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瞬间》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洁白 「简单来说,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的有两个人。」 玻璃这么说。 我一句话也没有插嘴地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 至于结局,也就是最后的结论,犯了个小错误,我大吃一惊,感到有些错愕。「……不对、不对。」我以手背拭着泪水反驳。 「你算错了吧,怎么数都不是『两个人』啊。」 我尽可能仔细回想故事内容,先竖起食指,接着是中指,然后是大拇指,用不着数也知道是三个。到目前为止,在故事里出现的死亡人数算来算去都是三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故事最后,居然犯下这样的错误,未免太粗心了。 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 「没有错,结局就是这样。」 玻璃扯着我的无名指将它竖起,「然后是这样。」接着用手把食指、中指以及颤抖着翘起的小指头全部握住。 只有大拇指和无名指竖起,形成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维持的不自然形状,意味不明的怪异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直盯着自己的手。手指似乎快抽筋了,但是不管我怎么认真地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如果无名指意味着那个人丧命,岂不是和飞碟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孤零零竖起的大拇指与无名指——玻璃表示这是实际失去性命的人数,是因飞碟遭到击落导致死亡的人数。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这「两个人」指的究竟是谁跟谁。 第一章 有一股势力主张打开窗户。 密闭的房间里,浮游的细菌与病毒充斥在空气中,氧气浓度也过低,最好让室内保持通风。 这种说法确实有理。 然而,也有一股势力主张不能打开窗户。 好不容易落到地面的细菌与病毒又会飘散到空气里,况且一般住家根本不需要在意氧气浓度过低这种问题,所以最好别打开窗户,保持室内的湿度。 这么说也言之成理。 究竟要开窗,还是不开。 这么点小事我迟迟无法决定,(要不要开窗……哪一个才是正确的抉择?)手扶着冰冷的窗框烦恼了长达一分钟之久。追根究柢,这两股势力同样是来自保健节目的说法。 夜晚的漆黑穿透窗户玻璃,上头映照出我眉头紧蹙的脸。神情很严肃,状况却很愚蠢,这种事情我自己也很清楚,不过我就是忍不住烦恼。此时的我连这样的小事都认为是重大的命运交叉点。 我希望房间能灌入新鲜空气,可是我绝对不要感冒。光从字面上想像流行性感冒这几个字,就让我的白血球不寒而栗,况且寒冬也是诺罗或轮状这些恐怖病毒盛行的季节。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现在的我绝对不能受到这些病毒感染。 至于原因嘛,因为已经是师走的月份(阴历十二月)。 身为高三生的我在年初要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我的目标是县内最难考的国立大学,依过去模拟考的成绩推算,考上的机率应该过半,不过仍不能掉以轻心。从现在到正式上考场,最后这个阶段能冲刺到什么程度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万一因为生病卧病在床,这场考试就完了。 我没有报考其他学校的打算,一方面的原因是经济状况,更重要的是我有个不想进入其他大学就读的重要理由。如果这次落榜,我决定当一年的重考生,再报考同一所大学。如果还是考不上就再重考一年,同时兼差打工……唉呀。 不能思考落榜的情形,刚才那些想法不算数,重来重来。 我会顺利考上,而且是「我考上了!」,特地用过去式表现。我用力拍了下脸颊,提振士气。我下定决心了。准备好了没?冲啊白血球,用最强劲的力道筑起免疫力的高墙! 「喝啊!」 我以磅礴的气势一鼓作气打开窗户。 窗户一开,夜晚的冰冷空气瞬间往脸上袭来,让人身心舒畅,身体也不由自主地从二楼窗边往外探出。 静怡的微风带着刚放晴的水气,被暖气烘得火热的脸颊顿时变得凉爽。我深深吸入冰凉的空气,让新鲜氧气大量进入胸腔。吐出混浊的乳白色气息后,彷佛连疲惫也从身体里面吐了出去。 房间里愈来愈寒冷,不过现在打开窗户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沐浴在舒适的冷空气中,我转动肩膀发出啪嚓啪嚓的清脆声响。今晚似乎还能继续努力。 人类说不定意外单纯,不管再怎么疲累,只要有新鲜空气就能像这样彻底清醒过来。 抬头一瞧,今晩头顶上是一片近在眼前的星空。偌大的宇宙里,闪耀强烈光芒的星辰纷纷强调自己的存在,其中我至少认得出猎户座。 我高高举起握拳的双手,用力伸了个懒腰,最后再深呼吸。窗户没有关上,我轻轻搓着脸,回到书桌前。不停转动手中的自动铅笔,笔记本也没有摊开,脑中尽是想像自己用功读书、在考场解题无往不利、考上后乐不可支的模样。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吧!其实也不是这样,听说发挥想像力也很重要。 「脑中想像的情形最后会变成现实!」导师曾经这么说过。 那是上周班会时候的事,一开始是考前的心理准备和健康管理等陈腔滥调的讲师开讲,后来话题不知不觉愈扯愈远。 「所以不能想像失败的未来!现在大家需要尽量想像自己考上第一志愿的模样丨而且要尽可能具体想像考上的情形!好,放榜的日子到了!你们各自找着自己的准考证号码……榜单上面……找到了!好,开始!让情绪爆发!相信想像一定能够成真!」 「所以不需要为了保险起见报考其他学校吗?」某位同学问。「还是得考。」导师摇头,一脸严肃地说。 像是自我启发、改变自我、某某行为可以变成有钱人、受人喜爱、获得成功、变得幸福、世界和平、个子变高、白饭也变美味!等等,我们班导最喜欢这类的话题。 光是今年,我们或是在落地处发芽,或是鼓起被讨厌的勇气,或是靠着整理魔法评然心动,冥想、断食,还有尝试各种莫名其妙的最新方法。「那家伙是利用我们做人体实验吗?」甚至冒出这样的说法,害怕导师兴致的同学不在少数。 不过,我抱持「人体实验?好啊!尽管来吧!」的态度。随着大考时间逼近,最低录取分数这个词变得现实的现在,任何方法我都欢迎。实验也好,求神拜佛也罢,不管是祈祷还是暂时的慰藉,要我把亡父的墓碑擦得闪闪发亮也没问题。所有建议我都愿意执行,如果可以让混沌的录取机率变得稍微有利一些,什么方法我都可以尝试。既然只需要想像,要我想像几万次都完全没问题。我当然不会为了这些事懈怠读书。我总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努力在用功之余尝试各种方法。 脸上感觉到窗外吹来的冷空气,我阖上双眼,放松肩膀上的力气,让思绪专注在梦想能够成真的想像。 (……我接着会认真用功,不对,我已经认真用功过了。) 为了增加真实感,导师表示时态必须用过去式。明明是未来的事情,这么做的感觉很奇怪,不过我决定遵从导师的建议。我全神贯注在想像上,尽可能明确地勾勒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有如亲身体验希望化成现实的未来,此时的我正试着捕捉那种感觉。 (我累积知识,提升实力,同时在身体状况绝佳的状态下应考……所有科目都得到高分!复试也考得很好,前期就顺利通过测验!太好了!我的梦想成真了!所有梦想全部化为现实……等一下。全部?全部吗?) ——哇啊。我睁大双眼。 这是指考完大学「之后」的梦想也一样吗?「所有」梦想都会变成现实吗? 在我这么思考的下一秒,脑中想像的自己瞬间结束大学应试过程。大学不过是中继站,不是我的最终形态。在以最高速度冲刺的前方,我未来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 就是成为英雄。 我想成为英雄,要嘲笑或奚落我都无所谓,从小我就梦想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英雄。 现实生活中,眼前应是月历和成排的参考书书背不过这些东西再也无法进入我的眼里。现实与想像无法区分,我的眼里只有梦想的景象。 在想像的世界里,坐在椅子上的我脚边延伸出一道长长的黑影,黑影里衍生出最小单位的物质。 浓淡不一的画面犹如鸟或鱼群,又像是涌上高空的积雨云、随风摇曳的火焰、极光、水底的涟漪,或是狂风暴雨中的树林。 膨胀后收缩,撞击后粉碎,爆炸后燃烧,融化后混合产生变化。自在扭曲改变形状,接着想起命运的蓝图。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变得立体增加厚度,在虚空制造出健壮的肉体。一个崭新的我被创造出来,忽然出现于这个世界。 身穿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西装,脸上戴着隐藏身分的面具,将斩断万恶的长剑握在右手,胸前穿戴防具。长靴与双手的手套全是黑色,是消去亮泽度的雾面深黑。 宛如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英雄也就是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现实世界,只有轮廓闪耀着光芒,在烟雾弥漫的尘埃中矗立我是孤独的正义英雄。此时此刻,命中注定的 一刻终于来临——我有这样的预感。 强烈的真实感如闪电贯穿全身,为了不让这种感觉消失,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专心追逐渐渐淡薄的未来记忆。 想像中的英雄身影与现实中自己的身体完全重叠,我照着教导,自然而然张开双脚,压低重心,受到牵引似地大动作挥舞双臂。 「……变·身!喝!」 单膝跪地,摆出英雄的姿势! 「英雄在此!」 我不着痕迹地瞥向挂在墙上的镜子,结果看见一个白痴。 那个白痴就是我。熟悉的优衣库上衣,膝盖处凸起的室内裤,脚上踩着有点脏的拖鞋,浏海用发带往后梳起。我那副再熟悉不过的蠢样子,不管身材还是模样都和刚才没什么两样,愚蠢的样子完全映照在镜子里。 当然会是这种情形,我也很清楚。 我怎么可能真的以为能够变身,大考逼近的高三男生怎么可能认真摆出变身姿势。这当然是在胡闹,只是念书念得累了闹着玩。 我嗤笑着自己的愚蠢,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打算重新回到书本前时——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从跨出一步的姿势直接往上跳。这或许是相当特殊的能力,不过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门不晓得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隙,端着宵夜(饭团和热茶)的母亲屏声息气,一直站在那里观赏我的蠢样。 母亲没有出声,满脸通红地看着我,鼻孔和嘴巴全部张大,只有脸上的肌肉爽快地爆出大笑。「哈哈……呃、哈哈……!」喉咙深处响起抽搐的声音,双脚颤抖得像刚出生的小鹿,太阳穴冒出青筋,眼里渗着泪水,仔细一瞧连鼻水都喷了出来。自己的儿子看起来有这么好笑吗? 我尽全力想像自己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地忽视眼前的事态。可惜想像来不及成为现实。现实还没追上想像,母亲已经按捺不住差点跪倒在地,真的大笑了起来。「哈哈……你、你在……你在做、做什么……哈哈哈!咿哈哈哈哈哈哈!」 我奋力扭头,让意识飞向窗外。 母亲的爆笑声就像机关枪,星辰犹如夜空被射穿的弹痕。干脆一枪打在我身上,让我失去意识…… 刚才描绘的想像相当真实,英雄的肉体与我合而为一,我能感觉到肌肤的温度与血液的味道。这世上确实有英雄,我真的这么认为,可是——啊啊,英雄到底是为了什么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让自己的母亲笑到喘不过气吗?还是为了称赞在这羞耻的地平线上,饭团不管怎么剧烈摇晃也不会从盘子上面掉下来的异常稳定性吗? 接着,我要聊一下逝去父亲的话题,另外还有关于母亲的事。 我的父亲是位英雄。 我想考的大学是父亲的母校,想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我想成为英雄,也是因为我的父亲是位英雄。 父亲没有等到我出生,在我呱呱落地的前几天去世了。 那一天,在河水暴涨的桥上,一辆休旅车发生事故。在现场目睹车子冲破栏杆,直接冲进河里的父亲,指示附近的人报警,自己则跳进寒冬的河里,听说他丝毫没有犹豫。 他像个超人,从逐渐沉没的休旅车里接连把人救出来,最后一个困在车里的女孩子的性命他也不肯放弃。一再潜入冰冷混浊的水底,从撞烂的车子里面努力把她的身体拉出来,将她送到河边那些人们能够伸出手拉住她的范围,然后—— 他沉入了河里。 父亲想必已超越了人类体能的极限,现场也有人拼命追赶因为耗尽力气被河水冲走的父亲,遗憾的是,终究没能成功把他救回来。 一个晚上过去,隔天早上在数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他的遗体,被河水冲走的过程受了很多伤,全身伤痕累累。 父亲的死反覆受到新闻媒体报导,获得人们的赞扬。十八年过去,当初因为他获救的那些人,还有一起投入救援行动的人,至今仍未忘记父亲的事迹。如果没有父亲,恐怕一个人也活不了,得知那场意外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父亲舍己救人,无疑是正义的英雄。 聊到父亲的话题时,母亲总是像少女一样满脸通红,害羞又高兴地笑着。 『当然我也想过,为什么会在即将临盆的时候遇上这种事情。留下自己的孩子在河里死得那么凄惨,难道是诈欺吗?难道是鲑鱼吗?』寡妇梗也讲得很精彩。(编注:嫌犯会询问是否要购入便宜的海产,日本电话诈骗的一种。) 『有一阵子我不停哭,不过看见别人有难没办法不上去帮忙,这就是那个人的个性。他是真正的英雄,我很庆幸能遇见他,与他共组家庭,后来又有了你。和他相遇后,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每一天都无比幸福。』 肉体在死亡后消失,这种事丝毫动摇不了父母的甜蜜。母亲现在依旧深爱着父亲,与父亲以「家族」的形式将人生确实联系在一起,她真的觉得很幸福,身为儿子的我这么认为,一定不会有错。 在母亲心中,就连父亲摸过的窗帘也是宝物。还有父亲读过的书、看过的墙上的刮痕、最爱的咖啡豆、走过的天桥、吃过的泡面、照亮父亲的太阳、他赏过的月亮,还有双眼看不见但依然存在的遥远星辰。 在母亲心中,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是小事还是大事,都是无可取代的宝物。父亲注意过的所有事物,母亲都由衷珍惜。 在家里、镇上、世界上、这个星球、这片宇宙中,到处都有母亲珍爱的事物。如同无限的思念,宝物的数量也是无限。 母亲碰触重要物品时,动作总是相当轻柔。母亲看着重要物品时,眼神总是十分柔和。彷佛那些东西就是父亲本人,母亲轻轻抚摸,目光温柔地凝视,对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也在自己体内,找到父亲的存在。 现在最让我高兴的一句话,便是认识父亲的人对我说:「你和爸爸越来越像了。」母亲也这么说过。听说她有时甚至会把我误认成父亲,吓自己一跳。 既然我们这么相像,我一定能成为英雄。总有一天绝对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我如此梦想,坚信会有这么一天。 这个梦想形同我和父亲的约定。我没有见过父亲,像这样坚信自己的未来正是我们的羁绊。 在我年幼时,母亲告诉过我成为英雄的三项准则,似乎是父亲在世时偷偷传授给母亲的。 「第一,英雄绝对不会放过坏人。」 「第二,英雄绝对不会为自己而战。」 「第三,英雄绝对不会输。」 ——父亲死了,不过他没有输,获救的性命就是他战胜的证明。父亲不是输给敌人后消失,而是为了战胜,变身成透明的模样。 虽然看不见,不过父亲其实存在于各个地方。巨大、坚强、温柔且温暖,不论何时何地,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他充满我活着的这个世界。 这就是父亲的故事,以及母亲的故事,另外还有一些关于我的故事。 接下来是真正关于我的故事。 尽管愚蠢,但这是认真想成为英雄的滨田清澄的故事,还有藏本玻璃的故事。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玻璃共处的时间很短暂。我想和她多相处一会儿,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相遇的星期一。 玻璃很快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早有预感将会是这样的结局,因为那实在不是一次平稳的相遇。 第二章 学校规定的上学时间是早上八点十五分,只有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时间不同。 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早上八点,所有学生必须在体育馆整队,倾听校长、训导主任和学务主任的训诫。 一年召开整整十次全校集会,这还是去除开学典礼、结业典礼,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典礼的数字……这次数不会太多了点吗?需要在台下集合的我常有这样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月必须思考新话题也很痛苦。 而且「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一」这种制定方式也很扰人,朝会日期每个月不同,导致我的生理时钟迟迟无法习惯这样的作息。这三年内,我不晓得在朝会上迟到了多少次。 今天也不例外。 (啊!朝会!) 进入静怡无人的教室后,我终于惊觉。这么说来,从校门口附近到鞋柜、走廊和楼梯都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原来大家早就到体育馆集合。到教室之后才发现这件事,可见我这个人的神经大条到什么程度。 胡乱扯下大衣和围巾,我把这些衣物和书包往座位方向一扔就冲出教室,在走廊上全力奔跑。 我当然一点也不想参加朝会,一站就是大半个小时,天气又冷,单纯是苦行而已。不过也不敢直接跷掉朝会,要是缺席,之后会遭到导师冗长的训斥。如果撒「我有出席啊」这种谎,「那么你把今天朝会上师长说的话从头到尾全部讲一遍!」导师诸如此类的要求将使情形变得更加严重。尝试过一次之后,我暗自发誓绝对不会再试第二次。就算迟到也要尽可能参加朝会,总比不出席轻松多了。 我冲到从校舍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脱下大衣的身体寒风刺骨,吐出的气息有如火车蒸气,在眼前接连冒着白烟。多云的天空也一样纯白,彷佛随时会滴下冰冷的牛奶。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偷偷摸摸走进体育馆。校长在台上致词,欢乐的朝会开始了。 排队顺序从前面依序是三年级、二年级和一年级,宽敞的体育馆里,男女生的脑袋瓜挤得密密麻麻。要穿过两个学年的人群走进班级的队伍非常困难,我不得已只好站在一年级的最后面。「我在这里!」我想这么向导师表示,可惜老师们的队伍离这里太过遥远,实在不可能注意到我,看来今天只能像这样混在一年级的队伍里了。 讲台上的话题还是一样枯燥,校长是农村出身,「关节这一带会像这样裂开」,所以冬天皮肤干裂的状况非常严重。不过,这个话题真的值得一早特地把全校师生召集到体育馆,交换各自身体培养出来、种类丰富的病菌或是流感病毒吗? 我忍耐了一会儿,老实站在体育馆里聆听这些话,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住,朝旁边打了个呵欠。 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斜前方的一年级学生间有异状发生。 (……他们在做什么?) 在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背后,有好几个人不知道往她丢了些什么。 恐怕是在丢纸屑吧,像是卷成一团的面纸之类的,反正就是一些垃圾。丢纸屑的人有三个,不对,是四个男生,如果再加上在一旁笑闹的男女生,人数更多。 没有任何一位老师注意到窸窸窣窣的低笑声,讲台上的校长也讲得很起劲。 没有人出面阻止,被当成箭靶的女孩子脚边已经掉了好几坨垃圾。 (霸凌吗?) 这念头一出现,彷佛喝下黑色毒液的感觉瞬间在体内蔓延。 在比外面寒冷空气更加冰冷的笑声中,女孩子一动也不动地强忍。恶意的纸团接连扔向她的背、肩膀和头。虽然不足以造成伤害,但总不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居然一大早就看见如此恼人的景象,我不自觉别开双眼,不过又不是假装没看见就能让心情变好。再次望过去的时候,有个笨蛋把其中一只室内鞋砸了过去。 室内鞋划出抛物线,悠然飞过空中,发出「砰!」的怪异声响,砸中女孩子的头顶。 「……」 鞋子翻过来掉在女孩子脚边。我好像听见了微弱的惨叫声,然而「噗……」「是谁丢的?」「这下她一定会发飙」「超好笑……」惨叫声随即消失在控制不住笑意的窃窃私语声中。 可是我听见了,我绝对听见了,那声微弱的惨叫确实传到我耳中。 或许是也想制造笑点,我眼前的另一个家伙脱下室内鞋。往后拉的手臂恐怕是为了把鞋子丢出去,我从背后反射性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吓得转过头的脸庞十分稚嫩,稚气的模样让我不禁屏息,原来只差两岁看起来会这么像小孩子。 「住手。」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只有这句话,我一时间讲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嗓音嘶哑,也想不出接下来要讲的话。不过,我十分认真且严肃地盯着他的双眼,向对方表示别做这种事情,这不是应当的行为。 那个一年级生摆出懵然的表情,像是在问你是什么人,接着看见我校徽上的颜色,察觉我是三年级的学生。粉饰的笑容忽然浮现,「只是开个玩笑,对不起。」他耸耸肩,稍微低下头。其他学生注意到我们的对话后转头过,低声笑闹着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学长警告了。」几个一年级学生讪笑着,互相碰着手肘看向我。他们交头接耳,然后又笑了起来。 虽然疑似受到嘲笑的感觉让人不太愉快,但总之已经没有人再向那个女孩子丢垃圾。 那个时候,被人当成箭靶的被害人将头往我的方向转,看着我的脸……我有这种感觉。 长长的浏海隙缝间,只有一瞬间感觉到视线,目光又立刻别开。 集会结束后,体育馆顿时乱哄哄的。 从体育馆有四道门可以回到校舍,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学生随人群边聊边走,然后向彼此道别,从最近的出口走到外面。 宛如阻挡人流的小石子,遭到欺负的女生蹲在地上。 她一个人默默捡起朝自己丢来的纸屑和室内鞋(所以那个人现在一脚没穿鞋吗?)实在是相当悲惨的景象。再加上经过她身旁的女同学们「这家伙在搞什么」「超烦的」「别在这里挡路!」恶狠狠地瞪着她,纷纷吐出恶言,就像掷出恶意的石子。刚才那个样子还不够他们宣泄吗? 蹲在地上的娇小背影,不发一语地垂着头。要阻止自己向那样的背影搭话,我做不到。 「欸。」 我轻轻呼唤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我都看见了。平常他们就这样对你吗?你找导师商量过吗?」 没有回应。 女孩子没有抬起头,只有手动个不停。体育馆吵吵闹闹的,也许她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说啊。」 我轻轻碰触她的背,力道真的很轻,只是想让她注意到我在她背后。我只是像大家平常做的那样,用绝对不会弄痛人的力道,在对待陌生学妹的常识范围内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就像个提醒而已。 可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忽然放声大叫。 「……」 我只能僵在原地,一点办法也没有。 难不成我碰触的地方不巧是爆炸开关吗?难道是冲击产生了危险的化学反应?还是我碰巧用这只手接触到治疗中的化脓或是伤口?虽然不明就里,但我疑似犯了某种过错。 在我碰触到背部的瞬间,她忽然尖叫跳起,像陀螺炮一样到处乱转、引爆。双脚往后用力一跃,跳了足足有一公尺远,背高高躬起看着我。双眼直视着我,一直看着我……她盯上我啦! 然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愣愣地让她盯着。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像这样又叫又跳的人。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太可怕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形。我如冰雕般杵在原地,与她四目相对,甚至忘记该怎么呼吸。冷汗沿太阳穴往下滴,我想拨起贴在脸上的浏海,一举起右手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波尖叫声来了。 疯狂尖叫再次从正面向我袭来。 「……」 我依然无言以对,整个人僵硬,事态极度混乱。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为什么?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下子该怎么办?我也该跟着大叫吗?难不成她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尖叫吗?不过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忽然提出这种要求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到。再说这只僵在半空中的右手该怎么处置? 顺带一提,第二波尖叫到现在仍拉着「啊啊啊啊」的尾音。也许是没有伴随身体的跳跃,这声尖叫拖得异常地长。瘦削的肩膀颤抖,她彷佛将留在体内的氧气全部挤出来,「……啊啊啊!」终于结束这声尖叫。她大叫完,结束得也很俐落。 总之,我看应该没问题,为了避免刺激她,我尽量慎重行动,终于成功把右手放了下来。只是她的双眼依然紧盯着我不放。 在这种状况下直接逃离现场恐怕相当危险,如果我背对她忽然跑了起来,说不定反而会刺激她的本能追过来。话虽如此,装死也一样危险。万一她想咬一口试试是不是食物,搞不好会造成致命伤。话说回来,我怎么会想起遇到熊的逃生方法。这简直是恶梦一场。我只能站在原地回望着她,甚至无法确定可不可以移开视线。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样的状况—— (……糟糕透顶……) 起先,看见她背影时没有特别的感触,不过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一瞧,光看一眼也知道她这个人不好惹,而且是很不好惹。 一头肮脏又油腻的黑发直披到上衣胸部下面的位置,像老人一样的驼背站姿,黑色厚丝袜上起满毛球,摺痕消失的裙子过长,垂下的浏海遮住大半张脸,脸庞异常苍白,勉强能看见的尖下巴线条没什么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平滑饱满轮廓像是用刀还是什么东西削过。甚至能感觉到头盖骨本身的薄弱,彷佛只要一点小撞击就会轻易粉碎。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可是万一她被人揍了,恐怕会比玻璃还易碎。 然后是眼睛,她的双眼炯炯有神。 张大瞪着我的那双眼睛异常地大且眼神锐利,眼球的弧面闪烁着危险,散发骇人光芒。光是眼神就带着足以让人判断这个人非常危险的气息,她的危险化成眩目的光柱,彷佛冲破体育馆的屋顶直达高耸的天际。 不知不觉间,我们周围出现一块完全净空的圆形空间。我独自留在禁止进入的危险区域内,「好可怕」「怎么又是那个家伙……」「太糟糕了」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却没有一个人出面解围。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重重的迷惘过后—— 「……对……」 我发出连自己也觉得凄惨的嗓音。 「……对不起……」向她道歉。 我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只是觉得就算只是口头也要向她道歉,拜托她原谅我,可见我现在有多害怕这个女孩子。 万一她的回覆是再次尖叫怎么办?我不禁屏气凝神静待事情发展,不过料想中的情形没有发生,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数秒之久,状况陷入胶着。 ……难不成她没有听见我的道歉吗?我还是靠近一点,再向她道歉一次吧。 我战战兢兢地尝试接近她,让脚趾头缓慢前进。几乎在我发现她锐利的视线看向脚趾头的同时,有东西往我砸了过来。 「哇啊!」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可惜来不及闪躲,脸部遭到直击。有东西发出「啪嚓!」「咚!」的声音,落在我脚边,往下一瞧原来是纸屑和室内鞋。 她将用双手环抱的纸屑和单只室内鞋丢向我,也就是之前砸向自己,具体呈现恶意的那些东西,她居然往我丢了过来,往我丢了过来。 接着,那个女生像头野兽一样迅速转身背对我,跑了出去。「啊,这是我的。」有人从我脚边拿回掉在地上的室内鞋,可是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根本没人在乎我的存在,穿着制服的人群持续流动,形成奔向出口的深蓝色洪流。 ——我没有期待道谢啊,况且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向她搭话。我没想过要回礼,我的事情真的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可是啊…… (……什么……?) 怎么搞的,一般都会这么想吧。我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你吗? 我和垃圾一起杵着,无意义地反覆眨着眼睛。手脚像是麻痹,身体也沉甸甸的。我拨开浏海,像是为了嘲笑无言以对的我,一张碎纸片飘到我的鼻尖。 她沉默着承受别人欺负,甚至没有对任何人叫骂。 (却对出手帮助的我做这种事情……?) 遭到欺负的家伙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最讨厌这类的理论,可是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情形我实在——不行、不行不行。我实在无法认同,虽然无法认同,但至少我应该有权力怜悯自己现在的下场。呸,我把嘴里的灰尘还是什么东西吐在手背上。可悲、空虚、悲哀、气愤。 「清澄!」 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转过头,就看见田丸。 「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用手臂架住我的脖子,和我闹着玩。我站不稳脚步,轻吁了口气。终于恢复平凡的日常生活,异常的事态总之告一段落。 「……我迟到了,只好站到一年级后面。」 「是吗?那你怎么傻乎乎地站在这里。」 「结果我看见了疑似霸凌的事件。」 「咦,真的吗?」 「我警告他们『住手』。」 「噢噢,满有一套的嘛。」 「到头来搞成这个样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莫名其妙,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再说你的肩膀上头怎么有面纸,脏死了,难不成你用这张面纸擤鼻涕吗?啊啊,地上也掉了这么多纸屑,你真是个脏小孩。」 田丸完全没有目睹事情始末,以为往我脸上砸过来的垃圾是我乱丢的,于是弯下腰捡起了几张纸屑。不过—— 「哇啊!这是什么鬼!」 他忽然把纸屑丢到地上。我反射性地望过去,险些没惨叫出声。 揉成一团的纸屑是便条纸,上面用硕大的字体清楚留下恶意的证据。 去死,上面明确着这两个字。 一看就有可怕的感觉袭来。 刚才的女孩子也很可怕,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感觉比那时候更加强烈。 常见的两个幼稚文字里,隐藏的恶意让人惊恐。 朝会后那几分钟的恶梦田丸碰巧没看见,不过似乎还是有几个人目睹整件事 情的经过。然而,这也不是会引起大骚动,让教室里的话题全由我独占的事件。 「那家伙很不妙。」 只是还是有女同学跑来给我忠告。 中午休息时间,我一如往常在田丸的座位闲聊、吃便当时,尾崎往我们走了过来。 尾崎拨弄着蓬松的秀发,莫名高傲地俯视坐在椅子上的我们。敞开的衬衫领口间,可以看见把表示自己死会的戒指特地做成的项錬,看 上去实在让人厌烦。既然是戒指就该戴在手上,那么做究竟是要向谁炫耀?虽然真的真的真的很烦,「不妙是什么意思?」难得她提供意见,我还是洗耳恭听吧。 「一年级。」 「什么?」 「不是有吗?」 「有什么?」 「妹妹。」 「咦?」 「我的。」 「尾崎的妹妹?」 「对。刚才聊了一下。」 「你吗?你和你妹妹?」 「对。我们。聊到你的事情。」 「你能把句子拉长一点,把话一次讲完吗?讲得慢吞吞的,我的饭菜都快凉了。」 「朝会上。你和那个女的。讲话了吧。奇怪的一年级生。」 「啊啊……你说那件事啊。」 讲话这种和平的表现方式让我有些难以接受,但至少我知道她要讲什么事情了。也就是在早上上课时,一直困扰我的那件事。 「什么?那是你妹妹吗?哇啊,你们长得真不像……」 「不是。我妹妹。是一年级。一年级,在谣传,你的事情。说有个三年级的学长和『藏本玻璃』讲话了。和她扯上关系没好事。那家伙的脑袋有问题。是整个学年里最惹人厌的家伙。」 「藏本玻璃……那是她的名字吗?」 「我说完了。」 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后,尾崎迅速回到女生的小圈圈。残留的香甜气味不晓得是香水、洗发精还是体香剂。 田丸目送着她的背影,一副不解的模样。 「藏本·玻璃?蒇·本玻璃?藏本玻·璃?佐野·元春?」 他似乎在苦恼对方的姓和名该从哪里划分。 「一般来说是藏本吧。」 「这样啊,可是针?真的有人会取这种名字吗?如果是在国外,她的名字就变成『藏本needle』啦。」(编注:日文中「玻璃」与「针」同音。) 因为这形容太过贴切,害我噗哧笑了出来。在体育馆大叫,如身上长满尖锐银针的不明生物,她的名字正是藏本needle,至于不知道为什么被针刺中的愚蠢被害者就是我。 田丸吃着便当里的菜肴,津津有味地咀嚼,同时话也不停讲下去。 「难不成那家伙是因为奇怪的名字遭到欺负吗?」 「怎么可能,又不是小学生。」 「可是那些都是小学生程度的举动吧,像是早上那张写了『去死』的纸条,看了就让人觉得好可怕。」 「在那之前还有人把室内鞋砸过去。」 「天啊,好过分,女人阴险的手段真恐怖。」 「丢室内鞋的是个男生。」 「哇啊,男生跟着一起欺负人吗?感觉更讨厌了。今年的一年级生这么残暴啊,真可怜。」 「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帮忙解围的我反而惹火了对方。」 「是吗?所以最可怜的其实是你罗,真是莫名其妙。」 田丸扒着便当笑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忽然没了食欲。我无力地看着剩下三分之一饭菜的便当盒,放下筷子。 头脑有问题,惹人厌的家伙。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存在感薄弱的背部。大叫了两次,向我丢垃圾后逃走的背影。惹人厌也理所当然,名字的奇怪程度根本不是问题的诡异女孩。 ——没有人能帮她吗? 看见我忽然停下筷子,「炸鸡块你不吃了吗?可以给我吗?」田丸问道。为了让他能够方便拿取,我把便当盒递了出去,再次想起那个恐怖的尖叫声。 看见她那个样子,想必更不会有人愿意接近她,或是和她交朋友。被人认定头脑有问题也无可厚非,想到她对我采取的态度,或许没有人帮她出头也是她自找的。 然而—— 「最惨的果然不是我……」 恶意的石子从四面八方往渺小的箭靶掷去,有如从天而降的枪林弹雨。去死、去死、去死的炮弹接连落下,她的手中却没有伞。 讨厌或害怕某人是人类会有的正常行为,有时甚至可能成为这些举动的目标。可是为什么这会成为发动总攻击的信号?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无法保持漠不关心。