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未知的记忆》 tape:1 听打是什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可以取代你的人太多了,随时都能把你换掉。』 我惊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怀念的天花板。 我作了一个讨厌的梦。春天的气息才刚来临,此刻的我却满身大汗。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把我唤回现实的,似乎是走廊上疯狂响起的老式转盘电话。 刺耳的铃声让我感到焦躁。 我没办法接听。快点放弃吧!也许把电话丢掉可以清静一些。 当我想到这里,电话彷佛要表达不愿被丢弃的想法,铃声戛然而止。 「简直就像锁国状态……」 手机关著,一直放在包包里,大概已经没电了。我大概还有好一阵子不打算充电。 外界联络我的方式只有两种:直接来家里,或是打市内电话。不过现在的我对于这两种方式都抱持拒绝态度。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脸,或是听到他们的声音。 「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出声询问自己,但即使绞尽脑汁,仍旧找不到答案。不仅如此,在回溯过去的过程中,思考也变得迟钝。 当我从冰箱取出宝特瓶装的水时,门铃响了。宝特瓶从手中滑落,发出低沉的「噗咚」一声。 剧烈的悸动摇撼全身,就连自己都知道思考瞬间暂停。 我用几乎无力的双腿前往走廊,以颤抖的手拿起对讲机的听筒。 走廊尽头的玄关玻璃门外有个人影。 ──是谁?是谁?是谁? 「您好,猫猫宅急便,需要您盖章签收喔!」 悠闲开朗的声音传来。从声音就可以听得出,这种人对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自卑。 「呃,我现在没空。印章在信箱里,请你把包裹放在门口。」 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语调,声音却很窝囊地拔尖,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好的。啊,我会把传单放在信箱里,请多多指教。」 送货员似乎没有任何疑问,只听见钥匙圈发出锵锵的声响离开了。 听到车子引擎远离的声音后,我才缓缓走向玄关。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感到鼻酸。仅只是收个宅急便,我却没有勇气与人面对面说话。我为自己感到可悲,几乎快哭出来了。 短短一个星期内,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变化。我原本平日会上班,加班情况普通、薪水普通,工作带给我适度的紧张,但又非常轻松愉快。假日我会和可爱的女朋友或朋友去逛街、看电影、从事户外活动等等。我能和不认识的人自在地谈话,偶尔也会得到刺激。对我来说,那样的生活稀松平常。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 现在我只要和人面对面说话,就会听到不存在的怒骂声。 ──这是被害妄想。 可是想逃避令我浑身打哆嗦的恐惧,到底有什么不对? 我来到玄关开门,看到拉门外的踏脚石上放了一个小纸包。 丹羽阳向先生收──是父亲工整的小字。 我单手捡起包裹后,掏出塞满信箱而溢出来的邮件,趁还没被人看见前立刻关上门。 打开包裹,里面是小小的盒状物。邮件用包材仔细地包起来,还附了一张信笺。 『有空的话,帮我誊写这里面的内容。这是阿周的遗稿。』 阿周是我过世的叔叔。他是一名童话作家,也是这栋屋子的前屋主。他和他写的童话一样温柔,我很喜欢他,常常来这里玩,而叔叔也很疼我。或许因为如此,他在临终前把这个屋子的钥匙留给我,但我不知道他直到最后都还在写故事。 「录音带?」 叔叔在这年头仍旧很罕见地以手写原稿的方式交稿。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用电脑等机器。当时叔叔笑著说,还能使用的东西为什么要改买新的?理由很简单:对叔叔来说,那不是必需品。 所以我可以理解,叔叔无法执笔写最后的故事,就把它录成录音带。不过对于收到遗物的人来说,却相当麻烦。 我喃喃抱怨,从壁橱里拖出沉眠已久的录音机。这台机器布满灰尘,但勉强还能使用。 我按下播放按钮,随著很大声的「喀嚓」声,录音带的轴开始缓缓转动。 『阳阳去旅行──』 声音是有些沙哑的男声。音质虽然不佳,但应该是叔叔的声音。 「好死不死,竟然是这个系列……」 录音内容似乎是「阳阳系列」的最新作品。这个系列带给我比其他任何书更深刻的回忆,因为「阳阳」的原型就是我。 叔叔在我出生时,写了以五岁女孩阳阳为主角的童话。他希望能够让刚识字的小孩快乐地运用这项知识,并且喜欢上阅读故事。这个系列不像一般童话以「故事结束」终止,而是以「明天见」结尾,大概是想要让读者觉得阳阳就像自己真实的朋友。 描绘阳阳日常生活与小冒险的作品,成为曾经是小孩子的父母亲念给自己小孩听的系列。每当以自己为原型的「阳阳」在故事中活跃,我就会有点害羞,但也感到骄傲。 然而如今「阳阳」的存在对我来说只是讽刺。 「有空的话?当然有空啊。」 话刚说完,就听到冲击性的一句话: 『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我反射性地按下录音机的停止按钮,全身上下的脉搏剧烈跳动,彷佛刚刚全力冲刺过。我缩起身体,想要压抑下来。 ──可以取代你的人太多了,随时都能把你换掉。 耳边又听到这句刺穿胸口的话。 是谁说的?或者,会不会是被说过的各种话语,在脑中混合后产生出来的幻想台词?我连这点都不知道。 温柔叔叔写的故事,都会有温柔的结局。阳阳在这个故事中,一定也会迎向充满喜悦的结局。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无比的残酷。 「就算是快死了,为什么不用文字写出来?」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在睡前常常读童话故事给我听。 「对了,用说故事的形式出版不就好了吗?」 父亲和能够天马行空编故事的叔叔不同,完全没有创造力,不过他似乎很喜欢阅读,假日常常坐在心爱的沙发上看书。他读故事书给我听,或许也是阅读兴趣的延伸。滔滔不绝的朗读听起来很舒服,可是…… 「为什么……要给我这种东西……」 我知道他是基于某种想法才这么做,然而,好似在对我诉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打在身上的拳头。 「阳阳」这么努力。 「阳阳」遇到困难也绝对不服输。 ──你呢? 就算告诉我,有人在更艰困的人生中依旧努力,但那个人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又怎么能够比较?任何鼓励的言语都变成刀刃,无理地攻击我。当它来自「阳阳」时更是如此。 我即使在叛逆期也过得很平稳,因此对于这次自甘堕落的行径,双亲自然也察觉到危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珍贵的录音带遗稿寄给我? 「时间太多跟有余力做某件事,明明是两回事。可恶!」 我虽然口中抱怨,但也知道自己心中逐渐淤积著暗浊的东西,被这些黑暗情绪束缚而无法动弹,把一切都当成憎恶对象。但现在最憎恶到想杀掉的是…… 「喵~」 莫名少根筋的声音让我站起来。一只野猫似乎从敞开的外廊溜进来,正站在矮桌上。这是一只毛很蓬松的白猫, 虽然看似优雅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大摇大摆地在物色东西。 「喂!」 我用手赶它,它便轻盈地跳到榻榻米上,毫无顾忌地在房内尽情奔跑。我跟在后面追赶,总算把它赶到外头。它继续在玻璃门外喵喵叫,但我不予理会。看到先前从信箱取回的传单凌乱地散落在房间里,我不禁深深叹息。 「搞什么啊!」 好像全世界都变成我的敌人。 我一一确认每张传单,然后揉成一团。我捡起最后一张,凭著惰性拧转后又小心翼翼避免弄破地摊开。 这张传单设计简单,不过似乎颇费功夫。 『有没有无法忘怀的声音?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大字下方有会议纪录、回忆录等各种范例,不过,我的视线停留在大字体的宣传文句上。 没错,不用我来做,请其他人来听打就行。如果是文字,应该能够较冷静地阅读,也可以只是草草浏览。 我拚命阅读传单内容,最下面写著「音谷听打事务所」的名称与地址电话。 现在的我不可能立刻亲自造访,剩下的方式就只有打电话…… 没关系,不是面对面,而且要谈的只有公事要件而已。 想到就去做。我在走廊上的老式转盘电话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听筒中传来的每一声铃响,都令我的心脏好像要跳出嘴巴。 『──喂,音谷听打事务所。』 铃声响了几次,接起电话的是低哑的女声。冷静的语调不像典型业务员的说话方式,让我有些意外。 「你好,我看了宣传单。」 听打出录音与回忆──这句话格外吸引我的注意。心中产生期待:使用这句宣传词的事务所,一定也能好好听打出我的录音带。 『……宣传单?』 女人的语调变得有些苦涩,好像在责备我。我感到不知所措,手指滑过卷起来的电话线。这时,我听到电话另一端好像在争执,有个稳重的男声从稍远处传来: 『久呼,不能用这种态度,换我来听吧。』 ──随时都能把你换掉。 这个声音很像我想要忘掉的声音,我差点冲动地挂断电话。 『你要委托工作吧?』 我感觉彷佛从还没结痂的伤口渗出黏稠液体。 『喂~?』 对方发出狐疑的声音。我勉强在丹田施力,念出事先写下的问题。 「我想要请你们帮忙听打录音资料,如果是录音带也没关系吗?」 『当然。是很旧的录音带吗?』 「呃,不会,应该没那么旧。我可以邮寄到传单上的地址吗?」 『嗯~还是希望你能够亲自来一趟──久呼,你先别说话──今天傍晚六点左右可以吗?』 「咦?」 『如果不方便的话,明天也可以。』 听筒另一端好像有人在怒骂:『笨蛋!』要去那种不受欢迎的地方……这是什么试炼? 「那个……我不太方便外出……不能用邮寄的吗?」 『非数位资料会有破损的风险,因此希望你能够直接送过来。』 他的立场虽然是在请求,语气却不容拒绝。我感到背脊发凉,努力想要在口中组织起不成语言的声音。 ──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传单的文字伴随种种想法浮现在脑中,挥之不去。 拒绝的理由一出现就立刻消散。 「……好的。」 『那么,我们会在今晚六点钟等候你大驾光临!』 电话「喀嚓」一声挂断,我缓缓用颤抖的手放下听筒。此时,心中只有一句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维持著放下听筒的姿势,连脑袋都僵化了。让我恢复活动的是「喵~」的叫声。 那只野猫不知从哪里再度进来屋里。它在我的脚边绕了一圈,然后抬头看我,似乎不怕人。 我深深叹气,蹲下来想要摸野猫的头,但它闪开了,还发出叫声抗议,似乎是叫我不要碰它。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我忍不住跟猫商量,它便发出「喵~」的声音像在鼓励我。我无力地低下头。 「没错,我没办法自己做,只好请人帮忙了。」 能够打电话并且约好与人见面,即使是非自愿的,但仍是自从那天以来很大的进步,乾脆什么都不要想,顺势跳下去吧。 我站起来,野猫便转过身背对我,从不知何时打开的玄关拉门缝隙溜出去。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我口中喃喃自语,拚命鼓舞自己。我把放入录音带的包包像护身符般紧紧握住,缓缓走向前方。 走路大约十分钟。传单上的地址位在清澄白河站附近,是一栋必须抬头仰望的高楼大厦。我在入口的电子板输入房间号码后,听到接通的「唧」一声,玻璃门随之打开。 我搭乘电梯,从往上的走廊俯瞰地面,心脏好似被冰冷的手抚过般瞬间缩起来。小时候这一带只有低矮的建筑物,但自从清澄白河站落成后,就盖起越来越多彷佛向天空伸出手的住宅。我一直住在透天厝,对于住在没有接触地面的屋子感到恐惧,但另一方面也有些憧憬……如果不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也许马上就会逃走了。 房间号码是二八○一。终于到了。 我伫立在门口,听到邻近住家开门的声音,突然想要逃走又担心会被当成可疑人士报警。我鼓起仅存的勇气按下门铃。 「那个,我是中午打电话──」 『门没关,请进。』 这是一开始接电话的低哑女声。她没有隐藏不耐烦,更让我感受到自己身处客场。我想回去,可是如果回去了,就得自己听打录音带内容。加油,别输,卯足所有力量…… 这是我逃离老家后第一次与人见面。宅配可以透过对讲机解决,这次却必须当面直接交谈。我在脑中反覆温习一再重写在传单背面的自我介绍。 首先要打招呼,然后说自己看了传单,接著说出姓名和委托内容。只有这些,上吧! 我凭著气势打开门,但一看到眼前的人物不禁僵住了。 还以为有个穿著和服的日本娃娃站在面前。 乌溜溜的直发,搭配令人看呆的端正面貌。长睫毛在脸颊上形成阴影,鼻梁细而高挺。这一切都冷冰冰的宛如工艺品。 然而,细长的眼中蕴含坚强的意志,宛若黑暗中的猫。虽然美到像梦中人物,表情却丝毫不隐藏心情不爽。 我感觉好像闯入不同的世界,心中有些混乱,但还是一鼓作气地说: 「你好,我叫丹羽阳向,来访的目的是想请你们帮我听打录音带。内容是童话口述原稿,应该没有很长,也没有特定期限,请多多指教!」 我大声喊出记下来的文章,并且递出带来的传单。和服美女脸颊变得稍稍红润,姣好的薄唇轻启,似乎在喃喃说话。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还是我根本搞错地方? 「这里是传单上的音谷听打事务所吧?」 和服美女以优雅流畅的动作抢走传单,立即撕毁。我正想著总算看到她人性化的一面,她立即凶狠地发火。 「调臣!」 和服美女发出锐利的喊声,走廊转角另一边传来拖鞋拍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朝这边接近。穿著深蓝色格子纹衬衫、浅棕色长裤的男子面带温和的笑容出现。 「久呼,不用喊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欢迎光临,先生,你的声音 真不错。我马上去泡杯咖啡,请稍候。」 接著他立刻退回去了。 「调臣!你又随便做这种事!我可没听说!」 和服美人踩著几乎要把地板踏穿的脚步,同样走向走廊尽头。 我原本以为穿著和服的人都很高雅。她的确很适合和服打扮,似乎也很习惯穿和服,动作却很粗鲁,态度也很无礼。如果穿更容易活动的衣服会比较方便吧? 我被遗弃在玄关,犹豫著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小声打了招呼脱下鞋子,战战兢兢地穿上应该是替客人准备的拖鞋,跟在两人之后。 长长的走廊上,左右两边各有两扇门,不过两人的声音是从更里面的尽头处传来的。我循著声音前进,来到有整面玻璃窗可以俯瞰风景的客厅。 然而这里不是一般的客厅,进入后左侧是开放式厨房,不过设有木窗,将开放式的要素归零。厨房对面的右侧则铺了四张左右的正方形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一张古风的和室书桌及很大的桌上型电脑。书桌旁边的小茶柜上,堆放著周边机器及不知名的机器。可以欣赏风景的窗边则有一张大餐桌,角落同样放了桌上型电脑与音响。 被称作调臣的男人不理会仍旧情绪激昂的和服美女,一手拿著杯碟带我到窗边的餐桌。 「久呼,你没有工作也会饿死吧?对个人事业来说,宣传是很重要的。那是我请认识的设计师制作的传单,报帐当然是用你的名字。」 「不是这个问题!」 说话粗鲁的和服美女与不以为意的悠闲男子──这两人究竟打不打算招呼客人?我来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见我呆呆站著,调臣便指著椅子对我说: 「别客气,请坐。久呼,你也该上工了。」 我点点头坐下,但不对劲的感觉仍旧没有消失。 不协调的客厅和榻榻米空间是怎么回事?更基本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把事务所设在这么高的楼层? 心中的疑问一直绕著同样的路径打转。 我和调臣坐下后,久呼仍旧不打算坐下来,只是伸手对我说: 「录音带。」 「咦?」 「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吧?快拿出来。」 这已经不只是说话难听的问题,她完美无缺的美貌更增添了压迫感。 不过她毫不隐瞒焦躁的情绪、直球应对的态度,反倒让我有些安心。相较于和摸不清内心想法的人对话,这样子反而轻松许多。 我把录音带交给她,她便立刻转身背对我。 久呼坐到和式书桌前。榻榻米、和式书桌与和服,这几种要素搭配在一起彷佛一幅画,但其前方的电脑和机器显得格格不入。她操作放在桌上的电脑,把录音带插入旁边的机器,又进行了一些操作。接著,她戴上厚重的耳机。这副耳机似乎有很高的密闭性与遮蔽性,感觉很专业。 「久呼虽然讲话粗鲁,不过本性不坏,而且如果是你,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别担心。」 我接过调臣递过来的马克杯,温和的咖啡气味让我稍微舒缓紧张。 「如果是我……?」 两人似乎都比我年长几岁。态度温和的调臣想必很有人望也很可靠,就如昔日的…… 他虽然有股可靠大哥般的气质,却让我联想到不愿想起的人。 我低下头,避免视线接触,握紧拳头放在膝上,掌心渗出汗水。 「她叫音谷久呼,是一名自由听打工作者,简单地说就是誊写录音内容的人。她的技术是一流的。工作对象主要是我们出版社和相关业者,另外应该也有很多透过网站委托的客户。不过,我觉得差不多也该增加不同类型的工作了。」 「不同类型……?」 「没错,比如像你带来的工作。私人性质的录音,通常会想要直接带过来吧?」 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只需听录音档案,转换为文字。 区区录音档案,还有什么高深奥妙之处? 对于举止可疑的我,调臣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不知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因为我是客人而没有表现出来。我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觉得可怕。 「请问……你是出版社的人吗?」 如果只是为了工作而来,应该不会这么随心所欲才对,可是我不确定该不该询问私人方面的事情。 