩子。 夜茴摇头。 “那么,她姓陈?是陈家小姐?”李敢又猜,或许是卫少儿丈夫陈掌以前的女儿,那也确实算得是霍去病无血缘的妹妹。 “……嗯。”夜茴含糊回答。 这天的事情夜茴还能当笑话来看,可李敢第二天又来向她打听陈娇。 “可否请教你家小姐名讳?”李敢说,“在下心知唐突。” 夜茴冒火:“知道唐突你还问?” 李敢一呆,他万没料到小小侍女也敢对他言出不逊,脸色渐变,可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不出声,忍着气准备走。夜茴心中愧疚,正好这时候内厅里传出点心来,是新制的蛋糕,上面有新雪一样奶油,还点缀紫红大颗葡萄。 夜茴叫住他:“尝尝我们家点心。” 那奶油入口即化,谁也难以形容它的绵软鲜甜,李敢这样大好男儿也吃得入神,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味!” 这么高大英伟的儿郎,竟然有如此呆样,夜茴终于心软:“霍将军的心上人,你怎么敢擅自打听?” “霍将军又不会娶你家小姐,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我请你多劝劝你家小姐,名声前途才是自己的,总该多考虑清楚。” 夜茴怔,突然想起以前在闺中听到的密语:霍将军根本不是女儿家的良人,他太天才太英锐,无人可以留住。他一年二百五十天在军营,嫁给他只能独守空闺。 ……他的正妻早有注定人选。不过是那么几个人,或者陈家嫡女,或者卫家嫡女,又或者,刘家公主。是,这一点才最最重要。 哪位女孩子自信有这样魅力,敢以微薄之躯妨碍卫霍两家前途。 回到长安城后,霍去病秘密地住进长乐宫。夜茴用金盘托着一大叠白毛巾,上面一件丝绒浴衣,她的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咚、咚”,再转过一个弯,前面是皇后沐浴用的秋枕池。皇后每日浸浴,需要庞大人力物力烧好热水、布置场地,又需跟踪服务。 突然她手中一空,愕然转:霍去病将金盘抢在手中,迎向她的目光,他璨然而笑。 “你做什么?”夜茴板着脸。 “我把这些送进去。”霍去病用手指抵抵鼻子,笑得不怀好意,“师妹,你歇着去吧。” “喂你!不行!”夜茴追过来。 霍去病瞪她一眼,接着又笑了:“师妹,你行行好,过后我必定重重谢你。” “怎么谢?”夜茴竟然问出这一句,隐隐让步。明明这是要砍头的罪过,那一刻她大逆不道担下来。 “……给你找个好夫婿?”霍去病一时为难,随口说。正好对上夜茴异样的目光,他好笑,“既然师妹有意,那还有什么说的?包在我身上!” 夜茴心跳渐次平静:“……空口无凭啊大将军。”她试图跟他说笑。 “嗯,李敢怎么样?”霍去病想想,“好几次我看见那小子跟你搭话。如何,你要是有意思,我马上叫他来提亲。” 夜茴险些给他气死,她正要愤慨反驳,霍去病叫一声糟:“再不进去阿娇都要出来了,夜茴,下次再谈啊。” 他叫她夜茴。 夜茴好笑,慢慢走回去。她嫁谁也不可能嫁李敢,李广死心眼忠君,和窦家、陈家根本不是一路,嫁给李敢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喜欢他。 霍去病撩开珠帘之前,先将手中白色浴袍扔掉。他原本还在笑,但刚走到门前立刻止住脚步,这一刻像是有强力胶水将他足底黏住。 浴池旁有一方小榻,榻上是阿娇白日里穿着的衣服。奇怪,衣服像是代表了一个人坚硬的一切,冷漠、孤高、疏远、气度……一切的一切,全都归于无,只剩下最原始最动人的感性。 榻旁妆台上珠钗玉环尽皆卸下,目光再往前,浴池旁一双藕色绣鞋,鞋沿被主人踩得塌了下去,露出胭脂色的底衬。 这一刻,目光再往前移一寸都是犯罪。 兰汤潋滟,水纹无声漾开,一只完美的右手抬起,伸出水面,接着是手腕、手臂、手肘、香肩、柔颈…… 她取过香胰子擦拭,接着拿起一方毛巾,雪白毛巾没入水面下方。阿娇闭着眼睛,神色放松而适意,明明是多么正常多么普通的“享受”,此刻却引人魂销到无以复加。 玉骨生凉粉汗轻,冰绡拂拭雪肌明。 霍去病呆,他爱极阿娇脸上出现的欢悦表情,惬意姿态。可他竟不如一池热水更让她愉悦。 她始终把他当小孩子。可她已经摄去他灵魂。 奇怪,在两-性吸引上,竟然可以达到如此的不平等。 他突然想把自己淹死在这一汪池水里。 热气熏染而上,渐渐几乎要打湿人的睫毛,阿娇懒洋洋说:“过来。” 霍去病闷不吭声把毛巾递过去,她并不接,反过来拍一拍他手背:“你呼吸急促,何故。” 她竟然问他为什么呼吸变快。 霍去病没好气:“你说呢。” “我不是问这个。”阿娇失笑,“我是说,你为了什么整天伤心,情绪动荡不安。呵,你们这些忧伤的年轻人。为一点点事情,要死要活。” 霍去病不做声,他坐在浴池边缘,眼睛蠢蠢欲动地要往水下看。 “别看。”阿娇的声音轻柔如线,听在耳中如梦似幻,几乎觉得耳膜随之温柔牵动,“再看挖出你双眼。” “阿娇你忒凶。”霍去病无奈,但还是乖乖闭眼,“你现在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在我面前,居然还敢指使我。” 阿娇哼笑:“还拿捏不了你?” “……你真骄横。”霍去病紧紧闭着眼睛,用话语反击,“又娇气,又爱享受,又冷漠,又凶,要求还高得不得了。谁受得了你。” “自然有人送上门来吃亏受罪,有什么办法。”阿娇嗤笑,“若有任何不满,门就在左后方,好走不送,绝不挽留。” 霍去病给她说得面子上下不去,他报复地将手探入水中,瞎摸一气。 他出手如电,阿娇一时没有料着,酥胸蓦然给他碰到。霍去病压根儿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占到便宜,只听“啪”一声,他迎面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险些跌翻过去。 那一巴掌奇响无比,但是一点不疼。霍去病捂住脸,闷闷笑了:“我早就说过,你老实一点乖一点,我就放过你,偏不听。” “这话该我说才对吧。”阿娇好气又好笑,“滚开些,我衣服呢?” “没有衣服。”霍去病睁开眼睛,瞄一眼裹着大浴巾的阿娇。她姣好身段显露无疑,个子虽然高挑,好在比他还是矮半个头—— “阿娇,原来你真是女人。” 到今天,他脑海中才敢清晰浮现出她曼妙玉体——根本在他假想中,阿娇永远都是一身白衣、腰佩长剑的。 “说什么疯话?”阿娇不耐烦,“抱歉得很,你搞错了,我原本是et。”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霍去病懂得et是什么意思,他笑:“若你是et,那我每天吻你大脑门五十次。” 阿娇皱眉:“你形容得好不恶心。”她对上霍去病期盼目光,明了对方意思,干脆地说,“若你是et,我直接斩下你头颅。” 霍去病深受打击,因此纵容自己多一点,他目光流连在她锁骨下方如玉肌肤上,接着又看向她光裸肩膀。他想拥抱她,吻遍自己看到的每一寸肌肤,想得心里都疼。 阿娇唤来侍女穿好衣服,指使霍去病给她擦干打湿的头,霍去病的手指抚过她耳际,偷偷将一只紫晶耳坠藏在怀中。 他在她间揉按,阿娇靠在软榻上,几乎快要睡着。霍去病倒是越来越专心致志,他本来是个天命富贵的骄纵子弟,不知道为什么甘愿做她奴仆,还是不要工钱上赶着倒贴的那种。 “你应该知道吧,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求而不得,一种是求而得之。”阿娇低低说,“我劝你啊,还是看开一点,等我们分开了——” “阿娇,你美一日,我爱你一日。”他斩钉截铁。 阿娇吁出一口气,“好,总算给我找到一个理由。你爱慕我皮相。” “是,你要真想甩掉我,那你散功啊。”霍去病笑,“你变老、变丑、失去武功、不再是皇后,我就不爱你。我保证。” “谁要你保证,鬼也知道你肯定逃到天边。”阿娇倒是高兴了一点,“说起来还挺符合你本性,上一次不也是如此?什么长街相遇,闻香识美人……说穿了不就是喜欢梦璃貌美。” 霍去病留神听,细细咀嚼字词含义,正在着急,偏偏阿娇又不说了。 他撩拨她:“你真狠下心要甩我,可以选这法子,我就相信你下了决心。” “我傻吗?”阿娇嗤之以鼻,“女性当自强,什么也比不过手中剑有力,靠什么也不如靠自己,我几百年前就明白这道理。” 霍去病微微笑。 怎么可能你变老、变丑、失去武功地位,就跑到一边。我求之不得才是真的,那时候你无力自主,我好把你藏起来。 但我只是说说,我当然希望你过得更好。 162请求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还在凌晨的时候,夜茴就听见寝殿里一迭声地闹了起来。她走到外室去,见绿珠命小宫女拿出梯子来,打开大柜子去取出饰盒,将珍珠、翡翠、琉璃、玉石、环佩、头面等等翻得一塌糊涂。自从那次跟着皇后去过关外后,绿珠对夜茴的态度就有些转冷,因此她一时也不好就问,只在一旁呆呆站着。 “不成。”绿珠叹了口气,烦躁地站起身来,“长乐宫这么大,这么找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东西不会无缘无故掉了,必定是哪个眼皮子浅的偷了去!” 夜茴忍不住小声问:“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吗?” “嗯。”绿珠突然想起来什么,询问,“你记得娘娘耳朵上戴的那双紫晶耳坠吧?有没有在哪里见过?右边那枚丢了。” 夜茴只说不知,并且惊疑道:“这些个耳珰玉坠在长乐宫跟尘沙一样,怎么会为这样东西大动干戈?” “还记得上次过千秋节,娘娘拿出来穿的那套广袖流仙裙?那可真是漂亮得晃花人眼,标标准准的天衣无缝。”绿珠轻轻叹了口气,“可那东西连我都只见过一次,娘娘亲自把它收起来——这像是对一件衣服、一双耳坠的态度?” 夜茴凝神:实话实说,不但霍去病心心念念,连她也不得其解,到底怎样的一位天仙才能让皇后这样人物为之伤筋动骨? 绿珠的声音压得更低,轻若无声:“娘娘后来提到过,这几样东西,都是‘那个人’亲手做给她的。” 夜茴张大了嘴,她失声道:“娘娘竟曾喜欢过一个裁缝?” 绿珠摇头,转身又喝令大小宫女找寻,又恐吓全宫上下不得私窃财物,可惜始终没人把那小耳坠还回来。后来她实在着了急,叫上一列心腹在长乐宫里挨间屋子搜寻,眼看下了朝,霍去病倒先赶回来,看见这架势就说:“这是干什么?抄家?” 夜茴跟他说清楚前因后果,霍去病不听则已,越听脸色越难看。他胸腔里如同火沸一般,好在城府深,人机敏,到底装作若无其事。 他闷不吭声坐在寝殿里擦剑:这是跟着阿娇养成的习惯,再怎样紧张、焦虑、痛苦、难安,握住剑心情就慢慢平静。侍女们把窗子打开,微风和阳光透进来,外面花香鸟语,又有少女的欢笑嬉闹声,隐隐还有丝竹悦耳,在这样的环境里,再怎样难过也会平复一些的。 这大概就是阿娇一直以来的想法:她亲手营造出一个堂皇盛世,娇童美婢,衣香鬓影,醇酒美人,文成武将,江山永固。她坐在高高的殿堂里含着笑看,隔着一层又一层湘竹帘,外面钟鼓频递,人来马喧,累的时候她抚摸着剑柄,轻轻叹一声。 是寂寞的吧,可是连表达都已经嫌多余。 后宫本是天下美人云集的地方,在这里生活,霍去病可谓见惯殊色。什么样的艳丽、妩媚、温婉、娇艳,早已被挥到极致。可他唯独爱阿娇,一样是黑色眼睛,她眼眸里仿佛有一重暗影,那里反射着另一个世界的波光。 而事实证明,这并非错觉。 终于阿娇也从未央宫返回了,她走进来时漫不经心地在和绿珠说话:“找不到了么?——悬赏吧,别动用查抄这等手段,看着不吉利。悬赏千金,既往不咎。” 绿珠轻轻吸了口气,应一声“是”,准备出去。 “用不着。”霍去病依旧坐着,光线打进来,照得他脸庞半明半暗,“在我这里。” 绿珠从他手中把耳坠子抢过去一看,不由得道:“我的少爷,你什么不好拿,怎么偏偏拿这个?娘娘,还好找到了——”她说到一半觉察出不对,止住了声息。 室内向阳的地方格外明朗,而其他地方却又显得这样幽暗,阿娇和霍去病两个人对视着,彼此心里也不知有多少复杂的情感流淌而过。绿珠偷偷溜了出去,霍去病哑着嗓子问:“师父,你什么都能容忍我,是不是?” 阿娇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那么一抖一抖的,英气逼人的少年这一刻特别像女孩子,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养育他的时候是不计较任何代价、也不准备获得任何回报的,就像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一样,看着它明朗健康,自己身为旁观者也能得到一点乐趣。虽然有限。 可惜,如今世界可以轻易割舍,他却不能了。 阿娇说:“是。”她灵魂仿佛抽离,只剩躯壳在麻木地点头应着似的。因为她这时候有一种难言的恍惚感,不明白自己和霍去病怎么就展到了这步田地,可细想想,每一步都像有根源,也不算特别荒谬。 霍去病说:“那我请求你,我恳求你答应我,把那个人忘了。你怎么对他,就怎么对我。” 阿娇几乎想笑。这孩子真是宠坏了,一贯如此胆大妄为。她紧紧抿着唇角,对上霍去病充满哀求的眼光,她忽然觉得这孩子真的是自尊全无了。 阿娇想缓和气氛,说一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把眼下的境况先推搪过去。可她现在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该如此做——或者一开始就不该鼓励他?现在两个人真是如同在泥淖里一样,一步步泥足深陷。若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狠下心来恶狠狠斩断了,也许现在早已干净利落,两下里安然。 她又想起来自己的初衷:她自信自己对霍去病绝无任何非分之想,原本是打算教他看看的,两个人并不合适,相处模式还是调到纯洁的师徒为佳。 可她居然被霍去病打动了。他在茉莉花田里吻她的时候,他在浑邪王军中横刀立马的时候。在那些时候她和他剥去了一切身份地位见识过往的外衣,只剩两个单纯的灵魂,彼此为对方的力量折服。 或者她应该和霍去病分手了。因为再这样攀扯下去,只会越来越痛苦:她知道不对等的爱情带来的折磨。 而且,再展下去是什么呢?两人谈恋爱、同居、分手?那还不如早分早好。又或者谈恋爱、同居、一辈子在一起?她心里还是不愿意的,总有一点东西哽在喉咙里,非常不快。 阿娇在进行着深重的思想斗争,好在她表面功夫一向最好,这时候看着就跟毫无反应似的,只是冷淡的静静站在当场。霍去病拉了拉她的衣襟,轻轻环抱住她的腰腹,将细致脸庞贴在她胸口,听她的心跳声。 阿娇说:“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结婚生子,这是最世俗的一条路,但是也是最容易感到幸福快乐的一条路。要不然怎么人人都走。” 霍去病听了这话,登时气急败坏。他横着手臂将阿娇推开就走了,跑到阳光底下才现自己满腔心事无人可说,但这当口他连长乐宫都一并恨着,只好跑到宫门外。 “去病,站在这儿做什么?”刘彻碰巧经过看见了,奇怪地问。霍去病随口搪塞,说自己打算出宫去看看舅舅卫青,刘彻说,“你舅舅在未央宫呢,你瞎跑什么。” 霍去病不得不跟着刘彻去未央宫,跟着他赶了一场宫宴。舞女们殷勤捧着玉钟,歌舞间彩袖辉煌,霍去病却完全无心去看,只是低头喝闷酒。刘彻看他如此伤心颓废,纡尊降贵地亲自去劝慰他:“你小小年纪的整天愁眉苦脸做什么,再不济朕赐你两个美人,要会说话些的,多给你讲几个笑话你就不皱着个苦瓜脸了。” 霍去病边喝边说:“女人是天底下最麻烦最搞不清楚的生物,我只想离她们越远越好。” “也是。”一向最爱美人美食美酒的刘彻出乎意料大加赞同,“就连李妍都这样,女人真没救了。朕昨天去探望她,结果她说生病了变丑了,把脸用被子挡住不让朕看,朕死劝活劝都没用,你说是不是疯了!一张脸而已,朕难道只看重她的脸吗?” 霍去病心里苦如黄连:他偷偷看过阿娇给她那位心上人画的像,确实是仙姿玉骨。然而他自觉自己各方面都很不错,又是个生平从未打过败仗的大将军,目前也还只有二十岁——阿娇那位心上人也是二十岁。他倒不信有谁能比得上他。 不就是一张脸吗?难道她就只看重脸? 霍去病沉默着,只是一杯接一杯灌酒,眼看着要酩酊大醉。刘彻终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看你这架势,难道被人甩了?” 霍去病苦笑着长叹一声,神情十分凄凉。可惜配着他那张漂亮英气的小脸儿,看上去就是个滑稽效果。 刘彻说:“是哪个地方的女孩子敢甩我们霍少爷?” 霍去病没说话,刘彻再三追问,旁边韩嫣看不过去,接腔道:“还不就是长乐宫的那位窦三小姐。”霍去病愕然,韩嫣做个鬼脸,“还装,前天我看到你偷偷摸摸给她带送东西,是两根足金簪子和一套头面饰吧?——出手还蛮大方。” 废话,当然大方,这根本不是什么追求礼物,是贿赂她传递消息的礼金啊。 霍去病否认,韩嫣在一旁嘲笑,旁边几人都围上来打趣,气氛登时热闹,刘彻也不再说什么。后来所有人都喝高了,他却突兀地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碰那个钉子,她就是个铁石心肠,注定这辈子要孤老终身。你何必一定要用心头一腔热血去浇一座冰山。” 霍去病讶异,借着酒意问:“那陛下说怎么办?” “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去理会她。”刘彻指挥,“她不是要做世外人要洁身自好么,让她去。人家追求的就是寂寞如雪孤傲如冰的境界,我们就让她求仁得仁好了。一个人待着的滋味真的那么好受?没有家人没有孩子没有知己没有朋友,连虚热闹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是受罪!” 不,我怎么舍得。 如果她生病、受伤、流血,我希望自己是医她的那帖药。 163醉酒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霍去病一副要把自己灌死的架势,自然很快就醉了。刘彻好笑:“来人,把骠骑将军扶下去歇着。” 韩嫣在一旁笑:“看他小小年纪,居然还挺能喝,这么一会儿喝了得有近半斤吧?——这还是皇后科学园里研出来的新式烈酒呢。” “他这点像皇后。”刘彻同意,“两人都是海量,朕这辈子就没见皇后喝醉过,偏偏她又是个没事就举酒杯的。” 韩嫣小声跟卫青说:“陛下这天天美人歌舞的,娘娘那边冷冷清清,她一辈子没个嗜好,喝两杯怎么了。” 卫青摇头不语。事实上到现在这份上,有那个资格说皇后坏话的人也并不多,哪怕是在背后。陛下是个公正威严的人,但一涉及皇后就偏颇。 几名侍女把霍去病往外扶,喝醉了的人身体沉重,她们扶之不动,拉扯得颇为狼狈,霍去病一踉跄,身上乒呤乓啷滚下来一个东西,砸在桌子上又掉下去。等他被扶走了,内侍把那东西捡起来交给刘彻:“陛下,骠骑将军落了块玉佩在这里。” 刘彻仔细看,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有成人巴掌大小,触手温润,隐隐放着异彩,看上去不似凡品。玉佩四周雕刻着兰草牡丹昙花杜鹃,中央一个小篆“梦”字,再看背面,也是小篆的“桃花满地,柳絮成堆”八个字,字写得非常好。 一般来说,在这种玉佩上刻的都是些吉祥话儿,又或者是一些抒情达意、表明心志的句子。像这八个字没什么具体所指,什么也不表达,只是无所谓的景,无所谓的句罢了。 这玉佩当然是女式。 刘彻觉得这很眼熟,然而酒意上涌,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霍去病在未央宫才歇片刻,立刻长乐宫就有人来接,眼看着刘彻醉意深沉,已经抱着美人儿在寻欢作乐,内侍们当然不敢打扰。长乐宫的人历来声势赫赫、行动坚决,因为背后有主子撑腰所以哪家都不怕,未央宫没个主事的人来挡,她们就顺利把人接走了。 霍去病伏在枕上睡得沉沉的,阿娇从侍女手里接过湿手帕给他擦了把脸,又为他松开衣襟。她这辈子也没照顾过人,女孩子们虽然敛声屏气,到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暗暗想,冠军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般得宠。阿娇屏退下人,给霍去病把头也拆散,让他安妥睡着。 霍去病迷迷蒙蒙间,只觉得有双手温柔无限地抚摸过自己额头鬓角,带来春风一样的可喜与欣然,他本能地将那双手攥住,又沿着手指摸索上去,将手的主人拉近自己,粗鲁地一把抱住。 朦胧里他觉得那人颇为窈窕,可想而知是个佳人。她身体柔软馥郁,手指触抚间带来绝佳感受,若有若无的幽香让人心醉神迷。霍去病只觉得身上有一团火燃了起来,他急切地贴上去亲吻对方颈项,将她丝拨到肩后。他突然觉得,如果雪也有味道,应该就是对方肌肤的味道,清透洁白而又馨香入骨。 对方像是觉得痒,轻笑了一下,随即噤声,但那声音跟钻进脑子里似的,动人心魄。他想把那声音吞下去,在黑暗中含住对方唇瓣啃噬。 那个人回应了他。不同于他的着急和鲁莽,对方从容自如,浅尝则止,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两人的节奏随即放慢下来,唇齿相依间说不出的缠绵辗转。 接吻当然也是有情调的,这吻就像上好的酒心巧克力一样,丝滑、醉人、甜蜜。 霍去病当然觉得这是个梦,因为一切都太不真实。太好了,太乎想象了。 他将那人拉住,一翻身压在身下,他细细密密吻她的额头,接着是眼睛,鼻子,嘴唇,下颌。对方撑着他的肩膀,略微仰着脸,不推拒,反而稍带肯定。霍去病喘着气,将手探进她衣襟里去,衣扣倒是被扯开了,结果衣带打成结,他急得冒汗。 到这一步那个人倒不动了,但好像也还是没有生气,反而在笑。 是嘲笑吧,偏偏又带纵容的意思。 霍去病指风划过,衣带被齐齐切开,他哑声在对方耳边说:“看你还跑不跑得了。”怀里佳人并不在乎他轻薄移动的手,反而闷闷笑。霍去病脱掉自己上衣,整个人半裸着正要俯下去继续亲吻她,突然想起什么,怔住了。 黑暗中他极力睁大眼睛,但怎么看也看不仔细。 两人沉默了几秒,有人温存地在他耳边问:“怎么了?” 霍去病用手着急地去抚摸对方的脸,流连过她五官,她当然不习惯,不悦地挣开:“你干什么?” “阿娇?你是阿娇吗?”霍去病小声问,怕惊醒了一个梦境。 那人动作停顿了一下,过片刻才说:“为什么问这个?” 霍去病早醉得迷迷糊糊,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最本心的回答。他滚烫的掌心捂着她半边脸,依旧在试图辨认:“我只和阿娇这样。你不是她的话就走吧,我们不能继续,当然我有点唐突——” 他潜意识里不觉得阿娇会主动亲近他。从另一方面来说,确实他也不认为阿娇会这样委屈自己。又或者不算委屈,只是冰雪孤洁的她,让人想不到会这样旖旎温柔而已。 对方迟迟没有回答。霍去病勉力睁大眼睛等着,后来终于头一歪睡着了。 他当然不知道,阿娇拉开帐帘让烛光透进来,她凝视着他漂亮倔强的脸庞看了很久,终于在他线条完美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吻她。 感动之外,还有心动。 清晨的时候,被窝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刚刚好的暖意,像要把人拖拽着放松意志。虽然头还保留着宿醉的疼痛,霍去病倒是早早就醒了——多年养成的早起习惯。 一睁眼他就呆住:阿娇穿着晨衣半靠在床头,神色慵倦,披肩黑让她看上去小了七八岁。现他醒了,阿娇美丽的黑色眸子带着笑意看过来:“醒这么早?” 霍去病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他躺在枕头上仰视着阿娇的脸,迟缓点头。 “头痛吗?”阿娇和声问。 不知为何,霍去病总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被宠幸后,颇得帝王欢心的妃嫔……被自己的想象囧在当场,霍少只得又迟缓地点点头。 阿娇哧地笑了出来,晨光中她的笑容也真是又妩媚又优雅,她拨了一下鬓,每一个小动作都让人联想到“女性的极致”之类的词汇。无论在哪一个方面,她当然都可以做到最好,她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经历。 “给你按一下太阳穴?”阿娇的语气是漫不经心而征询的,霍去病却尴尬地红了脸。这语气落到他耳中成了挑逗。 这挑逗还成功了。 但霍去病是最善于抓住时机的,他借机要求:“按摩什么的就不用了,费事。亲一下算了——看看,我也不想太麻烦你。” 这话说的很有大爷风范,可惜霍少爷踌踌躇躇,大失水准。 阿娇睨他一眼,倾身。她柔亮的黑先垂在脸颊边触到了洁白枕头,霍去病瞪大眼睛看着阿娇,她越凑越近,而他只有一种额外中奖的巨大惊喜,又或者还有些怕落空。 她吻了他一下。 非常快的一吻,然而确确实实是在唇上。离开之后她在近距离观察了他一下,霍去病终于反应过来,极其迅地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压下来,再次亲上去。 亲一下,又亲一下。 霍去病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阿娇给他吃非常甜的巧克力豆,用小包装纸装着,非得她撕开了一颗颗喂给他,他每次都含她指尖一下。巧克力豆含进嘴里就化了,可是从唇边到舌尖的那一点亲密接触,真是又甜又昵。 现在的感觉,就跟童年第一次吃巧克力豆一样。不不不,还要好得多。 那天过后阿娇就觉得有点后悔,谈恋爱的时候一旦进展到了哪个步骤,那就只有往更亲密里头展,不可能再退回来了——除非分手或者吵架。之后的一个多月,霍去病每天都在要求kiss,不如意就生气,难哄得很。 两个人的甜蜜时光被打断是因为李妍的死。 李夫人的病逝本来也在众人意料之中,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落下了病根,好几年来一直缠绵病榻,今年她索性连陛下都不见了,摆明了是个要崩逝的架势。刘彻极其悲痛,好在葬礼上他还是选的夫人礼葬在茂陵妃园里,让众位臣子松了口气。 李夫人生前住在椒房殿,这本来就已经大大违反了礼仪。皇后不介意那是她思维奇怪,他们这些臣子可不能不劝谏。 李妍可以说是刘彻人生中的第四位真爱(前三位分别是阿娇、卫子夫、卫青),而且是最近的一位,所以他沉湎在悲痛中一直无法自拔。最开始是把她的画像悬挂在甘泉宫中日思夜想,后来就召来方士,在建章宫中为李夫人召魂。 方士说的神乎其神,偏巧刘彻之前做了个关于李夫人赠蘅芜香的美梦,坚信她魂灵必在,于是顺便把李夫人所出的五皇子也叫上一并瞻仰母妃了。 所有人都只当刘彻又了神经病,谁也没想到,这会是帝后决裂的最初开端,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不外如是。 164杀机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主持招魂的是方士少翁,他在殿中设下重重帷帐,帷帐中央悬挂李夫人画像,焚上兰香,高烧红烛,施以秘法召唤去世不久的李夫人。五皇子看见他这一套做派心中害怕,只是把刘彻紧紧拉着。 激动的心情渐渐平下去了,两人正等得不耐烦,突而少翁低喝一声“至!”这时微风在封闭的殿堂内吹起,纱帘款款飘动,仿佛佳人倩影姗姗迟来。 李妍头结飞髻,身着舞衣,颜色宛然如生时。她在帐帘中踱步,看上去仿佛还是旧日为刘彻歌舞的模样,刘彻和五皇子都是激动得很,几乎要冲进去,奈何少翁早有嘱咐,只得远远站着,真是望穿秋水。 李妍再三回望,美目中流露凄婉之色,五皇子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哭叫着:“娘!娘!”扑上去要抓住生母。刘彻把五皇子拉住,谁知还是晚了,又一阵风过,李妍曼妙身影消失无踪。 少翁命人点燃灯火,一时满室皆明。但此刻谁也说不清刘彻心中到底有多少伤感惆怅,李妍在最美的年华逝去,从此在他心中毫无瑕疵,偏偏又留下这样一位稚子—— 五皇子呜呜哭了。 “好孩子。”刘彻抱着年幼的昌邑王轻轻拍抚,“你娘虽然去了,你不是还有父皇我吗,还有皇后呢。”他心中虽然悒郁,嘴上故意轻松笑道,“你做了皇后的养子,以后还怕什么,诸位皇子里,除了太子,就属你尊贵。” 昌邑王瞪着雾蒙蒙的黑眼睛看着他,刘彻刮刮他鼻子:“这话朕悄悄告诉你,你别说出去。皇后是最有本事的一个人,你跟着她多学学,别的不说,她那武功你若能学到两成,以后天下无敌。冠军侯就是跟着她学的武,你看,连匈奴大军都奈何不了他。” “真的?”昌邑王迟疑,神色似信非信。 刘彻哄他半天,昌邑王才破涕为笑,但是又偷偷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可是假如皇后娘娘和骠骑将军有了孩子,那娘娘就不会管我了。” 刘彻脸色大变,压抑不住地喝问了一句:“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昌邑王给他吓坏。 刘彻又劝又哄,还命人上点心上饮品才赚得昌邑王开口,他说:“霍光有一次说,等以后娘娘和骠骑将军有了孩子就好了,只是那时候说不定我们就不能住在长乐宫了,他说可以带我去住冠军侯府。” “轮得到他来施舍朕的皇子?”虽然再三克制,刘彻还是给气得面青唇白,忍不住脱口。 “父皇,霍光人很好的。”昌邑王不安地说,为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辩解,“娘娘给他的小木船,在水面上会自己划的那种,只要自己拧一拧开关——他都送给我了呢。” “没事,朕不怪他。”刘彻勉强地笑。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将自己最宠爱的皇子送给阿娇抚养,她却并不当一回事,对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都比对自己皇子好。当然昌邑王没有受到任何虐待,依旧是锦衣玉食绮罗娇养,然而一个人用不用心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很清楚,他和阿娇不谐与霍去病全无关系,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毫无可能的。她倒真是个意志坚决的人,这么多年从未动摇过。所以在隐秘的私心里,他甚至鼓励霍去病这种追求的行为:就像一座冰山,他没那个力气和决心去凿开,却也希望旁人能做到。 就像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甚至希望她爱上别人,那至少说明了,她还会爱人,你还有一定的希望。 一直以来,阿娇没有孩子,她手中的财富、权力、资源,将来都是他某位皇子的。这本是他为做不成太子的昌邑王准备的礼物。然而,若她不同意呢? 非刘姓而王者,天下共诛之。 阿娇该明白的吧,这是刘彻的底线,她的东西只能传给姓刘的人,若赠与他人,比如窦家、陈家、王家,又或者霍家、卫家,那都是……绝对不可以。 刘彻驾临长信宫的时候,卫子夫理所当然是惊讶的:他已经太久没来过。坐下喝过一杯茶,刘彻将太子叫上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太子,朕让你把功课拿去请教皇后,你去了吗?” 太子一阵紧张,他在刘彻面前一贯弱气:“母后她太忙,儿臣、儿臣这几日就没去。” “哦。”刘彻低头笑笑,看着自己宽大衣袖上的花纹,“你好像很怕她?” “儿臣不怕。”太子激动了,脸上一阵红,小男孩最禁不得激,“就是,儿臣觉得母后并不真在乎我射了几支箭做了几道题之类的,所以觉得没必要去烦她。” “嘘!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怎么能妄测皇后娘娘的心思?她忙!”卫子夫拉儿子一把,嗔怪。 刘彻却已经心不在焉。 像是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刘彻突然想起来了:那枚玉佩是阿娇的!刘陵死的那天晚上,他跑到阿娇寝殿里去,在地毯上他捡起了那块玉佩,然后—— 然后他把玉佩带走了,因为接下来就去瞧卫子夫,于是随意搁在了她那里。 他把霍去病身上掉下的玉佩取出来给卫子夫看:“朕搁你这儿的玉佩,你怎么给你外甥了?” “啊?”卫子夫吓一跳,回想半天,“您是搁我这里了,但是后来去病来我这里看见,说这是他的。我之前也见他佩戴过,于是就把玉给了他——陛下,怎么了?有哪里出错了不成?” “不。”刘彻慢慢摇头,“不,没错。” 搞错的是他自己。 醍醐灌顶一样,刘彻恍然大悟:这玉佩根本就是霍去病的,它之所以会落在地毯上,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 因为那时候霍去病在他皇后的寝殿里。在那个夜晚。他们根本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么久之前。他早就可以登堂入室,而她一直为他掩饰。 卫子夫忐忑不安,她偷偷打量刘彻,他嘴角带着一点笑意,然而眼神却是烈焰一样的愤怒……和悲伤。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每天都可以看到阿娇,她看上去始终是那么的冰冷和孤独,默默守着深宫,有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怜悯她。他觉得阿娇和霍去病没什么的,也不可能有什么,他们俩常常大半年都见不到一面,这只是霍去病一头热而已。 他并不会为此责罚霍去病,相反的,他理解他,同情他。刘彻年轻时经受过的折磨,如今又有个人在一遍一遍重复地经历,他怎能不同情。 然而这根本是他自以为是。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刘彻觉得耻辱难堪了——他的皇后早就背叛了他。 从长信殿走出去,他甩开侍从偷偷绕到长乐宫后花园,柳丝春影之中他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俊女的俏,他们牵手漫步,他低着头在她耳边悄悄说什么,她抿着嘴笑,瞪他一眼。 真是一对璧人。刘彻想,这莫非是卫长公主和曹襄?如今青春早已是这些孩子们的。 定睛一看,他几乎惨叫出声。 不不,这哪里是什么卫长公主?这分明是阿娇!浅碧轻红中,她风姿如画,眼波盈盈,哪个二八少女也没有她这样的娇艳和大气—— 可她是阿娇!她明明应该和他刘彻一样,眼角带上皱纹,鬓边夹杂一丝灰白,眼睛不再清澈,笑容不再清朗。她明明应该尘满面,鬓如霜。 她是他藏在金屋里的阿娇啊。他们该共经苦难和摧折,共享荣耀和功绩。 但她用时间残忍地打败了他,她遗弃他,故意给他难堪和羞辱。 内侍慌乱地赶过来,为刘彻斟茶擦汗,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帝王一回来立刻就坐倒在椅上,气喘不休。刘彻眼神阴沉地变换,半晌说:“把少翁叫上来。” 少翁来了,恭敬叩。 “你知不知道什么毒药,能慢慢地置人于死地,其他人察觉不出任何端倪?”刘彻迟疑地开口,少翁心知事关重大,字斟句酌道,“自然有的,只是——” “不,你不用想这个。”刘彻急躁地一挥手,“有没有能让人丧失行动能力的药?最好是不能说话、反应迟钝,在大多数时候内无法自主思考的那种。不用太烈到杀死对方。” 少翁伏在地上,汗出如浆。他知道,今天自己很有可能再迈不出未央宫的大门。他小声说:“若要控制一个人,最好的莫过于南疆的巫术和蛊毒。” 刘彻听到自己的声音,威严的、森冷的、陌生的:“说来听听。” 阿娇阿娇,我和你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刘彻想,他们是什么时候生疏隔膜至此。大概是他宠幸卫子夫开始,那是开端。而自从他与卫青同出同入同起同卧之后,阿娇待他就只剩下亲戚情分。刘陵死后,阿娇和他更是形同陌路。 他如今才知道,原来那时候霍去病就已经和阿娇这么亲近了,原来早在那时候他们就已经生过那种关系。 他又想起新婚之夜,阿娇横在他颈项上的一截雪刃。 原来阿娇并不是不接受男人,她只是不接受他而已。 他决定杀了阿娇。 阿娇,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娶你。 165夫婿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为了卫长公主的十五岁生日宴,长乐宫里上上下下都忙乱了很久。地位高的如阿娇、五皇子只需要准备一份礼物就可以,同样待遇的有其他事不关己的妃嫔如尹婕妤、邢夫人等。而卫子夫就忙得脸色青了,宫女们被支使得团团转,就连刘彻都有些小激动:毕竟卫长公主是他第一个孩子。 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长女成年待嫁了——这种心情,算不算踌躇满志中又带意兴萧然呢? 皇宫内高烧火把,酒香四溢,花团锦簇,四处都是食物的香气,公主、翁主、贵戚小姐……随处可见明丽典雅的女孩子鲜妍靓丽,在长廊里、花丛中款款行走,倚栏微笑。 夜茴穿一件银狐大氅,和霍去病边说边笑,慢慢拾阶而上。她明知道四周全是艳羡嫉妒诧异惊奇的目光,倒是夷然不惧,只悠悠笑。华美的宫殿,精致的汉白玉台阶,无数人凝视的目光,还有旁边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这一刻,所有都是遥远的,近的不过心中微微泛甜的喜悦。 进入未央宫,扑面而来的除了地龙带来的暖意,还有跳跃动人的音乐声。夜茴小声说:“奏乐的还是李延年?” 霍去病说:“嗯。”他注意地看一眼李延年扶着笙管的手,这小习惯和皇后一模一样,到哪里都留意人的手,注意对方有没有练剑的资质,夜茴很明白。 “李夫人去了,李延年也失宠了。倒是李广利受惠。”夜茴自言自语似的说,霍去病不搭腔。 突然身后有个人含笑柔声说:“霍将军,许久不见了。”夜茴一看,是身着紫色长裙、亭亭玉立的陈莹。 霍去病点头:“大小姐。”他顿一下又问,“近来可好?窦太主身体如何?” 夜茴吃惊,霍去病对其他女孩子从来没这么多话。她下意识地打量陈莹,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含讽带刺的含情明眸。陈莹岂有不识趣的,立刻走近两步看牢霍去病:“到冬天了,奶奶毕竟上年纪,身子弱是肯定的,好在有董君在……”她边说边笑,提到家中诸多趣事,流苏耳坠摇晃着打在脖颈上,真是妩媚多姿。 霍去病微笑点头,对着陈莹的时候他仿佛要高兴一些,笑容都开朗多了,眼神中隐约有欣赏和关注。夜茴敏锐地捕捉到,心里一阵刺痛黯然。 这可真是不明白了,陛下也就算了,为什么霍去病你也会喜欢她多一点? 突然乐声四起,周围安静下来,陈莹说:“嘘,卫长公主要来了!是不是要入席了?” “不用。”霍去病摇头,“等皇后来——还有陛下。” “娘娘怎么来得这么迟?” 夜茴说:“刚才还和大臣们议论事情,迟到一会儿也没什么,晚宴肯定准时开始。” “是么。”陈莹理理袖子,垂眸笑道,“我还以为是窦女官你不在,娘娘缺人服侍,没人开镜台、调脂粉呢。”一说完她就咯咯笑,“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夜茴胸中怒火暗生,正在这时,卫长公主被一众宫娥簇拥着出来了。她着力打扮过的,看上去真是彩袖辉煌,娇俏明丽,先拜过卫子夫,又见过诸多姐姐妹妹。应付过必要的人,她立刻走到霍去病身旁,女孩子们自觉散开不敢挡路,她亲昵地笑问:“去病哥哥,刚才我梳妆的时候她们还议论呢,听说你把陛下赐给你的酒倒在泉水里了?” “不错。”霍去病神色温和,“美酒量少,军士又太多。公主,今天很漂亮,祝贺你。” 卫长公主扑哧一笑:“这辈子总算能听你夸我一句,我要告诉父皇母后去。” 礼乐高奏,帝后步入长信宫,所有人都跪下,刘彻举袖:“众卿平身。”皇后温雅的声音随后响起:“请起。” 夜茴留意到,在皇后说话后,霍去病才抬头站起。或许,他是跪皇后,不是跪皇帝。然而他凝视着高座上的帝后时,表情滞了一滞。 夜茴立刻抬头,她看到皇帝玄裳冕毓,身后站着个类似打扮的小太子;皇后曲裾深衣,不着脂粉,整个人似乎散着一层淡淡的辉光,看上去真是国色难掩——她身后同样站着个小孩,是昌邑王。 夜茴偷偷打量,卫子夫喜色中掺杂着忧色,而李延年倒是笑容满面。 昌邑王如此得宠,如今又有了皇后养子的身份,谁能撄其锋芒?太子地位动摇,为时不远了罢。 卫长公主倒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没感觉到,她招摇地拖着霍去病的袖子一路走上去:“父皇、母后! 刘彻笑:“十五岁了!”神色宠爱。皇后支颐,颜色如冰雪。霍去病不动声色地拽回自己的袖子,看她一眼。皇后淡淡一笑,满殿芳华尽皆褪色。 “去病哥哥说,贺我生辰快乐,他把他那匹紫燕骝送给我!”卫长公主笑吟吟地说,声音不高不低,却挪开眼睛不看霍去病。 “真的?”刘彻先是吃惊,继而明了,明知道霍去病绝不可能出让爱马,故意笑着逗女儿。 “他都说了,大家伙儿都听见了!” “别胡闹,紫燕骝是战马,给你不是浪费?”卫子夫笑着上来打圆场。霍去病始终一言不,反正卫长公主不能明抢。 卫长公主悻悻,嘟囔着:“就没占过这家伙一点儿便宜……”恶狠狠地去推霍去病,可是真推上去,手又软了,不过娇嗔地一攘,蚍蜉撼大树一样。 “你说他们两个有没有趣,这天底下谁敢不买朕长公主的帐?朕有时候都不敢!偏偏霍去病敢!”刘彻指着他们笑。 旁边尹婕妤看出端倪,巧笑道:“这小儿女的确实有趣,陛下,妾身给你出个主意,教他们凑成一双儿,这马不就两人都有份儿了吗?到时候也不必分什么你我了。” 刘彻说:“成亲就为了一匹马?”众人大笑,皇后也是微微一笑,她刚从朝上下来,头上还带着黄金做的精致头冠,那金子成色极好,如同火焰一样澄澄光,可这也比不上倾城容貌带来的光华。那微光打在她脸上,越显出白瓷肌肤和黑湛双眸。 宴会开始,皇后作祝酒词。 卫子夫老了,王夫人死了,李妍死了,邢夫人黯淡了。经过时光的淘炼,只有皇后的美丽永久留存,遗世独立。 夜茴早怀疑这晚宴不能善了,果然,酒过三巡陛下开玩笑似的跟卫长公主说:“你也长大了,不能总赖在家里——朕给你找个夫婿怎么样?” 卫长公主娇嗔不依,陛下跟她夹缠半天最后说:“这样,你只说想找个什么样的!” “这还用说。”卫长公主的二妹寿阳公主在一旁窃笑,“找个去病哥哥那样英武能打仗的!” 气氛腾地热了起来,卫青和卫子夫交换着眼色,表情不安。刘彻大笑:“霍去病,你也老大不小了,最近又新添了一千多食邑,朕看你那将军府也还不够气派,不如朕另外给你置座府邸怎么样?” 胡说八道。夜茴暗骂:骠骑将军府还不够气派?什么样才叫气派?长乐未央? 什么另外置座府邸,不就是说公主府吗!真气人! 睽睽众目只是看着霍去病,还有人不识趣地笑道:“霍将军,陛下问你话呢。” 霍去病不说话,明亮眸子璀璨如星,却也带着狠绝的勇气,他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喧闹的声音静了下去。 “怎么?”刘彻开口。 霍去病低头不答。 “你不打算成家了?” 夜茴只觉得陛下每一个字都如同石头,坠在心里疼,带着恐慌。她抬头四下看,陈莹抿着嘴表情紧张,卫长公主垂头,泪在眼眶里打转,卫子夫紧紧拉着女儿,韩嫣皱着眉头,卫青在给自己倒酒,若有所思,平阳公主一脸莫名其妙。陛下不用说,脸色阴沉欲雨。皇后静静望着殿外深沉的黑夜,竟然在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夜茴总觉得这一刻的她看上去很寂寞,很脆弱,甚至很小。 所有人都倚仗她,她从不倚仗别人,可这一刻让人想起一些别的。 陛下说:“去病,朕——” 霍去病打断了他。霍去病单膝跪在地上,抬头那么英气而又大声地说:“陛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没想过这些。” 所有人都沉默地来回看着。陛下意外,怔了一秒。 皇后素白的手指在乌木桌子上敲了敲,若无其事地添了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有志气。” 陛下沉默,良久点点头:“不愧是骠骑将军。” 韩嫣大笑着举杯而起:“臣恭喜陛下得此良将!公主,臣恭贺你生辰之喜,哈哈,不会不接受吧?” 有人见人爱、长袖善舞的韩嫣调节气氛,还怕什么。 事后窦婴是这么跟他孙女儿解释的:“陛下这是打算不废一兵一卒,通过联姻化解皇后阵营中一枚得力棋子呀。你想想,霍去病若做了陛下女婿,那卫霍两家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往来?这些势力一下子就被陛下拧成一股绳了——陛下一向擅长乱中找突破。” 窦夜茴一额冷汗:“这么说,若霍将军要成亲,最好娶窦、陈、王、韩家的女孩子?” “嗯。”窦婴叹气,“可惜娘娘没有收养公主,不然……”他思索半天,“窦、陈一体,陈家大小姐若嫁过去,也是不错的。” 夜茴欲言又止:祖父你错了,恰恰相反,谁都可以,就是陈莹不行! 可她也知道,在不知情者看来陈莹确实合适,她和皇后娘娘血缘最近,出身最高贵,她父亲是侯爵,奶奶是大长公主,陈家如日中天。若真的要pk,她窦夜茴绝不是陈莹的对手,窦家早已没落。王家更不用提,自从陛下抑商令推出,商人地位更加低下,王家如今是只富不贵。韩家么,韩家隔得远了。 她突然觉得害怕:莫非这也是陛下早就算好的? 在皇宫里,无论你要什么,都不可以说出口,一说出就落下乘。同样的,你谁也不可小觑,一小觑就吃亏。 166妾室 第一百六十六章 馆陶大长公主是真的老了。这风光了一辈子的女人到老的时候反而安静,明显失去锐气与争强好胜的心。阿娇去探她的时候,就见自己的母亲坐在廊下,昔日艳丽容貌现在如同枣核一样枯干,廊外大雪一片一片飘尽,楼台馆舍渐渐被掩埋。 “阿娇,你说人是不是也像这样,最开始是光鲜漂亮的,后来就被一截一截地埋下去了?”馆陶大长公主缓慢而苍老地说,浑浊双眼意外澄明。 “等太阳出来,雪自然会化。”阿娇毫无感伤人生的心境,客观的语气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咸不淡的感觉。 霍去病噗地笑了出来。阿娇仰头看他一眼,神色宠爱。 “你啊……”刘嫖无奈摇头,“我是不担心你了,不是个吃亏的主儿。真是,比我还要强。” 霍去病在她身后认真点头表示赞同,刘嫖看不到,阿娇伸手在他笑穴附近戳一下,霍去病险些没趴下。 “我现在比较担心陈莹那丫头,她和你真是像,阿娇。都说外甥像舅,她是侄女像姑姑。我以前觉得嫁得富贵就是嫁得好,结果把你嫁给陛下,让你这个样子。现在我想通了,要她自己乐意才是真的——” 霍去病伸手去掐阿娇的腰,她向右边走两步,果断躲开,坐到刘嫖对面的走廊上。霍去病不能当着刘嫖的面做什么,站在大长公主身后怒视笑吟吟的阿娇。 “我说你嫁得不好,你还好笑呢。”刘嫖不满地嘀咕。 “嫁给陛下算嫁得不好?”霍去病笑问,“那嫁给我呢?” 刘嫖眯着眼睛:“这种事得双方都情愿才行。” “我愿意啊。”霍去病略显夸张地说,“我做梦都想娶您女儿。” 刘嫖疑惑:“我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你说错了吧?” 霍去病还要再说,阿娇咳一声:“母亲,您还是随葬在舅舅那里?那记得捎上我,我埋您旁边。” “你以后的梓宫得安置在景陵!跟陛下合葬,懂吗?”刘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跟你说,你也别老和陛下置气,年纪老大了,年轻时候这叫情趣,现在这叫浪费光阴。” 阿娇膝盖上中一箭,尴尬地用食指关节抵着鼻尖,只是笑。 等阿娇和霍去病都走了,刘彻才踩着点儿来探望岳母。自从当众叫过刘嫖“母亲”之后,刘彻和刘嫖关系迅升温,姑姑和侄儿、丈母娘和女婿,双重关系加起来真有点慈孝的意思。 其实刘彻在不得已的时候,真的很擅长做表面功夫,不然也不会把原版阿娇宠得那样。 刘嫖对刘彻吐露实情:“我本来打算把陈莹嫁给李蔡的儿子李怀,可她死活不愿意,她娘过来和我说,这孩子最近有些不对……她估摸着陈莹是看上霍去病了。陛下你倒是给老身句准话,他们到底成不成?” 刘嫖期盼地看向刘彻,他只是在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其实这本是件小事儿,我不该拿来烦陛下的。只是临到死了,其他的我管不动也不想管,反而叽咕着这无关痛痒的事情。” “哦,哦。”刘彻醒过神来,“您只管放心好了。” 得知陈莹被抬进霍府之后,霍去病简直气疯了。他第一时间从军营赶到皇宫,直冲进长信殿,难以抑制地提高了嗓音:“姨母,你做的这都是什么事情!” 卫子夫抱着杯茶站在窗户前,她一直在看着长乐宫的方向,神态有着无可掩饰的疲惫和憔悴。 宫女们都吓坏了,惊慌地面面相视,卫子夫转过身来,她揉揉额心:“去病,你不要吵。” “我可以什么都不说。”霍去病威胁地挑高了眉,“你们把陈莹处置好,别扔进我那里!” “一个侍妾而已。”卫子夫低声说,神态带上些恳求,“你舅舅就算娶了公主,不也有好几房妾室?把她们搁着,就跟搁一个花瓶似的,又不太占地方。” “一个妾室而已,扔出去也可以吧。”霍去病冷笑。 “去病,你也二十多了,像现在这样,别人会说闲话,以为你哪里有毛病。”卫子夫看他顽抗,本来就烦,这时更添躁郁。 “对,我是有毛病,不用他们瞎猜。”霍去病昂着头,“明天我去给陛下上书!说个清清白白岂不是好?” “你疯了!”卫子夫暴怒,“我告诉你实话,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这就是君命,是圣旨!因为他是皇帝,只要他说出口、写成字的命令,所有人都得遵从,哪怕是在表面上。就算违抗,你也只能阳奉阴违!就连皇后也不可以在明面上驳斥圣旨!你没这个身份,就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霍去病默默不语,双拳紧握。 卫子夫语气缓和了些:“假如她是太后,那一切又另说,毕竟大汉以孝道治国,道义规定了陛下得听她的。但她只是皇后啊……” “我曾经想把她变成太后。”卫子夫吐露真情,霍去病愕然,“你……” “可惜得很,什么计划都是白搭,谁能想到陛下会亲自教养太子?”卫子夫轻轻叹气,忽而斥责,“别以为就你是情圣!你以为权力平白得来?皇后娘娘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不也每天都得对太子行礼、对王皇后行礼!谁没忍过?不服气也没用,谁让你老子不是皇帝呢?” “就算我老子是皇帝也没用,还得他把皇位传给我。”霍去病回嘴说,他气渐渐平下去,苦笑一下,“陈莹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何过问她这点事情?” “你只当她是个死人就完了。”卫子夫不耐烦。 “不对,皇后为何不反对?”霍去病察觉不妥。 “你倒有自信,她难道一定会反对?”卫子夫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霍去病转身大步赶去长乐宫,一入内就听到琴声如裂帛,他问绿珠:“她心情不好?” “当然不好。”绿珠奇怪地看他一眼,“窦太主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娘娘怎么高兴得起来?” 霍去病只觉得一盆冰水浇到他头上,他失声:“怎么会?窦太主什么时候病倒的?” “喏,就是你们去探望她的第二天,晚上受凉,立刻病得神志不清了。听说到现在都没能醒转说句什么。”绿珠同情地看着他,“这也真是赶了巧,不然你知道,陈莹的事情……娘娘本该反对的。” 确实是赶巧,祸事都来了。霍去病觉自己和阿娇流年不利。 他垂头走进去,阿娇难得穿了件淡紫色的衣裳,看见他来,她从琴案旁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吻一下。 要放在以前,她的主动会让霍去病高兴得小酌一番。可惜他颜面无光,郁郁地问:“怎么换衣服了?” “现在穿白色怕冲撞。”阿娇解释。 “哦,”霍去病突然想起来,他愧疚地抱紧阿娇,把脸依恋地贴在她温凉馥郁的丝上,“……抱歉,你母亲——” “没事的,她这也是喜丧。而且,生死之事本来并不足以让人喜悲的,常事罢了。”阿娇神态阔达。“一直以来我有一个想法,或许某天我会回到某个地方,所有因为死亡而暂时离开我的人,最后我们都会重逢……这就是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吧。” 霍去病震荡,他重复:“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别听我这一套厌世理论。”阿娇笑笑,“年轻人就该意气飞扬,像你就很好。” “总有人比我更好吧?”霍去病好似信心不足。 “怎么可能,客观地说,在这个时空你绝对是最杰出的人类之一。”阿娇的话依旧给人一种不咸不淡的感觉,让人不觉得尽了兴。 霍去病早已学会不屈不饶:“那你不会看上别人。” “不会不会。” “我比起你曾经喜欢的那个人,又怎么样?”霍去病大胆地问。 阿娇怔怔,沉默。 “看来还是不如。”霍去病苦笑一下,他轻轻放开阿娇腰身。是,他就在她身边,可总觉得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在,那人蓝衣白袍,长剑随身,仙姿玉骨,有英气的剑眉和琥珀色冷冽双眼…… 如果是那个人遇到陈莹事件,阿娇会坐视吗。 不会吧。 以前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阿娇无心无情,或者太上忘情。后来现她其实至情至性,只是对一个人专注,就注定了冷待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 她真可以守着剑,守着琴,守着书本,守着道心,孤独寂寞地过一辈子的。漫长到可怕的一生。 霍去病觉得心情很不好,他不想影响阿娇。他一贯是这样的,没办法逗阿娇笑,只好自己笑。其实在外面不知多沉默。 他转身打算走。 阿娇拉住他的手,霍去病微微悸动,立刻回眸看她。 “去病。”阿娇神态和软,“我想过了,若母亲去了,那我身为‘陈娇’的责任其实也已经尽得差不多。不如我和你离开长安,到别处去住吧,甩脱这些烦人的事情。” 霍去病震惊:“阿娇?” “我们可以去看看现在的欧洲,四处逛逛玩玩,埃及金字塔,狮身人面像什么的,其实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两个人去会更高兴。”阿娇微笑,霍去病觉得她像一朵蓝紫色玫瑰一样娇艳。 他有点不敢置信:“……你是皇后……” “谁在乎这个?”阿娇笑,“皇后有很多,陈娇只有一个。” 霍去病只觉得深深吸引,他觉自己被治得死死,对她俯帖耳、几乎要肝脑涂地。 “当然,得等你把匈奴打完。”阿娇肯定地说,“我看我干脆放权好了,把这些东西给刘彻——算白送的。” 霍去病道:“你开空头支票啊。”打匈奴至少也得好几年吧,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弄好?他就说,阿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负责任,扔下一大帮子靠她吃饭的人说走就走。 阿娇只是浅浅笑,霍去病想到她种种描述,只觉得心旷神怡,克制不住地想笑,一下子连陈莹也抛诸脑后。 私奔到天边,就我和你。多浪漫的怀想,没有人能不向往吧。 就算权力咬手,就算世事多艰,就算人心易变。 167归葬 第一百六十七章 馆陶大长公主出殡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年节已经过完,春寒尚且料峭。文武官员跟到长公主府,看着皇帝皇后披麻戴孝,在棺柩前伏拜叩,个个神色复杂。这次葬礼规格实在很高,皇帝亲自下旨,赐长公主梓宫、题凑,这等待遇就算是如今的丞相也望尘莫及。 刘彻神色肃然,阿娇表情沉郁,但两人都没掉眼泪。 哭得最厉害的是从骠骑将军府中赶来的陈莹,大氅掩盖了她微微凸出的小腹,但不少人还是敏锐地看出她臃肿了。她伏在灵前呜咽痛哭,口中喊着奶奶,所有人都表情尴尬,霍去病面无表情地站在外围,脸上笼罩着一团乌云。终于堂邑候夫人赶上来,把这位姑奶奶扶了下去。 “坏了,事情要糟。”绿珠肃穆地直视前方,嘴巴不动却清晰声。 夜茴没她这个功力,她立刻转过脸:“怎么了怎么了?” “我不是说那小蹄子,我说的是皇后娘娘。”绿珠小声说,“你看霍少爷那个脸色,这事儿没法善了,他们估计又得吵。” “……不是。”夜茴偷偷凑过去,“你说,他们俩还在一起吗?从那天大吵过一次,到现在有二十天没见面了吧?又不是夫妻,再怎样的,二十天不见面不传信也该断了。” “……”绿珠噎了一下,“其实这也怪娘娘,以前从来都是霍少爷主动找上门来呆等,主动传信送礼讨好卖乖的,咱们娘娘摆个高姿态冷眼看着就行,高兴了呢回应一声儿,不高兴就不理会。现在霍少爷生气了不来了,她怎么下台?”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吵的架?”夜茴心有余悸,喃喃说,“真的是吓死人了,我做梦也没想过皇后娘娘会脾气。” 是,夜茴还记得当时场景。那天皇后和霍去病两个本来好好的在内殿说话,突然就闹了起来,她只听到皇后在说:“你不要总是提他!” 夜茴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皇后提高声音说话。 “我提他怎么了?”霍去病的声音比她还高,几乎嘶哑的痛苦和悲愤,“我一天到晚叽咕着一个根本不认识根本没见过的人,是因为我他妈的爱你!我天天在琢磨你在想什么!越想我就越绝望……” “你绝望什么?”皇后的声音冷得像薄脆的冰,“霍去病,我今天也把话放这里:你想找一个对你一心一意、清白无瑕的女孩子,那你大可以出去找。大汉境内几十万女孩子,总有合你心意的。” 霍去病快气死了。 皇后的话还没有完:“是,我以前喜欢过别人,我有诸多历史。你身家清白、一心一意。但我不欠你什么,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和我相处近十年,应该比谁都清楚——若你无法接受,那我无能为力。” “你不是无能为力。”霍去病的声音悲哀地放轻了,“你是沉湎过去安之如饴。阿娇,没什么可说的,我爱你,你不爱我。” “谁说的?”皇后否认。 霍去病乍喜还惊,接着恢复悲哀,“但是你爱你心里的那个剑仙,这辈子都不打算忘记他。” 皇后沉默不语。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霍去病大踏步地走了出来,突然内殿“哗啦”一声巨响,夜茴和绿珠赶紧跑进去看,只见一面水晶雕花长镜碎成千百片,散落一地,皇后还剑入鞘,平平静静地入寝殿休息去了。 夜茴和绿珠面面相觑,正心疼得了不得,突然外间砰砰连声,侍女们惊叫连连。她们出去看的时候,霍去病已将好好一间起居室砸成半废墟。窗帘散落破碎,花瓶碎了一地,桌椅翻倒,墙壁上剑气纵横过的痕迹宛然尚在…… 两个暴力破坏份子。偏偏又有钱,真是可恨。 吵完架偏偏又听说陈莹怀孕,连夜茴都几乎没昏倒,窜上跳下的急着打听,只有皇后娘娘不动如山,她永远是个狠人。 这位狠人无视了哭声震天的陈莹和脸色阴沉的霍去病,正当着所有人的面和陛下说私房话。 “陛下,我想了一下,以后还是不埋在茂陵。我跟着母亲一起随葬皇祖母好了。”她平平淡淡一句话,激起千重浪。 “哦?”刘彻奇怪地笑了一下,“那霸陵里岂不是要埋两位皇后?窦太皇太后,还有你。” 这两人竟然就这么当众讨论死生之事。 “不怕,我用翁主礼仪下葬。”阿娇垂睫,神态宁和,“反正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也就是堂邑翁主而已。” 韩嫣和卫青诡异地交换着目光。皇后啊皇后,你真是做得出来,要不要这么当众打陛下的脸?已经到了生不同衾死不同穴的地步了?何苦呢。 夜茴和绿珠是皇后死忠粉,在任何政治问题上她们坚决站在皇后这边,只偶尔对她的感情史报以非议。霍去病这样的大好青年,她们看不得他受虐待;另一方面,在理智上说,她们又觉得霍去病不受虐不行,不然会恃宠而骄。 “你都决定了,这种事情朕总该同意吧。”刘彻开玩笑一样地说,“朕准了!” 韩嫣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心里话:“我觉得,到这个份上,他们已经可以和离。” 可惜他的听众纷纷怒视他,觉得下一任丞相大人脑子进水,自找麻烦。 对韩嫣的话语窦婴有个很妙的评价:“帝后和离,韩大人批准了?他要真有骨气,他来拟文书!盖他韩嫣的私印,看他日后会不会被后人骂个臭死。” 是,干碍太大。可是婚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呢?夜茴觉得悲哀。 “你要小心点,如今陛下和娘娘不合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我早就说,一山不容二虎!这两虎相争起来,我们这些棋子小兵要留神别被台风尾扫到。”窦婴警告孙女。 夜茴只能说是是是。 “婚姻真是没有意义。像您和陛下,青梅竹马,结果二十年之后变成这般。像陈莹,如愿嫁给男神,结果日子过得这样酸苦。”夜茴向皇后抱怨。 阿娇躺在丝绒沙里,她用手指挡着脸,纤细如春葱,指甲粉红,毫无雕饰,也毫无瑕疵。这样一双手就体会出无限魅力,更不要说她精致面容,更不要说她湛湛如星辰的眸子,蕴含无数尘封的情感和往事—— 夜茴突然明白,为什么霍去病会爱皇后。 她身上有一种时光沉淀后、返璞归真的青春与魅力,代表着神祗一样的永恒,让人不住追求。 “关键不是结果,到最后我们还不是要走进那个土馒头,每个人结果都是一样的,过程中享受的快乐不同。”皇后温和而中肯地说,“夜茴,你不要我这样的婚姻,也不要陈莹那样的——你要谁?” “其他人还不如您和陈莹哪。”夜茴笑,“如果可以让我选一个,我选陈莹,霍少爷比陛下可爱得多。” 自从霍去病负气跑回军营,皇后内心略受震荡,她现在比起以前容易亲近得多。同时夜茴也逐渐现和皇后拉近距离的秘诀:就是讲真心话,想到什么说什么;同时不把她高高捧起,她不缺膜拜者。 窦婴的预言很快成真,那天下午皇后并没能在那条舒软沙上躺很久,韩嫣气急败坏地赶进来,向她报告:“廷尉张汤抓了好几个大臣,正在进行严酷审讯。”他附在皇后耳边,说出一串名字。 皇后闲适的表情消失了,她坐起来:“什么罪名?” “说他们贪污国库,收受贿赂礼金。”韩嫣气色全变了,“陛下他根本——” 他吞下了关于陛下的言辞,接着气愤地说:“前几次打仗用了那么多钱,现在整个国家都在忙着运转经济、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和匈奴的大战,怎么现在就开始做这些事情!” 是,现在内斗,也太早了吧。 谁都清楚帝后的小小交锋只是前奏,双方你来我往,你弹劾我的官员贪腐,我攻讦你的宠臣内帷不修,打得一团热闹,然而全未伤筋动骨。 那一年,李延年被封为协律都尉,朝中设立乐府,皇后派人全国巡查,搜集乐谱和歌词。那一年,中央政府推出新的币制“三株钱”,对盐铁实行全方位管制,派张骞再次出使西域,皇后着人建造大船,要使人扬帆出海,买卖货物,寻找黄金。 在霍去病离开第三个月的时候,阿娇在夜茴撺掇下主动去军营找他。 一进去赵破奴就激动万分地迎上来:“夫人!您总算来了,我们将军一直挂念着您……楼兰王庭的事情都处理好啦?” 阿娇面无表情,夜茴莫名其妙地说:“你怎么知道王庭的事?” “咳,这几个月我们将军一直奉陛下和娘娘的命令,在处置西域十六国的事情嘛。我都听将军说了,他有些事情处置不当,得罪了您,我估摸着您大概就是楼兰国的公主了吧?将军在楼兰为您新建了一座小城呢,您也别生他个的气了。” “他现在在哪里?” “将军去乌孙国,数日便回,您一定要在这里等等啊。”赵破奴差点没打躬作揖。 阿娇带夜茴去看,走进童话式的蓝色拱门,她一瞬间也有些呆。 红色尖顶的石头房子在蓝色苍穹下,干净小街旁有一家家店铺,蒙着轻纱的女孩子们走来走去,城内有骑士,但是比行人更守规矩,慢慢走。小城中心是一个广场,广场上一座雕像。 那是阿娇的雕像。她白衣飘飘,不染尘埃,腰间秋水宝剑,双目遥视前方。这雕像刻得极好,她一手扶剑柄,一手自然下垂,半倚着站立,姿态闲适而端庄。 阿娇注意看,留意到雕像的耳朵上带着一对耳坠,宛然是紫晶耳坠的翻版。 雕像下方写着一句话,是霍去病手书后人们镌刻:“人们以为现状完美无瑕,是因为没有见过别的世界。” 阿娇抿着唇仰视她自己的雕像,静静看了很久。这一刻她失去了认清自己、把握自己的能力,爱情突如其来,汹涌而至,让人不能不失去自主。 她再无法那么清晰、那么笃定。 168霍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楼兰那小城非常浅,数来数去不过两条主街道,但是地处要冲,十分繁华。那些人是看见霍去病来也不避忌,唯独只笑盈盈的和他打招呼,称他为“将军”,有一些热情奔放、肤色淡蜜的西域少女冲过来,把一朵朵蛋黄花扔到霍去病身上。 霍去病和他的紫燕骝被各式香花浇了一身,紫燕骝打个喷嚏,昂嘶鸣,将身上的花全部抖下来,霍去病狼狈地扫着衣襟,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阿娇。她依旧穿一身白,微笑地看着她这个悖逆的臣服者。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她身上笼一层淡紫色。 阿娇说:“你没看错,她们去选衣服,挑的最好的白色衣料,没想到看仔细了是一种非常淡的浅紫色——近乎白色了。” 霍去病觉得惊讶,他还没说什么,阿娇竟然就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他说:“很好看。” 午后的光影照耀着初夏的小城,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小屋子在暖风中显得安详平和,街旁有石渠纵横,清泉如流涌过每一户人家的门前,方便居民洗衣洗菜,远处的城墙不高却很厚,再远的地方有千百株杨柳依依。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霍去病牵着马,说一句:“你最近还好?” 阿娇笑着点点头。 他又说:“你来这里了啊。” 阿娇亦只是微笑点头。 两个人牵着手在青石板路上走,背后跟着紫燕骝。时不时有好奇的小孩子偷偷跑上来摸一下马尾巴,它愤怒地喷鼻息,几乎要扬蹄,烦恼不已。可惜它的主人只是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牢牢护着阿娇,再顾不上它的。 有兵器店,卖刀枪剑戟,阿娇进去挑一把最好的剑,她要付账,霍去病按住她的手,说:“我来。”阿娇轻笑:“我开销大得很。”霍去病说:“不怕,我养得起。” 这一辈子阿娇都是自己付账单,唯独幼年时,窦太后赐她食邑,又照料她生活。 没想到现在多出一个霍去病。 霍去病把剑挂在马背旁的背囊里,他神采飞扬。替阿娇付账带给他莫大成就感,几乎胜过击败匈奴右贤王。 又有绸缎铺、衣帽店,霍去病坚持要给阿娇买一双缎鞋,店主笑嘻嘻不怀好意地问:“小娘子穿多大鞋?” 这样的调笑也不带轻薄意味,只仿佛把阿娇和霍去病当成一对寻常夫妻。阿娇当没听见,霍去病咳嗽一声:“你不要罗皂,把最好的鞋子都取出来,我来挑。” 他把鞋底放在手心丈量,最后郑重挑中一双雪白缎鞋。店主将他们请入空无一人的里间,霍去病背过身去,耳朵红。阿娇把鞋子换上,果然刚刚好。 那时的一切都是这样恰好,就像《诗经》开篇一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连同情思旖念都带着清正之意,人也不过是思无邪。 城中最多的是食品店,胡商在这里烤芝麻薄饼,酥脆可口,香气怡人,小店里意外的干净。用两文钱买一个,阿娇咬一口,她竟然很快把它吃完,她像是一下子恢复了味觉,那种并非属于全人类的对食物的天然渴望。 “多吃点。”霍去病的眼神几乎是怜爱的,奇怪的是并不违合,“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有个疑问,你好像不用进食也可以活着。” “你的错觉。”阿娇一本正经地说,“十几岁长个儿的时候我每天三餐,还加两顿点心。” “不过你根本就不喜欢吃东西,是不是。”霍去病说,“阿娇,你倒是很喜欢睡觉——是因为可以做梦么?你都梦见些什么?” “咳,没人和你说吗,别当着一位女士的面剖析她心理,不礼貌。” “我一切都是你教的,你自己反思一下喽。”霍去病咧嘴笑,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阿娇敲他一下。 小店里其他人都用奇怪而暧昧的眼神看他们,阿娇和霍去病莫名其妙,后来她醒悟过来,他们之前……简直就像打情骂俏,西域这地方虽然民风开放,估计这样儿的也少见。她涨红脸,拉着霍去病走出去。 阿娇倒是没想到,旁人紧盯着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相貌出众而已。英俊青年和美貌女子亲昵地享受男欢女爱,本就属于全人类最爱观看的戏码之一,谁不乐见神仙眷属。 第二天夜茴就听到侍女们悄悄传笑:“晚上两个人就站在树底下讲了半夜话,好不容易各自回去睡觉了,结果将军想起来,不知道妆台上准没准备脂粉,于是又过来拍门,两个人隔着门说了半个时辰。早上起来,哗,将军亲自在给夫人梳头,又是唧唧哝哝讲个没完。也不知道认识那么久了,哪里来那么多话讲!” 那天下午,夜茴看见毕生引以为奇的一幕。 城主府后花园上有一大片芳草地,夜茴远远看到霍去病和阿娇走过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躲到树后。霍去病穿一件暗云纹白底锦袍,额头被阳光点亮,他面目自然秀美绝伦,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种逼人英气——仿佛一把秋水湛湛的宝剑,出鞘时光耀一世、惊人动魄。 他们两人边说边笑,突然霍去病伸手掐阿娇的腰。夜茴是知道的,皇后天生怕痒,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人偏偏就有这等弱点,也是无可奈何。 她边笑边退后,拍打他的手。 霍去病伸手牢牢揽住她腰肢,突然另一手伸过去勾住她腿弯,把阿娇拦腰抱了起来。夜茴瞧呆了,她知道皇后的脾气,断无法接受这样轻薄。果不其然,皇后一按霍去病的肩膀,牢牢站稳,瞪着他呵斥一句。 霍去病却并不恼,只是笑。皇后也没有办法,索性往前走,霍去病从身后扑过来,整个体重压在皇后身上。她拖着他走两步——大概是很重的吧,脚步都乱了,可这真是爱情的负荷,皇后无可奈何笑起来。 霍去病也笑,低着头吻她面颊,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他埋在她脖颈间咕咕笑,两个人手脚缠作一处。 夜茴怔怔看,她一辈子未曾见霍去病这样欢喜,不不,根本她这一辈子,没见过任何人如他们这般快乐。他抬起头来,秀美英气的脸庞上两点笑涡,那黑眼睛里快乐的波浪一直溅到笑涡里去。 这样的好日子,居然也会过去。三天后夜茴催促皇后返回长安,一起出来这么多次,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就在那一年,陈莹产下一子。 分娩的时候她被送到平阳公主的封地上去,当时不只皇后这边的人生气,连陈家人都大惑不解,堂邑侯夫人和隆虑公主——也就是皇后的大嫂二嫂——找上门来,闲聊时堂邑侯夫人奇怪地说:“陈家人并没说什么,阿莹这孩子也太怪了,倒像防着谁似的。” 隆虑公主说:“奇是奇在,她到底哪里来的面子,让平阳公主亲自派人送回封地?又者,就算她年纪小害怕,难道在堂邑侯府生孩子不比在平阳县那地方更好?” 堂邑侯夫人怀疑道:“莫非是卫家人出的主意?” 皇后只悠悠喝茶,最后安抚地对大嫂二嫂说一句:“你们不要多想,但是,也可以少往冠军侯府去。” 不用她提醒,陈家的两位夫人也不会再去探亲。陈莹的儿子出生后,刘彻亲自赐名为“嬗”。 嬗,可解为更替,亦可解为禅位。 这当然是让人不敢深想,但深想的人都是一额冷汗。京中还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流言,说是霍去病自小生长于宫闱,本就与上亲昵甚厚,及长大之后,颜色愈佳,常与上同出同进,极得圣上赏识…… 只差没直接说嬖幸二字。 霍嬗简直就像霍去病一样天生福厚,一生下来就颇得陛下宠爱,某次刘彻指着他对旁边宫人说:“这是未来的冠军侯。”一下子奠定了这孩子的嫡子地位。 自昌邑王出生以后,宫廷中许久没有孩子诞生,霍嬗占了这个时间空档,几乎等同皇子待遇,一半时间在宫中一半时间在冠军侯府,风头占尽。相对于陛下对这孩子的宠爱,霍去病表现得相当淡定,据京师流言,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只“哦”了一声,问一句,“皇后知道了吗?” 信使答,皇后知道了,没什么表示,甚至没赐东西。 霍去病就再没问过,此后一直在边疆,孩子出生、满月……到如今快三个月了孩子他爹一直没回京城。 果然言出必践,“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堪比大禹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可歌可泣。 然而听者免不了要问:为何冠军侯不问陛下、不问大将军卫青、不问卫娘娘,甚至不问他亲娘卫少儿知道了没有,反而要问皇后呢? 说者深思一番,瞎扯道:想必是因为冠军侯曾经师承皇后学得剑术,现在有了儿子也希望能拜入皇后门下吧。皇后这般冷漠,莫非正说明了霍嬗并没有学剑的天赋?也难怪冠军侯漠不关心。 听者又感叹:原来如此,可冠军侯也未免无情。 旁人自然又辩解:他还小嘛……才二十一岁,你还指望他怎么样?皇上在他这年纪一个孩子没有,还被人怀疑不育呢! 纷纷纭纭,莫衷一是。 169放弃 第一百六十九条 夜茴是顶佩服皇后的。她一向觉得皇后格调高,其中出众的一点就是不争不抢不要,姿态恁的潇洒漂亮。哪怕吕后当年也曾和戚夫人争宠,皇后一辈子和争宠二字无关。 但有的时候是不能不去争一争的。 陈莹抱着孩子来长乐宫求见,皇后理所当然拒绝,如今陈家人早就不认这闺女。但卫子夫不能不买陈莹的帐,她把陈莹接到长信宫去。卫长公主受了刺激,几乎没和陈莹打起来。 “妾身打算把尽快把这孩子嫁出去。”卫子夫向皇后禀报,“曹襄这孩子一直知根知底,看着是个好的……” 皇后摇了摇头。 卫子夫诧异道:“娘娘?” 皇后说:“韩说其实不错。”曹襄是平阳公主唯一的儿子,承袭父亲的侯爵之位,确实出身高贵、前途无忧,然而在史上这孩子短命;韩说不过是韩家庶子,出身低微,然而他哥哥韩嫣如今已经做到丞相之位,这孩子又是跟着大将军卫青打过仗的,有军功在身,如今也是龙岩侯了。 卫子夫犹疑,这件事情干涉甚大,平阳公主亲自求娶,陛下仿佛也属意曹襄,她自己有言权,然而其实没有决定权。她仰头看着皇后,终于俯□去应许:“喏。” 卫子夫走后窦夜茴跪到她的位置上:“奴婢愿意往冠军侯府,为娘娘分忧。” 她清脆的声音是明朗的,在高大庄严的殿堂中回响。夜茴觉得吃惊,她自己的声音竟然这样陌生,她竟然真的向皇后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害怕和心惊,害怕于前途的未知,心惊于自己的奢望—— 当年说,纱窗怎么能没有红娘报,却忘了红娘往往要搭上自个儿。 不,她悄悄分辩,其实不是的。如今冠军侯府被陈莹弄得乌烟瘴气,她仗着生育了霍嬗霸占府中大权,府中老人们斗不过她,势必有一个比她身份更高的人去压她。 绿珠可以去,但绿珠并不愿意,斗倒陈莹算什么功劳,她更愿意巩固好宫廷第一女官的地位。 所以,夜茴很合适。 皇后点了点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然后,她仿佛有点疲倦似的,将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用右手撑住了线条优美的下颌。 椅子这种东西,是民间不知道哪位匠人明的,刘彻看了之后很是喜欢,命人在各大殿中都设金椅一座,长乐宫里自然也有。那椅子又宽大,且又金碧辉煌,镶嵌明珠美玉,设在高台上。远远望去,皇后单薄的白色身影仿佛只是一个模糊而优美的影子了。 夜茴是以三品女官的身份出去的,比起妾身未明的陈莹来说要好很多,但她也不想对陈莹赶尽杀绝,何况陈莹有霍嬗这个护身符,于是两下僵持。 京城里的形势也像这样的两下僵持着,过了两个月快到年末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说龙岩侯韩说因为坐酎金而失侯了,也就是说,这一位上交的酎金成色不足,被陛下夺爵。 夜茴暗叫一声不好。 韩说是庶子,本来就很难娶到公主,如今再一夺爵获罪,这门亲事真的要糟。果不其然,那一年的年宴上传出消息,卫长公主和曹襄定亲了。 直到那时候霍去病才从边关返回,陈莹倒是显得很紧张,出门之前换过四五遍衣服,在马车上又不住东张西望,被她这么一带动,连夜茴也跟着紧张起来。到宴席上才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霍去病坐在韩嫣下,与她们隔了十丈八丈远。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刘彻命人把霍嬗抱过去给霍去病看:“这孩子以后有你的一半,朕就不愁了。” 气氛是那么紧张,卫子夫紧紧拉着太子的手,看向霍去病那边的眼神几乎是敌对的。而另一边,掌管乐器的李延年关切地注视着昌邑王,对霍去病和太子都是不满。就连韩嫣也是冷笑不语——他同母弟弟被夺爵,这位大爷心情正不好呢。 陈莹怕得抖。夜茴明白她的心思,假如霍去病不认,孩子怎么样不说,她这个母亲只有去死。 而霍去病是那么沉着冷静,处之泰然。他只是笑笑,接过了那孩子,这位大将军抱孩子的动作是很生硬的,好在小霍嬗倒没哭。接下来,他抱着这小婴儿往丹墀上走几步,递给皇后看。 皇后冰雪一般的脸也融化了,夜茴知道她其实挺喜欢婴儿。皇后注视霍嬗,微笑说:“长得不错。” “是不错。”霍去病随意地点点头,“霍光见过他吗?什么时候让霍光来看看。” 这一刻,不要说刘彻,连韩嫣的脸色都是复杂的。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骄傲,只不过,有的人傲在脸上,有的人傲在心里。霍去病的骄傲是从每一个细胞里流露出来的,因为骄傲所以宽容,太多事情根本无法入他的心。这一点和皇后完全不同,她慈悲、宽容、神圣,然而她的宽容是因为理解。 霍去病这样的人,是会让人觉得活不长的。太高人越妒,过洁世同嫌。 那天霍去病喝得大醉,没办法,自韩嫣开始每个人都来敬他。皇后亲自派了马车将冠军侯送回去,夜茴和陈莹只能在自己的马车里暗暗地担心,终于到府邸门口,两人先下了车一同迎上去,马夫隔着车帘子小声叫:“将军,将军?” 半晌没有人应。 夜茴急,上前去一把撩开车帘,只见霍去病靠在车壁上呴呴入睡,他脸庞上还带着酒后的晕红,眼睫毛在眼弯处如同新月,看上去真的就是个漂亮的大孩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偏偏就遇上了。 怎么又偏偏不是我的。 第二天霍去病醒过来,就吃惊地看到两个女人都在卧房里为他端茶递水,陈莹含笑坐在床边问他:“今天不上朝了吧?” “……不上。”霍去病看陈莹一眼,垂目的神情仿佛若有所思。 陈莹对他现在是又畏惧又仰慕,陪着笑问一句:“这次回京,多久才去边关?” 霍去病还没答话,突然夜茴端着水进来了,自然而然说一句:“还不穿了衣服准备出门?宫里、卫家、韩家都得走动。” “嗯。”霍去病笑笑,揉着额头叹了一声,“头疼死了。” “起来沏杯浓浓的茶喝,自然就不疼。” 陈莹脸色白,霍去病待夜茴的这一份亲近,仿佛她是他亲人中的一位一样:哪怕是比较疏远的亲人,那也是不同。 结果那天晚上,霍去病又是大醉而归。 夜茴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她赶过去探望霍去病,可是在阆苑外被拦下。侍女呵斥兵士:“还不让开?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 “将军有令,除却园中仆役外,其他人等一概不得入内!”霍去病的亲兵沉冷地说,不用抬高声音也煞气凛然。 侍女委屈得直跺脚,指望夜茴给她们出气。可夜茴只是笑笑,转身返回。背过人的时候她扶住一颗桦树,突然觉得全身无力。她当然知道阆苑的含义,霍去病从十八岁时就期盼皇后成为它的女主人。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无力再坚持。没办法再坚持下去,霍去病,我真的再也不能了,我已尽全力。我放弃前途,背离家族,被祖父责怪,忍受昔日同僚异样目光……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着嫉妒的折磨。最最难堪是毫无指望。 她用额头抵着干枯粗糙的桦树皮,无声流泪。 就在这时,突然阆苑门口一阵喧哗,夜茴擦干泪去看,两名青衣童子打着灯笼,大步走来的竟然是英姿飒爽的去病!他吩咐士兵:“把门关好,你们回去休息。” 事后夜茴想,霍去病是真的孤独太过了。他毕竟才二十一岁,这么长时间内他孤军奋战,冒天下之大不韪,连亲舅舅都不支持他,连亲姨母都敌视他。而夜茴是唯一一个对去病、对阿娇都有深刻了解的人,她能陪他说说话儿。 霍去病把她当朋友看,可惜得很,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完全纯洁的男女之情。 要走到他旁边,夜茴才现霍去病真的喝高了,他连衣角都染着浓烈酒气。 “你怎么喝这么多?” “别人劝酒,没办法。” “少来。自己不想醉的话,怎么都有办法不多喝。” 从书房的窗口向外望,一痕弯月勾在天际,月下是明亮无匹的长庚星。这夜空如水,可人心也如水,又沉又凉。屋里两个人都不说话,霍去病原本在灯下看一本书,可他的眼神是毫无焦点的,半天书还在最开始那一页。 夜茴觉得难过。霍去病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他英气、外向、张扬、骄傲,他喜欢打猎,擅长骑射,喜欢剑法,擅长蹴鞠……是个最活力四射的青年。她还记得看见跟着皇后去看霍去病蹴鞠,他身姿如云,在场上属最亮新星。 可惜皇后不是冰山,是冰川。骄阳一样的霍去病不能烤化她,反而也被她冻得苍白憔悴了。 “还要不要喝酒?”夜茴突然问。 “嗯?” “喝醉了之后又清醒过来,那时候最难受,我晓得。”夜茴自问自答,“还不如多喝一点,索性醉死,到第二天再世为人。” 霍去病新奇地看她一眼:“这话倒是闻所未闻,好,去拿酒来!” 夜茴叫人抱了十几坛子花雕,霍去病拍开一坛,夜茴自己也撬开一坛,他却摇了摇头:“女孩子何必喝酒。” 夜茴气苦。 霍去病这个人,简直称得上“独”。他和卫家人不亲近,和霍家人也隔着点,没有知己,没有看重到不行的下属,换句话说,他谁也不倚赖,谁也不交心。像其他将军,总爱弄些“爱兵如子”“同甘共苦”的架势,霍去病连这个都不屑,明目张胆地自个儿享受特殊待遇。他有他的天才,他不在乎什么人心向背。 然而,恰恰相反的是,太多人都指望他。 他是个英雄。少女最爱英雄。 霍去病抱着酒坛慢慢喝,他湛湛有神的眼睛越喝越亮,然而神气是淡薄无谓的,骄傲地抿着唇。夜茴一直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后来他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终于肯说起阿娇—— “我这辈子,大概就是和她耗到死的命。”那一瞬间他的眼睛看向长乐宫的方向,又很快转回来了。依稀朦胧如春雾的眼神,和铁血的少年将军十分违和。“这事儿,怪她,当然主要还是怪我。” “怪你怪你。”夜茴点头,“你怎么偏偏就瞧上皇后?选个合适的,孩子都有了。” “你年纪还小,不明白。”霍去病微笑,待夜茴的态度如同妹妹,让她气得想打人。“你以为这是打仗?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来?恰恰相反,时间、地点、对象、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完全不由当事人选择。” 他想片刻才说:“就和瘟疫一样。” 他仰头笑,夜茴呆,心里不是滋味。她问:“继续说呀,怎么怪你?” “我太挑。”霍去病大言不惭地说,“不是我夸口,陛下只怕都要嫉妒我——要是单纯的只是和阿娇过一辈子,我完全可以做到。” “你少来。你敢碰她一指头?”夜茴真不知身为大家闺秀的自己怎么问得出这种话。 “你小觑我。”霍去病张扬地笑,他真喝多了,满脸通红,“我告诉你,若我要求,她不会坚拒。” 夜茴嗤一声笑出来,都喝成这样满怀豪情了,居然还只是“不会坚拒”,霍去病你真有出息。 “但我要这个做什么呢。”霍去病不理会夜茴的嘲笑,“有句很老土的话,叫得到人得不到心……何必。要是她和我在一起,我要她全心全意,完全自真心。要有一点半点勉强,那还有什么意思。比如说是为了感动,或者愧疚,或者不忍心,那简直就是双方都委屈。” 我要的是你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这才当得一个爱字。 “哥们儿,您高尚。”夜茴举杯敬霍去病,“既然你这么有骨气,干嘛还成天喝闷酒?” 霍去病被她点中死穴,他长长叹息一声:“我就是……快熬不下去了。” 夜茴愕然。 “你说‘那个人’到底还活没活着?”霍去病喃喃自语,“要他还活着,本将军都想去和他决斗——他妈的,老子的女人成天惦记他一个小白脸,像什么话!” “别人是小白脸,你就不是啦?”夜茴吐槽,“而且,真不是我说,你打得过人家么。” “打不过就死在他手里,也不冤枉!”霍去病脱口。 夜茴哈哈大笑。 那时候夜茴几乎怨皇后。可是后来一切过去,夜茴想,那时候皇后在做什么。她一个人在天下最尊贵的殿堂里,会不会是加倍的孤独冷清。像霍去病,至少还可以和夜茴说说话,而皇后,她从头到尾都完全沉默。夜茴觉得,她其实有过挣扎和痛苦。 夜茴隐约知道,“那个人”对皇后的重要性,他是她师长,是她全部梦想,她诸多言行、诸多思想、诸多价值观均得自于他。她剑道的一半是那个人。她仰慕他、尊崇他、希冀变成他,他是她理想。 而现在,霍去病要皇后放弃前半生的理想。 第170章 巫术 第一百七十章 年节刚刚过完,霍去病再次奉命离京。夜茴为他打理着冠军侯府,隔三岔五往长乐宫里进献东西。现在她发觉出宫别居的好处了,顶着皇后亲信女官的名头,她可以结交外臣、联络四大家族、暗地里经营势力……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权有权,虽有辛酸煎熬,更多的是轻松快慰。 这原本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当年她母亲窦夫人为女儿打算计较,谋的也不过就是冠军侯府夫人的位置,如今她里子面子都有了,不知多么高兴,只是日日催着夜茴实至名归,把名分争到手。 夜茴当然不敢妄想。 那天她去长乐宫,迎面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官。她的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大眼睛,长睫毛,穿一身浅绿色的布衣裳,绣花鞋,墨黑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上,用玉簪簪好,神色中有一种说不出倦怠。 夜茴忍不住仔细打量她,当然她是美人,可是长乐宫中美人不要太多,皇后本就是一朵倾国之花,冰雪雕成。独特的是她那种气质,仿佛经历过其他人两三辈子的事情,所以已经看淡了一切,如影随形的倦意——和皇后有几分相似。 她含笑向夜茴点头:“是窦姐姐么?久仰大名了,我是许复道。” 夜茴笑吟吟答话,可是心里暗自警惕:了不得,这女孩竟然有名有姓,看来非同一般。她回头就去找卫子夫,卫子夫说:“她是胶东王妃推荐来的,听说也是位大家小姐,小时候有机缘,曾经见过仙人,又曾经拜入方士门下修行,懂些法术呢。” 夜茴忍不住道:“娘娘从来不信这些方士,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还记不记得那个少翁?” “他不是骗陛下说有长生不老药,结果又没做出来,被腰斩了么。” “这人虽然大逆不道,但也有几分本事。”卫子夫也有点信这个,她认真说,“当年少翁曾经为陛下召魂,听说李夫人的生魂真的被他生生拉了回来。这位许小姐比他还有本事呢,不止能看到魂魄,连面目都能看见,还可以和世人握手谈笑——” 夜茴骇然。 “你别不信。”卫子夫说,“入宫那天多少人亲眼看见她召来刘陵翁主?哦,你是没见过,但我见过的,活脱脱就是陵夫人的样子,我还和她说了一句话!天哪,吓得我晚上都没睡着,谁说这世上没有鬼神?” 夜茴不可置信之外,更多的是失落忧虑。这位许复道恁的会做人,从陛下到卫子夫,宫中个个都被她收伏。因为她年轻貌美、妙语解颐,就连皇后对她也有几分另眼相待。 她逐渐顶了夜茴的位置。 夜茴觉得不安,她去信给霍去病,霍去病请她在长乐宫中多住几日,看着些许复道。他说:“阿娇已半月未至我处,我心难安。不日即派人往胶东王封地查探许复道来历。” 夜茴当然照做。 那天晚上,她潜到西侧殿悄悄探看。殿内刻下繁复阵法,一重重灯海中,许复道穿一件黑袍子,披头散发,她跳奇异舞蹈,不住喃喃细语。夜茴凝神一听,只觉得头昏目眩。皇后按剑站在阵外,她目不转睛凝视着许复道,眼神渐渐空洞。 突然风起,重重帘幕被风吹得翻卷,里面仿佛有飘渺仙影。 夜茴正在惊疑不定,却听见皇后说:“唉,紫英,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她停顿片刻,又微笑道:“不像我,我老了。” 她的声音,凄婉、无奈、悲伤,包含着数也数不清的复杂情感。夜茴发怔,她从未听到皇后以这样温柔的声线说话。 她又说道:“我啊?我过得很好。嗯,做了很多以前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人不逼到一定份上,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的。你能不能相信?我好多次改变整个国家命运呢,说不定影响人类史。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做,每次都想,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然后我就知道了。” “嗯,挺好的。”