他们不容许世上存在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欺负人的那些家伙真有那么高傲,认为全世界都应该顺自己的意吗? 我再也吃不下便当,虽然对妈妈过意不去,不过我依然把饭菜剩了下来。藏本needle有毒,毒液从早上被她刺中的心臓缓慢扩散至全身,现在胸口也痛得受不了。 「……如果是整个学年联手欺负她,那种感觉很难受吧?尤其是没有人帮助,也没有同伴。」 听见我的喃喃自语,嚼着炸鸡块的田丸也点头表示同意。 「会很难受呢。」 「我去问一下尾崎。」 「问什么?」 「藏本玻璃是几班的学生。」 「什么?难道你打算去找她吗?喂,清澄!」 世界上到处都有霸凌事件。 不管是现在过去,恐怕未来也一样。小孩子会欺负人,大人也不例外。很难想像不存在霸凌的世界,我们班上说不定也有,只是我没注意到罢了。尽管常见,但我完全不肯定这样的行为,也绝不认为这是可以存在的情形。尾崎说,藏本玻璃是一年a班,和她妹妹同班。 为了前往那间教室,我一个人走下楼梯,记起现在几乎遗忘的回忆。 过去我也是一年级的学生。 那时候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午休时间的楼梯上来回走了几遍。 因为不想待在没有聊天对象的教室,正确说来是不想让别人发现没人和我讲话的事实,所以我总是快速吃完便当,无事可做却依然匆匆忙忙走出教室。我摆出一张要去某个地方的表情,尽是在这座楼梯上来来回回。 入学后,一些表现活跃的同学马上成为班上的核心人物,我也想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国中的我很不起眼,我打算趁升上高中这个机会彻底扭转过去的形象,成为「班级主流团体的一份子」。 只要那个小团体聚在一起聊天,「你们在聊什么?」我就会凑过去,相信只要一起聊天就能让感情变好。只要他们在吃零食,「也给我一点吧。」我就会伸出手。回家的路上,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路上下学的我穿过十字路口后,便不知道大家的去向,我以为我们是一起回家。 他们聊着我不懂的话题,只有在我讲话时假装没听见,没有人等我一起回家,但我依然相信只要时间一久,交情自然会变好。我以为自己属于步调轻快、欢乐又备受关注的那个小团体。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会自以为既然我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对方当然也会回应同样的心情,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傲慢的想法。 因为某个假日发生的事情,我终于醒悟。 假日的前一天,大家兴高采烈地聊着明天要逛完街后去唱ktv,我也一样聊得很开心。大家约好在某个时间集合。我认真思考了一个晚上明天要穿什么衣服,带着重要的零用钱,搭上电车踌躇满志地出了门。 可是没有人来,我等了很久,从十点等到下午三点过后。约好的那些人很神奇地全都联络不上,车站剪票口来往人群的目光好像全部集中在我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哪里搞错了吗?我在脑中反覆思考这些问题,强忍想哭的心情,拖着疲惫的双脚一个人悲惨地走回家。 隔天,我在学校尽可能表现出开朗的模样,「大家昨天怎么没来~!」这么笑说。发这种牢骚很像朋友会做的事,我甚至这么认为。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他们 给我的回覆,以及「搞不懂你在胡说什么?」背对我的身影。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私下商量,策划要让烦人的我空等这种刁难人的计划,并付诸行动吗?还是单纯是预定行程改变,而我本来就不算在人数里,所以也没有人通知我吗?这样的行为有恶意吗?还是没有?哪一种对我造成的伤害更深呢? 总之,我明白自己再也没办法和他们相处下去,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自以为是和误会。说起来他们里面根本没有人想和我交朋友,我只是硬逼自己逃避这再明显不过的现实。我一停止与他们接近,和他们的关系当然也就马上断绝。 一心以为和那个小团体是一伙的我,在教室里再也没有容身的地方,所以午休时间我一个人在楼梯上走来走去,或是走到其他栋校舍的洗手间,拼命假装自己很忙碌。双脚无来由地摆动,装得受人需要,内心却伤痕累累。 我这个人一点价值也没有,所以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这么以为。承认自己惹人厌的现实很难受,当然也想过退学,也不是没有干脆去死的想法。不过,我没有选择退学、继续上学,是因为我不想让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我抚养长大的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遇上这种悲惨的事情。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我轻易获救了。 和之前没讲过什么话的人,在班级工作上分配到同一组后,一聊之下发现我们莫名合拍。和他聊天很愉快,话题一开就停不下来。我们没有特别宣誓或立下什么约定,自然而然就混在一起。 那个人就是田丸玄悟。 三年来,我碰巧都和田丸同班。另外,我也交到了几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高中生活整体而言还算顺利,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甚至让我舍不得毕业。 一年级的教室在二楼。 我走在怀念的走廊上,墙上贴着全年级前三十名的模拟考成绩榜单。只有第九名的地方用图钉钉住,辨识不出名字。 我停下脚步,把深深刺入布告栏的图钉一个个拔起来。不出我所料,那里是「藏本玻璃」的名字。 (原来不是针,是只要光照到就会发光的琉璃和玻璃那种名字……) 很美的名字嘛,我单纯地心想。 我把拔下来的图钉钉在空白处,开了好几个洞的名字看起来像一个又一个的伤口。伤口小却深,一定很痛吧。明知道这么做不可能治好,我还是忍不住轻轻抚摸。指腹沾上了一点黑色墨水,但我不以为意,再次走了起来。 以前的我无处可去。遭人讨厌,不被接受,又孤独。 不过问我有没有遭到霸凌,我无法点头。 如果那个时候,我为孤独贴上「霸凌」这个标签,认为那样的状况是「遭受攻击」,我肯定无法过着像现在这样满足的高中生活。 我只是感到孤独,不是遭受攻击的被害者,而且这样的孤独有独特意义。 我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该和我成为朋友,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认为我很重要。因为「活着」很「难」,更应该「心怀感激」。 能明白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体会过那样的孤独。孤独中,我一个人活着,品尝只能与毫无价值的自己相对的静谧黑暗。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愿意为我付出的友情,这些不晓得让我多高兴。 若没有尝过那样的孤独,说不定我到现在还不懂得重视朋友或者该说所有人,一定还是个傲慢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鬼,也不可能遇上真正重视我的人。 在现在的我心中,那段孤独的时光是我不太愿意回想的惨痛过去,不过同时也是我重要的宝物与财产,我绝不可能抛弃这段过往。 孤独与霸凌不能混为一谈。没有讲话对象和被从背后丢室内鞋是不同的情形,面对自己的无用、哭泣,和被上面写着去死的纸屑丢是不同的两回事。独自怀抱的孤独总有一天会变成宝物,但霸凌不会,只会留下疼痛与伤口,被击垮就会失去未来,况且容忍也没有意义。 我看着指尖的墨水行走,认为这就像从藏本玻璃的伤口流出来的疼痛证明。如果明知有霸凌的情形发生,还装作「和我没关系」刻意无视,等于自行毁了我长久以来怀抱的宝物。这么说并不是回到孤独的意思,是指自己生存的世界,连同过去、未来、朋友和家人都将被我一手摧毁。 过去的孤独教会了我一件事——世界分成两边,一边是过于渺小的自己,另一边是过于庞大的他人。 面对不是自己的庞大另一边,可以随意污蔑,也可以尊重重视。 这两个选择里面,我选了重视。因为我活在这个世界。今后还会有数十年的时间活在这个世界。而且我知道这个世界多么令人「感激」,所以我希望能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世界磨得光亮。我选择这样的做法,不想假装没看见伤口流出来的血液。 就算这根指头脏了,我也要把这世界擦干净。如果下雨,我就把雨伞借出去。 我从午休时间闹哄哄的走廊,窥探一年a班的教室里。 一年级教室忽然出现的三年级学生果真是异物,其中有人和同学交头接耳,讶异地看着我,看来早上那件事在一年级里面传开不是空穴来风。 藏本玻璃在教室的角落。 靠窗座位的阴影处,最后面的位子。午餐香气四溢、热闹的教室里,只有她没有和别人聊天,垂落的头发遮住脸部,藏起脸上的表情,阴郁又安静地低着头。 看见她那副模样,我注意到自己冲来这里多么有勇无谋。我该出声叫她吗?该听听她有什么烦恼吗?完全没有具体的计划。我只是在想:她这时候不晓得在做什么?心里忍不住在意,想知道她的状况。 我不想默不吭声地折回自己的教室,不过要踏进学弟妹的教室也让人迟疑。我也怕万一贸然接近,又发生类似早上的骚动。我迟迟无法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只是无意义地在门口挡路。 「……!」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看见了。 只要一经过默默坐在位子上的藏本玻璃,他们就会踹向她的桌脚或椅脚,还不只一个人。沉重的声响也传进我耳里,我看见驼背的身体在发抖。 几个家伙反覆踹着,笔盒从摇晃的桌子掉落,他们又踢又踏散落在地上的文具。藏本玻璃慢吞吞地站起,蹲在地上捡起那些东西。 所有人都选择无视她的身影,他们背过头,像是看了此景就会遭到诅咒。只有我看着遭到阴险攻击的藏本玻璃。 彷佛就要碎裂的下颚,薄弱的头盖骨,藏本玻璃抓着笔盒站了起来。她不发一语,视线在地上徘徊,似乎在找寻散落的文具。摇曳的头发隙缝间,那双大眼睛看见了我。她看见我了,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她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一双黑色的大眼睁得更大。 搞什么啊。我忍不住嘀咕。话里的主词不是「他们」,是「藏本玻璃」。 你在搞什么啊,藏本玻璃。 既然有这么凶恶的眼神,既然只是被那种眼神盯着就能让我这么害怕,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眼神瞪向他们。 你大可做出早上对我做的那种事,现在正是气势大爆发的时候。尽情展现你最可怕的一面面对他们,你的可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力量。震慑他们吧,然后像对我做的那样,把恶意反击回去。被讨厌也无所谓,为什么要默默容忍这种事。需要站起来奋战的敌人就是他们,这种事情你做得到吧。 视线一角,我看见有一年级的学生看着我窃窃私语。 「他以为自己是正义的英雄……」 这些话清楚进入我耳里,说不定他们是故意要让我听见。 是啊, 那又怎样。我这么想,双眼直盯着他们。有什么好畏缩的,就算我真的是正义的英雄又怎样,干脆我当场变身吧,别以为没有被以正义之名一刀两断击倒的觉悟,就做出这种事可以当成借口,你们有自己站在邪恶一方的自觉和羞耻心吗? 再说,不管一年级的小鬼怎么想,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春天一到我就毕业了,根本无所谓。 重要的是你啊,藏本玻璃,你必须改变。 你自己必须更—— 「清澄。」 背后忽然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我转过头。被我抛在教室里的田丸看着我的神情有些担忧,看来他是追着我过来的。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劝你别多管闲事。大考就要到了,用不着一头栽进一年级的问题。」 「你看那里。」 我用手指稍微指向藏本玻璃的方向,这时正好有个男生用力踹倒她的椅子。椅子弹起来撞上地面,声响连藏本玻璃也不由得吓了一跳。瘦削的肩膀明显发着抖,尽管如此,教室里的同学们依然视若无睹,装作没发生任何事。 藏本玻璃也没有出声,她没有抬起倒下的椅子,再次深深地垂下头。头发垂落的屏障里,不晓得她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田丸频频眨眼,舔了下嘴唇,低声说:「……好过分。」我尽可能用笑闹的语气,只能说出「不可饶恕,我得除恶扶善。」这种话,不过我这话确实有几分认真。 「可是清澄,你能做什么?」 「我——」 我——可以做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田丸的脸。 不知道,我连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藏本玻璃缓缓抬起下颚,接着又看向我,宛如我是踢倒椅子的凶手,恶狠狠地瞪我。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忍不住叹气。「啊,真是的!」我大叫着胡乱搔了搔头,心情既焦躁又气愤,这整件事情真是莫名其妙。 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悠哉旋律响起,钟声响了。 午休时间结束,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学年不同,学校生活也相隔得像住在不同星球。我急忙赶回自己的教室。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帮忙抬起被踹倒的椅子。我迅速走进教室,没有人拦住我。我抓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回原本的位子。这段过程只有短短的十多秒,藏本玻璃的双眼始终笔直瞪着我。 「打扰了。」我低头致意离开教职员办公室,走廊的寒气窜进脚下。 放学后,我做出不像正义英雄该有的举动,向老师打小报告,展开实际行动。 班会结束后,我前往教职员办公室,把放在口袋里一整天的那张「去死」纸条交给一年a班的导师,接着巨细靡遗地报告朝会和午休时间看见的景象。报告这些事情时,我们班导靠了过来,其他老师也坐着椅子滑了过来,所有老师都很专心听我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年a班的导师说话,是位年轻的女老师。 「以前我就知道有这个问题,可是一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听完你的话之后,我发现状况比我猜想的更严重。」 女老师的嗓音听来软弱又不可靠,可是至少没有敷衍或是说谎的迹象。而且—— 「谢谢你关心我们班上的藏本,真是抱歉,在大考前的重要时期让你担心了。」 这句话一定也是真心话。老师们相信我这些话的真实性,我班上的导师拍着我的背,笑着对我说:「做得好,滨田!」 走向鞋柜的路上,被拍打的背上隐约点燃了一股温暖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称作自尊心,或是骄傲这一类的名称,,是为了让我不需要低着头行走的重要力量。 不过同样是被拍打背部,也有人因此发狂。 我想起蹲在体育馆里的娇小背部,难道没有人可以像这样为她那孤独的背影注入力量吗? 一年级的鞋柜方向传来笑声,一群女孩子正在换鞋。某人的一只室内鞋掉在木头地板上,她们无视那只鞋子,纷纷跨过去走到门外。 我有不祥的预感,往一年级的鞋柜小跑步跑了过去。我捡起那只鞋子,上面果然写着藏本玻璃的名字。两只鞋子分别掉在不同地方,另一只在伞架前。如果不是有人蓄意丢弃或踢开,鞋子不可能这样到处乱掉。 捡起鞋子后,我顺手拍掉上面的灰尘。 a班的鞋柜里,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放鞋子或室内鞋。上面的名条写着藏本玻璃,不过名字上像是被用尖锐的东西磨掉,削过的痕迹显得肮脏。 我把两只室内鞋一起摆进那个地方。朝她飞来的幼稚恶意石砾这下又反弹了一个回去,我这么以为,然而—— 或许这种事情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或许就像某人所说,是在装英雄。如果藏本玻璃看见我做出这种事情,说不定又会疯狂大叫。 第三章 在星期一遇见藏本玻璃之后,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日子一天天过去。 今天是只需要上半天课的星期六。几乎所有学生要不是早就离开学校,就是参加社团活动,或是因为要做委员的工作而在吃午餐。返家的人潮走光了,鞋柜附近只剩下我们。 「结果你能做的只有当个送鞋的吗……来颗口香糖吗?」 田丸说道,把撕下包装纸的口香糖抛进自己嘴里。 「才不是那样。我也要一颗。」 「好啊。再说,如果你真的是负责送鞋的,那样的工作表现根本不合格。」「因为我根本没有管理好鞋子嘛。」 「你要努力精进啊,清澄同学,给你。」 犹如驯兽师抛饲料给动物表示嘉奖,田丸丢了一颗口香糖给我。我用手接住,感激地收下。 在那个星期一后,回家时像这样在一年级的鞋柜附近徘徊,找寻藏本玻璃散落的室内鞋成了我的日常工作。 不过,今天散落的位置是近来难度最高的。一只鞋在垃圾桶里,我发现后收了起来,只是另一只怎么都找不到。明明是难得可以早点放学回家的星期六,我却花了足足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让田丸陪我一起找鞋子。 本来我们讨论着好久没到车站的商场吃汉堡,考生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心情。只是我们迟迟无法离开学校,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田丸。 必须赶紧找到才行,心里正暗自焦急时—— 「啊!会不会是那个?」 田丸喊道。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那只室内鞋就在远处摆放访客用拖鞋的柜子上。啊啊,那样的距离让我不禁叹息。 「居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过去拿下来,终于收回那只鞋子。这下两只鞋子都收了回来,我往早已清楚记得的藏本玻璃的鞋柜,直接把鞋放到最里面。 「这样就行了。抱歉,让你等那么久。」 「无所谓啦,我肚子饿扁了。话说回来,清澄,你每天都在做这种事吗?最近我们没有一起回家,我都不知道。」 「其实也没有人拜托我,只是我一直放不下心。」 「可是每天啊……」 「是啊,每天,她每天都遇到这种事情。」 和田丸一起离开放学后的校舍,我们自然而然加快了脚步走在通往校门口的路上。 现在还是白天,天空却乌云密布。虽然穿着大衣,但寒风依然吹得我们缩紧了身体。咻咻肆虐的寒风每次吹乱头发,我们就发出「唔」或是「啊」这类凄惨的叫声,而且由于天气寒冷,嘴里的口香糖也变得硬邦邦的。 「那些家伙还真不厌烦,都升上高中了,还有很多比乱丢女生鞋子有趣的事情吧。」 「就是说啊,真想叫他们把那股精力拿去做其他有用的事。话说回来,他们肯定也想对我说同样的话吧。」 哈哈哈!田丸开心大笑。 「因为你都被人取了『闲闲学长』的外号啦。」 没错,我好像被人取了绰号。刚才在教室准备回家时,轻盈摇晃着一头美丽秀发的尾崎跑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情。 「情报。」 「什么?」 「妹妹。」 「啊啊,你妹妹的情报吗?」 「你的。」 「我?」 「一年级里。」 「我说啊……之前我也说过了,可以拜托你一次把话说完吗?」 「他们。帮你。取了闲闲学长的绰号。闲着没事做的学长,简称闲闲学长。妹妹给我的情报。超好笑。讲完了。拜拜~」 ……听说就是这样。 顺带一提,这位尾崎同学的成绩比我优秀,早就透过推甄录取东京某间有名的女子大学。总是自顾自说话的家伙,人生蓝图也把别人抛在后头吗?太让人羡慕了。 「真是的,开什么玩笑。什么闲闲学长嘛,别擅自帮别人缩短外号,再说我一点也不闲。」 「我们可是应届考生呢。」 「还是岌岌可危的考生。」 确实,每天藏本玻璃回家后,我都在帮她找回被乱丢的鞋子。 之前,星期二时,我帮她重新写了一张名条,也没人拜托就擅自帮她贴在鞋柜上(这让我想起某一天校长说的『破窗效应』,好像是城里的景色和治安有关的理论,难得那个校长会讲出发人省思的话题)。 而且每天午休时,我都会去一年级的教室观察状况(这让我知道了两件事。导师每天午休都会去巡视班上情形,以及藏本玻璃午休时什么东西也没吃)。 当然有许多一年级生看到我的举动,结果让他们产生「那个学长好闲……」的误解,「不然就简称闲闲学长吧……」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这绝对是误会,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这样的行为不是因为闲着没事做,其实我很忙,不能放过一分一秒用功的时间。 只是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藏本玻璃本人依然毫无感谢的意思。虽然我压根儿没有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可是她真的完全、彻底、简直、根本、到让人发毛或发笑的程度!连一丁点也没有感谢的意思。 也许是我注意着别贸然接触对方,她才没有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对我发狂。不过只要一注意到我的存在,她总是用凶狠的眼神瞪我。黑色视线的针刺向我,宛如打算注入毒液。 有时候,她的嘴巴也会动个不停。 将含有剧毒的视线钉在我身上后,她驼着背停止动作,似乎在说什么。因为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听见的话内容肯定非常不妙。如果是抱怨或是唾骂还不打紧,如果是诅咒之类的就很可怕了。再说藏本玻璃这个人是不是能用日文沟通的对象,至今我依然无法确定。 藏本玻璃就是这样的人,从那个星期一到现在始终没有改变。 不管别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都忍耐下来,唯独对想要保护她的我充满敌意。你搞错对象了吧……我不只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我发现认真思考「为什么」或「怎么老是针对我」这些问题也无济于事。如同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或许那也是藏本玻璃的生存方式,她大概也「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简单来说,我和藏本玻璃的生存方式不合。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就像生存在同一个草原上不同种类的野生动物,我们只能以各自的做法向彼此表现自己的生存方式。「吃草不如吃肉!」向斑马说这种事情也没有意义,身为狮子的我即使认为肉是王道,斑马也只会吃草,即使没有草而面临饿死的困境,斑马也不会吃肉。 尽管心里这么开导自己,但实际上我做的事情,不就有点像是向饥饿的斑马 说「快吃肉!」吗?——不就是侵犯她生存方式的领域吗?我心里也这么想过。 单方面以自己的想法擅自干涉他人,这么做岂不是重蹈一年级时的覆辙? 善意也好正义也罢,这些都是美化过的「言语面具」。或许我只是用一副帅气的面具,遮掩内心隐约传出(这么做不会太傲慢吗?)的警告。说不定为了与对方来往时被拒绝也不会遭到伤害,或是不让人看见自己受伤的模样,我便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古今中外的英雄需要面具,也许就是出自这个理由。以自己的想法干涉他人的人生,为了理直气壮地跨越这条界线,藏起自己脆弱的真面目。哈——田丸往合掌的掌心吐出乳白色气息,继续说: 「不过今天还真冷,本来我想喝奶昔,可是喝了肯定会冷死。」 虽然是 女生做起来很可爱的举动,但男生这样实在非常恶心。我刻意神情凝重地蹙起眉间,对他说: 「你要用自己的做法坚持自己的生存方式……我想是吧。」 「是吗?那我要点巧克力奶昔。」 「我绝对要点玉米浓汤。现在是考试前的重要时期,况且我不想太操自己的消化器官和免疫系统。在此向你的肠胃致敬!实在是非常伟大的牺牲!」 「……我还是点玉米浓汤好了。」 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来闲聊时,「这不是玄悟和清澄吗?」「哟!你们在做什么?」五位班上的同学吵吵闹闹地走了进来。 他们似乎和我们一样,考试前累积了不少压力。大家把隔壁的桌子搬过来凑成一桌,一聊就停不下来。像是某人和某人疑似分手"那首歌卖了多少张、现在流行的心理游戏、下一个变成脱星的偶像是谁,诸如此类的无聊话题接二连三。虽然是每天聚集在教室里的同一群人,但在学校外碰面的感觉还是很新鲜,欢乐的时光过得飞快。 我讲起被一年级学生取了闲闲学长外号的事,结果女同学们的反应格外热烈。 「那是什么!太过分了吧?虽然很好笑,但那种外号太让人生气了!」 「今年的一年级生态度超?恶劣!到底是怎么搞的!」 「就是说啊!刚才霸占我们洗手间的也是一年级!现在洗手间人很多?你们可以去别间吗~?居然敢对我们这么说!」 「在我们这一代,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让学姊使用这种事情!」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会这么做!」女同学们异口同声说。「抱歉,可以请你们安静一点吗……」结果遭到店员提醒,我们也就顺势结束这场聚会。原本打算小憩片刻,看来我们一不小心聊得太过起劲。 我们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散,这才发现我们这一大群人在里面占了很久的位子。 「再见罗,清澄!」 「明天见丨不对,是星期一见!」 我和搭电车回家的田丸在车站前道别,看了下时钟。五点过后,寒冬里的天色阴暗。妈妈这天值晚班,应该已经离开家里了。 今天的气温低,风势也很强劲。干冷的气候让下巴打颤,我独自走在幽暗的回家路上,准备回到无人的家里。 不晓得是刚才一大群人闹哄哄的,还是因为刺骨的寒意,原本就不怎么热闹的路,感觉比平常还要寂静。 ——这样的夜里,那个浑身是针的女孩子不晓得在做什么? 一个人独处时,我总会想着她的事情,俨然成了一种习惯。起毛球的裤袜、纤细的小腿肚,娇小的背影和低下头时圆滑的后脑勺。我将她的身影栩栩如生地描绘在空中,心里涌起许多想对她说的话。 (今天可是星期六喔,藏本needle。) 夜空多云,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我没有说出声音,藏本玻璃也不在这里。 我亲昵地叫着她的外号,和她说话也不怕她尖叫拒绝。 (不管再冷再寂寞,明天就是星期天了。不需要担心被欺负,对你来说是得救的假日。希望你可以过得开心,有好事发生。) 手脚不听使唤的寒冷中,我有点想上洗手间。虽然忍到家里应该不成问题,但正面迎来的寒风逐渐削弱我的自信。怎么办?该找个地方上厕所吗?如果要去……正当我犹豫时,忽然想起刚才那些女同学聊得起劲的话题,内容好像是态度恶劣的一年级占据了『我们洗手间』。 女同学口中的『我们洗手间』指的是位于车站与学校中间、市立体育场的室外洗手间,离这里也不远。 因为使用的人不多,我们学校的学生代代将那里当成自己专用的洗手间,尤其女生们会长时间待在里面,调整裙子长度、整理发型、化妆,或带便服更换然后直接出去玩耍。那里不在老师的注意范围内,她们也就习惯利用那个地方。 她们表示,一年级学妹占据那个地方害得她们没办法使用。 (……人多到需要把三年级的学姊赶走吗……?〕 这时候我才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学校的人常使用那间洗手间,不只是因为地点方便,也是因为里面的空间宽敞,可以多人一起整理仪容。虽然没进去过女生厕所,但至少男生厕所的空间相当宽敞。除非有什么状况,否则不可能挤满人。 这么说来,藏本玻璃的室内鞋今天藏得格外隐密。 这几天有导师关注,又有闲着没事做的学长——也就是我监视班上的情形。照理说,那些欺负她的家伙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她做出那些恶劣行径,就算怒气越来越高涨也不奇怪。 走向家里的脚步无法再往前,内心骚动不安,不祥的想像如乌云在脑海涌现。不可能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吧。打消这个念头后我继续往前走,只是双脚依然一动也不动。这个念头怎么样也无法打消,无法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 重重吐了口气后,我打定主意转身改变前进方向。离开回家的路,转弯走向不在计划之中的那条路。 (……虽然不认为会有那种情形发生,但还是姑且去确认一下吧。) 我并非明确地感觉到危险,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有这种事发生,只是一旦想起那样的可能性,心里就忍不住在意。如果抱着这样的不安回到家里,我恐怕会胡思乱想,晚上也读不下书,那可就伤脑筋了。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藏本玻璃,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尽快抹去无谓的不安。 然而,疾行的脚步受因挥之不去的不安而加速的心跳声驱使,自然成了卯足全力的奔跑。 哈啊、哈啊,我痛苦地喘气,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很难受,胸口和耳朵发疼。 我穿着皮鞋横跨运动场外围的树林,抵达室外洗手间。四下无人,也没看见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踏进黑暗里,打开灯。亮白的萤光灯发出啪嚓啪嚓的微弱声响,女生洗手间门口竖起「打扫中」的牌子。 双脚绝不踏入界线内侧,我从外面窥探女厕。这根本是变态的行为,万一被看见这样的场面,我的人生也毁了。拜托不要有人来,拜托不要有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我全力祈祷,迅速观察内部。里面当然没有小便斗,在几间厕所的对面是一整排洗手台。 最里面有一扇紧闭的门。我赫然心惊,不过马上记了起来,男生厕所里也有一间个室,只是用来置放打扫用具的工具间。 里面没有人的气息,飘散芳香剂香气的空间冷冽且静谧。在我来之前,关了灯的洗手间里一片漆黑,根本不可能有人在里面。 (说得也是。) 我把头缩回来,说服了自己。 想像中的那些过分举动——比方说几个一年级学妹在掩人耳目的洗手间围殴藏本玻璃——没有发生,玻璃般的头盖骨没有碎裂。话说回来,在冷得要命的夜里,也不可能有人会想在这种地方逗留,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因为狂奔到这里,胸口还很难受。真是太蠢了,我搔了搔头。因为不想让体力的消耗和身体的寒意白费,我决定顺便到男厕上个厕所,当初的目的这下就达成了。 洗完手走到外面后,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关灯。说起来洗手间里原本没有开灯,我伸出手,最后不经意地再确认一次女生厕所。这么做没有带着猥亵的意思,只是来都来了……这种说法听起来也很猥亵。不对,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最后再确认一次,在灯全部关掉之前。 不过—— 「……?」 里面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受。 刚才窥探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心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而且我也紧张于偷窥女厕这种终结人生的行为。不过现在我冷静下来一瞧,地板半湿不干的状态很奇怪。只有最里面湿答答的,甚至出现水洼。如果是打扫,应该整片地板都会是湿的。况且—— (该不会根本没人打扫过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会立起打扫中的牌子。事有蹊跷。 湿掉的是最里面、工具间附近的地板,水从门下流出向外蔓延,对面的洗手台底下有个水桶。 工具间的门外上了个小南京锁,恐怕是文具行买来的廉价品。男厕里面也有工具间,可是没有上那种锁。万一马桶堵塞,可以到工具间拿马桶吸把出来自行解决问题。我不知道女生这边怎么样,但至少在男厕是不成文的规定,工具间从来不曾上锁。 (……是谁擅自从外面锁的吗?) 这么做是为了把某人关在里面——脑中出现可怕的想像,「对不起!」我反射性地大喊。 「有人在里面吗!」 寒冷的女厕里,我的声音格外响亮,却没有回应,里面果然没人在吗?不对,也有可能是无法回应,或是故意不回应。 「抱歉!我要进去了!」 我下定决心踏进女厕,希望里面真的没有人,希望这一切只是愚蠢的我乱幻想,希望有人被关在里面因为死了或是昏倒,导致无法回应只是我想太多,也希望那个人千万不要是我认识的人——如同来到这里之前的胡思乱想。希望这只是我愚蠢的妄想,拜托千万不要成真。我祈求着站到工具间前。 「有人在吗?在的话出个声让我知道!」 我握紧拳头敲打门。果然没有回应。 然而,有个理由让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离开。我知道有个家伙不管怎么被欺负也不会吭声,只是默默忍耐。那家伙绝对不会寻求我的帮助,她的事情在脑中挥之不去,从星期一就盘踞在脑海里面。我怎么成了这种生物? 我用蛮力拉扯南京锁,不过门板只是摇晃着,完全打不开。锁小归小,却没办法轻易打开,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进入隔壁的隔间,把书包挂在挂勾上,以险些打滑的皮鞋用力踹冲水把手跳起。我抓住与工具间之间的墙,用脚和膝盖蹬着墙面,拼死把悬在半空中的身体拉上去。在与低矮天花板的缝隙间,我扭动上半身。然后—— 「……」 「……」 我们两个似乎差点同时大叫出声。 有如照着镜子,我们在同个时间点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只是吸着气,在喉咙深处响起笛子般的咻咻声。 拜托别发生这种事情——我的心愿没有成真。 是藏本玻璃。 藏本玻璃把身体紧贴在狭窄的工具间角落站着,默默仰望我,望着以偷窥狂姿势让身体夹在隔板上的我。 她还活着,也有意识。可是—— 「为……」 这是我发出的声音。藏本玻璃浑身湿透。 寒冬的工具间里,戴着手套的双手抱紧湿透的身体,她发不出声音,只有身体剧烈抖动。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束束湿透的发丝紧贴脸颊,颤抖得太厉害导致下颚合不起来,失去血色的双唇间只有娇小的皓齿闪烁光芒。 「……为什么……」 这也是我的声音。藏本玻璃仰望着我,乳白色的呼吸静谧又激动,像烟雾从唇边不停吐出。我彷佛能看见她的身体逐渐失去体温,下颚、肩膀、指尖,总之全身都在发抖——四目相对的眼睛不晓得是谁睁得比较大。 摇着头的人也是我。我一再摇头,用力喘气,才终于理解眼前是真实发生的景象。 藏本玻璃。 在这冷死人的星期六夜晚,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从头到脚全身湿答答的,在关了灯的黑暗里,到底待了几个小时?让你变成那个样子的凶手是谁?为什么你不呼救?为什么你不回应?为什么为什么? 疑问接二连三涌现,我说不出话,很想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正想抓狂的人是我。 发抖的藏本玻璃脚边有把小钥匙,恐怕就是门上那个南京锁的钥匙。她不可能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也就是说,有人把她关在这里,从外面上锁再把钥匙丢进工具间,再从上面泼了桶水。那些人在门口放了清扫中的牌子,甚至周到地关了灯,在寒冬里把她一个人丢下。那些人真的考虑过这么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吗?她们不可能思考这种事。如果有想过就不可能装出无辜的样子,做出这种过分的事倩。 我和藏本玻璃一样剧烈发抖,用高难度的姿势奋力伸出一只手。手会抖得这么厉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害怕。让人害怕的是一年级学生的恶意,还有不顾后果的愚蠢,以及遇上这种事情也不愿意求救的藏本玻璃。 「……钥匙,给我!快点!」 我的说话方式不自觉变得有些像尾崎,在藏本玻璃头上晃动伸长的手臂。拿到那支钥匙,从外面打开门是唯一救她出来的方法。 不过藏本玻璃只是仰望着我发抖,一动也不动,没有捡起钥匙的意思。