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上的永恒约定》 序章 起始的一夜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那天,我趁著深夜外出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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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实在很想再看一眼,之前在院子里放烟火时所见的星空,所以偷偷从奶奶家溜出门。我还记得自己决定要私下外出时,内心感到兴奋不已,在顺利跑出家门时更是倍感欣喜。 开心不已的我,在青蛙们的大合唱中,踩著雀跃的脚步快速跑过田间小路。 独自一人欣赏的夜空当真是辽阔无比,而且近到彷佛伸手可及。在我的心底,甚至萌生出一股能将天上繁星全都据为己有、自己变得无所不能的感觉。 由于我始终仰望著夜空,因此才会没注意到。 在田间小路的前方,有一道从未见过、奇形怪状的身影。 我花了足足十秒钟,才发现自己原先以为是小矮丘、白色且巨大的那个「东西」,其实是屈身蹲下的人影。能看见他先是惊慌失措地观望四周,接著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 如此巨大的白色人影,我之前怎会没注意到呢? 冒出上述疑问的我,一开始很犹豫该选择躲藏还是逃跑。 「那、那个……」 但是,我回想起老师曾经说过,看到有困难的人就要伸出援手,于是鼓起勇气,出声关切那道人影。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回想起来,我相信就是从那天起,才真正展开自己的人生。 1.最讨厌夏天了 期末考结束的钟声响起,校内各处传来些许欢呼声。 近在眼前、名为「暑假」的奖励,似乎让在场每一位学生的眼中都闪著期待的光芒。尽管在公布考试成绩后,有少部分学生会一脸像是准备参加丧礼的模样,不过这些人另当别论。总之,大家光是解决眼前的课题就已费尽心力,没有余力思考之后的事情。 对于学生而言,考试与放暑假是一体的,可说是好事与坏事相继而来。 但我最真心的感受,是只希望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终于考完了~!」 放学后,群聚在教室后方的女同学们,和其他人一样发出终于获得解放的欢呼。 今天也与往常相同,即将展开一场既没内容又没意义的反省大会。 「我这次完全没有念书,成绩肯定很不妙啦~」 「我也一样~比方说数学,在我眼中简直是火星文嘛。」 「美铃~这次的考试有把握吗?」 「嗯,一般般吧。」 话锋忽然转到我──市冢美铃身上,我以平淡的口吻回应后,朋友们都垂头丧气地伸出一只手贴在额头上。 「美铃你真厉害~哪像我完全没把握,临时抱佛脚果然很不切实际~」 「唉~真希望考试能从学校中消失~」 「对呀对呀~反正这对我们的将来也毫无益处~」 当女同学们宣泄著不满并且互舔伤口时,回答「嗯,一般般吧」的我,与她们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单手开启自己的手机。 ──无论她们是说实话或撒谎,先表示自己没念书以确保退路的行为,也只是丢人现眼罢了。 排斥考试的想法,老实说我无法理解,毕竟最终仍旧无法改变学生得用功念书的结果。另外,考试期间可以在中午便放学回家,就我个人而言,反倒是在考试结束后,一想到之后又要重新回到被学校拘留八个小时的生活,心情就很郁闷。 当然我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他人肯定会觉得我是在出言讽刺。 「美铃~接下来要一起去唱卡拉ok吗?」 「抱歉,因为我这个月换了新手机,荷包已经阵亡,所以先不参加,下次再一起去吧。」 其实我单纯是不想参加,才随口瞎掰个理由推辞。与其浪费珍贵的零用钱,让人聆听我那与门外汉无异的破锣嗓子,倒不如待在开了冷气的卧室里打发时间,还比较有助于身心健康。反正等到放暑假之后,肯定会陪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到不胜其烦。 「这样啊~真可惜,那就先暂定五人啰,地点要选哪里?」 「最近车站前新开了一间卡拉ok,听说还不错,就去那里吧。」 「ok,我也去约约看由子跟真纪。」 看她们立刻改口互相聊天的模样,彷佛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场。 我把书包扛在肩上,为了避免干扰到其他人,静静地转身离去,在场也没有任何人开口与我道别。 我觉得没有朋友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困扰,不过惹家人担心或是被人投以同情的眼神,著实令人不悦,因此我以不会为自己造成负担的程度,表面上迎合其他人。恐怕我在这群朋友心中的分量也差不多,既然我都会随便找个藉口推托邀约,她们自然也不会想要亲近我。 我在鞋柜处换好鞋子,一走出校舍出入口,艳阳便毫不留情地照射在我身上。 吸了一口足以让人窒息的热气,肺部宛如快被蒸熟,令我微微发出呻吟。 「好热……」 我讨厌夏天。 因为天气很热而且湿度很高,食物又容易腐坏,其中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各处都充满虫子。先不提只会发出恼人噪音的蝉,倘若遭遇行动敏捷的黑虫,势必一整天的心情都会相当忧郁。这年头的科技如此发达,却未能把那些小东西逼出人类生活圈或全数消灭,令我不禁怀疑是杀虫剂厂商与驱虫业者,刻意把它们散布在市区内。 我讨厌夏天,对我来说夏天是个糟糕透顶的季节。 不过,如果问我是否喜欢冬天,老实说我也答不上来。虽然目前的想法是「冬天比夏天好多了」,但等到冬天实际来临,我的答案或许会彻底翻转吧。比方说,天气冷得让我完全不想离开被窝时,路面一积雪就导致交通阻塞时,骑著脚踏车害我的双手与耳朵被冻到发疼时。经常有人为了找话题而询问:「喜欢夏天还是冬天呢?」听在我的耳里,这根本是毫无意义的选择题。假如可以的话,我希望北风与太阳能够两败俱伤,通通从这个世上消失。 老实说,我认为这个世上有太多毫无意义的事。 比方说名号、排名、学历、艺术、八卦、基准、程序、体制等形形色色的事物。我相信大家或多或少也有类似感受,但是就算抱有这种想法,整个社会的气氛却不容许把这种事说出口。少部分的大人物,曾针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话说得口沫横飞,不相关的大众则是一知半解地与之同调。即便厘清了宇宙诞生的原因,也无法让贫穷与战争从世上消失,相信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 有时我不禁认为,唯独自己与其他人身处在不同的世界。似乎有人会因为正确的言论或真心话而痛哭与动怒,我却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受。如果当真被人说中自己的缺点,就应该坦率反省;若是无凭无据的臆测或诽谤,只需义正词严地纠正对方即可。藉由发泄自我情绪来博取对方的共鸣与认同,说穿了是一种卑鄙的行径。假若想玩谁说话比较大声就是赢家的游戏,拜托请去唱卡拉ok就好。 我将无处宣泄的怨气强行吞进肚里,深深发出一声叹息。 我也同样不愿像这样钻牛角尖,想思考其他更快乐有趣的事。问题是在现实中,用功念书很容易令人乏味,运动也无聊透顶,而交朋友时绝大多数会碰上让人生厌的情形,至于小说、电影、音乐、动漫、电玩或时下流行的事物,我则是完全不懂那些东西哪里有趣。虽然有时会遇到满意的作品,但大部分情况下,我感兴趣的作品都会遭到腰斩,就这么无疾而终。 无法热销的作品,因为不被需要惨遭淘汰。在这个过度消费的社会里,这是必然的原则。 ──既然如此,喜欢上不被需要事物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被汗水沾湿的制服衬衫,紧密地黏贴在肌肤上,明明身处炎炎夏日,我却感到不寒而栗。像这种没营养的哲学思考,往常我都会在脑里一笑置之,唯独今天办不到。进行如此无意义的联想游戏,到头来出乎意料地得出否定自我的结论,令我恐惧到无以复加。 更糟糕的是目前一人独处,没有其他事情能转移注意力。当我一反平日作风,心想早知道就跟朋友去唱卡拉ok而开始后悔时── 「……嗯?」 一道可疑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角落。 一名穿著衬衫与长裤的男学生,东张西望地环视周围后,快步冲进路旁的树林里。远看像是一名身材矮小的国中生,不过那身打扮,确实是我就读的高中的制服。 而且,我莫名觉得那位男学生看起来很眼熟。 但酷暑干扰了我的思绪,令我的大脑暂时停止运作。真要说来,我就连同班女生的名字都记不太清楚,一名距离那么远的男同学,我哪有可能想得起他的名字。 那名男学生似乎不希望被人瞧见自己跑进树林里。我明知他的想法,却很犹豫是否该装作没瞧见。 ──反正现在闲来无事,就偷偷跟在他的后面吧。 部分是基于对人生与现代社会等此类宏观事物抱持的不满, 于是我怀著恶作剧的心态,决定跟踪这名男同学。 「……唉~真烦人……」 树林里的草木,远比乍看之下更加茂密,我现在已分不清先走一步的男同学到底跑去哪里。越是深入树林,我的乐福鞋就被泥泞弄得越脏,挥不掉的蜘蛛网也令人心烦,但若是就此放弃折返,总觉得自己好像输给无所谓地踏进这片树林中的男学生。 就算这是毫无意义且自作多情的坚持,那又怎样?我目前就是想专注在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倘若没能搞清楚那名男学生是谁,又是为何闯进这种地方,便会白白浪费自己至今的努力。所以,你这个小浑蛋别再躲藏,快给我滚出来──我在心底咒骂著这段不让须眉的怨言,同时专心一志地继续前进,终于听见树林深处传来奇妙的声响。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聆听。那感觉上像是硬物碰撞发出的声响。我快步朝著撞击声的来源前进。比起满足好奇心,心中反倒是充满终于能打道回府的安心。 接著,视野变开阔,面对映入眼帘的光景── 「……」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耀眼夺目的夏日阳光,在没有被任何障碍物遮蔽的情况下,洒落于树林环绕的这片圆形空地。 不过仲夏太阳照耀的物体──是一座堆满破铜烂铁的垃圾山。 未经处理的垃圾堆积如山,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弃置的大型垃圾,例如老旧的洗衣机、看似商用的冰柜、脚踏车、机车,以及相较之下还算新的薄型电视、dvd播放机等等物品。由各种垃圾堆积而成的小山,实际高度应该达五公尺左右。 在这座小山的山顶,有一个外型极为诡异的垃圾,不过再瞧仔细一点,就能发现那个垃圾正在移动,以缓慢的速度翻找垃圾。一部分的垃圾山随之崩塌,发出碰撞的声响。 喀锵、喀锵喀锵锵喀锵锵锵── 「……啊。」 我不由得发出惊呼。原先维持著微妙平衡的诸多垃圾开始滑落,那人的立足点跟著瓦解。他暂时站稳脚步,却因为我发出声音而看了过来,导致接下来的悲剧成真。 「呜哇啊?」 由于那个人转动身体,一个重心不稳,导致他踩在脚下的微波炉从垃圾山上掉下来。失去立足点的他,整个人凄惨地重摔在垃圾山中,掀起一阵高扬的尘土后摔落在地。 「……」 「……」 趴在地上的他,与我四目相交的下个瞬间── 「……啊。」 「……嗯?好痛!」 从上方落下的铁罐,不偏不倚地砸在满身疮痍的他头上。 面对这幕有如经典漫画桥段的光景,我不知是该担心、放声大笑还是转身离去,最后决定采取最不会惹事生非的应对方式。 「那个……你没事吧?」 「我没事……才怪……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男同学以单手撑住自己的膝盖,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身。单就他目前的举动,或许能说是不屈不挠、令人感动的一幕,不过实际情况是他在垃圾山上一脚踩空,从上面摔下来,可说是蠢到无药可救。 男同学神情痛苦地观察自身伤势,稍微检查过后,小心翼翼地拍掉衬衫与长裤上的灰尘。 「你突然发出声音,害我吓了一跳。话说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咦?这句话是我要对你说的吧。」 男学生一副像是置身事外的模样,提出出乎意料的问题,我略感吃惊地把问题拋回去给他。 我之所以对此人有印象,可说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我的同班同学。 记得他的姓氏是东屋,名字就没印象了。 原以为东屋会注视著我,但他随即用下巴指了指垃圾山说: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收集垃圾。」 「咦?我这句话的意思,是想问你为何要这么做呀。」 由于东屋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瞧不起人,因此我也有些话中带刺。真希望他刚才摔倒的角度不好,直接一头撞晕过去。 东屋看似很犹豫该如何回答,暂时陷入沉默,接著他转身走向垃圾山,语重心长地开口解释: 「这里乍看是一座骯脏的垃圾山,但出乎意料有挺多东西还能够使用,也有许多只要换个几百圆的保险丝或铜线就可修复的物品。不过比起送修,买新的既轻松又合乎利润,假如回收旧物的赚头不足,也就无法轻易实现循环利用的社会。像这样大量消费的社会,当真十分可悲呢。」 「麻烦你别不著边际地转移话题好吗?」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毕竟自己并非为了聆听这类回收与环保的高谈阔论,才跑来这种地方。 「你究竟在干什么?难道因为家境贫困才跑来收集垃圾,藉此回收再利用吗?」 「嗯,可以这么说。」 跳到垃圾山上的东屋随口回应一句话,便继续默默地翻找垃圾。他在推倒、取出并且鉴定过后,似乎依据一定标准,将垃圾分门别类摆放在地上。 我故意用力叹一口气,却被垃圾碰撞的声响掩盖过去。我在这样的大热天里,特地穿过树林跑来一看,竟然是碰见一位脑袋有问题、不停翻找垃圾山的同班同学。假如这里是东屋藏匿a书的地点,至少还能当成与人八卦的话题。 不过── 东屋全神贯注收集垃圾的身影,神采奕奕到不像是单纯基于捡便宜的念头,或是无谓的怪癖使然。顶著炎炎夏日、伸手抹去汗水的东屋,不时能窥见他露出笑容。 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做有何乐趣的我,以略显鄙视的语调向东屋提问: 「这么做很有趣吗?」 「嗯,非常有趣。」 东屋头也不回地立刻回答,话中听不出任何讽刺的意味。 突然,我没理由地感到一阵自我厌恶,留下一句「这样啊」的简短回应后,便转身离去。 我沿著原路踏上归途。既然他那样乐在其中,我实在不忍心继续干扰。 虽然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有趣,不过重点在于当事人觉得开心。就算我无法理解,也不该对东屋的兴趣说三道四。反正这些都与我无关。如果东屋真的那么喜欢垃圾,乾脆直接跟垃圾结婚算了。 ──不过我这个人,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数十分钟后,我终于回到由水泥砖组成的人行道上。眼前的光景,乾净得让我有种置身于异世界的感觉。 如今重提此事已经太迟,但当我意识到自己离去时,东屋并没有挽留我之后,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恼怒。 隔天,第一节下课后,我原是一如往常地待在教室后方,心不在焉听著朋友们交谈,但接著走向坐在第一排座位、趴在桌上睡觉的东屋,轻轻朝他的后脑杓挥出一记手刀。 「好痛!」 东屋的额头偏离手臂,直接撞在桌面上。 他睡眼惺忪地抬头看著我,大舌头地出声提问: 「……四总同鞋,早偶有素吗?」 「有事的是你才对。」 我以五味杂陈的心情回答,用下巴指了指刚才英文课结束后,尚未清理的黑板。 「你是值日生吧,快把黑板擦乾净。」 终于清醒的东屋,灵敏地从座位上起身,笑著向我道谢。 「啊,对耶,谢谢你提醒我。」 瞧东屋完全不计较我刚刚用手刀打他,令我萌生一股罪恶感,因此扭过头去冷漠地回应:「……没什么。」 若是导致课程延误,只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另外,我莫名对东屋感到火大。瞧他刚才上课时几乎都在睡觉,一般人 坐在第一排的座位,哪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打瞌睡。你这个家伙,昨晚到底在做什么? 回到教室后方的我,观察著为了清理黑板而陷入苦战的东屋。个子矮小的东屋,即便用力往上伸手,依旧擦不到写在黑板顶端的文字,因此他尽可能以指尖捏住板擦的底端,竭力想把黑板擦乾净。 东屋的手臂不断颤抖,那样可是会让板擦从手中掉下来……啊,因为板擦砸在头顶上,他现在变得跟河童没两样,这就是我原先想警告他的。这小子应该要搞清楚自己的斤两。我指的当然是他的身高。 眼前情况与昨天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令我不自觉地沉吟。 「……嗯……」 依目前观察,东屋的举止相当正常,对我没有特别警戒。经过一晚后,我现在不禁认为昨天看到的全都是一场梦。但若真是如此,那也挺不妙的── 「……那个,美铃?」 此时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位同班同学正一脸担心地看著我。 「咦?啊,抱歉,古古亚,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她名叫高梨古虎亚,绰号是古古亚。无论是偏亮的褐色头发、卷短的制服裙襬、广泛的交友圈以及清脆的嗓音,完全是个可以归类为现代女高中生的同班同学。起初光看她的外表,我以为自己跟她处不来,但是多亏她不挑对象、喜欢四处结交的个性,她经常跑来缠著我。即使我多少觉得她挺聒噪的,但由于有她在,就不必担心无法掌握最新情报或是班上的人际关系,因此我基于惰性,就加入她所属的小圈子里。 「没事,我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你怎么了?」 「咦,我刚才怎么了吗?」 我不加思索地反问,这位名字取得闪亮亮的女孩,露出一脸完全不闪亮亮的凝重表情,点了点头回答说: 「你到底是怎么了?瞧你刚才的眼神,简直像是曾经杀死过一个人喔。」 「真的假的……」 看来自己比想像中的更失常。我用手指抵住眉心,将皱著的眉头推开。 可是,真正有问题的人不是我,而是东屋,以及知道杀人犯有著何种眼神的古古亚。 「你一直看著东屋吧,难道是很在意他吗?」 「并没有,我对恋爱不感兴趣。」 以某种角度来说,我确实是在意东屋,但我故意对古古亚的好奇心泼了冷水。 我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昨天前往垃圾山一事。毕竟孤男寡女在树林里见面,单就字面上来看,下场保证是遭人调侃。我光是在脑中想像,就觉得情况肯定会无比麻烦。 「美铃,你老是说这种话~难不成比起男生,你更喜欢女生吗?」 「没那回事。」 我已经说过,自己对于恋爱不感兴趣吧。 与她们交谈时老是这样,每次一开口就是谁对某位班上同学或是某位艺人很在意,要不然就是谁喜欢谁以及谁与谁开始交往了,彷佛挑起话题能展现某种能力值似地侃侃而谈。假如只是她们自己讨论得很热络,我也没意见,不过情况失控到把当事人以及不感兴趣的人也卷入其中,我就无法理解了。这么做又不能累积经验值,也无法提升个人魅力,更是对谁都没好处。古古亚啊,我倒是认为你要多在意一点自己的成绩与名次喔。 附带一提,东屋的名字好像叫做「智弘」,普通得能带给我一丝感动。总之,闲话到此告一段落。 这群朋友宛如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聊到现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尽管她们老是这样,但我也挺佩服她们都已经聊了这么久,话题却始终没有耗尽的时候。 将这些多余情报当成耳边风的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一脸愤恨地稍稍叹一口气。 ──人生还真是无聊。 我最讨厌的夏天,似乎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结束。 当天放学后,我迈开脚步走向昨天那座树林。 先前我说过这个月的手头有点紧,让我很犹豫要不要跟朋友一起去逛街,但若直接回家,除了完成暑假作业以外也无事可做。比起那些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我更好奇东屋智弘让人一头雾水的诡异行径。 可是当我抵达垃圾山时,并没有看见东屋的身影。失去东屋的这些垃圾,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最后归属,现场弥漫著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我离开阴凉的树荫,走向垃圾山附近,犹如在寻找宝藏或挖掘物品似地凝神注视。不过,即使仔细观察,它们仍是一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大型垃圾。昨日与东屋道别之际,他搁置在地上的各种垃圾,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我的一头黑发被直射的阳光逐渐烤焦。光是站在大热天下,已让人十分疲惫,我竟然还为了这堆垃圾消耗不少体力,现在只觉得自己是否疯了不成。 我正揣测著东屋的意图而陷入沉思时,树林里传来一阵树叶磨擦的窸窣声。 我漫不经心地望向声音来源,意料中的人物随即映入眼帘。 「啊,你今天也来啦。」 看著一脸悠哉、举起一只手打招呼的东屋,我忽然觉得认真思考此事的自己十分愚蠢。 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我刻意摆出略显高傲的态度回应: 「难道我不能来这里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啦。」 东屋丝毫没有把我这种略显恶意的反应放在心上,随手将书包摆在地上,开始逐一检查昨天收集到的垃圾。 他有时会透过阳光观察物品,有时会用指头轻弹,在重复上述动作的同时,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昨天忘记提醒你,希望你别对其他人透露我在这里做的事情。」 「就算你没提醒我,我也不打算说出去。」 总觉得被人误认为是个大嘴巴的女生,于是我以刻薄的语气回答。而且,若是把这件事说出去,对我造成的负面影响更为严重。我也不认为一个翻找垃圾的高中生,与我有任何交涉的余地。 东屋停下检查的动作,对著单纯经过各种精打细算而得出上述结论的我,露出一脸坦率的笑容。 「谢谢你,市冢同学,你真温柔呢。」 「……这没什么。」 东屋率真的一句话,几乎与我的内心形成对比,令我觉得胸口深处传来一阵刺痛。与东屋交谈时,总会令我对自己扭曲的个性感到厌恶。 东屋再次集中精神把玩著垃圾,我向他的背影说出心底的疑问: 「这么做很有趣吗?」 「哈哈,你昨天也问了相同的问题耶。」 开怀大笑的东屋,看起来彷佛事不关己。他难以捉摸的态度令我感到火大。 东屋如同想藉此代替回答,也对我提出相同的问题。 「市冢同学,你只是一直待在旁边看,会觉得有趣吗?」 「一~~点都不有趣。」 我像是终于等到这个问题般,不加思索地说出答案。 而且我不光只是回答这句话,也毫不避讳地将最老实的想法全说出来。 「我搞不懂你这么做究竟有何乐趣,或是有何意义。原先我以为你是贫穷到必须收集垃圾,不过看起来又并非如此。我不清楚你是以何种基准将垃圾分门别类,但你根本没打算把那些东西搬回家吧。」 「那还用说?假如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可是会挨骂的。」 东屋仍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回应,但他说出的答案与先前相去甚远。他昨天说过,打算回收再利用这些垃圾。 「那你又是为什么──」 听见我提问的东屋,突然站起身来,轻轻拍掉双手上的脏污。 「 好吧,虽然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就当作是请你帮我保密的回礼。」 东屋说完,便远离垃圾山,迈步走向其他地方。 「跟我来。」 东屋嘴上说「不想告诉任何人」,脚步却显得莫名轻盈。他以为自己是明明才强调「不许跟其他人说喔~」,却笑著到处散布消息的女生吗?总觉得东屋跟我交换性别,或许会刚刚好。 东屋看著难掩讶异、紧跟在后的我,伸手指向长满杂草的一处地面。 他所指之处,有个用蓝色塑胶布盖著的东西。由于突起的部分很像是人体的形状,随即联想到尸体的我反射性地绷紧全身。 东屋没有理会吓得屏住呼吸的我,径自将塑胶布取下──见到露出全貌的那个「东西」,我不禁瞪大双眼。 「……这是……什么?」 东屋似乎没听见我语气平淡的提问,略显得意地开口解释: 「虽然外型不好看,但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组装到这个程度。毕竟我没有适当的材料、道具与知识,就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是理所当然。特别是窗户的部分,我实在找不到适合的替代品……」 「不是啦,比起那件事,这是什么啊?」 在我提问时,内心早已料想到这个「东西」究竟是何物。 全长差不多两公尺吧,由金属板与硬质塑胶组装的外观,看起来十分不牢固,感觉上我只要一脚踢过去,就能把它当场踹坏。此物体为直径一公尺左右、近似于多角形的圆筒状,顶端则呈现圆弧状。单以目前描述的部分,多少像是一个品味很差的棺材或时光胶囊,但再加上两侧刻意加装一对直角三角形的尾翼,结论差不多呼之欲出了。 满头大汗的东屋,神情欣喜地对著愣在原地的我说出答案。 「这是火箭,我要搭乘它飞向宇宙。」 「……」 彷佛填补眼下的沉默般,现场刮起一阵风。 我认为东屋的行为愚蠢至极。毕竟他每天都得在这样的酷暑中,沉浸于这堆垃圾里,我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即便如此,我内心深处仍有一丝期待,觉得东屋会做出这种行径,其实有某种深刻的意义。因为他在学校里并没有素行不良,也未曾做出任何引人侧目的行为。 但是我这样的认知,现在已被另一个感想取代。 「……喂,你该不会是脑袋有问题吧?」 名为东屋智弘的男学生,只是个愚蠢的大笨蛋罢了。 2.垃圾山的国王 此刻正值国小、国中、高中生共通的休闲时光,也就是珍贵的午休时间。 「……嗯……」 我没有理会朋友们的谈天,专心观察著东屋智弘的动向。 我原本打算,只要东屋做出任何称得上是异常行为的举止,立刻去报告老师,不过截至目前为止,他在学校里的态度几乎与常人无异,大不了就是午休时间(有时是上课时间)会像个死人般趴在桌上睡觉。俗话说「一瞑大一寸」,但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已亲眼见识过太多不管睡再久,身心都难以有所成长的孩子。 就算东屋能蒙骗其他人,但唯独我十分清楚,他是个脱离常轨的疯子,而且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他以为自己像只猫,装乖装得天衣无缝吗?很遗憾,我比较喜欢狗。 我不自觉地紧盯东屋,下意识地啃咬起大拇指的指甲。 「……那个,美铃,你怎么了?」 听见古古亚怯生生的呼唤,我才终于回过神。 「咦,我又怎么了吗?」 听见这段熟悉的交谈,我不禁以为自己终于能穿越时空,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你的眼神好可怕喔,简直像是已经杀死过三个人。」 「真的假的……」 没想到牺牲者又增加两名。我用指尖抚平眉间的皱纹,同时对莫名了解杀人魔拥有何种眼神的古古亚提高警觉。 都是那个趴倒在桌上梦周公的东屋,害我被人误会。这小子完全不知道我的辛劳,幸福地呼呼大睡。 ──喂,你要不要就比陷入长眠啊? 我轻轻握起拳头,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决定把上述这股邪恶的念头送入东屋的梦境里。 一旦发现东屋有任何疑似异常的行为,立刻去报告老师──我起初抱持如此打算,现在却很怀疑能获得多少成效。因为我已经向老师报告过了。 时间回溯至一天前。 听完东屋智弘比想像中更愚蠢的自白后,我快步返回学校,直奔班导所在的教职员办公室。 「老师,我有急事想告诉您。」 「市冢,你忽然来这里是怎么了?」 嘴里塞满甜面包的笠本老师,嘴角沾著面包屑,一脸狐疑地反问。 我压低音量,同时比出手势催促著老师。 「请您快跟我来,这件事不方便让其他人听见。」 老师似乎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将吃了一半的甜面包放下,跟随在我身后。此刻已无暇计较老师的嘴角还沾著面包屑这种琐事。 我们来到教职员室前昏暗的楼梯间,我确认过周围没有其他人,便开门见山说出要事。 「东屋患有精神病,我认为他应该立刻住院治疗。」 「……你是指我们班上的东屋吗?你说他有精神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也跟著压低音量,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 我庆幸老师如此通情达理,随即点了点头,开始解释来龙去脉。 「那家伙已经发疯了,他在树林里收集垃圾,准备建造一台火箭。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属于精神异常的行为,要不然就是热昏头了。」 