皇后大眼睛里流露出极端寂寥的神色,“就是有的晚上或者黄昏,看着窗外天空,觉得胸腔里好像有一个大洞,风一吹就发出呜呜声。有时觉得很难坚持下去,想甩脱一切逃走。” 夜茴震惊之外,只余恻然。 许复道也不由自主停下喃喃念咒之声,她有片刻失神,接着投入未知巫术。 皇后突然伸出双手,她身体前倾,腰身放软,这是个拥抱的姿势,她恋恋不舍贴入某人怀中。啊,她美丽脸庞上流露出极端渴慕神气,嘴角一个温柔甜蜜可是绝不过分的微笑,仿佛别无所求。 “嗯?”她侧耳聆听,惊喜地轻轻顿足,“真的吗?慕容冲后来死遁,偷偷潜入大晋?他终身陪伴在道韫身边,以家仆身份?” 她仿佛一个小女孩子,喜不自胜地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什么?”可皇后随即变色,“孙恩造反,道韫的儿女丈夫全部被叛军杀害?……那她……那她怎么过得去?” 她又露出黯然难过之色。 夜茴发呆,这一辈子她未曾见过皇后这般七情上面。 “嗯,好。”“嗯,我知道。”之后,虚空中的人一直在对皇后说什么,她乖乖点头,又点头。 夜茴惊疑地打量许复道,这诡秘的巫女,她不知作下什么法阵,竟将皇后迷惑至此。 皇后和那位“紫英”一直喃喃细语,可是异变骤起。 先开始,夜茴只看见许复道脸上一抹诡秘笑容,她心知不妥。接着,皇后脸上的神气渐渐变化,她慢慢低下头,脸色越来越白,她交握着双手,贝齿咬住霜白的嘴唇,又松开。 最终她启唇说:“是。在你之后,我认识了几个人。” “我知道。你没有成亲。我成了亲。” “我不后悔任何事。”她低声说,“我并不愧对任何人。” 可是她的神情简直张皇。夜茴不忍目睹,这可是皇后,这是那么高傲那么不可一世那么高不可攀的皇后—— 无恒强,无恒弱。最坚硬的钢铁,在某种情况下可能一碰即碎。夜茴早听过这个道理,可她现在才真正明白。 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傻子。任其宰割。 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人又对皇后说了什么,大概是温言安慰,或者其他。夜茴明白,皇后能看上他,那个人一定不是一般人,就算是许复道制造的幻像,也绝不会差得太离谱。 皇后脸色渐渐回转,她笑了笑。“好吧,但明天我有事情——后天?” 许复道真的神了。她竟然还记得勾住皇后继续沉湎她的巫术:定下约会?哈! 皇后的眼神渐渐凝定,可她明显比刚才虚弱。她问许复道:“你能读人的潜意识?” “什么啊?”许复道轻俏地一笑,“我听不懂您说什么哪。” “但凡好到挑不出错的事情,必定是假的。” “您态度真悲观。”许复道弯腰收拾灯盏烛台,“怎么可能是假的?人生一场虚空大梦,我们所经历的不过是梦中之梦——既然都是梦了,何谓真假?你在想那个人,那个人也在想你,你们借助某种手段进行短暂交流,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皇后沉默,转身欲走:“明后天你都不必来这里。” “唷,后天也不来吗?”许复道诧异地一笑,“不想见慕容公子?那另外两位呢?” 皇后猝然转身,盯着她。 许复道害怕,声音变得微弱,犹自强嘴:“那位苏摩公子,真是美貌至极,哈哈,您说是吧?” “……嗯。”皇后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真正的倾城之色。可惜我也就记得那么多,关于他的记忆其实不完全。” “倾国倾城啊,真正的倾国倾城。” “……若是苏摩还在……”皇后微不可闻地说了半句,突然咽下了所有的话。 她孤峭地站着,夜风吹起她的衣襟,她遥望着黑暗的天际,而她的眼神——谁也说不出那是多么伤心的眼神。 “在您记忆里我看到一句挺不错的话。”许复道笑嘻嘻,半真半假地说,“‘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说的挺有道理的不是吗。” “我一向觉得这话有些无耻。”皇后诧异地说。 “您看看您,对自己这么苛刻,有意思吗。像您这地位的有几个不养男宠哎?那位秦宣太后还养了俩私孩子呢。吕后虽然没生孩子,也差不多。”许复道劝说,“人总得活下去,是不是。” 皇后摇头,走了出去。 夜茴大气也不敢出,她踮着脚尖跑了出去,将对话一五一十地写给了霍去病。她实在需要他给拿个主意,到底怎么办才好。夜茴在皇后面前婉转劝过的,并指责许复道是个巫女骗子,可她并不听夜茴的。 夜茴觉得很能理解。皇后又不是付不起代价,她为什么不追求一点点快乐。 而就在这时,京中传来消息,匈奴人以两路大军袭击右北平和定襄郡,杀掠汉人1000余人而去。帝后二人决意派卫霍领大军出战,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赶走匈奴人,剿灭其大部队。 夜茴觉得害怕,她从未经历过那么暗流暗涌的战争。 霍去病没有回信。皇后没有再去见霍去病。帝后二人矛盾日显,如今军权两分,一部分在霍去病手中一部分在卫青手中,此次大战是卫霍二人的竞争,更是帝后二人的斗争! 假如卫青赢了,军权归于皇帝手中,那么皇后失势。 假如霍去病赢了,可他与皇后反目的话,那么皇后仍然无法成功。 在这个皇宫里,败并不等于死,可是败了比死了还惨。 第171章 和好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既然要开战,无论如何霍去病得回京一趟接受虎符调遣,这是刘彻也无可奈何的事情。霍去病回来时正赶上皇后的千秋节,到夜间,京城里千枝红烛舞,而路旁两珩珠帘,宫墙上的城楼也被烛光映成了红楼。 夜茴拉着霍去病在看毕灯节,在各位贵戚世家的篷帐车马里一一打招呼,她兴高采烈,霍去病维持着礼貌客气,看上去也是翩翩君子风度。他现在看这软红喧闹,只觉得已和自己相隔遥远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青春飞扬的年纪,他总是难以平静,难以自制——只要想起阿娇,他就像任何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无法自控。不过……好在现在是平静下来了,这世界上的一切也都随之静寂罢了。 其实早就知道,没可能名正言顺地相守,没可能白头到老。但还是难免奢望吧。 “你看看,有盏灯升起来了!”夜茴突然指着空中惊呼。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抬头,他看见阿娇,她穿着美丽的白色衣衫,扶栏而立,如同要乘风归去一般。星河转,月无声,她在宫墙上凝视着他,而霍去病在人流灯海笑语中仰望。 有人在敲鼓,又有钟声响彻整个长安城,“砰——砰——”,这声音拉回了心跳。大概是太久不眨眼的关系,霍去病觉得双眼发酸,他静静挪开了视线,然而楼上的人在看他,他知道。 东风无尽地温软地吹过来,谁能忘记呢,就在去年的这一天,几乎是相同的时辰,他和阿娇在紫阁山庄的茉莉花田里漫步,他吻她,而她在微笑。而今天呢,楼阁上依旧衣香鬓影,依旧彩袖辉煌,这样宝光琉璃的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戏台子,所有人的言行都按照某种规制来,华丽却没有一丝人气—— 可霍去病不在阿娇旁边。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会影响谁的生死呢,然而只是遗憾,无穷无尽的遗憾。 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人生,我对你的情意永种不断。只是不能在一起,甚至都没有人会知道。 分别的时候是在未央宫,霍去病向帝后二人叩首。刘彻说:“你从定襄北进,替朕带回匈奴单于的头颅!”霍去病慨然说:“是!”刘彻笑说:“朕把匈奴人主力都交给你了,卫青他们要有意见的。”霍去病也笑:“不至于,舅舅和我都是听从陛下调遣,哪里需要争功?” 刘彻对阿娇说:“听听,现在倒老实了。”阿娇微笑:“这次战役非比寻常,再说,去病现在比以前懂事。”刘彻不回答,笑得若有深意。 霍去病面无表情地说:“谢娘娘夸奖。都是您教育得当。”刘彻险些笑出来。 阿娇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她垂下眼睛发默,看上去像个清丽的小女孩子,这些日子她瘦太多。阿娇说:“以前我待你有许多疏漏的地方——甚至做错很多事。望你谅解。” 霍去病只觉得心直沉下去,他费尽力气,可是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张皇失措地抬眼看着阿娇,他甚至没法再掩饰自己。 刘彻说:“你们突然这么客气做什么,好了,去把卫青也叫进来。”于是把话题岔开。而之后就是各种忙乱的事情,去病和阿娇竟没能单独见面说上一句话。大军开拔后在马背上,霍去病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一路,他想不外乎是阿娇不再喜欢他的缘故,不然何至于此,他们这么久都没法见面,见面了她就说对不起—— 霍去病比谁都懂事,他当然知道的,怎么能让女方说出抱歉这两个字,一说就全完了。 生气归生气,他从没想过真和阿娇彻底了断,他又不傻。 他晓得自己要怎么办,赖在阿娇门口,拼命跟她道歉,绝不放她走开半步,拖也拖得她回心转意…… 可在现实中全无施展余地。他是霍去病,而阿娇是阿娇。他得出征,而阿娇独居深宫。 当然也想过,假如阿娇不是皇后就好了,他早把她娶回家来,说不定孩子都有了两三个,可惜想想只是想想而已。 霍去病是最现实主义的一个人,得到阿娇的时候他软磨硬泡,生拉硬扯,使出百般手段巩固地位,打击自己也不知名姓的情敌;而现在阿娇有离开的可能,他又什么都不计较了,最好得不到心也得到人才好。 在途中他们就接到圣旨:匈奴大单于得知汉军部署计划,为了避开霍去病的锋芒已经东去,于是命霍去病出代,而卫青出定襄。 那天晚上阿娇来了,到底是大事,必须要来的。外面又在下雨,她走进军帐,先把斗篷帽子取下来,抖一抖水珠挂到墙壁上,服侍的人接过她手中雨伞,阿娇抱怨说:“天气突然转冷,行军困难。真是,天公不作美。” 她转身,突然一呆,原本发怔地站在原地的霍去病冲过来,将她死死勒在怀里。 “喂,怎么了?”阿娇哭笑不得,“别这样行不行?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似的。”霍去病死抱着不放,阿娇说,“旁边人看着呢……” 她一转头,见军帐中亲兵都脸带暧昧微笑,一个个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霍去病将头贴在阿娇胸脯上,挨挨蹭蹭,豆腐吃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小时候最娇赖,刚刚会走路的时候就紧抱阿娇的腿脚不放,像一只缠人的小狗,有时阿娇都会被他绊倒。 阿娇心软,摸摸他耳朵。 霍去病抬头,笑吟吟:“好香。” 阿娇哼一声:“少以熟卖熟。”她不耐烦推开他,转身走远几步。 霍去病抢上去,从背后紧紧箍住她腰肢,抱紧到肋骨发痛,他现在比阿娇高半个头,简直能把她藏在怀里。他说:“我错了,阿娇,我错了。”他不住口地说,阿娇不说话,霍去病说:“我可以解释。你都不听我说话就直接判我死刑,太不公平。” 他哀求:“从小到大我做错这么多事,你哪一件不包容我,难道这件事情就不行?” 阿娇啼笑皆非,她荒谬地说:“你做错了什么事情需要这样道歉?” 霍去病说:“陈莹怀孕生子。” 阿娇哧一下笑出来:“这天底下几十万女人,个个怀孕生子,你每次都要说对不起?” 霍去病松口气,故意说:“还好你相信我清白。” 阿娇叹息说:“你不清白还好一点。” 霍去病说:“我们和好吧,阿娇。” 阿娇不做声,她最擅长沉默,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奈和寂寞的韵味在有限空间中无限流淌。她说:“霍去病,我配不起你。” 胡说八道,这世上谁真心觉得自己配不起另一个人?全部都是托词。 霍去病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阿娇又忍不住笑了。霍去病真的有进步,他能让她笑。阿娇说:“像我们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你大可另觅淑女,享受人生。” 霍去病答非所问:“等这场仗打完,我就辞去大将军的位置,我不干了。” “啊?”阿娇意外,“为什么?” “卖到长乐宫去做奴仆。”霍去病颇为幽默,“希望有一天够格升职,能做个男宠。” 阿娇好气又好笑。 “真的。什么大将军、什么冠军侯,都是我从事的副业,没必要这么认真。” 阿娇猜到他想说的话,她就是不说话。 霍去病无奈,只得自找台阶:“你不想问我主业是什么?” “是什么?”阿娇给他个面子。 “服侍你,教你每天都开心。”霍去病贴在阿娇耳朵边说,把“服侍”二字说得轻柔暧昧。 阿娇攘他一把:“少来,谁劳心费力把你养大?你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杯茶都没给我泡过。” 霍去病顺势拉住她手:“我都改,都改。” 阿娇笑了,她才惊觉:不得了,怎么就又发展成了这样? 你以为分手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无往而不胜的冠军侯,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情场上都是难缠的。 阿娇给霍去病分析局势:“如今陛下已经下了军令,你必须去代郡。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代郡那里根本没有匈奴单于,那边是左贤王部。” 霍去病“嗯”一声:“看来匈奴单于的脑袋是舅舅的了。” 阿娇点头,仿佛并无所谓。 霍去病说:“你为我争取主力地位,很费劲才争到吧?” 阿娇一怔:“不算费力,你知道,韩嫣如今是丞相。” 霍去病不说话,这次漠北之战的意义何在,朝堂上暗地里争夺几番,他心里门儿清。陛下碍于种种关系,不得不将他放在主将位置,然而等大军出发之后,又另行调整:说接到前方军报,匈奴单于东进,让主将霍去病随之而动,赶到东边去追剿匈奴单于。 他当然得去。 可匈奴单于根本没动作,他依旧在定襄。那么,赶往定襄的大将军卫青就会取得匈奴单于的王部和首级,从而取得这次战役最大的战功。 “好,既然这样,我就去灭了左贤王部!”霍去病微笑,神情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不管是敌人是谁,打完就算——不见得左贤王就比匈奴单于好对付,打他们应该也有几分意思。” 阿娇凝视他,点头。她喜欢这样的自信,这样的光辉。是的,她不能否认,她确实为霍去病所吸引,这是一种本能的感情。 好在,感情对她来说,真的从来就不够重要。 第172章 岁月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汉与匈奴的这一场决战,史称“漠北之战”。大将军卫青、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一并被调动起来的还有数十万步兵、数万匹军马。这场战役,实实在在的倾尽了大汉的国力,再往后的近百年,都再也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战斗、这样气魄的君主、这样天才的将领。 不,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大将军。 阿娇并没有全程跟随,事实上长安的事情、军队中的言论也不可能让她这样。但她还是尽可能抽出时间到塞外去,很多时候她并不现身,只是乔装改扮,隐藏在牧民中、士卒中、甚至匈奴人中,以不同的身份旁观这场战争。 她有这个际遇、这个机会、这个条件来研究这场由于史书惜笔、而后人未能得知详情的战役,阿娇当然不会浪费。她为之激动。 她记得长云暗雪山,也记得百战穿金甲,五万骑兵登山望烽火,饮马傍交河,其间壮阔之处令人战栗。而到匈奴人族群中,那种战争失败、家园失落的悲痛如此哀凉——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匈奴人没有文字,古老历史凭借口耳相传,有一次她替一名匈奴年近六十的老人找来他失落骏马。他告诉阿娇:“匈奴人活过四十就算长寿,到这四五年,大汉出了个卫青,又出了个杀神霍嫖姚,多少匈奴儿郎葬送性命——唉,他们都说,以后女人都不要生儿子,二十岁就被鬣狗吞吃了,简直浪费。” 老人的语气倒是平静的,只是陈述。阿娇为之恻然。 是。很奇怪的吧,在长安她是皇后,指挥着帝国巨大的政治机器运转,生产运作出不可计数的财富,然后运到前线供战士消耗,支撑这场战争。她也像所有人一样,为每一次大胜而狂喜,为杀戮敌人的数字而暗暗得意—— 可战争的残酷,唉,战争的残酷,谁不动容? 你在这边的河滩、草原、沙漠、树林中走动,若是不慎,便会踏着尸骨。它们在月光下看起来是一般的森寒,其中有许多是长安城昔日的公子哥儿吧,保不定是哪家红妆的梦里人呢。 “以前的匈奴是多么强大啊,冒顿单于带领我们的祖先,蚕食诸侯,迫走月氏,逼迫那些小国家迁徙,整个北方都是我们匈奴的。”老人激动起来,喃喃地说,“当时我们怎么说的来着,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我们是长生天最值得骄傲的儿子。” 是,你们一度是。这场战争后你们失败,被迫一路向西迁移,听说到过阿拉伯国家,最后在匈牙利歇脚,间接导致了罗马帝国的灭亡。到哪里你们都是无往而不胜的,只除了遇到强汉。 再到后来,整个人类的历史学家反复考证,也不知你们最终去了何处,你们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阿娇看着匈奴士兵骑在矮小的瘦马上,一个又一个奔驰而去,这样的滔滔人流就像历史之河的某种化身一样。她感慨得无以复加。 他们就这样流向虚无了。这一场战争下来,他们十能存一否? 谁说生命珍贵,不是有一句话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无论怎样的功业,最后还不是消亡了。无论怎样的繁华,最后还不是过去了。 你看所罗门王最繁盛的时候,还不如这一片百合花。 长安未止,长乐未央。然而哪里有真正的长乐?有的不过是夜如何其,夜未央! 她一直听人说,在刘彻和她的共同努力下——当然,主要是在她的努力下,帝国人民已经过上了富足生活。然而事实是,无论走到哪里,她还是发现自己的人民令人惊异地贫困、令人惊异地顺从。她知道自己的种种举措不过扬汤止沸。 但这世上当然有永恒。就像千年万载,世上永只会有一个天才将领霍去病一样。 他对骑兵的指挥、对时机的把握、对长途奔袭战的掌控简直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完全成为一门艺术。他率领从骠侯赵破奴、校尉李敢等部下出塞后,同右北平郡太守路博德等会师,率军北进2千余里,越过大沙漠与左贤王部遭遇。 霍去病当即指挥军队对左贤王部展开猛攻,霍去病仗着武艺高强,率先冲杀,夺取了左贤王的指挥旗鼓,匈奴兵大败溃逃,左贤王部队、手下尽失,不得已率亲信弃部逃走—— 那是真正的血流漂杵,凭这一战,足以使神鬼夜哭。 霍去病随即率部追击左贤王,到入夜歇息的时候,他几乎是沾着枕头就睡过去。阿娇抬起他的胳膊放回衾被中,触手冰冷,是来不及脱下的铁衣铠甲。 到现在,霍去病已经完全长大了,阿娇可以很骄傲地说,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完美的青年。而他所成立的功业,连她都要仰望惊叹,甚至为之目眩。 她忍不住凝视他的脸,那么秀美的轮廓,疏朗的眉目,单薄坚毅的嘴唇,眼睛的线条流丽到惊心动魄,可惜劳累过度,无瑕打理仪容,下巴上冒出青青胡茬。她记得他还是小小孩童的样子,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绊在脚下,偎在膝上,当时她想,这就是依依膝下。 阿娇觉得不可思议,查探的士兵将种种情况汇报给他,她悄悄听了都觉得千头万绪无法梳理,他是怎样在片刻沉思后作出精准决策? 竟然无一错误。 阿娇轻轻拔出霍去病的刀,刀口尽卷,还残留血痕碎肉。她走到帐门边看,明亮的月光照在刀身上,如同糖霜一样。而尽力向南方望,仿佛还可以看到白骨露于野,无人去收去管。 连她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心惊。 杀了这么多人,会折福的吧?突然冒出这样可笑的念头,阿娇自己也觉滑稽。就像她自己杀的人少了似的。 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阿娇承认,是,在她心中,他已是千金之躯。 她是个从不顾惜自己的人,她待己甚苛。但这一刻她着实顾惜他。 霍去病睡醒了,一睁开眼就喜悦地哑着嗓子叫:“阿娇!” 阿娇握住他的手,她问他:“这次杀敌多少?” “至少七万。”霍去病大致算算,神色并不见得高兴,“我们损失了一万。左贤王部完全被击溃了,现在只要抓到左贤王就可以。” 阿娇忍不住握紧他的手。连她也有一种荡气回肠感觉。 “不知舅舅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找到了匈奴单于的踪迹,正在向那边进发。” “哦。”霍去病笑了一下,“如果抓到匈奴单于,那么就真的可以太平长安了。” 阿娇没有说话,她突然拉近霍去病的手,轻轻贴在脸上。这动作一出,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她是因为太长时间从未真情流露,他是因为惊喜过甚。 霍去病下意识抚摸她细致脸庞,他忍不住流露出沉醉之色。 多少次,在疲累的行军途中,在尸山血海之中,在极度的艰苦和煎熬之中,他想起她的容颜,他心中为之温暖。她小小的美丽脸庞如同明珠,点亮他生命。 他想要配得上她,为之一生努力。练剑、读书、从军、打仗……多少熬不过去的关口,他不对任何人诉说,只默默在心中叫一声阿娇。 阿娇,还好世上有你。阿娇,我想娶你。阿娇,不要生我气。阿娇,能不能笑一笑,我贪恋你笑容。 可下一秒,霍去病赶紧收回手,对上阿娇疑惑眼眸,他掏出手帕来边擦边解释:“咳,打完仗就睡着了,都没来得及洗手……” 两人一起笑出声。霍去病不好意思:“沾了血的,不能碰你。” 阿娇摇头:“你当我是谁?我也杀过不少人。” “用剑?”“用剑,一对一公平对决。”霍去病将阿娇裹进被子里,牢牢抱在怀中,阿娇也不以为意,她告诉他:“我永远记得的一个对手,她叫石观音,她武功其实比我高明,可她死在我剑下……” 她终于肯将往事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听的时候始终很沉默,阿娇只在兴致来的时候讲一点,他并不催。他知道阿娇的谨慎,长河渐落,时空流转,她所在意的一切都过去了,黄金不过土块,珍珠不过砂砾,金冠犹如枷锁,宫殿不过牢笼。 她看似坐拥天下,但真正拥有的不过是这一点回忆。 回忆中如同星芒一样的感情碎片,护住心口暖意。 她是很敝帚自珍的一个人,只要是属于她的,她总看作最好。这样的人,做她的恋人、朋友甚至对手,都会很幸福。但也有对应的缺点,她很容易会抱住最开始的感情,最开始的恋人,最开始的世界,永存于心,拒绝一切。 最后,在狼居胥山边才追上左贤王。霍去病已出色地完成了全部任务,取得了前所未有、足以彪炳史册的功绩,三军也终于松弛下来。狼居胥山上青草足有一尺高,到晚上的时候,被月色一照竟然整座山呈现淡淡蓝色,远看如同巨大莲花。 阿娇说:“我才知道什么叫‘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这诗是谁作的?” “一个姓萧的皇帝。” “呵,我还以为是‘我’作的。”霍去病笑,关于谢琛的事情他总听得兴致勃勃,甚是好玩的样子,并且十分得意于自己前后两世不变的好眼光。 “你当然也做了很多诗,你们谢家就没有不会作诗的。”阿娇表示肯定与赞赏,“有首词这么写,‘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鹄。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谢家真有这么好?” “只有更好。”阿娇不自觉凝视远方,微微惆怅,“一直过了一千年,人们还在诗文里怀念王谢,怀想着你们家的花园、阁楼,你们家的芝兰玉树、锦绣儿女……” “喂,我是霍去病。”霍去病笑说,并没有愠意。 “抱歉。”阿娇温存地说,目光流连过他秀美面容,“我老了。老人总爱回忆过去。” 霍去病摇头,含笑叹气。 夜风呜呜地吹,山的影子那么巨大,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天上星斗摇摇欲坠。 “他是叫‘慕容紫英’吗?”许久,霍去病轻轻说。 “……嗯。” 霍去病沉默。 “我是个老人。”阿娇轻言细语,“我有太多过往,去病,不像你,干净、简单、无负担,我早已不适合再谈感情。” “我希望你忘记他。”霍去病直截了当地说,“但若你不忘记他,那我当然还是一样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阿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阿娇震动。 “你总说你老了,”霍去病说,突然顽皮,大声念道:“多少人爱你黄金年华、青春美貌,他们爱你倾城之色,真情或错爱。只有一人爱你圣洁灵魂,爱你被岁月暗改容颜,爱你眼中永恒忧伤……” 阿娇笑得弯腰。 第173章 战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将军,都已经追到这儿了,眼看得住家越来越少,莫非还要接着往北?”休整一夜,赵破奴犹豫地来主帐问霍去病。“粮草补给已是跟不上了。” 霍去病的骑兵速度太快,指望步兵和战车来补充粮草本就不算现实。以前他一贯是走以战养战的路子,直接烧掉匈奴人的帐篷,抢夺匈奴人的粮草从而支持骑兵一路高歌猛进。但走到这里,显然连这条路也行不通,更何况,再往前也没什么价值。 “吩咐下去,再往北边追三日,然后就返回。”霍去病此话一出,旁边亲兵部将登时开始交换喜悦的眼色——此次大捷非比寻常,回长安后封侯之事指日可待! 拉起的帷幕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咳嗽。 众人诡异地互相看着:霍大将军出行还带着姬妾的事情,在军中也不算什么新闻了。这本来是大大的不合规矩,称得上骄奢淫逸,大大有损声名。但霍少爷从十四五岁起就在亲贵云集的长安城横行惯了的,到军中后,有的营帐中士兵们几乎饿死,他还在带人玩乐蹴鞠,帝后赐下的食物一车车腐烂,他什么时候考虑过其他人的看法。 没有人是完美的,霍去病天命富贵,在椒房殿长乐宫娇养长大,他不懂什么民间疾苦。以他骄傲自我的性子,也不会想到去主动关心下层士兵——他的任务是打胜仗,并不是带军。 当时有文臣弹劾他。皇后直接就这么回:“是我的错。霍去病就这性格,一切都是我纵的。他闹市纵马毁了谁家的财物,我来赔;他踏坏了谁家的青苗,我负责;哪位士兵被他饿坏了,让他来长乐宫找绿珠——或者去找韩嫣。” 理直气壮得很。不过人家确实做到,你还说什么。皇后有能力为霍去病的任性买单,她也乐意。 霍去病打仗还带女人的事情,当然有人往长安城通报,可惜全部如石沉大海。众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可她如今要干涉军政之事不成? 平时,霍少爷的声音是冷漠的、干脆的、硬朗的,这声音很好地掩盖了他太过年轻的事实。然而这一刻,他转过头去看着帷幕后那一道飘逸优美的身影,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温柔了些:“怎么了?” 他随即察觉了自己嗓音不由自主的变化,略微尴尬地瞪了赵破奴一眼,以赵破奴为首的将士们集体低头看地毯,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霍将军的小情儿有冷泉一样清冷柔和的声线:“大汉军队北进,这是最远的一次,值得纪念。何不在狼居胥山上刻块碑聊作纪念?” 霍去病一怔。主帐内有人在轻轻吸气,赵破奴瞪那人一眼:是军中的文书。当然,他也觉得这女人一开口就是大汉如何如何,口气太大,但轮得到你一脸骇然么? “刻碑倒没什么,但是写什么?”霍去病居然一口答应,他笑说,“难道写,霍去病携五万大军及匈奴左贤王头颅到此一游?” 帐内人轻轻笑了一声:“胡说什么,这碑文自然你来定。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屡次出战都颇为顺利,可以说是上天眷顾,如今成就前所未有之功业,自然也该向上天祝祷的。” 霍去病边笑边摇头,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什么可夸耀的地方。谁不知道霍少爷最傲,如今见他这谦虚到将近谦卑的姿态,都是暗暗惊奇。他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赵破奴!” 赵破奴大声说:“是!” “吩咐下去,令礼官准备,我要在狼居胥山祭天!” 喜悦的气氛一下子渲染开来,士兵们准备祭礼、搭建祭坛、准备礼器……其实,不用任何人说,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一直闲置的礼官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毫不客气地把霍去病指使得团团转,逼着他准备沐浴更衣熏香,还要他背诵长长祭文,霍去病狼狈得很,阿娇在旁边笑。 她走到帐外,从飞来的一只猎鹰身上取下丝帛,展开一看,突然变色。 霍去病问:“怎么了?” “李广竟自杀了。”此话一出,霍去病疾忙朝阿娇走过来,阿娇明白他担心什么,“卫青没事,他们那边打了胜仗,不过匈奴单于走脱——李广又一次迷失方向,没取得任何功绩,他受不了这打击,于是横刀自尽了。” “这……”霍去病静默片刻,虽然理念不同,到底李广是世人所共同尊敬的一位老将。更何况,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极凄凉的,更何况他到死也没能封侯。 阿娇轻轻抚摸霍去病的额头。 霍去病笑了笑,那笑意略微勉强:“也罢。反正他回到长安只怕又要被治个死罪,只看陛下给不给恩典允他自赎。” “嗯。”阿娇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伊稚斜走脱,去病,要不要去追杀他?” 霍去病猝然抬头,惊异地瞧着他曾经的师父。 “出长安时你立誓要带回伊稚斜的头颅——” “好。”霍去病迅速答应。 卫青那边的情况,和霍去病这边又有不同。卫青一贯是血战的风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次他面对的是匈奴人的主力军,下属的裨将如李广、公孙敖等人又因迷失道路没能与他会和,因此战况甚为惨烈。 阿娇和霍去病避开大部队,悄悄在山间行走,突然有个年轻的汉人士兵一跤跌倒,直从半山腰里滚了下来。霍去病扶起他,顺口问:“仗都打完了,你不回营休整,跑出来做什么?” 年轻士兵不住道谢,嘶嘶吸气,两人一看,他右手已经折断。阿娇稳住他手臂,为他接好伤处,再用布条扎好。他说:“我来找我爹。” 阿娇没听懂,听他说:“我和我爹一起出来打仗,我回去了,他没有,今天早上他还和我说话,说把军饷放在我身上,以后带回去——”他张大嘴哭起来。 两人默然。父子、兄弟一齐上阵,若是一齐折在外面,这个家庭何以为继? 翻过山岗,回到白日里激战的位置,阿娇倒吸一口凉气。 不远处有河,河水已变作锈红色。这大漠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野风吹过,草叶倒卷,露出尸体血块淋淋。残阳真的是血红色的,秃鹫已经聚集起来,远处仿佛有狼群鬣狗奔赴,风声呜呜咽咽,凄凄哓哓,如同鬼哭。 年轻士兵的面容是死板的,他一具一具尸体翻过去。 “这是李均。”霍去病低声说,“这是袁叔信。” 是,怎么可能不认得,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长安公子哥儿里,霍去病为首,他们也是其中一员。虽不及霍去病的骄矜,他们也是世家大族宝贵的血脉。 然而,在这遍地尸体的地方,真的已经消磨了贵贱。 看着每一个人的死状,完全能想象鏖战时的境况,鼓声已渐弱,箭也射尽,弓弦断绝,刀口尽卷,人马扑地,血流成河。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是,阿娇已经尽力做到最好,她不想让这一场战争耗尽国力,一直以来尽力让平民过得好,尽力增加帝国财富。但一个国家最珍贵的宝物,永永远远是,并且只能是它的国民。 死了多少人啊。这十几年来。 钱可以再挣,死去的人永远回不来。这一场创伤不经过几十年休整,绝对无法恢复。 阿娇伫足。这战场上的杀气,连她也未曾感受过,寒风呼啸而过,黄昏的草原上鬼影憧憧,她觉得肌骨刺痛。 谁无父母?谁无夫妇?谁无兄弟?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刘彻啊刘彻,你真该来此地看看的,或许你就不会再坚持你的重税、苛政、酷刑。你待你的臣民有何种恩惠?怎敢轻易剥夺他们的生命? 一直以来,你总觉得我有意和你作对,我想尽办法让你不得安枕,你已尽力容忍。但其实不是,我和你理念存在极大冲突,我们都退无可退。 霍去病垂目看着凄凉的战场残骸,他的眼睛极为漂亮,然而连阿娇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孩子,就是在这种严苛的环境中过早成长的吧?这样的场景于阿娇来说尚属陌生,然而对于霍去病来说,岂不是比冠军侯府的后花园还要熟悉。 她真的觉得霍去病伟大,真的觉得霍去病是英雄,在这一刻。 毕其功于一役,为前人之不能为,避免后人的战争重担和痛苦,彻底赶走、消灭匈奴这个强大的敌人…… 霍去病,谁敢说你不是汉人的骄子? 他们是在几百里外追上伊稚斜的,匈奴单于的亲兵并没有给这武艺高强的两人带来什么妨碍,然而,匈奴人里竟然也有高手。十数名身着黑袍的巫者齐齐围上来,将阿娇拦在中间,阿娇吩咐霍去病:“去追伊稚斜!” 霍去病领命而去。 那十多名巫者足下踏着奇异的步伐,口中吟哦,将阿娇围在中央,他们手舞足蹈,行动间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磁场,阿娇凝神看片刻,突然觉得头晕。远处草丛中有沙沙之声,无数虫豸应召唤前来。 慢着,匈奴人的巫术,竟然与阿娇在南疆曾见过的巫术如出一辙。 或者,天下术法诡道,殊途同归? 阿娇微微冷笑,素手轻抬,剑光如雪挥洒,千方幻影,万端残光。她看到前后方又有五位女巫围上来,心知棘手。 但她是永不会失败的。 第174章 祭天 - -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你怎么找了几个西域女人?”李敢诧异地问,“现在搞这种风流韵事,不大好吧?” 赵破奴默默白了李敢一眼,这种公子哥儿出身好,再则没吃过什么苦,很有点自我中心,遇到一点事情就大声扰攘,真让人吃不消:“你声音小点儿。”他指挥那几名少女,“去大帐,小心点儿服侍。不要胡乱说话。” 少女们惊恐地点头,鸽子一样被领入霍去病所在的大帐中。李敢气愤地提高了声音:“什么!大将军怎么敢!娇夫人还在里面,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赵破奴忍无可忍地喝住李敢:“你这厮瞎想什么,这是娇夫人的侍女。” 李敢被他糊弄过去,赵破奴盯着大帐,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他死也想不明白娇夫人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会受刀伤,就像他想不明白霍去病出营逛一趟怎么会遇到匈奴单于伊稚斜,并带回了他的头颅一样。但既然收到伊稚斜头颅的陛下都没说什么,他的疑惑自然是无人解答的。 “军队进发到哪里,你就在哪里强抢民女,回到京城又要被司马迁记一笔了。”换过伤药,阿娇让几个西域少女退下,对霍去病笑道。 “我不怕。”霍去病一本正经地笑谑,“我看过民间一本《陈后本纪》,说你飞扬跋扈、独断专行,在后宫中时作男子装扮,与美女同起同卧,大有吕后之风,此外还扰乱纲纪、任用私人、奢侈荒淫……” 阿娇险些笑倒。 “还有人说,陛下本就爱好男风,你的种种举动都不像女人能做出来的,说不定本来就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儿子,当年本就是男扮女装进宫。这当然又涉及到窦太主和王太后的密谋……”霍去病边说边笑,“对比你的种种毁谤,我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不管怎么说,杀了伊稚斜,此番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地封禅祭天。”阿娇懒洋洋靠在枕上,“我一直等着看这一天呢。” “是。”霍去病趋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四五岁的时候有人骂我是野种,我跟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回来,我姨母向你抱怨,你说,我们霍去病将来可是要驱逐匈奴、封禅祭天的人物,何必与这些没出息的纨绔公子计较……这话你只说了一次,但我始终记得。” “你从没让我失望过。” “但也从没教你放心。”霍去病笑,很有自知之明的样子,“我成天惹事。” 于是就成了她心头上一件事,放也放不下。 霍去病目不转睛凝视阿娇,他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洗去全部的浮躁,沉淀下从前难以抑制的热情。他带着伊稚斜的头颅回来找阿娇,却发现满地鲜血,近百名高手的尸体横七竖八,阿娇的白衣也被染成血衣。 在神秘莫测的巫术面前,她到底是吃了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受伤,他深感震荡。为什么我的功绩,却要你流血牺牲?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就像他爱阿娇一样,阿娇也同样爱他,感情的性质不同,却一样深厚。或许有人会问,什么样的爱会是这样?永远保护他,永远关心他,永远爱护他,为他的一点点成功而喜悦,为他可能遇到的危险而反复考虑,把最好的一切捧到他面前,不求任何回报,甚至不要他陪,只要他过得好。 或许……或许……是师父对徒弟的爱,又或者,有点像父母之爱。 他确信,阿娇不会爱任何人如同爱他。他不再嫉妒任何人。 第二天在狼居胥山上举行祭天仪式。远处荒漠连天,近处青草猎猎,士兵在狼居胥山上堆土增山后,又建起一座高台,放好犊、羊、豕、玉、帛及登、簠、簋、笾、豆、爵、尊、篚等供品及祭器。霍去病登临山顶,事先准备好的柴火熊熊燃起,箫韶之乐在天地间壮阔弘大。 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种种繁复的礼节中,披坚执锐的士兵面容庄严肃穆。 阿娇隐去身形,站在一旁含笑静看。 完成一重又一重的仪式,昔日的长安年少羽林郎真正有了大将军的样子,他坚毅的唇角带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凛凛身姿如同天神,让所有人只想顶礼膜拜。 阳光是全然的金色,为霍去病周身镀上一层金边。乐官在弹琴作歌:“四夷既获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皇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这是霍去病所作祭天之词。 国家安宁,四夷已获,凤凰来翔,与天相保,所以弓矢可藏。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重处之。 若放在平时,阿娇定要玩味词中含义,或许能明白那一刻她与霍去病的心意相通——对战争的厌倦与对和平的祝祷祈盼。 然而在这一刻,她的眼睛只能看到霍去病。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明明霍去病是英气勃勃的,锋锐无比的,可他就像一柄绝世宝剑一样,湛湛的秋水光芒在旁人看来是冰冷孤绝,却让阿娇这样的赏剑者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美感震荡。 在狼居胥山上的霍去病,代表了直起腰杆的汉族人。 ——从此以后,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矣。 看到他就会想到,原来人,汉族人,可以这么高大挺拔。而之所以平时不觉得,不过因为他们跪着。 阿娇悄悄攥紧了拳头。 多少年未体味到的激动和澎湃,就和第一次握剑时一模一样的感受,连手足都微微战栗。 回去之后霍去病不好意思地和阿娇坦承:“我瞎写的,咳,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时就好好听老师讲《诗经》和《楚辞》了……” 阿娇抿着嘴笑,她搁下手中笔,轻描淡写地说道:“确实不大好。我觉得这首合适些。” 霍去病沮丧,去看阿娇写下的诗句:“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骠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霍去病发呆,慢慢念出声来:“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 他的脸突然烧了起来,再看时,连耳朵都火辣辣通红。他吃吃道:“你太过奖了,哪有这么好?” 阿娇惊奇,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居然还有会脸红的大将军。 她大乐。 霍去病见她取笑,又羞又怒,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上。两人滚来滚去,笑声不绝。 回长安的路上霍去病问阿娇:“大概什么时候能够痊愈?” “要一段时间。”她这样说,即是代表很久,“在这里又不能使用灵药。我要闭关一阵,长乐宫的事情我交给子夫,朝上诸事韩嫣处置——你要照顾好自己。” 霍去病点头。他突然问了个问题:“阿娇,在你一生中,是否从未试过倚赖任何人?”所有事情,她总是自己一肩扛起。很多时候他下意识模仿她行事,却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我倚赖我自己。”片刻沉默后阿娇回答,“只不过我比较幸运,从一开始就大致知道自己一生中会面临哪些难关,事先做好提防,能够妥善应付。” 霍去病不知如何接话,第无数次他讨厌自己生得太迟。 到现在,阿娇已经会下意识主动照顾他情绪,她又解释:“在原本历史上,阿娇就是个女人太过信任男人、结果惨遭失败的典型范例,千年来警醒无数女性,我自然晓得不能走她的老路。” “你会过分信任谁?还失败?”霍去病怀疑。 “不不,不是我,是原来那个阿娇。”阿娇细细告诉他金屋藏娇以及罢退长门的故事,又补充,“关于这位可怜的被辜负了的皇后,后人作诗无数。其中有一句,‘昔日芙蓉花,今作断根草;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是最犀利的。” 霍去病听得大奇:“就算不是你,换做另一个飞扬跋扈的皇后——那她也称不上以色侍人,这明明是以恩待人。” 阿娇不说话,霍去病想想又说:“陛下对你,应当不至于像对那位‘阿娇’一样吧?” “谁知道呢。”阿娇最后说,“就算能猜透历史,也绝对猜不透人心。人能够做出来的种种事情,连神仙都料不到。” 回到长安后,霍去病再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恩赏,他又一次被增加了五千余户食邑,属下将领纷纷封侯,其中就包括李广的儿子、被封为关内侯的李敢。 与此相反的是卫青,他虽然这次获得大胜,但陛下却仅仅对他一个人表示了嘉奖,甚至也没有过分地增加他的食邑,对他手下的诸多裨将更是毫无表示。京中流言四起,说是大将军因为功高震主,已经失宠。再加上李广自杀事件的余波,卫青一时之间威望大失,就连门下的门客都纷纷转投霍去病。 然而,很快陛下下旨:册封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册封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 民间经过一番争论后,终于认定,卫霍二人功绩难分高下,然而都是盖世之功勋。只是卫青年纪已经大了,霍去病不过二十三岁,正当得一个前途无量。 霍去病却不能理会这种种风波,他只忧心一件事:这样的大场面皇后仍不现身,已经引起流言纷纷。他曾闯到长乐宫去求见皇后,却被那个许复道拦了下来。 算来算去,他已经有近四个月未见到阿娇。 阿娇,你到底出了何事? 第175章 刺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根据夜茴的记忆,那段时间冠军侯府真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霍去病非常难得的每次朝会都参加,回来的时候身边一定跟着一票人,接着关在书房密密商讨。当她看到桑弘羊都主动过府拜访的时候,夜茴知道,霍去病已经基本掌管了皇后这边的势力。 这当然是因为皇后印信和虎符都在霍去病手里,但他在战场上取得的偌大功绩也不容忽视。汉朝本就是这样一个朝代,军事资本能迅速转化为政治资本。 夜茴捧着热茶走进书房,霍去病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摁着额头,不胜疲累的样子。 “很累?”夜茴诧异,“我一直听人说,你连着行军三日三夜也精神奕奕的。” 霍去病睁开眼睛:“这不一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糟心得很。” 夜茴微笑,款款走近放下茶盏,她身上的缎子长裙闪闪发光,行止间带出幽幽香气。霍去病敏感地闻到了:“这香是……” “是啊,皇后娘娘惯用的。”夜茴说,“今年的商队又要出发了,大食国一直等着我们新出的香饼、香粉、香水,说要卖到西方去,我们总得设法拿出来,不好砸了招牌。无奈何,我擅自动用了娘娘以前日常用的香。”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听,手指在竹简上划来划去。 夜茴关切地问:“废除宫刑的事,你仍然在办吗?” “嗯。”霍去病点头,“按照她的计划,本来就该在今年上半年办妥。总不好她一罢手,事情就都不办了吧。” 夜茴不语,改革的事情要触动太多利益,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极为困难的。 霍去病低声说:“以前她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她稍微走开些,事情就全都压过来了。到底没人比得上她。”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乐官的琴声悠悠淙淙。夜茴说:“宫人久不闻皇后琴声,都说吃肉也没味道。” 霍去病微微笑,眼中流露出深深思念。他瘦这么多,衣着虽仍旧整洁华美,神情总有些憔悴。 夜茴试探地问:“这么久不见面,你仍然爱她,没有一分减少?” “你们年轻人不明白。”霍去病说,夜茴气结,他竟然把她当小辈看,就因为爱上皇后? “你们总觉得三四个月是很长时间,但不是。我每天都——”他把其余的话咽了回去。 “每天都什么?”夜茴逼问。 “没什么。”霍去病摇头,“其实我想,阿娇应该还有一桩事未了。” “什么事?” “你的婚事。”霍去病含笑说,“从辈分上说你是她侄女,其实也算我侄女,干脆我替你找个好儿郎嫁了算了,韩说怎么样?” 窦夜茴作嗤之以鼻状。其实想想也真的很没有意思,陈莹守在这府邸里,她好歹还有个霍嬗,她窦夜茴算什么呢,无名无分的,徒然蹉跎青春而已。 但很快,夜茴再没心思考虑这些个人小事——她爷爷窦婴病了,已陷入弥留。他也是到大限之日了,窦太主都已去世两三年。然而他这一死,窦、陈两家再没有能镇的住场子的人。 “大小姐,我只问你一桩事。”夜茴的父亲披麻戴孝,然而表情肃然,“皇后娘娘到底如何了?” 夜茴也是一身素服,她吃吃道:“娘娘、娘娘有事……” “别哄我们了。”夜茴的叔父忍不住插嘴,“再有天大的事,老爷子的葬礼皇后娘娘还能不出席?连陛下都来了,后宫里来了好几位夫人!——除非,”他压低了声音,“除非,是娘娘不能来了。”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夜茴焦躁,她咬牙说:“娘娘不会出事!” “自然,自然。”夜茴的父亲打圆场,“大小姐,你也知道的,这么些天朝上查逾制贪腐的案子,那帮酷吏都不知抓了多少人走了,我们窦家也无法幸免啊——你小叔父,还有你堂哥……落到他们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是啊。”有人帮腔,“若娘娘还在呢,那我们心头也能略定,好歹有个出头之日,不会被人一锅端了。” 夜茴四顾,心中暗惊,在座的不仅有窦家人,还有陈家、王家、李家……唯独只少了韩家。 所有人都盯着她,夜茴只得说:“不但是我,就连霍将军也有数月没见到皇后了,长乐宫里传来消息,说娘娘受了伤,正在闭关修养。” “娘娘在长乐宫里好好的,怎么会受伤?莫非是遭了刺客?”王家人最心急,抢先说,“能否让我们去探一探皇后娘娘的病情?若需要什么珍贵药材或者寻访名医之类,我们也可设法啊。” 夜茴苦笑不语。数十年来,皇后把国内的经济之事是抓在手里管的。她这一出事,陛下趁机清扫异己,经济顿时受到重创,这帮商人为了暴利连冒认祖宗的事都干得出来,又怎会甘心坐以待毙! 外间哀乐声声,室内气氛异常,夜茴生怕说错一个字,她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陛下逼得太紧,皇后又生死不明,这些人起了怀疑,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其实像她父亲这一辈的人,夜茴倒不担心,她更怕的是皇后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学生,他们血气方刚,又对皇后忠心耿耿,奉她若神明,若真听从某些指示,只怕酿成大祸。 若窦、陈、王、李这些大家族的人向那些学生和青年将领们说些什么……夜茴紧紧闭口,她唯恐给人拿住话柄。她不住地看门,刚才遣丫鬟偷偷去传信,她找到霍去病没有? 白衣白冠的霍去病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他进门即笑道:“各位叔伯在这里做什么?我正有事要和诸位商议,倒凑巧了。” 夜茴松口气,霍去病向她微微颔首,她转身贴到门边,觑个缝儿溜出去。霍去病手里握着兵权,在这当口,再没谁比他说话更有力。果然,各大家族的老一辈人纷纷起身迎他,夜茴的父亲客气道:“骠骑将军若有什么话,吩咐我等就是,我们再没有不听的。” 出门的时候夜茴隐隐听见李家人在追问霍去病:“李广老将军到底为何而死?” 夜茴打个冷战。是,这也是个矛盾焦点,老将军们、世家们、各位藩王早不满陛下对他们的种种削弱举动,这次借着李广之死终于爆发出来,离谱一点的说是陛下赐死了他,合理一点的就说是卫青下手弄死了李广—— 真是一潭浑水! 她听见霍去病的声音,安定、有力、权威,让人一听即起服从感,夜茴心安了些。有他在,不会出事。 作好作歹,那天的葬礼如期完成。霍去病和夜茴坐车回冠军侯府,两个人都累得一声不发,刚刚下车,突然陈莹一阵风似的从府内跑了出来,她直扑到霍去病面前:“大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回事?”霍去病皱眉,避开她扯过来的手,“霍嬗又生病了?” “不是!”陈莹焦急,“今天李敢跑到大将军府去刺杀卫青卫大将军,卫大将军受伤了!” “什么?”霍去病剑眉一轩,杀气毕露,他紧紧咬牙,“李敢!” “方才平阳长公主到府上来了。”陈莹花容失色,“她跑过来大闹,砸了小花厅里所有的东西——她让我转告将军,说、说……” “她说什么?”霍去病沉声问。 “她说,卫青怎么说也是你亲舅舅,你就这么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己的属下跑到大将军府上喊打喊杀。”陈莹害怕地复述,“她说,你没良心,她可不会容忍其他人欺压到头上来,她今天就去请圣旨。” 霍去病紧紧咬牙,脸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我舅舅怎么样了?” “……听说已经请太医了,没有性命之忧。”陈莹避重就轻地说。 “我去看看他。”霍去病转身要走,夜茴拦住他,轻轻摇头,他泄气,“也罢,叫管家来,备份厚礼,送到大将军府上去。” 一个时辰后管家就上来回话,说准备的贵重礼物全部被平阳长公主扔了出来,连去送礼的人都是被乱棍赶出来的。府中人人气愤,霍去病却只能苦笑,他反复打听,得知卫青确实没有性命关碍,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能上门,若果真双方发生冲突,那就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虽然当年是一家亲人,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霍去病是皇后的嫡系,而卫青,卫青是陛下的死忠。 平阳公主在冠军侯府那一番话立刻被人宣扬出去,有传言说,陛下打算杀了李敢,更有甚者,说李家全家不是流放就是族诛的命。然而陛下却毫无反应。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终于卫青的儿子卫伉先惹出了事,他在醉酒后与李家另一名子弟发生冲突,张扬地高喊:“李广的儿子又怎么样!就算是霍去病这逆种,我们卫家也照杀不误!” 霍去病抢了卫家的宠爱,抢了卫家的功绩,抢了卫家的风头,甚至连他们的门客都转投霍去病,卫家不懂事的小辈恨他已久。 那夜下起大雨,夜茴被侍女叫醒,管家紧张地向她回报:“有贵客来了,说求见大将军。” 夜茴不耐烦:“现在这关口,谁也别放进来。” 管家摇头:“是高章候韩嫣,韩丞相!” 韩嫣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第176章 猎鹿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茴数次进出书房端茶送水,每次韩嫣都致以微笑,缄口不言,摆明了不想让她听。而霍去病始终沉着脸,连眼神都不与夜茴接触,她心中实在忐忑。 无可奈何之下她避出去,雨瓢泼似的下,在屋檐下汇聚成束,夜茴凝视被灯笼映得发亮的雨线,默默想:皇后娘娘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她是真的在闭关吗?或者终于得道升仙,弃这尘世而去? 其实这世上的权力之争十分无味,皇后会得厌倦也是应该的。她窦夜茴都深深后悔当年踏进宫门,若不是那么心比天高,想必现在也已经嫁为j□j了吧?说不得是三子之母,安享荣华。 苦海无边。 突然她听到书房里有人高声说:“你教我怎么相信你?” 那是韩嫣,他声音中充满焦虑、无奈,甚至有深深彷徨。 “不然你上冠军侯府的门来做什么?”霍去病的声音是冷漠的,带着防备。 良久无人说话,终于韩嫣开口了,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沮丧:“事到如今,我和你计较这些也无用。你说的对,除了你我不能再和旁人商议——我总不能到长信宫去找你姨母吧?”他竟笑了两声,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谁都不能相信,这会是全长安风流第一、倜傥第一的韩嫣韩王孙。 霍去病轻轻叹了口气。 “卫青遇刺,你应该知道了。”韩嫣根本不待霍去病答话就迫不及待地说,“难道你不奇怪,以你舅舅的宠爱,为何陛下竟然不管不问,不要说赐药赐物,就连一句慰问的话都没带出来?” “宫中出了何事?” “陛下莫名其妙带着几位嫔妃在桂宫喝得大醉,去病,皇后娘娘十有j□j出事了。”韩嫣长长叹息,“桂宫是陛下做太子时住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无人动用。陛下没事去哪里干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去病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一块生铁,冰冷的毫无感情,甚至无波动。夜茴心酸。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倒好办了。”韩嫣继续叹气,“关键是,窦家人和陈家人也知道了,他们派人去打探,说茂陵那边确实有人接到了命令,准备在近日葬下一位夫人。去病你也知道,近日后宫里何曾死人?他们……他们打算冲进长乐宫去,看个究竟。” 夜茴骇然,她需要紧紧捂住嘴才能不惊呼出声。 怎么会!连她都不知道的事,韩嫣又何至于打听得这么清楚? “他们疯了?”霍去病的声音也变了,他咬牙,“这是谋逆,是要族诛的!” “当然不是他们自己。”韩嫣欲言又止。 “那是谁?” 韩嫣没有说话。 霍去病噌一声站了起来:“你怀疑是我?” “不是怀疑。”韩嫣一字字说,“我几乎要以为就是你。霍大将军,我问你,除了你,还有谁能不经过陛下而调动羽林军!除了你,还有谁能指挥得动李敢!除了你,谁能对学士苑那帮太学生有那么大影响,能把一盘散沙的黄老学生、法家学生组织得井井有条!” “不错。”霍去病居然一口承认,“我曾经在羽林军里待过,李敢是我属下,我给学士苑的太学生们讲过课。”他冷冷道,“但你很清楚,不是我。” “甚至只有你有动机。”韩嫣自顾自地说,“这世上最关心皇后生死的人,不就是你?” 片刻后霍去病才说:“现在看来,不止我一个。我很高兴。”他声音中饱含复杂情感。 “不是你还能是谁?”韩嫣大惑不解。“我自己知道不是我,当然不会是卫青,你觉得李广利那废物能有这能耐?其他人呢,有本事的没兵权,有兵权的没胆子——”他突然疑神疑鬼道,“不会是皇后娘娘自己摆的烟雾阵吧?” 霍去病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皇后不是这等样人。”韩嫣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是我想岔了,但霍去病,你我得拿出个主意来,难道真让李家、窦家、陈家联手去送死?我不是可惜他们,但几百羽林儿郎呢?还有那些太学生,这都是大汉精英,没死在疆场上,倒不明不白毁在长安城?” 雨声在夜中听来,仿佛溪流潺潺。 “陛下。”霍去病低低地说。 “什么?” “你想得没错,在现在的长安城,能操纵这些的只有五个人。陛下、皇后、我、你、我舅舅。”霍去病道,“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我舅舅,不是皇后,你说是谁。” 太大的惊骇反而带来沉默。 最后韩嫣虚弱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是圈套,当然不能踩进去。” “你阻止得了吗?”韩嫣忧心忡忡,“不瞒你说,我弟弟去见过那帮羽林军,但他们说陛□边有小人,一直以来离间帝后、陷害忠良,怎么也不肯息事宁人。” “呵。”霍去病讽刺地笑,“这是说卫家呢。他们准备怎么办?把昌邑王推出来?” “霍去病。”韩嫣又怀疑了,“如果是陛下,他总不会谋划这样的事情吧?把昌邑王推到风口浪尖,让太子地位动摇?” “我不知道。”霍去病顿了顿,才又说,“我只听说,当年刘陵翁主曾经怀了陛下的长子,但因为种种原因,王太后弄死了这个孩子,陛下没有阻止。” 韩嫣哑然,不甘心地问:“皇后娘娘到底在哪里?” “她活着。”霍去病重复,“她一定活着。” “你站在哪一边?卫家,还是皇后?” “你应该知道的。”霍去病的声音陡然低沉,“臣服于谁,你心中难道没有定论?” 那天的谈话止于此。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被陛下宣进宫去,夜茴提心吊胆,随即得到消息,陛下带着一干亲信臣子到上林苑打猎去了。夜茴反复派人进宫打探消息,听人说宫里进了强盗,又说四面宫门全部闭锁。长安城内戒严,街道上到处是巡逻的士兵。 到了这时候,就连陈莹也晓得大事不好,她慌张地拉着夜茴哭:“外面出事,会不会攀扯到将军身上?会不会?” 夜茴正要不耐烦地说不会,你我身为窦陈两家女儿,先担心自己是正经。你好歹出嫁了,我还是在室女——她突然噎住。 是,若霍去病才是最终的目标,他又该如何? 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再次获取陛下的信任?哪怕仅仅一分一秒。 夜茴突然吩咐:“来人,把大少爷抱过来。” 陈莹莫名其妙,夜茴却把霍嬗紧紧抱在怀里,不教他离开一步。陛下啊,好歹霍去病为你牺牲良多,哪怕只看在他对霍嬗的容忍上…… 但一想到陛下对皇后的种种手段,她心冷。 这样的人,还指望他有什么恩义!对自己的发妻都能如此薄情,对自己的儿子都全不顾念,对外人再好,又能好到哪里? 然而,外人所能想象的,毕竟与现实情况有差距。 野鹿呦呦鸣叫,现在正是打猎的好时节,掌管狩猎的礼监早已把鹿群放了出来,刘彻早猎了好几头,游兴已尽。他吩咐霍去病:“你带着其他人去多猎几头鹿回来。” 霍去病领命,刘彻半闭着眼睛享受美姬的按摩服务,突然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能当猎人的时候,是应该尽兴的,不然身在局中,真不知是谁在猎谁!” 霍去病手心一颤。他只是半跪在地上,行完礼而后去了。 在丛林中他遭遇李敢,这个青年霍去病其实是非常熟悉的,他跟从霍去病南征北战数年,本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而且,霍去病对他父亲李广,不能说完全没有敬意。 李广所代表的,本就是从春秋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古典的为将精神:尽忠、勇武、守节、爱兵如子。这是一种正道,人间正道是沧桑。 然而,今天他却要……霍去病微微闭眼。 阿娇,告诉我,怎样才能做到最好。或者,最起码像你一样好,顾全大局,维护民益。 霍去病一甩马鞭,紫燕骝低嘶,昂首踱了出去。 李敢回首,对上霍去病覆盖着严霜的面容,他的眸子如同寒星一样凛凛生威,李敢只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李敢!”霍去病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告诉我,你是否去大将军府刺杀了卫大将军?” 李敢慌张,眼神闪躲,突然又挺直胸膛:“是!我爹不能白死,必须有人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假如皇后娘娘还在——” 霍去病微微眯眼,密集的丛林是深褐色的,而箭镞反射出的阳光是那么刺眼,李敢愣愣看着对准自己的箭头,愕然。 李敢冲口而出:“将军!” 是将军,不是大司马大将军,也不是骠骑将军。这代表,李敢是从一开始就跟着霍去病的将领之一。当年他加入霍去病的队伍也是鼓足了勇气的,是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对老父的违逆。 霍去病的弓弦越拉越紧。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好大的胆!” “你要为卫青出气!”李敢反而不知害怕了,他惊怒,“你到底还是卫家的外甥,皇后娘娘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你这个做徒弟的就这么报答她?” “我给你一次机会。”事到如今,霍去病反而有一种孤绝的勇气,对李敢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置之不理,只记得说完自己预先定下的台词,“看我们谁先射死谁!” 李敢痛苦地搭起了弓,他犹自不甘心地怒喊:“窦大小姐都告诉我了,娇夫人就是皇后!陛下杀——” “嗖——”那一声弓弦响动是那么悠长。 李敢一摇晃,从马上直栽了下去。那一箭正中他面门,他绝无生理。 霍去病手一松,弓掉了下去,他只觉得胸肺间也被射穿一个大洞。他突然难以抑制地弯下腰去,死死抵住心口。 阿娇,如果你还活着,你回应我一句。 在这世上,你不可抛弃我。 人生的路这么长,这么长。我才二十三岁,然而却觉得仿佛已活过了寻常人的两辈子。浓黑与血腥快要淹没我,阿娇,你是我的光。 请你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祝圣诞快乐~ 第177章 贬谪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几名羽林军将士骑马而来,他们游兴正浓,远远地看到霍去病还笑着大声打招呼:“骠骑将军,您猎了几头鹿了?刚才有只特别漂亮的雄鹿跑过去了!” 霍去病看着他们,眼神是全然的冰冷——这样充满了杀机的目光。 他们吓了一跳,讷讷不语,一伙人左右望着,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李敢将军!他——他怎么了?” 人越来越多,他们翻看着李敢的尸体,怀疑的目光终于投向了唯一在场的霍去病。而霍去病始终高踞马上,沉着脸不说话,无声的暗流在昔日的同袍之中涌动,他们惊骇、愤怒,然而也疑惑、畏惧。 如果霍去病是忠于陛下的!如果霍去病连李敢都能杀! 那么他们之中一部分人秘密参与的行动,还有什么胜利的把握? 可以预计,自上林苑出去之后京城的格局和风向又将变化,不知多少人今夜注定无眠。然而现在亟待解决的是李敢之死。他毕竟是个千户候,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他毕竟是军中实权将领之一,谁敢说,杀他的人不要偿命? 霍去病一勒马缰,紫燕骝发出一声低嘶,仿佛在嘲笑这些连挺身而出、指摘凶手都不敢的将士们。霍去病骑马返回,众人眼睁睁看着。 不,不是他们缺乏勇气,只是霍去病是军神。在无数次战斗中,他的决策无一错误,所有将领士兵早已养成了服从这个青年的习惯。 刘彻在闭目养神。春陀已经老了,今日少有地跟着皇帝出来,有他在,凑趣说话的时候也热闹些。 老内侍在絮絮叨叨地说:“阿娇翁主喜欢使剑习武,就不爱化妆绣花,当年窦太主一直跟太皇太后抱怨……” 阿娇阿娇阿娇。 早已得到消息了不是吗,她和许复道一起被人诱入地道之中,永闭地底。许复道以身为祭,将这个剑法高绝的皇后困在永无法解脱的幻阵里。前几天才得到消息,许复道死了。 所以,她大概也活不了了吧。就算她是个青春永恒生命永恒的怪物,再不会苏醒的她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为什么,反而是现在,满心满念满意,都是她。 阿娇的名字是带血的,深深刻入骨髓。 “后来阿娇翁主一打扮,唷,不得了,简简单单穿件青色的纱裙,戴支方胜,那整个人就跟出水芙蓉花儿似的,全长安的小姐公主们没一个比得上她的。”老内侍说,“那时候翁主才十五岁吧……” “嗯。”刘彻轻轻说,“是她过生日。接着她就嫁给朕了。” “那会儿您还是太子,大婚那天整个长安城都是红的啊,全国各地的诸侯提前两三个月就往长安赶,多少年啦!再没有这种盛况了。” 每一个场景刘彻都记得,十五岁的生日宴,他提起跑到长乐宫去看她,阿娇拈起胭脂纸放在唇间,轻轻一抿。 娇艳无伦。 还有大婚那天,她踏着红纱从宫外走来,扬着头,将手递给他。她浓眉长睫,小小鹅蛋脸只有巴掌大,可是绽放出晶莹光芒,一双眸子恍如夜空。 他想,这就是天生的皇后。 “阿娇其实长得不算漂亮。”刘彻说,“单就容貌来说,她比不上李妍;就声音、身段、风情来说,她更比不上卫子夫。” 春陀哑然失笑:“陛下,不是这么比的。” 当然不是这么比的,她是宝剑,是冰雪,是流星,是名花倾国。阿娇是她自己。其实,现在再努力地回想,脑中竟然只剩下一个轮廓,孤清的黑眸子,白衣衬出的剑气夺人,幽幽的甜香恍然如梦。 至于她的体温,她的笑容,甚至她的只言片语,是半点也记不得的。 刘彻闭着眼睛。他竟感到一种朦胧的伤感,他想起当年在椒房殿里,阿娇拨弦,卫子夫作舞,李妍按歌,那是何等盛况啊,再也不复了。那时真是欢乐殊未央,可恨竟然半点不觉得。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陛下!陛下!” 刘彻含糊地“唔”了一声。 “冠军侯求见!” “让他来吧。”刘彻懒洋洋说,“他猎了几头鹿?” 霍去病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陛下,臣有一事禀报!” “说吧。” “臣杀了一个人!” 刘彻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心不在焉地问:“谁?” “李敢!” 刘彻倏然睁开了眼睛,他翻身坐起,听见自己喝问:“你杀了谁?” “臣射杀了李敢!”霍去病斩钉截铁地说。 血液直涌上头顶,然后又落了下来,刘彻只觉得气血翻腾,他噎了片刻,上去就是一脚! 霍去病咬牙忍着,刘彻暴怒! “谁让你杀的?谁让你杀的!”他怒吼,“你好得很,你杀了李敢?你还要不要前程了,还打不打匈奴了!朕几时要你插手这些烂摊子!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专心打仗,别管政事,别管政事!” “你只要把仗打好,什么没有!谁让你自作主张卷进这些脏事的!朕和皇后——” 刘彻突然顿住了。 朕和皇后都难得的达成了一致,要让你什么也不管,只管打仗。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霍去病倏然抬头看了刘彻一眼,他眼中仿佛有晶莹一闪即过。 阿娇啊。 你的魂魄现在何方? 这是你心爱的孩子,朕知道。 “来人!”刘彻再也不看霍去病一眼,厉声吩咐,内侍很快跑了上来。刘彻脸色阴沉得可怕,像要吃人一样,他在原地踱来踱去,突然咬着牙笑了一下:“多么可惜啊,关内侯李敢,竟然被鹿顶死了!” “去传旨,抚恤他的家人。”刘彻冷冷说,“虽然不是战死的,也是我大汉的英烈,告诉所有人,关内侯李敢在狩猎途中被鹿角挑死了!” 霍去病把唇咬得要出血,他无声地叩首,转身走了出去。 “这件事情不能让它乱传,一定要压下去!”犹能听见刘彻的吩咐声。 不可能压下去的。刘彻希望霍去病置身事外,让窦、陈、王、李几大家族和皇后的大部分势力自己钻入嗀中,他保霍去病而杀大部分人。但霍去病的意图恰恰相反。 夜茴再次走进书房的时候,霍去病正闭目小寐,他眼下有疲惫的阴影。她数次启唇,可是又沉默,她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敢就这样死了,曾经的鲜活生命,曾经的英武儿郎……她还记得他在车窗旁打听皇后,她心中暗骂傻大个儿。可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 谁又该死? 霍去病倏然睁开眼睛,他神色中有一丝惊喜,可是很快又黯淡下去。夜茴暗暗想,回去后就换掉熏香。 她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去哪儿了?” “到长乐宫和椒房殿走了走。”霍去病坐正了,“小时候总觉得那里的宫道很长,现在发现也不过如此,几步路就走完了。” 拉着他走过那些路的伊人已经不在,几许往事恍然如梦。 “今天我出了一趟门。”夜茴犹豫地说,“就连大街上都有人在议论,说李敢根本不是被鹿挑死的。” 霍去病笑了笑:“嗯。所以你要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夜茴心生不祥。 “皇上肯定会把我贬谪出京,至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差一点的是南蛮,好一点去西域。这么大一个冠军侯府,我就托给你了。”霍去病轻松地说着,全然不当一回事,“不过你要是找到了如意郎君,那也不用管它,先嫁了再说。” 夜茴怔怔。 “窦家、陈家,肯定会遭到贬谪,有很多事情都挺忌讳的,千万不能做,做了迟早会被清算。”霍去病微笑,那笑容如同阳光,照亮所有晦暗。“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夜茴抢过来看,那是一道上疏——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这竟然是一道巩固太子地位的诏书,霍去病请求陛下分派诸皇子就藩,这分明是要将昌邑王遣回封地,彻底杜绝他继位的可能。 昌邑王在名义上是皇后养子。 “等我走之后再过一两个月,我会把它报上来。”霍去病吩咐,“你记得和你父亲他们通个气,上书附议。” 是,这就是他为窦、陈两家想的后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通过拥护太子表示对皇帝的臣服。 霍去病本就是戴罪之身,又胆敢在这种风口浪尖的关头向陛下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他确实当得“昧死”二字的! 夜茴几乎气得笑了,她突然情绪崩溃,跺着脚尖叫起来:“韩嫣呢?韩嫣呢!他为什么不来挑大梁,明明皇后娘娘最看重他!就是他来这里说三道四,逼得你不能不出头——” “好了。”霍去病安抚她,“这当然是我的事。也是机缘凑巧,如果不是这么来一遭,我真不知道阿娇平时工作压力这么大。”他轻笑,眼角弯起,这样漂亮的笑容看得人心痛似的悸动。 “我听人说,娘娘早就薨逝了,只是陛下秘不发丧。”夜茴口不择言,“霍去病,你为自己想想。” 霍去病脸色一沉,但他的涵养和风度是一流的,只是淡淡说:“人谁无死,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遇到过,死后能再次相聚。” 对死亡,他一瞬间流露出的感情竟然是渴盼。 第178章 梦醒 第一百七十八章 如果有一天可以永远生活在美梦里,你还会不会愿意醒来, 现实冰冷如铁,欢乐这么短暂。 那是一个山谷,芳草萋萋,百花盛开,瀑布溅落的声音如同珠玉一样动听。三人从谷外走进来,他们好像早已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并且对地头也非常熟悉,一边谈笑,一边直奔谷中石屋而去。 他们看起来仿佛是一家三口的样子,男子生得极为英俊,笑起来尤其富有魅力,而他此刻就在笑,说话最多的也是他。相比起来,女子虽然也容貌秀美,但却孤傲冷漠,不易亲近。说也奇怪,他们牵着的小男孩却依恋母亲更多一些,始终紧攥着她的雪白衣袖,一有机会就贴在她衣襟旁。 楚留香说:“……后来,我父亲、母亲、师父,还有夜帝他老人家有时便住在这里。” 宋甜儿问:“你出生得很晚?” “是。”楚留香又笑了,他的神情满足而又得意,仿佛把宋甜儿带来此处已胜过他平生许多功绩一般。“所以他们若不满意你这个儿媳妇,大概也只能认了——早些年夜帝他老人家还催过我娶妻生子,我父母却早已不抱指望。” 楚渊若翻个白眼。 宋甜儿说:“可惜我却没有父母来刁难刁难你。” 楚留香叫苦:“我的老天爷,你刁难得我还不够?” 宋甜儿轻轻一笑,暼了楚留香一眼:“某些人有怨言不成?”这样的表情放在她身上是太难得了,就如同冰雪雕成的小美人一瞬间带上风情姿态一般活色生香。 楚留香的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和爱慕,然而他还是要嘴硬一下:“夫人这样的铁腕政策,谁敢有怨言?——再说,我总也该吃吃亏的。” “原来是不敢。”宋甜儿沉思状,“没关系,这次吃点亏,下次就学乖了。” 楚留香怔道:“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楚渊若插嘴说:“上个月有个叫什么思思的女孩子找到我,说她肚子里有我弟弟,我告诉了娘。” 宋甜儿不动声色,楚留香却几乎跳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真是冤枉……”他不住叫屈,赌咒发誓自己从二十五岁那年开始就再没碰过其他任何女人一下,连手都没摸过,不知多么洁身自好,世上人专门欺负软柿子,看他是个好人就把说不清的帐都赖到他头上来。 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脏水还是往你身上泼,你怎么就不反省一下呢,楚留香?不过这种事情,确实非人力可挽回。 宋甜儿忍着笑意,扬着眉看楚留香。楚留香辩解之词已经用尽,终于气馁,他握住宋甜儿的手:“甜儿,到我死的那天,你总该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不用。”宋甜儿说,“我相信。” 可不是,楚留香有个好处,他爱或者不爱,喜欢或者不喜欢,总不会虚词骗你。用甜言蜜语去哄女人,设下虚假诺言——多少正人君子乐此不疲的事情,他从没做过。 他们紧紧握着手,而小渊若硬挤在中间,企图找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前方石屋里走出一位凝聚山水灵气的绝色美人,她看着楚留香三人,又惊又奇地招手笑了起来。 场景渐渐扭曲,从这个梦境中抽身,又落入下个梦境当中。前面那个是真梦,这个却是幻梦了。 昆仑之巅,一座悬空的山上,有古朴壮阔的城池,面方百里,清气激荡,城上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所,是为天墉城。 紫色道服的芙蕖和芙靥从心清阁往临天阁而来,芙蕖说:“真讨厌,屠苏师兄下山去了,大师兄很生气,可是师父又不在……” 芙靥默默暗恋蓝白道袍、宛若青年的紫胤真人很多年,登时关心地问:“执剑长老去哪儿了?” “还不是回琼华派。”芙蕖不满地嘟嘴,对抢走执剑长老的琼华派有一种本能敌意,“……十九年又到了。芙羽师姐说,每十九年执剑长老一定要回琼华派一次,这是为什么呢?” “琼华派真是,明明执剑长老都不是琼华派掌门了,但一有什么事情他们还是过来求执剑长老。”芙靥说,突然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琼华派如今的掌门是执剑长老的徒弟,那大师兄、屠苏师兄不是和他们平辈?” 而另一边,琼华派的人也在指责天墉城。 “让掌门收一个陵越还不够,另外还收那个什么百里屠苏!得寸进尺!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危险分子——” “嘘。别让掌门听见。” “掌门又去卷云台了?” “可不是,幻暝界将至。弟子们都准备好了,用灵药装备用品去换紫晶石。” “这不是重点。关键是那位美貌温柔的幻暝界主人也该来了吧?” 几人齐声笑了起来。 “他们真是一对璧人……”有人小声说,“可惜只能十九年见一次。” 梦昙不由自主地压住心口,这里的人都是看不见她的,她也得以自由地走到卷云台。瞳凝秋水目流星的俊美青年站在卷云台上,他抬头望着隐隐变色的天空,平素冷淡自持的眼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渴望和期盼。 梦昙咬着嘴唇,她站在紫英左后方,睁大双眼仔细看他。 卷云台上风大,吹得紫英袍袖翻飞,梦昙轻轻伸出手,他一缕发丝落在她手心里,然后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捋好。 又滑又凉,丝绸一样的触感,留在心里久久不去。 梦冷之后,人又将去何处? 如果这是梦,让我永远留在梦里。 其实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从来如此,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最美的时光也会过去。但你说,沉在这样香甜的旖梦里,直到息劳归主,又有什么不好。 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名同利?呵,那又算得什么。 梦昙捂住嘴咳嗽,卷云台上风太大,她脾肺虚弱,禁不住。这么庞大的幻阵梦境,其实消耗的是她自己的灵气内力。每个场景都纤毫毕现,每个人都栩栩如生,比现实世界还要美好几百倍,消耗太大了,连梦昙都支撑不起。 可是心口隐隐焦灼,为什么? 又一个梦境,寿阳的慕容府里,秋日光景,梦璃在梧桐树下弹琴,紫英坐在她旁边含笑听。梦昙靠在树上也是微笑着看,突然摸到树皮上凹凸不平。她凝神一看,悚然而惊,那竟是一行刻下的小字:已断因缘莫更寻。 已断因缘莫再寻! 头剧烈地痛起来。 梦昙不言不语,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不安感越来越强。但她实在舍不得放弃,她从小是孤儿,寄人篱下,毫无倚仗。终于学得高明剑法,拥有成熟心智,所有人都越来越将她奉若神明,她却想起漫长一生中少得可怜的温情和甜蜜。 “娘娘,快醒过来!” 谁是娘娘?我吗?可笑。 “真的不能再拖了,我怕你后悔!” 后悔什么?我最后悔的事情,是居然强撑着渡过一个又一个轮回。 “醒醒!阿娇!” 不。 “霍去病要死了!真的,他感染了瘟疫,大夫都说没有办法,阿娇,他是你最心爱的徒弟——” 魂梦为之而惊。 从来没发现身体这么难以控制过,阿娇需要费尽力气才能睁开双眼。韩嫣焦虑地盯着她,这时喜悦地大叫起来,房间里诸色人等一涌而入。不到病的时候谁也不知说话竟要那么多气力,灌下一碗汤药,阿娇才能发声:“霍去病——” “他在冠军侯府,病得很重。”韩嫣直接说,“他是被人从朔方带回来的,但宫里的大夫也没办法。陛下已经去看他了,人人都说境况不妙。” 阿娇哑声咳嗽,虚弱地靠在床头。韩嫣忧虑万分,他带着阿娇暗中的势力几乎将全国上下搜寻过一遍,最后才在茂陵找到蛛丝马迹,终于找到这位权倾朝野的皇后。她躺在地宫的棺材里,棺木尚未合上,旁边许复道的尸身已经化为白骨。 种种迹象显示,她在棺材里已将近大半年。连韩嫣都要以为她死了。 内力运转过十二个周天,阿娇起身,握住霄河剑的剑柄,扔下一句:“你善自处理有关事情。”已经夺门而去。 韩嫣在她身后苦笑。半晌,却又喜悦地微微笑,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婢仆吓一跳,都以为他疯了。 阿娇,你活着就好。 其他的比如陛下会不会对我秋后算账,比如霍去病死了皇后会不会大受打击有所不妥,比如朝中两派势力互相争斗波涛汹涌,甚至比如卫家、陈家、窦家和皇族各色人等都守在冠军侯府外府,他们看到皇后会是什么反应……他暂时都不想考虑。 无论是陛下亲信,还是皇后死忠,都觉得韩嫣是叛徒,或者轻微一点,墙头草两边倒。但他一向觉得自己很无辜——我的心愿一直很单纯好不好,就是希望无论是刘彻还是阿娇,都好好活下去而已。 他是个声色犬马、荣华富贵的人,自从经过王太后灌毒酒那一遭,他再不想把任何事情看得太重。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忙了,不幸断更好几天,深感抱歉…… 祝元旦快乐! 第179章 落泪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冠军侯府此刻被划分为两块区域,互相不通往来。朝中贵戚重臣在小房间里围坐,面面相觑,而隔壁房间里传出卫少儿、卫君孺等卫家女眷们的嚎啕痛哭声。 “陛下……进去了,”庄青翟犹疑地问。 石庆连连摇头,“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就算陛下和冠军侯感情深,那也不能这样犯险,如今太后也不在了,没人劝说陛下——不行,我得去看看。” “别、别。”有人拉住他,“陛□边那些侍中们自有分晓,肯定就是隔得远远的让他看一看,不会让陛下靠近的。” 石庆闷闷地坐下来,半晌才叹息一声:“……天妒英才,唉,天妒英才!” 刘彻站在房间最外围怔怔地看着床帐中模糊的人形,心中闪过的也是这四个字。一直以来他极为欣赏霍去病,他对霍去病的提拔、赏识、雕琢、耗费的心思,几乎连太子刘据都比不上。 大夫来来往往,霍去病被勉强扶起来,可他已经汤药不进。刘莹已经哭得昏了过去,窦夜茴这时候倒不哭了,睁着眼睛盯着霍去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彻觉得头沉重得要摔下来,他撑住额头,叹息一声。他双眼布满红丝。 好孤独啊。 人活在世上竟然会这么孤单,这么凄凉。 他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白天去上林苑,那里有一帮英武儿郎与他同心协力,整天琢磨着怎么打匈奴,还有最最忠心也最和他心意相通的卫青;而晚上回到后宫,有全心爱慕他的刘陵,有温柔小意的卫子夫,他遇到难题,可以去找阿娇。 而现在呢?众叛亲离。 大夫拿药草熏蒸屋子,一阵阵怪味传过来,刘彻终于忍不住,举步向霍去病走去,他身边侍从立刻慌了,七手八脚拉住他:“陛下,陛下不可!这会传人!” 刘彻也不知和谁别着劲,往前走了两步,他看到霍去病闭眼昏睡,心里一酸——这么英气的青年人,现在脱了形,被子竟然都没有隆起的形状。 他拉起霍去病的手臂,上面布满水泡、苞肿,几乎溃烂,他全身呈现一种黑紫色,高热,有时昏昏地一阵咳嗽,便咳出血来。真是英雄也怕病来磨。 侍女们低低的哭起来,刘彻心中凄恻,险些落泪。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冒不得险!”侍从强行拉开他。霍去病躺在床上依旧沉睡,那种神气几乎是无辜的,一点不见平时的生机勃勃。而这安静将和他永随。 后来霍去病又醒了一次,这是众人没想到的。刘彻厉声说:“去问问去病还有什么话,快去!”这是问遗言了。 夜茴哭着跪行到霍去病床前,她问:“大将军,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霍去病的眼神倒是很清醒,他看着夜茴没有出声,夜茴又问一遍,他眼睛落在虚空里,突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毫无忧虑、明朗阳光,是属于孩子的笑颜—— 夜茴心中一寒。 “师父,师父。”霍去病轻声说,“真好,你来接我?” 他说:“唉,我真想你。” 他神态安然,接着他微微侧头,再次昏迷了过去。 夜茴泪流满面,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再看的时候,刘彻也在流泪,他低声说:“这孩子当年从未央宫回椒房殿去,总是这么说。” 刘彻叹了一声:“阿娇……” 他走出门去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双目红肿,众人不安地跪下,刘彻说:“皇后故世,冠军侯又遭遇不幸,朕心甚痛。着令百官——” 他突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远方。 冠军侯府中门大开,一辆马车堂皇地疾驰而入,这本是帝王的待遇。车门开了,美貌婢女先跳下来,小心扶出一个白衣人。她脸色苍白,身形纤瘦,下马车的时候几乎绊了一下,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弱女子。 但她衣服的那种白像是新雪一样,她的眼睛又黑又冷,湛湛有神,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似凡人。有臣子小声说:“是皇后。”那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涌成洪流。 阿娇走了过来,天,竟然真是她。 刘彻一瞬间也不知是悲是喜,他只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而前尘后世都毫无依凭。 阿娇皱着眉头问:“霍去病呢?” 是,她是为霍去病来的。 房门打开,阿娇毫不避讳地到床边,她扶起霍去病的脸看了看,紧紧皱眉,接着又拉起他的手把脉,旁边也有人说:“娘娘,使不得,这是会传染的。” 阿娇冷冷地看着他,那位侍从再不敢做声。 “来人,去取药。”旁人赶紧取绢帛和笔来,阿娇说,“要柴胡2钱,葛根2钱,生地——” 大夫疑惑地看着她,阿娇仰起头来凝视着霍去病的脸,突然沉默。她将手搁在霍去病鬓边,轻轻抚摸了一下。 “阿娇?”刘彻唤道。 “我治不好。”阿娇慢慢说,仿佛自言自语,“这不仅仅是瘟疫,还有匈奴王庭下的咒术。” 刘彻下意识问:“那怎么办?” “我带他去找大夫。”阿娇神色恍惚地说,突然一俯身,将霍去病抱了起来,当真向外走去。 “你疯了!”刘彻拦住她,“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你更高明的大夫?” “民间能人异士多得很。”阿娇冷漠地看着他,“我怎么敢称第一?连小小的许复道都能暗算我。” 许复道钻的是人心的缝子。而能那样的了解阿娇,除了和她做了二十四年夫妻的刘彻外,还能有谁?这才是最彻底、最可怕的背叛。 真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刘彻失语,他再没立场阻拦她,阿娇抱着霍去病扬长而去。 