我难掩焦躁,伸长的手臂也开始发麻。 「你在搞什么!掉在那里的是打开这道门的钥匙吧!快给我!」 听见我这么说,她依然一动也不动。 「你听到我说的话没?你很冷吧?难道你真的想死吗?你不想回家吗?还是……」 藏本玻璃全身湿透,发着抖张大眼睛看我。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硬挤出来的嗓音难听嘶哑,战栗得像在哭泣。尽管难为情,但发出的声音也收不回来。 「不、不管你讨厌我还是看我不顺眼都没关系!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吧!」 这时,我看出藏本玻璃看着我左右摇头——试图摇头。颤抖的下颚让头部上下抖动,使她的头部动得像只摇摇晃晃的红牛工艺品,不过本人确实想往左右摇动。另外,我也看出她似乎使不上力,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在下巴附近,努力想抑制全身的颤抖。消瘦的双肩剧烈地上下摆动。 「……、……」 她动着嘴巴呢喃。哇啊,是诅咒吗?在这种状况下你还想继续往我注入毒液吗? 「……圾……起……」 居然想叫我色狼,这个混帐。 「垃……垃圾……垃圾的……」 我正想发飙时—— 「……垃圾那件事……」 不晓得是厕所的回音响亮,还是我的耳朵习惯了安静,也说不定是我们两个人的频率忽然对上。 在藏本玻璃的「呢喃」里,我突然能辨识出完整的句子。她压低嗓音说的话在这时忽然带有完整的意思,传进我耳中。我们之间开启了新的频道。 学长。 藏本玻璃一直这么叫我,接着她说:「你误会了。」 ——学长,你误会了。关于朝会那时垃圾的事,我之前就想要向你道歉。那时候我心里焦急,脑中一片空白。学长找我讲话,可是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图、会怎么欺负我……你忽然碰我的身体,我因为害怕所以…… 我耳中确实听见她的话,那些话全部传进我的耳朵。 「……所以,那个……」 如果没有集中精神聆听,微弱的嗓音彷佛随时可能断讯,不过这些话依旧一字一句传进我耳中。 「……我真的很,那个,对……」 藏本玻璃全身颤抖仰望着我,努力发出声音,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她没有被浏海遮住的表情。 摇曳透明的浑圆黑色瞳孔,长睫毛边缘堆满冰珠般的水滴,彷佛只要轻轻眨眼就会滑落脸颊。所以她总是奋力地在双眼使力,逼自己 睁大眼睛?这么做是为了不流露软弱的心情,迟钝的我终于理解。 「……对不起……」 藏本玻璃并不是睁大带着敌意的眼睛瞪我。 那么做只是为了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再者,她嘴里吐出的并不是阴郁的诅咒,而是用微弱的嗓音拼命向我道歉。在惨叫着救我前,她似乎想先对我说「对不起」。即使身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依然把这件事摆在第一顺位。 这就是藏本玻璃这个女孩子的个性,藏本玻璃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这种事……」 虽然想笑得洒脱,展现学长的风范,可惜不怎么成功。我真是个笨蛋,只懂得大吼大叫,早该仔细倾听那微弱的嗓音想说什么,早该调整配合她说话的频率,早该更巧妙地接近她,小心别吓着她。如果我能做到这些事,从星期一开始的这周说不定会是完全不同的局面,而且是彻底不同。 「这种事用不着放在心上,我一点也不在意。」 「鞋柜的名条也是……学长……对吧?」 「别说了。」 「……谢、谢谢……我注意到、名条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怎么办?好难受。不能用轻浮的态度随便回应,比以往更沉重的重力压在身上,彷佛要把背脊拦腰折断。 真希望她是个怪人。 如果「藏本玻璃」是个无法沟通、莫名其妙的诡异家伙,我心里会更轻松一点。根本搞不懂朝自己掷来的恶意,诅咒我的不明生物,说不定把她当成这种人时,我心里也没这么难受。 但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枪林弹雨一旦击中她,她同样会痛得流血流泪。 「……真的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 我好不容易点了下头。 「总之,先离开这里,你想回家了吧?」 藏本玻璃又像个红牛发抖摇头,没有捡起脚边钥匙的意思。苍白的双唇痉挛,我现在俯视她的姿势也很难受,不过还是只能继续等,等待她发出微弱的嗓音。 「……我、我不能回家……」 「为什么?」 「……因为有人把水泼在我身上。」 「看得出来。」 「我、我以为等久就会干了……」 颤抖的话语奋力朝我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不时像是打嗝抖动,冰冷的身体感觉上已经到达极限,不是能悠哉说要继续等下去的时候。 「可是衣服完全没有干……」 「干不了吧,现在是寒冬,不可能自然风干。」 「可是不干的话我没办法回家……我不想让家人知道……」 「你是说让父母知道自己被欺负的事吗?」 藏本玻璃点头。 「爸爸很担心……我绝对不想让他担心……」 我心里只对「同类」有反应的天线,检测出混在空气中的不安成分。 「……你没有妈妈吗?」 视线轻微动摇,藏本玻璃又点了个头。「可是奶奶还在。」她急忙补充,「只是……」之后又说得支支吾吾。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父母不是两个都在,不想让他们为了自己的事情担心。我也一样,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 「知道了。」头脑还来不及思考,「我来想办法。」嘴巴擅自说出这些话。藏本玻璃听着我的话像是吓了一跳。 「什么?」 我自己也很惊讶,「什么?」也想这么回问自己。我到底打算怎么做?……我打算尽可能帮助她。做得到吗?……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想这么做。不晓得能不能做到,不过我就是想尝试,无论如何都想 尝试。像是为了激励差点想打退堂鼓的自己,我大喊: 「我来帮你!」 「……可、是……」 「我会帮你,我会想个让你能回家又不让爸爸担心的好方法。总之,你先把那支钥匙捡起来。没问题,你相信我。再不回家的话,明天可是宝贵的星期天喔,是欢乐的得救星期天。赶紧回家睡一觉,等待明天的到来!明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藏本needle! 因为差点叫出这个外号,我急忙打断自己的话。不对,这个女孩子身上没有针。相反的,她过于脆弱、透明得彷佛随时可能毁坏,她是珍贵的—— 「玻璃。」 大大的双眼睁得很开,彷佛是用双眼呼吸,此时她用力眨着眼睛,眼里闪耀光芒。 「这名字很美,是个好名字。」 她的双亲一定是将女儿当成宝物,才为她取了这个名字。这世间美丽的宝物,金、银、琉璃、玻璃……美丽的宝物,藏本玻璃。 「难不成你妈妈的名字是『琉璃』吗?」 「……是的。咦?你怎么知道,好厉害……」 「琉璃和玻璃只要照耀都会发光by俗语辞典,幸好这是我的厕所读物。」 「你在厕所读这种东西吗……」 「每天早上读两页。」 手指摆出「两页」的手势,顺道比了个ya。 看见这样的手势后,她——玻璃的神情不再僵硬,露出微笑。我赫然心惊,双眼一时无法移开。 尽管身体冷得快冻僵,淡淡的笑容轻柔得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只可惜那抹轻笑如同花瓣散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不定失去母亲在玻璃心里烙下阴影,也可能是她具体想像起我跑来上厕所的模样。 总之,现在我能做的只有打开这扇门,让玻璃回家。有什么方法可以做到?我在脑中拼命思考。把湿答答的制服弄干,让玻璃可以瞒过父亲回家…… 「学长。」 玻璃仰望着我说。 「我相信你。」 她蹲下从湿淋淋的地板捡起小钥匙。 「……我相信学长……」 她发着抖,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把钥匙递到我手中。 接下那支钥匙后,我下定决心。我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右手用力握住钥匙。 玻璃将这支钥匙连同「信任」一起交给了我,她选择相信这个无能的我。不过—— 「……闲闲学长……」 颤抖的嗓音唤着这个外号,我差点没把钥匙掉在地上。 「不对……我一点也不闲!」 第四章 因为寒冷又一直支撑自己的体重,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我焦躁地咂着舌与锁头缠斗数分钟后,锁终于打开。 玻璃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不晓得到底被关在里面几个小时,连站也站不稳,动作异常缓慢。发抖的双手像在合掌膜拜,脸冻成「一」的形状,模样十分可怜,加上在明亮的地方一瞧,被害程度比想像还严重。 「哇啊,快脱下来!哇啊哇啊……啊啊!」 不只因为水气变色的大衣,里面的制服上衣、裙子、裤袜、鞋子和书包,从头顶的头发到脚都冰冷湿透,好像一拧就会拧出水。 「……簌簌簌簌……」 「现在是发出像漫画一样哭声的时候吗?」 玻璃的身体成了震动的物体,我硬是用扯的让她把沉甸甸的大衣脱下来,接着把制服上衣也脱下来,放在洗手台。 「……四桶……」 「什么?」 我也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和上衣,披在玻璃衣物单薄的肩膀上。 「先穿上去!把衣服扣起来!」 「水、水……有四桶……哗啦啦啦……从上面……」 她维持让手臂穿过袖子的姿势发着抖,虚无的目光呆滞地仰望天花板。难不成她冷到脑子冻坏了吗? 「快把衣服扣上!真是的,振作点啊!」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像个仆人帮她把上衣和大衣的扣子扣好。她前后左右摇晃身体。 「四桶……会、会死的,因为是四……」 她穿得很厚,我心里着急得要命。寒冷的天气里湿成这样、冷成这样、发抖成这样,她真的很有可能冻死。 「……简、简、简直是魔鬼……我偷偷在心里这么想……」 得让她多穿点衣服保暖,对了,我刚好有件要带回家洗的运动服。 「……可、可是那是自来水……应该是那里……洗手台的……好、好险是那里……」 从书包里扯出运动服,我把上衣像围巾一样缠在玻璃脖子上。现在不是在意外观的时候。短暂的犹豫过后,长裤也围到她脖子上。这当然不是一套干净的运动服,已经两个月没带回家清洗,而且最倒霉的是裤子的屁股缝线正好碰到嘴巴。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拿下来重新整理,玻璃没有埋怨、抗拒。 「……因、因为万一是厕所里面马、马马、马桶的污水,就……」 她拼了命地讲着无聊的琐事。 「你还真多话啊?」 「……」 她忽然安静下来。俄罗斯娃娃圆滚滚的亡灵杵在洗手间里,厚重身影带着十足压迫感。咚、咚。 「安、安静下来反而可怕……算了,你继续讲吧……」 「啊,是……如、如果是马桶水,未免太过分了…………」 「自来水已经很过分了。」 「……啊啊……说得……也是……不过那个……其、其、其实她们也有慈、慈、慈悲……的一面呢!」 寒冷疑似会导致人类口吃,也有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冷,在死前回光返照。看着把下颚埋在我的运动服里讲个不停的玻璃,我心里异常不安。 「而、而且最后一桶是热水喔!真、真的很好心!只、只可惜一下子就、就变、变冷了……」 「那是发生在几点的事?」 「唔,两、两点左右……吧。」 绅士忽然出现,但我没有余力谈论那个话题。 「三个小时以上啊,那还真是好心。」 我脖子上还有一条忘记取下的围巾,我把围巾拿下来包住玻璃湿透的头发,一圈一圈围了上去,从后面紧紧绑住。「唔啊。」好像有惨叫声传出,不过我要自己不要在意。很好,完成了!暖呼呼的俄罗斯娃娃不倒翁。 我拿起玻璃的书包,把湿透的大衣和制服挂在肩膀上,当然也没忘记带走自己的书包。 「走吧!外面超级冷!小心别冻死了!」 「知、知道了……我会、加油……可是学长,我、我们要去哪……」 「借助专业人士的力量!」 「专……?」 一走到外面,严冬冷冽的寒风毫不留情地袭来。要是不站稳脚步,似乎随时 可能被吹得往后退。由我在前面挡风,玻璃跟在我背后,维持小跑步的步调埋头前进。若没有持续行走让肌肉运动,恐怕我们两个都会直接冻死在这个地方。 通过夜晚幽喑的树林,走出市立体育场,我不时转头确认她有没有确实跟在我后头。尽管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玻璃始终紧跟在后。 「学、学长!」 被围巾围住整张脸的隙缝间,她的双眼看起来莫名明亮。 「嗯?」 「你、不冷、吗?」 「不冷!我有练过!」 这当然是谎话,其实我硬逼自己忍住寒意。我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加上薄t恤,不可能不觉得冷。我冷得要命,痛苦难受得像身处地狱,从刚才就止不住鼻水和发抖,不过我绝不会示弱。 「滨田!」 我半自暴自弃地拉开嗓门,玻璃的眼睛用力眨了一下。 「我的名字!滨田清澄!」 「……闲田、清澄……」 「是!滨!田!」 「冰田……」 「滨田!」 「冰田!」 「滨田!清澄!」 「冰田!七成!」 「清澄!奇怪?这两个字你刚才不是说对了吗?」 「对、对噗起,偶的皮子、塞猪了……鞋长!」 「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冰田鞋长!皮睡、皮睡快卢出来了。」 「听不懂!」 「啊啊要卢出来了……唔……啊!偶、偶的皮子!」 「好可怕!好可怕!」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语气都气冲冲的,不停说着听不懂的话,一味往前移动脚步。不久后抵达目的地。 「就是这里,快进去!婆婆——」 我拉开透出明亮光线的玻璃门,刹那间,暖气的热气如云朵般涌来,我差点没泛出泪水。「好暖和。」玻璃说着,双手用力搓揉着脸。 我从小就认识这间干洗店的婆婆,母亲带我搬到这里后,我们一直受到她的照顾。 「怎么啦?唉呀!这是怎么回事?」 前半句话是对我说,后半句是对玻璃说。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暖呼呼不倒翁确实是相当具有冲击性的外型。 「婆婆,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可以拜托你用最快的速度处理这套制服和大衣吗?我当然会付钱。」 「现在收下衣服的话,最快也要明天,我想想,中午左右才能给你。」 「我不是要清洗,只是要弄干。她是我学校的学妹,因为衣服湿了正伤脑筋。」 「虽然看得出来她很困扰……但怎么会弄湿呢?外面有下雨吗?」 「她遭到同学欺负,从上头泼了四大桶水!而且是超级冰的自来水!」为了引起同情,我说得好像自己亲眼看见整个过程。 「什么?在这么冷的天里吗?」 「没错!而且后来她被抛在黑暗的空间里,一个人待了好几个小时!」 「居然这么过分!」 「对吧?所以可以请你尽快帮她弄干衣服吗?她这样子没办法回家。」 我把玻璃又冰又湿的大衣和制服上衣放在柜台,「唉呀唉呀唉呀。」婆婆说着看向那些衣服,伸手触摸确认,然后看着玻璃可怜的模样,又转头看向背后的工作处。 「如果不需要清洗,嗯 ……这个嘛……」 婆婆犹豫着竖起两根手指头,「大概要这么久。」也就是两个小时。 「怎么样?你可以等两小时吗?」 一转过头,玻璃激动地摇头,用力到把围巾甩开,露出娇小的脸庞。她奋力吸着鼻子,蹙起眉头。 「不行……」 泫然欲泣的双眼看着我,我直击两条透明鼻水从鼻子流出来的瞬间,于是随手把放在柜台上的面纸盒递给她。 「……啊,对噗起……流出来了……」 玻璃转过身,举起手使力擤鼻涕。也许是暖气终于让她恢复体温,转回来的脸颊泛起些微桃红色。或许是经历过受尽欺负后好不容易生还的凄惨体验,简直像解开了封印,脸上的表情看来格外生动。 「我没办法等两个小时……七点爸爸就回家了……如果我不在那之前到家,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很可怕……真的。」 藏本家的父亲似乎相当严厉,我转身面向婆婆,「这样可以吗?」竖起一根手指头。婆婆确认了一下时钟,「好,我尽量。」用力点头。 「话说回来,现在的小孩子做事还真心狠手辣。来,过来这里,把你身上湿透的衣物全部给我吧。」 她向玻璃招手,两人一起从旁边的门走进店里。 等了几分钟后,走出来的玻璃身上穿着我的运动服加上制服上衣和一件外套,呈现极具冲击性的俗气装扮。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对不起,要继续借用你的衣服……」 「没关系,用不着在意。」 两个月没洗的运动服借你穿没关系——我决定将这部分的真心话深埋心里。不要紧的,最近我也没有认真运动到会流汗的程度。 玻璃似乎把上衣、裙子和手套也交给了婆婆。她光脚穿着拖鞋,所以连裤袜和鞋子也交出去了吗? 「顺带一提,我里面不是光溜溜的……」 「什么?」 「运动服底下……有穿内裤……」 「这样啊……」 过长的袖子里面只有手指伸了出来,她的双手不知道为什么拿了两碗冲泡式红豆汤。 「那是什么?」 「婆婆要我加热水泡来喝,我就收下了……她要我等一个小时后再来拿制服。」 「一个小时就没问题了吧?」 「是。另外要等一分钟……」 「嗯?不是一个小时吗?」 「听说这里面有麻糈……真厉害。」 「啊,你在说红豆汤啊。那回我家等吧。婆婆谢谢!我们待会儿喝完红豆汤后再过来!」 婆婆在柜台另一头拿着玻璃湿透的制服,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十分凝重。她招招手要我过去,把我围在玻璃身上后就忘记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偷偷把脸凑了过来说: 「那孩子真可怜,那些人太过分了,学校的老师知道吗?」 她悄声说着,应该是在讲校园霸凌的事情。 「知道,今天这件事情我也会告诉老师。」 「……你要多帮她喔。」 我胸有成竹地向婆婆用力点了个头。 「我会的。」 走出店外,我再次和玻璃走进寒风中。我家就在附近,面对马路的一间小租屋处。 「你还是穿着吧。」我朝打算脱下大衣的玻璃说,要她在客厅的暖桌坐下。插上插头后开到最强,再从我在二楼的房间搬暖气机下来,放在坐下的玻璃正后方,同样开到最强。快变暖和吧,我向这些家电送出念力。冲啊冲啊电力快把热能传出去,尽快温暖玻璃的身体。 「如果可以把火力调节到『狂』就好了。」 「……狂……?火力?调节?」 「用不着管这些话。怎么样,还温暖吗?」 「……啊,是,越来越暖了……」 我把围巾披在她肩膀上,从洗手台拿来吹风机,另外借了一双妈妈的袜子。 「这是我妈妈的,你穿上吧。」 「咦?可是,这样好吗……」 「无所谓,不然你光着脚很不舒服吧。头发可以用这个吹干,这里没有镜子应该没关系吧?你需要毛巾或是梳子吗?」 「啊,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 插上吹风机的插头后,玻璃照我的建议穿上袜子,钻进暖桌里吹起头发。漆黑长发在背后随着热风飞舞。非常好。 听着吹风机的声音,我在厨房烧开水。撕开婆婆送给我们的红豆汤盖子,把煮开的水倒到里面那条线的高度。 「帮我看时间。」 「什么?啊……啊!你是说红豆汤吗?是麻糈吧?」 「一分钟到了再告诉我。」 「好!」 我注意着别洒出来,用双手捧着倒入热水的两碗红豆汤,端到暖桌旁,另外也没忘记拿两双筷子。 玻璃甚至忘了吹干头发,一手抓着吹风机,模样可怕地瞪着墙上的时钟。像是下定决心连一秒也不错过秒针的行动,眼神如同杀手。难不成她打算这一分钟都维持那个样子吗? 「……喂。」 「还有四十秒!」 「……你的表情很恐怖。」 「还有三十秒!学长请做好准备!」 「……准备是这个样子吗……」 我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的指尖放在碗盖上。玻璃也是同样的动作。 「十五秒!倒数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 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我的眼睛用嘴型倒数。(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是现在!」 她用力指了过来。 「知、知道了!」 被不明的气势震慑,我迅速掀开纸盖。玻璃也在同一个时间点迅速掀开纸盖,打算用手上的筷子激烈搅拌时—— 「啊啊啊!」 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巴,身体忽然大动作往后倒。她睁大眼睛,全身发抖看着纸盖上面的图样,像在确认什么,接着又再看向碗里大喊: 「学、学长!不得了!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 「麻糈……麻薯有两个!按照包装上的照片,里面应该只有一个!太奇怪了!」 「会吗?」 「怎、怎么办?」 「你喜欢麻薯吗?」 「喜、喜欢……老实说,非常喜欢…………」 「真是太好了,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你就收下吧。」 「可、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两个麻薯都是你的。」 「……哇啊……!」 玻璃阖上双眼,用双手捧着脸颊,直接往前面倒了下去。额头撞上暖桌,发出「叩!」的巨响,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打从内心品尝两个麻薯带来的幸运。 ——没想到她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我只是在倒入热水前,把自己那份麻薯偷偷放进她碗里。老实说,说不定这是我这一整天下来的最佳表现。 「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哇啊!啊啊,怎么办?麻薯……!」 玻璃的双眼闪闪发亮,慎重地用门牙咬下麻薯,啜饮滚烫的红豆汤。「真好喝,啊啊,麻薯搭配红豆汤,真是太好喝了。」她边吃边赞叹,似乎克制不住想要同时进行这两项动作的心情。 (好、好吵……!) 没想到频率对上后,她是这样的个性。 不晓得该说是啰嗦、喋喋不休,还是情绪一激动就会变得吵闹。完全无法与第一次见面 时的恐怖怪异印象联想在一起,该怎么形容好呢?我在心里思索起如何描述她的表达方式。这种感觉是,没错,是好—— 「这个红豆汤好好吃喔,学长。」 (好、好可爱……!) 「是啊,很好吃。」 没错,就是可爱。藏本玻璃很可爱。 (……喂!很惊讶吧!这家伙可爱?谁会相信!) 我故作平静,让视线朝向玻璃。玻璃嘟起双唇啜饮红豆汤,津津有味地吃着麻薯。过长的袖子里只有指尖稍微伸了出来,她脸上笑嘻嘻的,发出「呵呵。」的声音。也许是好喝的红豆汤让她开心,她像猫般眯起双眼。 现在在我眼中,藏本玻璃是个可爱到让人吃惊的生物,而且是到了异常、非比寻常的程度。 也许是被吹风机吹干,亮丽的黑发轻柔地从额头前稍微竖了起来。总是被浏海遮住的阴暗脸庞现在看得很清楚,其实她的五官还算端正,容貌十分美丽。 白皙的肌肤,淡桃红色的脸颊,从纤细的鼻梁曲线延伸至娇小的唇瓣,大大的黑色瞳孔宛如星星或是宝石,闪烁着奇妙的耀眼光芒。只要她的视线稍微摇动,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这世上如此吸引我注意的人就在这里,存在于同一个地平线上,呼吸、眨眼、活着。一旦注意到,恐怕不管谁都很难无视这个事实。很多人认为玻璃是个「特别」的人,在我心中也是一样。 也许正因为玻璃是这样的生物,因此格外容易受到恶意人士的关注,众多一年级学生里,不是别人而是玻璃成了攻击的箭靶。 (真希望她有力量可以反击这种无聊的恶意。) 我想着这种事情,双眼直盯着玻璃的脸庞。 「……那个……?你、你这么盯着我,会让我不好意思吃东西……」 「我只是觉得,你像现在这样把浏海往上掀起来露出额头还不错。」 「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很可爱。」 「……」 铿。 彷佛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玻璃右手里的筷子忽然掉在暖桌上。「太夸张了……」我帮她捡起筷子,让她重新握好。 「听到我这句话的冲击有那么大吗?」 「……什……这……呃……咦、咦……?咦?」 「我真的这么觉得,平常你也可以把发型弄成这个样子啊,绝对是这样比较好看。」 「……唔!咦?……啊、唔……咦?」 「还有,你别老是驼背看着地上,要挺起胸膛面向前方。」 「是……是……」 「另外,说话尽量大声清楚一点,像现在和我讲话这样。」 「……是……!」 「这么做的话,其他人也会知道你真的很可爱,还是个乖巧又很有趣的女孩,就像我知道的一样。」 美丽珍贵又特别的玻璃是不容伤害的宝物——绝对能让他们认清这个事实。因为特别,或许有人想要玷污或破坏,不过也正因为特别,同样会有人珍惜,像我就是其中一个,千万不能拒绝这样的人。 我一看向玻璃—— 「……」 她马上想用浏海遮住脸,木然低着沉甸甸的头,一头钻进暖桌的被子里。「你又来了!」我从下面扶起她的额头,想抬起她的头。「唔唔唔!」可是她忽然发挥异常顽固的精神,扭动着身体拼命想把脸转开。头发隙缝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和烤熟章鱼一样莫名红通通的脸颊。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 她忽然大吼。「没有!」她指着我的红豆汤,「啊啊啊啊啊啊啊!」又继续大叫。 「所以又怎么了?吵死人了!」 「学、学长的、学长的红豆汤没有麻薯!啊!难、难不成?啊啊啊!」 「我越来越觉得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吵了!」 玻璃忽而闭上嘴,双眼直盯着我,似乎在窥探我的脸色。 「做、做什么……?」 「我终于知道谜底了。」 「谜底?」 「学长把麻薯给我了吧?我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我不知道……」 「别装傻了,其实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偷偷观察。学长还没吃麻薯;学长什么时候会吃麻薯?难道学长是把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后的那一派吗?可是那样还好吃吗?难不成学长其实不太喜欢麻薯或是甜食吗?结果让我发现了事实真相!不出我所料!我早就这么想了!」 「……想要我给你一个麻薯吗?」 「不是!」 她猛摇头,像是要跳起来。 「学长!实在是很!那个……」 玻璃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膝盖奋勇地从暖桌里退出。她调整呼吸,在我面前端正跪坐,筷子也放在一边,伸出袖子的双手握紧小小的拳头。像是在计算时机,她一再挥着拳头,接着—— 「……很体贴。」 她感动地说。 「你保护我,那个样子简直就像……」 玻璃长长的睫毛静谧地垂了下来。 「英雄一样。」 ……然后又抬起来。 玻璃看着我,眼里带着有如生命火焰的强烈光芒。那双直视我的双眼,看得我险些畏怯。我也能同样直视她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在腹部使力,好不容易忍了下来,遏止动摇的心情。 「……英雄当个英雄,需要什么理由吗?」 当然我不是什么英雄,实际上只是个大她两岁的小鬼罢了。 我能做的事顶多只有帮她找齐室内鞋,或是打开工具间的锁,根本没办法让身体像伞一样打开,挡住所有袭向她的恶意石砾。真要说起来,可能连成为大人后也做不到,没有人做得到。人类其实很脆弱,不能碰火,也不能潜在水里太久,骨头一折到就碎裂,皮肤一割伤就流血,不能缺少氧气与食物,需要睡眠也需要钱,要是缺少其中一样就会活不下去、腐烂。在再长也只有百年程度的生涯里,连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都做不到,其他人又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现在,我不想让玻璃明白这个事实,不想让她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我想承受她笔直朝我投来的视线,回应她的心情,我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我是英雄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 玻璃眼里的光芒更加强烈,重重点了个头。 我拿起撕下来后放在暖桌上的红豆汤纸盖,戴上面具般放在脸前,藏起脸上的表情。我用笑闹的方式,拼命藏起畏怯的双眼、动摇的内心与无力感,假装可以承受玻璃的一切。 我心里也觉得蠢,实际上也真的很蠢,不过玻璃双手盘在胸前,正经的神情十分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红豆汤超人……」 「……别乱取外号,再说这外号好像会抵触什么商标……」 「学长……真厉害,真让人尊敬。」 她穿着我的运动服、制服上衣和大衣,肩膀上披着我的围巾,脸颊兴奋得变成了桃红色。玻璃的双眼再也无法从我身上移开。 「怎么样才可以变那么强呢?」 玻璃相信了我的话。 「你想变强吗?」 她大大点了个头,接着把脸抬起,双眼直盯着用红豆汤纸盖把脸藏起来的我。 「我想变强,其实我从以前就想变强。我想变得和学长一样强,然后……我想奋战。」 「你想回击欺负你的那些人吗?」 「不是。」 玻璃慢条斯理地摇着头,一只手指向 自己的头顶正上方,露出正经八百的眼神。 「我想击落飞碟。」 ——她如此对我说。 一阵晕眩袭来,我无言以对。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 「刚好现在有时间,我可以解释这件事吗?」 「……这个嘛。」 「请听我说,学长,这世上真的有飞碟。」 「……不不不,等一下。」 「真的有。」 「等一下,暂停。其实我不太懂这种事,或者说我不是很擅长……」 「学长,不对,红豆汤超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玻璃看着我,双眼紧盯着我,闪耀的双阵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好!先休息一下!继续吃红豆汤吧!冷了就不好吃了!来吃吧?」 「啊,好的。」 我回到暖桌,继续吃红豆汤。嘴里喝着香甜温热的液体,心想这下该怎么办。本来以为是怪人的玻璃,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过到头来她果然是…… (超级诡异的家伙……) 心跳因为各种原因不停加速,我没有自信能够应付和飞碟有关的话题。我是文组的学生,对我而言宇宙实在太遥远。 这当然是捏造,也可以说是想像的故事——在解释这件事之前,玻璃如此表明。 「啊啊!这样啊!就是说嘛……说得也是。」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难不成你以为我真的相信有飞碟吗?」 「嗯,是有一点。」 「我看起来像是会讲这种事的人吗?」 「其实满像的。毕竟你充满意外,今天也做出了很多惊人的举动。」 「……意外、惊人的举动……」 「这些都是称赞你的话喔,意思是你这个人很有趣。」 并肩行走时,我悄悄看向玻璃嘴边轻柔吐出乳白色的气息,柔软的嘴唇唇色淡得像朵花一样。她不冷了吧,太好了。 干洗店的婆婆比约定好的时间还早处理好制服,而且让人感激的是,她亲自送到我家。我要付钱的时候,她说着「不用了、不用了!」坚决拒收,不肯告诉我费用。「用不着这么客气,倒是你要送她安全到家啊!」婆婆说完,用力拍了下我的背。 离开家里时已经接近六点半。 带着顺利穿回自己制服与大衣的玻璃,我也穿上自己的大衣,两人走在夜晚冷得像是呼吸也冻结的道路上。天气预报表示晚上可能会下雨或降雪,不过迎面吹来的依然是干燥的寒风。 车站方向商业大楼和市政府林立,景况相当繁荣,但这附近一带真的是乡下地方。民宅零零星星,偶尔可以见到几间酒馆或商店的招牌。废弃在路边生锈的神秘铁皮屋、荒废的宽敞停车场、加油站、田地,或是种来自家食用的小稻田。平地的另一头是高山、山、山&山…… 这地方甚至不在通往市中心的公车路线上,路上也没有几个人在走动。路过的车子倒是不少,这个县的驾驶每个都喜欢开快车,无一例外。路上没设置什么栏杆,走在路上常让人胆战心惊。 从我家到玻璃家必须徒步至少二十分钟,问过她家住址后,得知那里比这附近还要荒凉。玻璃表示不需要送她回家,不过我当然不能这么做,因此我几乎是强迫她一起出门,走在这条路上。我说想知道飞碟的事情,她终于答应让我陪她一起回家。 「一开始提到这件事的人是我爸爸。」 玻璃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起浏海,说起有关飞碟的那件事。也许是因为寒冷,她侧脸的鼻尖红通通的。 「四年前的冬天……我妈妈离开了家里。」 「离婚吗?」 「他们正式是什么样的关系,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 「失踪了吗?」 「爸爸好像知道她在哪里,也去和她见过面,讲过话。可是爸爸从来不告诉我妈妈在什么地方,妈妈也从不来见我。从爸爸说过的那些话听来,我猜她现在已经……另外有个新家庭了。」 「小孩子遇上这种时候最可怜了。」 「嗯……不过我能理解妈妈的心情。爸爸的个性很严厉,总是对妈妈讲些难听话……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难怪她会离开家里,现在的我是这么想的,遇上那种情形一般都会想逃出去。」 不惜抛下你吗?这句话我说不出口。没有必要在她伤口上洒盐,刚认识她的我,没有资格大肆评论她家里的问题。 「可是那个时候我闹得很凶,一直在问为什么,妈妈去哪里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因为我不是乖小孩吗?结果爸爸说:『玻璃,其实是飞碟』。」 ——玻璃,是飞碟。 虽然看不见,飞碟就在这片天空里面。 飞碟掳走了妈妈,所以你们不能见面,放弃吧。不过—— 「『那不是你的错』。」 「……」 「爸爸是这么说的。」 「……就算他说不是『你』的错……但不会反而有种『就是「你」的错!』的感觉吗?」 玻璃面向前方,紧紧蹙起眉间,像是觉得很困扰。乳白色的气息也停住了几秒。 「……话是这么说没错,听起来确实给人这种感觉呢。不过万一我这么想,爸爸就太可怜了。」 摇曳银色光芒的双眼窥探我脸上的表情。 「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尽可能不这么想。我们毕竟是父女,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万一他走了,这世上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对爸爸来说我也是他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 「你不是有个奶奶吗?」 「……有。」 「是爸爸那边的吗?」 「不是,是妈妈那边的。」 「这样啊,那在妈妈离家之后,她待在那里的心情应该很复杂吧。」 「她什么话都不说。」 她很安静,非常安静。 玻璃小声地说,然后闭上嘴沉默不语。我顿时陷入不安。 难道是我讲错什么话了吗?玻璃好不容易愿意告诉我这些重要的事情,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愚蠢的我却搞砸了一切,又在她心里烙下一道伤痕吗?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玻璃终于低喃了一句:「……可是,那不是我的错。」她停下脚步,再次开口: 「也不是爸爸跟妈妈的错,每一件事情都是飞碟的错。」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的脸,被风吹散的长发拍打她的脸颊。 「这么想就行了。不知不觉间我把所有过错都推到飞碟上。不管是被欺负还是其他事,全部都是飞碟的错。那些不如我所愿的事情全部都是飞碟的错——是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就算说它确实存在也没人相信,在我头顶上空的飞碟的错。所以我什么也做不到,一点力量也没有,只能选择放弃……可是……」深沉寂寥的黑暗中,只有玻璃的眼睛散发强烈的光芒。 「学长找到了我的飞碟。」 刹那间,我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哭,为了强忍住泪水硬是挤出笑容。 「我?我什么时候找的?」 「星期一那天,在我眼里看起来确实是这个样子。英雄忽然现身,注意到飞碟的攻击,保护了我,并为我奋战,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上。我知道学长一直在注意我,带给我很大的冲击。世上居然有这种事情,居然有这样的人存在。从那个星期一开始,我的世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所有事物景象都变了。」 「……我做的不过是小事罢了。」 「不,是大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大 事。那个时候我想到——不对,是惊觉到『对耶,原来可以抵抗啊』。