「你对我感到好奇吗?我叫深津调臣,在丸山出版社的文化杂志《151a》(注1:《151a》 与日文成语「一期一会」(一辈子仅有一次的相会)谐音。)担任编辑。我和久呼在工作之前就认识了,所以偶尔会过来,不过我当然不会过问她其他的工作,所以请别在意。」 「哦……」 我并没有考虑到那么多,不过想想也对,将公诸于世之前的资讯委托这里处理,当然会在意资讯管理的问题。 「临时指定见面时间,有没有妨碍到你的工作?你的公司在这附近吗?」 我早有预料会被问起,但实际听到时,却无法流畅地回答。 「工作方面……我现在……那个……」 我吞吞吐吐地说话,他只回答「这样啊」,没有追问,也不打算触及这个话题。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他在体谅我,累积在心中的沉淀物突然一口气冒上来。 「我到上个月为止都有正常上班。我在还算满大的公司工作,已经要迈入第四年,大家都说我满有工作能力的,前辈也相当看重我。假日排满了和好友或女友的活动,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或者相反地可说是尽情放松自己……」 我避开对方的视线滔滔不绝地说道,调臣用和刚刚相同的语调回答:「这样啊。」口气相当平淡。 我一口气喝完咖啡,粗鲁地把马克杯放在桌上。我瞥了调臣一眼,他回以友善的笑容。 应该没有人会笨到相信我夸大其词的说法。可是,他没有特别好奇,也没有直接否定……这种态度该怎么形容呢? 「你要再喝一杯咖啡吗?」 ──啊,对了…… 我发觉到的瞬间,已经掉下眼泪。 ──这是尊重。 我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自从黑暗的那一天,我就一直渴望著。 我没有擦眼泪,任凭眼泪流下。视线被遮蔽会让我比较自在 「骗人的。其实没有人在乎我……我信任的前辈把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 我进入了求职者一定听过的知名企业,没有过多的加班,前辈也值得信赖,踏入社会的生活相当顺利,甚至让我难以相信这世上会有黑心公司存在……原本是这么想的。进入公司以来就搭档的前辈担任大型计画的主事者,正进入佳境时,却发现让本公司与交易对象蒙受巨大损失的错误。我为了弥补错误四处奔波,结果所有过错都被推到我身上。 「他们说,现在可以让我自愿离职,完全不听我解释。」 当时我才知道,我过去的业绩全被当成前辈的功劳,而他平常就把失误的责任都推给我,我只是自以为周遭很和平。 我不是气愤,而是恐惧。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我的栖身之处,眼睛看到的全都是虚幻的假象。 我不知想过多少次,如果那天全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我去女友住的地方寻求安慰,结果看到打赤膊的男人走出来。她拚命对那家伙解释,我明白到原来我才是外遇对象,只好离开现场。我在恐慌中打电话给好朋友却打不通……问了其他人,才知道他潜逃了。他跟很多人借钱没还……我也借了他钱……我把他当成好朋友,他却完全没有跟我说一声。」 被人以嫌恶的眼神责难, 自尊与信赖都遭到粉碎。我一直逃跑……逃到没有人的叔父家,逃到没有人认识现在的我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那么悲惨的日子……」 自从哪一天起,我不敢与他人四目相交,也不敢与人交谈。我拚命搜集资讯,得知这是社交恐惧症。 我甚至害怕对父母说明,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怜悯我、骂我怠惰懦弱,或是以轻蔑的眼神看我。于是我没有多加说明,只拿了衣物与存摺就离家出走。 比遭人背叛更让我受到打击的,是蠢到连那种人都看不穿的自己,以及此刻毫无支撑之物、赤裸裸的自己。 「我没有想到,自己是那么没有看人眼光的蠢蛋。」 调臣皱起眉头问:「这些事都发生在一天之内?」 虽然可以逞强说「我不需要同情」,但我现在连这点自尊都没有,只想要得到安慰。 「是的,一天之内……」 调臣有点像我那个朋友,让我觉得有些恐怖,不过他一定会很体贴地── 「噗……哈哈哈!太厉害了!简直是同花大顺嘛!」 「咦?」 面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调臣却拍著桌子笑到掉泪。虽然也不是不能说他陪我一起哭……但是不对,我要的不是这种眼泪。 「要收集这么多不幸,实在太难了,而且还是在一天之内。呼哈……好痛苦。你真厉害。今后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了,真棒。」 他似乎不是在取笑我,而是真心觉得好笑。他直接表达出没有矫饰的感情,久呼也一样。他们只是不打算隐藏不悦或想笑的情绪。 我感到全身的紧绷顿时解除。 「说得也对……不会有更惨的事情了。」 「没错。而且当你知道自己是蠢蛋,今后就有可能改变。光是发觉到这一点,就表示你还有优点吧?」 他以鼓励的笑容对我说道,让我又想起眼前的烦恼。 「可是我不明白……老爸为什么要寄来这样的录音带。」 想到那坚硬的物体中装了叔叔柔和的故事,就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原来是你爸爸寄来的录音带。你听过了吗?」 「听了一点。好像是我叔叔遗稿的口述原稿……他是童话作家。」 「『好像』啊?原来如此。」 调臣喃喃自语的同时,我听到取出录音带的「喀嚓」声,抬起头看到久呼似乎听完录音带了。她静静地站起来走向我,直接把录音带递给我。 「咦?」 她不是要用这个来听打吗? 我感到困惑,但她接下来的话使我更加惊愕。 「我无法接受这卷录音带的听打工作。」 她一改先前粗鲁的说话方式,换上庄重而果断的口吻。 「什么?」 「等一下,久久,你怎么了?」 调臣也惊讶地想要挽回她的决定,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这个人不知道,我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来到这里吗? 「所以,请你回去吧。」 她以表面上的客气态度鞠躬后,回到和式书桌前,再度戴上厚重的耳机,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打字。 ──她怎么能够这么简单地践踏我的努力? 心中逐渐升起怒火,伴随著这一星期以来不断累积的沉淀物。 「该怎么办呢?」 调臣看著我发火的表情,喜孜孜地点头说: 「就这么办吧。」 他自顾自地得到结论,缓缓站起来,拍拍久呼的肩膀。她恼怒地摘下耳机。 「久久,你去跟丹羽说明一下听打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如果你不能帮他听打,至少可以做这点事吧?」 「不要。你有什么企图?」 她露骨地摆出不高兴的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终于按捺不住怒气。 「别忘了,我是客人!你凭什么毫无理由地拒绝我?至少该说明一下吧?」 纠结在我心中的愤怒让我从腹部发出声音。或许是因为突然听到大音量而惊讶,久呼反射性地看了我,接著用不知为何充满热度的眼神凝视我。 「那不是我应该听打的录音带,所以我拒绝了。就这样。」 「你说不是你应该听打的录音带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没有接受委托的价值吗?」 「那卷录音带是寄给你的,所以不是我应该听打的内容。你的理解力难道差到连这句话都听不懂吗?」 「寄给谁有什么差别?不就只是把听到的内容转换为文字吗?」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大声说话,我感到呼吸困难。脑内掀起漩涡,寻找著接下来的句子。上次神经细胞这么激烈运作是什么时候? 「你就老实说吧,这种录音带根本没有转换成文字的价值!」 听到我的话,久呼站起来,快步走向餐桌。 「我没有这么说,是叫你自己去做。」 她冷淡拒绝的态度激起我焦躁的情绪,我硬是把被退回来的录音带塞到她手中。 「不过就是一份家庭兼差的工作,谁来做有什么差别!」 「家庭兼差?」 我感觉到久呼身上似乎冒出火焰,然而话一说出口就无法停止。 「只凭一卷录音带,你知道什么?这只是单纯的储存装置而已。」 我感觉好像把匕首刺进自己心脏。父亲托付这卷录音带的意义,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才对,可是我假装没看见,越说越激动。 「说好听是自由工作者,其实你只是不想见人,只想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随心所欲地工作吧?真羡慕自由业,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调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这卷录音带,你要什么时候听打都没关系,只要在有空的时候稍微处理一下,很简单──」 「至少──」 她狠狠拍了餐桌。 激烈的震动彷佛扩散到整间房间,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久呼摇晃录音带,发出「喀嚓」的声音。 「至少我比你更清楚这是什么,所以我才要拒绝。」 她直视我的视线不容许轻易反驳。 「我、我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要委托……」 「做不到?为什么?因为不知道做法吗?」 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像小孩闹别扭一样说不想听录音带,而她似乎把我的沉默当成肯定,轻轻叹一口气。 「我来教你,这样你就会了吧?」 突如其来的提案让我瞪大眼睛。 教我?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我只能提出单纯的疑问。这不是白忙一场吗?但她的眼神非常认真。 要拒绝?还是接受? 「这是家庭兼差也能做的简单工作,你难道无能到连这种事都不会做吗?」 她如字面所示地嗤之以鼻,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被如此嘲笑。 为了从久呼手中夺回录音带,我连她的手一起拉住,近距离瞪著她的眼睛。 我想要逃跑。为了压抑这样的情绪,我屏住呼吸说道: 「怎么可能不会!我就做给你看!」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发觉不妙,然而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 久呼失去平衡,朝我这边倒来。我想要接住她,她却用双手推开我的肩膀。她的脸红到耳根。 「还是算了!刚刚说的不算──」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突然慌张起来。这时传来清脆的「啪」一声打断她的话,原来是调臣拍了一 下手。 「那就这么决定了。幸好丹羽现在能自由休假,就从明天开始上课吧。约同样的时间没关系吧?好,今天解散!」 调臣一副准备要哼歌的态度,开始收拾马克杯。 他该不会早就预见这样的事态发展…… 我感到背上冒出冷汗,一瞬间和久呼四目相交,却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点头致意便转身离开房间,好似要逃跑一般。 我听著背后的门关上,快步远离。脚步越来越快,走出大厦之后就在夜晚的街道上急奔。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请他们听打出叔叔的录音带。我无法承受去听那卷录音带,只想至少读读文章就好。 当我看到传单时,以为是上天给予的启示,可是为什么变成由我自己来听打? 奇怪,太奇怪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因痛苦而停下脚步。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深川图书馆。 「不是为此才有公司、才有事务所吗?说什么『我来教你』啊?」 我连站著都觉得无法承受,靠著图书馆的墙壁往下滑,瘫坐到地上。似乎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人看到我,吓得跳起来,匆匆走过我身旁。像这样被当成可疑人士,也都是那些怪人害的…… 「可恶!我才不去!没错,再找找看,应该还有其他听打公司吧?」 但是要怎么找?在没有电脑的那个屋子里要得到资讯,就只能仰赖手机。 我能够打开手机电源吗? 那个小小的黑盒子,不知道有谁联络过。或者已被所有人遗忘,成为没有任何联络纪录的空盒子。 而且那个怪人只听过一次,凭什么断言…… 汗水原本已经停止,此刻再度随著不舒服的感觉滑过背脊。 「那个女人是怎么搞的?」 我被唬了。她有一张洋娃娃般的美丽脸孔,却一次都没有露出笑容。不,不对,唬我的是那个叫调臣的男人。那对搭档实在太奇怪。因为难得与人见面而紧张的我,怎么可能有办法跟人吵架呢? ……话说回来,我不知有多久没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抬头仰望天空,双手捂著嘴巴喃喃自语: 「……也许,有点痛快吧。」 从肚子发出声音,似乎稍微冲走一点心中堆积的沉淀物。 电灯的光芒和烟雾遮蔽美丽的星空。但即使是这样的夜空,我之前也无法抬头仰望。 明明是很糟糕的意外,为什么心情却变得开朗? 「明天我如果不去,岂不就会被当成无能的人吗?」 这种不战而败的行为太窝囊,所以我别无选择,不得不去──我这样说服自己。 隔天,我在傍晚六点整来到大厦。入口的玻璃门再度无言地开启,我有些尴尬地打开大门。久呼穿著条纹和服,仍旧如人偶般脸上毫无血色,无言地瞪著我。 如果她稍微露出笑容,一定……想到这里,我用力摇头。 「你的脑袋长虫了吗?」 她和昨天一样,说话毫不留情。 「……你既然要穿和服,穿那双袜子不会很不搭调吗?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穿和服?」 「跟你无关。」 她今天的态度还是这么乾脆。 进入客厅前,她转身竖起食指说: 「第一,我不会把你当成客人,而是当成听打见习生。」 前一天吵架过后,要是受到客气的对待反而不舒服。我用力点头,接著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 「第二,指导时间是六点到七点的一个小时。」 「这么短的时间,真的可以做完吗?要花多少时间?」 「这就要看你了。不过一开始最多就只能做到这样吧。」 这样说好像瞧不起我,让我感到生气。我正要张嘴抗议,她又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从七点开始,要替我念三十分钟的书。」 「念书……?」 这个意想不到的条件使我愣住了。 「这也跟听打有关吗?」 「这是学费。」 「啊?学费?」 虽然是强迫推销的指导,但我并非没有想到付费的问题。不过,我想像的是一般委托价钱再加些礼金之类的。 她却要我念书? 「你该不会没办法自己看书吧?」 「你是白痴吗?那样的话,我不就等于没校正就交出工作成果?」 长得那么漂亮的嘴,为什么说出的话都这么粗鲁呢?实在太可惜了。 不过我得到一项新资讯:除了把声音转换为文字,还要进行校正。这项工作的专业性或许比我想像的还高。 「呃……音谷小姐。」 「我讨厌这个姓。」 「久呼……请多多指教。」 我看著她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鞠躬。虽说是阴错阳差的安排,不过对于指导者要尽到礼仪,这是我根深蒂固的习性。 「坐在椅子上。」 我抬起头,发现久呼已经走进厨房。我照她的指示走向餐桌,听到几次跺脚的声音……我哪里惹她生气了吗?我有些胆怯地坐在座位上,受到小小的冲击。 昨天背对窗户的桌上型电脑今天朝向我坐的方向,键盘和滑鼠也放在容易操作的位置,耳机连结到塔型的机壳。这样的准备显示她完全不怀疑我会来。 我闻到咖啡的香味抬起头,久呼以讶异的表情蹙眉问: 「怎么了?」 「没事……」 她说要教我是认真的。我原以为她只是被激之后脱口而出。稍微想想就知道,即使只有一小时,她也是为我拨出宝贵的时间,而报酬只要我念书给她听…… 可是,我却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我为自己过于天真的想法感到惭愧。 久呼很自然地坐到我旁边,边喝咖啡边指著滑鼠。我把手放在滑鼠上,原本在休眠状态的萤幕变亮了。 「先打开左上角的那个软体。」 我照她的指示点了两次图示,开启小小的视窗,里面有几个栏位、计时器,下方则是等化器。 「这是听打用的软体吗?」 「虽然是免费软体,可是很实用。从左上角的『档案』打开『20170312 童话』的档案。那是我把昨天的音源转成的数位档。你都用什么文书软体?」 「在公司是用word。」 「那就打开word,跟听打软体并排比较容易操作。嗯,就这样。」 我只是照她说的去做,她却一一回应。 「f2键是播放和暂停。暂停时,设定为自动倒回到三秒前。」 「那有什么意义吗?」 倒回三秒,不是多浪费时间吗? 「你试过之后就知道那有多方便。我先给你五分钟的分量,你听打看看。」 「咦?马上要开始吗?」 先前仔细的说明到此突然变了调,我不禁感到畏缩。 「先打逐字稿。」 「逐字?逐字稿是什么?」 「要从这里开始解释啊……」 她无奈地喃喃自语,然后压著和服袖子下方,拿起放在餐桌边缘的笔记本和笔,在上面写了「逐字稿」、「去除赘字」、「修润」三个项目。 「我先做简单的说明。『逐字稿』是没有任何省略、一字一句正确记录的意思。『去除赘字』是去掉发语词之类多余的东西。」 「发语词?」 「譬如说,最近不是常有人喜欢先讲『怎么说~』才开始说 话吗?」 我在脑中回想和朋友之间的对话。 「的确。」 「『修润』是把说话顺序、连接词之类的都整理得很流畅,像正式文章一样。这种委托案件很少碰到。好,开始吧。」 「呃,有什么诀窍吗?」 「只是把听到的内容转换为文字,不是吗?」 久呼说话时面不改色,只有语气像在嘲讽。昨天说这句话的是我。 「唔……我做就是了。这样总行了吧?」 我压抑想要逃跑的心情,按下f2键。 沙哑的声音开始说话。 阳阳去旅行。 我先在这里按下f2键,开始打字。 正确的听打要加标点符号吗?汉字转换(注2:汉字转换 日文以平假名及片假名标音,有些平假名习惯上会转换为汉字,以方便阅读。幼儿识字是从假名开始学习,因此不认识太多汉字。)……应该要吧。 我犹豫之后,在「阳阳」和「去旅行」之间加了逗点。原作的写法就是这样。 阳阳,去旅行。 嗯,这样比较有叔叔的童话气氛。 久呼在旁边没说什么,因此我再度按下f2键。 阳阳有很多工作。 