过不片刻,金日磾仓促地回报:“陛下,皇后娘娘骑马走了。” “她去哪里?” “……仿佛是出长安城的方向。” 她还会回来吗?谁又知道。 额头上有春风一样温软轻柔的抚触,仿佛是有人俯□来,因为她带着香气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庞,一阵j□j。接着,有香甜清冷的甘露汩汩流入口中。 霍去病睁开眼睛,世界在不停晃动,他需要凝神许久才能看清碧蓝天空下阿娇含愁的面容。 “……阿娇?”出声后才发现声音是完全嘶哑的。 “嗯。”阿娇的手紧紧贴在霍去病背部,护住他心脉。 紫燕骝仿佛也发现主人醒了,高兴地低嘶一声,扬蹄继续向关外奔去。霍去病数次开口想要说话,然而不知怎的,却又闭口不言,只是凝视着阿娇的脸微笑。 他的眼神竟然是欣喜又放心的,仿佛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得见伊人。不过到底明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那笑容里难免带上凄酸。 阿娇也一直注视着霍去病,自然把他种种神态看在眼中。 她心中极为凄恻,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颤抖,眼泪几乎涌了上来。 霍去病才二十四岁啊。他甚至都还没有成家,人世间的诸般福气都没有享受过。他怎么能死。 小的时候他跟在她身边,她遇到过的孩子里就数他天赋最高,所以她对他的要求也最严格,希冀他成才。后来渐渐长大了,本来可以不再受师父教训,不知为何生了心魔,被悖逆伦常、求而不得的爱情折磨,反而执意要留在她身边吃苦。 是她对不起他。 父母对子女、师父对徒弟,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他幸福快乐。我要你马踏匈奴做什么,我要你权倾朝野做什么。 可他偏偏没做到。 霍去病,不到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你真正快乐过一天吗? 阿娇突然觉得极为后悔,如果一开始就不让霍去病从军,如果后来霍去病苦苦追求她的时候待他好一些,如果……如果没有一心念着那些早该丢开的前尘往事,没有陷入幻阵之中。 “我很后悔。”霍去病突然开口。阿娇一怔,错愕地看着他。 “要是早知道、只能活这么些日子。”霍去病疲乏地说,断断续续,“一定不去打扰你。那些胡思乱想……人都是贪心的。” 不知为何,阿娇觉得心里一沉。她勉强地笑笑,只是用披风将霍去病裹得更紧了些:“别说话。什么只能活这些日子,我一定治好你。” “呵。”霍去病也苍白地笑,他思维很难集中,忽然喃喃抱怨,“好冷。” 阿娇心痛,再次运起内力。不用触摸他额头也知道又开始发烧了。 “刚才说到哪里了?”霍去病连嘴唇都是苍白透明的,他眼神恍惚,“我很后悔。师父,阿娇,我已尽力。” “嗯,我知道,我知道。”阿娇慌忙说,“你做得很好,比我好。” “我真是没有法子了。”霍去病叹息一声,“我真想陪你,到你死的那天,把你葬了我才死。不光是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们俩在一起,永远也别分开。”霍去病突然皱眉,他看着天空,简直不像是在和阿娇说话了,“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是好?阿娇啊……” 阿娇呆在那里,她嘴唇颤抖,忽然觉得心里百般滋味一起涌了上来,简直难以分辨。 “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霍去病突然侧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涌出黑色血块,“你一个人太孤单了,又没有人心疼。要是一开始就不伤心,那倒好些,如今……” 阿娇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那泪是滚烫的,然而风吹过,立刻变得冰冷。 霍去病反而像是清醒了些,他清晰地说:“阿娇,答应我,忘了那些以前的人,他们是早就过去的了,天天惦记着他们,徒增烦恼。人……人总该活下去。” “是。”阿娇的声音完全变调,“以前……以前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 “好好活着。”霍去病抬起疮口处处的手,像是想为阿娇擦掉眼泪,但又放了下去。她一如既往的干净漂亮,在他心里就是永恒。“谁、谁要是要走,让他走,立刻忘掉。” 他是在说自己。 他短暂地昏迷过去,阿娇怔怔抬头,只见青山处处,草原千里,远处有胡笳悲声不绝而来。 紫燕骝果然是名驹,竟然这么快便已跑到了近关口的地方。 有匈奴人在高声唱歌,阿娇仔细分辨,那正是亡国灭种的悲曲:“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紫燕骝踌躇,在原地徘徊转圈,阿娇本来只是凭着一股意气向关外直追,一定要赶上迁走的匈奴王庭,这时心中也知道难如登天。 她垂下头,抚摸着霍去病英俊秀美却灰败黯淡的面容,眼泪簌簌而下。 这时霍去病再次醒转,她温热的泪水落在他脸颊上,竟然像是两个人都哭了一样。 他笑了,那笑容带些轻佻,然而更多的是阳光般的喜悦:“阿娇,你喜欢我。” 阿娇茫然。 霍去病仿佛极为开心,他说:“你喜欢我。” 这孩子最喜欢自欺欺人,阿娇知道,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练完剑,阿娇还没说什么呢,他先开始表扬自己。 但这次不是。阿娇笑,可是眼泪还是扑簌簌掉下来,她说:“嗯,我喜欢你。” 她承认了,霍去病反而笑不出来,他眼睛渐渐阖上了,低低说:“对不起。阿娇,我真是……对不起你得很。” 夕阳渐渐落下了,天边一抹血色晚霞。阿娇极目而望,牧人骑马驱赶着牛羊回家,林间走兽也匆匆回返,回身一看,东方新月初上,远处的长安城渺渺不见—— 纵然江山万里,又有什么意趣? 第180章 檀郎 第一百八十章 霍去病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一道淡金色的阳光从百叶窗里斜斜照进来,而他竟然在一处竹子做的吊脚楼中。忽然有人笑说,“喂,你醒了。”那腔调也不是长安官话,而是不知名土语。 霍去病不解其意,茫然坐起身来,只见一条青蛇如同闪电般的自床前矮几上窜过,被一名肤色黧黑的少女抓在手中,满不在乎地放进背篓里去了,他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是谁,阿娇呢,” 少女摇头,帽子上的银饰铛铛作响,她也问:“你说啥?” 霍去病从床上起来,打开窗户往外一望,只见绿林森森,龙吟细细,天长水阔,风情日丽,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好的风光。但他心急如焚,根本顾不上欣赏,极目一望,来往的都是这穿着异族服饰、相貌也有异于自己的男男女女,完全看不到阿娇的影子。 他蘸着桌上的茶水写字给那少女看:“阿——娇——” 那少女当然不认字,笑吟吟地指着霍去病的手臂说:“咦,你都大好了。” 霍去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他又愣了一下,□出的皮肤上再不见水泡、溃烂、血迹,虽然还留着些重病后的痕迹,却很显然已愈合得差不多。 少女兴奋道:“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她去呀,她不知多么高兴。”她上来就拉霍去病,显然是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防这一回事,霍去病有所领悟,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出吊脚楼才发现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青年男子有的手里提着山鸡狍子,青年女子大多极尽所能地穿得花枝招展,时不时看见女孩子吹着竹笛悠扬地走过来,脚边跟着青蛇或者蟾蜍,十分诡异。 少女带着他来到一处山谷边,霍去病回头一看,那些小楼土窝都排列成一个圆的形状,这想必是他们的村寨。对比起来,他住的那座吊脚楼竟然是最豪华的。 阿娇就是这样,到哪里都要生活得舒舒服服,霍去病忍不住微笑。 走进谷口之后,少女说:“你自己去找她吧,她应该是在这儿洗澡,你是她夫君,看见了不要紧,我还是避讳一下。” 她说的霍去病当然还是不懂,否则他哪里还能这么平静? 霍去病从她眼眉手势间大致猜到了她的意思,便抱拳为礼,表示谢意,少女抿唇笑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往前走尽是流水之声,渐渐的热气蒸腾,温度也高了许多,毫无疑义,这是一处温泉。霍去病边走边喊:“阿娇!阿娇!”转过一块大石,他一下子怔在原地。 阿娇竟然穿着一身红衣,她听到霍去病的呼喊声,正回过身来,她手里还握着一把湿发,连眼睫毛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她眼睛半眯着,一见到霍去病,立刻流淌出喜悦笑意。 霍去病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清幽温柔的香气如同一只小手缠绵而来,一下下抓挠在人的心肺上。 她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不施脂粉,甚至不讲姿态,全无雕饰,霍去病却只觉得她容光照人,仙姿玉魄平生仅见。他深深震荡,有的时候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个好色之人,单纯只因阿娇的美貌爱上她。 可霍去病一辈子也再没觉得第二个人好看。 阿娇说:“你好了?”她语气是平淡的,仿佛两人每天都可以见面。 霍去病点头,他笑容越来越大,新的生命,健康的身体,阿娇就在身边——真是夫复何求。“好得不能再好。”他说:“这是哪里?” 阿娇从温泉中走出来,坐在大石头上拿起大毛巾擦头发,她说:“这是南疆,再往北走一点是澜沧江,这部落应该是三苗部族的一部分,但他们自己也早弄不清了。” 草地上有红的粉的紫的黄的娇艳的花朵,铺成一张漂亮地毯,霍去病凝视阿娇纤细白皙的足踝,时间太长,她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后挪。霍去病半跪下来,握住她足踝,因为在温泉中泡得久了,阿娇的脚呈现一种健康的贝壳粉,他为她穿上鞋袜。 难言的暧昧几乎要牵动人的心脏。 然而这一次阿娇没有闪避没有推诿,她静静凝视霍去病被阳光点亮的额头,继而挪开视线,看着遥不可及的地平线。手中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濡湿的黑发,她神色几乎是怅然的。 霍去病在阿娇身边坐下来,手指穿梭在阿娇发间,头发渐渐干了,她靠在他怀里,他们小声说话,星光慢慢浮起来,泉水淙淙流着,一直一直。 霍去病问:“要不要绾起来?”一边说,已经开始动手。 “我倒忘了,你连梳头都会。”阿娇笑起来,“这边风景好,气候也好,就是生活不大方便,一日三餐外加沐浴更衣就耗去全部时间。” “我服侍你。”霍去病把阿娇的发丝拨到耳后,低头轻轻吻她耳畔肌肤。山风吹久了,阿娇脸庞是凉的,软玉一样,他几乎要怀疑不是真人。 吻缠绵地落下去,沿着她精致如雕刻的下颌线条,而那线条到脖颈处就变为柔美,再往下是锁骨,锁骨往下是…… 阿娇仰着脸,她脸庞是绯红的,呼吸变急,她用手掌跟抵住霍去病的额头:“别。” 霍去病也在轻轻喘息,他疑惑地“唔”一声。 阿娇瞪他一眼,恼怒最多只有三分。 霍去病的眼神清醒起来,他看着阿娇凌乱的衣襟反而不好意思,站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这外面风好大,你冷不冷?” 冷什么?怎么会冷? 阿娇一手撑着岩石,一手抬起理鬓,斜睨着霍去病,哧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霍去病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他声线本来偏低,此时的嗓音足以让长安城的少女们酥倒大半。 阿娇却笑得肩膀都颤抖,她断断续续说:“我倒是想起来,假如没把你救回来,那霍少爷你一直到二十四岁病死都还是完璧之身,这真是……谁想得到?谁会想得到?” 霍去病一呆,随即恼羞成怒。他是知道阿娇很有些恶趣味的,只是从来不说出来:比如上次私底下指使人上疏,建议陛下在茂陵东边修一个大将军墓——那本来是皇后的地方哪。 于是满朝人都知道了:卫青虽没占着皇后的名分,却也差不多了。 “这该怪谁?”霍去病给她气死了,“我夫人讨厌这种事情,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忍着。” 这时候就看出段数不同了。阿娇只是轻轻笑,不承认不否认不表态不负责,优雅漂亮得一塌糊涂。她起身在草地上轻轻踱步,月华流照在她白色的衣襟上,仿佛变成了薄冰一样的淡蓝色。 当然女人是在被爱的时候最美。 霍去病抱紧她,把下巴搁在她头顶。阿娇笑意渐渐勉强,她再次将霍去病推开。 霍去病是真愕然了:“阿娇?” 阿娇按着心口,眉间微颦,霍去病强行掀开她衣襟一看,白色的中衣在心脏处洇出血色。阿娇劈手将衣襟夺回来:“干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霍去病反复追问,阿娇像是不耐烦说似的,直接疾步往回走,霍去病三两步就赶上她,这次他又发现不妥,“阿娇,你的武功——” “怎么?”阿娇几乎是冷淡的说。 霍去病却低下了头。 回到竹楼,霍去病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已经把饭菜做妥,两人谢过她,阿娇留她一起吃饭,那异族少女却十分知趣,忙忙的推辞走了。阿娇这才柔声向霍去病解释:“你五脏都产生不同程度病变,就算解除咒术也回天乏力,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个术法,说是向上天献上巨大力量就能挽回生命,一试之下竟然成功。” 霍去病极为震动,他问:“霄河剑呢?” “霄河剑是法器,巨大力量激荡之下被摧毁了。”阿娇端起茶盏喝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霍去病再也不能说话。他知道阿娇对霄河剑的钟爱,它几乎是那位“慕容紫英”赠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唉。”阿娇叹口气,霍去病抬头看着她,阿娇苦笑着撑住头,“我就知道这是个赔本买卖,情侣之间扯上没法偿还的恩义,一定会坏事。” “胡说!”霍去病立刻反驳,“咱俩都这样了,你还想反悔?我告诉你,没这么好的事!除非我真死透了——” “某人天天惦记着这件事,弄得余生都不得安宁怎么办?” “哪头蠢驴会这么做?” 竹楼里一时安静,夜风吹拂,楼外竹叶卷动声飒飒,房间里烛光如豆,饭菜的香气诱人,这才是人间烟火吧?两人突然相视而笑。 今生今世,此生此世,恩爱相守。能得到世上最大的幸福,谁还会在乎牺牲多少。生命这么短暂,快乐都要来不及。 两人在这景色优美的世外桃源住了两三天,各自的身体都修养得差不多,霍去病却又添了一桩烦恼。吃早饭的时候他怀疑地跟阿娇嘟囔:“这几天晚上咱们楼下一直诡异的音乐声,你听见了没?” “什么诡异的音乐声?”阿娇斥责,“昨天晚上的是笙,前天晚上的是箫,再前天是笛子,虽然是在山野间,但这乐声也很有章法。” “又没闹鬼,怎么会突然有笙箫笛子?还每天都不一样。”霍去病更狐疑。 “昨天你不是跟村寨里的人一起出去打了一次猎?可能有小姑娘看上你了吧。”阿娇悠悠然点起一炉香,勾得林间蝴蝶次第翩然飞来,她坐在阳台上喝茶看书,身边彩蝶环绕,仿若神仙中人。 霍去病眼尖,仿佛看到附近的吊脚楼里有人在张望,他说:“不对,应该是看上你的。” “唷。”阿娇扬眉,“有人好像没弄清楚家里的位置。” “我是霍去病,你是霍去病夫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位置?”霍去病佯作不解。 “错了。我是一家之主。”阿娇扬着脸说,“所以呢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万一如花得过了头,招来一些浮花浪蕊狂蜂浪蝶也由我看心情打发。” 霍去病忧虑地摸着脸:“那万一人老珠黄……” “没关系。”阿娇安慰他,“好歹你做得一手好菜,人才不够,厨艺来补。” 霍去病露齿而笑。 岂止,他懂得尊重女性,舞跳得好,样貌十足十无可挑剔,样样都来得,知情识趣晓得什么时候送玫瑰什么时候送铃兰,家大业大,位高权重,情商智商都高,文能上疏撰文武能马踏匈奴。真是无可挑剔,遇到了就一定不能放走。 所谓檀郎也。 重要的是爱你。 咦,但是阿娇也不差呀。她何尝不是能妥善地应付一切。 所以一定要双方势均力敌才有意思。 霍去病依旧没放弃:“晚上我要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装神弄鬼?” 作者有话要说:很显然,接下来的节奏就是成亲和洞房了…… 第181章 柔情 第一百八十一章 那天晚上更加过分,竹林中传来的不再是如泣如诉乐声,反而变为不知名山歌,青年男子浑厚悠长的声音萦绕不绝,反反复复唱着几句土语。霍去病披衣而起,在房门口与阿娇打个照面。 她的表情也有些怪怪的,忍俊不禁又有几分尴尬的样子。 霍去病挑眉,“夫人,这下能告诉我外面在唱什么了吧,” 歌声稍歇,那人又吹起笙来,音乐中仿佛能看见月华无声流淌,绿竹林摇曳婆娑,地上的影子像是美人姿态,百转千回动人心魄。 “咳……”阿娇偏过头,霍去病哼笑,情歌再次响起,阿娇不得不翻译,“这句是,竹楼里的好姑娘,光彩夺目如明珠。” “哦,很有眼光。”霍去病不怒反笑,说,“这句呢?” “……多少好儿郎,对你说着心里的情意。”阿娇看天看地,假装事不关己地说。 两人又听了几句,霍去病道:“这句反复循环的,又是什么意思?” 阿娇扶额,霍去病目光灼灼,她慢吞吞说:“为什么不打开你的窗户,让我看看你的脸庞……” “呵,好小子,调戏上了!”霍去病按捺不住,“当我是死人哪!” 他大步冲出去,竹林中果然站着个手持竹笙的鬼祟青年,一看见他就跑,霍去病劈面揪住他衣襟,那异族青年吓坏,可是又挺起胸膛,大声说着什么,摆手顿足的。霍去病冷笑:“在老子门口晃悠好几个晚上了,现在还敢狡辩?当心我把你扒光了吊起来!” 背后有人哧地一笑,那异族青年眼睛都直了。 阿娇笑说:“他跟你辩白呢,说就昨天晚上是他,前天、大前天……都是旁的人。” “都是哪里来的浑不吝?” 阿娇问青年几句,他叽里呱啦说一大堆,阿娇越听脸色越诡异。霍去病奇怪,阿娇跟他解释:“他说,晚上到这儿来唱歌奏乐有名额限制,白天先打猎比赛决定,好不容易他连着两天拔得头筹,再到明天说不定就没这运气了,所以一时心急,歌词唱得比较大胆露骨。” 霍去病忍笑,板着脸说:“这是在闹宫斗吧?阿娇,你跟他讲清楚,咱俩是一对儿,让闲杂人等都死远些。” “他正批评你呢,霍将军。”阿娇似笑非笑地说,“这边都流行走婚,他说你在我这儿都住了大半个月了,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应该识趣赶紧走,不能把便宜占尽……” 她还没说完,霍去病大为生气,一扬手将那青年丢开。那人只觉得身体一轻,再看已在数丈之外,不由吃惊,赶紧跑走。 霍去病捉住阿娇的手。她回过头来,脸上还是那个忍俊不禁的笑,可是在月光下显得温柔。他俯身,阿娇微微仰头,他吻她的唇,缠绵却不过分,两人都觉得沉醉。 他们已经学会享受感情,而且,配合得这样默契。 “你知不知道我想说什么?”额头抵着额头,霍去病小声说。 “嗯。”阿娇的眼神有些恍惚,可是笑容清丽,像她对霍去病提起过的,夜空中烟火绽放到最盛那一刻。“我知道。” 我爱你。我知道。 霍去病还是说:“我爱你。” 阿娇的手抚上霍去病脸颊,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绝不忍损坏,她笑容温柔,她清晰地说:“我也是。” “我们成亲吧。” “嗯。”阿娇小声说,“嗯,好啊。” 很奇怪,世上大部分的初恋,最终都要成空。可是你去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人还是要说,最难忘是初恋。 那个人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不是相伴一生的人,或许在漫长一生当中,她或他所占据的时间不过百分之一。可那个人打下的烙印,无论怎样的红尘故事也再不能湮灭。 有个人曾说,和初恋在一起的时候,很疯狂,简直不像自己,忘记全世界只为见他一眼,听一听他的声音,跋涉千里去追逐。离开的时候是轻易的,过很久钝钝的痛泛上来,三生也无法忘记。 和他在一起,总是觉得很难过。 可是遇上相伴一生的人之后,感觉到的只有幸福。 梦昙终于承认,或许生命中的两种角色,注定不会是由一个人来承担。谁也无法代替的那个人,她终究要放手,尝试忘记。 婚事几乎在第二天就准备得妥妥当当,霍去病去射来了大雁,曾经照顾过霍去病的少女小婈训练一众女孩子齐声唱赞歌,在绿窗下唱了一晚上情歌的异族青年因为笙吹得好,被派来做乐师。 族中好几个少年男女都神情郁郁,失恋还不得不帮忙准备婚礼什么的,真的太悲催了。但阿娇取出几坛好酒之后变作满堂俱欢,连族长都不顾矜持地跑过来提前大吃大喝。 阿娇说:“我喜欢热闹,这是老了的一种表现。” 是,因为把力量祭祀,这一辈子她会和霍去病同步老去。但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呢,现在她还不是十**岁的样子,貌美如花。霍去病好笑,他也觉得热闹好,成亲当然要人多,不然哪有喜气。 人客都走了,他们在灯下准备送给左邻右舍的礼物。每家每户一对五两的银锭、两坛女儿红,一对鸡、两尾鱼、一方肉,九对荔枝,用朱漆大红盘子装着,盘子里还放着桂圆、莲子、白糖包,样样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只需要明天让小婈她们派出去,唯独豆沙馒头还没蒸出来,要等明天早上点胭脂。 阿娇穿一身大红的衣裳,也不知是衣服衬的还是怎么,脸上带着薄薄一层晕红,流光溢彩的美。霍去病用绢帕将银元宝擦亮了,阿娇提笔写个“喜”字。有几十户人家,于是写了近百个喜,窗纱是红的,乌木屏风上蒙着红绸,床上的被褥枕头俱是大红,红烛照出绯色的光晕,真是喜气盈盈。 两人笑意深深,偶尔四目交接,柔情蜜意几乎要流淌而出,那种欢喜无尽的感觉从未有过。 我们还有一生的幸福时光。 阿娇和霍去病办的这婚礼不中不西不洋不土,根本没什么典范规矩可言,只是想到什么就弄什么。午后,阿娇上花轿,被人抬着绕村寨走了一整圈,接着又回到竹楼拜天地,可是送入洞房之后反而无事可做,族里的男男女女兴奋过度不肯回去,在楼下唱歌跳舞地闹起来,最后生拉硬扯着把新郎新娘也弄下去跳舞。 无可奈何,霍去病和阿娇当众跳一曲探戈算数,跳完一曲又来一曲,众人又笑又叫,霍去病脸黑黑,阿娇小声在他耳边说:“要是过了午夜他们还不走,咱俩就私奔吧。” 霍去病板着脸看着他娇美的新娘子,嘴角上扬,先是闷笑,最后终于大笑起来。 已经从长安跑来这里,还私奔? 最后他们也不知道观礼的人是何时散的,两人都喝得半醺,摇摇晃晃倒在婚床上,小婈偷笑着为他们掩上门扉,把闲杂人等统统赶走。阿娇仰视着红色的精致帐幕,突然冒出一句:“结过这么多次婚,就这次最开心。” 霍去病气得翻身坐起:“你说什么?” “我没说错啊。”阿娇喝得脸颊绯红,相当放松地躺在床上,还无辜地说,“像上次和刘彻成亲的时候,为了防止被侍女发现企图,我一直把剑藏在褥子下面,自己坐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脖子都僵了。” 霍去病扑过去压在她身上,近距离威胁地逼视新娘:“在洞房花烛夜谈论过往婚史,你确定真的没问题?” 阿娇摊手:“过了今天就是大爷你的人了,不敢再怀念旧情人,现在当然要抓紧时间缅怀一下。” 霍去病停片刻,回味她话语中的意思,慢慢将脸埋在她颈窝里。这种感觉很复杂,一半感动,一半发酸,还有气急败坏和恼羞成怒—— 她完全已甄化境,几句话就能把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的情绪撩拨得忽高忽低。根本他的心他的灵魂都在她手中。 霍去病直接堵住阿娇的嘴,以吻封缄。阿娇身上的宝石腰扣繁复得紧,霍去病生平没解过旁人衣裳,吻了两三遍手上还没成功,阿娇推开他的头,喘息之余,哧一声笑出来。 霍去病发狠,手上一用力,只听“嗤啦”一声布帛破裂声,阿娇露出半边香肩,她用手掩着锁骨吃惊地瞪他。霍去病调笑:“夫人何必这么吃惊?”他一派镇定自若,心里其实有些忐忑,这时候索性用手捂住阿娇双眼,解开她内衣系带,犹疑地轻轻抚摸她软玉般酥胸。 阿娇在黑暗中眨动双眼,睫毛一下下刷过霍去病手心。霍去病再没想到阿娇会这么乖,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和阿娇的外衣都解下扔出去,这时颇为踌躇满志。他声音虽然早已完全哑透了,却仍克制着柔声对阿娇道:“你别害怕,我一定很轻,不弄痛你……” 他从阿娇的脖颈一直抚摸下去,这时明显感到阿娇微微颤抖。霍去病心里惦记着小意温柔几个字,奈何今晚才接触到的新天地让他激动难耐,渐渐把理智丢开。他轻轻吻在她肩头,只觉得又香又暖又滑,她发丝扑在他脸上,带来春风一样的柔情。 他一直吻到软玉上一点嫣红才停驻,这时胆子也大了,伸手去解阿娇的裙裳,阿娇却抖得越来越厉害,霍去病犹疑,他松开手,低低地问:“怎么了?” 他突然害怕起来,担心她会哭,又怕她会说后悔。霍去病也知道自己的生涩,因此几乎自惭起来——也不想想,这本是不该羞愧的,这本是他爱阿娇的证明之一。 霍去病抬头一看,谁知阿娇偏着头,努力把脸埋在枕头里,可是笑得眼角弯起,忍俊不禁的样子。 霍去病满脸黑线:“笑什么?” “咳……”阿娇像拍小狗一样拍拍他的头,“抱歉抱歉,不过去病啊,你这样、其实是恋母情节的一种吧?” 霍去病真是要给她气死了。他眼睛都快红了,这时候也不讲什么温柔,毫不客气地扯下她裙子,怒道:“你自己看看是不是恋母,我可不是你儿子!”他一口咬在阿娇脖子上,阿娇“哎哟”一声,苦笑,“年轻人火气真大……” 可她反手轻轻抱住他,霍去病的动作就又缓下来。他凝视她的眼睛,启开她的唇,辗转吸吮,还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他的爱情从澄清的眼眸中就可以看出来。 阿娇回吻过去,她抬起手来,在亲吻的空隙为他拆开发冠。她眼睛半开半闭地望过去,红色屏风上有金线织就的双鸳鸯,窗外的月色想必正好。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两个人都相当沉醉。这本来才是肌肤之亲的意义,因为相爱,因为渴望与对方有进一步的接触,因为想一个人想到心脏和皮肤都发疼,因为绝对的无可替代,所以才会这样手足相缠、耳鬓厮磨、肌肤相贴,所以才会分享快乐与喜悦。 痛楚来临的时候,阿娇抓紧霍去病的肩膀,低低“唔”了一声。霍去病立刻停下来,他也不知怎么安抚阿娇,只能使出仅有的一招: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技巧不够,只好拿情意来补。人都说爱情磨人,或许是真的,曾经那么霸道的一个公子哥儿少年郎,被磨成最温柔贴心的情人。 按霍去病的说法,这简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夜,几乎超出他二十四年所能想象到的全部旖旎和快乐。 少年人当然贪欢无度,可是阿娇觉得累,疼是免不了的。霍去病也就乖乖放弃,他把阿娇抱在怀里,阿娇靠在他左肩上睡着,霍去病一直贪恋地凝视她的睡颜,实在忍不住,嘴角满足地扬起来。 真的是……太好了。 真正的完满,和灵魂回到家乡一样的安恬。 第182章 宽容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晚上折腾得厉害,阿娇直睡到日上三竿,她刚刚坐起身,房门吱呀一声响,霍去病端着碗鲜虾粥走进来,笑吟吟放在她床边,“吃了早饭再睡。” 阿娇骇笑,“我这辈子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她尝一口,滋味极佳,忍不住吃掉半碗,伸个懒腰靠在枕头上,“全身都疼。” 疼当然会有一点,可是哪里会这么夸张。她这样神情姿态,就是不自觉的娇慵。霍去病微笑,伸手把阿娇的鬓发捋到耳后,忍不住抚摸她颊边白瓷一样的肌肤。 阿娇打掉他的手。 霍去病像哄小朋友:“好好好,你继续睡继续睡,待会儿起来吃中饭。”阿娇本来要发火,可是不知怎的,霍去病替她把被角掖实,她睁眼发呆片刻,居然真的再次睡着。 大概是过去这么多年,不管是身心都有太大负担。如今不管怎样,得个解脱,下意识埋头苦睡。 下午他们出门,这附近风景绝佳,处处都可赏玩,一方小谷名叫“蝴蝶谷”的,遍地栖息彩蝶,景色殊丽。到晚上他们才乘船返回,霍去病划船,阿娇抱膝而坐,两人几乎要把几辈子的话都说完。 “我四岁丧父。”月光如纱,笼在阿娇绯色衣衫上,她伸手在柔波中搅动,漫不经心一样说,“我还记得他,他是那种所有人都称赞的完美青年,出身好,相貌佳,从小到大品学兼优,各科老师都喜欢、各位家长都欣羡……读到硕士出来工作,短短两三年就做出成绩。” 这个他,当然不会是阿娇的父亲陈午。 这段往事,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哪怕是对紫英,哪怕是对楚留香,哪怕是对……苏摩。在那段往事里她太孤弱太贫乏,不管是因为何种原因,她不愿将那个幼小的梦昙暴露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前。 奇怪的是,对着霍去病,她并无禁忌。 霍去病凝神静听,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桨声欸乃,水波如流。阿娇娓娓道来:“她当时在大学里也是出风头的人物,但凡有什么大型节目,必定请她做女主持,穿露肩晚礼服,红色高跟鞋,艳冠群芳。他们是男才女貌,一毕业就结婚,羡煞许多人。” 霍去病微笑:“有这么好的遗传,你一定更加漂亮。” “可惜得很,我出生后两年,他患上重病。”阿娇默不作声地笑了一下,将手搁在船舷上,在乳白色月光下,她的素手看起来愈发曼妙优美。她静静说,“治病是非常昂贵的,家里钱财将要用尽的时候,他病逝了。” 霍去病握住阿娇的手,冷得像冰。阿娇说:“因为毕业后立刻结婚生子,我妈妈并没有工作,我祖父母要将我领走,她坚决不同意,于是彻底闹翻,我们母女孤立无援。”她轻轻吁了口气,摇头轻笑着说,“做人很难吧,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之后呢?” “之后?”阿娇仿佛不明白似的,偏头想一想才继续说,“她试图找工作,但工资养不活我们两个人,受许多腌臜气。好在她长得美,于是很快嫁人。更可惜的是遇人不淑,那人虽然有钱,在外面却有别的人,她被人捧大的,受不了气,再次离婚。那时候我读小学。” 霍去病字斟句酌地说:“她一定非常美。”第一次婚姻为了爱情,第二次婚姻为了钱财,偏偏都能如愿,寻常女子怎能做到! “嗯。”阿娇垂眸,她始终噙着笑意,“这次结婚,她嫁的人姓岑,已经有一子一女,这户人家有财有势。后来离婚的时候,她把我留在了那里,自己出国。”她抬起脸来,安静地说,“我蒙岑家照顾,直到可以自立。”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间辛酸无数。太艰难太狼狈的往事,当事人不想提,因为非常没有安全感。会让听众知晓,原来看似强大的她也曾脆弱茫然。 “那你母亲呢?难道再也没来见过你?” “我见过她一次。”阿娇回答,“后来我做律师,有一次我师父被人请去给一位名流立遗嘱,我跟随。在那里我看见她,她老了很多,但依旧美丽。那位老人想把钱财留给她。” 霍去病再没想过会有这等复杂故事,他低声说:“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很平淡的一句话,他神情是怜惜而不过分的,他知道怎样对待阿娇。他知道她不需要倾诉,更不需要旁人的理解。她可以一个人寂寞而骄傲地活下去,不要亲人、不要朋友、不要快乐。 最开始的时候她抱着她的剑,用它作支撑;后来她抱着她的回忆抵御无边无际的时空。而现在她连剑都不要了,连回忆都可以弃置了。 她其实已经来去无牵挂。像老子一样,随时牵上一头青牛出函谷关,离开喧嚣红尘。只是她毕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霍去病予她深爱,她偿霍去病柔情。 “她看见我,她比我还惊讶。”阿娇沉湎在回忆中,她喃喃说出当时情景,“她先说一句,‘我的天,你竟和我长得这么像’;后来她仔细打量我衣着,又说一句,‘你比我更有办法,我放心了’。” 霍去病无语道:“这是什么话?” 阿娇无奈地笑。 “有的女人。”阿娇下结论,“她们很美,非常美,但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命运捉弄,她们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逗留,一生奔波流离。运气好的,最后落在殿堂上供人瞻仰,运气差的,零落泥中任人踩踏。她们是玫瑰。” 若是红玫瑰,则注定要做朱砂痣;若是白玫瑰,则注定要做明月光。旁人怀想不置,她们沧桑无奈。 玫瑰去何处? 有谁能想到母女竟然命运仿佛。 整条河流都是星光,被船桨搅碎了,闪闪欲坠。霍去病扔下桨,强横地将阿娇拉入他怀里,阿娇眼睛睁大了,她腰身那么轻细,抱紧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心痛似的悸动。他垂下头,轻触她绯色唇瓣。 一下,又一下。 阿娇轻轻启开唇,霍去病辗转吸吮,他们深深拥吻。天上银河绵绵不绝,地上星河悠悠流淌,天地间无边的清风和明月,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在。任何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会觉得:再怎样的爱情故事,也比不上霍去病和他的阿娇。 既然是说故事,为什么她不靠在他怀里说呢。这样,她说起来轻松,他听起来也便宜不是吗。 白色的叶片船轻轻掠过水面,再没人顾得上撑它。阿娇说出一个又一个名字:谢道韫、慕容冲、云天河、韩菱纱、石观音、水母阴姬、韩王孙、原随云……甚至苏蓉蓉、李红袖、璇心、云江烟。 这些名字就像星斗一样,照亮她心扉。 她爱过谁、恨过谁,经历过怎样的失败、获得怎样的成功…… 知不知道,太过丰富的经历并不是一件好事。纯洁无暇的人,她们有勇气和光辉,她们整个人是新的,毫无负担,只有愉快。可阿娇注定与纯洁这两个字无缘,她每一个微笑、每一声叹息背后都有太多复杂的含义,就连最开始王梦昙的出生,要讲起来都要回溯十年八年。 这么多过去,谁要听。 她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一个人,她自始自终地沉默,不解释,不讲述,当然是高贵的,可是真的寂寞如雪。 什么是雪?红楼梦里不是说吗,好一似食进尽鸟投林,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才是雪的真正含义,干净洁白,掩埋一切。 “如果这一辈子过完,我和你都死了,你是否还要带着记忆过下一世?”霍去病几乎是在咬她的耳朵。 “可能。” “我还能遇见你吗?” “……我想,很难。” “我想也是。”霍去病点头,“世上很难再有像我们这么幸福的情侣。曾出现过一对也就算了,再三出现,明显不符合宇宙守恒,估计会遭妒忌。”他指一指天空。 阿娇笑坏,几乎要锤他:“守恒定律不是这么用的!” “是吗?”霍去病耸耸肩膀,“你是好老师,所知所学倾囊相授,可惜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不感兴趣,他连宇宙大爆炸都反复追问,曾教她难以回答。他只想逗她笑。 其实,什么容貌秀美、什么天纵英才、什么封狼居胥,这都不是霍去病真正的魅力所在。他最大的优点,无非宽容二字。他彻底贯彻君子爱人以德这个标准,他的爱情极宽容、温柔而博大,就像他的世界一样。 他坚强、潇洒、懂得、不计较,只有他,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包容她全部过去,不,他更高明,他知道怎样忘却一切。阿娇信任他,就像信任自己一样,在漫长余生中他将抚平她所有伤痛委屈。 他的青春和宽容会给她巨大安慰。 夜风无尽地吹拂,恋人的呢喃声如同燕语,他温柔地凝视她,而她的手贴着他脸庞。他们再不会分开。 从前的爱,不管怎么说总有遗憾。有很多事情,梦璃不敢告诉紫英,白璘不愿告诉苏摩,宋甜儿不肯告诉楚留香。 这当然不是任何人的错,爱是一件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可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遗憾伤痛。 第183章 甜蜜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从船上下来,白色河滩之外的村寨一片漆黑,月光像是一匹纱,在虚空之中暗暗闪烁着,却什么也没照亮。大概是话说得太多的缘故,两人都觉得耳朵麻辣辣发痒,再看对方,都是两颊绯红,眼睛明亮,简直像喝多了酒。 夜风突然吹起,阿娇的黑发直扑到霍去病脸上来,覆盖他全部知觉,那触感极柔极净,瞬息而去,只余幽香沁人心脾。阿娇伸手摸他的脸:“哟,不好意思,没打到眼睛吧?” 霍去病按住她的手。他喉结动了一下,星眸闪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阿娇笑,那笑容甜蜜温存,毫无侵略感。可是阿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霍去病突然俯身勾住阿娇腿弯,结结实实的一个公主抱,阿娇给他吓一跳,小声叱问:“嗳嗳,你干什么?” 他真是发疯了,从山坡上直接那么冲下去,一直跑到他们住的那间竹楼,阿娇开始还锤他的胸膛试图阻止,可是风声呼啸,全部的激情和甜蜜都在这一刻燃烧,她手臂渐渐变柔变软了……她轻轻勾住他脖子。到霍去病放下阿娇的时候,她几乎笑得弯下腰去。 霍去病也是边喘气边笑:“成亲那天就想这么着了,娶媳妇儿哪有不抱不背的,是不是,嗯?” “可你没说呀。”阿娇摊手,“我哪里晓得?我怕你嫌我重——” “喂!”霍去病笑,“我当时生怕你反悔,恨不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想着把这一天熬过去了再说,提心吊胆得很呢,满脑子只有‘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还敢提要求?” “话里带怨气啊冠军侯。” “不敢不敢。”霍去病揽着阿娇腰肢的手臂一用力,驾轻就熟地再次把她抱起来,“娘子让为夫的多抱几次就好了。” 卧室里红烛高点,寝被依然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霍去病喜欢这种颜色,它衬得阿娇的肤色冷瓷一样洁白软玉一样细腻——当然这话他绝对不敢说,说了就等着吃耳光吧。 阿娇被霍去病横放在高床软枕之间,她右手一撑坐起来,左手有意无意从霍去病后颈拂过,霍去病微微一颤,只觉一阵酥麻从头皮直透指尖,他呼吸一下子变急。可阿娇毫无所觉似的,慢条斯理抬手拔发簪,慢悠悠说:“唉,这都快两更了吧?还得去洗澡。一天三顿饭四壶茶沐浴熏香洗手洁面更衣换鞋,做人真烦。” 霍去病几乎失笑,他发觉自己声音又变了调:“我可不觉得烦,做男人的乐趣我才刚体会到……” 阿娇被他迎面压倒,极为惊讶地眨着眼睛:“你怎么突然——喂喂。”她按住霍去病伸到亵衣里面的手,“别这样。霍去病,练武的人要修身节欲,这种事情一周一次就好了,昨天才……” 霍去病真是又笑又叹,他低头咬阿娇的耳朵,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师父,徒儿已是要死了,你就饶了我吧。” 真是要被她折磨死了。你说,以后谁还小觑冷美人。 阿娇扑哧一声笑出来,花枝乱颤,大红色锦被衬着她乌黑长发,洁白皮肤,浓眉长睫……一句话,莫道不**。霍去病从她锁骨一直吻到酥香腻玉,再到肚脐,还要往下,被阿娇一巴掌拍开:“别闹这些下流的。” 霍去病委屈地长叹:“世上还有比我更规矩的老实人吗?和自家娘子在婚床上……” 阿娇听不过耳,愤怒地掐住他下巴用最原始的方法堵住他的嘴。霍去病翻身压住她,深深回吻,他轻笑。 但霍去病的缺点还是很快暴露,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理论派,又太过重视阿娇,已经蓄势待发又停在那里反复询问:“还痛不痛?啊?阿娇,还痛不痛?” 阿娇脸颊通红,双目紧闭,眉间轻蹙,这会儿给他问得心烦,几乎要再给他一嘴巴。好在这位皇后娘娘依旧对唯一的徒弟存着无上怜惜之心,担心他留下某种不可告人的心理阴影,这才生生把右手收了回去,只是慢慢一字字说:“你再问一遍试试?” 霍去病一呆,阿娇的眼睛依旧那么浓黑,只是仿佛盈着一汪水,眼波微动间滟滟的要勾人魂魄。什么叫秋水眸,今日始知。 他当然不会再犯这种错误的。 那天晚上到洗澡的时候,已经快要四更。阿娇自从武功大成之后就再没吃过肉身的苦,现在只觉得倦到不行,几乎全程是被霍去病半扶半抱,可她又逞强,觉得关涉私人的事情只愿意劳动侍女,最后不得不和霍去病洗了个鸳鸯浴,喃喃抱怨不休。 霍去病感到有趣,他只觉得阿娇可爱。 当然他爱她这样,因为这些面貌是完全属于他的。他深深了解,以阿娇的完美主义,她再不可能在第二个人面前露出这些稚拙的样子。 说一句堪称卑劣的:她可能让慕容紫英帮她沐浴吗。他难道试过用手拂过她的秀发?他看过她因为快乐而低低呜咽的样子?他们试过紧紧拥抱,两人都肋骨发痛? 不可能。 他们当然是很相配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可再怎样纯真温柔的心事,到底是过去了。或许他拥有她的心,可霍去病却实实在在的拥有她整个人。 梦昙可能忘记紫英吗,不会。心碎一旦到过极限,再怎样也愈合不全。往后的岁月,她永不可能开怀大笑,她眼中带一抹永恒忧郁,她气质永远冰冷孤高……可他的影子,只会越来越淡。 阿娇翻个身,头枕在霍去病肩上,霍去病一歪头,两人脸贴脸。他露出一抹微笑。是,他有些妒忌。这不过是因为爱情,但正因为他爱她,他知道怎么处理所有的事情。 好几年前他也可以得到阿娇的,但他要她心里有他,舍弃短暂欢愉;现在他不想同任何人争或者比较,他只希望有一天,他和阿娇可以互相信任、互相坦白、互相了解、互相依靠。 她从来没有依靠过任何人,霍去病希望自己是例外。 此日两个人都赖床,清醒之后近距离看着对方,阿娇笑了:“怎么大眼瞪小眼的?” “我老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霍去病据实说,“像昨天早上,我怎么也睡不踏实,醒过来之后盯着你看半个时辰——害怕是做梦。老实说,这种感觉真有几分凄凉。” 太开心了,总怕一个颠簸会惊醒过来,发现美景成空。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当然是凄凉的。因为再快乐也不会幸福,一切都来得太不容易。 阿娇沉默,她轻轻说:“我也一样啊。”在被子下她握住他的手,两人体温是相同的,“我非常后怕,假如迟一天才清醒,假如你再救不回来,我会永远后悔。” 两人依偎在一起,这平静安适的感觉犹胜梦中。是的,这是第一次,她觉得现实胜过梦境。 那天下午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谈天,霍去病问阿娇:“我想再铸一把剑送给你,你比较喜欢什么样式?” 阿娇思忖,一时没答话。 “照原样铸一把霄河剑如何?” “……都已经裂为齑粉了,何必重铸。” “那位慕容剑仙,”霍去病字斟句酌,他不愿在他们之间留下这一个话题禁区,“他现在在做什么?” “在做掌门吧。又或者做了散仙。”梦昙有些茫然地微笑,“其实,在那个时空有些古怪规矩,凡是修道中人成就仙身,也就不得再婚嫁,想必也不会再涉及男女之情吧?” 霍去病做声不得,他凝视阿娇一瞬间空茫的眼眸,忽然也觉得心痛。 “紫英……”她一直在微笑,“以后不要再提他了。他是很好很好的。我配不起他。” 那个人天质自然萧萧肃肃,那个人性灵神清爽朗清举,那个人裁诗为骨玉为神,那个人是翩翩白衣云端客。 可最后只得这句话而已。我配不起他。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矣时。但就算是水,也有流尽的一天吧,那么多年过去了。 这就是结局了吗?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当年轻言别离,总觉得还有再见的一日,并没有太多伤感,反而充满斗志。后来越来越发现现实之残酷非你我所能预料,于是时间过去越久,我越是想你。你变成我的唯一弱点,为你我搭上性命在所不惜。 嗯,在你完全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霍去病和阿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起那个人,此后一生,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他。她看上去,是真的放下了那个人。 在这远离尘世的桃花源里,两人有数不尽的有趣的事情做,阿娇用工笔细描的手法在油纸伞的伞面上画绣球荷叶,霍去病决定写一本名叫《杀人剑谱》的武功秘籍,时不时过来烦阿娇一下。 “这名字太俗,肯定不能像太极拳一样推广到人尽皆知。”阿娇吐槽。 “要人尽皆知做什么?”霍去病坐在窗台上,看上去简直像青涩的大学生,“我跟你一样,没有争强好胜的细胞。” 阿娇深感滑稽,她忍不住笑了:驱逐匈奴、封狼居胥的霍去病,他说他不争强好胜。 剑谱写得很快,到完结的时候阿娇说:“走吧,该回长安了。好多人等着呢。” 霍去病点头。他们将竹门轻轻带上,回头一看,笔墨未干,写着剑谱的竹简仍在桌上,午睡时躺过的衾被犹温,窗边小几上茶香宛然……他忽然感到不舍。 阿娇的手搁在他肩上,两人静静相望,她眼中有理解也有温柔。霍去病吸口气,两人携手离开。 长安是否风云已变? 第184章 杀机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月下,未央宫内重重宫殿宛如猛兽静静伫立,在长安这片土地上投下巨大阴影。陈莹悄悄的坐起身来,凝视旁边沉睡的刘彻。哪怕是在睡梦中他眉头也半皱着,带出刀痕一样、深刻而严厉的痕迹。 你痛苦吗?陈莹半眯着眼睛,仿佛是在无声地质问自己的姑父和丈夫:在杀了那么多人之后? 陈莹慢慢拉起地上的衣物,她手心潮热,匕首的冷光无声闪动。她不能再等……她兄长陈巽谋逆大案日后便要审结,到时候陈家、王家、窦家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这些天来,刘彻对皇后一党的人大举屠刀,若不是要先停了皇后的新政、剿灭她的门生,他对陈家下手还要更早。 若是王孙公子,便是逾制;若是士子官员,便为谋逆;若是后妃女官,则是巫蛊……刘彻,你的绝情,真不必多说! 刘彻突然翻了个身,低低“唔”了一声。陈莹吓得一抖,连忙将匕首藏入枕下,她惊疑不定地打量刘彻半晌,见他沉眠,这才放下心来。她侧身去摸匕首,忽然听见刘彻问:“你去哪里?” 陈莹僵住,慢慢回过头来迟疑道:“嗯?” 刘彻的眼睛熠熠生辉,那种冷光看着简直让人心寒,他逼视陈莹:“朕待你还不够好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朕都给了你!告诉朕,你到底依恃着什么,居然敢一辈子不把朕放在眼中?” 陈莹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冲到脑门上,而后又全部抽离,她牙关咯咯地抖起来。刘彻坐起来:“朕是皇帝,是天子!你——只有你,你这个贱女人,你看不起朕,你一辈子看不起朕!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个天仙?” 他扼住陈莹的脖子:“霍去病射死了李敢你知不知道?朕也想一箭射死你!多少人和朕说你就像第二个吕后,但朕不是高祖!朕不会让你来篡夺朕的江山……” 陈莹被他扼得窒息,奋力去抓他的手指,刘彻慢慢放松了手劲,充满憎恨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叹息,几近温柔和缓:“阿娇,看看朕,朕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陈莹的心彻底凉了,她知道刘彻把自己当做姑姑陈娇的替身,可她没想到,在无法杀死皇后的情况下,他竟会选择杀死自己。她是听说过的,豹子在咬断猎物喉管前,总是像对待情侣一样温柔地厮磨…… 刘彻眼中杀机乍起。陈莹闭上眼睛,彻底窒息的痛苦席卷上来,直到她听见一道寒冰一样的声线:“放开她。”那人提高了嗓音,“刘彻,放开她!你怎么学得这么下作,对弱女动手!” 刘彻慢慢松开手,陈莹赶紧用眼睛搜寻她的皇后姑姑,未央宫的高窗开着,月光如同流霜一样,照着一个白色淡薄的影子。那看上去并不像真的,反而如同梦幻泡影,一闪即逝、一戳就破,完完全全的虚幻和不真实。 “你居然回来了?”刘彻用一种似悲似喜的语气说,“朕以为你——” “死在外头了?”阿娇截口,极其不在乎地说,“世上想我死的人太多太多,刘彻,我没想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刘彻披衣而起,完全不理会缩在床角的陈莹,“阿娇,你怎么把朕和其他随便哪些人混为一谈?” “呵,说得对。比起他们,你心思更深、手段更硬。刘彻,谁能比得上你?” 幽暗的光线中,这久违的帝后冷冷对视,都带着一种诧异不尽的意味:他居然变为这样一个中年独夫,而她竟然还是绮年玉貌一如当时!谁敢说最残酷的不是时间? 他们是不可能再沟通了。他看着她的脸,觉得刺痛,而她看着他的,觉得惊讶。这样的两个人想要除掉对方而后快,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然而……皇后一党羽翼已成,根深叶茂,朝堂上的青年官员十有j□j为她所用,世家大族也甘心为她驱策,既然刘彻没能赶在她回来前铲除其党羽,那一切也就变为不可能。或许,灭掉皇后唯一的契机,只有等到皇后去世,太子上位,到时候刘家人再慢慢对尾大不掉的陈家、窦家、韩家、霍家等诸家族动手。 刘彻打量着阿娇,冷酷地仔细揣度。非刘姓者不得称王,这一条不能在他刘彻手里打破,属于刘家的皇权绝不能旁落别姓—— 陈莹跳起来,小声啜泣着飞快地扑到阿娇身边,阿娇用右手扶住她,但依旧被她的冲力带得后退一步。 刘彻大步向前,抓向阿娇肩膀:“你的武功呢?”他喝问。 阿娇并指如刀点向刘彻手腕上穴道,他只觉得半边手臂酸麻无力,但心里一股意念撑着,依旧抓住了她肩头。刘彻又是惊喜又是骇异:“你变为寻常人了!” 阿娇嘲讽地笑了,那声音如同薄冰一样冷:“你真这么觉得?” 刘彻大笑起来,他手指顺势上移,压住了阿娇的咽喉:“你这蠢女人,居然——”他只觉得胸口一凉,再看时,阿娇素手中拈着一支尖尖金簪,正指着他的檀中穴。她扬眉,“你可以试试,是我先点了你的死穴,还是你先扼住我喉咙。” 刘彻松手,阿娇宽大的白色衣袖拂过,她向后疾退,幽幽啜泣的陈莹跟着她跑出未央宫。刘彻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堂,突然自失地笑了。 是有劫数这一说的吧,否则他刘彻文成武德的一生中,为什么会出现阿娇这一名妖异呢。他的人生若是价值连城的玉璧,那她就是玉璧上生生砸出的缺口。他当然恨她,但不是因为她选择霍去病。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他和阿娇成婚二十五年却始终南辕北辙,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什么第三者! 如果刘彻占上风,那么就是刘彻抛弃阿娇;可现在是阿娇占上风,于是沉沦失意的人变为刘彻。咫尺长门之中,当然已闭不了阿娇。 可是一段失败的夫妻关系中不会有胜利者,有的只是落败方,和败像不那么明显的另一方。 阿娇脱下外衣,披在衣衫不整的陈莹身上,陈莹羞愧失措:“姑姑,您怎么来了?” “刚到长乐宫我就听人回禀,说你过来行刺刘彻。”阿娇拧起眉,“你行事也太鲁莽了些。” 两人拾阶而下,有一队侍卫拦阻喝问,陈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这时连忙斥责对方:“你们眼瞎了!敢对皇后娘娘无礼!”侍卫们早换了新人,哪里还认识皇后,可是陈莹一向在刘彻面前得宠,她的命令他们自然不敢不听。 阿娇摇头,举步走下,陈莹斥退侍卫,拉住她哀告:“姑姑,他们说我哥哥谋反,现在父亲母亲、伯伯叔叔、弟弟妹妹们全部都被关在牢狱里,您可要救他们一救!”阿娇默然点点头。 得她允诺,陈莹全身松弛下来,眼泪这才滚滚而下:“夜茴被关在宫中暴室,卫娘娘禁足,韩大人不闻不问……姑姑,就连李延年都被杀了。” 阿娇奇道:“这和李延年又有什么关系?” “有一次侍奉陛下的时候,他进言说希望迎回昌邑王。陛下很生气,就杀了他。现在宫中最得宠的是金日磾和韩说。” “真是莫名其妙。”阿娇哼了一声,“卫青呢?” “大司马大将军闭门不出,很少理会朝政之事,现在带兵的是李广利。” 阿娇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沉:“……绿珠呢?” “绿珠姐姐……牵涉到巫蛊之事,被列入流放的宫婢之中,已经不在宫里了。”陈莹越说声音越小。绿珠是长乐宫的总管,刘彻要对长乐宫众人动手,自然先拿她开刀。当日若非霍家、卫家、韩家诸人众口一词为她求情,她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阿娇驻足,陈莹不敢出声,默默站在她身后。夜风吹起阿娇的衣带,黯淡的月光下她宛如神仙中人,只是脸色阴晴不定,她吩咐陈莹:“你先跟我去长乐宫歇着,明日回冠军侯府,以后好好带霍嬗,不要理会府外诸事。其他人的前程——我自会设法。” 陈莹连声应是,脸上泪痕未干,忍不住破涕为笑。她一路盘算,最后才怯怯问出口:“骠骑将军他……没事了么?” 哪里还用她问,高台上的长乐宫灯火通明,如同天宫,殿前站着个锦衣玉带、英气勃勃的青年,他正望着皇后笑说:“你让我去铺床,我去了,结果一转头你就跑得无影无踪……我没这么可怕吧?” 看到他,陈莹才彻底放下心来。有霍去病在的地方就有胜利,这早已是年轻一辈的共识。霍去病的名字,就代表着荣耀。 —————————————————————————————————————————— 皇后娘娘突然降临陈府,陈掌与卫少儿俱是受宠若惊。陈掌在宫中不过是个詹事,前阵子宫中乍逢大变,连卫子夫也一同被禁足,他吓得够呛,赶紧称病躲在家中。皇后本来听说是“薨”了的,这阵子突然复出,掌管朝政后宫诸事,实实在在的是个异数。陈掌自认为微不足道,卫少儿更是个糊涂到底的人,他们这个家又有什么值得皇后亲临的? 谁知皇后竟还赐下诸般珍宝,什么琉璃塔、黄金座、明月珠、千重锦、龙涎香、老参貂皮、燕窝鱼翅,种种奇珍难以胜数。陈掌和卫少儿在屋内听得面面相觑,终于内侍跑进来说:“来了!来了!”他们赶紧迎出去,在大门外道路旁磕头。 皇后亲自从辇上下来,扶起他们说:“不敢,两位免礼。”陈掌和卫少儿虽然大感荣幸,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待开筵坐下,客套言语说过了之后陈掌才试探着问:“不知娘娘对我们有什么吩咐?” 阿娇微笑说:“霍去病一向很少来你们府上,他这个人挺讲究孝道,只是脾气很倔,再加上以前和你们有些龃龉,因此才冷淡了。实则他心里面倒不是这么想的,可惜你们又不知道。所以我这次上门来,希望大家放下以前的事情,以后好好来往。” 陈掌和卫少儿对视一眼,心想果然是为霍去病来的。只是这位皇后娘娘一向是冷若冰霜、高不可攀,今天又怎么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跑来自己家中?更离奇的是,她要来说和自己与霍去病的关系,霍去病却并不在场,这又怎么说和? 卫少儿说:“母子哪有隔夜仇?何况他这次遭遇这样大的凶险,别说是我,就连陈掌也很心疼他。只是……” 阿娇说:“什么?” 卫少儿见阿娇语气温和,笑语盈盈,想到她这个师父一向比自己这个母亲更为尽职尽责,便说道:“我上个月见他,问他娶亲的事情。他说他早有了正妻了,是堂邑侯府陈家的小姐,我再问别的他却一句也不肯说。娘娘,您知不知道他娶的是您哪位侄女儿?唉,我也不敢挑儿媳妇,只是连面都不给我见一见,这、这也不大好吧?” 她语出抱怨,陈掌连忙推她一下。卫少儿自己也觉得不妥,偷偷瞥皇后一眼,却见她依旧微微含笑,并不生气。 阿娇说:“您说的没错,是该来看看您。”陈掌见她用上尊称,不由得嗔目结舌。 卫少儿却更加兴头,嘀咕道:“陈家的小姐肯定是大家闺秀,我看不看也无所谓。更教我着急的是抱孙子的事情,霍去病到现在才只有一个霍嬗,嬗儿还病病歪歪的,这哪成啊?要我说,最好多添三五个男孙,或者再多两三个孙女儿。媳妇儿若嫌麻烦,我来帮忙带!” 阿娇本来正在喝茶,这时呛了一下,终于咳嗽起来。 几人正在闲话,突然霍去病大步走进来,卫少儿连忙起身招呼。霍去病脱了外袍坐下来,对坐在上首的阿娇抱怨:“你怎么突然来见我娘了?” 卫少儿说:“你这孩子,怎么对皇后娘娘说话也这般没礼貌?” “哦。”霍去病不经意地说,“我和她哪用得着这么多礼?” “真是,也只有娘娘大度……”卫少儿尴尬地笑着,阿娇颔首表示不介意。霍去病的目光和阿娇一对,露齿而笑,阿娇也情不自禁笑了。 陈掌深深觉得气氛诡异,插嘴说:“陛下出行好几个月,如今只怕到楚地了吧?” 霍去病说:“不一定。” 陈掌纳闷道:“不是路线都定好了,今年八月去泰山么?” 霍去病只是摇头,陈掌骇然,生怕自己牵涉到什么机密,于是转口说道:“那卫青跟着陛下,一时之间只怕也回不来了吧?” “怎么会。”接口的却是皇后,她看着自己拿着茶盏的右手,轻描淡写地说,“卫青正和胶东王一起往京城赶呢,用不了几日,胶东王的军队就要开进长安城了。” 陈掌这下子再说不出话,霍去病一贯是举重若轻的作风,笑道:“所以过几日您们只管在家中安坐,没事不要出门。” 陈掌连连点头,卫少儿也是噤若寒蝉,过一会儿才小声问:“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霍去病不置可否,卫少儿说:“那去病,万一开仗,为娘的岂不是又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你媳妇儿一个人在家安不安全,要不然让她到我这儿来住?” 陈掌说:“夫人,这些话万不能乱说。让人听到就是大罪过了。” “母亲放心。”霍去病答非所问,卫少儿深深焦虑,紧盯着他。霍去病突然笑了起来,“我自己会当心……至于我媳妇儿,您不是已见过了?你安全得很,是不是,阿娇。” “我哪里见过……”卫少儿犹在辩解,终于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完全成了一个木头人。 第185章 围城 第一百八十五章 霍去病率领近卫营和羽林军在长安城外摆出迎战的架势,胶东王军队果然停驻不前。霍去病和阿娇早已商量过数次,彼此心意相通:他们对长安城中种种荣华富贵本没有恋栈之心,但假若两人一走,他们的亲戚朋友、门生故旧却前途堪忧,因此和刘彻不得不争斗到底。 两军相持不下,谁也不率先出动,但骂战是少不了的。长安士兵大骂:“逆贼胆敢作反,皇后娘娘心慈,但等咱们陛下回来,定要将你们这干反贼全族杀光!”胶东士兵本没有造反的理由,但看自家现在做的确实是造反的事情,因此心中十分胆怯,对方越骂,他们士气越低。 卫青固然是脸色沉重,霍去病听了这些话也是默默,刘彻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又没犯什么大错,掌权二十多年来威重日盛,平民百姓视他为天。阿娇自卫或许有余,要想彻底获胜则基本不可能。 他走下城楼,突然几名宫娥走过来,打头的那名女官下拜道:“大将军,皇后娘娘遣我来问问情况。” 霍去病一看,这女官彩绣辉煌,容色虽有些憔悴,精神却极佳,分明正是窦夜茴。皇后重回长乐宫后,将夜茴从冠军侯府调回宫中听差,她现在宛然是阿娇最得力的女秘书。霍去病说:“现在情况没什么变化。” “您晚上能回宫吗?”夜茴打手势命宫女们退后,小声问霍去病。 霍去病心中一热,本想答允,却又摇头说:“我晚上有事。”他舅舅卫青邀他晚上详谈,两军主帅会面,这自然非同小可。 夜茴十分失望:“那好,我去回了皇后娘娘。” 霍去病自然知道,阿娇的冷淡自持在女子里面可称冠绝,她根本就是个所有事情都一肩抗的性格,不要说向他人求助,连和他人商量都是少有。她会主动来问自己,那肯定不会是因为想他了或者不放心——了解军情?与其派女官来问霍去病,她只怕更愿意直接安插两个探子。她这个人,断是独断、行是专行。 想通这点,他凝眉问道:“难道宫中出了事情?” “没有啊。”夜茴给吓了一跳,“宫里朝上都没什么事情,只是方才皇后娘娘拆了一封信,就让我来问问您。” 霍去病赶到长乐宫,却正撞上韩嫣,这位玩世不恭的丞相大人今日居然满脸焦灼之色,额头上隐隐冒汗,这时怒视霍去病一眼匆匆走远。霍去病皱着眉头看他,阿娇扬声说:“去病,和你说一件事情,我要出门一趟。” 霍去病本来聪明灵透,这时立刻问;“陛下出什么事了?”他一看阿娇,见她身着黑色曲裾,头戴凤冠,华丽典雅,绝非平时素衣装扮,惊疑道,“莫非半路生了重病?” “生病了倒好,派个太医就成。”阿娇脸色不好看,郁郁地说,“江都王、楚王把刘彻扣住了,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霍去病大吃一惊,阿娇续道:“他这些天在外面乱跑,四处游说人来长安城打我——哼,刘家这些藩王难道很好应付?他倒忘了自己一道推恩令下来,多少刘家的王爷恨他入骨。这下好,给人扣住回不来了。” 霍去病听她话语中大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反倒对刘彻无甚恶感,直接问道:“江都王也是为了向你投诚吧?” 这天底下也就霍去病敢这么对阿娇说话。阿娇说:“他确实受过我的恩惠——不过这也是因为刘彻王八之气泄露太过,刘建脾气又暴,忍他不了。” 霍去病忍不住笑,关切地说:“那边肯定乱糟糟的,太不安全,不如等个一两天我陪你一起去。” 阿娇推开案几起身,仰头看着他,霍去病握住她削薄肩膀,轻轻啄吻阿娇脸庞。阿娇觉得痒,偏着脸躲,霍去病的嘴唇就碰到她脖颈,一寸寸吻下去,阿娇叫道:“好了!让你去,别瞎闹。” 霍去病从背后抱住她,阿娇靠着他不再说话,那一刻长乐宫中光阴被拉得极长。阿娇说:“去病,你以后想做什么?”霍去病说:“过日子。”“英雄气概都不要了?”“我以后就是个没用的闲人。这国家在几十年内,都不能大规模动用兵力了。”“是啊,若要治国,现在应该奉行黄老无为而治,可惜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 两人沉默一阵,阿娇把重心完全交给霍去病,忽然轻轻说:“你有没有想过……”“什么?”“要个儿子,或者女儿。”“……这种事情,当然是顺其自然。”“嗯。”“我们俩在一起就已经够了。”霍去病环住阿娇的腰,“有可能的话,我和你应该在十年内退休,什么责任也不负,到处去玩。什么家国天下、子孙基业,还不是一场空。” “你可比我超脱得多啊。”阿娇状似轻松地说,可霍去病垂头,看见她眼中泪水盈然,他立刻挪开视线。 阿娇想,如果是霍去病的话,他一定会是最好的父亲,在经历过生死后他实在已足够的成熟,足以胜任任何角色。但谁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命格,惊才绝艳的霍去病,他命中无子。 其实阿娇自己也是个孤独到底的人,但不知为何她不能忍受霍去病留半点遗憾。到她这个地步,世上哪还有办不成的事呢?只看付出多少代价而已。可霍去病又不求这个。 卫青瘦了太多,青年时的他让人想起青松秀竹,现在的他却像一块岩石,沉默到捉摸不透。霍去病不能肯定舅舅是否已经知道陛下被扣——阿娇的情报系统领先时代几百年,她知道的大多数事情,就连刘彻都未必清楚,更别提卫青。 他实打实地双膝跪下去:“舅舅。” 卫青原本背对着他,这时立刻抢上来扶住,温言:“你我是平级,怎么能随意向我行大礼?” “您总是我舅舅。”霍去病顺势起身,诚恳道,“我在外面再经历什么难关,从没担心过家里。就算我死在外头,卫家也不会倒,母亲、姨母她们不会受苦,甚至霍光的前途我也不担心,您会照顾他们。” 卫青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停顿片刻才说:“卫家的富贵早已到达顶点,若想维持下去,我一个人怎么能办到?只有陛下的恩宠不歇,我们一家人日子才能过好。” “可陛下的心意会变。” “卫家是陛下一手扶起来的。”卫青负手,面沉如水,“且你别忘了,太子殿下还好端端的在未央宫,陛下是太子的亲生父亲,不会害他。其他人……却不一定。” 霍去病悚然变色,可不是,皇后并非太子生母!这才是朝中清流大臣们对皇后抱有戒心的原因吧? 他淡淡说:“您是打算直接打进长乐宫去,杀了皇后,拥立姨母为后?要是这样,不如直接拥她作太后罢。” 卫青大怒,目光如电直扫过来,霍去病面无表情,舅甥两人对视片刻,霍去病突然一笑,懒洋洋地说:“是我错了。要是舅舅真这么想,那今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卫青的表情松懈不少,轻叹一声:“皇后娘娘对卫家何尝不是恩重如山?别的不说,你姨母当年是娘娘的侍女,多次蒙她搭救;甚至我的剑术也是皇后亲自指点——我们卫家,本是皇后娘娘的家奴!” 霍去病一僵,要说有人不爱听这话,第一个就数他。卫青立刻察觉,哼了一声:“也只有你这小子这么大胆,竟敢亵渎尊上!闹出这些祸事,都只为你这些痴心妄想。” “好了好了。”霍去病赶紧打岔,“要说退军,宜早不宜迟。兵围长安的事情,什么时候翻出来都是灭族之祸。” “退军也不是我能说得算的。” 霍去病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是什么意思?” “皇后不得再干预军政之事,以后安居长乐,不得擅出。”卫青面无表情说着,神情不预,显然觉得旨意荒谬。 霍去病还没说话,只听一个轻柔冷淡的女声说:“好。我同意。”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阿娇玄裳凤冠,气清神凝,从暗处姗姗步出。卫青大惊,立刻下拜:“卫青见过皇后娘娘。” 阿娇却没扶他,昂头冷冰冰说:“你转告刘彻,我和他的纷争是皇室内务,闹成这个样子没得让天下人笑话。你只管退军,他只管来做他的皇帝,别说只是不干涉军政,就算不做皇后,那又算什么大事了?你跟他说清楚,只要他回来,我立刻请辞,他另立贤后吧!争来争去,不过是些繁名琐利,也只有他这等俗人才计较不休。” 卫青汗流浃背,分辩:“陛下绝没有废后的心思……” “是我不想做。”阿娇厌烦地挥挥手,“做刘彻的皇后有什么好处?你也别说什么了,自己去吧。” 卫青磕个头,不得不告辞。霍去病对着他的背影扮个鬼脸,小声对阿娇说:“你又唬我舅舅。” “老实人为什么不唬?”阿娇一笑,“让他去给刘彻传信吧。明后日我们再去江都,这次行礼的是卫青,下次非得让刘彻自己来行礼!” “娘子好威风。” 作者有话要说: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开开心心! 第186章 训宽 第一百八十六章 江都王刘建是刘彻的侄儿,但他秉性桀骜不逊,素来喜爱离经叛道之事,早对刘彻有不驯之意。 这次刘彻携着卫青出游,名义上是巡视各国方务,事实上却是个借刀杀人之计。他明知道霍去病是威震天下的大将军大司马,掌管全**务,只要他阻拦,谁又能动阿娇?唯独各位藩王的卫队不受朝廷管辖。一旦哪位王爷以“清君侧”的名头杀了皇后,那他本人当然也活不成;而设若计策失败,皇后竟然手刃刘氏宗亲,刘家人自然也会群起而攻之。可他算来算去,没想到却把自己陷入如此危局当中。 霍去病和阿娇赶到的时候,刘彻在行宫之中已坐困三日,手下卫士颇多死伤。阿娇直接在王府中找到江都王刘建:“撤去军队,你跟我回一趟长安,我保你没事。” 刘建本来全副甲胄,神情紧张,这时候倒是笑了:“我的好姑姑,您话说得倒圆满,陛下的性格谁不知道?今天他当然什么都愿意答应,事后不清算才怪!您难道能保我万全?我自己死了倒没什么,但我妻妾儿女一大家人还没活够呢!”说到这里,他神情变得慈和,转而对身边的小女儿道,“细君,你说是不是?” 刘细君也跟着点头,阿娇好笑:“那你说怎样?” 刘建脸色变得郑重,将女儿细君抱出,转身掩上书房的门,对阿娇道:“姑姑,小侄也明白你的意思,他是天子,谁杀了他谁就要担个弑君大罪,天下人共诛之。但假若长安又有了另外一位皇帝,这位陛下可就不值钱了不是?——当年太皇太后不就想过,弃他而取淮南王?不如您扶持太子做了新皇帝,将这一位,”他横手在颈中一比,做个“咔嚓”的手势,“对外只称他巡游途中暴卒,谁又敢说什么?当年始皇帝不也是这么驾崩的吗!” 听了他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阿娇也不免变色,她说:“你倒替我把事情都想好了啊。” 刘建偷觑她脸色,只觉喜怒难辩,他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这时候把心一横,续道:“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您就是新的皇太后,大汉素来以孝道治天下,姑姑,这朝廷可不就都在您手中了么?到时候谁还敢再说您‘名不正言不顺’哪?” 阿娇轻轻叹了口气:“这名分二字所占的分量,有时候确实超出人们想象。” 刘建知道她有所心动,大喜之下鼓动唇舌:“这次也不是我们要大逆不道,实在是陛下他逼人太甚。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姑姑,陛下数次下手害你,你要是全不回应,那不是成圣母了么?” 阿娇瞪他一眼,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刘建的父亲是前任江都王刘非,他和阿娇打小就认识,再加上两人都爱好剑术,算得上惺惺相惜,刘建小时候也和阿娇见过好几次面,这“圣母”不“圣母”的,就是他偷学来的词汇。 阿娇是个学剑出身的人,对于同级别的对手,她自然是诚于剑道、毫不伪饰,随时可作生死之拼;然而对于其他人,她秉持的是慕容紫英“侠骨仁心”的想法,诛杀妖孽罪徒时务求干脆利落、绝不容情,对待黎民百姓、亲人朋友却仁心仁性、周全妥帖。 刘彻假如是个寻常人,以他对阿娇的几番暗害,十个刘彻阿娇也杀了。然而他却是皇帝,更是汉武帝。 阿娇的脸色犹如严霜一般,她缓缓道:“不行。” 刘建心里一沉,叫道:“姑姑!”阿娇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刘建知道说她不动,气愤道,“你真有把握能赢了他?君子斗不过小人!假如你死了,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单就你失踪的这两年内,我治下民众都已说自家穷了,米价涨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一时心软,以后恐怕要坏事!” 阿娇听他夹七夹八,连米价上涨这种事都夹缠着说出来,又是淡淡一笑:“刘建,太子多大了?”刘建一呆,说道:“……十二吧?”阿娇点点头:“皇帝幼小而母后监国,对国家来说绝非吉兆,而且刘据固执偏狭,急躁优柔,并不是什么明君的苗子。我很担心我这个例子一开,以后便形成外戚、宦官专权的路子,一代代因循下去,导致亡国。” 刘建大吃一惊:“哪有这么严重?”阿娇摇头,严厉道:“这件事我不许,你把刘彻放了,我还是那句话,保你无事。”刘建还要分辩,阿娇推门走了,他跟在后面不住说:“哪管得了这么远?后代的事交给后人操心去吧姑姑……” 回去后阿娇告诉霍去病这件事情,他说:“你不完全是为了这个原因吧?要我说,归降的匈奴人也是因素之一。”阿娇点头同意,数万归降的匈奴人尚未完全收伏,一旦朝廷产生变动,他们定有异心,于是战祸又起。霍去病说:“再来,你之前失踪一年多,人走茶凉,朝上的人心也变了。”阿娇又点头。霍去病笑了,又说道:“再者,你怕我不同意,心里有疙瘩。” 阿娇啪地打他一下:“和你有什么关系?想得美。”霍去病顽皮地笑:“陛下对我一直很好,你杀了他,我心里难免有些不快的。太子是我表弟,现在他还小,以后他大了,要向你报杀父之仇,你和他不可能不起嫌隙。你说,我夹在中间何其难受?当然我一定是帮你的,可心里难免更不快活。”他眼角弯起,看着阿娇笑。阿娇面无表情地说:“霍将军您多想了,我心思没这么细腻谢谢。” 霍去病不以为忤,扑上去抱着她,两个人闹起来。阿娇摸着自己的心口,却发现霍去病说的不无道理。 其实,她真的有在乎他的想法,并为他的心思而改变主意。他竟一直在她心里,从没离开过。 刘彻自江都返回后,性情变得更加冷酷和固执,他经常出外住在行宫里,对于朝政也不太经心,于是战后诸般复建琐事往往落在阿娇一人肩上。而阿娇有霍去病相伴,两人在长乐宫中举案齐眉、恩爱缱绻,也不知有多么快乐。 绿珠嫁了,夜茴忙于朝政,卫长公主寡居,自近亲而生的霍嬗病死后,陈莹幽居在冠军侯府中,不再理会外间种种事情。韩嫣继续做着丞相,卫青依旧伴着刘彻,卫子夫看不惯霍去病的“大胆”“放肆”,然而也无可奈何,每日抚育太子刘据。 表面上看起来所有的事情都上了轨道,国家在以可见的速度缓慢复苏繁荣,然而底下的暗流汹涌,谁也说不清有多么险恶。 —————————————————————————————————————————— 赵勾弋进宫之前是早听说过皇后陈阿娇和卫夫人卫子夫的,她貌美绝伦,背后又有数名方士撑腰,本就是奔着宠妃的位置而来,自然要将对手的资料摸个清楚。皇后与皇帝刘彻年纪相差不过一两岁,皇帝已经是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想必皇后也好不了太多,她的风流韵事事情民间隐有耳闻——赵勾弋冷笑一声,人老心不老。 她本来被赐住在甘泉宫,平日里又只是陪伴皇帝,因此进宫数月,竟没见到皇后一面,反而因为深受宠爱,把陛□边的近臣见了个七七八八。数来数去,这么多臣子里面,相貌最佳的还数韩说和霍光,只是这两人一个文秀温和,一个俊美沉稳,也说不上谁更好。 九月里刘彻突然生病,赵勾弋自然细心照料,她听到病榻前有人回禀道:“……太子殿下听说陛下生病,不仅没有半点伤心担忧的样子,竟然转头和旁人有说有笑起来……”这样的话近些年来也不知说了多少,赵勾弋听得十分熟识,忍不住暗想:这太子也太蠢了。最开始的时候她当然不信,可是到数十遍的时候她便慢慢信了,到听了几百遍这样的话语,她对太子的不孝几乎深信不疑。 连她都这样,何况刘彻呢。 那名侍中走后,刘彻靠在枕上不住吁气,眉头深锁,赵勾弋凑上去细声安慰,突然他抬高了声音问:“卫青呢?来人,去叫卫青来!” 赵勾弋吃了一惊,还没答应,就听见内监叫道:“太子殿下到!霍公子到!”赵勾弋听得疑云大起,在陛下面前她还没听谁报过“公子”这样的称号。 太子她是见过的,三十多岁年纪,面目中正,端庄严肃,今天不知怎的却双眼红红的,面带泪痕。赵勾弋忙行礼问安,太子也还礼,等她直起身来四下张望,心想:方才不是说还有个霍公子? 刘彻直起身来说:“训宽到了吗?是不是不方便上来?”太子忙说:“他武功这么高,这几级台阶哪里难得倒他?想必是内侍们手脚慢些。”刘彻露出了笑容,点头道:“唔,虽然这样,你也要多照顾他。”太子低头说:“是。” 只听两声车轮在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有男子清朗的声音笑道:“我们刚来,舅舅您就教训表哥?”说着轮椅转动,那位少年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赵钩弋只觉得心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个大锤子在心上重重敲了一下,一下子呆在当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那位“霍公子”脸色苍白,清瘦冷峻,唇薄如剑,一双眼睛虽然清澈如水,但却满含忧郁之色,就算是在笑的时候也显得心事重重。这样的人其实很难亲近,但他五官之完美、气质之高洁,让赵钩弋这样的绝色美人一见之下也是自惭形秽。 赵钩弋看完一眼就舍不得不看第二眼,这时也不顾皇帝在旁边了,贪婪地盯着直瞧。片刻后心里又是“轰”地一震,大叫可惜:原来他一直坐在轮椅上,双腿竟然不良于行。 刘彻的脸色愈发温和,招手把霍训宽叫得近了些,说道:“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朕?你母亲一向可好?” 这话问得更奇突,对着这么一位年轻公子,皇帝居然不问候他父亲,反而问母亲。 “母亲她很好。只是仍在忙着想法子要治好我的腿。”他轻轻叹口气,“何必呢,全天下所有的办法她只怕都已想尽,总归是无用功,再说,我早就习惯了。” 刘彻盯着他的腿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一种遗憾、感慨、无奈、怜惜的神色来,他脸色竟更加温和了,赵钩弋从没见过陛下待人这么慈蔼,哪怕是对他自己的亲生子女。他挥挥手命赵钩弋出去,她走的时候听霍训宽继续说:“对了,陛下,舅公他这次病得不轻,我们刚刚才从大将军府上出来……” 赵钩弋心中更是狐疑:卫青竟是这霍公子的舅公?霍训宽的父亲母亲究竟是谁? 第187章 幽独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从殿内出去,赵勾弋立刻向人打听这位美少年的身世。唐美人望着她骇笑:“你竟不知道他?长安城中再没人不清楚他的!他是霍训宽呀,霍大将军的独子,全长安最出众的少年郎!” “他是霍去病将军的儿子!”赵勾弋张大嘴,旋即追问,“那他母亲是谁?” 唐美人呆一下才回答:“……那自然是霍夫人。” “他为何唤陛下为‘舅舅’?” “咳……”唐美人掩住嘴,小心翼翼地向她说,“听说他母亲正是那个,咳咳,你可别说是我说的,皇后娘娘。”赵勾弋似信非信,瞪着她,唐美人解释道,“这些年皇后娘娘可谓毁誉参半,关于她的种种流言简直匪夷所思,我也晓得你不信。但前些年,全城忽然传扬起她秽乱宫闱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八成没差,听说啊——是宫里透出去的消息。” “然后呢?”赵勾弋本出身乡野,这些事情都没听说过,这时候双目发直,连连追问。 “传了一阵就没影儿了。听说是陛下要保皇后,堵了某些人的嘴。” 唐美人信誓旦旦,赵勾弋却皱起眉头:她日日服侍刘彻,朝事政事都不避忌,她是知道的,这件事根本就不符合逻辑。明明皇后势大,哪里轮得到陛下来保她? “……毕竟两人是少年夫妻,听说当年陛下登位,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又出过大力的。难怪陛下对娘娘有这许多情分,动谁也舍不得动她。”唐美人说着,羡慕又感慨,一副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样子。 告别唐美人,刘彻身边的侍中常融正慌慌地走出来,和赵勾弋打个照面,她被他一把拉住:“你留神些!” 赵勾弋吓一跳:“你发什么疯?” 常融语气急迫:“方才我向陛下回禀,说太子殿下听说他生病的消息全不关心,反而面带喜色。但刚才在御前霍训宽替太子说情,说什么太子纯孝,每次听说父皇生病都要暗自担忧哭泣,只是为安定人心的缘故强颜欢笑……”他咬牙切齿,“陛下怀疑上我了,你替我圆着些话。” “霍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这小子出了名的精滑缜密,城府又深,他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你要小心他!” 赵勾弋满怀心事,眼看着刘彻、刘据、霍训宽三人从上午谈到下午,她数次进去探看,只见他们言笑晏晏,仿佛感情甚好,而陛下刘彻也是兴致高昂,一时无计可施。有内监探头探脑地往殿内张望,赵勾弋正没好气,走过去低声喝问:“你是谁派来的,胆敢窥伺陛下?” 那名内监吓得忙不迭磕头:“夫人,实在是事情重大——卫青卫大将军突然病重,现在皇后娘娘都已自宫内赶到大将军府上了。” 赵勾弋奔进去告知刘彻,话还没说完,从大将军府上赶来报信的人又到了一批,这时任谁也知道情况确实不妙,刘彻不顾病体,立刻带着太子前往卫青府邸。卫青府邸原本是住过公主的,诸般华丽奢侈不在话下,因为帝后同时驾临的关系,从内院开始,侍卫、内监、宫女三重人墙围得水泄不通。 霍去病带着卫家一干人等迎出来,刘彻颤巍巍抓紧他的手:“卫青……到底怎么样了?”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您进去看看吧。”他避而不谈。刘彻疾步走入,霍训宽仰起头来看着自己父亲:“上午我们来看舅公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霍去病叹口气,他轻轻拍了拍霍训宽的肩。赵勾弋在一旁偷偷窥伺,这时发起呆来。霍去病身着锦衣,头带高冠,浑身并无装饰,他面目是如此的年轻英俊,看上去就如同任何一位普通的少年书生一般。只是这人是天下兵马的元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兵戈之气,带领百万大军跃马扬刀的尊贵气魄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他和霍训宽看起来简直像哥儿俩。只是霍训宽这样的人品,和他一比竟也显得仁弱。 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有如此福气,拥有这样的丈夫和儿子? 霍训宽轻声说:“妈妈也在里面?”霍去病点头。霍训宽面带忧色。霍去病一笑:“她又不会杀了他,你怕什么?她是控制场面的好手,定不会出事。再说……如今我们也都有退意了。” 他们这番话说得含糊不清,赵勾弋不解其意。她被请到厢房里暂候,过得半刻,有人叫她入内侍奉陛下,赵勾弋欢喜不尽地进去了。 大抵为卫青怕风怕光的缘故,室内一片昏暗。刘彻说:“听说你最近在为李陵平反,命人脱去他儿孙的奴婢身份。” 他语气竟是如此平静,赵钩弋目光游移,试图寻找他说话的对象。在厚重的床帐旁似乎有个白色的曼妙身影,她极力睁大眼睛辨认,一时无果,然而她十分肯定,对方一定是女子——不为别的,鼻端幽香隐隐,仿佛伊人绰约风姿,萦绕不绝,终身难忘。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太子的很多主张,倒是和你相似。反对严刑峻法,主张施行仁政……他真不像朕的儿子啊。明明他和你并不亲近不是吗?”刘彻轻轻喟叹,“你的影响力也未免太大了一点吧?” “我和太子一向疏远。”那人开口了,连声音也仿佛欺霜带雪,“我要劝你别太多心才是真的。倒是李陵——当年有人放出流言,说我秽乱宫闱,挟持圣驾,引发部分忠于陛下你的军队冲入皇宫,那时长乐宫被围了一日一夜吧?偏偏我不便露面,直到赵破奴带兵从外地赶来,双方发生冲突,死伤十数人……” 她用这么漠然的声音说起当年遽变,仿佛事不关己,赵钩弋却感到一阵森然的寒意。那冷意直入骨髓,她毕生未曾体验。 刘彻含着冷笑:“你为何不说自己不便露面的原因?” “那时我怀着训宽。”皇后坦然承认,“霍去病又出外用兵……那一次的惊险,可以说是这辈子第一次了。” “惊险?是惊险。”刘彻喃喃说,声音突然平缓,“李陵是领头人,事后朕以‘谋逆’的罪名处决了他,本打算夷他三族,因为大臣劝阻只罚为奴婢。后来训宽出世了,他……他双腿有疾,朕心里其实十分后悔。没想到现在,你竟会为李陵平反。” 皇后淡然说:“宽儿和这件事没关系。” 皇帝不答。两人一时沉默,赵钩弋只觉目眩神驰:这帝后两人说不出口的恩怨,竟牵涉到偌大帝国,竟影响了这么多人的命运! 卫青发出一声咳嗽,皇后说:“他醒了。”刘彻忙抢上去,赵勾弋听见他嘶哑着嗓子说:“臣万死,竟惊动陛下和娘娘……”她乖觉地点亮蜡烛。 绯色的光芒照亮了一切。 有人罗袖如雪,身如柳絮,却眸如寒星,神凝秋水。从没有想过,剑一样的锋锐坚强,以及烟一样的优美温柔,可以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形诸于外的坚定,暗藏于心的温柔。瞳凝秋水目流星,裁诗为神玉为骨。 而卫青探出头来,他两鬓已全白了,皮肤起褶,双目浑浊。他勉力在枕上向帝后磕头。 刘彻红了眼眶,这真正是老人的眼泪,皇后也面露恻然。刘彻问:“仲卿,你……你有什么要跟朕讲的吗?” “陛下,太子……”卫青气喘。 “太子……”刘彻黯然,“太子他实在和朕不像,他那优柔的性子……子不类父啊!仲卿!” 卫青脸色憔悴,他竟向皇后伸出手:“娘娘、娘娘……请您、保太子……”皇后蹙眉,卫青咳嗽,声音越发急迫,“不可让霍、霍训宽取、取太子之位——娘娘,陛下!为了太子,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室内所有人都是脸色剧变。 “……臣甘做小人……”卫青辞气极为艰难,“臣毕生无所求,只是太子……” 这个外甥是他一辈子的包袱。 谁能不惦记着卫青的好处?他这个人如同青山稳妥,如同绿水沉静,他的存在给所有人莫大的安全感,他是卫家最大的依靠,他是匈奴第一个终结者,他当然是大汉的守护神。 每个人都曾有依靠,唯独卫青没有,他是彻底靠自己的一个人。 那一年在堂邑翁主的别庄,青青草地上,眉清目秀、骨骼清奇的舞剑少年…… 刘彻啊刘彻,你怎能想到,这个不经意间看到的小马夫,竟然会真正伴你一生? 阿娇的目光难得迷蒙,在这一刻,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刘彻紧紧握住卫青枯瘦的手。阿娇说:“你放心。” 她说:“你放心。刘彻看到宽儿是残疾,他大松一口气,我知道你们的想法。这样就不怕我褫夺皇位了。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这些。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做一些事情,主要是因为活着漫无目的……后来就是被权势推着,不得不为。现在我也想清楚了。”她仿佛轻松地笑一笑,“人一生其实很短暂,我要趁着还有时间,多和去病、宽儿聚一聚。” “我们会离开长安,前往蓬莱寻访仙山。” 卫青略松一口气,他昏晕过去,刘彻脸色反而更难看。 是的,原本他和阿娇在军队中的势力平分秋色,在朝堂上阿娇略胜一筹。如今卫青病重,他早已担忧霍去病和阿娇的力量无法弹压。 谁能料到,他毕生的对手竟会厌倦争夺,一走了之?该说果然是女人吗? 他微微苦笑,却发现牵动嘴角如此艰难。是报应吗?他竟一下子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钩弋夫人事后想起来,所有的一切竟然是从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去世开始的。卫青去世,皇后薨,霍去病死,数年后,太子谋反,卫氏族。而刘彻决意立她的儿子刘弗陵为新帝,因为这个孩子才是彻彻底底的崭新,彻彻底底的与长达数十年的帝后之争毫无瓜葛。 在她迎来最大胜利的时候,也迎来了自己的死期。 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政变带来的腥风血雨中,整个国家遭受了巨大的创伤,然而皇后在几十年内施行的德政毕竟略有成效,保留了一部分。刘彻命人删去史书上关于皇后的相关记载,因此后世对于她的“天才德政”或者“放荡恣睢”都了解甚少,只能猜测惊叹而已。 只有《汉武故事》依旧记载着她幼年的一段故事:后长主还宫,胶东王数岁,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曰:“阿娇好否?”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长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后来有史学家笑说:为了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未能实现的“金屋藏娇”诺言,竟酿就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权力之争。又有人说,从后世帝王的思想、行为上看,刘彻虽然凭借“活得长”熬过了陈阿娇,短时间内暂胜一筹,却毕竟输给了自己的皇后,阿娇虽死,她这一派的人最终掌控权力。 元封五年,卫青去世,皇帝诏命以国葬之礼安葬在茂陵的东北侧,墓冢仿造塞北的阴山形状修建,以此纪念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纵横漠北之战功。葬礼过后,宫中渐渐传出消息,皇后病势渐重;而宫外,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闭于府中不理世事,数年后卒。 “朕给你留着位置,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回来。”