老实说,我认为解释到这里,老师就会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毕竟自己负责的班级中,出现一名行为偏差的问题学生,对老师而言肯定是必须担忧的事。 不过,老师的反应硬是背叛了我的期望。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老师像是感到白担心一场似地放松双肩,说到最后更是夹带著想笑的语调,紧接著继续开口。 「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制造回忆吧。而且利用垃圾创作,可说是符合环保概念的艺术喔。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行为,我以前也曾和好朋友一起在树林里打造秘密基地,男孩子们都喜欢这类游戏喔。」 面对老师过度乐观的回答,我顿时哑然失声。没想到单纯透过言语表达,双方会在认知上有著如此严重的落差。 话说回来,老师你当年读高中时,还在跟朋友打造秘密基地吗?那样也算是挺有问题的喔。 「现在哪有空说这种风凉话!那家伙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搭乘那种破铜烂铁上宇宙喔?万一那个笨蛋惹出意外,老师您打算怎么办──」 「市冢,你再继续乱说,老师可要生气啰。」 我口沫横飞地提出警告,老师却以严厉的口吻打断我的话。 由于老师不像先前那样和颜悦色,我不禁闭上嘴巴。至于老师嘴角上的面包屑,则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你以自己的方式在担心东屋,老师其实很欣慰,但东屋并不是笨蛋。反正他也没有抽菸或吸毒,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吧。」 「可是……」 我原先还想继续据理力争,老师却已充耳不闻。 「你放心,老师也会提醒东屋不要太过逞强,凡事要安全第一。如果他出现其他不寻常的徵兆,希望你能再来通知老师。总之辛苦你了,市冢。」 老师举起单手制止我继续开口,单方面结束话题后,快步走回教职员室。 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我,暂时无法思考任何事,像个稻草人般愣在原地,接著心底深处涌现一股怒意。 如果他出现不寻常的徵兆,再来通知老师?我现在就已经来通知啦!我不清楚底线是在哪里,真亏老师有脸说出那种话。我看这次的报告,老师也只是随便听听,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居然仗著年龄与权力处事,像你这种人不配当老师,只是名叫笠本的一般人! 「……你这个秉持少管闲事主义的垃圾老师……」 我压低声音咒骂完后,尽可能用力地冷哼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不管是哪个家伙,全都是笨蛋。 俗话说,坏事总会接踵而来,但也没必要四小时后就发生在我身上吧。 当天晚上,洗完澡擦著头发返回卧室的我,看见盘据在我床上的大型垃圾,不禁深锁眉头。 「为何你会在我的房间?姊姊。」 穿著一身老旧居家服,躺在床上滑手机,同时喝著啤酒的我家老姊──市冢美典,没有丝毫女性魅力,完全像个中年大叔。身为大学生的她已经交到男朋友,让我深刻体认到,这世上存在各种特殊性癖的人士。 老姊连一眼都没有看我,单手滑著手机,大言不惭地睁眼说瞎话。 「唉~亏我不惜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跑来这里帮你暖被,你却不明白我的苦心吗~」 「哟~以一只猴子来说,算是挺机灵的嘛。」 「吱吱~能得到最爱的公主如此赞美,小猴我深感荣幸吱吱~」 这只死猴子!我不悦地啐了一声。要我偷偷把这段对话录下来,上传至youtube吗?标题就叫「泼猴的饲养日记」。 若是你胆敢把啤酒洒出来,我就让你成为那台火箭的铁锈──我在心里如此诅咒,同时为了摆脱酒臭味打开窗户。夏日的气息随著夜风飘入室内。 我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夜空,发现位在其中的夏季大三角。 「……喂,姊姊,我打个比方喔。」 突然很好奇老姊会给出何种答案的我,刻意用这句话当成开场白提问。 「你认为一个高中生,有办法发射火箭、飞向宇宙吗?」 老姊的视线从手机移开,稍微瞥了我一眼,简短地反问一句话代替回答。 「怎么?你想去宇宙吗?」 「我并不想去!刚才也说了只是打个比方!」 也不想想我为何特地说出 那样的开场白,这个愚蠢的大学生。 我宛如看门狗般发出威吓声,老姊却全然不在意,她把目光移回手机后,毫不留情地接连踩爆我心中的地雷。 「因为太奇怪啦,你为何会忽然在意起这种事?」 「哞~~哞~~我~已~经~说~了~啊!」 既然扮狗无效,就改扮牛。我将音量控制在不至于影响到邻居的范围内,焦急地放声大喊。 「我只是问你,这种事做不做得到!肯定是不可能吧?根本不可能对吧!ok、ok我知道不可能了谢谢你的回答很抱歉问你这种问题──」 「嗯~这种事未必不可能达成喔?等我一下。」 「──咦!」 听见老姊语气淡然的答覆,我错愕地惊呼出声。 原先一直注视著手机萤幕的老姊,突然将手机拋给我。 「来,你看看那个。」 「等……等!」 我勉强接住手机后,听从老姊的指示,开始阅读手机萤幕上的新闻。 早知道就故意让她的手机摔在地上的后悔,在看见萤幕上冲击性的内容后,立即被拋到九霄云外。 这是一则稍微有点过时的二○一一年的新闻。简单说来,就是美国内华达州有个业余火箭技师,将自制的火箭发射至宇宙,于平流层拍摄照片后又返回地球,并且顺利回收火箭。 当事人把发射与观测的过程拍成影片,上传至影音网站,相关网站连结就附在该则新闻里。我粗略地看完内容,将手机交还给老姊的同时,说出一连串像在找藉口的话语。 「假如是成人,或许能够办到啦,而且这个人实际上是某方面的工程师。不过换作是高中生,还仅凭一己之力,哪可能有办法前往宇宙……」 「你再看另一个分页。」 老姊打断我的话,将手机递过来。我依照指示操作手机,开启其中的分页。 时间是刚才那则新闻的两年后,也就是二○一三年。事情发生在美国加州,当事人利用从大型量贩店买来的材料打造火箭,并让火箭顺利升空、发射至宇宙,并且成功拍下地球的照片。 制作者当时的年龄居然只有十三岁,比我现在的年纪小了三岁,差不多只有国一,而且是个女生。 「真的假的……」 除了当事人的年龄以外,由于我以为发射火箭是受严格控管的事,因此,虽说是无人火箭,但民间人士可以随心所欲胡乱发射一事,令我有些吃惊。真不愧是发展航太科技的主要国家。 ──那小子真是生错国家了。 倘若在日本做出这种事,很明显会被当成「惹祸精」,遭人肉搜出来后,就被从这个社会上抹杀掉。无论是合法或非法发射,下场都大同小异。 「那两人都只是用相机从外太空为地球拍照,有人搭乘的火箭还牵涉到许可问题,我相信执行上应该相当困难啦~但以四、五年前的科技水准,外加国中生的知识水准都能发射火箭,所以只要有心,或许并非办不到喔。当然,我其实不是很清楚啦。」 终于收下手机的老姊,再次阅读新闻的同时,说出以上结论。 差点被说服的我,立刻回神反驳: 「但是,那样不仅无法返回地球,还会赔上性命。与其冒这种风险,一般来说,倒不如先努力成为更有机会飞上宇宙的太空人吧。」 「你从刚才开始,究竟想诱导我说出什么答案啊?」 老姊看似难以忍受这场无止尽的争辩,一脸傻眼地发出叹息。 虽然我有些犹豫,但心想反正老姊应该与东屋没什么关系,便针对东屋智弘的疯狂举动大略说明一下。 老姊听完后,先是稍稍陷入沉思,接著说出相当随便的结论。 「虽然我不认识那个男生,可是现在动手做那件事,对他而言可能有其意义吧?毕竟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大部分都是一时兴起,就跟小朋友吵著想转扭蛋的情况很相似。」 「真的假的……」 那小子的举动,就跟小孩子闹别扭一样吗?我试著想像那个画面,感觉上比打造秘密基地更恶心。 但是,东屋的情况如果真的与打造秘密基地或转扭蛋的情况类似,不久势必会失去兴致。得出东屋的疯狂举动或许会改善的见解后,多少感到放心的我,事到如今才萌生一个疑问。 「话说姊姊,你对于火箭还挺了解的耶?」 「没那回事,我单纯是听你说完后,用手机稍微调查一下罢了,我也是现在才首次得知这些消息。」 我对老姊毫不避讳说出的真相有些失望,然后神情认真地点头回应。 「……啊~嗯,想想也是。」 毕竟google大师神通广大。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光凭一根指头,就能搜索出通往最佳人生的康庄大道。 当我在脑中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反乌托邦想像时,光是闯进我心中地雷区仍不知足的老姊,将一枚最强地雷直接扔向放下戒心的我。 「怎么?难道你想跟那个男生一起前往宇宙?」 「才没有咧!只是看见同班同学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我想要阻止而已!」 老姊究竟是误会什么,才得出这样的结论?跟利用垃圾打造火箭的疯狂同学携手踏上太空之旅,早已超出处罚游戏的程度,根本是直接对人宣判死刑。 老姊以极其冷静的态度,观察著龇牙咧嘴发怒的我。 「是吗?谁叫你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害我有点惊讶。」 「我才不愚蠢!单纯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啦!」 我把啤酒罐塞给老姊,伸出双手用力推著她的背部,强行把她赶出房间。 今后不许你踏入我的卧室一步,我也不会再喊你一声姊姊,你就只是个老姊啦。 「我要睡了!因为明天要早起!再见!晚安!see you!goodnight!」 气昏头的我,不加思索地说完这些话后,不由分说地把门甩上。 ◇ ◇ ◇ ◇ ◇ 被赶到走廊上的姊姊,回想起自家宛如小老鼠的妹妹方才大动肝火的模样后,双肩一耸说: 「……『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吗……」 她将剩余的啤酒一口喝光,露出略显忧心的表情喃喃自语,走向自己的房间。 「真正的蠢蛋总会说这种话喔,美铃。」 ◇ ◇ ◇ ◇ ◇ 现在回想起来,昨天真是吃足了苦头。 难道是因为我只求好事上门,老天爷故意唱反调,便把坏事全塞到我身上吗?真希望老天爷能早日明白,祂就是因为这样才那么惹人厌。 在我想著以上蠢事的期间,转眼间便来到放学后。 我祈求全是一场梦的心愿也扑了个空,东屋彷佛理所当然般,继续努力与垃圾为伍。 看东屋的样子,今天的工作并非是翻找垃圾,而是将收集来的材料组装成火箭。他灵巧地使用从书包取出的工具,默默重复著分解与重组等步骤。 东屋用来组装的工具不是螺丝以及钉子,而是瞬间胶。面对大热天里与垃圾展开无止尽殊死战的东屋,我在较为凉爽的树荫错愕地发问: 「……黏胶应该不够牢固吧?」 「没这回事,实际上真正在组装飞机与火箭时也会使用黏胶。原因是黏胶乾掉后,能有效堵住缝隙,倘若全都使用钉子,将会导致机体太重而飞不起来。」 「这、这样啊……」 那个……这个道理我也懂,不过那些航空工具应该都是使用航太专用的超强力黏胶吧。像那种大卖场常见品 牌的瞬间胶,我实在不觉得能承受火箭发射时所产生的重力加速度以及温度变化。只不过,我以前曾在老姊的算计下,手指被强力胶固定成ok的手势,那超乎想像的黏性,确实让我有点以为自己没救了。 附带一提,当时我被老姊大肆嘲笑,当场赏她一记必杀ok拳之后,我便忍著耻辱跑去买除胶剂,但在回家不久后,母亲便告诉我去光水也有同样效果。fug my sister。 当我在脑中打著歪主意,假如老姊又躺到我床上,我就如她所愿,让她永远黏在床上时,东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市冢同学,你把火箭的事情告诉老师了吧?」 「咦……啊!」 短短一瞬间,我是真的听不懂这句话,但这完全是自己的失策。当初我已夸口表示会帮忙保密,结果却变成这样,实在是无从辩解。 由于我满脑子都是不愿承认自己正遭受东屋逼问的现实,于是把心一横,决定将错就错。 「我、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你忽然说出那种话,我还以为你脑袋有问题……」 「没关系,你别在意,幸好笠本老师是个好老师。」 东屋打断我拚死的辩解,缓缓摇头。 东屋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忘了可以松一口气,仅露出一脸不满。 「……是吗?」 东屋看起来并非在说客套话,而是真心认为笠本老师是个好老师。或许在你眼中他是个不会多管闲事的好老师,但他可是读高中时还在跟人打造秘密基地喔。 算了……恐怕我也没有立场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笠本老师。身为当事者与只听传闻,自然难以有相同感受。若是我忽然从朋友口中听见那种话,大概也不会当成一回事。 东屋停下作业中的手,用那张满头大汗的脸对我露出微笑。 「市冢同学,你是为我著想才去报告老师吧?对于你的体贴,我很高兴喔。」 不对,我是为了自己著想。如果你做出疯狂举动或意外身亡而闹上新闻,对于就读同一所高中的我来说,也会造成名声上的影响。 当然,我并没有把心底话说出来,但也没有勇气直视东屋坦率的笑容。我光是不著边际地撇开眼神、低声说出以下这句话,就已是极限。 「……总之,我为自己当初大言不惭地表示会帮忙保密一事,先在这里向你道歉。另外,我不会把这件事再告诉其他人了。」 「谢谢,能听见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 只经过一天就遭人毁约的东屋,立刻接受我的口头承诺。 既然毁约的人是我,说这种话也不太对,但即便只是装装样子也行,你好歹怀疑一下我嘛,要不然哪天当真吃到苦头时,可不关我的事。 反正东屋愿意接受我的说词,当然是再好也不过,我为了逃避心中的罪恶感,决定先转移话题。 「比起这个,我问你。」 这台东拼西凑的火箭已完成了六成左右,不过老实说,我实在无法想像那东西飞上天的光景。真要打个比方来形容,那东西就跟幼稚园小孩用蜡笔绘制的涂鸦化为实体没两样。因为是用垃圾拼凑出来的,左右两边还不对称,倘若盯太久,甚至会产生类似视觉陷阱的错觉。 「你每天都很努力在建造火箭对吧?但你真心认为这个破烂火箭能飞上宇宙吗?」 面对我等同于是在否定的诱导问话,东屋以指头抵著下巴沉吟。 「嗯……我也不确定,毕竟我没有去过宇宙。」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瞧你这么认真烦恼,害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清楚,但以这个火箭来说,光是能升空一公尺高已是可喜可贺。所以你别再白费力气,去晴空塔或是星象馆看看宇宙就好,我还能顺便告诉你晴空镇的美食喔。 面对我的吐嘈,东屋抬头仰望天空,没由来地反问一个问题来代替答覆。 「你不觉得第一个登上宇宙的人,真的很有勇气吗?」 我跟著望向天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我们宛如被关在一个具有穹顶的封闭式庭园里,根本看不出于天空的另一端,有著无垠且永恒的宇宙。 我瞥了一眼东屋的侧脸,他犹若一名天真的孩子,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是确信有光明的希望在未来等著他。 「过去,大家都说人类前往宇宙时『身体会爆炸』、『会变成一座冰雕』或是『血液会尽数沸腾』等等。即便尽可能收集资料,以最万全的准备前往宇宙,终究无人知晓实际上会发生什么事。就算遭到外星人袭击的假设太过极端,不过,当引擎发生故障、燃料全部外泄时,是真的没人能前来相救。」 「啊、嗯……是没错啦……」 其实我认为迈向新天地的勇气,并非仅限于前往宇宙,就我个人来说,反倒认为史上首位挑战吃海胆的人非常有勇气,并且成果是对人类有益的。那种浑身强调著「别吃我」、长满尖刺的东西,一般人都会丢回海里,真怀疑首位吃海胆的人当时到底有多饿。 虽然我此刻的想法与浪漫的冒险完全扯不上边,东屋却毫不在意,将视线移回我身上继续说: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也就是说,你有著『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吗?」 先不提航太科技刚起步的时代,在这个人工卫星与其愉快伙伴们全天候观测天体运行的现代,我不认为太阳系还存在值得令人浑身血液沸腾而死也想发现的新事物。事实上,用google搜寻一下就可以找到多不胜数的相关情报与图片。 人们经常以无垠或永恒等词语形容宇宙,但是这些形容词,未必永远都代表正面的意思。 「所谓的宇宙,只存在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冰冷吧,你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是想亲口说『地球是蓝色的』这种话?或者你认为地球呈现蓝色球体这个常识,全是nasa的阴谋吗?」 像是「你的一小步」这类耳熟能详的报告,对人类而言别说是毫无价值,甚至只会给人添麻烦。若是实况自己肉身前往宇宙的情况,或许还会成为珍贵的影像纪录吧,我也很好奇实际上会发生什么事。 但我这番讽刺的发言,在东屋的面前都只是白费唇舌。 「哈哈,市冢同学在某些方面特别愚……纯真又奇怪呢。」 「你刚才是想骂我『愚蠢』对吧?」 事实上是已经说出来了,感觉上是发音临时从三声变成二声,注音还很不巧地完全一致。 「没有没有,我原本是想说『愉快』,只是最后一刻改口了。」 「『在某些方面特别愉快』这句话,听起来很莫名其妙喔。」 反正无论是某些方面特别愉快或特别愚蠢,全是指你吧。别逼我一拳揍趴你。 有别于态度逐渐切换成看门狗模式的我,东屋反而像个女孩,扭扭捏捏地回答: 「因为我已经跟人许下承诺。」 「承诺?」 「嗯,我承诺过对方会前往宇宙,所以非去不可。」 东屋的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你是哪来的恋爱中少女?看得我都跟著害臊了。 「你是何时跟谁许下承诺的?」 「这是秘密,就算你请我吃福利社的猪排三明治,我也不会告诉你。」 「那个,我并不会请你吃猪排三明治,也没有那么渴望知道答案。」 反正对象肯定是住在自家隔壁、某个外表可爱的儿时玩伴之类的吧。那种愚蠢的晒恩爱桥段,我才不感兴趣。说起福利社的猪排三明治,规模相较于宇宙也下降真多 ,难道东屋肚子饿了? 我取出手机,低头确认加入书签的网页,同时提议: 「假若你想前往宇宙,乾脆想办法成为太空人就好啦。我稍微调查过,太空人的录取率与你打造的火箭升空的机率相比,最高甚至有五百倍左右的差异。你与其做这种蠢事,我反倒相信跟你许下承诺的那个人,更希望你认真念书喔。」 老实说,我原以为两者的成功率,随随便便就会相差上千倍,没想到太空人的录取率出乎意料地低。话说回来,既然参加考试的资格有严格规定,相关招考也不是定期举行,把成为太空人与任职一流企业混为一谈,未免显得太不识相。 「只是啊~太空人的资格考试并非仅限于学力,也需要身为社会人士的工作经验,想合格应该有些勉强……」 「嗯,以你的情况,光是在性格审查与素行调查的阶段就会被淘汰吧。」 像东屋这种成天上课打瞌睡、想靠垃圾火箭飞向宇宙──如此欠缺一般常识的人,前往宇宙大概只会成为对抗外星人的炮灰。当然,他那种自知不可能通过太空人资格选拔考试,却有把握让自制火箭升空的自信,我完全无法理解。 「嘿嘿,过奖、过奖。」 「咦?我才没有在夸奖。」 我很讶异东屋听不出这番话是在讽刺,语句末尾不禁变得与他相同。为何东屋对于他人的恶意这么迟钝?三番两次都未能激怒他,我开始怀疑这是一种全新的挑衅方式,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 汗水滑过东屋的额头,滴落在火箭上。东屋无法置之不理,伸手把火箭上的汗水擦掉。他就像是在对待自己的朋友或家人,看似打从心底珍惜这台垃圾火箭。 「而且我无法耐著性子,等到自己长大成人。我当然想成为太空人,也有学习关于宇宙的知识,但我现在已焦急得坐立难安了。」 「没想到扭蛋理论居然是真的……」 「嗯?扭蛋理论?」 「没什么,当我没说。」 东屋的父母恐怕十分严格,从小禁止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当他成为高中生、生活多少变得比较自由,就开始瞎搞这种蠢事。真想把他的案例公布于学术界,让全日本的父母亲们都看看。严厉的规范确实很重要,但假如没有给予适当的甜头,就会教育出像东屋这种孩子。 从这个角度来看,东屋也算是可悲的受害者。当我对于继续鄙视东屋一事感到不忍心时,工作暂且告一段落的他,冷不防对我提问说: 「看我做这种事情,你有何感想呢?」 「我还以为你是另类的大型垃圾。」 「哈哈,这感想未免太狠了吧?」 对于我不加思索的答覆,东屋愉快地笑出声来。我是不清楚他想听见怎样的答案,不过有怨言的话,打从一开始就别问我啊。 「就算我撒谎安慰你也毫无意义吧?我与你不同,基本原则是绝对不做无意义的事。」 不管我的答案是否太狠还是怎样,总之事实就是这样,我也莫可奈何。我反而认为自己说得很委婉。因为我担心直接说他笨,东屋会很受伤,所以他才应该明白我的体谅。 「不过……相较于昨天,这里给我的印象有点不一样。」 「嗯?什么意思?」 东屋一脸困惑地问。我从树叶的缝隙仰望垃圾山,在脑海中挖掘出昨日记忆。 「我昨天比你更早抵达这里吧。当时垃圾山给我的感觉,与你也在场时莫名有些差异。该说看起来很阴森吗?或是显得十分寂寥。」 我并没有信奉泛心论那类超自然学说,不过,当时确实有这种感觉。事实上,垃圾也没有所谓的心。单纯是我看见东屋开心收集垃圾的模样,那股感觉便扩及至被翻找的垃圾罢了。 「真不可思议,当你出现在这里时,这些垃圾看起来似乎朝气蓬勃,彷佛不断说著『快来捡我』。」 我对于自己这番幼稚的感想有些害臊,略带苦笑地说: 「你就像是垃圾山的国王呢。」 东屋被赋予这个脱线的称号后,看似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注视著自己张开的手掌,接著露出一脸羞涩的笑容。 「嘿嘿,我是国王呀……」 「咦?我可没在夸奖你,而是打算讽刺你喔。」 别故意只听见后面那两个字,我是说垃圾山喔。废物堆里的国王,可是比昆虫王更不如。 不过东屋似乎很满意我为他取的绰号,一脸得意地摆起架子说: 「哼哼哼,心爱的臣子啊,辛苦你了~我说笑的。」 「你别得意忘形,笨蛋!」 虽然我对垃圾山的王座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你太嚣张的话,我可是会揭竿起义,这个笨蛋国王。 被这种家伙为所欲为,想想还挺同情这些垃圾。我傻眼地摇了摇头,低声抱怨。 「……真是个悠哉的家伙,我是担心你将来变成垃圾屋的屋主。」 「哈哈,我哪可能变成那样。」 「难说吧?你将来变成垃圾屋屋主的机率,至少比你成功让这艘垃圾火箭升空的可能性更高。」 被称为垃圾山的国王还感到开心的家伙,现在否认得再斩钉截铁也毫无说服力,不过你既然夸下海口,可要言出必行。 我看看手机确认时间,现在已接近下午五点。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在这里打发了不少时间。 夏日的太阳仍高挂于天际俯视著我们。我光是站在原地,身上就不停冒汗,并且感到口乾舌燥,差不多想窝在冷气房里悠哉地喝可乐了。 「我想回家了,你也记得要早点回去啊。假若你不小心在这里中暑昏倒,可不会有人来救你。」 我提出忠告后,拿起置于脚边的书包,沿著树荫下的小路前进。当身体被阳光直晒,遭紫外线照射的肌肤就传来刺痛。 早知道刚才在闲聊时,就替自己擦点防晒乳──当我如此后悔时,身后传来东屋的声音。 「市冢同学,你刚才说了一句话。」 「我说了什么?」 我在回答的同时转身望去,发现东屋在不知不觉间已站直身子。 东屋看向偏著头的我,语气平淡地继续说: 「你说,宇宙只存在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冰冷。」 「这句话怎么了吗?」 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我甚至都忘记自己刚才说过。难道这句贬低宇宙的发言令他不悦吗?我说出这番话时,是真的没有任何恶意。 面对我的催促,东屋注视著我的双眼说: 「这世上根本没有无尽与永恒,单纯是我们不明白何谓终点与尽头罢了。」 此刻,总觉得蝉鸣声逐渐远去,周围的树木开始躁动。 东屋的神情看似平静,却又散发出一股坚定意志,语调也毫无一丝动摇,与方才被我称为国王时心花怒放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原来他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我暗自感到一阵吃惊。 东屋的见解对我而言,老实说无关痛痒,但是不回嘴又令我很不甘心。 「你只不过历经十六年的人生,就敢断言无尽与永恒并不存在,这番发言才叫做自欺欺人吧?」 人终有一死,这对人类来说就是终点,以这种角度而言,或许世上万物都有所谓的终结,不过这样的认知,本来就是人类擅自认定的。纵使人类灭亡,东屋所爱的宇宙也不会在意,仍会继续向外扩张。 东屋听见我以反问来代替回答,愉悦地发出闷笑声。 「……呵呵,市冢同学真聪明呢。」 见东屋没有提出反驳,我感到一股由安心与 不满交融而成的情绪,于是将这股心情转化成言语脱口而出。 「我没有很聪明,单纯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笨了。」 事实上,这也是我表明对话到此结束的宣言。我没有继续多做解释,东屋也并未搭话,我便毫不客气地快步离去。没有其他意思或任何理由,总之,我只想尽早离开这里。 不对……我恐怕早已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的理由。肯定是我很羡慕东屋。因为他坚信未知的景色必定美不胜收的梦想,以及天真地对于冒险充满憧憬的坦率,都是现在的我不管多么努力也无法得来的事物。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脑海里浮现东屋因期待而双眼发亮的表情,但是,我以极度冷酷的心态,将此画面拋诸脑后。 我应当早就心知肚明,有些事情还是别知道会比较好。 3.废弃物梦想家 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对著眼前的白纸微微发出沉吟。 「……嗯……」 小考这点事情根本难不倒我,不过此次的问题是「文化祭的主题」。老实说,我是比较偏向「不想参加」。像是去年的主题,我早就已经没印象,重点是我感受不到参加这种活动的意义,只是徒增工作罢了。 「再过一分钟就会收回提案纸,还没写好的人请赶快。」 班长的声音令我感到焦急。吵死了,我正准备要写啦。 由于是采匿名制,因此就算没有写提议也无妨,但是交白卷会令我有股落败感,让我不想这么做。我以付出最少劳力又不会让自己丢脸为前提,透过删去法得出的结论是游戏店,我连忙写在提案纸上。当我写下最后一笔的下个瞬间,在班长的一声令下,从座位后方开始收回提案纸。 我把自己的提案纸跟传来的一叠提案纸放在一起,交给前方座位的同学。看著班长将收回的提案内容写在黑板上进行投票,我忽然感到一阵不满,心想自己何必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白费心力……喂,现在写在黑板上的「星象馆」,肯定是东屋提案的吧。 结果,提案最多的主题分别是「夏日祭典」、「女仆咖啡厅」和「《月薪娇妻》舞蹈」三种,经过举手表决后由「夏日祭典」胜出。这个提案类型上与我提议的游戏店有些相似,结果还算不错。话说回来,文化祭是在九月举办,应该算是秋季祭典,但这部分就别太深究好了。 「第二学期开学后就会正式开始准备,请各位同学务必配合。那么,班会到此结束~」 班长总结完后,便以自行解散的方式结束班会。 大家为了参加社团或返家而收拾书包时,东屋穿过这片喧嚣向我搭话。 「市冢同学,文化祭的参展主题,你是提议什么呢?」 难得东屋在教室里找我说话。我边收拾书包,边淡然回答。 「想当然是游戏店啦。只要准备完毕,之后就很轻松。」 假如是女仆咖啡厅,我是考虑到时故意让自己感冒缺席。像那种称呼陌生人为主人并服侍对方的行为,究竟有何乐趣可言?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提议了什么?东屋。」 「星象馆。只是到最后都没有其他人提出相同意见,让我觉得有点遗憾。」 果然是你。话说这个活动主题,感觉上也能落得轻松,我个人是愿意支持,但在准备与营运时太过偷懒的话,往往会惹人非议。参加这类活动,至少在态度上要假装自己很努力。 提案才刚被否决不久的东屋,看起来并未感到一丝沮丧,他欣喜地开口说: 「既然主题已经决定是夏日祭典,就得好好配合才行。到时或许能把墙壁与天花板布置成简单的宇宙空间。让我们一起加油吧,市冢同学。」 「啊、嗯……总之再看看吧。」 很抱歉在你干劲十足的时候泼冷水,但我只打算「假装努力配合」,毫无一丝「真心努力配合」的意愿。反倒是东屋对这类活动表现出如此配合的态度,令我有些意外。 「东屋,比起参加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你难道没想过要专注于打造那个吗?」 面对我直率的疑问,东屋维持一贯开朗的模样出声否定。 「我完全没这么想过,毕竟和其他人合力完成某件事,感觉上会很有趣啊。」 「……是吗?」 相形之下,我毫不避讳地皱起眉头。东屋见状,笑著继续说: 「而且我相信在暑假期间就能够完成那个,因此不会对文化祭造成影响。谢谢你的关心,市冢同学。」 「我又没在关心你。」 我冷漠地吐出这句话,东屋却看似完全没听见。他扛起书包,飒爽地走出教室。 咦,他真的只想跟我聊这件事吗? 还以为东屋有其他事情找我,害我白担心一场。先不提这个,刚才那些小事,没必要趁现在对我说吧? 东屋离去后,一想到第二学期必须搞定的学校活动,我便重重叹一口气。 无论是合唱表演、竞技比赛、运动会或文化祭等等学校活动,基本上我都相当排斥。