如果真的能把『那个东西』击落,我就能恢复自由。」 玻璃将母亲的离去,欺负自己的那些人,说不定还有父亲的严厉,全部称为『那个东西』,飘浮在她头顶的飞碟——充满折磨、伤害她的人事物。 「是学长……是英雄让我明白这件事。」 玻璃的双眼笔直凝视着我,露出两道强烈的目光。 我现在确实想击落飞碟,让那些东西全部从玻璃的空中消失,为此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学长,『那个东西』现在也从空中往我撒下捉住我的网子。」 「……想像力真丰富啊,是捞网吗?」 「就是捞网,那东西捉住我的身体,令我不自由。动不了,逃不掉,也发不出声音,我讨厌这样,可是……我以为这辈子只能死心,只能继续忍耐,不过那都是遇上学长之前的想法。我也想变得像学长一样,我做得到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想变强,强到可以击落飞碟。怎么样才可以变强?需要怎么做?应该先从锻链身体开始吗?」 「最重要的是想法,能不能成为英雄全看自己的想法。」 「靠想法成为英雄?」 「……也就是强烈希望自己可以变成英雄,进而改变自己的意志。」 「改变自己……啊!你的意思是指变身吧!」 「没错,就是变身。」 在星光闪耀的夜空下、双眼看不到的飞碟底下,我发出坚定的嗓音,同时也是在告诉自己。 「你要变强,玻璃,我也会变得更强。记得要抱着希望,相信自己,我们一定可以变身。」 「是!」 这是和玻璃,也是和我自己的约定。为了毫不犹豫地相信我这种人的玻璃,我会变身,变成玻璃相信的我,成为真正的英雄。 「听好了,英雄绝对不会放过坏人。」 玻璃点点头覆诵:「英雄绝对不会放过坏人。」 「英雄绝对不会为了自己而战。」 「英雄绝对不会为了自己而战。」 「还有,英雄绝对不会输。」 「英雄绝对不会输。」 「——这就是英雄,强大指的肯定是这个意思。」 「学长讲的一定不会有错!我也会遵守刚才那些话,绝对不会忘记。」 她露出严肃的神情,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在胸前,彷佛在发誓。 「我差不多该走了。」 此时我们身处在过了杳无人烟的住宅区、四周只有冷清田地的狭窄十字路口。玻璃背后是一片树林和小沼泽地,比夜空更漆黑的黑暗树影显得无比庞大。玻璃家应该就在那附近,没想到那种空无一物的地方居然盖了间房子。 「我陪你一起走。」 「接下来的路我可以一个人走,而且我爸爸就快回家了。」 「我陪你走到家门口。」 「不,不行。」 看见玻璃顽固地摇头,我心想或许严厉的父亲不能接受她和男生一起回家。 「不然这给你。」 既然如此,我把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带来的折叠伞交给她,但是她没有收下。 「现在又没有下雨。」 「等一下说不定会下。」 「不要紧,我可以跑回家。」 玻璃再次看着我,向我低头致谢表示:「今天真的很谢谢你!」看来她真的想自己一个人回家,但最后我无论如何…… 「……玻璃!」 「什么事?」 「记得要这么做!」 无论如何,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变、身!咚!」 我希望她展露笑容。 我想再一次看见,在那间冷死人的女厕里转瞬即逝的笑容,我想在最后看见那个笑容再和她道别。所以我张开双脚,将重心往下压,大动作甩动手臂。 「英雄在此!」 我单膝跪地,摆出帅气的姿势。 我衷心期盼,她在看见我这副蠢样子后会笑出来。 「……学长。」 玻璃维持转身的的姿势,停下脚步。 「你没有红豆汤的纸盖也可以变身……?」 「是啊,因为力量已经在我体内,可以从毛孔喷出成分,自动在脸上覆盖红豆汤纸盖!」 「是这样的构造吗!」 「啊哈哈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她终于发出天真无邪的嗓音笑了出来,可爱又圆滚滚的柔嫩脸颊散发光芒。 我想一直看着那张脸,一直听着她的声音,希望她能一直这么笑下去。这辈子,不对,是永远都这么笑。 「晚安!」 然而,玻璃轻巧地转过身,冲向夜晚漆黑的暗影里。 那天深夜,降下带着冰雹的冰雨。雨势一时下得磅礴,却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停了下来。 隔天,星期天。 早上在自己的房间读书时,我感觉到似乎有道人影站在起雾的窗户对面,就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另一头。 难不成是玻璃?我带着这个想法站了起来,打开窗户,可惜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是玻璃,不过如果是她,这天有好事发生的人反而是我。 开始逐步占据我内心世界的女孩子,即使只有一瞬间,只要她化为现实出现在我眼前,就是我无比美妙的幸运。 第五章 我从来没有如此期待星期一上学。 早上瞬间醒来,从床上跳起来后,动作俐落地洗脸刷牙上厕所吃早餐整理仪容"所有动作迅速完成。穿上大衣,拿起东西,电视上显示的时间比我平常到校还早三十分钟。天气晴朗,所有事物都很美好。 「我去上学了!」 正当我准备离开家里时—— 「等一下,清澄!你忘记这个东西了!」 「嘿。」妈妈像投绳一样,把围巾套在我脖子上。「谢啦!」我再次作势要往外飞奔出去的时候,妈妈的笑容异常油头滑脑。因为实在油得太恶心,我终于忍不住握住门把转过头。 「……怎、怎么了?」 「咦?没什么啊,路上小心!」 弯成勾玉形状的眼睛也很恶心,只有拔作老师的眼睛会变成那种形状吧。可是那是漫画,别轻易跨越次元的隔阂啊。 「……那个眼神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会等人上学啊?原来你打算在上学前交给对方啊~嘿嘿!」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啊?只是觉得『这样啊?哦?』想想你从小学跟着路队一起上学后,就没有和女孩子一起上学过。说不定这是很重大的事呢?啊,要拍照吗?早上的阳光正好像在背后打光一样,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帅气呢。相机、相机。」 「吵死了!谁要拍那种照片啊!我去上学了!」 我将妈妈邪恶的思想地平线连同重力一同抛开,接着起飞。在玄关用力一蹬,终于飞向外面的世界。走在冬日鹅黄色朝阳斜照的路上,感觉好不容易鼓起的气势稍微削弱了一点。啰嗦死了,简直太不懂得察言观色。难道她不知道男人心是很纤细的吗?她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的儿子也有人格啊?我看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迟迟没有人帮她介绍再婚对象。 关于前天发生的事情,干洗店的婆婆全告诉妈妈了。那时候她帮了很大的忙,我实在不想讲她坏话,可是……我心里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婆婆在搞什么啊?」 昨天晚上,婆婆差不多在我们用完晚饭的时候来到家里。她做了牡丹饼,送来我家。正在我想着现在又不是清明节,居然分给我们这么多个时,她便说道:「明天你带一点给那个女孩子吧。这些是刚做好的,记得放在阴凉的地方。」 妈妈毫不知情,话题自然而然带到「什么女孩子?」的方向。其实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婆婆把我这个当事人晾在一边,自己一个人讲得超级起劲。这么冷的天里,她却直接坐在玄关边的地板解释:「星期六那天啊,清澄忽然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来店里,拜托我帮忙『把那个孩子的制服烘干』。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居然是霸凌。我啊,看那个女孩子简直越看越可怜,在这种季节里,她身上全湿透了,不管手脚还是背上到处都是瘀青。现在的小孩子下手真是太狠了,害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想说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事情。」 牡丹饼。 老人家特有的甜食万能思考回路。 之后,妈妈有多啰嗦就不提了,总之我很感激她的用心。玻璃喜欢牡丹饼吗?冲泡式红豆汤里的麻薯都能让她兴奋成那个样子,牡丹饼等于红豆加上懦米等于玻璃最爱的甜食。就算数学程度再不好,我也解得出这样的方程式。 问题在于交给她的方式。如果愣头愣脑的「闲闲学长」光明正大跑到一年级教室,态度亲昵地把牡丹饼交给玻璃,肯定会遭到可疑目光关注。我绝不能让别人再有借口欺负她。 所以我打算在她上学途中埋伏,趁她进教室前把牡丹饼交出去。唉,事情如同妈妈猜想的那样,现在的我正是在等藏本玻璃出现。 我已经知道玻璃家在哪一带,也大致猜到她上下学的路线,因此决定在她一定会经过的地点稍等一会儿。 (……居然做出埋伏这种事,这种行为会不会太恶了啊?) 在通往学校和通往车站这两条路的十字路口,我举起手挡住眩目的晨曦,在栏杆上坐了下来。心里有点不安……不对,是相当不安。 (她应该不会觉得我是「不过一起喝碗红豆汤就开始攀亲带故的花痴男!恶心!」吧?) 我静不下心,屁股扭动个不停。 经过星期六那件事,我和玻璃之间建立起特殊的情谊——这是我擅自认定的,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虽然中间隔了一个星期天,但她不可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如此相信。 路上和我同一所学校的学生陆续增加,班上同学也察觉到我坐在这里,「哟!」挥手向我打招呼。 「难得看你这么早出现,早安!」 「早。」 「你还不去学校吗?在等玄悟吗?」 「不是,我有点事。」 「啊,我知道了。你在等一年级那个被欺负的女生吧?」 「……」 我说不出话,为什么他能这么轻易猜出答案。 「不错嘛,加油喔。唉,如果我在国中的时候遇到像你这样的人,说不定校园生活能过得更多采多姿。先走啦!」 同学笑着向我道别,我不由自主目送他的背影。我的行动有那么容易看穿吗? 之后,到处响起「早安!」、「早!」的招呼声。每次只要有长头发的女孩子从对面走过来,我的心跳就会莫名加速,有几次甚至差点把手里装着牡丹饼的盒子掉在地上。升上高三还不习惯和女生接触的家伙,就是这副德性。 (啊啊,真逊啊我。) 「……」 (每个动作都很沉重,也可说是太谨慎了。如果对方是男生,我肯定能应付自如,就是这样我才不受女生欢迎,不对,我不受欢迎是因为这张脸吧?) 「……、……」 (我想不是吧,我应该没有长得那么『抱歉』吧。爸爸以前的照片和我长得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也就是说,这种长相也结得了婚这件事已获得证明……只是啊,找到的对象也只是妈妈那种人,这么说虽然很对不起她。) 「……、……安、……长……」 (嗯?) 空气内混入些微的杂音,耳朵后面感觉有股气息吹来。我转过头—— 「哇啊!」 我吓了一大跳。只见玻璃就站在我背后。我的背一往上挺,险些从栏杆上面摔下。 玻璃忽然从近距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里念念有词。我急忙竖起耳朵。 「……方……冷……不会……感冒吗……?」 频率对上了。 「喔喔,我不会感冒,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吓死我了!」 「……呃,那个……」 她脚尖并拢站着,像个小动物焦急地偏着头。 「我、我早就在这里跟你讲话了……奇怪……难道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没听见,一个字也没听见。」 「……所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吗……?」 「对啊,你讲话得大声一点。」 「啊,是的……那么再来一次……早、早安,学长。」 「早安。话说回来……」 我马上就发现今天玻璃的气氛和以往不同。我重新打量她,首先看到的变化是—— 「你的头发。」 「……对,看得出来吗?」 玻璃有些难为情,戴着手套的手摸着和过去不同发型的浏海。不过她身上不同的 地方不只头发。 今天早上玻璃的气氛格外开朗,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闪亮得刺眼。 到上周为止,那个像是从头笼罩漆黑暗影的阴沉女孩,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今天她的脸颊和额头闪闪发亮,头发也很有光泽且蓬松。浏海在脸周围描绘出柔和的曲线,整齐地落在胸部下方的位置。不论是并拢的鞋尖、因为羞涩微微嘟起的唇瓣、修长的睫毛,还是那双眼睛,全部闪烁着明亮的光芒。玻璃全身散发强光,让我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我依照学长的建议,努力让头发可以更蓬松一点……可是我手太拙了,弄得不太好……」 「不会,这个样子很好,绝对是这样比较好看!」 我说出真心话,忍不住指着玻璃大胆地说。 「这样可爱多了!」 「谢、谢……啊。」 刹那间,像是空气咻咻啉地全被抽光,玻璃的声音变得极小,双颊染上粉红;她双手捧住脸颊,像是要把整张脸埋进去,接着深深朝我一鞠躬说: 「……谢谢、你的赞美……」 「注意你的背,别驼背啊。」 「……啊,我忘了。」 「好啦,把身体挺直。」 「挺直!」 如同她重覆的话,玻璃挺起胸膛,伸直了背。只是这样的小动作,她顿时变成美少女。长发亮丽,样貌也很端正。多亏了干洗店的婆婆,本来皱巴巴的制服现在相当笔挺,裙子的摺线整齐,裤袜上的毛球也没了。此时在我眼前的人是个真的很普通的——不对,是比普通更可爱的一年级女高中生。 这样的女孩子开心地看着我,这种事简直是奇迹。 「对了,学长,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坐在这种东西上,屁股不痛吗?」 「我让屁股缝跟栏杆成直角坐,所以不会痛,像『cross!』这样的感觉。」 「这、这样啊……」 「其实我是在等你。」 「等我?」 「你喜欢牡丹饼吗?婆婆昨天拿到我家,说要送给你吃,所以我就带来了。」 「……啊,喜、喜欢!超喜欢!」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太好了。你在午休的时候吃吧,因为是婆婆亲手做的,记得放在阴凉的地方,别弄坏了。」 「好!哇啊,怎么办,我真的好高兴喔!谢谢!好久没吃到牡丹饼了!我最喜欢牡丹饼了!」 她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下盒子,口中发出「哇啊、哇啊。」的声音,又开始用双脚膝盖微微跳动。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真想让婆婆也看见她天真兴奋的模样。婆婆,她很高兴喔。 「走吧。」 「走?走去哪里?」 「当然是学校啊。」 「……对、对了。真是糟糕,我满脑子只想着牡丹饼,其他事情都忘记了……」 「你那么喜欢牡丹饼吗?」 「真的很喜欢……」 「牡丹饼能被你吃下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可以安心成佛了。」 「……牡丹饼也有死后的灵魂吗?」 「应该有吧?不是有八百万神吗?」 「所以是糯米、红豆、蔗糖的灵魂集合体罗。」 「啊,听起来好像很弱。」 「这你就错了,学长。说不定糯米很强,毕竟是主食呢。」 「不过顶多是糯米吧,和白米等级完全不同。」 「米就是米,况且糯米的黏度更强。」 「啊啊,黏度啊,是淀粉组成的差异吧。」 「对,淀粉也是有自尊的呢。再说,也不能小看豆类,因为在营养价值上……」 在我们一路闲聊走着时,一个女孩子冲了过去。 「咦?藏本?」 她惊讶地转过头。 改短的裙子搭配俏丽的短发,乍看之下有些凶悍,不过是个擅长打扮又可爱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灵活转动,看着玻璃也看着我。 「旁边是闲闲学长。所以果然是藏本……气氛。好像不太一样。」 我发现玻璃倒抽了一口气,全身僵硬,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陌生的女孩子迈步走了过来,手上拿着白色的东西。难不成是凶器?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连我也提高了警觉。 「这个。」 推到玻璃眼前的,是一个眼镜盒。 「你偶尔,会在上课时戴吧?少了这个会很伤脑筋吧。」 玻璃依旧全身僵硬,也许是因为焦躁,女孩把眼镜盒放在玻璃手中的牡丹饼盒子上面。 「星期六那天。我们在ktv。然后,大概是七点?藏本被锁住的消息。传了过来。」 慵懒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的话语,好像有个人也拥有这种自由的说话方式。 「我们很急,冲去。那个洗手间。结果里面没有人。可是。那个掉了。」 「……」 玻璃一点反应也没有,始终沉默不语。 「那些家伙很差劲。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从话里听来,这个女孩听说玻璃被关在洗手间,就跑过去救她。真让人意外,而且玻璃似乎也听懂了她的话。落在手边的视线战战兢兢地抬起,接着睁大眼看着女孩子,双唇动个不停。可是她完全没有发出清楚的声音,睁大的双眼像在瞪着对方,开阖的双唇彷佛吐出恶毒的诅咒或唾骂,举止看起来充满敌意。如果不是我知道玻璃的个性,肯定会这么认为。 「……唉,算了。没关系,是我多管闲事吧。」 那个女孩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打算先走一步。她恐怕多少受到了伤害,而且彻底误解了玻璃的反应。 「等一下!」我忍不住朝女孩的背影大喊。 慵懒的女孩转过头,眼神像是在说「搞什么,闲闲学长!吵死了!」 「抱歉,可以稍等一下吗?玻璃有话想对你说。玻璃,把话说得清楚点!用让人能清楚听到的周波数,确实听得见的音量,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对方!有时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对方而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难掩焦急,无意识拍了下玻璃的背。玻璃像是受到这一下的刺激,「啊!」地尖叫了一声。音量之大似乎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赶紧闭上嘴,低着头,不过又马上抬起。她始终将牡丹饼的盒子紧紧抓在胸前,下颚喀喀作响,然后终于…… 「……谢……谢谢你……」 ……把话大声说了出来。 女孩愣愣地张大嘴巴看着玻璃。看见玻璃好好把话讲清楚,似乎很让她吃惊。「继续讲、继续讲」我在心里激励。表现得很好,她确实感受到你的心意 了。 「帮、帮了我很大的忙!那个,真的……谢谢!谢谢你,尾崎同学!」 「……咦?」 短发的女孩子双眼眨个不停,拨起轻盈的秀发。 「什么嘛。你也是讲得出话来嘛。藏本。」 玻璃频频点头。 「我、我一直……想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女孩看着玻璃的眼神稍微温柔了一点,这我也看得出来。 「用不着在意啦。」 「……我……我有发现眼镜不见了……而且,没想到尾崎同学你们会去找、找我……」 「真要说起来。明知自己被欺负,还跑去大家聚集的地方。你是笨蛋吗?」 「……因、因为是星期六,我以为不会有人在里面……」 「下一次。我们在的时候再去。不过太好了。你逃了出来。」 「……学长发现我被关在里面 ,把我救出来……」 「啊?真的吗!闲闲学长!」 「啊唔唔。」忽然被人指名,我发出像海兽一样的奇怪声音。女孩双手食指弯成两把手枪的形状。 「糟糕!」 她一次朝我开了两枪。阖上一只眼睛做出射击的动作,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简直莫名其妙。 「我确认一下……这是称赞的意思吧?」 「嘶。」 「……那个『嘶』是yes之类的简化吗?」 「嘶。对了。姊姊。」 「谁、谁的?」 「我的。你认识。」 「我班上吗?」 「嘶。」 「果然没错!原来你是尾崎的妹妹!我就觉得很熟悉……!」 「嘶。她说了。」 「姊姊吗?她对你说吗?」 「嘶。不久前。」 「她说什么?」 「欺负人什么的。很无聊,很逊。如果我也这么做,会揍我一顿。」 「这样啊……原来她也有在留意这件事。」 「还有,滨田清澄不闲。他做的事很帅。星期六那件事,觉得太过火的人。很多。那种事情。我们不会再让它发生。」 「那真是太好了……等一下!帅?尾崎说的吗!她说我帅?关于这方面的情形,请你描述得详细一点!她、她用什么语气讲的!带着憧憬吗!还是梦幻的语气?难不成是不甘心吗!」 「就这样。」 裙摆飞扬,尾崎的妹妹转身跑走了。途中她一度转过头,对玻璃说:「藏本!待会儿见!」 我和玻璃两人被留在路上。 「……尾崎姊妹简直一模一样……!」 我喃喃说着,忍不住感慨良多。她家的父母说不定也是那个样子呢?我、是爸爸;我、是妈妈;我、是姊姊;我、是妹妹;我们、是一家人;这里、是地球——就像这样。这种单纯的感觉真不错。 我想像着这些蠢事时,玻璃在我身旁不发一语,桃色的双颊闪耀出光芒,门牙将上唇往嘴里吸,形成奇怪的嘴型。她凝视着通往学校的那条路。 「很高兴吧。」 她听着我的话点了个头。 「……学长。」 「嗯?」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没那么可怕。」 闪闪发亮的双眼仰望我,悄声说着,像要揭晓什么重大的秘密。 「飞碟在空中,一定还有很多飞碟在上面,而且我今天一样会遭到欺负。不过我心里会这么想——等着瞧,从那片天空等着瞧吧,我会改变的,你们就擦亮眼睛等着瞧吧。」 彷佛露出和煦的微笑,玻璃的双颊轻柔放松了下来。 「我能这么想,是因为有学长陪在我身边。」 她的一切是那么耀眼,甚至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庞,但其实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她柔美的表情,还有像麻薯一样的脸颊,只可惜我看不到。 玻璃散发的光芒过于强烈,她确实是个闪亮的女孩子。眨着的双眼透明,充满水气,珍贵得让人连碰也不敢碰一下,彷佛只要让视线转向我这种人都会遭到污染。自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玻璃始终是相当特别的存在。 「……那个,学长?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忽然觉得难为情,好不容易点了下头。那些蠢话也聊不太起来,只好尴尬地继续讨论关于米、红豆和蔗糖的灵性,两人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惊觉自己都在说些奇怪的事情后,我对自己的厌恶感急速上升,但玻璃始终认真听着我说的话。像是大豆感觉比红豆更强,糖精炼过后灵魂会失去一些力量。连我也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简直乱七八糟,蠢到极点,连我都想揍自己的头,躺在地上打滚哀号乱叫。 我带着「怎么还没到学校?」的想法,却也同样强烈期盼着拜托别那么快到学校,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尽头。当然不管我怎么期盼,到学校的距离都不会改变。 我们在鞋柜前道别。 「记得牡丹饼要放在阴凉的地方喔,像是置物柜。」 「好,我会记得的。我中午就吃,谢谢你,我会让组成牡丹饼的灵魂顺利成佛。」 「加油喔。」 玻璃的室内鞋摆在既定位置,我认为这是个好预兆。 我们只有今天能像这样一起上学吗?我一直问不出这句话,兀自走向自己的教室。 「早……清澄你怎么了?」 一走进教室,田丸急忙脱下外套,两眼直盯着我的脸。 「嗨,早啊。」 「那个眼神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出门前我和母亲的对话如今立场调换,在教室再次重演。 「没什么啊。」 「少装了。你的眼睛……发出哔哔哔的光线喔。清澄先生,你看着的人是尾崎小姐对吧?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你两眼直盯着尾崎小姐,而且……唉呀呀?我看出来了。你自以为『那是我的女人』,露出了自大的眼神……我说得没错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忽然这么以为。」 「呵呵……随便你爱怎么猜都行,反正我无可奉告。」 「喂,尾崎!清澄这家伙对你有非分之想!」 「啊?」 尾崎转过头,露出像鬼一样凶恶的表情。 「什么事,滨田!」 「没事,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对不起尾崎同学,拜托你忘记这件事……田丸!」 我左半身向尾崎低头道歉,右半身踢着田丸。 「谁叫你做出那种意味不明的举动,根本搞不懂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超奇怪的嘛。」 那家伙夸赞我超帅的——就算对方是田丸,我也不可能在吵吵闹闹的教室里说出这种话。 「那家伙夸赞我超帅的!」 ——只要不是在教室里,什么话我都说得出口,因为对方是田丸。 「骗人的吧!」 午休时间,我和田丸两人在图书馆大楼饮食区的窗边吃着便当。这里的日照充足,像温室一样暖和,是晒太阳的最佳场所。各家报纸在这里都能找到,虽然我只看体育报。另外,还有一点最棒的地方,就是可以清楚看见l型校舍楼下的一年级教室,也能看见玻璃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身影。 今天我没有到教室,打算像这样在远处观望。早上,尾崎的妹妹对玻璃释出好意,所以我想也许我不在场,她们会比较容易找对方聊天,说不定事情反而会因此好转。这世界或许没有那么单纯,不过也许还是有些单纯的事情存在。 「可是刚才尾崎看你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样啊!」 「她是不好意思吧?」 「超厚脸皮的家伙……!再说怎么会聊到这件事!」 「因为我介入一年级的霸凌问题,获得了帅气的认定,这是尾畸的妹妹告诉我的。」 「咻~!真的吗?不、不过尾崎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可爱,好像有男人。」 「啊啊……我想也是,我大概懂。」 「其实藏本玻璃也很可爱。」 「嗯……可爱吗?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和田丸在大片玻璃窗前面对面坐着,我们背对窗框,透过玻璃看向一年级的教室,打在脸和手臂的阳光炽烈,简直到让人发热的程度。田丸一手拿着饭团,另一手灵巧地翻着单字本,刺眼的阳光让他蹙起眉。 对面校舍里,玻璃照样没有和其他人讲话,只是不停望向门口。她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或许是在找我。我觉得胸口 很难受,不过我今天希望她可以照这个样子继续努力。 「……导师怎么还没到教室巡视,平常这个时间她一定会来巡一次啊。」 「应该是在忙吧?期末就要到了。」 「啊啊,说得也是……玻璃那家伙不要紧吧?」 「那么担心的话,你可以稍微过去看一下啊。」 「不,今天我打算采取『远处守护模式』。」 「这么说来上个星期你一直是『就近监视模式』嘛。」 「被你讲得好像是变态偷窥狂……」 「不开玩笑了,你总不能老是在旁边帮她。再过不久是期末,接着我们在高中的课业结束,之后是寒假,再来就要面临大考。」 「喔喔,听起来很不妙。」 「确实很不妙。不管考试结果是悲是喜,之后还有几天返校的日子,然后我们就毕业了!高中生活结束!可是那个女孩子之后还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必须继续生活在你不在的学校里。」 田丸的这些话我当然也懂,每一天的时间表都无情地持续前进。不过像这样 说出口后,这个事实似乎一口气让身体变得沉重。 「……总觉得有很多事变急了。」 「现在着急未免太迟了。啊啊,我撑不下去了,绝对会落榜。」 「我也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反正都要落榜,一起作伴当重考生也不错。不对,这样一点也不好……清澄,你真的不打算报考东京的其他大学,只打算考国立吗?」 「我是这么计划的。」 「可是啊,留在这里也找不到工作,既然都要到东京就职,大学也不需要坚持留在这里读吧?选项会一下子增加很多喔。」 「我考虑了很多因素,最后还是决定贯彻初衷,况且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你妈妈既然是资深护士,收入说不定比一般上班族还高,应该不愁钱的问题吧?」 「因为长年的操劳,她的身体早就出现一堆状况,再说手头其实也没那么宽裕。」 「这样啊……不过就算进入不同所学校,我们也不会变吧,总觉得一辈子都能像这样和你悠哉地吃饭。」 「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地方,到头来我们都会以相同的速度变成大叔死党。」 「一群大叔混在一起的未来也不坏。来!大叔。」 「来!」 田丸忽然把饭团递过来,我也把花椰菜递了出去。这是什么干杯的仪式吗?我们这两个岌岌可危的考生在这里胡闹什么啊。我们有好一会儿只是晒着太阳,悠闲地笑着。 「……奇怪?那些家伙在做什么。」 一年级教室里的情形映入眼中,我不自觉贴紧了玻璃窗。 几个人团团围住坐在位子上的玻璃,从这么远的距离也看得出来,现场绝不是「牡丹饼耶,看起来好好吃喔,也分我一点吧」这种和乐的气氛。俯视玻璃的那些人脸上,明显带着一大群人联手欺负弱小、像禽兽一样讨人厌的笑容。 「那边看起来好像出事了?」 田丸转过身看着那里,就在他想再对我说些什么话时,玻璃的桌子遭人踹了一脚,整个掀了起来。玻璃站起来,结果椅子也被人踢倒在地。 「!」 头脑还来不及思考,我已经弹也似地飞奔出去。这冲,令吃了一半的便当盒从膝盖掉到地上,还没吃完的饭菜全散落在地毯上。我正觉得焦急时—— 「没关系,快去!」 田丸指向一年级的教室,语气坚定地说: 「这里由我来收拾,你快点过去!快去救她,清澄!」 「抱、抱歉!」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赶快去!」 他的声音在背后推着我,我从图书馆大楼冲了出去,在走廊上全力奔跑。我一次冲下两阶楼梯,一路冲到玻璃的教室门口。 「你们别太过分了!」 不过,大喊的人不是我,现场响起的是女孩的声音。 「我们这班,太糟了!根本,没救了!开什么玩笑!星期六那件事也是!到底在搞什么!」 是尾崎的妹妹。 喧闹的教室中,尾崎的妹妹气得满脸通红,与数名同学对峙。几位力挺她的女同学盘起手臂站在她背后,目光相当凶狠。 玻璃无力地蹲在教室角落,牡丹饼散落脚边。她娇小的背蜷缩,低着头,想捡起已经没办法吃的牡丹饼,此时的她和那次星期一的朝会后呈现一模一样的姿势。 门口附近,骚动的同学们形成一堵人墙。没有人察觉我的存在。我想硬挤进去,但门口那些人济得水泄不通。就在我焦急地伸长脖子的时候—— 「什么?大家只是在玩而已啊?有必要当真吗?真恐怖~」 「大家都知道是闹着玩,笑得很开心啊。倒是尾崎你们以前不是也会跟着一块儿起哄吗?」 「负责搞笑的我们,只是和班上最受欢迎的藏本,一起为班上提供小小的乐趣而已罗。」 「再说现在这个时候,最糟糕的是尾崎你啊。不过是个小玩笑,你居然气成那样,闹得这么大。你的头脑没问题吗?真是超可怕的。」 「这才是大问题喔!是欺负班上同学的问题!我们现在全部遭到尾崎欺负!我们觉得很伤心!觉得很害怕!你这个恐怖的独裁者!」 「希望你引以为傲的姊姊不会受到这件事波及~她不是推甄上很有名的女子大学吗~?结果她的妹妹居然是欺负人的家伙,霸凌问题的中心人物?家里出了个这种问题人物,推甄没问题吗~?」 从这么远的地方也可以看见,尾崎的妹妹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愚蠢的小鬼。和我只差两岁,幼稚到可怕的小鬼头们。那些家伙什么都不懂,于是把无知当成盾牌,一味地开心笑闹。 「哇啊~好恐怖喔~拜托别欺负我们~尾崎同学~」 他们开着玩笑,朝彼此窃窃私语,以让人害怕的速度点着头。 我用手肘顶着一年级学生的背,努力往前挤,终于能够大喊一声「玻璃!」只是声音被教室里的骚动声盖过,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喊。 其中一个家伙带着狞笑,捡起一颗掉在地上的牡丹饼。 「啊~真的好恐怖喔~!拜托别欺负我~别过来这里啊~」 那人摆出嬉闹的动作和表情,作势要把牡丹饼丢向杵在原地的尾崎妹妹。 同一时间—— 「……、……」 玻璃迅速说着什么,站了起来。漆黑的双眼猛然睁大,露出宛如诅咒世上万物的可怕目光,接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的头上高高举起。 我知道这动作是什么意思。 等着瞧,玻璃说。朝盘旋在她空中的飞碟。 『等着瞧,我会改变的——』 「去吧,爱国者飞弹!发射!」 牡丹饼随着低贱的笑声丢了出去,和之前那只室内鞋一样默默地飞在空中,眼见就要砸中尾崎妹妹的头。不过玻璃赶紧冲了出去,挡在她身体前面。 啪!的一声,牡丹饼正中玻璃的肩膀。玻璃因为冲击力道眨了下眼睛,不过她马上面向前方。甜腻的黑色物体黏上难得洗得干干净净的制服,缓缓向下滑落。 「……不……不……不……不不不……」 她挡在保护自己的人前面,脏兮兮地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宛如一只将死的蝉。 「不……不为自己……而战……」 不过那声音终于带着意义,回响在教室里面。 「对我这么做,我可以忍耐!可是!」 哇啊,藏本说话了,她在讲日语耶——有人这么低声说。 「这、这这、这种事情……!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玻璃挺直身体面向前方,语尾有些嘶哑,但还是拉大了嗓门。 「吵死人了,谁管你啊。」 然而,剩下的牡丹饼毫不留情地接二连三砸向她们。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就是全部了。我知道盒子里面有四个牡丹饼。 「唔……!」 背后传来玻璃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她哀号似地唤着:「学长。」 我转过头。 「——抱歉,我来迟了。」 我耍帅想装得像个英雄,只可惜红豆泥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为了保护玻璃,我冲了出去,剩下三个牡丹饼偏偏全部砸在脸上。本来我打算以华丽的姿势用手击落,或是接住后砸回去,实在太遗憾了。 「不过……没想到会这么痛!牡丹饼太硬了吧……!」 手指揩去脸上黏答答的红豆泥,我看还是先把眼睑上面的红豆泥弄掉,让眼睛能够张开。「学长!学长!」我好不容易看见看着我的脸、用泫然欲泣的嗓音唤着我的玻璃,接着用铁爪般的手势一把将脸上的红豆泥挥开。 「你、你没事吗!声音听起来很痛!一点也不像被牡丹饼砸中的声音!而且为什么全部集中在脸上!」 「我是故意的,因为脸部意外可以舒缓冲击力道。」 「是这样的吗!」 「不过这只是小意思,因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家常便饭?」 「对啊,我家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情形,像是被羊羹砸中头顶,被求肥绞住脖子,遭大福……」(编注:日式传统甜点的材料之一。为一种加糖的柔软麻薯。) 「大、大福?」 「把手指打断……」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那不是很软吗?」 「别当真了啦!」 这些话当然是乱掰的。天底下哪来这种家常便饭,我又没得罪和果子,脸被牡丹饼砸中,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冲击体验。原来被牡丹饼砸中这么痛啊,而且正好命中鼻梁正中间最上面的地方,造成硬邦邦又沉甸甸的冲击。组成牡丹饼的八百万灵魂一点也不弱。 「咿……」 看着我的玻璃忽然用双手捂住嘴巴,身体往后仰。 「学、学长……糟、糟糕了……!」 「当然糟糕!现在可是有三个牡丹饼在我的脸上!不过你那套制服也没好到哪里去,啊啊,才刚洗干净的耶。」 「我的制服不要紧……学长,虽然很难开口,不过你的鼻子……」 「什么?」 「血……」 我心头一惊,摸着自己的鼻子底下,指尖确实沾到了红色的液体。 「啊啊!不会吧!」 闲闲学长流血仪式!忽然有人开心地闹了起来,于是我按捺不住瞪了过去,结果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朝我一鞠躬。再说现在不是嘻笑的时候—— 「牡丹饼是会让人流血的东西吗?」 我忽然觉得悲惨得想哭。 「闲闲学长!糟糕!」尾崎的妹妹踏着轻盈的脚步,递给我一张面纸。我脸上黏着一层厚厚的红豆泥残骸,又流着鼻血,一张面纸怎么擦得干净?还是一团揉得皱巴巴的面纸。 「再多给几张吧!如果有一整包面纸,全部给我!」 「不!没有!」 「不然这张面纸是从哪里来的啊!」 「口袋!」 「难不成是用过的!」 「嘶!」 「啊啊啊,里面有嚼过的口香糖……你怎么会想把这种东西给我!」 「咦?因为有心?」 就算她一脸神气地拍着自己的胸部我还是搞不懂,最近的孩子太难懂了。 这时,田丸不知道为什么带了我们班上的导师进入教室,透过红豆泥我看到了这一幕。