直到送别之日,刘彻依旧没放弃挽回霍去病的指望,“匈奴虽平,赵信也被你杀了,但这天下怎能没有大将守卫?你走之后,朕还用谁?” 霍去病拱手一笑:“陛下,这话虽然不厚道,但臣不得不说,仗是打不完的,臣的妻儿却等不及啦。” “好小子!”刘彻笑叱一声,挥动马鞭在霍去病座下马臀上敲了一记,“你倒是惧内得很!”霍去病笑着岔开话题,两人说了几句日后打算,刘彻忽而惆怅道,“其实想来,你这一辈子才算不辜负了,朕若能做你……”他仿佛咽下了千万句话,最后才言不由衷道,“那也好得很哪!” 那一边,跟着刘彻出来的是年华已老的卫子夫,她对阿娇的依恋之情并未削减,这时正望着她哭泣。刘彻虽表示,阿娇“薨”后扶她为后,她却也没有半点欢喜之情。 她这一辈子虽没有做皇后,却一直活在阿娇羽翼之下,不用应付后宫中过多的风刀霜剑,其实可以说幸福太多。 “好了,我不过带宽儿出去寻访医生,以后总会回来看看你们。”阿娇抚一抚霍训宽的额头,宠溺爱怜之情溢于言表,“等时机成熟了,宽儿也会回来的,男儿寻前程,多少也是要在名利场中闯一闯。”她对卫子夫正色说,“你留神。万一有什么不对……韩嫣虽然致仕,保住你们母子性命没有问题。” 卫子夫悚然一惊,她怔怔凝视着这个仰望了一辈子的白色身影。她要去仙山么?就算是广寒宫里,也没有这样的风流人物吧? 霍去病策马而至,他朗声道:“陛下,姨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此别过!阿娇,我们走吧。” 阿娇嫣然一笑,她和霍去病的手紧紧相握,两人四目相对,柔情蜜意从未稍歇,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嗯,咱们回家。” 第188章 番外一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金雀屏开玳瑁筵,绿蚁光浮白玉钟。 “娘娘,陛下请您去前殿呢。”绿珠走进椒房殿,笑吟吟地说,“王公大臣们都来啦,更别说那些公主啊、婕妤啊、夫人的了。为您一句话,今儿晚上李延年奏乐,李夫人跳拓枝舞,司马相如当场撰文,场面可热闹得紧。” 可不是,未央宫内火把如龙,排场隆重,一场盛大宴会正在召开。 阿娇搁下画笔:“我不去了。你让椒房殿里的女孩子们都去玩吧,别拘着她们,你自己也去。”素色绢帛上蓝衣白裳的仙人身负剑匣,俯视云海,那种凛然如仙的气质让人心向往之,忍不住要暗自猜想他的面貌。 “是,奴婢遵旨。” “去吧。” 这样的节日里,阿娇依然一身素色衣裳,透过她身后的窗子能看到外面洁白雪花飘然坠落,像她曼妙身姿。她虽然在笑,可谁又看不出她的孤独? 绿珠讪讪地说:“要是霍小公子在的话,还能陪陪您,偏偏今儿元宵节他又回家了……” “他一个小孩子叫什么公子,直接叫霍去病得了。” 绿珠走后,阿娇把那幅画挂起来晾干,她坐着发呆。前殿歌声依稀传来,椒房殿里是全然的空寂,只余火苗燃烧着,哔哔啵啵的,这种安静让人恍然听到雪花坠落的声音。 像是灵魂碎裂,或者消融。 “今儿过节,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半空中忽然传来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有人巧笑嫣然,徐徐走近。 “青老板。”阿娇熟悉地偏过头去,毫不意外此人的到来。她娇慵地伸个懒腰,满室沉寂一扫而空,“今天要出去祭祀太一神,累够呛,现在想歇着。” “是么。”长裙委地的女子洞悉一样地微笑,她转移话题,“你原本那个世界里,今天既是元宵节又是情人节,真是热闹非凡,餐馆、ktv、电影院什么的全部满场,欢庆得很。” 阿娇只是笑,不说话。她眼睛是安静的,虽然作出“我很感兴趣你继续说”的专注样子来,也只让人感受到礼貌,热诚全无。此心安处是故乡,在那个世界里她孤零零过了二三十年,既没爱人也没被爱,找不到归属感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令堂大人才忙呢,今儿一天的约会电话没十个也有八个吧?听说收花收到手软,看红玫瑰看得想吐,只要是巧克力统统扔出去……”青老板哈哈笑,“她接收你部分遗产,现在是数得上名号的富女,追求者一打一打的。” “可惜她没再生育。”阿娇说。 “嗯。不然那孩子一定比你或者她都要幸福。”多年来探望梦昙,青老板和她早已无话不谈,“一个人的童年影响她一生,梦昙,你童年时最大愿望是什么?” “不依靠任何人,自己能够自立。”梦昙支颐。 “不对,这是少年时期的愿望吧,更小的时候呢?” “……爸爸回来。” 青老板要沉默一下才说:“很普通的想法。”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 “你还普通人?”青老板哑然失笑,“……这辈子也打算和上辈子一样,从美少女熬成老姑婆,孤零零离世,赚下一大笔财产便宜他人?”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嘛。” 这样的雪夜里,温一壶酒,知己二人剖白谈心,也算乐事一件吧? 到酒过三巡的时候,青老板已经喝得两颊生晕,她仿佛无法控制自己,指着梦昙挂起的画:“为什么画了那么多幅,全都是背影?” 梦昙一直在喝,可是一直没醉,只是笑意流连在两颊上,和平时不大一样。她说:“当然是我怕他回过头来。只敢站在背后默默瞻仰。” “你这就不对了。”青老板拍她肩膀,“我们配不上哪一个?嗯?哪一个胆敢说我们配不上的?” 梦昙失声而笑。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当然不一样,对其他人她可以傲气到连眼角也不瞥一下,可紫英…… “他是你的男神?”青老板以一种惋惜而轻松的口吻说,“你确定?不是因为他是你遇到的男人当中、唯一一个彻彻底底强于你的?” 梦昙略微震动。是,这是她无法否认无法遮掩的天性,她尊重强者、仰慕强者,一个男人若无法让她崇拜,也就无法得到她纯粹的爱情。 “再者,如果你回到那个世界,他却已经不爱你了——他断情绝欲去求仙道,你真不后悔?”青老板转动着茶杯,专注凝视着杯口的花纹,“其实何必呢,你有大好前程。真是……”她吐出一声幽微的叹息,“肯把此心移修道,即身成圣有何难!” 梦昙猝然抬头,被那样如电的目光扫过,就算是青老板在瞬间也有着凛然生寒的感觉。梦昙神色复杂而变幻,她最后说出的却是这一句:“……可以回去?” 青当然由衷地失望。她苦笑一下:“不如这样,我送你回去一段日子,权当度假,如何?若到那时候你反而情愿留在那里,我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你的红尘炼心之旅,也到此结束罢。” 梦昙站起来,她手指紧握椅背,激动到关节都生痛,那把木椅竟然生生碎裂。 青到底是不甘心的,最后添上一句:“须知情爱之乐,不过空花泡影,转瞬即逝,唯有体悟大道的乐趣,才是无穷无尽……这么多年了,这么多辛苦,你要一夕放弃?” 然而她眼睁睁看着梦昙头也不回地走进那个时空传送阵,怅然若失。是,一国之后的无上尊荣、执政掌权的至高权力,这些珠玉绮罗、荣华富贵,她何尝有半分留恋?连享受都不屑,过往辛苦又有什么值得牵绊拉扯的,倒是她自己看不开了。 —————————————————————————————————————————— 百里屠苏感觉很烦恼。 一个像他这样背负着亡族灭种之恨的少年人,偏偏修习的又是斩妖除魔的剑法,平时冷淡沉默一点很正常。但从小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后来又直接入仙山修行,还是这样的性格,他不懂人情世故就很说得通了。 所以……在雾灵山涧他把柳梦璃这样的神仙姐姐误认为山精鬼魅,仿佛也是……可以说得通的? 因为在天墉城内被冤枉害死师弟,百里屠苏忿而下山,又因手中无钱在英雄榜上接了任务,从而往翻云寨拯救被掠走的秦川百姓。离开翻云寨后,他打算通过雾灵山涧直奔秦川,谁知刚进山谷,一直在前方低飞的海东青阿翔突然鸣叫一声,扬翅高飞。 一只金色的小狐狸惊慌地吱吱叫了两声,跌滚两步后站起来,飞快地跑走,阿翔在后紧追不舍。百里屠苏跟着紧追两步,突然止步。 有琴声。 雾灵山涧本有瀑布,在这里也能隐隐听到流水淙淙之声,更兼山风拂过绿林、春日里黄莺婉转歌唱……而这琴声竟能奇妙地与大自然中万千中声音贴合,这一刻,就像是天地万灵活了过来,近在咫尺地一呼一吸。 听着琴声,人的五官知觉被传递到很远,极远处的归墟、极高处的洪崖境、极近处的城镇、乃至脚下一株小草的些微脉动……都是如此清晰。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百里屠苏浑忘一切,只希望这片刻时间能被无限拉长。 是,就连在梦境中也纠缠不休的血海深仇之痛,此刻也忘却。 而那琴声中又蕴含着极丰富的情感,琴声忽而低回如泣,忽而高亢如歌,起承转合之间,流露出一种惆怅无限、而又欢喜无尽的意味,那种绵延不已、缠绵到死的感情,就算从未识情滋味的百里屠苏也听得心荡神驰。琴声转细转柔,在山水之间越发显得飘渺,近乎若有若无。那么多年的离别,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痛苦……在这样的音乐中,人又会想起自己最伤心、最不堪忍受的一切过往。 忘却一切,又想起一切。像是喝一口忘川水,又喝一口记川水。或是一瞬踏进天堂,一瞬重返人间。 阿翔哑哑地叫了一声,俯冲下去,金色小狐狸跌一跤,哧溜一下子钻进琴后佳人的裙摆下。 百里屠苏晃过神来,上前抱拳行礼:“这位姑娘,在下冒昧,请问……” 那位少女拂了拂前襟,抱琴回首,仅一个简单的姿态就美妙绝伦。她微笑,眉心一点美人记意蕴悠长,而屠苏闻到微妙洁白的香气,此前从未见过。她弯腰把金色小狐狸抱起,敛衽一礼:“公子请勿多礼,这是你的海东青?不知可否给在下一个面子,先放过这只小狐狸。” “自然。”百里屠苏还未见识过这种礼节多多的大家闺秀,“是我不该放阿翔追捕你的狐狸。”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新月眉、含露目的少女又是一礼,微笑道,“在下柳梦璃,家居寿阳。我想向公子打听一下附近的城镇路径。” 或许是因为两人眉心都有一点红痣吧,百里屠苏对这位素不相识的柳梦璃倒挺有亲切感:“我名叫百里屠苏。你来自寿阳?这地名我从来没听过……附近有座小城,名叫琴川,若要从此间过去却有些麻烦,须得翻山走壁,不知小姐可以吗?” “我略通武艺。”柳梦璃淡淡说,心神不属,“没听过寿阳?那么……现在是什么年间?” “今年是龙朔二年。”百里屠苏已经觉得怪异了。 “龙朔?”柳梦璃更是蹙眉,“请问现在又是什么国号?” 百里屠苏吃惊道:“自然是大唐。” “……数百年了啊。”明明是绮年玉貌的少女突然发出这样的叹息,实在是让人感觉又滑稽又诡异的。百里屠苏怀疑地打量着她,发现她服饰也不似常人,身上既无包袱也无武器钱袋,单单只抱着具琴,像是突兀从天而落似的。 他暗暗握紧了剑:莫非是山精狐魅? “百里公子,能否带我往琴川?”柳梦璃感慨完毕,大眼睛看牢屠苏。 屠苏略一犹疑,已经又听见一阵歌声,那声音婉转温柔,不似凡间所有,隐隐绰绰就在前方。他看向柳梦璃,碰巧梦璃也错愕地望向他,两人四目一碰,屠苏暗暗叫苦:怎么,又来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之前承诺的情人节番外。因为作者今天也出去玩,迟到了很多,非常抱歉(低头忏悔)。 祝情人节快乐!元宵节快乐! 这段时间事务繁杂,更新不定,总之都是作者的错了……(喂你也知道!)以后会努力按时更新的,此情不过烟花碎这篇文也会尽量尽快更的(握拳起誓)! 第189章 晴雪 第一百八十九章 风过,桃花瓣落在水中,婉转的歌声自水中升起,柔柔袅袅如梦似幻。屠苏和梦璃刚步下石阶,就听到水中“哗啦”一声,有个雪肤花貌的大眼睛少女回头看过来,轻轻“咦”了一声。她走上岸边,□纤足直接踩在泥土上,眼波直落到屠苏脸上。 她身上不过裹一层单衣,这时候被水打湿了,完全是半透明的,简直比没穿衣服更诱惑——何况她脸上的神气是这么天真无邪。屠苏吓坏:“姑、姑娘!在下唐突!实无意中到此,并非有心窥看……” 少女一步步走近,百里屠苏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只是再怎么压抑,脸颊也渐渐涨红起来。他想:她再靠近一步,自己就非得拔剑不可,只是这位柳小姐只在一旁笑吟吟观看,也实在是有些让人生气。 突然,少女轻“呀”一声,惊喜地向柳梦璃探出手去:“好可爱的小狐狸!是金色的呢,能给我摸一下吗?” 梦璃手挽披帛婷婷而立,含笑道:“只要你把衣服穿上。” 少女捂嘴,懊恼地低头一笑,等她穿妥衣衫真的把手伸过来的时候,小狐狸含泪瞪了一眼袖手不管的柳梦璃,蹦达几下就消失在三人面前,山中徒然留下出浴少女风晴雪的“小毛团,等一等”的呼喊声,间或夹杂着阿翔的“哑哑”低鸣。 “二位要去何处?”虽然怀疑对方是山精鬼魅,但有风度的百里少侠是不可能无视两个柔弱单纯的妙龄少女的。 “我要找个附近的城镇打听消息找一个人。不知百里公子欲往何方?”梦璃一整天都心情很好。 风晴雪抢先道:“找人?我也是!不如我们一道吧?” “何人?”百里屠苏发问。 “昔年昆仑山琼华派的掌门,慕容紫英。”梦璃凝视百里屠苏,“百里公子灵力充沛,眉目间隐有剑气,想必是仙山弟子?不知可曾听说这个名字?” 百里屠苏脸色变了:“你和……这位琼华掌门,认识?”阿翔突然一拍翅膀飞了过来,黑豆似的双目仿佛也在注视着柳梦璃。 “我曾是琼华派门下弟子,论起辈分来,算是‘璇’字辈的吧。”梦璃避重就轻。 百里屠苏目不转睛看着梦璃,沉吟片刻才说:“真人早已辞去琼华掌门一职,后来因故来到天墉城传道授业。柳小姐若是寻人,可往天墉城一行,只是……” “只是?” “事不凑巧,真人恰好闭关了,没有三五个月不会出来,何况真人不见外人已久,只怕门下弟子不会通传。” 梦璃还没说话,风晴雪诧异道:“咦,你怎么这么清楚?难道你以前住在天墉城?” 屠苏闭口不答,梦璃抬袖行礼:“谢谢你告诉我……只是,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得见他一面。”说到这里,娇怯面容上竟流露出一种倔强坚定的神色来,仿佛已下定决心攀越高峰,百死不悔。 “那么,小姐不若与我结伴而行,如何?”百里屠苏还是担心这突兀出现的美女有什么不妥之处,会害了他师父,“待真人出关后,我自会设法与真人传讯。” “这么好?”风晴雪高兴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吧!反正还有三五个月不是吗?”她小声嘟囔,“刚才我还想说,弟子不通传,闯进去不就行了?不过有苏苏你传讯那就更好了!” 听到“苏苏”这样的称呼,百里屠苏额上青筋一蹦。 梦璃点头说:“可不是,我也想闯进去算了。不过嘛,把事情闹大了总归不好,如果他在闭关的话也是没办法。小苏,谢谢你!” 喂不要随便给人取奇怪的称呼啊!百里屠苏默默咬牙,两位少女已经称姐道妹的联络起感情来。他黑色披风一转,黑线地在前面引路,同时暗自庆幸:这两位太暴力了,还好自己及时抢先为天墉城化解一场纠纷……不管怎么说,先暗中考察一下这位柳小姐的人品吧!如果是心怀不轨之徒,岂能给师父引见? 事实证明,人品是很好的。 三人结伴来到琴川后,自然是先找客栈安置,百里屠苏俊美冷淡、风晴雪气质纯真、柳梦璃风姿楚楚,这三人一路吸引路人目光无数,很快登上了茶小乖的名人榜。 屠苏从苏家领钱回来,正撞上在小杂货摊上打碎数种器物的风晴雪,他诧异:“梦璃去了何处?” “哦,苏苏你回来啦!”虽然再次追丢了金色小狐狸,风晴雪也不沮丧,“我们刚从铁匠铺出来,她说有事情出城一趟,踩上那把铁剑就飞走了。她飞得好快……对了苏苏,梦璃不怕裙子扬起来被人看见吗?” “她会御剑?”屠苏还没转过思绪,就被风晴雪说得险些破功,“不得胡言!再说,此类问题我又怎会知道?” “哦。”风晴雪也不介意,突然上前抢来了百里屠苏的宝剑,“苏苏,这把剑样式真奇特,好像在哪里见过……” “快还我!” 屠苏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陈设精美的船舱里,而风晴雪焦虑地握着他的手:“苏苏,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突然昏过去,不然也不和你比试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焚寂在何处?”摸剑摸了个空,屠苏心里一惊。 “刚才梦璃拿着看了一会儿,现在她和那位欧阳先生到船头上去了。”晴雪快言快语,“拿到剑之后,她脸色变得很奇怪呢。” “百里公子醒了?”帘子一动,长眉秀目的欧阳少恭和温柔典雅的梦璃一前一后步入,晴雪立刻停住话语。屠苏仔细一看,心中奇怪:梦璃虽然依旧在矜持地浅笑,脸色却有些憔悴,甚至眼皮微红,像哭过似的。 “原来是你,多谢先生相助。”正和船主欧阳少恭寒暄,梦璃默不作声走过来,把剑放在屠苏身侧。屠苏转头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他声音不自觉变得温和几分,梦璃和晴雪不一样,晴雪是个泼辣丫头,别的不说,单那把大镰刀就足够吓人了,甚至都敢青天白日的在外间洗澡。梦璃却是个纤纤弱质的大家闺秀。 “今日去黄山寻访故人,谁知那里的青山、大树、木屋都还是以前的样子,人却不见踪影……真是物是人非。”梦璃垂头,灯影下谁也看不清她眼睫中是否有泪光,“其实早就料到的,不过看着还是很有几分感慨。” “物是人非,这话却也不错。”欧阳少恭声线温雅,“不知柳小姐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或许心里会好受些。” 梦璃看了他一眼,不出声,她像是真的心烦意乱,几乎连表面上的矜持有礼都难以做到了,屠苏正要开口为她解围,突然有人用嫩嫩的声音叫了一声:“屠苏哥哥!” 晴雪惊喜:“毛团儿!” 桃花飞舞,流光温柔,一位大眼睛樱桃口、豆蔻年华的漂亮小姑娘跪伏在地上,还带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她仰视着百里屠苏,又脆又软的声音几乎滴得出水,这样极致天真、毫无做作的魅惑:“屠苏哥哥!” “这……自古有狐妖报恩之说……”欧阳少恭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一本正经解说着。梦璃诧异地看看风晴雪,再看看金色小狐狸襄铃——这会儿她已经开始自陈身世了,和欧阳少恭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诡异而哭笑不得的神情。 她哪里知道欧阳少恭在想:百里少侠真是艳福不浅,这才下山几天?柳梦璃、风晴雪、襄铃……各个姿容绝世,难得的是居然还风情各异,一个个主动送上门来。他老人家活几千年了都没遇到这种好事! 他怎么会想到,绝色美人立刻会再来一个?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说的就是红玉这样的美人,集端庄、英气、妩媚、绰约于一体,智商高情商高风情万种,几乎毫无瑕疵。 但方兰生一看到她就大叫起来,“女妖怪,你怎么还跟着我!” 襄铃立刻翻脸:“女妖怪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要骂女妖怪?”她一晃头,金丝襄铃就叮叮作响,风晴雪怀念起金色小狐狸毛茸茸的手感,盯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襄铃吓坏,跳一步攥住了柳梦璃的袖子:“梦璃姐姐,帮我打走这个坏人!” 柳梦璃和红玉对视一眼,不知为何升起了些许惺惺相惜又互相警惕的感觉——完全发自第六感,毫无逻辑可言。 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在嘛……来了四个女人。而且都是足以倾绝一时的大美女,所谓蛾眉不肯让人,屠苏、兰生、少恭,请保重。 行走一日,晚上他们在城外露营,那地方风景绝佳,杂花生树,芳草离离,红霞似乎从天上一直烧到地上,虽然时不时有几头野猪窜出来煞风景,总也是人间美景佳辰。点燃篝火后,几人抱膝围坐,屠苏拿百味堂的肉干来喂阿翔,襄铃摘来果子打算烤着吃,方兰生在旁边给自己一见钟情的小美女帮忙。 “屠苏。”梦璃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少恭暗自打量她的目光,兀自开口。 “何事?”屠苏偏头看这神秘女郎,火光点亮了她的眼睛,为她白皙如玉的面庞涂上一层软薄的绯红,是,人世间怎样的艳色也夺不去她的风采。 “昨天晚上,我听到你和少恭说话。你说你师父是‘天下御剑第一人’?” “……正是。”屠苏凝视她,等待下文,梦璃却半晌无声,许久,一朵笑容在她面庞上流淌开来,无声无息而惊心动魄。她说:“早听说神仙都不能有情爱,也无法婚娶,不知道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神佛岂能无心,又怎敢说自己不涉情爱?”欧阳少恭轻描淡写,“只是天界严禁婚配而已。” 百里屠苏和柳梦璃同时抬头望着他,屠苏不明了其中深意,梦璃却是目光沉沉。少恭的笑容如此温雅、让人想到“君子如玉”这四个字:“不过,既然能修成仙身,所谓情爱,应该早就堪破了吧?” 第190章 命格 第一百九十章 方兰生烤出的果子意外地美味,风晴雪“锦上添花”,居然拿出一种绿泥添在果子上让众人品尝,人人都吃得如丧考妣,倒是梦璃面不改色。吃过晚饭,大家忍着呕吐感睡下,半夜突然被人惊醒—— “百里屠苏你这混账!害死肇临师弟,竟然还私逃下山!” 方兰生慌得跳了起来,扎辫子的可爱小师妹芙蕖在一旁辩解:“屠苏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天墉城弟子怒喝:“这家伙仗着自己师父紫胤真人是门下地位颇高的执剑长老,简直目无规矩!……” 百里屠苏瞥了柳梦璃一眼,心中已是大怒:这帮人可以拿他说事儿,但怎能牵涉到他师父?只听“锵”的一声,百里屠苏拔出长剑指向对方:“我已说过,肇临之死与我无关,休要言之凿凿!给我滚回昆仑山!” 芙蕖着急起来:“师兄……” “你也回去。”面对师妹,百里屠苏语气温和得多,忽然话锋一转,“师父出关了吗?” 芙蕖眨了眨灵气十足的大眼睛:“没有呢,我听师父说紫胤真人这次只怕要闭关小半年。要不是这样,肇其他们怎么敢下山来找你麻烦?”小姑娘怒视旁边的一干凶蛮师弟,把脚跺得砰砰响。 屠苏又看了梦璃一眼,梦璃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仿佛春风吹过柳枝,温柔中满含生机,充满了数说不尽的感谢之意。因为这个笑容,百里屠苏打走一干天墉城弟子之后,示意梦璃同他一起到无人处谈谈。 在这两人身后的火堆边,红玉捂嘴,意味深长、极富八卦精神地笑了起来。晴雪倒是一派懵懂,襄铃嘴嘟得能挂个油瓶,欧阳少恭兀自安坐,却不自觉往那个方向暼了好几眼。 “你到底是何人?”虫鸣唧唧、万籁俱寂,这样的氛围中,百里屠苏的质问也不尖锐。 “百里公子不都知道了吗?我是柳梦璃,琼华派‘璇’字辈的女弟子,曾经……跟着你师父学过剑。”梦璃应付式地说,心里却涌上荒谬的感觉,她能说什么?寿阳柳府大小姐?柳家连坟茔都没影子了。幻暝界少主?幻暝界还在不在都另说。慕容紫英的恋人?一千年过去,还有什么不能变幻。 “这么说来,你我是同门师兄妹。”屠苏的低头看着梦璃,竟有些同情的意味。琼华派“璇”字辈女弟子,那早已是九百年前的事,梦璃并没有成就仙身,却能保持少女姿容,她对世情又这么陌生…… 是被卷入什么结界异境了么?就像刘晨、阮肇一样,不过是旁观仙人一盘棋而已,下山后却发现一千年都过去了。这岂不是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你放心,我定让你平安与师父会面。”百里屠苏转过脸,说话的语气却极诚恳可信。他这种人就是这么可笑又可爱,明明自己已足够令人同情,有时却不自觉地要去同情他人。 “嗯。”梦璃点头,仰头看着屠苏俊美脸庞,她忽然笑起来,“真是好孩子。” “什么啊……”屠苏一窘,脱口而出,随即板了脸,“勿要胡言!” 梦璃含笑回身,却在拐角处遇到广袖黄衫的欧阳少恭,他问:“百里少侠还好么?” “嗯?”为什么要不好? “适才见百里少侠匆匆离开,在下担心他为今日之事不乐,故而过来看看,并非有意跟着柳小姐。”欧阳少恭沉静如海的瞳仁凝视着梦璃,这个人看上去完全无害,不过是个全无自保之力的医生而已,让人敬佩而又不自觉地关心。 然而梦璃一瞬间觉得:这个人的灵魂在绝望地嘶叫!就像是经历了无数的疲累、苦痛、折磨、失望,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灵魂。梦璃漫不经心似的说:“今天的事?什么事?——哦,屠苏不过是教训一下自己的师弟,算得了什么大事,茶杯里风波而已,就连天墉城的长老们也只会付之一笑吧?” “是吗?” “当然。” 两人目光一碰,少恭笑道:“如此甚好。”他突然伸出手来,直向梦璃耳鬓摸过去,梦璃足下一点,向后疾退。少恭对上她含怒的眼眸,失笑道:“柳小姐不必这么警惕,在下不过是看见有一片花叶落在小姐头上,打算帮你取下来而已。” “这样。”梦璃抬手理理发鬓,窘迫地说,“那谢谢你了。” 少恭含笑又叹息,那眼神简直包容得过分——梦璃只得低头。少恭忽而倾身,几乎是从梦璃耳畔擦过:“夜深露重,小姐若无他事便回去歇息吧,若着凉了却是不好。” “……嗯。” 少恭翩然离去,梦璃站在低垂柔软的柳枝下,轻轻抖了抖长袖,脸色却凝重起来:这家伙分明是趁机往自己身上下了药物吧?看着么好像是没毒的,但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和风晴雪在芙蕖身上下的避跳蚤粉是两回事。 另一边,本打算来找百里屠苏的风晴雪驻足,错愕地咬起了手指:“呀,少恭他……喜欢梦璃么?这真是……” —————————————————————————————————————————— 都被人下毒了,梦璃自然不能不提高戒心。七人从琴川乘船来到江都,欧阳少恭领着他们来到江都最大的妓院“花满楼”,并打算拜访老板瑾娘的时候,梦璃感觉就有点不对了。 “欧阳公子既然要拜访故旧,我们在一旁可能也不太方便,不如先去客栈等候如何?”一边在心中默默吐槽着所谓花满楼创始人“拈花公子侯无心和吹雪剑客澹台兰不得不说的基情”,梦璃一边向领队百里屠苏提出申请。 其实百里屠苏很不适合做领队的,他倔强、坚定、冷漠、不谙世事,对任何外物都不太关心,甚至对他自己。他本不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但风晴雪和红玉都听他的呀,更兼襄铃对他言听计从,柳梦璃是无可无不可,欧阳少恭是别有用心,队内气氛居然也算和谐。方兰生虽然一直唱反调,奈何襄铃小妞把他吃得死死的。 “噗。”红玉掩袖轻笑,“妹妹是害羞了吗?” “这……”红玉大美人,为啥咱俩气场天生有那么几分不合啊!我真不是在闹情绪好么! “几位公子~”有女子娇嗲甜腻的声音插了进来,“怎么还带了女人来寻乐子?花满楼呀白天可不做生意!” 见了这般阵仗方兰生才醒悟过来:“少恭你怎么带我们来烟花之地!你、你……”他气得拉起襄铃要走,“这地方怎么能呆,梦璃、襄铃,我们去客栈!” 还是迟了,瑾娘出来和少恭打过招呼,再一见红玉,登时呆住:“眉目端华、容姿如画……”再一偏头看到站在旁边的梦璃,神情更是震撼,“容色绝丽、冰清霜洁;身姿楚楚、笑语盈盈……” 她慌得跳起来就回内室去了。众人等得无聊,忽见十二扇屏风逶迤铺开,四大美人开门以壮声势,瑾娘千蔟万拥地步出,和以前那个豪爽不羁的老板娘架势绝然不同,真是个大美人了。 谁知美人说出的却不是什么佳语:“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 这番话一出,百里屠苏被打击得脸色大变,后来虽然力持镇定,到底一个人闷闷地走了。晚上回客栈后,风晴雪邀请梦璃和她一起去施展治愈*:“梦璃,我很担心苏苏,今天走的时候他脸色真的很不好……我想,他虽然说不在乎,但其实还是很不开心的吧?我们去和他聊聊,好不好?” 梦璃点头应了。好吧,反正你不找他谈我也要找他谈的,紫英的徒弟啊…… 不过真坐下聊梦璃的郁闷就来了:妹子,你为啥要叫上我?你要怕一个人治愈程度不够,那我们可以轮流来嘛!用不着三人行吧?你搁这儿和他看星星、栽桃花、说家人、唱情歌的,我抱膝默默坐在旁边很尴尬啊! “命数什么的,其实没必要担忧。”梦璃安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几株桃花,忽然开口。屠苏猛地偏过头去,晴雪没料到她这么单刀直入,一时倒怔住了。 “这世上就没有几个人命好的。父母双全、兄弟友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最好还天生显贵、才干无双?”梦璃轻笑起来,一双秀丽的美目却是流露出无尽悲哀,只是这样的情绪波动也是一闪即过,“这样的人又有几个。而且说实在的,这样命格的人也没什么快活,甚至比你还要更不快活,我经过这样的日子,我知道。” 屠苏双唇紧闭,却是摇了摇头。这种话听起来很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可谁知道这是大实话呢。身为陈阿娇的她身份显贵、大权在握,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但引导者主动把她送回来,还不是因为怕她撑不下去。 “好了,不说这些虚的。单我遇到的人里面,就有好多比你的命格更坏。”梦璃掰着指头数给屠苏看,“比方说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长到一岁的时候,母亲迫不得已把我扔了。” 屠苏听得愣住,他父亲早亡,可至少有名有姓;他生母待他十分冷漠,但也是悉心抚养教育。 “幸运的是养父养母待我极好,可惜长到十九岁,我生母命我抛弃家园父母投到她那边。”梦璃简洁说着,“我拒绝了,却又遇到另一宗事情,到底没能照料养父母晚年,甚至没能多见一面。现在好不容易回来,我再去看,坟茔都平了,找不到了。” 屠苏动容,可不是,他所有亲故族人一夜之间被杀,从此他沦为彻底的孤儿。而柳梦璃呢,她是时空错乱、千年后才返回,一样沦为孤女,不同的是凶手是时间。 别说报仇,气都气不起来。 “还有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女孩子。从小她父母待她极冷漠,到她六、七岁的时候,父母便双双亡故,于是她出来闯荡江湖。好不容易后来找到如意郎君,谁知却中了他人计谋,生命力被吞噬,寒冷、虚弱、极度痛苦、时不时晕厥……最后更是短命而亡,与情郎阴阳相隔。”这是原本的韩菱纱。 “……好可怜……”晴雪听得脸色发白。 “另一个朋友,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再长大一点,父亲去世,他一个人在深山里长大,连女孩子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梦璃笑了一下,“后来他遇到心爱的人,两人一起下山,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他双目被天火灼瞎,爱人也因为别的原因早逝……” “还有一个人,从小父母双亡,于是上仙山求仙。谁料变故突起,为了门派的长远利益,他不得不与尊敬的掌门拔剑相向,最让他痛苦的是门派还是被灭了,涓滴不剩……后来他成了仙。”梦璃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可是柔情与牵惦重若千钧。“整个世上只剩下他一个门派子弟,于是他终身穿着门派的道袍,永远怀念永远不变,做个彻头彻尾的孤立者。” “你说的是谁?”百里屠苏起了疑心。 “我的朋友。”梦璃声音清淡,屠苏垂头。 “确实,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太多,我的一些私事和他们比不算什么。”百里屠苏像是豁然醒悟,却难掩悲伤,“只是我……” 谁能忘怀?亡种灭族的仇恨,死而复生的怒火。就是全部都忘记了,也长存着烧灼内心。更不要说太子长琴积淀千年的恨怨夜夜入梦,直要把人化为野兽。 “说这些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你不孤单,命格差的人多了去了,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优秀的人——甚至有时候,越优秀的人命格越差,还有王者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呢,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所有亲近的人统统被波及。”梦璃的话语有几分意味深长,“但有一点我很担心你。” “什么?” “世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梦璃起身,在草地上踱步,屠苏不自觉仰头看她的淡紫色裙摆,“越是强者,越是敬服;越是弱者,越要归咎,甚至当事人自己都会如此。有的时候,凶手理直气壮,说什么弱肉强食;反而是受害者自己引咎自责,认为是自己不好、不安分、不聪明、不强壮,才会导致他人欺辱算计。” “你受害,是你运气差,是凶手心肠毒,不是你自己有问题,不要怪责自身。” 屠苏抿唇,他不自觉避开柳梦璃的目光:这美丽少女太聪明,连自己从未察觉的最隐秘想法,她一一洞悉。不可否认,寨子全灭,族人死绝,他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心存负疚,夜不能寐,时时想着复仇,甚至梦想着救活族人。幸存者是有内疚之心的:凭什么他们都死了,凭什么我活着,我何德何能? 这是他的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居然还开了一篇新文……真是作死啊(掩面) 但是在是忍不住,灰常想写。在文下推荐一下,《金瓯缺》,不太正宗的宫斗文,古代架空,人生最大愿望是做个小尼姑的国公府小姐不幸入宫的故事。 第191章 妖物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众人聚在昌平客栈大厅吃早饭,红玉随口问:“昨夜本想与妹妹秉烛夜谈,却见你不在房中,莫非是跑出去玩儿了?” 柳梦璃暼了风晴雪一眼,她一张秀丽鹅蛋脸在晨曦下分外干净漂亮,像是不染尘埃——“嗯,昨晚我和苏苏、梦璃一起去看星星了。” 柳梦璃咳了一声,方兰生直接喷饭:“这……两女一男,深夜出游,齐人之福……你、你,木头脸,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百里屠苏脸色一沉,欧阳少恭已经抢先道:“小兰,岂可这般胡言?女孩子家的名声不是玩笑。” “齐人之福?什么意思?”风晴雪莫名其妙。柳梦璃本来一脸冷淡事不关己的,现在深深觉得风晴雪极像云天河,含笑跟她解释起来。众人不禁把同情的目光转向百里屠苏:二女反应如此奇突,这样的齐人之福就算享了也不是什么福气吧…… 梦璃当然没想到她的万事不挂心也会成为红玉弹劾她的理由,那是在甘泉村:“百里公子,柳小姐您还是要多加留心。” “何意?” “我说这话,公子想必听不入耳的。”红玉抬手轻掠云鬓,苦笑,“柳小姐来历奇特,言谈举止、穿着打扮都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人,却又安之若素、随分从时。实话说,我平生从未见到像她这么看不透的人。” 百里屠苏默然聆听,红玉秀眉蹙紧:“感觉就像是……心存仁厚,兴之所至,可以挽救苍生;却又目无下尘,心念一起,便能大开杀戒……总之,很危险。” 百里屠苏不由得愣住了:一个深闺少女而已,红玉你至于吗? 红玉欲言又止,她本来对欧阳少恭也不放心,但刚说完柳梦璃又来个欧阳少恭,百里屠苏会觉得她被害妄想。她只得无奈地笑笑,走了。百里屠苏叫住她:“……梦璃不过一弱女子,背离故土,远离亲人,且,我观她身上并无杀气。” 红玉沉默,轻轻颔首:“公子说的,也有道理。” 并无杀气?百里公子你开玩笑的吧!晚上进入藤仙洞后,襄铃被突然卷出的巨大藤蔓卷走,众人都是惊怒万分,梦璃足尖轻点,整个人宛若白虹横贯当空,疾追过去。众人连忙跟上,只听藤仙洞内部嘶叫呼吼声不绝,一路斩杀妖物、终于赶到的时候,只见一株巨大的藤蔓当空舞动,腥风四起,百里屠苏扬声喊梦璃的名字:“梦璃!回来,危险!” 梦璃秀美面容说不出的冷漠,她手中冰蓝色长剑华丽地出鞘,带起无数庞大的风雷之力,这一剑之力,竟然生生将藤妖斩为两截!血雨飞溅,梦璃挟着襄铃疾退,额心一点美人记也像是要流出血来似的,妖异美丽,杀气凛凛。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方兰生喃喃道:“藤妖、藤妖……死了?开玩笑的吧,梦璃你的武器不是箜篌么!我还说那顶得了什么事……” “好凌厉的剑气……”红玉抚袖沉吟,“这把剑、很熟悉,但剑法我却从未见过。” 百里屠苏目不转睛凝视着梦璃,欧阳少恭在一旁微微笑了:“柳小姐剑法高超,当真不像闺中少女。”岂止不像闺中少女好吗!简直像杀人无数的女魔头啊!方兰生几乎要惨叫出声。 柳梦璃温柔体贴、美貌娴雅,琴棋书画样样都通还精通厨艺,如果不是因为她个子比方兰生高,几乎也能称得上方兰生心目中的淑女之思候选人了。但她居然这么凶残! 女人太完美了是嫁不出去的,连杀人都能自己杀的话嫁人就更困难了……梦璃你要回头是岸啊!方兰生默默含泪,用目光默默劝谏修行得过了头的女神梦璃。 救醒襄铃,一行人奔出藤仙洞找村长洛云平算账。在甘泉村一众老人的瞩目下,洛云平先崩溃了:“什么?你杀了他们?你把他们全都杀了?怎么可能、你、你怎么敢!”他向着梦璃直冲过来。 “站住。”屠苏沉沉喝止,长剑出鞘拦住洛云平去路,“这些妖物残害人命,其罪当诛!你身为帮凶,岂能如此执迷不悟?” “什么妖物?”听其他村民也开始劝阻自己悔悟向善,洛云平红着眼睛大吼起来,“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把我带大的余公、元伯!我宁可自己死,也绝不能、绝不能……”村民们纷纷叹息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听得人感慨无已。 “洞内妖物已被我斩杀殆尽。”梦璃冷眼旁观,这时蓦然开口,依旧柔和的嗓音不知为何给众人带来一阵寒意。洛云平愤恨地瞪着她,梦璃在这杀人的视线下安之若素,“求长生?何必。其实永远活着,也就等于死了。” 此话一出,旁人犹可,欧阳少恭却像被烫了一样猝然抬头,直盯着梦璃看。 两边人这么一纠纷,就拖到了百里屠苏的大师兄陵越率众登场,他真是仙家弟子的典范,那种凛然正义宛如十九岁的紫英重生—— 梦璃凝视他,目光先是静止的,后来终于慢慢挪开。她承认她喜欢这些事物:美丽的、正义的、仙姿剑魄的、英气湛湛的…… 她都喜欢。然而你,紫英,我爱。 陵越指责洛云平:“你身为妖类,混迹人群,安分度日便罢,偏纵怪行凶,罪大恶极,如今还敢心存怨谤?” 得知长辈去世的消息,洛云平怨恨难掩:“哈哈,我是妖类?——那这位斩妖除魔的柳小姐,她就不是妖怪了吗!” 众人齐齐骇然,所有目光一下子汇聚在梦璃身上,方兰生大叫道:“死倒临头你还敢胡说!我们由不得你胡乱污蔑人!” “她是妖。”洛云平讽刺地笑,“而且还是非常厉害的大妖,甚至我一看到她,就感到极大畏惧和本能臣服。哈哈,突然有这样的妖中王者降临人世,想必妖界也要震动了吧?” 紫衣玄冠的陵越注视梦璃,谨慎措辞:“姑娘……” 梦璃点了点头。 “这、这这这……”方兰生惊骇过度结巴起来,“又、又一个女妖怪?” “女妖怪怎么了!女妖怪招你惹你!”被梦璃救醒的襄铃立刻出声驳斥兰生,相当亲近地偎近了梦璃,“在襄铃心里,柳姐姐是最好最好的人,仅次于屠苏哥哥!” 其他人只能苦笑,梦璃就这么亭亭站着,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看上去就是个月射寒江霞映澄塘的美人,可谁敢招惹她?陵越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屠苏,屠苏摇头沉声说:“梦璃是我的同伴。” 妖也分善恶,何必赶尽杀绝,陵越也不再理会。 洛云平自尽,随即陵越和屠苏这一对师兄弟开始互殴,柳梦璃毫不干涉,在旁边看着还很有趣似的在笑,别说屠苏,连陵越心里都犯嘀咕:这位小姐是什么古怪的趣味? 但这个世界是强者为尊的,当梦璃毫不费力砍死了嗜月玄帝的时候,所有人看她的目光越发惊悚,谁还敢考虑什么趣味古怪来历不明的问题。以至于她出言:“让屠苏在山下多历练一阵,你师父想必也不会责怪。”的时候,陵越只得叹口气答应了。 妖界势力本就在壮大,梦璃看着是个亲近人类不和妖类来往的,他怎能冒着得罪她的风险强行带走百里屠苏?再怎么关心师弟,毕竟陵越记得大局为重。何况……屠苏也想留下。 可他的煞气…… 陵越满怀忧虑地走了,一行人自安陆去往自闲山庄,不意在自闲山庄中,欧阳少恭竟然被青玉坛的弟子掳走。方兰生发起脾气来:“梦璃!你怎么能眼看着少恭被人劫走?” “呆瓜,你冲柳姐姐发什么脾气?” “她明明有本事救下少恭,却完全不管!木头脸还说她是我们同伴,这样算什么同伴?”方兰生暴怒。 “戒嗔。”百里屠苏出声,严厉地看向方兰生,“先生自然应该救回来,但梦璃并没做错什么。” “猴儿,怎么可以迁怒人家姑娘?”红玉轻责,“还不向梦璃道歉?”风晴雪也在一旁点头,襄铃更是鼓嘴瞪眼怒视兰生。 “我……”方兰生红了脸,一时嗫嚅,“抱歉,梦璃,我一时心急……” “我不是不救他。”梦璃若有所思,“就算被掳走,他自保之力还是有的,他的问题是……” “什么?少恭他不会武学,也不通术法,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哪来的自保之力?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了。”方兰生辩解。 “谁说的?”梦璃失笑,“他比你们五个加起来都强呢。” 屠苏惊讶道:“先生不懂武功,不然也不会在翻云寨被掳。”方兰生不住点头:“我和少恭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吗?” “欧阳少恭是当世少有的高手,我不会错认。”梦璃平淡地说,态度并不斩钉截铁,然而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起来:一个强者的话,确实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既然这样,那么长久以来欧阳少恭掩饰隐瞒身手,到底是何用意? 方兰生仍不服气,红玉插嘴道:“梦璃妹妹方才没说完,少恭他的问题又是出在何处?” “他的生命力在减退。”梦璃又陷入了沉思,缓缓道,“他*没有受伤,甚至可以说,很完美,但好像是灵魂衰弱了似的,这种情况倒是少见……” “啊,那会怎么样啊?”风晴雪诧异地脱口。 “一种可能,身死魂消;另一种可能,魂消而身不死。” “什么叫魂消而身不死?”方兰生质疑了。 “就是植物人。”梦璃草草向他们解释一遍“植物人”的含义,依旧在思考,“奇怪,他还这么年轻。” “有法子可解吗?”百里屠苏紧皱眉头。 “你们都是知道一点医术的,什么都能治,只有一种病症不可能治。” “什么病?”懂些医术的方兰生。 “油尽灯枯。”梦璃顿了一下,“其实也就是器官衰竭,如果能找到匹配的器官,换掉也不是没有救治希望。但灵魂总不能这么办吧?换掉灵魂的话,还能算本人么?”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什么少恭会死,怎么可能?他好得很!”方兰生在短暂的迷惑之后依旧坚定地愤怒着,“少恭没表现出任何不妥当,我不信你的话。” 他怒气冲冲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女鬼叶沉香冒出来,差点没挠花他的脸。 第192章 寂桐 第一百九十二章 赶到秦始皇陵,众人见雷严欲杀童男童女、将魂魄注入玉横,无不大怒。只有方兰生看着高台上被绑起来的欧阳少恭,喜形于色:“少恭!——我就说吧,少恭根本不会武功,不然他怎么会被人掳走?梦璃,你说是不是?” 面对他挑衅的目光,柳梦璃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作回应,反而把目光投向了一旁鸡皮鹤发的老妪寂桐。寂桐一贯是被人忽视的角色,这时众人都随着梦璃看向她,她反倒不习惯起来,低头咳嗽着避开众人目光。 “小兰?”欧阳少恭面有郁色,却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温雅风度,“你们竟会寻来此处?” “当然要来,不然怎么找回玉衡!”方兰生越发兴奋,指手画脚之余还不忘瞪着雷严,“都是这家伙掳走少恭你,害得梦璃都误会了!梦璃,我跟你说了,少恭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会武功。” 这人一方面偏袒少恭,另一方面也不愿意责怪梦璃,居然把这莫须有的罪责全部归在雷严身上。旁人固然觉得好笑,雷严怎么受得了这个委屈?立刻跳了起来,双方大打出手。 本来就算雷严服丹药激出自身全部潜力,也万万敌不过梦璃轻轻一剑。但这位神秘的千金小姐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只袖手站在旁边,一双妙目若有深意,只管注视着高台上的少恭和寂桐。 片刻后百里屠苏六人大败,雷严志得意满之下哈哈大笑:“少恭!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 襄铃忍不住带着哭腔道:“梦璃、梦璃姐姐!快来救救我们,襄铃、襄铃没用,打不过他们,呜……”她本来已经双手无力,这时候把扇子一掷,竟捂脸当场哭了起来。 “不用。”柳梦璃仍站在原地,静静道,“他们活不过半刻。” “小丫头胡吹大气!”雷严怒道,“好,我先杀了你,再杀这狐妖!” 雷严双手如同鹰爪一般向梦璃面上疾挥而去,梦璃足下木屐在青石地板上一点,整个人如同柳絮一般飘起,转瞬避开他的攻势。雷严更怒,手爪趋伸如电,而梦璃不住挪移,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避开,姿态曼妙从容,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襄铃、兰生忍不住大声叫好。 “只会跑么?”雷严心浮气躁,冷笑着出言相激,“我劝你速速走罢,何必为这些蝼蚁白费性命?” “……三十,二十九……”梦璃嘴唇翕动,在这躲避的间隙竟然犹自数数。雷严大奇,喝道:“小丫头,你说什么?” “吵得很。”梦璃眉头一皱,足下立停,手指一张,空中竟显出一把蓝色的箜篌来,那箜篌无丝无弦,梦璃素手疾拨,悠远绵长的琴声却在这地底不断地绵延出去,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墓外。 雷严看她驻足,登时大喜,手指如钩直向她头顶抓来。众人齐声惊呼,眼看这如花似玉的娇怯美人就要被他刨得头顶裂开,突然雷严口中发出一声惨嘶,忽而口鼻流血,直倒了下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风晴雪目瞪口呆,问道,“苏苏,雷严怎么突然死了?” 百里屠苏本来已经奔了过去打算救援梦璃,这时也是茫然不解:“莫非是梦璃的乐声?” “这琴声虽带杀气,却不是鬼魅凶恶之音,断然不能如此杀人于无形……”红玉沉吟,“梦璃妹妹能为我等解惑否?” 柳梦璃不答,遥望着高台含笑道:“欧阳先生调的好药。” “……不敢。”欧阳少恭闭上双眼,笑容却益发温润,“柳小姐弹的好琴。” 原来欧阳少恭身为青玉坛的丹芷长老,素日为雷严及其手下弟子调制药物的时候早已在其中混入毒素,这洗髓丹服后看似灵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味虎狼之药。雷严与百里屠苏一行人作生死之搏,原本就已经到了发作的时候,梦璃的琴声震得雷严气血翻腾,终至毒发丧命。 眼见雷严死去,众弟子或身死、或作鸟兽散,被他们绑架的童男童女终于救出,这本是一件大好事,然而欧阳少恭和柳梦璃冷冷对视,那气氛着实太过诡异,别说尹千殇面沉如水、红玉蹙眉沉吟,就连一贯天真的方兰生和襄铃也不敢欢喜。 寂静中,先开口的居然是年老体衰的寂桐:“咳咳……雷严已无气息,小姐……咳,小姐好手段。” 梦璃拂了拂衣袖:“手段?我何必用上这些。”欧阳少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瞬也不瞬,只凝注在她娇柔的面庞上,寂桐俱都看在眼里,忽而再次弯腰咳嗽起来,疲惫苍老之态形诸于色。梦璃虽然自傲,众人却无不默然,这一路行来,敌人的尸骸早已证明她有骄傲自负的资本。 少恭转向寂桐,低声说:“我始终不明,你为何助他。” 寂桐的声音更低:“……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 少恭一拂他杏黄色的长袖,立刻打断她:“不用说了!”他不再看任何人,“寂桐若是愿意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那便走吧。” 寂桐佝偻着身子往外走,众人无不感到不忍——这样的一个老妇,无依无靠、更无亲人,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又将何以为生?方兰生自幼认得她,这时忍不住出口道:“桐姨,你……” “你多大年纪了?”梦璃突然发声,疑惑地上下打量寂桐,“你的筋络骨骼,与普通人大不相似……在下冒昧,不知可能借你双手一观?” 话一出口,她已拦在寂桐身前,探手向寂桐那一双青筋毕现、苍老干枯的手上抓去。寂桐大惊,这时闪避已经来不及,右臂疾挥,竟然一下子格开了梦璃。 方兰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桐姨,你、你会武?” 红玉喃喃道:“大家竟都看走了眼……”她想连寂桐这一个年老仆妇都有如此身手,欧阳少恭自然更不可小觑,这厮果如梦璃所言多有隐瞒之处,立刻便向高台上看去。而高台上的欧阳少恭猝然站直身体,睁大眼睛看过来,惊异之色不似伪装。 梦璃一击不成立刻再次出手,纤纤玉指向寂桐手腕勾去,显然不打算伤人、却是下定决心要摸这老妇人的骨骼,查明真相了。寂桐看着她春葱一样柔软纤细的手指、粉嫩白皙的手掌,脸上忽而现出自惭形秽的神色,她幽幽长叹一声,惨声道:“小姐又何必与我这样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为难?” 梦璃抬眸看着她,寂桐道:“小姐好眼力,只是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已命不久矣?”梦璃一怔之间,寂桐手中拐杖在地上一顿,整个人已经如同疾风一般掠起,室内这许多高手,竟没人看清她是如何遁走的。 回到安陆,众人说起日后去向,方兰生忍不住催促:“少恭,你也不去找找桐姨?我看她像是别有隐情,说不得她也不是故意投向雷严的。” “这件事情自然要弄清楚。”欧阳少恭脸上没有笑容,他像是一夜之间多出了无数心事,“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我答应百里少侠帮他制药,眼下药方初成,却还缺少一味关键药材。” “多谢先生。”百里屠苏眼见欧阳少恭把他的事这么挂在心上,当然更是感动,“不知是什么药材?在哪里可以取得?” “这药名为‘仙芝’,听说于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此去路途迢迢,凶险未知。” 海外十洲本来是传说中的岛屿,世人别说上去去闯一闯了,连岛屿的影子都没见过,凶险之处不必多说。百里屠苏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立刻下意识看了梦璃一眼,见她对自己微笑颔首,明白她应承的意思,松口气之余却又颇有些惭愧。 说是师妹,她却像是自己长辈一样。这一路行来,她指点他剑招、温言安慰解开他胸中郁结、处处保护他照应他,有时他竟会觉得,她非常像……师尊。 其他人如晴雪、襄铃、红玉、兰生等也是主动要为百里屠苏助阵,一行人前往青龙镇寻找适合出海的船只,走之前兰生还在殷殷劝欧阳少恭:“少恭,还是去找桐姨问个清楚吧,一定要去啊!” 少恭摇头不语,红玉嗤笑:“猴儿莫闹,我们出海要好几个月,先生在这里又没什么事做,难道自己不会去找?你多担些心!”这话和梦璃的意思不谋而合,两女对视一眼,彼此微笑,颇有些惺惺相惜。 少恭一双横波目笼住梦璃深深凝视了一阵,这才柔声说:“万乞小姐平安归来!” 他这神态太暧昧,众人又是瞠目又是兴奋,梦璃却是哼了一声才道:“多谢!”神色间大不以为然。 从青龙镇出海后,他们乘坐的轮波舟被卷入漩涡中搅为碎片,众人落入雷云之海。雷云之海原本是个空间罅隙,大家寻不到出口,只得沿着一个方向摸索。一路上是不是有美貌女子和白衣男子对话、弹琴、跳舞、出游的情景出现,兰生、襄铃都吓得不行,其他人也是议论纷纷,梦璃却只是打量着周围沉默不语。 红玉笑问:“梦璃妹妹在想什么?” “……听幻境里两人的对话,这地方原本应该是十洲三岛之一的蓬莱国吧?”梦璃捋捋鬓发,若无其事地说,“我看这里灵气充沛、自成一体,实在算得不错,不如以后整整土地房屋,就住在此处算了。” “你、你要住在这鬼地方?这里天天电闪雷鸣的,还有这么多僵尸!”方兰生骇然了,“梦璃你疯了吧?” “不是住在雷云之海,是从这边的‘生’门出去,开辟一处小空间住在那里,只是借用一下雷云之海的几块土地而已。”梦璃详细解释,但越解释众人越惊骇,她轻轻叹口气,“工程不大,但挺繁琐。唉,十洲三岛七十二洞天三十六福地都是有主儿的,总不好硬抢。” “……妹妹、妹妹竟有开辟空间之能,实在让人惊讶。”伶牙俐齿的红玉也口吃了,妹子你要不要这么凶残!刚才才说摧毁蓬莱国的有之能,现在立刻就站出来一位打算重建的……这压力也太大了点! “你要找地方住,我们琴川就很好啊!”方兰生口不择言了,“非跑到这黑黢黢的地方来干嘛?” “是啊是啊,呆瓜说的没错,我们青丘也欢迎姐姐去的。” “我们那儿也很不错,女娲娘娘……”风晴雪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轻“呀”一声不再说话。 “梦璃,你不是要去拜见师尊?为何……”屠苏关切地看着梦璃。 “我是妖,拜访一次天墉城不成问题,但总不好常住。”梦璃浅笑,“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地方住着比较方便吧?” “梦璃妹妹要去天墉城吗?所为何事?”红玉上了心,立刻追问。奈何屠苏和梦璃都摇头不答话,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从“找房子”这件事情列上日程之后,立刻就变成了众人每日都要讨论的话题焦点,来到龙绡宫之后—— 晴雪说:“梦璃,要不然去问问龙女大人,她是怎么自己建成的这座宫殿?你也参考一下,就是这么多鲛人不好找……” “龙女的龙绡宫是龙族产业,她分家分出来的。这种经验对我没用。” 来到祖洲之后—— 方兰生说:“梦璃,这地方很好啊,路况极佳,还有仙兽珍禽,听少恭说还长仙芝。梦璃你不如把房子修在这儿?” “……这是赤水女子献的地盘,要占了非得和她打一架不可,我怕她挠花我的脸。” 采完仙芝回到青玉坛后—— 红玉说:“少恭这地方真不错,妹妹,你不如考虑效仿他,去做哪一派的掌门人?” “……我希望房子挂在我名下,不是挂在门派名下。” 这时百里屠苏也开口了:“梦璃为何这般执着于房子?若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不如到桃花谷暂居。” 少年你怎么会明白?没有房子,怎么结婚! 第193章 仙芝 第一百九十三章 白日里将采来的仙芝交给欧阳少恭后,百里屠苏自觉完成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任务,心情不免大是轻松。青玉坛身为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自成一个小洞天,日月运转的轨迹规律自与外间大不相同,竟然是上层永夜而下层永昼。百里屠苏信步闲逛,突然听到琴声淙淙,不绝而来。 屠苏仔细聆听,不免十分惊奇:这琴声分为两道,一者幽邃低回,高旷冷寂,隐隐带着龙吟之声,像是一位仙人曾经凭虚御空,俯视众生;而另一者繁丽多姿,清灵雄奇,让人永远也猜不到音乐中的下一重天地,仿佛乾坤都在袖间,而她视若等闲。 这两道琴声时而高亢入耳,时而急转直下,明显有比斗之意,然而最终却又合为一道,成就知音二字。百里屠苏正想出去跟斗琴的两个人打招呼,忽然听见欧阳少恭说:“小姐于琴艺一道有绝佳造诣,可惜……” “可惜?” “可惜杀气太盛,未免有辱清音。” “先生的琴里就没有杀气?我看不然。”梦璃的语气依旧柔和,但说出的话也毫不容情,“杀气、剑法、凶兽、毒物,哪里值得人畏惧了?世上真正可怕的是人心中暗藏的鬼蜮密谋罢!” 欧阳少恭轻轻冷笑:“呵……”像是想要反唇相讥,不知为何却又忍住了没有说话。 高台上的两人暂时沉默,百里屠苏唯恐这两人打起来,正欲出去缓解气氛;另一方面又担心打是亲骂是爱,这种互相讥讽的对话会不会是交流感情的特殊方式,生怕出去会打扰了他们,一时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欧阳少恭缓缓道:“自小姐与百里公子出海后,在下四处查访寂桐的行踪,竟一无所获。到此之时,才知自己自诩聪明,实则愚鲁至极,以致数十年来为人所欺瞒。”他顿了顿,像是指望梦璃接话,见对方默默无言才续道,“只是我左思右想,怎么也弄不明白。寂桐竟然有如此本事,何以甘心为仆妇?” 梦璃道:“敢问寂桐是何来历?” “她是我家中老仆,从幼时便服侍照顾我……”欧阳少恭语气犹疑,“但她……到底是从何时到我身边的?我竟全然想不起来……是在欧阳家?抑或是我至青玉坛之后?” 这件事情连他也不知道,梦璃自然更不知情,只是随口说:“既然想不起来,不想便是。” 欧阳少恭轻轻一笑,却不说话。寂桐服侍他数十年,心思叵测、行为诡异,俨然已成为他心腹之患,少恭既然寻她不着,怎能不极力回想与她有关的讯息?毕竟敌在暗我在明,虽不能做到知己知彼,好歹也别像个瞎子聋子。 “今日斗乐,你我不胜不败。”梦璃起身,抱琴远去,“不知他日武力相搏、比斗争胜,又是何种局面?” 她这话轻轻淡淡的毫无烟火气,却让人细思极恐:姑娘,谁要跟你武力相搏啊!多可怕,还想不想活了!显然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在这方面的想法都是一致的,少恭立刻扬声道:“小姐留步!在下初识小姐,便有相知之感,其后闻君一曲,更增倾慕,你我二人,又怎会到武力相搏的地步?” “呵。”梦璃并未回头,对欧阳少恭这近乎表白的话语也毫无反应,冷冷道,“那我不妨直说了罢,所谓入口即见效的起死回生丹,恕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说。你哄屠苏去采的所谓‘仙芝’,我仔细看了,绝无任何起死回生、养气活血之功效,反而诡异得很!” “……小姐此言何意?”“梦璃你说什么?”两重声音合在一起,屠苏是焦虑的不信的,少恭却是冰冷的阴郁的。 梦璃缓缓回头,平时柔和秀美的面庞上此刻全是寒意,她一字字道:“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 少恭缓缓抬起双手,温雅的脸上一片漠然:“小姐想必对在下有极深的误会,一时之间,在下也难以分辩,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话总不会错。” “梦璃,先生,你们——”百里屠苏一时迷惘。 “唰”一声,一本泛黄的书册被凌空扔了过来,直落在屠苏怀中,屠苏见是一本《异物志》,翻开一看,恰在“焦冥”那一页,文字外配有图形,也不知是否先入为主,这寥寥几笔怎么看怎么像那所谓的“仙芝”! 屠苏气血翻涌,脸色苍白,心中一片昏乱,茫茫然只有一个念头:不对,这不对!至于到底是什么不对,他却一时不能理解。 梦璃脸色越发冰冷,她素手一扬,又是一本书飞了过来,屠苏实在已怕再看,然而又不能不看,他接过来,见封面上写着“蓬莱博议”四个大字,旁边欧阳少恭“咦”了一声,失声道:“你怎么……” 梦璃挪开目光,冷笑着想:哼,窃书什么的,也能算偷么?本小姐想拿就拿了! 少恭脸色实在已难看至极,梦璃神色戒备,缓缓拔出一柄长剑来,剑锋直指少恭。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惊呼,红玉、晴雪、襄铃、兰生闲逛到这里,看情势不对,立刻赶了过来。 百里屠苏却顾不得这些,翻到“仙芝漱魂丹”这一页,明明白白看到“焦冥”二字,又见其下注曰:以此法重生之人,行于日光之下则形体散矣,至夜晚方又成形,切切。 百里屠苏直把一张俊俏小脸涨得通红,全身发抖,晴雪担忧地道:“苏苏,你怎么了?”其余几人各有各的喧嚷言语,他也全然听不入耳,只是翻来覆去地把《异物志》里关于焦冥的那一页与《蓬莱博议》里关于仙芝漱魂丹那一页找出来看,全身发抖,耳中有个声音不住大叫:“先生骗了我!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什么起死回生的丹药,这明明、明明就是愚弄人、害人的法子!而且他不是无心,他是有意的,这书上全部写的一清二楚!” 旁边红玉拿过了书,对比着一看,也是“啊”地一声低呼,又是后怕,又是愤怒。方兰生大叫道:“这……这书哪里来的?这书哪里来的!” 梦璃长剑平平指出,看着毫无锋芒,少恭却觉得自己周身要害全在她剑光笼罩之下,梦璃道:“《异物志》是在青玉坛的藏书阁中找到的,《蓬莱博议》么,就在这位欧阳先生的炼丹炉旁。” 欧阳少恭号称为研制这起死回生丹查遍典籍、日夜钻在炼丹房中,这两处是他最常去的所在,他就是想推辞自己没看见,那也全然不通。方兰生道:“少恭,这丹药,这丹药……是这个方子么?少恭,你还有别的法子可以炼起死回生丹,是不是?” 梦璃似鄙夷似讥嘲地看着少恭,而以少恭的骄傲,他又怎么能说这种低劣的谎话?他只得默然无语。 方兰生又道:“少恭,你不知道,是不是?” 欧阳少恭依旧无话可答。 方兰生颤声道:“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的了?你会术法武功,你也知道这仙芝漱魂丹不是好东西,你、你、你为什么?啊?你说到底为什么?” 百里屠苏睁大眼睛看着欧阳少恭,确实,他就算行为可疑,自己却怎么也想不通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谋算自己! 众目睽睽之下,欧阳少恭突然轻轻笑起来,那声音宛若山泉,动听至极,但听到的人却不免觉得全身发寒。他一双秀丽狭长的眸子凝视着梦璃,幽幽道:“没想到在下还是小觑了柳小姐,以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梦璃眉头微颦,显然也是弄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算计百里屠苏。少恭转向屠苏道:“百里公子,我可当真羡慕你得很。瑾娘说你命数不好,运道虽佳,终究难改大势,但她可是料错了,你有了这么一个武功高强、智计卓绝的好师妹,怎么称得上命数不好?” 百里屠苏咬牙道:“先生,起死回生药……” “我没有。”欧阳少恭断然道,“我若真有,又怎会给你?——你以为我为何会钻研此类丹药?我的心爱之人,也死于非命,我曾经日思夜想,只愿炼出起死回生药,与她长相厮守……” 突然爆出这么大的八卦,众人一时哑然,都瞪着欧阳少恭。 少恭满面伤感之色,忽而又转为温柔笑容,凝视着百里屠苏道:“世间虽无起死回生药,却真有起死回生的法门。” “什么?少恭你知道?那太好了,快去救醒木头脸的娘,也救醒你的心上人,大家一起快快活活的不好吗?”方兰生大喜。 “小兰未免太过天真。”欧阳少恭微微眯起了眼睛,盯着百里屠苏一字字道,“起死回生的法门当然是有的,只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又要求极大的机缘……”方兰生又想说话,少恭打断了他,“只是具体怎么做,我却不知。小兰,你很想知道?” “是啊,少恭你可急死我了,快说,快说。” 众人一齐凝视着少恭,等他说出这至关重要的线索,少恭浅浅一笑,指着百里屠苏森然道:“你们何必问我?问百里公子不是更好!要知道,他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起死回生、安然活命的凡人哪!” 众人无不悚然,襄铃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百里屠苏愕然道:“你……” 欧阳少恭大笑:“百里屠苏!你真是百里屠苏么?你的原名,应该叫做‘韩云溪’罢?哦,不对,韩云溪早已死了!百里公子,你早已是个死人!” 他这话其实十分荒谬,兼无凭无据,然而他的语气、神态、眼神,无一不清清楚楚地表明,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百里屠苏早已死过一次。 屠苏厉声道:“你胡说!你胡说!” 欧阳少恭蔑然道:“你何不去问你那位好母亲?” 屠苏大叫一声,突然奔出,向山下直冲下去,晴雪与襄铃吃惊之下喊着“苏苏”“屠苏哥哥”慌忙跟上,红玉与兰生略微犹疑,落在后面。梦璃冷笑一声,剑芒吞吐,在兰生惊叫声中割下欧阳少恭一大片衣袖。 少恭脸色苍白,倒也不怒不惧,静立当场睨视着她。 梦璃淡淡道:“尔好自为之!”还剑入鞘,往山下追屠苏而去,红玉与兰生跟着她走了。 第194章 幻梦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百里屠苏心中茫然,发气疾奔,走到半山腰忽见香烟缭绕,远远听到一片祝祷之声。风晴雪与襄铃急匆匆赶上来,襄铃诧异道:“屠苏哥哥,前面这些人……在拜神仙?” 屠苏沉默不语,眼瞳中的血色褪去了一些。 风晴雪小心翼翼道:“苏苏,我们去看看好不好?说不定他们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才会到青玉坛来。”其实以风晴雪的天然呆属性,她压根儿不会细想对方祭祀求仙的意图,只是这会儿为了转移百里屠苏的注意力随口一说罢了。她话音刚落,几名农夫村妇看见他们,先是指指点点,而后便惊喜地冲了过来。 襄铃吓得“呀”一声,躲到屠苏身后,屠苏也戒备起来。谁知那几人扑通跪下,叩首道:“求神仙赐仙丹!求神仙大慈大悲,赐一瓶仙丹给我们吧!家里老人还等着,我们全村每户人家都日日烧香拜佛,祈祷仙人长寿无极……” “仙丹”二字触动了屠苏的神经,他沉声道:“什么仙丹?” “就是……就是这山上的仙人去年赐给我们穆家村的仙丹啊。”那人见屠苏不认账,着急起来,“去年、前年、大前年都给了的,仙人,您……忘记了?” “我并非仙人。”屠苏立刻否认,喝道,“让开!”那些人在这里等了半日,好不容易见迷雾重重的衡山顶上下来几个人,哪里肯放他们走,又是跪又是求,闹个不休。 双方正在夹缠不清,梦璃、兰生、红玉到了,听过缘由,兰生不耐烦道:“这山上哪有神仙?仙丹什么的,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别吃了,快回去吧!” “猴儿莫急。”红玉若有所思,拦住村民,“这仙丹你们已服了三年?是青玉坛弟子所赠?他们为何要送你们丹药?” 以红玉的智商很快套出了真相,六人面面相觑,梦璃看着毒入膏肓犹不自知的穆家村村民,相当感慨地说:“大夫害起人来,那才叫杀人不见血啊……”方兰生崩溃得很,突然迁怒起来:“都怪青玉坛这邪门的修仙门派,把少恭都教坏了!”他还想把穆家村村民赶走:“喂,你们快回去,这仙丹有毒,吃不得的!” 正在这时,青玉坛弟子带着仙丹从山顶上下来,穆家村村民立刻迎了上去。晴雪拉住百里屠苏:“苏苏,别去,没用的……”百里屠苏一怔,慢慢还剑入鞘,右手紧紧握成了拳。 离开衡山之后,众人一时茫然:原本的千里奔波只是为了起死回生药,如今却证明这不过是一场骗局,那接下来又该往何方?百里屠苏尤其彷徨:寻得起死回生药,本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我们去琴川好不好?”方兰生突然发言了,“我还是有点想不通,寂桐、少恭、青玉坛……我、我想找欧阳家的人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家不是举家北迁了吗?”襄铃疑惑道,对上方兰生“你怎么知道”的眼光,她脸上一红,“我在翻云寨的大牢里听你们说起过……” “欧阳家搬走了,但以前服侍的下人还有几家。”方兰生嘀咕,最后轻轻说,“而且,在琴川说不定能找到寂桐。” “猴儿懂事不少。”红玉满意地笑了。 懂事什么,一回琴川,方兰生立刻被孙家奶娘扯着耳朵拉走了:“小姐正在生病,你这小兔崽子还不跟我去探望小姐?!” 方兰生一走,襄铃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红玉打趣她两句,襄铃脸红又不好意思:“这个呆瓜……” 呆瓜是一路冲回来的:“不好了,不好了!梦璃,木头脸,我二姐染了时疫,现在在医馆!” 原来琴川最新爆发了疫病,包括兰生二姐、酒馆老板娘在内的多人都被隔离在医馆里,如今大夫也束手无策。众人赶到医馆,愕然发现青玉坛的弟子居然把医馆团团围了起来—— “走开,都走开!”兰生直接推搡着青玉坛这帮白衣飘飘、面青唇白的弟子们,“我二姐呢?你们来干什么?” “兰生,莫要胡闹!”从医馆内走出、带帷幕的一群人中,忽而有女子出声呵责,“这些道长是带我们去衡山上治病的,你不可无礼。” 兰生激动之下立刻扑了过去,他二姐连忙退避,虽然重病依然嗓门很大、气势十足:“小兔崽子不要命了吗!快给我走远些!” “不用这些心怀不轨之徒来治什么病,我找到大夫了,二姐,各位大叔大伯大婶大娘,我找到大夫了!她肯定能治好你们!”方兰生放大了嗓门,众人立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柳梦璃。众目睽睽之下,梦璃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在旁人眼中,是个淡漠而矜持的笑容。 既然有了希望,自然不会有人愿意背土离乡。 梦璃在外间施展“熏檀净衣”“沉水润心”这些保命避晦的仙术,内间红玉在和百里屠苏说话。 “真是惭愧,我曾经怀疑梦璃妹妹来历不明,谁知真正心怀叵测的却是少恭……”红玉轻叹一声,“公子如今作何打算?” 百里屠苏目光沉沉,直视红玉,红玉迎上他的目光:是,我就是这个意思,身为紫胤的弟子,面对侵害世人的妖邪怎能坐视? “……我曾视欧阳先生为知音。”百里屠苏艰难地说,“然,他如此倒行逆施,我不可能不阻止。虽不会伤他性命,但也要他再不会、不能伤害他人……” “二姐,你怎么又在缝衣服?”兰生抱怨着,上前把没做完的喜服抢过来,“病人就该好好休息。而且、而且你做这干什么啊,家里又没有人要成亲。” 兰生二姐难得的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兰生笑:“我身体好多了。”她轻轻叹口气,“其实之前想,要是这一次真活不了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个猴儿还没娶亲,动不动就离家出走,没个定性,怎么是好?我还想着孙家小姐那门亲事也不错……” 兰生跳了起来,他二姐截住他的叫嚷:“既然你不喜欢,退掉也就是了,强扭的瓜不甜。你也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方兰生欢呼起来,二姐含笑:“猴儿出去一趟,看上哪家姑娘没有?……与你一道的这三个姑娘,我看都很不错。尤其是这位柳小姐,看着就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方兰生慌里慌张红了脸,二姐继续说,“其他两位姑娘都很漂亮,性子也好,但那位风晴雪姑娘什么都不懂,偏生你也是个二愣子,这就不搭;襄铃妹子倒是可爱,年纪却太小,你又不会照顾人,也不合适。” “我怎么不会照顾人!”方兰生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我一定能把襄铃照顾得好好的!” 他对上二姐的目光,骤然愣住了。兰生二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襄铃丫头看着年纪小,可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猴儿,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有没有本事娶回来。 兰生的脸跟红布一般,他二姐也不取笑他了,转而开始八卦:“这位柳小姐与那位百里公子……” “晴雪喜欢木头脸。”方兰生偷偷出卖了风晴雪。 “柳小姐,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有那个福气能得了她去。还有那位红玉姑娘。”兰生二姐摇头道。 兰生没回答,然而他也有同样的感受。真不知怎么会有梦璃这样的人,杀人时毫不犹豫,救人也同样果断干脆。一手持剑,一手救人。就像佛经里所说的,佛普渡众生,佛也设无间地狱。 他从门帘的缝隙里看着梦璃,她手中莹蓝色的光芒融入病人的身体,那人脸色立刻好转,那团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忽然,百里屠苏从内室出来对梦璃说了什么。 梦璃轻轻点头,微笑。她凝视着百里屠苏的时候,眼神是温暖关切的,带一种霭霭垂询的意味。 难怪二姐会问起这两人,梦璃待木头脸,真是特殊。 “我想回乌蒙灵谷一趟,看看娘,看看以前的村子。”屠苏低低地说,“然后再去找欧阳先生。” “嗯,病人们都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大家一同去吧。”梦璃点头,可怜孩子,蓝颜知己突然翻脸,这打击大的,都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乌蒙灵股已荒颓许久,处处野草丛生,冰炎洞里,曾经的大巫祝秀丽端庄、面目宛若生时,然而她是永远不会再醒了。百里屠苏看着柳梦璃:“我娘……可还有复生的指望?哪怕万一?” 梦璃笑笑。 屠苏悲伤地垂下眼睑,一动也不动地凝视他美丽威严的母亲,梦璃转身离去。屠苏单膝跪下,喃喃对他母亲倾诉多年以来藏在心中的话语:“……希望有一天,你们再醒过来,村子恢复以前的模样……”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只希望不要有鬼来勾你们的魂,但是师尊告诉我,人死之后,多半要去投胎转世。” “师尊还说,世上有长寿之人,活得很久,却没有死而复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 “但他也说,这世上有的人不在三界内,跳出五行中。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不见了,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点魂魄的碎片都寻不到。” “我听人悄悄说,师尊是到过地府的。所以我想,若是有一天我足够强大,只要你们没有投胎转世,就算在地府我也能把你们拉回来……” 在屠苏的背后,梦璃停步,仰起脸来轻轻吁了口气,又低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紫英,我知道你找过我,我知道你还爱着我。 寿阳城几经战火早已面目全非,可寿阳城内还有个柳府,柳府内的小姐绣楼依旧精致旖旎,桃花静美,流水无声。昆仑山上还有个琼华派,他们为你保留着居所,我悄悄去看过,你的剑室分为两边,泾渭分明。一边陈列着宝剑与矿石,另一边是香料和香炉。 这些地方,哪怕你一百年才去一次,哪怕永远尘封,我也高兴。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我最受不了的不过是,当年的爱情只是我自己幻梦一场。 第195章 归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当年山清水秀的乌蒙灵谷,如今已成破败萧条的荒地。百里屠苏在禁地里陪伴母亲,晴雪等着他,襄铃和兰生在说话,于是只剩下红玉和柳梦璃。 梦璃坐在祭坛旁的草地上,背靠大树,红玉姗姗走来:“敢问妹妹,百里公子如何了?” “在与他母亲说话,经此一遭,或许能逐渐走出过往之事。” 红玉在梦璃身旁坐下来:“若真能这般,那倒是好事一桩,大家也都能放心些。”她流丽的美目暗含深意地瞥过梦璃,“不论是我们,还是天墉城的人。” 梦璃笑道:“是啊,屠苏的大师兄也不会将我们视为诱拐他师弟的人贩子了。” “呵,妹妹真会说笑。”红玉一怔,随机掩口轻笑,“不过你与百里公子的感情倒是真好,看你们平时说说笑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结识了许久,真当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一句。” 两人的目光对视,一样美丽的脸,一样明湛的眸,一样深沉的心。 “红玉岂非也是如此?”梦璃的回答不咸不淡。 红玉作个惊讶的神情,仰头掩袖轻笑又转过脸来,“妹妹乃是通达之人,我也不瞒你,之所以下山追随百里公子,乃是奉主人之命照拂一二。”说到主人二字,难言的怅惘和幽远,像是这个称呼承载心中千千结。 “主人?”梦璃想想,笑了,“红玉果然是剑灵。”红玉默认,梦璃忽而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呼之欲出的双峰和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流连片刻,“剑灵得有如此风姿,红玉剑身又不知该是怎样的风采?” “湛若秋水?”说到这里,目光停在红玉眸中。“又或者剑气袭人?”到这里,又紧盯着红玉的纤细十指。 “……”喂怎么回事!原本冷淡矜持的大家闺秀去哪里了去哪里了?拼命看我是要闹哪样啊?还看这种地方,还不停地看!要你是男人,早一耳光扔过去了啊! 红玉一瞬间吐槽之情涌动不休,然而到底是压抑了下来,她僵着脸笑笑:“妹妹早已猜到?姐姐却未看出……妹妹是何身份呢。” 几乎称得上“狂热”的目光一闪即逝,梦璃收回了视线:“不是早就听甘泉村那个小妖说了么,我是妖。是梦貘。” 梦貘性温和,以梦为食,自成一国,灵力高强、身躯庞大,厌恶人类。无数资料在脑中呈现,红玉在心中摇头:这位柳小姐太不像妖类了!而且红玉本就不在乎她是不是妖,她更在乎的,是梦璃为什么整天向百里屠苏打听那个人的事。 是有仇么? 或者,有爱呢?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柳梦璃是妖,那个人是修道者,是除妖的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陪在那个人身边,柳梦璃从未出现。或者,就算她一直在又怎样?那个人太上忘情,不会对红玉动心,自然也就不会对柳梦璃动心。 没有人有那个机会,去得到他。 “哦?可我听说,妹妹曾经在昆仑山修习仙术,这机缘却是难得。”是妖,又怎么会去仙山修仙?红玉言笑晏晏。“不知妹妹师从哪位高人?” “未曾正式拜师。”柳梦璃笑意加深,眼角弯起,一瞬间眼神天真如孩童,“掌门吩咐一位师叔教我们剑法——不过他剑法虽然高明,人却还只有十九岁,我们三个都不买他的账。他一生气就爱摔袖子,真是有趣得很。” 红玉只觉得匪夷所思,梦璃言语间提起的“那个人”她太陌生……红玉按捺不住地要继续问下去,她笑:“妹妹这身衣服真好看。”梦璃穿一身蓝白道服,白色绣衣,蓝色襦裙,长袖当风极为飘逸,更特别的是足下木屐,腰间系带,尽显魏晋贵女的洒脱庄重。这身衣服漂亮而有古风,更重要的是眼熟。 “这是我在琼华派时做的衣服。”梦璃捏了捏袖口,语气带上几分感慨,“在世上待久了,身边的人和物都一样样、一件件化为尘土,有时候会觉得什么也不用在乎。但其实不是的,有些东西你最开始的时候想要,那到最后也会同样渴慕,甚至越来越期盼……就算拥有了一切也不愿放开的人、物、事。” 红玉怔住,她忽然想:真希望这姑娘喜欢的人不是那个人,真希望一切是自己弄错了,就像以前一次次自己对她的误会一样。毕竟在女子中,少有如此出色的,竟让她起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在乌蒙灵谷待了数日,屠苏总算暂且放下心结,襄铃提议要去紫榕林探望爷爷,于是一齐往紫榕林而去。紫榕林内景色秀丽,草木森繁,时不时有曼陀罗花精、树精、藤精窜出来,一路听屠苏和襄铃讲童年趣事,实在是赏心悦目。 找到抚养襄铃长大的榕爷爷后,众人闲话间,他告诉了大家襄铃的身世:青丘国公主、未来的九尾天狐。突然,阿翔尖唳着俯冲下来向屠苏报警,像是呼应它似的,片刻后紫榕林外围燃起了熊熊烈焰,大家赶到起火处,迎面遇到天墉城陵端。 这小子不知抽了什么风,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赶来找百里屠苏的麻烦。百里屠苏出手擒住他:“快快撤去离火之阵!” 结果陵端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你不是很有本事吗?自己灭啊!哈哈!” 百里屠苏给他气得红了眼,手中长剑再次出鞘,梦璃摇摇头:“你以为天墉城的道法很了不得?区区一个离火之阵也敢拿出来显摆!”陵端大怒,连百里屠苏都囧了一下,陵端大吼:“百里屠苏你这废物,成天在外头结交妖女,她竟敢侮辱天墉城!” ——喂你讲点道理吧,这和百里屠苏有半毛钱关系? “水善万物,甘霖自生——”梦璃转身面对森林,走近两步,手势拈动,咒语未完,众人已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水汽,天空阴沉欲雨。显然她是打算用含有灵力的水来浇灭这离火。 突然她的手势停住了,背影凝固如雕像。 陵端大笑,正要出言嘲讽:“哈哈,我就说外人怎么可能破了我的离火之阵,这可是我师父——” 巨大的剑阵覆盖在被火光照亮的天空上,扑面灼人的烈焰热浪骤然消失无踪,空气中似乎响起了宏伟飘渺的乐声,剑气破空而来,数柄长剑流光飞舞,托着蓝白道袍、清气凛然的剑仙缓缓降落。他背对着众人,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但挺拔身姿和玉冠下的黑发都确凿无疑地显示:他是位青年人。另一名外形古拙的剑灵跪在身旁,为他捧起佩剑。 百里屠苏睁大眼睛:“师尊……”随机抢上去,单膝跪下:“弟子拜见师尊。” 风晴雪、襄铃、方兰生都惊了。 陵端原本噎在当场,这时反应机敏:“拜、拜见执剑长老!” 众人吃惊的目光中,红玉款款上前拜下,她艳丽的长裙逶迤铺开,如盛放花朵:“红玉恭迎主人驾临。”谁见过这一幕,高傲的神秘的风姿卓绝的红玉美人,就那么心甘情愿跪倒在尘土中。 这才是高高在上的剑仙吧,举手投足、挽救众生、倾倒众生。他回身,剑眉深目、冰雪肌肤,神情如同千年不化的积雪,极严峻,极冷漠。 所有人都看得呆住,只有方兰生注意到,柳梦璃还站在树后,虽然不再施法,不知为何却也没有出来,只是静静地靠在树上看着劫后晴朗的天空。大树有合抱粗,完全挡住了她纤细的背影。 梦璃,愣着干嘛,快出来看师尊! 师尊一开口就是严厉的指责:“何以私自离山?不识轻重!” 百里屠苏立刻承认错误:“弟子知错!”随即关切,“师尊……仙体抱恙,如何能在此时出关?” “芙蕖担心于你,闯入闭关之地。”慕容紫英杜绝废话,“此间事毕,你速与我返回昆仑山!” 百里屠苏愣住。 “尚有牵挂?”慕容紫英以外人绝不会察觉的角度瞥了一眼风晴雪、襄铃和方兰生。 又是四人组合。他有预感,估计小弟子是暂时带不回去了。但煞气…… 百里屠苏犹豫道:“弟子回山亦可,只是我的几位朋友尚有事务待办……”紫英几乎要允可,百里屠苏却忽然仰头直视着他,“此外,弟子有一事未禀明师尊。日前弟子在雾灵山涧遇到一位琼华派师妹,她……”他下意识地回头用目光搜索柳梦璃,却怔住了。 “琼华派?是哪一代弟子?”紫英倒不奇怪,琼华派依旧兴盛,弟子在外行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璇字辈女弟子。” “……什么?” 别说紫英惊异,百里屠苏都惊了:师尊居然吃惊到变色,甚至脱口反问?他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梦璃师妹自称是琼华派璇字辈女弟子,她说,曾得师尊指点剑法,愿往天墉城拜见……师尊?师尊!” 一直肃容端立、渊渟岳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紫胤真人,突然拂袖而去。因为速度太快,众人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消失的,只有捧剑的古拙剑灵抬头茫然四顾。 红玉掩口,轻轻“啊”了一声。 方兰生奇怪地摸头:“怎么回事,梦璃突然不见了,木头脸的师父突然也不见了?” 襄铃有点惊慌:“梦璃姐姐去了哪里?她不会走丢吧?” 晴雪安慰她:“没关系的,梦璃这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等等她好了。” 襄铃吞吞吐吐:“万一、万一她遇到少恭……”众人恍然,原来妹子担心柳梦璃被欧阳少恭寻仇啊,这担心……倒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红玉眉心微蹙,对古钧剑灵道:“你我不如感应方位,去寻主人?” 既然他们都去找紫英了,百里屠苏怎么会不跟上? 紫榕林某处,有个小湖泊,湖水旁有桃花不断飘落,花瓣时时引来游鱼。水流汩汩而去,桃花静静飘坠,这就是,桃花尽日随流水。 离香草有个好处,离家越远,香味越浓,像是不离不弃地提醒主人:回家,回家。 梦璃低头看着湖水中的倒影,自嘲地笑一下: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敢问你,我是不是应当归来,你还能不能迎我,归来。 那个时候,他越来越近,人生之路却好像被越拉越远。她想起她犯过的错,跌过的跤,做过的所有好的,或者不好的事情。 梦想,荣耀,孤寂,痛苦,艰难的挣扎,漫长到让人绝望的等待。 还有那些旅途中的停留,曾经温暖,曾经牵绊,却是自愧自惭的根源,无可回避:苏摩,楚留香,甚至真岚,原随云,刘彻…… 如果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却永远想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你的真爱?贪心,或者真心,谁又说得清楚。 水面上突然倒映出一个蓝白道袍的俊美青年,他原本是极冰冷的气质,现在却微笑着,眼中却带泪,于是那笑容变得颇为奇怪。 梦璃想回头,想笑,想说话。然而那一瞬间,整个天地忽然寂静,她的双耳轻微的嗡鸣,几乎觉得眼前发黑。她完全不能自已,回过神来才发现,竟已泪流满面。 她全身颤抖,紫英也是。 她说不出话,紫英也是。 她哭了,紫英把脸埋在她肩上……他也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你说,这样的句子,是不是也可以用来说我们。 生离同死别,有时是同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最近在筹划着把第二卷和第三卷改一改。把整个故事改成一个和女权有关的故事(喂!表述不准确!),咳,比如第三卷,不再是空洞的阿娇和刘彻为了权力斗争的故事,深化一点,变成女权和男权的争斗怎么样? 否则,以女主角的性格,她不该是热衷权力的人啊(这也是我之前写得苦恼的地方),这两夫妻没必要反目成那样嘛。 于是,作者真的会尽力改文和码字的(咬手发誓) 第196章 家乡 第一百九十六章 百里屠苏都崩塌了。 男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总需要一个标杆一样的角色,大多数是父亲,还有一些是老师。百里屠苏的终身目标就是:做一个像他师尊一样靠谱、强大、冰冷、兼济苍生的剑修。 之所以是剑修不是剑仙,当然因为他自觉达不到。 从被师尊救上天墉城到如今他下山,已经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来,师尊从来不笑,不废话,不做与剑无关的事——当然,照料教养他们师兄弟除外。听人说,这几百年来他就是如此等闲度过。 他几乎认为师尊是天性如此,上天要他做一个清心刚直的仙,才特意把他生成这般模样,而其他凡人妄想达到师尊这样的水准,那是矫枉过正、痴心妄想。虽然师尊看着年轻又极其俊美,但他比百岁老人还稳得住,他身上没有过多的情,更不会有欲。 但是……但是……抱着梦璃师妹吻得难舍难分的人是谁啊!崩溃! 其实难舍难分什么的只是夸大性描述,哪怕是这种暧昧的事情,师尊做起来也是一脸严肃认真,梦璃师妹靠在树上,紫英低头轻轻碰她的唇,两人唇齿相挨,亲昵之外绝不过分厮缠,甚至客气,甚至是生疏的试探。 蓝白道袍纠缠在一起,英气隽秀的剑仙和美貌温柔的少女,桃花瓣不停地往下落,微风扬起发丝……这一幕绝对唯美,在场众人都看呆了。 但所有人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卧槽,卧槽,卧槽!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怎么会在一起,这太不搭了,整个世界都破灭了! 红玉有点站不稳,下意识地一直往后退,一脚踩空险些掉到湖里,风晴雪眼疾手快拉住她,惊呼一声:“红玉姐!” 梦璃推紫英一下,紫英松手,梦璃瞥了众人一眼,脸上泛红。