平常只被我当成是路人a的同班同学们,总会基于各种理由或自私的想法来要求我帮忙,但工作完成后,彼此交情又会变回原先那样,视同陌路。当然我明白跷掉班上活动的话,会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表面上会摆出配合的态度,不过这类活动,与其说能使班上更有向心力,我反而觉得会让大家产生更多磨擦。就我个人来说,比起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倒不如用来进行休闲活动更有意义── 当我思索到一半,脑中冷不防闪过东屋笑著说出的那句话。 ──毕竟和其他人合力完成某件事,感觉上会很有趣啊。 我不觉得自己的主张有错,相信除了我以外,抱持类似想法的同学也大有人在。东屋表面上那么说,天晓得他心里作何感想。 不过…… 我一开口就全是抱怨与不满,但假如有人问我:「那你是想做什么?」我也完全答不上来。确实,我有信心说自己是成绩优秀的人,运动神经还不错,外表也不差,可是要我成为偶像歌手或体育选手,仍旧有点困难。只要我有心,相信可以从事大部分的职业,但说到「心生向往的未来」,我却是毫无头绪。 即使拥有能够成为任何人的可能性,也未必真的能成为任何人。 ──我到底有什么喜好呢? 我的思绪,就这么被加入新成员的夏蝉大合唱给打断了。 「市冢同学,你觉得怎样才算是长大成人呢?」 爬上垃圾山努力收集材料的东屋,突如其来地拋出这个问题。 我停下滑手机的那只手,以彷佛快射穿东屋般的视线注视著他。 「嗯?怎么了?」 东屋不解地歪著头,我这才回过神来甩了甩头。 「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很像未成年孩子会问的疑问。」 我原先以为东屋完全是「朝自我目标前进」的那种人,对于未来有明确的答案。如果他不是这种人,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垃圾山国王放下手中的工作,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后,稍微喘了口气。 「瞧你只是在一旁看著,我想说应该会很无聊。」 是很无聊啊,而且很热,再加上蝉鸣声又很吵。 「是吗?那你要来帮忙吗?老实说挺有趣的喔。」 「我拒绝。」 不要擅自帮我出主意。另外,别从高处低头俯视我。 我将手机塞进裙子口袋里,把刚才的问题原原本本奉还给东屋。 「那你觉得呢?怎样才算是长大成人?」 当一个人对别人提出偏向哲学的问题时,往往只是想让他人听听自己的想法并获得认同。纯粹想得到答案的案例,依我至今的经验来看,反倒是少之又少。事实上,日前我对老姊提问的意图,真要说来亦是如此。 因此,我决定听听东屋的见解,再随口回他几句应付了事。不过东屋被我反问之后,只是露出困惑的苦笑。 「嗯~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不曾想像过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 「也是啦,像我就无法想像你长大的模样,感觉上你会一辈子与垃圾为伍。」 纵使撇开身高不谈,东屋的脑袋大概也与小学生不分轩轾。瞧他这副模样,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高中生,结果居然跟我一样就读高二,即使他再过四年左右就是成人,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 忽然,我发现东屋的神情蒙上一 层阴影,但那并非是因为我刚才的发言。 「孩提时代的梦想,为何大家总会忘记呢?」 东屋落寞地喃喃自语,尽管音量不大,却清楚地传进我耳里。 走下垃圾山的东屋捡起一台游戏机,将上头的尘土拍掉,同时吶吶而语。 「无论是花店老板、甜点店老板、医生、漫画家、钢琴家、运动选手、歌手或太空人等等,你不觉得比起『未能实现梦想』,更多人是『没去实现梦想』吗?在二十多岁时便得认清自己不得不放弃的梦想,实际上屈指可数。大家总爱说些言不由衷的志愿与动机,最后却从事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反观大人也一样,当初愿意声援孩子们小时候的梦想,但随著孩子成长,又莫名变得不认同。」 就跟曾令孩子们爱不释手的游戏机,将使命托付给后继机种、不再被人需要后,只是等著被废弃、化为垃圾。听完东屋的一席话,再看看他手中的游戏机,我没由来地觉得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东屋仰望蓝天,因闪耀的阳光而眯起双眼。 「因此我对于怎样才算是长大成人,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嗯……」 感觉话题变得很沉重,我发出沉吟。 东屋刚才的发言,恐怕是任谁都曾有过的疑问。就像自己的父母为何不是董事长?游泳班的教练为何没参加奥运?原则上跟这些事情大同小异。当一个人未能将梦想与现实区分清楚,有时就会产生这类抵触。 但要解释清楚这个道理又相当困难。原因是这类问题,与其听人解释而理解,不如说只能在成长过程中自行领悟。而且,抱持「梦想终有一天会实现」此类幻想的人,最糟糕的情况是一辈子都无法明白。 为了让思想幼稚的东屋也能明白,我手指抵著下巴,试图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 「孩子们口中的梦想,只有想到实现梦想后的情况,少掉了实现梦想的过程。因此他们不会面临失败,只要觉得有趣就好。」 孩子们重视的基本上只有该梦想吸引人的一面,无论是光鲜亮丽、英勇帅气、聪明优秀、受人尊敬……因为无条件地予以肯定,所以他们从未想过「为何实现那些梦想会让人觉得如此出色」。 做什么事都受人赞扬的孩童时代,认为世界是以自己为中心在运转,因此,就算「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实现那些梦想」的事实,做为一种知识记在脑里,内心仍无法理解那种感受。 「更何况在孩童时期,绘本、电视以及学校就是人生的全部,根本无法想像其他生活方式,所以才更加看不见潜藏在梦想中的『坏事』。比方说,认为『若是成为足球选手,就能每天踢最爱的足球,又有钱赚,简直是棒呆了』的那种人,每个班上总会有一位。说穿了,大家就是想轻松又开心地活在世上。」 记得之前有一则新闻说,很多人对于时下小学生的梦想是成为热门youtuber一事感到悲观,但我认为根本不必那么在意,那只不过是取代在更早之前许多孩子的梦想是成为搞笑艺人罢了。 绝大多数的孩子,会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察觉到自己是属于「无法实现梦想的多数人」,以及在实现梦想后,美满的人生并非就等在前方的事实。毕竟在付出代价换取报酬的阶段,不可能全是好事。 至此,我试著回想东屋提出的质疑。 为何大家不去实现孩童时期的梦想? 答案相当单纯,因为不去实现梦想,才能活得既轻松又实在。 「大家迟早会了解现实,转而把更轻松的生活方式当成目标,虽然那种生活方式实际上也可能是一条满布荆棘的道路……反过来说,这世上充满更多不值得去实现的梦想。管它是梦想还是什么,对自己而言,到头来都只是一种坚持,看在旁人眼中,这个人是否能自力更生还比较重要。假如你的孩子,无论长到多大都仍不自量力,目标是想成为一名搞笑艺人,相信你也会受不了──」 「我相信现实就像市冢同学说的那样,大家对于他人的梦想不感兴趣。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从未切身思考过别人的梦想。」 原先单方面听我说话的东屋,冷不防拋出这句话。 因为不解东屋的意思,我陷入沉默,接著,他像是深思熟虑过每一个字般说道: 「但是,比起因为有自知之明而甘于现状的人,我觉得努力去超越自我极限的人更加帅气喔。」 面对东屋给出的答案,我像是刻意让他听见似地重重叹息。 他状似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懂。 「我说你啊……」 东屋是个纯真的人。这句话并非赞美,而是指他思想幼稚,一般人称之为笨蛋。 假如老姊年过三十仍是个没没无闻的youtuber,不管说得再好听,我仍是敬谢不敏喔。 「义无反顾地追求梦想确实很迷人,但并非任何人都能够办到,这一点任谁都无法否认。不过啊,人光靠梦想是活不下去的,也无法单凭『迷人』二字来转动这个世界。光出一张嘴声援是很简单,但直到那个人实现梦想之前,其他人具体上又该如何支持?倘若梦想当真实现倒还好,如果最后未能实现,在此之前的投资将会全数白费──」 「即使未能实现梦想,谁又能断定付出的过程都是白费力气呢?」 东屋打断我的话,以不曾有过的强硬口气提问。 当我因为这句意外的反驳顿时说不出话时,东屋紧接著继续解释: 「能够实现梦想的人,并非拥有与众不同的才能,我相信他们只是无法想像实现梦想以外的生活方式。不管梦想实现与否,对这种人来说,我认为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差异。」 ──这小子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坚持…… 这个天真到极点的观点,听得我都以为自己要变成小朋友了。 可是,此时我不知为何,无法将这番比天方夜谭更不切实际的漂亮话一笑置之。东屋这段发言,听起来像在暗指他自己是「除了追求梦想以外,不知道其他生活方式的那种人」。 我一半基于好奇,一半基于发言遭到否定而想迁怒他人的心态,询问东屋: 「那我问你,你现在想像过自己日后的生活方式吗?」 「哈哈,这应该算是刻意刁难人的问题吧?」 由于东屋一反我的预料,仅以暧昧的态度模糊其词,令我有些失落。 基本上我没有其他意思,别说是他的生活方式,就连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我都完全搞不懂。 「既然如此,我就说些更刁难人的话吧。」 事到如今,我甚至开始思考要如何才能挫挫东屋的锐气。认定拐弯抹角的方式无法对这个笨蛋造成打击后,我冰冷地吐出一句话。 「奉劝你赶紧认清现实,别再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情如何?」 我期待东屋因此闹别扭,或是一如刚才那样,态度坚定地反驳。假使「人被戳中心事时会动怒」的说法当真属实,那就证明东屋也对于自己是在白费力气一事怀有自觉。 但是,东屋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反应,他的神情莫名平静,还笑咪咪地说: 「市冢同学,你口中的『现实』,应该能替换成『坏的一面』吧?」 瞬间,我被堵得哑口无言,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东屋将我的无言以对当成默认,双手环抱在胸前,眺望著垃圾山。 「所谓的『现实』包含好与坏,唯一的差别,在于当事人著重哪边的现实。既然我们摆脱不了现实,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不是更好吗?」 对东屋而言,现实并不是为人避讳、令人 抗拒、让人得过且过,反而是把它当成老友似地,携手共同走下去。像东屋这种,彷佛至今生活都与恶意无缘的天真想法,甚至令我心生羡慕。 虽然东屋给我的感觉是既愚蠢又幼稚,但看来我需要对他有所改观。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呢。」 我以苦笑替代认输,无奈地双肩一耸。 ──世上有个像东屋这样的笨蛋存在,或许也不错吧。 我返家后,开始翻找卧室的橱柜,将幼稚园的毕业纪念册找出来。大概是刚才与东屋的对话让我有所感触,我忽然决定试著回想自己小时候究竟抱持什么样的梦想。 我轻轻拍掉纪念册上的灰尘,动手翻著泛黄的页面,很快就翻到想找的那一页。在莫名眼熟、笔触稚嫩的插图旁边,写著一行丑陋的文字。 依我的个性,肯定不会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容──不过,原先这般一厢情愿的想法,当场被过去的自己彻底粉碎。 『我将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块好吃的蛋糕。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上面有草莓的水果蛋糕,让我最喜欢的朋友们、爸爸、妈妈和姊姊把我吃下肚──』 「唔喔喔喔喔!」 看到一半,我便发出空气从嘴里尽数排出的叫声,一把阖上纪念册。 就算阖起书页,我的指头仍微微颤抖。看来内心受到的打击,比自己想像中更严重,而且我还产生一股冲动,想跑遍每位幼稚园同班同学的住处,放把火将所有的毕业纪念册都烧掉。 因为刚看过毕业纪念册,也勾起我一连串幼童时期的回忆。 我整个人靠在墙边,单手抱住自己的头。 小时候的我,居然想成为甜点。 为了避免造成误会,本人在此补充一下,我并不是想成为甜点师傅,而是甜点师傅制作出来的甜点。实际理由我已不太有印象,但以前不知基于何种原因,我就是想成为「人类以外的其他东西」,比方说花店里的花、飞行员驾驶的飞机、设计师制作的衣服。之前我在过往的交换日记里看到「我想成为蚊香」的文字时,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唯独这件事,就算有人取笑我是笨蛋,我也百口莫辩。 我重新鼓起勇气,在抵死不看自己那页的状态下,翻阅其他小朋友「将来的梦想」,答案有花店老板、蛋糕店老板、漫画家、科学家、棒球选手、木工、医生、老师、游戏工程师、偶像歌手、驾驶员、饲育员、警察、消防员、董事长、总理大臣以及富翁等等,可以说所有孩子们的梦想都网罗其中。话说回来,为何女孩子都很憧憬当花店老板或蛋糕店老板呢?虽然原先想成为蛋糕的我,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 我现在唯一能肯定的事,就是当年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下梦想的这些人,当真付诸实行的人是少之又少。 我阖上毕业纪念册,轻轻发出叹息。 孩子之所以能怀抱梦想,是因为他们无条件相信那是一件出色的事。所谓的长大成人,则是看见那些「梦想」不好的一面。这不光是指实现梦想的过程,还包含实现之后的情形。 梦想是消耗品,即便当初是个有趣的玩具,随著时间过去,便会令人失去兴趣而遭到舍弃。 天真无邪的空想(梦想)、不负责任的幻想(梦想),因为不再被需要而随手舍弃的梦想(垃圾)上,站著已经实现梦想的一群人。 就此角度来说,这些人或许也不过是垃圾山的国王。如今仔细想想,儿时的自己大概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才没有被任何职业吸引。这个世界不可能会让所有人都实现梦想,互相争夺为数不多的席次时,势必有人沦为垫脚石。恐怕我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才决定成为无人追求的非人存在……虽然也有可能我小时候单纯是个笨蛋啦。 总之,即使到现在,我依旧不愿成为他人的垫脚石,也不想把他人当作垫脚石。至少对我来说,目前没有任何梦想值得让我这么做。偶像歌手站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载歌载舞,必然不可能永远都春风得意,光是想像她一脚踢下其他紧追在后的对手、台面下经历各种身心俱疲的事实,我就觉得自己快要胃痛了。 不过……我从未那么思考过,或者是至今都刻意在逃避那种想法。 东屋说的那些话,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我相信他们只是无法想像实现梦想以外的生活方式。 这群人拚命到这种地步,究竟是想看见什么? 从这群人抵达梦想的该处望去,又能看见怎样的光景? ──看我做这种事情,你有何感想呢? 堆积而成的垃圾山,高度仅有四、五公尺。 不过当时的东屋,确实站在比我更接近宇宙的地方。 今天是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换言之就是结业典礼。 做为典礼会场的体育馆没有安装空调,全校近六百名学生群聚在此,现场只能用「地狱」二字形容,不禁让我觉得自己成了蒸笼里的肉包或茶碗蒸。 为何校长的演讲总是又臭又长?反正也没人在听,赶紧说出总结就好了嘛。 「啊~相信各位同学都对于快乐的暑假兴奋不已,但请大家切勿忘记身为高中生的本分,时时提醒自己过著规律的生活……」 这段台词,请指名是针对东屋,另外还有老师……不对,是笠本。 不过大人口中的「学生本分」,大致上就是「小鬼们,别给我们添麻烦」的意思。若是有人跑去树林里与垃圾为伍,大家都不当一回事吧。 古板无趣的结业典礼结束后,转眼间就到了放学时间。我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不介意他人的目光举起双手,伸展僵硬的身体,这时,古古亚从我身后搭话说: 「美铃,听说国道旁新开一间蛋糕店,你要一起去吗?」 「这样啊。机会难得,我也一起去吧。」 纵使身处在一支手机即可掌握各种消息的年代,我依旧很庆幸能收到这类差点错过的情报。如果餐点够美味,就把这间店纳入我的最爱吧。 蛋糕店调查团的最终人数,包含我与古古亚在内一共五人。我们边闲聊边走向目标蛋糕店的途中,我忽然惊觉明明正值中午,气温却没有过于炎热。 当我天真地以为,老天爷终于愿意配合厌恶酷暑的我,抬头仰望天际时,天空不知不觉间已布满深灰色的乌云。在我来不及冒出不祥的预感之前,一滴水珠便落在我的脸颊。 「啊,下雨了。」 我抹去沾在脸颊上的冰冷雨滴后,云朵开始毫无节制地吐出雨水。 距离蛋糕店已不到一百公尺,再加上雨势不算大,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往前跑。 我们稍微淋了点雨便抵达屋檐下,古古亚愤恨地望向阴雨绵绵的天空。 「真倒楣~气象预报说今天会放晴的~」 「别气了,反正我们刚好也抵达目的地,快进去吧。」 我们用手帕稍微擦乾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后,纷纷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在铃声和年轻女店员的欢迎声中,我们被带到靠窗的六人座位。由于现在是平日中午,店内客人不算太多。雅致的装潢配色营造出舒适的气氛,蛋糕的种类也相当丰富。这家蛋糕店有种秘藏好店的感觉,我个人挺满意的。 坐在窗边座位的我点了起司蛋糕与咖啡欧蕾,与朋友闲聊的同时,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 突如其来的雨,令路上的大人们纷纷以手提包或手帕遮著头,来来往往地快步移动。虽然不清楚他们匆忙赶路的理由,却能隐约感受得到,大家都 没有余力悠哉地找个地方避雨。 我望著那些被小雨打乱脚步的身影,彷佛看见未来的自己。等大家的交谈告一段落后,我对著坐在身旁的古古亚提问: 「古古亚,你将来有想从事什么工作或梦想吗?」 「咦?美铃,你忽然之间是怎么了?」 我询问关于梦想的事有这么令人意外吗?瞧她那副吃惊的模样,可是挺伤人的喔……话虽如此,毕竟我平常不太参与其他人的话题,难免令她出现这种反应。 我将叉子刺进起司蛋糕里,尽可能保持稀松平常的语调补充: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好奇罢了,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我稍微尝一口古古亚点的莓果塔,这里的蛋糕都还算不错。别看我这样,其实对吃挺挑剔的。但我先声明,自己并不是因此而想成为蛋糕。 古古亚以手指压著太阳穴,露出羞涩的笑容说: 「嗯~我想想喔~虽然也不是没有啦……但要告诉别人,又有点不好意思。」 「喔~是什么呢?」 放心,除非你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蛋糕,不然我都不会嘲笑你。大概吧。或许吧。maybe吧。 古古亚以含蓄的口吻,对著比往常更认真等待答案的我说: 「我想从事帮助孩童的工作。」 听见这个无法从平日的古古亚身上想像出来的答案,我吃惊地微微睁大双眼。 古古亚撑著脸颊,望著马克杯里的热可可。像这样吃甜食配甜饮,感觉上嘴里会又甜又腻,但她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天真(注1:天真 在日文中,「天真」与「甜」的发音一样。)。 「这世上有许多孩童,因为家境贫困被送进育幼院,或是无法就读大学,到头来就算长大成人,仍无法从事更好的工作,从此陷入半永久的贫困循环中……这些是我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的,所以我希望能想办法改善这种状况……可是具体来说,该从事怎样的工作才好,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 「唔、喔……你想得还挺多的呢,古古亚。」 我还以为古古亚是会回答「只要现在活得开心就好啦」这类傻里傻气答覆的那种人,见她对将来有这么具体的展望,老实说真的很意外,而且内容还挺沉重的。 「真没礼貌~好歹我在必要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我是个笨蛋,仍会以笨蛋的方式去思考。」 古古亚自我解嘲后,便露出开朗的笑容,反观我内心却是乌云密布。 我原先认为,怀抱超出自我能力的梦想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坦白说我根本无法想像,容易见异思迁且成绩不好的古古亚,能在将来实现她刚才说的梦想。换作是以前的我,想必会一如古古亚现在所说的,觉得她这个笨蛋装什么认真,在心中对她嗤之以鼻。 不过,现在我无法这么想。就算古古亚的成绩再差,但她想超越自我去挑战梦想的态度,耀眼得令我自惭形秽。 也不知古古亚是否察觉我的脸色有异,反过来问我: 「美铃呢?你将来想做什么吗?」 「……我……」 不出所料,基本上这类问题都会回到自己身上,因此在被询问前,我便已随便准备一个答案。 但现在轮到我要回答时,嘴巴却不听使唤。可能我认为,若是随口说个答案敷衍了事,实在很对不起强忍害臊、认真回答的古古亚。 「到底是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以自嘲的语气开口,就算没照镜子也明白自己此刻的脸上没有笑意。 除了我以外的人全都是笨蛋──真不知自己有什么脸说出这种话。别说是实现梦想,我就连梦想是什么都尚未确定。 ──与其说是人生无趣,根本是我自己让人生变无趣的吧? 古古亚豪迈地将切下的莓果塔一口吃掉,一脸傻乎乎地说: 「是吗?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们还只是高中生,你又聪明,任何梦想都能实现的。」 「……是吗?」 古古亚像是想安慰人的这席话,反倒加深我的不安。 还只是国中生,还只是高中生,还只是大学生──人们就是像这样把眼前的问题全拋给未来的自己,而且每每总会对过去不负责任的自己感到后悔。不过,许多人虽然会后悔,却仍旧没有改过自新,毕竟生活方式基本上都会变成习惯。 东屋努力制作火箭的心情,我现在多少有些理解了。他并非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实现梦想,而是拚命去完成自己目前能做的事……虽然我还是认为,他应该拿这段时间去学习太空人的相关知识。 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雨势稍微转强,店前的柏油路已开始积水。 「……雨下个不停耶。」 古古亚等人听见我的呢喃,也跟著看向窗外,同样摆出一张苦瓜脸。 「我可不希望雨就这么下个不停,这里距离超商有点远耶。」 「我把折叠伞留在学校的柜子里了~」 「我家现在或许有人在,我打电话叫家人来接我们如何?」 在朋友们接连对于下雨大表不满时,我出神地注视著一处。 并不是看见了什么,而是在默默思索,为何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是那小子…… 得出结论后,我一鼓作气从座位上起身,接著把千圆钞票放在桌上说: 「抱歉,我想起洗好的衣服还挂在户外,得先回去了!餐点钱放在这里!」 话才刚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奔向出口。 店员与其他顾客都一脸讶异地望过来,但我不以为意地推开店门,快步冲进大雨之中。 「啊,美铃?」 ──抱歉,到时我会再跟你们赔罪! 我没有理会古古亚的呼唤,只在心里如此回应,所以没有察觉到她的意思。 留在原位的古古亚,低头看著桌上的千圆钞票,茫然地低语: 「……你留下的钱不够啊……」 我冲进沿途碰上的第一间超商,焦急地向无所事事的年轻男店员问: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卖毛巾吗?」 「咦?啊,有的,一般毛巾就放在旅行用品区……」 我从店员所指的架上抓起一条粉红色的毛巾,并且顺便抽走一把雨伞后,将千圆钞票一掌拍在收银台上说: 「不必找了!」 在吓傻的店员开口回应前,我已化作一阵风转身跑开。 「啊,这位客人!」 就连店员的叫唤声,我也没有听见。 ◇ ◇ ◇ ◇ ◇ 正当店员离开收银台、准备追出去时,却被另一名中年店员叫住了。 「别追了,就让她去吧。」 「咦,这样好吗?店长。」 店长摸了摸自己的落腮胡,感慨良深地低语: 「没关系。我也经历过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年轻人,不该迫使她停下脚步。」 「店长……」 店员注视著找零盘上的千圆钞票,像是终于挤出声音似地说了一句话。 「其实,那位客人付的金额不足。」 「咦!真的吗?」 店员看了看发出惊呼的店长,从架上拿起相同的雨伞和毛巾来到收银机前,刷完条码后问说: 「总共还少了一百八十八圆,这部分就由店长您自掏腰包啰?」 店长先是注视著收银机显示的总额,然后以凶狠的目光瞪向自动门,语重心长地喃喃自语: 「……有时候,迫使年轻人停下脚步,也是身为大人的责任。」 ◇ ◇ ◇ ◇ ◇ 我顾不得撑开雨伞,一心一意在雨中奔跑。 为何会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一般来说,不可能有人在雨中建造火箭。即便东屋因此感冒,原则上也跟我无关,毕竟我已多次劝阻他。既然东屋不肯停下愚蠢的行为,也就只是遭到报应罢了。 我在树林里狂奔,沾染在袜子上的泥泞令我浑身不舒服,再加上一路跑到这里,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有股冲动一直催促著我,迫使我加快脚步奔向目的地。 终于穿出树林的我,双肩不停起伏地大口喘息,同时以失魂落魄的语气说: 「……为什么?」 在抵达这里之前,我究竟期待看见什么,自己已经没印象了。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东屋智弘蹲在雨中的火箭前方。 「啊,市冢同学。」 东屋听见我的脚步声,露出一成不变的坦率笑容跟我打招呼。虽然他脸上沾满了雨水与污泥,神情却与往常无异。 看著态度一如往常的东屋,我恼怒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在做什么?」 我嗓音颤抖地如此提问,东屋则就我字面上的意思,慢条斯理地开始说明: 「也没什么啦,因为我昨天才帮火箭涂上黏胶,所以来确认一下是否有剥落。如果周围开始积水,我想把它换个位置,顺便帮它喷上防水喷雾;假若完全没问题,我是打算替它多包一层塑胶布就回──」 东屋还没把话说完,我已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令他从地上起身。 「东屋!」 「噗呼!」 然后我使劲挥出一记右直拳,打在东屋的左侧脸颊上。 看东屋整个人飞到半空中,接著以背部重摔在湿滑的地上,我毫不心软地破口大骂: 「你这家伙脑袋有病吗?别逼我揍趴你喔!」 「你已经揍趴我啦……」 「现在不是让你搞笑的时候!」 「我没在搞笑……是实话实说……」 躺在地上呻吟的东屋,脆弱得让人联想不出他平日那种难以捉摸的态度,直到这时候,我才体认到这位身材矮小的少年,跟我一样都是高中生。 此时,我才撑开买来的雨伞,慢慢走到东屋身边。如果任由东屋继续淋雨,总觉得他会溶化消失在雨水中。 「你真的太奇怪了,为何那么拘泥于这件事?难道昔日的承诺,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吗?」 「……」 面对我一针见血的提问,东屋仍闭口不答。 本小姐可是牺牲了自己的袜子与乐福鞋,外加两张千圆大钞才赶来这里。你这小子很有种嘛,既然你不肯说,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好啊,若是你不说,我就把这件事通通告诉老师与你的父母,另外也会通报公所,让他们把这些垃圾跟火箭全部搬走。」 话一说完,我便转身离去。东屋连忙起身,拚死出声制止我。 「拜托你别那么做,唯独这件事真的……」 「那你就赶快告诉我!」 已感到不耐烦的我,转过身扯开嗓门,对著一脸错愕的东屋,继续以强硬的语调放声说: 「无论是承诺或理由,全都给我交代清楚!倘若你不肯说……或是说完之后无法说服我,我发誓一定让你至今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想想自己还真狡猾。明明当初表示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并且说好会帮忙保密,但在情况不如我意时,就丢出让人无从选择的问题。我现在的行为,就跟自己最嫌弃的「谁说话大声就是赢家的游戏」没两样。 即便强调是因为已想不出其他法子,这样的藉口也无法让我得到任何慰藉。换言之,就只是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聪明罢了。 