导师看见我的样子像是吓了一跳,眉尾猛然扬了起来。这也是我透过红豆泥看见的景象。 「咦,滨田?你这个样子很好笑……」 「呃,一点也不好笑……」 尾崎的妹妹和疑似她朋友的女孩子们率先围住我们班导,七嘴八舌向他解释:「那些家伙丢牡丹饼!」「藏本的牡丹饼!」「牡丹饼丢向尾崎!」「牡丹饼砸到藏本!」「牡丹饼击中闲闲学长!」「牡丹饼砸出鼻血!」「鼻血从牡丹饼流出来!」 「等一下,牡丹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闲闲学长又是什么?」导师说道,看来完全没听懂那些解释。 田丸也跑了过来,看着我的脸大呼小叫。 「啊啊,清澄你真是的,怎么把脸上搞得全是红豆泥,没想到你有这么野性的一面……呃!鼻血?你怎么兴奋成这个样子!变态……!」 「少、少啰嗦,快来人带我去保健室!红豆味变成铁锈味,超恶心的!」 在保健室把脸洗干净,把鼻子塞住后,我在病床上休息了一会儿。 牡丹饼引起的鼻血并不严重,洗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流血,实际上没必要用东西塞住。现在用手碰着鼻梁也不觉得痛,说不定其实是鼻腔的黏膜因为寒冬干燥的空气受到损伤,所以那种程度的冲击也能轻易引起鼻血。 午休时间早就结束了,校舍相当安静。从面对操场的窗户,隐约可以听见体育课的叫喊声。 保健室的病床实在太舒服。床单干爽,棉被松软,除了有消毒水的味道这点之外,真是我这辈子躺过最舒服的床。今天比平常早起,可以逃掉无聊的国文课待在这里,或许也算一大乐事。发呆时眼睛自然而然阖了起来,我差点睡着。保健老师将我的休养单送到教职员办公室,现在还没有回来。 (……玻璃不知道怎么样了……) 牡丹饼那场骚动后,玻璃班上的导师终于赶到教室,她疑似因为开会才较晚进入教室。田丸在她进教室时带着我到保健室,所以我不知道班上后来的情形如何。 玻璃有清楚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那些狡猾又幼稚的蠢蛋有没有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尾崎的妹妹还有其他许多目击者在场,我想不需要担心,不过那时候我果然应该留在教室里吧,以脸上戴着沾满红豆泥和鼻血的面具——那副过于冲击性的模样。 我的大脑有一半陷入昏睡状态,另一半则在胡思乱想。 「……学长。」 好像听见了玻璃的声音。我赫然一惊,猛然清醒了过来。 我睁开眼睛,半拉开的白色隔帘对面,玻璃真的在那里看着我。 「那个……鼻血停了吗?」 我连忙拔出随便插在鼻孔里那个逊毙的东西,把它藏在手里。 「早就停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啊,那就好……」 「倒是你的制服不要紧吗?上面沾了很多红豆泥吧?」 「老师一起帮我擦干净,已经没事了。」 嘴里说着没事,但她的表情——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玻璃低着头,蹙起眉。 「……牡丹饼……我一颗都没吃到……」她说得伤心欲绝,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沉痛的表情」。因为她的神色过于阴郁,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用不着那么难过吧?」 她猛地抬起头,从笔挺的上衣袖子里伸出的双手握紧拳头,在胸前小幅度地上下挥动。 「因为那是学长特地做的啊!」 「不对不对,不是我做的。」 「啊!对、对喔……是 干洗店婆婆特地做的!」 「确实很遗憾。我有看见盒子被人打翻,如果当时我也在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对不起。」 「……这不是学长的错。」 「是啊。」 我躺在病床上,食指指向天花板。 「是飞碟的错。」 玻璃看着我的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放松全身的力气,轻轻点头,「我本来很期待呢。」她嘀咕的语气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似乎真的觉得很可惜,脸颊稍微鼓了起来。 「婆婆还会再做牡丹饼,我也会再拿来给你。话说回来——」 最让我在意的不是牡丹饼,说得更清楚一些,是和飞碟有关的大小事,其中也包括玻璃的家庭问题。 「这次的事情会通知你的家长吗?」 玻璃用力地摇着头,像在说「没这回事」。 「学长不用联络家里的人吗?你都受伤了。」 「这种程度根本不叫受伤,连导师也说『被牡丹饼砸到流鼻血?』笑得超开心,要是告诉我妈,她肯定会捧腹大笑。」 而且和你一样,我也不想带给她无谓的担心——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玻璃完全没问过我家里的情形,说不定她身上也安装着可以区分同类的天线,隐约察觉我家也是单亲家庭。 不过,这样的寂寞可以成为与玻璃之间的羁绊,我觉得很幸运。我像个笨蛋般乐观地心想。可是我再一次思考了起来。 我们不想让家人担心的心情是一样的,不过我的情况是「不必要的担心」,而玻璃的是「必要的担心」。 正因为懂玻璃的心情,我才想尽可能地努力帮她。如果她全身湿答答地没办法回家,我就帮她把身上的衣服弄干。不过,总不能一直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玻璃的家人也有担心她的权利——真要说起来是义务。有时候也需要搬出大人,以调解孩子世界的纠纷。 「……你还是得把事情说清楚吧。」 「什么事?」 「当然是被欺负的事啊。我知道你不想让爸爸担心,可是等到真的出事就太迟了,最好能让家人和学校互相交流情报。」 玻璃轻声重覆「真的出事」这几个字,像在确认第一次听见的外文发音。然后,她用虚弱的嗓音,悄声继续说: 「讲出来会更严重,绝对会。」 「你的导师认为不说没关系吗?」 「老师想找我爸爸谈,不过我告诉她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想再努力一下。学长也愿意帮我,以后说不定尾崎同学她们也会站在我这一边,状况已经逐渐好转——而老师也接受我的说法。」 「虽然我确实觉得状况好转了一点啦……」 「他们没有揍我,我也没有真的受伤。如果事情可以就此结束,再好不过。」 刹那间,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奇怪?我的脑中浮现问号。 「……那你星期六被关起来的事情是?」 我说着,又觉得不对,让我觉得不对劲的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件事确实让我觉得困扰,不过应该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也会提高警觉。大家一直把我当成细菌,所以没有真的直接对我行使过暴力。他们好像觉得碰到我会弄脏自己,在洗手间时也是用书包推我。」 玻璃澄澈的目光妨碍了我的思考,她眼里摇曳着不安的光芒。望着那双眼睛,我脑中全是眼前的玻璃。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我成了只想知道这些事情的生物。在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此时差点溢出的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玻璃,那个……」 「是。」 「……那个……」 我轻易忘了原本要说的话,明明我们的时间有限,明明让沉默填补时间既可惜又浪费。 「……」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让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一分一秒消逝。 「……在所有甜食中,你最喜欢牡丹饼吗?」 为了赋予我们逐渐变得透明的瞬间意义,我硬是组织了言语。不管聊什么都 无所谓,我希望这份透明可以有些意义。 「……嗯……我也不知道。问我是不是最喜欢,其实很难判断,因为所有甜食我新喜欢。」 「你喜欢日式点心胜过西式点心吗?」 「对,我喜欢日式点心。」 「你是红豆派吗?」 「对,我喜欢红豆,也喜欢麻薯。」 「那你一定喜欢大福罗。」 「啊,我喜欢大福,很喜欢。」 话语逐渐填补我和玻璃之间的透明,像拼图碎片一块块拼凑起来。在碎片就要随时间消失时,我们硬是捉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将碎片塞入某个形状的空格里。 「红豆大福和咸大福呢?」 「我都喜欢!」 「红豆面包?」 「喜欢!无条件喜欢!」 「绿豆沙也可以接受吗?不是有一种绿绿的,叫莺馅的东西吗?那种也喜欢吗?」 「喜欢!」 我接着又举了几个玻璃应该会喜欢的食物,想尽可能举出这世上的各种甜食,想两个人这样聊下去,什么话题都好,想和她一起,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想和她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因为这样的理由,我在脑中寻找玻璃可能喜欢的甜食名称。玻璃的答案始终是喜欢。把碎片拼上,一块一块拼上。红豆汤、蜜豆冰、红豆蜜豆冰,再来是鲷鱼烧、铜锣烧,还有…… 「那个,学长,那个……我イ……」 「イ?」 细面?不甜。西京烧?不甜。喜、喜……喜鹊,不只不甜还不能吃。 「喜欢……」 开门声响起,老师回到保健室。 「啊!」 玻璃忽然发出奇异的声音,当场激烈地进行下蹲运动,连我都吓了一跳。「怎、怎么了?」老师也惊讶地看着玻璃。玻璃满脸通红,那个样子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不过我忽然灵光一闪。 「我知道了,是『素甘』吗?」 玻璃猛点头,像是用下颚发射机关枪。 「对!素甘!我喜欢!我很喜欢素甘!我超喜欢素甘!」 「倒是你的膝盖,这样会受伤喔。」 玻璃忽然停止动作,顺势说道:「就是这样,我先走了!我、我还要回去上课!」 她旋即转身离开保健室,脚步声密集得彷佛冲刺,在走廊逐渐远去。 「……她做了下蹲动作吧。」 「她是做了没错。」 「话说回来,滨田同学,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你鼻血已经停了,看起来也很有精神。」 「啊,我想再待一下……」 难得有机会,我打算在病床上躺到第五节课结束。但过没多久,一位因为贫血昏倒的女孩子由两个人搀扶着进入保健室。保健室里虽然有两张病床,不过身体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的女孩子痛苦地说「好想吐」。我在一旁实在静不下心,向老师报告一声:「我回教室了。」最后还是离开了保健室。 走廊只听得见上课的声音,我尽可能放慢脚步。国文课还没结束。 玻璃刚才应该也是沿着这条走廊回到教室,我下意识想像起她的身影。摇曳的发丝、裙子的下摆、裤袜与室内鞋,还有玻璃纤瘦的背影。 背影。 「……」 冷空气灌进肺里。 我终于找到刚才觉得不对劲的理由。 『不管手脚还是背上,到处都是瘀青。现在的小孩子下手真是太狠了。』 ——干洗店婆婆昨天对母亲这么说。她可能是在玻璃换衣服时看见的。我当然没有打算充耳不闻,那些人有多过分、多无法饶恕、我必须保护玻璃——这些想法在我心中越加坚定。 玻璃却说他们没有对她暴力相向,因为大家都把她当成细菌。 我认为玻璃遭受的就是暴力行为,被扔掷上面写着去死的纸团,被泼水、反锁在洗手间、课桌椅被人踢倒,刚才丢牡丹饼也是,这些全部都是暴力行为。 不过,另一方面,对方确实巧妙避开了会在身体留下伤势的直接攻击。虽然我被牡丹饼砸到流鼻血,但那是因为我为了保护玻璃,往前飞奔,冲进了肯定超出对方意料的极近距离。如果牡丹饼砸在尾崎妹妹和玻璃身上,说不定只会弄脏头发或是制服。不在身体留下证据也许是他们的原则,那种狡猾的手段固然让人作恶,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 (如果那不是霸凌造成的伤痕,会是谁对玻璃——) 黑影往头顶逼近。 脚边任黑暗吞噬。 为了亲眼确认这股可怕的压迫感,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当然,我只看见熟悉的学校天花板,走廊上以等距设置的日光灯,以及绿色的紧急逃生灯号。 不过,那东西真的存在。 (……是飞碟。) 我感受到的气息无比巨大,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涌上心头。霎时,我的双脚动弹不得,脖子变得僵硬、浑身发抖。 我接下来打算做的那件事,稍微露出全貌,又接着消失。 无形的飞碟现在仍在玻璃的天空中,只有影子前来确认我的存在。我答应过她要击落飞碟,在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庞大,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极限,什么都不知道的状况下,说要成为英雄。 玻璃相信我这种人说的话。 玻璃深信我是真正的英雄。 第六章 放学后,玻璃全班似乎被迫留下来召开班会。 不只是今天乱扔牡丹饼一事,导师也听说了周六的女厕事件,再加上过去发生的种种,玻璃遭受霸凌终于从「个别案件」升格为「班级整体的问题」。 在班会召开前,一位一年级的学弟在教职员办公室向我道歉,据说他就是丢掷牡丹饼的凶手。 「对不起,本来我只是想开玩笑,我做得太过火了。」 他深深鞠躬道歉,我几乎令自己惊异地毫无感觉。「麻烦死了。」反正他心里只有这种鄙视的念头,况且这家伙和我也没有什么过节,我们只是运气不好,有了交集而已。 然而,包括我的班导在内,所有老师都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我们。我只好识相地摆出学长的架子。 「别再做出伤人的举动,这种事情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你记得也要向藏本和尾崎为今天的事情道歉。」 我以一副理解他的模样说。「是。」一年级学弟一脸正经,点了点头。 「牡丹饼流血事件」至此算是解决了,我酝酿出接受这种结局的气氛,鞠躬离开教职员办公室。 在走廊角落等了一会儿后,刚才那位学弟也出来了。我一走过去,他的神情僵硬,像是吓了一跳。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问他。 「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会对藏本玻璃开那种『玩笑』?」 「唔……就只、只是……班上有那种气氛……」 「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那样的气氛?」 这名一年级学生扯了一堆像是借口的理由。我们没有恶意,藏本这个人是怪咖,奇怪的打扮和举止很容易引起注意。她不会为了别人捉弄她就生气或是抵抗,结果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等等。 「不过我现在真的觉得很愧疚,以后绝对不会再捉弄她了,所以……那个,我差不多该回教室了……」 去吧。我一用下巴示意,那家伙就逃也似地冲上楼梯。 我把披在大衣外的围巾重新围好,一个人沿着走廊走向鞋柜。玻璃他们全班都被留了下来,今天不需要帮她找室内鞋。 走出学校后,我在冬日阴暗的天空下,顶着寒风颤抖地走上回家的路。 有件事我越来越明白了,关于霸凌这件事,到头来我始终是局外人。 我要惩罚并教育犯人,改变他们的心态,让那些学弟妹的高中生活更有意义!……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毕业后,我也会和这间学校告别,「大家」之后会变得怎样都不关我的事。 当然,我希望欺负玻璃的事件能够彻底解决,希望她今后能度过和平的高中生活。不过,我不想面对和玻璃穿着同一套制服的那些犯人,不想理解他们,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为那些人考虑,不是「好像闲着没事的学长」的工作,而是家人和老师的责任。 我只想保护玻璃,我重视的只有玻璃。 最一开始,我并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态。那个星期一,我无法假装没看见有人遭到欺负,那时我只是单纯无法原谅欺负人的行为。 即使被人欺负的不是玻璃,我也会警告那些一年级的学生。午休时常去观察班上状况,出于担心、同情以及怜悯她的心态,想保护她免于遭受那些攻击。我会每天巡视室内鞋,帮她找齐两只鞋子。如果察觉她可能被人反锁,就算是偏远地方的洗手间我也会冲过去。如果对方不是玻璃,我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不过,那个人是玻璃。 因为是玻璃,我们的频率很合。 因为是玻璃,我们之间形成了频道。 偶然也好,必然也罢,是命运还是什么都好,就算是误会也无所谓,总之我们接上线了,玻璃成了我心中特别的存在。 如果玻璃只是孤零零的,没有揭露她被欺负这类的攻击事件,我大概不会注意到她。孤独是好的,正因为有潜伏于黑暗的时期,从黑暗中爬出来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光芒的炫目。 玻璃从那间厕所的工具间伸出手,把钥匙交给我时,恐怕她已经决定要从又黑又冷的孤独洞穴里自行爬出来。她相信我,将过往承受的孤独交到我手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接过递给我的钥匙,其实我真正想做的是拉住她的手臂,把她从里面拉出来。 在刚爬出来的玻璃眼中,这世界所有事物势必都耀眼夺目,我的身影也笼罩在光芒里。世上万物都闪耀光亮,产生纯白的光晕,使轮廓变得模糊。恐怕她还无法正确辨识世上所有事物,也看不见我真正的模样。 刚才在保健室里,我不是听不懂玻璃拼了命想表达的心意,玻璃说的一字一句我都不可能错过。 玻璃对我抱持好感,想向我表达喜欢的心情。 我佯装没注意到玻璃打算摆进去的那片碎片,将之挥落在地。情感的水流从我们之间出现的空隙涌出,淹没了我、冲刷着我。 (……对不起,这么做一定伤到你了吧。) 通红的脸颊,紧握的拳头,不明所以的下蹲动作,远去的脚步声。 啊啊,我这么想,吸了吸鼻子。鼻水因寒冷而无法抑止。我真是个大笨蛋。原本用力拉紧的绳结忽然被解开,我喜欢上了玻璃。明明我已经尽可能提醒自己不要注意、也别正视这件事。 傍晚的归途中,我像是一个人掉进地洞里。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和她待久一点,这样的心情使洞穴越来越深。 总有一天,等玻璃的眼睛习惯了光亮,到时候她就会清楚看见我这个人是什么模样了吧。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渺小又无趣的男生,一个无力的人类。 然后她一定会注意到,滨田清澄不是过去所想、那么厉害又特别的人。不是我改变了玻璃的世界,而是她的视野出现了变化。 摘下掩饰的面具后,我再也不是英雄。我能成为英雄的时间必定十分短暂,我只能尽快变身,竭尽全力运用有限的时间。 双脚漠然往前走,手插在口袋里,我冷得缩紧脖子。后面一辆脚踏车骑到我前面,「清澄!你要回家了吗?」班上同学向我挥手。「对啊,明天见!」我笑着回答——大家再见,明天见,如果明天世界没有毁灭,到时候再见面吧,如果我们还能见面就好了。一定能见面,我抱持这样的念头笑着。 再见。 这样就行了。 我希望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活在光芒里,希望她露出幸福的笑容,就算我不在她身边也无所谓。即使感受到全新的孤独,也能成为新的宝物。就算我从她的世界消失,她眼里再也看不见我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开心地笑,为此做出的所有行为都将成为我的宝物。 我在红灯前停下脚步,几辆车从我面前飞驰而过,只要我往前踏错一步,就会轻易死亡的速度。 我一边等待灯号变换,一边看着黑暗从远方绵延的山脉彼端往这里逼近。寒气化为寂寥,充斥我的胸口。夜晚来临。 (玻璃回家时都天黑了吧,她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吗?) 我想像起玻璃一个人摸黑走在这条路上的模样,发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像的都是她的背影。这么说来,转身先走一步的总是玻璃。 在对方眼前离开的,是玻璃。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首先,我要改变自己的目光。我想看见现在的双眼还无法看见的,盘旋在玻璃头顶的飞碟。我想击落在玻璃路上落下黑影,那个漆黑巨大的东西。 老实说,我脑海一隅隐隐有种预感。 玻璃称为飞碟的那东西的真正轮廓隐约浮现。和校园霸凌无关,那东西让玻璃遭到欺负也不愿意说出口,束缚着她,夺去她的自由,让她无法逃走,甚至夺去她遇事 呼救的力量。 换句话说,那一定是——不对,目前还无法完全确定。如果我的预感没错,将是最恶劣的状况。现在连将它化成言语都不行。 今后我必须看穿重重的谎言与掩饰,确认到底是什么事物束缚她。要是看不见敌人的模样,也无从击落对方。 (可是要怎么确认?) 号志变成了绿灯。 我独自走在对我而言安全的路上,屏住气息一直思考这个问题。 乍看之下,每一天都是和平的日子。 举个具体的例子,在那次放学班会讨论过后,玻璃的室内鞋再也没有被随便乱丢。 那些欺负人的家伙真的反省了吗?还是因为导师盯得很紧,暂时按兵不动,其实心里暗自吐着血红的舌头?或是单纯因为期末考近了,让他们想起还有比欺负人更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总之玻璃在学校的状况确实好转。玻璃说再也没有人踢她的课桌椅,也没有人唾骂她。我确实没有再撞见那样的场面。 「早安。」 「早。」 不晓得是第几个同样的早晨情景。 一手翻着单字本,坐在十字路口栏杆上等待的人总是我。 「学长,你又坐在那种地方,屁股不痛吗?」 玻璃每次看见我都说同样的话。 「不痛,因为我让屁股缝跟栏杆成直角坐。」 我也总是回同一句话。这段重覆对话的无聊程度,总是让我们同时相视而笑。 「走吧。」 「是!」 自从牡丹饼事件那天早上后,我和玻璃变成每天一起走路上学。不对,与其说是变成这样,其实是我自作主张等待玻璃。我们没有约好,但是玻璃看见我一定会停下脚步,精神奕奕地打招呼。我心里认为这样就够了,所以隔天、后天、大后天,我产生每天都在这里等待玻璃的能量。彷佛有奇妙的屏障守护,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也毫无睡意。 田丸常喜欢拿这件事调侃我,早上在路上遇到时,「呵呵呵。」他总是留下奇怪的笑声兀自离去。等我进教室后,「春天来了哦?」他又用手指到处乱戳我的身体。偶尔他真的戳得我很痛,「那里是穴位!」「是女朋友吧?」「痛死人了!你别乱戳别人的死穴!」「我只是想在你身上戳出北斗七星的痕迹。」「果然是在戳死穴!让你知道被戳的人是什么感觉!」「好痛!快住手!」……每次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两个人哈哈大笑、狂戳对方的状况。隔着桌子展开攻防战也是常见的光景。尾崎总是露出冰冷的目光,用打从内心感到厌恶的神情看着我们说:「恶心。」撩起自己的头发。尾崎应该是害羞吧,因为她觉得我很帅。 尾崎姊妹两个人,妹妹对我的态度比姊姊友善很多。 昨天到校时间的时候,我在这附近遇见尾崎的妹妹。「啊!闲闲学长和藏本!发现你们了!早!」她从后面跑着追了上来。「好困!好懒!」她的情绪高昂,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姊妹俩本来一起走,但这时候姊姊早就自己走到前面去。 尾崎的妹妹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给你。藏本。布丁口味。」从口袋里又掏出另一根递给玻璃。「谢、谢谢。」「我没有吗?」「嘶。」「真的吗?太让人伤心了!」当然我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尾崎妹妹讶异地扬起眉,「不然,这个给你。」她把舔到一半的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递给我。这或许算贴心的表现吧,不过那根棒棒糖黏答答的,「不,不用了……」总觉得要是收下来,我也失去当个人类的资格了。 玻璃开心地拿下手套,迅速剥下包装纸,舔起棒棒糖。但她忽然表现出纳闷的模样,「尾崎同学……在学校舔棒棒糖不会挨骂吗?」「会挨骂喔。」「……到学校前吃得完吗?」「不。吃不完。可以舔三十分钟。」「怎、怎么办……?」「用这张包装纸。」尾崎的妹妹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包装纸,把舔到一半的棒棒糖整根包了回去。「然后,放学的时候……」说着又把包装纸拆下来,「可以继续吃。」她又把棒棒糖放进嘴巴。玻璃点头,像是认为这个提议可行。「所以这张包装纸很重要呢。」她确认着放进口袋的包装纸还在。我总觉得难以接受这样的行为,「从嘴巴里面拿出来的东西又放进嘴巴里舔,不觉得这种行为有点恶心吗?」我试着提出抗议,「咦?为什么?」「不是很普通吗?」结果遭到两名女孩驳斥,让我愣在原地。这是男女的差异吗?还是年龄的代沟?难不成我有洁癖? 虽然昨天的上学路上也充满欢笑。 「你有用功准备期末考吗?」 不过和玻璃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对我来说才是最特别的时光。 「有是有。」 我们缓缓走着,玻璃稍微仰望着我,轻柔地吐出乳白色气息。或许是因为寒冷,她的鼻子红通通的。 「我的数学不好,其实有点危险。」 也许是耳朵觉得冷,她戴着手套的手,在讲话时总是不时按住耳朵。她的头发今天也蓬松整齐,露出又圆又亮的额头。 「数学我也没辙,你们的数学老师是谁?」 「儿岛老师。」 「呃,居然是儿岛。那家伙超严格的,总是毫不留情地当人。」 「学长一年级的数学老师也是儿岛老师吗?」 「没错,真是糟透了。没有拿到平均分数的同学全部必须罚写功课,他现在还做这种残忍的事情吗?」 「还是一样,而且老师很认真地执行呢。我绝对不想罚写……」 「那家伙真是最恐怖的老师了,出题异常地难,课堂内容也很难懂,而且超冷血。」 「冷血啊……怎么办……」 「我这里有考古题,你需要吗?」 「什么!」 玻璃轻轻跳了起来。 「需、需要!你那边有吗?」 「不瞒你说,一年级时我每个学期都被儿岛当掉,简直陷入重考的轮回,那时候真的很痛苦。为了不想留级,我拼了命念书,只有数学这一科的考题我全部整理成一份资料留下来。喔,你的表情看起来很高兴喔。」  「……看得出来吗!」 「很明显喔,幸亏我那时候留了下来。」 玻璃看着我的双眼闪闪发亮,「学长好厉害!好令人尊敬!」脸上明显这么写着。实际上一点也不厉害,那说起来只是连续不及格的产物罢了。 「那我就明天带过来——」 说到这里,我忽然灵光一闪。吞下差点说出口的「对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 「——不如今天回家的时候顺道来我家一趟,那样我就能把考古题拿给你了。」 「唔……那样方便吗?」 「方便啊,不过我班上导师很爱说废话,每次都会拖延放学时间,可能会稍微晚一点。你可以等吗?」 「可以,我会等学长。」 校舍的玄关出现在眼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如同我昨天晚上准备的计划。 「给你糖果。」 我随手将一颗糖果递给玻璃,另一颗则丢进自己的嘴巴。 「谢、谢谢。」 玻璃老实地伸出手。 「考试前感冒就惨了,现在赶快吃下去吧,这对喉咙很好。」 「好。」 「小心沾到手套。」 「啊。」 在我的提醒下,她急忙拿下手套,才接过糖果,放进嘴里。 我斜眼偷偷看向她拿下手套的手腕附近——昨天尾崎妹妹给她糖果时我注意到的那个地方。 (……果然!) 在玻璃的手腕上,确实可以看见我那瞬间察觉 到的相同痕迹,不是我眼花。已经变色成绿色和蓝紫色的内出血,恐怕是——指甲的抓痕。两旁划过鲜红色的痕,像长条形的疤,又像抓伤。从手背到袖子之中,都清楚残留着疼痛的痕迹。 我假装毫无所觉,向玻璃挥手。 「放学后在这里见罗。」 「好。」 「午休时间如果发生什么状况,记得立刻向我或导师报告。已经没有人再对你做出粗鲁的行为了吧?」 「没有,不如说……自从牡丹饼那件事后,大家躲我都来不及了,愿意和我讲话的只有尾崎同学,其他人都不愿意靠近我。」 「还有人朝你丢东西吗?」 「完全没有,真的。」 「飞碟也停止攻击了吗?」 「如果停止就好了。」 她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嘴里吃着糖果,转过身往一年级的鞋柜走去。有几秒钟,我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接着我也迈开步伐。 玻璃总是穿着裤袜,手上戴着手套,尽可能不让身体肌肤裸露。 牡丹饼事件发生那天,我在走廊逮到的一年级学弟说,玻璃在夏天也穿着长袖,再热也穿着裤袜,结果使她成了「脑袋有问题」的角色。换体育服时她也异常地鬼鬼祟祟,所有女生都觉得她是怪人。 至于她会让班上同学讨厌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某天的扫除时间,一个女生想帮她挥开制服上附着的垃圾,可是她忽然放声尖叫,粗鲁地推倒那个女孩子。在一片骚动中,她不理会跌在地上哭泣的女孩,兀自跑出教室。从那件事之后,她在班上就被完全孤立了。 尖叫着把人推开——简直是我和玻璃相遇时发生的状况。那时候我碰到她的背,只是她没有把我推开。说不定扫除时的那件事让她很后悔,也许她告诉自己不能伸出手,在勉强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下忍耐,然而这么做的结果,是被人丢垃圾。 忽然被碰触身体,在玻璃心中不晓得有什么样的含意,是多么让她感到冲击的行为,又是多么可怕的事。 手腕上出现瘀青的时候,她应该很痛。恐怕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的身体就常有那样的伤,让她必须用手套、长袖或是裤袜遮掩。 我在走向自己教室的路上,用右手试着不停改变角度捉住左手手腕。留在玻璃手腕上的伤痕烙印在我的脑海,迟迟无法消失。是什么样的动作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势。我尝试改变各种握法,只是怎样都无法形成刚才在玻璃手腕上看见的伤痕。 「早,清澄。今天又和女生一起上学了吧?我看你们绝对是在交往。」 我走到总是笑着向我挥手的田丸位子旁。 「早。喂,你可以抓住我手上的这个地方吗?」 「怎么忽然要我做这种事,该不会是想转移话题吧?」 「别说那么多废话。抓这里。」 「难道是要量脉搏?」 「就像那种感觉吧。用五根手指头紧紧握住。」 田丸一脸纳闷,依言从另一头抓住我的手腕,不过手指造成的痕迹好像完全不一样。 「不是啊……可以从下面抓住吗?然后再更用力一点。」 「什么?这样吗?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你能让手指从斜向抓住我的手腕吗?对,然后再更用力,使尽全身的力气,像是唔喔喔喔~这个混帐~这样的感觉。」 「看我的……唔喔喔喔喔喔~你这个混帐~居然自己得到幸福~!」 他维持着从下面抓住手腕的姿势,以男人所能卯足的最大力气用力抓住,「噫。」我拇指根部的筋感受到一股异样。 「痛痛痛痛!」 虽然是我自己拜托的,但我还是吓了一跳,手臂痛到缩了起来,挥开田丸的手。我的手腕感到一阵火烫的疼痛,老实说,我太小看这家伙的握力了。 「对不起!你没事吧,清澄!都抓出痕迹了!」 「没……没关系没关系……」 让田丸的指甲划伤的地方在我手腕上留下一道长长伤痕,尽管没有内出血,却留下了被手指压迫的痕迹。是这个形状,就是这个姿势。 「呃,糟糕。真的很对不起,清澄!会痛吗?」 「没关系,放心啦,再说是我拜托你这种奇怪的事情,我才要说抱歉。」 是从正面抓住。 从正面像刚才那样施力——以女生恐怕无法使出的力气抓住手腕,并在她试图挣脱时留下这样的伤痕。确认之后,我又在脑中一个疑惑项目上做了记号。 「刚才要我那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电视上看到有这种伸展运动,结果还是搞不太懂怎么做。」 我笑着找了个借口敷衍田丸,心里却感到毛骨悚然,像烟雾一样朦胧的预感在我心中有了稍微清晰的轮廓。 玻璃纤细的手腕上,有个人用力拉扯而留下那种严重的伤痕。过分又差劲的家伙,那个人在她隐藏于衣服底下、看不见的地方也留下了许多伤痕。这世上居然有那种男人。 那不是一年a班教室里的那些人。 是在校外,和玻璃在一起的男人。 符合这些条件的人物,我只想得到一个人。 (……不过,如果真的是那样,整件事好像不太合理。) 我想起玻璃的话。 『我虽然和外婆一起住。』 『她什么话都不说。』 『她很安静,非常安静。』 与其说是不合理,我更不懂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件事。我感觉玻璃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虽然她没把话说清楚,但也许是刻意说得含糊,希望我能借此察觉。 (玻璃有不能直接告诉我的事情,这一点绝不会错。) 我把书包放在位子上,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挥之不去。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我想问自己,状况容许我这么悠哉吗?脑海中突然闪现她手腕的痕迹,让我更加着急。我得赶快救玻璃,可是我还缺乏确切的证据。关于这件事情,绝对不容许发生任何一点小错误。如果我出了什么差错,很可能毁了玻璃的人生。 我慎重地屏息站着,等待号志转换。这些想法被我埋藏在心里,只是默默思考,在体内储蓄能量。 放学后,玻璃依照约定等我下课。 到我家前先去和干洗店婆婆打个招呼吧——玻璃点头同意我的建议。在那之后,婆婆一直很担心玻璃,每次只要遇见我就问:「那孩子还好吗?」 其实这趟去干洗店还有另一个理由,但我没有告诉玻璃。 「婆婆——你好——」 「你好。」 我带着玻璃进入店内,和那个星期六一样,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唉呀!唉呀唉呀唉呀!你终于把她带来了!」 婆婆立刻从柜台深处现身,朝玻璃露出灿烂的和煦笑容。 「我一直很在意你后来怎么了。最近过得怎么样?学校那边还好吗?」 「啊,还、还好。」 「这样啊,那就好。」 「那个,前几天……谢谢你帮我处理制服,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不过我一直想,这笔费用我必须付……」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我自愿要做的,倒是那些牡丹饼好吃吗?」 「啊,那个……那……呃……」 她说得支支吾吾,低着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懂她说不出口的心情,于是由我来代替她解释牡丹饼的始末。 「老实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不行、不行,太长的故事我这种老人家听不懂。每出连续剧我看了也全忘光光,像是『 这个人是谁』、『奇怪,刚才剧情演到哪了』,连戏里出现的角色长什么样子也分不出来。你们不觉得最近的节目好像都是同一个人在演吗?刚才被杀的人接着又变成刑警出现。」 「没这种事情吧……那我就先说结论好了,她一个也没吃到。」 「咦!为什么?」 「欺负她的人『啪!』地把牡丹饼挥到地上了。」 我暂且不提她被砸牡丹饼的事,不过光是这样似乎就让婆婆惊愕不已。 「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 「啊,我和妈妈有吃到牡丹饼。谢谢婆婆,真的很好吃。」 「现在不是说真的很好吃的时候吧!真难以置信!居然做出这么过分的举动,太可怜了……对了,等我一下喔。」 婆婆匆匆忙忙进入店里,很快地拿着一个小碟子和牙签回来。 「这是我收到的甜点,只剩下这些,虽然有点简单,不过都给你吃吧。」摆在柜台上的盘子,放着以大量红豆制作闻名的日式点心。「啊,赤福!」玻璃的双眼闪耀出锐利的光芒。 「我可以吃吗?」 她手上已经抓好牙签。赤福啊,我还忽略了这种甜点。又是红豆又是麻糈,肯定是玻璃爱吃的食物。 「当然可以,请吧。」 「干洗店里的高中生突然吃起赤福,画面实在很诡异……没有我的份吗?」 「没有,这是最后一个,是我媳妇前阵子去旅行时买回来的。」 「咦?这种说法听来好像还有后续!」 「……」 玻璃忽然充满歉意似地停下动作,接着把牙签递给我。 「不不,不用了……」 我慎重地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用不着在意,就给你吃吧。」 「不、不然一人一半……」 她把盘子稍微推过来,我也推了回去。 「好了好了,全部都给你。」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罗。」 玻璃戴着手套吃起赤福,不过也许是在意手指无法灵活活动,或是吃相不好看,她脱下手套夹在腋下。这一刻,她手腕的瘀青从袖口露了出来,她恐怕注意到伤口露出,于是用力拉扯长袖遮住,接着像是觉得没问题,又开始吃起赤福。 婆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只是用无比温柔的眼神说:「改天我再做牡丹饼给你,用不着担心,慢慢吃,早知道就多留一点了。