这种娇羞当然很美好,然而也是再一次晃瞎了众人的狗眼。方兰生指着她,嘴巴长成一个o形,好悬百里屠苏在他肩上拍一下,才阻止了他众多不礼貌的发言。 百里屠苏跪下:“师尊……” 慕容紫英抿了下唇,这同样是个极其少见的小动作,代表着窘迫和不好意思:“……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很久未见了。” 哦,原来是未过门的妻子啊……擦擦擦,什么叫未过门的妻子!师尊大人,您居然曾经有过娶妻的打算吗?!——在场所有人一起木着脸吐槽。屠苏更惊悚:师妹一夜之间变师母! 屠苏,梦璃会感谢你的,至少你没叫她师太:和师尊对应。 梦璃只是温存地微笑,看众人僵在原地,她才轻轻说:“火灭了,去看榕爷爷吧。” 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并没有立刻找个地方卿卿我我互诉衷肠。百里屠苏崩溃地发现,自己的队伍里多出了一位师尊,他寒着脸走在队伍前方,然而只要最末尾的梦璃拐个弯,他都会立刻隐蔽地跟上。 ——他甚至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家师尊的名讳是慕容紫英。 而绯闻的女主角却表现得冰块一样的冷,她有意避开所有人似的,只和众人进行无可避免的日常对话。而一旦众人的视线不再凝聚在她身上,梦璃就靠在树上,静静看着树丛间仅露出一线的蓝天。那眼神清淡中带着惘然。 师尊,哪怕是从没谈过恋爱的弟子我,也能看出你遇到大麻烦了。 襄铃跑在最前面,赶在众人过来前偷偷和榕爷爷说了什么,榕爷爷呵呵笑,仔细打量队伍中的小矮个儿方兰生。方兰生和襄铃对视一眼,脸上爆红。 “很不错、很不错……”榕爷爷眉眼俱开,“小铃儿也长大了啊!要是你叔叔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爷爷!”襄铃攥着辫梢儿在原地扭来扭去。 “不过,襄铃啊,你还是回一趟青丘之国吧,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家,你族人在的地方,应该回去看看。” “哦……” 襄铃这一声答应,立刻激动了方兰生。也是,第一次上门拜见岳家,怎么能不大张旗鼓、郑重其事?而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经过兰生的二姐? 回到琴川上,欧阳少恭发疯的消息接踵而至,这人先是在琴川传播瘟疫,而后又到花满楼意图带走瑾娘,还有小道消息称他打算在青龙镇掀起巨浪……梦璃手中白鸽一只又一只地栖息、飞走,众人的眼睛也越瞪越大。方兰生骇然问:“你、怎么有这么多人向你通传消息?” 梦璃笑笑:“茶小乖都能做到的事,我为何不能?” “欧阳少恭此人暴虐恣睢、草菅人命,若再放任他为祸人间,只怕生灵涂炭。”慕容紫英皱了皱眉。 “师尊……”百里屠苏明白师尊的意思,然而毕竟对欧阳少恭还有情谊在,他一时犹疑。 “大哥、尹大哥他现在怎么样了?”晴雪踢了踢脚尖,焦虑道,“那天他留在了青玉坛……” “先不提这些,既得知少恭意图,那我们当往花满楼通知瑾娘避难才是。”红玉依旧是镇定而从容的样子,只是对上慕容紫英的目光,到底指尖微微发颤。 多少年了啊……这人的眼睛从来看不见自己。他是主,她是剑灵,她只为顺从他的心意而活。哪家主人需要在乎仆从的心思念头? 总安慰自己: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仙人的心太高太远,凡人难以忖度。然而现在才知,其实只是人不对。 或许应该感谢这几千年积淀下来的城府和稳重吧?否则,她说不定会像任何一个寻常泼妇一样,扑过去揪住柳梦璃厮打。 看到他们,看到她,看到紫英凝视梦璃背影的眼神,胸中就像被刀剜了似的,痛到血滴淋漓。这许多年苦守的道心,一夜之间湮灭无踪。 听了他们的话,瑾娘赶紧避往乡下,而他们一行人往昌平客栈歇息。昌平客栈的厨子李师傅做松鼠鳜鱼是一绝,襄铃嚷着要吃,兰生和梦璃立刻坐下来一左一右地帮她挑鱼刺。 晴雪觉得诡异,拉住屠苏小声说:“苏苏,兰生这样也就算了,怎么梦璃也……” 百里屠苏抿唇:他早就发现了,梦璃格外偏爱襄铃些,疼她像疼女儿。片刻后慕容紫英也坐下了,屈尊降贵地亲自动手盛了一碗汤递给梦璃,低声问:“……累了吗?” 这几个字他问得艰涩,旁人听得更为难,几乎是再次被侠骨柔肠的师尊雷化了。 梦璃抿嘴笑,平时霜雪一样的眼神此刻灿若流霞:“不累。谢谢——唔,味道不错。” 紫英微微一笑,他太不熟悉这个表情了,面容几乎是僵硬的,然而还是惊艳一片:谁见过师尊笑!谁见过! 屠苏在心中默默咆哮:大师兄你快出来,师尊笑了! 梦璃话少,紫英更是冰山一座,这两人哪怕柔情蜜意状态也是沉默居多,眼神交汇一下,各自低首一笑:胜却人间无数。本来加持着“新婚燕尔”状态的兰生襄铃完败,只得震惊地围观这一对“老”情侣。 他们总觉得谈恋爱是十六七岁少年的事,从没想过,年纪上千岁的人也可以和爱情扯上关系。 而且还这么含蓄,这么温柔,年月深长,相思无尽,不可断绝。 但尴尬事很快就来了,三对儿情侣你侬我侬地吃完饭上楼,就见慕容紫英房间里灯亮着,再看:红玉低头的样子温淑端方,正在尽心为她的主人叠被铺床。屠苏立刻谨慎地偷暼师尊以及“师娘”的反应,慕容紫英视若无睹,柳梦璃不动如山。 百里屠苏从来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他更不想去偷窥自家师父和师娘的一举一动。奈何有晴雪在—— “苏苏,师尊和梦璃出去看星星了。” “……自当如此。”被shock了的百里屠苏语无伦次。 “红玉姐也跟过去了呀。”晴雪焦急道,“红玉姐会不会……苏苏,我们去看看吧,要是出什么事情……” 百里屠苏屈服了。不得不说,他也真的很怕两位女王姐姐会当着师尊的面打起来,更可怕的是,他不认为自家师尊能应付这样的场面。 慕容紫英和柳梦璃在江都城外的湖泊旁,隔着湖面隐隐可见小小桃花谷,天上繁星闪烁,湖边人影成双。 “桃花谷挺好的,这俩孩子有巧思。”梦璃在说话,“我想弄个小岛来住,最好在大海上,远离人烟,岛上遍植花卉,有几座精巧的石屋……” “嗯。”紫英顿一顿才说,“好,我立刻去办。” “谁要你办了?我自己的家,自己去寻。”梦璃清脆地笑了,“石头屋子好,保存时间长,你说对吗?” 躲在树后的晴雪以及红玉都愣住,她们羡慕梦璃声音中的甜。面对可托终身的良人,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良人,女子都会有这种发自内心的依赖和喜悦。 “自然。咱们还会活很久,屋子也要造结实点。”紫英说,“别像天河他们的木屋,几十年就朽烂了。” 那天晚上回去,屠苏煞气发作,晴雪决定带着他回地都找女娲娘娘求救。她告诉其他人这件事的时候,本以为他们都不会跟着一起去了,特别是慕容紫英和柳梦璃。谁知一面对众人,梦璃就和紫英撇得特别清,她表示:反正姐要去,至于其他人我不管。 紫英当然随同。 晴雪发现自己又开始羡慕梦璃了:他们时间一大把,所以可以把恋爱拖长了谈,几百年几千年那样慢慢的柔情蜜意。与之相比,迟早会死在襄铃前面的兰生,以及随时会煞气发作的屠苏,他们这两对情侣显得那么凄惶而没有安全感。 早知道这两位是大牛,但万万想不到的是,女娲娘娘也认识紫英和梦璃。 闯过中皇山,进入地界,娲皇神殿里最终接待他们的,是凭借灵女身躯存在的女娲:“太子长琴……没想到再度相逢,竟是如此局面。”那个遥远而神圣的声音顿了顿,“还有你们,一千年了,竟能再次相见。” 梦璃出列,福了福:“女娲娘娘。当日多亏您指点,我们才能最终逆天改命。” “逆天倒是不错……至于改命,命数岂可更改?似你这般擅动命盘,无边业力也只得由你一人承受。”女娲的声音也是感慨的,“今日竟还能看见你,吾实在是很惊讶。” 梦璃在笑:“侥天之幸,我回来了。” “是永远归来,或是暂时归来?”女娲像是感兴趣,“你当知道,我等神族,其实也不过是回不去的上界之人,便如同你一般。” “既是归来,自然永远不变。”梦璃轻轻握住紫英的手,“神族一直想回家,闹到现在,分崩离析,内耗殆尽……而我的想法不同,这里就是我的家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 走了这么久,苦苦寻觅了这么久才终于回来,当然会握着爱人的手,一世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会加油更新的~ 关于师尊白头发的事情,菱纱都不会死了,天河都不会瞎了,师尊自然也不会白头了(好不负责任的解释!)。 第197章 巽芳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进入忘川蒿里的魂之彼岸后,百里屠苏才算彻底弄清楚,当日欧阳少恭说他“已经是个死人”的具体含义。原来他是真的已经死过一次了,在灭族之时。而他母亲大巫祝为救回儿子,同时也是防止欧阳少恭夺走焚寂中的魂魄,竟将灵魂封入亲子体内,让他痛苦地起死回生。 如果不是师尊一直在看着他,百里屠苏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然而从魂之彼岸出来,欧阳少恭竟突然冒了出来:“百里屠苏又是何人?从来也不存在,不过一缕亡魂,偷窃了属于我的东西,苟延残喘,难看至极……” 慕容紫英脸色发青,立刻一剑砍了过去。 欧阳少恭险险避开,愕然:“这位又是何方高人?” “师尊,弟子……”百里屠苏愧疚,自己的事情竟要劳动师尊。 “……原来这便是天下御剑第一人。”欧阳少恭深深觉得自己运气不佳,“徒弟下山,师父竟也紧随而至?” 梦璃用食指关节抵着鼻尖,轻轻笑了笑,略微尴尬——真相可不是这样,紫英对徒弟确实是放养型的。但紫英显然不是会和欧阳少恭废话的,他手中剑光纵横,逼得少恭进退无措,但他到底是仙人太子长琴的残余魂魄,在逃走前仍然带走了晴雪。 众人立刻追出,刚到白帝城就迎面遇到了寂桐,这老太太阴森森地瞪着梦璃:“你为何没有与少恭在一处?” “……”梦璃愕然,我为啥要和欧阳少恭在一起? “桐姨……寂桐!”方兰生激动了,“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少恭满天下的找你!你、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变得、变得……” “他找我?”寂桐怔了怔,忽而弯腰咳嗽,“咳、咳咳……我一个老婆子,能去哪里,不过是在这城中寻一民居暂时存身罢了。” “哦……”方兰生挠头,忽然想起来,“对了,少恭发疯了,他想害我二姐,还想害瑾娘!你也小心点儿,万一他突然想起寂桐你,也想把你变成焦冥怎么办?” “把我变成焦冥?”寂桐弯唇,笑意先是真实的不信,而后慢慢变为苦涩,“这还真是,多谢方小公子提醒了。” 众人想走,奈何寂桐挡住了去路,这老太婆也不知在想什么,眼光上上下下的围着柳梦璃打转,脸色阴晴不定。紫英先不耐烦了,问道:“不知阁下所为何来?” 寂桐的眼光黯淡了,她望着梦璃低低地说:“少恭……少恭已命不久矣,你知道吗?” 百里屠苏愕然道:“怎会如此?”欧阳少恭明明掳走了风晴雪,还用她及一城人的性命逼迫他往昆仑山解开封印!那副嚣张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命不久矣”啊? “他缺失命魂,能活到今日,已是很不容易。”寂桐不想多说的样子,只是殷殷切切地望着梦璃,“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 寂桐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回忆的幸福满足中带着难掩饰的凄凉,“少恭他啊,其实是个很温柔也很寂寞的人。可这样好的人,却受了上天的捉弄,不得不承担永世孤独的命运……我、我一直怕他这样……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可是我就要死了,该怎么办才好?” “他……太子长琴……”屠苏若有所感。 “他对人的要求其实很低,无论是亲人、爱人,还是朋友,只要不嫌弃他的来历就好。可叹这世间虽大,竟无人能做到。”寂桐看着梦璃,“我想,如果还有其他人能够真正包容他,那么除非是彻底喜爱他的人,不计较任何瑕疵和缺陷;或者,是完全强大的人,无论是力量,还是心性……” “如果是前者,那世上不可能再有人比我更爱他……可我却也……不过如此……” “如果是后者,那么……”寂桐紧盯着梦璃,梦璃蹙眉,听她说道,“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很好的人选,不,你是最好的、无可替代的。” “你说什么呀?”襄铃莫名其妙。 “在琴川,你和他同坐论琴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你……终于出现了……”寂桐露出模糊而悲伤的笑容,“我一直不赞成他渡魂,他只以为我是担心他。是的,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我怕他忘了我,我怕他不再爱我,我怕他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找到真正和他相配的对象……” “你会弹琴,你会使剑,你懂医术,他会的一切你都会,每次你们两人坐下谈经说理,都能说上好几个时辰,过后少恭总是特别高兴——” 方兰生彻彻底底吓坏了,他终于反应过来并且大叫出声:“你你你、桐姨?你爱少恭?天呐,天呐!这、母子恋啊啊啊——” 寂桐像是被刺了一刀。 然而没人安慰她,百里屠苏、襄铃、方兰生、红玉甚至柳梦璃惊愕地面面相觑,满脸都是“我靠黄昏恋母子恋这也太禁忌了!欧阳少恭背着人的时候到底玩了什么!”的感慨。 连慕容紫英都光顾着惊讶,忘掉了吃醋。 “你不明白……”寂桐焦急,想继续解释,然而在一户人家门口悬挂的铜镜中骤然看见了自己的面容。她像被烫了似的转过头,举袖掩脸。 一个女人没有美貌,就失去了底气。像梦璃、像红玉、像晴雪,像襄铃……她们都是人间绝色,鲜妍明媚青春动人,被她们的容光一照,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无颜面存活世间。 残酷的、最残酷的时间啊……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你随我去一趟衡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寂桐想把梦璃拉走,“那里有个山洞,记载了他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只要你能看见,就会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紫英横剑隔开了她。 “你到底是谁?”站在紫英身后,梦璃很有安全感地施施然发问,“不止是欧阳家的老仆吧?”巽芳沉默,梦璃继续说,“你让我随你走,也得先告知身份不是?” 巽芳继续沉默。 那天晚上众人去客栈歇息,结果迎面撞见从青玉坛逃出的尹千觞!接二连三的意外弄得屠苏都无语了,恭敬地请师父回房休息,他来处理这些破事。 梦璃把头抵在窗棂上,听室外若有若无的低泣声,夜深人静,因此显得这哭声格外悲凉无助。 “是那位寂桐夫人在哭。”紫英皱了皱眉,“她与欧阳少恭之事未免太也惊世骇俗了。现在的年轻人……” 梦璃喷笑:“年轻人?小紫英哪,他们可不年轻了,要是欧阳少恭没扯谎,他从上古时代活到如今,那辈分都够做我们所有人的祖爷爷~” “咳。”紫英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若真如她所言,欧阳少恭命不久矣,那又当如何?” “如何?”梦璃莫名其妙了,“他快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我害的他呀。” “我以为你们感情甚笃。”慕容紫英偏过脸,浓眉长睫之下的眼睛是波光闪动的,仿佛回避,又像是不满。 “你尽听那婆子胡说。”梦璃不高兴。 紫英松口气,梦璃暼他一眼,忽然笑起来:“……哦?我们感情甚笃,他又要死了,那当如何?紫胤真人要去救回他么?” 救回来怎么处理?真像寂桐希望的那样,自己从此成为欧阳少恭的管家婆兼保姆以及心理医生? “若是你喜欢,并无不可。”慕容紫英淡淡说,表情不动如山,冰山。“往后年岁久长,我不大会说话……若无趣烦闷,寻一二知己谈天论道亦是好事。” 梦璃愕然,等反应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语,还有些……感动。 这个人哪。 “不会说话?”梦璃眼波流转,灯下看起来宜嗔宜喜,“你不会说话已经很了不得了,若是会了,那我日后还有安生觉好睡么?” 紫英微笑,他确实不擅长甜言蜜语,但他至少晓得,在恋人吃些无伤大雅的小醋时,最好—— 他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真好,你回来了。你不会再走。我们的日子还那么长,所谓的长相厮守,所谓的朝夕不离,终于不再是梦中谵语。 第二日起床后,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尼玛这位出水芙蓉一样的漂亮妹子是谁啊!寂桐婆婆呢!这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按瑾娘的说法,就是“老娘打扮起来也是不输人的”啊…… “诸位安好,在下……名叫巽芳。”昨日的寂桐今日的巽芳含笑盈盈一礼。 “蓬莱国的巽芳公主?”主人直到后半夜才回房,红玉自然也没睡好,容颜看着憔悴了两分。“你到底……” “在下并无多余的打算。只希望你们去寻少恭的时候,能带上我。” 众人自然不会推辞的,少恭自然称得上“神一样的对手”,可他偏偏却有着巽芳公主这样专门扯后腿的队友。眼看着要去海上和少恭大决战了,巽芳公主这等伤敌利器怎能不带? 这道理梦璃懂,紫英自然也懂,但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不知所谓的蓬莱公主了—— “柳小姐,少恭他喜欢吃偏甜的食物。他小时候有一次我给他做丹桂花糕,结果糖放多了,意外地做成了甜心糕,他却喜欢得吃了一盘子,我都生怕他牙疼……大概是心里苦惯了,吃点甜食权作弥补吧。” “柳小姐,少恭弹琴必焚香的。只是按时节不同,焚的香料也不同,这沉水香他平时倒用得多……” “柳小姐,少恭夜里多发噩梦,你……” “柳小姐,少恭喜欢喝这龙井茶。” “柳小姐,少恭穿衣服就喜欢黑白灰,不过呢他倒不排斥绣花……” 你到底想做什么!紫英相当恼火,他认识梦璃的时候,她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后来与她知心,他人生中一项重大目标就是接手柳世封夫妇的担子,继续把梦璃宠得不知柴米贵贱。 他要宠着的娇小姐落在外面这么多年,尝尽人间悲酸,他早已自责自恨……现在居然有人打主意,要教柳梦璃去服侍其他人? 开什么玩笑! 第198章 雪颜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事实证明,带上巽芳绝对是必要的:她能破解少恭设下的蓬莱屏障。欧阳少恭也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竟当真在废墟上重建起偌大一座蓬莱城。只是荒草萋萋、渺无人烟,到底是空荡荡的废都凄凉之景。 为在师尊面前好好表现,屠苏一路跟打了鸡血似的高歌凯进、扫荡群妖。梦璃和紫英随着大队伍慢慢走,边观景边低声说话。 “……你走后这些年,我寻遍九洲十岛、仙界地界,却无人可以解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湮灭无踪,连一丝魂魄碎片都寻不到。当时我甚至怀疑安邑部落的血涂之阵,于是四处寻访名剑探查剑灵,一无所获;后来又想到魔界……” “……你受累了,我……”再怎么仰望和倾慕,不可否认慕容紫英目前只是一介地仙,而魔界……只怕就连神族也不敢擅闯罢?梦璃几乎哽住。 紫英浅浅微笑,他眼神平静而温暖,像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焦虑、绝望和麻木都不曾存在。忘记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他和梦璃还是站在琼华派的剑舞坪上,他谨慎地指点这美貌的小师侄剑法和仙术,她身姿翩跹,他肃容赞许,风吹衣袂飘飘举,他们相视忘情。 而他身后,红玉目不交睫,看得入迷。是啊,谁有这等福气,看到执剑长老的笑颜。 “诸位大驾光临蓬莱,丹芷长老命我恭候多时,给诸位送上一份略有意趣的薄礼,望能笑纳~”从天而降的狗腿子元勿出现了,一挥手就出现了一只长翅膀的怪物。他笑着解说:“暗云奔霄。” “砰!”尹千觞重剑挥出,元勿双眼圆睁,没来得及惨叫就倒了下去。 方兰生吓到了:“你干什么!” “元勿是少恭心腹,就此放过,恐节外生枝。”尹千觞皱眉,“暗云奔霄是玩弄人心之物,当小心。” 可不是,这怪物会一种名叫“记忆之痛”的术法,照出每个人的真心。屠苏经过时,出现的是他母亲大祭司韩休宁;襄铃走过时出现的是百里屠苏,她紧紧盯着屠苏的幻影,表情有些呆;兰生的幻影当然是襄铃;尹千觞走过,欧阳少恭温润含笑的样子赫然显露,吓了众人一跳。 而巽芳公主的幻影是个白衣青年,与雷云之海幻境中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微妙地尴尬着,红玉低首走过,暗云奔霄旁边,“紫英”面无表情地拔剑出鞘。 紫英看着梦璃,意思很明显:亲爱的你先走,我断后。不知为何梦璃踟蹰,她推了紫英一把,紫英摇摇头走过,暗云奔霄旁边,浅蓝色长裙的少女手抚箜篌嫣然而笑。 就剩梦璃了,大家一起奇怪地看着她,眼看避无可避,她一咬牙走过来,眼神中竟依稀有一丝恐惧。 没人不犯嘀咕,连百里屠苏都想问她:你在怕什么?你竟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紫英的眼中却只有包容和温柔。 梦璃紧张地看着暗云奔霄,它身旁的幻影摇曳不定,半晌凝聚成一个蓝白衣袍、剑眉星目、裁诗为骨玉为神的少年人,梦璃呆了片刻,璨然一笑,快步走来拉住紫英的袖子。众人纷纷表示闪瞎狗眼,平时气场这么强大的人,现在要不要表现得这么依恋这么幸胡! 女王大人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恩爱秀过,梦璃提起剑来,刷刷刷将暗云奔霄搅成了齑粉,众人背后一阵发冷……给这位姐姐找不痛快的下场就是这样,欧阳少恭你小心了! 杀气腾腾地冲到蓬莱顶端直到欧阳少恭面前,这位青玉坛掌门人先看到的是百里屠苏:“百里少侠,一路来此可还游玩尽兴?”接着转向尹千觞:“千觞仍然风采不减~” 梦璃同情地看了一眼巽芳:没办法,基友第一嘛,可以理解……女同胞除了理解,又还能怎么办?扑上去打这些魅力太足的男小三不成?显然只能自己想开点了,当年紫英面对云天河的时候……姐姐我还不是默默忍了? 少恭分别和自己的两位基友斗了斗嘴,还调侃了一下方兰生:“小兰没留在琴川成亲?”在尹千觞的提醒下才注意到自家多年未见、朝思暮想的老婆,他僵硬了:“……巽……芳……?” “夫君……”巽芳泪眼盈盈,她真委屈了。“我没有死,没有死在天灾之中……” 欧阳少恭顿时慌了,这么多年自己记忆错乱,错误地为活着的妻子建了一座空墓、然后风流快活去了咩!他吓得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定是渡魂让我的记忆变得错乱……巽芳,你原谅我……” 巽芳偷瞟了梦璃一眼,犹疑着正想说话,结果欧阳少恭立刻又和百里屠苏吵了起来,少恭指责屠苏不乖乖解开封印,屠苏谴责少恭掀起海浪干扰民生,一言不合,立刻开打。 襄铃、红玉、兰生、千觞下场帮忙,紫英和梦璃站在旁边观战,但这两人的存在给少恭造成了很大心理压力,他打着打着焦躁起来,把风晴雪拎出来威胁众人:“你不顾念晴雪的性命了不成?” 谁知晴雪眨眨眼睛,跑过去喊:“苏苏!”明显脱离掌控。 欧阳少恭惊怒:“巽芳?” “夫君……”巽芳咬着嘴唇,几乎是在对屠苏他们这边解释了,“幸好夫君用得是蓬莱术法,不然我当真无计可施……”其他人莫名其妙,梦璃迟疑一瞬,对巽芳颔首示意。 欧阳少恭变了脸色:“你为何……背叛于我?”几乎是和寂桐一模一样的举动!莫名其妙的歉意,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莫名其妙的临阵倒戈,让人被坑得胸闷气短还无话可说。 “我不能同你长相厮守了,夫君,只盼你回头是岸。”巽芳两眼含泪,楚楚可怜,“我服下了雪颜丹……” “雪颜丹是我炼制失败之物,虽能令人重返青春,却含有剧毒,服用之人只有三日之命。”少恭被震得忘记了愤怒,“巽芳如何得到?” “你当真毫无所觉吗?巽芳永远都记得当日的誓言,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始终陪伴少恭左右,永不分离……”巽芳轻轻叹了口气,似失落似满足,“就算、就算要死了,我也会设法让人照顾你,绝不让旁人欺负你……我想过,若实在没有法子,那咱们就一起死,但好在我找到了、找到了……” 少恭莫名,巽芳凝视着他:“你五岁的时候,我为你缝制一件小袄……” 少恭倒抽一口凉气:“寂桐!” 他面色震恐,所有人都是又同情又了解:眼睁睁看着老太婆变成小娇羞,那真不是一般的毁三观,大家都感同身受啊。 巽芳还在说着自己的经历:“我知道夫君体内太子长琴的魂魄快要耗尽,除非寻到另一半。但我不愿你为了这些害死那么多人,虽然与雷严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巽芳自己亦满手血腥,但……” “恨我,也无所谓,只求你不要再做这些可怕的事了。”巽芳哀恳地望着他,“夫君,用余下的日子来赎罪吧,巽芳在地底下也会为你祈福赎罪的。以后多听听她的话,不要再……她会照顾你、她答应了我会照顾你。柳小姐……” 梦璃囧:我几时答应过这么不靠谱的话? 少恭脸色是铁青的:我有什么罪?巽芳你糊涂了吧?然而听到后面,终究是心里一动。 “我可以不服雪颜丹的。”巽芳咳嗽两声,忽而笑了,她渐渐腿脚无力,只得坐倒在地上。雪颜丹有三日之命,而近日距离白帝城他们见面的那一天恰好三天。“只是,夫君啊,巽芳不甘心……她那么美,那么美,巽芳却已经老了,鸡皮鹤发、容颜枯槁……夫君,你曾经说巽芳是最美的,你说,”欧阳少恭半抱住她,侧耳细听她说话,“我和柳小姐,到底……谁更美?” 生命的最后,问出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不甘心,永远不甘心。我老了,要死了,未来是他们的,这我知道,这是自然规律,生老病死,无可更改。 但新人美如玉……夫君,你到底更爱新人,还是更爱旧人?到底是她美,还是我美? 你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我。不,或者,请骗骗我。 欧阳少恭一时愕然失措,巽芳已没了气息。 理所当然的,少恭又发狂了,这次他是个“我死了老婆大家一起功归于尽吧”的架势,紫英和梦璃也联袂下场了。双方互放大招,最后梦璃擒住了奄奄一息的少恭。 “杀了我。”少恭的笑意是讥诮挑衅的,“我几次三番要杀百里屠苏,你不是早恨上我了么?现在为何不杀我?” 梦璃说:“你妻子求我救你。” 少恭脸色微变,看着地上巽芳的尸体。 “我想了想,拿你们蓬莱国的房子抵债,为你续几十年命好了。”梦璃冷酷地轻飘飘说,“左右你是屠苏的半身,他也不会看着你死的。” 百里屠苏顶着方兰生嘲笑的目光,默默攥紧了剑柄。师娘你……用词能不能正经一点? 这话刺痛了欧阳少恭,按照他的思想观念,百里屠苏是个窃取他灵魂的小偷,怎么能反客为主,称他为百里屠苏的“半身”呢? “巽芳,你总是想太多。”少恭看着歪坐在地上的巽芳尸身,喃喃,“我心爱的妻子只有你一个,也只有你,会看上我这个魂魄不全的凡人……旁人喜爱的是仙人呢。” 梦璃一顿,登时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话?这含讽带刺的说的都是什么? “师尊,焚寂之火烧起来了。”百里屠苏有点担忧,“我们不若离开罢。” “梦璃,你我往天墉城一行如何?待我辞去执剑长老之位……” 第199章 番外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天墉城正在召开高层会议。 很多年没有这样郑重其事的大会了,涵肃真人捋着白须坐在上首、呆呆出神;戒律长老涵究真人面露愁容、小声叹息;妙法长老凝虚真人和凝丹长老还虚真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威武长老涵晋真人看着跪在丹墀下的英锐年轻人,一脸同情。 “唉……”老道造的是什么孽呀!怎么就轮上我了呢!师父、太师父他们怎么就没事呢! “唉……”老道活了一百多年了,眼看着寿元将尽,已经做好退休准备了啊!怎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就现在?晚个几年,就是下面跪着的那娃娃——陵越的责任了呀! “唉……”红鸾星动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如果是曾经的琼华掌门现在的天墉长老紫胤真人,那就是震动修仙界的大事啊!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唉……”如果天墉城上上下下仰望了那么多年的执剑长老、他喜欢的是个美貌女仙,那还好说;可偏偏那位柳小姐,她是个女妖哪……还是位相当可怕的大妖!神力渐渐湮灭,修仙者也有式微的倾向,魔族不甘蛰伏蠢蠢欲动,偏偏如今妖族又现大能,三界动荡不安…… “掌门!”听不下这一声声叹息,陵越骤然俯首,将年轻高傲的额头狠狠磕在玉砖上,“师父、师父他要离开天墉城,这万万不可啊!弟子求您和各位长老想想办法,弟子愿意舍却一切也要换师父留下……” 听着下一任掌门近乎泣血的话语,涵肃真人硬生生吞下了一声叹息。 老道造了什么孽了! “这、不单单是陵越这么想,掌门,说句不该说的,若是执剑长老真走了,那全门派的弟子都接受不了啊……”涵晋真人皱眉说着。 就好像老道不知道紫胤的人气似的!别说你们,老道我不也接受不了吗?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去拦着试试? “紫胤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这位柳小姐,如今他们二人终成眷侣,也是一段佳话。我们又怎能为了一己私心,硬生生去做这拆散他人姻缘的事?”涵肃真人无奈道,“更何况,执剑长老已决定的事情,你我就算有心,又如何改变得了?” 就凭紫英和梦璃的武力值,他们这群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啦! 随他们去吧,随他们去吧!活了上千年的人要谈恋爱,是我们这些几十岁的人挡得住的吗?人家是千年之恋,我们是枉做小人,还不如大大方方送祝福送贺礼呢,还能留得两分情面在不是? 五位人老成精的真人互视两眼,叹息着不甘且无奈地准备妥协了。 “能不能……”妙法长老一开口,就迎上了陵越满含希冀的眼神,她滞了滞,吞吞吐吐道,“能不能先跟他们提一提,以后若有了孩子也入我天墉门下?想来柳小姐和执剑长老相貌都是极好的,资质也佳,如此神仙眷属以后的孩子肯定也是……” “长老!”陵越悲愤地打断了她的话。师父去结婚生子?这怎么可以!“若是长老们不肯出面与师父相商,陵越愿意在门外长跪不起,阻止师父离开天墉。”他要是想走,就抱住他的腿!拖着不让走! 不得不说,虽然从外貌上看,紫英跟陵越像是哥儿俩,但自幼就上山的陵越,是把这位容貌不变的美貌师父当做父亲来尊敬的。 而现在却是:父亲要娶后妈进门了……居然还要离家别居?太过份!当然,他若是再想深一点就会发现,他师父其实是去做上门女婿了。 可怜孩子。 “陵越你这又是何必?”妙法长老不忍,“执剑长老咱们是说不动了,不若去寻柳小姐,问她是否愿意住在天墉城。” “这个主意好!”陵越脱口而出,哀恳地望向涵肃真人,“掌门,您……” “咳咳,妙法长老说的不错。既然如此,你便与柳小姐谈一谈吧?”涵肃真人毫不犹豫地坑了凝虚真人,“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忙不迭摇头。妙法长老目瞪口呆,愤然盯着自己几十年来的同僚们,奈何他们各个心虚地转开了目光,打着哈哈找出各种借口迅速离席。 悲催的妙法长老在陵越催逼下,不得不登上紫云峰去寻柳梦璃。她心里埋怨不停,死也不想去面对紫胤的梦中情人、传说中全天下女人看了她都要自卑的……女妖怪。一路磨磨蹭蹭,刚转过一道山崖,远远看见红玉云霞色的裙裾,只听陵越咦了一声:“这是——” 怨不得陵越奇怪,这位红衣美人他只在山下见过一次,当时她跟在百里屠苏身边,言词间对天墉城却极是熟悉。没想到今天,这位名叫红玉的女子竟然在和柳梦璃……谈判?对峙? 妙法长老瞄一眼,发自内心地幸灾乐祸地笑了:“师侄不认识她?也是,她出来走动的时日少。这是你师尊的剑灵红玉啊。她和柳小姐这会儿背着人在说什么呢。” 陵越蹙眉摇了摇头,妙法长老越发幸灾乐祸:傻孩子,这俩人还能聊什么,争风吃醋抢男人呗! 柳梦璃固然美貌,红玉也是倾城;柳梦璃固然修为高,红玉那也是千古剑灵;柳梦璃固然与紫英千年一恋,红玉又何尝不是朝夕相随呀……这一笔算不清的情债哟! 啧啧,这男人,但凡生的好些,便免不了要惹出许多相思,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不是一句虚话呢。 “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亦视日如年,你却依然窥不破吗?”梦璃的语气是轻松和调侃的。 “呵……”输人不输阵,红玉也是笑得妩媚多姿,“梦璃妹妹又窥破了吗?” “当然没有。” “既然如此,妹妹又何必强求于我。”红玉衣袖轻拂,淡淡道,“红玉从来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何错之有?” 这语气就有点怨怼的意思了。 梦璃不说话,听红玉拨动琴弦一样的声音:“主人曾言,身为剑灵,早该抛却浮生爱恨。如今想来,我的确是窥不破,这世间种种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了、释怀不了。” “只是,我总以为他超凡入圣,已然太上忘情,没想到却是我自以为是而已。”红玉微笑,却也不掩饰地流露出杀意。“若是我能早些遇上他,甚至赶在你前头……呵,很可笑是吗,但这些天,我被这些愚蠢的念头折磨得……要发疯了……” 陵越紧张,妙法长老死死拽住他:长辈们争风吃醋,娃儿你千万别卷进去啊! 梦璃说:“红玉说有事与我相商,便是这些吗?”显然,这位姐姐听得不耐烦,想走了。 “并非如此。”红玉上前一步,宝蓝色裙裾铺陈逶迤,竟深深屈膝。她素手高举到额间,捧起一把绯红如血、华光流离的宝剑。 梦璃接过看,先惊叹一声:“好剑。”继而疑惑,“这是……?” “这是古剑红玉。”红玉毫不犹疑地将原身交到梦璃手中,这时俯首为礼,“请小姐收下。” 不要说偷看的妙法长老和陵越,连梦璃都愕然了:“……红玉莫非想认我为主?” “红玉只有一位主人。” “那这把剑怎么没在他手里?” “自然是因为他不要这把剑了。”红玉平淡若水,但是个人都能听出她的哀伤。“数百年前,紫胤真人在白帝城访得古剑红玉,当时我尚有俗务羁绊。十年后,我手捧剑匣登上昆仑,认他为主。他是我第一位主人,我当时想,也会是最后一位……谁知,这次从山下归来,主人将红玉剑还给了我,还另铸一对双剑权作送别之礼……” 红玉毫不动容的静静述说,哪怕俯身,她也高贵如女王。然而溅落如珠的眼泪,又是为谁? 只要是女人,就想要爱情。 红玉拔出一对金属色泽的双剑:“这是忘剑色空。色不异空,情之一字,纵然以心血浇灌,最终也不过付诸流水而已。” “名剑倾城,又何愁无主?”梦璃接过红玉双剑,欣赏爱惜的目光在绯红如血的剑身上流连,“你跟着我罢。” 作出这样的决定,她竟然都毫不迟疑。红玉的表情更复杂,有敬佩有疑虑,“红玉不认主。” “没事。我还能强迫你不成?”梦璃一笑而过,调戏地抬了抬红玉的下巴,“跟着我住在蓬莱吧,那里空旷,多添几个人是好的。来去自由,我不干涉。” 于是……自己这是和欧阳少恭一样的待遇了么?不会让他们俩做邻居吧?红玉的表情,于是愈发复杂…… —————————————————————————————————————————— 不提那天陵越是怎样又哭又闹吧,这一行人是顺利搬了出去,很快过上了各自你侬我侬的生活(如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把少恭和尹千觞看成一对儿嘛)。晴雪虽然不算幽都人了,借着柳梦璃的方便,倒也常回娘家看看。 “真的打算让他们永远在地底住着?”站在巨大的女娲神像高台上,梦璃俯视女娲部落区一座座的石屋。“知道外面的文明多么日新月异么。瓷器都更新换代好几回啦,你们还在用陶罐。吃饭时只会蒸煮,连翻炒都不大会……不可以这样呐。” 从外貌上看只是最普通的灵女,就连穿着都是麻布衣裙,但一开口,那种神祗的威严和尊贵气势就扑面而来。女娲平静道:“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以前还想不开,现在慢慢也就明白,无论再过多久,历史不会重现了吧。” “当然。母系社会不可能再现。您掌控天下的权力永不复返。”梦璃的笑容竟然有些邪气,“除非……” 女娲抬眸,静如子夜黑如深渊的眸子沉沉注视她,但始终没有问,除非什么。她不问,梦璃也不主动说,曾经威重天下的女神与如今名噪一时的女妖互视良久,没人知道她们交流了什么讯息。 “不过,就要让这些人一代又一代地陪着您,永闭地底么?” “在这里,起码安全。”女娲有些疲惫,她实在是等了太久,被辜负了太久,也愤怒了太久……“不过也不是永远不见天日。你应该知道,改变的契机要到了。” “始祖剑真的要抢?会一下子得罪两界呢。”梦璃笑吟吟,语气很担忧表情很期待,“而且,襄垣要是跑了怎么办。” 完全没理会对方无厘头的话语,女娲说:“你知道,我们不会输。就算一时落了下风,未来也是我们的。” “这么有自信?” 素手抬起,指向湛黑的天空,那里本该闪烁着万千繁星,但在地界却只有一条永不止息的银色大河,灵魂的河流,流动出奇异的河道。“神隐的日子,即将来临了吧……” “未来,会是人的。” 梦璃笑了笑:“我不是人。” “是啊,所以,你要小心人。”女娲瞥了一眼梦璃不以为然的神情,“当然也包括慕容紫英。” “喂,娘娘您是在诅咒我吧?” “你怎么知道。”女娲的语气十分郑重,几乎是一字一顿,“慕容紫英不是下一个伏羲?” 梦璃几乎气笑了。 始祖剑苏醒这样的大事,理所当然震动三界。 从云顶天宫一路追出,金神蓐收不仅愤怒,更觉得可笑。天宫的聚会他多年不参加了,伏羲继位后先后经历蚩尤叛乱、女娲出走,诸位先天神祗在多番清洗之后走的走、死的死、囚的囚,如今的天界,他没有熟面孔。 木神句芒被流放下界,雨神商羊受到监视不得自由,土神后土、夜神阎罗坐镇地界,轻易不外出……而权势仅次于他的风神飞廉,又常年流连人间,一世又一世找寻着他的恋人。 当年追随伏羲的先天神祗,数得上名号的也就他们六人了吧。伏羲登基后的新宠大臣们,一个个奇形怪状,不乏嘴脸丑恶之人,他不屑与之为伍。 左右他蓐收,是天界如今头一号的战神啊,司掌着力量和刑罚……有着擎天保驾的从龙之功,谁能动摇他的地位呢? 然而,这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权势滔天,他却只感到厌倦而已。 秀美如好女的脸庞几乎扭曲起来,金神蓐收奋起直追,誓要将那个胆敢盗取始祖剑的狂徒斩杀当场! 什么始祖剑,当初就该毁了干净!什么襄垣,打散魂魄得了,还留着等他苏醒做什么! 明明已经划破了时空,将一缕神魂投入到陌生世界,听商羊那家伙预测,她会去那个地方…… 自从她在“规则”的操纵下消失不见,他就将全部心力投入到找寻之中。上一世他囿于家国、责任和短暂的生命,愚蠢地和梦中情人擦肩而过,这一世他断不会再如此。 不甘和懊悔,燃烧成偏执。 肃杀之气太厉,会损伤凡人的命格,但凡是他转世投胎,注定早亡、注定子女缘浅薄……但所谓的“放手让对方幸福”,早已证明了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他沉迷在幻象之中,一闭关就是几百年,天界的人觉得他比飞廉还神秘莫测。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伏羲居然为了这不知所谓的始祖剑把他唤醒?这都什么破事儿! 手中的曲矩凝聚出萧杀可怕的厉芒,向盗走始祖剑的那个白色身影绞杀而去,这样巨大的力量让所有人为之失色,天河也微微晃荡起来。那人向左一偏避开,金神蓐收挥手间再度放出杀招。 连连躲避之下,速度自然变慢。金神蓐收冷笑一声,一道金色的锐利光芒直打向那人心脏处,配合从天而降的无数金色小箭,是个十死无生、逃无可逃的罗网。 这竟然是个美貌女子,她右手握紧剑身,又松开。 怎么,不出动始祖剑?算她识趣。 迎上蓐收的罡气的,不是始祖剑,而是一把光芒莹莹的蓝色长剑。蓐收几乎要愣住,这剑竟然如此眼熟,当年在谢家庭院,蓝白衣裙的美人从远方翩然而来,御的就是这把剑吧…… 他还是更爱她穿紫色。 白色的剑芒如瀑,将金色小箭尽数斩断,她身姿翩若惊鸿。如云鬓发、瓷白肌肤、秀丽脸庞、秋水目、新月眉、眉心一点美人记…… 银河水翻涌不息,无数星芒搅出,又沉没。她衣裾上满是星光,就像她闪烁的眼睛。 这一刻,金神蓐收忽然想起了自己作为谢琛的全部细节,本来已经遗忘在神祗漫无边际的精神海里的所有细微情感。 无数时光滔滔而过。 原来,这漫长一路看过的无数荒原和星空,都不过教我今日如何能够不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个月的停更,非常非常抱歉!鞠躬!以后一定不再这样了…… 关于正文:本章里提到的伏羲女娲之争,神界大战的事情,仙四番外篇会在修改后写清楚的。以及,谢琛你怒刷存在感了有木有,紫英好可怜…… 于是,补上紫英的存在感。夫妻相性一百问: 1、 请问您的名字? 慕容紫英:慕容紫英,曾用名紫胤。 柳梦璃:柳梦璃,原名王梦昙,曾用名白璘、宋甜儿、陈阿娇。 作者:咳咳,梦昙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偷瞄紫英) 柳梦璃:只要他想知道,没什么不能告诉他的。(挪开目光,镇定状) 慕容紫英:(微笑)嗯,我不问。 2、 年龄? 慕容紫英:自我证道已近九百年…… 柳梦璃:我比他大一岁。 作者:是啊,所谓年龄不过浮云嘛哈哈。 3、 性别? 慕容紫英:男。 柳梦璃:女。这点倒没更改过。 作者:做女人的时候就已经吸引了一堆妹子了,做男人还了得? 4、 请问您自己的性格怎样? 慕容紫英:可能比较冷漠。 柳梦璃:如果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一个月不说一句话。 作者:哈……当冰山美人遇上冰山美人。 5、 您觉得对方的性格呢? 柳梦璃:宽容、沉静、决断、有毅力……总之,完美。 慕容紫英:(有点脸红)…… 作者:你不觉得他把师门看得太重?而且有门户之见? 柳梦璃:我就喜欢这样儿的。 作者:(喃喃自语)嗯,我知道,太过喜欢你的,你都不喜欢…… 作者:那紫英呢? 慕容紫英:温柔。坚强。有时候让人很心疼。 两人相视微笑,作者长叹。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慕容紫英:在建康城外的白云观。 柳梦璃:仙四剧情开始之前。我乱做任务的结果。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柳梦璃:剑仙。 慕容紫英:大家闺秀。 作者:不能再具体点吗? 柳梦璃:……神仙哥哥,惊若天人。 慕容紫英:感觉十分美貌,但没有细看。 作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对等的关系嘛……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柳梦璃:全部。很向往成为他这样的人,但后来发现做不到。 慕容紫英:都喜欢。最喜欢和她坐在一起不说话的时候,她弹琴我擦剑,或者她调香我读书,感觉非常幸福。 9、 讨厌对方的哪一点? 柳梦璃:讨厌他……离我太远。 慕容紫英:(拉住她的手)以后再不会了。 作者:(吐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一走上千年的人是慕容紫英呢…… 作者:紫英呢? 慕容紫英:很多事,她不想跟我说,我理解。但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个抱愧。 柳梦璃:……嗯……以后再不会了,我也是。 10、 您觉得自己和对方相性好吗? 柳梦璃:没人比他适合我。我喜欢有人管着。(任性又赌气地) 慕容紫英:很好。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柳梦璃:紫英。有时候是小紫英。有时候叫师叔。 慕容紫英:梦璃。 12、 希望被对方怎样称呼呢? 慕容紫英:这样很好。 柳梦璃:嗯,这样很好。 13、 如果以动物为比喻的话,您觉得对方是? 柳梦璃:白鹤吧?好像不大贴切。 慕容紫英:天鹅。 作者:都是禽类。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选择? 柳梦璃:一把名剑吧?正好我有很多。 慕容紫英:我会裁衣服、打首饰。(微笑) 作者:两位真是相得益彰…… 15、 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慕容紫英:没什么想要的。 柳梦璃:没什么想要的。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柳梦璃:没有。 慕容紫英:没有。 作者:那啥,梦璃你不觉得紫英……冷感? 慕容紫英:何意? 柳梦璃:沉下脸瞪一眼作者。 作者:(苦口婆心)纯柏拉图固然很好,可是真的要几千年几万年这样过下去咩?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啊…… 柳梦璃:(拔剑)。 17、 您的毛病是? 柳梦璃:偏执。而且唯心。 慕容紫英:把师门大义看得太重。 作者:唉…… 18、 对方的毛病是? 柳梦璃:没有。他很完美。 慕容紫英:梦璃很好。 作者:你们这样理想主义真的好吗…… 19、 对方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慕容紫英:站在云海边往下看的时候,显得很孤独,让人很心疼又很担心。 柳梦璃:他喜欢别人我会不高兴。 作者:咦,紫英没喜欢过别人吧? 柳梦璃:比如云天河,他们两个聊起天来可以完全忽略我和菱纱;或者红玉什么的。 慕容紫英:我不喜欢红玉的。 柳梦璃:哦。 作者:……这醋劲…… 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柳梦璃:杀人吧。 慕容紫英:我做过很多错事。 柳梦璃:没那么严重啦,没那么严重。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慕容紫英:两意相通,互许终身。 柳梦璃:永远的初恋。 作者:……这样柏拉图真的好吗……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柳梦璃:青丘之国。 慕容紫英:建康,在兰亭集会上。 柳梦璃:那也算吗?……好吧。 慕容紫英:(微笑)。 23、 那时候两人的气氛怎样? 柳梦璃:很开心。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像是突然就视野开阔了,春风吹过大地一样。 慕容紫英: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感觉很近,觉得非常踏实。 作者:(吐槽)知道我们梦璃对你有好感是吧,不就仗着自己长得帅!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柳梦璃:一堆人撮合我和谢琛,你说呢? 慕容紫英:比普通朋友还要陌生一点。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柳梦璃:青鸾峰。 慕容紫英:我们住在蓬莱,所以经常去东海附近逛逛,比如祖洲,或者龙宫之类。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柳梦璃:邀请朋友们,还有他的弟子们过来坐坐,一起聚个餐。 慕容紫英:陪她出去玩。 作者:嗯,不错,很有世俗夫妻的感觉。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柳梦璃:我。 慕容紫英:嗯,是她。但是我先求婚的。 作者:噗!不然呢?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柳梦璃:最喜欢。希望成为他这样的人。 慕容紫英:是对美的全部感觉。 作者:所以呢? 慕容紫英:……很喜欢。 29、 那么,您爱对方吗? 柳梦璃:爱。最爱。 慕容紫英:我爱她。 柳梦璃:静静看着紫英,满目感动。 作者:……啊,果然很可靠的样子。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慕容紫英:她说,‘我累了’的时候。 柳梦璃:“对不起”,还有“我等你”。 作者:呜呜……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嫌疑,你会怎么做? 柳梦璃:和那位有魅力的小三儿谈谈人生。 作者:咳……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你应该把矛头指向可能变心的男人,而不是小三儿啊亲爱的。大家都说么,‘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柳梦璃:不管。除了他,我拿其他人都有办法。 作者:那紫英呢? 慕容紫英:跟着她。 作者:啊? 慕容紫英:无论她去哪儿,跟着她。 作者:(目瞪口呆)那要是她本来就变心了,你跟着她,她觉得你烦怎么办? 慕容紫英:只要两个人在一处,一定会有转机。 作者:好吧好吧…… 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吗? 柳梦璃:可以。但是会有一点不自信。 慕容紫英:可以。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柳梦璃:一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紫英很守时。 慕容紫英:先等着。要是时间太长,会去找她。万一找不到,继续等。 作者:好有经验。 34、 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柳梦璃:手。还有脸。 慕容紫英:咳,这个问题……眼睛吧,大概。其实都很喜欢。 作者:紫英好纯情……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是? 柳梦璃:认真的样子。 作者:等等。紫英做什么事会不认真吗? 柳梦璃:不会。 作者:所以他平时在你看来都很性感? 柳梦璃:嗯。 作者:(晕倒)紫英? 慕容紫英:慵懒放松的时候。比如说窝在靠椅里喝茶的样子。 36、 两人在一起,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是? 柳梦璃:他亲我的时候。 慕容紫英:她沐浴,或者换衣服。 作者:咦咦咦咦,你们亲过啦! 柳梦璃:你真当我们是二十四小时冰山吗?连西门吹雪都有老婆儿子呢。 37、 您会向对方说谎吗?您善于说谎吗? 柳梦璃:擅长。但是不会对紫英说谎的,很多事最多就是不主动提。 慕容紫英:君子当以诚待人。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柳梦璃:睁开眼睛,看见他。然后发现居然不是幻觉。 慕容紫英:我坐着,她躺在旁边半睡半醒地看书。 作者:总之,每一刻都很幸福对吧。 柳梦璃&慕容紫英:嗯。 39、 曾经吵架过吗? 柳梦璃:不吵,会冷战。这是性格决定的。 慕容紫英:极力避免。 作者:喂,不吵架的夫妻不是好夫妻。 40、 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柳梦璃:我发展妖族势力,并和魔族暗通款曲的时候。 慕容紫英:天界虽然做了不少错事,但我认为没必要暗算神族,他们于人族颇有恩惠。 作者:刚才不是还说不吵架吗? 41、 之后如何和好? 柳梦璃:开启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就不会再计较之前的事了。而且他说什么,我一般都会听的。 慕容紫英: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42、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吗? 柳梦璃:当然。 慕容紫英:希望。 作者: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转世。 43、 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柳梦璃:他跟他同事,还有他弟子们说,我是他未婚妻。 慕容紫英:她从异界回来。我知道这很不容易。 44、 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柳梦璃:一直想着他,再怎么痛苦也不忘记。 慕容紫英:等她。虽然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希望。 45、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柳梦璃:听说他成仙,而这个世界的修仙规则是断情绝爱的时候。那会儿真是血都凉了。 慕容紫英:她突然消失的时候,短暂地动摇过。 46、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慕容紫英:白玫瑰。 柳梦璃:雪莲吧? 47、 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柳梦璃:有。 慕容紫英:毕竟都活了上千年,不可能全部都知道的。 48、 您的自卑感来自? 柳梦璃:过往的经历。 慕容紫英:……我修为不如她高。 作者:都是匪夷所思的理由。 49、 两人的关系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 柳梦璃:公开。 慕容紫英:嗯。 作者:那些暗恋了你一百多年的女弟子们,没有要砍死梦璃吗? 慕容紫英:还不至于。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能否维持永久? 柳梦璃:如果爱情可以永久的话,我能想到的对象只有他。 慕容紫英:可以。 51、 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慕容紫英:何意? 柳梦璃:(淡定状)受方。 52、 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柳梦璃:性别因素。 53、 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 慕容紫英&柳梦璃:嗯。 54、 初次h的地点? 柳梦璃:还没有过。 作者:唉。 55、 当时的感觉? 作者:跳过。 56、 当时对方的样子? 柳梦璃:没有过。但我想,应该会很漂亮动人。 慕容紫英:咳咳……(脸红) 57、 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柳梦璃: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先思考未来孩子的形态。 作者:当年紫英最爱的您的娇羞呢,现在已经全没了么…… 58、 每星期h的次数? 柳梦璃:我想不出来。 59、 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柳梦璃:一次吧。 慕容紫英:(满脸通红无法作答,但用眼神表示抗议)。 作者:两只冷感。 60、 那么,是怎样的h呢? 柳梦璃:想不出来。 61、 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柳梦璃:可能是脚。或者耳朵。 作者:紫英呢? 慕容紫英:窘迫中。 柳梦璃:他的话应该是脖子。 62、 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作者:上题答过了。 63、 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作者:跳过。 64、 坦白的说,您喜欢h吗? 柳梦璃:不。 慕容紫英:未曾涉及此事,不便评论。 作者:万年处男…… 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柳梦璃:虽然没有过,但我可以回答,肯定只会是卧室。 66、 您想尝试的h地点? 慕容紫英:(在沉默了n久之后终于愿意低声说话了)她沐浴时极美…… 作者:(惊喜)紫英终于表达看法了!梦璃觉得如何? 柳梦璃:红着脸偏过头。 67、 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柳梦璃:我想,都会。 作者:洁癖。 68、 h时有什么约定吗? 慕容紫英:以后不会再分开。 作者:哟,已经想得这么详细啦,很好很好! 柳梦璃:不知想到什么有点脸红。 69、 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吗? 慕容紫英:没有。 柳梦璃:(脸色忽然变白)…… 作者:(赔笑)哈哈,这题出的不好,下一题下一题! 70、 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慕容紫英:此言大为荒谬。 柳梦璃:要*做什么?我倒是觉得,只要确定地知道你爱的人也爱你,不在一起都无所谓。 作者:纯柏拉图嘛。 71、 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柳梦璃:我想,至少在这个时空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慕容紫英:杀了歹徒。 柳梦璃: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慕容紫英:嗯。 72、 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柳梦璃:会。 慕容紫英:嗯。 73、 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晚,请……”并要求h,您会? 柳梦璃:如果是男人,用剑抽他;如果是女人,柔声安慰,并看着对方入睡。 慕容紫英: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作者:哈?有女人会对梦璃你说出这种话吗!让人吃惊啊……以及,你这性别歧视也太严重了吧? 74、 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柳梦璃:并不。 慕容紫英:不。 75、 那么对方呢? 柳梦璃:我想不。 慕容紫英:…… 76、 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柳梦璃:我爱你。 慕容紫英:称呼名字即可。 77、 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哪种表情? 柳梦璃:呃,都还好。 慕容紫英:不要皱眉头就行。 78、 您觉得与恋人之外的人h也可以吗? 慕容紫英:不可。 柳梦璃:(先皱眉,而后淡然道)可以。但不会喜欢。 79、 您对*有兴趣吗? 慕容紫英:(吓一跳)没有。 柳梦璃:毫无兴趣。 80、 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柳梦璃:一如既往吧。 慕容紫英:此等闺房之事,实在不方便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作者: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嘛。 慕容紫英:……会含蓄地问问她。 81、 您对强/奸怎么看? 柳梦璃:侵犯女性性自主权。视情节轻重,或杀或囚,具体量刑请参照《刑法》。 慕容紫英:禽兽之行。 82、 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柳梦璃:……不知道。忽然笑场? 慕容紫英:没想过这个问题。 83、 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柳梦璃&慕容紫英:没有。 84、 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柳梦璃:没有。我从寿阳一路追到昆仑山算吗?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柳梦璃:他不认识我了。 作者:焚琴煮鹤,不解风情。 86、 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柳梦璃:你觉得可能吗? 作者:不可能。他冷感嘛。 87、 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柳梦璃:我肯定会觉得他被夺舍了。 88、 对您来说,“作为h的理想对象”是? 慕容紫英:从未考虑过这种事情。 柳梦璃:没有。但是如果要找一个我想主动亲近的人,那就是紫英。 作者:冷感。 89、 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想象吗? 慕容紫英:嗯。 柳梦璃:嗯。 90、 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作者;我替你们回答,没有。 91、 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慕容紫英:还没有。 作者:我的天,这种不忍直视的悲催感…… 柳梦璃:(皱眉头,装作很淡然的说)据说是在镜世界,海国。 作者:放心放心,紫英他没听到,我屏蔽了。(喂你能屏蔽声波?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柳梦璃:神情复杂。 92、 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慕容紫英:…… 柳梦璃:(更加低声)不是。 作者:(同情地叹气) 93、 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慕容紫英:脸颊。 柳梦璃:额头。 94、 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柳梦璃:嘴唇吧。 慕容紫英:嗯,我也是。 95、 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慕容紫英:愣住,被难倒。 柳梦璃:……我想是抱住对方。 96、 h时您会想到些什么呢? 慕容紫英&柳梦璃:什么也不想。做事情要认真。 97、 一晚上h的次数是? 柳梦璃:一次? 作者:后五十题基本上全是凭自身想象和猜测作答,完全做不了准嘛。 98、 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柳梦璃:对方吧。 慕容紫英:自己。 99、 对您而言h是? 柳梦璃:让恋人更亲密,更有安全感,感觉更幸福。 慕容紫英:我和她想法一样。 100、 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柳梦璃:我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紫英,你是我的坐标。 慕容紫英:嗯。我爱你,梦璃,你不用怕任何事。 两人相拥,梦璃微笑,眼波如水,悲喜难辨。 作者: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梦璃永远也不会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笑了吧?……不过,谁不是这样呢?人都是这样。什么又是幸福呢?想要什么,得到什么,就是幸福了吧。世上当然没有绝对的幸福,就像不会有天长地久的快乐一样。 梦璃,紫英,愿你们幸福。 第200章 太平 第二百章 做人最要紧是吃喝玩乐。 这条原则,当今天子皇帝陛下是贯彻始终。他老是这么对他最看重的皇后说:“要那么多才干做什么?嗯?有什么用?王勃作诗作得是够好了吧?还不是落水早亡,他哪里快活过一天。裴聂舞剑舞得不错吧?一辈子只能耍耍剑。你看看跳舞的这些舞姬,连脚尖都踢得笔直,还不是一日日苦练出来!她们还有一副万人欣羡的好相貌呢,不过是站在大殿上表演给我们看而已。” “天赋是天赋,才干是才干,要把天赋锤炼成才干,非经一番血泪煎熬不可。所以我说,才能是负担,中正平庸才是福气。人活着最要紧是自己快活开心,只要衣食足,平庸一点不是大事,哈哈!” 听他这番话,武后媚娘当然是要翻白眼冷笑的。不过以她的娇艳妩媚,就算是这样也让人熏然如醉,所以皇帝李治毫不介意。——他这话说得轻松,因为他本就是天下最高的皇帝,血统摆在这里,再怎么堕落他也是皇帝,尽可以没心没肺快活。 其他人敢吗?你倒试试看,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退就死!你敢不仆心仆命往上爬? 这又涉及到另一个真理:堕落无所求是高贵快乐的,挣扎着上进则血淋淋的痛苦。 可悲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四个儿子与他们父亲如出一辙。她武媚娘的儿女,竟然一点没继承她的血性,要么是软蛋,要么是糊涂虫,甚或两者皆是,怎不让人叹息? “小令月,你说父皇讲得对不对?”把妻子的冷笑视为娇嗔,李治转而对小女儿笑问。 “不错。”封号为太平的嫡公主李令月点头应是。 “呵。”武媚娘轻笑一声,“别成天说些,带坏了孩子。旁的不说,我们令月还要嫁人呢,难道挑驸马不是一桩人生大事?” “皇帝的女儿还愁嫁不成!”李治倒很自信。“月儿如今是还小,等长大了,难道不是个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只怕什么杜家、薛家的都要来求朕下降公主了。” 虽然受到父母一齐打趣,幼小的太平公主也毫不动容,只是抬眉轻轻暼了一眼笑个不住的李治和媚娘。被她黑嗔嗔的眸子扫过,智计卓绝、城府极深的武媚娘竟微微一震:这种不动声色之间的震慑和冷意,她生平只在一个人身上体味过。 那个人的婉转妩媚、巧笑嫣然,连她也无法企及、不能忘怀……武媚娘紧盯着李令月看:这孩子瞧着一日比一日殊异,她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能不心生警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除了那个被掐死的公主之外,唯一的女儿…… “我不嫁人。”太平公主平静地说,“将来我出家做女道士。”她竟然是个规划人生、镇定如恒的语气。 “你这孩子,你知道那帮女冠都是干什么的吗,就说要出家做女道士!”李治再次被女儿逗得大笑起来。“那你做什么?像你母后,帮朕处理朝政好不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媚娘眼波微动,仿佛触动了某桩心事。 “也不。”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我吃吃睡睡,练剑弹琴,了此余生。” 这么小的孩子说什么了此余生,真是笑煞人,帝后二人又相对笑起来。 内侍躬身上前道:“皇后娘娘,右相李义府求见。” 李治本躺在武后膝盖上,享受着她纤纤玉指的揉按,这时就有些郁闷,媚娘虽然也看在眼中,却依旧挪开丈夫的头,叮嘱太平几句话,自己起身走了出去。室内静下来,李治翻个身,轻轻嘟哝:“她倒比朕忙多了。” 忽然太阳穴上一凉,李治精神一振,这才发现小女儿已静静走到榻边伸手为自己按摩头部,他心里一软,笑道:“小令月,怎么对爹爹妈妈这么孝顺?”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小脸儿标志极了,也端庄极了:“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连《诗经》都念会啦?”李治大喜,“谁不生养儿女,有几个比得上朕的太平,哈哈!——不说别的,你太子哥哥虽然比你大二十多岁,现在还像一团饭呢。” 太平公主不语,她静若深澜。 “依朕说,这么些皇亲宗室里,资质上能和你一较高下的,只怕也只有贺兰敏之。听你姨母说,敏之他三岁能文五岁成章,本来看着是个文人苗子,只是后来迷恋武学,这才荒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太平公主颔首,最后只是说:“贺兰敏月很漂亮。” 就为这么一句话,李治兴致勃勃抱着令月去找皇后的姐姐武顺儿和她女儿贺兰敏月。恰逢牡丹盛开,武顺儿提议出来逛园子赏花,看假山流水、盆景金鱼。武顺儿在李治身旁越偎越紧,她本来已四十多岁,可年龄对她而言仿佛不减魅力只添风情,她一方面娇嫩如少女,另一方面更有少女不及的大胆浪荡。 几个低等嫔妃和女官们陪着两人饮酒行乐,武顺儿忙着和旁人行酒令说话,来不及应付李治,于是嫣然一笑,拉起李治的右手就紧夹在自己大腿之间。旁人来不及的骇然,可是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李治倒是呆半晌,低着头慢慢一笑。 他并没把手拿回来。 太平公主没看到这一幕,她坐片刻就说闷,要回去。武顺儿自然要笼络她的,命贺兰敏月陪这位公主表妹。太平坐着看书,一看大半个时辰,贺兰敏月闷得发昏,在一旁搭讪说:“我哥也爱看书。” “是吗。”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连皇后娘娘都说他是怪才呢!”豆蔻年华的贺兰敏月昂着头很得意地说,“而且他是我哥。” 太平公主心不在焉地露出一抹笑。这种不感兴趣和不以为然激怒了贺兰敏月,她憋得脸通红,咬牙切齿恨天怨地地坐在一旁。这一气直气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李治和武顺儿一同回来,她伸出葱管儿似的手指在他上唇一抹而过,夭夭乔乔笑着走进内殿,李治立刻跟了进去。 “刚才,皇上是抱着你来的吧?”贺兰敏月忽然小声问太平。 太平没有回答。 “你看,他选我娘,不选你娘。”她声音更小,毒蛇一样,“以后,他选我,不选你。” 太平不说话,她乳母走过来笑道:“贺兰小姐,和我们公主说什么呢,她还小,哪听得懂呢。来,公主殿下,我们去吃点心了,不然皇后娘娘要过问的。” 贺兰敏月眨着眼睛有些抱歉地笑,那样子真是纯真可爱。她说:“我刚才想抱令月,她不给我抱。” “哎哟,我们公主是这样的,谁都不给抱,除了陛下和娘娘。娘娘说惯不得,可陛下宠啊,成天儿的捧在手里,都要把陛下累坏啦。”武媚娘亲自为女儿挑选的奶妈,自然情商也高,这时一语带过,转而转头向太平,“殿下,随奴婢回去吧。” 贺兰敏月笑道:“妹妹和我话都没说完,你如何就紧催着她走,难道是瞧不上我不成?你这婆子,管得忒宽。” 奶娘赔笑道:“贺兰小姐这话说的,奴婢如何当得起!”她向太平公主伸出手,太平点点头,被她抱着走了出去,一行奴婢在她身后道恼,跟着公主姗姗走出。贺兰敏月直盯着看:太平小小面庞并无表情,看上去像个瓷人。 这就是金枝玉叶吗?被人抱进抱出,几乎履不沾尘。贺兰敏月嗤笑: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丫头虽然是公主,却一点本事没有,连个下人也能作她的主,以后也就是个…… 就是个什么?贺兰敏月咬着下唇,嫉妒和愤怒一点点翻涌上来,也不过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安安逸逸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太平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估计也还是不知人间疾苦、没心没肺地快活着吧? 同样十三四岁的她,却已经被污浊世情染得墨黑。 有宫女从内殿走出来,跪下向贺兰敏月道:“小姐,夫人请小姐进去。”贺兰敏月纤细身躯挺得笔直,她在原地伫立片刻,忽然灿烂一笑,笑容中并无少女的纯真稚气,反而带出妖娆媚气的意思来—— 像是觉得冷,贺兰敏月先是攥紧了身上的披风,而后纤手一扬,将披风脱下仍在地上。单薄裙裳遮不住少女玲珑曲线,贺兰敏月笑靥如花,摇曳走入内室。 “呀!姨父、姨父……不,陛下你……” “月儿,来,娘亲抱。”看到走近的太平公主,武后放松了端庄坐姿,向三头身的女儿伸手。太平公主乖乖爬上她膝头,端正静坐。武媚轻笑道:“你看我这女儿,像个小夫子似的。” “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端凝贵重。”奶娘奉承一句,接着开始告黑状,“不像那些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小蹄子,成天价不知廉耻只会勾引陛下……” 武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女儿漂亮细嫩的小脸儿,听奶娘讲,自己姐姐是怎样勾引李治,而自己的侄女儿是怎样背地里恫吓太平,又勾引自己的亲姨父。她的笑容妩媚中更有一种纯真而又大气的感觉,在此情境中却只显得诡秘莫测。 她抱起太平,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太平公主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忽然伸出小手摸了摸武后的脸。 “好孩子。”武后的笑容真实了些,“娘的乖宝宝……娘问你,如果有一天进了监牢,知道谁会打你吗?” 奶娘吓得跪在地上。 太平不答,武后柔声道:“不是狱卒,不是提刑官,恰恰是监牢里的其他犯人。知道么,自己人打自己人,才最狠呢。” “娘娘。”大宫女小声劝慰,“娘娘何必动气,韩国夫人行事乖张,赶出宫去也就是了。” “哪有这么容易。她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何况还有老夫人在呢。”武后淡淡道,“说来说去,这些人不过是疥癣之患。真正的问题在于圣门……圣门这些人啊,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打量我缩在这后宫里,真的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她的心腹宫女齐齐跪地,大宫女倒吸一口凉气,担忧道:“娘娘,公主尚且年幼,是不是要避忌着些……”万一小孩子不懂事说出去怎么办! “不怕。”武媚娘漫不经心抚着太平的头发,“她和那些傻孩子不一样。” 帘幕垂下,本该熟睡的太平公主睁开眼睛,看着华丽的帐顶轻叹一声,那种神态、风仪、理智都不是小孩子该有的。 这个世界……真坑爹啊。 虽然上一世面临的情况就很复杂,但那好歹是馆陶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窦太后最宠的外孙女,真应了名字里的那个“娇”字,万千娇宠在一身。连诸位皇子都要讨好的翁主,又有谁敢妄自揣测她不同寻常呢? 更何况窦太后和馆陶大长公主天性护短,任谁也不敢说陈阿娇一个“不”字。而等窦太后去世,她已经掌握了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当然,后来被刘彻坑了一把不算。 但现在…… 李令月又叹了一声。 武后那是生杀予夺的一代女皇,亲儿子亲女儿杀掉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她在武后眼皮子底下,那是战战兢兢。更何况现在看来这还是个武侠世界,武曌或者说明空同学自幼修习天魔功,身负绝学,杀掉她这个儿童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她不敢修炼武功。白天要面对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夫子女官,自然没时间;但晚上也有一干武艺超群的宫女奶娘们贴身守卫,稍有异动就会被上报到武后那里。 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放松武后的这种保护性监管? 第201章 阴癸 第二百零一章 “一朝春夏改,隔夜花鸟迁。阴阳深浅叶,晓夕重轻烟……”李治握着太平的小手,教她摹下太宗经典的飞白。“这是爷爷亲笔写的字,令月,怎么样?” “……好看。”太平公主简单地下结论,不忘补上一句,“您和母后的字也好看。” “可不是,我们俩的飞白体都曾得父皇亲自指点呢。”心怀大畅的李治不留神说漏嘴,暴露出妻子曾为父妾的事实。太平暗笑,她爹却毫无察觉,继续道,“不过写得最好的还是你曹王叔父,他那个飞白仅次于王右军,下次他进京,让他写给你看。” 爹,我见过王羲之的。 “但他那是每天练每天练,苦苦琢磨出来的,没灵气。你兕子姑姑那字写的才叫好,和你皇爷爷一模一样,这是天赋,其他人学不来。她是你皇爷爷的心肝宝贝儿……”李治笑着点了点太平的额头,“就跟令月是爹爹的心肝儿一样。” “父皇。”能不能不要这么肉麻。 “嗯?”李治很期待。 “……”太平暂时无语,低头继续临摹太宗书法。 李治将她小手包在手里,一笔一划带着她写,轻轻叹息:“你兕子姑姑啊,她就是、太乖了,太重情了,也太聪明了。她死之后我常常想,难怪古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世道只有我们这种迟钝的庸人才活得下去、活得好吧。所以令月啊,你不用这么懂事。” “你爹爹是皇帝,你娘是皇后,你大哥是太子,你是我们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怎么高兴怎么来,谁敢不依着你?可别像兕子那傻孩子,体贴别人委屈自己……” 我看着是会委屈自己的那种人吗?太平很想说她爹杞人忧天,然而她的眼神慢慢温柔下去,最后安静地将小手贴在她父亲俊秀却苍白病弱的脸上。 李治很高兴。这人泡妞惯了的,对付自家女儿也是同样的招数,立刻发出约会邀请:“朕要和你母后同往洛阳赏花,太平和我们同去吧。” 有我拒绝的余地吗? 太平点头:“嗯。”继而疑惑,“您和母后都出门,那家里怎么办?” “哈哈,这天下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嘛,现在让你太子哥哥监国,以后就叫小太平来监国,好不好啊?”李治逗她。 李弘?他是个傻缺。太平不置可否,李治吩咐内监王伏胜:“宣太子觐见。” 太子不是独个儿来的,太平专心致志地在御案上临摹飞白,听见李治喜悦的笑声:“敏之来了?你娘你妹妹天天念叨你,待会儿瞧瞧她们去。” 然后是少年清朗磁性、几乎称得上迷人的声音:“可不是吗,陛下,这阵子我跑塞外去,可吃了大苦头了……” 还有太子李弘的:“这次回来了就别走了,听母后说,她打算留你在弘文馆呢。” 太平公主慢慢抬头,太极殿内璀璨辉煌的金柱玉堂这一刻被拉成黑白的布景板,衬出美少年水墨画一般风流隽秀的眉眼。他单薄的唇上挑着,凝聚出一个习惯性的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像他狭长的丹凤眼,明湛的光辉背后是极度的讥讽。 连太平也愣了一下。 贺兰敏之的美貌程度可说是平生仅见,在这么多世界这么多美男子中,他仅次于倾城的苏摩。 真是……非常难得了。 李弘笑道:“你们还没见过吧。令月,这是敏之,敏月的哥哥,说起来是我们的表兄弟呢。”他又转向贺兰敏之,“你不总嚷嚷着要见小公主吗,喏,我们太平。” 太平没有答话,她站在玉阶上高高俯视贺兰敏之,像这样魅惑的人物只适合远远欣赏。贺兰敏之先是笑,那笑容慢慢静止,眉头蹙起,疑惑地盯着小萝莉太平直看。 十年后有人问贺兰敏之,第一次见到太平是什么感觉。他说:天生的帝皇。 听的人笑,他也跟着笑,怎么可能,她明明是沉醉天道的隐士、武者。但他最初的感觉其实没错,这个站在大汉朝权力顶端的皇后,这个夺取刘彻宝座的阿娇,在转世的最初,并没能完全收敛气势。 听说儿子进宫的消息,武顺儿欢喜不已,很快一行人便转移到武顺儿母女所住的甘露殿中。这五个人如同一个大家庭一般,李治是父亲、武顺儿是母亲,李弘则是他们的孝顺儿子。 贺兰敏月欢喜不已,故意坐在太平身边十分殷勤地为她夹菜,娇娇地笑说:“好妹子,你可要多吃一点呢!”太平翻个白眼,还没来得及把碗推开,太子李弘很二地附和:“是啊,令月,姨妈这里与母后那儿不同,没那么多规矩,你可不要拘束。” 太平笑了一声:“大哥说的是,甘露殿没规矩,我自然不拘束。” 贺兰敏月变了脸色,正要反唇相讥,贺兰敏之清清淡淡的说:“我们一家是宫外的人,今天虽然陛下坐着首席,但在我瞧来不过是个家宴而已,哪里扯得上‘规矩’二字。” 所有人都瞧着太平,看她在贺兰敏之的词锋下是何反应。谁知她既不动气,更不惊慌,只抬眸瞥了贺兰敏之一眼。李治温言道:“令月,敏之和敏月是你嫡亲的表哥表姐,咱们便如一家人一般。别说宫内的敏月,就是宫外的敏之,你也可多去寻他玩耍。敏之,你住哪儿?” 贺兰敏之懒懒地笑了:“——我跟着外祖母住。令月妹子,你可定要来看表哥我啊。” 他的眉是极其秀逸英挺的,眉下那双仿佛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神采奕奕……那种充满了兴味的眼神。贺兰敏月心跳漏掉一拍,她几乎是着迷的凝视着自己的亲生兄长。 而后,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古井无波、永不动容的瓷娃娃太平。她实在是太讨厌这丫头了,不知为什么,这不过垂髫之年的女童有着老人都难以企及的心境,嘲讽、挑衅、哄劝、讨好……所有的手段在她面前都是无用功,她不止心如磐石,简直目空一切。 看到抢走陛下的自己和母亲,她应该恨吧?看到偏向姨妈的太子哥哥,她应该怒吧?陛下如此负心薄幸,她该为皇后感到不值吧?甚至,看到自己的哥哥,她总该有点惊讶吧? 不,她全都不! 敏月轻轻咬唇,她最恨的就是旁人忽视她……明明同为阴癸派嫡系弟子,明明同为李治的女人,明明一样武功高强,母亲白顺儿却永远比不上明空的地位!姹女*注定不能与天魔功相提并论吗? 当年师祖白清儿与婠婠争权失败,所以她们这一支就要永远屈居人下? 当年圣门若将宝压在自己母亲身上,那如今做公主的就是她,而不是李令月了。这些年来白顺儿帮了明空不少,可对方却没有半点记恩……不过也是,若能想到报恩,那还是圣门的人么? 不过好在哥哥如今成为圣门灭情道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有他鼎力相助,阴癸派的元老们或许会倒向自己与母亲也说不定。毕竟母亲有自己,明空却一直没选定传人…… 千万种思绪一闪而过,贺兰敏月侧身向李治娇媚一笑:“陛下,听说您要驾临陪都洛阳,我也想去呢,您就带我们一起——” 忽然被母亲捅一下,贺兰敏月愣愣地住嘴了。 “陛下,皇后娘娘下朝回宫了,不如让孩子们去吧。”武顺儿柔声道,随即吩咐贺兰敏之,“好好陪着太平儿,去见过你姨母来。别怠慢了你妹妹。”这个妹妹自然指的是太平。 贺兰敏之笑道:“服侍姐妹们,儿子一向擅长。”他向太平伸出一只手:“我抱妹妹罢。” 抱你个头。太平愈发平静地瞥了他一眼,拔腿就走。太子李弘赶上来,笑着拍拍贺兰敏之的肩,贺兰敏之摇头感叹:“好傲的妹子……” 到大明宫中,武后看到贺兰敏之只有更高兴。太平在武后这里比在李治那里要放肆一些,这会儿直接道乏去休息。到吃晚饭时再出来,贺兰敏之和太子李弘已经走了,武后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后来竟留太平陪她睡。 从脱离婴儿时期以来,这几乎是再没有过的事情。太平公主将脸贴在母亲柔软馨香的怀抱里,感受着对方轻轻的拍抚,一时神游天外。 上辈子,不,上上辈子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躺在女皇怀里啊!还蹭着她的胸!还同床共枕一睡一夜! 她妈也有四十二了吧?这看上去依旧千娇百媚,依旧国色天香,少女没有她的风韵,熟女没有她的柔婉,完完全全一可人娇娃一天生尤物啊。 李治好福气。 当然更值得一提的是太平公主她大姨武顺儿同志,她老人家至少也四十五了,生育了一子一女,在普通人家她早已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奶奶,在这皇宫里她却依旧风骚得很,把皇帝迷得一愣一愣的,这简直不科学! “贺兰敏月要跟着去洛阳?”武媚娘温声问道。 “嗯。”完全不意外对方消息的灵通性,这可是后宫,武后的天下!当年还只是个婕妤都能力压萧淑妃、斗死王皇后,如今身为皇后,收拾个把女人还在话下?哪怕是完全不懂宫斗的自己,当年做皇后的时候,也没人敢挑战自己的权威呢…… “她娘不会同意的。”武媚娘毫不动容地放下重磅炸弹,“武顺儿怀孕了。” “啊?”太平公主惊,脱口而出,“是皇上的?” “什么皇上,要叫父皇。”武媚娘笑了,女儿的反应让她超乎预期的满意,果然,女儿是娘贴心的小棉袄。当年在最艰难的时候,是大女儿救了她一命,把她从后宫污秽的争斗中拉扯出来……而如今,小女儿也绝不会愚蠢地投向他人,只会永远向着她。 哪怕天平的另一端,是李治,太平公主的父亲,大唐的皇帝。 “是父皇的?”太平公主又问一遍。 “……你为什么会认为,不是他的呢?”武媚娘若有所思地一字字问道。 “……”太平公主无语,武顺儿又不是李治的老婆,她不是担心李治喜当爹嘛。 武媚娘轻描淡写道:“应该是他的没错,武顺儿不是傻瓜。” 武顺儿不是傻瓜,所以李治是傻瓜对吗?太平公主又无语。 “她怀孕了,事情会很麻烦……”武媚娘自言自语一样地说。 “大姨——”太平公主刚开口,立刻被她母亲打断,“她不是你大姨。娘没有姐妹,也没有父母族人。” 惊天八卦!太平公主几乎失声:“那外祖母她……”她是你亲妈吗?所以你也不姓武?不过你确实是武则天没错吧? “我不是她生的。”武媚娘淡定地说,说完突然一翻身,在太平公主身上拍了拍,“好孩子,晚了,睡吧。” 喂你把八卦说完呀!这样叫人怎么睡得着!太平公主哑然,默默瞪了帐顶许久,居然睡着了。 女儿的鼻息渐渐平稳,武媚娘睁开一双氤氲妩媚的凤目,在黑暗中看着太平公主的精致小脸。 这是她的女儿,她亏欠的对象,她要宠爱一辈子的人,她可以完全信任的骨肉……或许,也会是她的继承人,阴癸派未来的主人。 沉稳、自制、机敏、极其聪慧、根骨绝佳……好苗子,绝对的好苗子。 第202章 妃喧 第二百零二章 “圣人又发脾气了。”李旦从前殿跑回来,跪坐在太平公主脚边小声说。“她现在去了佛堂,父皇看着好无奈的样子。” 太平公主伸手在小哥哥头上拍了拍,对方配合地露出羞涩笑容,仰头依赖又温柔地看着妹妹。太平公主几乎要捂脸:天呐,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生在帝王家!或者说,武则天这样的母亲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武后会发脾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原本计划在自己去洛阳的期间,神不知鬼不觉做掉武顺儿的胎,谁知太子李弘和贺兰敏之联手,再加上武顺儿机敏谨慎,竟教她没能得手。 “父皇呢?” “他再增成殿休息呢,新近得宠的那个崔女官在服侍他。”李旦将手挡在嘴上,更加细微地说,“令月,听说崔女官天生媚骨,你说是不是对父皇身体不大好?” 太平公主喷了:“什么天生媚骨?我只知道臂骨、腕骨、腿骨、肋骨,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叫媚骨啊?” 李旦小脸一红:“我也是听人说的。”他呐呐,“令月儿,不如我们去瞧瞧母后吧。像父皇这般薄幸,也真是够让母后伤心的了。” 清风从荷花池里永无止息地吹过来,两个漂亮孩子轻薄的衣袂缠在栏杆上,又被风拍开。太平公主悠悠道:“父皇哪里薄幸?他多年来专宠母后,妃嫔不过寥寥。太宗后宫妃子那才叫多,大家怎么还成天说他对长孙皇后多么痴心呢。” “爷爷嫔妃是多,你没看当时感业寺,住满了都。”李旦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爷爷负责任,他的女人下场不坏。父皇凉薄,你看看前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下场就知道。”这小子下了结论,“母后心里也是有压力的吧?” 太平公主无语地拍拍他的脸:孩子这么纯可怎么办?