面对神情激动的我,只坐起上半身的东屋眨了眨眼睛,最终像是投降似地露出苦笑,轻声细语说: 「……哈哈,市冢同学,你出乎意料挺坏心眼的耶。」 「这哪里算得上是出乎意料或坏心眼,单纯是你太笨。」 我赌气地反驳,同时朝仍坐在地上的东屋伸出手,一鼓作气将他拉起来,接著把买来的毛巾连同包装扔给东屋。 「拿去吧,不然会感冒的。」 「……谢谢。」 我们为了避雨,来到一棵大树下共撑一把伞。 在一旁拿毛巾擦脸与头发的东屋看起来莫名性感。尽管这跟女性魅力扯不上边,但他此刻看起来比我可爱一事,不知为何让我很火大。当我思考著如果文化祭要举办女仆咖啡厅,让东屋男扮女装应该会很受欢迎时,忽然有一条毛巾出现在我眼前。 「来,市冢同学也快擦乾吧。」 面对东屋理所当然般递来的毛巾,我大感意外地整个人向后仰。 「咦!没关系,我不用了。」 「里面有两条毛巾,更何况你也浑身湿透了吧。」 「……啊~嗯,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气。」 起先回绝的理由,就连我自己都不愿多想。羞耻到很想当场消失的我,为了把这般思绪拋诸脑后,粗鲁地用毛巾擦拭头发。 值得庆幸的是,东屋并未针对此事继续追问。由于我们没有其他话题能聊,因此周围只剩雨滴打落在垃圾与枝叶上的清脆声响。 我偷偷窥探东屋的侧脸,他看似果然不太愿意透露之前提过的那个「承诺」。刚刚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我才口无遮拦地说出那种话,现在想想,或许根本没必要为了逼问此事,甚至做出近乎威胁的举动。 虽说我不太甘心向东屋道歉,但自己刚才一拳将人揍倒,也无法坚称自己完全没错。为了展现身为一名成熟人士该有的气度,我做好觉悟地张开嘴巴。 「那个……」 「我许下承诺的对象,是一名外星人。」 但东屋与我同时开口,让我刚才做好的觉悟全都白费了。再加上这句话太出人意表,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 只是,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相似的名词,于是迟疑地重复东屋的话语,改口再问一次: 「……外星人?」 「嗯,我小时候摸黑外出散步时,遇见一名外星人。」 东屋不加思索地表示同意,抬头从枝叶的缝隙间仰望著雨云。 「他对我说『我有事情想告诉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来宇宙见我』,接著外星人很快就消失无踪。虽然我与他的交流只有这么一次,那对我而言却是很珍贵的回忆。」 东屋此时的眼神,宛若少女漫画中登场的人物般闪闪发亮,实在不像在撒谎骗人或信口雌黄。而且东屋在我眼中,不像是会撒谎的那种人。 相较于东屋,我内心别说是充满蔷薇色的浪漫情怀,反倒是陷入灰色的疑云漩涡。看著思绪驰骋于回忆里的东屋,我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先等一下,为什么你们会许下那样的承诺?」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对于那个外星人来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理由……」 「你恰巧遇见的那名外星人,用日语和你许下承诺吗?」 「……」 东屋陷入沉默。 就算对方是说英文,我仍觉得相当可疑。先不提孩童时期,东屋到现在都没有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吗? 东屋无所适从地摆动双手,试著以了无新意的理由解释。 「那是因为外星科技远比地球发达。你想想看,就像地球也有能够跟狗沟通的bowlingual 狗语翻译器……要不然可能是直接传递意念,类似心电感应的沟通方式……」 你也太晚做出这样的推论!我还以为你会立即提出假设,这样反而像是不攻自破。 在评断东屋这番言论的对错之前,我用下个问题来代替回答。 「……话说回来,你为何认为对方是外星人呢?」 「因、因为他穿著太空衣。就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太空人身上那套以白色为主、看起来十分厚实、头盔呈圆形的服装,而且他自称是外星人……」 「你说这位自称是外星人的家伙,穿著地球制造的太空衣吗?」 「……」 总觉得站在我身旁的东屋,随著这一连串的问题,身形越缩越小,简直像是真的逐渐被雨水溶化,甚至彷佛能听见他拚命运转脑袋的声响。那副模样滑稽得令人心生同情。 接著,东屋终于得出结论,以细如蚊蚋的音量说出答案。 「……因为地球制造的太空衣品质很好。」 这答案远比我想像的更糟糕,已经到了愚蠢的地步。 所以你想说,nasa与外星人进行贸易活动,从中获取莫大利益吗?支付方式是刷visa卡一次付清吗?hahaha,这真是太妙啦,汤米。 「你不是才刚说过『外星科技远比地球发达』吗?」 「……」 相信东屋也发现自己的发言十分矛盾。看著低下头的他,我发出一声叹息。 首先,外星人不会自称是外星人吧。假设地球人与外星人交流,应该会先说明自己出身的星球、专有名词与目的。那样子劈头就说「我是外星人」,是哪门子的自我介绍?如果那样都ok,本小姐也是外星人啦。 「嗯,这下子我都明白了。虽然全都弄明白,但我必须重申一次。」 我尽可能地故弄玄虚,为了避免有人听错接下来的这句话,斩钉截铁地开口: 「你是个笨蛋对吧。」 周围传来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以及小鸟清脆的鸣叫。 闹起别扭的东屋,维持著待在雨伞范围内的距离,不悦地撇过头去,同时喃喃自语地低声抱怨。 「……吵死了~不用你鸡婆啦,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看来外星人一事,在东屋心中有著不同的分量。至今老是被我数落却未曾放在心上的他,首度摆出闹脾气的态度,因为模样实在太可笑,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噗!啊哈哈哈哈哈!」 虽说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也挺蠢的,但若是真的跟人爆料这种事,大家也只会把我当成脑袋有问题的家伙吧。 「抱歉抱歉,我没想到这件事对你而言那么重要。也对,与外星人的承诺就该好好遵守,你真伟大呢,东屋小弟弟。放心,大姊姊可是既温柔而且口风又紧,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 心情大好的我露出一脸灿笑,温柔地抚摸东屋的头安抚他。 东屋似乎受不了被人当成小孩子,拚命抗议。 「他、他真的是外星人啦!绝对不是哪来的地球人!他背后拖著一条好几公尺长的白色尾巴,而且有如凭空消失般,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对啦对啦,宇宙最棒的一点,就是充满各种能让人自圆其说的浪漫呀~」 此刻我已无心聆听东屋的反驳。真要说来,天底下有谁会乖乖聆听这种破洞百出的论调。 根据我搜寻太空人相关资讯时所见的内容,听说地球制造的太空衣,搭载著超过一百公斤的生命维持装置,让人难以顺利在地面上行走。假使那不是一场梦,就是东屋碰上脑袋很有问题的变装疯子。幸好他当年平安无事,如果对方是孩童绑架犯,那可不是闹著玩的。若是那个外星人哪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用他自豪的尾巴,当场将他五花大绑。 总之,无论那是白日梦或其他情况,东屋一心一意努力迈向目标的态度,我其实并不讨厌。尽情大笑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我,改以认真的表情向东屋提问。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你何必急著履行承诺呢?」 「……因为今年或许是个好机会。」 虽然东屋似乎仍对我捧腹大笑一事怀恨在心,却还是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将背部靠在树干上,犹如回想起当年的情境般阖起双眼。 「听说今年是能清楚观测到流星雨的一年,而我与外星人相遇当时,也是流星雨特别活跃的一年。当年我去奶奶家的那天晚上,同样能看见大量流星雨。我那时为了欣赏那片美景,才晚上出外散步。就算只是直觉,我仍认为两者并非毫无关系。我有种感觉……流星雨就是外星人接近地球的一种徵兆。」 东屋简直像是随时将憧憬铭记在心,令我不禁有些佩服。具体来说,那跟错觉有何分别?很遗憾像你这种人,在赌局成立之前,早已注定是任人宰割。 但是……这或许也莫可奈何,东屋持有的情报,只有儿时那场短暂的邂逅,不管他去请教谁,大家都无法回答外星人的真面目。无论知不知情,在人类的知识未能全面共享的现下,这些情报都不是我们这种高中生所能知晓的。因此,就算是不可靠的臆测,但除了将臆测延续下去也别无他法。 这世上分成两种人,一种是因为可能性微薄而死心放弃的人,另一种是尽管可能性微薄仍坚持下去的人。不用想也明白,东屋肯定是属于后者。 「没人知道下次流星雨是何时造访地球,搞不好从今以后都不再出现了,到时我也未必能够前往宇宙,因此我才想趁现在尽可能地完成这个目标。」 东屋的脸上已逐渐取回原有的开朗,反观我则是对这名外星人心生一股近似于怨恨的情绪。 若是有话想说,外星人自行过来不就好了?还刻意卖关子说「来宇宙找我」,根本是想捉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孩子。真搞不懂这些外星人的礼数。 「希望你这么做,不会只是自寻烦恼……」 我并非无法理解对于宇宙奥秘的好奇,但无法像东屋这般乐观。一如地球上的人类,相信外星人也有各式各样的个体。 「既然外星人能够发现地球,又拥有可以多次造访此处的科技,应该能轻易让地球化为焦土吧?下次来访的外星人,未必就是与你许下承诺的个体。」 「嗯,外星人与地球人在智慧上的差距,若用地球上的例子来比喻,就跟人类和虫子没两样。」 相差这么多吗?我是无法想像外星人的文明水准,但若是如此,他们早该把这里变成绝望之地了吧? 「可是人类不会想消灭虫子吧?大不了就是它们出现在家里或是咬伤我们时才驱除。只要我们别主动出手,我相信他们不会想开战。」 不,本小姐倒是想把虫子彻底灭绝,不过我确实未必会为了这种事,特地踏进未开化的丛林里。 撇开此事不提,我挺在意东屋刚才不著边际谈到的大前提。 「……你刚才说,只要我们别主动出手是吗?」 此事与国境、宗教以及语言截然不同,想做到这点究竟有多困难,即便是未选修历史课的我也非常清楚。 「那不就没救了?要是除了你以外的人与外星人接触,人类就直接出局了吧。」 「啊哈哈,说的也是,那我得错开外星人造访地球的时间啰。」 东屋笑著说出的这句话,听似只要自己能够见到外星人,人类有何下场都与他无关。与其说他有时会显得很堕落,倒不如说会展露出邪恶的一面。 当我回神时,雨已经止歇。我收起雨伞,望向被塑胶布包住的火箭。 「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 完成那艘火箭?」 东屋解开塑胶布,注视著微微反光的火箭。 大概是东屋的及早应对发挥功效,最令人担心的黏胶部分,原则上没有问题。 「我是打算……再过两周就做好雏形,之后会转向装修内部,希望能在暑假结束前完成。」 「这样啊。」 我脱口回应的这句话,恰巧与我当初见到东屋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伸出右手,贴在东屋略微发红的左侧脸颊上,以简短的话语代替道歉。 「祝你能见到外星人。」 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唯独这个瞬间,我将规则、常识以及合理性拋诸脑后,打从心底希望东屋能与外星人重逢。 东屋的体温,经由碰触的指尖传递过来。 突如其来感到害臊的我,连忙转身准备离去,此时后头传来东屋提问的声音。 「市冢同学,你觉得这世上有外星人吗?」 犹豫是否要立即回头的我,基于也想让心情冷静下来的关系,双肩一耸回答: 「我不知道,毕竟我对这件事不太感兴趣,再加上此事应该不会对地球造成多大影响。因为智慧上的差异,彼此很可能连对话都无法成立,我也不觉得那些超级科技凑巧能在地球上运作。」 基于不同的物理法则,科技也会有所差异。当科技有所差异时,价值观会跟著改变。坦白说,我个人的观点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才会达成双赢的局面。但至少东屋见过外星人一事很令人怀疑。 因此我以背对东屋的姿势回应,并且秉持理性的态度做出结论。 「我目前唯一能够肯定的事,只有我与你都是外星人中的一分子,对吧?」 听完这句话,东屋震惊得目瞪口呆,接著犹如花朵绽放似地露出柔和的微笑。 「谢谢你,市冢同学,你果真是个温柔的人。」 没礼貌,说什么「果真」呀,我本来就很温柔好吗?像我这么温柔的人,即使找遍整个宇宙也屈指可数。 「但我还是比不上你呀,东屋。」 在雨过天晴的天空中,隐约挂著一道彩虹。 纵使夏天还是老样子令人厌恶,但今年夏天,稍微让人觉得还不赖。 4.梦醒时分 「喔~外星人跟流星雨呀……简直像哪来的童话故事。」 躺在我床上的老姊未停下滑手机的手指,以有气无力的语调如此说道。 接著,她将巧妙放在床缘的高球鸡尾酒一饮而尽,并且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嗝。 「真是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孩子呢,跟你完全不一样。」 你是用哪张嘴说出这种话的?假如待在拿废弃物打造火箭的自家妹妹卧室里大口饮酒,就叫做充满浪漫情怀的话,那我情愿当个毫无梦想的现实主义者。 老姊瞄了我一眼,像是很感兴趣地提问: 「太空衣该怎么办?什么防护都没有就跑去宇宙,听说身体会炸开喔。」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拿你来实测看看如何?相信你很适合成为夏日的烟火。 「既然他都打算组装引擎了,应该至少会制作太空衣吧?像是让他口中的那个外星人来帮忙。」 反正高中生制作的太空衣也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如果对方拥有能把人类当作虫子的科技,让飘浮在宇宙中的尸体复活肯定是小事一桩。而且依照东屋的个性,总觉得他会笑咪咪地说「只要能前往宇宙,就算身体炸裂也死而无憾」。当然,我可是敬谢不敏。 由于此事太过异常,害我把大肆吐嘈的冲动拋诸脑后,真要说来,我觉得光是深究东屋行为的合理性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这种事应该无须在意吧?反正是垃圾组成的火箭,哪可能真的飞上宇宙。」 日本顶尖菁英可是为此不分昼夜地开会讨论,若一台形同暑假劳作的火箭能顺利飞上宇宙,叫人情何以堪?不过我也挺好奇,倘若此事成真,这些菁英们会有什么反应。 当我直言不讳地做出结论后,老姊从手机移开视线,像是觉得难得一见似地看著我说: 「你在谈论这位火箭小弟时,看起来似乎特别开心喔。」 「咦,为什么?」 「呃,提问的人是我耶。」 「咦,所以我才问你啊,这哪有什么让人开心的要素?」 有点在鸡同鸭讲的这段对话,瞬间让现场气氛充满火药味。虽然我不懂原因,但肯定是老姊的错。 首先让步的是老姊,她发出叹息后,便换了个话题。 「……算了,这种事怎样都行,那你今后不如常去火箭小弟那里露个脸如何?感觉上,那孩子也很高兴能找到聊天的对象。反正你时间很多吧。」 「我可比不上姊姊喔。」 只要我在家,几乎没看老姊出门过,记得她有在打工吧。这个女人到底是何时才去大学上课……话说她主修什么科目?酒的历史之类的吗? 尽管被老姊说是闲人让我挺不爽的,但这句话也并非完全不对。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老师拜托我帮忙监视他,而且我有点想看看完成后的火箭。」 念书、交友以及监视东屋,像这样列举出来,要做的事情还不少。 不管怎么说,首先就从把老姊赶出卧室开始吧。 「那么,我还得写暑假作业。我跟你不一样,每天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念书是无所谓,但至少不要一把年纪了还想成为youtuber喔。」 我赶狗似地催促著老姊,等她来到走廊就一把将房门关上。 看老姊今天没有继续鬼扯瞎说,就这么乖乖走出房间,不禁令我有些意外,但我很快就埋首在暑假作业里,并未深究这件事。 「……你真的有想清楚这件事吗?美铃。」 所以,没有任何人听见门外这阵喃喃自语。 老实说放暑假时,我尽可能不想跨出家门一步,不过待在家的话,主要会觉得老姊很烦,所以外出的机会基本上是比较多。 上午在凉爽的图书馆认真向学,心血来潮就在回程途中晃去垃圾山,这已逐渐变成我的习惯。天气真的一如预报降起小雨时,我不禁有些担心,就去了垃圾山一趟,值得庆幸的是现场没看见东屋的身影。看来被我一拳打趴后,给了他不小的教训。 可是除了雨天以外,随时能在那里看见东屋开开心心地与垃圾为伍。那股热诚真令我肃然起敬。 即便是社团活动,如果一周没有休息几天,任谁都无法坚持下去。我是没有见过外星人,难以体会那种心情,不过,他真的如此想见外星人吗? 这种事根本无须多问,随著时日逐渐成形的火箭,就是东屋的答覆。 「市冢同学,你没有打算趁暑假去哪玩吗?」 这样的生活持续一周后,东屋一如往常趁著作业的空档,对我如此提问。 依字面上的意思,这是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但是,他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令我莫名恼火。 「你希望我去别的地方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天晓得你是哪个意思。但就算我从明天起再也不来这里,对我也无关痛痒。 在心底抱怨发泄完后,我振作起精神回答: 「我也不清楚,看父母心情啰。原则上每年会一家人一起去温泉,除此之外,就是和朋友去游泳或逛街。」 虽说也因地点而定,但基本上我不讨厌泡温泉。比起在外面人挤人,或是得等上一个小时才能搭乘几十秒的云霄飞车,不如泡在温泉里悠哉疗愈身心还比较适合我。就算有人嘲笑我像个老太婆,我也不在意。 ……比起这个,我倒是难以想像东屋乖乖泡在温泉里的模样。话说回来,东屋在建造火箭前,都在做些什么呢? 「那你不出去玩吗?整个夏天都在这里玩垃圾,以一个高中生的暑假来说,未免太可悲了吧。」 「啊哈哈,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啦,我很期待打造出这架火箭喔。」 嗯,这点我早已再明白不过了。 我回以苦笑,有些难以启齿地试著补足刚才的问话。 「对你而言或许是这样,不过,你的家人呢?他们也可能想多多亲近身为高中生的你啊。」 ……嗯~只是我死命与老姊保持距离,说这种话好像没有说服力。 纵使因为心虚而有些含糊其辞,我仍向东屋提议: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不过,与其为了打造火箭而拒绝家人的邀约,偶尔陪陪家人总是比较好吧?反正少做两、三天,对于进度也影响不大,倒是你藉此放松一下,搞不好能提升效率喔。」 看著停下手边工作的东屋,我的内心闪过些许不安。 这样会不会太多管闲事呢?仔细想想,我未曾听说过东屋与家人间的关系。我至今曾多次想像,东屋有可能是因为家中的斯巴达教育或受虐,才导致他开始制作火箭。假若真被我猜中,和家人出游别说是放松,大概还会造成反效果…… 不过我的疑虑,最终证明只是杞人忧天。 「……这样啊,你不是担心我,而是我的父母吗……」 一反我的担忧,东屋像是回神似地如此低语。 接著他抬起脸来,心平气和地对我露出微笑,并且出声道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谢谢你,我会试著跟他们提提看。」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傻眼,于是浑身放松地呢喃: 「……该怎么说呢?你这个人对于梦想还真盲目耶。」 「嘿嘿,过奖、过奖。」 「就说我没在夸奖你啦。」 这样的相处方式我已习以为常,于是轻笑一声。东屋见状也露出腼腆的笑容。 对话告一段落,我仰头喝著瓶装绿茶,东屋则重新看向火箭。 可是,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东屋将双 手贴在火箭的外壳上,以背对我的姿势询问: 「……话说市冢同学呀,你在暑假期间没有要去哪里吗?」 「……啥?」 这次我不悦地皱起眉头。 数分钟前的那段对话究竟有何意义?简直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嘛。 「我刚才已经回答过啦,难道你没有听我说话吗?」 现在是怎样?难道我这次真的穿越时空?还是东屋在出言挑衅?他想表达我是个暑假期间没有任何安排的可悲女高中生吗?快给我说清楚! 我气呼呼地接近东屋,不过此时抬手摸著额头的东屋,看起来不像是在装傻或捉弄人。 「……咦?奇怪,是这样吗……?」 「你这个人喔~可别跟我说你这点年纪就患有早期阿兹海默症,诸如此类让人笑不出来的──」 我没有多想地将手搭在东屋的肩膀上,剎那间── 看见他的身体往侧面一倒,我的思考瞬间停摆。 「咦!」 东屋像一尊精巧的蜡像,以侧躺的姿势倒在地上。 我基于反射动作般摇晃著东屋的身体,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东屋!喂,东屋!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中暑……」 「但你的状况,看起来不只是有点中暑呀!」 东屋的脸色苍白到即使能回应我,我也无法安心下来。再加上顶著这样的大热天,他却几乎没有出汗。 看著眼前的状况,我感到不寒而栗。 「──」 你在制作火箭时,究竟是多么专注啊? 死亡──至今原以为与我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两个字,瞬间闪过脑海。 心跳剧烈得让我胸口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身体紧张到几乎快停摆,我拚命挤出力气,用手指滑动从口袋中取出的手机。 指尖发颤令我无法顺利操作手机。东屋用失焦的眼眸,仰望著因为焦急而啐了一声的我。 「等等,市冢同学,你在做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叫救护车呀!」 难道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打电话叫比萨吗?当然是要找人来把你送进医院。 终于顺利拨打紧急通报号码后,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可是东屋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对至今从未如此全神贯注的我说: 「不行,拜托你快停下来,唯独这件事真的……」 「这情况是叫我怎么停下来!总之你先闭上嘴巴!」 我激动地斥责东屋,此时从话筒传来女性冷静的说话声。 『您好,这里是119消防专线,请问是发生火灾?还是需要急救?』 语调近乎怒吼的我急忙喊道: 「这里有人需要急救!是一名男高中生,他因为中暑昏倒……那个,地点是……」 我像是想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环顾四周,但周遭只有阴暗茂密的树林与垃圾山。虽然现场有一条状似用来非法弃置垃圾的小径,不过救护车能否顺利通行实在挺难说的。但要将东屋移动至马路边,也可能会有危险。 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乎不成声的嗓音,语调像在迁怒般提问: 「没办法透过gps定位吗?这里是树林里,没有任何地标!」 相较于近乎恼羞成怒而大喊的我,应对的女性则以机器人般的冷静态度,向我确认现场状况。 『请您不要切断通话。可以请您前往救护车能够通行的道路上吗?』 女性维持一贯的态度,像是不在乎东屋的危机与我的焦躁。我产生愤怒与感谢参半的复杂心情,并将此情绪压缩成简洁扼要的话语吼出来。 「没问题!我这就过去!马上赶过去!」 眼下的情况跟我的情绪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要有谁能够帮上忙,管他是神明、恶魔或外星人都可以。 我暂时放下手机,强行将拚命挣扎的东屋拖到树荫下,接著倒出喝过的瓶装绿茶,将手帕沾湿后,贴在东屋的后颈。就算这点应急措施只是让人心安而已,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强迫东屋喝完剩下的绿茶,语气强硬地命令: 「东屋,你不许乱跑喔!假如你敢乱动,即使要我揍人,我也会阻止你!」 「等等……市冢同学……」 东屋制止我的声音,我已听不进去。我一鼓作气站起来,将手机贴在耳边,快步穿梭在树林间。途中,树枝与杂草在我的脸颊与双腿留下轻微割伤,但我完全没有放慢脚步。明明只是短短一分钟,我却彷佛经历了近似永恒的漫长时光。 终于来到能隔著树丛看见柏油路的位置时,我便告知自己已经抵达马路附近。从女性口中得知,已将精确的定位座标传送给正在路上的救护车后,我才安心地切断通话。站在原地等待的几分钟里,我却觉得漫长到已经过了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时间。 以往总被我当成背景音或杂音的警笛声,如今听起来像是充满希望的旋律。看见没多久就驶来的救护车,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救护车一发现我便停下来,从中走出一名壮年的男性救护员,凛然说道: 「让你久等了,患者在哪里?」 「在那边的树林里!我让他躺在树荫下!」 在我们交谈的期间,另外两名救护员分别用单手拿著急救箱与担架,从救护车里走出来。 救护员稍微看了看身后,确认准备已完成后,注视我的双眼说: 「能麻烦你带路吗?」 「当然没问题!」 就算你没问,我也有此打算。我无所顾忌地迈开步伐,沿著来时的路径往回跑。不愧是平日便勤于锻炼的救护人员,就算他们身上扛著不少装备,也能顺畅地跟在我身后。 东屋听从我的指示躺在树荫下。他毫无动静的模样,乍看之下真的像是已经过世,吓得我不禁浑身发颤,不过他在听见救护人员的呼喊后,确实有做出回应。 三名救护员俐落地完成急救处理,让东屋躺上担架后,往救护车的方向移动。我再也按捺不住,向跟在另外两名成员后方的壮年救护员问: 「东屋他不要紧吧?」 救护员抹去脸上的汗水,朝我点一下头,脸上浮现松一口气的神色。 「嗯,假如再晚一点,情况可能会很危急。患者的意识还算稳定,我想应该没有危及性命。虽然接下来必须立刻送医检查,但我相信只要静养一段时间,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终于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后,全身的体温才恢复正常。 我将手贴在胸口,以细如蚊蚋的音量喃喃自语。 「……太好了……」 紧张的情绪一口气舒缓,总觉得自己就要瘫坐在地上。 救护员将他厚实的手掌搭在我肩上,出言慰劳说: 「这都多亏你处理得当。你要一起来医院吗?」 无须多言,我原本就有此打算。除了得确认那个笨蛋真的安然无恙以外,还打算好好训斥他一顿。像这样给我增添不必要的担忧,代价只是请我吃一、两块蛋糕,根本太不划算了。 但在我打算点头同意的瞬间,发现担架那里好像滴下一颗水珠。 有可能是我眼花了。我花了几秒的时间,注视著躺在担架上的东屋,但还是没能成功确认。这段期间,担架已消失在树丛另一头,转眼间不见东屋的身影。 最后,我对神情困惑的救护员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就不去了,东屋拜托你们。」 救护员露出有话想说的模样 ,但他似乎以自己的方式看出端倪,并没有继续追问,转而为了追上担架,踏著坚定的步伐离去。 独自留下来的我,为了把关于水珠的真相拋诸脑后,尽可能以凶狠的态度低语: 「……这都怪你自己不好,东屋。」 明明顺利度过最糟糕的危机,我却不知为何无法放松,也没有庆幸的感觉。一股未知的情绪盘据在心底深处,令我久久无法释怀。 如今回想起来,想必是我已经下意识地察觉到了。 所谓的不祥预感,往往都会特别灵验。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接近过垃圾山。 既然东屋不在,我也没必要去那种地方。尽管这句话合情合理,但我大概不光是基于这个理由。恐怕,即使东屋在那里……不对,而是他若真的在那里,我更是不愿前往垃圾山。客观来说,我做了正确的事,却也因此令我更加恐惧。我正确的行动,假如为东屋带来他不乐见的结果──只要一想像东屋会露出何种表情,就令我百般不愿去见他。 具体来说这是何种心情,我并未完全认清。 但以结论而言,我的预感成真了。 在东屋被送进医院的一周后── 因为我没有与东屋交换联络方式,别说是他家住址与送往哪间医院,我就连他现在的状况都不清楚。由于待在家里也静不下来,我终于决定前往垃圾山一趟。户外还是老样子奇热无比,宛如想把我关在家里似地持续升温,不过我强迫自己当作没这回事。 一旦离家外出,酷暑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事实上,我只是无心在意那点琐事,现在一心一意朝著那座树林前进。站在看惯的羊肠小径入口,我深呼吸一次后,迈步踏进树林。 沿著这条算不上是步道的小径走去,我忽然感到不太对劲。 「……嗯?」 我边走边思考这个问题,最终顺利找出答案。 这条路有别于先前,变得相当好走。路面被踏得十分平坦,树枝与杂草也已被清除,让人容易通行。只是三名救护人员在此往返,而且那是一周前的事,我实在不觉得那样便能把小径踏平到这种地步。 我在想不出个中原因的状况下,从枝叶缝隙间看见一部分的空地,以及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那里。