我也喜欢甜食,赤福真的很好吃。」婆婆的双眼始终望着玻璃享用赤福的模样。 「话说回来,这间店每次来都没客人。」 「没那回事,不过是碰巧没人罢了。」 「可是上次也没有客人啊。」 「你这人说话还真讨厌啊。还记得你以前很机灵,长得这么小一只,眼睛很灵活,脸颊也软绵绵的,可爱得像个女孩子。开口闭口婆婆、婆婆,那时候的可爱一定是掉在哪里了吧,真想现在就去捡回来。」 「我现在也很可爱啊。」 「……噗!」 玻璃轻轻笑了出来,瞥了我一眼,又立刻转开视线,笑嘻嘻地扭动身体忍住笑意。什么嘛。 「你也觉得他一点都不可爱吧。身材越拉越高,声音也变得这么低沉。你就快要参加大学考试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居然一眨眼就这么大了。不久之前你才背着书包向我炫耀,没想到马上就变得这么大。之前你妈才跑来跟我说:『清澄早上起床的声音跟老头子一样,好可怕,怎么办?』」 「那是因为刚起床吧,最好这世上有人早上一起床情绪就很高亢。再说我妈早上的脸就像小丑,和扑克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真的超可怕。奇怪,玻璃?」 在我和婆婆闲聊时,玻璃一个人在旁边露出有些痛苦的模样,疑似是刚才看着我笑出来的时候被赤福噎到了。 「唉呀唉呀唉呀……」 「别杵在那里,快拿茶或水来!」 等我们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我们在干洗店叨扰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妈妈今天值日班,这时间应该到家了。不过她可能去买东西,没有看见她的车子。 「我妈应该等一下就回来了。」 「她在上班吗?」 「她是市立医院的护士。先跟你说一声,她讲话非常啰嗦,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啊,可是我不会打扰到那么晚,再说……我也不能待太久。」 「喔喔,也是喔。我知道,你先在那里坐一下,我去房间找考古题。」她父亲会在七点左右回家吧,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我不着痕迹地邀玻璃在看不见时钟的位置坐上座垫,接着走上二楼的房间,从书架里面取出资料夹,翻阅以前的考题与答案。 (我想亲眼确认,至少要确认一次。)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连在自己心里也不敢清楚说出来,不过—— (我想亲眼看看那个七点回到家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我怀疑玻璃的父亲。 如果我的怀疑是真的,他就是最差劲、最恶劣的父亲,玻璃等于受到自己最亲密的亲人施加暴力。若可以否定这样的可能性,我也想这么做,可惜我做不到,没有确切证据可以洗刷这样的嫌疑。 除了一件事,那就是玻璃家里还有外婆,他们应该是三个人住在一起,只有这件事能阻止我的怀疑变成确信,她在两人独处的密室遭到父亲施暴——这样的状况便无法成立。 然而,玻璃嘴里提到的始终只有「爸爸」、「爸爸」、「爸爸」,外婆的存在感非常薄弱,这件事确实很奇怪。或许玻璃的父亲真的向玻璃施暴,而外婆没有出面保护玻璃,这是玻璃说她很「安静」的原因吗?难不成外婆其实也是同伙,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也有可能父亲不只是对玻璃,也对外婆做出暴力或其他行为,支配整个家庭。玻璃的母亲——也就是外婆的女儿——选择离家,也可以当成行使暴力的根据。 (不过这些全是我的猜想。) 证据只有留在玻璃身体上的伤势,不过伤痕上又不可能写上施暴者的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玻璃试图藏起那些伤,没有要求协助,什么话也没说,是我擅自因为自己想知道而打算介入这件事,了解玻璃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不确定因素这么多,实在没办法找人商量。再说万一这件事情闹大,却发现只是我误会,等于是对玻璃的家人做出了非常过分的举动。) 我手里拿着考古题,在桌子前坐了下来。总之,今天要尽量把玻璃留晚一点,然后见到她的父亲,确认心里的怀疑到底可不可以变成确定。虽然是临时起意的计划,我认为执行上并不难。 这时—— 「我回来了!欸欸,我刚才听说你去婆婆那里啦?还带着之前那个女孩子,这件事是真的吗?也就是说你们算约会……哇啊!」 我大概想像得出楼下发生什么事。 我拿着资料夹下楼,情形果然不出我所料。 「在这里!在我们家里!所以你就是那个女孩子吗?」 「……啊……是……」 「每天早上你都是和清澄一起上学的对吧?」 「……啊……是、是我没错……」 「果然是你!我每次问清澄,他的回答总是:『啰嗦!』『不关你的事!』『禁止在爽朗的早晨和我说话!』最后甚至说出这种话!清澄真的是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喔!呐呐,也就是说你是他女朋友罗!是吗?」 「……」 「嗯?嗯?是不是? 嗯?」 我家老妈站在客厅门口,手里仍提着购物袋,不知道为什么往前伸出下颚,固执地找玻璃说话。玻璃在暖桌里一动也不动,维持端正跪坐的姿势深深低着头,明显不知所措地羞红着脸。我赶紧介入妈妈的下颚与玻璃之间。 「啰嗦!不关你的事!禁止在平静的傍晚随便搭话!」 我把身为她儿子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不要!我就是要讲话!再说你怎么还不介绍我们认识。」 「不要,我会不好意思。」 「什么!你会不好意思?也就是说你是认真的罗!不会吧!怎么办?早知道今天就准备红豆饭了!对不起,今天是吃什锦寿司!而且是从寿司太郎买来的!只要搅拌就可以吃了!抱歉!」 「有这种母亲我真的觉得很丢脸。」 「……你这个人别太过分了。」 妈妈的嗓音忽然变得低沉,语气也有些严肃,因此我改而认真介绍她们。 「玻璃,这是我母亲。对不起,她这个人就是吵吵闹闹,身为家人的我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活在这个时代,我早就自行了断了。」 「不不,没那么……」 「你好,我是自尽者清澄的妈妈,谢谢你愿意和我这个笨儿子当朋友。你们就读同一所学校吧?你是几年级的学生?」 「一年级……」 「她的名字是藏本玻璃,『玻璃』不是写成针,是很难的那个汉字。」 「啊啊,我知道。我们家喜欢在某个地方读的俗语辞典上面有,很漂亮的名字呢。」 「呃……谢谢……」 「我们家的清澄啊,身高大部分都是坐着就有的高度,整个身体几乎都是上半身,腿很短呢。」 「啊……是……」 「吵死了,你说这个干嘛?」 「到这里都是身体,真的很长对吧。腿只有这么短一截!」 妈妈忽然胡乱拍打我的大腿。 「哼哼!这就是你对妈妈太坏的报应!」 我向她吐舌头,懒得和她斗嘴。她是如何肩负起护士这种责任重大的工作,在我心里这个问题始终是谜。 「我来泡茶或咖啡吧,玻璃你想喝什么?」 「……唔,都、都可以……」 「刚才我们在婆婆店里喝过茶了。」 「那就来杯咖啡吧?虽然是即溶咖啡。玻璃可以喝咖啡吗?」 「可以,麻、麻烦你了。」 「我来准备,你就在暖桌里好好休息吧。抱歉喔,这个家很寒酸又冷。」 「完、完全不会,这里很温暖……」 「你不会冷就好。清澄,帮我从上面的柜子拿杯子出来,当然给玻璃的要用最可爱的那个。」 「谁知道哪一个最可爱啊?兔子?玫瑰?」 「玫瑰。」 「没问题,是这个吧。如果我这么说,结果拿出的杯子是五花肉图案,一定很好笑吧?」(编注:日文的玫瑰和五花肉发音一样。) 「还好吧,猪肉图案的杯子很常见啊。」 「才没有那种东西,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啊?」 「咖啡厅啊。」 「少骗人了。啊,我家的是很普通的漂亮玫瑰花纹,放心吧。」 我转头一看,玻璃正趴在暖桌上全身发抖。太好了,她好像笑出来了。 「对了,这个,如果忘记交给你就没意义了。」 说着,我把拿在手中、连存在本身都差点被我遗忘的资料夹递给玻璃。 「谢谢。倒是学长……」 「什么事?」 「……好奇怪……」 「啊啊,你说我妈啊?她这个人是很怪没错,她脑袋里的器官都是假货。」 「我不是那个意思……总、总觉得……该怎么说呢,对不起,该说有趣还是欢乐呢?我实在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哈哈哈哈!」玻璃说着,脸部又开始扭曲,大笑了起来,露出天真又毫无防备的孩童般表情。受到她影响,连我也笑了出来。 「笑吧笑吧,尽情地笑吧。」 玻璃越笑,我感觉越幸福,体内充满活力。能看见她的笑容,就是我所做一切的目的。 妈妈三姑六婆的能量实在太惊人。她和我们一起坐在暖桌里,不停闲聊无关紧要的琐事,先端出零食,又端出腌渍物,最后甚至连我小时候的相簿也拿了出来。 「看,这是小学的入学典礼,最前面这个孩子就是清澄。」 「哇,学长好小喔……」 「真的很矮。一直到小学高年级,他都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然后他就忽然长高了……啊,下一页怎么办!清澄,可以让玻璃看吗?」 「咦,什么东西?」 「全裸照。某年夏天,在庭院的塑胶泳池拍的……玻璃,你想看吗?」 「想看、想看。」 「不不不,别这样……真的别闹了喔!几乎全身都照到了嘛!」 「你看,真的很小喔。」 「不许看!」 看见我和妈妈争夺相簿,玻璃笑到肩膀都在抖动。妈妈似乎很中意如此单纯又乖巧的玻璃。 「对了,玻璃。你联络一下家里,吃完饭再走吧,反正现在也很晚了。」听见这句话,玻璃赫然回过神似地抬起头。 「……糟糕,请问现在几点了?」 「刚过六点四十五分。」 「什么!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她踩着坐垫,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还差点摔倒。 「今天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的招待!」 她猛地抓起大衣和书包,朝我们频频点头致意,往玄关走去—— 「欸,资料夹!你忘记把资料夹带走了!」 「啊!对喔」 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维持递出资料夹的姿势转头看向妈妈。 「妈,你能开车送她回家吗?听说她的爸爸很严格,要是她太晚回家就会生气。」 「是这样吗?真抱歉,把你留到这么晚,我会负起责任把你安全送回家喔。」 「不、不用了!没关系!」 「用不着客气,希望你以后再到家里来玩。」 「就是说啊,我也一起过去。你得比爸爸先到家对吧?开车很快就到了。妈,玻璃家在树林那个方向,唔,是在哪里啊?」 玻璃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出了地点。「那里很近嘛。」母亲已经穿好外套,拿了车钥匙。 「玻璃和爸爸还有外婆三个人住在一起。」 「唉呀,外婆也在啊?」 妈妈没有问她母亲发生什么事这类的蠢问题,毕竟我家也少了爸爸。 「……啊,对……」 「可是玻璃的爸爸回来时看到她不在家会生气,听说他差不多七点左右会到家。」 「……对……」 「七点啊,没问题,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也不想惹你爸爸生气,让你不能再到这里来玩。没忘记什么东西吧?那就走罗!」 玻璃似乎放弃婉拒,跟在妈妈背后走到玄关。那种伤脑筋又不知所措的神情让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我假装赶时间,急忙走到玻璃前面背对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这么困扰。我在心里反覆说着,故作平静地穿上外套。我坐上副驾驶座,让玻璃坐在后座。 我故意把她留到接近门禁时间,要妈妈开车送她回家也在我的计划之中。由于我对玻璃的父亲满心怀疑,故意拖延了她回家的时间。 「系好安全带了吗?我们要飙车罗!」 「不要乱飙车!小心驾驶!况且车上还有玻璃!」 为了掩饰尴尬,我转头看向玻璃。玻璃沉默着,眉毛皱成八字,看起来真的很困扰。如果我接着开口,很有可能对她说出:「对不起。」 我们开着车在马路上奔驰。 在我与她走过的道路前进了一会儿之后,经过那一天告别的十字路口。两侧都是田地的马路,窄得几乎不能容两辆车通过,四周冷清又漆黑。 这时—— 「啊!前面那是爸爸的车。」 玻璃指着前面车辆的尾灯大喊。 「真的吗?」 「对,车牌号码没错。」 「唉呀,他会注意到我们吗?」 母亲闪着大灯,然而前面那辆车始终没有放慢行进速度。不过玻璃一打开窗,探出头挥手后,「唉、唉、唉呀……啊!」前面那辆车急踩刹车停了下来。因为路况差,车速不怎么快,不过还是险些发生追撞。而且那辆车不知为何开始倒车,直直往我们接近,速度相当快。「咦、咦、咦!」母亲一时焦急,也让车子往后退。要是不这么做,就会跟对方撞上,没有驾照的我也这么认为。 在引人费解的举动后,玻璃的父亲终于把车停下。玻璃从后座下车,小跑步往那里接近,「爸爸!」她这么大喊。 「玻璃。」 下车的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体型中等,真的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成年人。 「为什么?」 「他们送我回家。」 「啊?他们是谁?」 「学、学校的学长……我找他商量一些事情。」 「商量?商量什么事?谈到现在吗?在哪里?」 「关于课、课业上的事情,不过已经谈完了,我们回家吧。」 「真的很抱歉!你好,敝姓滨田!」" 妈妈解开安全带,迅速走下车,向玻璃的父亲低头致意。 「因为聊得太晚了,所以我送她回家,抱歉让令千金回家时间拖到这么晚。」 我也从副驾驶座下车,同样向对方低头致意。 「……我叫滨田清澄,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的三年级学生。」 「……」 玻璃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先是看着妈妈,接着看向我。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仔细想想,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懂成年男性是什么样的存在。尤其对方不是老师或亲戚,摆明一点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简单来说就是陌生人,所以更难理解。 其实这种人是否「普通」,也许事实上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只能用普通来形容,因为他身上一点特征也没有。卷起袖子的白衬衫搭配长裤,短发、戴着眼镜。他像任何人,也不像任何人。如果要画肖像画,是最难画的长相。他应该是上班族吧,普通的上班族。 「这样啊,抱歉,玻璃在府上打扰了。」 然而,那张脸忽然展现和蔼的笑容,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那么迅速地从面无表情转换成笑容。我内心暗自吃惊,难道是我太过怀疑他导致的错觉吗? 从笑容恢复成面无表情的速度也很快。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走吧。」 玻璃的父亲背对我们准备回到车上,只是妈妈不知为何追着对方死缠烂打。 「听说你们和外婆住在一起,莫非是在照顾她吗?如果是的话,肯定每天都很辛苦吧?」 这应该是出于职业习惯问的问题吧,我这么想。 「什么?」 玻璃的父亲不晓得是怎么想的,只见他诧异地看着妈妈,又立即露出笑容,缓缓地把视线转向玻璃。玻璃没有说话,只是回望着父亲。 「玻璃你说了什么吗?」 「啊,呃……」 「你和他们说过家里的事情吧。」 「我没说,不是那样的,我什么都没说……我想回家了,爸爸,我们赶快回家吧。」 「没有!」妈妈的双手大动作地在脸前摆动,像个老婆婆般驼着背,往玻璃和她的父亲靠近一步。 「我们没有从玻璃那里听说什么事情,只是担心你们可能会很辛苦。因为你要工作、又要顾家,还要照顾老人家,想必非常忙碌吧?我的朋友中也有很多人因为这样的状况很伤脑筋,说不定我们都逐渐到了这个年纪呢。」 「……我不需要照顾老人家,感谢你的关心。」 「啊,有其他人帮忙吗?」 「没有,只有我们,不过还应付得过去。」 「这样啊,那就好。外婆还很健康呢,她在帮忙家务吗?」 「她不在我们家。」 (不在?) 我与玻璃对上彼此的视线,她看见我惊讶得睁大双眼的表情。我们之间的气氛彷佛瞬间冻结,连原子、时间和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静止着,然后接连坠落,过去在和善的气氛中培养出的一切,都在这瞬间濒临毁灭。 妈妈没理会在一旁沉默不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紧咬住这个话题不放。 「唉呀,难不成是送进什么设施了吗?」 「算是吧,岳母年纪很大,身体状况不好,一直住在医院,我一个大男人能做的事顶多只有探病。」 「这样啊。既然是这附近的老人家,不是住在市立医院就是济世园吧?如果是县立或是大野田的养老院就太远了,还是你们把她送到其他地方吗?」 「她在市立医院。」 「——爸爸,我们回家吧!」 玻璃大叫,像是想打断父亲。她的神情抽搐,紧抓住父亲的手臂,用全身的重量将父亲往车子的方向拉。如果是出于天真而如此为之,会是相当可爱的举动,不过如果是「骗子」做出同样的事情,又会让人有什么想法呢? 「真巧,我也在市立医院工作。」——我以为妈妈会接着这么说,但不同于我的猜想,妈妈只是维持闲话家常的语气。 「真是的,我这个人就是爱聊天,抱歉又把你们拖到这么晚。我们先走了。」她和善地向对方低头道别。 玻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再见。」只有玻璃的父亲笑着轻轻点头致意,两人坐回车上,车尾灯逐渐远离。 我和妈妈也回到车里,有好一会儿,我们只是愣愣地看着道路的前方。这条路只有幽暗的漆黑向前延伸,并罩上犹如巨大盖子的夜空。 「……清澄。」 妈妈始终没有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向脑中依然混乱的我说。 「嗯?」 「他在说谎。」 「……嗯。玻璃为什么要骗我,她还有个外婆在家里?」 她隐瞒与父亲两人同住是为了什么理由?也就是说,我的怀疑可以转为确信了吗? 「不,我不是指她说谎,而是我没有在医院里看过那位父亲。」 妈妈以僵硬的神情说。 「也就是说……他没有去探病过吗?真是无情的家伙,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在市立医院服务了十年以上,在医院也担任要职,不论哪一科的住院患者我都了若指掌。」 妈妈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喃喃自语,不过副驾驶座上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住进医院的老人家有哪些家人,我这颗脑袋都记得。某某有个女儿,儿子又是哪里的谁,媳妇是谁,有几个孙子,常来的那个人是哪里的谁。这也算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会来探病的女婿不多,如果有,我一定记得。」 「……什么意思?」 妈妈慢条斯理地看着我说: 「没有什么住院的外婆,至少在那个 人说的市立医院里面没有。」 「什——」 等一下,我搞不懂了。没有住院的外婆?也就是说——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看着妈妈的方向,妈妈也看着我。 玻璃在最后露出抽搐的神情、胆怯的脸庞。她没有看着我的眼睛,也许她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我无法抑制不祥的心跳声。 (玻璃知道我妈是护士吗?我说过她在市立医院工作吗?) 我的头脑发麻,思绪无法集中,几乎喘不过气。 (玻璃察觉到我注意到她父亲说谎的事情……也说不定。) 妈妈下结语般地低喃: 「那个家庭好奇怪,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如果是敷衍或是隐瞒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要大言不惭地捏造这种事情,总觉得好可怕。」 好可怕……吗?也许是很可怕没错。 我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妈妈也没再开口,沉默在车里弥漫。 她把车掉头,沿夜晚的道路开车回家。在我心里,越来越有一种自己过度干涉的实感。今天晚上,我的行为超出玻璃想像中的英雄范围,不再是她能够相信的人了。 沉重冰冷的思绪逐渐向下,沉淀于下腹,直至喉咙,痛苦地噎着我。 我向饥饿的斑马递出了肉块。 斑马不是肉食性动物,就算饿死也不会吃肉,「这是草喔。」我等于做出了眶骗斑马吃下肉的行为。 我利用她的信任,为的是满足我个人想为玻璃尽一份力的虚荣心,而玻璃也注意到我自大的真面目了吧。 碰触脸颊的指尖十分冰冷,我没来得及变身,面具掉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学校里我独自来回走动的楼梯。明明是和现在完全没有关系的状况,此时的我却栩栩如生地感受到那时候压在胸口的沉重触感。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看见了。我的背深深陷入座椅,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没有变身,只是维持着无能为力的人类样貌。 ——我真的看见了玻璃头顶上的飞碟。 车子停了下来,是到家了,还是在等红灯?我已经无法分辨。 第七章 隔天,我在十字路口等了很久,始终没等到玻璃出现。 眼见就快迟到了,我只能先冲进校舍。接着我看了玻璃的鞋柜,皮鞋已经放在里面了。她是比我早来上学,还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从我背后绕了过去? 午休时,我跑到一年级的教室,但是玻璃不在。我抓住尾崎的妹妹想问出玻璃的行踪,「藏本?不在吗?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玻璃在什么地方。 她似乎也比我早回家,她的室内鞋没有被人乱丢,我只能直接回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一阵子,不知不觉中,我完全没有和玻璃说到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和她说什么,只是觉得必须和她讲话。然而一旦讲到话,我有种预感,一定会碰触到她不想提及的话题。 要是不碰触那个话题,我和玻璃将什么事也做不成,去不了任何地方,甚至无法待在一起。 玻璃头顶上的飞碟如今同样飘浮在我头上,原本是「玻璃」的飞碟,如今变成了「我们」的飞碟。 那家伙从空中攻击我们,无止尽地注入痛苦,落下黑影,夺去自由,停止时间,冰冻世上万物。从天上投下想像的网子,束缚这副身体,让人无法逃脱。那张网子不可见,但也不会消失,除非击落,否则将永远在那个地方,像个盖子,从空中遮住光线。 我偶尔也会看见玻璃。 如果在下课时间到一年级的教室,玻璃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出声叫她,她却没反应,「闲闲学长来了,他在叫你。」尾崎的妹妹会替我转告。 「……」 然而,不管是站在门口的我还是尾崎妹妹,全遭到玻璃无视。她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两眼直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她似乎也放弃整理头发,驼着消瘦的背脊,长发垂在脸前,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彷佛连呼吸也停止,决心装成一具死尸。 玻璃无视我的意思表现得如此明显,我想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就算走到她眼前摇动桌子,出声叫唤并抓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头,恐怕她的视线也不会看向我吧。 尾崎的妹妹当然不太开心。 「真是的,无法置信。」 「……是我的错。没关系,下次再说。」 我向尾崎的妹妹道谢,只能再次独自一人走回教室。沿着走廊行走的脚步莫名有种不真实感,像是走在恶梦里。被夺去光明的世界格外黑暗。 那天之后,不晓得从妹妹那里听到什么,尾崎对我的态度变得有些温柔。她说着:「糖果。」把糖递给我,又说:「口香糖。」也把它给了我,「说起来……」她撩起头发,「你啊。」稍微露出微笑,「被甩了吗?」并抛出直球。 「别问这种问题——」田丸大叫着推开尾崎,我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哈哈哈!」总之先笑再说。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天气一直不好,也下了点雪,不过景色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接着,学校进入期末考周。 对大部分的三年级生来说,期末考的成绩一点也不重要。除了推甄上大学的那些人,所有学生都紧锣密鼓地准备大考。看在旁人眼里,或许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年初就是大学入学考试,正是三年级学生最需要用功准备的时候,过去的闲闲学长也没有余力再管一年级的事。双眼紧盯着考古题和参考书,每天毫不停歇地用自动铅笔抄写笔记。 不过实际上,飞碟的阴影始终囚禁着我,让我连呼吸都很艰难。我的心到哪里去了,连我也不知道,宛如我的内在被掏空,不晓得被抓到了什么地方。 明年,甚至是将来的事情,我完全无从想像。看不见愿景,看不见前方,关于自己的事情什么都看不见。 期末考后,那一天必须回学校拿考卷。 早上,我比玻璃还早到校,在她的鞋柜里放入一个纸袋,里面是婆婆做的牡丹饼。她可能不喜欢把食物放在放鞋子的地方,可是不这样就没办法交给她,我也是出于无奈。那之后玻璃一直逃避、无视我的存在,而明天就是结业式了。 「把它给那个女孩喔。」牡丹饼是干洗店婆婆托我转交的。她知道玻璃没有吃到前些日子的牡丹饼后,尽管要费不少功夫,她仍再次亲手制作了牡丹饼。交给我的纸袋沉甸甸的。婆婆当然不可能知道最近我和玻璃之间出了什么事。 妈妈大概从我的模样看出我们的情形,不过她没有特别提到关于玻璃的事情——除了玻璃父亲谈到外婆的事。 「我确认过了,说他岳母在我们医院里,果然是说谎。」 她像这样简短地向我说明。「该怎么办好?」我问,「你现在还是集中精神用功读书吧。」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不过这件事不能搁置到我能处理的时候,此时我依然窥探着适当的时机。心里始终思考着玻璃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在寻求最佳解决方法。但我无能为力,只能任时间不停流逝。 拿完考卷后,我和田丸吵吵闹闹地走出教室。 「闲闲学长!拜拜!」 也许是约好一起回家,尾崎姊妹相偕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忽然间,姊姊像是想起什么事情般转头,拿起发夹用力刺向田丸的肚子。 「呀啊!好痛!」 「你之前。撞飞我。这是报仇。」 哇哈哈哈!尾崎扬起恶魔般高亢的笑声后扬长而去,「开什么玩笑!」田丸猛然追上逃跑的尾崎,我也勉强牵动嘴角,从后面追赶他们。这时我赫然惊觉,妹妹始终笑嘻嘻地跟在我旁边。 「闲闲学长,寒假要做什么?耶诞夜呢?我,很闲喔——」 「我一点也不闲,考生当然要准备考试,耶诞节跟过年都和我没关系。」 「超无聊——再说,不闲就不是闲闲学长!只是滨学长。」 「你只是无论如何都想简称而已吧?」 「嘶!」 她莫名欣喜地和我并肩行走,一路走下楼梯。用带着深深酒窝的笑容望向我,「给你。」她慢条斯理地给了我一根棒棒糖。或许和姊姊一样,她这么做是想为我打气。 「谢啦。对了,之前你姊姊也给了我糖果。」 「口味呢?」 「唔……什么口味。好像是葡萄,紫色的水果口味。」 「那是葡萄。我的是草莓焦糖。」 「是喔,简直是黄金组合嘛,听起来很好吃,我之后再慢慢享用。」 「绝对。比葡萄好吃。真的很甜,因为……」 她话说到一半便无预警地停了下来,我纳闷地看着她,结果她忽然把视线投向远方,喃喃说着:「藏本。」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玻璃正站在我们班的鞋柜前。走在前面的尾崎姊姊和田丸也停下脚步,看向玻璃。 「……玻璃。」 玻璃踮起脚尖,打算把里面装着牡丹饼、相当沉重的纸袋放进最上面一层我的鞋柜里。也许是察觉我们的目光,她的手停了下来,遮住脸的浏海底下,感觉她的目光迷茫似地摇晃。 有几秒钟的时间,玻璃好像冻结了一样停止动作。 「……」 然后她匆忙把纸袋放在脚边的篮子里。 她打算逃走,「玻璃!」但我一把抓起纸袋追了上去。我很快追上她,绕到她面前。 「你收下这个吧。」我把纸袋递给她。 「这是婆婆为了让你能享用牡丹饼,特地帮你做的。」 「……」 怎么向婆婆解释?」 「……这种事。」 玻璃低声说,她没有看向我的眼睛,声音小到若不竖起耳朵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不过我听见了。 「就说我死了吧。」 「……什么?」 「学长也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和你扯上关系了。」 玻璃缓缓睁开被头发遮住的双眼。 「找我讲话、等我上学……其实我都很讨厌,拜托你不要再这么做了。」她漆黑的瞳孔在黑影中闪烁光芒,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只是摇曳着,始终睁得很大。 「这么做只会造成我的麻烦,而且让我觉得很恶心。我最讨厌学长,拜托你不要再出现了,拜托你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要进入我的视线范围,不要存在我的生活里,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拜托你消失不见,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快消失。」 她圆睁到极限双眼忽然紧紧阖了起来。 「……只要学长在,我就想死。」 接着她再次睁开眼,这一刻,玻璃终于看向我。 恐怕连玻璃本人也不认为我会认真相信这些话,不过我发不出声音,话语梗在喉咙。即使不相信,我仍受到打击,过去被她处处闪避的日子彷佛化成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腹部。如此承受不住打击的自己实在很丢脸。 不过我还是硬把话挤了出口: 「……你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不过拜托你,把这个拿走吧。」 颤抖着双唇说出这句话的我真是不堪一击,连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手虽然在发抖,我仍勉强把纸袋递给玻璃。这是玻璃的牡丹饼喔,一直在旁边看着你大快朵颐的人为你做的,你应该收下。 我当然很清楚,玻璃不可能对这份心意无动于衷,所以就算遭到顽强拒绝,我也不愿意放弃,又朝玻璃走近了一步。 然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玻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着挥开纸袋。纸袋发出沉重的声音掉到地上,翻倒了。 路过的其他学生用惊吓的表情看着玻璃,也有学生凑过来看热闹。玻璃还在尖叫,维持「啊」的嘴型张开嘴、弯着腰大叫,一次又一次,她睁大眼睛看着杵在原地的我,扯着头发、抓着脸。 「玻璃!」 她用尽全力挥开我伸出的手,撞开我,背对我从玄关跑到外面。我摇晃着站直身体,打算追上去…… 「别追了,清澄!」 田丸从后面反剪我的手臂,压制了我。 「放开我!」 「别理那种人了!」 田丸的力道很强劲,我怎么甩也甩不开。一旦挣扎,又被抓着拉回来,我们拉扯得相当激烈,但他始终不让我迈开步伐。我的大衣领口被他抓着,勒住了脖子,我甚至感到呼吸困难。 「你这是在做什么,藏本!」 大叫的人是尾崎的妹妹,她通红的脸上流着泪水,扭曲的脸庞朝向玻璃逐渐远去的背影,闹脾气般跺地。她难受地扭着身体,躬起背,痛苦得像喝下毒药。 「要死你就去死吧!」 话一出口,她又很快地——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骗人的!刚才那是骗人的!怎么办……!」 尾崎的妹妹捂住脸蹲了下去。她大喊着,喉咙深处响起嘶哑的哭声,紧握的拳头不停地捶打地面。 「为什么啊,藏本,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 我麻痹而空白的脑袋一角,赫然想起一件事。以前为了帮玻璃拿掉制服上的垃圾,结果被撞倒哭泣的女孩,说不定就是她,确实很有可能是她。 「我还以为终于能稍微了解你了……!」 玻璃是否也听见了她的哭声? 「对不起。」田丸看着我低声道歉。我还是说不出话,「那家伙又在闹事了。」耳边听见有人这么说的声音。可能是在说玻璃,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不能完全否定这样的可能性。 尾崎的妹妹哭着,抓住蹲在她身旁的姊姊。 「姊姊!我是不是很傻……?」 「傻的人不是你。」尾崎轻拍着妹妹的背对她说。「对吧。」转头看向我。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捡起被玻璃甩在地上的牡丹饼纸袋。稍微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处置后,递给尾崎姊姊。「这是牡丹饼……你们愿意收下吗?」虽然对不起婆婆,但我不想把纸袋原封不动地带回家,经过婆婆的店门口,让她看见纸袋没有交出去,我也不想告诉她玻璃终究没有吃到牡丹饼。 「谢谢。」 尾崎收下牡丹饼,向妹妹说:「总之先站起来吧。」她撑着妹妹的身体,再次看向我。 「滨田。」 整齐的弯月眉,涂上唇膏、闪灿珍珠光泽的双唇,莫名高傲的视线,总是冷漠的尾崎。这家伙只说自己想说的话,我曾暗自憧憬她,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你没有闲到插手管『那件事情』,你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也有人一直关注着你。滨田清澄一点也不闲,我是这么想的。」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见你讲这么多话。」 「就这样。」 「就这样吗?对了,那些牡丹饼是邻居自己做的,记得在今天吃完。」 「好。」 「记得放在阴凉的地方。」 「知道了。」 妹妹还在哭,尾崎扶着她,摇曳着轻盈的长发,早一步从玄关走了出去。田丸又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双手合十看着我。 「清澄,真的很对不起……不过我实在……」 「别说了」 「谁、谁教她把你说成那个样子……她到底哪里有毛病?那些话未免太过分了吧?莫名其妙也该适可而止!而且偏偏是对你说……也不想想你多努力……」 田丸越说越激动,声音忍不住激昂。我稍微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 「好了啦。我们去吃点东西再回家吧。我想转换一下心情,嗯,不如说是学期结束的庆祝会。」 我尽可能振奋地说,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而是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的田丸。 「怎么样?」 田丸稍微低着头,不久后,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 「……好啊,走吧,我要喝奶昔。」 「我也要,可是你赶得上补习班的时间吗?」 「啊,不过今天迟到一下没关系,因为是庆祝会嘛。」 我们刻意装得一副兴奋的样子,拳头相互碰击。 我和朋友谈笑着走出校门,但头上的黑影依然没有消失。 即使是这种做法,我们的飞碟依然有办法让我们痛苦。 奶昔和汉堡的庆祝会结束了,我和准备前往补习班的田丸在车站前道别。我同样不打算直接回家。 下午两点半。 干枯杂草任意生长,这附近似乎没有人除草。 每经过一户人家,我就确认上面的门牌,不过没有一户是藏本家。我一方面觉得遗憾,同时也稍微感到放心。 闯去玻璃家要做什么、说什么,我心里还没有主意。虽然没有主意,但我像是受到牵引,不知不觉就来到此处。 (……总之,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双脚持续向前走,彷佛被驱使。寒冬的白天短暂,橙黄色的阳光开始倾斜,干燥的强风吹拂,马路尽头晃动着漆黑树林的轮廓,有如巨型生物蠢动的身影。 藏本家位在寂寥的住宅区尽头。外观和之前那些成屋没什么不同,静静地耸立在围绕沼泽丛生的树林前,彷佛隐身在茂密树林的影子里。没有挂上门牌,但邮箱上疑似直接用麦克笔写着「藏本」。 那是一栋墙壁看不出是粉红还是米黄色、方正且简朴的屋子。