帮妈妈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顾还是小婴儿的弟弟。 「工作」应该使用汉字吗?因为是给年纪很小的小孩看的,所以用平假名比较好吧?「和妹妹(いもうとと)」比较难阅读,所以「妹妹」就转换成汉字。既然「妹妹」是汉字,「弟弟」也要用汉字吗?「婴儿」呢……我不知道。 我几乎每次遇到句点就停止,然后又播放,一再反覆。 著手进行后,就会发现「停止时倒回到三秒前」的设定果然很方便。重播录音的时候,会刚好从我正要听的地方开始播放。如果没有这个功能,开头大概就会切掉一半以上吧。 虽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阳阳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今天」和「自己」可以用汉字吧?不过平假名还是太多,很难阅读。 久呼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五分钟到了。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有东西轻触耳朵,害我吓得挺直背脊。久呼把脸凑到我旁边看向萤幕。 我偷窥她的侧脸,视线被她的脸孔吸引。如此超脱现实的美人,反而不会让人心动,像是在观赏艺术品一般。 久呼似乎毫不在意我的视线,保持这个姿势问我问题。我连忙摘下耳机,她再次问我: 「这份听打是要做为故事书使用吗?」 「呃,不……没有特别指定,所以就照一般的文章……啊!」 我自己发觉不对,把手放回键盘上。这时久呼拿起耳机,从头开始听录音带。她一定是在确认我有没有正确听打。在这段时间,我开始把平假名变换为汉字。 阳阳,去旅行。阳阳有很多工作。帮妈妈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顾还是婴儿的弟弟。虽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阳阳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转换成汉字之后比较容易阅读,应该也都没打错吧。我把嘴巴凑近久呼耳边,从耳机缝隙对她说话: 「这样还可以吗?」 这时久呼突然退开,差点连同椅子往后倒。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扶起她。耳机的接头发出「噗」的声音拔出来。她的身体比我预期的还要轻。只有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 「吓到你了吗?抱歉!」 她自己靠得这么近,却不接受其他人接近她吗? 久呼满脸通红地把椅子扶正,将拔出来的耳机还给我,接著轻轻敲打键盘。 呃~阳阳,去旅行。 阳阳有很多工作。帮妈妈做事,和妹妹一起玩,照顾还是婴儿的弟弟。虽然每天都很忙,可是阳阳今天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她在开头加上「呃~」,然后把「今天」的汉字改为平假名。我对她修正的地方感到不解。 姑且不论换行,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做这种修正。 「『呃~』有需要吗?」 「我不是说要打逐字稿?」 「为什么要打出来?这只会造成阅读困扰吧?」 「那不是你决定的。依委托者的用途,有时还是需要。」 委托者的用途……不就是看我的需求?可是,她却说不是由我决定,未免太不讲道理了。我可以生气吗? 「所谓的逐字稿,是最能反应录音当下状况的做法,也是基本技术。」 「状况……?」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童话的口述原稿不需要这种东西,所以她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从基础学习吧。 「可是,『今天(きょう)』为什么不能用汉字?一般来说,应该要用汉字吧?」 「一般?你真喜欢说这个词。」 久呼拿起放在桌上的《记者手册》这本书。 「听打需要校正。如果是专门的听打公司,或许还会有专门的校正人员,不过校正时也是以这种书或公司规则为依据。我们这里只有规定最基本的项目。」 久呼打开「校正用」的章节。根据上面的规定,念成「きょう」(kyou)的时候要用平假名,念成「こんにち」(konnichi)的时候要用汉字(注3:「きょう」(kyou)、「こんにち」(konnichi) 两者的汉字都是「今日」。)。 「咦?连这种事都有规定?可是比较常用的是『きょう』,为什么反而是很少听到的『こんにち』要用汉字?」 「谁知道?」 「什么!」 我表示无法接受,久呼便打成文字给我看。 きょうは仕事をします。(我今天要工作。) こんにちは仕事をします。(我今天要工作。) ……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很容易懂。 「哪个比较好念?」 「『こんにち』如果用平假名,容易跟助词的『は』读在一起,变成『こんにちは(你好)』。」 「这也是理由之一吧。不过,如果有时间想这种问题,不如继续听打,否则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你说得没错,不过刚刚应该已经做了满多……咦?」 计时器显示的数字无情地告诉我── 00:00:34/00:21:32 难道是我看错了?我闭上眼睛然后张开,再看一次。 「骗人!怎么连一分钟都还没做完?」 「通常听打十分钟的内容要花一小时。你花五分钟打出三十秒左右的内容,应该算是平均值吧。」 「怎么会……你也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吗?」 她短短呼出一口气,光是这样我就明白她在嘲讽我。不过在此同时,我也感到放心了。如果像她听打速度那么快,结果还一样的话,那才真令人绝望。 「照这样继续做吧。」 「……好的。」 我转转肩膀和脖子,再度面向萤幕。 我每听一小段便打成文字,并且变换为汉字。之前看到久呼工作时,这一连串动作都没有停顿,只能说她是怪物了。 对我来说幸运的是,这卷录音带原本就是要做为口述原稿,所以文章读得缓慢而清晰。 阳阳每天努力工作。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 住在远方的阿姨写信给她,希望在马上就要来临的长假,阳阳可以自己一个人到阿姨家玩。 阳阳很喜欢阿姨,所以很苦恼。 她想要去见阿姨,可是如果阳阳不 在,阳阳的工作怎么办? 阳阳正担心,但妈妈对她说:「家里的事没关系,你就去阿姨家玩吧。」 阳阳受到很大的打击。阳阳那么努力工作,但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我打到这里就停下来。这一段足以给我很大的伤害。 接下来的故事一定洋溢著叔叔特有的温柔,但现实并没有准备温柔的结局。阳阳越是得到光明,我越是感到悲惨。 老爸为什么要寄给我这样的录音带? 不论我怎么想,或是像这样提出疑问,仍是无法理解。 他是想要勉励我,不要为了枝微末节的小事沮丧吗?或是要激励我,世上还有更严苛的情况?不论如何,现在那都只是残酷的行为。 久呼拍拍我的肩膀,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呆。 「啊,抱歉。」 出社会之后染上的习性,让我脱口就道歉,实在很窝囊。 然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指著萤幕右下方,时间显示为七点。 「咦?时间已经到了吗?」 依这样的进度,不知道还要花多少时间。我连忙想关上word档和听打软体,她又轻轻拍我的手。 「关闭之前最好加上时间戳。」 「时间戳?」 她指著听打软体的计时器说: 「有些案件会要求加入时间戳,譬如,每隔大约十分钟要记录时间之类的。加入时间的话,以后要确认也比较容易。在必须中断工作时,最好也先加上时间戳。」 「哦……这样啊。」 我不需要时间戳,反正也没什么好确认的。但我没有强硬拒绝的理由,所以就乖乖地将计时器显示的数字打在文末。 「接下来要念书吗?」 「嗯。」 久呼露出欣喜的眼神。虽然表情依旧像能乐的面具,不过这么一来就满可爱的。 话说回来,她那声「嗯」未免太有威严,又不是武将! 我在内心吐嘈,接过她递给我的书。 「《快乐王子》?」 作者好像是王尔德。关于作家,我只有这么一点知识。 打造得很豪华的王子雕像请燕子帮忙,将装饰自己的宝石与金子分送给穷人。最后变得很寒酸的王子雕像不再吸引任何人的目光,燕子也死在它的脚边──我记得是如此悲伤的童话。 灰暗的故事情节,感觉跟现在的自己有部分重叠。久呼为什么选这本书? 她把电脑放回窗边,坐在对面的椅子闭上眼睛。她看起来完全就像人偶一般,却比平常显得更有活力。 我上次开口念书是国中上课的时候,再加上她如此期待,简直就像是不容许失败的任务。 「街上耸立著高高的柱子,快乐王子的雕像就站在上方。」 她一动也不动,好似沉浸在故事中,让我稍微解除紧张。当她提出要我念书来代替学费时,我还以为她脑筋有问题,不过看今天这样子,或许算是妥当的代价。我如此心想,继续念下去,她突然说: 「不对。」 我被迫暂停,但没有念错任何地方。见我瞪大眼睛,她不满地抗议: 「要加入感情才行。」 我刚才念的那部分的确是台词。 「……你的意思是,要我用朗读的方式?」 「当然。」 难度提高了……这样算偷袭吧? 不过既然是代替学费,再加上她又显露出无法隐藏喜悦的表情…… 「这样我怎么能够拒绝?」 我感觉自己被人需要。 「你以为你能拒绝?」 久呼很乾脆地回应。她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的要求一定会被接受?我忽然想问她: 「久呼……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坚强?」 她坚持自己的步调,不在乎旁人怎么想。另一方面,她也绝对不会怀疑别人。像现在,她也毫不怀疑地相信我会朗读。她不让人抱持期待,却又好像觉得自己的期待不会遭到背叛。 「坚强?」 或者该说是旁若无人?不论如何,都是令我羡慕的生活态度。她一定不会被人耍得团团转。 「一般都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吧?」 「又是『一般』?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同,只是这样而已吧?继续念。」 我甚至没办法点头,只能尽力投入感情开始朗读。 在我看来,能够说出心中想法的久呼非常坚强。这个人一定不会去讨好人或陪笑脸。她不认为必须融入周围人群中。对于无法接受的事,她会很明确地说出来;如果不觉得有趣,就会保持面无表情。为什么能够这么坚持自己的信念?除了听打之外,我也希望她能教我这一点。 过一会儿,时间到了。我放下没读完的书,离开大厦。 我虽然充满干劲地来到这里,却不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 ──即使阳阳不在,也没有关系。 叔叔是以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他在录音的时候,大概没想到我会陷入同样的心境吧。 久呼只听过一次录音带,就断言必须由我自己听打,否则没有意义。她应该不会刻意说谎,替自己添加更多麻烦。明天开始,便要迈入之前没听过的部分。我会找到「听打的意义」吗? 隔天,时间是下午五点五十分。或许因为提早到了,在我进入房间后,久呼仍旧面向书桌。她以优雅的动作打字,彷佛在演奏钢琴一般。 我想要先做准备,便打开昨天使用的软体,这才发现声音开始的地方回到00:00:00。 「咦?怎么会这样……」 难道我又得从头开始听起? 我连忙打开word,看到文末的时间戳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既然会变成这样,一开始便跟我说明就好了。音谷久呼这个人还真是不容轻忽。 我虽然感到虚脱,但还是戴上耳机,把游标移到昨天结束的时间。 好,接著昨天继续做! 我心中充满干劲,手指却浮在f2键上方,无法按下去。彷佛在考虑该不该按下紧急按钮,肌肉紧绷。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把手放回膝上。这时我的头部受到撞击。 「好痛!」 敲在我头上的东西被放在电脑旁边。是装满咖啡的马克杯,而且还冒著热腾腾的热气。 「喂!这么热的东西,洒出来不是很危险吗?」 「因为你好像冻住了,我才想帮你融化一下。」 久呼直接坐在我旁边,催我戴上耳机。我不情愿地缓缓将耳机对准耳朵的位置,她就自己按下f2键。 「等……」 我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十分慌张,听到是无声才松了口气。这里似乎刚好是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档。 呃~阳阳在──中,决定踏上旅程,前往阿姨家。 原本一直都很顺畅,这里首度出现听不清楚的语句。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我现在的立场是接受指导……可是,如果久呼觉得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或是不理我……我恐惧地颤抖一下,发现久呼静静地观察著我。她的静默鼓舞了犹豫中的我。 「久呼,我有听不清楚的地方,该怎么办?」 如果是在公司,我大概会犹豫该不该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毫不迟疑地告诉我: 「你先多听几次。如果听了觉得像某个词,就把听到的词用片假名写在(※)的括号里。如果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就只要打(※),先跳过去。」 「加上(※)有什么意义吗?」 「只是用来标示。现在听不懂,有可能到后来就听懂了。不用在意,继续做。」 是这样吗?我感到稍微轻松一些,再听一次。听了几次之后,我觉得好像听到「小池」。 呃~阳阳在(※小池)中,决定踏上旅程,前往阿姨家。 小池?小匙?不论是哪个,放在这里都怪怪的。于是我依照久呼的指示处理后,继续进行。 呃~对阳阳来说,这是第一次的大冒险。她感到有点兴奋。嗯……呃~阳阳的冒险终于开始了。 阳阳一个人走到家附近的车站。她背著很大的背包,因为(※耶惹)而擦著汗水前进,在中途的公车站遇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看起来很疲倦。 不管听几次,我都会听成「耶惹」。感觉好妙的词,耶惹。 呃~阳阳感到担心。她问老太太: 「婆婆,你怎么了?」 老太太脸色苍白地说: 「我有点热,所以有些晕眩,不过没关系。谢谢你,小妹妹。」 老太太虽然这么说,但是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呃,阳阳想了一下,然后把(※数忽)递给老太太。 「小妹妹,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收下。」 老太太坚决推辞,但阳阳还是硬把水壶交给老太太,然后走向车站。 我又标了一个(※),不过第二次出现时就发觉是指水壶,于是删掉(※),重新打了水壶,这时总算体会到久呼先前指示的用意。 我松一口气,看看时间已经快要七点。在我旁边的久呼指了指耳朵,我便把耳机摘下。 压著头部的东西消失后,会有世界变得宽阔的奇特感受,甚至好像还听得到静谧的声音。没想到封闭听觉会让人如此疲累。 不,不只是这样。 把听到的声音辨识为语言、转换为汉字、变成可读的文章──这样的工作比我想像的更花脑筋。 「一小时才这些……」 我已经累到无法再重启注意力与气力了。久呼每天可以完成多少工作?她不只是怪人,还是个超人。 久呼听了一次音档,然后在两个(※)当中打入「消沉」与「炎热」。 「咦?原来是这么简单的词汇啊?」 她打出这些词之后我再重听,果然听到好像是这样。 我竟然听不出这么简单的词…… 久呼以眼角看著沮丧的我,兴冲冲地拿书过来。我对她提出隐约感觉到的问题: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跟昨天听打的部分好像不太一样。」 我无法精准地用言语表达,好似鱼刺卡在喉咙,感觉很不舒服。 久呼思考片刻,然后递给我两张纸。 那是我昨天听打的部分,以及今天听打的部分。 「功课。你回去想想看差别在哪里。」 她要我自己想,看来不会简单告诉我答案。 隔天白天,我躺在外廊比较两张纸。如果只是发出「唔唔」的沉吟声便能得到答案,这世界上的问题有一半就解决了吧。 「喵?」 那天遇到的野猫从放鞋的石板下方抬头看著我。 它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搞什么,原来你不是只有那天出现啊?你是野猫吧?自己去找食物,否则会饿死喔。」 「喵~」 我叹了一口气走向厨房。昨天回家时,我在超市看到猫罐头,不小心买了回来。这家伙会不会是知道这件事? 「啪!」听到开罐头的清脆声音,野猫耳朵动了一下。我把罐头里的食物全都倒入盘子里,摆在放鞋的石板上,它便立刻冲向前,把脸埋进盘子里狼吞虎咽,我躺在外廊看著它这副模样。猫的脸依旧埋在盘子里,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尾巴缓缓地左右甩动表达喜悦。 「你该不会是被弃养了吧?」 猫终于抬起头,发出短促的叫声。 「这世界真残酷,对不对?」 猫不知是否没在听,满足地抹著嘴巴周围,然后躺在日照良好的石灯笼上。动作很流畅,彷佛那里就是它固定的特等席。 「如果我也可以这么流畅地听打,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我停顿一下,猛然起身。猫吓了一跳,从石灯笼跳下,逃得无影无踪。 我是听打的初学者。第一天因为不习惯,所以花了比较长的时间。因此,昨天打出的文字比前天还多,大概是习惯了「听」这回事。 然而在此同时,听不懂的地方也变多了。不是在不习惯听音档的第一天,而是在昨天增加。为什么? 我再次比较两张纸。 前天听打的口述中没有迟疑,顶多只有一开始加入「呃~」。 然而,昨天听打的部分却出现好几次迟疑。回想起来,说话的语调似乎也比第一天小心谨慎。 这意味著……怎么回事? 「你会在什么时候加入那样的词?」 我抵达大厦立刻询问心中的疑惑,得到的却是反问。 「呃……」 我为了寻找答案而变得吞吞吐吐,然后恍然大悟: 「当我在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或是准备说出不习惯的话?」 就像现在的我。 「没错,这样的词从中间就增加了。」 看来我距离答案还很远。她说过,我必须自己听打才有意义,是要我一一发现这些问题吗? 