如此巧妙的偶然,令我萌生一股五味杂陈的心情。既然与他撞个正著,我也不能视若无睹。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拨开树枝对著东屋的背影打招呼。 「东屋,你的身体要不要──」 下一瞬间,我不禁哑然失声。 我抵达空地后,越过东屋的背影看去──那里变得空无一物。 成堆的垃圾山已不见踪影,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荒地。 那座垃圾山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之前的那段日子,恍如全是一场梦。 当时的痕迹,连一丁点都不被允许留下。 「……那座垃圾山已经被丢掉了。」 站在一旁的东屋,对愣在原地的我小声解释。 光是这么一句话,我就彻底明白了。 这里的东西都被清理乾净,包含东屋费尽心血打造的那艘火箭。 「……」 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甚至无法鼓起勇气扭头看向东屋的侧脸。我随意与东屋接触,并且毁掉他的梦想。这是我现在最不敢面对的现实。 「嗯……那些原本就是被人丢弃的垃圾,说它们『被丢掉』好像怪怪的。所以该说被清理吗?还是被收走呢?嘿嘿,我也不是很清楚。」 东屋的语气比想像中更为开朗。 不过,我听出东屋朝气蓬勃的嗓音中,参杂著不稳的颤抖。 「为什么?」 「听说在那之后,有不少凑热闹的群众聚集在这片树林,于是这里的垃圾山被人发现了。公所接获通报后,便派人来清理……大概是有人觉得孩子在这里嬉戏会有危险吧。嘿嘿,而且事实一如他们所言,我也无从辩解。」 「喂,为什么?」 「这也莫可奈何,毕竟公所的工作就是维持城镇的整洁,不管我用什么理由说『拜托让垃圾山留下来』,他们也不可能听我的吧?想想还真厉害,当初这片树林里的那座垃圾山,仅仅一周就被全数清乾净。」 我已经压抑不住怒火。 「为什么!为何你能像这样坦然接受!」 我放任自己的情感宣泄,一把抓住东屋的肩膀,强行让他以正面面对我。 东屋那双看似黑曜石般目光荡漾的眼眸,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我为了挖出他封闭在心底深处的真心话,紧接著把话说下去。 「不对,你没有坦然接受,这种事叫人如何接受,你差点中暑丧命才完成到一半的火箭,就这么轻易被人清理掉了,不可能有办法坦然接受吧!最大的证据就是你当时哭了!其实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吧?」 东屋仍保持沉默,但不像是被我激动的模样吓到,很明显是以此同意我说的话。 将这片空地所有垃圾丢掉的那帮家伙,擅自清理垃圾山的那帮家伙,我饶不了他们。其中最无法饶恕的,就是当初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既愚蠢又肤浅的我。 现在的我,恨透了让东屋心生绝望的一切事物。 「你很生气吧?你一定想责怪我太鸡婆,害你至今的努力全都白费吧?拜托你别为了我故作坚强!就算看见你强颜欢笑,我也一点都不高兴!」 一鼓作气将心底话全说出来的我,犹如刚跑完上百公尺般,双肩起伏地大口喘气。 我都大吼到自己的耳朵隐隐作痛,东屋仍没有撇开目光。 我都用力到指头掐进东屋的肩膀里,他却没有皱过一次眉头。 明明逼问的人是我,我却感到是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 我很害怕听见东屋的答覆,不过现在选择逃避的话,我必定会再也无颜面对东屋。为了避免让东屋发现我已开始腿软,我使出更多力气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著东屋终于缓缓张开唇瓣,我不禁绷紧全身。 「我没有在逞强喔。」 东屋说出的这句话,并未带有愤怒与悲伤。 他似乎想体谅闭口不语的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反倒松一口气,甚至觉得很幸运呢。」 「啥……?」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台词,我渐渐放松自己搭在东屋肩膀上的双手。 东屋以沉静的动作摆脱我的束缚,朝垃圾山原先所在的地点走去,接著以开朗的语调,滔滔不绝地说: 「市冢同学,你说的没错,我早该认清现实。一名高中生想前往宇宙,打从一开始就办不到。这不是谁的错,单纯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挑战而受到报应。更何况打造出徒有外形的火箭,又该如何让它升空飞上宇宙呢?如果赔掉性命的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可是一旦砸下来,搞不好会引发大灾难──」 起先,我不明白东屋把话说到一半就止住的理由。 接著,我才终于发现东屋已转过身来,看著我的方向。 原以为东屋是看著我背后什么东西,不过流过脸颊的温热触感,告诉我会错意了。 那个温热的东西流至下巴后,化成一滴水珠在地上弹开。 我好几年不曾流下的泪水,无论此刻如何压抑,都没有止歇的迹象。 「……么……」 ──为什么我会哭呢? 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原先是期望出现这样的结果才对。当初我一直认为,东屋应该要学著做出符合自身年龄的行为。既然火箭已遭清理, 他只要放宽心、努力成为一名太空人就好。但他顽固地拒绝我的主张,无法放下认真想前往宇宙的幼稚梦想── 思考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自己落泪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东屋是认真想前往宇宙。 因为,我就近接触到东屋的认真。 因为,我亲眼看见东屋放弃他无可取代的梦想的瞬间。 东屋是个纯真的人,甚至会因为我取笑他与外星人的承诺而闹别扭。所以,他绝不会做出为了迎合他人或开玩笑,就将自身梦想一笑置之的举动。反过来说,除非当他认真放弃了这个梦想,才会做出这种事。 「那个东西」是连赋予其名都为人忌惮,充斥在这个世上的存在。 那就是不值一提,却又千真万确的──绝望。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 我不仅像个孩子似地哭著抱怨,还哽咽哭泣。模糊的视野害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却能感受到东屋的困惑。不过,我光是抹掉接连涌出的泪水就已是极限,根本没有余力控制住自己。 ──管它是梦想还是什么,对自己而言,到头来都只是一种坚持…… 既愚蠢又幼稚的人是我。我至今未曾想像过,一个人在放弃梦想的瞬间,竟是如此令人煎熬。 东屋仍不发一语,失去梦想而伫立于原地的他,形同亡灵般虚无缥缈。 等我回神时,已经转身跑开了。我背对东屋,一溜烟逃离现场。 我不断奔跑、向前奔跑,犹如逃命似地一直奔跑。模糊的视野害我多次差点撞上树干,但我依然没有放缓脚步。我狂奔的速度,就跟日前叫救护车时差不多,或是更为快速。 纵然抵达了相隔很长一段距离的柏油路上,东屋的笑容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东屋没有出声叫住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我不想遇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想立刻一头埋进被窝里睡觉。难以理解的情感不停在脑中打转,再不睡一下重整思绪,总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但是不如意的事往往会接踵而至。 我一碰到房间门把,便明白自己的卧室里并非空无一人。我完全不看床铺一眼地拋下一句话: 「抱歉,姊姊,能麻烦你出去吗?」 「不要~因为我是小猴子,所以听不懂人话~」 老姊完全不理会我此刻的心境,而且视线未曾从手机上移开,一如往常捉弄我。 可是我无意与老姊针锋相对,也不想默默退出房间。我现在不想见到双亲,更别提其他陌生人。 无意与老姊纠缠不清的我,拉开椅子坐于书桌前,接著趴在桌面上随即开口: 「那你就永远待在这里,别去吃饭、上厕所跟洗澡,就算是死也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使用手机搜寻关键字「除掉市冢美典的方法」,很遗憾得到的搜寻结果是零。感觉上自己甚至被人类忠仆的机器拒绝,令我基于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将手机扔在桌上,将脸埋进枕在桌面的双手之中。 老姊终于察觉到我的反应有别于往常,瞥了我一眼问说: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老姊应该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关心我,但她摆出一副别说是离开这个房间,甚至连从床上起身都不肯的样子。而且她接著说的话,更能隐约窥见她那粗线条的好奇心。 「啊,难道是那个?你之前提起的火箭小弟?一定是跟他吵架了吧。如何?被我猜中了吗?」 难道这女人无法经由臆测与体谅他人的心情来判断吗?不,我看她应该办不到。谁叫她是一只猴子,除了吃饲料(香蕉)跟睡觉以外一无是处。 不管是哪个家伙,除了我以外的人,还有我…… 全都是一群大笨蛋。 「实在太奇怪了……为何他要特地用垃圾组装的火箭前往宇宙……一般人都会决定成为太空人啊……如果当时不叫救护车……我又该怎么做……」 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全是对东屋的埋怨。事到如今,「自己一点错都没有」的自我防御机制仍正常运作,令我感到恼怒,陷入自我厌恶的连锁中。 刚才,我宁可东屋斥责我,宁可听见他骂我「一切都被你搞砸了」。 或是看见东屋大哭。因为自己费尽心血打造的火箭被扔掉,导致他难过得像个孩子般痛哭吶喊。 不对……可能单纯因东屋没有出现上述反应,我才会冒出这种想法。他若是真的动怒或哭泣,我或许会秉持更加温柔与宽容的心态反驳他。但是,若当真出现这种情形,我与东屋的决裂将会变成无可动摇的事实。 我的脑中乱成一团,完全无法思考。 真希望有个重置键,让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唉,我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为何我会有这种心情……以及这究竟是什么心情……我全都一头雾水……」 我像是想用吐露心声取代乾涸的眼泪来发泄。总之,如果没有藉由某种方式持续宣泄情感,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会从内部爆裂开来。 真要说来,我其实不想被老姊看见自己如此没用的一面── 「我说美铃呀~」 「呼哇?」 听见来自耳边的声音,我吓得跳起来。 老姊不知不觉间已离开床铺,站在书桌旁边。 我为了遮掩自己哭肿的双眼,用袖子擦了擦脸,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老姊。 「……怎么?你有什么事吗?姊姊。」 老姊低著头注视我好一会儿,我看不透她鉴定般的视线有何用意,于是对她提出质疑。至此,老姊才终于说: 「你现在是怎样?刚才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啥?你是什么意思?」 听到老姊省略一切具体内容的询问,我更是眉头深锁。 老姊看见我的反应,有如得出结论似地将手贴在额头上,虚脱地摇了摇头。 「……真的假的?你当真完全没注意到吗?」 老姊那副别说是在嘲笑,根本近乎怜悯的口吻,令我产生一股说不上来的怒火。 所以我才讨厌笨蛋,这种人错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认为周遭都应该明白自己的想法。说难听点,即使是长年相处的夫妻,相信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反应。 总觉得从心底燃起的熊熊怒火,让我找回原本的自己。起先我是懒得理会这只猴子,不过是时候展开反击了。当我冒出以上想法的瞬间── 「美铃,你这个人当真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耶。」 老姊丢出的话语──对我接下来的命运造成巨大的震荡。 5.贵族义务 我一副像是准备进行某项挑战,豪迈地站在一间平凡无奇的屋子前。 门牌上的名字是「东屋」。 我再次深呼吸,做好觉悟后,伸手按下门铃。 『你好,这里是东屋家。』 听见疑似是东屋母亲的应答声后,我注视著门铃上的监视镜头,口齿清晰地说: 「请问东屋智弘同学在家吗?我姓市冢,是他的同班同学。」 『啊,好的,请稍待片刻……智弘,你快来,有女孩子!有女孩子来找你啰!』 『咦,什么?是谁?市冢?等、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麻烦请她等一下!』 ……怎么说呢?东屋与他的家人,感觉上都很普通耶。 听著他们手忙脚乱的声音,反倒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切断通话十几秒后,玄关的门微微打开,从中露出一只眼睛窥探著我。 确认是身穿制服的我之后,身穿高中运动服的东屋才开门走出来。面对突然找上门的我,他吃惊地眨了眨双眼。 「你、你怎么会来找我呢?市冢同学。」 我用目光将东屋固定在原地,大步往前一跨,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东屋。」 我望著一脸畏惧的东屋,注视他的双眼宣言: 「来制作吧。」 「咦,制作什么?」 东屋的反应可说是再正常不过,可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没有比这个情形更令人急躁的事。 难道你以为,我们是要手牵手一起制作蛋糕或模型吗?你制作过的东西,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吧。 「当然是火箭啊!」 「咦?就算你这么说,那东西已经……」 对于仍面露难色的东屋,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著他。 「管你是已经还是曾经或是诵经!总之快跟我来!」 「先、先等一下啦!市冢同学?」 穿上洞洞鞋的东屋,一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但我毫不理会,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真是不可思议,一种从现在起能做到任何事、能达成一切心愿、十足孩子气又无所不能的心情,满溢在我心中。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一种身边的路人与野狗都是我前世结识的朋友,堪称极度愚蠢的幻想。 这种连为之命名都嫌麻烦,情感波动的高峰──我相信对世人而言,就叫「希望」。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搞不好真的完全没错呢。 我和东屋抵达的目的地是我们就读的高中。由于正值暑假期间,校内除了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与顾问以外没有其他人,更不可能有人出现在教室里。我毫不犹豫地穿过校舍出入口,沿著阶梯往上走。东屋似乎仍无法理解我这一连串行动的意图,不过好像已经明白多问无益,默默跟著我走。 当我们终于抵达教室,东屋目睹里面的情景时──双眼瞪大到像眼珠子快掉出来,嘴巴则张大到下巴快脱臼。 「……这是……」 时间回溯到昨天下午一点。 这天明明正值暑假期间,教室里竟然几乎座无虚席。 结束与老姊的对话后,我彷佛快捏坏手机般,使劲将它握在手里,透过社群网站的聊天群组号召所有同学到教室集合。内容是详情至学校再跟大家说明,总之先来教室集合。其实光凭我一人,应该没办法召集这么多同学,多亏古古亚毛遂自荐地帮忙主导此事,才能顺利通知所有人。之后再根据大家原有的安排调整,并且多少强迫众人都要参加,最终就是相约在这个时间。 现场为数不多的空位中,一个是属于我──市冢美铃的座位。 另一个空位则是东屋智弘的座位。因为他原先就稍稍被班上同学孤立,结果反倒有助于目前的情况。 「各位同学,先感谢大家愿意在暑假期间集合在此。」 站在讲台上的我,嗓音微微颤抖地说。 老实说,我现在很害怕。搞不好今后的高中生活,我都得置身在同班同学们的白眼中。虽然我不介意自己没朋友,但还是不愿被人以充满敌意的眼光对待。 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其实我是刻意安排成这种情况,因为不这么做,我无论经过多久都仍是个笨蛋。 生活方式会养成习惯,假若只是期待自己终有一天会做出改变,那永远都不会有所改变。 现在,就是改变的时刻。 「我直接进入正题。其实,我想修改此次文化祭的主题。」 我终于从嘴里挤出声音,尽管没有特别大声,仍清楚地传到教室底端。 现场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应该是预期我会进一步解释。 「既然像这样请大家集合,相信各位已有所察觉,我不仅想要修改主题,而且可能还得花费大家许多时间……一个不小心,恐怕会让各位的暑假都泡汤。」 我亲身感受到班上气氛出现变化。虽然无人开口,但大家的肢体动作与呼吸等背景音,比起言语更能直接传递出人们的情绪。 我紧张得十指发麻、双腿颤抖。因为我不敢直视大家的表情,不由得低下头去。 「……大家应该都很火大、很不耐烦吧?在这样的大热天被找来学校,突然听到我说这种事,各位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换作是我,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考量到同学们的心情,我抢先一步说出来。 大家难以信服的想法,其实我也感同身受。他们现在对我抱持的感受,我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出于我个人的考量,要求同学们一起配合,如果没有人心生反感的话,我反而会大呼不可思议。 「我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这么要求各位,毕竟我至今也一直认为,大家只不过是碰巧分在同个班级,为何每每面临学校活动之际,就得被迫付出劳力。不光是学校活动,我想很多人也会怀疑,交朋友究竟有何乐趣。这种感觉很糟,对吧?那家伙又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想帮忙也是理所当然。」 将想法化成言语后,令我更深刻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丑陋。我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心态?记得以前是更加单纯且开心地度过每一天啊。 但是……这样的假设无论重新思考多少次,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 「我已做好觉悟,就算得不到大家的配合,我一个人也会坚持下去,不过单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那样势必会与以往毫无分别,所以……」 我明白这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我明白这是自己的一意孤行。 就算这样,我还是必须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们。 这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向前迈进。 「拜托大家!我不敢说自己想藉由这个机会与各位成为好朋友!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一辈子的请求!也明白自己是个差劲的家伙,还说出这种差劲的请求!但我仍必须再次强调!」 我一口气低下头,以近乎尖叫的嗓音恳求所有同学。 「拜托大家在这段暑假期间,能够陪我任性一次!」 此时的我披头散发,抱持向老天爷祈求的心情,等待同学们做出判决。 说实话,在我站上讲台前,原以为古古亚与数名朋友会爽快地点头答应,如今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太天真。现在冷静想想,哪有人会为了短短两、三天的文化祭,白白浪费一整个宝贵的暑假。更别提其他与我毫无交集的同班同学,别说是自告奋勇来帮忙,途中失去耐心而拍拍屁股走人也不足为奇。 我一个人也会坚持下去──这句话绝无一丝虚假,但是被全班三十名同学拒绝帮忙,不单单只是失去帮手,而是此事对我来说 ,将会是难以承受且充满苦难的未来。此刻的我,恨透了曾认为「就算没有朋友也无所谓」的自己。 同学间掀起一阵骚动,却无人针对是否同意一事说出结论。 此时,有一人出声打破这阵漫长的沉默。 「美铃,你先抬起头来。」 这道声音来自古古亚。我听从这句话将脸抬起,见到她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 「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一时兴起或是闹著玩而提议这种事,也明白你一定有很重大的理由,但唯独一件事,我怎么样都想不透。」 古古亚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打从心底不解地问我。 「为什么你要故意用那种容易惹大家生气的说法呢?」 我再也按捺不住,把脸撇向一旁。像我这种否定至今一切交友关系的人,总觉得没有资格面对古古亚。 「……因为我觉得那样子很卑鄙。」 终于挤出声音的我,语调有些沙哑。 对于如此没用的自己,泪水几乎快夺眶而出,但我还是拚死忍下来。 「我觉得只要强调大家都是朋友,心地善良的在座各位就会愿意帮忙,可是我不想做出那种只有自己需要时,才摆出朋友嘴脸的行径,也不想践踏大家的善意……」 「美铃。」 古古亚突然呼喊我的名字,接著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迫使我正视她。 「嘿!」 下一瞬间,古古亚冷不防以自己的额头撞上我。 头盖骨发出「咚」一声,震撼大脑的剧痛随之袭来。 「好痛!」 「好硬!」 我和古古亚几乎同时发出哀号,并且一起蹲在地上。 喂,等一下,先不提我,古古亚也出现这种反应是什么意思? 因为实在太痛,令我眼眶里的泪水全都缩回去,甚至一瞬间差点忘记自己在说什么,以及自己为何站在教室里。 我按著额头站起身,对仍痛不欲生的古古亚凶狠地逼问: 「……麻烦你先给个解释。」 就算这句发言会惹怒古古亚,但她这样的举动仍令人难以不计较。 我原本打算根据古古亚的说法,甚至对她展开反击,可是她给出的答案,蠢到令我打消念头。 「对不起嘛,因为平常感冒时,都会透过贴额头来测量体温,所以我想说藉由这种方式,或许能明白你的心意,结果只是又硬又痛。我从没想过额头居然这么硬,像钢板一样……唔,糟糕,有点想吐。」 「……」 别讲得好像跟真的没两样。你刚才发出「嘿!」的吆喝声吧,那肯定是为了最后这出闹剧才使出的头槌。既然你不惜牺牲自我,像这样帮忙打圆场,我反而更加确信你是故意的。 当我考虑替古古亚补上致命一击,伸手拨开额头上的浏海时,她才终于复活,像只野生动物似地甩了甩头,按著发疼的额头开口: 「与其说你很顽固,倒不如说你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就算没听你说出那么冗长的自白,我们从很早之前就发现,其实你比较喜欢一个人独处了。」 「……咦?」 「当然会发现啊~我们平常都会主动邀你出去玩,反观你从来没提过呀。」 古古亚不以为意吐出的这句话,对我而言却是一大冲击。 状似对察觉他人心思相当迟钝的古古亚,早已看穿我的心思──不对,即便古古亚已经看穿我,我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因为我眼中的古古亚,是那种在意客套话的人。 古古亚有如看透我的内心,促狭地闷笑一声。 「不过这就是朋友啊。纵使在一起很开心,有时也会嫌麻烦。美铃的自尊心可能比较高,但是区区一名高中生,不该想著追求完美。假若有真心想要达成的目标,就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去完成。当你陷入困难时,只要乖乖向旁人说一句『拜托请帮帮我』就好啦。」 古古亚的一席话,无论语调和内容都略显乐观,同时深深打动我的心。 ……可是,我的心情仍未拨云见日。 想得这么单纯,当真不要紧吗? 单纯是古古亚为了我,才勉强自己这么说吧。 「不过这么一来……」 见我依旧怯懦地低下头,古古亚用力拍一下我的背部,活力十足地说: 「就算是只顾自己方便又没关系,反正是否答应帮忙,也是由我们自行判断呀。」 古古亚脸上没有一丝阴影。即使只是客套话,即使她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此刻我仍很感谢她的这份开朗。 古古亚不同于我的坚强,令我感到十分耀眼。 古古亚瞥了一眼井然有序坐在位子上的同学们,扭头以下巴指了指大家说: 「美铃,你担心太多了,不必这么介意啦。教室里有一半的同学,都挺喜欢这类事态发展喔。」 「剩下的一半呢?」 「只求事情赶紧决定,想尽早离去的人。」 听到有问必答的古古亚这么说,教室里就像是有人一口气捅破蜂窝般,所有人都闹成一团。 「喂,先等一下!」 「抗议!你这段发言有问题!」 「哈哈,对啊对啊。」 「比起这个~麻烦你快点解释要干嘛啦!」 「有可能耗光整个暑假,不觉得反而让人热血沸腾吗?」 大家随心所欲地表达意见与宣泄情绪,却没人否决我的擅自主张,直接甩门离开教室。 我压抑住从眼底涌现的温热感,声音拔尖地询问古古亚。 「……能拜托大家帮帮我吗?」 相较于我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声音,古古亚的口吻与平常无异,没有一丝犹疑。 「那还用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现场隐约有一阵啜泣声,但来源不是教室里,而是从走廊传进来的。 经过几秒之后,大家才发现笠本老师躲在门外偷听。 教室里有许多同学拿著剪刀与刀片在裁切大量纸箱。 课桌椅全被移至后方,不分男女和乐融融一起动手的光景映入眼眸,壮观到连负责号召的我,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学校活动无聊透顶」的观念,老实说并没有彻底从我脑中抹去,但我现在开始能体会喜欢参与这类活动的心情了。 东屋宛如陷入半恍惚的状态,向我发问: 「真惊人……是市冢同学召集大家的吗……?」 东屋以敬畏的眼神说出这句话,令我感到浑身发痒。 我回以羞涩的笑容,逐一看向辛勤作业的每位同学。 「这还不是全部的人,因为大家也有社团活动、补习班或其他私事,很难有机会全员到齐。」 当然,现在才刚站上起跑点,日后势必有人故意找藉口不来参加,或是失去耐心而中途放弃。 但我觉得无所谓,就如同这件事对我跟东屋而言十分重要,其他人也各自有想珍惜的事物。究竟哪方比较重要、哪方必须优先,任谁都没有权力决定。当他们充分度过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要一时兴起、稍微来瞧瞧我们的进度,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而且,我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当我提及你打算制作火箭前往宇宙,以及火箭被清理掉的事情后,大家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啰。」 「咦!你的意思是……」 「对不起,我再一次失约了……不过……」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接著腼腆一笑,终于把话说下去。 「就是多亏你,才能够把大家聚集在这里喔。」 因为东屋不 顾一切的努力,才打动我的心。 因为他打动我的心,我才能够不顾一切地真心面对其他同学。 找出濒临毁坏的事物,将之修理、弥补、研磨后,使其变得比之前更为出色。 垃圾山国王的称号,意外地并非讽刺。 ……当初随口替东屋取的绰号,现在却觉得有点帅气,真叫人不甘心。 我为了掩饰心中的害臊,搔了搔脸颊,抬头望向天花板说: 「原本我们是打算凭自己的力量再加把劲……但现场无人曾打造过火箭,所以不好意思,得麻烦大病初愈的你也来帮……」 听到突如其来的啜泣声,我反射性地止住话语。 仔细一看,站在我身旁的东屋,眼中不断落下豆大的泪珠。 「为何你要哭啊!咦,这害你这么伤心吗?我不该把事情说出去吗?那个,我或许不该这么做啦!而且还一连失信两次,真的很抱歉!」 「抱、抱歉……」 东屋听见我的抗议,连忙擦了擦眼角,不过落下的泪水似乎变多了。 「因为……我真的很开心……」 听见东屋细如蚊蚋的说话声,安心与傻眼的感觉同时萌生。 东屋在我哭泣时露出笑容,在我露出笑容时却又哭了……他到底是与我身处在多么不同的次元啊──我不禁对此再次感到肃然起敬。要不是别扭外星人的一时兴起,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跟东屋扯上关系吧。 看著泣不成声、持续哽咽的东屋,我伸出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脸颊。 「既然开心就给我笑~!难道你笨到忘了该怎么笑吗~!」 「痛痛痛痛痛痛痛。」 