从外面可以看见的少数几扇窗户全部关起,屋子旁有个小车库,铁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没有车子。 我战战兢兢地按下门铃,音符符号的按钮按起来比想像中更容易触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出来应门。我按了好几次门铃,结果都一样。玻璃不在家吗?还是门铃坏掉,没有响起声音呢?「玻璃!」 我试着在门口大喊。 「玻璃!你在家吗?玻璃!」 我扯开嗓门,也试着敲了几次门。 这些动作,让我自然而然想起那个几乎令人冻僵的寒冷日子、发生在厕所里的事。那个时候我和现在一样,也一再敲门大喊。玻璃没有回应,在我亲眼看见前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和我只隔着一道门的地方,玻璃不哭也不叫,只是一个人冷得发抖,拼了命地克制住声音。 到底她打算以那个样子逞强到什么时候,难不成她想等制服干了再呼救吗? 「玻璃!」 不过,现在的状况和那时不完全相同,应该不会有人用南京锁反锁自己家门。叫了这么久依然没回应,玻璃应该真的不在家,我只能用这种说法说服自己。 我带着忧虑,走回来时的路。 (如果没有回家,她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愚蠢的我想像起玻璃再次被关在那间厕所的模样,虽然认为不可能,但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推动我的双脚走向洗手间。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终于抵达市立体育场。穿过树林,进入公共厕所。女厕里有两名和我同校的女学生把化妆包摆在洗手台上,占着洗手台嬉闹,令我因此无法仔细窥探其中。于是我假装去男厕,斜眼瞥向工具间。工具间没有上锁,玻璃没有被关在里面。 我心里依旧忐忑,却想不到还可以到哪找人,不得已只好转而踏上归途。 走在路上,我思考着那一天玻璃被关在厕所的情形。 钥匙被丢进工具间,她们把灯全部关掉,在门口竖起打扫中的牌子,不过我们学校不可能没人去那间厕所。恐怕有几个人看见洗手间的状况,「不能用啊。」又掉头离开。在她关在里面的几个小时,不可能连一个人都没进入那间洗手间。 如果玻璃出声大喊:「救我!」应该会有人来吧。到时候她可以从门上面或是底下的缝隙递出钥匙,请对方帮她开门,她就不会继续被关在里面。如果能发出像今天那么大的声音,也可以呼唤洗手间外的人救自己。 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关玻璃好几个小时,让她冻死在里面。她们希望玻璃会哭着大喊救命,只要能让她丢脸,想必她们就心满意足了。若想让她在里面冻死,根本不需要特地将钥匙交给本人,随手丢到一边也行。 然而玻璃没有呼救,她失去了呼救的机能,那时候把玻璃关起来的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是飞碟害玻璃不能呼救。) 被飞碟捉住、失去自由,被迫只能屏住气息忍耐,玻璃从何时开始,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她会相信我,是因为在她眼里,我是英雄。) 那天,玻璃把钥匙交给了我,表现出想离开那个地方的意志。她相信我能做到些什么。 (快想起来。) 双脚不停向前走动,我静静屏住呼吸。 不管玻璃打算隐瞒什么,那瞬间——我反覆回想玻璃将钥匙交给我的瞬间。玻璃相信我。 我因此事欣喜不已。 只要玻璃相信,我就可以变身,成为玻璃相信的那个人。真要说起来,是我想变成那样的人,非常想,现在也一样想,仅此而已。 我想回应玻璃的呼叫声。 (竖起耳朵听。) 玻璃现在一定也藏在某个地方呼唤我。 确实调整周波数,寻找,打开那个频道。玻璃的呼喊声我一定听得见,不管玻璃损毁成什么样子我都能听见,遇见玻璃后,我成了这样的生物。 我往冰冷的天空吐气,混浊的乳白色气息在眼前蔓延,覆盖住我持续往前走的脸。右手依然记得那天交到手中的钥匙重量。 或许我也可以现在在这个地方停下,不过我没有选择这样的方式。这副身体不会停止踏入玻璃的世界,不管她如何拒绝我都无所谓,我不会受伤。 我面对任风吹散的乳白色气息,仰望前方飞碟飘浮的天空。 「……等着瞧吧。」 我绝对会把你击落。 隔天结业式,玻璃依然没有出现在早晨的十字路口。 我并不感到特别惊讶,不过玻璃的鞋柜里还没有放进皮鞋。结业式结束后,我得知玻璃今天缺席。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尾崎妹妹,她的眼睛又可怜兮兮地肿了起来。 我逃离从体育馆各自回到教室的学生潮,到了楼梯间的角落,尾崎妹妹从喧闹的大批学生里面看见我,特地追上来向我搭话。 「昨天的事。我姑且。告诉导师了。」 「导师说什么?」 「她很烦恼。顺便告诉你,藏本请病假。不过,有发成绩单。不是吗?老师说,要去藏本家,给她成绩单。」 「这样啊……」 「对了,牡丹饼。超好吃。」 「喔喔,好吃就好。那里面好像有很多颗,全部吃完了吗?」 「嗯。吃超多。吃完马上胖了。对了,闲闲学长,不对,是滨学长。」 尾崎妹妹忽然伸出手,碰着我制服上的校徽。 「我想预约。」 「嗯?什么东西?」 「这个。校徽。毕业的时候。不要给藏本,给我。」 我纳闷着,一时听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我说完了!」 短裙翻飞,她先走上楼梯,却忽然转过身说: 「差点忘记!考试!加油!fight!」 她像个啦啦队员带着节奏感向我挥手。「两年后!我一定会考上!同一所大学!」接着又笑着补充这句话,这次她真的沿着楼梯上楼去了。 回到吵闹的教室后,「你会想要男生的校徽吗?」我故意询问尾崎以外的女孩子,「看是谁的罗。」得到这样的回答。 「举例来说?」 「废话,当然是喜欢的学长啊。」 像是毕业、校徽、明年,不对,还有在那之前的考试——近在眼前、理应必定会面对的未来——我却有种不会实现的预感。 而且我有感觉,玻璃也不会在那里。 我不知这股预感的原因为何,但就像看见美味的汉堡会流口水,看见一长串的方程式会觉得困难,看见冒着烟的热茶会觉得烫一样—— (我没有那样的未来,玻璃也没有。) 我清楚地感觉到这点。 「清澄,我们来交换成绩单!我的给你,你的也让我看吧!」 「……啊,好啊。」 我笑着回应田丸,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怀念这位总是一起厮混的朋友,明明不久之前,我们还笑说要一起变成大叔,为什么我心里只有一切将终结的预感。 「喔,太棒了!我的名次超过清澄了!我赢了!虽然中间只差了两名。」 「真的耶,啧!输了真不甘心,可恶,期中考时我的名次明明在你前面。」 「级分平均也是我稍微高一点,耶!」 「啊啊,这就是学校生活最后的结果啊。」 「不不,真正的胜负还在这之后。接下来要考大学、就职,说不定还有资格考。」 「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啊。」 所有的交谈都在浪费时间,总觉得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在有限的这一刻,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 「……田丸。」 「嗯?」 第八章 傍晚时,妈妈准备出门。今天她值小夜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可能半夜两点之后才会到家,晚饭帮你准备好了,要记得热来吃。用火小心点,还有用功读书很好,不过一点前要睡觉,可以吗?」 「好好好,开车小心喔。另外明天……」 「我知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出门罗。」 「慢走。」 车子引擎声从家门前的马路逐渐远离。 结业式结束回到家后,我拜托妈妈打了好几通电话到学校,希望她从监护人的立场和玻璃班上的导师商量。不过「她爸爸一定有鬼!」这种话实在不能说,只是想经由大人之口说出令人在意的外婆一事,希望导师好好确认玻璃家里的状况。 只可惜总是时机不对,导师一直不在位子上。说不定她已经离开学校,前往藏本家。虽然妈妈留言请对方回来后和我们联络,不过直到现在都没有接到电话。妈妈说明天会再打。尽管放寒假,学校也不会马上全部停止运作。 一个人待在静怡的房间里,我翻着考古题,内心一直无法冷静。我的眼睛没有追逐书里的文字,只是用指尖弹着厚重的纸本。 早知道结业式一结束就去拦住玻璃的导师,这么一来我就能直接告诉她玻璃家里的状况有多奇怪。不过那时候她好像在开会,并不在教职员办公室。 (要再去一次玻璃家吗?) 但这样可能会撞见玻璃的导师,我不想妨碍玻璃与导师深入沟通的机会。 (可是那个老师不太可靠。) 我试着想像玻璃的父亲与导师正面对决的场面,导师能善加察觉那个父亲奇怪的地方吗?她能像妈妈一样,靠直觉发现真相吗? 我越想越后悔,应该早点告诉那位导师关于玻璃外婆的事,总觉得自己犯下了关键性的错误。我脑中浮现玻璃的背影,娇小的背影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被黑暗吞噬,再也看不见。 忽然一股寒意袭来,令我全身寒毛直竖。从学校回家时感觉到的清晰不祥预感再次涌现,让我恶心想吐。 也许我心里生了病,晚上睡不着,书也读不下去,最近完全没有食欲,从看见玻璃手腕上的指痕后一直是这个样子。 即使我心急如焚,显然也只是空着急。虽然有想救玻璃的伟大决心,到头来却一事无成。不管做什么,心里总想着现在不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这种人不该活在这世上。 (……怎么办,必须赶快把玻璃救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一片漆黑,起雾的玻璃窗上映照出我有如活尸的脸庞。我感到厌烦,为了替室内换进新鲜空气而打开窗户。 一开窗,我看见窗外的马路上,有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和某天早上,我以为玻璃在外面而眯起眼睛细看的是同一个地点。 黑影的头很尖,恐怕是将兜帽拉得很低的轮廓。完全看不见那个人的脸,是谁?从这里甚至看不清楚对方是男是女,然而—— 「……是玻璃吗?」 我扯开嗓门大喊,对方似乎轻轻点了个头。比起见面的喜悦,更强烈的情感是恐惧。是玻璃——我的身体不自觉开始颤抖。她在那里做什么?她在那里待了多久?在那么阴暗寒冷的地方,她到底在做什么! 「快进来!」 我的身体探出窗户,不由自主地大喊。 「进来屋里!」 「……学长!」 回应我的声音果然是玻璃,只是她的嗓音很沙哑,而且比我还激烈地颤抖。 「我、我会过去的,可以请你先关灯吗!」 「什么?」 「拜托你!」 「……知道了,你快过来!」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我还是按照玻璃的要求把家里的灯全部关掉,打开玄关的门。 门的另一头,从黑暗中出现更加漆黑的影子。 「……对不起,学长明明忙着准备考试……」 影子发出玻璃的声音,伴随牙齿喀哒喀哒打颤的声音。 「你在那里待多久了?」 「没、没多久。那……那个,昨天……那件事,我……真的、真的……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这种事情不重要,快进来屋子里!」 「……有、有件事我一定要告、告诉学长……」 发出玻璃嗓音的影子迟迟不肯从玄关进入屋里,影子杵在原地一再喘着气,这么说: 「危险逼近了。」 「赶快逃走,和伯母一起逃。」 「……逃?」 「突然这样说,你觉得我头脑有毛病也没办法,不过我说的是真的。这里很危险,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什么东西危险?」 「是飞碟。」 「……飞、碟。」 「没错,飞碟准备展开攻击了。」 「……等一下,抱歉,我就直接说了。」 我抛开所有迟疑,终于说出内心一直以来的想法。 「那指的是你爸爸,对吧?」 玻璃没有回应,没有给我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成了一道没入黑暗的黑影,只能从肩膀看得出影子激烈地喘着气。 「危险是什么意思?攻击又是什么样的攻击?」 「是、是什么意思不重要,总之你们赶快逃。请相信我的话,你们在这里很危险,真的很危险。」 「是通知警方比较好的事吗?」 「不能报警!」 玻璃忽然发出有如惨叫的高亢嗓音。 「我只希望你们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之后的事请等逃走后再想。伯母现在在什么地方?」 「工作,早上才会回来。」 「这样啊……待在医院或许比较安全,可以请你告诉她别回家吗?啊,电话……对了,打电话到医院。」 「为什么要说谎?」 「在外面也可以打电话,还是先逃吧。」 「我问你,你和你爸爸为什么要说谎?你知道我妈在市立医院工作吧,外婆住在市立医院这种事一查就知道是骗人的了。」 「这里很危险,快点。」 「还有,昨天那件事跟那种态度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吧?有人指使你那么说吗?是不是你爸爸命令要对我说这种话?为了使担心你的人对你敬而远之。」 「真的很危险,拜托你快逃,别问那么多了,快点。」 「你先回答我!」 「快逃!」 啪!玻璃忽然粗暴地捶向玄关的电灯开关,巨大的声响、粗鲁的动作,还有猛然点亮的灯让我吓了一跳,瞬间闭上眼睛。 然后—— 「——啊。」 睁开眼。 「我爸爸很危险。」 我看见了。 「请赶快逃!他的目标是学长和伯母!」 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如此伤痕累累的女孩子。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出伯母在市立医院工作!爸爸发现谎言被拆穿,现在精神非常混乱!他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啊,不过……」 「玻璃。」 「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大概心里也有底了吧……?」 「等一下……」 「不用担心我。」 「……等一下……」 「我自己会想办法。」 「我说等……」 手挥落兜帽,想触摸玻璃的脸颊。不过因为内心的恐惧,我在还有数公分之处停了下来。 玻璃用自己的手抓住我停止动作的手,猛力按住她的脸颊,我们有一段时间几乎忘了呼吸。我的手掌碰触到玻璃的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彷佛她已经死亡,也像捧着裸露在外的头盖骨。 我甚至不需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玻璃的几根手指僵直地发抖,从眼睑到脸颊的大半张脸高高肿起,一只眼睛已无法睁开,眼睛底下出现有如黑眼圈的淤血,裂开的嘴唇肿得歪斜,看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脸的形状也好,肌肤的颜色也罢,都和原本的玻璃大不相同,那头长发如今也被一口气剪到耳朵上面,没有剪到的几根长发丝像血管一样在胸前摇晃。不论是鼻子、嘴巴还是耳垂,都留下了擦去而干涸的血迹。 她竟然能拖着这样的身体走那么远的路到这,她身上的衣物只有疑似睡衣的薄长裤,脚被拖鞋包覆,再套上一件兜帽大衣而已。大衣没有扣好,里面只有一件细肩带背心。肌肤看得到的地方全部是割伤、抓伤和淤血,有如色彩鲜艳的花束。蓝色、红色、紫色、黄色、粉红色、橘色,玻璃全身真的就像被色彩丰富的花朵覆盖。 「……没事吧?」 问完后,我马上发现自己真是个大笨蛋。 「怎么可能没事,一定很痛吧。」 玻璃舔着肿起发黑的下唇,我的双手依然按在她脸颊上,她缓缓点了个头。遇上这种情形,她始终没有哭泣,只是用平静得难以置信的眼神直视我。 「如果我能代替你就好了,如果可以由我来承受你的痛苦和讨厌的事情,就算严重好几倍也没问题……但现实没办法实现我的期望。」 「如果变成那样,我会很困扰。」 我往玻璃双眼的最深处望去,一再反覆深呼吸。奇妙的是,玻璃的瞳孔深处似乎也随我的呼吸收缩、扩大,像是用眼睛呼吸。我的思绪全集中在玻璃身上,甚至忘记自己的事情,我将全部心力投注在玻璃身上,没错,现在确实没有时间因为受到打击大叫或是哭喊。 我有必须做的事情。 玻璃的半张脸上浮现微微的笑容,平静地说: 「爸爸说不定想杀了学长和伯母。」 「……虽然我很想说『怎么可能』。」 我心里再也没有动摇,点头回应:「我想也是。」尽管我对玻璃的父亲一无所知,但那家伙都把自己的女儿揍成这个样子,要杀了我和妈妈也大有可能。 「为了不让人起疑,他照常到公司上班,等下班后就打算到学长家。他问了我地址,我撒了谎,编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住址。」 为什么玻璃会说出妈妈的职业,又为什么就算说谎也要捏造一个住址,答案全部留在玻璃身上。 「要是被拆穿是谎言就不妙了啊。」 「没错,而且一定会被拆穿,你们真正的地址总有一天一定会曝光,所以说你们快逃,现在就逃。」 「要是我逃了,你怎么办?」 「我会回家。其实我被关起来了,拜托你别说怎么又来了,这次是从房门外被反锁在房间里。我知道学长昨天来过我家,我从窗户隙缝看见的……我很高兴。谢谢你,我明明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昨天的情景浮现脑海。 「如果我昨天闯进去就好了。」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我想把这句话连同心里淌的血一起吐出来。早知道就闯进去了,破坏大门、打破窗户,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时间无法倒流,为什么我没有及时赶上,为什么我没有在玻璃遇上这种事情前赶快救她出来? 「不行,你没有进来是正确的选择。那时候爸爸在家里,因为我一直不说出地址,爸爸不惜装病向公司请假,千方百计要从我这里套出学长的情报。所以幸好你没进来,爸爸他……我答应要和学长断绝关系,看见你来家里让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我接着会直接回家,假装自己没出过门。」 我没有回答玻璃发表的看法,只是竭力保持冷静。 「可是你怎么离开家到这里来的?」 「我从窗户跳到外面的大树上。」 「原来你能自己逃出来啊。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所以你是跑来救我和妈妈的吗?」 「对。」 「这样啊——」 我假装大动作点头,用肩膀迅速拭去忽然超越忍耐极限而流出的泪水。现在不是我哭泣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硬是扭曲着脸摆出笑容。 「——真厉害!你超强的嘛!」 我包覆玻璃脸颊的手,轻轻地、温柔地触碰她。 「……嘿嘿嘿……」 尽管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玻璃的双眼仍开心地闪闪发亮,任我捧着她的双颊。 「谢谢你来救我,真的很谢谢你。」 「别这么说……和之前学长帮助过我的那些事比起来,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学长快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我觉得啊,不能让你就这么回到家里。」 玻璃肿胀的眼睑底下,双眼赫然停止转动。 「我不能放你回家。」 她虽然没有发出惊呼声,沾有血迹的双唇却在颤抖。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你不能再和我家扯上关系,学长还有大好未来。」 「接下来由我来保护你。」 「我知道学长同情我,可是……」 「这不是同情。」 「看见我以这么凄惨的模样出现,我也不可能说出『不需要同情我』这种话,可是……」 「我只是很珍惜你。」 「……学长太温柔了,所以没办法对『可怜』的我弃之不顾……不过请不要再管我了,拜托你。」 「要是抛下你不管,我到哪里都是地狱,活着也没有意义。」 玻璃想往后退开,但我始终没有放开她的脸。我小心地以不令她疼痛的力道,有力地捧住她的脸颊。 「玻璃很漂亮。」 尽管说法笨拙,却是我的真心话。起先我觉得她的名字好听,后来我很快察觉她的心灵也一样美丽,之后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和姿态都很美,所有关于玻璃的事物我都觉得漂亮,现在我只想一直看着玻璃,看见她幸福的笑容。 「……没这回事,学长只是同情我这个可怜的人。因为你看,你看看我这副德性,我如此肮脏。」 「很漂亮。」 「你、你眼睛没瞎吧……?我都变成这副模样。我撑不下去了,我忍耐不了了,我已经死了……」 「你没死。绝对。」 我喘不过气似地找寻话语。玻璃很美,玻璃没死,现在的玻璃简直像—— 「你就像花束一样。」 我脸上挂着笑容吗?希望我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希望我和玻璃相遇的喜悦有确实传达到她心里。 「……什么?」 「从刚才我就觉得你好像穿着小花洋装,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也是。」指尖碰触着她的脸颊,碰触着眼睑,碰触着嘴唇,碰触着脖子,碰触着锁骨,动作尽可能轻柔,注意着不要弄痛她。 「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再看见这么美丽的事物,真要说起来,看不见也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只要有你就好了。遇见你是我人生中不可能遇到、超乎想像、超级、级超、超级幸福的大奇迹。」 「……花吗?奇迹?」 我点头。 「最大的奇迹!」 「我吗?」 「没错。」 「……这样可以 吗……?」 「不是你不行。」 盛放的花海里,我要玻璃在我世界的中心闪亮灿烂,全身沐浴在炫目的光里,闪烁最耀眼的光芒。 「所以说,你听好了。」 我在玻璃面前竖起食指,笔直指向天空。等着瞧吧,万恶的仇敌,这是我们下的战帖。 「我们要击落飞碟,而且现在就动手,要彻底摧毁飞碟,我们是英雄。」 「……我也是吗?」 「当然。」 「……我、我办得到吗……?我这么没用。」 「你早就是了。」 「……学长相信我也有战斗的力量吗?」 「当然,我当然相信。我们不能放过邪恶的敌人,我为了你战斗,你也为了我而战,而且我们绝对……你知道要接什么话吧。」 「……我们英雄——」 玻璃也和我一样,将手指指向天空。 「不……不会输!绝对不会输!」 原本尽力保持冷静的玻璃忽然跌坐在地,她蹲在玄关,哭得像破空而落的雨。我支起她的身体,绕过她的膝盖,紧紧环抱着她,温热的液体马上濡湿了肩膀。玻璃哭着嘴里拼命反覆:「外婆她、外婆她……」我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免得漏掉任何一句话。 玻璃的父亲说外婆入院了,他必须撒这样的谎。 然后这个谎言被拆穿,他必须杀了察觉事实真相的我和妈妈。 换句话说「外婆现在住院中」这个谎言,是玻璃父亲的「弱点」,其中隐藏着不能揭穿的真相。 我们必须取得揭发这个弱点的证据,这将是我们击落飞碟的武器。 受伤的玻璃如果直接去警局表示自己「被父亲家暴」,警察应该会逮捕她的父亲,不过这种做法行不通。我有如此认为的理由。 没有拖拖拉拉的时间了,听完玻璃的解释后,我马上思考对策。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下午五点,玻璃的父亲总是会在七点前离开公司,等他直接前往玻璃说的住址,就会发现她说谎吧。因愤怒而发狂的飞碟会往哪里、进行什么破坏,目前难以预测。 不能逃走,不能疏忽大意。 在玻璃的谎言曝光之前,就是我们仅剩的时间。 联络后不到二十分钟,田丸出现在我家门口。 「冷死了!啊,可恶,鼻水停不下来!」 他戴着自行涂装成金属蓝的安全帽,戴着手套的手按着红通通的鼻子,发出用力吸鼻子的声响。 「抱歉!突然要你赶来,你帮了我大忙。」 「反正刚好可以转换一下心情。倒是为什么你急着要这个东西?寒冬的晚上拿泳圈到底要做什么?搞不懂你在玩什么把戏。」 「你没忘了把打气筒一起带过来吧?」 「当然,我放在一起了。等一下,我先解开绳子。」 田丸把小摩托车支撑架往前踢,下了车,再将绑在置物架上的纸箱递到我手中。 我拜托他搬来的东西是塑胶制的船型泳圈。去年夏天,我和田丸到海边玩的时候各出一半的钱,买了这个泳圈。咸咸的海水将大浪打在我们身上,引起我们一阵爆笑的那个暑假和炽热的阳光,如今遥远得宛如前世。 我和玻璃需要漂浮在水面上且能乘坐的东西。 我马上记起放在田丸家的泳圈,只是搭电车过去的话,来回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再三烦恼过后,我带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打电话过去,「泳圈还在你家对吧?我现在需要那个东西。」向田丸提出要求。 「啊?为什么?」田丸虽然固执地询问理由,最后还是骑着摩托车把东西送来我家。刚好田丸的哥哥开车出门,「我正好可以趁这机会偷骑哥哥的本田猴,偶尔不骑都忘记要怎么骑了。」他这么说,真的骑了车过来。(编注:honda的经典款摩托车,由于骑乘的姿势像马戏团猴子而得名。) 「果然还是得赶快考到汽车驾照,猴子是很有趣,可是真的太冷了。」 「看来你一考完试就会到驾训班报到吧。」 「是啊。我先回去罗,万一被哥哥发现我偷骑他的车,不杀了我才怪。」 「路上小心,别摔车啊。」 「我的技术没那么逊。不过说真的,你拿泳圈到底要做什么?」 「下次再跟你解释,抱歉,我现在没什么时间。」 「……难不成和藏本有关吗?」 玻璃现在在我的房间里等,说不定正从窗户看着我们。 「不是。」 「如果是的话,我会很后悔帮了你这件事。你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了。」 「真的不是啦。」 「我是认真的,藏本玻璃这个女孩子一点也不普通。一开始我也觉得她被欺负很可怜,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问题不只是霸凌。那家伙隐瞒许多事,要是随便和她扯上关系而被卷入,让你做出脱序的举动,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放心吧,和她没有关系。」 「真的吗?我可以相信你吗?我们是朋友吧?你不可能骗我吧?对吧?」 「对。」 田丸没有发动引擎,双眼直盯着点头的我。他抬起下颚,露出望向远方的目光,安全帽底下蹙紧了眉头。说不定他发现我说谎了。 「清澄。」 「真的不要紧,用不着担心。」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在划开两个世界的界线上,你现在还有办法回来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藏本,你懂吗?你有想清楚再做出选择吗?选有我在的这个世界吧,你不在的话,我会很无聊。」 「田丸。」 「什么事。」 「谢谢。」 「……什么?」 「我很高兴你愿意当我的朋友,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谢谢。」 「你、你喝醉了吗?」 「我没喝。」 「……你累了吗?」 「也许吧。不过我是说真的,还有,对不起。」 「喂,清澄同学……你到底怎么了?」 「下次见面时,我应该有很多事可以和你分享。」 「下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明天也可以。」 「那就明天吧,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路上小心!」 明天见,明天能见面就好了,我以这样的心情向他露出微笑。 我用力向朋友大动作挥手,本田猴的尾灯逐渐远去,如血滴的红色灯光很快消失了踪影。 我抱着纸箱折回家里,玻璃身上穿着我的运动服,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看起来很冷的头顶也戴上一顶厚毛线帽。等事情结束后一定要把这些衣物脱掉,藏到某个地方,玻璃大大点头赞同我的话。 我们一起从玄关冲了出去。 我连摩托车的驾照都没有,只能让玻璃拿着东西,骑着脚踏车载她一起往那片黑暗的树林前进。我吐着乳白色的气息,奋力踩着脚踏车踏板。每次只要轮胎因崎岖路面跳起,玻璃就会紧紧抓住我的身体。 「别把东西弄掉了!」 「嗯!」 ——玻璃的外婆。 玻璃刚升上国中的某天,她从学校回到家时,外婆已经『安静』了,被塞在行李箱里。 入还很冰冷的沼泽里,把行李箱沉到靠近沼泽中央那块突起的岩石底下,玻璃目睹全部的过程。走回岸边时,父亲的脚陷在沼泽的泥巴里,差点溺水,还是玻璃拼了命拉住父亲的手,把他救了回来。不久前母亲才离开家里,万一连父亲都死了,自己在这世上就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时候她似乎是这么想的。 「这下我们就是共犯了。」 得救的父亲看向玻璃,笑着说。 不管是在此之前或之后,父亲都经常对她行使暴力。不开心的时候打,开心的时候也打。他用这样的方式,试图掌控这世界触目所及的所有事物。他为所欲为,要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屈服在他脚下,这就是那个男人的生存方式。 我害怕孤独,玻璃说。虽然也怕万一被警察发现,身为共犯的自己会遭到逮捕,不过最怕的还是孤独。 我告诉玻璃,孤独有时也不坏。 尽管当下痛苦难受,经过一段时间总会成为宝物,变形成美丽的事物,回到自己手中。 玻璃相信我的话,她相信我,下定决心前往那座沼泽,所以我们需要这艘小船。 玻璃父亲的行为明显是犯罪,因此我要举发他,将他治罪。这就是我们想揭示的正义,也是对飞碟唯一的反击手段。 听完她所述的往事,其实我们也可以选择马上报警,不需要两个人大费周章找出外婆的遗体,报警的效率想必也更高。 只是这么一来,玻璃的父亲会发现她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也没有让玻璃向警方主动表明遭到父亲施暴。 玻璃的父亲会遭到逮捕、起诉、接受审判、确定刑期、服刑几年后又回到社会——最让我害怕的就是后面的发展。虽然不晓得刑期会判多长,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可能永远被关在牢里。父女的关系改变不了,说不定连玻璃将来住的地方也不了他。 为了不让他把复仇的矛头指向玻璃,必须编造出这样的桥段——「玻璃也不想看见父亲遭到逮捕,但事发突然她也无力阻止」,所以需要制造出「滨田清澄碰巧发现尸体」的情形。故事情节假设是这样—— 单恋藏本玻璃的滨田清澄被清楚明白甩了之后还是死缠烂打,今天晚上也在藏本家附近徘徊,结果在沼泽里发现「某个东西」——什么东西都行,像是某种碎片或垃圾,总之他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漂浮在沼泽中。他纳闷着那是什么,心想如果是那个女孩子的内衣就太幸运了,所以他特地在沼泽上划着小船,打算捡起那个东西。 然后,他碰巧发现尸体,吓得赶紧通报警察。 故事就是这样的发展。 「学长!」 在我卯足全力踩着脚踏车时,背后的玻璃说。 「孤独终结后,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好!」 虽然今后你的眼睛将熟悉光亮,看见我之后不晓得会有什么想法。为了现在的玻璃,我还是点了头。为了这一瞬间,在背后呼吸的玻璃。 「我们会在一起!我会陪在你身边!」 「太好了!我想和学长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和学长在一起是我最欢乐、最幸福的时候!我要问学长一个问题!」 「太突然了吧!」 「英雄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 「你是指成分吗?蛋白质!」 「错!正确答案是氧气!学长对我来说就是清澈的空气!我只想待在学长身边!无论痛苦或哀伤,我都能排解!死掉的细胞也会忽然精神饱满地重新活过来!不管多少次,我都能像这样重生!」 「那么我们就是永动机!只要你幸福,就能提供我生存的能量!」 「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 「即使这个世界灭亡!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毁灭、再一起重生!就算到地狱的尽头我也会跟着你!」 「可、可以的话,我们的目标还是上天堂吧!」 玻璃抱着纸箱,把脸抵在我背上,发出爽朗的笑声。风想必吹得她很冷,全身的伤也必定很痛,不过玻璃还是提起精神把活力分给了我,给我温暖的力量。 我得到玻璃分给我的力量,埋头在冷清的路上前进。彷佛即将冻结的黑暗前方,必定有耀眼的未来。我这么相信。玻璃不能没有未来,就算那对我来说意味着孤独也无所谓,完全无所谓。玻璃的世界花瓣飞舞,今后也必须持续让耀眼的光芒映照她,玻璃的未来只能充满光明。 为此,即使要闯进黑影里,我也义无反顾。 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树林里有个沼泽,不过就连小孩子也不会特地跑到那里,我也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如果要在有螯虾和小鱼的水边玩耍,还有许多更适合的地点。没有经过整理的树林缺乏日照,尽是一片阴暗,没有值得捕捉的昆虫,也没有色情杂志掉在地上,除了藏起尸体之外,我想不到这里还有什么其他用途。 原本我打算沿着荒芜的小路,看脚踏车能骑多远就骑多远,可惜在路上辗到石头,前轮爆胎,不得已只好开灯牵着脚避车,两人用跑的前往沼泽。 接着我们走出苍郁的树林,然而在开阔的夜空里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辰。漆黑的云朵在天际蔓延,遮住所有应该投向我们的光。 我虽然从家里带了两支手电筒—— 「不行,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楚,帮我好好照着前面喔。」 「嗯。」 灯光的范围实在太小,我把手电筒交给玻璃,在微弱的光线中摊开散发一股臭味的银色泳圈,踩着打气筒帮泳圈灌气。 我们被幽暗的树林围绕四周,沼泽一片寂静。 夏天至少会有青蛙,现在却完全没有生物的气息,真的没有,连一只昆虫也找不到。 立起支撑架的脚踏车用灯光照亮漆黑的水面,风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沼泽上完全没有一丝涟漪,只呈现黏稠又浓厚的阴暗。有几处闪耀着七彩的虹光,上面似乎张了一层肮脏的油膜,到处都有一束又一束枯萎的褐色杂草从水面窜出。 「水深大概多少?」 「很浅,大概一公尺。」 「就在那块岩石底下吗?」 「底部是泥巴,请小心点,一不注意就可能被绊住脚。」 「像那个家伙一样吗?」 「没错。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成功拉住他……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过去已经无法改变。」 玻璃的嗓音不再颤抖,听起来甚至有些无所畏惧。 「我真的很久没有到这里来,因为我怕得不敢接近这个地方。不过那块岩石有这么近吗?这座沼泽好像变小了一点。」 「今年雨量不多,稍微干涸了也不奇怪。」 时间紧急,泳圈还没充饱,不过我判断这样就够了。我尽可能捡来长又坚固的树枝,让泳圈浮在沼泽上。泳圈软绵绵的,似乎不怎么牢固,不过要支撑我的体重应该不成问题。 「玻璃,灯光就拜托你了,让手电筒对着我。」 「我也要去。」 「不行不行,泳圈要是沉下去就惨了。行李箱对吧?我会找到它,然后捞起来,想办法拖回这里。」 我只能任鞋子被沼泽浸透,用膝盖让半个身体乘在泳圈上,另一只脚用力蹬了几次岸边的泥巴,泳圈缓慢开始前进。 树枝撑着沼泽底部,我前往目标的岩石。这么说来,这个泳圈附有船桨,我忘了这点,而田丸也忘了。如果有船桨就方便多了,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没错,过去无法改变,只能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前进。 我转头看去,玻璃从岸边照过来的光线 范围越来越小,我手上也有一支手电筒,不过照向水面,只看到一片白色的混浊。因为是冬天,有如水沟的臭味也很惊人。事实上,有一具死尸溶解在里面。因为是玻璃的外婆,我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其实我真的觉得很恶心。 寒冷、紧张再加上恶心,令我身体不停发抖。我接近岩石,再一次看向玻璃的方向。玻璃让灯光上下移动,代表点头的意思。现在离岸边距离不到二十公尺,我却完全看不见玻璃的脸。 「……拜托快出来啊……」 我用树枝查探岩石周围的沼泽底部,一次又一次稍微移动位置。玻璃的外婆,很抱歉觉得你很恶心。 「快出来帮助玻璃……」 不管是以什么样貌出现都无所谓,我不会吓到,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玻璃。 只是我在泥巴里找了很久都一无所获。如果是白天天色还明亮的时候说不定比较容易找到,在这片昏暗中,只能仰赖树枝的触感。时间流逝,当不安开始涌现时,树枝前端终于撞击到坚硬的触感,我摸索之后,发现那确实是个庞大的四方形物体。 「……是这个吗……?」 沼泽深度和玻璃说的一样,顶多只有一公尺深。我本来打算用树枝前端勾出疑似行李箱的物体,让那东西浮上水面,再用手拉起来。