久呼明明不认识我父亲或叔叔,为什么能断言说应该由我来听?难道里面录了什么讯息? ──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只要我在听打前从头到尾听一次录音带就够了。但即使到现在,我仍需要她提醒才会发觉。听到最后的时候,我真的能了解其中意义吗? 「久呼,你听到了什么?」 我不是出自无聊的好奇,而是纯粹感到疑问。 久呼大概也察觉到了。她似乎在慎重思考适当的说法,轻轻坐到我的旁边。 「听到什么?当然是录在录音带里的所有内容。」 「那你为什么宁愿忍受麻烦,也要让我来听打?」 「因为那卷录音带是寄给你的吧?原本不应该给我听。」 「如果录在里面的东西便是一切,只要我读过听打出来的文章就可以了吧?」 久呼听了我的话,侧眼看著我说: 「……为什么是录音带?」 「咦?」 「把寄给你的东西丢给别人,实在太没常识了。」 敲打钢铁般铿锵有力的声音,浓浓笼罩著顽固的语调,就好像坚持己见的老人。 她提醒我时间要过去了,我才在她这句话的催促下,开始今天的工作。稍微瞥见的影子就先摆在一边。 在那之后,阳阳的故事也充满惊涛骇浪。她不断遇到有困难的人,每次都把妈妈给她带在身边的宝贝分送给人。虽然是温柔的故事,但叔叔过去的故事曾如此充满苦难吗?好似他意识到自己的死期,想透过阳阳替大家留下礼物。 我想要转换感伤情绪,反覆深呼吸。 「……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这是遗稿,所以应该是我没有读过的故事,却不知为何有种既视感。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萦绕在脑中的某个角落,很不舒服。 「像什么呢?久呼,你有印象吗?」 「不知道。」 久呼进行简单的校正后,把耳机还给我。 「你差不多可以自己接著做 了吧?结束之前我再来校正。」 我目送久呼回去做自己的工作,然后播放录音带。 到最后,阳阳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电话卡。阳阳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感到后悔,可是回想起先前遇到的那些人的笑脸,小小的心灵努力告诉自己:「这样就好了。」我看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 这简直是现在的我。我托付的信赖、友情、爱情都化为乌有。但是我不像阳阳,可以对自己说「这样就好了」。我无法相信自己,无法如此坚强。 阳阳一定会得到幸福。我只凭这样的希望,持续进行听打。 接下来一定会得到幸福,接下来──可是,我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不论是心情上或行动上,我都无法播放录音带。身体宛若变成铅块,感受到强烈的疲劳。 看看时钟,距离七点还有一些时间。 在这个房间里,我感受到很大的不对劲,可是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久呼,我……已经……不行了。」 封住耳朵时,会更鲜明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久呼的耳朵受到同样坚固的保护,应该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因此,我才能说出示弱的话语。她如此认真地教导我,使我畏惧告诉她放弃的念头。 ──可是,还是到今天为止吧。 正当我坠落到迷惘的深渊中,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 「晚安~」 调臣拿著纸袋打开门,冷风似乎就是从门缝灌入的。 即使模糊仍显得开朗的声音,宛如光明一般,让我感到安心。 可是,刚刚门铃响了吗?我正想到这个问题,就看到他手中拿著钥匙包。 「你们一定还没吃饭吧?我买来了。」 「距离结束还有一点时间。」 「唉,有什么关系,我买了三人份。」 我想到从第一天之后就没有遇到他。不过看两人唇枪舌战的对话,似乎不只是单纯的旧识。 ……他有这里的钥匙,代表可以自由出入吧?呃…… 「请问两位在交往吗?」 久呼顿时瞪大眼睛,调臣则哈哈大笑。 「开玩笑!」 「太扯了吧!」 这个推论被彻底否定。两人的反应虽然刚好相反,默契却非比寻常地好。 「咦?那么是兄妹吗?」 久呼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噘起嘴,调臣则捧著肚子笑到掉眼泪。看来这个答案也猜错了。久呼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转回书桌的方向。 「……或者是从小认识的朋友?」 「差不多吧。」 这个回答有些微妙,但我只能点头。话说回来,只要从小认识就能随便跑到女生家里吗? 似乎有点令人羡慕……不,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对象是久呼。 「你拿出钥匙,我还以为你们两人住在一起。」 调臣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缓缓摇头。 「没有没有。久久工作一忙就会忽略照顾身体,没有说话对象对精神健康也不好,所以我算是来确认她是否还活著。」 「确认她是否还活著……久呼果然是一个人住啊。」 他听我喃喃这么说,温和地笑了,追问我: 「你为什么说『果然』?」 「这……」 我该如何说明才精确呢? 「这间办公室……虽然可能是我只看到客厅的缘故,可是感觉没有生活的气息。」 我现在虽然独居,但那栋屋子里处处留下叔叔的气息,譬如起居室的五斗柜上方摆放的民俗艺品,使用过的餐具、文具等等,这些东西都不符合我的人格特质。 这间大厦虽然是做为办公室使用,但既然住在这里,就算有些日常生活的气息也不足为奇。不,就是因为几乎什么都没有才奇怪。这间房间里除了和工作相关的物品以外,甚至连久呼平常生活的痕迹都感受不到。 「丹羽,没想到你观察得这么仔细。我本来是想赌你有没有逃跑才过来的,毕竟久久的个性那样,很少有人会留下来。」 我应该笑出来还是保持严肃?我态度不明地低下头。 「她对自己太严格了,丢著她不管会很危险。可是,我又不能随时看守著她,所以你来这里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可以持续下去就好了。」 ──如果可以持续下去……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震惊。他正好说中我刚刚在想的事情。 「你很替她担心吧?」 「我是在看守她,免得她死掉。她死了会很麻烦。要找到技术方面可以信赖的听打人员很难。如果久久不在,我们杂志就办不下去了。」 「那个,你的意思是……」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调臣便泛起晴天般的笑容说: 「长大成人之后的来往,要是没有利益就不可能持续下去。」 他竟然以爽朗的笑容说出坏人的台词! 我原本因为他看似温和的个性开始信任他,也因此受到格外强烈的冲击,甚至还想起不愉快的回忆。不过,不一样的是,这个人无法背叛我。只要我今天结束听打,便会回到和这两人无关的生活。 「听打进行得怎么样?有进展吗?」 他似乎又猜中我心里想的事,让我缩起身体。 「比我想像的更难。我为自己之前小看听打这份工作感到羞愧。」 「你会那样想也是难免。大多数人都不是将听打当成正职,而是做为兼差或副业。你那样的认知应该算很普遍吧。」 「可是我不把它当一回事……我觉得那样是错的。」 调臣悠然微笑。 「每一种职业只要认真去做,就会对工作产生自豪的心情。」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之所以工作,是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否曾经为工作感到自豪?我觉得我比较重视的是任职于哪家企业、做著有人夸我是可用之才的工作,以及周围的人怎么看待自己……这些外在的虚荣。 我没有意识到对于工作的自豪。 「久呼为什么要专门做听打呢?」 是在开始工作之后产生自豪?或者因为怀有自豪所以选择这项工作?我连这么单纯的事都不知道。 「你最好直接问久呼。」 调臣果断地拒绝回答。如果在稍早之前,听到这样的拒绝我大概会觉得受伤,不过或许是习惯了久呼直来直往的态度,现在我可以坦然接受。 「说得也是。不过,我想我没办法问她了……」 调臣惊讶地张大眼睛。 到了七点,久呼停止工作,像平常一样来到餐桌前坐下。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书,刻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说: 「我想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咦?怎么回事?久呼果然对你做了什么吗?」 回应的是调臣。久呼只是以锐利的眼神催促我继续说。 「我很感谢你教我这么多,可是我已经达到极限了。不论阳阳遭遇到困难或是得到幸福,我都无法忍受。因为现实生活中,幸福不可能那么轻易降临。」 「你打算半途而废吗?」 平静的语调格外刺入我的胸口,她责难的眼神亦然。 我回想起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低下头,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我想要重新委托你。我会正式支付金钱,请你接下去──」 「没有人能比收到东西的人更了解其中意义。」 「咦?」 久呼站起 tape:2 「工作」是什么? 我深深鞠躬,后脑杓承受眼前的人盯著我的视线,几乎感觉到刺痛。 「拜托,请让我在这里工作。」 我像是要领奖般伸出双手,手中拿著纸袋,里面装满清澄白河的人气巧克力店「artichoke chocte」的各种巧克力。这是上次的谢礼以及进献品。 「久久很喜欢这家店。丹羽,你真会选!」 听到调臣俏皮的口吻,我抬起头,不过关键的久呼仍摆著一张苦瓜脸。 「在徵人的公司很多吧?现在也有很多外包工作──」 「那些都要有经验的人,或是在招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要从基础开始学习听打!」 这是我首次遇见打从心底想要从事的工作。我拚命坚持,绝对不能错过。 「那就更应该去报名参加讲座之类的!」 「和那些地方比起来,我认为跟你学习可以学到更多!如果没办法让我在此兼差,就让我拜你为师吧!」 久呼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调臣则故作惊讶地说: 「天啊,这是久呼第一个弟子,这下子只能接受了。」 「我的方式是自成一派,没什么可以指导的技术,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进行。」 「可是我之所以会觉得听打很有趣,都是因为你的指导。我想要学习你的工作方式。而且,就算自成一派,你的技术也是超级一流的,根本不成问题。」 「哇,这是真的,你这下子只好教他了!」 调臣用儿童节目大哥哥般的说话方式支援我,可是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让久呼更加烦躁…… 「跟你无关吧?」 「怎么会无关?如果丹羽跟在你身边成长,我就可以交给你更多工作。其他部门都很积极在刺探,我刚好觉得很困扰,不过这么一来便能解决问题!」 「我也会努力,希望能早日成为战力!」 「哇,真可靠!」 「你们不要随便……」 我抱著直到她答应都不抬起头的决心,弯下腰深深鞠躬。 「对我来说,只有你才能当我的师父!求求你!」 久呼发出「唔」的呻吟,激烈咳嗽。我听到调臣拍拍她的背,用惊叹的口吻说: 「看,你也明白了吧?你只能雇用丹羽。这是上天的安排。这个选择可以让彼此都得到幸福,不是吗?」 「喂,等……咳咳。」 我感觉到手中的重量突然减轻,抬起头看到久呼依旧板著脸噘著嘴巴,但还是收下纸袋。 新事物开始的四月,我就这样获得在音谷听打事务所工作的许可。 我在音谷听打事务所的第一个星期,把交代的功课带回家做,然后晚上到事务所对答案并学习基础。开始工作后,我正式搬到叔叔家,设置了电脑并申装了网路。 一周后我改从中午开始上班,进行久呼选的案件,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左右。这些案件都是距离交期的时间较长、录音品质又比较好的委托。 转给我的工作,几乎都指定要去除赘字,也就是省略发语词之类多余的部分。习惯之后就比以前做过的逐字稿(毫无省略、一字一句正确记录的稿子)进度更快。 听打十分钟的录音,平均要花的时间据说是一小时。开始工作的一个月,我为了无法打破这个一小时障碍而感到不耐烦。 除此之外,即使以为好不容易完成了,重新检视时仍会发现很多汉字转换的错误。校正时明明盯著画面盯到都要穿孔了,还是会有很多没看到的地方。 我完成之后,久呼当然会再检查一次,因此不用担心成品的品质,可是,这样想必也造成她很大的负担。 然而,让我感到更烦闷的是── ──我不是因为想做这种事才加入音谷听打事务所。 刚刚听的录音中的声音,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欧吉桑、欧吉桑,全都是欧吉桑,永无止尽。 那是一场会议纪录,透过录音听到的声音每个听起来都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在场有几个欧吉桑,从a开始分配的人物表已经超出z、aa,编号来到mm。当nn欧吉桑开始说话,我的烦闷到达最高点,注意力终于涣散。 这两个月来,久呼给我的工作都是会议纪录、演讲、社会议题相关的座谈会、特殊业界的三人会谈等等音档的听打。具体来说,都是些严肃的工作。 我当然知道,工作会有各种不同的类型。 可是,可是我想要做的是── 「你的表情好像很不满。」 久呼拿著咖啡壶经过时对我搭话。这句话不是抱怨也不是讽刺,大概只是单纯的感想。我不禁说出无法释怀的疑问: 「听打的工作都是这种的吗?」 她似乎立刻就察觉到我的意思,拿著自己的马克杯坐在椅子上。她也替我的马克杯倒了刚泡好的咖啡,带著苦味的香气顿时纾解我的疲劳。 「坦白说,类似你之前带来的工作或是你期待的工作,几乎可说是没有。」 「可是,也有像调臣委托的访问内容听打之类的工作,不会全都是艰涩的内容吧?」 「那种工作对你来说还太早。怎样,你后悔了?」 「与其说后悔……像这样每天听欧吉桑的声音,我都觉得自己要迎接欧吉桑危机了。」 坐在榻榻米检查纸本原稿的调臣喷笑出声,但我的诉求可是非常切身。 「至少应该要附资料吧?」 「如果对方肯附,的确会很有帮助。」 「你不要求对方附资料吗?」 工作的联络窗口当然是久呼。她会询问录音内容、时间长度、交期等等,只要条件妥当就会接下工作。 「我会向对方确认。不过如果对方说没有,我也不会多问。」 「他们为什么不给?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譬如,显然有资料当底本的会议录音档,只要直接把那份资料附上来就行了。 「也许是担心情报泄漏,也许是自认不需要,也许是因为怕麻烦。」 理由好像一个比一个恶劣。 「如果是我委托的工作,就会尽量在邮件上大概写出谈话者和谈话内容。」调臣说。 「可是交期很短,而且不问我这边是否方便。」 「这代表信赖。我知道你不可能没有联络就放弃工作啊~」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也很恐怖。 接著调臣站起来,说他要去开会就离开了。久呼也回到书桌前,戴上厚重的耳机。 我确认没人听见后,深深叹一口气。 『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调臣制作的音谷听打事务所传单是这么写的。我虽然不至于幻想工作都如宣传词所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样的工作呢? 「还是说,那种工作──」 我努力把久呼断言「没有那种工作」的句子逐出脑袋。如果连我都说出口,感觉就会成真了。 就如久呼救了我,我也想要听打出隐藏心意的录音档案。我告诉自己,为了在这样的工作来临时能够参与其中,现在必须多培养实力,接著再度面对萤幕。 使用耳朵听辨字词,然后使用大脑让它成为通顺的日文──持续进行这项工作,需要非比寻常的注意力。久呼虽然要我每隔一小时就休息一下,但是当我做到一个段落时,常常两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就如我现在意识到时间的时候,也早已经过了一小时半。 我拿下耳机,双手举向上方伸一个大懒腰。 「久呼,我要泡咖啡……」 我刚开口就闭上嘴巴,因为她正在讲电话。 「是的。很抱歉,我们没办法接下这份录音的听打。如果可以,我会介绍其他公司……是吗?那么如果还有问题,请再联络我们。」 她难得拒绝委托让我很惊讶,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久呼自己拒绝了工作,却似乎努力在忍耐痛苦。她的表情不是因为无法接下工作而遗憾,似乎是这通电话本身让她痛苦。 久呼发现我盯著她,便恢复平常若无其事的态度。 「做完了吗?」 「啊,还剩下校正,然后就可以上传到云端。」 「我知道了。我待会儿要出门,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她边说边把携带物品俐落地丢进包包。我战战兢兢地对披上薄披肩的久呼说: 「我还剩下一点点,希望可以把它做完……」 她如此迅速地准备好出门,让我烦恼该不该说出口,她却很乾脆地点头。她从书桌旁的五斗柜取出备份钥匙,丢到我手中。 「钥匙用完放在信箱里。不要做多余的事,马上回去。知道吗?」 「是,当然!」 本来应该很轻的钥匙,感觉却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 这不只是钥匙,也是让我独自留在这间房里的信赖证明。 我自顾自地沉浸在感动中,她以诧异的表情问: 「真的不要紧吗?」 「是的,交给我吧!」 她直到最后都皱著眉头,可是似乎在赶时间,因此匆匆出门了。 我默默地继续工作,把档案上传到共享资料夹时,电话响起。 这个未曾预料到的状况让我僵住了。 在我的认知中,负责接电话是新人的工作,但委托电话具有高度专业性,所以平常不会让我接,或许也有部分是顾虑到我有社交恐惧症。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呢? 也许是久呼有事打电话回来。或者,如果是客户有急事联络,至少应该留言转告她比较好。 要不要接电话?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有办法接电话吗? ……接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很棘手。 