我的双手往两侧移动,发现东屋的脸颊比想像中更有弹性。他那副泪眼汪汪却张嘴微笑的模样,简直是真人版的福笑(注2:福笑 日本传统的新年桌游,游玩方式是蒙眼将五官图案排列在画在纸上的脸,比赛谁拼出的图案最正确。)。 啊,总觉得挺有趣的,东屋的脸颊犹如麻糬般极具延展性。 当我好奇能拉长到何种程度,玩弄起东屋的脸颊时,工作告一段落的古古亚来打岔: 「啊~美铃把东屋惹哭了!」 「我才没有咧~!」 「呜哇~!」 因为我突然松手,东屋的脸颊宛若橡皮筋似地弹回去。以古古亚为首的班上同学们放声大笑,笑声随即传遍整个校舍。 事到如今,我才对自己受同学们瞩目一事感到害羞,于是向忍著疼痛抚摸脸颊的东屋冷淡地说: 「……因为全都是纸箱,对你来说或许有点不够看吧。」 「哼哼哼,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啊?市冢同学。」 终于止住哭泣的东屋,听完我的话之后,露出别有深意的浅笑。 那个,你是哪位?应该只是又矮又笨又爱哭的普通男高中生吧。 在我准备如此吐嘈前,从旁传来另一道声音。 「喂~我收集来了~!」 是笠本老师的大嗓门。满头大汗的他,脸上充满成就感,向我们招了招手。 包含我与东屋在内的多名学生们尾随老师走去,发现校舍入口处停著一辆小货车。货台上盖著的布,甚至比货车车顶更高。 老师以夸大的动作掀开布,堆积如山的纸箱顿时出现在我们眼前。 纸箱的数量不只是十几二十个,在成堆的纸箱里,还塞满已经摺叠好的纸箱。那些快被撑破的纸箱都膨胀得扭曲变形,彷佛能听见它们发出悲鸣。 我们对这超乎想像的收获吃惊不已。笠本老师神情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嗯~真是大丰收,我向废物回收中心解释过缘由后,他们立刻答应把纸箱分给我。于是我从老家借来一辆货车,现场有多少纸箱就尽可能装进来……」 老师似乎对我们迟迟没有发出欢呼一事感到讶异,这句话说到后面几乎已听不见了。 正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脸上别说是充满尊敬与感谢之情,甚至还浮现困惑的神色。 「那个,这实在是……」 「……收集太多了吧?」 紧接著传来一阵纸张撕裂的声响,应该是其中一个纸箱被撑破了。 看来真的发出悲鸣了,请节哀。 「……咦?难道我白忙一场……」 笠本老师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玩著自己手指,状似一名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整个人变得很消沉。不知为何,总觉得能够想像老师学生时代的模样。 当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率先开口的人是东屋。 「没这回事,老师您并没有白忙一场。」 东屋对著一脸像是捉住救命稻草的老师,紧接著提问说: 「老师,您还可以收集到更多纸箱吗?」 「啊、啊,这种东西,只要大家需要,我相信无论多少都能准备……」 笠本老师如此回答的同时,看似无法理解东屋的用意,其实我也抱持相同想法。虽然也要依尺寸而定,但这么多纸箱,应该足以打造出两、三艘火箭吧。东屋需要那么多纸箱是想做什么? 东屋狡黠一笑,对大惑不解的我们说: 「各位,我有一个提案,大家愿意听我说吗?」 接著,听完东屋不由分说拋出的爆炸性发言,我们全都震惊不已。 有人错愕得发出惊呼,有人震惊得目瞪口呆,有人怀疑东屋是否发疯了,有人笑得拍手叫好,大家的反应截然不同,可是无人劈头否定东屋的提案。 至于我,也被东屋的提案吓得反应不过来。 ──说的也是,就该这样才对。 ──谁叫你是垃圾山的国王。 由于我对东屋奔放的作风已见怪不怪,因此像是挥别心中的迷惘般露出苦笑,妥协地接受了。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是我至今度过的暑假中,最为乏味、最为充实且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 「我已经画好设计图了。」 「……你真的要这么做呀。在剩下的暑假期间内有办法完成吗?」 「……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即便一切都如同计画进行,想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实在是……」 「你们两个,哪有人在动手前就说这种丧气话!这样即使原本能成功的事,最终也会搞砸喔!」 「反倒是要拿出超前进度的干劲才对!」 「就是说呀!让大家瞧瞧我们的潜力吧!」 除了六、日以外,我们几乎每天都来学校报到,全神贯注地制作「那个东西」。 设计、裁切、折叠、组装、涂装,有时甚至被迫重做。 「唉唷~又搞砸了……」 「怎么了……?啊~裁过头了。」 「各位抱歉!都怪我,又得重做……」 「没关系,虽然得重做,不过这或许能做为其他零件,总之先放著吧。」 「真、真的吗?总觉得我好像在拖累大家耶……」 「哪有什么拖不拖累,这里没有人能独当一面,单纯只有擅长与不擅长的区别罢了。」 「事情已过,再继续纠结也于事无补,我们一起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以及能够做些什么吧。」 结果,没有任何人中途放弃,大家反倒将失败一笑置之,互相勉励,为了制作出更优秀的东西而越发团结。 而且,每件事都以东屋为中心。 「东屋~这个零件该怎么做?」 「东屋同学,我现在刚好忙完了,有其他事情需要帮忙的吗?」 「抱歉,东屋,你过来 一下!情况有点紧急!」 一方面也是因为整体设计是由东屋负责的缘故,但除此之外,东屋更以总指挥的身分、开心果的身分激励班上同学。他从不摆架子、不敷衍人,不论对谁都诚恳以待,因此成为众人仰慕的对象。 「东屋,你真厉害,居然能够利用垃圾来制造火箭。」 「我也想亲眼看看那艘火箭耶~你这个浑小子,竟敢一人独占这么有趣的事情,真是太狡猾了。」 「嘿嘿,谢谢你们。虽然应该已经没机会再制造,但是听你们这么说,相信那艘火箭也了无遗憾啦。」 「你下次要建造的话,记得约我喔,我也会帮忙的!」 「我也要、我也要!既然要做的话,就来打造一艘当真能飞往宇宙的火箭吧!」 当时的东屋,既逊又灰头土脸,与「帅气」二字八竿子打不著。 但因此更显耀眼的他,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垃圾山国王」。 我起初还担心在教室里看似个性较为阴沉的东屋,没办法融入班上,事实证明只是杞人忧天,令我放心不少。 「东屋同学给人的感觉很不错呢。」 「……咦,什么意思?」 「嗯~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该说他为了班上尽心尽力吗?还是他笑口常开的一面呢?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很虚假。」 「啊,我能理解~尽管算不上是帅气,却令人想声援他,或是想保护他。」 「真希望能有个像他一样的弟弟呢~」 「……」 「你别吃醋嘛,美铃。」 「我才没有咧!」 ……因为大家很自然地打成一片,令我有股难以言喻的微妙心情,不过这件事就先别管了。 「……市冢同学,你怎么了?」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我身染不捏你的脸颊几下,就会死掉的怪病罢了。」 「那个……这怎么想都很不正常喔,而且你的眼神好可怕。」 「姊姊不记得有教出一个爱顶嘴的弟弟喔?」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不光是东屋,经过这个暑假,我知道了许多同学们意外的一面,比方说兴趣、专长、个性、家境以及将来的梦想。 「其实我小时候啊~不知为何想成为电玩游戏喔,不是成为里面的角色或游戏工程师,很莫名其妙对吧?」 「啊,我也是耶!我读幼稚园时,不是想成为蛋糕店老板,而是想成为蛋糕!」 「咦,真的吗?太好了~原来不光只有我一人!」 「耶~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下次一起出去玩吧?」 总觉得这是我毕生头一次,真正去接触自己以外的人生。 「喔~什么什么?看你们好像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就是说啊~也让我们参加嘛!我们不会碍著各位的!」 「咦,可以吗?毕竟你们不同班,而且文化祭是各班都得准备自己的活动……」 「放心放心~反正我们班的活动主题是只需一周就能轻松搞定的那种。」 起先看起来近似无限的一大堆纸箱,随著时日确实逐渐减少。 宛如每过一天就撕掉一张的日历,为迈向结束的夏日倒数计时。 「市冢同学,你在做什么呢?」 「哼哼~这是秘密。」 于是──那天终于到来了。 「请各位观众睁大眼睛瞧瞧!」 女记者兴奋的介绍声,响彻澄澈的蓝天。 据校长所说,自这所高中创校以来,本届文化祭罕见地盛况空前。不仅是他校学生与邻近居民,连隔壁城镇、邻近都市、甚至是其他县市的民众都专程前来。这都多亏包含古古亚在内等多名志同道合的学生们,透过社群网站积极帮忙宣传的缘故。 这届文化祭的最大卖点,就是盘据在升旗台前、状似飞机的巨型太空梭。 东屋当时提议制作、花费暑假大部分时间所完成的就是这个。 我原是打算将教室布置成星象馆,然后配置几艘火箭而已,想当然如今这巨大的成品,一间教室根本塞不下。由于这是全长三十公尺、总高度达九公尺,根据实物比例缩小约二分之一所制成,再加上细部都有涂装,而且讲究到把升旗台打造成发射台,甚至是辅助火箭也一并完成,因此从远处欣赏,那逼真得不像是用纸箱打造出来的。 另外,太空梭的机体部分(好像称为轨道器),能让人实际进入内部,而且仪表板、驾驶舱、休息室、引擎室以及太空衣都忠实呈现。这部分的小配件,是用废弃时钟、水箱、水管、安全帽等还能回收利用的垃圾拼凑而成。由于开放让人参观,总会伴随人为损坏的风险,因此现场有进行一定程度的人数管制。 我在目睹作品完成时,稍微喜极而泣了。到最后,别说是我们班上没有一人半途而废,甚至还出声邀请别班的同学加入,藉此招募到更多帮手。在这样呼朋引伴制作太空梭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发生过因为人太多而造成的冲突与混乱,最终奇迹似地加速度迎向完工的一天。 「在稀松平常的校园里,竟然一夕之间出现一架太空梭!如各位观众所见,邻近居民都前来参观,现场热闹得像是一场祭典!」 制作期间,由于放置在户外有日晒雨淋造成损坏的风险,因此我们依照东屋的设计图,将太空梭细分成许多零件制作,然后有效利用空教室、社团教室、体育馆二楼的部分空间存放。在文化祭前一天以及当天清晨,我们总动员前来完成组装。对东屋来说,他原先的目的除了想避免日晒雨淋,似乎也考虑要让太空梭忽然出现在世人眼前,藉此为大家带来惊喜,结果确实如他所料。 总之,唯独今年,我不得不感谢天上那颗耀眼的太阳。因为假如今天下雨的话,我们的付出就全数白费了。 「难道这间学校里,有政府暗中成立的宇宙发展秘密基地吗?为了寻求真相,我这就去采访太空梭的设计者!」 女记者说完这段像在演短剧的台词后,将麦克风与摄影机镜头,转向站在太空梭前的东屋。 「专题负责人东屋智弘同学!你完成此次制作太空梭的壮举后,现在有何感想呢?」 「啊、那个,我没有这么厉害……都是多亏大家同心协力,才能顺利完成这艘太空梭……」 东屋一脸目光飘移、支支吾吾的模样,著实让人看不下去。 我接受到东屋求救的眼神,泰然自若地走进拍摄范围内,将手搭在东屋的肩上说: 「东屋,你真是的,好歹说句『这群愚民都是多亏本大爷的领导』吧?」 「我、我怎么可能说得出那种话嘛!」 想想也是,假如东屋胆敢这么说,我早就一拳揍趴他了。 面对稍稍取回平日作风的东屋,我秉持著百分之百的善意继续开口。 「很遗憾这艘太空梭无法升空,下次至少要打造出能飞上宇宙的杰作。」 「市、市冢同学!现在不必提那种事吧……」 「毕竟你已经跟身穿地球制太空衣、会说日语的外星人许下承诺了不是吗~」 「什么什么~摄影机有在拍摄吗~?是转播吗~?是现场直播吗~?是全国性的电视台吗~?」 「文化祭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欢迎大家光临~!可以的话也来参观运动会吧~当然最好是女生啰~!」 「啊,这位同学!就说不能直接那么做呀!」 「各位观众,请听我为大家演唱色情涂鸦的〈阿波罗〉。」 「啊~全体教师想藉由此次机会,让应届国中生们明白本校的优秀。希望能在 四月的开学典礼上见到大家……」 「此、此展览预计持续至文化祭结束当天的九月十五日!有兴趣的民众,欢迎大家踊跃前来参观!」 看似再也承受不住状况失控的女记者,强行将转播做出总结后,有如脚底抹油似地与摄影师逃离现场。真是软弱的家伙,居然这点程度就投降了。 我们同时看向彼此,很有默契地笑出声。 结果,来参观太空梭的人潮别说是衰退,甚至受到新闻报导的影响大幅增加,当初特别设计得较为坚固的太空梭,在文化祭最后一天已扭曲变形。彷佛能听见太空梭发出哀号的我,慰劳地抚摸它的外壳说「辛苦你了」。 文化祭最后一天,我们的太空梭在颁奖典礼上获得最优秀奖,而且大家一致同意应该由东屋代表领奖。 在台上领奖的东屋,态度与之前受访时判若两人,显得极为冷静。想想他都与那么多人交流过,就算再排斥这种场合也该习惯。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们在落日的余晖中拆解太空梭,并且举办营火晚会。 起初有多数人赞同「直到太空梭自行解体前,都让它保留在校园里」,没想到东屋却强烈希望能将之拆解。他十分感谢大家的帮忙,对于大家想把太空梭保留下来的心情也感同身受,不过他表示,大家一定得为此事做出了结。 东屋想拆解太空梭的心情,我多少能够理解。为了文化祭而打造的太空梭,在文化祭结束时,也必须结束它的使命。就算失去逐渐毁坏的太空梭,我们至今筑起的羁绊也会一直存续下去。 虽说我们并未表决过如何拆解太空梭,却无人做出冲撞以及用脚踢等破坏行为。倘若有人这么做,肯定会遭人斥责。大家都像在慰劳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太空梭,小心翼翼地将之拆解,将残骸集中于一处。 日落时分,当笠本老师点火的瞬间,现场低声啜泣的人,肯定不只有一、两个。 虽然我不是其中一人,不过东屋也没哭出来,倒是令我十分意外。 「……就算早已明白,仍让人觉得很落寞呢。」 望著熊熊燃烧且不时发出劈啪声响的太空梭,我对身旁的东屋如此低语。 东屋先是点了一下头,接著闭上双眼。 「嗯,但我觉得这样就好。」 东屋阖起双眼的模样,与其说是不愿看见太空梭被大火烧尽,更像是在悼念已故的好友。 我直觉认为,东屋正在为之前那艘火箭祈福。希望那艘小火箭,能帮忙引导这架大型太空梭离开人世。 「由垃圾组装的火箭未能升上宇宙,但即使并未升空,也不表示白白浪费当时努力的过程。反倒是,如果轻松飞上宇宙,当事人未必能真切体会到成就感。」 东屋睁开的眼眸,倒映出这片熊熊火光。 红色火光交织在黑色瞳孔、褐色虹膜以及白色巩膜上,让那双眼眸映出不可思议的色彩。 「我当时说过『不管梦想实现与否,我认为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差异』,其实有点在逞强,但我现在是真心这么认为。在这次的暑假里,与大家一起完成的这项壮举,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忘记。」 东屋宛若仔细琢磨这句话似地说完后,突然扭头面向我,压低嗓音说: 「市冢同学,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晚点可以和我去个地方吗?」 「……真巧耶。」 面对东屋突如其来的提议,我回以认真的表情说: 「我刚好也想找个能够独处的地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咦,你想说什么呢?」 东屋讶异地瞪大双眼,但我没有多说什么,将目光移回仍在燃烧的火焰。 即使没有看向东屋,也能感受到他的慌乱,让我莫名觉得可笑。为了掩饰这种心情,我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营火晚会结束后,当我们抵达那片树林时,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 东屋使用从书包里拿出的手电筒,毫不犹豫地踏进树林里。我讶异又傻眼地心想他准备得还真周到,顺著东屋照亮的小径往前走。 当我们抵达空地后,东屋站在空地中间,得意洋洋地问: 「如何?」 在我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之前,东屋关闭了手电筒,抬头望向夜空。 我跟著他往上看──对于映入眼帘的这片光景,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气。 我至今已看过无数次夜空中的星星,但在这里看见的夜空与星星,有著彷佛异世界般令人惊艳的密度与亮度。 大小不同的繁星,以散发出淡淡光辉的上弦月为中心,争奇斗艳地闪耀著,却又不可思议地未给人失序的杂乱感。四散于空中的星子,看起来像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彷佛繁星们井然有序地排列于名为夜空的舞台,在月亮的指挥下规律地闪烁,藉此完成某种综合艺术。 由于附近没有多余的光害,平常看不见的小星星也清晰浮现于夜空中。想到自己头顶上竟然有如此多星星,与其说是觉得奇妙,不如说是难以冷静下来。 「……真的好美。」 这片美景真叫人叹为观止。总觉得打从出生到现在,自己从不曾像这样因为感动而发出赞叹。 「呵呵,很壮观吧?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喔。」 「只是秘密基地的氛围已不存在了。」 少掉那座熟悉的垃圾山,尽管我再不情愿,仍有种寂寞的感觉。反倒是身为当事人的东屋,似乎真的已整理好心情。 「那也无所谓,反正每个男生都喜欢秘密基地……你怎么了?」 「没事,你别在意。」 东屋发现我露出遥想当时的笑容后,不解地询问。我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带过问题。 待心情平复下来后,我对东屋问说: 「瞧你经常在上课时打瞌睡,是因为跑来这里欣赏星空吗?」 「我并没有每晚都来,毕竟家人会担心,但我不时会来这里。」 ……不时会来这里?有个这样的孩子,想必双亲也很辛苦。 突然,东屋张开右掌,举起手用力伸向满天的星星。 「因为待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十分接近宇宙,甚至伸手可及。总觉得有朝一日……我能再次见到那天的外星人。」 我可以理解这种感受。像这样仰望天际,确实给人一种强烈的临场感,宛若宇宙近在眼前。 可是,低头望向身旁的东屋,就会彻底明白这只是自我安慰的幻想。 一手抓向天际的东屋,看起来真的很蠢。算了,他原本就是个蠢蛋。 「单纯是你太小只,导致外星人没发现你吧?」 我吐出这句与梦想沾不上边的嘲讽后,东屋将手收回,愤恨地瞥了我一眼。 「……只是市冢同学你长得太大只啦。更何况从宇宙中看下来,高矮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东屋闹别扭地鼓起双颊,模样像只仓鼠。东屋的脸颊还真是变化自如。 「你别生气嘛,为了让外星人能够发现小小的你,我送你一个好东西。」 我面露苦笑,翻了翻书包后,将取出的东西递给东屋。 「来,这是王冠。」 那是一顶犹如从童话里冒出来、符合刻板印象的王冠。 金黄色的王冠上,有著放射状的尖刺部分,其顶端则是宝石般的圆形,并且散发各色光芒。当然这不是真的王冠,是我利用纸箱、画具以及老姊的指甲油(我擅自拿来用),制作出来的赝品。 东屋看见这顶王冠,双眼散发出比王冠更闪耀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收下。 「咦,这是要给我的吗?哇~ 谢谢你,市冢同学!」 「……嗯,不客气。」 我算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完成这个东西,所以很庆幸能让东屋那么开心。但他开心的模样超乎我的想像,反倒害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而且,要说这顶王冠有多么费工,其实我也只花了三十分钟左右就完成。 东屋像是把它当成真正的王冠般,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后,欣喜地戴在头上。 「如何?适合我吗?」 「适合适合,很有垃圾山国王的架式。」 我轻轻拍手,故意如此数落。王冠的尺寸我只有稍微粗估一下,不过它戴在东屋的头顶上,比我想像中更加适合。 戴上王冠的东屋,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哼哼,即使说是垃圾山的国王也不容小觑,所有人都必须服从国王的命令喔!」 相较于心花怒放的东屋,我以沉著冷静的语气说: 「是noblesse oblige(贵族义务)才对。」 「诺、诺布……?」 东屋对这个陌生的词汇大惑不解,于是我简单地解释: 「noblesse oblige,也可引申为一个人的地位越高,就必须拥有越高尚的品德。既然你戴上那顶王冠,首先要表现出对等的诚意才行。」 东屋先是看了看头顶的王冠,接著将目光移向我,稍微眨了眨眼。 「……咦,难道我被算计了?」 我故意不发一语,平心静气地继续注视著东屋。 东屋已将身为国王的尊严拋到九霄云外,神情慌张地开始辩解: 「先、先等一下,就算你要我表现出诚意,但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送你……」 由于惊慌失措的东屋看起来太可笑,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顶王冠也不值多少钱,材料只是纸箱,连镀金都没有。 「你不需送我东西或给钱。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好。」 我走向东屋,直直注视他的双眼。 「欸,东屋。」 「什、什么事?」 我面对神色紧张的东屋,下定决心提问: 「你因为心脏病的关系,无法活太久是吗?」 猛然刮起的强劲夜风,顺手掳走针刺状的王冠。 今天,仍不见流星雨飞过我的头顶上方。 6.一路顺风 进入主题之前,我先稍微聊点不值一提的昔日往事。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其实非常崇拜老姊。 相信不光是我,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哥哥、姊姊这类亲人,至少在幼年时期很容易是崇拜的对象。无论是体魄或知识层面,岁数上仅仅几年的落差,在孩童时期都有明显的差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论任何问题都能立即回答的老姊,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天才,我也深信身为其亲生妹妹的自己,必定也与众不同。当老姊升上国中时,我相当憧憬她那身可爱的制服打扮,甚至私下偷穿那套制服,站在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 但是,当我就读国中之后,这种自作多情的憧憬就粉碎了。 即便我不觉得自己能成为魔法少女,不过在踏入名为国中的未知领域时,或多或少期待著会有某些新奇的体验。但想当然耳,生活中就连触发新奇体验的迹象都没有,我就这么平凡无奇地上学念书、平凡无奇地参加社团、平凡无奇地与朋友闲聊,度过一段平凡无奇的国中生活。 看见大家穿著相同的制服,我莫名觉得同班同学的人数真多。 我在上课期间,侧眼瞄了同学们一眼后,突然顿悟一件事。 纵使只局限于与我同世代的人,这世上的人类也多到泛滥的地步。只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中一员的我与老姊,怎么可能会是与众不同的人物──这就是我当时得到的感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理所当然的人生,会理所当然地持续下去。不管是惊奇或喜悦,都集中于仅限的可能性里。一想到这,我猛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索然无味到无以复加。 在那之后,我更加认真地用功念书。就算没有特别的才能──不对,正因为没有,我必须尽可能提高自己的价值。我不想沦为他人眼中那种可以随意割舍的替代品。于是,我付出的努力顺利奏效,成绩明显向上提升。 当我明白越多事情,不明白的事情也随之增加。 比方说──升上高中的老姊,为何每天那样悠哉度日。 『姊姊,你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再这样得过且过没问题吗?』 看著已过晚上八点才返家的老姊,我语带嘲讽地迎接她。由于我在国中时期,成绩就已远超过老姊,因此在我心中,自己与老姊的优劣关系早就颠倒了。 老姊不在意我的冷嘲热讽,以相形之下更为愉悦的态度回应: 『正因为我是高中生呀。一生仅此一次的高中生活,无论玩乐或学习都应该全力以赴。』 面对意料中的答案,我装腔作势地发出叹息。我倒是想反问老姊,究竟怎么能看出她在学习上也付出了与玩乐相同的精力? 所谓的高中生活,并不是人生之中的特殊活动,只是绝大多数人必经的一个过程。反正当老姊成为大学生时,肯定也会以一生仅此一次的大学生活做为藉口。 我怀疑老姊仍抱持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天真想法,于是话中带刺地说: 『你现在有余力说那种风凉话吗?就连时下的大企业,也接连传出员工过劳死、做假帐等丑闻。因为少子化和高龄化的关系,自治团体即将瓦解的新闻也层出不穷。连养老津贴的给付,也不断提高年龄限制。等到我们出社会的年代,天晓得世界会变成怎样。这年头已不是只要找到工作或跟人结婚,就能安然度过晚年。姊姊将来若是流落街头,可不关我的事喔。』 老姊听完我语气严肃的唠叨后,漫不经心地笑著一语带过。 『唉唷~美铃你真爱瞎操心~放心,姊姊有仔细为将来打算啦。』 明明我纯粹是出于担心老姊,却换来这番像是遭人鄙视的话语,为此怒火中烧的我,忍不住冷漠地吐出一句话。 『……啥?学力偏差值比我低的人,凭什么说这种话?』 自己在这之后和老姊说了什么,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印象,但是我与老姊之间的隔阂,不难想像就是从此时开始。 总觉得我对于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追求梦想跟目标的人,会刻意以鸡蛋里挑骨头的态度对待,就是始自这个时候。简言之,就是基于「能力比我差的人别谈论梦想」的理由──正确说来是歪理。 我不认为自己说错什么。即使如今回想,我仍觉得老姊当时对于将来的看法,当真是太过乐观。老姊那种把麻烦事留待日后再处理的生活态度,看在当时的我眼中,除了觉得她令人嫌恶以外,多多少少也迫切希望她能成为一名独立自主的大人。相信任谁都不愿见到兄弟姊妹自甘堕落。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不觉得自己对老姊说得太过火。但是老姊当年并未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再加上我多少有些自傲,所以此事就一拖再拖,最终被我拋诸脑后。 现在仔细想想,说起我的本质,或许跟自己瞧不起的老姊是半斤八两。由于胜过老姊的优越感太过强烈,导致我无法客观看待自己。 不去面对心中的疑虑与芥蒂,到头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种稀松平常的教训,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说到烂了。 那么,事情回溯至一个月前。 在垃圾山与火箭被清理掉,我意志消沉的那天── 「美铃,你这个人当真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耶。」 老姊拋出的这句话,不是平日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总觉得言词中包含近似针对我的怒意。 我不懂老姊为何执著这个话题,脸上难掩心中困惑。老姊以罕见的强硬语调说: 「欸,你当真以为那个孩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制作火箭吗?你都亲眼见证过他强烈的热诚,为何不去想想他可能是基于某种深刻的理由,唯有现在才能够完成目标,不得不趁现在实现梦想呢?」 「唯有现在才能够完成目标,不得不趁现在实现梦想……?」 我被姊姊的气势吓到,只能复诵刚才勉强听见的话语。 老姊所说的疑虑,至今曾在我心中冒出过无数次。但是这个问题,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当我在雨中揍趴东屋的那天,以近乎胁迫的方式,听东屋亲口说了。 更何况,我早就跟老姊解释过那件事。 「因为他说……今年能清楚看见流星雨……能看见流星雨的那一年,可能就是外星人出现在地球附近的徵兆……」 我在回答的同时,总觉得心底出现一股诡异的躁动。 东屋确实是这么告诉我,但是── 「你亲自调查过这件事吗?」 老姊宛如早已看透我,一语道破我心中的不安。 她对著哑口无言的我,进一步继续说: 「那孩子是从哪里得知今年能清楚看见流星雨呢?」 我一把抓起丢在旁边的手机,打开网页浏览器,手指颤抖地输入关键字,搜寻关于流星雨的情报。结果,虽有今年能观测到的流星雨类型与时期等相关情报,可是没有提及今年的流星雨会是数年难得一见的资讯。 当我检视完一整页的搜寻结果,心跳已加快近乎两倍。 「怎么会……既然如此,东屋为何那么说……」 「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同于焦躁得大口喘气的我,老姊以极其冷静、极其冷淡的口吻反问。 