然而,泥巴被树枝搅拌过后,像一阵烟雾卷了起来,害我迟迟没办法拉出它。我内心着急不已,用手电筒往水里一照,这才惊觉一件事。 那个物体确实是行李箱,只是这四年里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行李箱向下打开。我以为白骨状态的尸体会被塞在行李箱里,但现在尸体说不定已经埋在沼泽的泥中,不知道沉到哪里去。骗人的吧,我忍不住想这么大叫。怎么办?水里有什么线索吗?我打算看向更深的地方。 「……唔!哇啊!」 泳圈大幅倾斜。我直接摔进水里,当我看见迫近的水面时,脑海中只有「死定了、我这下死定了」的念头。 沼泽却奇妙地没发出一点声音,吞没我的水滑得像黏液。水温温的,令人作呕,感觉沼泽甚至比空气更温暖。 「……唔啊,啊啊、啊……!」 我马上抓紧泳圈抬起头,一边咳嗽一边站稳脚。水深只到胸口附近,岸边的玻璃发出惨叫,也可以看见她步履蹒跚地往这里走过来。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别过来!我没事!」 我连忙阻止她。她明明伤得这么严重还如此莽撞。而且要是玻璃进入沼泽这件事曝光,整个故事情节就瓦解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豁出去。衣服湿了还是哪里湿了都无所谓,就算只有空行李箱我也要拉上来,说不定这样也足以成为某种证据。 我以脚蹬着泥巴,试图让行李箱稍微浮起来。 「……!」 我的身体忽然又往更深的地方陷下。 脚底疑似被沼泽底部的泥巴缠住,我整个人被拉回温水里,手电筒不知掉落到何处,我拼命想站直,脚却只往更深的地方陷进去,而且不管双手怎么拍打,身体就是浮不起来,一再往下深陷。我死命挣扎,却没抓到任何东西,只拍起一堆泥巴。 在缓慢下沉的手电筒灯光里,我忽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蓝色。 黑暗中,只有强烈的一点蓝光,如星光不停闪烁。 在这里!那东西发着光彷佛这么大喊,在水中开始缓慢上升,悄无声息地在我眼前撕裂头顶的黑暗。 在溺水的状态中,我像求救一般,几乎无意识地把手伸了出去。这时,一只脚正好踩到一个硬物,于是我奋力一踹。世界忽然反转,被不断往下扯的身体一口气向上浮起。 「……咳!唔……咳咳咳!」 脸终于浮出水面,我用力咳嗽,吐出喝下去的水。我抓住泳圈,调整呼吸,气管一抽一抽地发出怪声,不过姑且算是呼吸无碍。 「学长!学长!学长!」 玻璃不停大喊,我挥了挥手,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总之,为了不让玻璃进入沼泽,我必须折回岸边,更何况我的体力也耗光了。 我咳嗽、呕吐、发抖,同时努力把空行李箱拖上泳圈。这一看,行李箱不只是空的,连组装本体的螺丝都掉了,我只拉起行李箱的上盖。希望只有这个盖子也能成为证据——我如此祈祷。所幸泳圈里面还有几根树枝,于是我用树枝顶着沼泽底部,终于回到岸边。 和去程相比,回程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玻璃赤脚穿着拖鞋走进水里,水淹到她的膝盖附近,她帮我把泳圈拉回岸边。我因为刺骨的寒意及疲劳困顿,已经没办法叫她不要过来。 「……对不起……我、我只找到……这个……」 在脚踏车的灯光里,我为没有找到玻璃的外婆向她道歉。玻璃大概很受打击,不发一语地看着我带回来的一部分行李箱。 「真的很对不起……这个没什么帮助吧……」 「学长。」 我从没见过玻璃这样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露出的表情又像是震惊,又像被抽去所有力量。 「不是这个……」 「……什么?」 「不是这个,这不是爸爸的行李箱。」 也就是说——我不禁头晕目眩。 也就是说,我捡了毫不相干的垃圾回来吗?徒劳的无力感让我精疲力尽,满身泥巴地直接倒在地上。骗人,怎么会有这种事。 可是玻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像念咒文般反覆这么说,模样十分古怪。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她不断摇头,肿胀的双唇不停发抖。 「……玻璃?怎么了?」 「这个不是那时的行李箱,这是妈妈的行李箱。妈妈离家出走的时候带着这个行李箱。我一直……这么以为……学长,那是……那个!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她忽然扑上来,吓了我一跳。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右手握着一把泥土,我以为是刚才从脸和头发上拨下的泥土,但泥土中有个东西在发光,那是我溺水时在水里发现的那道蓝光。 当时我心里满是痛苦与恐惧,根本没想到自己抓住了那个东西。不过它现在确实在我手里,静静散发强烈的光芒。 玻璃抓起那个东西,对着脚踏车的灯光,手指颤抖得十分剧烈。 然后,她这么说: 「这是妈妈的耳环。」 我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也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那个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不过,玻璃似乎理解了一切。 「……妈妈被杀了……」 她瘫坐在地,仰望夜空,像是为了在天空找到什么,也像是确实看见了什么,她始终睁大着双眼。 宛如从地面生长出这种外型的植物,玻璃一动也不动地仰望天空。 我们狂奔着,像在树林里玩捉迷藏。 泳圈、脚踏车和行李箱的盖子全部被我们丢在原地,我拿起仅剩的那支手电筒,玻璃紧握着耳环,我们朝藏本家奔跑。现在时间还不到七点,她的父亲理应还没到家。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公共电话,想要报警就只能从家里拨打电话。现在没有时间思考报仇,只有我和玻璃两个人的力量,这个武器实在过于沉重,我们的故事情节也出现了破绽,现在只能将事情告诉警察。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两个人都是他杀的吗——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不过玻璃肯定也在想同样的事。两人跟玻璃一样被暴力相向,然后死了,被丢弃。玻璃说不定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玻璃犹如在暗夜奔跑的野兽,全力狂奔,用力闭紧双唇。她的双眼受强烈的确信指引,不见一点动摇。她只是笔直前进,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 我们冲到她家的玄关前,但是—— 「啊!」 她忽然看着我,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学长,怎么办!没有钥匙!我忘记带钥匙出来了!」 「没办法进家门吗?」 「这样要怎么打电话!」 「只能到别人家借了!走吧!」 「嗯!」 我转过身,回想来到这里的冷清道路上有哪几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向他们借电话这个办法。在我们改变方向,打算再次开始奔跑的瞬间,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玻璃的脸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什么东西来了。反应快了思考一步,我飞扑到玻璃前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 「唔啊!」 ——这是什么声音,玻璃吗?接着传来「叩!」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这瞬间被激烈地摇晃。产一种飘浮感和……这是什么感觉?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我想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往地面跪下,接着直接倒在地上。有如爆炸冲击的震动从头部往手脚蔓延,我惊觉发出声音的人居然是自己。 我的脸刹那发烫,鲜红的血液流到嘴里。「不要再闹了。」我会知道这是挨揍的冲击,是因为倾斜的视野里瞥见玻璃的父亲。他的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杆,像是很伤脑筋地歪头看着我。 在我视线的一角,我看见张开嘴巴的玻璃像翻滚了一圈般翻动大衣,不晓得她是想跑、想跳,还是想做出什么动作。那副模样看起来有如奇妙的连环画。她屈膝又转瞬伸直,背上的兜帽飞了起来,双臂犹如翅膀向外敞开——场景缓慢地在我眼前闪烁。 快逃,我甚至说不出这句话。 玻璃的父亲做出有如练习挥杆的动作,用揍倒我的高尔夫球杆把玻璃的头打飞了出去。 鲜血四溅,玻璃轻易地被打飞到一旁,落在地上。她没有吭声,倒地后再也没有动静。 玻璃的父亲取出钥匙打开门,像丢东西一样把玻璃抛进玄关。接着像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往我的头部挥出一记重击,我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像要掉出来。因为地面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因此我知道他也把我拖进了家里。 玻璃的父亲默默展开行动,他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好几箱汽油桶摆在地上,确认窗户是否都关好。 我的手脚也许被他绑住,完全动不了,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侧躺的脸上流出滚烫的鲜血,视野渐渐变得黯淡。 我发不出声音。刚才忽然一阵恶心,可是连想咳出异物感都无能为力,令我差点窒息。在喉咙深处,呕吐物如今仍像搭着电梯一样缓慢升降。 眼前忽明忽暗,在黑与白的明灭中,我倒在地上。 「要点火吗?」 只有耳朵清楚地听见声音。 「咦?你还活着。」 「爸爸?你要放火吗?」 玻璃在某个地方,不晓得她怎么了。父女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犹如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你还能动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动不了,你问这是什么问题,这全是因为你刚才那么用力打我,那时候不论我的脑浆还是神经,都变得好奇怪。你害我完全动不了了。」 「可是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嘛。」 「我只发得出声音一动也不动了。所以拜托别再打我,不要再动手了。」 「那就不打你了」 「爸爸,你要放火吗?」 「没错。」 「你要烧了这个家吗?这个家会烧光喔?」 「这也没办法。本来我准备要烧掉这家伙的家,结果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看了地图之后……说到这个,玻璃。」 「什么事?」 「你这家伙,那里根本没有那个门牌号码,你居然敢骗我。至少在死掉这天要当个乖孩子吧,你就是这样才会死得那么难看,真是个笨蛋。而且你假装不在家的技巧也太糟糕了,你的导师今天跑到公司,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你们家看起来不太对劲』,所以我才会提早下班。反正我已经准备要辞掉那份工作了……」 「……」 「欸,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 「已经死了吗?到死了还这么任性啊?真受不了,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啊。」 我可以看见穿着袜子的脚趾头。 玻璃的父亲拿着汽油桶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到处泼洒液体,然后在我眼前蹲了下来。他同样把液体泼在我身上,双手合掌,忽然以奇异的表情低喃: 「拜托别变成鬼回来找我……反正你根本不懂为人父亲的心情。别怨恨我,你什么都不了解,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别人的父亲,就要这样死了……」 他彷佛自圆其说般地说完后,站了起来,又把空的汽油桶搬到某处。 痛苦和恐惧变得遥远,若事情在这里结束,神明会可怜我们吗?我沉入静谧而深远的意识深处。 (……玻璃。) 我试图转动眼珠。我在找什么?到底在找什么? 我想把像是被贴在地板上的手举起来动作。可是这只手该做什么? 要拿什么东西吗? 要把什么人拉起来吗? 要把什么人带走吗? 要把什么东西击落吗? (啊……对了,没错,我要成为英雄。那个动作要怎么做?玻璃,像这个样子……) 变—— 「……」 身! 「……」 我往上指的一根手指头倾斜着,无力地发抖。是这样的动作吗?这么做就可以了吗? 玻璃? 「啊,动了吗?你刚才动了吧!我就叫你们别玩了。」 那双穿着袜子的脚又踩着地板折返,脸凑得离我极近。他一再摇头,像在确认什么。 在他背后,我终于看见了。 玻璃仰躺在墙边,像个被丢弃的人偶,只有脸瘫软地转向这里。 她看起来就像死了。 不过我知道,我知道玻璃没有死。玻璃会一再复活,只要有氧气,不管几次,她都会重新活过来。 接着,玻璃如同我相信的那样,缓慢地举起一只手。她睁开眼晴看着我,无声地将食指往上举。她回应了我的询问,像在向我示范。 ——对,就是这个动作喔,学长。 鲜血不停流着,从我的身体喷溅出来。像是以这些血液交换,玻璃的思绪强烈地流进我脑海。这就是我们变身的方式。 对吧,学长。 就这么做。 等着瞧——铿,坚硬的声响响起,闪着蓝光的石头滚到地上,那是玻璃忽然抛出的东西。玻璃的父亲像被滚到脚边的东西吓了一跳,视线投向下方。 杆。 她用力挥动球杆,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往下挥杆,击落飞碟。对方嘴里大叫着什么倒下去,她还是不停挥杆、不停挥杆。他闪躲,她就打向太阳穴,他逃跑,她就打向后脑勺,等他无法动弹,她就打向他的脑门。如果是天真的我,或许早已停手,让对方能乘隙反击,不过玻璃始终没有停止攻击。在将对方破坏殆尽前,她的战争不会结束。 空中降下鲜红色的大雨。 雨势相当强劲的滂沱大雨。不管是从喷着火坠落的飞碟,还是从英雄的面具上,都持续降下滚烫的红雨。我想成为玻璃的伞,我曾经这么想。玻璃说自己不需要伞,就算被大雨淋湿,她也有必须做的事情。玻璃保护了我。 为了保护我,她任红雨打在自己身上。 飞碟坠落的天空裂开,天球破了一个巨大伤口。红雨也从那里落下,我的身体被鲜红浸染。雨落在大地,流入河里、流入土里、流入大海里,让万物都变成混浊的红色。英雄也染上了红色。 接着,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离我远去。 「学长。」 我听见了声音,似乎是玻璃在找寻我的频道。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素甘,因为味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喜欢的是学长,学长喜欢什么?你总是关心我,我却完全不知道学长喜欢什么。请告诉我,学长,你喜欢什么东西?」 黑暗把我拖了进去,我指向玻璃。手不听使唤,不过我确实是想这么做。玻璃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努力竖起耳朵。她在说什么?她说了什么话?我想再多听一会儿。我想永远听下去。 「……长,真……谢。」 「……所以……再……」 「……欢。」 醒来后,我躺在病床上,纳闷着自己为什么躺在保健室里。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知道。 眼睛转动着,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场所。这个景色是医院吗?为什么我会在医院?当我思考起这个问题时,真实感忽然坠落下来似地恢复,我甚至连那场雨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 凄厉的呻吟声响起,我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剧烈痛楚从脑袋中窜起。脑中不停有白光闪烁旋转,我不明白为什么痛成这样还不会死。这种事情是真的吗?就算身体毁坏得这么严重,人类还是不会死吗?有必要这么拼命地活下去吗? 清——澄——!呼唤着我的声音很接近。 「加油!大家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喔!」 即使戴着口罩我也听得出来,是妈妈。 她彷佛笼罩我般,从正上方看着我,她提高嗓门对我说话。如果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如果没有抓紧意识,那股疼痛甚至会让我忘记自己是谁。 「大家都在这里!都在这里!清澄!」 (大家是指谁?玻璃呢?玻璃在什么地方?) 身体痛得令我弹了起来,脑袋又开始无法思考。 我想大叫玻璃的名字,不过脑浆受到收缩般的疼痛侵袭,同时,我的思考阻止了喉咙的动作。 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了,这么做是为了她的未来着想。等这件事情解决后,她将重生为一个全新的人。换新的名字,抛弃与过去相关的一切,过着与过往的人生毫无关系的生活,从各种痛苦中解放,以全新面貌活下去。 那个女孩死了,已经不能呼唤她的名字,不能寻找她的下落。 被红雨弄脏的英雄,只能陷入深深的沉睡,我得假装不知道,装作忘记所有事情。 我必须抛下那名女孩。 我想把我的一切给她,这一点千真万确,把所有事物,连自己的未来也全部给玻璃。即使我一无所有也无所谓,全部都给玻璃。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我愿意接受孤独。英雄和击落的飞碟一同丧命,再也不会与她见面,这样就行了。 全新的你。 请从远离这里的地方仰望天空,我相信你头上一定会闪耀着光芒。希望明天会有好事发生在你身上,希望未来也会有许多好事发生。 (谢谢。再见。) ——英雄是为了什么存在?又是为了什么死去?被创造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像这样被人遗忘吗?如果是这样,我—— 原本应该接续下去的话语被大雨弄脏。 「清澄!爸爸也在赶过来的路上!我一联络,他就说会马上赶过来!为了见你,他已经搭上新干线了!」 我反覆呼吸,抓紧了妈妈的声音。 爸爸真的来了。 在我住院的这段期间,他每天都来病房探望我。 父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离婚,爸爸组成新的家庭,在我和妈妈心中都当这个人死了。 不过听见我出事,又和「那起」女高中生杀父事件有关,他马上赶了过来。我的血型特殊,爸爸是少数几个可以输血给我的人。 我很担心你,爸爸哭着说。我一直想见你,他还这么说。他抱着我向我道歉,我回他一个拥抱,妈妈看见这一幕也哭了出来。重新找回家人的羁绊,或许我该为此感到开心。 我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警察,他们也反覆问我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在那里?是谁让你受伤的?为什么你会去那个沼泽?为什么你和a子在一起? 「况且你们年级不同,为什么你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因为我喜欢她,我照实回答。 沼泽里捞出两具白骨,很快地,遭到杀害的父亲不只是单纯的被害者,这个真相也曝露在阳光底下。媒体大幅报导这起事件,妈妈他们似乎尽可能不让我看见有关的新闻,即使这样还是没办法彻底阻绝相关消息。 我出院的时间赶上了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没有在校生在场,出席的只有毕业生和毕业生家长,学校方面或许是害怕媒体跑来大做文章。 无人对外界说三道四并不一定是值得赞扬的行为,大家只是害怕变成「欺压霸凌a子的学生」罢了。一年a班的导师生了场大病,有人谣传她不会再来学校了。不过她还是出席了毕业典礼,为接过毕业证书的我鼓掌。 即使会被说愚蠢,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仍跑到一年级的鞋柜前偷看。鞋柜里有一格空荡荡的,没有放入任何东西。我贴上的名条也被人撕了下来,没有留下痕迹,丝毫不见曾经有人使用过的迹象。 我的鞋柜里,有人放了个可爱的箱子,箱子里塞满甜甜的糖果。 之后,我的孤独始终飘浮在半空中。 没有成为宝物,也没有事物能与之替换,只是轻轻地飘浮在我的空中。有好一段时间,我只是仰望它活着,不过某一天我赫然惊觉。 那俨然成了另一个飞碟。 那是我天空中的——拜托饶了我吧,我想这么大叫。 离诺斯特拉达姆斯预告的世界末日还有一点时间,难道在灭亡时刻来临前,我都必须仰望那个东西吗? 物理上相隔得再遥远也没用,我总是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个呼唤我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歇。 我是真的想逃离那个声音,只是最后——经过两次四季变化,第三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和换了名字的她在人海中相遇。我惊讶地停住脚步,一望见她的眼睛,看见她的脸,我便放弃了离开她这件事。 看见了。」她悄声说。看见的角度或许不同,不过恐怕有同样的东西飘浮在我们的天空中。 即使许下永远相守的誓言,我的飞碟依然没有消失。我的幸福无庸置疑,所以飞碟没有消失实在很奇怪。既然我不再孤独,飞碟不是早就该消失不见吗? 每当妻子站在夕阳底下,我便无法压抑心里的不安。橙黄色的光芒里,她的秀发轮廓闪闪发亮,尽管是极为美丽的景象,我却害怕得不得了,怕空中的飞碟会把她掳走。我真的很害怕,不管再怎么用力握紧她的手,也消除不了内心的不安。后来我们有了孩子,这样的不安始终没有消失。 被红雨弄脏的天空里,飞碟怎么样也不肯消失。那个东西总有一天会对我们发动攻击吧。 英雄不在了,我们再也不相信英雄的存在。她已经习惯光芒的眼睛看着我,平稳地呼吸,我的妻子闪耀橙色的光芒,彷佛随时可能与天空融为一体。 一再潜入冰冷的水里,我想起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我像这样伸出手抓住什么人,把那个人拉起来抢救。第一次救援成功,第二次失败了,没有及时把人救回来,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后悔莫及的心情。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我不禁自问。为什么会在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好不容易成为一家人,好不容易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在我眼前发生了交通事故,一辆车摔进混浊的河里,沉在冰冷水底的生命——还救得回来,还来得及。 我再次屏住呼吸,潜入冰冷的水中。我瞬间在沉没的车窗里望见的那张脸,很像我以前喜欢的女孩子,那天晚上的懊悔丝毫未减。 我耳边听见不知是谁发出的吼叫与大喊,想着这条手臂断了也无所谓,卯足全力拉扯撞到变形卡住的车门。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想着那名女孩的脸。那是个眼睛很大,身材瘦弱的女孩,一个全身是伤,温柔的女孩。 她的名字是——藏本玻璃。 这么说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呼唤这个名字,说不定我不会再叫这个名字,如果早点叫出来就好了。 如此想着的瞬间,我隐约理解了自己真正想取回的是什么。 红雨中,我把那女孩一个人抛在那里,以为应该让她安静睡一觉,以为让她死掉,不要再醒来比较好,以为这样对她来说最幸福。 我拼命呼吸,又潜入更深的水底。 (你一直很孤独吧,对不起。) 我和全新的你开始新的生活,展开新的人生,死去的玻璃沉没在虚无之中。恐怕玻璃现在还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寂寞地飘浮在我们头顶的天空。 双手拉着车门,我感觉到车门就要被拉开。我踏稳双脚,抗拒河水的流向,将全身的体重施加于上,勉强把手伸进拉开的缝隙里。 (还记得我说过,孤独是有意义的吗?) 我无法呼吸,肺部凹陷了下去。 (从黑暗的地方出来时,你会感觉外面的世界非常刺眼,所谓的意义,就是可以从这刺眼的光芒里寻找到的喔。) 我的脚险些被水冲走,伸进缝隙里的手抓住了什么。是人的手。我的手指牢牢抓住那只手,绝对不放开,能不能成功救出人,全赌在这只右手。 (从那里出来,然后看着我吧。) 相信我。 不管几次我都会让玻璃复活,我会击落飞碟,这次我一定会成为英雄。 在习惯眩目光芒的玻璃的视线中,我会以英雄的模样出现。 有谁在大叫,我已经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也无法理解眼前看见的景象,只是拼了命地把手里抓住的那只手拉向我这里。 (过来这里!玻璃!活过来!我知道你很坚强!我相信你!也拜托你再次相信我的力量!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在这个世界还来得及,还有办法挽回,我要把挽回的一切都给玻璃。 为了证明我能做到,我让无法挽回的那一天重新来过。我握紧了手,不再放开这只手握住的宝贵事物。我相信还来得及,我要把你从这里拉上来,让你再次重生。 今后,我要让你看见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有多么美丽。 我任水流毫无脉络地把我冲向远方,看见飞碟终于从我的天空坠落。 那个夜晚后,我的天空似乎一直是一片血红。世界全部染上了鲜红,导致我没注意到那片红色的天空。 坠落的飞碟拖着发光的长尾巴,燃烧着经过几次爆炸后,飞碟斜斜撕裂了我的红色天空。 虽然害怕天球上的伤口又降下红雨,不过从那里流出来的是——玻璃,你看。 多美丽的银河。 闪烁与光芒卷起巨大漩涡,幼小的星辰状似愉悦地接连落下,形成透明的雨丝,将世上万物全部洗净。 不知不觉中,天球的伤口成了我的伤口。从不断膨胀导致失去形状的身体内侧,银河汩汩流了出来。我寄托了生命的星之子们一再飘落,逐渐渗透进所有事物。 就这样,我成了玻璃触目所及的事物。我成了窗帘,成了书本,成了墙上的刮痕,成了咖啡豆,成了天桥,成了泡面。成了太阳,成了月亮,成了双眼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遥远星辰。我用这样的方式爱着玻璃,永远爱着她。 流逝的我再也不受物理限制,我超越了时空,在未来看见儿子的模样,他长得和我十分相像。 他一脸认真,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影子。接着他开始呼唤我,试图从银河中呼唤出我的生命。 我在儿子的影子里,以最小单位的物质重生。 浓淡不一的画面犹如鸟或鱼群,又像是涌上高空的积雨云、随风摇曳的火焰、极光、水底的涟漪,或是狂风暴雨中的树林。 膨胀后收缩,撞击后粉碎,爆炸后燃烧,融化后混合产生变化。自在扭曲改变形状,接着想起命运的蓝图。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变得立体增加厚度,在虚空制造出健壮的肉体。一个崭新的我被创造出来,忽然出现于这个世界。 这是练习,可以尽情改变姿势。我胡闹似地缓慢动着,感到十分温暖。只要像这样让影子重叠在一起,我随时都能抱着你。接着,我再次恢复成最小单位的物质,无声地消失在虚空。 我们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生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温暖地抱紧了我的你,说不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到此是我的故事,滨田清澄与藏本玻璃的故事。接下来又是谁的故事? 我得活下去。 红色鲜血濡湿了新的生命,他哭得像是一场狂暴的风雨。我得活下去,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我的人生必须继续下去,继续在那个晚上的未来活下去。明天、后天以及将来的每一天,我都必须拥抱暴风雨活下去。 产房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照耀着城镇,美丽的景色一直延续到远方。是谁带给我这样的早晨,我当然马上就知道了。 从那之后,我心里想的只有活下去这件事。 血红的暴风雨出生在这世界之后,我的时间运转变得快速。我努力活着,不知不觉,二十年以上的岁月转瞬而过。 然后,不得不说我真正名字的时候到了。 婆婆阻止我,要我这辈子都别说出那个名字,但我的决心始终没有改变。 警察、消防员、自卫队、记者——还是警察好了,血红的暴风雨做出决定。 「我想当警察,用自己的性命救很多很多的人,成为像爸爸那样的英雄。」他似乎是认真的。决定之后就不会再考虑其他职业,他这么说。 不过,当警察需要经过身家调查。 我做过的事,还有我父亲做过的那些事,一定会阻碍血红的暴风雨前方的路。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管他如何适合这个职业,恐怕也不会被录取。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不明白其中理由,必定会痛苦万分。 既然这样,不如由我给予他这份痛苦。 「其实我的名字是玻璃。」 玻璃? 回问的嗓音真的很相似,宛如学长就在这个地方,在我险些被不安与恐惧压垮时,像有人从后面轻拍了我的背。 「这个故事有点长,在说完故事这段时间也好,你就叫我玻璃吧。」 故事完整交代到了最后。 「简单来说,有两个人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 血红的暴风雨流着泪,泪水有如透明的雨丝,双眼始终盯着我的手势。 大拇指因为击落飞碟死了,无名指也因为击落飞碟死了。 飞碟有两个。 第二个飞碟似乎以我的生命为燃料,飘浮在空中。那个飞碟在第一个飞碟被击落的那天晚上出现,我长年来遭到那个飞碟囚禁,恐怕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算真的活着。 意外发生,学长被人找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完了。这个世界灭亡了,我和孩子也会直接死去。只要现在闭上眼睛,我就能迈向死亡,结束这一切。不过在那瞬间,「开什么玩笑」——我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声音像从肚子里传出,「什么?」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羊水在同一时间破了。过几天才是预产期,我的身体却已经打算把孩子生出来。 经过漫长的痛苦折磨,我终于遇见血红的暴风雨,重生取回生命。如此一来,我知道飞碟从天空消失,学长战胜了。他取得胜利,击落了第二个飞碟。 我伸出左手,缓慢地让手指如同学长一般竖了起来。 「确实,死者算起来不只两个人。首先第一个人,这个食指是我的外婆,中指的第二个人是我妈妈,大拇指代表的第三个人是我爸爸,无名指的第四个人是那个人。不过,食指和中指都是遭到我爸爸杀害,所以和击落飞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先是这个大拇指,这是我在击落第一个飞碟的时候杀死的。」 食指和中指折了下来,我接着对血红的暴风雨说: 「然后是无名指,这是你的爸爸,滨田清澄。」 右手轻轻包覆颤抖的无名指。 「他击落第二个飞碟,自己也失去了性命。所以是两个人,大拇指和无名指,因为击落飞碟死的是这两个人。」 无名指的根部,结婚戒指如今依然闪耀着光芒。那是铂金戒指,是我们一起挑选的戒指。现在我还是一样开心,我现在依然活着。 希望我的这份喜悦、这份幸福的感受能确实传达给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我这么祈祷。 有没有成功传达到他心里,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 血红的暴风雨后来放弃报考警察,目标成为一位记者。历经辛苦的求职过程后,他远离原本坚持不肯离开的家乡,录取某大城市电视台的工作,在春天时离开家里。也许是他想离开我,想和有我活着的这段人生拉开距离。 婆婆察觉了我被留下的寂寞,原本一个人随心所欲住在附近的她,来到我家和我住在一起。和婆婆在一起很欢乐,之后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笑声。 放在包包里忘记拿出来的手机闪着亮光,我一看才发觉三十分钟前接到一封简讯。 『我终于要出现在电视上了,快开电视。』 『怎么这么突然?哪个节目?』我吓了一跳,急忙回了这样的讯息,不过他好像没看见。 「妈、妈妈!不得了了!那孩子要上电视了!」 「什么?哪一台?」 婆婆慌慌张张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啊啊!」「是这一台!」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真的出现在电视萤幕上,在电视里受到狂风暴雨吹袭。 『滨田记者!请告诉我们那里的状况!』 『是!大约从一个小时前开始,这里出现了非常强劲的风雨!』 夜间新闻报导着从九州登陆的强烈台风,穿着雨衣,手拿麦克风,头戴安全帽,手上别着记者的臂章,淋得全身湿答答,受到狂风吹袭的那孩子是我的、我的—— 『现在有两千户停电,附近已经开始劝导居民疏散!只是像这样站着都觉得身体快被狂风吹走!』 ——别这样! 我整个人站在电视机前,差点哭出来。这种事情危险又没有意义,况且背后是狂暴的大海,海面掀起大浪,激起白色浪花,水花甚至飞溅到摄影机的镜头。 『海上的风浪相当凶猛!刚才甚至有大浪打到我们站的地方,非常危险!』为什么要我的儿子在那种危险的地方进行报导,「不要、不要、不要……」我内心恐惧,却无法移开视线。「总、总之先录起来吧!」婆婆按下遥控器上的录影键。 『滨田记者,谢谢你在现场的报导!请继续为我们报导最新状况!』 『是!接着将现场还给棚内主播……哇啊!危……』 狂风暴雨的电视新闻画面一角,映照出疑似转播工作人员往后翻滚摔倒的身影。也许是狂风打得他的身体失去平衡,那个人连同摄影器材一起撞了过来。他用手臂勉强接住那个人,结果两个人撞成一团,穿着雨衣的背朝地面滑往大海的方向。这时一波更高的大浪打了过来,白色浪花覆盖了两人。 「……!」 我看不下去,瞬间把头低了下去。滨田记者————滨田记者——摄影棚里的主播紧张地呼唤。没有人回应,只听得见摩擦麦克风的巨大声响以及呼啸的风声,然后—— 『……是!』 终于出现了说话的声音。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对不起,风势实在太强劲……!我、我没事!这么点小事不要紧的!因为我很健壮!』 阖上的双眼战战兢兢地睁开,儿子拼命按住往上掀起的雨衣,活力十足地大喊,像暴风雨一样呐喊。 『因为我是英雄的儿子!』 「……我……」 我抓着手机站了起来。 「我必须过去……」 「什么?别胡说了。」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要过去!我一定要赶过去!」 一股狂奔的冲动猛然催促我。我现在必须赶过去,这种感觉和过去想活下去的情感同样强烈。身体自然而然浮了起来,我想像头野兽一样奔驰,使尽全力奔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我。「真是个傻瓜。」我将婆婆无奈的声音也抛在背后,我真的冲出了玄关。 台风离这里还很遥远,我在温热的风中狂奔,以凉鞋蹬着地面,不停往前冲。我没有决定目的地,也不知道可以冲得多远。不过我是自由的,我可以随意奔跑,这双手脚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 乌云裂开,立即往左右两侧分开,宛如拉起帷幕。我抬头望着,脚下不停奔跑,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逼迫自己用尽全身力量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到任何地方,我这么深信。喂——我在心中大喊。喂——喂——脸上自然绽放出笑容。年纪一大把了,我这是在做什么?虽然像个笨蛋,但我实在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吧。我最喜欢你了,谢谢你。) 在持续奔跑的我手上,手机闪起亮光。 「你笑得太夸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