我紧张地屏息,镇定心情之后拿起听筒。 「喂,音谷听打──」 『啊,你该不会是深津吧?音谷小姐不在吗?我有一份很赶的工作,可以拜托你们吗?我和兼差人员都忙不过来。』 会不会是调臣公司的人? 「那个,我是来打工的,音谷小姐目前人在外面。」 『什么?她什么时候找了打工的人?』 我听到尖锐的声音有些胆怯,但还是设法回答: 「那个,所以说,我没办法接受……」 『既然是音谷小姐看中的人,应该没问题吧?我有一份很急的工作,只要像平常一样粗略的稿子就行,可以帮我尽快弄完吗?录音大概二十分钟而已,很短。』 「那、那个……」 『我找不到人帮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内容很简单,别担心。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偶像的访问,谈话内容也很有趣,拜托你。』 怎么办呢?我内心产生纠葛。 和人数众多的会议录音相比,访问应该比较容易分辨出人物。访问对象是偶像,应该也能轻易找到资讯。更重要的是,这份录音档可能充满说话者的心意…… 「交、交给我也可以的话,我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太好了。我马上寄过去,希望你尽快完成。』 对方似乎很急,立刻结束通话。 不到几分钟,电子邮件就寄来了。我下载利用档案传输服务寄送的档案后,打开听打用软体。 这是一段大约二十三分钟的资料。这样的话,应该只要三小时左右便能回覆客户。 我怀著获准打工时的兴奋心情,跳入声音的世界。 开始工作后,我惊讶地发现它和会议纪录的性质完全不同。谈话几乎都在记者主导下进行,对话内容比我想像的更能进入脑中。 比较难的是去除赘字。会议纪录和演讲可以明确分辨什么可以省略,可是,访问或许因为是一对一谈话,所以会有很多停顿或犹豫的部分。 到底该删除多少呢……反正记录详细一点,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我除了删除确定无用的句尾语气词之外,几乎是用接近逐字稿的方式完成听打。杂音和从旁插入的无关对话……或许也该保留。我把不敢自作主张删除的部分全都留下来。 我非常仔细地反覆校正,结束时已经过了三小时多一点。 我维持紧绷的神经,把文字档附加到邮件寄给客户,同时副本给久呼。另外也寄信给久呼,为自己擅作主张地接下委托而道歉。 除了第一次独力完成工作的紧张,心中也怀著自认做得不错的自负。我深深吁一口气吐出疲劳,转动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带著清爽的心情终于离开办公室。 这次之后,久呼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呢?从明天开始,她或许会给我不一样的工作──期待像气球般膨胀,轻飘飘地浮在我头上。回程的脚步变得轻快,我兴奋到难得在很爱聊天的便当店买了晚餐。 隔天上班时,见到久呼以严肃的表情面对电脑高速打字。她平常是像清流般平静地触碰键盘,今天则显得有些粗暴。 我虽然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气氛似乎不宜开口。 我泡了咖啡回来,原本面对书桌的久呼转向我正坐。看到她的姿势和锐利的视线,我更不敢主动开口。 「昨天我不是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吗?」 「咦……」 我立刻想到她说的话,以及自己做的「多余的事」。 「该不会是我接的听打工作出问题了吧?」 背上流下冷汗。 如果只有我被骂就算了,不过,既然是音谷听打事务所接下的委托,就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 「你可以先解释,为什么要擅自接下这份工作吗?」 「因为对方说,像平常一样粗略的稿子就行……」 「你知道『像平常一样』的『平常』是什么吗?」 久呼给我工作的时候,都会交代录音档的长短、交期等工作条件与大致内容、注意要点。这意味著,已经有人先给我应当遵循的道路。而在接到久呼验收过的回馈时,除了红字的错字、漏字以外,我并没有去思考到底哪里有问题。我以为,只要处理的案件数够多,经验值便会上升……太自以为是了。 「我昨天回来就立刻接到客诉电话,问我刚刚的听打文稿是怎么回事,还说音谷听打事务所怎么会交出这么马虎的成品。」 「怎、怎么会……是我擅自接的工作。」 听到「马虎的成品」这样意外的客诉,我受到的冲击更大了。 对我来说,我以为自己尽可能记录得很详细了;可是对客户来说,却是马虎的成品。 为什么……哪里出问题?然而,比这种困惑更深刻的感受是: 「我犯了天大的错误。」 我害公司失去信赖。一旦被贴上标签,即使是误会导致的,也很难撕下来。关于这点我有切身体验。 「我把它列为最优先急件,重新处理之后寄出去了。后来又打电话去问事情经过,对方说自己也有错,所以就这样和解。那位客户虽然容易发火,但气消得也快。这次虽然没有留下祸根,可是,有些时候不只是处理客诉便能了事。」 「对不起。」 「每一位客户都是把不能泄漏出去的资料交给我们。我们在拿到资料的同时,也 接受了对方的信任。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我无言地点头。 我只是对于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工作感到意气昂扬,只著眼于自己想做的事,没有考虑到自己处理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有客户委托才有工作,我却把它当成自我实现的工具,好像热衷于新玩具的小孩。 真惭愧。我明明因为视野狭窄而尝过一次苦头,现在却又同样地搞不清楚状况……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成为大人? 「所以,我昨晚应该完成的工作是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完成;交期在今天上午的工作,则是刚刚才完成;小睡一下后,还得做其他工作。我今天没有多余的心力照顾你,你可以回去吗?」 久呼忍著呵欠,淡淡地对低著头的我传达事实。 平常总是很沉著的她此刻难掩睡意,显示状况的严重程度。我没有勇气违逆她的命令留下来。 「好的……」 我勉强挤出声音,双脚却因为懊悔而无法动弹。 久呼已经重新面对书桌,开始写东西。 我能够假装没发生什么事,就这样回去吗? 如果现在因为害怕而躲避,下次来的时候,我一定更不敢问。就是因为一直逃避,我才会变得无法信任自己。 「回去之前,可以告诉我客诉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吗?」 我不想重复同样的错误。 「如果不将这次的失败经验应用在往后的工作,我学不到任何东西。」 久呼深深叹息,但是我不退缩地盯著她。 无言的室内,印表机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房子安静到不自然的地步。 声音停止后,久呼把印表机吐出的一叠纸用钉书机钉起来,又在一旁的另一叠纸上贴了便利贴,然后将两叠纸都交给我。 「你当然得好好学习,不然会造成我的困扰。」 她彷佛要接著问:「难道还有别的路走?」 我为了回应她的信任,很明确地点头。 我没有心情直接回家,因此来到清澄庭园,绕了园内一圈后,走到茶室风格的凉亭附近时,因为受不了日晒便到凉亭内纳凉。坐下后,我拿出久呼给的两叠纸张。这应该是我听打的原稿,以及久呼重新改过交出去的稿子。上面贴的便利贴上写著网址,不知道是什么网站。 我重新检视自己的原稿,接著看了久呼的稿子。内容当然是一样的,虽然句尾和文章比我的原稿更为简略,但她的稿子明显更容易阅读。 答案应该在原稿当中,我却完全搞不懂。该从中读出什么讯息呢? 花了将近半小时比较后,我的肚子发出很大的声音。 明明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答案的线索,心情却放松下来。我抬起头,看到熟悉的家伙。 「这里也是你的地盘吗?」 「喵~」的叫声彷佛是在回答我。是常来院子的那只野猫。 这里距离我家虽然没有很远,不过猫究竟可以徘徊到多远的距离?这只野猫看起来似乎原本是有人饲养的,难道不会想要待在同一个地方吗? 「我想要待在那里。」 面对猫,我不禁说出心里话。不,正因为对象是猫,所以才说得出口吧。 野猫似乎在说「谁管你」,掉头进入草丛中。它强韧的态度让我羡慕。 越是不好的回忆,似乎越会深刻地印在心里。这个恶梦一定永远不会消失。 「恶梦……」 身为新人的现在,或许最好还是乖乖依照指示工作。可是那样的话,只是当个助手而已。直接从客户手中接下案件、达到客户的要求,让对方满足并得到相应的报酬与信赖──这就是音谷听打事务所的工作,我昨天却破坏了它。 如果是梦,不知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把它当成一场梦。我这次的决心并没有简单到可以逃避及放弃。 我彻夜未眠迎来天亮,把摊开在茶几上的原稿塞入包包,忍著呵欠走出家门。 回家后我又重读好几次原稿,可是每次重读就更加无法理解,好像踏入太深而迷失方向。 这天我像平常一样,在大厦入口输入房间号码,难得听到应答。 『早安。我马上开门喔~房间的门开著!』 今天一早调臣就来了。我知道不用和久呼单独相处,稍微感到安心。 客厅内传来调臣开朗的说话声和久呼淡淡的吐嘈。他们虽然否定在交往,甚至连两人默契十足这点都否定,可是从外人看来,这两人在一起的气氛彷佛筑起自己的世界。 现在这么说可能太晚了,不过,我会不会只是来添麻烦的呢……? 想到这里,伸出去准备开门的手就停了下来。调臣听到门发出「嘎」的声音,转头和我四目相交。 「丹羽,你的黑眼圈好严重。睡眠不足吗?你是不是熬夜看书?还是打电动?」 「……我又不是学生,不会做那种事。」 调臣听了我的话嘻嘻笑,又以认真的表情问: 「说真的,你怎么了?还装出这么假的笑容。你睡不著吗?」 他很自然地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宛如对待小孩子,我忍不住把脸别开。昨天我还充满干劲地决心要挽回自己的错误,但是到头来仍找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绕著「还能不能待在这里」的自卑思考回路……太悲惨了。 「没什么,真的。」 「大概是还在介意前天的错误吧?」 我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调臣面前被指出这点,不禁低下头。 「原来是这种事啊?丹羽,你还真是纤细。」 调臣一副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我惊讶地抬起头。 「我自己都不知道写过多少次悔过书。久久刚成立事务所的时候,也总是和客户吵架。」 「……你要揭疮疤揭自己的就好,不要卷入其他人。」 「反正工作就是这么回事。像这样慢慢学到各种东西就会向前进。不过如果什么都不学,只会跟我说『真抱歉~』,我就会想要让对方明天没办法来上班。」 调臣笑咪咪地说,我不知道他哪些话是认真的,内心有些惶恐……尤其是对于后半段,感觉好像看到不该看的恐怖黑影。 「可是丹羽烦恼到睡不著,所以没问题。」 我感到眼睛热热的。 这里的人为什么都会让我听到我想听的话、给我安身的地方? 我努力忍住眼泪,鼓起勇气说: 「我重读了好几次原稿,可是越看越不了解。」 「哦。」久呼以漠不关心的态度启动我使用的电脑。「你至少知道差别吧?」 「我像平常一样很仔细地记录,你的原稿则依照指示,只有粗略记录,可是很容易阅读。我之前不曾因为太仔细而被指责过……真正的『去除赘字』,可以省略那么多吗?」 「去除赘字没有『做到哪个程度正确』这种明确的标准,全凭听打员的感觉。」 「那为什么……」 「为什么呢?」调臣喃喃反问,脸上笑嘻嘻的。「因为是凭感觉进行,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录音听打,我通常都拜托久久帮忙。」 「也就是说,你信赖久呼的感觉?」 如果「感觉」亦是实力之一,该如何磨练?现在连指导手册都没有,我只能一再尝试。这样一来更让我头痛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绝望,调臣立刻补充: 「不是这样。这种『感觉』可以慢慢熟悉,不是天生的,所以不用悲观。」 「那到底是什么?」 「 剩下的就是想像力和努力。喔,我该走了。丹羽,下次见。」 调臣匆匆离去后,正使用我电脑的久呼叫我过去。 「你看过这个网站了吗?」 她打开的是艺文杂志的网路资讯网站,上面有最新资讯与专栏等,和纸本杂志的内容似乎不一样。 便利贴上的网址就是这个网站。 「我看过了……但还是不理解有什么意义。」 「那时候大概还没更新吧。」 久呼打开最新消息栏中的一则报导。 这是我前天听打之后被客诉的采访报导。 「这是……这么快就写成报导了?」 久呼说过,她是在昨天黎明前修正后寄出去。在那之后只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 「之所以会那么急,有一部分也是因为网站的更新时间很急迫。运气太差了。」 原来也有这样的工作…… 我专注地阅读这则报导。由于重读过好几遍,我大概记得听打内容,可是文章变化大到让人难以想像中间穿插了听打过程。 文章的开头和结尾加入记者的想法,采访内容也将听打原稿做更进一步的整理,并且更换前后顺序,好让读者能够很自然地阅读。即使如此,也没有破坏听打时听到的现场气氛。 「好厉害……」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最后的结果。」 「原来会变成这样。」 这则报导当中完全看不到我们的影子,读者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 「我们做的就是这种连存在都不为人知的工作。你在意的是心意之类的吧?那么与其做听打,还不如去当文字工作者,比较会处理到那方面的东西,不是吗?」 久呼用手指梳著垂到胸前的亮丽长发,又说了一句: 「如果你比较喜欢那种类型的工作,就去拜托调臣──」 「不是!久呼,你不懂!」 我忍不住站起来,牢牢抓住久呼的双肩,朝著瞪大眼睛的她道出自己的热诚: 「这个工作或许真的不太有人注意到,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引人注意,或是在别人的话语中寄托自己的想法。我想要抽出录音中的心意,传达给应该接收到的人!所以我才会选择久呼!」 「好、好吧……」 久呼满脸通红,双脚瘫软。我扶著她坐在椅子上。久呼靠在椅背,双手捂住脸。 她该不会是觉得我只是个门外汉却爱作梦,或是说话太热情很可耻,所以感到全身无力吧?她在双手后方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 「那个,你不要紧吧?」 久呼抬起头,脸还是有些红。她狠狠瞪我一眼,以对抗的态度果断地说: 「不要紧!」 接著她拍了拍脸颊,叫我坐在椅子上。我坐下后,久呼警戒地把自己的椅子稍微挪开……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听打的原稿也没有错,结果却被骂了。为什么?」 我昨天还苦思不解,宛若进入迷宫当中,现在却好像突然看到出口的标示。 「呃,大概是因为不适合编写成这则报导。」 「那么,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呃……那位编辑想要久呼那样的听打方式,我却用替平常面对的客户听打的方式完成。」 我听到松一口气的声音,抬头看到久呼脸上展现前所未见的和蔼表情。 「你好像稍微懂了。你觉得我们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存在?」 「为了什么?」 我没有想过这种事。 「因为没有时间、因为不想多花功夫……简单地说,是因为有这样的需求。录音当中不论是多微小的细节,都塞满了情报吧?」 「你之前说过,客户是信赖我们才把资料交付给我们。刚刚调臣也说,他相信你的感觉。」 「所以呢?你觉得他们要求的是什么?」 「……去除赘字?」 「如果只是去除赘字,就不会有前天的客诉。这点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现在了解到删除并不是简单的事,可是除此之外还要求什么? 我正歪头思考,久呼就站起来说: 「客户不只是一个人。无数的客户为了各自的理由委托我们。我们不只是把声音转换为文字的机器。」 她说完就回到座位上开始工作。直到下班时间,她都没有再度提起这个话题,我也不敢主动询问,只好低著头走出大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无法忘记久呼谜语般的话语,闷闷不乐地度日。 我们不只是把受到委托的录音听打出来。 受到委托的意义、我们所做的工作意义究竟是什么? 最根本的问题是,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彷佛拿著纠缠在一起的细线而找不到线头,焦虑与烦躁加在一起,让我坐立不安。当我随著怒气打字时,听到录音中掺杂著些许异音。我停止播放,听到是对讲机在响。 平常会立刻去应门的久呼不见人影,我这才发现眼前有一张看似留言的便条纸。我瞥见上面有「外出买东西」的字样,连忙跑到门口。 站在门口的男人穿著似曾相识的制服,操作著手中的机器,看到门突然打开惊讶地抬起头。他挂在腰际的钥匙圈发出「锵啷」的声音,整个人则散发著某种轻浮的气息……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送宅急便的男人泛起友善的笑容,爽朗的态度让我解除紧张。 「你好,我是猫猫宅急便的送货员!」 他完全不隐藏对于久呼以外的人来应门的好奇。 「久呼小姐不在吗?」 「是的,她好像去买东西了。」 我想起留言的内容,送货员便笑出来。 「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真有你的。啊,请在这里签名。」 「真有你的」是指什么? 「签我的名字就行了吗?」 我一问,送货员便歪头说: 「你应该不是小偷吧?」 这不是单纯的问题。我连忙否定: 「我是来打工的!」 我边说边在收据上签名,送货员忽然喊道: 「啊!你就是丹羽先生。噗、哈哈,太好了。」 「咦?怎么了?」 「丹羽先生,你就是一个人窝在那间透天厝的人吧?原来你看了传单啊。我就想说和久呼小姐工作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怪人,原来如此!」 对于「怪人」这个称号,我很想当面提出反对意见,但我更在意的是其他字眼,于是拚命追溯记忆。宅急便、传单这些单字在记忆底层合而为一…… 「啊,你是那时候的送货员?