「美铃,你自己也说过吧?就算他奇迹似地建造出火箭,并且真的飞上宇宙,最终也无法返回地球,只能死在那里。这么一来,为何那孩子不努力成为太空人,必须趁著仍是高中生的现在,就要想办法前往宇宙?」 骗人。 ──我也不曾想像过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 骗人,这都是骗人的。 ──而且我无法耐著性子,等到自己长 大成人。 因为东屋他…… ──那我问你,你现在想像过自己日后的生活方式吗? ──哈哈,这应该算是刻意刁难人的问题吧? 因为东屋他……从来没有提过这种事。 ──他那种自知不可能通过太空人资格选拔考试,却有把握让自制火箭升空的自信,我完全无法理解。 那小子总是顶著一张无忧无虑的笑容。 ──真是个悠哉的家伙,我是担心你将来变成垃圾屋的屋主。 ──哈哈,我哪可能变成那样。 东屋既天真又乐观,一直不计结果地动手打造火箭。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我越是否认,脑中就浮现越多之前与东屋的谈话。 无论是东屋的言行,或是我听完之后的感想,全都成了印证臆测的证据。 不过臆测终归是臆测,老姊的推理也可能出错。但是并未得出上述可能性的事实,对我来说是最为致命的失误。 「……姊姊,你是何时注意到这件事?」 「现在。」 面对我压低嗓音的提问,老姊一副像是全然不在意我心中感受般坦白回答。 「我并非对此有十足的把握而刻意隐瞒这件事,毕竟我不是超能力者,也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对于那孩子,你至少比我更了解他。既然你得出与我相同的结论,想必那就是答案吧。」 ──喔~外星人跟流星雨呀……简直像哪来的童话故事。 我回想起老姊刻意装傻的话语,怒火涌上心头。 「为什么!」 我踢开椅子站起来,一把揪住老姊的领口。 老姊想愚弄我是无所谓,因为我早已彻底明白,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聪明过人。 纵使她没有把握,但她既然已隐约察觉出这件事── 「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姊姊!」 若是老姊及早提到这个可能性……或者,即使没有讲明白,只要别瞎扯什么扭蛋理论,说那种制造混乱的内容…… 就算我拚命抗议,老姊仍旧维持逆来顺受的态度。 「假设我告诉你,你当真听得进去吗?」 见我越说越激动,老姊不耐烦地拍开我的手,冷漠地说: 「你别事到如今才想推卸责任。这可是你在面对未能立刻理解的事物时,不去想办法理解所招来的结果吧?」 那双眼里,别说是对于妹妹的同情,甚至能窥见轻蔑的神色。至此,我才首次惊觉一件事。 ──我才不愚蠢!单纯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啦! 并非老姊没有告诉我,而是我一直把她拒于千里之外。我与周围的凡人不同,就算没有同伴或与人合作,也能一个人活下去──这种自以为是的幼稚想法,导致我的视野变狭隘,同时夺走了我与老姊认真交流的机会。 到头来,这是我咎由自取的下场。在情况不利于己时,就将责任转嫁到老姊身上,这除了「自私」二字以外,还有哪句话能形容。 老姊一点错都没有,一切的过错……都在我身上。 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昧后,头昏脑胀得双腿发软,无力地松手放开老姊的衣领。接著,老姊用食指抵住我的额头说: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想再次推卸责任,迁怒到我身上吗?或是认为搞清楚也无济于事,决定装作不知道?还是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有所瓜葛,只想闭上双眼塞住耳朵,就这么躲进被窝里,默默等到所有事情结束?」 总觉得老姊的一席话,经由碰触我额头的那根食指,直接传进我的脑中。 老姊给出的选择,大肆动摇我的心。 所以,我才不想与人深入交流。不管我表现得再好,旁人总会擅自给我制造麻烦。如果全部推说是老姊的错,我就无须为此苦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受到伤害。 就跟以往一样。我只要一如往常,得过且过地看待这件事,就不会…… ──谢谢你,市冢同学,你果真是个温柔的人。 「整件事尚未成定局吧?」 东屋的话语闪过脑海的同时,老姊从我的额头上移开指头说道: 「能够决定今后未来的人,是你自己喔,美铃。」 那一天,我来到暑假期间的学校,朝体育馆走去。 体育馆内能看见女子篮球社的社员们香汗淋漓、全神贯注地练习。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我悄悄走进室内。或许是大赛将至,现场没有一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看准社团练习的空档,来到双手抱胸的笠本老师身边出声呼唤: 「笠本老师。」 「喔,怎么啦?市冢,你也要来打篮球吗?」 老师认出我之后,亲切地回应,不过当他听见我接下来的话语,神情随即蒙上一层阴影。 「我听东屋提起他的病情,有些事情想请教老师。」 「东屋的病情……这样啊,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老师对社员们下达指示后,领著我移动至体育馆的入口。 老师像是想用厚重的门扉挡住身影似地停下脚步,确认周围没有旁人后,先是搔了搔头,才恍如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这样啊,东屋告诉你啦,果然当时中暑很不妙……不过,他明明拜托过我别跟任何人说……」 「果真是这样。」 我朝老师逼近一步,如此说道。 糟透了,原本还希望事情别被那只泼猴的猴子推理给说中。 「咦……啊!」 一时之间,老师无法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随后,脸色瞬间刷白。 我认定这般反应就是无可动摇的证据,抓住老师的运动外套衣领质问: 「老师!请告诉我,东屋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东屋曾说「笠本老师是好老师」,并非是因为老师对他漠不关心,而是老师未将东屋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并且默许他拥有某种程度的自由。冷静想想,东屋不可能会基于对人漠不关心的理由,将对方归类为「好老师」。更何况依照那小子的基准,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善人。 被我套话的老师虽是一脸慌乱,仍想试著转移话题。 「市、市冢!你居然欺瞒老师。老师可不记得有将你教成这样的不良学生──」 「笠本~~~~!」 火冒三丈的我,一拳揍向铁门,同时大吼出声。 「那种小事,现在一点都不重要啊~~~~!」 体育馆和运动场内的吆喝瞬间消失,管弦乐社的演奏也停止。 蝉鸣声就此中断,甚至连树叶的窸窣声也听不见。 就近听见我这阵怒滔般嘶吼的老师,彷佛魂魄都被吓飞似地目瞪口呆。 虽说是自己做出这种举动,但我此刻觉得拳头与耳朵都隐隐作痛。我揉著发疼的右手,语气冷静地复述刚才的话语。 「那种小事,现在一点都不重要啊。」 「……嗯。」 笠本老师被我吼得彻底放软态度,老实地回答问题。我好歹是一介女高中生,别小看有空就去唱卡拉ok的女高中生锻炼出来的肺活量。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转换好思绪后开口说: 「老师,请别再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就算老师不说,我也已经猜出大概,只是仍想知道真相。笨拙的隐瞒反倒会伤害东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笠本老师平常看起来再怎么冒失,依然是个有责任感的大人。我相信他对于教育的热忱 ,并非薄弱到被学生大吼一声,就会坦白一切。因此,我不得不展现超出其热忱的信念面对老师。 我若是做不到这件事,永远无法站上与东屋相同的舞台。 老师好一会儿只是不发一语,看似在确认我的觉悟般注视著我。那双眼眸并不是在思考要如何自保或事后该怎么收拾,能感受到老师纯粹是在为我著想。 「……你真的想知道吗?」 老师缓缓开口,语气严肃地向我确认。 我的答案,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话虽如此,当我听见这个问题时,像是喉咙里卡著异物般,无法顺利发出声音。平时态度豪爽又有些孩子气的笠本老师,此刻罕见地露出凝重的表情,让我深刻感受到只要听闻此事,就无法回头了。 我一度阖起嘴巴,将犹豫拋诸九霄云外后,一口气把话说出来。 「这应该算是刻意刁难人的问题吧?」 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奇妙地与东屋之前的说词如出一辙。 我与东屋站在月光洒落的空地,不发一语地面对面。 先动的一方将会落败──现场气氛紧张到犹如正在进行决斗。平常总是天真无邪的东屋,此刻甚至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气魄。为了不输给这股气势,我悄悄在往后一步的左脚上施加更多力气。 这场无声的交流经过足足三十秒之后── 「这样啊,笠本老师告诉你啦。」 先动的人是东屋智弘。 东屋目光朝下,发出一声叹息。我跟著把憋在体内的一口气呼出来后,将比提问前更为巨大的空虚,化成言语拋向东屋。 「……你不否认啊?」 「我虽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却觉得应该无法隐瞒多久,毕竟市冢同学脑筋很好。」 听到东屋半是苦笑地这么说,我虚脱地摇了摇头。 我的脑筋一点都不好。明明跟东屋相处那么久、明明得到那么多提示,我却未曾察觉。只要稍微冷静思考,应当能立刻注意到。证据就是老姊比我还早一步发现端倪。 我是……宇宙第一大笨蛋。 「为何你不说呢?」 听见我开门见山的质问,东屋这次随即做出回应。 「因为我不想被人同情。希望市冢同学与班上其他人,可以我把当成普通的同学一视同仁。」 「……你说自己是『普通的同学』,这是哪门子的笑话?」 「哈哈,这倒也是。」 你「哈哈」个什么劲啦!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表现得这么开心? ……不过,这下子就说得通了。东屋中暑昏倒时,之所以阻止我呼叫救护车,是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病情。他在垃圾被收走后曾表示自己很幸运,是因为我并未得知他的病症。 明明当时差点赔上性命,东屋却仍想守住秘密。又矮又笨又爱哭的他,就是为了贯彻身为垃圾山国王的骄傲。 「一开始,我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东屋拾起被风吹走的王冠,紧抱在胸前,开始说出真相。 随著他平静的语调所带来的预感,令我紧张得绷紧全身。 「由于我的心脏天生比较弱,因此我容易呼吸急促,或是容易疲倦想睡觉。大概是不能随心所欲运动的关系,体格也不太好。由于这个病难以根治,双亲也为此十分担心,不过朋友与医生都对我很好,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可怜。而且医生也说,只要我乖乖就医、持续接受适当的治疗,便几乎能像一般人那样生活……更何况,我也要遵守与外星人的承诺。」 东屋的语气十分平和,说难听点就像是事不关己,让我几乎忘了这是东屋自身的过去。他接著说: 「不过两年前,在我接受治疗的那间医院担任外科主任的医生,提议帮我动手术。假如手术成功,我就能跟大家一样过著正常的生活。但主治医生表示,这是个相当困难的手术,建议我打消念头,我的双亲也抱持相同意见,而我个人则是暂时持保留态度。不过,这位外科主任很积极劝我接受手术。在与他聊天时,我不小心提到自己想成为太空人的事……」 东屋暂时止住话语,一脸尴尬地露出苦笑。 「外科主任说『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太空人』。这句话就是我决定接受手术的关键。」 明明事不关己,我却感受到怒火窜进脑中。 确实,太空人的甄选条件之一,是当事人必须拥有足以接受训练,以及能够承受在宇宙空间里值勤、生活的健全体魄。就算是这样,正常人会对一个孩子说这种话吗?即使退一百步,好歹也该说「让我来帮助你成为太空人」才对。 尽管此刻东屋说得心平气和,但当时的情况不难想像。 外科主任那句话,肯定是东屋首度尝到的「绝望」。 「手术最终是以失败收场。别说没有治好我的心脏,术后甚至并发心脏遭受病毒感染的『心内膜炎』。院方提供了一大笔慰问金,该名外科主任也被解雇,不过他们直到最后仍坚称『开刀过程没有疏失』、『不承认手术与并发症有明确的因果关系』……说穿了,就是常有的医疗纠纷。」 说句老实话,这种结果在我的预料中。 但是,听见东屋亲口说出这个无可动摇的事实,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击。起初我还能冷静接受,不过恐惧感随著东屋说的内容开始增幅……感觉上,像是一滴墨汁落入水中,随著时间慢慢扩散开来。 「你说的病症……有这么严重吗?」 「部分案例是只要接受手术或投药便能有效治疗,可是我的情况,似乎因为术后并发症,导致情况相当不妙。原因是再次接受长时间的手术,或是投入强力的药剂,将会对身体造成多余的负担。再加上我好像不太适应原先的病症,所以,去年已被医生告知……我只能再活五年。」 东屋双肩一耸,语气平淡地吹嘘说: 「这应该是双亲拜托医生说的谎话,我多少能感受得到,自己已经活不了多久。因此,我认为与其就这么死在病床上,不如在症状和缓后出院生活。当我思考著有什么方法能够前往宇宙时,碰巧在树林里发现那座垃圾山……接下来的事情,就跟你知道的一样。」 东屋说完,我们之间陷入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原先有许多想问的事,但听完东屋的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连串内容犹如发生在遥远的其他世界里,不过这一切都是站在眼前的东屋,至今所经历的世界──即便大脑明白这个道理,我却无法全盘接受这个事实。 我靠著唾液滋润喉咙,为了避免嗓音颤抖,振作起精神开口说: 「……那位外科主任,现在人在哪里?」 「根据传闻,他在别家医院也引发问题,似乎受罚停职一年。」 东屋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憎恨或幸灾乐祸,反倒能从他稍稍垂下的眼眸中,窥见些许同情的神色。 「之后我才得知,那位医生是医师公会干部的儿子,听说他常在医院里作威作福,导致常驻的外科医生逐渐不足,连院长也不敢贸然对他有意见……在家世背景的影响下,可能令他产生了疏离感。我想他是希望藉由完成困难的手术,让大家认同他的实力。」 「为什么?为何你能像是置身事外地说出这种话?」 我再也按捺不住,以略带烦躁的语气质问东屋。 关于东屋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慨的原因,我并非完全无法理解。想必他至今已尝尽那样的痛苦,没必要继续为此钻牛角尖。可是撇开此事不提,他那种近似轻忽自身性命的论调,以及为那位外科主任著想的发言,真令人觉得不可理 喻。 更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东屋这番话全都属实。 「欸,当真只是偶然发生不幸吗?真的只有那名医生犯错?难道院长是为了以体面的方式赶走那名外科主任,才故意批准这项手术……是吗?」 「……起初我也曾这么想过。」 东屋的表情,首次蒙上一层明显的阴影。 不过,他有如想挥别此想法似地甩了甩头,像在说服自己般紧接著说: 「但应该没这回事,毕竟我本来就可能因为这个手术丧命。单纯为了那点小事,采行这种或许会毁掉整间医院的政治手段,我觉得风险太大了。虽然院长并未公开承认手术过失,不过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愧疚。」 「因为,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的怒吼响遍整座宁静的树林,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为之撼动。 我想说的事,与院长是否愧疚毫无关系。那点小事,从结果反推的话,怎样都能粉饰过去。就像我不久前,也是用那种态度对待古古亚他们。 东屋这家伙,对于他人的恶意到底多迟钝? 「实在太奇怪了!像那种主治医生不敢同意又缺乏紧急性的艰难手术,岂会交给那种庸医负责?而且还有丧命的风险。这就跟你被人杀死没两──」 「市冢同学……」 东屋用纤细的手指以及小声得近似呢喃的话语,阻止我持续高涨的怒意。 他伸出食指抵在我的唇上,并用那双宛如暗夜里的泉水般深邃荡漾的眼眸看著我。 「关于人的恶意,只要一产生怀疑就会没完没了。他人的心思,任谁都无法搞清楚。对于已经发生的结果,无论多么客观的答案摆在眼前,终究无法完全厘清对方的意图。因此,我决定相信他人的善意。」 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在我的脑中。 ──即便只是装装样子也行,你好歹怀疑一下我嘛,要不然哪天当真吃到苦头时,可不关我的事啰。 ──为何东屋对于他人的恶意这么迟钝? 东屋不是对于他人的恶意很迟钝,而是一如刚才所言,他赌上性命拚死相信他人的善意──为了避免自己仅剩的短暂人生,被名为憎恨的黑暗火焰所吞噬。 「我并没有打算要求你也秉持这种心态。因为怀疑他人的恶意,或是相信他人的善意,一样非常辛苦。只是,我希望你至少能常保笑容。虽然我喜欢为我生气的你,但即使不是为了我,我也还是比较喜欢露出笑容的你喔。」 我拚命压抑无处宣泄的情感,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东屋将指头从我的唇上移开,和颜悦色地轻轻一笑。 「只要嘴上说著好听话,脸上保持微笑,或许内心就会跟著露出美丽的笑容,不是吗?」 虽然我对东屋的发言抱持怀疑,但仍如他所言试著挤出笑容。 放松脸颊,眯起双眼,扬起嘴角── 但我还是笑不出来。平日理所当然般展露的笑容,现在对我来说却困难至极,甚至深深认为那与自己无缘。 同时我也想不透,东屋理应尝到比我更深沉的绝望,为何还能如此坚强。 「你少说那种傻话……在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笑得出来嘛……」 我没办法直视东屋纯真的目光,只能撇开头说出丧气话。别说是跟著露出笑容,而是连假笑都办不到的话,那也无可奈何。 不对……不只是假笑,我这辈子大概都没办法欢笑了。现在的我,难以想像未来的自己能在何种情况下、何种心境下发笑。不管是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与人结婚、产下婴儿、抽中头奖,或是领取诺贝尔奖,我肯定都不会再次露出笑容── 「你看,市冢同学。」 我随著呼唤声抬起头,只见东屋不知何时已将王冠套在右手腕上,两手各握著一根杂草。 东屋看著不解其意的我,将杂草贴在头顶的两侧── 「兔子。」 他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如此说道。 面对东屋匪夷所思的举动,我的思绪暂时停摆……不对,是停摆了十几秒。 「……」 ……咦?兔子?他说的兔子,是那个兔子吗?小白兔?兔宝宝? 在我这么认真烦恼的时候,你在扮兔子? 话说为何是兔子?为何现在会扯到兔子? 「我不想看到你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蹦,我想看见你迷人的笑容蹦。」 我对于「兔子」一词陷入语义饱和状态(注3:语义饱和状态 意指人在重复盯著一个字或者一个单词长时间后,会发生突然不认识该字或者单词的情况。),顿时哑然失声。站在我面前的东屋,则开心地踮脚乱跳。 东屋头上的两根杂草,随著他的动作,犹如兔子耳朵般摇来晃去。 看见这种别说是男高中生,连时下幼稚园小孩都不肯做的举动,我破音地开口说: 「……你在做什么?」 我麻木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但至少有一件事能够肯定,就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重拾笑容。 东屋看见我的反应后,放下双手,以五味杂陈的口吻说: 「嗯~不行蹦,既然如此……」 咦?什么叫「不行蹦」?东屋智弘,你这句话是在对我说吗? 「那个,我就叫你别再说那种傻话啦。」 「啊,外星人!就在市冢同学你的背后!」 当我准备上前理论时,东屋指著我的背后,冷不防地大叫出声。 我反射性地回头望去,结果只有夜幕低垂的树林映入眼帘。 心生困惑的我,突然感受到毫无防备的脖子上,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我吓得原地跳起,并且惊声尖叫。 「呀~~!」 「呜哇?」 我起先以为有虫子掉到身上,随后看见东屋已接近至我的身后,并且和我一样吓得举起双手。 「……你在做什么?」 我已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单手摀著颈部,刻意摆出凶狠的模样提问。 东屋像是被我吓坏似地缩起身子,以细如蚊蚋的音量回答: 「……因为我想逗你笑嘛。」 「啥?」 「我想说若是搔你痒,或许能让你展露笑容。」 「啥~~~~?我看你这家伙当真是脑子有问题吧?」 「抱歉!我没想到你会『呀~~』地惨叫出声……」 「不许模仿我呀~~~~!」 「……难道比起脖子,搔你腋下比较好吗?」 「好你个头啦~~!你这家伙一脸认真地问什么~~!」 东屋远在「扮兔子」之上的「蠢事」,已超出我的容忍范围,害我抱头仰天长叹。 接著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打破了尖叫后的静默。 不知是谁先笑出声,也可能是我们同时发出笑声……总觉得基本上并无太大差异。 我将目光往下移。眼前东屋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照镜子般,与此刻我的表情如出一辙。 我抱著懊悔、憎恨、开心、怜爱以及各式各样的情感,一把抓住东屋。 「唉唷~!你别闹了啦!笨蛋!」 东屋的脸庞近在眼前,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脸凑过去。 藉由重叠的唇瓣与气息,能够感受到东屋的震惊。 ──哈,你看看!想要摆我一道,你还早了十年呢。 东屋与我,无论在哪方面都是恰恰相反。 他生性乐观,秉持理想主义,相信人性本善,积极到令人替他捏把 冷汗。 以上种种,都是我缺少的特质。 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东屋。 这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打从心底希望,倘若能永远留住这段时光,无论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不过,人类是一种很不方便的生物,仅凭体温与气息,仍无法将自己所有的心意传达出去。 可能东屋也抱持相同想法。不知是谁先将嘴唇移开,我们默默看著彼此好一阵子。 在月光的映照下,能明显看见东屋的双颊染上一片绯红。由于自己的脸颊并非因为季节的关系而滚烫不已,想来我现在的模样可能也和他半斤八两。 「……夺走我的初吻,代价可是很高的喔,国王。」 我刻意以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完,东屋抿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回答: 「呵呵,我是第二次喔。」 「……」 若是没有经历先前的打闹,我肯定会当场摔一大跤。 难得的浪漫气氛都毁了。先声明一下,与妈妈或是邻居阿姨的吻可不算数喔。 「你还真是不解风情耶。如果你当真成为国王,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推翻吧。」 东屋维持一贯的天真态度,接受我这段参杂著叹息的话语。 「嘿嘿,过奖了、过奖了。」 「我又没在夸奖你。」 我一如往常地吐嘈后,东屋愉快地笑著,我也随之笑出声。 ──只要嘴上说著好听话,脸上保持微笑…… 东屋这番话,搞不好相当贴切。我直到刚才仍独自身陷在绝望中,但被东屋强行逗笑之后,原先那么烦恼的心情,彷佛没发生过似地拋到九霄云外。 我们开心欢笑了一阵子,这次轮到东屋率先开口。 「真不可思议,无论是生病、遇见外星人、利用垃圾建造火箭,我总觉得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东屋兴奋地双眼发亮,犹若有个小小的宇宙存在其中。 他将手放在胸脯上,宛如献上祈祷般阖起眼睛。 「只要是引领我遇见市冢同学的一切……不管是生病、人们、外星人、垃圾山、大自然以及物理法则……甚至包含孕育出上述种种的一切,我全都打从心底十分感谢。」 闭上眼睛的东屋究竟看见了什么,我可说是一清二楚。想必就跟我现在回忆起的光景完全相同。 忽然间,东屋脚步不稳地稍稍跌了一跤。 虽然他没有整个人摔倒在地,我内心依旧闪过一抹不安。 「抱歉,我好像有点累了。」 「……东屋。」 东屋靠著树干蹲坐在地,正当我要开口时,却被东屋紧接而来的话语制止了。 「市冢同学,能拜托你什么都别说,听听我任性的请求吗?」 这句话别说是中气不足,甚至缺乏足够的音量。 正因为如此,这个蕴含在最低限度的媒介中、极其纯粹的愿望,深深刺入我的心。 「今晚我不希望被人打扰,想和市冢同学一起看星星。单独两人,直到永远。」 若是我能忽视东屋的心愿,那该有多么轻松。 伸向手机的那只手,此刻像受冻似地不停颤抖。 东屋将自己的未来,托付在仅仅一句的任性请求,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用力深吸一口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气呼出来。 然后,我以行动代替回答,跟著东屋蹲坐在他的身旁,将身体靠在树干上。 与东屋一起眺望的这片夜空,形同天然的星象馆,简直像是专为我与东屋所准备,看似超大尺寸的投影萤幕。 当然我也明白,天底下没有这么碰巧的好事。就算是我擅自如此认为好了,对于能与心上人一同眺望这片美丽星空的奇迹,我仍是打从心底感激。 我轻轻握住一旁东屋的手。 东屋也回握住我的手。 「谢谢你送我的王冠,我会当成一辈子的宝物好好珍惜。」 仔细一看,东屋仍将那顶尖刺状的王冠戴在头上。 你是有多喜欢那东西呀,害我高兴到有些害怕了。 「把那种东西当成一辈子的宝物,你的人生也太可悲了吧?」 虽然那样很符合东屋的作风,但他就是老是执著于那种东西,所以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长大。看样子,我果然得告诉他各种道理才行。 「像那种骗小孩的王冠怎样都行。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会得到许多比那种东西更宝贵的事物。」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更加使劲握住东屋的手。 这么做,是避免愚蠢的东屋迷路。这么做,是避免幼稚的东屋走丢。 「下次我们一起去晴空塔的星象馆吧,也当作是庆祝文化祭圆满结束。你很喜欢那种地方吧?」 「嗯,一起去吧。」 「之后再一起去晴空镇吃美食,我可是知道哪家餐厅好吃喔。」 「……嗯,去吃吧。」 「然后呀,等到考上大学,学习各种关于宇宙的知识……」 「………嗯,去学吧。」 「……并且当上太空人……」 「…………嗯,去当吧。」 我双膝跪地,转身面向东屋,用力地牢牢抱住他娇小的身躯。 「到时候……再一起去见外星人喔……」 我不想就这么离别。我不要就这么离别。好不容易才遇见自己的「喜好」,我才不要以这样的形式失去对方。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代替东屋承受一切。比起缺乏目标与生活意义、每天得过且过的我,我更希望憨直地奔向梦想的东屋能活下去。 为了避免被东屋看见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我更加用力抱紧他。 就算我哭花了脸又如此不乾不脆,东屋仍十分疼惜似地温柔抚摸我的背。 「嗯,去见外星人吧。」 我像是想留住灵魂的拥抱微微放松后,东屋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笑一个,市冢同学。」 东屋的神情,英姿焕发得令人目眩神迷,而且相当成熟。与当初在垃圾山前相遇时,简直判若两人。 「我会一直等著你。」 ──啊……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拖了这么久才重新体认到的「理所当然」,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东屋跟我一样是高中生,而且就连现在这个瞬间,也仍在继续成长。 「所以,我希望能在最后看见你的笑容。」 我的唇瓣不停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不想失去东屋。假如能改变这个命运,不管要我付出何种代价,我都会很乐意地双手奉上。 但是……不管我如何哭喊耍赖,终究无法延长仅剩的时间。无论我这种人怎么挣扎,这个世界都会既无情又冷漠地运转下去。 让东屋牵挂著我,导致他留下遗憾地离去,更令我难以忍受。 既然如此,我至少要用笑容送走东屋。 这是为了让东屋明白,我已经不要紧,他不必再担心我了。 