阴癸派宗主会在乎自家男人出轨这点小事吗?她们的观念不要太open,想想武则天登基后的诸位男宠们,啥啥“人说四郎如莲花,我说莲花如四郎”的那位就是她禁脔不是。 但是,李旦重情这是个优点,无论怎么说都比认贼作母的李弘要强多了。 走过丽绮阁,远远的只见柳丝碧波间的虹桥上立着个青衫士子,太平公主因为身高关系尚且看不清那人,却听李旦低低“啊”了一声,如遭雷殛般呆在那里。 迎着水面吹来的东风,那人一袭淡青长衫随风拂扬,说不尽的舒适飘逸,她俯眺清流,从容自若,说尽人世间的蕴藉风流。然而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因为她秀丽的轮廓若钟天地灵气。她是艳的,然而她的“艳”却与武媚娘的千娇百媚绝不相同,是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么自然的、无与伦比的天生丽质。 虽然是在陪都洛阳金玉绮丽的皇宫,她的“降临”却把一切转化作空山灵雨的胜境,如真似幻,动人至极点。她虽现身凡间,却似绝不该置身于这配不起她身份的尘俗之地。 她的一切都让人想起两个字:仙子。 这种美丽不带任何色-欲引诱,却让全天下男女老少俱能欣赏。所以就连不解世事的少年李旦看到她,也会升起惊艳之感。 但太平公主注意的却只是青衫女子背上挂着的造型典雅的古剑,这剑平添了她三分英凛之气,亦似在提醒别人她具有天下无双的剑术。 仙子柔和宁静的眼波注视着太平,太平微微一笑,眼神略有哀怨:姐姐我好羡慕你的好伐!我都五年没摸剑啦,五年了! ——也不看看你自己才五岁。 青衫仙子像是觉得有趣,竟破颜而笑。李旦更是魂飞天外,奈何被太平拽着一步步拖上了虹桥。上虹桥后才发现仙子身边还站着个和太平差不多高的小女孩,那女孩子白衣白裙白缎鞋,和青衫仙子一般在背后背一把木剑,看到太平两人过来,立刻机警地躲到大人腿后去。 青衫女子柔声笑道:“好孩子,向两位殿下打招呼。” 大眼睛萌萝莉一福身,糯糯地说:“燕婉有礼。”两只金枝玉叶当然还礼,燕婉犹疑片刻,倒向年龄相近、性别相同的太平。李旦倒不妒忌,老老实实跟在最后面。 ——他早就知道了,风光是妹妹的,权力是妹妹的,就连漂亮的妹子们……也更喜欢他妹妹! ————————————————————————————————————————— “感业寺一别,今已十六年矣!”青衫女子柔声道,“阿媚容颜一如往昔,仍是那么漂亮可爱。” 青灯古佛前的武媚娘闻言浑身一震,倏然回头,眼睛睁得极大。她失声道:“师仙子,你……”话未说完,一身凤袍的武后竟然快步向前,出人预料地深深屈膝为礼。 高大的金身弥勒笑哈哈地看着正道邪道两位至尊女主,那笑容像是悲悯,又像是讥诮。李令月和李旦仍在惊异,武后已经一把拉过太平公主:“令月儿,这是为娘的师叔,当今慈航静斋的斋主,师妃暄师仙子。” 太平公主深深惊愕:母后您没弄错吧?我师叔不是白清儿么,慈航静斋的斋主肿么成你师叔啦!那我岂不是要叫师公,不,师婆! 师妃暄的微笑淡雅中还有几分慈爱:“方才我已见过了,这孩子根骨极好,不在燕婉之下。” 武后疑惑道:“这是您选中的传人?” “我倒想,可惜这孩子的父母并不同意,此番她不过跟着我出来见见世面罢哩!”师妃暄轻叹一声,李旦和李令月也不禁跟着她一起蹙眉,“她爹娘你也认得的,便是徐子陵与石青璇。” “徐子陵!”武后极为激动,一时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像是由深沉冷酷的执政皇后一瞬间变为单纯天真的小女孩,“她、她……” 师妃暄柔声道:“她名叫徐书颐,小名阿颐。” “阿颐。”武则天低喃。她眼中流露出极端狂热的情绪,这么多年来无法实现的心愿就在眼前,她克制不住地要去抓牢它。她想要这个小女孩,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孩子! 她听说过,因为苦练长生诀的关系,寇仲和徐子陵体内精气转化为真气,所以寇仲纵然有一妻二妾,却并无子嗣;而徐子陵却比寇仲幸运,石青璇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 这极可能是徐子陵唯一的女儿。 当年师尊没办法留下徐子陵的心,是毕生最大遗憾;而她没能留下师尊,更是痛憾终身!她想要见到婠婠,想要见到徐子陵,想要见到师妃暄,她想留下他们的影子。 她要留下阿颐。 什么东西绝无可能湮灭?火种?希望?疾病? 对于个人来说,或许是一个想法。它沉浸在识海之中,看似微小,然而一旦遇上契机却立刻迎风而长,再没办法抹杀…… 师妃暄平静地打量武媚娘,她微微敛目,神情竟与佛像一般慈悲宽宏。 “他其实与我一样,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谁的徒弟。”大佛堂的偏殿里师妃暄与武媚娘品茶叙旧,三个小孩乖乖呆在旁边。 “难怪。我说太宗陛下并不喜欢我,嫌弃我宽额广颐性子又倔,为何偏偏常叫我在跟前伺候。明明徐惠徐才人更受宠的来着。”武媚娘笑道,“听说是师仙子慧眼独具,选中太宗陛下作为天命之子,为何大唐建国后,静斋中人与朝廷却并无往来呢。” 师妃暄微笑道:“静斋不过为天下民众考虑,在群豪中择一英主,助他今早结束乱世罢了,哪里敢说是我选中太宗皇帝为天命之子?至于战乱止息、大唐建国之后,我等完成使命,凡尘历练也算终结,自然不会再滞留红尘之中。” 两人相视一笑,武媚娘心中“呸”的一声:少来!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静斋当年竟然能以一己之力干涉天下乱局,并将李世民推上帝位,这种能量岂能小觑?用得着它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可等自己真坐稳了帝位,那又怎能容忍这样的力量继续存在! 太宗皇帝晚年那一番储位之争,何尝不是暗流汹涌。 魔门灭情道嫡传弟子潜在太子李承乾身边,化名称心,不惜施展魅惑之术将太子李承乾迷得神魂颠倒;而慈航静斋却将宝压在隋朝公主杨妃所出的吴王李恪身上…… 天下皆知,若非长孙无忌极力反对,恐怕李承乾被废后,立为太子的便是吴王李恪了! 静斋上下定然很是不甘吧? 武媚娘暗暗冷笑:事实上,吴王李恪永不可能登上大宝。自从李世民登基以来,始终对慈航静斋抱有极大的警惕心。他表面上虽对静斋当年的扶持之恩感激不忘,在全国上下度僧立寺,广事弘持,使得僧尼超过十万,甚至连自己都亲身皈依佛教,但其暗地里对慈航静斋势力的打压已臻极致,在明面上更捧出道教来与佛家分庭抗礼。 到他统治渐稳,便明目张胆地将道教的地位提在佛教前头,下旨称“道士女冠在僧尼之前”。李家的公主们有出家做女冠的,却没有出家当尼姑的。 被狠狠甩了一耳光的慈航静斋,哪里再有脸皮和力量来干涉朝政?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只要与慈航静斋有半点干系的皇子,便再无法争储。 正是因为太宗对魔门和静斋的警惕态度,李治这个没有背后势力的乖皇子才得以坐上皇位。但太宗就算死也没想到吧,自己这个阴癸派的小妖女,会背着他偷偷勾上了太子李治…… “说起来,若非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后我被送往感业寺清修,您又授意感业寺主持助我,真不知我如今身在何处!”武媚感慨说着,回忆起当年在感业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光,当真是一阵后怕。 没料到她竟然主动提起己方给予的恩惠,师妃暄惊讶之余客气笑道:“我与你师本为道友,帮你一把又有什么呢。”更何况这偶然为之的政治投资早已得到足够收益,武媚娘掌权后大力弘扬佛教,回报了静斋当日滴水之恩。 “师尊……”武媚娘闻言眼圈一红,忙掩饰过去,“令月,你带师仙子与徐小姐去绿雪阁暂歇——仙子,不要推辞,明空看着您便如同看到了师尊一般。我一直想请她来宫内小住,可惜她……如今有您在,也是一样的。” 师妃暄的神情柔和下来,轻叹一声颔首许可。 太平公主都要好奇死了:绾绾和师妃暄到底什么关系?不是听说是宿敌的么,怎么如今看着关系匪浅的样子,难道相爱相杀?那徐子陵肿么办! ——你怕什么,人徐子陵有老婆的。就算哪天石青璇嫌他无趣跟人跑了,他也还有基友寇仲和跋锋寒呢。 李旦抢先接过徐书颐的长剑,太平公主立刻向师妃暄伸手,师妃暄含笑将色空剑搁在她小手中,太平忽然全身一震。 很难形容那种玄妙的感受,像是剑身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砰砰跳动,而那节奏竟与自己心脏鼓动、血脉流动的频率一般无二,或者说,这就是血脉相连的感觉。 怎么回事?难道太久没摸剑了? 太平公主小脸上短暂的僵滞并没逃过师妃暄双眼,她意味深长地浅笑:当年与婠婠的争斗,明明是自己更胜一筹。奈何月盈为亏,水满则溢,慈航静斋在短暂的巅峰后竟然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反而是婠婠高她一筹,培养出明空这样的好徒弟,赫然是个倾覆江山的架势。 婠婠,你以为我输了么?还早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静斋一定会培养出超越明空的存在,不论是武功,还是权势……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想想十一就快到了,九月份也不是很长的样子^-^ 第203章 天魔 第二百零三章 “今天又去哪儿了?”看着一阵风似跑进来的徐书颐,师妃暄放下手中的书卷,温柔问道。 “八郎和令月带我去看打马球呢!令月还送了我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等再过两三年,我长大了,它也长大了,便可以骑了。”徐书颐尚未从兴奋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叽叽咯咯笑个不停,“妃喧姨姨,上阳宫好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完呀?” 师妃暄只是微笑,没有出声: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肯定武媚娘的那小公主不简单,但也没料到短短数日,内向含蓄的徐书颐便会对她如此交心。不过想想也是,小孩子谁不爱热闹,太平公主和殷王李旦带着阿颐前日看牡丹,昨日逛禅院,今天看打马球,明日泡温泉,后天听说还要开宴席,一干贵族家庭的小孩子自己奏乐跳舞…… 天下的富贵风流,莫过于长安洛阳,而此地又是最尊贵显赫的皇宫。若非道心坚定,就算是她也会喜爱留恋的吧,更何况没有朋友的阿颐。 她还在思虑,徐书颐已腻在她怀里,软软道:“妃喧姨姨,我们……我们什么时候走?不会已经快了吧?” “嗯?不是说好了要去慈航静斋看看么。” “可是我……”书颐小脸上果然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态,“那我什么时候能再来看令月呀?” “……”师妃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徐子陵只怕永远不会踏入长安或者洛阳一步的。“多留几日也是无妨。” 书颐顿时露出欢欣笑容,她迫不及待地嚷道:“那我要赶快去告诉令月!唉,要是能一直和她一起玩就好了,带她回家行不行呢?”话未说完,便已跑了出去。 师妃暄苦笑一下:把大唐的嫡公主带回家?就算是自己也办不到哇! 像是有微风吹入,窗棂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原本闭目打坐的师妃暄倏然睁眼,以迅疾无伦的速度掠到窗边,惊喜道:“你来了!” 来者确实是无可挑剔、毫无瑕疵的大美女。她的美丽与别不同,使人屏息,像是只会在黑夜出没的精灵。最使人沉迷的是她那对迷茫如雾的眸子,内里似蕴含着无尽甜蜜的梦境,期待和等候着你去找寻和发掘。她任何一个微细的表情,都那么扣人心弦,教人情难自禁。 来到师妃暄的住所,她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一般自在,走到柔软舒适的床前便以一个曼妙诱人的姿势躺了下去。在师妃暄无奈的视线下,绾绾呼吸越来越平缓,眸子也渐渐闭上,像是真正陷入了沉睡。 “你真打算一面都不见她么?”师妃暄淡然道,“明空一直盼着见你,我想她定有许多困惑要向你这师父诉说。” “我早已归还《天魔宝典》,脱离阴癸派,又还有什么好同她说的呢?”绾绾睁开那双迷离如雾的眸子,细声道,“况且像这般每天重复昨日的生活,永远干着同一件事,沦陷在后宫争宠和朝堂争斗的漩涡中……这么单调的日子,也只有明空那好孩子才能过得来吧!我确是感到对不起她哩!” 师妃暄抿唇,欲言又止。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更让她感觉到正邪分别所带来的无奈和痛苦。 就像刚刚她明知道婠婠在说谎,她却没办法拆穿。 明空入宫、争宠、产子、封后……每一步惊险布局的背后,绝少不了她这师父的大手谋划,可她却在师妃暄面前如此撇清。 师妃暄身为慈航静斋之主,不能轻易离开山门,这次前来洛阳也是为了寻找合适的继承人,能借机见婠婠一面已是意外之喜。如今两人看似没有太大的利害冲突:静斋不预插手皇权争斗,反正只要天下不是乱世,她们便不必为了万民福祉而涉足红尘;婠婠更是脱离阴癸派,一心一意追求魔功大成。 然而两人之间永无法化解的隔阂,彼此心知肚明。 她知道婠婠的梦想:统一魔门、集齐九卷《天魔策》、掌控天下权柄……这些当然会无可避免地侵犯慈航静斋的利益。而师妃暄接掌慈航静斋后,虽然秉持了完全出世的理念,既不干涉朝堂事也不理会江湖事,然而她也有自己退无可退的底线。 婠婠穷尽心智,是因为魔门人才荒芜、内斗不断,早已岌岌可危。师妃暄避居桃源,是因为慈航静斋的影响力、佛门的实力让任何一位统治者也无法抛弃它。 可是,到底谁比谁疲倦?谁比谁悲哀?谁真正地发挥了自己的才华、实现了生命的意义? 或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们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不可爱。没有哪个政治人物是可爱的。 她却怜惜她……自己在世上唯一匹敌的对手。 婠婠的手抚过师妃暄温柔脸庞,师妃暄的手则轻轻掠过对方的酥胸——这颗心里,旧恨新爱到底谁占的分量更多些? “婠儿,告诉我……” ———————————————————————————————————————— “你是来收徒的么?我也是哩。” 浓黑的夜色,这远离宫阙的野地里是一片寂静,唯有古树上的昏鸦发出不吉的“呀呀”低鸣声。然而这仿佛只有死人会出没的地方,却出现了两位绝色女子。无论哪个江湖人看到她们联袂出现,只怕都会以为自己做了噩梦。 因为佛门里的仙子和魔界中的妖女,本该是天上地下、势不两立的! “我真不明白你特地在这里等这么久,有什么意义。”师妃暄蹙眉,“难道你未来的徒儿会突然出现?” “他来了……”婠婠柔声笑道,那种令人心寒的诡艳再次出现在她身上,“他还带来了你的两位徒儿呢!” 绝色美人师妃暄见得不少,却还没见过像贺兰敏之这样的绝美少年。他身上那种风流、佻达、不羁、诡艳的气质,与婠婠竟是如此契合。更让她惊骇的是,贺兰敏之手中一左一右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童,那分明竟是徐书颐与李令月! 师妃暄身为静斋之主,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在山下滞留。太平公主虽然年幼,却是千万中无一的资质,更为难得的是,她的气质、心性、品味、天赋……均与慈航剑典颇为契合。这很难解释,只能说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太平要修习慈航剑典,命中注定她师妃暄能找到一位上窥天道的好徒儿! 是的,佛教传遍天下、深入民心,静斋发展到如此地步,于世俗权力并无太多可取之处,然而它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佛门宗派,更是执武林牛耳者——向雨田可以凭借道心种魔*破碎虚空而去,莫非慈航剑典便输人一步不成? 她师妃暄没能做到,静斋列位先辈没能做到,甚至创派祖师地尼也没能做到,但这不代表不可能! 师妃暄走遍天下,找到的最好苗子便是李令月,虽然拜师尚未进行,但已在她身上寄托了无数希望。而徐书颐——她又怎能让阿颐出一点差错?这毕竟是徐子陵唯一的骨血。 色空剑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亮丽弧线,直冲向那美少年的胸膛。贺兰敏之猛然一个俯冲,竟迎着剑势硬生生冲了过来,而他手中两个女童也已被迫挡在了他身前。 师妃暄无可奈何地收回宝剑,厉声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莫要生气,这两个孩子是我让他带来的。”婠婠眼波如水,温柔地凝睇着徐书颐,“这便是她么?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孩子……我想见你一面,已想了很久、很久……” 听着那梦呓一般的语声,师妃暄脸色更是苍白:“你若是想见她们,随时都可去上阳宫中见的。”她深吸口气,看向贺兰敏之,“这便是你要收的徒弟?他看着也有十五六岁了,早已练就一身天魔功,根本就不适合。” “门中长老向我极力举荐他,想必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哩!”婠婠皱了皱鼻子,“至于年龄……当年寇仲、徐子陵,甚至跋锋寒,不也是十*岁才修炼正统武功,却因机缘巧合得以易筋伐髓吗?说不定这小子运气也不错。” 在贺兰敏之手中,太平公主阖上的眼睛轻微动了动:难怪京城中到处传闻贺兰敏之与他外祖母杨氏有私情,之前还觉得贺兰敏之太重口,连七十岁老太太都不放过……没想到,却是他为拜在婠婠门下,不惜向老太婆出卖色相! 这份坚忍不拔、忍辱负重与无底线、不要脸,确实是千古罕见。 婠婠舒了口气,向贺兰敏之甜蜜的一笑:“你能在明空手中劫出她的两个宝贝儿,足可证明你的实力。现在便把她们交给我罢。”她一双纤细白嫩的小手如同兰花般曼妙地拂了出去,从旁人眼中,只见漫天都是她的掌风和眼波,如同般能够化身千万,同时存在于不同的地方。 “且慢!”贺兰敏之朗朗一笑,亲昵地将令月和书颐抱在怀中,“师尊是愿意收我入门了吗?” “自然。”婠婠眯起眼睛,这一声回答却是诚心挚意:朝堂上她让明空号令天下;而江湖上她也打算培植一位不世出的高手,能够一统魔门,震慑静斋,贺兰敏之身为灭情道下一任宗主,却愿意改投她门下,正是最好的人选。何况贺兰敏之本来就与阴癸派颇有渊源…… “哈哈……”贺兰敏之大笑,他这样出众的少年郎,张狂起来也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而不能有丝毫反感。“一旦我被师尊纳入门墙,那我母亲和妹妹的死期也不远了吧!” 江湖上虽千派万门,但若论声名之恶,必无过于魔门。阴癸派作为魔门最显赫的门派,更是首当其冲。这不但是因为魔门众人手段凶残邪恶,更因其行事方式专走邪门,与常人所见所闻大相径庭,故为世人所鄙弃,只是其余江湖中人奈何不得他们而已。 比如曾经烜赫一时的灭情道嫡传弟子称心,仗着皮相出众、竟勾上了世宗太子李承乾,闹得皇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又比如现今的贺兰敏之,为种种目的不惜与外祖母杨夫人私通,众人匪夷所思之外更添鄙夷蔑视。哪怕是登上后位的明空,她身为世宗嫔妃而勾引太子,以极端残忍的手段虐杀王皇后、萧淑妃,掌权后大肆任用酷吏……种种手段,实在让人侧目。 再比如说,魔门一旦选中弟子,为避免麻烦往往先“斩俗缘”,杀净所选弟子的父母亲族,保证其对魔门忠心不二。 师妃暄皱眉:但贺兰敏之已这般大了,杀掉他的母亲和妹妹又有什么用处?平添隔膜而已。——想必还是牵涉到阴癸派内部斗争吧…… 果然婠婠并不反驳,脸色一沉,一字字道:“尔欲何为?” “根据魔门法规,谁持有该派秘笈,谁就是该门宗主。”飒飒的夜风吹得贺兰敏之鬓发飞扬,他笑容意气风发,“灭情道《紫气天罗》、《刑遁术》;天莲宗《天心莲环》;阴癸派《姹女*》均已在我手中,还请婠师尊将《天魔秘》予弟子一观:我保证绝不起侵夺之心,只求略略读过一遍,满足弟子心中的好奇。” “想不到……”白衣赤足的婠婠身形单薄到要被风吹起,她唇边噙着一抹兴味的微笑,胸中惊怒外竟还生起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此子可用! 这世上竟还有另一个人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统一魔门,集齐十卷《天魔策》!这样的雄心壮志,她在三十岁时才完全确定,而眼前这个少年不仅早早明了,更已付出了实际行动。 婠婠深深地凝望着贺兰敏之,像要透过他惊羡耀目的皮相看到他灼灼生辉的灵魂:“想不到你会是这般孝顺的孩子,为着武顺儿的性命,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 无数天魔缎带仿佛藤蔓般,带着鬼魅的杀气向贺兰敏之席卷而下,贺兰敏之神色大变,掐着两女的咽喉向后疾退。 同一刻,师妃暄手中色空剑后发先至,剑光直斩贺兰敏之左手:那是徐书颐所在的位置。 李令月,是门派更进一步的希望;可徐书颐,是子陵唯一的孩子啊…… 第204章 魔鬼 第二百零四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向后疾退的贺兰敏之却泛起一抹笑容,他左手一松,顺应师妃暄心意地将徐书颐扔在地上,随即直击李令月的心口。 面对这样甜蜜、欢悦而惑人的俊美笑颜,师妃暄不免一震:这像是罂粟之花,充满着死亡独有的魅力。这个年轻人,他竟是如此发自内心地喜爱死亡! 像是魔鬼一样……俊美似魔鬼,邪恶也似魔鬼。要死在他掌下的人不过是一名五岁小女孩,懵然天真不知世事,大多数武林中人面对此类妇孺总会有些许手软,他却毫无此类障碍。 小小的心脏,在掌心“砰砰”跃动,内劲一吐便会碎裂开来……不知怎的贺兰敏之察觉异样,明明是生死关头,这女孩的心跳依然平静舒缓,一如沉睡时。他留神她鼻息,这孩子呼吸深深,一呼一吸之间竟似混无界限。敏之心头一惊,他想起师父的告知:唯有内力浑厚入宗师境界的人,方可有此成就。 “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唯有这些是学不来的,哪怕全天下的学问武功你全学了到手,这些你也学不来,天授之!哈哈,真正的‘道’,唯有天授之……”他想起师父那些难以理解的言词,“敏之,你的喜恶、*都太深重,你太聪敏,所以你反而不能取得真正的成就。当心啊,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自己性命。” 致命的真气侵入心脉,贺兰敏之有片刻失神。他找不到平时杀人的那种喜悦,仿佛毁灭了什么、又仿佛创造了什么的那种喜悦。 明明该高兴的,太平公主是武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当年为了争□□势亲手掐死的长女早已成为心魔,如今太平公主再次猝亡,运作得当便可在武后道心中留下破绽,数十年后或许能借此契机杀死她。 女孩沉黑的眸子睁开了,寂静的、冷漠的、含讽带刺的眼光,扫在面上,让人觉得肌骨刺痛。敏之的笑容僵住。 像是时光片刻凝滞,她小手缓缓抬起,像是十分费力地一寸寸挪开他抵在心口的左手。贺兰敏之倒在地上,巨大力量压得他口鼻出血,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左手:手腕上一圈可怕乌青,手指以奇怪的形状耷拉着,结实腕骨寸寸碎裂。 “噫!”惊疑一声娇呼来自身法诡异莫测的婠婠,她已逼至近前。梦昙沉默地看她,这次是真正陷入绝境,身躯这么幼小,打倒一个贺兰敏之已是作弊的结果;哪怕能用幻术迷倒婠婠,不远处还站着个武功高绝的静斋斋主。 她们若下定决心一齐人道毁灭她,曾经在数个世界呼风唤雨的王梦昙也只能束手待毙。怎么也没想到,太平公主这一世会在这么小的时候就葬身在荒郊野地里吧?从出生起就强敌环伺……这样的命运,不能说不辛苦。 梦昙不自觉微笑:这种时候,真会觉得生无所喜,死无可悲。万古星辰永恒照耀,而她之一心一身全然自由,哪怕身处枷锁镣铐之中、身处危机陷阱之中也一样。无论外界环境如何变化,那一点灵魂之光永不熄灭,与明月、星辰、松石、溪流长存。 所有的畏惧、恐怖、压抑、执念,皆如清风扑面,倏忽尽散。 婠婠一双凄迷美目眨也不眨地凝视小令月:这孩子出生在明空腹中,她一举一动都在自己耳目之下,但闻名不如目见,这一双与明空相似的沉黑眼睛,竟叫她生出深浅莫测的感觉。这双眼中,像藏着某种宇宙洪荒内永存的真理。 到底是何方高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舍了大唐最尊荣的小公主? 师妃暄抱起徐书颐,回头疑惑道:“婠儿,怎么回事?” “呵,敏之,你竟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婠婠嘻地一声娇笑,“知错了没有?若不是我救得快,我们小太平岂不是要死在你手上?到时候抄家灭族的追究起来,你担当得起么?” 她竟把李令月的异常瞒了下来。 贺兰敏之也是聪明,将骨折筋断的左手藏入袖中,立时翻身跪倒,“砰砰砰砰”直磕了十几个响头,额头皮肉绽裂,鲜血涌出:“徒儿一时狂悖,求师尊饶我这一回!饶我这一回!”他偷觑婠婠一眼,膝行上前把额头抵在她纤足上:“师尊,弟子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以后只要有一句半句悖逆师尊,您只管拍碎我的天灵盖。不不,用不着师尊动手,只要您发句话,弟子就自绝经脉,死在您面前。” 太平公主呆了:这人明明是个风流佻达的贵公子,居然这么能屈能伸,跪在婠婠面前做一只狗。这样的人,不为万万人之上,则为万万人之下。 师妃暄注意力完全被他这番作态吸引过去:“这人狼子野心,你……” 婠婠咯咯笑道:“你这话说的可笑,我圣门中人谁无野心呢?” 徐书颐自昏睡中惊醒忽然见到如此景象,又被冷飕飕夜风一吹,已经吓得大声啼哭,师妃暄神色转黯,轻叹道:“这是你们魔门内部事宜,我也不便插手,等你回来,我……唉,我……先带阿颐回去。” 话音未落,她芳踪已渺。婠婠难以自制地回头去看,一双永远迷离如雾的美目忽然闪烁如星,那神情说不出的无奈和惆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惆怅。 而另一边,跪着的贺兰敏之悄然抬头,直盯着太平公主:他实在想不通这小小女童有什么神秘的魔力,他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她到底怎样将自己打倒在地,成功逃脱。 血从他额头上不住流下,覆盖了他半张面容,而贺兰敏之一对明眸亮如妖鬼,这血色中的明湛越发妖艳和邪性,李令月忍不住要避开他目光。 有被什么黑暗生物盯上的感觉…… 婠婠雪白的纤足抬起,非常嫌弃地踩上了贺兰敏之的肩膀,压得他又伏在泥土中:“你当真要拜我为师?” “弟子忠心,可鉴日月!”贺兰敏之的声音很闷,李令月黑线,这家伙明显是记恨上自己了吧,瞧这杀气明显的。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婠婠的声音忽而变得甜蜜温柔,贺兰敏之眉心突突跳动,他下意识握紧双拳,剧烈痛楚立刻袭来。“但你母亲私心太重,竟胆敢不经圣门允可私自怀了皇嗣……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贺兰敏之强笑道:“让我这做儿子的去打掉母亲的胎么?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嘶!” 婠婠直踩得贺兰敏之一头扎在土里,冷道:“我最讨厌你这样故作风流倜傥的样子,这教我想起一个平生最为讨厌的人。” 贺兰敏之顿时收声,老老实实道:“弟子再不敢。” “你取了顺儿的命,再来洛阳南郊找我。”她好像不愿再看狼狈的贺兰敏之一眼,只是扔下这道“弑母”的命令,随即拉起小令月的手,两人翩翩往上阳宫中而去。 月色如同水银泄地,洒在细沙上如同新雪一般。芦苇丛中风声呜咽,水声脉脉,一泓又一泓微光随着水面波纹在眼前流过。婠婠竟带她来到御河边上。 太平公主苦笑着想:在这里毁尸灭迹倒是方便。 婠婠的语声却是极为柔和,没有心机、没有杀意、没有诡艳,那样的平和从容仿佛一个长辈蔼蔼垂询:“你是谁?” 梦昙一时无语,她是谁?柳梦璃、白璘、宋甜儿、陈阿娇、李令月。 梦、甜、娇、令,字字道尽女性之美。而这些灿烂辉煌的生命,终究却如梦中昙花,只是一现便即凋零。 “我是太平公主李令月。”最后她实事求是的说,十月怀胎被武后生下,幼童时期小心翼翼被李治捧在怀中,她称呼他们做爹娘,她自然是李令月。 “好。”婠婠轻笑,忽然话题一转,“你觉得师妃暄怎样?” 大美女。有权势。六十多……太平公主差点把关键词冲口说出,想想说出第三个词所能引发的可怕后果她也不禁颤抖了一下,勉强笑道:“静斋斋主么。我不了解。” “谎话。我修习天魔*已至十八重境,完全能分辨人言真假,你不信么?” “啊,这个……”太平公主黑线,人形测谎机功能不要太强大,“她是个很任性的人。” “这话怎么说?”婠婠颦眉。 “只是一种感觉。”太平公主不负责任地说,好歹也是明空的女儿,身边大大小小一众魔门喽啰,自然经常听她们提起死敌慈航静斋的种种八卦。按她们透露的种种细节来看,师妃暄任性,碧秀心多情,这都是静斋心法塑造的“悲悯圣洁心怀天下”模子下不能更改的本性。 就像婠婠的坚毅,其外表再妩媚娇娆也掩盖不了。正是继承自乃师的这一品质支撑明空一路高歌凯进登上后位,以后更会执掌天下。 “你眼光倒利……”婠婠低喃,忽然一笑,美丽面庞晶光四射,“那为何男人都喜欢她哩?” 女人啊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总忘不了相互比较。刚才还夸你坚毅来着…… “因为她要男人喜欢她。或者说,静斋的女子都是这样,要男人倾慕她们,却又得不到她们。太远了她们会主动去勾搭,太近了她们会冷淡地推开,所以永远维持一个求而不得、高处不胜寒的距离。”太平跟她八卦,“而你们魔门的女孩子呢?你们几时要男人喜欢你们啦?你们不过要利用他们,杀掉他们……你们不爱自己,也不要外人来爱你。求仁得仁,又何怨?” “求仁得仁?”婠婠一字字咀嚼,忽然大笑,“你说的对,我要的,本来就不是得到他啊!真嫁了他,我怎么掌管阴癸派,我怎么争天下?” “求仁得仁又何怨,哈哈哈哈,孔夫子是真有大智慧!” 李令月很温柔地看她:月光下的婠婠还是少女模样,她在爱情中也一如少女,把暗恋当做终身的事业。其实不怕,情关难过,情关难闯,古今多少痴儿女,谁又敢说自己能毫发无伤过此一劫? 她自己不也历经三世,多少年心心念念之余才终于淡去。 心口上留下乌溜溜一个伤疤,作为永劫的标志,再不可能恢复。 婠婠神情已经亲近:“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太平公主颔首。 “你要什么?” 第205章 希白 第二百零五章 直到跟随师妃暄离开洛阳,太平才知道婠婠问出那三个问题的用意。她竟是要在慈航静斋内部打入一颗钉子,从而伺机瓦解这屹立千年的高门大派。 无论魔门还是静斋,所选弟子均为不解世事的幼童,且一旦选入便在门派中接受种种训练,从武功、才智到心性、情感均受到严苛锤炼。在这种情况下,安插钉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侥幸得成,也抵御不住别派的洗脑功夫。 “你要什么?”“我想看看《慈航剑典》。” 一个先天有强大心智、从未修习武功、还披着一层幼童外皮的自己,真是做粽子的不二人选。还可遇不可求呢。退一步说,就算自己长大后不向着阴癸派,也定然会成为慈航静斋发展中一个不可预估的变数,对婠婠来说值得一赌。 太平想看《慈航剑典》,婠婠就不想看么?于是一拍即合。 婠婠发话,武媚娘自然无不遵从,而武后作的决定李治又岂能反驳呢?于是好好一个小女儿,就这样被父母淌眼抹泪的送走了。 马是神骏宝马,只是年齿未成,马蹄疾驰之下虽然称不上神速,倒也颇有几分足踏白云的气魄。马上的人骑术精湛,执辔手势老练而神态从容,一双大眼神光内蕴,若非小脸嘟嘟,也有几分纵横江湖的架势。 “令月,今儿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徐书颐坐在太平公主身前,颇为享受地昂头问。 “按理说一入慈航静斋,非师门命令不得擅自下山。但师父说我身份特殊,每年拜祭先祖总得回来一次,不然说不定会被除名,这公主名分也就没有了。”太平随口乱说,“所以今年年末应该能来探亲。” “一年啊……我爹爹娘亲就舍不得我离家这么久。”徐书颐向前头骑马的师妃暄轻轻点头,低微道,“他们已经向师仙子递了信,说要去静斋接我——我不想回家。”她顿一下,等待李令月发问,没等到于是继续解说,“听爹爹和寇仲伯父的意思,他们要我嫁给陵仲哥。那怎么好,他比我大几十岁。” 太平公主愕然:这么小的女娃儿婚姻就被包办出去啦?“陵仲是谁?” “他是我爹爹义姐素素的儿子,自小跟着翟娇姨长大,爹爹和寇仲伯父待他比待我还重。他非但学尽了他们二人的武功,还得尽了人心。如今家中大事小事都要过他的手……”徐书颐小小面庞上尽是忧郁,这孩子不愧是昔年邪王石之轩的外孙女,竟是如此聪灵早慧,“我就觉着在家里呆着没意思,武功学得再好,以后还不是个嫁人的命。” 太平微微笑:徐书颐说的问题其实根本都不是问题,寇仲和徐子陵打下偌大家产名望,如今全都是她这唯一女儿的。为怕她弹压不住,还早早寻得一位知根知底的佳婿培养成才。她要是个寻常人,高雅一点可以琴棋书画诗酒茶,庸俗一点可以炫富比美看帅哥,潇潇洒洒富贵荣华过一生。偏偏从祖辈开始就流淌着叛逆的高傲的出众的血液,不肯因循轨迹走过人生道路。 唉,所谓白富美的愁苦。 “不愿在家中闷着,出外拜师学艺是较好的法子。”太平提出中肯建议,阿颐根本比不过她的陵仲哥,最好外出另谋生路,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位陵仲兄与寇仲、徐子陵均关系匪浅,听徐书颐一番介绍,其义母翟娇在昔日少帅军中又颇有地位声望,他本人还有武功有学识有才干,无可挑剔。“家里”的势力给他经营这么多年了,难道叫他吐出来?他吐得出来,阿颐也吞不下去呀。 徐书颐摇头道:“其实我早明白,爹爹娘亲是不肯叫我入静斋的。”她巴在太平耳边小小声说,“他们对静斋还是有点防备。” 这孩子恁的天真,她以为巴在太平耳边说,师妃暄便听不到?她非但听得到,甚至还能解开徐书颐的烦恼!因为她脑海中,便有一个最适合做她师父的人选。 这个人不但同寇仲、徐子陵大有交情,而且同石青璇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他的师门强大到完全可以庇佑一个女孩子随心所欲的过完一生,而这个人本身,更是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若说让他做阿颐的师父,没有任何人会反对。 但阿颐是徐子陵夫妇的孩子,她一个外人,怎好干涉阿颐的人生轨迹。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暗地里观察着这两个孩子的一言一行,并越来越对令月感到满意。这孩子虽身处帝王之家,全身却没半点奢靡浮躁之气,甫一离开帝都,她命小公主解散随从,她当即毫不犹豫照办;而后日日吃素食穿麻衣,她也毫无怨言。其余天资、聪慧、悟性等等暂且不提,且说她们言谈中,令月流露出那种洞悉世情的豁达与包容,就让她深深为之动容。 明晰外物与内我的界限,不在乎荣辱褒贬的影响,俯察天地间荣枯盛衰的变迁流转,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能做到感兴趣而绝不为之烦恼痛苦的境界。这样的心性,大概只能说是天赋之。 这种几近于道的天性,这种极静极定的心境,完全合乎她静斋的最高心法。 ————————————————————————————————————————— 笛音清寂。笛音婉转。笛音缠绵。 夜已深,人也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便是这动人乐声。或许是夜风和月光配合得好,笛音本是人籁,此刻也变作天籁,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再真实,都随着笛音的震颤而鼓动。 哪只小兽躲在树后吞咽哀鸣?哪家思妇坐在河边捶打洗涤,作此捣衣之声?空气中有人的呜呜痛哭声,是哪个青年男儿受了磋磨,在深夜哭出声来?近的有风中树叶相互挨擦的簌簌声,远的有城外瀑布湍流而下的珠玉声,蝉在鸣,蛙在叫,青楼中女孩子们在浅斟低唱,武馆中男儿们一齐练武,发出呼喝声…… 不,不对,这里本是深深禅院,一切红尘中的音响都不能沾染的净地。这里根本不该有任何市井之声。 明知是幻境,这样的笛音却让人忍不住要一听再听,太平轻轻叹息,而在她叹气的那一瞬,天籁骤停。依然是古寺、月光、树影。 “很好听。”太平很诚恳地评价,辞藻贫乏。 “是么?”有男子的声音轻笑了一下,调侃道,“听你的话语中未尽之意,总让人觉得还有更好听的。” “人籁总是人籁,再怎么以假乱真,也比不上真正的天籁。”太平转过身,看到院墙上站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他白衣胜雪、发如乌丝,手中一把折扇摇动,更显得风度翩翩。他的这种倜傥、风流和潇洒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任何“装”的感觉,这当然也部分归功于他平易近人,温文含笑的态度。“一旦听过真正的天籁之音,就不会再有被幻音迷惑的可能。” “那什么是真正的天籁?”男子问道。 “我有幸听过。”太平回想,“那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群鲛人为了求偶——呃,也不全是求偶,总之为了各种目的吧,对着月亮唱歌。他们鲛人的王坐在礁石上,深蓝色的长发打湿了,他很不高兴地在抖水。海皇的美貌足以倾覆天下,可是在那时候竟然没人去看他,因为歌声实在太动人。——你能想象那种歌声的美妙吗?” 侯希白彻底呆滞。他不自觉张开扇子,随着他的摇动,扇面上一个个美女仿佛活了过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如泣,能出珠……”侯希白回忆着,念诵《博物志》上的记载,“我倒是见过传说中的鲛珠与鲛绡,只是没料到竟还有人听过他们唱歌。” 太平笑,这哄小朋友的夸张调调,好吧也真是难为这位公子哥儿了,鲛人唱月什么的,听起来比较像是另类女童的白日梦。她凝目看对方手中的折扇,背面隐着一个女子优美的倩影,白衣如雪,裙下赤足,这人太眼熟,是—— “婠婠。”侯希白注意她的视线,自动自发回答,“她是你母后的师父。和你师父是很不同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你们的辈分乱了吗?” 太平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得有个正常人,脑子里还有辈分这一概念,不容易啊! 侯希白哈地笑出来:“来之前,我本以为会看到另一个小妃喧,没想到你与她、与婠婠都全然不同,十年后江湖不寂寞矣!” “我还没练《慈航剑典》呢。”就算《慈航剑典》、《天魔秘》都有美容塑形、陶冶情操、锤炼气质的特殊功能,但她还接触都没接触过,总不能现在就像翻版师妃暄了吧。 “不一样,大不一样。”侯希白连连摇头,声音忽而变得温柔,“你师父……她怎么样?” 太平总算知道这人夜访禅寺的原因:“她与二十岁时并无差别。” “她是这样的。”侯希白微笑,带上忧郁伤感,“静斋的女子大都如此,总认为这尘世中的一切都是虚幻、毫无意义,她们也有这个资本潜在山上静修。不像我们圣门中人,走到哪里都在争锋头、抢位置,互相残杀。我总觉得,静斋的修炼方式才更贴近武道的极义。” “我知道你是谁了。”太平凝视他面容,恍然大悟,“你是花间派宗主。”她是何等明敏的人物,立时脱口而出,“魔门中谁又杀了谁?” “武顺儿死了,说起来她还是你姨母呢。”侯希白自己也觉得讶异,当然他本就是特意来看师妃暄新收的徒弟,但没想到会和这小女孩聊那么多。她精灵剔透不下婠婠,聪慧沉静不下师妃暄,确实是超一流人才。 静斋与魔门,嫡传弟子间的感情比斗已历经两代,石之轩碧秀心那一代是魔门大胜,侯希白师妃暄这一代是静斋占上风。而下一代呢? 侯希白忽然觉得挺期待:是否应该改变只收女徒的初衷,机缘合适便收个资质佳的男弟子亦可,即便将来眼睁睁看着他败在小太平手下,何尝不是乐事一件。 他神游天外,太平心里却是砰的一跳:那个藏起断腕的孩子,那个绝然下跪的少年,他真的手刃亲母? 第206章 伤患 第二百零六章 花间派虽然是魔门两派六宗之一,却从来没出过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他们追求的是以艺术入武道,也视武道为一种与人直接有关的最高艺术,所以其传人均多才多艺,着重意境神韵。 花间派与慈航静斋素有渊源,当年的“邪王”石之轩便是花间派之主,后来娶了慈航静斋的碧秀心,生下石青璇——这两人正是阿颐的外祖父母。到下一代,师妃暄对侯希白虽然没有男女之情,却也对他的风度和善解人意由衷欣赏。 因此他虽然突兀到访,众人还是表现出了欢迎的态度,只是行程不免耽搁。 据侯希白带来的消息,此时长安城内暗流汹涌,帝后尚且在洛阳,无人主持大局。韩国夫人武顺儿莫名暴毙,监国的太子殿下暴怒之下多番搜查真相,又扑腾着要厚敛厚葬,闹得鸡犬不宁。 徐书颐一句话说尽常人胸中疑窦:“这又不是他亲娘,死了关他什么事,这么着急干嘛。” “他以为自己是韩国夫人之子呢。”李令月凉凉地说,她一向不喜欢此类女人,抢了旁人的丈夫也就算了,居然连伊的儿子都抢,这是不是太没道德底线了一点?可怜人武后也是一个女人,丈夫靠不住,娘家人靠不住,连儿子都靠不住。 “那皇后殿下不是要气死了。”徐书颐皱眉,“圣人怎么这样……”连大姨子都不放过! “她生气倒是轻的,只怕这件事情有更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阿颐愕然,“难道……要废太子?” “太子是不会废的,无缘无故废长立幼,不是什么好兆头。”李令月慢条斯理道。 “哦,那还好……”阿颐拍拍胸口,大松一口气。这件事情和她没半点关系,但她天生对于这个权力的圈子有一点向往,难免要多关心几分。其实这也很正常,这个全世界最显赫的家族、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间的那点八卦,是全中国人民注意力的焦点。 令月没再详说:帝后确实不会废太子,但太子能不能平安活到登上皇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太子一直体弱多病,在朝堂上的主张与武后背道而驰,他的种种行为又不断刺激着武后的神经……这个“仁厚君子”对于王皇后、萧淑妃及她们子嗣的那种同情,他对自己身份的错误认知,他对白清儿那一脉人的亲近,都让武后有种“养了白眼狼”的感觉。 看能不能娶到一位家世显赫的太子妃作助力吧。要是能娶到,又能生下一位聪明灵秀的皇孙的话,估计存活几率还是很大的。 ——之后几年事态的发展趋势,跟太平公主预测的一样又不太一样。韩国夫人武顺儿死后,太子李弘数次违逆武则天,暗地里帮着贺兰敏月。这妞儿后来还被封成了魏国夫人,武则天很快把贺兰敏月也治死了。然后李弘在废武后的行动中掺合了一手。 这让武媚娘的母子之情彻底湮灭。 李弘确实娶到了一位家世煊赫的太子妃。武后本来给他指了个小小礼官的女儿杨氏,她父亲只有从四品的衔儿,且无实权。结果贺兰敏之帮了太子。 这“帮助”非常彻底。 为了弥补太子李弘,帝后为他重新指婚,这次指的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裴氏小姐。太子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但可惜的是,子嗣终未到来,而他也死于非命…… 在之后的几年里,太子李弘与武后是这历史舞台上的焦点,然而这与太平公主暂时没太大关系了,她在帝踏峰的慈航静斋里,参悟这个世界最高深的武学之一——《慈航剑典》。到她入世历练的时候,太子李弘尸骨已寒。 很少的几次,太平公主也会想起她这同父同母的大哥,假如他没有和贺兰家的几名祸水掺合在一起,那他的命运会很不一样。但她没有为他可悲命运叹息的资格,她还不是一样被祸水缠上了。 ————————————————————————————————————————— 那天下午两个小女孩难得能在寺庙中自由地逛逛。与师妃暄在一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她连寺庙里的素斋都不吃,平时饭食仅仅是清水煮白菜、炖豆腐,言曰“品尝食物的真味”,其余衣食住行,无不朴拙简单。像她这样自幼修行的人或许能够习惯,李令月、徐书颐这类娇小姐却难以适应。 “那边!那边!”不远处高台上锣鼓阵阵,台下人群一忽儿叫好,一忽儿大笑,阿颐兴奋道,“令月,快去那儿看看,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李令月努力让视线穿过黑压压的人群:“哦,是皮影戏嘛,我们在上阳宫里看过的。” “这不是寺庙咩……”从出生开始一直隐居蜀中的徐小姐茫然了。 可不是!这年头娱乐活动很少,大街上没茶楼没戏班,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如果想找个乐子,都只能来寺庙里看看杂戏:傀儡戏啦,皮影戏啦,民间说唱艺术啦……别说,杂戏因为体现了人民群众丰富的原创智慧,算是这时代娱乐的最高水平,连宫里的贵人们都会时不时溜出来看。 而为什么是在寺庙里呢,因为只有庙里才有现成的高台:讲经用的。 想一想的,就让太平的眉头老气横秋地皱紧:第一次是仙术世界,各种方便各种梦幻;第二次是幻术世界,生活也是处处有惊喜;第三次到武侠世界就很苦了一阵子,好在那个时空社会风气较开放,和国外交流多,物资也丰富;第四次一下子回到汉朝!我的天,那日子就不是人过的了,为了改善生活水平她掀起了一场社会改革,最后跟汉武帝刘彻掐得风云变色血流成河……这一次的世界,生活依旧很艰苦! 唉,其实无论到哪里,最迫切的还是开门七件事:哦,你武功高绝?那样就可以顿顿吃白粥配咸菜啦?哦,你态拟神仙?两天不沐浴不更衣试试?沐浴更衣不得有物资基础?哦,你看破红尘?真可以离开社会吗,自己裁衣服自己打桌子自己建房子?看云天河那野人样子,他还是个男人呢,换个姑娘真没法说。 体验过现代科技生活的人,很难喜欢古代简陋的生活环境。别的不说,可控温的自来水以及冲水马桶两样德政,已胜却无数声色歌舞。 梦昙第无数次毫不意外地发现:无论曾经披上怎样的外壳,她本质上是个具有偏执症的俗人。 一路跟徐书颐解说着寺庙的种种功能,两人绕开拥挤的杂戏现场继续散步,厨房的烟囱烟雾燎燎,已经闻到饭香味。阿颐一边馋,一边不好意思地笑。 跟着师妃暄的日子总是饿,倒不是她不让小孩子吃饱,而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们在家里宠坏了,遇上粗粝饭菜实在无法入口,看着都不想吃。特别是尝过皇宫里的金莼玉粒,现在让她咽这糙米酸齑?办不到。错过饭点儿了,师妃暄可不会惯她,于是只好忍饿。 太平看她一眼,有心想劝她:慈航静斋的人又不是傻子,这么多年的丰厚积淀足够上上下下几百尼姑过上贵族式生活。看人家住的地方,帝踏峰,多么霸气的名字!想也可知,山上必定一块豆腐都要雕花,一盘炒茄子都要拿十几只鸡来煨……不不不,错了错了,人家吃素,一盘炒茄子都要经过十几道复杂工序。茹素一定要比吃肉还繁杂、还精美、还高雅,有一种过尽千帆、返璞归真的感觉。不然师妃暄为什么追求“原味”?生吃岂非才是真正的原味。 而这些天遣散她们的从人,叫她们吃苦,不过是为了考验心性。 但转念一想又作罢,何必呢,真教师妃暄看入眼收进静斋,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以后脱离静斋是一定的,有这个武功有这个心性有这个底气,其他人就别进去受荼毒了。静斋肯定有点什么邪门之处,否则为何出来的女人个个都跟白莲花似的。 “这又是什么地方?”走到另一处小院,阿颐揭开粗布帘子往昏暗的殿内张望,“空气差,好多人。” “阿弥陀佛,小施主请留步。”有个慈眉善目的僧人挡住她们,“这地方不干净,还是别进去了。” 阿颐愕然,李令月问:“这是庙中收容病人的地方?” “正是‘病坊’。”僧人合十,微微叹气,“这是生死之所,疾病横生,污秽得很,你们回去吧,别教父母担心。” 听到“父母”二字,躺在廊下晒太阳的病人冷笑一声:“哈哈,和尚说的好,谁不是爹生娘养,当年也曾被爹娘捧在手里爱护过,现在不一样沦落到这里烂成一堆臭肉?还不如教这两个小丫头在这里看看清楚,留神以后别走错了路,万一一个不小心,凭她爹娘现在怎么疼她,日后一样沦落到这人间地狱里受苦!” 徐书颐先是看到麻风病人的惨状,已经心惊肉跳,又看到乞儿断肢,更添惊怖,听到他这一番话,不由大叫一声跳到李令月怀里,几乎哭了:“我们快回去,别跟这疯子说话。” “哈哈哈哈……”那人一听,不怒反笑,他睡在地上,这时勉力抬头看她们。一团乱草似的头发里掩着一张污秽面孔,李令月对上那双寒星似的眸子,却是一怔。 “回去好不好,回去好不好……”徐书颐跟扭股糖似的扯着令月缠,令月不再狐疑,笃定道:“贺兰敏之?” 第207章 谋划 第二百零七章 作为长安第一美少年,贺兰敏之从小受尽了娇宠。虽然父亲早逝,母亲风流,小姨杀人不眨眼,小姨夫染指未成年侄女,外祖母还对他这块小鲜肉垂涎三尺,但从小他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贵公子贵小姐们呵护的对象。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男人比女人还不能宠,一下子就宠坏了,再恢复不回来。贺兰敏之花心、骄纵、跋扈、刻薄,如果不是有这张漂亮的标志小脸,估计早被人套麻袋揍翻在朱雀大街上。 “我不吃这个,这是和尚尼姑吃的,小爷不吃。”贺兰敏之嫌弃地推开装着豆腐白菜汤的瓷碗,冷笑,“每天给病人吃这个,是想饿死人吗?不知道养伤需要体力啊!” “给你吃就不错了,你还挑剔!也不看看我们捡你回来那天你的乞丐样子。”徐书颐大怒,高声道,“吃这个哪里就饿死人了?我们不也天天吃,你是病人,我们还是儿童呢。” “没见过这么牙尖嘴利的儿童。”贺兰敏之秀丽的眼睛微微眯起,慢条斯理地打量徐书颐。阿颐心生不妙,果然他放大招了:“而且还是个女童,啧啧,像你这么尖牙利齿的女孩子,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嫁人?哪家敢娶呀,哈哈!” “你不要脸!”徐书颐先是满脸通红,继而脸色发白,终于哭着跑了出去。一掀帘子,直撞在李令月身上。 “怎么气成这样?别哭了。”太平公主扶住自家闺蜜。 “他卑鄙,混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徐书颐语无伦次。“要不是他有伤在身,我早打死他了!” 你去打啊,我又不拦你。太平竟无言以对。 “我走了,根本就不想看见这种家伙!” 没人逼你过来看他,是你自己一天三次来这儿报到的,然后每次都被气哭……万千吐槽之情涌动不休,太平公主深深凝望徐书颐哭着奔走的背影,默默想:我果然是老了吗,完全无法理解年轻人的节奏啊。 “韩国夫人今日出殡,陛下和皇后赶回长安参加葬礼,听说贺兰敏月被加封为魏国夫人了。”令月掀帘入室,贺兰敏之恍若未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看着窗外,太平公主启唇缓缓道。 “哦。”贺兰敏之木然。太平不做声,悠悠打量这幅“美人林下醉卧”图,当然他没醉,场景也是寺庙而非林下,但意境是有的。林妹妹一样的美貌,林妹妹一样的文雅,林妹妹一样的刻薄,林妹妹一样的小心眼儿…… 贺兰敏之耐不住,终于出声:“所以呢?” “你不去,可以?”作为疑似凶手,当然最好不要出现在受害人葬礼上;但作为人子,还是要出席生母葬礼的吧。只要表现得哀痛些,就能洗刷掉前一个罪名呀——当然,前提是能从阴癸派的追杀中活下来。 “魏国夫人,呵呵。”贺兰敏之眉头一跳,他展开一个“这个鱼塘我承包了”的高傲笑容,“我爱不去就不去,你管得着吗?”到底底气未足,他乘胜追击,“小怪物。” 太平公主嫌弃地瞥他一眼,因为对方颜值而增添的好感度一瞬间无影无踪:“是吗?比弑母的贺兰敏月更怪?” “你……” 对上对方惊疑的视线,太平公主抬抬眉,表示无辜。她当然知道不是贺兰敏之杀了武顺儿,看武顺儿死后他这颓废样儿也知道,这不是个弑母的种。再联想一下仇恨社会、极度恋兄的贺兰敏月,凶手是谁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贺兰公子,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李令月忽而笑了,她到底是明空的女儿,婠婠的外孙女,平时冷着脸尚不觉得,如今一笑之下,天生的甜蜜妩媚已初现端倪。贺兰敏之也忍不住想,这丫头长大后定然是个倾城绝色的美人儿。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你看看我,如今武功全失,名誉全无,天下人都唾弃我,我还提什么打算!”贺兰敏之往靠枕上一趟,哀叹一声,看上去真是黯然神伤,憔悴落魄,“其实两位小姐救了我,我心里也是感激的。只是突逢噩耗,心神丧乱,不免言语无措了。我先向公主赔罪,待会儿再给徐小姐磕头。好公主,你看在我去了的母亲面上,就恕你表哥这一回罢。” 贺兰公子,你学过川剧变脸吧。 太平给他搅得哭笑不得,生平倒没遇到过这种泼皮无赖,说的倒比唱的还好听,偏又坏事做绝。 “至于赔罪过后,我也不好总赖着你们。等我这一身骨头长好,立刻滚走便是,滚得远远的,免得脏了两位小姐的眼睛……”他越说越起兴致,一双难描难画的丹凤眼哀怨地看着太平公主。 “你当然是要走的。再不走,就赶不上禅宗的道信大师了。”太平公主打断了他。 “嗯?”贺兰敏之忽闪着睫毛,极力装无辜,掩盖内心极度震惊。这小丫头是谁,她到底是谁?简直智如妖鬼,这都能被她猜到! “我大致晓得你的计划。表面上看来,你杀了武顺儿,得罪了阴癸派,又被婠婠师祖所嫌恶,落得武功尽失、身败名裂的下场。因此阴差阳错地落到庙中病坊来,遇上了立志普渡众生、治疗麻风病人的道信大师。他怜惜你一身才华,觉得能够渡你向善,干脆收你为弟子。你学得一身佛门武功,日后说不定因缘际会之下,能做净念禅寺的住持,成为执天下武林牛耳者呢。”太平淡然说着,别说得意,她甚至连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像是这种程度的阴谋诡计,在她看来浅薄可笑。 贺兰敏之的表情却已经崩裂。 “谁知遇上我们。阿颐是块宝,她身边到处都是资源,偏偏自己又不觉得。于是你想,通过她学会长生诀也不错。后来发现,她身边的保护太过严密,长生诀也根本不会外传,甚至连阿颐的女婿人选都已定下。此路不通。” “按你这么说,我不是早就该走了吗。”贺兰敏之笑。 “但你又动心了。”太平平静的目光从浓密的长睫下打量贺兰敏之,敏之却觉得这目光如剑,割得人难以忍受。“昨天,她告诉你,幽林小筑附近有个蝙蝠洞,蝙蝠洞通往一个广博无垠的地宫,这是鲁妙子为向雨田修建的闭关之所。邪帝向雨田,道心种魔*,这对于学武之人是怎样的诱惑,你不可能不想去一探究竟。” “……你是不是有读人心的异能?”贺兰敏之皱眉,而后坦然道,“你说的都没错。但江湖传言,邪帝向雨田早就死了,而且就算他在,也不一定就在那个地方闭关。就算真能找到他,他可是邪帝,又不是向善的和尚,万一不小心惹怒了提起手来杀了我怎么办。最关键是那地方根本就不知在哪儿,根本就是小书颐听她母亲石青璇偶尔提起的,这么冒险的事情,何必去做。” 去找邪帝向雨田,只有10%的把握;去找道信大师,却有90%的把握。而且前者风险极大,后者几乎没有风险——只是要牺牲一头秀发。 换谁也会选后者吧。 “所以我是来劝你的。”太平安然道,“去找邪帝向雨田吧。万一失败了,我保证,以后一定把你扶上净念禅院住持之位。而且,在一定时间内做你的政治后盾。” “你?” 太平笑笑。怎么,大唐唯一的嫡公主,最受李治和武后宠爱的小女儿,这筹码不够吗。 “为什么?”贺兰敏之狐疑,“告诉我,你要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 “也没有其他的,就是如果你拿到了道心种魔*,记得给我看一遍。”太平漫不经心地说完,贺兰敏之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刻钟。她微笑:“合同成立?” “我去找向雨田,放弃佛门那帮秃驴,你做我的保底牌。”贺兰敏之重复,他慢慢沉吟,忽然大笑起来:“同意,我怎么不同意?——不过,我还要加上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 贺兰敏之俯身,在太平公主精致的小小耳垂旁轻轻呵了口气,柔声笑道:“听说道心种魔*有由道入魔和由魔入道之分,其中关键就是要与人双修来练功,最好的双修对象么,自然就是修炼正统道家心法的静斋仙子了……” 太平悚然抬眸,正对上贺兰敏之含笑的眼睛,“只要你同意,将来练成《慈航剑典》之后与我双修,我就答应你。” ……做梦还没醒吧你? 第208章 静斋 第两百零八章 关于贺兰敏之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所有人看到他都必然说—— “这孩子将来是会成功的。”师妃暄透过窗子看着外头庭院中晒太阳的贺兰敏之。 成功学,这是一门很奇妙的学问。成功不成功,世人眼里自然有个评判标准,基本的比如有钱有权,追得到妹子,办得成事情。或者再往上一点,有名望有武功有一方势力。再往上,那就是能主导天下大势,参与最高权力的角逐,影响万千民生。这是世俗中的成功。 至于其他的,比如武功超凡脱俗,美貌颠倒众生,才华惊世脱俗,这不叫成功,叫传奇。传奇的主角们下场可能很悲惨,身世可能颠沛流离,总之,你羡慕他们,却不一定想过他们的生活。 而另一种成功,比如像老子庄子那样看破宇宙的奥秘,或者像大宗师们一样渡过生死的关卡,这种成功,自然是精神上的成功,离红尘中人太远。 师妃暄所说贺兰敏之将拥有的成功,自然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荣华富贵,势压一方。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孩子……真是个标准的圣门中人,可惜生晚了五十年。”侯希白苦笑,他自己失于仁厚,他师兄杨虚彦又过于阴狠,而贺兰敏之却是集狠辣、狡狯、风流、机巧于一身,要是这孩子五十年前出现在师父石之轩面前,想必会得石师青眼。 师妃暄侧身正视侯希白,微笑道:“希白莫非有意收他入花间派?” 侯希白沉吟不语:窗外是名刹古寺的幽深林木,阳光穿过绿叶落在贺兰敏之脸上,衬得这少年有一种洗尽繁华的冷峻潇洒。他在厢房休息数日,同两个女孩子处得很好,却完全不来拜访主人,甚至现在都对一墙之隔的师妃暄和侯希白不理不睬,好似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一般,可谓倨傲至极。 侯希白也是骄傲的人,当然不会喜欢一个过分倨傲的后生小辈。 “喏,你要的酒我拿来了。”风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冰肌玉骨的阿颐捧着一个托盘蹦蹦跳跳走过来,托盘上一壶葡萄酒和三只银酒盏,贺兰敏之懒懒地伸手去接,她却忽然一旋,教他拿了个空。阿颐嗔笑:“真不知你这人怎么搞的,受伤了还非要喝酒,酒鬼么?” 贺兰敏之依旧闭着眼睛:“来,快些把酒给我。” 阿颐咯咯笑道:“我偏不给。” “你乖,贺兰哥哥馋得不行……”这话本来是很腻人的,贺兰敏之却故意拖长了调子用一种老头子的声音怪声怪气的说,阿颐笑得前俯后仰,忽然嗤笑道:“你就会指使我,有本事叫令月给你斟酒啊,我看你没这面子。” “她?她以后是要做尼姑的人,何必扰她的清净。”贺兰敏之淡淡一笑,“好了,莫扯旁人,你陪我把酒喝了,权当践行。” 阿颐愕然:“你要走?去哪里?” “难道一辈子住在庙里?当然要走了。”贺兰敏之抢过酒喝起来,阿颐呆呆地看他的脸,忽然一跺脚,飞快地跑了——看那方向也知道,是找李令月拿主意去的。 贺兰敏之很快喝尽那壶酒,正要叫人再添,忽然想起这是两个女孩子叫人偷偷弄到的,本不是寺庙中应有之物。他颓然松了手,苦笑着喃喃道:“少喝点冷酒,喝多了冷了心肺,手会抖,提不得剑拉不开弓……” 那声音中几许追思,几许痛苦。 他的母亲,曾经风流窕艳的武顺儿,头七了。 室内的两人看得目不转睛,侯希白叹道:“这小子却是个惹事精。”本来好好的一对小姐妹,他上去撩这个逗那个,吹皱一池春水,可不是多事。 “贺兰敏之……”师妃暄沉吟,阳光透过窗纱扫在她脸上,留下水一样的淡淡波纹,反教她的容颜更显圣洁。“我担心,他将来会是令月最大的敌人。” 侯希白一愕,师妃暄道:“你难道不记得石之轩与碧秀心师叔。” 侯希白笑道:“你看错令月了,依我说她更像师妃暄哩。”这话中依稀有着当年柔情的影子,师妃暄不觉低头,也是轻轻一笑。 五十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时的战争、纷争、流离、爱情,现在回首去看已是解脱,毕竟一回春到一回新,至今也有五十个春天了。 但还是有人不能解脱的,那个白衣赤足,如精灵一样美丽的昔日阴癸派宗主,她的宿敌,婠婠。 想起远在洛阳的婠婠,师妃暄眼神微黯,话锋一转道:“贺兰敏之也就罢了,阿颐却是真心想要拜入你门下,你不妨……” “妃喧你莫要开玩笑,这种玩笑开不得!”侯希白险些呛到,连连摆手,“子陵就这一个女儿,我要是抢了去,他不得找我拼命,我可不敢。阿颐便是不学子陵的长生诀,也可跟着石青璇修习慈航静斋的心法,犯不着拜他人为师。再说我花间派武功并不适合女娃儿。” “我看你挑挑拣拣,收徒只怕是难了。”师妃暄却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侯希白到死也没觅到合心意的徒儿,留下个持典女弟子梦蝶,好在梦蝶夫人最终为他寻到了大唐最天才的诗人做弟子,花间派令名一时传遍天下,妇孺皆知。 ————————————————————————————————————————— “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家。”贺兰敏之走了,侯希白也走了,师妃暄带着两个女孩儿继续上路,渐渐已近帝踏峰山下。徐书颐情绪越发低落,抱怨的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其实我也正有一个苦恼。”山路上骑马颠簸,李令月把阿颐揽在怀里,两个团子抱在一起的样子倒是相映成趣。徐书颐这样不舍,她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娘娘给我传书,说太平公主常年不能在宫中居住,传出去不安全,怕宵小之辈借机暗算,她正寻思着给我弄两个替身。” “所以?”徐书颐莫名其妙。 “太平公主,这本来就是个身份而已。反正我做公主做得不耐烦,很多事情也不感兴趣,譬如养面首之类……”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大笑,李令月续道,“不如你每年跟着爹娘学半年武功,其余半年,就到洛阳或者长安来玩儿,替我做做这劳什子公主。有好吃的好玩的,记得给我留一份儿,等过年的时候我回去跟你一起吃一起玩。” “啊,这、这……”徐书颐瞠目结舌,心砰砰地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个公主反正得有人做,与其让那些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替身空占着位置,倒不如我们两人闹着玩——你不觉得很有趣么?” “岂止有趣,简直刺激好吗。”徐书颐兴高采烈,继而忐忑道,“但还是不太可能吧?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会同意么?还有其他好多人呢,怎么瞒得住?” “我阿娘不反对的,她很喜欢你,还记得么,从洛阳出来的时候她一直留你来着。”李令月黑色眸子带一点悠然的笑意,说真的她太欣赏武后了,很乐意为她满足心愿。“至于其他人么,皇后娘娘摆得平,再说你没发现么?我们俩长得有一点像呢。” “是吗?……我没你漂亮啊。”徐书颐情绪有点微妙,带点喜,带点惊,带点酸,带点亲昵。 “怎么可能,女儿像父亲,你爹可比我爹英俊多了好吧。” “这倒是,陛下长得确实不如我爹爹……呀。”阿颐捂嘴,“这算不算大不敬?” 李令月含笑不语:不算,你爹是我爹的岳父呢,小姨。 这件事情当然不是那么简单,情愿的那一方从一开始就情愿:婠婠、武后、小太平;而不情愿的一方自然不会乐意:徐子陵、石青璇、方陵仲……等等等等。掰着指头一算反对人群,太平公主黑线:怎么搞的,她像那传说中鼓励娜拉出走的激进女文青。 帝踏峰是群山中最高的一座,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经过左右石柱雕着“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石牌匾,慈航静斋内最高建筑“藏典塔”的尖顶,便在山峰尽出的丛林里冒了出来。远远望去,慈航静斋别具出尘仙姿,师妃暄轻轻叩上巍峨大门上莲花纹饰的门环,向李令月温暖一笑:“好孩子,到家了。” 太平公主一怔,慢慢移开视线,看向天边云深处。当然她是没有家的,或者也可以说处处是家,她自身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一重门后一重门,重重叠叠,这是慈航静斋闻名天下的“七重门”,节节深进的山门彻底隔绝了尘嚣,门内的大广场上伫立着数十个白衣女尼,太平公主一眼就断定:这估计是慈航静斋维持日常运转所需的中层弟子们,其余更高层的长老、更底层的入门弟子们,就没出场了。 众人齐声向斋主问好,其中一位容貌恬静、年约四十的女尼上前道:“斋主,遵照您信中嘱咐,我们将徐子陵、石青璇夫妇迎入静斋,现在他们在前山云烟阁,为碧秀心师叔敬香。” 听她说话,太平才知她应该是师妃暄的师妹之一:可这脸看上去像是师妃暄她姨妈啊…… 师妃暄颔首,吩咐道:“渺空,今日去请各位长老,嘱她们明日辰时在慈航殿中聚首。我已选定亲传弟子,从这个月开始修习慈航剑典。” 渺空女尼明显地一愣:“斋主,敢问是哪位女公子?” 师妃暄摸了摸太平的头:“她名令月。” 渺空女尼吞吞吐吐:“您吩咐各级寺庙庵堂选取根骨佳者为亲传弟子,现在他们层层筛选上来的女孩儿已经来了,长老们看过了,都说不错,我刚准备写信告诉您呢……” 师妃暄也很诧异:“根骨合适?” “各方面都很好,长老们说,天赋异禀……”渺空也觉得不是事儿,怎么选了这么多年都选不到好的,偏偏今年一下子都冒出来了呢!“她叫端木菱,今年六岁,现在在后山暂居。” “好了,你先去吧。”师妃暄有点不悦,还没有决定留下端木菱呢,当着令月的面都说了。就算端木菱根骨真好,收她进门那也是李令月的师妹了。亲传弟子又不是只能收一个,如果培养得好,以后各有各的长处,都能帮助静斋更进一步。但像今天这种行为就有点打脸了,这不是硬逼着两个小姑娘竞争吗。 这些都是内务,还是先把对外的事处理好了再说。师妃暄带着令月、阿颐在静斋主殿慈航殿给佛祖敬香,殿外有一道温和磁性的男性嗓音响起:“师斋主……” 第209章 自伤 第两百零九章 这道声线一入耳,太平公主自然而然的凝起神来,只觉得这声音醇厚而动听,说话的人必定也是一位淡泊出尘的翩翩君子,还未照面已经好感大起。她转头瞥向师妃暄,只见师妃暄慢慢抬手,轻掠云鬓,平日里素淡庄重的仙子眼神迷蒙如雾,像是一刹那不知身在何方。 ……这分明是会老情人的样子嘛。 徐书颐嗫嚅道:“爹爹……” 来人果然英挺潇洒、俊秀飘逸,更难得的是有一种看淡世事的悲悯温厚气质,他一举一动无不符合自然之理,看上去翩翩若仙不似凡俗。他向阿颐点头一笑,目光在令月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凝视着师妃暄曼妙的背影,沉吟片刻才微笑道:“许久不见,斋主可安好?” ——就算她本来很好,听到你这声“斋主”,估计也好不了了。 师妃暄缓缓回身,这一对曾经的知己恋人终于在帝踏峰上再一次瞧见了对方,四目相对间也不知有多少隔年的爱恨情愁破空而来,只太平公主这个旁观者就觉得空气中“噼噼啪啪”,全是电流。 师妃暄的浅笑清丽无双:“我一向在静斋闭关静修,自然都好。子陵,你又如何?青璇夫人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太平公主也是一愣:对,这两口子不是说一起在前山拜祭碧秀心吗,怎么徐子陵扔下妻子一个人上大殿来了?难道是终于能见师妃暄了,情不自禁迫不及待?这个这个…… 或者是石青璇不乐意见师妃暄,躲在前山不上来?听说这两个人关系不是很好的样子,当年做姑娘的时候就有点王不见王的,后来师妃暄算是一手把徐子陵“让”给石青璇了的,石青璇必须心有芥蒂啊。 “她有很多话要同阿颐的外婆说,我也不好总在旁边站着。”徐子陵脸色转黯,忽然长长叹息一声:“妃喧,你知道吗?邪王他老人家快要去世了。” 邪王自然是邪王石之轩,他虽然在数十年前避世,削发为僧,但他在世人心中那种可怕的威慑力并没有消除半分。师妃暄一听到这消息,把那点儿女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愕然道:“怎么会?邪王已入大宗师境界,寿元应该不止如此才对。” 静斋的人对石之轩从无好感,甚至一直以来都不承认石之轩与碧秀心的婚姻,只说碧秀心是“舍身饲魔”,这也是石青璇与师妃暄有芥蒂的原因,虽然石青璇自己也对石之轩有意见,但所谓的亲爹,就是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的存在。所以此时师妃暄只是惊讶,并无悲痛,但看一眼徐子陵疲惫忧伤的脸,她又补了一句:“这些年来邪王闭关潜修,我们只以为他在参悟天道……” “怎么可能?”徐子陵打断了她的话,“自从碧秀心前辈去世后,邪王大人心灵上的破绽就再也未能弥合,别说进窥天道,没有精神失常已属万幸。”石之轩虽然曾经多次追杀双龙,但最终都手下留情,最后更把不死印法传授给了自家女婿。徐子陵虽然嘴上不称呼他为岳父,但心里还是很敬重的。如今他都要死了,死者为大,他们夫妻俩想起石之轩天纵之才,却半辈子都活在煎熬与痛苦之中,最后更是削发为僧、寂寞终老,自然痛惜非常,把当年的恨意厌烦早忘到脑后。 “子陵是在责怪静斋吗?”师妃暄轻轻扬眉,语气仍然轻柔非常。“邪王石之轩本是不世出的天才,或有参悟天道、破碎虚空的可能,却因与碧秀心师叔的那一段过往,在心中留下了不可弥合的破绽……” 她把话挑明了,徐子陵心中反而有些惭愧,因为感情这种事情,又哪里有什么吃亏或者占便宜的说法,若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又哪能成就爱侣?石之轩最后算是自毁,碧秀心却更是早早身亡,说不上谁对不起谁了。只是石青璇先失去母亲,又目睹父亲的悲剧,心里肯定更不待见慈航静斋。石之轩与碧秀心两人的悲剧中,静斋都是掺合了一手的。她的意见肯定会影响到徐子陵,不然怎么会有“枕边风”这个说法呢! “只是有一点你却忽视了哩!”师妃暄的笑容很标准,很矜持,有距离的自尊后面是惆怅哀伤无奈,“宋缺为我师父梵清惠而放弃北上,石之轩因为碧秀心师叔而留下心魔,甚至……寇仲少帅放弃争霸天下,也有静斋的原因在内……” 徐子陵低低道:“妃喧!”李世民坐稳天下之后,他同石青璇隐在幽林小谷,不与外界接触;而寇仲则一直在宋阀居住,称霸武林。最初的几十年自然一切都是很好的,然而随着寇仲年岁增长却一直没有子嗣,宋阀内渐渐有了别的声音。 寇仲本就是宋阀的女婿,当初争霸天下也是凭借宋阀的势力。只是寇仲武功极高、能力又强,在乱世中虽然未能夺取皇帝的宝座,却也保下了宋阀的势力,甚至还有进一步扩张的架势,所以无人敢对他有任何质疑。但就算是狮王,也有老迈的一天哪。 寇仲属意方陵仲做少帅军势力的继承人,宋阀的人却大多不愿意接纳方陵仲这个外人继续执掌宋家:宋家又不是没有儿子了,这样算什么呢?更甚的,有人慢慢抱怨起来:当初本来寇仲是有可能做皇帝的,而宋家是能够出皇后的!有机会成为全中国最大最显赫的家族,哪像如今,皇帝李治与皇后武媚娘多番打压南方士族,宋家渐渐式微? 其实朝廷也不是特意针对宋阀,只是随着武后的种种政治举措实施下来,特别是科举制度的有力运行,使得整个士族的衰落渐渐成为时代大趋势,门阀无法再割据一方,州县上地方官们势力渐涨,行政权运行得越来越有力,这就不是个人的力量能够逆转的了。 曾经阔气而现在渐渐不如以前的人,当然会陷入怀旧的怪圈无法自拔,宋阀内部的人最后找到的罪魁祸首便是慈航静斋:若非梵清惠,宋缺早就北上了;若非师妃暄蛊惑徐子陵,寇仲早就登基了……哪会是像现在这样!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这样的话语让人尴尬,对寇仲、徐子陵的友谊也有离间之嫌。他们都是心胸豁达、看破世事之人,当然不会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但也日渐觉得中原呆得气闷,早已有了想法:等方陵仲、徐书颐成婚,过上自己的小日子之后,寇仲、徐子陵就带着妻子们离开中原,继续向远方探险去。 这些事情……他却没想到,竟会传到师妃暄的耳朵里去。徐子陵觉得尴尬,更觉得不忍。 “宋缺闭居磨刀堂,石之轩削发为僧,只是却没人看到,我师父梵清惠停留在心有灵犀的境界中,一辈子也没有突破,碧秀心师叔同样如此,否则又怎会因参悟《不死印法》而去世?当年邪王石之轩突然抛弃他们母女离家而去,碧秀心师叔不忿之下,希望通过参悟《不死印法》来自我突破,教石之轩知晓,不止他在追寻武道,她也在追寻……”师妃暄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凄凉,她索性不笑了,面无表情道,“至于我,我可能一生都在‘剑心通明’境界中,虽炼成‘九式彼岸’剑诀,但这毕竟只是‘术’而已,并非‘道’。子陵聪慧,应当知晓。” 别说徐子陵,连李令月也在旁边听愣了:对哦,魔门中人说起来,都是静斋的小婊砸又毁了江湖上的天才某某某,却没想过所谓的“舍身饲魔’,就是自己也牺牲了的意思啊。 爱情这把利剑,伤敌一千,自伤八百,既然给心爱的人种下了心魔,她们自己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当然,像梵清惠、碧秀心、师妃暄这些静斋传人,那都是一辈子只下山一次的,完成政治使命后便回到帝踏峰终身不下山,此后一生也不需要再与人比武争斗,所以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她们付出的代价。不会有人知道,她们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只在下山的那短短一年半载,此后再回到帝踏峰,外人以为她们沉醉虚渺天道、弃绝红尘,却无人知道她们再也无力寸进。 对于静斋来说,政治势力一次又一次地扩大,江湖影响力一度比一度深远,庙堂佛庵遍布天下,道统越来越兴旺,这笔买卖稳赚不赔;而对于静斋传人来说,回山后稳居斋主之位,再也不用下山,一辈子都是江湖白道之首的门派掌门人,江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也不亏了。 只是……到底意难平啊!高处不胜寒,一生一世呆在这帝踏峰上,永失所爱,没有爱情与家庭,在武道上又难有进步,这精神没有寄托的,也是比较痛苦的吧? 所得所失,也真是难以评说了。 “妃喧……”徐子陵眼神怜惜伤感,他的心思在自然中,寇仲的心思在霸业上,他们的人生都实现了期望,当年两个扬州的小混混,能到如今的地步,其实早就不亏了,也没什么看不透的。反而是师妃暄和婠婠……说起来她们也是求仁得仁,可是除却冰冷的权势外,她们还值得很多东西啊,比如醉人的爱情,比如幸福的亲情,比如无忧无虑、开心无忌的生活,比如平静安宁的心,比如不断追求武学进步的感觉…… 要说适合,只有石青璇适合他,他们不仅相爱,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兴味相投。可是心头牵系的那是什么,背负长剑的、洛水桥上的清丽女子翩然如仙,一回首间明月为之失色;白衣如雪、裙下赤足的娇俏少女隐入林中,她清甜笑语惑人心魄…… 他当然爱她们,毋庸置疑,明知得不到,所以更是深深爱。至于最爱的是谁,最无法说出口的那个人,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个人,当然就是她。爱情像酒,藏得越深,发酵得越是浓、越是香、越是教人沉醉。 对其她人,有敬重,有仰望,有知己之情,或许还有虚荣心。但对她,最开始是厌恶的、鄙视的甚至有点害怕的,若是喜欢上她,别人知道也会觉得丢脸。所以,反而是最纯粹的原始吸引,不带一点杂质的诱惑和本能爱情…… 所谓的天魔,所谓的妖女,就是让你讨厌她的性格她的手段她外在的一切,却忍不住要深深爱上她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很多《大唐双龙传》的评论,都说师妃暄利用了徐子陵,如果寇仲做了皇帝不一定比李世民差。 这个这个,前者我倒不反对,后者不太可能吧!怎么说李二同学也是千古一帝,唐朝的繁华灿烂是任何一个朝代都无法望其项背的,是中华文明的最高峰。李世民在文治武功、在朝廷的制度、在国家的价值取向、甚至在他本人的书法啊、音乐啊、审美趣味啊这方面都是非常牛的,纵向比,跟汉武帝、宋太祖、康熙、我朝太祖这些人都是能比的。寇仲绝对比不上李世民好吧!(当然我是说真实的李世民,不是小说里的) 在中国这个人治社会里,领导人的素质非常重要。大唐的盛世,绝对是李世民一手创造的。黄易要是真的yy他的男主角取代了李世民,在十几年前肯定会被人骂到狗血淋头。 于是……师妃暄当年的选择其实没错呢?不过李世民固然牛x,我们武则天陛下也是很牛的,这两位都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能力超强的明君啊。 贺兰敏之虽然三观不正,但我们太平身边值得欣赏的人很多呢(不幸的是很多都是同性)。 第210章 子陵 第两百一十章 帝踏峰高耸入云,坐落在山顶上的慈航静斋自然是常年寒冷,风力也大。入夜后气温下降更快,内功深厚的徐子陵不觉得,两个女孩子却是毫不犹疑地翻出大毛衣服,把自己裹成一团绒球。 “出门一趟果然不一样,懂得照顾自己了。”徐子陵笑着调侃自家女儿,神情十分慈爱。 “嗯……”徐书颐扭着手指,犹疑问道,“爹爹,你方才同妃喧姨姨说的那个人,是谁啊?谁死了?” 油灯昏黄摇晃的光线下,徐子陵凝视着窗外一阵失神,沉沉叹气:“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叫石之轩……阿颐,你要记住。他是你外公。” “外公?就是妈妈的爹爹?”阿颐显然难以理解,“没见过。是不是就跟宋爷爷一样?” 她说的是“天刀”宋缺,与石之轩不同,宋缺是个更纯粹、更执着武道的人,在普罗大众眼中,他的形象无疑要更完美。徐子陵发现自己想要苦笑,不知为什么,沉醉在自然之美的时间越长,与世隔绝的时间越长,他越是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虚幻,这种难以言喻的、面对宇宙洪荒的茫然、俯察自身、俯察社会、俯察人类而产生的感伤和无奈就越是明显。 他想,他是触摸到了宇宙的广袤博大、规则的严酷无情、天道的难以捉摸、超脱的不可企及,从而深深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与无力。多少武者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与自我拷问中反复挣扎,最后确定了自己的“道”。 可惜徐子陵不一样。他想要努力上进,境界却难以提升;他主张顺其自然,却又不甘心这样虚度生命。他停滞不前。 他思考过问题在哪里,或许是混混出身,自己书读得太少?或者是缺乏进取心,又没有了过去生死一线的困境,不能激发自己的潜能。然而无论怎样的方法都不能够了,他和寇仲再找不回当初勘破武道、进步神速的感觉。 在他和寇仲争天下的时候,随意一场比斗都能让他们有所感悟,随便一样东西都能让他们沉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中——等到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自己在武学上又取得了新的进步。更别提随时都会出现的势均力敌的对手、两肋插刀的朋友…… 有过那样的黄金时光,后来的日子再怎样安逸闲适,也总显得黯淡。 在这样反复自我挣扎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想起石之轩,逐渐理解他的狂悖、分裂、痛苦、决断。他明白了他为什么离开幽林小筑,抛弃碧秀心和石青璇;他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近乎绝望地追求武道,差点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然,他只是明白,不等于认同。 他做不到石之轩曾做过的,翻覆一个国家、抛弃完美的家庭、杀死过去的自己……哪一样都做不到。甚至连石之轩“顺为贱、逆为贵”的思想他都不敢完全同意,虽然觉得也有道理。 他不是完全的懂“爱”,更不是完全的懂“恨”,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却已经站在了普通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境界和高度。 所以他觉得痛苦与伤感。 徐子陵笑笑:“嗯,跟你宋爷爷一样。他要是看到阿颐,也会很喜欢的。” 徐子陵出神的时间有点长,阿颐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她甚至已经靠在了李令月的身上。但她又有点怕自己的父亲,这时候就乖巧地笑着说:“令月,你有外公吗?” “傻话,当然人人都有外公。”徐子陵微笑道,他认真打量一下李令月,“这位小友是哪里人氏?”说到这里,又想起了慈航静斋与魔门都有的“洗尘缘”,心里有些不舒服。 很多事物深入了解、揭开面纱之后,就失去了初见时神秘莫测的美感,比如慈航静斋,毕竟政治与权势从来跟美扯不上关系。但好在师妃暄还是师妃暄。 “我出生在长安。”李令月保守作答。话说难怪她娘这些年来一直想见徐子陵,毕竟是亲生父亲,心里总有点牵绊的吧。就连她面对徐子陵的时候都有点怪怪的…… 有种不知道拿捏哪种态度为好的感觉:难道怒目而视,痛骂负心爷?又或者一脸孺慕,渴望认祖归宗?又或者冷漠以对,当年瞎了眼抛弃了我家婠婠,现在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当没看见!? 总之,有点怪。 “爹爹,令月是当今太平公主呢,圣上和皇后唯一的嫡出女儿。”阿颐兴高采烈地揭了底。 “公主殿下?”徐子陵一愕,思索片刻——不知为何太平有点期待,结果他说,“太宗皇帝的孙女儿?” 敢情你只记得李世民了……连李世民都记得倒不记得婠婠!负心汉!以及,你女儿还被送进宫去服侍过李世民呢,什么义务都没尽的亲爹同志! 太平公主已然小怒了一把,这时候笑吟吟地说:“嗯,太宗皇帝的孙女,明空的女儿。”要是还没反应,那我就直接说“婠婠的外孙女”了啊,吓不死你。 果然,徐子陵轰然变色。 没错,这世上人人都有外公,今天我们太平就和她外公撞了个对脸。太平公主抬着一张小脸,始终微笑的看着这外貌看上去更像她爹的英俊男子。徐子陵的表情越来越复杂,似喜似悲,或许也有过歉疚、无奈、自责……最后定格下来的,是往事重重的苍凉,以及,“惆怅旧欢如梦”。 徐子陵低声道:“你都长得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漂亮优秀。” 太平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阿颐,阿颐诧异地转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脸狐疑。徐子陵叹口气,伸手在阿颐睡穴上轻轻一抚,她立刻斜在太平身上沉沉睡去。太平公主把她不知情的小姨放在床上,背对着徐子陵说一声:“嗯。” “你叫什么名字?是几时生辰?” “我姓李,名令月,封号太平公主,这些都是我爹取的。我还有四个哥哥,分别叫李弘、李贤、李显、李旦。听说我还有过一个姐姐来着,不过很早就夭折了。”太平继续陈述事实,“我是庚申年九月十二生的,具体什么时辰就不知道了,听说是下午,本来下了很久的大雨,我一生下来就雨过天晴了。” 徐子陵听得很专注,还一一问清太平的哥哥们名字的写法。后来又问:“你娘呢?她怎么样?” “她挺好的,身体健康,武功高强,朝野赞誉,权倾天下……”太平说着,维持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跟我爹感情也不错,爹身体不好,现在朝政之事基本都由娘处理。大家都说,她做的很好,别人都叫她圣人呢。” “嗯,她很擅长治天下,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徐子陵俊俏的脸上混杂着骄傲与痛苦,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你见过……你外婆吗?” 见倒是见过,但她可真不像一个“外婆”。太平无语,想起那个白衣赤足、一言一嗔无不活色生香的美“少女”。 “没事,你没见过她也是正常的。”见太平为难,徐子陵出言安慰。 “如果……我是说如果。”太平道,“她们都想见你,你会去洛阳上阳宫见我母亲一面吗?” 徐子陵微微一震,他想要回答或者不想,但已经不可能了,窗外响起脚步声,一个清灵美丽的女子推开门:“子陵?看见颐儿了吗?” 是石青璇来了。 此刻房中有三个人,徐书颐在床上沉睡,徐子陵与小太平却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彼此神色复杂地瞧着对方,石青璇心中不禁泛起怪异之感。但太平着实还是个小女娃,她向太平点点头,礼貌地微笑一下,那笑容中也充满了疲惫和悲伤之意。 石青璇走到床边,抚摸着自家女儿的头发,叹道:“瘦了,不过也长大了。可怜的孩子……”阿颐是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孩子,当然说不上可怜,但你若深爱一个人,总觉得她分外可怜可爱的。 徐子陵见妻子眼睛肿肿,面带泪痕,惊讶道:“出了什么事?” “幽林小谷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他……他去世了。”石青璇哽咽道,“他把我们都赶走,不教外人见到他临死前的样子,谁知……谁知竟去的这么突然。” 这个“他”当然是石之轩。一代邪王竟在这冬夜里悄无声息地陨落,徐子陵呆立当场,心中也泛起万千复杂滋味。 “侯希白已经到了,其他魔门中人也都在赶来的路上,消息虽然还在瞒,但肯定也瞒不了多久。”石青璇幽幽道,“他这一死,魔门中又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 可不是,石之轩纵然遁入空门,他这块响当当的牌子撂在这里,江湖中的后起之秀如婠婠、师妃暄等都不敢去动他的势力。现在他死了,其他人什么一统魔门、称霸江湖的计划,总算能在明面上掀起来了吧? 徐子陵道:“但这些同你我已没什么关系。” “嗯。”石青璇轻轻叹息一声,抱起阿颐,“我们带颐儿回去罢——这位姑娘,多谢你连日来照拂颐儿。” 眼看他们一家三口走出去,太平叫住了徐子陵:“徐前辈,请您等等,我还有事要说。” 石青璇又是怪异地扫了她一眼,抱着阿颐先行出去,徐子陵温和道:“可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嗯。你既不能去探我阿娘,那就让阿颐常去洛阳小住吧。”太平公主又恢复了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没办法,她实在不晓得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这抛弃了“外婆”的“负心汉”才算合适,“您别忙着拒绝。好歹我们都是一家子,您真打算把我们当陌路人?要是完全不来往,以后只怕比陌生人还不如。我母亲是真的很爱她这小妹妹,看到她,就像看到您一样。” 徐子陵一犹豫,太平又道:“我娘说,她四五岁就开始练天魔功,吃尽苦头。从小以为自己是孤儿,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被寄养在武家,还受武家兄弟欺负。后来十四岁天魔功大成,立刻被送进宫里服侍太宗皇帝。您想想,这么小的女孩子进后宫……” 徐子陵咬紧牙,脸上的肌肉像是不受控制,轻轻抽搐。 “太宗皇帝驾崩,她又被送出去当尼姑,要不是慈航静斋帮了把手,只怕她已死无葬身之地。”太平公主苦笑,“后来我父亲把她接回宫里,然后又是更惨烈的宫斗,您知不知道,她的长女,我的姐姐,您的第一个外孙女,她……”太平犹豫一下才说,“被王皇后掐死了,所以,皇帝废了王皇后,这才立我娘为后。” 其实小公主当然不是王皇后掐死的,具体是谁掐死的,太平也不知道,很可能是武后自己动的手。——这更残忍可怕。能够自己做主之后,武则天远离长安,从此一生长居洛阳。 她要避开那片充满了噩梦的炼狱。 徐子陵猝然抬手砸向桌子,木桌立刻“轰”一声坍塌。