为什么宅急便的送货员要发传单?」 「是调臣先生拜托我的!他希望我可以在自己的送货区域内发传单。」 我深深叹一口气。这明显是超出工作范围的要求。 我无力地说:「那不是你的工作吧?」 送货员张大眼睛回答: 「又不会造成工作困扰,也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既然是老顾客的小小要求,没必要拒绝吧?」 他说得也的确有理。这种事只要在送货时顺便进行即可,非常简单。可是,即使每一件事都是小事,累积起来难道不会变得很麻烦吗? 我忽然很想问他── 「你认为工作是什么?」 「咦?怎么突然问起这么艰深的问题?」 送货员虽然感到惊讶,但还是露出友善的笑容。这个男人兼具轻浮与爽朗的特质,给人奇特的印象。 「工 作……是为了薪水吧?」 「那么,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宅急便的送货员呢?」 「你问我这个问题?你问啰?」 不知为何,他非常高兴地追问,我有些错愕地回答「对啊……」之后,他仍旧没有收敛的样子。 「我是『乘铁』!」 「陈帖?」 透过听打这份工作,我已经习惯瞬间理解语意,可是,我无法判断他说出来的词应该转换为哪些字。 「我是电车宅,其中专攻搭乘的就叫『乘铁』!」 他这样说明,我脑中总算浮现出现实的文字。 「哦,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搭乘电车吗?」 「不是喜欢而已!是热爱!」 这里是公共的走廊。听见他大声告白,我连忙在嘴前竖起手指。如果有人只听到这段,恐怕会以为我被他告白了。 「喜欢搭电车,应该从事电车驾驶或车掌之类的电车相关工作,比较接近喜欢的事情吧?」 我率直地提出疑问,他无法掩饰窃笑,摇头说: 「你不懂,完全不懂。从事电车相关工作的确可以每天接触电车,可是我喜欢的是搭电车,不是只驾驶既定路线,也不是站在月台上只能目送电车。而且,我绝对不能容忍挤满人的电车。请听好,要享受最棒的车窗风景,就要遵守禁欲原则。平时一直压抑想搭电车的心情,欲望达到最高点的时候才在假日搭车!我认为这正是『乘铁』的精髓!」 我被他的热情吞没,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不过可以体会到他真的很喜欢搭电车。因为太过喜欢电车而选择别的工作,这种「工作」的动机很耐人寻味。 「那么你也不是特别想当送货员吧?」 「的确,这是取舍过后的选择。可以不用搭电车通勤,而且可以领到能够尽情搭电车的薪水……」 「这不是你想做的工作,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愉快地帮忙发传单、做额外的工作呢?」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样,才首度感到羞愧,不禁低下头来。 先前的喧嚣好像没发生过,空气变得静止。 「虽然是采消去法选择的工作,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随随便便的工作,做了之后也会碰到愉快的事,觉得这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当然也会遇到讨厌的事。」 我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他的名牌──片桐行。知道名字后,他就从一般送货员变成认识的人。我把视线抬得更高,看到他腼腆的笑容。 「有时只是为了工作搬运货物,却受到很隆重的感谢,就会觉得做这个工作真好。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吧?」 即使微小,也有觉得美好的瞬间。一次次的累积,便足以使人感到幸福。 「也许吧。」 片桐看一下手表,低声说:「糟糕。」 「真抱歉,你还在工作中,我却问了奇怪的问题。」 我对他道歉。他将货物慎重地交给我,由此似乎可以窥见他的工作态度。虽然我觉得轻浮的外表让他有些吃亏…… 「别这么说。我也常常跟久呼小姐站著聊天,所以没关系!想要送货的时候,请记得找猫猫宅急便!」 他转身离开时,我朝著他的背影说出刚刚忘记说的话: 「谢谢!」 他拿下帽子鞠了躬,转身以矫健的步伐离开。 虽然是以消去法选择的工作,片桐还是在其中找到工作的价值与喜悦。「工作」是什么?我有一股欲望,想要询问所有见到的人这个问题。 我知道询问他人的答案也找不到自己的答案,可是,我觉得当我接触他人内心深处的热情,或许也能点燃自己心中的灯火。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到调臣温和地笑著。 「刚刚有宅急便的人过来。」 「久久不在吗?真奇怪。她突然出门吗?」 他的表情显得很遗憾。我告诉他,久呼好像出去买东西。 「这样啊。那么,这个就来得刚好。」 他提起手中的盒子,哼著歌走进屋里。 我准备要泡咖啡,他却阻止我,然后从冰箱里擅自拿出事先泡好的麦茶,并拿了两个杯子来到餐桌。 「那个……我来泡咖啡吧?」 「没关系,不用。大概马上就要来了。」 马上就要来了?难道是说咖啡会自己走过来? 我感到诧异,调臣则面不改色地端起杯子喝茶。 「上次的烦恼解决了吗?」 「这个嘛……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对了,你认为工作对你来说是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这是心理测验之类的吗?」 「我想到很多事情。姑且说是为了培养想像力的手段吧。」 我露出笑容,调臣也扬起嘴角,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变得会说话了嘛。我选这个工作有很多理由,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好奇心吧。我想要看看这个广大的世界。」 「好奇心?所以选择出版社?」 「仔细想想,可以满足好奇心的工作有很多,像是研究员之类的……最适合的大概是侦探吧。」 脸上挂著温和微笑,个性却很精明的调臣去当侦探……生意应该会很好。 「我之所以从各种工作当中选择出版社,大概是因为读过记忆深刻的书。丹羽,你是怎么选择之前那份工作的呢?」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波逐流,『跟大家一样』或『当然要尽可能进入大公司』,所以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会有现在这个工作,或是我真正想要做什么……」 和原本预定安稳度过的几十年相比,跌落深渊后首度掌握到的光明显得更加可贵。 「我……我是因为想要像我拿录音带来的那次一样,从事撷取心意的听打工作,才会待在久呼身边!可是……」 「不一定都是你想做的工作吧?大部分都是很沉闷的工作……你想辞职了?」 调臣的话把我努力藏在心中的想法硬是拉出来,摊开在眼前。我因为害怕,自己也回避这个问题。 因为害怕。 我担心自己又要逃走。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即使听他这么说,我也能保持平静。 「我并不想辞职,只是还没有发现这份工作真正的趣味。」 「真正的趣味呀……丹羽,你能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没这回事……只是我有点在意某件事情。」 「什么事?是没办法问久呼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 「久呼说,因为客户有需求,才会有听打这样的工作……可是,她当时为什么要我自己听打?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那时候被拒绝的理由。」 「哦,那件事啊。那不是我应该回答的问题……希望你有一天可以直接问她。」 我正要反问这是什么意思,调臣就改变话题: 「丹羽,你喜欢看书吗?」 「咦?我很喜欢看书!尤其是──」 接下来,两人就热络地聊起推荐书籍,我也记下几本书的书名。 「然后啊,下次……啊,久久好像回来了。」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接著是细碎的脚步声。这时调臣站起来,从厨房取出盘子。 「调臣,原来你也来了。」 「你还说这种话,不是已经买了三人份吗?」 「三人份?」 什么东西三人份? 我望向久呼,看到她提著在日本成立第一家分店而出 名的外资咖啡厅纸袋。她来到餐桌前,就如调臣所说的拿出三个杯子。 「你是……特地去买这个吗?」 「……我是买其他东西顺便买的。」 那家店没有近到可以顺便过去,而且她手上并没有拿其他东西。 「我因为工作去了一趟赤坂,所以买了蛋糕过来。shirotae的起司蛋糕,送礼很受欢迎,也很适合搭配咖啡。」 「你老是翘班,没造成其他人困扰吧?」 「真过分。我做的工作够多了,而且我吃完这个就要回去。」 接著他用久呼也听得到的声音,装模作样地在我耳边悄悄说: 「刚刚那个问题,你也问看看久久吧。」 他指的应该是「工作是什么」的问题。我瞥了久呼一眼,见她皱起眉头……我大概可以预料到答案。 调臣哼著大概是自创的歌曲,把洁白光滑的小蕾雅起司蛋糕摆在盘子上。热呼呼的咖啡和起司蛋糕分配到各自的座位后,久呼边用叉子切蛋糕,边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你从刚刚就……有什么事?」 「咦?没有。」 「你不论是表情或说话方式都很容易透露心情,你没有自觉吗?」 我的确不擅长隐藏秘密,可是我好歹当过上班族,应该也多少学会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呃,这个问题很奇怪,但我纯粹只是感到疑惑……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生气。」 「你不快说,我就要不耐烦了。」 这么一来就更难启齿了。我连忙一口气说出问题: 「请问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这份工作?」 「你问这个要干嘛?我没必要回答你。」 「这……虽然是这样没错……」 「丹羽现在正在烦恼。他是第一次爱上工作。不论是杂志、漫画或是其他人的经验谈,都想要拿来当作参考。初恋就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的确就如他所说……可是比喻成初恋,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无聊。」 久呼不屑一顾地回应。我鼓起仅存的勇气追问: 「那、那么,你在工作的时候,最重视什么?」 「喔,这个反击不错。」 调臣帮我撑腰。久呼似乎总算放弃,叹了一口气。 「……回应需求。」 「原来如此。久久的做法不论往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都是只回应我要求的部分。」 久呼默默无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你说『往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是什么意思?」 我一问,两人就彼此互看几秒。然后,久呼又把注意力转回蛋糕上,调臣则露出有些困窘的笑容。 「她叫我闭嘴。」 「闭嘴……?」 刚刚那一瞬间的视线交会原来交换了那么多讯息。这两人的关系果然难以捉摸。 「你既然在烦恼,就烦恼到底吧。」 「她的意思是,自己找到答案比较能够从中学习。」 「……我没有那样说。」 我朝默默吃蛋糕的久呼鞠躬,心中充满感谢。 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答案。我必须自己寻找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挥之不去的焦虑──我希望赶快独当一面,早点从碍事的家伙变成有用的人。可是越是焦急,就越觉得自己在空转。 对此,久呼对我说:尽管烦恼吧。她向我保证,可以不用焦急没关系。 虽然她给我烦恼的时间,但我也不能像学生一样优雅地度过痛苦挣扎的日子。我总算开始吃蛋糕。蛋糕随著柔软的触感切开,让我联想到没有出口的思考之墙上出现龟裂。 久呼曾说过,透过听打传递心意的工作几乎等同于无,但我不这么认为。即使只是一般录音,也是因为有听打的必要才会委托我们。虽然有可能只是因为太忙而没时间自行处理,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也有像上次客诉时的那种「有特别需求的听打」。 重要的不只是详细记录。客户有他们希望的记录形式,我们的工作必须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久呼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过「往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说」是什么意思? 「好。」 调臣站起来,吸引我抬起视线。 「我该回去了。在椅子上睡觉也有极限。」 「在椅子上睡觉?」 「虽然有人带睡袋去睡,可是我总觉得那样会一辈子回不了家。校对结束前,地板上可以说是尸横遍野。」 他用这么开朗的笑容说出这种杀气腾腾的话……我心中对编辑部门高雅的印象瞬间崩坏了。 「调臣,那件事拜托你。」 「ok、ok,没问题!」 我边思索是什么事情,边向调臣点头致意。这时我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是听久呼谈起我的事,特地来鼓励我呢? 「谢谢你。」 「很好吃吧?那家店气氛也很好,很适合去转换心情。」 我由衷地道谢,他却一如预料地扯开话题。不过这就是调臣。所以我也笑著回答:「有机会的话。」 这样就行了。即使不直接说出来,有些事情也能够传达。 我理想中的听打,一定也是同样的道理。 走出大厦后,我踏上平日的归途。 以前即使在夜晚,我也追逐著映照在地面的路灯反光行走,但现在能抬头仰望月光皎洁的天空走路。和陌生人对话时,我还是会有些紧张,不过至少在买东西时,我已经可以看著对方的脸清楚地应对。 我忽然起了念头,想要听听促使我恢复勇气的人的声音。 封印的智慧型手机在删掉忙碌的通讯app后,就没有忘记充电过。如果是邮件讯息,便能依照自己的步调,在自己希望的时间打开来阅读。 电话铃声响了三次左右,听到「喂」的回应声。接电话的声音和我预期的相反,是沙哑的男人声音。是父亲。 「……你现在可以那么早回家了?」 我相当惊讶,没有先打招呼就开始说话。父亲毫不迟疑地回答: 『最近可以。再过一阵子,新人结束研修后会分配到各部门,到时候又会变得有点忙……你那边怎样?稍微习惯了吗?』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结果上次犯了大错,给雇主添了麻烦。我也得到警惕了。」 『幸好你有个好上司。』 「对呀……」 父亲原本就不多话,不过多亏久呼,我现在可以想像在简短的话语中塞满多少心意。我一直以为自己跟父亲不像,不过我们两人都无法直接说出内心的感受,这种笨拙的性格或许还挺相似的。 「老爸,你为什么选择录音带?」 把我连结到听打……连结到久呼的,就是那卷录音带。虽然已经知道它代表的是双亲的关爱,但我还没有正式询问父亲是基于什么想法而录下那卷录音带。 父亲沉默片刻,然后简洁地说: 『因为我觉得那样刚刚好。』 「什么意思?」 『我也想过写信,或者直接见面。可是面对面时,有些话无法说出口吧?要保持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的距离,我想到录音带或许最适合。可是一旦面对录音机,我又不知道该录些什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又担心那些话会伤害你。』 「……原来你一直跟我一起在烦恼。不过,为什么要说那是叔叔的遗稿呢?」 『在我烦恼的时候找到阿周的遗稿,重新体认到弟弟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我也可以絮絮叨叨 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不过,如果比喻成可以想像的东西,就可以传达出言语以外的东西。』 我对其中一部分产生共鸣,另一方面也有不能接受的地方。 「可是你突然叫我听打那卷录音带……如果我没有发觉到爸爸的意图,你打算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大概会送下一卷录音带过去吧。』 「为什么会想要一直做那种拐弯抹角的事?你没有想过我可能根本不理它吗?」 我并不是要把父亲当傻瓜,可是试过一次对方没有发觉,不是应该改变战术才是上策吗? 『你妈妈很担心无法跟你取得联络。可是你临走前说过要去阿周的家,既然知道你在哪里,便能稍微安心。如果强硬地打开你封闭的门,只会让你受伤吧?』 「……嗯,的确。」 『语言一旦脱口而出就会改变型态。但如果是录音,便会保留原来的样子。你可以重听好几遍。现在不听,以后有心情也可以听。只要你愿意听,什么时候听都没关系。一次听不懂,也希望你可以听好几次。而且利用录音带的话,就不用在意你会看到我担心的表情。』 「这样啊……」 与其说父亲不怀疑我,倒不如说他是信任我。不论花多少时间,他相信我都能接收到他想要传达的讯息。 现在,我有时还会回顾那段逃避的日子。我为什么会那么顽强地拒绝这个世界?周围明明还有人可以接纳我。 不过正是因为现在已经跨越障碍,才能这么说。 对于信任我到底的双亲,还有让我发觉到他们用意的久呼,我不论如何感谢都感谢不完。如果录下来的话,她应该会听完我想要传达的所有想法吧。 我果然还是想要从事那样的工作。 「谢谢。」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只有这件事吗?』 「这个嘛,还有什么事呢……我忘了,所以还是算了。」 我又低声说一次谢谢,然后挂断电话。 当初回到老家时,其实就可以问这些问题。可是一旦有时间促膝长谈,又会因为害羞而说不出口。 ──无法直接说出口的话…… 看不到表情的优点,或许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听打的过程,我或许会觉得一再寄来的录音带很诡异。只读听打的文章,我应该也不会接收到任何讯息。现在,每次看到听打的文章,我心中就会唤起父亲的声音和幼时的记忆。 一次都没有听过、只看文章,和听过之后读的文章是不同的。 「原来如此……」 听打的内容不只是对话。 每个客户「希望如何听打」的需求都不同,但是要怎么做,才能掌握客户的需求呢? 隔天上班时,我还来不及放下包包,久呼就把公事包递给我。