并且,这其中也包含我的祈祷,希望东屋接下来展开的全新旅程,将会变得更加精采。 「一路顺风喔,东屋。」 我放松脸颊,眯起双眼,扬起嘴角。 我没有自信能好好展露笑容。在如此情况下,再加上自己哭花了脸,不可能有办法展现出理想中的美丽笑容。 可是,东屋看见我的笑容后,露出由衷开心的表情回应我。 「那我走了,市冢同学。」 光 是看见张嘴微笑的东屋,我便跟著感到一阵欣喜。我相信这一次,自己有露出更为自然的笑容。 即使最后没能听见东屋亲口说,但他灿烂的笑容,就是最无可动摇的答覆。 闭上双眼、幸福笑著的东屋,像是梦见开心的美梦。 为了避免吵醒疲倦的东屋,我轻轻帮他把王冠扶正,并在他耳边呢喃: 「祝你能见到外星人。」 说不悲伤是骗人的,但我不可思议地没有流下眼泪。 或许是我体内的小小东屋,把我泪腺的源头拴上了也说不定──既然脑子里能浮现如此脱线的想像,表示我的内心并没有完全被悲伤占据。 没问题的,我一定能坚持下去。因为我已经从垃圾山国王那里,收到了能让我抱持如此想法的勇气。 ──不过,现在先再等我一下…… 我擦了擦红肿充血的双眼,起身抬头仰望夜空。 一颗无名的小小流星,除了我以外,无人知晓地发出光芒、消逝而去。 终章 我是外星人 放眼望去是一片无边无尽的黑夜。 我将手撑在耸立的灰白色墙壁上,用力深呼吸一次。 我现在可是责任重大。万一我失手从这里摔下去,将会以日本国耻之姿永世流传。以这种形式留名于历史,我可是敬谢不敏。 此刻的我,就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内心竟然没有一丝犹豫或恐惧。 而且,我清楚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彷佛能听见从故障的部分传来「快修理我」这句话,或是有人温柔地提醒「稍微帮那里修理一下」。 我遵循那道声音,穿过静止于头顶上方的大量巨型机械手臂之间,默默地展开作业。因为内藏的无线电会将声音传出去,所以再怎么想自言自语,也不可能真的说出口。 由于遭受小型太空垃圾撞击,造成从地表远端操控的机器人有一部分毁损了。现在已从维修用外壳入侵机器人内部的我,在形形色色的电线与管线中找到目标物。我谨慎又迅速地取下受损零件,接著把相连于手腕绳索上的备用零件安装进去。随后,确实从手中传来一种类似嵌入七巧板的感觉。 达成目标后,我爬至外侧,语气平淡地用无线电耳麦报告成果。 「这里是市冢,机器人的电子基板已更换完毕,请准备重新启动。」 『这里是吉田。明白了,接下来交由地表管制室处理,进入重启系统程序。』 吉田队长结束通话后,无线电传来进行作业的声响。 经过短暂的沉默,原先无力低垂的所有白色机器手臂,犹若被喂食饲料的动物般,活力充沛地产生反应。 吉田队长一如往常的严肃口吻中,带有些许欣喜的语调。 『重新启动完毕,机器人已恢复正常。任务成功,你做得很好。』 心中的紧张舒缓后,我将憋在肺里的空气呼出来。 即使大脑明白一切都没问题,但在实际听见结果前,内心仍会忐忑不安。好歹自己也是代表日本来到这里,假若我把庞大的税金,像是丢入臭水沟般地短短回答一句「修不好」,下次的任务很可能会被送去坐冷板凳。 『辛苦你了,市冢,快回来喘口气吧。』 听完吉田队长送来口头上的慰劳,我仰望著头顶上的太阳能板说: 「这里是市冢。我在进入太空前,从『夜明』的太阳能生成器显示板确认到微弱杂讯。为求谨慎,我想前往现场确认并做简易调整,希望能批准。」 『你的氧气还能维持多久?』 「可以达四个小时。」 随时显示于头盔抬头显示器上的生命迹象监控系统,也全都显示正常,无论是脑波、脉搏、呼吸、血压都没有异状。 『好吧,但你要随时谨记基本守则。在太空梭外活动时,氧气的消耗比想像中更剧烈,而且伴随许多风险。如果经过三十分钟或发现任何异状,你就立刻回来。』 「收到。」 我结束通讯,将维生绳索绑在「夜明」的外壳上,朝太阳能生成器的中枢前进。 途中,我基于些许罪恶感,在心中向吉田队长道歉。 其实太阳能生成器有异状只占了一半的理由,另一半纯粹是基于我想暂时待在太空梭外的个人愿望。若是据实以告,吉田队长应该也会同意,可是我们的对话纪录会全数保留下来,就算对外再如何保密,要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我仍会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不经意地抬头往上方望去。 在发出蓝色光辉的巨大星球中心,能看见在天气预报里司空见惯的细长状绿色土地。 看来我恰巧通过日本正上方。记得现在刚好是日本时间晚上十点左右。收看新闻的少部分人,或许会朝著这里挥手打招呼。 心血来潮想服务一下观众的我,朝著地球挥了挥手,在脑中喃喃自语。 ──地球果真是蓝色的球体喔,东屋。 现在是西元二○三二年八月,同样正值我最讨厌的夏天。 此刻的我,飘浮在距离地表四百公里远的宇宙空间里。 我在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的理工系,专攻航太工程。 这么做的理由,当然是为了成为太空人。因为我想代替过世的东屋,亲眼看看他即使赌上性命仍想看见的景色。 距今约五年前,在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jaa)的主导下,日本自制的载人太空梭史上首次发射成功。经过多次的太空梭试射后,jaa开始推动日本太空站「夜明」计画,随之而来的日本籍太空人招募活动,也比以前更常举办。由于针对航太工程系学生的奖学金制度也日渐完善,如今相较于十五年前的环境,应该多少让民众更容易成为太空人。 当然蓬勃的科技发展,并非仅限于航太工程。 过去无法治疗的疑难杂症,相信现在或许都有办法医治了。 「……」 我停下检修太阳能生成器的手。 事实上,我根本没在进行检修之类的工作。即使近乎反射动作地挪动双手,大脑也不停想著其他事情。 当我回神时,已无心继续作业,于是双手一摊,横躺在宇宙空间里。 我们搭乘的太空梭与建造中的「夜明」组装在一起,自太空梭延伸的维生绳索,如同脐带般系在我的背上。包含吉田队长在内的三名成员,此刻应当正在太空梭内辛勤工作,唯独我像只水母似地发呆,这样当真没问题吗?这害我陷入自我厌恶的连锁之中。 无须多提,像这样疲于奔命的情况并非仅限于太空人。 古古亚从高中毕业后,就读大学的护理系,现在以一名护理师的身分任职于大学医院。我不否认这跟她高中时表示「想从事帮助贫困孩子的工作」有些落差,但根据偶尔与她联络所得知的近况来看,她似乎过著公私两方面都很充实的生活。想必是她以自己的方式经历了多次失败,最终赢得打从心底能够接受的未来。 ──即使并未升空,也不表示白白浪费当时努力的过程。 ──反倒是,如果轻松飞上宇宙,当事人未必能真切体会到成就感。 ──不管梦想实现与否,我认为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差异。 东屋昔日说过的这些话,令我的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我好寂寞喔。」 我不经意地如此低语。 人类以肉身前往宇宙时,身体似乎不会爆裂或结冻,就连血液也不会沸腾。纵然在肉身状态下,只要采取适当的应对方式(具体而言就是不断吐气),依旧能维持十几秒的意识,超过这段时间,则会因为缺氧休克而窒息身亡,之后根据与恒星的相对位置,在没有被直晒的情况下,细胞会因汽化冷却而慢慢坏死。虽然宇宙空间对人类而言仍是相当致命,但至少不会让人立即丧命,也不会死得尸骨无存或受尽折磨而死。 想姑且一试的心情,对我来说也并非完全没有。 当然,我不会付诸实行。先不提死前能否留下遗言,在赌上国家威信的任务中自杀,可不是一句「责任自负」就能了事。队长被究责可说是无庸置疑,最糟糕的情况,jaa可能还会向家属索赔。 但我在这项任务里……不对,恐怕是就连对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找出单纯进行作业以上的价值。 当初通过太空人选拔、首次飞向宇宙时,我确实很兴奋,并且多少抱有要为航太工程发展带来贡献的使命感。在执行任务时,我也是战战兢兢地面对;顺利完成后,也有得到成就感。 不过我就是我,就算穷极一生也无法取代东屋。 任凭我如何将这幅光景烙印在眼底,真正想看见此景色的人已不复存在。 所谓的宇宙,果真只是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冰冷。 「我好寂寞喔……东屋……」 就算找遍整个宇宙,东屋也已经不在了。 东屋想见的外星人,完全没有任何能够相遇的徵兆。 如今已失去名为东屋的指标,生活在这片宇宙里,对我来说真的太过辽阔── 『……冢……市……市冢!』 「哇?」 飘浮在宇宙空间、沉浸于感伤中的我,耳边传来吉田队长的呼叫声,我连忙撑起身子。 纵向旋转三圈半后完美落地的我,破音地开口回应: 「请、请问有什么事吗?吉田队长!」 是我的自言自语被听见?还是修理的部分产生异状?或是队长终于发现我在偷懒而准备斥责?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答案并非上述之中的任何一个。 吉田队长的语气不像是动怒,而是能感受到他现在非常急迫。 『你赶快返回船舱内!一公里前方出现高能源反应!我们要立刻脱离此地!』 吉田队长才把话说到一半,我已目击高能源反应的真面目,同时理解吉田队长为何如此慌张。 漆黑空间里产生一股漩涡,就出现在我与地球之间。从这里看去,彷佛地球被开了一个洞。大概是高密度能量的关系,漩涡的轮廓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曳不定。 面对这难以理解又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我跟吉田队长一样难掩错愕。 「那、那是什么!黑洞吗?」 『不清楚!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我们得赶紧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与太空梭相连的维生绳索已开始收线,我一如字面上的意思,开始被拉向太空梭。 啊,这样还挺有趣的,自己就像一只被钓起的鱼,或是夹娃娃机里的奖品。这里是市冢,准备返回── 唰。 不祥的声音并非传进我耳里,而是透过太空衣传来震动。 短短一瞬间,我以目光捕捉到的画面,是在黑暗中发出寒光、体积很小却很锐利的金属碎片(太空垃圾)。 也不知是因为它的体积过小,太空梭搭载的高灵敏度感应器无法侦测到,或是受眼前的高能源反应干扰,才导致这种情况。 其实不管是何种原因都没差,唯一能肯定的结果,是失去保命绳的我,在绳索被切断与地球引力的连续技之下,以猛烈的速度被拋向那股能量。 ──不会吧! 我大吃一惊,连忙启动自我急救推进装置(safer)。由于我以诡异的姿势喷出推进剂,反倒让我加速冲向能源体。 脑中浮现出「死亡」二字。 先前那般豁达的想法早已消失无踪,我拚命挥动四肢,想抓住逐渐远去的「夜明」。 「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觉上太空梭内与地表管制室里,都会传出我这阵没气质的嘶吼声,但我现在已无暇介意那种事。老实说,我不想体验被黑洞压缩至原子程度的死法。我对于求生的执著,总觉得在这短短一瞬间,甚至能够抗拒地球引力。 不过事实证明,那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毕竟地球拥有足以牵制住月球的蛮力,光凭一介人类,岂有办法与之抗衡。 于是,我的身体以完美的角度,从头部被吸入那个来路不明的能源体之中。 我连同这身笨重的太空衣,被毫无规律地乱甩一通,不禁觉得自己是正遭受离心分离处理的奶油之类的东西。 无线电里充满杂讯,听不见其他声音,恐怕其他人根本接收不到我的呼喊。事实上,就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尖叫还是保持沉默。 可是在被甩得七荤八素的同时,我不知为何能肯定自己是朝著某个方向前进。 我现在看不见前方,分不清尽头,就连做出承受冲击的准备都办不到。 最终──我突然被拋在一片坚硬的地板上,这才终于停止移动。 「噗呼!」 虽说身体受到坚固的太空衣保护,但是从剧烈摇晃中猛然静止,著实让人吃不消。我的平衡感彻底失控,直到现在仍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旋转。看来我逃过了一死的命运,遗憾的是我没有余力为此庆幸。 糟糕,好想吐,但在头盔里尽情解放的话,绝对是最糟糕的选择。 我紧闭双眼,维持趴倒的姿势,强行重启身体的感觉后,才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光景──令我不禁眉头深锁。 「……啥?」 眼前能看见排列得井然有序的长方形稻田,我位在农田之间的一条小径上。四面八方尽是青绿色的水稻,隔著太空衣仍可听见青蛙吵杂的叫声。太阳早已没入地平线,无数繁星争奇斗艳地在我头顶上方闪闪发亮。 这里是地球?还是其他星球?那个能源反应是类似虫洞的存在吗? 「……这里是市冢,吉田队长,听到请回答。」 我抱著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使用无线电呼救,但一如萤幕上的「通讯范围外」灯号所示,无线电毫无回应。 由于结果不出预料,我决定不再白费力气,先想办法厘清现状。 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地球……真要说来很像是日本,但假如只是非常相似的其他星球,我在脱下太空衣的瞬间,很可能一命呜呼。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由于生命维持装置还在运作,为求慎重,我决定继续穿著太空衣行动。 由于研发太空衣时也考量到要能于地球以外的星球活动,因此二○三二年的太空衣加强了轻量化与动力辅助,目前已轻便到即使在地球表面,也能让人独自穿脱或走动的程度。只不过,要说重还是很重,终究会令人行动不便,但这都是为了保命,造成某种程度上的不便也是莫可奈何。 眺望稻田的另一端,同样能看见近似日本住宅的建筑物。既然有灯光,表示这里存在某种智慧生命体发展出来的文明,希望可以用日语或英语沟通。 地球代表市冢美铃,正式出发。 当我夸大地鼓舞自己的下个瞬间,感受到有人正从身后接近。 「那、那个……」 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日语。 我转过身,也不知对方是何时接近的,只见一名男孩站在那里。 年纪大约是六至七岁,有光泽的黑发与白得病恹恹的肌肤,莫名散发一股少女般的氛围。他身上那套星星图案的睡衣,尺寸似乎与他的体型不合,袖子过长到略显别扭。 男孩露出既紧张又浑身紧绷的模样,再次向我提问。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这次清楚听见整句话的内容。这套太空衣并不具备语言翻译功能,换言之,这孩子是日本人,这里果真是地球上的日本。 咦?所以,我当真穿过大气层,跌落至四百公里下方的日本吗?但以这种情况而言,我的伤势未免太轻了不是吗?而且这套太空衣的硬度等同于陨石不是吗?由此产生的冲击,好歹会形成陨石坑之类的不是吗?虽然,若是我当真传送至其他星球,同样也是个问题啦。 算了,既然被人询问,正面回答才符合礼数,你就把本小姐的大名铭记在心吧。 我是── ──我小时候摸黑外出散步时,遇见一名外星人。 一段十分久远,但直到现在仍令我印象深刻的记忆,突如其来地闪过脑中。 解。 但唯独这种并非是记忆领域一时兴起的直觉,不知为何清晰地存在于我心中。 我为了找出原因,目不转睛地观察少年的脸庞。 应当是初次见面的这名少年,面容却令我感到莫名怀念。 「……咦?」 ──他背后拖著一条好几公尺长的白色尾巴…… 我因为紧接著回想起的话语,战战兢兢地扭头确认自己身后。 被太空垃圾切断的维生绳索,就像一条尾巴般,从我背后垂至地面。 想当然耳,为了让人在漆黑无比的宇宙空间中易于辨识,绳索漆成纯白色。 「……啊……」 ──你恰巧遇见的那名外星人,用日语和你许下承诺吗? 为什么? 怎么会? 东屋是为了再次见到外星人,才开始制作火箭。 换句话说,若是东屋没有见到外星人,我与他的命运就不会交错。 说穿了,就连我成为太空人的现在,恐怕也不会成真。 「我是……」 ──你说这位自称是外星人的家伙,穿著地球制造的太空衣吗? 大脑高速运转,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剧烈鼓动,血液在体内奔流。 显现于抬头显示器上的生命迹象监控系统,以血红色的警示执拗地提醒我。 究竟是哪一边先出现?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我……我是……」 ──那样子劈头就说「我是外星人」,是哪门子的自我介绍?如果那样都ok,本小姐也是外星人啦。 但如今已无庸置疑。 我不明白个中理由,也不懂其中道理。 摆在眼前的现实,就是一切的真相。 「我……我是……」 ──祝你能见到外星人。 这名外星人…… 东屋遇见的这名外星人…… 穿著地球制的太空衣、说著日语的这名外星人…… 「我是……外星人……」 这里是过去的日本。东屋遇见的外星人,就是穿越时空的我。 一股就连方才的激烈摇晃都无法比拟的巨大冲击,大肆震撼著我的脑袋,害我几乎快跪坐在地。 不过太空衣搭载的动力辅助装置,彷佛在强调「你还没把话说完吧」支撑著我。 少年把我的喃喃自语当成自我介绍,闪闪发亮的双眼完全不输给天上繁星。 「……你是外星人?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啊~错不了。看这个反应,他肯定就是东屋智弘。 我拚命把涌上心头的笑意与泪水拋诸脑后,双手扠在腰上,扯开嗓门大声宣布︰ 「当然是真的啰,我是货真价实的外星人。」 我没有撒谎,就广义上来说,我和东屋都是外星人。 话说回来,怎会有如此脱线的事情?东屋引颈期盼的外星人,当他就读高中时,一直在他身边嘛。 算了……包含这副蠢样在内,都很符合东屋的风格。 「外星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哼哼,实不相瞒,我是来见你的。」 「咦,来见我的?真的吗?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哎呀,差点说溜嘴,万一让其他地球人听见这件事,可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喔~~」 东屋别说是起疑,还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仰望著我。 啊,糟糕,真好玩。与迷你东屋大玩假扮外星人游戏,当真太有趣了。 无论是把我的鬼扯全都当真的纯真,只到达我肚脐的身高,尚未长齐的牙齿,松垮垮的睡衣,女孩般的飘逸秀发…… 以及无条件相信他人的善意,纯朴可爱的笑容…… 阔别十五年再次重逢的东屋,一切都如此惹人怜爱。 是否该继续强忍下去的犹豫,只在我心中闪过短短一瞬间。 「……小弟弟,能麻烦你暂时闭上双眼吗?」 面对我的请求,东屋不可思议地反问: 「咦,为什么呢?」 「你别问这么多,直到我说可以之前,绝对不准睁开眼睛喔。」 不知是因为极为坦率的个性使然,或是误以为不听从就会被抓去吃掉,总之东屋顺从我的指示,紧紧闭上双眼。 确认东屋没有眯著眼睛偷看后,我操作手臂上的触控面板,解除头盔的安全锁。当脸庞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时,肺里充满夏日特有的湿气与泥土味。 我把头盔放在脚边,在东屋面前蹲下来,窥探他的脸庞。 随后,我与他的嘴唇轻轻地重叠在一起。 尽管只是短短一秒钟的时间,却能经由唇瓣感受到东屋的惊慌。东屋像是心痒难耐似地想睁开双眼,浑身不住微微颤抖。 为了让东屋安心,我隔著太空衣,温柔地将他抱进怀里。 「我会等著你。」 我贴著东屋的脸颊,说出这句话。 说实话,我想留在这个时代。如果能待在东屋身边,帮他改变等待在未来的死亡命运,即使要我撇下自己身在未来所执行的任务,或是失去与东屋在那年夏天的回忆,我都不在意。 比起国家的威信,以及自己的回忆,我更希望东屋能够活下去。 可是……我已经注意到了。从方才就宛如潜意识般浮现于脑海里的宇宙空间影像,并非单纯基于工作习惯而产生的错觉。 摆在地面的头盔,显示「通讯范围外」的警示灯不停闪烁,并且能从无线电耳麦中,隐约听见杂讯里夹杂著人的说话声。 感觉上像是把来自未来、误闯过去的我,视为异物准备排除。 无论这是哪位神明不慎犯下的失误,或是基于好意为我带来的短暂美梦,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我所剩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所谓的神明,性情是有多恶劣啊。 想必祂对于我在心中的咒骂也嗤之以鼻吧。我与东屋不同,要我相信这般强行安排的坏心眼命运,其实是个满怀善意的家伙所安排的,我想自己这辈子都办不到吧。 因此,我不是将自己的想法托付给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明,而是就在眼前的东屋。 我想诉说的事情多不胜数,我想传达的事情多如繁星。 我回想起东屋的笑容,挑选出最容易让东屋谨记在心的话语,并且说出来。 「我有事情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所以有朝一日,你务必要来宇宙见我。不管是几年后或几十年后,我会一直在这片天空的上方等著你。」 告诉他,不要输给这样的命运。告诉他,要对人生抱持希望活下去。 告诉他,希望他能步上与当时不一样的未来。 在逐渐逼近的最后时限里,我将心中涌现的思念全都寄托在言语之中。 我拚命动著发颤的唇瓣,像在祈求似地传达给东屋。 「你不要焦急……不要慌张……只要活在世上,我们终有一天必定能相见……」 被我这身厚重太空衣包覆住的东屋,既娇小又纤细到彷佛快被压垮一样。 不过东屋没有出声,也没有睁开双眼,反倒主动伸手环抱著我。 面对来自小小生命的触感,我将排山倒海涌现的激情,灌注在话语中告诉东屋。 会记得多久。 但是与我相拥的东屋,在我耳边清楚地回答: 「嗯,一言为定。」 我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真的好开心。即使东屋再笨拙、再不可靠,或是根本不认识我,但能像这样与他交谈,对我来说已是无可取代的奇迹。 我放开东屋,戴好头盔后重新看著他。 「好孩子,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送你一个能够遵守承诺的咒语。」 我蹲在张开双眼的东屋面前,伸出自己被手套包住的粗壮小指。 东屋战战兢兢地伸出自己的小指,与我的小指勾在一起。 「我们来打勾勾发誓,撒谎的人要被揍趴一千次。」 我上下动了动勾在一起的小指后,东屋满脸通红得像颗苹果,并且用力点头。 当我在头盔里露出微笑的瞬间,身影宛若电视出现杂讯般开始扭曲。 无线电的杂讯随之增强,变得越来越刺耳。 这里不是我应该存在的世界,就算我再如何渴求,未来也不会改变。 这种事情,我早已切身明白。 所以我把它留在这里,把它留给东屋。 这是我曾经存在于此的证明(承诺)。这是为了让东屋活下去的话语(希望)。 我把它留给自己最为敬爱的垃圾山国王,东屋智弘。 「……外星人,你不要紧吧?」 身影的扭曲变得更为激烈,东屋担心地注视著我。 为了替东屋赶跑他心中的不安,我轻轻松开他的手指,伸直双腿重新站好。 为的是让东屋看明白,我长得比他更高大。 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我比自己想像中的更为坚强。 「你放心,外星人是很强悍的,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咦~这么快就要道别了吗?」 东屋看似打从心底感到寂寞,令我不禁觉得好笑,于是再次稍稍笑出声。 为了避免这场猴戏被人识破,我以认真的态度敷衍过去。 「没那回事,这不是道别,因为你我终有一天会再见面。」 「……这样啊,说的也是,拜拜。」 东屋似乎松了一口气,换上原本的笑容说: 「路上小心喔,外星人。」 不知不觉间,一滴泪珠滑过我的脸颊。 我回过神,用力甩了甩头,将这股情绪拋诸脑后。都已忍耐这么久,这样可是会功亏一篑。 就算东屋看不见,我在他面前的模样,也不该是哭泣的表情。 「那我出发啰,地球人小弟。」 我回以笑容的下个瞬间── 身影犹如影像中断般,从东屋面前消失无踪。 一片漆黑,让人分不清上下左右。 因为这里是宇宙之中──其实原因不光如此,而是我暂时不想睁开双眼。 我孤零零地被拋入宇宙空间后,再也承受不住地低声啜泣。 一股前所未见的懊悔占据我的心。因为软弱而无法对东屋说「别接受手术」的我,事到如今才为此倍感煎熬。 即便东屋坦率听从我的提醒,一辈子都没有接受手术而无法成为太空人,我也应该提醒他。话虽如此,东屋在垃圾山向我诉说对于宇宙的憧憬时所露出的笑容,我说什么都难以忘怀。 不再是一心一意努力想前往宇宙的东屋……我实在是想像不出来。 「咚」的一声,我的手部传来一股坚硬触感。 身处在宇宙空间里,就连替自己擦拭泪水都不被允许。 『队长!是市冢小姐的讯号!』 『什么?市冢!喂,市冢!你还活著吗?喂!』 来自无线电的呼唤,听起来就像闹铃声。 这也无可厚非,在宇宙空间里打瞌睡,根本是前所未闻的荒唐事。别说是身为一名太空人,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拥有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 美梦已结束,不能老是沉浸在余韵中。 我睁开眼睛,以极为冷静的语气回应。 「……这里是市冢,正利用safer自行脱困中,目前急需救援。」 『明白了,我们立即前往!听著,务必要保持冷静!首先就是冷静待在那里!身处宇宙空间最主要的大敌,就是急躁!』 ──现在最不冷静的人,明明是吉田队长啊。 我感到莫名好笑,不禁笑出声来。看来只要有心,在何种状况下都有办法笑呢。 于是,太空梭派出一名绑著维生绳索的太空人,以游泳般的顺畅动作接近我。对方将手腕绳索的另一端绑在我的手腕上,并且牵住我的手之后,用无线电通知太空梭,把我们两人一起拉回去。 这次,我没有受到太空垃圾妨碍,顺利返回太空梭。紧闭的气密门开始增压,几十秒后,通往船内的门扉被推开。 走进来的吉田队长与另外两名男女队员,皆露出感慨的表情看著我。包含我在内,搭乘这艘太空梭的成员共计四名,换言之,所有人都来迎接我了。 吉田队长等人等不及气密门完全打开,便一起扑到我身上。 「你还好吗?市冢!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只是经历了一段有些不可思议的体验而已。」 我脱下头盔,淡然摇了摇头。 很高兴见到大家这么关心我,但我实在没脸表示,自己刚才是跟一个孩子在玩假扮外星人游戏。相较于慌乱的队长等人,我的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你说的体验究竟是……」 男性队员好奇地注视我,但吉田队长伸手制止他继续提问,俐落地下达指示。 「等等,有话晚点再说。市冢,你马上去接受检查。喂,东屋!」 「就算队长不说,我也有此打算!」 听见一旁传来的声音,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咦……」 我愣在原地,目不转睛看向眼前的队长与另外两名男女队员。 包含我在内,成员一共是四名。 既然如此……前来救助我的人,到底是谁? 我慢慢地,犹若脖子生锈般慢慢地扭头望去。 看清楚对方摘下头盔的容貌时──我惊愕得几乎忘记呼吸。 「你还好吗?市冢小姐!没有受伤吧?立刻跟我到医务室接受检查!」 神情焦急的他,有一张我首次见到的容貌,看起来威风凛凛、精明能干,而且长得比我高。 不过,我确实知道他的身分。 因为,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 而且不久前,我才与幼年时期的他接触过。 「东屋先生真是心急如焚喔。你被黑洞吸入后,他不听劝阻急著要去找你,我们可是三人联手才终于制止他。再次接收到你的讯号后,也是他率先自告奋勇要去迎接你……」 女性队员这番听似调侃的话语,根本没有传进我耳中。 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目瞪口呆地望著身旁的他。 「啊……」 队员们此时终于注意到我的异状,对我投以担忧的眼神。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我也觉得自己的脑袋有问题。 「你是……东屋吗……?」 他听见我细如蚊蚋的声音后,状似困惑地回以微笑。 「那个……市冢小姐,你怎么了?」 三年前就接受手术治好啦,况且手术当天,你也有来医院……等、市冢小姐,你弄得我好痛。」 剎那间,我的各种情感形同溃堤般宣泄出来。 我松开抓住领口的手,使出浑身力气抱紧东屋。 「我是外星人喔!」 由于力道过猛,我们两人要好地一头撞在天花板上,但是对于此刻的我而言,这样的疼痛也令我很开心。 我将脸凑近一头雾水的东屋,以快要顶到彼此鼻头的距离继续喊说: 「我就是外星人!终于见面啰!我们终于见面了,东屋!你守住了我们之间的承诺喔!」 东屋跨越了死亡的命运。 东屋收到了我在那晚所传达的讯息。 东屋当真来见外星人──来见我了。 「市冢小姐是……外星人……?」 东屋呆若木鸡地低语,眼眶逐渐盈满泪水。 啊~果真是东屋,无论他如何成长,无论他的外表如何改变,东屋就是东屋。 「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市冢小姐你就是当时的……」 我把脸埋进东屋胸口,不断点头。 「没错……就是我……我就是外星人喔……」 我们的泪水飘浮在无重力空间里,恍如星星般闪闪发亮。 东屋拯救我时所使用的绳索,现在仍将我和他绑在一起。 我绝不会再离开东屋。即使对手是恶魔或神明,也别想夺走他。 我抬起涕泪交加的脸庞,同时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将我承诺过的那句话送给东屋。 「我回来了!最喜欢你了,东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