他的面容有些扭曲,然而一双眸子却因愤怒和哀伤显得分外清澈:是的,这是个矛盾的形容。但是会为了一个未能存活的女婴伤痛,实实在在说明了徐子陵是个性情中人。 慈航静斋的人,魔门的人,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物,皇宫中老奸巨猾的政治角色们……他们都早已失去了这份感情、这种人性。 太平想:难怪师妃暄、石青璇、婠婠这些江湖中最出色的女性,最后都会爱上徐子陵。他毕竟还是个真正的、完整的“人”。虽然并不完美、不够成熟。 最后徐子陵也没说出什么承诺,只是默默点了下头,太平有些放心。 武后对子女们的残忍是她饱受诟病的一点,但武则天毫无疑问的伟大,盛世大唐在她手中得到传承,如果说李世民是奠基者,她就是缔造人。她伤害的人有一些,然而惠及的民众却是千千万万。 就算不说作为女人而能够在男权社会里当上皇帝这一点,她的雄韬伟略、功勋卓著——哪怕是与上下五千年的各位男性帝王相比,也是佼佼者。 正在遥想古今,窗外响起低语。石青璇到底疑惑,问出口:“这位小姑娘是谁?” “……”徐子陵沉默片刻才说,“她是当今公主,封号太平。” 石青璇“哦”一声,丈夫奇怪的态度得到了解释,如果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对江湖中人来说,那肯定是传来了纠结的消息。 李令月苦笑:谁说权势不重要?还不是要感谢伟大的娘,如果不是她拼力往上爬,为女儿带来一个响亮的公主称号,此刻如何面对徐子陵和他妻子!假如自己只是个蓬门小户女,此刻努力同徐家亲近的行为就难免有些出丑。而自己是尊贵的皇家公主——所以,越是温和恳切,越是显得有礼貌、有教养、有孝心、不忘本,还亲民呢。 她看向漆黑的窗外:山风凄烈,万古寂寞。 第211章 媚术 第两百一十一章 与魔门那种“养蛊”式互相厮杀拼斗、胜者为王的培养方式完全不同,慈航静斋的教育是绝对的贵族教育。从琴棋书画到花艺茶道,从道经佛理到诸子百家,从阴阳学到屠龙术,甚至吟诗作赋、女红针指,总之,种种高贵优雅的技艺,静斋传人可以不会具体操作,但绝对不能不懂其中精髓。 这样的精英教育是要花大力气的,所以培养出来的静斋传人也就格外的金贵,若非出现天下大乱的情形,抑或江湖中有如向雨田、石之轩这样足以威胁静斋地位的邪王出世的话,她们不会轻易被派下山。 一年回家一趟的李令月无疑是个异数。 “斋主,我们始终不明白您收她为徒的用意。”慈航殿内,渺空躬身道,四十年来首次质疑师妃暄的决定,“就像您说的,令月毕竟是大唐的嫡公主,每年回洛阳一趟也可让朝廷放心。但今年,她已正式开始修习《慈航剑典》……您仍然要让她回去?” 师妃暄柔和地回答:“有何不可呢?” “这……”渺空身子躬得更低,惶恐道,“您是否忘了,她的母亲明空除了是今上的皇后外,更是魔门阴癸派的掌门人啊!若是《慈航剑典》中记载的内容为魔门所知晓,这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会的。”师妃暄的声音柔和而不容置疑。 “斋主……”渺空的声音带上哀求,静斋内部对李令月心存怀疑的人不止她一个,否则她也不会冒大不韪前来质问斋主师妃暄,她希望师妃暄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慈航静斋,正面临由盛转衰的危险。”师妃暄站起来,在慈航殿大佛的凝视下踱步,“外部,有称霸武林、且掌握了皇权的魔门;内部,反对静斋的声音不绝于耳……自从太宗皇帝规定,做和尚尼姑需要考度牒以来,我们对那些寺庙庵堂的掌控力就逐渐被削弱了吧?” 渺空的脸色转为苍白,她算是师妃暄的秘书长,静斋的总管,她当然明白静斋面临的困难。 “李世民是个聪明人。”师妃暄依旧是心平气和的,对昔日合作者没有一丝怨怼或者恼恨。“他只是小看了婠婠!否则依照他的部署,江湖势力早该被打压得衰微无力了,静斋不过首当其冲而已……当年魔门出奇招,以四十年的蛰伏终于迎来今日的盛况;我们静斋难道要一直这样毫无作为?” 渺空伏跪于地:“请斋主示下!” “这个天下,到底是皇家的天下……”师妃暄轻轻叹息,“我们静斋总不能学魔门以色侍君吧?何况,以明空的霸道劲儿,就算我们拉得下这个脸皮,也没有门路可走。只有太平公主可以为我所用。” 渺空悚然一惊,这才明白师妃暄暗中的部署:竟是要借太平公主之势参与朝政,更或,将太平公主捧为下一任垂帘听政的女主!她嗫嚅道:“如此……可太平公主毕竟是女孩子啊,您为何不选一位皇子?” 皇子?在吴王李恪身上吃的亏还不够么? “对武媚来说,儿子不算什么,反倒是女儿比较重要。”师妃暄意味深长地说。渺空回想起宫廷中的隐秘传闻:武后亲手掐死了第一个女儿,换取了宝贵的后位……她把头低得更深。太平公主确实有她的优势,她深得帝后宠爱,出宫建府之后大有可为,女儿身又为她避开了矛盾的焦点,反而方便操作许多不能公开的事宜。 只是让人觉得不习惯而已,从来静斋都是假借他人之手来办事的,像现在这样直接让传人入世掌权,还是头一回。 “下去吧。”师妃暄的神情带上疲惫,也带上些伤感,“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令月太聪明了,主意太大了。不过不用担心,只记得时刻留意徐书颐,不管是在洛阳还是在幽林小筑,关于她的讯息一定要立刻上报。” “令月若是不成,至少还有书颐。” 渺空应是,她迈出慈航殿的门槛,在那一刻想:确实,李令月并不算出格,更出格的传人也有,比如公然嫁人生女的碧秀心,在她身上静斋遭遇的风险更大。但就算是她的女儿、学了静斋心法的石青璇,一生也都在静斋的照管之下。 ———————————————————————————————————————— 虽然暗中有潜流汹涌,表面上大家还是相处得一团和气。就像帝踏峰山脚下的石碑记载的:“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对于静斋中的女子而言,静斋就是她们最包容最温暖的“家”,这是静斋的一贯对内策略。 “师姐,这次一定要早些回来——”明眸皓齿的小端木菱站在山门前嚷嚷,满脸不舍,“能多早就多早!听到了吗!听到没——” 太平公主并不回头,只抬起右手“啪”打一记响指,表示明白。端木菱嘻嘻笑起来,见自家师姐脚下轻点石阶,转眼已掠出数十丈,很快去的远了。她鼓起腮帮子:听说师姐已突破“剑气长江”而至“剑主天地”境界,这种修炼速度绝对堪称静斋第一人……她却连翻阅《剑典》的资格都没有!长老们只是劝她不要急不要急,可按这个速度下去,到什么时候她才能赶上师姐? “哎。”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的美少年贺兰敏之正等在山下,一见李令月就殷勤地迎上来嘘寒问暖。这会儿更是用胳膊肘轻轻撞她一下,凑上来亲昵地笑问,“公主,静斋这部《剑典》到底怎么样啊?写得好吗?” “还可以。”他们俩其实没那么熟,太平矜持地和他拉远距离,“《剑典》分两部分,总纲很短,后面主要是前人留下的各种笔记。” “哦。”贺兰敏之浅浅一笑,神情有种自然而然的魅惑,“《道心种魔*》分上下两部,上部专讲练出魔种的诀窍,下部则是由魔入道之法。”太平侧过脸来看他,等他继续说,结果贺兰敏之一伸手,“来,小公主,拉着哥哥的手。” 太平皱眉,表情很嫌弃,贺兰敏之笑道:“道心种魔*专讲精神异力, 使精神有若实质,无孔不入。修炼方式就是把整个天地间的精气通过毛孔吸入,转化为真元之气,你若不切身实地感受一下我真气的运行轨迹,又怎能明白其中关窍?” 太平公主微微一震,她深深凝视着贺兰敏之明湛沉黑的双眸,仔细鉴别其中那两点精芒:“你果然得到了《道心种魔*》。”其实并不意外,以贺兰敏之的聪灵和忍辱,当是取得向雨田信任的不二人选——毕竟,这人曾经在背叛之后再度获得婠婠的认可。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么? 对她似肯定似疑问的话语,贺兰敏之没有回答。他握住她洁白小手,将一道真气渡入。 魔气侵入经脉,骤然使令月的道心生出强烈的呼应感觉,贺兰敏之的话实在无需任何质疑:因为再没有其他任何一种功法的传人,能对《慈航剑典》的修炼者产生如此无可匹敌的吸引力。 贺兰敏之徐徐展开笑容,平素邪恶魅惑的美少年,此刻竟显得如此纯真和孩子气,教人想起新落的、纯白的初雪。 太平公主挣开他的手,缓缓道:“真该好好恭喜你,表哥。”她轻闭双眼,平息道心的震荡感觉,这感觉实在是纯物理性质的,完全就是神奇的功法相吸,不受人力克制。 “其实我觉得很奇怪。”贺兰敏之在她耳畔低低道,“令月,你变了。” 李令月诧异地看他一眼:哥们,咱俩三年半不见了好伐?我长高了近四十厘米好吗?以前是全然的女童,现在已经是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了好吗——至少从外表上来说?这变化能不大? “以前你看我,会看很久,很欣赏。”贺兰敏之毫不脸红地说,“现在呢,你看我的时候跟看一棵树、一块石头没什么差别。小公主,你告诉哥哥,难道我长丑了?” “怎么可能。《道心种魔*》、《长生诀》、《慈航剑典》这一类高级功法,对人的外貌气质都是有加成作用的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平公主冷冷地说,“说起来我该谴责你才对,表哥。对两个五六岁的儿童用魅惑术,你真拉的下脸。” 变得更帅、更神秘、更吸引人的贺兰敏之哈哈大笑起来:“这都被你发现了!看来《慈航剑典》果然厉害啊,不仅能教人稳固心志、不受诱惑,还能让人看穿伪装?” “只能说,学武和不学武,差别是很大的。”以前就算心志坚定,但确实毫无防御力啊,免不了偶尔着个小道儿什么的,现在可强多了。太平公主好奇:“你那是什么魅惑术?” “呸,什么魅惑不魅惑的,说的真难听。”贺兰敏之不屑,“慈航静斋的女人走出去,江湖人一个个都把她们当仙子看,这难道就不是媚术了?还不是一样,自身容貌加分、气质加成,让旁观者产生一定程度的幻觉……我们圣门的功夫比她们高明得多了。” “这话怎讲?” “她们出来,只能作出‘仙子’的假象。万一遇上一个不喜欢仙子的,不就倒霉了。像我们,对普通人来说是想变仙子变仙子,想变妖姬变妖姬,端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贺兰敏之笑得很诡异。“当年婠婠师祖出手的时候,多少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把她当仙子捧着敬着,别说动她一指头,连肖想都不敢肖想,还动不动就放弃全部身家博她一笑,静斋那帮老尼姑们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未必你们的就高明吧。静斋那是无差别攻击,无论是大宗师还是小混混,看到她们都觉得是仙子。你们那却是分人的,武功差些的就迷得深点,武功高的就迷不倒,反而起戒心。”太平吐槽,忽然一拍额头,“难怪那阵子我看着你就想起林妹妹呢!” “林妹妹?这是谁啊?”贺兰敏之兴致勃勃追问。太平如实解说,贺兰敏之越听脸色越黑……唐朝对男人的主流审美,还是能文能武、英气勃勃的美少年,基本上不欣赏伪娘。他听说自己被联想成一个病娇美人,几乎没气昏过去。 “你知道老子马球打得多好吗,你知道老子武功多高吗,你知道老子杀过多少人吗,你造吗你造吗……”贺兰敏之的怒吼声在山林间激起一片回音。 太平好笑。 “你笑什么?是不是笑老子像女人?老子哪里像女人!”贺兰敏之暴躁道。 “你真可笑。”太平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你这小破孩真讨嫌!” 终于到洛阳城郊,贺兰敏之已经完全失去他保持了十来年的风流倜傥、满不在乎的劲头,他闷闷道:“我这一路差点没被你气死。” “这一路……”太平公主顿了顿,“好像不是你照顾我,是我照顾你吧,表哥。” 是啊,在城镇里懂得各地的风土人情、特色美食,在野外知道不同动物、植物甚至菌类的食用方法、药用效果,从烹饪到针织到调香甚至到辨认毒物甚至都比他这个成年人强!万能到没朋友!小妖怪! 原本也是个全能小天才、从小就自信到自负的贺兰敏之,于是很颓废,很颓废…… “哥哥,哥哥!”宫轿的轿帘被掀起,美丽女孩子欢叫着扑腾出来,显出有别于平日魅惑妖娆的纯真。 “令月,令月,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是猛冲过来的徐书颐,自然,她的拥抱对象是李令月。此时她还狠狠瞪了一眼扑进贺兰敏之怀里的贺兰敏月。 “呸,冒牌货!”贺兰敏月抬起脸来,也小声呸着鄙视了徐书颐一眼。 几乎是同时扬眉,担任着家长角色的两人:贺兰敏之和李令月,自然而然对视了一眼……看来家里纷争很多啊! 第212章 凌霜 第两百一十二章 家里果然事多。 “颐儿,来外祖母这儿坐。”荣国夫人杨氏慈爱道,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女孩子的手,“令月,这番出门可辛苦了吧。唉,看这小身板儿弱不禁风的,这半个月就多来外祖母这儿玩,外祖母吩咐他们做好吃的,给你补补。” “嗯。”李令月点头答应,很天真似的笑笑,“谢谢您。” 杨夫人虽年过八旬,看上去却如同四十美妇一般,妖娆妩媚外还有一种别样的端庄冷峻,岁月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为她增添风情,只是她黑发中掺杂着缕缕银丝,看上去略有沧桑之感。 据可靠情报,杨夫人是昔日的阴癸派教主祝玉妍座下四魅之一,“银发魔女”旦梅唯一一名亲传弟子,因此在阴癸派中地位颇高,很有发言权。旦梅与其他人不同,乃是婠婠昔日的养母,这样的感情与信任远非旁人可比。因此其弟子杨夫人也得以抚育年幼的明空,明空登上后位后,更视其如母。 李令月暂时不敢惹她,听她絮絮说:“……道家的人,一贯同我们作对,当年娘娘刚进宫就受到太宗陛下宠信,被封为才人。可那道士李淳风却跳出来,说什么‘唐三世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必将杀尽李唐皇室的子孙,如此妖言惑众,教太宗皇帝疏远了媚娘。可如今,呵……”她眼中忽然闪现出一抹诡异阴狠的光芒,像是对实现“杀尽李唐皇室子孙”的预言跃跃欲试。 杨夫人这种“斩尽杀绝”的态度,无疑也代表了一部分阴癸派中人的思想。令月深思地看着她,揣度阴癸派的内部不同流派,忽然徐书颐轻轻拍令月一下,小声嘟哝:“真无聊,她好啰嗦。” “谁让你过来的,还带着我。”令月也很郁闷,“什么赏花会开也就开了,为什么要设在荣国夫人府,在宫里不是很好。” “这赏花会是贺兰敏月开的,她怎么敢在上阳宫胡来,皇后娘娘不撕了她。” “你跟贺兰敏月不是不对付吗?还来参加她的赏花会。” “……”徐书颐小脸一红。 令月还没说话,远处一阵喧哗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骂道:“不要脸的骚蹄子,小贱人,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当你是谁,不过是个没名分上不了台面的小侍妾!我今天就打死了你,看谁敢说个不字!” 洛阳城的大家闺秀、官家小姐们原本聚在这里看花的,闻言纷纷回头。那女人骂过之后,顿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是哭声一片,又有女人边哭边说什么,只是声音含糊,分辨不清。 杨老夫人怒得拍了一下胡桌:“来人!给我去看看,谁在外头大喊大叫?” 那婢女也没装模作样去看一下,直接回道:“是魏国夫人,她又在那儿骂杨小姐来着。” “胡闹!”杨老夫人脸色还是很难看,只是语气轻缓了很多,“去把敏月给我叫来,跟她说,杨凌霜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身份上也特殊,又是敏之对不起人家,也别总欺负她。” 客人们已经交头接耳,窃窃低语起来。 杨凌霜同她们是老熟人了,大家同为官家小姐,从小一起斗草结花、一起吟诗作赋、一起称姐道妹的,没想到今天却瞧见她这个下场。杨凌霜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自幼便有殊色,帝后把她指给太子李弘做太子妃,当时谁不歆羡。 因为以她的家族背景、父亲官职、出身教养,怎么说都做不上太子妃呀。当时杨家人是各种长脸,京城里也是流言纷纷,还有人说,皇后选杨凌霜,是因为他们杨家同杨老夫人本是一家……但大部分明眼人还是摇头,啧啧叹息,这一桩婚事什么也不能说明,只说明了太子的无能与不受重视。 后来果然就出事了。 谁也想不通贺兰敏之怎么会突然跑过去逼-奸了杨凌霜,这两个人平时毫无交集,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男方怎会突兀地“见色起意”?从女方来说,这也是一桩怪事,她自从定亲后,明明就身处在杨家和李家的重重保护之中,身边别说成年男人,连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居然会让个大男人摸到床上去,而且还悄无声息地*了?杨家人难道都是死的!或者说,皇室豢养的高手难道也是死的? 更诡异的是,这桩事未免也闹得太大了。皇后的外甥逼-奸了她的儿媳,这样的丑闻该是怎么掩盖也不为过的,结果呢,帝后甚至都不知道这事儿!这桩秘闻无声无息地在大街小巷、艺馆乐坊传播开来,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最后才上达天听。帝后闻之自然震怒,可这时候想捂也捂不住了。所以——到底是哪个无聊的人把这件事讲了出去? 最后的结尾也是极其诡异。说起来,太子殿下李弘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戴了这么一顶摘也摘不掉的绿帽子,但他一点不见生气,这也就算了,他还依旧跟贺兰敏之称兄道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然后他亲爱的父皇母后也没一个动怒,在给太子李弘补了另一个美而慧的太子妃后,就此维持了岩石般的沉默…… 全天下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种种可能的秘闻,从贺兰敏之是李弘的男宠,到前太子妃杨凌双是个荡-妇,早就勾搭上了贺兰敏之,再到贺兰敏之是个变态淫-魔,凡是美貌处-女他一个都不放过,等等等等。其惊悚、□□、暴力的程度,绝对是要禁止未成年人听阅的。 李令月的评价很朴实,很符合普罗大众的朴素道德观:“不要脸的变态,这样的人怎么还活着?” “这……”书颐与令月一起沿着长廊往前走,打算提前从无聊的宴会上溜出去,闻言她笑得很窘迫,“我觉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如果弄错了的话,杨凌霜就不会在这里做他的姬妾了。”李令月对贺兰敏之的观感直线下滑,从“表哥、婠婠师祖的弟子、虽然有矛盾但还是自家人”变成“不要脸的强-奸犯”。她直皱眉头。 贺兰敏之的地位很重要。在婠婠“权倾天下、一统魔门”的计划中,其实目标是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部分的:掌握皇权,执行者是明空;一统江湖(当然某些硬牌子可以不去砸,比如慈航静斋),执行者是贺兰敏之。当日阴癸派倾巢而出追杀敏之,就是为了掩盖他出身魔门的事实,把他洗白,试图让他打入名门正派如净念禅寺内部。 当然贺兰敏之还太年轻,甚至他是明空的后辈。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逐步接手江湖上的势力,成为让婠婠手下、不逊色于明空的另一枚重要棋子。 然后,李令月扭正了他的人生轨迹(也可能是扭得更歪了),她让他去寻《道心种魔*》。当然她不是在帮他,令月是婠婠的人。在寺庙中看到贺兰敏之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贺兰敏之已被婠婠收入门下,她更大致想通了婠婠的大计,她趁势推一把手。她帮的是婠婠。 令月相信婠婠明白。 但现在她不禁有一丝犹疑,还有一丝后悔:杀戮无忌、风流浪荡、阴谋诡诈甚至恬不知耻,对一个江湖势力未来的领导者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是有利的素质。但对普通弱女子施以□□——这触到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根本她一贯以为,武者就不该对普通人出手,只是这一价值观不切实际,或可自律,不能律人。但助纣为虐,她绝不为之。 她在想,要不要见婠婠一面,有没有那个可能说服她,如果不要贺兰敏之,还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可作婠婠计划的执行者。 她暂时没想到。 “可是贺兰敏之为什么要看上她呢,那个杨氏我见过的,看着清汤寡水的素淡得很,还装模作样的,宫里的漂亮姐姐们比她美得多了。”徐书颐委屈得直撇嘴,“而且,如果敏之真的做了坏事,为什么圣人和娘娘不罚他?所以我说,别有内情。” “……”李令月怔了怔,忽然说,“不对。” “是吧,我就说吧?”书颐以为令月听了她的意见,喜不自禁。 “这件事情是什么发生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阿颐?” “今年上半年啊,四月吧。我立刻就知道了,唉,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宫里也到处都在说,能不知道嘛。” “那为什么……我没收到消息?”令月不得其解,自从拜入师妃暄门下,她的待遇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以前是纯然的小孩子,什么都不给她知道;现在则可能是未来的掌门人,事无靡细都要报备。这样一桩“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丑闻”,静斋中人竟完全缄默?静斋的情报系统出了什么岔子?不,或者说,静斋出了什么岔子? “知道不对了吧,我就说你,何必总把我想得那么坏。”绯衣少年轻笑着从廊外翻进来,意气飞扬的眉眼真是殊色绝伦。“连书颐对我都有基本的信任呢,你呢,就是什么‘大变态、不要脸’的。唉,妹妹呀妹妹,你可真教我伤心。” 徐书颐惊喜地轻呼一声:“敏之哥哥!” “好,乖。”贺兰敏之顺手拍拍阿颐的头,看向令月,正色道,“怎么,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承认?” “你没收到消息,自然是静斋没传这消息。而之所以不传,自然是因为……觉得丢脸了。” 令月眸色转深:“……杨凌霜是静斋的人?” “外门不记名弟子吧,小人物。”贺兰敏之轻笑,“你也别太惊讶,虽然这四位殿下登基的可能性很小,但也有那个可能的是不是,有备无患才是上策……你还没见过沛王李贤的王妃吧,又一位跟静斋有关系的。不过圣门也没落后,等明年你就能瞧见周王李显的王妃了,出身圣门天莲宗。” 好吧,姐姐妹妹嫂嫂婶婶们都是有来历的人啊……令月望天。 “那你逼-奸她,是为了羞辱慈航静斋?”令月淡淡道,不辨喜怒。 “什么逼-奸,真难听。”贺兰敏之眉头紧皱,“以老子的英俊潇洒,还用得着去强迫女人?我从来不干这档子事。”令月扫视他,他不情不愿地说,“好吧,用了点手段诱惑了一番而已,你也知道我们灭情道的手段,连承乾太子都能迷倒,何况一个小小的静斋外门弟子?” 这一点,他说的倒是没错。 “对,对,这种没谱的话,肯定是杨家人说出来挽回颜面的。”徐书颐补充。 “也不是。”贺兰敏之有点尴尬,“流言最开始不是这样,皇后娘娘为了安抚静斋,派人引导传播了一下。” 哦,顺便弄臭你的名声。令月微感安慰:好歹她娘跟她感觉相同,都是想狠抽贺兰敏之一通。 “说到现在,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不满已久,这次给他娶个这么不靠谱的太子妃。我总不能眼睁睁干看着,就把她给解决了。然后圣人和娘娘为太子换了位家世更好、没有私心杂念的贤惠太子妃。”贺兰敏之匆匆解释,“我也是迫于无奈。而且你想想,她好歹还活着。” “问题完美解决,效果是皆大欢喜,恭喜贺兰大人了。”李令月冷冷道,“你好本事,专挑弱女子下手。” “静斋的女人,也叫弱女子?”贺兰敏之冲口而出,果然这话把李令月得罪得更狠,他苦笑,“这世上,谁是弱者,谁是强者?谁有那个资格去选,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害到谁,就害谁!其余没有利害冲突的人,倒是不相干了,要害他们还不愿意呢,平白浪费力气……别的不说,你娘曾经砍了萧淑妃和王皇后的四肢,把她们泡在酒瓮里,死后还不放过她们,改她们的姓氏为蟒氏和枭氏。她们就不是弱女子?还有我娘,她是不是弱女子?” 贺兰敏之越说越激愤,更带出几分悲伤。徐书颐拼命拽令月的袖子,她默然,不再说话。 这或许也是贺兰敏之面具的一部分,狠毒却无奈的少年……很能激起书颐的同情。又或许这是他的真心,谁知道呢?他们这种人,都是面具长进肉里。从小啜饮着毒汁长大,能指望他温柔、怜悯、博爱、宽恕?别开玩笑。 但在魔门中人看来,甚至在武后看来,在婠婠看来,贺兰敏之的处理方式没什么不对,甚至非常明智。以最小牺牲,换最大利益。特别是这牺牲,降临在别人身上。 这是令月暂时沉默暂时忍耐的原因,大环境,她目前动不了。然而想想武后设下的酷吏冤狱,想想江湖上魔道盛行之后的重重杀戮……看不到的东西,就真的不会刺痛你? “我们正打算回宫去。敏月在后面追打杨小姐呢。”李令月轻描淡写来了这么两句,对贺兰敏之的重重诘问避而不答。 “这丫头,不省心!”贺兰敏之抹一把脸,激愤消去,又露出无奈的苦笑来,“前两个月我出门了,谁知道他们竟闹了那一出……现在还有心思来我府上打人,真不知死活!我得好好训训她。” 这回倒不用徐书颐作解说了,李令月就听说过,两个月前她爹忽然抽了,闹腾着要废后……其中一干推动的狐朋狗党,在后宫里的是贺兰敏月,在朝堂上的就是上官仪一帮子人,其中还有太子的若干推手。如今上官仪的清算过程已经开始,只怕贺兰敏月也闹不久了吧?就连太子,都危险得很呢。 “令月,我求你一件事。” “嗯?” “我妹妹,她不懂事,你也知道。”这次贺兰敏之的苦笑真心实意,“但她到底是我唯一的血亲。我求你,帮我保住她。” 李令月还没来得及拒绝,贺兰敏之已经补充,“我知道你在静斋鞭长莫及,所以也不要求多的,就你在洛阳的时候帮忙瞧一眼就行。她也是个弱女子啊。”最后还补充这么一句。 李令月哭笑不得。 “只要你答应,我把杨凌霜放回去,就看你们静斋接不接收。”贺兰敏之狡猾地说。 李令月犹豫片刻,应了:“好。就这半个月。”她也想看看,曾经的棋子、如今的弃子,静斋还要不要。它到底是不是像自己所号称的那样,“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第213章 敏月 第两百一十三章 话一说完,贺兰敏之纵身而起,几个腾挪就落在贺兰敏月和杨凌霜中间。贺兰敏月兀自骂道:“你当我不晓得你打什么主意,但我告诉你,若想生下我贺兰家的血脉,凭你还不配……”她气急攻心,反应倒不如杨凌霜敏捷。杨凌霜原本跟小白兔似的,一声不吭垂头任她打骂,这会儿立刻敏捷地抓住贺兰敏之的袖子,躲到他身后。 “哥?哥,你、你来了啊。”贺兰敏月卡壳了,僵硬地笑。 “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贺兰敏之木着脸俯视她,语气很冷,“魏国夫人若还未说够,可以继续说;若还没出完气,打我两下也使得,左右我家的人,你是想打便打、想骂便骂的。” “哥哥……”受不了敏之半句重话,贺兰敏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你为什么要护着这个贱人!” 杨凌霜眼中却一下子放出光来。贺兰敏之正要再责备敏月两句,贺兰敏月一下子冲过来,“噼里啪啦”打了杨凌霜四五个耳光,一边打,一边已痛哭出声:“我杀了你,杀了你!” 杨凌霜惊叫,小声哭起来。贺兰敏之大力甩开敏月的手,怒道:“你莫非疯了。” 贺兰敏月哽咽,声音近乎绝望:“哥,你不要喜欢别人。” 敏之深深叹息,眉头打成一个结。这时徐书颐和李令月也走到了,书颐惊讶已极,忍不住小声问:“令月,你确定他们是亲兄妹?”音量虽小,奈何在场人等个个习武,贺兰敏月一双妙目满含嫉恨的毒火,几乎要把徐书颐烧成灰烬。 李令月也叹道:“我不晓得。但我只奇怪一件事。” “什么?”书颐问。 “这天下的男人莫非都已死光了?不然好端端两个漂亮女孩子,为什么非要为了区区一个贺兰敏之把对方打成猪头。”李令月叹了又叹。 贺兰敏之满怀的怒火,不知为何都被这句话化作乌有,他“噗”一声笑出来。贺兰敏月却是更气,她右手攥紧又攥紧,若非忌惮着对方的身份,她只怕又已冲上去,“噼里啪啦”几耳光招呼这两个说风凉话的小妞。 贺兰敏之无奈道:“敏月,你这样子可怎么办才好。依我说,你不如从宫中搬出来,以后过些寻常的日子,莫要再卷进这些纷争——危险太多,你真无法应付。” “我……我难道不愿意?”敏月泪眼朦胧,“但哥哥,阿娘死了,我不去争不去抢,咱们兄妹活得下来吗?”她声音越发痛楚,“我想保护你啊,哥哥!” 这样的真情挚意,教人听了心痛。原本觉得好笑的令月和书颐也不禁沉默,敏之却更加无奈,他长吸了口气,忍让地说:“好,好,我们不说这些。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宫去。” “那我要把她带走。”贺兰敏月擦干眼泪,眼珠一转,又恢复了娇俏刁蛮。杨凌霜吓得脸色苍白。 敏之不耐烦道:“她怎能入宫。” “我带个婢女回去,谁管得着?”贺兰敏月闹起来,“我不管,你不让她跟我走,那就当着我的面杀了她——不然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敏之给她又摇晃又推拽的,脸色直发青。贺兰敏月靠在他怀中,静静仰望着他,眼中却充满了得意、甜蜜而又温柔的微笑。 温柔是对贺兰敏之的,她实在深爱她的兄长,她这小小心脏中不多的温柔、怜爱、仰慕,一切光明的东西都给了他。甜蜜是对于自己,这短暂而宝贵的时光,她靠在他怀里,她感受着他的呼吸,她几乎希望这时光静止。得意是对其他三女,她知道她哥哥还像个孩子,成长在黑暗中的他根本不懂爱,不曾尝过相思之苦,不明白什么保护、宽容、责任、付出……她永远是最贴近他心的女人。 ————————————————————————————————————————— 贺兰敏之对杨凌霜的有限保护,自然没有贺兰敏月对情敌的无限仇恨来得深刻。于是杨凌霜最终被贺兰敏月带回宫廷,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情了。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驶向皇宫的马车里,徐书颐喃喃低语,“我实在不懂,贺兰敏之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她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他?我左看右看,死活也看不出来他的好处。” 李令月很想当做没听见,奈何徐书颐直直盯着她,等她解答。令月道:“你理她们呢。” 徐书颐追问:“你说,他到底哪里好。她们一个两个的,莫非都瞎了眼。” 令月被她紧盯着不放,尴尬道:“或许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完这话,她自己先被雷得颤抖了一下。 徐书颐长长叹息一声,把发烧的双颊放在小案案几上冰一冰,她神情烦躁不安。 令月却暂时没空去照顾小姨波动起伏的心理状况,她听着前方的动静,忽然掀开轿帘:“来人!去打听打听,前面魏国夫人的车驾里出了什么事?” 侍从们都知道她是太平公主最亲近的侍女,几乎等同于姐妹的存在,在帝后面前也极为得脸。两个小女孩整天形影不离,嘀嘀咕咕的不知密谋些什么,他们惹不起也管不了——甚至有时候,连这俩孩子到底谁是太平公主,他们都搅不太清,只能依靠服饰辨别。 很快有人回话:“魏国夫人同一名女官起了争执,两人推搡时一不小心,魏国夫人把头磕破了。” 什么起了争执,只怕是欺负得狠了,杨凌霜反抗吧。 令月问:“要紧吗?” “随行的医官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几天要静养,不能见风。” “那个女官怎么样了?” “押下去了,等候魏国夫人发落。” “哦。”令月靠在窗棂上,漫不经心似的下了另一道命令,“派个人过去,把那女官提到我宫里来。别让她在暴室受折磨。” “啊?” 一面玉牌落在那名内监手里:“见此牌如公主亲临,在暴室提个女官没问题,去吧。” 杨凌霜脸上虽有伤痕,精神状态却还好,甚至有功夫去洗了把脸、梳了下头、换了套宫中的衣服,这才过来拜谢太平公主。而且,她并没有弄错正主儿:“谢令月公主。” “起来吧。”令月拉过她手,和蔼可亲地将她扶起来——当然顺便查探了她的内功心法,贺兰敏之倒没说谎,这女孩确实是慈航静斋的人。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么?”徐书颐问她,“是留在宫里,还是想回贺兰府做贺兰夫人?” “敏之……他虽然是个极好的人,可惜我却是微贱之躯,万万不敢肖想去做什么贺兰夫人的。”杨凌霜这话说的竟是真心实意,倒让旁人嗔目结舌,她深深地叹了一声,才道:“至于今后,我想去服侍令月公主。” 书颐朝令月打眼色,那意思是“又一个看上你的”,令月忍住笑,问她:“你还想回慈航静斋?” “我想回静斋,可惜回不去。公主是静斋下一任斋主,也只有您能够帮我。”杨凌霜款款叙说,“何况我与魔门有深仇大恨,他们不来杀我,我也要想方设法报仇,除了静斋我还能去哪里。” “与魔门有深仇大恨?你是说贺兰敏月?”书颐问。 “我不过被贺兰敏月扇了几耳光而已,如果这就叫深仇大恨,那世上的仇恨也未免太多了吧。”杨凌霜淡淡道,“不怕公主怪罪,我说的仇人,是太子殿下。” “太子?魔门?”书颐呆道,“就算不是贺兰敏月,那也该是贺兰敏之吧?关太子什么事?” 说到贺兰敏之,杨凌霜眼中闪过柔情的痛意:与贺兰敏月竟有几分相似。“敏之……他是个傻子。我恨的人,毁了我的人,至始至终只有太子一人。” 这会儿表情怪异的不止是徐书颐了,还有李令月:姐们,你脑子是不是被贺兰敏月打坏了? “推断一个阴谋的始作俑者是谁,方法很简单,看谁得益就行了。”杨凌霜始终扬着头,脖颈的弧线如同一只高傲天鹅,“我被敏之诱惑*,而后传的天下皆知,这件事情大家都闹得灰头土脸。我成残花败柳不说,贺兰敏之也名节尽毁,甚至皇室的脸面也没了,只有一个人受益。在两位圣人眼里他是受了委屈的大儿子,在朝臣眼里他是戴了绿帽子的可怜太子,在他新婚妻子眼里他是个被兄弟和未婚妻一同背叛的无辜受害者……呵,他尽得民心啊!还附上一个出身裴氏的太子妃!” 杨凌霜怒吼出声:“李弘,他就是条毒蛇!就是他指使敏之去骗-奸了我!不然的话贺兰敏之怎敢如此,在他心里李弘是他兄弟,他就算毁我也要顾忌李弘的脸面和尊严!” 姐姐你也太偏激了……就算贺兰敏之的行动是经过李弘首肯的,那这两人也是共犯关系,绝对不存在你说的,“敏之是个傻子”这样的情况的。只能说,一涉及爱情,部分女人智商为零。 徐书颐和李令月对望一眼,两人的想法南辕北辙。 徐书颐:妈的,这皇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好复杂!没一个好货!真心危险! 李令月:啊……按照杨凌霜的说法,李弘哥哥原来你有智商啊,好意外…… 殿内一片沉默,只余杨凌霜愤怒的喘息,“当、当、当”梆子连敲三下,李令月忽然一怔:“糟了!” 徐书颐已是惊弓之鸟:“又怎么了?” “已经三更,贺兰敏月早打到我们宫里来要人了,但她没来。”李令月立刻开始穿披风准备出门。 “她肯定出事了!”杨凌霜立刻下了断语,并且迅疾地帮助徐书颐穿外衣,获得李令月赞赏的一瞥。 避开宫女们,三人悄悄往贺兰敏月的宫殿走去,杨凌霜走在最前方,为她们拎小小一盏宫灯。那焰火在风中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巨大的宫廷投下重重黑影,如同一只怪兽张开巨口,亟待吞噬一个个鲜活青春的生命。 第214章 毒杀 第两百一十四章 越是向贺兰敏月居住的芬芳殿走,越能发现不对:往日里无处不在的明线暗探、宫婢内监,一个个竟完全没有踪影,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般。而帝后居住的观风殿,却依然歌舞升平、丝竹声声,彼处的笑语更衬出此地的孤凄与诡异。 夜风极冷,徐书颐叹道:“我们这样出来简直像做贼,不会给官兵拿了罢——”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声怪笑,有人在她脖子后吹了口气,那口气息竟完全是冷的,毫无生人的感觉,阿颐全身起栗,跳起来就要尖叫。 叫声还未出口,她身上一痛,已被人点了穴道,那人柔声道:“好孩子,夜已深了,别大叫大嚷,当心吵醒了别人。”这人声音油滑甜蜜,非男非女,此时听着更让人害怕。阿颐无声无息委顿于地,眼泪簌簌落入尘土中。 那人自言自语道:“嘿嘿,三个女娃儿都不错,她俩修炼的是正宗的静斋心法,你却是道家内功,说起来倒都是名门正派的功夫……圣门的公主,却送到慈航静斋去教养,说来真是可笑可叹!明空呀明空,你……你到底存着什么心?到了这份上,你还有必要这样讨好静斋么?”他这番话语,又是迷茫,又是苦痛,竟似颇有隐情,阿颐却全然听不入耳,她盯着杨凌霜和李令月交谈着走远的身影,在心中大叫:“快回头!快回头看看我!丢了个人,你们没发现么!” 像是听到她说不出口的呼喊,令月脚下一滞,当真道:“阿颐,你怎么不说话了?”边说边回过头来。 徐书颐大喜,果然那两人惊道:“阿颐呢?刚在还在后面,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已向她这边奔来。墙角有人嘻嘻笑了一声,软软道:“怎么了,令月?我说你们走得也太快了,我都没跟上——”阿颐惊骇已极:这个小女孩秀面朱唇,宫装小髻,宛然是另一个自己! 世上有这样的易容术么?简直是鬼魅现世! 劫持阿颐的人“嗯”了一声,满意地笑道:“这孩子当真不错,今日不过是练手,以后若是出去行专诸之事,恐怕只比补天阁的人差一点儿。”阿颐稍微提起了精神:补天阁她是听说过的,本是她外祖父石之轩掌管的门派之一,专门培养刺客行暗杀之事。原来这顶替自己的小孩子,竟然是魔门培养来做将来的杀手的么?那今日她又要去刺杀谁?难道是贺兰敏月?或者是令月? 眼看杨凌霜和李令月消去疑心,三人笑吟吟携手走了,徐书颐彻底绝望,想到自己离开家乡、告别父母,千里迢迢到这举目无亲的洛阳城来,又陷入危局之中,也不知死了有人知道吗?也不知这洛阳城到底哪里吸引我,是新衣裳新首饰新玩意?是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皇后和令月?是每天都在更新的见闻?又或者,是某个特别的人罢,一看见他,就觉得欢喜无尽,天地都是蔷薇色。 可我死了,他又会有片刻想起我么?肯定是不会的,他姐姐妹妹也不知有多少,真是不值得。想到这里,眼泪无声汹涌,呜呜痛哭起来。听到自己的哭声,她再次怔住:自己何时能说话了? 劫持她的人从背后转到前面来,似笑非笑看着她:这人三四十岁,面容和煦中还有几分俊俏,身段挺拔,只是面白无须,很明显是个内监。 阿颐哭道:“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那人嘿嘿笑道:“好孩子,你不知我是谁,我却知道你,你是石青璇的女儿,石之轩的外孙,可是?你叫我胖公公就是啦。” “你一点也不胖,为什么叫胖公公?”阿颐莫名其妙,忽然若有所悟,“你平时易容成一个胖子,好躲在后宫里?你是谁的人?” 胖公公有点无语,正待说什么,阿颐没有耐性,已经闹起来:“我要去找令月!” 她话音刚落,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好,我也正要来找你呢。” 阿颐只觉得身上一轻,已被一只柔软的小手勾起腰肢,轻巧地抱了过去。胖公公大怒,一掌拍出,那人疾退,后背撞到宫墙上,忽然“呛”一声拔剑出鞘。胖公公掌风直扫到她脸畔,但他到底是停住这必杀的一招:他掌心一点破口,鲜红热血一滴滴淌下来。 胖公公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他失声:“太平公主?” 可不正是令月,她一身浅色宫装在黯淡的月色下仿佛素衣,沉黑双目中浮动着碎冰似的,似有若无的冷意,远处若隐若现的丝竹歌舞声、巨大的宫殿、如水的青天……这背景是人间的富贵地,她格格不入,她是海上神仙岛中的小仙子。 阿颐紧紧抱住令月,嘟囔道:“原来你来找我了。” 令月笑道:“我自然要来,不然不是急死了。” 阿颐破涕为笑,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她是为了令月来洛阳的,令月温柔又强大,而且对她实实在在的关心,实在比那个人要好得多。 胖公公瞧了半天,苦笑道:“唉,你,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倒着实不愧了这‘太平’二字……”他复又惊道,“小法明呢?你没杀他罢?” 令月转目瞧他,面上如笼严霜:“你又是谁?哪个宫里的?”这意思很明显,你一个内监,也敢这样和当朝公主说话? 胖公公张了张嘴,片刻后叹道:“你武功既然这么高了,想必江湖上的事也了解了许多,自然知道我不仅仅是个太监。我十六岁入宫,是阴癸派韦怜香长老的弟子。” 令月……令月也睁大了眼睛。 数十年前,江湖上有人排过邪派八大高手的榜单,其中第一名是阴后祝玉妍,第二名便是邪王石之轩,其余还有赵德言、席应、安隆等人。这帮人在双龙的主角光环扫荡下,死的死伤的伤,后来就有一些人替补了上去,其中阴癸派替补的人之一便是韦怜香。 韦怜香上榜之后才声名大噪,此前压根儿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平生最大的事迹就是协助婠婠杀了李元吉——以亲信太监的身份。 你们这一系是专职做太监的么? 胖公公追问:“法明呢?他不是你能动的,他可是婠婠新收的弟子,说起来是你师叔!” 令月略微扬眉:婠婠另有选择?难道是想放弃贺兰敏之?其实她也觉得,贺兰敏之脑后有反骨,到底不能托付重任呀。 “喏,在地下躺着呢。”她指指角落。 胖公公一看,登时哭笑不得:太平公主报复心也忒重,她把法明点了穴扔在刚才阿颐躺过的地面上,连横卧的姿势都几乎一样,赫然是个“啪啪”打脸的架势。 ——敢欺负我的人?马上就原样炮制你们! 法明一张俊俏的小脸儿在地上蹭花了,一双黑嗔嗔的眼睛直直落在令月身上,含怒带怨,有惊艳仰慕,也有一瞬间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屈辱怀恨。后一种情绪是被令月一句话撩起来的:她指给胖公公看了之后,又漫不经心补充一句,“师叔?这么矮?以后还能长高吗。” ——他后来使尽各种法子,一直长到身高八尺,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刺激的。 徐书颐报复性地说:“我看比较悬……”还没说完,芬芳殿内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中充满了痛楚和绝望,众人凝神去听,只听贺兰敏月凄声长笑道:“好好好,杀了我娘,又来杀我,我看你迟早要灭了整个阴癸派!明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骂到这里,声音顿消,想是被人堵住了嘴。 这话触动了胖公公的心事,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气,踌躇未决地伸长了脖子盯着芬芳殿看,一副想冲过去又不敢的样子。趁他分神,李令月抱着阿颐直掠向芬芳殿,胖公公气得跺脚,却也无可奈何。 能让阴癸派长老、潜伏宫廷多年的胖公公在外把守,里面的人自然是武则天。她坐在堂上俯视着被绑住跪在地上的贺兰敏月,阴冷地说:“忘恩负义?你们对我有什么恩什么义?” 贺兰敏月口中呜呜连声,一双眼睛充满仇恨地怒视武后。武后视若无睹,柔声笑道:“你这孩子从小没有爹,你娘又从不教你学好,以至于到了现在,你变成这不知轻重、没上没下的样子。唉,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是你姨母,总该多担待些的。”这神态和语气都像是一个温柔慈和的长辈,但她话音刚落,有两个黑衣侍女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将双掌按在贺兰敏月身上,贺兰敏月身体猛地痉挛起来,极痛让她挣出一阵哀鸣。 她的惨叫越是痛楚,武后的身姿就越是放松。武后蜜糖似的眼波在贺兰敏月扭曲痛苦的脸庞上打了个转,轻轻道:“放开她罢,我看她像是有话要说呢。” 贺兰敏月得了自由,咳嗽着吐出一口血,在这狼狈万状的情况下竟也娇笑起来:“姨母?姨母自然是尽责的好长辈,可惜姨夫趴在侄女儿身上时,却不像您想得这么多。他可是不止一次的夸侄女儿,说我比姨母您年轻的时候可爱得多、温柔得多,不像您呀,有一副赶尽杀绝的蛇蝎心肠。” 暴虐的愤怒与杀意掠过武后的眸子。一位黑衣侍女喝道:“贱婢无礼!主上问你,你哥哥贺兰敏之现如今修炼的是哪一门功法?是否《道心种魔*》?你从实招来!” 贺兰敏月吃吃地笑,青肿眼睛露出温柔波光:“你们杀了我好了,我哥哥迟早要为我报仇的。动手杀我的人,一个都逃不过!至于您,姨母,他一定会狠狠地报复您,叫您永远后悔……”武后轻轻一摆手,两个黑衣侍女上来制住武功尽失、筋骨寸断的贺兰敏月,一人拿住她下颌,一人抬起酒壶,手一压就将致命的鸩酒灌了进去。 贺兰敏月的眼睛逐渐迷蒙,她勉力支撑着抬起身子,去抓走过身旁的武后裙摆:“你……你不信么?我哥哥他很好很好的,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俊美的郎君……而且、而且他是我哥哥。”她软在地上,素白美丽的脸庞淹没在血污里。 武后俯视着她,冰冷神情逐渐变得悲哀,然而依然有恨有怒:“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不是我不能容人!知道我为什么杀你?你不该用姹女*去吸他的真元,亏了陛下的龙体,也是你担待得起的?” 贺兰敏月哈哈笑着,癫狂迷乱,她已然听不进武后的声音,只沉浸在死前的回光返照中。忽而哀泣恳求,痛苦难堪:“娘,娘,你为什么要生我?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我才十四岁啊!”忽而满怀恶毒,凄厉如刀:“李令月,凭什么你是公主我是奴才,你能做人,我要做鬼?我杀了你,我来做你好不好——” 武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猛然把李令月和徐书颐抱在怀里。这两人刚一进殿就被人制住,一直站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这时感受到武后的拥抱和不安,阿颐立刻回抱住武后,令月却挣脱开来,想去看看贺兰敏月。 “你站住。”武后生平第一次用威严的语气喝止小女儿,“没听见这贱婢方才说什么吗,她从小就对我们怀恨在心,此患不除,贻害无穷!以后不许你再靠近芬芳殿一步,现在跟我回去。” 她带着两个女孩子走的时候还扔下一句:“请几位高僧来镇住她的魂魄,别让她死了还害人。” 令月叹息:“这又是何必……” “我被册封之后,以前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在长安宫廷里作祟,为这无辜枉死了多少人?”武后严厉地瞪着小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了!像今天晚上,你怎么敢带着阿颐跑到芬芳殿来?给我回玉京殿闭门思过十日。” 令月沉默,她本以为贺兰敏月就算要处置,估计也是武后派人动手,不会自己亲临现场,也许有空子可钻,结果估计错误。不过这也可见,武后对李治是有爱情的,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嫉妒和维护,只是误了贺兰敏月一条性命啊…… 第215章 葬礼 第两百一十五章 夜探芬芳殿的时候,杨凌霜是直接折在外围了的,但这不妨碍她合理推断出殿内发生的事情。后来的几天令月一直被禁足,她四处打听消息:“主子,外面都在传魏国夫人病危,说是帝后在外悬榜为她求医诊治呢,还特意召了杨老夫人和贺兰敏之入宫探望。” 首次目睹死亡对徐书颐来说是个打击,她秀致的小脸已没有昔日的光彩,但听到贺兰敏之的消息,她还是激动了:“他没发现什么不对?” “可能有些怀疑吧。”杨凌霜也忧郁了,“但皇后娘娘是何等手段啊。连圣人都没察觉,何况敏之这一介外臣。” 二女有志一同地叹气。 再几天,杨凌霜打听回来的消息变成了:“魏国夫人听说是感染了瘟疫,大不好了呢。” 又过两天,忽然人心惶惶,阖宫惊慌,听说消息是这样的:“大事不好了,魏国夫人根本不是染病,是遭人下毒!哎哟,听说腹内五脏都坏死了,作孽啊!是哪个不要命的干出这种事来?” 再两天,连消息都很难打听到了,人人缄口不言,神色恐惧。胖公公告诉他们的处理结果是:“武惟良、武怀运这两个逆臣!胆敢在敬献给魏国夫人的饭食中下毒,真是狼心狗肺。可怜魏国夫人半点也没怀疑,直接吃下去了,可不现在坏了性命……”他假哭两声,叹道,“皇后娘娘怜惜魏国夫人去的凄惨,这不,下令从重惩处这两个武家的畜生,估计得杀头了。呸,娘娘的亲哥哥又怎么样?就能随便杀人啦?” 徐书颐听得直翻白眼,李令月则早已没有这种吐槽的情绪,颠倒黑白在权力斗争、宫廷暗斗里实在是入门手段。好嘛,这次武后一箭双雕,把小时候欺负过自己的俩堂哥也杀了。 到这种时候,太平公主的禁足令自然是撤销了,她们立刻赶去奔丧,由于这次情况比较复杂,因此正主儿是李令月,没精打采的徐书颐站在旁边扮宫女。 此时芬芳殿内外已是一片雪白,人人身裹麻衣,神情哀恸,隔得老远,直听到少年人的痛声号哭。这哭声里满是绝望、悲愤、后悔、压抑,听得人心都揪起来。那哭声像是在说:“我全家已死得只剩我一人,大仇未报又添新仇,我什么时候能报仇雪恨……雪我血亲被辱、被杀之恨!” 李令月也震惊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贺兰敏之这样凉薄、奸狡、好面子的人,竟会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完全不顾形象地痛哭哀哭,只差没用头去撞棺材板。 这人几乎哭出血泪来,在仇恨悲痛之外,更多的是自毁式的歉疚后悔。 徐书颐呆呆地看着抚尸痛哭的贺兰敏之,忽然恐惧地喃喃:“令月,我怕。”令月握住她攥拳的手,她脸色煞白,“我怕,贺兰敏之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们了。敏月死了,我们算帮凶吗?” 丫头你想太多……贺兰敏月既然跻身宫廷,就不再是无辜者,她杀人或者被杀,都已是很平常的事。看着徐书颐带泪的明澈眸子,李令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再一次握紧阿颐的手。 黑压压一片人,打头的是皇帝李治,他进门就搀起了贺兰敏之,眼泪也是簌簌往下掉:“我昨天上朝前见她,她还是好好的!结果一下朝就这样……”他转头看一眼棺木中面容宛然的贺兰敏月,眼圈更红,语不成调地说,“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啊!” 原来,就算是养成的洛丽塔,武后更年轻的小替身,毕竟还有几分真情在。至于他那近乎天真的疑问——被人毒死的,当然突兀,你以为真是急病发作吗? 贺兰敏之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此刻哭得通红,满怀杀机与悲愤,看得人全身起栗。武后被他这目光一扫,竟也微微一怔。内外诸位臣子、皇亲国戚们都在,只听贺兰敏之阴冷地说:“我妹妹死的奇——” “敏月!”杨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像是摇摇欲坠,一下子歪在棺材旁边,接着痛哭起来,“我的外孙女儿哟,顺儿就这么一个女儿,前两年她去了,就要了我半条命,现在把敏月也带走了,让我怎么活,怎么活!” 贺兰敏之一下子被堵了回去,脸色青白不定,只杨氏积威犹存,他一时也不敢去打断她。杨老夫人辈分太高,满座王公大臣都听着她哭,过不片刻,皇帝跟着哭起来,于是所有人都陪着呜呜咽咽。只有武后没哭,拿锦帕稍作遮掩。她的亲信们这些天宫内宫外的奔忙,都为的是掩盖贺兰敏月的死因,谁知贺兰敏之这家伙今天居然要当众揭破,砸他们的饭碗!因此这些人也没哭,偷偷用白眼翻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此刻心虽然瞎了,眼却没瞎,把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反应全看在眼中,上前一步梗着脖子说:“圣人,好歹有几分恩义,你就眼睁睁看我妹妹死不瞑目?”他一双眼睛里如有鬼火,幽幽看着他的“妹夫”,也是“姨父”,更是“后爹”……何等的耻辱!李家上下把他贺兰一门视若玩物,他们本也是大好儿女,却不能不屈身俯就。 李治一愣:“你说什么?” 太平公主蹙着眉头,慢慢越众而出。前两个月她爹刚听人教唆,作夭要废了武后,现在若闹出什么帝后当众决裂的丑闻来,朝堂上难免不出乱子,她不在场便罢,在场的话肯定要阻止。 谁知有个人抢在她前头,太子李弘满脸苦笑,上前一把拉住贺兰敏之,劝道:“好兄弟,我知晓你想把魏国夫人葬在母亲的坟墓旁边,但也要考虑考虑圣人的心情,他既定了让魏国夫人随葬,你就遂他这份愿心罢。好哥哥,总之,你不看僧面,也要看在佛面上,让大家好过些。”他本来是个病弱的身体,说完这番话,又高声咳嗽起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取舍和难处……他顾惜了这个,又顾惜那个,到最后却是一个也没有照拂上来。贺兰敏之惨淡地笑,他苦心经营二十年,武功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身家越来越厚,却只是与亲人生死两隔。 他反握住太子的手,把一张秀美孤清的脸深深低了下去。妹子,总之是我对不住你,死者固然死了,生者却要活下去,太子身边群狼环伺,我不能不保住他。 皇帝说:“是么?敏之,你想教敏月同她娘葬在一起?” “不想了。”贺兰敏之无力地说,“她们两个隔得远些反而各自相安,您说敏月葬在哪里,就葬在哪里……我都不管了……” 皇帝拍他的手,目光流露出深切忧虑和关怀,贺兰敏之几乎又要痛哭出声。他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只在心里深深衔恨,如今妹妹也死了,他觉得连这恨意都化作了虚无。若往后,再怎样的荣耀也没什么意思,把太子扶上皇位也好,位极人臣也好,一统魔门也好,这些争名夺利的事情想来真是可笑。就连力压静斋,教静斋的那承继人为他嗔目结舌、鼓掌叫好,这样微薄的小心思,也成寂寂的空虚。 皇后却是最懂圣人心思的,她轻轻说:“敏之伤心归伤心,哭过这几日,却不可颓废了精神,我还要大大用你的。”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武后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道,“我大哥、二哥都在外地病死了,本来指望着两个侄子能撑起武家的基业,谁想到他们不成器,竟然给魏国夫人下毒,做这种大不敬的事情。现在倒好,武家没可用的人了,我看小辈里头,唯独敏之你最出众。”她咳了一声,望着李治温柔道,“圣人,您不如下旨,把敏之选作我父亲的嗣子,让他承袭周国公的爵位,以后做武家的家长。” 李治大喜,说:“好好好,敏之是个好孩子,你这安排甚是妥当!明日朕便下旨。” 所有人都惊呆了,贺兰敏之心乱如麻,太子喜出望外,立刻推他一把:“傻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贺兰敏之生生被他推得作了一揖。 武后露出一抹淡若无痕的笑,在贺兰敏之手背上拍了一拍:“敏之,以后你就是我武家的嗣子了,万不能气馁,还要好好奋进向学,知道吗?” 贺兰敏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垂目叹道:“我……我……唉,你真用心啊……”他这话说的,像是真心,又仿佛依旧含怨,武后也不在意。只因她今日开出的价码实在是极大,所谓武家的嗣子,便是她武则天的继承人!地位可比太子李弘了,虽没有实名,暗地里的好处却只多不少。她不相信,在这样的利益面前,还有什么人能不折腰。 武后走到贺兰敏月的棺木前,看着面目宛然的侄女儿,毫不在意地叹道:“你生前总托我照拂你哥哥,如今我可算是做到了,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杨老夫人也由衷道:“你待这些小辈,真是极好的了。”李治暗暗点头,虽然伤心,却又有了一两分安慰。 大家又哄撮几句把圣人劝走,太子留了两个人照看,不放心地跟着走了。贺兰敏之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堂前烧纸,徐书颐小心翼翼走过去,叫他:“敏之哥哥。” 贺兰敏之怔怔看着她,忽然一笑:“怎么,你是来恭喜我的?” 徐书颐难过地说:“什么啊……” “我妹妹一条命,换来武家一个嗣子,何其划算的买卖。”敏之神情十分古怪,忽然把额头向地上狠狠砸过去,一下又一下,“我真是,枉为人子,枉为人兄……” “你怎么了?别,别这样!”徐书颐吓得叫起来,“敏之哥哥!” 李令月掠过来,一把攥住贺兰敏之的手腕,察觉到混乱的脉息,她深深皱眉:“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贺兰敏之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眼神并无异样,只是静静的、凄凉寂寞地微笑着,像是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看透了一样。他想起自己为恶多年,如今遭此报应,也不算稀奇,可心头的不甘与苦痛又是从何而来?是因为看到为恶更多的仇人,生活得荣华富贵么?总是眼里看得破,心中忍不过啊…… 痛苦,痛苦,为什么人生这么痛苦…… 他骤然向前倾去,却被暗暗牵记的那个人扶住了。她身量娇小,发育未足,但只是轻轻抵在肩头的一只小手,就支起了他全身的重量,让他感到轻松。 他好像听到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说完又像是觉得自己这话很可笑似的,低低嗤嘲了一声。 第216章 忠告 第两百一十六章 热,极度的炙热。他像是处在熔岩地狱中,骨头都被火焰烤得裂痛,双手双脚无法动弹,颅骨中有一只大锤,在不停地来回摇荡,痛得他想死。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微弱呻吟:“疼……杀了我……杀……” 黑暗中生出无数的鬼魅,或笑或骂,那冷笑的比骂他的更人心胆俱裂。有七岁的时候亲手杀死的邻居小儿,本来是他的玩伴,却无意中撞破了魔门的秘事;有十五岁时掐死在身下的妙龄少女,那是他第一次接触采补之术,至此才知道身为男子也有无穷凶险;有曾经心软放过的藏族老妇,转身却引来了西域武林中人,那一次他身中八刀,只差一点就死在关外……只是到底还是追回去,杀了她…… 还有妩媚入骨的小敏月,嘻嘻笑着,柔声叫他哥哥:“哥哥,哥哥,我好爱你,你知道么?我要这天下、这武林,都是你的……”她纤细的玉手上却提着一个滴血的头颅,那梳着精美发髻的美人头凝视着他,也微笑起来。 这是武顺儿艳丽柔婉的面容,她的红唇翕动:“敏之,报仇。永远别忘了你爹娘的仇啊。”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媚那么动人,可是四周的鬼魂一起呼啸起来,向他呼喝:报仇……报仇……报仇……也不知是要向他寻仇,还是教唆他去,把这大好河山变作人间地狱? 他却吓得全身发抖。他从小就是个没用的孩子,小时候遇上魔门训练杀手,他娘事先耳提面命,一一教给他关窍,可他到底做不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险些被人从后心一匕首捅死;少年时妹妹贺兰敏月随母亲入宫,他心里知道凶险厉害,愚蠢地把她藏在床上的被褥里,哄人说是自己的姬妾,平白惹人笑话不说,还让妹妹种下了逆伦的爱恋;后来妹妹和母亲进宫了,他被杨老夫人吃得死死的。 他从来……就斗不过魔门的这些女人。她们无所不用其极,爱是真爱,狠也是真狠,他怕这些偏狭固执的心思。他被她们教育了这些年,也没学会她们的狠辣决断,若非有些武学天赋,早就死了一百遍。 她们的“大任”,他担当不起,死在这些鬼魂的手里也算好事。他是不怕死的。 可是有人在耳边轻声哭泣,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脸颊,他启唇,有甘露汩汩流进喉间,浓郁润泽的灵气顺着液体融入经脉,他几乎爆裂的筋脉渐渐平息。更远的位置,有谁在轻抚素琴,那琴声中有清凉的冰雪,有碧蓝的长空,有初发的柳条,有呢喃的燕语。教他想起童年时才存在的,干净而鲜活、生机勃勃而又自由自在的世界。 鬼魅散去了,他想起在帝踏峰的山下等待,绿叶红花中有人分枝拂叶的走过来,他觉得她极冷而又极远,如同天际的明月。可是清辉照人,纵然深沉幽冷,也是动人心魄。 这个人是谁呢?不像是现实中存在的人。明明他等的是李令月,才九岁的太平公主。那么难道是静斋中其他人?师妃暄?不,她老了……师妃暄的师妹?师侄? 更合理的解释,他根本不曾认识这个人,她也没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他爱上一个幻想中的人……多可笑,昏迷中的贺兰敏之也吐出一口气,可是安全了,真好。能够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那是一种福气,至少不会受伤。 他晕迷了三天,这三天里一直有人喂他灵药,为他调理经脉,那铮铮淙淙的琴声也始终萦绕在耳畔。贺兰敏之几乎不想醒来了: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内心的平静,在这里竟轻易得到。 醒来就发现自己在玉京殿,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站在锦绣堆叠的罗帐外,先是惊呼,然后就脆声笑着叫另外两个七八岁的宫女去叫其他人来。很快的,女官服饰的杨凌霜来了,她哭得双目红肿,上来就握住他的手:“郎君,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谁伤的你?”她眼泪又流了下来,“你可知道,如果不是令月公主在,你就算醒过来,武功也保不住了。” 贺兰敏之吸口气,苦笑:“差点走火入魔,还好有你们救我。”他问道,“公主呢?” “圣人传召,她去观风殿了。”杨凌霜轻声说,她垂头看着贺兰敏之,眼睛一眨不眨,“郎君,太子殿下来过两次,只是都被书颐小姐挡了回去,您……”贺兰敏月死了,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贺兰敏之看懂了她眼中的询问之意,他心中一阵迷茫。卷进权力之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事情,但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争斗的理由?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李弘。好罢,他总是要保住太子的。 “书颐这丫头,也就她敢这么嚣张。一方面是后台硬,一方面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忽然抬起手,轻轻摸了下杨凌霜的脸。 杨凌霜全身一颤,迷茫又震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贺兰敏之。 “之前是我亏了你。其实本来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用周国公夫人的位置补偿你的。”贺兰敏之却不看她,他低低的咳嗽,像是神魂已经不在,“但是如今……如今也不用再说这些。你既然愿意跟着李令月,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她待人是最好的。” 杨凌霜脸色大变,热泪已经盈眶:“你、你实话告诉我,你又要去做什么?你这一身的伤,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贺兰敏之不答,她逼问道,“就算明天令月公主就是我主子,到底今天我们还有一点情分在,你连这都不说的话……” “我杀了我师父。”贺兰敏之截口道,瞧着杨凌霜震惊的神色,他又重复一遍,“我杀了我师父。这世上已无灭情道,我那一百七十一名嫡传的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们都已死了,其余外门弟子正在清扫。到底是师父厉害,我虽然修得道心种魔*,仍险些被他一指截断督脉。”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脊柱,杨凌霜想着这贵公子从此瘫痪的后果,一时冷汗淋漓。 她皱眉道:“难怪魏国夫人遇险,您竟不在家。我听说芬芳殿有人偷偷出去报讯求援,但还没出后宫就全部被人解决,以至于误了大事。” 贺兰敏之长叹一声:“其实就算我在家,皇后要杀敏月我也是鞭长莫及,你也看到了,皇后一壶毒酒灌下去,谁都无力回天,哪怕近在咫尺的圣人、公主都没办法。”他口中虽这样说着,眼神却越来越阴郁,“只是……前脚派我出门杀人,为她扫清障碍;后脚就杀我亲妹妹,她武曌也太卑鄙无耻,当真以为我是软面团、任她揉搓吗?” 杨凌霜怔道:“您……您打算怎么做?” 武后神功盖世,又身处宫禁之中,轻易动她不得,唯有拿她所爱之人下手。皇帝李治不可能。太子李弘与武后早已势如水火,其余三位皇子倒是可以下手,只是武后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杀了他们的效果估计跟宰只鸡差不多。说来说去,其实太平公主是最好的对象。 不用杀她,只要废了她的武功,毁了她的幸福世界,能让武后痛悔难当。贺兰敏之眼神渐渐冷厉。是的,徐书颐是最好的下手目标,武后对她爱若珍宝,她又愚蠢天真。等婠婠死了,他还会去找徐子陵,这也是武后的心头“圣地”呢! “您到底打算做什么?”杨凌霜得不到回答,心头渐渐不安,“令月公主说您前日真气走岔,如今筋络逆行,心魔已成,一个不好就会……” “就会怎样?”贺兰敏之睨视她,眼神亮如刀锋,“哈哈,就会种下大患?就会神智失常?我怕什么?做好人有什么好下场吗?我告诉你,没有!再说,魔门的邪帝有几个是正常的,向雨田正常吗?石之轩正常吗?再多一个我也没什么。这黑暗的世道,疯子狂人活得好得很,正常人反而活不下去,哈!” 杨凌霜脸色发白,怒道:“你要是这么胡来,那我不得不请令月公主擒你上静斋了,那样至少你还能多活几天。”她平时一味柔弱顺从,此时真发作起来,反而有了几分唐代贵女的恣意大胆。 贺兰敏之一呆:“擒我上静斋?她还有这本事?” “令月公主是人中龙凤,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且她又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师门。”杨凌霜意味深长地说,“如果说您以后会有一个对手,我认为那个人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公主殿下。” “呵。”贺兰敏之支额,也不知被杨凌霜哪句话逗乐,竟闷闷地笑了起来,“傻孩子,以后的对手?我未必有以后啊。灭情道、天莲宗……你以为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阴癸派肯定不是。”杨凌霜皱眉思索,“圣门两派六道,阴癸派、花间派、灭情道、补天阁、天莲宗、魔相宗、真传道、邪极道……下一个难道是,花间派?” “聪明。” “您要去杀‘多情公子’侯希白?”杨凌霜捂嘴也没能止住自己脱口而出的低呼。 “不是我,是包括我在内的阴癸派很多人。”贺兰敏之冷冷说,“婠婠等不及了,她怕自己看不到。” 杨凌霜震惊万分:“她怎么会去杀侯希白?慈航静斋……”她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静斋当然不同意。你要记着。”贺兰敏之眼神复杂,神气却极冷峻。“你要记着,跟着李令月之后,你就只认她为主。她是慈航静斋的人,你就只能向着慈航静斋了!明白了?” “嗯。我知道。”杨凌霜低低说。 “你不知道。”贺兰敏之摇头,目光缓缓挪向殿外。上阳宫是如此的恢弘和富丽,这里的宫殿楼台如同神仙宫邸一般。大唐唯一的嫡公主居住的玉京殿又别有不同,这里的布置格外简洁优美,富含道之真意;这里的花朵格外繁丽,奇花异卉几乎成为花林、花海;这里的女孩子格外漂亮,言笑都不避忌,昭显着受宠公主所居宫室才有的气象;这里的音乐隐隐不绝,不是时下最流行的丝竹管弦之声,反而有神仙风度。在这里生活,不仅仅是舒适和轻松,更能体会到生活的美妙和青春的光彩。 但这里就是世外清净地吗?当然不是。景观可以变,宫室可以改,唯有人心不会变,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阴谋和算计。 “这个皇宫和这个洛阳城,本来都只有魔门的势力,如今却因为李令月的关系又添入了静斋的力量。就好比一方满是黑子的棋盘,突然在腹地放入了一颗白子一样。”贺兰敏之说,“所以你要注意甄别,弄清楚自己的立场。以后你是李令月的喉舌,你能用的人,只能是静斋的人。” 杨凌霜乖乖点头:“是。” “不仅如此。你知道,李令月为什么用你?” “她……她同情我。”杨凌霜有点难堪,但仍然说,“她觉得在整个事件中,太子有补偿,杨家有补偿,只有我倒了霉又没人管,很不公平。所以她自己来补偿我。” “嗯。”贺兰敏之点头,竟似有些惆怅,“她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能力格外出众的话,是一定活不长的。” 杨凌霜不敢吭声。贺兰敏月垂死,李令月冒险前去相助,就算没能成功,贺兰敏之到底记着这份情。而李令月为什么这么做?她又没有好处,贺兰敏月之前还各种得罪她。 或许就像令月公主有一次说的,殉道是一种很合适的死法,但如花的生命死于无意义的阴谋内斗,总是很可惜的。 “但也不单是为了这个原因。”贺兰敏之开口,杨凌霜迅速回神,“她用你,是因为她不打算一辈子呆在静斋。魔门的人她当然不敢信,静斋的人她也不能全信,所以她扶你。你得罪了魔门,又不容于静斋,会对她一心一意。这对你和她都合适。”他顿一顿,看杨凌霜的眼神近乎慈爱,就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眼神,“而你,要对她忠心。跌过一次跤,以后别再犯蠢了。魔门、静斋、道家、江湖各门派,皇家、藩王、朝廷官员、世家门阀……我告诉过你,这些东西,全都一样,没有一个是好的。你一个女孩子卷在里面,一个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你要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 “你呢?”杨凌霜失声,“你现在这个状态,你打不过侯希白的!” “公主回来了!”有人一连声的说,“公主殿下从观风殿回来了!”人人欢声跃动,这消息很快传遍整个玉京殿。有女官呵责宫女去布置座椅、放置书本、点起熏香、泡起新茶,原本静悄悄的殿堂,像是注入了生命一般。 贺兰敏之瞧了一眼窗外,云雾缭绕着高高的殿堂,自上而下望去,远远的宫道上十六人抬来一架描金鎏玉的步辇,隔着重重的仪仗,依稀看到两个眉目如画、颇有几分相似的女童坐在一起,从容正色像是大人。 你长大之后,又是什么样子? 第217章 女祸 第两百一十七章 两个女孩子一回来就发现人都没有了。非但贺兰敏之失踪了,就连杨凌霜也没了踪影,只剩下一扇打开的雕花木窗。徐书颐气得大叫:“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贺兰敏之重伤未愈,能跑到哪儿去?我就说杨凌霜这小蹄子不怀好意,她肯定掳走了贺兰敏之——” 李令月打岔:“这么多人看着,以杨凌霜那一点武功,哪能掳走贺兰敏之?” “没错,这么多人看着,没一个有知觉!”徐书颐大发脾气,“你们都是瞎子聋子?” 从没见她这样暴怒,宫人们吓坏了,里里外外跪了一地。太平公主年纪虽然小,却也在武后教育下杖毙过内侍,很显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苗子。有胆大的宫女战战兢兢道:“贺兰公子已苏醒过来,杨姑娘把咱们都赶了出去,两人单独说了许久的话,后来奴婢们再去看,就、就都不见了……奴婢想,或许贺兰公子带杨姑娘回了周国公府……” 她颤抖说着,李令月向她微微一笑,颇有赞许之意,这笑意鼓励了其他宫女,又有人道:“贺兰公子没有腰牌,也没有圣旨,不能随意出宫,或许他们是去东宫了……” 话音未落,徐书颐匆匆道:“好,你们随我去东宫,我要亲自去问问太子哥哥。至于周国公府——”她哀求地看一眼李令月。 令月道:“我自然可以去面见圣上,让他放我去周国公府一趟,只是,”她恶作剧地停顿了一下,取笑道,“某人在意贺兰敏之的死活,我可不在乎。他要死要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要我这样千里奔波去救他。就算他是个美人,我也不爱充英雄啊。” “你这个人真讨厌!谁又在乎他了?他根本就是个浪荡子,游侠儿,不是好人……”徐书颐脸上一红,跺脚嗔道。李令月只笑微微看着她,徐书颐声音变小,“做人总得大度点儿,贺兰敏之虽然讨厌,却也、也是咱们的表哥,他如今受着重伤、又遭逢大变,怎好不管不顾?再说,不提贺兰敏之,你不管杨凌霜那笨妞儿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令月当然只能答应。她意态潇洒地向小姐妹一揖,浑然不管这姿态放在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身上多么好笑:“好好,我这就去向圣上讨要旨意,让他发兵去救咱小公主的檀郎。” 徐书颐尖叫着扑上来要锤她,李令月足尖一点已飘然而出。她还在笑,徐书颐有了心仪的对象绝非坏事,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家公主看上了贺兰敏之,就没有他拒绝的份儿,到了时候绑也能绑他上堂成亲。在父母面前阿颐代她承欢膝下,了却亲缘中的一笔债,她愿意护着书颐,顺手替她完成一些心愿。 观风殿的内殿帷幔全部放了下来,密密围得风也不透,只捂出一股氤氲不去的药香,人一进来就沾在衣襟上。皇帝李治躺在床上歇息,辗转咳嗽着,听到李令月的声音,他大喜:“是朕的太平儿?快,快进来。” 李令月莫名其妙:爹,我刚才不是才来看过你吗?你这声气怎么像多年未见后又重逢似的,满怀惊喜呢? 她上去撩开帐子,李治欣慰地一把扶住她的手,挣扎坐起:“好,好!还是朕的太平儿懂朕,方才你同那小丫头一起来,朕再床沿上敲了三下,你果然就明白了朕的意思,知道朕要单独见你……” 李令月不仅愕然,简直汗颜:爹你想多了,什么在床沿上敲三下之类的暗号,我别说懂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好吗?爹您脑洞开得太大了! “您要说什么,这些天为何不直接告诉女儿?”李令月想不通就直接问。 李治一顿,责怪地瞪她一眼:“你也去静斋学了两年,怎么一点师斋主的缜密都没学到?你那替身小丫头,叫什么来着,徐书颐是吧,她一直在你旁边,朕怎么告诉你?有什么话教她听到,她一准儿转身就告诉皇后去了。徐书颐就是皇后安在你身边的耳目!” 李令月的眼睛也睁大了些,没错她有点不明白了,现在这位皇后又不是她后妈,亲妈在女儿身边放俩人算事儿?这不叫安插,叫关心好不好! 作为一个皇帝,没事儿怀疑皇后、想要废掉皇后、甚至暗地里加害皇后……这都是不对的!曾经被刘彻害过的某人扬起了眉。 她爹没看到她不赞同的目光,李治低头闷闷地咳嗽起来,双眉紧皱,身体绷成一个紧张痛苦的弧度。李令月不忍心,把小手放在皇帝的后背上,渡过去一道真气。李治缓过一口气来,轻轻拍拍她的头,欣慰一笑:“朕这么多儿女啊,只有你一个人最聪明、最有天赋,‘太平’这称号朕给你取对了,你这一辈子定能太太平平的……” “谁说的,哥哥们都挺不错的,尤其是太子哥哥。”李令月表示谦虚。 “哼,弘儿那点小聪明没半点用处,到头来只误了自己!”李治的语气突然峻厉,他意识到不对,皱眉不语,缓和片刻才道,“你太子哥哥其实是最像朕的一个。可惜,可惜,可惜了!你的兄弟们,到头来只怕个个都……天命不永……” 刚才的惊讶只是表面功夫,这回李令月才是真正惊到了。一贯以吃喝玩乐为人生宗旨的李治,谁能想到他有这样的先见?而有了这样的思虑,他对武后起杀心一点都不奇怪。 “你如今也算半个武林中人了,应该知道了吧?你母亲根本就不是武家的人,她出身魔门阴癸派,魔门中人弑亲杀子本为常事,他们……不懂人间亲情……”李治眼中有了泪光,“武氏女,武氏女,一从巢向深宫里,啄尽王孙死不知……这是当时被你母亲杀灭全族的世家中流传的歌谣啊。当时朕与皇后都以为这是笑谈,可是现在再看……她神功大成,说不得会活上百年,朕却要死了。朕死之后,李唐宗室如何能够保全?朕无颜去见□□太宗!啄尽王孙、啄尽王孙……大唐的基业……说不得要毁在我手中了!阿耶,阿耶啊!……朕,悔不该杀上官仪!” 他痛苦地大咳起来,脸色涨红,喉间“荷荷”喘息。 李令月赶紧上前,又是给他拍背又是给他倒水,忙了片刻才尴尬道:“这……这是哪个小人在您面前嚼舌根?存心离间您和阿娘的感情,您别想太多……” “你信吗?”李治打断她,他那温和的眼眸此刻带着深深的痛苦,凝视自家女儿的清澈眸子,“朕方才说的那些,你信吗?” 李令月一时卡壳。 李治深深叹息:“很多事都是贺兰敏月告诉朕的,她死的蹊跷,朕知道,但朕无能为力。皇后,朕弹压不住了。朕身体每况愈下,只怕太子日后也遭了毒手。”他转目看一眼李令月,此刻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父亲对女儿的慈爱,而是帝王对另一方势力代言人的客套与询问,“支持太子的是魔门,朕知道,但如今皇后下了檄魔令,魔门倾覆指日可待,太子危矣。当年太宗得以执掌天下,静斋出力不少,如今静斋可愿意再插手皇位之争,为这天下保上数十年太平?” “此事只有师父才能决定。”李令月简单地说,“我会转告她的。不过,阿耶,您不怕……” “什么?” “静斋与魔门,真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吗?阿娘是天纵之才,对治国理政都颇有心得、也颇有斩获,真换个人来又会是怎样?会不会闹得天下大乱?”李令月的声音又轻又冷,“您不怕,引狼入室?” 李治一震,良久叹道:“你这孩子,说话也真大胆。”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女祸,这就是女祸呀。男人无能,以致女主执政、败坏国祚,有了我这一朝的例子,以后谁还敢小觑女人?” 李令月一时难以反驳。李治没说武后败坏国事,她在治国理政上是有功的。她毁坏的是李唐国祚。令月总不能站起来说您要把眼光放长远不要只考虑一国一家的事。至人才能无己,神人才能无功,李治其实是个心胸宽广、政治智慧高超的好皇帝,但他不是神。 唐代的男儿其实是中国最优秀的男儿之一,他们允文允武、刚毅果敢,绝不是迂腐书生,也不是无耻懦夫,然而同一时期的女人们却是如此大放异彩,以至于在某一时间段内将他们衬得黯然失色。 这是不是说明,只要给予一定的舞台,释放一定的自由,女人能够爆发出来的能量,足以惊天撼地? 但是,为什么这段历史的最后,女人们真的成为了“祸患”?为什么武则天只有一个,继她之后逼近最高权力的,却只是韦皇后、安乐公主、杨玉环?只是让人失望的她们? 令月一时失神。 “静斋,静斋……”李治沉吟着,终于道,“不指望这一群和尚尼姑,托给外人朕不如托给你。朕的小令月,你姓李,不姓武,你……你要记住!”他语气虽然严厉,眼神却十分软弱,充满了痛苦和对女儿的愧疚——那种希望把女儿一辈子护在羽翼下,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愧疚。 令月心头一软,点头道:“您放心,我知晓。”武家又有几个好东西了?偏向他们有啥好处。当然李家也算得上后继无人,唉,这也是桩愁事儿啊。 “朕对不起你。”李治愁苦得很,“本想把你娇惯着养大,以后再好好挑个驸马,一辈子太太平平、荣华富贵地过日子,谁料……” “那如果我没卷进来,您会选谁做驸马呢?我就问问啊。”李令月很好奇。 “首先得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儿,出身必须好、人才武功也万万不能比人差,其次么,就是要你喜欢了。”谈到这等温馨的话题李治破颜而笑,略微欣慰,“其实朕看,你城阳姑母的儿子薛绍倒是不错,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品极好,相貌亦佳,论起亲疏来是你表哥,薛家也是极好的。城阳姑母你见过很多次,她性子温柔宽厚,对你又好。他们家的情况和你很相宜的。其实你现在也可以考虑一下薛绍?” 李令月点点头:她懂了,李治为乖女儿考虑婚姻大事,第一考虑的是亲上加亲,毕竟城阳公主是李治疼爱的亲妹子(最疼爱的兕子公主早已病死),她的儿子当然是很好的;第二考虑的就是出身问题了,薛家是北方贵族世家,薛绍是根正苗红的红三代,李治在晚年到底还是偏向了亲贵老臣。 太宗李世民治国很有个人特色,其他人无法复制,游牧民族尊称他为“天可汗”,其实颇有多个氏族共同推举大首领的意思,不太□□,略有共和的感觉。他对内治国也是这个调调,与北方各大贵族世家关系融洽,朝廷中官员的位置基本上被北方贵族世家垄断。而李世民与群臣共治天下,皇帝照顾世家,世家也诚心诚意地敬着他、爱戴他,君臣相得,佳话颇多。 这是马背上打出来的天子、以德治国的仁君才能拥有的地位。其他人,哪怕是他的太子,也只能继承他的皇位,无法继承他的德望。 在这种情况下,李治稍微软弱一点放任一点,有可能就是又一个魏晋朝,世家把持天下。但他身体虽弱,心却极强,他当然不能无所作为。 武后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他的爱人,也是他手中的剑心中的锋芒。武后用极残忍的手段掀翻了多少世家大族,又大力推行科举制,选拔任用科举人才——平民百姓其实读不起书,这些后起之秀也是贵族,但很多都是地方小贵族、地主,再加上她大力提拔东部世家贵族的子弟,这一切都让北方贵族把持朝政的局面不复存在,同时也刺激了大唐的生机、活力与繁荣。 用一句俗气的话来说,她成功,因为她顺应了历史的潮流。 这把剑最后却反噬了,她独占这最高的权力,杀掉李唐皇家的子孙,血洗他的亲人他的故旧。可能要到现在李治才会发现吧,这些亲贵故旧们确实曾约束了他,但也确实是他父亲留下的宝贵财富,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忠诚于他,忠诚于李唐的。 他们曾伤害了一个皇帝的雄心壮志吗?但这世上的人本来也是差不多的,其他臣子比这些老臣更坏呢,新晋的士子们读着圣贤书,却毫无心理障碍地奉一个女人为主上。 悔不该杀长孙无忌,悔不该杀上官仪,他一定会这样说的,如果能看得更远,他会说得更痛切。 令月走神走得很远,李治却笑得很开心:“那好,先这么说定了,等朕的小令月长大了,就为你和你薛家表哥定亲。不过不急,朕还想多留你两年呢。” 令月笑笑,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资本反驳。但以后会有资本的,她这辈子可不打算结婚。更何况现在皇帝自作主张定了这门亲,武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铁定不痛快,以后圣人驾崩了,她还不知怎么折腾这小伙儿呢,杀掉都有可能。武后肯定不会让自己一辈子活在北方贵族世家的生活圈子里,然后哪天就被人煽动着来造武后的反,弄得母女反目的。以后估计轻则命令女儿离婚,重则直接干掉女婿。令月觉得自己还是别坑可怜的薛绍了。 眼看越扯越远,令月拉回话题:“阿耶,今年回静斋我可能就要闭关去寻突破了,以后说不定会成为武林高手——阿耶,您要我做什么,就早些吩咐,否则我也管不上了。” “闭关突破?这是好事啊,朕岂会拦你。”李治笑了,“好孩子,你别怕,你现在还这么小,朕能让你做什么?不过是让你记住你姓李,日后有机会帮你哥哥们一把……如今么,你对江湖上的消息知道得多,就去帮朕寻几个人吧。” “谁?” “跟随太宗打天下的老臣们如今老的老、死的死,也顶不了什么用了。但有几位武林高手尚在,他们与太宗多年交好,如今朕有所请托,想必他们不会拒绝。”李治思索良久才说,“第一位是侯希白,有个外号叫‘多情公子’;第二位么,是南方宋阀的女婿,名叫寇仲;第三位则是异族人,名叫跋锋寒。他们都是不世出的高手,想必能为太子臂助。第四位……第四位名叫徐子陵。他本来才是与太宗关系最好的一位,可……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八成是指望不上的……” 令月一怔,她想起汉高祖刘邦时候的旧事。高祖刘邦对太子刘盈不满,欲废之,皇后吕氏请出“商山四皓”匡扶太子,保住了太子之位。而高祖刘邦只能抱着宠妃戚夫人流泪高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如今的武后可不也像当年的吕后一样,“羽翼已就、横绝四海”?只不过保太子的人,从皇后变为了皇帝而已。可笑的历史再现。 而那“商山四皓”,真的只是四位饱读经书的白胡子老头儿吗?四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对刘邦真有那么大的威慑力?能让他弃宠妃、爱子的性命于不顾?说不定这四位也是避世隐居的大能武者,所以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更改帝位传承。 李唐皇室最小的公主在出神,而她的父亲病骨支离,望着女儿的眼神也说不出有多么悲伤、多么无奈。 他本来应该是一位伟大的帝王,是多病的身体牵制了他。 李令月一笑:“阿爹,事情交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会一一上门去请他们出山……若他们不愿意,女儿也保证,不管中间出现什么波折,往后这江山还是李家的。女儿绝不允许外人篡夺了李家的皇位。” 李治微微点头,他也笑了。令月的笑容娇甜而温柔,李治的笑却满是苦涩与悲哀。那简直已不像一个笑容。 看到的人只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他实在已很累、很累了,他渴望获得休息,甚至是永久的休息。 令月走了。她从父亲手里获得的不仅仅是出宫的令牌,更有部分“内卫”的调动权。宫闱深而静,帝王休息的时候,连鸟雀也不敢出声。李治躺在床上,望着窗棂上脉脉移动的寸许阳光,忽然惨痛地笑了起来:如果李令月是个儿子,如果太平公主是个皇子!那该有多好啊…… 如今他却只能埋下一颗斗争的种子而已。埋下种子的这天,他是不是已看到了母女反目的将来? 权力是如此诱人,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小太平尝到它的滋味,她这一辈子还能从斗争的漩涡中脱开吗? 李治是真的爱他最小的公主,他本已为她设计好贤妻良母、富贵安康的一生。可偏偏造化弄人,太平公主的天赋太过出众,她是一把名剑、也是一颗好棋,师妃暄想掌控她,婠婠想利用她,武媚娘想操纵她,就连他这个皇帝、这个父亲……最后也是一样。 第218章 围攻 第两百一十八章 令月固然接受了她爹的请托,但一时半刻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左右她娘过足了皇帝的瘾,以后是要还政给李氏的嘛,期间她多看护李家的兄弟姐妹们一下就好了。至于太子殿下的死活,就真的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了,端只看圣上您和圣后的pk结果如何。 她单人轻骑向周国公府而去,谁知刚到府门口,一个灰袍小尼姑一头撞了过来。李令月一把扶住对方,诧异道:“你也是贺兰敏之府上的?”贺兰敏之这么重口,连小尼姑都抢? 那孩子一愣,抽泣道:“我是永慈庵的人,我师父叫我来这里寻一位杨小姐。我求了门房半天,门房说杨小姐进宫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呀!” 永慈庵作为洛阳数得上名号的著名庵堂,自然也是慈航静斋的分坛之一,现在她们急急忙忙叫人来寻杨凌霜,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无法决断,急于向上级通报——杨凌霜身为静斋外门弟子,学过静斋武功,算得上她们的半个上司。 李令月跟着那孩子到永慈庵,甫一通传,庵中有名有号的师太们纷纷出迎,倒把那灰袍小尼姑吓得够呛。为首的一位静虚师太上来给令月见礼,张口就说:“月仙子,您总算是来了!” 李令月登时被雷劈得外焦里嫩。 是的,她知道一直都是这样的,慈航静斋的传人出世,一向被人呼为“某仙子”,以彰显静斋超凡脱俗的江湖地位,当然也是为了妙龄女子行走江湖方便、不受人口舌中伤。