这个公事包满重的,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这是什么?」 我询问的时候,她则在书桌前整理自己的东西,包括携带用的笔记型电脑、连接线、ic录音机……她披上披肩后,转过来对我说: 「今天要出门去做采访的听打,你也拿著那个跟我来。」 「什么?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久呼便皱起眉头说: 「我就是叫你跟来。」 她不等我回答,径自走向门口。我连忙追上她的背影。 访问是以两位年轻创作歌手的对谈形式进行,地点是东京某处摄影棚。杂志访问据说常在摄影的休息时间或空档时进行。我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艺人,因此紧张胜过好奇心。 久呼表情僵硬地搭上电车,看起来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我跟去真的没问题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她便发出冷笑。她自己还不是紧紧抓著吊环。 「我也不期待你在那种场合可以完整记录访谈。在那里没办法重播或暂停,你以为你办得到吗?」 「唔……当然不可能。」 从地下铁看到的车窗成为映照出自己的镜子。久呼的倒影似乎呆望著远方,喃喃说道: 「今天的工作与其说是听打,不如说是去感受他们是怎么录音的。」 「也就是说……」 是什么呢?我努力思考。 「录音不只是单纯的储存装置。」 「……还差一点。」 她说完就沉默不语,我也无法继续追问。 不过,我觉得似乎慢慢接近久呼想说的话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明确的答案,因此慎重地拉线,以免线突然断掉而迷失方向。 车内广播报出抵达的车站站名。因为在想事情,所以时间很快就过去。我听著反覆播放的站名,在车门打开的同时,预期著自己追求的答案近在眼前。 调臣在入口等我们,带我们进入摄影棚旁边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有两个即使是对音乐不太熟的我都有印象的艺人,愉快地在和记者聊天。 「哇,好像真正的工作现场……」 我为现场的气氛震慑,几乎觉得自己来到异世界。其中我最在意的是周围的声音。没有遮蔽的空间充满杂音。 工作人员在旁边匆忙地来来去去。如果是录音档案,可以透过录音机的功能消除一些杂音。即使有喧嚣的背景音,在听打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只要是无法辨认为语音的杂音就没关系。可是,这里到处都有现场的声音,音质应该会被判定为「恶劣」吧。 调臣很自然地加入现场的谈话,久呼则在房间角落的简易桌上迅速打开电脑,我也急忙仿效她。 调臣简单介绍我们后,两位艺人兴奋地说「这样会比平常更紧张啊」,不过当记者开始说明企画内容时,立刻切换了表情。虽然周遭仍旧喧嚣,气氛却骤然改变。我突然体认到,周围都是专业人士,不论是艺人、记者,还是久呼……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期待我能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期待。过度自信的气势此刻已经被压垮了。 不过,我至少得明白自己被带来这里的意义。 我紧盯著笔记型电脑,突然有人用让我感到疼痛的力道拍打我的背。打人的久呼以平常的表情看著正前方说: 「太紧张的话,会没办法听进任何东西。」 她表现得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实际上却仔细观察我的举止。她会说出粉碎我期待的话语,却不会予以否定。 总有一天,我还是想要知道久呼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等我能够说出自己的答案,回应她信赖的那一天。 在我兀自紧张的状况下,访问很平和地开始了。 两名艺人似乎同时踏上音乐这条路,但两人的路途总是刚好相反:一个在光明,另一人就在阴影处;其中一人畅销时,另一人则没没无闻。当脚踏实地的努力开花结果,欢声与逆境就彼此互换。 有一段时期两人嫉妒对方,但越过那个阶段后,他们可以平静而轻松地谈论现在和未来。记者引导的方式也很巧妙,不时穿插他们自己和周遭的消息,还有社群网站上的发言等,令人惊叹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庞大的情报量。他有时也会提出令人捏一把冷汗的问题,却能够透过巧妙的时机,讲得像笑话一样。 我很快便放弃打字,听到一旁传来久呼高速敲键盘的声音也不在乎。我在脑中记录著进入耳朵的声音,透过肌肤感受访问的气氛。 过去,我没有想到访问是在这么小的摄影棚角落进行,今天才知道记者的搭腔与提问是测量著如此紧张的攻防距离。访问大致上按照企画内容进行,但有时也 会触及惊人的内心话。 这会变成什么样的报导呢……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紧盯著萤幕的平常相比,似乎更能够听进谈话的内容。 「那就差不多这样。谢谢你们。」 不知不觉中,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 调臣边道谢边关掉ic录音机,但在那之后大家还是继续欢谈。 「对了,这家伙最近生了儿子。」 「哦,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诞生的?」 看来是私人话题,也因此对话速度较慢,即使是我的打字速度也能跟上。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键盘上。 「五天前。」 「啊?那还真是最近的事。取了什么名字?」 「还没决定。名字就像是父母给予的导引吧?比写歌词还要责任重大。」 说话的人虽然以笑声掩饰,但似乎真的很烦恼。 「我想到两个名字,可以问问你们觉得哪个比较好吗?」 「喔,什么样的名字?」 「既然已经锁定为两个,应该很快就能做出决定吧?」 「其中一个是平假名的『うた(歌)』,因为我自己就是做音乐的。另一个是汉字的『道』,希望孩子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真难决定。你太太怎么说?」 「她觉得『道』比较好。」 「你应该也觉得『道』比较好吧?为什么还要烦恼?」 「我担心会不会太奇怪。太过标新立异的名字好像容易遭人批评。」 「不不,『道』是很好的名字,也充满意义。」 「是吗……那就决定用『道』了。我明天就去正式登记。」 「在心里已经算是决定啦。」 谈话告一段落,记者催促艺人们去别的地方拍照。这时我也停止打字,储存原稿。我呆呆地反刍著现场的气氛时,久呼冷冷地对我说: 「这部分没必要记录下来。」 「咦?可是对话……」 「调臣关掉录音机的时候,工作就结束了。」 也许是这样……如果是录音,不会知道没录到的这段对话存在。可是……对于久呼的说法,我无法顺从地点头。 久呼已经将电脑等器材全部塞入包包里,我也将资料存到usb随身碟,关闭电脑准备回去。这时,调臣回来了。 「丹羽,辛苦了!第一次来现场,感觉如何?」 回想起现场感受到的兴奋,暧昧不明的心情立即烟消云散。 「我没有想到录音的另一边是这样的场景,感觉大开眼界。」 「那真是太好了。对不对,久久?」 调臣似乎无法停止窃笑,眼中闪烁著光芒,似乎在暗示什么。 「今天很感谢你,让我也来打扰。」 「不不,如果丹羽没来,就没有意义──」 「调臣!」 久呼连忙阻止,但调臣完全不掩饰得意的笑容。我觉得他好像在暗示我询问理由,因此无视久呼锐利的眼神,战战兢兢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调臣似乎正等著我问,立刻开口说: 「其实原本没有必要请你们来采访现场,今晚寄出录音档案,后天中午以前完成听打就行了。可是久久说:『我打算让丹羽了解现场的气氛。不需要付车马费,但帮我准备好场地。』」 最后那句大概是在模仿久呼吧,可是一点都不像,而且好恶心。不过,我稍微能够想像她是用多么粗鲁的说话方式提出要求。 我瞥了久呼一眼,还没道谢就遭她先发制人。 「工作结束了,快点回去!」 「是、是的……」 我把视线转回调臣。他憋著笑意挥挥手。 「久呼,等等我。」 我看她独自一人走入电梯,连忙呼唤她,用手撑住即将关上的电梯门。开启的门关上后,狭小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久呼直视著门,看也不看我一眼,顽固的态度彷佛打算遗忘我的存在。 「久呼……」 我小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体便微微颤抖一下。我明白她不是要忘记我,相反地是意识到我的存在,心底深处变得温暖。 她不只是静静旁观我烦恼挣扎,还丢下救援的绳索给我。 我忽然看到她的头发卷入披肩中,便伸出手捞起来。头发的触感比想像的还要光滑,让我也流畅地说出率直的想法。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无须言谢。你快把手拿开。」 她为什么总是突然转成武士口吻呢……? 久呼的视线低垂,朝向我不在的地方,耳朵有点红。她的态度之所以粗暴,或许不是因为冷淡,而是因为她比我更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你特地找机会让我来到采访现场,可是我根本没东西可以回报。」 「你不用在意那种事……」 唾弃般的语调显得更加生硬。我很想设法回报她这种笨拙的善意,于是脱口说出闪过脑袋的点子: 「你来奴役我一天吧,我会做任何事情。啊,最近不是流行执事咖啡厅吗?像是喊『欢迎大小姐回来』之类的──好痛!」 直到久呼用靴子的鞋跟狠狠踩我的脚,我才发现自己太得意忘形了。 我痛到说不出话,蹲在地上。这时电梯门刚好打开,她便迅速走出去。电梯的门无情地关上。 我胡闹得太夸张了! 幸好这台电梯没有马上移动。我按下按钮,门立刻打开。久呼站在入口,凶狠地瞪著我。 看到她怨恨的眼神,我顿时小声道歉。她没有回应,只是将放入电脑的包包推给我。她转身背对我往前走,我捧著变成两人份的沉重行李缓缓追上她。 久呼仍旧面朝前方,低声说:「笨蛋。」 「是。」 「下次再说那种话……」 「我知道。」 「……笨蛋。」 「……是。」 我不曾想过和久呼默默走在一起会如此尴尬。她的怒气是否已经消了呢?她似乎还板著脸……不不,这和她平常的扑克脸有什么差别? 我仔细观察她的脸想要得到线索,她便明显地竖起柳眉。 「你有什么问题?」 「呃,不,那个……」 我不能问她有没有生气,边走入电车车厢边想到适当的问题: 「今天的访问也会立刻写成报导吗?」 久呼叹一口气说: 「这是杂志用的报导,所以在发售前不会公开。今天带你来有收获吗?」 「当然有……我很想这么说,不过可以先跟你对答案吗?」 她稍微挑起眉毛,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但她的眼神仍旧相当犀利,害我不敢随便乱说话……没想到她的怒气持续这么久。 「你曾经说过,每个客户要求的东西都不一样。我一直都不懂,该如何掌握客户想要的是什么。并不是每次都会有明确的指示,那么要如何看透呢?」 会议、演讲、讨论会、采访……内容各不相同,要如何判断客户的需求呢?我觉得自己置身于迷宫深处,然而只要看到光线,出口就近在眼前。 「应该要想像使用的目的,推测对方的需求吧?」 久呼的眼神顿时变得柔和。虽然仍旧面无表情,但我现在能够感受到她的表情变得稍微和缓。 「像这次的访问有记者在场,录音是以要重写成报导为前提。记者是写文章的专家,所以听打时,不用太在意句尾或说错的部分 是否要保留,应该留意的是要记录可以让人回想起当时谈了些什么。」 「也就是说,气氛很重要。」 我连连点头,然后又突然停下来。 「那么,演讲或会议听打呢?这些不知道会用在哪里吧?」 「的确。不过你听过应该就会了解吧?各式机构或公司、团体的录音档案会有一定的特徵,大概可以想像是要撷取部分段落刊登在公司内部的报纸上,或是做为会议纪录保留下来……事实上,如果在接工作时由我们订定规则,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可是没有固定规则,就是你的优点吧?」 「你别想得太天真。提供大公司没办法做到的细腻服务,也是一种经营战略。」 「可是你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有同理心吧?」 久呼满脸通红,抬起眼珠子看我。她的眼眶湿润,身体似乎在颤抖。 「你、你不要紧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简直像个小孩子。 这次到底是触怒了她哪根神经?我实在想不透。 也因此,我不知道该不该道歉……还是别做多余的事吧?我在心中对自己深深点头。 久呼映在车窗上的脸仍旧有些泛红。她紧抓著吊环,另一只手贴著额头和脸颊,好像在吸收热度。 我们两人的视线一在玻璃窗上交会,久呼便立刻低下头,但她的视线又像虫子在爬般缓缓上升。她有些羞涩地看著我,低声说一句: 「……我们是过滤器。」 「过滤器?」 「我们会帮客户过滤掉他们认为是杂音的东西。我认为,客户要的只是他们需求的资讯。」 「也就是说,要省略不必要的内容?」 「省略……好像也不太对。」 她说完沉默不语,似乎陷入思考,过了片刻才说: 「对了,大概像是切割之后加以强调吧。」 切除多余的枝叶,强调出造型。 删除不必要的语尾与感叹词,强调出气氛。 说得很妙。 「就这样……你试试看吧。」 「咦?试什么?」 「听打今天的采访。我已经请调臣立刻把录音档案寄来。我会把档案放在共享资料夹。明天你在家工作,期限是明天结束前。完成后,就上传到共享资料夹。」 「可是你在现场已经听打过了吧?」 我曾想过,就算不是工作,我也想听打看看。在掌握现场气氛的此刻,我有自信不会重蹈遭客诉的原稿那样的错误。可是,我已经够碍事了,还要麻烦她让我重做已经结束的工作吗…… 我正在犹豫,久呼就斩钉截铁地问: 「别想那么多。你要不要做?」 「请、请让我做!」 我来不及多想就顺势回答。 久呼用抢夺般的动作从我手中拿走电脑包,立刻走向大厦的方向。不过她走了三步左右又停下来,转头对我说: 「别勉强。」 她总是指摘我一投入工作就忘记休息。在家里工作,意味著没有人会提醒我。 「是!」 我向她敬礼,她则以怀疑的眼神看了我一阵子。 「我真的会注意。」 「那就加油吧。」 她冷淡地向我道别,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当她的身影消失后,我使劲开始奔跑,目的地是超市。 我把今天的晚餐、明天的早餐、午餐、晚餐,还有几种饮料和提神饮料都放进购物篮里,最后又想到要买巧克力。我提著喀啷作响的大包塑胶袋踏上归途,在等待电脑启动时把该冷藏的东西放入冰箱。 打开云端共享资料夹,录音档案已经上传了。调臣和久呼的工作速度都很快。 重点是要让记者容易编写成报导,因此要删除杂音,留下现场气氛。判定不需要的语尾和沉吟就删除,但如果是可以呈现气氛的部分则果断留下来。歌名、团名等专有名词要上官方网站查询,力求正确。 即使周围有很多杂音,录音品质很难称得上良好,我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听过录音内容。 我把录音全部重听一次,在脑中描绘今天见到的情景。今晚我先查询曲名及不懂的词汇,打出开头的引言,然后就关闭电脑。 如果我忍不住太投入地听打,搞不好会熬夜把它做完,这么一来就马上违背和久呼的约定了。 我吃完少量的晚餐,早早进入被窝。首度亲临现场,好不容易找到答案,兴奋之情仍旧没有平息,使我迟迟无法入睡。 我可以理解到调臣说他因为好奇心而进入出版社的理由。还有…… 「对了,我是第一次和久呼一起外出。」 她穿著浅蓝色花卉图案的和服和黑色短靴,乍看之下是奇特的组合,却意外地很适合。不过,上班族背的那种男用肩背包,怎么看都格格不入。久呼似乎对于穿著搭配没有太讲究。 走在和服美女身旁,很难不吸引旁人注目。我知道那些视线不是朝向我,但还是感到不自在,因而在变得不舒服之前拱起背,像以前一样盯著地面走路。然而久呼毫不在意那些视线(或者是她已经太习惯了),背脊挺得很直。 她为什么能够那么坚强地做自己?我已经超越羡慕,对她只有尊敬。 她一定是有强韧的「芯」,才能让自己站得笔直,就如粗蜡烛的火焰较不易熄灭。 那样的「芯」是何时形成的呢?是天生的特质,或是在人生路途中逐渐形成?不……我有时也会窥见她宛若风中摇曳的火焰般脆弱、心思好似飘到远方的模样。我虽然无法帮上任何忙,但看到那样的她,有时我会觉得应该去替她挡风,避免她消失。 我想著这些事,不知不觉睡著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难得作了个好梦,可是吵人的猫叫声驱走了幸福的幻影。 我张开眼睛,朝阳已经射进屋内,好像没有关上护窗板就睡著了。 昨天明明那么疲劳,今天脑袋却非常清醒,看来我睡得很熟。 除了叫声之外,不久前还加入好像在削东西的「唰唰」声。我来到屋檐下,看到野猫伸出前脚在外廊磨爪子。 「住手!」 我大声斥责,它就往后退开,警戒地看著我,但不打算离开院子。它好像在撒娇般继续喵喵叫,这是很难得的现象。 「你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它像是回答般喊了声「喵~」。我该不会让它记住来这里就有人给它东西吃吧? 「我没东西可以给你吃。」 即使我这么说,这只野猫还是很厚脸皮地继续喵喵叫,像是在说:「我知道,你一定是藏起来了吧?」 我无奈地从厨房拿出猫罐头,装在纸盘里摆在放鞋的石板上。野猫仍旧保持警戒,不过见我离开就缓缓接近,狼吞虎咽地吃起猫罐头。 我看了一会儿它吃东西的模样,自己也决定吃早餐。我边吃著咸面包,边喝牛奶把它吞下肚。吃完后,我冲了滤泡式咖啡。我已彻底染上听打时喝咖啡的习惯。 准备万全后,继续做昨天的工作。 我常常觉得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因此设定了手机闹钟,一小时一定会休息一次。即使如此,或许是因为人曾在录音现场,或许是因为事先已完成调查工作,因此在傍晚前就顺利结束听打。接著校正后,工作就结束了。 然而,还有一件让我挂心的事。 就是关于我昨天在现场时,唯一能够听打的访谈后的对话。 这 tape:3 工作的范围到哪里? 初夏的某个假日,好久没联络的大学研讨课同学打电话给我。在我关掉手机电源的期间,寄邮件表达关心的就是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以为你发生车祸、卷入犯罪事件,或者该不会是死掉了。』 「前阵子很抱歉让你担心了,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像是死了一半。」 我现在可以把躲在家里的那段时期当笑话来谈,自己都感到惊讶。 有人曾对我说,时间是最好的治疗药。的确在隔了一段时间后,或许就可以愈合,假装重新站起来。