比如她师祖,那就是梵仙子,她师叔祖就是碧仙子,她师父就是师仙子,而她师妹以后也会被人叫作端木仙子…… 但是,月仙子?这是个什么东西? “听说仙子每年都会回一趟洛阳,我们一直在此候着,希望您有一日能来看看,可惜一直未能如愿……”静虚师太敏感地察觉到李令月表情不对,立刻降低了声线,“……您怎么了?” “别叫我仙子了,叫我李小姐吧。”令月僵硬道,她是想起当年石青璇曾被人称呼为“青璇小姐”,但又觉得作为一个古代的闺秀,名字被人叫来叫去的好像不符合时代背景…… “这怎么可以?别的不说,就一个洛阳城内都有几百个李小姐呢!”静虚较上劲儿了,“您是慈航静斋的传人,身份何等尊贵,怎能把自己与寻常闺秀混为一谈?” 令月默……她挣扎道:“那你们可以叫我李仙子。”这个称呼既俗且村,但……但可能比月仙子好一点?唉,有个独特且动听的姓氏,是多么的重要啊! 静虚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是啊,“李”这个姓毕竟是国姓,她身为静斋传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慈航静斋,最好还是别做这么富有政治意味的举动比较好。李令月崩塌着,终于妥协地接受了“令月仙子”这样寒意森森的称号。 我多么怀念做“斩月楼主”的那一辈子……楼主这个称呼,是多么通俗亲切好上口,高端大气不肉麻!李令月一边内心os,一边开口询问:“师太急着找杨凌霜,是为何事?” “令月仙子,”老尼姑着力强调了一下这个称呼,合十缓缓道,“贫尼收到消息,魔门阴癸派聚众殴杀‘多情公子’侯希白,就在今晚。这本是魔门内讧,静斋到底管还是不管?贫尼委实难以辨别,一切是非,都听凭仙子决断。” 老尼姑们一齐望着李令月,这是静斋新一代传人入世后面临的第一场是非纷争,谁都想通过这次考验,看出这位新上任的“仙子”脾气秉性。在一个时间段内静斋只有一位代言人,她的立场和行动在某种程度上将会影响静斋未来的命运,甚至影响白道武林未来的命运,她不能不慎重! “师姐。”另一位青袍女尼越众而出,略微责怪地看了静虚一眼,“师姐。令月仙子年岁尚幼,这次下山也不过是回家探望父母,并非作为静斋传人入世。您怎么能把这重担压在她身上?……她还小……” 静虚叹了口气,她摇头,没有说话。她也知道李令月还小,根本没能力处置这样的大事,但静斋的规矩在这里,入世传人是等同于太子一样的存在。你把问题推给她,当然是不对的;但你当她不存在?那当然更不对了。 何况是李令月自己找上来。 她如今只希望李令月有快速联络师妃暄的渠道,把消息传回静斋,然后大家就都可以轻松了。 “他们围攻侯希白,详细地点在何处?”李令月问了,她神情很平静,语气很沉着,像是觉得这件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这让尼姑们有几分欣慰,静斋传人或许年纪还小,但心性是足够的沉、足够的稳。这也就够了。 “并不太远,就在洛阳城北城门一百余里开外的绿梅观内。”静虚平平道,“那里的女尼极擅养梅,如今梅花花期将至,侯希白本是去赏花的,谁能料到魔门中人早已对他设下了埋伏?” “好。”李令月一点头,抚一抚怀中的色空剑,“我这就过去。” 老尼姑们大惊失色,静虚颤声道:“您要去哪里?绿梅观?您去那里做什么!” “救侯希白呀。”李令月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侯希白是师父好友,如今他陷入危局,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定然要去救一救的,不然岂不是对不起师父。” “不行,不行,这万万不可呀令月仙子!”所有尼姑都惊跳起来,参差不齐地惊呼、嚷嚷、阻拦,静虚下意识要扑住小小的李令月,被她寒冷眼神逼了回去,她慌张道,“您知道那里有多少魔门高手吗?仅阴癸派的高手就有二十多人,再加上其他外援……” “不是问题。”令月漠然说。 静虚绝望地看着她:“……您涉世未深,不知道这些人的可怕,您……” 令月转身去牵马。 “您不能去!”静虚嘶声,“您会被他们杀了的!” 令月翻身上马,口中轻轻一个呼哨,马儿已纵蹄而去。老尼姑们乱成一团,静虚大呼:“走,我们跟上去,跟上去……” 尼姑们手忙脚乱,静虚的师妹大叫:“有谁会骑马?会骑马的过来!”好在这永慈庵是京中有名的庵堂,庵中的尼姑们大多出身不错,综合素质也较高,再加上有些人习武,会骑马的竟然有十几人。谁知大家上下一搜,庵中只有四匹矮小的本地马。 静虚带上师妹等三人骑马直冲出去,却只能看着身骑紫燕骝、手提黄金鞭的富贵小公主扬长而去,望尘兴叹不已。好在天不绝她们,还没出北城门,一队金吾卫看这几个尼姑行踪古怪,拦住她们:“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奇了怪了,天都快黑了,师太们要去哪儿?” 静虚给他们拦住,心中发急,手心出汗,愤怒道:“当今太平公主遇险,我们赶着去拦她,耽误了我们,你赔得起公主的性命吗?” 金吾卫们只觉得匪夷所思,双方纠缠不休,正巧一队内卫经过,神出鬼没的内卫们刚接到皇帝指令,说自家更替了主人,有个小女娃如今掌控他们身家性命了,正一个个内心里呼天抢地,闻言又惊又奇—— “好,老尼姑,你带着兄弟们去看看,这小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安安分分在上阳宫享她的清福,跟那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倒腾什么!” 那一天,洛阳城和城郊的居民们都很惊讶。一个素衣小女孩身骑骏马、背负长剑纵横而去,这样的场景可不常见;更不常见的是,四个青袍老尼姑呼天抢地跟在后头一路狂追;还要不常见的是,老尼姑后面居然跟着一众劲装骑士卫队,一看就不好惹…… 这都是什么来头啊! —————————————————————————————————————————— 一路疾驰,李令月却是越来越惬意。 夕阳慢慢隐没,最高的天上是一片深湛的蓝,略往下,云彩变为浅浅绯色,再往下,是醉人的烟霞紫,到与青山相接的地方,又是一片蓝。天光一重又一重地黯下去,每一重都别有一番滋味。 她看过多少次日升日落啊,几万次吧?每一次都是这么美,而且是不同的美。这青色的风,这葱郁的草,这草上的露珠,这咬破露珠的虫鸣……还有这永远不会结束的、一日复一日的韶华与辰光。她都熟悉,太熟悉了。 她比谁都更知道什么是自由,当然也更明白什么是枷锁。顺从自己的心意,千里疾驰去到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自由;而关在重重深宫里,一举一动都在圣人和皇后的耳目之下,由他人安排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明天要做的事,扮演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模样,这就是枷锁。 她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引导者青问她:“有什么感想?” 她沉默又沉默,最后只是说:“又开始了。” 青好像有点茫然,她只是笑。是的,一切又开始了,难以逃避的责任,躲不了的仇杀,绕不开的内心疑问与自我挣扎,每一天每一天流下的汗水,每一次每一次忍住的眼泪……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孤独。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受到神罚的国王,每一天,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石头太重了,在上山顶之前就一定又滚下来……于是他每一天都要推。 在渐渐升起的朦胧的月光下,太平公主慢慢舒展右手,这样稚嫩娇弱的手掌心,已经因为反复不断的练剑、劈砍而长出了茧子,还没来得及磨去的茧子。她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浅浅一笑,可她对自己很满意,对现状更满意。因为现在这样子,就已是最好。 所谓的爱情,所谓的陪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希望这一次能顺利破碎虚空。可是连这愿望也是沉静的,平淡的,没有了前两个世界抛弃一切也要求到的决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世外高人一样的态度。或许这就叫,“道常无为”。 白玉兰开了,迎春花开了,鲜嫩的桃花也开了,晚风中这幽香格外动人,密密匝匝的植物枝叶在月光下摇曳多姿,万籁俱寂,唯有令月的马蹄得得。令月轻轻闭上眼睛,她脸上显出享受而落寞的神色来——对于冰冷飘渺、深不可测的令月仙子来说,这样的神情已算少有。 因为这是她真实的感情。 而之前的种种,对师妃暄的敬、对阿颐的宠、对贺兰敏之的怒、对贺兰敏月的憎……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顺水推舟逢场作戏?或许,面具戴的太深,连自己都已分不清楚。 如今的她,有了太多哲学,却已缺乏感觉。 夜色渐浓,浓绿繁红都渐渐湮没了芳姿,远处只能见到憧憧的树影和房屋影子,令月却相信自己临近目的地:那一丝冷梅的幽香,已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她一甩黄金鞭,紫燕骝轻嘶一声,跳过树桩冲进了绿梅庵的后方园林。 令月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清醒,没有落寞,没有悲伤。 这落寞与悲伤,下一次自由流露又是什么时候? 或者说,我们可以问的另一个问题是,寂寞无人、永夜难消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悄悄出现过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是谁?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你心中的幻影? 梅林中,奔马难以行走,令月下马,把缰绳系在树上。紫燕骝十分不安,不住地喷鼻息,撅蹄子在泥土中刨个不休。令月摸摸它脖子:“别怕,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 话音刚落,有个平静的男声已传了过来:“阿弥陀佛,施主远来是客,怎么不告知贫僧,贫僧也可出去迎接。”李令月抬头望去,一个手握紫檀佛珠的胖大和尚缓步走来,向她颔首微笑。他看清令月,又惊讶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位小施主。” “你整天念佛念得老子起鸡皮疙瘩……”另一名高瘦男子走过来,随随便便地把手搭在胖大和尚肩膀上,他眼睛一眯,笑道:“好香,好香,来的一定是位美人儿。” “你又知道了,色不死的老鬼。”女人娇笑着从花树后探出头来,“是不是美人我不知道,但她可牵着一匹好马。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呀,有宝马,又有美人!” “美人老头子不感兴趣,但好马还是应该见一见……”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子突然出现在李令月身后,向紫燕骝一探头,“果然好马!看着像是太宗皇帝留下的‘六骏’后代。” 不过瞬息之间,李令月竟已陷入重围之中。这四人说笑之间,已催动先天真气向李令月涌去,赫然是个借真气直接震死她、兵不血刃的势头。 “锵”一声,令月背负的长剑出鞘,在空中撞出一个无形的缺口,恰为她挡去真气的压力。 阴癸派四位高手已经齐齐惊呼出来:“色空剑!”“这竟是色空剑!”“小丫头,你是师妃暄什么人?” 令月手中的剑画出一个小圆周,直破对方气劲,她语气缓缓:“我师父名叫师妃暄。” 四人脸色大变,各自避开令月剑锋,对视一眼,也不多说,已各自使出了手中的兵器。大概是欺负令月个子矮,他们一个个都削令月的头顶。李令月心下无语且气闷,足尖一点,直落在梅树枝头,手中剑芒暴涨,削向方才窥视紫燕骝的老头子。 “好凶的丫头。”老头子嘿嘿冷笑,“《慈航剑典》学全了么?就敢来挑衅阴癸派!师妃暄教的好徒弟!” “没学全。”李令月淡漠地扬起嘴角,“这种不伤人不杀人的剑法,也就是学来玩玩,当然,对付你们足够了。” 四人的兵器突然被她剑气所牵引,乒呤乓啷,撞成一堆。令月俯冲下来,顺势点了那胖大和尚的穴道:“你在这里,给我看住我的马。它要是伤了一道,我就划你两道。”其余三人飞快蹿走。 胖大和尚苦笑:“你真不像静斋的人……放心,没人会伤你的马,这可是名列史册的名驹。” 李令月微微一笑,举步向梅林深处步去,如此大敌环伺的危险情况下,她竟缓步徐行、从容自若如闲庭信步,附近监视的人无不骇然。 “此女竟是慈航静斋的传人?如此,阴癸派危矣!” “去请两位长老过来!今日一定要把她杀灭在这里,不能教她逃出去,否则此女以后定会成为圣门的大敌!” “是!” 李令月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心下暗笑:这些小喽啰倒挺机灵的,知道拉上面人挡枪,不是自己扑出来当炮灰。但她还没笑完,很快便大惊失色,连脚下都几乎一个踉跄: 梅林外传来一片呼叫声,有个苍老而熟悉的女声在大喊:“仙子——令月仙子——贫尼静虚带着几位姐妹来救您了——您在哪儿——” 还有男人们的吼声:“乱臣贼子,胆敢挟持公主,统统都是死罪!死罪!” 你们是来搞笑的吗? 第219章 激战 第两百一十九章 梅林外的人大呼小叫,梅林内的阴癸派诸人也是怒气冲冲:什么皇宫里的草包侍卫、官府的无耻走狗,居然也敢欺上门来?简直就是不把江湖人放在眼里! 梅林外的内卫们冲入,两边当下交起手来。魔门中人本来心狠手辣,也不知哪些人施了暗手,只听乒呤乓啷金铁交击,内卫中有人痛呼出声:“有人放毒!”“有暗器,小心,有暗器!”“贼子尔敢!” 眼见不敌,内卫的头领也不是傻瓜,呼啸一声带领众人退出,魔门中人乘胜追击,将内卫和老尼姑们团团围住。静虚师太脸色直发青,跺脚问道:“中郎将,这可如何是好?这,这,我们死在这儿倒无所谓,小公主可怎么办?” 中郎将咬牙说:“这群人挟持公主意图谋反,我们只能先拖他们一拖,等朝廷的正规军队过来,再剿了这群叛匪!”他搭弓引箭,一枚带着火光的响箭尖啸着冲向夜空,众人举目望去,不自觉等着它炸开的瞬间。 剑光如惊鸿,如游龙,翩跹而上,直斩箭头。 有道黑色身影却比这银白剑光更快,那人凭空而上、一再腾挪,生生握住那支响箭,把即将炸开的引线捏熄在手心里。这样的身形已如同鬼魅。梅林边压抑的静默中,迸出齐齐一声惊呼。 中郎将大为恐惧,拔刀出鞘指着那黑衣人:“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你要造反?” 他手心被烫伤了,这会儿慢慢扔了箭,冷然而讥诮地回过头来,中郎将一怔,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这人长相既不粗蛮,也不雄壮,他长眉入鬓、眼如寒星,竟是个再俊秀不过的美少年,只是脸色过分苍白。这黑衣少年有一种心如死灰般的态度,对世上的一切都不甚在意似的,只是对着左后方说:“不出来么。” 白梅红梅,渐次飘零,白梅似雪,而红梅像点点斑斑的心血,落在那人鬓间衣上。来人是个粉雕玉彻般的小女孩子,神情姿态却像是大人,手中一柄长剑冷锋湛然。她轻轻颔首:“贺兰敏之,你武功着实长进了不少。”竟是个欣慰的语气。 贺兰敏之牵动嘴角,生冷的笑容也风流蕴籍:“太平公主深夜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呀。”他略微转头,看了看追来的内卫们,忽然叹息,“现在这些侍卫们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就连养在深宫中公主殿下的安全,他们都不能保证,真不知这些人凭什么去侍奉圣上、圣后哪?” 他语气极为轻蔑,中郎将听得大怒,但眼前这人是天后最为宠爱看重的娘家人,又是双圣亲封的周国公,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冒犯这位混世魔王,只得忍气吞声道:“周国公恕罪,属下等一路追赶到此,正是为护卫公主殿下。今日群敌环伺,妖魔横行——但我等便是血染此地,也要护送殿下平安回宫!” 魔门的人都是一阵无语,有女人小声说:“谁要招惹你们那宝贝公主了?是她自己上门来找茬的好不好?拜托讲点理!” 此话一出,众人深以为然,贺兰敏之忍住笑意,正色看向太平:“公主殿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还不走? 李令月觉得自己够老,皮也早已够厚,这时候迎着几百号人期盼的目光,面无表情只把剑一抬,表示自己动武的决心:“杨凌霜呢?” “你找来这里,原来是为她。”贺兰敏之说,“不过一个小小宫女而已,您也未免太当一回事——哈哈,此事是臣的罪过,看她风流美貌,带她出宫那个,咳咳,春风一度……明天就给您送回去,明天就送!臣保证!” 公主殿下的亲信宫女他也敢掳掠,这浪荡子……众人联想起贺兰敏之私通祖母、□□太子妃等等传闻,看他的眼神暧昧有之,痛心亦有之: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他说的每一个字儿李令月都不信,她只是问:“杨凌霜她人呢?” 贺兰敏之窘迫一笑:“她……呃,睡着了,睡得很沉。”这话背后的含义大家都懂的,于是有很多或明或暗的眼神扫向这位公子哥儿的……下-身。男人们低低的哄笑,李令月的眼神变得更冷。 她发现自己可能低估了贺兰敏之,她忽然觉得这人很像韦小宝。 中郎将小跑过来,低声向她谏言:“殿下,不如先回宫去吧,卑职料想周国公也不敢私扣宫女。不用怕他跑了,他周国公府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呢,只要您回宫向圣后禀告清楚,圣后定有决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呐,您贵为公主何必跟外臣拼刀动枪的呢?跟皇帝皇后打个小报告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老尼姑静虚她们也激动得不得了,拼命向这边打手势使眼色,意思很明白:别自己上啊,回去找你师父去! 周围的人低低笑起来,有人嘟哝着“小女娃不好好呆在深闺里学绣花,学人家闯什么江湖”,又有人说“还是公主呢,连个宫女都管不好”……七嘴八舌,十分纷乱。贺兰敏之原本无所谓的笑着,此刻凝视着李令月,瞳孔却渐渐收缩。 那柄闻名天下的色空剑寒光凛凛,剑锋缓缓指向自己,贺兰敏之只觉得全身大穴都在那剑芒笼罩之下,竟生出一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充满未知的恐惧感——像是眼看着一个可爱的娃娃,突然变成辟易山林的猛兽,那种完全超乎认知的恐惧。 他额上渗出了冷汗,他猛然抬头去看李令月的眼睛,那双黑嗔嗔的眸子依然明澈动人,依然闪烁如寒星。他却战栗,并愤怒。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可爱的孩子,这金尊玉贵的瓷娃娃公主……竟然也懂得杀人了?这样的杀气和压迫力,她到底杀过多少人?——静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李令月说:“且不提杨凌霜,侯希白又在何处?” 贺兰敏之一时恍惚,竟未答话。 李令月提高声音,又问:“侯希白呢?”那脆脆甜甜的女童声音带上冷意,便如冰泉一般,浸得人硬生生打个冷战,清醒过来。 贺兰敏之漠然笑道:“你若聪明,就知道现在才来找他,还不如早些回去让静斋的尼姑们为他准备后事为好。”之前他一直恭敬和气、笑语殷殷,这会儿却又忽然翻脸,说话语气冷漠生硬,众人摸不着头脑,越发觉得首领喜怒莫测。 李令月冷然道:“现在也还不算太晚。” 气氛陡然一变,原本哄笑私语的魔门众人都安静下来,所有人耳中只能听到噼噼啪啪火把燃烧的声音,以及夜风低低的呜鸣。几百道目光带着轻蔑,带着恶意,带着杀气,毫不容情地向李令月身上刺去。静虚老尼打个寒战:她只觉得这可怕的目光,几乎能把小女孩的身躯看得融化。 她再看向贺兰敏之,这俊美而轻浮的贵公子此刻神情冷肃,黑嗔嗔的眼中聚起两点精芒,让人一看进去,便陡然生出魔魅与昏眩之感。 巨大的恐惧涌上她的心头。她想张口念声佛号,巨大的精神压力却迫得她难以发声。 宛若阳光刺破黑暗,漫天剑气从令月手中色空剑激射而出。贺兰敏之身形如鬼魅,在空中生生一个横挪,巧妙地避开宛如雨点一般的剑芒。他向李令月疾冲过来,朝她胸口拍出一掌,巨大的气旋登时激得她衣袂发丝一齐翻飞。只有少数魔门顶尖高手才能看出,贺兰敏之竟是借势化劲,将李令月剑气带来的冲击化为攻击的掌风劲力。 李令月不言不动,缓缓收剑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剑气与掌风相撞,在离她三尺处便湮灭无形。她抬剑刺向贺兰敏之面门,贺兰敏之低低地笑,笑容如此妖魅:“好孩子,你是斗不过我的。”他直接伸手去抓她剑锋,手指与剑身相触,竟有金石之音。 李令月扬眉:“何以见得?” 金石之声不绝于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竟已交手五六十招。李令月战意大起,心知此人的内力、速度、耐心、战斗天赋乃至临敌经验,都属当世罕见,与现在的自己也不相上下,算是非常难得的好对手,只是不知他未来是否还有进展的空间……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不是我的敌手。若是有必胜的把握,你会慌慌张张抢着出剑么?不,你会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等我出招……”贺兰敏之用话激她,“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你不过是个小女孩子,身量都未长成,怎能和大男人比拼武力?只是师妃暄可笑,为了救自己的老情人,竟连自家未成年的小徒儿也派出来送死?” 李令月毫不动容,她与贺兰敏之相隔逾尺,贺兰敏之掌风如织、往来如梭,让人难以窥破他掌风中的任何弱点。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疾如电光的剑法缓了下来,在这数尺的距离内,色空剑竟生出数种变化,忽然迟滞如重铁,忽然飘逸如柳絮,一下子打乱了贺兰敏之的章法。 贺兰敏之收起笑容专心应对,数百名魔门弟子鸦雀无声,怔怔看着这一奇景:如今的魔门第一高手,竟被一个小女孩占了上风。 贺兰敏之数次想要反攻,却被李令月的剑法封住了攻势。 静虚的师妹悄声问她:“《剑典》中所载剑法,便是如此厉害吗?令月仙子还不到十岁,就能用此剑法大破魔门妖邪,实在神奇。”正在喝彩的内卫们纷纷把目光移过来:这小公主如此厉害,他们也是羡慕有之,好奇更有之啊。 “这……”静虚缓缓摇头,迷惘道,“仙子的内功正是静斋的正宗内功,然而她所使剑法,较之师斋主的剑法,却又好似多出了某种奇妙的变化,贫尼从未见过……” 李令月当胸一剑被贺兰敏之险险避开,他凝视着令月,忽然温和一笑,近乎柔声地说:“好孩子,你这么认真,我也不能再敷衍了……”他全身的袍服忽然无风自动,黑发飞扬下,那张秀雅至极的脸庞俊美如天神,一双傲慢的眸子折射出妖异的光彩。 对上这样的目光,令月竟也略微失神。 静虚骇然大呼:“仙子小心!”却惊异地看到,贺兰敏之极缓慢地踢出了一脚,他的速度是这样慢,以至于造成一种错觉:三岁小孩也能轻易避开。 令月变了脸色,向后疾退,手中剑光交织成一道光幕,贺兰敏之那慢的不能再慢的一脚,却转瞬融入她的剑光之中。这时他的“快”,已近。 至此,战局全然翻转。 内卫和尼姑们固然屏住了呼吸,数百名魔门弟子却也脸色苍白神情严峻。贺兰敏之所使的这种功法,他们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不过如常出掌、踢腿,然而那种狂飙的力量却足以摧毁一切,他劲力所及之处,梅花瓣如雨飘零。 而太平公主李令月身处狂风骤雨的风眼之中,却依然如古井无波无澜。她的剑光如同流星,划破人为制造的黑暗,纵然一闪即逝,却保住了她的安全和平静。 这一场战斗,已远远超出了在场众人所能及的层次。然而就算是他们也能看出—— 两位不世出的高手,已在无声无息中诞生,并早已初具锋芒。 在未来,贺兰敏之和李令月,必将惊撼整个江湖。 人群中,有一些特殊的人,他们目光闪躲,神情惊骇,有沉不住气的已经转到无人处,将消息通过种种渠道传给背后的主子。这些主子们,有正道的静斋、禅宗,也有邪道的魔门、大光明尊教,甚或还有南方的竹花帮、北方的突厥……当然,也有京城的达官贵人。 比如圣后、比如皇帝、比如太子、比如诸位皇子王爷。 在那里,李令月所造成的震撼,当然比其他地方更大、更深。她所带来的忧虑,想必比能带来的欢喜要多。 然而不管如何,对这小女孩而言,一举成名天下知已是理所当然。 在这场激斗的不远处,绿梅庵后一处山洞内,有个白衣潇洒的公子哥儿喷出一口鲜血,紫黑的血迹染上了美人扇的扇面。被他护在身后,一个小女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面对环伺的群敌,他苦笑着吩咐另一名宫女打扮的妙龄女子:“咳咳,杨小姐,求你……帮我……带走这孩子……带走梦蝶……” 杨凌霜惊吓过度,一时尚未反应过来,梦蝶已大哭。侯希白凌空拍出一掌,厉喝一声:“走!” 受他掌风一激,杨凌霜怀抱梦蝶,梦蝶抱着那把美人扇,两人凌空跌出山洞,身后喊杀追逐声不绝于耳。 第220章 谋逆 第两百二十章 杨凌霜怀里抱着十余岁的小女孩梦蝶,在黑暗的山坳中跌跌撞撞走着,心中无助已极。她不知自己怎么到了山洞中,不知那可怕的围攻和仇杀到底为何缘故?更不知方才垂死托孤的白衣人是谁、他托给自己的小女孩梦蝶又是何来历? 她想起那神仙般的玉京殿,还有客居在玉京殿里,那重伤昏迷的、却依旧如同凤凰一样俊秀孤傲的美少年。最后一次交谈时,他对自己显露出了极少有的温柔和眷顾,让她如坠梦中…… 是敏之打昏了自己么?然后,他又把自己从皇宫带到这里。 可是为什么……哦,想必是怕“围攻侯希白”的密谋被自己告诉了太平公主吧。原来那个白衣潇洒、手挥美人扇的公子哥儿,就是传说中的花间派主侯希白啊。杨凌霜苦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贺兰敏之害怕秘密泄露,于是顺手将自己掳走,扔在这绿梅观的庵堂内。魔门中人奸-淫掳掠原是常事,自己本逃不过这些喽啰的侮辱,谁知侯希白偶尔经过,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又将自己带走。 贺兰敏之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偶尔心思一动,或许会做出几桩善事,然而牵涉到他的大业、他的目标时,他又什么都顾不到了。你甚至都不能说他薄情,因为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在感情上是顾前不顾后、完全不懂爱人、照顾人的…… 爱上这样的人,真是太难了,太难了。你总觉得自己可以打动他,于是不断的付出、不停的期盼,他偶然回顾,也会感动地向你笑、温柔地吐出甜蜜话语,可是……可是他心里是一片空虚。檀郎无情啊……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梦蝶紧紧攥着拳头,这时忽然说:“姐姐,你别哭,总有一天我们要杀了这些贼子,为师父报仇。” 杨凌霜吓了一跳,愕然说:“我……好,我不哭……”她一想怀中这小女孩已背上生死大仇,自己却犹在为儿女私情哭泣,惭愧之下不禁怜意大起。 “杀我师父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梦蝶强抑悲愤,冷冷说,“但主要出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贼子,他武功最高,跟师父正面交战;另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暗地里偷袭师父……要论杀师仇人,唯这两人是问。” 杨凌霜唯唯诺诺:“是……是,你说的不错。”她松了口气,好歹贺兰敏之没搀和其中。 “此外,有人给师父下了毒。他喷在这扇面上的血就是明证……”梦蝶阴沉道,“我要拿着这扇子去慈航静斋求助……” 杨凌霜笑道:“那可正好——”她可以带着梦蝶去找太平公主嘛,这可是响当当的静斋传人。 “小心!”梦蝶猛然抓住她的手臂,低呼:“那男贼子追上来了!快走,快走,你敌不过他!”杨凌霜唬得魂飞魄散,调动全部内力发足疾奔,只听“嗖”一声箭矢破空声,她肩上结结实实中了一箭,身后有少年冰冷地笑道:“我可不是侯希白那等怜香惜玉的风流公子,小娘子小心啦!” 杨凌霜咬牙忍住剧痛,不管不顾埋头狂奔。后面追逐的那人也不着急,一路只是拿她戏耍,待她奔到梅林边,身上已负了六七处箭伤,而她怀中的梦蝶却是安然无恙。梦蝶死死忍住哭泣,只把下唇都咬出血来。 “好了,逃亡游戏也该结束了。”那魔鬼般的声音冷冰冰笑着,发出最后一箭。杨凌霜惨呼一声,双膝一软,栽倒在地。她用十指抓着青草,勉力向前攀爬,黑衣少年却掷下弓箭走上来,无声无息踩住她的手,“跑什么呢?把你怀里的孩子交出来,我也不是非杀你不可……” 杨凌霜摇头不语,她并非是对梦蝶有什么深厚感情,不过一时犯了倔性,死不听从贼子所言。梦蝶以为杨凌霜是侯希白的红颜知己,感激得热泪直流,眼泪未干,她抬头怨毒地把黑衣少年的轮廓刻进眼睛里。 “看什么看?”黑衣少年恼羞成怒,“想报仇?老子易容了的,你看也是白看!” 杨凌霜不住喘息,鲜血与生命力慢慢从躯体中流失,她绝望地伸出手——敏之,救我,敏之……黑衣少年右掌已击出。梦蝶忽然翻身而起,紧紧抱住垂死的杨凌霜,试图用幼小身躯为她挡住致命一击。 剑光如银河,贯穿长夜。 谁也无法形容那一剑的灿烂与光华。剑光如匹练,如光华,剑光辉煌而迅急,剑光能够划破全部的黑暗、照彻人心的罪恶。 这一剑的杀气让天地为之萧肃,然而它毕竟是为了救人而来,而非杀人……或许,这才是她剑法的真意。最冰冷、最残酷、最不容情的杀机,也只是为了对弱女和稚童的挽救…… 黑衣少年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他虽受重伤却未毙命,梦蝶受他掌风一激,晕了过去。 李令月掠起,身姿飘逸如仙,剑光先发而她人后至。贺兰敏之紧跟而上,几百号人跟着他们一起跑,豁出性命也要围观这惊世之战。她一脚踢开黑衣少年,向贺兰敏之冷冷道:“这家伙是谁?” “我师弟,你师叔。”贺兰敏之嘲讽地笑,“婠师尊新收的小弟子,法明。你或者听说过?” 法明……婠婠拿来代替贺兰敏之、日后征战江湖集齐《天魔策》的人选。李令月眉头一皱。 “所以真不是我要同你作对,小公主。”贺兰敏之叹气,“你怎么就讲不听呢,非要我说明白?无缘无故的我们怎么会围剿侯希白,这都是你母亲圣后大人下的命令啊。我们是不得不听,做人手下是很无奈的。” 李令月说:“皇后娘娘?她杀侯希白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贺兰敏之半真半假地说,“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看看,围剿侯希白的主力全是圣后大人的亲信,像我们这种不得宠的只能在外围打打下手……” 旁边的内卫们都要吐出一口血来:这位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周国公居然说自己不受宠?不提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也不提每隔三五日就流水般从宫中送入他府中的各色赏赐,单只说他逼-奸太子妃一事,就足够说明这人的背景有多么恐怖了好不好!其他人,比如他们,别说非礼太子妃,稍微不敬一点点就会招致大祸好吗? 贺兰敏之,在洛阳那是个神奇的存在啊。 李令月全然没有反应,她俯身把梦蝶抱起来,杨凌霜蜷缩在草地上咯血不止,这时含糊道:“公主……公主……我……” “好了,你安全了。”令月招手叫来静虚,把梦蝶放在老尼姑怀里,关切地凝视杨凌霜,“不要说话,我为你疗伤。”她并指向杨凌霜穴道点去。 “不,不……”杨凌霜突然挣扎起来,声线低微地说,“侯希白留下了遗言,他给我、给梦蝶都留下了话……他说,太子、太子他……”说到关键处,她却又住口不言,一双眸子盛满了焦急和无奈。围观群众们不知所云,还眼巴巴看着她,然而这点信息已经足够李令月集齐所有拼图碎片。 她直起身,向绿梅观看去,侯希白已死,然而这小小庵堂的劫难尚未停止。只听喧哗声、惨呼声、人的呼喝声、马的嘶叫声不绝于耳,更有一种特殊的哔哔啵啵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是房屋、草丛、花朵树木甚至活生生的人着火的声音。 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贺兰敏之睁大了眼睛,惊奇道:“怎么回事?这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真是奇哉怪也……公主,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救火?”他本就是风流俊赏的美少年样貌,这会儿故作懵懂,像是一下子倒退回十六七岁,不仅迷人,而且动人。 令月垂目,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衣襟,那云朵一般的衣袂上还沾染着红梅花瓣,点点斑斑如同红泪,也像黯淡的艳丽的鲜血……这一晚上,又死了多少人?果然,果然,权力斗争中无辜掉落的人头,要比斩于江湖刀锋下的人头多得多。 她抬头看着贺兰敏之,有片刻静默。贺兰敏之对上她的眼波,却觉得这双明眸深不可测,像是连接着一个乾坤,一个宇宙,他甚至有了置身平原上、星空下的错觉。那漫天的摇摇欲坠的星子如此美丽,也如此玄奥,让他深深迷醉,也让他忘记金钱权位、忘记阴谋仇杀、甚至忘记万丈红尘。 他失神了。 他没听到她说出的话,直到她又重复一遍:“太子是在今夜起事?” 贺兰敏之眼皮一跳,他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殿下说什么?小臣听不懂。” “围杀侯希白的事,是皇后下的命令?”李令月用肯定的语气说出问句,她像是已经胸有成竹,再次俯身,在杨凌霜身上轻点数下为她止血,杨凌霜晕迷过去。“但太子殿下也有计较吧。他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调开娘娘身边那些阴癸派高手,然后趁机逼宫……你呢,就在这绿梅观内设埋伏杀人,不错啊,贺兰敏之,你们这双管齐下、配合得倒是不错。” 他们这番对话,声音压得极低,静虚等人虽然近在咫尺,也仅仅听到数个单字而已。老尼姑见她抱着杨凌霜缓步向梅林外走去,一时茫然:“仙子,您要去哪儿?” 令月眉头微蹙,仿佛正在想着什么困惑难解之事,片刻后才“嗯”了一声:“我有急事,回上阳宫一趟。” 静虚错愕难言,他们此行本是来救侯希白的,如今绿梅观起火,依她本意,怎么说也要想法子灭火,此后或者救援观内受困的尼姑,或者收拾侯希白的遗骨,断然没有这样一走了之的道理。但见识过这位“令月仙子”的武功后,她再不敢生出任何违逆之心,只得默默点头,亦步亦趋跟随。 只是一转头,她却大吃一惊。贺兰敏之原本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流动着一股青气,他脸色灰暗至极,一双眼睛冰冷无情,满布杀机与愤怒,那是笼子里的野□□择人而噬的眼神—— 电光火石之际,静虚下意识扑出去,在虚空中环抱住令月的后背,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扭曲尖锐的高呼:“仙子当心!”那声音太高太锐,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而后,她失去了意识。 有剑光破空而来,那剑气与令月孤高简洁、近乎于道的剑气全然不同,那是红尘中皇者的剑,霸道、凌厉、择人而噬的凶狠,要扫平天地间一切忤逆的不臣者。 危急关头,令月甚至来不及出剑,她抬掌将静虚老尼平平推出,又抛出怀中重伤的杨凌霜,而后不挡不避,整个人迎上贺兰敏之的剑光。她小小身躯在他摇荡天气的剑气里徘徊,像是一片枯叶卷入滔天恶浪,片刻就要化为齑粉。 惊呼一片。这一刻,抛却了身份的差异、派别的对立,像是看到尚未打磨出光泽的玉石撞上大山、初出茅庐的雏凤遭遇不测,无论是魔门中人还是皇宫内卫,所有人心里只有惋惜和骇异。 无边黑暗中,她精致的小小面庞像是要发出光来,仍然面无表情,仍然目若玄海……贺兰敏之痛下杀手,却又一次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他的灵魂几乎要被她黑嗔嗔眸子吸进去。 “嗤”一声细细的破空声,贺兰敏之只觉得胳膊一痛,再一看,一枝花瓣犹存的梅花枝刺破他衣袖,直刺入肉中,他手中剑光登时停顿。李令月一掌拍在他胸口,借势向后掠起,“锵”一声,色空剑出鞘。 贺兰敏之挥剑格挡,所幸闪避及时,锋锐剑气割破他左耳,血珠慢慢凝聚自耳垂滴落,距离致命却远得很。 贺兰敏之拔出梅花枝扔在地上,冷声控诉:“你使暗器。” “你背后偷袭,还伤了静虚。”令月眯起眼睛,“闪开,我要回上阳宫。” “哦?你牵挂你父母,想赶回去救他们啊……”贺兰敏之仰首一笑,声音竟然包含怜悯与温柔,“你知不知道今晚是什么时候?” 令月手提长剑,沉默地看着他,像是不能被任何人打动的白玉雕刻的神女,只是一双眸子闪动如星。 “今天晚上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如果侥幸能够成功,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他的,这王朝未来的走向也会回到正轨上。但设若他失败了,就算能够不死,那么他一生的荣耀和梦想也全都完了,他会活得比任何一个庶民还不如。你说,在这种生死考验的关头,我该怎么做?” 李令月点了点头,平和道:“你会杀了所有威胁到他的人。”她顿一顿,漠然道,“你们还真是好兄弟。” “我与你素无仇怨,甚至你还有恩于我,但为了他,我也非制住你不可。”贺兰敏之温柔道,“好妹妹,你不能和其他人一样,乖乖的在屋子里睡你的觉么?过了今夜,一切就都好了啊。” 李令月摇头一笑,她的神情也复杂起来,无奈、遗憾、嘲讽、怜悯……种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她脸上闪过。她忽然叫来内卫首领:“我把静虚、杨凌霜和这小女孩交给你,你送她们回宫里,交给太平公主,我要她们平平安安。”内卫们正要反驳,她声调转厉,“现在就走!违者处斩,走!” 眼看内卫们带着众女迅速撤退,魔门中人看看贺兰敏之,等他示下,有人试探着追上去。贺兰敏之冷眼旁观,眼看两边短兵交接,他忽然提气纵身而起,手中长剑光芒暴涨,只听惨呼连连,他一步杀一人,片刻内竟然杀了十数人。看着妖鬼一般的贺兰敏之,所有人都吓呆了。内卫们立刻上马撤走。 贺兰敏之赶过来的时候,李令月正解开她那匹“紫燕骝”的缰绳。敏之剑上犹在滴血,她毫无惊惧之色,微笑说:“趁机斩除异己?好,够狠辣。” “这算什么?若能下决心杀了你,那才叫真的狠。”贺兰敏之依然保持着他倜傥的风度,“妹妹呀妹妹,你若能长大成人,那必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你说我怎么就天天都念着你?……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梅林中,又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令月一个个看过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俩人都是魔门高手,或者在贺兰敏之之下,但也不会差太多。而一个贺兰敏之都足以与现在的她打成平手。 她和她的马被围在中央。 第221章 激怒 第两百二十一章 贺兰敏之与杨凌霜奇特失踪,李令月出宫追查又毫无音讯,徐书颐气愤之下直接赶到东宫质问。太子妃裴氏带着宫女们出迎,柔声细气地笑道:“天色已晚,妹妹怎么突然来了呢?” 阿颐何曾把她放在眼里,此刻虽然也行了礼、带了笑,却直截了当地说:“太子哥哥呢?我要见他。” “太子正在接见客人,妹妹有何要事,不如直接跟我说。”太子妃出身河东裴氏,其父裴居道又是当朝高官,教养是极好的,此刻拿出敷衍功夫,更是滴水不漏。 阿颐和她往来几句,心生不耐:“让开!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太子,你在这儿把门堵着算是怎么回事?东宫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太子妃脸色一变,显然气得不轻,但忌惮对方的身份,也只能赔笑:“哪有这回事,妹妹进来坐……”书颐被她牵引着往宫内走,一群宫婢无声无息把她们围在中央,太子妃又一路嘘寒问暖,说个不停。这样前呼后拥的阵势本来是正常的,但书颐从小练武,不知怎的心生不祥之感——像是有人在暗中冰冷地窥测。 她一路暗暗留神,只听风声吹过,树叶微动,她猛然抬头去看,只见一条人影自树梢飞鸟般掠过,因为去势太急,给人一种幻觉般的效果。书颐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树梢叫道:“那人是谁?” “什么?”太子妃裴氏一脸茫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啊?许是鸟雀惊了吧……” “可我看到有人。” “妹妹看错了吧,我们从长安这一路过来十分匆促,身边也就带了十数宫女太监,并没有会爬树的人呢。你看这宫室里都空空荡荡的。”太子妃裴氏的笑容十分端庄优美,像是一层漂亮的、画上去的面具。这会儿她们正跨过门槛,太子妃指着空荡荡的殿堂给太平公主看。“太简陋了,只怕怠慢了妹妹。” 书颐不耐烦地一眼扫过,问道:“太子哥哥呢?” “殿下在书房……” 话音未落,书颐直接往书房的方向闯,不理会太子妃的惊呼劝阻。忽然书房的门开了,一个面若冠玉的俊秀少年走出来,沉着脸斥责:“太平,你太不像话了!跑到东宫来大呼小叫,也不怕打扰了太子殿下?母亲真是把你宠坏了。” 这人正是六皇子李贤,也是武后所生的第二位皇子。这位雍王殿下自幼聪敏才高,很得皇帝看重,不像其他人那样畏惧深得武后宠爱的太平公主。书颐被他这样教训,不禁怒火万丈,回嘴说:“宠坏没宠坏,轮得到你来评价?你又是谁?” 雍王提高了嗓门:“我是你哥!” “你抱着美人喝酒、看着斗鸡养狗的时候,可没想起来自己是我哥哥。咱们一年才见几次面?没履行过任何做哥哥的义务,就来行使做哥哥的权力,脸皮也真厚。”书颐绝对口齿灵便,把个心高气傲的雍王气得一跟头。 “好了,好了。”太子李弘掷下手中狼毫,从书桌旁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温和地劝道,“都是嫡亲的兄弟姐妹,怎么见面反而吵起来了?六弟,太平还小着呢,你也不让让她,这么横眉毛竖眼睛的,传出去叫人笑话。” “她是我妹妹,我让着她自然是天经地义,但也要她心里有我这个哥哥才行。”雍王李贤冷冷一笑,讥诮道,“不过也怪不得太平,皇后娘娘心里不把我们当儿子,她言传身教之下,太平也就不把我们当哥哥了,是不是?” 这话大有怨恨之意,徐书颐听得目瞪口呆,出声不得。太子李弘强笑道:“也不能这样说。我们做儿子的却不得母亲欢心,想必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事——要知道,我们可是她亲生的孩子。”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颇有深意。 雍王李贤“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也就算了,一贯恃才傲物的不讨人喜欢。你是个内外一致称赞的贤德太子,又能做错什么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憋屈日子我也过得够了,总有一天要去闹一闹,拼一拼!也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 太子李弘眼光一闪,对弟弟的大逆不道之词充耳不闻,只是叹道:“我做错的事,想来也不少,又或者……我们活在这时候,占了这位置,就是个错误……” 雍王李贤听了这话,也不禁幽幽叹息一声。武后生了四个儿子,长子李弘心思缜密,次子李贤才高八斗,两人都算得上人中之龙。偏偏因为他们太过优秀出众,武后便容不得他们。反而是懦弱的李显、平庸的李旦能够与她相安无事。 就像秦始皇流放了太子扶苏,汉武帝逼死了太子刘据,雄才大略的帝王与英明仁德的太子,这两种生物是不是天然相克? “好了,你先回去吧。”太子李弘霍然道,“你不要掺合这件事情。” 雍王李贤复杂地看了他良久,断金碎玉般吐出两个字:“保重!”说毕,大踏步走了。 太子李弘看着弟弟走远,微笑着把目光转到太平公主身上。徐书颐虽然还不懂到底发生何事,但本能地已感到危险,她嗫嚅道:“太子哥哥,我是来问你……问你,贺兰敏之在哪儿?” 太子若有所思,笑道:“怎么?小太平很看重敏之啊。我把他许给你做驸马好不好?” 徐书颐睁大了眼睛:“我……你……”若放在平时,她说不得羞涩欣喜,但此刻房间内恐怖的威压让她慌乱而迷惘,像是哪里出了错。她敷衍道:“我还小,没想过这事儿……” “是啊,你还小。”太子的笑容更温和,更高贵,他轻轻地叹息,“只是,你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分量却比许多大人重得多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徐书颐疑惑地正要发问,忽觉颈后一痛,顿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最后的意识中她听到太子的笑语:“我正缺一个人质,你倒乖觉,竟自己送上门来……呵……” 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是浓黑。她感觉自己被人大力推了一把,“砰”一声摔倒,因为用绳子捆着,避无可避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倒下,几乎把骨头都要摔碎。剧烈的疼痛让徐书颐清醒过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怒斥:“你这逆子,居然绑架你妹妹来威胁你母亲,你好毒的心肠!” 这是武后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娇媚、柔和与镇定,带上了激动和愤怒。阿颐抬头四顾,发现自己在宫中一个女道观内。太子身边跟着数十死士,挟持着自己逼迫对面的两个女人——或者说,两个大美人。 闭目静坐的女子有着极为漂亮诱人的秀发冰肌,美丽得近乎诡异,在她匀称的身段上找不到任何足以破坏她完美无缺的半点小瑕疵,反而是愈看愈感到她那种难以言喻的美丽透着的眩人诡艳。而在她身边立着的正是武后,她踱来踱去,眼圈发红,神情焦虑,眼中带着慌张和无助。 ——简直都不像武皇后了。 太子嘿嘿冷笑:“我狠毒?我怎么敢同母亲你相提并论!你当年掐死亲生女儿,现在又毒杀亲生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老虎也比你慈悲些!”他那声音中的怨毒、冰冷、仇恨、压抑,让徐书颐生生打了个冷战。不错,今晚每个人都不再像他自己,武后不像武后,太子也不像太子了。 “至于她——”太子笑了一声,指着书颐道,“这小崽子也是我妹妹么?母亲,你真当旁人都是瞎的?我妹妹分明拜了师妃暄为师,去慈航静斋修道去了。这孩子与其说是我妹妹,不如说是母亲你的妹妹罢!”他微微勾唇,竟柔声向那静坐女子道,“婠婠师祖,您说呢?您是最清楚的!” 婠婠缓缓睁开一双凄迷的美目,静静打量着殿内的每一个人。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每个人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太子的神情也僵住了。婠婠道:“太子,你突然带人闯进来,意欲何为?你想弑母吗?”这话语气虽然平淡,但意思却十分辛辣,殿内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人人都惶惶不安地望着太子。婠婠继续平淡道:“你父亲知道么?” 太子一滞,答不上话来。从他尚未加冠时起,皇帝皇后就经常两人一同出游,把国政交给他,名曰太子监国。那时帝后两人感情也最好,他的弟弟妹妹接连出生,因此皇后顾不上朝政,权力竟是落在他这小儿手中。而这两年因武顺儿和贺兰敏月之故,帝后感情生疏,皇后对大权反而抓得更紧,政事皆决于天后,就算皇帝上朝,皇后也在御座后垂帘听政,政事无论大小都由她决定。太子渐渐长大了,他又如何肯甘心? 皇后与太子之间的矛盾,说来说去还是权力之争。只是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他实在不能肯定,一旦出事,皇帝是会帮他这个太子,还是会偏向自己的爱妻呢? “师祖明鉴,弘绝无弑母之意,不过是自卫而已。”太子含着淡薄的笑意,赌气似的说,“母亲对儿子有诸多误会,前阵子竟派人悄悄给儿子赐药,儿子领受不起!今日还请母亲赐解药。” 荒唐的感觉笼罩了所有人,就连卧在地上的徐书颐也忍不住极力抬头去看武后的表情,然而武后始终低头看着婠婠,神情关切而哀伤,对太子指控她杀子的话语充耳不闻。 婠婠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她又阖上了眼睛。 太子的笑容又僵硬了,此刻他满腹狐疑,满腹怒气,忽然一把将徐书颐从地上提起,横剑于她颈中,向武后怒喝道:“母亲今日要逼死儿子吗?” “不可!”武后惊呼一声,珠泪滚滚而下,她捂住嘴痛哭道,“我是造了什么孽?亲生儿子竟疑我至此!师父,师父……”她抱着婠婠的膝盖,放声大哭,婠婠轻抚她的发丝,也是叹息不语。 太子越发觉得哪里出了差错:武后会是这么个柔弱易感、无辜善良的人么?他还没想明白,眼前一花,武后直直走过来,一把拉住他哭道:“真有人给你下了毒么?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好孩子,你怎么不告诉你父亲母亲,我们就是延请天下名医,也要为你治好病啊,你这傻孩子!” 太子手里的长剑“乒乓”一声掉在地上,好在他反应及时,仍牢牢掐着徐书颐的脖子。武后纤细的手指按在他胸膛上,她柔声哭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话,还是坐下来和母亲好好说吧!”太子只觉得胸中一痛,不由自主随着她的力道就坐了下去。 武后握住书颐的手,微微一笑,笑意未尽,只听太子大呼道:“杀了这妖后,杀了她!杀——”数十魔门高手齐拥而上,乱刀乱枪,直向武后、向婠婠砍去。只听痛呼惨叫连声,一边抵挡的宫女太监们或者负伤、或者倒地,一时死伤甚重。武后身边这些人能做到如今的位置,本事也应不俗,不知怎的却如同普通人一般等人宰割,太子虽然疑虑,但大喜之余也顾不得这些,亲自提剑上前向武后刺去,口中道:“母亲,别怪儿子——” 武后眼睁睁看他刺来,竟不闪不避,脸上露出一抹凄艳无奈的笑。巨大的冲力从第三个方向袭来,太子手中长剑“锵”一声落地。 “逆子!”李治咳嗽着被卫士从殿后扶出,他脸色铁青,咆哮,“畜生!枉你披了一身人皮——竟要弑父杀母?真当我李唐江山无人承继,非你不可了吗!” —————————————————————————————————————————— 月下的长街,有一种披霜带雪的沉寂安静。清冷的月光,像是雪光。 也像剑光。 青石板铺就的古朴路面,此刻已淌满了鲜血。巷口露出一双小巧美丽的脚,顺着脚看上去,是那绿梅观中轻轻嗤笑的魔门女人的眼,死不瞑目地大睁着;还有负伤逃走的长老,一路“乒乒乓乓”扔下无数染血的暗器残骸,与他的血迹一起流出一条暗线。贺兰敏之捂住胸口的巨大伤口,极度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李令月缓缓收剑,俯视躺在地上的他:“你的人临阵倒戈了。” 可不是,逃走了一个潜伏偷袭的莫问常,叛了一个正面迎敌的陈玄恕,逃走的也还罢了,背叛的还从背后捅了他一刀。贺兰敏之眼中涌出憎恨的光,然而下一秒,连这光芒也熄灭。胸臆中翻卷的只有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太子的叛乱能成功?”令月的神情也是复杂的,像是看到即将浸染洛阳长安的无边血色,无奈之余还有几分对失败者的同情,对贺兰敏之的同情。贺兰敏之脸色灰败,看上去比死了更可怕。 贺兰敏之不答。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回周国公府么?”令月轻轻问。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兰敏之嘶哑地发声,一双眼睛让人联想起雪地上受伤的孤狼,“为什么要管这么多闲事?” 李令月微微一怔,稚气脸庞上唯有一双眸子是大人的,冷静睿智,平和从容,光芒流转间依稀有几分慈悲之意。 “慈航静斋的心法影响了你吧?”贺兰敏之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到呛咳,“你本来不是这种人啊!装什么慈悲良善,装什么悲天悯人……看你杀人时候的那种狠劲儿!你这个——夺舍重生的怪物!” 空气中,像是有人拨动了无声的琴弦,在耳畔激起巨大的回声。李令月陡然抬眼看着贺兰敏之,目光冰冷如雪。 “对对对,就是这种眼神,哈哈,我喜欢……”贺兰敏之失声而笑,全然不管伤口崩裂,鲜血涌出。“你对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一点怨恨?你这么喜欢拯救弱小,简直成了一种执念,是因为当你弱小、当你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没有人来帮你!上一辈子你一定不是出身在幸福圆满的家庭里,你的父母或者走了、或者死了、或者不要你了!不然你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世上任何一个人,甚至你的生身父母,当今的皇帝皇后……什么事情都自己来、自己争取,唾手可得的尊荣也不要……” 轰然的巨雷在耳边炸响,李令月脸色雪白,一瞬间看向贺兰敏之的眼神也是不可置信的。隔了这么多世界的遥远的童年,那些压抑的、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从深渊中攀爬上来。 然而贺兰敏之还在滔滔不绝:“你从小就发誓不嫁,比起男人你更喜欢女孩子,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比你年长、比你有力的男性欺压过你,你对那种感觉厌恶至极。” “你爱剑成痴,每日苦练技艺,处事公平公正、无私忘我,帮助弱小、诛灭妖邪……你寡言少语、冷漠沉静……甚至,你爱穿白色衣裳,偶尔有装饰,也大多着以蓝色花纹……”贺兰敏之的声音低迷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飘絮般无力、优柔,甚至惆怅,却字字如针,直扎进令月心里。“你心里有一个人,他是你向往憧憬的对象,他可能是你的师长、可能是你的恋人,或者,只是你悄悄仰慕崇敬的人……但你……一直在变成他。” 这如霜赛雪的明月,这朴拙安静的洛阳城,这城中的无数生灵无数民众无数呼吸无尽声响,忽然都成空虚。令月的眼神放得极远,看到寒夜中数点灯火,又茫然地拉近,凝视贺兰敏之俊美无俦的面容,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如果梦醒,能不能回到旧时光? 耳边又响起淙淙的箜篌声,在醉花荫的时候她奏琴给他听,不过兴之所至随意拨弦而已,最后却成曲调。那乐声循环往复,缠绵着穿越无数个世界,一直回响在她耳畔,永不消失。 她想起他说:“这曲子就像两个人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音乐尚自如此,人何以堪? 冰冷的长剑横在颈中,贺兰敏之却笑得很肆意,或者他早就期盼有人给他这痛苦的生命来个解脱。他不想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去面对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只希望现在就死在她手里……死在她手中,也不枉了这一生。 李令月脸色苍白,冷冷瞧着他,眼中神思起伏不定。他知道她已动了杀机,却又觉得杀他这败军之将不算光彩,故此尚在犹疑。他索性添上一把火:“你如今看着运筹帷幄、无往而不胜,其实不过是占着夺舍重生的便宜,若你只能活一辈子,姿态又能比我好看到哪里去?不过一样是在红尘中翻滚挣扎罢了……一样是父母不疼、爷娘不爱,命途多舛,忍受无尽的痛苦难堪……甚至与我一样,饱尝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滋味!” 她就没有尝过这些滋味么?这些人把她看得忒低了……令月轻轻闭眼,握剑的手稳定下来,她点头:“贺兰敏之,你当真聪慧多谋,能看破人心,你说的话都对得很,没有半句是错的。” “女人的心思,我一贯很懂。”贺兰敏之低低地笑,夜枭一般,“我十五岁就落入六十岁的杨氏手中,受尽女人的折磨,也尝尽女人的诱惑……和这些浸染在*之缸的女人们相比,你虽然活了两辈子,也不过是个纯洁的小丫头而已。时间和时间,是不对等的啊!比如你在山上苦修的三年,能比得过你母亲在欲-望漩涡里度过的一个月吗?” 李令月脸色大变,她喝道:“住口!” “你以为你母亲只有太宗皇帝和当今陛下两个男人?”贺兰敏之哈哈大笑,“她入幕之宾多着呢!如果不是深谙情-欲滋味,如何能把当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我,也见识过她的——” 一蓬血花暴起,剑光绞入贺兰敏之的心脉。最后关头,他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倏然出指点在李令月檀中穴上,令月身体一震,向前吐出一口黑血。她惊怒之余,身体一软,几乎倒在地上,这才发现全身功力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下毒化去。李令月勉强站起向皇宫走去,回头看一眼已经没了气息的贺兰敏之,才发现他死后依然在笑,那笑容却是如此古怪和悲伤。 此时,皇宫内正乱成一团,皇帝李治亲自赐死太子李弘,悲怒至极突然发病;而皇后武媚却顾不上她,她最敬爱最尊崇的师父绾绾此刻在女道观内陷入弥留,却口口声声要见小徒弟法明和真正的小公主李令月。 令月重伤在身,却也不得不赶去见绾绾最后一面。 而在她身后,鲜血染红的长街上,横尸在地的贺兰敏之丹田一热,泥丸跳动,浑身舒泰,进入前所未有的寂静,灵台清明无比。之前受了李令月一剑,他生机已绝,却凭一口先天真气连接心脉,依凭道心种魔*的玄妙,进入到另一重难以想象的境界。 第222章 报复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她竟要杀他……她竟真的要杀他。 她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贺兰敏之慢慢睁开眼睛,他那一双含情含笑的丹凤眼此刻已变为死亡一样的铁灰色,他那一心求死的想法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我纵然想死在你手中,你又怎能真的下手杀我? 全天下的女人都欺我、骗我、害我、杀我,而你——自诩为慈悲纯洁的圣女,却也不过是个伪君子。为了你李家、为了你母亲、为了你慈航静斋的一点私利,便能使出最残酷的手段、作出最卑劣的事情。 你也不过是为了利益。你也不过是个俗人。 我和你,本来就是天生的仇敌,我却险些忘了!还好,还好,你这一剑提醒了我……李令月,你母亲杀我母亲,你父亲害我妹妹,你如今又来害我?这份仇恨若是忘了,我还配姓贺兰么! 冰冷阴暗的火焰烧灼他的心,贺兰敏之全然不顾这足以要命的伤势,勉强运起一丝真气,待到能走动的那一刻,便纵身而起,发足狂奔。每一根打在他身上的树枝柳叶,每一颗撞在他身上的灰尘石子,每一丝擦过他身侧的疾风气流,都像鞭子似的,让他全身火辣辣地痛。 而这痛让他更恨! 黑夜中,贺兰敏之用尽了每一分力气,他像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掠过屋檐,翻过瓦片…… 他也跌倒过。倒在地上的时候,极度的痛楚让他痉挛,让他发抖,然而他把嘴唇咬出血来,也终于支撑自己再次起身,开始奔跑。 他差点被皇宫里的侍卫们发现,这些人呼喝着,刀枪几乎戳中他冰冷的身体,他蜷起身体默默地等、慢慢地忍…… 他不知道心中灼热的执念是什么。是极度的憎恨,是杀了对方也无法缓解的焦渴,是想要食肉寝皮、想到全身微微发抖的某种极端感情。他想要抓住她,一口一口地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那是宫内的一个女道观,道观内此刻乱成一团,宫女们惊慌地四下奔忙,直像是已经大祸临头。而内殿却是一片静谧,烛火安静地跳动,殿内的人俱是无声无息,垂首默立,只有一个女人哀哀的哭声。那是武后。她抱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膝盖,把脸整个埋进去,不管不顾地痛哭:“娘,娘,师父,你终于承认……你就是明空的娘了……” 白衣女子在苦笑:“孩子……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除了我自己,就是你……你和我真像……都命苦得很。” 贺兰敏之微微一怔,这才认出来,这位依旧美如精灵、却已沧桑疲惫、油尽灯枯的魔门宗师——竟是婠婠。她确实快要死了,她连眼睛都不再闪亮。 她终于要死了。贺兰敏之嘴角一扬,无声无息地笑,此刻他多么庆幸自己死而复生,没有真的死在李令月剑下:看不见仇人的死亡和眼泪,那是多么遗憾! 武后低低的哭声始终未歇,婠婠忽而道:“令月在哪里?” 武后道:“她与书颐、法明都在外间候着,只是……法明那孩子伤在她剑下,是被人抬过来的。” 绾绾颔首,沉思道:“法明还小,你是他师姐,以后要多照顾他。” 武后道:“是……”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可是贺兰敏之他未必容得下法明。” “贺兰敏之?”婠婠淡淡一笑,“他这个人太过危险,太能把握人心,与你又有生死大仇,这样的人注定不会为你我所用。你要找机会除掉他。” 武后一怔,有片刻犹豫。 “从年过古稀的杨氏,到豆蔻年华的书颐,贺兰敏之全都可以让她们颠倒如狂,让她们言听计从。这份颠倒众生的魅力,比当年的我,不,比当年初下山的师妃暄也不逞多让。”也许是忆起往事,婠婠的笑容竟有几分调皮,“不要小觑了敏之。假以时日,他会是另一个石之轩……不,他不是石之轩。石之轩还会有感情,会有牵制,他却不会。如果说他是一头野兽,那么可以关住他的笼子,已被你和我亲手打碎了。” 冰冷和愤怒席卷了贺兰敏之的心脏,他牙齿几乎咯咯打起战来。这女人语笑嫣然、温柔婉媚说出的话,却比他听过的任何话语更可怕,更毒辣。 他原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人世间的种种丑恶,他早已司空见惯。然而婠婠毕竟也是他的师父,是魔门的先圣,为了婠婠他贺兰敏之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她待明空与法明这般妥帖,为他们考虑得这样周全,却自始至终只把他贺兰敏之当成一件工具,用过即丢。 武后已被婠婠说动,她道:“那又要如何杀了贺兰敏之?这些年来圣门余党一直以贺兰敏之为首,他手中的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他本人的实力又是深不可测。若非如此……若非忌惮于他,今夜我也不会让太子逼宫逼到这里。” 婠婠微微一笑:“这件事还需着落在太平这孩子身上。这孩子着实是天赐之子,待她长大了,整个江湖又有谁是她的敌手?” 听到这里,贺兰敏之张口无声地大笑起来,这笑意是如此的难以遏制,以至于他全身发软,像一只中毒垂死的蝙蝠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屋檐下滑落到地面上。他看着武后含泪走出来,又看着他的“小师弟”法明被人抬进去;看着徐书颐茫然无措地坐在婠婠身边,婠婠轻抚她面颊垂泪不语;看着李令月笔直地站在婠婠身侧,听着她的每一句嘱咐,轻轻点头…… 这一切全都看在他眼中,不知怎的,却像是隔了一层似的。这些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阳世间发生的事,与他这孤魂野鬼全无干系。 他像是真的“死”了。 —————————————————————————————————————————— 宫里再一次挂起了白幡。 上次去世的贺兰敏月不过是个小小夫人,还不算什么;这一次薨逝的却是当朝太子,故此举国震动,京师闻讣,文武百官易服,皇亲国戚们从外地急速赶往洛阳,朝夕哭祭。皇子公主们穿上了斩衰,朝中官员白布裹衣,朝内朝外,一片哀哭声。 爱子去世,帝后是真的受到了重大打击。皇帝李治痛定思痛,追悔不已,竟破例追赠太子李弘为“孝敬皇帝”;而皇后武媚每天痛哭不止,把自己关在后宫女道观内,足不出户。 在这当口,武皇后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又突发重病,就只能让继任太子李贤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探望了。而贺兰敏之也一路跟着他们。 徐书颐第一百零一次追问李令月:“贺兰敏之到底去了哪里?杨凌霜都回来了,为何他还不回来?” 李令月叹了口气,却第一百零一次没有回答。 未来的太子,如今的雍王李贤哭得双眼红肿,他也道:“是啊,妹妹,你若知道敏之去了哪里,就尽快告诉我们。不是说别的,你看大哥和敏之一向亲厚,敏之却连他的葬礼都没能参加,他难道不遗憾?再说,如今杨老夫人病成这个样子还一直念叨着敏之,也该让敏之见她最后一面吧?” 听他提到李弘,贺兰敏之心中一阵酸楚。李弘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就这样被人鸩杀猝死……他是一国太子,是李家的长子嫡孙啊!李治是失心疯了吗?就被武媚娘这个女人迷惑至此?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不要! 这种深情几乎可以祸国殃民,比薄情更可怕。 徐书颐跟着点头,眼巴巴看着李令月。令月又是一声叹息,难得有些轻愁。贺兰敏之心中一跳,大抵是重伤的原因,她看上去竟有些荏弱,而他不自禁想要去呵护,去保护,让她不需要为任何事情烦恼……让她为自己展颜一笑…… 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女人,简直是冰冷如铁,还需要人呵护么?自己是犯了神经病了。贺兰敏之苦笑。 果然,她浅绯色的唇瓣吐出的话语依旧是冷的,淡薄的:“阿颐,最近这段时间宫里频频有人去世,我看你还是回家住一阵比较好,在这边总是要服丧、哭祭,累得慌。” 书颐愣了。 李贤不悦道:“这是什么话,书颐来我们家是走亲戚,哪有你这样把亲戚往外赶的?” 书颐却是冰雪聪明,又或者与令月相处时间长,到底了解更深一些,一转念已经明白过来,惊呼道:“令月你讲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贺兰敏之出事了?——他怎么了?” 令月顿了一下,平静地说:“他死了。” 书颐“啊”地一声,几乎当场晕厥,虽然被旁边的宫女扶住,却也花容失色,珠泪涟涟。李贤震惊万分,立刻追问:“敏之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已经去世的太子李弘在最后一段日子,为了某种目的刻意结交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弟弟,两人关系极好。李贤心中早已种下了防备武后的念头,自然想要笼络贺兰敏之,此刻却听说他死了,震骇之下又是失落又是愤怒。 令月又是沉默,片刻后神色依然冷静:“我杀的。” “你!”李贤此刻的神情,如同看见了恶鬼一般。他目瞪口呆,继而失声长笑,“好好好,你好!你真是咱们皇后娘娘的好女儿……” 令月没有理他,缓步走去将书颐抱在怀中,在她头上穴位轻按数下,书颐清醒过来,却连话也不说,只是大颗大颗地掉泪。令月叹道:“武道相拼本就不计生死,这件事我没什么愧疚的,只是有些对不住你。” 书颐全身发抖,只是哭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令月神色更加黯然,答道:“好,我这就送你回去。”她身受重伤,武功等于没有,此刻却抱不动徐书颐,只好半扶半抱带着她往外走。李贤上前阻拦,令月根本不理他,他也没什么办法。贺兰敏之在一旁窥测,此刻只觉得全身气血翻涌,几乎想扑上去掐死李令月。 刚走两步,书颐扶着长廊上的柱子不肯再走,追问:“那他的尸体在哪里?我要把他埋起来,埋在幽林小筑的旁边,以后天天看着他……” 这个问题恰好问在点子上,李令月一怔,一时之间竟是哑口无言。她小人家一向管杀不管埋,还真不知道贺兰敏之的尸体怎么样了。是被魔门的人收走了?被城管拣走了?还是被运垃圾的清洁工丢掉了呢? 徐书颐满面怒容,大声道:“他到底怎么样了!你难道连他的尸体也不放过,你怎么这么恶毒?” 贺兰敏之再也忍不住,终于冲了出来。他勉强自己带上笑意,故意用轻快的声音道:“徐小姐,你这可就错怪了她了!她对我的尸体——可一点兴趣也没有,否则若是再回头多看一眼,只怕就会再补上一剑,我也就不能侥幸逃命了,是么,令月仙子?” 李令月猝然变色,她愕然地看着贺兰敏之。徐书颐破涕为笑,奔到贺兰敏之怀中,又笑又叫:“太好了,你没死!她没杀了你!”李贤也不禁喜形于色。所有人都围在贺兰敏之身边问这问那,令月却只遥遥注视,她神色清冷如水,谁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贺兰敏之冷笑道:“令月仙子看到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 李令月只是沉默。贺兰敏之阴沉地凝视她,那种想要一口一口吞噬的感觉,再次翻涌而出。 李贤微笑劝道:“敏之,你既然大难不死,那我们大家该坐下来好好庆贺一番才是。小妹不懂事,又是刚入江湖,一时为人蛊惑也是有的,你也别太计较,咱们——”贺兰敏之猝然出手,他登时哑了,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当场,脸上一半是喜一半是怒,看上去十分滑稽。 巨大的劲力在空中卷动、汇聚,所有被点了穴道的人都感觉脸上被刮得生痛。贺兰敏之微笑着,施施然一步步向李令月走近,他的轮廓依旧是那么秀美,所有第一次见他的人都要心生好感;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闪亮,整个洛阳城的女孩子都要为他倾倒……然而此刻,魔魅的诱惑力带来的却是极度的恐惧! 李贤的眼中是恐惧,徐书颐的眼中是恐惧,宫女们的眼神侍卫们的眼神内侍们的眼神……全都是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令月的眼神却淡然无波,静如止水。 令月的后背压在朱红的廊柱上,敏之的脸颊贴着她细致皎洁的脸亲昵地磨蹭,他的手卡在她脖子上,慢慢的收紧,一点一点用力。 她的脸庞渐渐涨红了,她不自觉咬紧了嘴唇,她的手抵抗性地压在他肩膀上……她快要死了。 贺兰敏之猝然放手。 令月刚刚喘过一口气,他又掐住了她的脖子。这一次倒不用力,只是沿着那个青紫的手印上下摩挲。他的笑容依旧迷人,只是有些古怪的感觉:“你不怕死,是吧?我知道你不怕死,死了你就解脱了,活着却要拼命挣扎……只是,死亡的滋味,不好受吧。被人轻视的滋味、被人侮辱的滋味、生死操控在他人手中的滋味,更不好受,比死亡还难受……” 他手中气劲一划,令月洁白纤细的脖颈登时出现一道创口,鲜血不住地淌下来,服丧的白衣也渐渐被染作鲜红。贺兰敏之把脸埋在她肩头,令月脖颈上传来微痒而又微痛的古怪感受,原来他竟然在舔食她的血液。 “你……是吸血鬼吗?”令月微微喘着气,苦笑。“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好不好。 “我不知道呢。”贺兰敏之含笑,他高高窄窄的鼻梁碰到她的脸颊,他张开薄唇,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的生命力,他的神情几乎是幸福的,孩童一样,然而孩童不会有这样的迷醉,也不会有这样看透了一切似的颓废和绝望。“我杀了你好不好?可是这太便宜你了,不好不好。放你去修道?我不甘心。废了你的武功?这并没有什么用……慈航静斋和武皇后足以保护你……” 李令月不吭声,仰头看着长廊上方雕梁画凤的绘彩,眼神一瞬间迷茫。这样的恨意……这个人竟然这么恨她。为什么? 另一边,被定住的众人已然心急如焚,李贤几乎目眦欲裂:这种暧昧的姿态……贺兰敏之你这个杀千刀的到底在做什么?太平还没嫁人呢啊啊啊!要是能动老子一定杀了你,必须杀了你!徐书颐也是又惊又怒,她父亲徐子陵传授她的长生气颇有精妙之处,竟可以无视贺兰敏之的点穴手法,有一丝内力慢慢运转起来。 “我想到了!”贺兰敏之喜悦道,“干脆你嫁给我好了!表妹嫁表哥,静斋仙子嫁给魔门邪帝,不是挺恰当的么!你就当自己是碧秀心算了,啊,你们静斋用的什么词来着?哦,对了,舍身伺魔。” 如此无奈的李令月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舍身伺魔?伺你个头啊! 贺兰敏之把她打横抱起,竟然向周围的屋舍走去,所有人都吓得要死,特么的贺兰敏之这个死变态,竟然趁着公主探望外祖母的当口,要借机非礼她!禽兽!禽兽不如!不如禽兽! 李令月也是心中一寒,打算使出两伤法术,拼着这辈子筋络受损、无法习武的危险,也要干掉这个登徒子! 贺兰敏之微笑安慰道:“好妹妹,你别怕,我对你没有半点那方面的意思,看你这小身板儿就没兴趣了……唉,其实每次调戏女人,都不知道是女人占了我的便宜,还是我占了女人的便宜,想想也是无趣……但我想你陪我。人生这么无聊,世情这么冷漠,除了仇杀和利用,什么都没有……太绝望了,太绝望了,就算命运为我做了个囚笼,我也不想一个人被关着……” 哦,你想毁了我的名节,然后逼得皇帝皇后不得不将公主下嫁。李令月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也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这是什么样的沙文主义啊!什么叫“没有半点那方面的意思,看你这小身板儿就没兴趣了”?什么叫“不知道是女人占了我的便宜,还是我占了女人的便宜”?这人好贱! 一口气堵在胸口的小公主,眼看着被传说中的大色-狼越抱越远,人间惨剧即将发生,一朵鲜花从此只能插-在牛粪上……李贤绝望地闭上了眼。父亲母亲对小妹的宠爱他是看在眼里的,这次她跟着自己出门遇到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太子还当不当得成都两说!作死的贺兰敏之,杀了你,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千钧一发之际,徐书颐清喝一声,小小的身体如同炮弹一样飞起,向贺兰敏之直撞过去。贺兰敏之猝不及防,被她把李令月抢了过去。徐书颐拉着李令月就跑,令月穴道未解,筋络未通,狼狈的几欲摔倒。 贺兰敏之迅速赶到,书颐把令月直推出去:“快走!快走!我来拦住他!” 这一刻,不仅贺兰敏之、李贤、众宫女内侍侍卫,就连李令月也是诧异的。徐书颐平时看上去娇气跋扈,关键时刻却如此仁爱友善。到底是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孩子啊…… 为这一推之恩,令月保护她、纵容她一生。 第223章 吐蕃 第二百二十三章 很奇怪的,那天冲出来最后解围的居然是法明这小和尚。杨老夫人和武后一样笃信佛教,临死前也不忘叫净念禅院的高僧们过来诵经,法明作为重要的大弟子,自然也跟随。谁知他误打误撞,竟在关键时刻闯过来救下了徐书颐和李令月。 “唉,贺兰敏之这臭小子,实在太不是东西。这种人就该下地狱才是。法明都比他好!”回到寝宫,徐书颐回想起这一天的惊险经历,犹自愤怒,“你看看你这脖子伤的!贺兰敏之真是混账!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他!” 她转目去看令月,一群宫娥围着为她敷药,烛火温暖,宫室宁谧,令月垂目不语,教书颐想起父亲说的话来。 “你看这井水,里面倒映着月亮是不是。它只是一口小小的井,但却能够包容乾坤,自具自足。井内的水就像人体内的宝库,可拥有和变成任何东西,这一刻,连明月都给它升到井底去。你可以说它不真实,但事实本就是真假难分,只要觉得是那个样子,就该是那样子了。” “假若能够去尽尘埃,忘却惊惧,保持守一于中的境界,你的身体便能变成这井中的清水,而你的心也能臻至无胜无败、无欲无求,永不动心的井中明月的境界。” 无胜无败、无欲无求、永不动心的井中明月……这不是在形容令月吗? 徐书颐又想起贺兰敏之,想起这倔强少年脆弱痛苦的眼神,想起他一身黑衣颓然坐在墙角的阴影中,他脸上毫无表情,覆盖冰雪一样,却有晶莹的眼泪顺着秀美的轮廓落入衣领…… 回宫的一群人都是气急败坏,李贤更是喃喃地骂个不休,只有她回了头,只有她看到了这样的贺兰敏之,只有她……被他的痛苦软化,被他的痛苦打动…… 静了半晌,书颐忽而嗫嚅道:“令月,你又要杀了贺兰敏之么?”说完她才一惊,这话本是无心之言,可那个“又”字此刻听来竟是刺耳得很。 “我和他武学天赋不相上下,修习的功法也足可匹敌,立场截然相反,彼此又结下了深仇大恨……”令月平平淡淡地说,“想必总有一天,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 书颐担忧道:“你和他谁会胜,谁会败?胜者就一定要杀了失败者么?” “我这身体还没长大,武功也没有大成,如果现在比试,八成是他赢。至于以后么……你觉得我会输?”说到这里,她扬眉一笑,难得的锋芒微露。 那么至少这几年贺兰敏之还没事,书颐松口气,又忐忑道:“令月,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令月点头,书颐道,“贺兰敏之留给我来杀,好不好?我知道这人要不得,但他……也怪可怜的,如果要取他性命,我来动手,我替你报仇。” 这话语何其幼稚。但令月只是微笑:“嗯,我答应你。” 玉京殿内一片宁谧,朝内朝外却已是风雨交加。朝野中先是出现流言:太子李弘并非暴病而亡,却是被武皇后亲手毒死的;而后又有暧昧言词,云曰武皇后的侄子贺兰敏之趁着太平公主探望外祖母杨氏的当口,欲行逼-奸之事,太平公主侥幸逃脱,身边的心腹宫女却遭了秧……等等等等。 两段流言,前一段恼了武皇后,后一段却气坏了皇帝李治。 他把令月叫到观风殿,大发雷霆:“武敏之这忤逆子,挟爱挑横,桀骜不驯,恃宠而骄,如今更把手伸到了你这里!朕不能再容忍他,今天就下旨,把他赶出京师,永远不许他回来!” 令月也没反对,只表示犹疑:“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吧?武敏之毕竟是她亲侄儿,是不是要告诉她一声。如今杨老夫人刚刚去世,母亲还派武敏之去给杨老夫人修佛寺祈福呢?” “一个武敏之朕还处置不得了?”李治发脾气,“若听你母亲的,那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一天到晚只知道纵容她武家人,迟早要闹出乱子来。哼……”他气急,走了两步,喝道,“来人!给朕传旨,把武敏之轰出京城,不许他再回来!” 内侍领命而出,令月掠了掠鬓发,思索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件事情估计成不了,眼下魔门的势力还在贺兰敏之手中,而婠婠师祖培植的新代言人法明小和尚,又还窝在净念禅院没有出头。武皇后现在对贺兰敏之只能采取笼络策略。 贺兰敏之,新任邪帝,魔门第一高手。这江湖上,谁能撄其锋芒?连慈航静斋都下了三封加急文书,催她暂留洛阳观察这新出炉的魔头呢。 ——按照慈航静斋一贯的做事风格来看,估计又要派出一名传人“对付”这新任邪帝,以情诱之、以心挑之……只不知会派谁?反正她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种任务的。那难道是徐书颐? 想到这里,李令月默默颤抖了一下,想为阿颐默哀片刻。但这说不定是人徐书颐自己愿意的呢?那她也无话可说了,毕竟千金难买心头好。 其实想想,如果不是贺兰敏之这人心理太阴暗,人品又太差,他和徐书颐本来也可以配一配的。 “好孩子,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父亲李治还在絮絮安慰小女儿,“英武的男子汉多得是,千万不要被贺兰敏之吓住了!他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混账!唉,说来朕也有错,他母亲的事、他妹妹的事……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敏之也不会闹成这样吧……” 有人忽而冷笑道:“陛下原来还记得他的母亲,他的妹妹!” 李治与李令月一起转过头去,却看见武皇后正快步走进来,她身旁正跟着那个出去传旨的内侍。她把诏书扔在皇帝面前,又悲又怒,冷冷道:“贺兰敏之做的这些事情,我杀了他也不够!难道我就不心疼咱们的女儿,我就不气贺兰敏之胡作非为?但你难道忘了,当年我姐姐去世的时候,留下遗言就是要我们好好照顾她一双儿女,可怜敏月已不幸身亡,咱们没能保住她的女儿,已是极对不住他。如今怎能不保住她的儿子呢!敏之虽不懂事,毕竟是姐姐唯一的血脉了啊!” 李治不禁动容:“敏月生前,也是再三要我多多看顾她哥哥……” “正是如此。”武皇后满面含悲,痛声道,“贺兰敏之本该千刀万剐,然而我想起我母亲,想起我姐姐,又想起敏月……我这心里……”她几乎哭倒,李治忙扶住她。 婠婠去世,武皇后把自己关在女道观内十日十夜不愿出来,本已熬得病骨支离,憔悴瘦弱。她这么一哭,不要说李治,令月心中也是难受,赶紧上前扶住她:“母亲,没事的,这都是小事,女儿并不计较。” 武后摸着她的脸,忽而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和青紫掐痕,眼中流露出痛惜、恼怒、不快、得意等诸多复杂情绪,咬牙道:“好孩子,你受了委屈,我都知道,都知道……你放心,待他贺兰敏之无用的那一日,我让你亲手报这仇!” 李令月微微一怔,忽然隐隐有些忧虑。李治却已将母女二人都揽在怀中,这本是他在世上最心爱的两个人,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为了她们,他本可舍弃一切……只可惜这世上的任何感情,一旦与皇权扯上了干系,都变得不那么纯粹。只可惜! 一家三口正是十分温馨,无奈却有人来打扰,内侍埋头小跑进来:“丞相李静玄求见!” 李静玄满面焦虑,不停拭汗,跪下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禀告陛下、娘娘,吐蕃使者今日上国书,请求我朝将太平公主下降吐蕃!”此话一出,李治、武媚登时脸色大变。 —————————————————————————————————————————— 吐蕃国书是以文成公主的名义递交的,第一件事是向大唐报告:他们的赞普芒松芒赞不幸去世,年仅二十(还是虚岁);第二件事则是郑重地、严肃地、礼仪周全地向双圣求亲,点名求娶他们的嫡女太平公主。国书交到了洛阳,而使臣们则在长安等候。 李令月甩掉天皇天后、皇子宗女、文武大臣、妃嫔宫女、士兵武士等等乌泱乌泱的迁移大部队,一路向长安赶去。 倒不是她不相信自家爹娘,觉得他们会“卖女救国”之类的(当然,把她这个未来的大宗师嫁出去不是救国是卖国),而是慈航静斋下了命令:藏传佛教如今也出了一位宗师,这次跑到长安我们的地头上挑衅,令月仙子你责无旁贷,赶紧去灭了他。 慈航静斋的洛阳分坛坛主静虚老尼不顾病体,慨然向组织提出抗议:“令月仙子先前被魔门新任‘邪帝’贺兰敏之重伤,如今尚未康复,您们不能不顾她的身体状况胡来呀!” 静斋高层沉吟再三,向老搭档净念禅院求援。净念禅院身为中原佛教的执牛耳者,与吐蕃佛门也是势不两立,于是慷慨应允。除了几位老和尚坐镇寺中随时应援之外,还派出下一代弟子中最杰出者、未来的掌门人法明随行保护李令月。 对净念禅院这一项英明决策,令月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深夜,吐蕃使馆外。 “侄女儿,这次吐蕃来求亲,阵势摆的好大,挺给面子的。我看这门亲事可以结。”白白嫩嫩的小和尚法明双手合十,一幅宝相庄严的小样儿,可惜说出的话却十分猥琐。 “是么?”李令月心不在焉地应付他。 “你不能嫁,总是跟着你的那小姑娘呢?她可以替你嫁呀。”法明小和尚笑嘻嘻的,“听说吐蕃的王死了,如今新任的王才五六岁,我们这边的公主一嫁过去就可以做吐蕃的王后,掌他们的大权。这一门亲事若能结成,能拯救多少将士的性命,能挽回多少大唐的国土啊!” “小和尚懂的不少,算盘打得也够响,可惜我们吐蕃人也不是瞎子。”有个阴测测的声音响了起来,李令月和法明小和尚眼前一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已被四个黄衣服大喇嘛围了起来。“嘿嘿,要做我们吐蕃的皇后么,除非是大唐皇帝的亲生女儿,像以前那样找个假公主嫁过来是行不通啦!” 李令月握紧了色空剑,法明也收敛笑容,摆出一个拳法的起手式。 大喇嘛干笑了两声,眼睛滴溜溜直打量着李令月:“这位就是静斋当代传人?怎么还是个小孩子?”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却严肃起来,“这么小的年纪就入先天之境了吗?只是内力却太也不中看了!” 另一位黄衣喇嘛用藏语叽里咕噜和他说了两句什么,大喇嘛也回以藏语,两人时不时地看一眼李令月,显然在围绕她讨论什么事情。法明看得无聊,叹道:“这两秃驴在说什么?” 令月说:“自己就是和尚,骂别人贼秃不大好吧?” 法明放声大笑:“正因为我是和尚,所以才了解和尚的本性!和尚都是色中饿鬼,这胖大和尚刚才盯着你看了这么久,说不定就是看你是个美人坯子,打算把你掳走……” 他话音未落,大喇嘛怪啸一声已向他们冲了过来,法明吃了一惊,连忙挥拳格挡。大喇嘛虚虚绕过他,抬掌就向李令月抓去。法明吃惊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令月向后疾退,喝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大喇嘛笑道:“小丫头,小和尚,你们还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带我上帝踏峰去见你们的斋主和禅主。”他看了李令月两眼,笑容中带上一种自以为风流自赏,在旁人看来却只觉邪-淫的古怪神色,“若本大师胜了,你们斋主要把自己的两个徒弟送给我修欢喜禅;若本大师败了……嘿嘿,你们两个小娃娃,听说过《战神图录》么?” 法明脸上怒色一闪,失声道:“战神图录!” “不错,小和尚也听说过啊。”大喇嘛颇为自傲,昂头说,“若是本大师败了,就告诉你们中原武林‘战神殿’的所在,允许你们与我一同前去查探寻访先贤秘籍。” 忽然脖颈后一凉,大喇嘛纵声狂吼,向前疾冲,一转头,这才骇然发现李令月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若非他闪避得快,这一剑几乎能割断他脖子! 大喇嘛按住鲜血长流的脖子,厉声道:“小丫头,你发什么疯?” 三个黄衣喇嘛叽里咕噜大叫或者说大骂着,将令月团团围住,法明飞身赶上援救,口中冷笑道:“谁让你嘴巴不干不净,胆敢辱及慈航静斋……” 大喇嘛呵呵冷笑:“一群女人,也号称中原武林白道执牛耳者?真是可笑至极!若当真是武功高强,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也就罢了。可本大师却听说她们打着佛门的幌子,却六根不净,做着荡-女的勾当。但凡中原武林有了一个出众的男人,她们就下山百般勾引……便是我佛,也看不惯这种假尼姑!” 法明心中大骇,连忙去看李令月,却见她秀眉紧蹙,脸色冰寒,杀意几乎要实质化。 “怎么,小丫头,我说错了么?”大喇嘛道,“你也是熟读佛经的人,男子是七宝之身,女子是五漏之身,女身本就不能成佛成圣!” “所以我讨厌你的佛!”李令月终于开口,语意森然,“你不必上什么帝踏峰了,今天就给我滚出中原,五年之内,我必取你性命!我倒要看看,你那高深的欢喜禅能不能救你的命?” “好大的口气!”大喇嘛也被她彻底激怒,双手一合,结出手印,轰然拍出。“老衲今天就给你一个教训!” 剑芒雨点似的爆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