可是如果只是虚度时光,不论经过多久,我大概都无法获得看著前方走路的勇气。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只有时间不足以让人重新站起来,还必须要有站起来的契机。至于那契机是什么,则因人而异。 我之所以能够踏出追求光明的步伐,是因为有听打这样的工作,以及教导我的久呼。 『你现在在做什么?在找新工作吗?』 「啊,不……我在打工。」 我在自己的回答中感到些许疙瘩。刚刚为什么会迟疑? 『打工?要找新工作果然很难吗?』 「嗯……也不是这样。」 我发现我不敢老实说自己在做听打的工作。 我以成为这行的专家为目标,是我自己想要从事这份工作。 听打不只是把声音转变为文字,而是成为过滤器,把谈话当时的气氛与情境放入原稿中。我虽然还只是新人,却做得很快乐,也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听到「听打」,一般人首先会想到什么?会不会跟我一样想到「家庭兼差」呢?会不会对我说「别做那种事,去找一份正当的新工作」? ……我害怕这种否定的言论,所以无法说出口。 「久呼,你怎么对父母亲说明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这不是放假回来的早晨该谈的话题,但仍忍不住询问。 「啊,不过你父母亲一定是采放任主义,信任你──」 「没有那种人。」 听她淡淡说出这句话,我不禁转头,看到她面无表情盯著萤幕的侧脸。私人生活的片段冷冷地暴露出来。 「那种人……」 我诅咒自己的大意。 她独居在一个人住嫌太大的房子,除了调臣以外没有人拜访她。我来这里上班快三个月,没有感觉到任何家人的影子。 我明明已经发觉了,却只顾著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她的意思是指没有人会在意,还是指没有双亲……? 当我正要陷入苦闷的思考漩涡时,她淡淡地开始工作。 「对了,《151a》有份工作指名要委托你。」 现在时间是十点。我从六月开始上全天班,在早上开会时讨论一周工作表、工作进度与分配到的工作报告,并拿到新的工作。 「文月叶日与电影导演和田房人的对谈,四页,去除赘字,有少许杂音。」 「文月叶日就是《你和我的无限回廊》的作者吧?那本畅销书!」 久呼瞪我一眼,让我闭上嘴巴,接著说: 「内容是那部作品的电影版特辑,作者与导演的特别对谈。听说会刊登照片……你喜欢这个作家?」 我在开口之前便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喜欢。非常喜欢!」 竟然能替憧憬的作家工作!而且还是听打! 久呼似乎很受不了我狂喜的模样,闭上眼睛深深吁一口气。她完全不动,彷佛在修养精神。 「……变更委托案,我会让你去做其他工作。」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连忙反问: 「可是,这不是指定给我的案子吗?我是他的粉丝,让我做吧!」 「所、以、说!你这么热情,我更不能交给你!」 「为什么!」 「像你这样充满私欲,有办法好好工作吗?」 久呼的话让我一时无法回应。 文月叶日是在获得小说煌煌文艺大赏之后出道,最近则获得书店大赏等提名,是一位很受欢迎的作家。虽然没有很耸动的作品,不过他的故事融入社会议题并探讨人与人的联系,总是带著温暖,因此他出道后,每一部作品我都有买单行本和文库本。 他虽然不是匿名作家,不过没有公开过私人生活,即使接受访问,照片也没有刊登在媒体上。我读过少数几篇报导,对他的印象是个也能开玩笑、具有高度娱乐性的人。 这是这位作家初次的跨媒体合作案,也是第一次露出真面目的采访。 我绝对不能眼睁睁错过这样的机会! 「我可以!我一定会好好地做!」 我充满干劲地回答。久呼的眼神仍旧带著怀疑,不过还是不情愿地答应我。 我从共享资料夹下载音档,回想著改编成电影的那部作品。 《你和我的无限回廊》是一对男女穿越时空、一再相逢又离别的悲伤爱情故事,正如同徘徊在无限回廊。文月先生难得写出具有如此强烈幻想色彩的作品,但他细心描绘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系的特色并没有消失。到了故事高潮,身为主角的「我」发觉到轮回结构,为了抓住和心爱的「你」在一起的未来而奔走。读完故事之后,我无法止住流下来的泪水。 嗯,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心中充满感动。 正当我差点为了回忆而掉泪时,档案刚好下载完毕。我在开始听打前先做了一个深呼吸。 著手进行听打工作的顺序似乎因人而异,有些人会先从头到尾大概听一遍再开始,有些人则完全不听就直接开始。依据接案的状况,做法也会有所不同,例如是隶属于听打公司,或是个人接案。此外,接受委托的时候,确认录音档案有没有毁损是很重要的事。 以音谷听打事务所来说,久呼会在接案时确认录音档案,然后对我简单说明内容和注意事项,因此我通常完全不先听档案就开始工作。这是因为我不想抱持错误的先入为主观念,希望能更用心去听未知的谈话。为了将听打这份工作做得更好── 「首先……」 要乐在其中! 我无法按捺心中的兴奋,活力十足地按下f2键。 ──这次推出《你和我的无限回廊》特辑,要请原作者文月先生和担任导演的和田先生进行对谈,还请两位多多指教。首先,最近有很多小说或漫画改编的电影,不过和田先生过去只拍摄过原创电影吧?有什么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吗? 和田:「这个嘛,我之前对于改编作没什么兴趣。这次虽然是以小说为原案,可是加了很多改编,所以没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拍得很愉快。」 ──我先读过小说,不过电影的世界观似乎带有更强烈的奇幻色彩。这方面有没有加入文月先生的意见呢? 文月:「也没有……」 ──是吗?电影的设定和情节改变幅度很大,让我很惊讶。关于这些变更,事前说明的时候会不会让你感到犹豫呢? 文月:「……我只说,随便你们……」 ──……也就是交由导演决定拍摄理念吧?我听说和田导演针对变更的部分,事先制作了很详细的设定集。 和田:「没错,很厚一本。基本上就是根据那本来讨论。」 ──真是热情! 变成类似外传的作品吗? 文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听不到一分钟,我就得到某种不自然的印象。相较于采访者与电影导演,作家文月先生的话很少,态度也明显很冷淡。导演似乎不介意,但采访者显得很慎重地在摸索适当的提问。 我无法理解。这真的是文月先生本人吗? 当然有时也会有气氛从头冷到尾的录音档案,但从那样的录音,往往可以推测说话者本人就是那种个性。然而在过去的采访中,文月先生给我的印象总是温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绝不是那种会毫不客气地搞僵气氛的人…… 难道以前看到的采访是透过编辑的魔法而改变形象吗? 我在叹息的同时,身体感受到沉重的疲劳。我不希望自己心中对文月先生的印象继续遭到破坏。 但是,这是我自己说要做的听打工作,而且是首次有人指名委托的案件。我想要回应这份期待,甚至做得更好。 我用力拍拍脸颊,重新振奋精神。 这是工作,不要带入私人情感。我要彻底成为过滤器,撷取这段采访重要的部分。 我复诵了几次,再度播放录音。 我又听打了二十分钟左右,采访气氛仍旧没有炒热。这时记者收到简讯,对谈进入休息时间。录音机似乎仍在运转,我听到和田导演邀文月先生起身,两人的声音远离,他们似乎是去稍远的地方拿预先准备好的饮料。接下来就几乎听不到声音了,但中途听到文月先生惊讶地喊了声:『咦!』然后,两人边热烈地交谈边又回到录音机前。 我听到两人好像回到座位坐下来,和田导演说到:『《……阿拉贝斯克》和《无限回廊》或许是相同的,所以我在电影里也加了那个音效……』这时记者回来了,两人便结束这段对话。 ──真抱歉。对了,你们刚刚在谈什么? 和田:「在讨论某部作品。刚刚谈到哪里?」 ──呃,关于作品主题。原作和电影乍看之下完全不同,但我认为应该还是承袭了共通的基本主题之类的。所以我想请问文月先生和和田导演,你们各自是以什么样的主题来创作。首先想请教和田导演。 和田:「主题方面,我想要忠实诠释原作,所以熟读了那本书,还到处贴上便利贴,结果书膨胀为两倍左右的厚度。」 ──这个主题是什么呢?用言语很难表达,我现在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描述方式。 和田:「就是无限反覆而斩不断的缘分,所以我使用了很多圆形。文月先生,这点说对了吗?」 文月:「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想像两人在圆盘上不断旋转的意象。你想得跟我一样。」 和田:「如果拿掉那部分,就没有使用小说做为原案的意义了。」 文月:「真不好意思,我打算好好读完那本厚厚的设定集。」 ──我也想要读读看。没有预定要贩售吗? 和田:「应该没办法吧。因为有预算问题……」 文月:「的确。那个厚度应该没办法放进小册子里。」 ──真可惜。另外…… 我暂停播放,不禁想要确认这是否为同一份录音档案。重新开始的访谈中,出现我印象中的文月先生。 记者似乎也松一口气,接二连三提出问题。不仅和田导演,连文月先生也很愉快地回答,访谈有时还掺杂著笑声。后半段就在热络的对话中转眼结束,这时,我的下班时间也到了。 回去之前,我准备去报告进度时,内心感到犹豫。 听打基本上不需要记录休息时间的部分。客户为了节省经费,也常指定要略过这段时间。如果是访谈的音档,即使不用记录,我至少会听一下,可是现在的状况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因此也无从听打出来。 即便如此,那段时间确实急遽改变了文月先生的态度。 结束校正后,表面上工作是完成了,然而我非常在意这个变化。 久呼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我在无法整理思绪的状况下,告诉她原委。 她听完后面不改色地对我说: 「你明天结束校正,这份工作就结束了。」 「咦?可是你不在意吗?」 「不会。」 她果断地说完,站起来收拾马克杯。我追到厨房,激动地问: 「为什么?以你的个性──」 「我的个性怎样?」 她以锐利的眼神回瞪我。 「你又知道我的个性了?」 前所未有的尖锐拒绝令我呼吸困难。 我对久呼的确所知甚少。 我只知道她过度直接的个性,知道她独自一人经营这家事务所,知道她独居在这间大厦,除了我之外的访客只有调臣和送宅急便的人。 除了工作中偶然窥见的部分,我几乎等同于不认识她。 「只要确实完成听打,内容的部分跟我们无关。」 「可是……」 「不要把自己的兴趣带进工作。我们被要求的是把声音转换成文字。」 「我不会说我完全没有兴趣。可是……不只是这样。我认为不听打出这里的差异,就是偷工减料!」 久呼虽然紧闭著嘴,但还是默默地听我的说法。 在她开口前,我又继续解释: 「我不是因为身为文月先生的粉丝而感到好奇。我知道记者写出什么样的报导和我无关,可是,让他们看到听打的稿子便能想像当时发生什么事,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室内的沉默让我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手机的震动打破静默。 只有彷佛在闹脾气的震动声传入耳中。机械发出无生命而固定的频率。 这时我终于理解过去感到不自然的理由。 不论是鸟叫声、汽车行驶的声音……这里听不见这些环境音。当手机的震动停止,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好寂寞。 彷佛与世界隔绝一般。 「我……现在还没有自信。所以,既然首次获得指名的委托,我希望可以透过这份工作,对自己这个过滤器产生信心,能够大方地挺起胸膛。因为我想要一直在这里做下去……」 其实我有更想要问的问题。 可是我有预感,要是现在问了,她就会把我完全封锁。我现在该做的,是展现自己的决心,希望她将来有一天能告诉我。 「标题。」 久呼仍旧看著萤幕,低声说话。她的脸就如刚刚的震动声一般无生命,我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是这个作家的作品吗?」 她的眼睛注视我时,我感到心里一惊。 我不太明白,但她似乎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 「我没有听到全部……可是应该不是。我没听过那样的作品。」 「那你就从这里去调查吧?」 久呼以无奈的口吻给予建议……可是,她为什么显得那么痛苦? 她为什么痛苦?是我把她逼入困境吗?久呼救了我,我却在伤害她? 我没有任何线索。或者我只是忽略了这几个月当中其实无所不在的线索?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她不是在骂我,也不是在责备我,而是以一如往常的平淡声音说话。 「是!我会去调查看看!我可以在家听录音吗?」 道歉与宽恕也能成立。这点是我在认识久呼以后才知道的。不是妥协,也不是假装没事。不是用直接的言语,而是用其他话语替代。 但是这种情况很罕见。 久呼的言行举止温柔又严厉,让我被迫回顾以往的自己。这一定是因为她本人曾经走过坎坷的人生,并且自己跨越了障碍。 我感到眼头一热,眼泪即将溃堤,但我没有权利在此刻哭泣,所以努力忍住泪水。 回到家后,我浏览从老家搬来的文月先生所有作品(包含合辑在内),确认有没有标题是「阿拉贝斯克」的作品。 接著打开电脑搜寻,输入关键字「文月叶日、阿拉贝斯克」。搜寻引擎列出数量惊人的搜寻结果,但找不到明显的项目。 我当时听到的是标题后半段,又反覆听好几次,想设法听到前半段。正当我打算放弃时,突然听出「……命的阿拉贝斯克」。虽然好像稍有进展,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线索。 「唉,无计可施。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找到提示就好了。」 这种时候,我就会体认到自己的实力不足。久呼可以非常轻松地找出隐藏在其中的东西,简直拥有上天赐予的才能。她是以什么观点来看事物、采取什么样的途径追踪真相?我真想看看她脑袋里面长什么样子。如果是凭直觉,我就没辙了。 「凡人只能脚踏实地努力。」 为了寻找线索,我打开剪贴簿。剪贴簿里收集的是我感兴趣的报导,其中应该有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文月先生相关报导。我不时停下来阅读简报,注意到一篇关于文月先生阅读历程的访问,但对这篇报导没什么印象。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读了这篇报导,我立刻明白理由。报导中提到他从小喜欢自己看书,而他喜欢的书籍中竟有「阳阳」系列。我一方面很高兴叔叔受到好评,另一方面也尴尬地冒冷汗。没错,我因为对此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当时只草草读过。 我重新阅读这篇报导。他在小学时喜欢上阅读,不管是历史小说、儿童文学、漫画,只要是能读的书籍都不分类别地广泛阅读。在准备考高中的时期,他迷上落语,也因此在大学时期加入电影研究社,还写过剧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品,真想看看),就这样一路进入制作公司,后来换工作到演艺事务所写了小说出道,之后就开始我所知的文月先生作家之路。 我得知新的资讯,满意地叹一口气,可是,还是没有找到可以解决问题的线索。 隔天早晨,我垂头丧气地去上班,久呼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说: 「看来并不顺利吧?」 我打开电脑、放下包包,拉起t恤的前襬搧风。湿气很重,短短十分钟路程就让我直冒汗。 「我搜寻了网路,可是没有找到类似的作品。久呼,你遇到这种情况都怎么查询?」 「如果搜寻过也没有结果,接下来就是记者和编辑的工作。你已经做过你所谓的『努力』了吧?我不能让你只顾那件工作。」 的确如此。工作不只有这一项,而且我也不再是可以花好几天时间只做一件工作的新人。 可是这么简单就放弃,我又感到不甘心。 「就算要放弃,也应该努力到最后一刻吧?」 我尝试做最后的抵抗,久呼似乎很讶异。 「你为什么这么执著?」 她明知道答案,却一副假装不明白的表情。想到她明知故问,我就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生气,因此不禁用反抗的口吻回答: 「因为这是让文月先生和导演心意相通的重要关键!」 「咦?」 看到久呼惊讶的模样,这回换我傻眼了。 她难道不是早就知情才让我放手去做的吗? 我观察著她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以前以为录音是单向通行的媒体。可是,当我们这些外人知道录音当中的交流后,世界就会扩展开来,然后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回馈给文月先生与和田导演。这也是自由意志的沟通。」 「自由……」 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在地板上游移。 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连我都不禁感到狼狈。 「久呼,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她听我的录音带时,不仅接收到我爸的心意,也能够做出回馈。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但是当她抬起头时,却必须努力装出面无表情。 「听打者不应该介入录音内容。不需要什么自由意志的沟通,反而应该保持距离,避免太过深入。」 她的口吻彷佛是在劝戒自己,接著逃避般地转回书桌前,态度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什么。 但她害怕的是什么? 我想问,可是绝对无法开口。我只能祈祷她稍微理解我的心情,因此对她说: 「是你这样教我的。」 「我没有教你那种东西。不是我教的。」 我话中的某一部分一定是触及了久呼心中的伤痕。我无从窥知看不见的伤口在哪里,但此刻……只能乘机行事。 久呼平时总是态度冷淡,此刻首度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绝对不能假装没看见。 「请不要否定。要不是你在听了那卷录音带之后叫我自己来听打,我就不会发现隐藏在其中的心意。这是事实。」 久呼仍旧背对著我,好像默默忍受著我的话语。 「就是因为你教了我,我才停止逃避,才能相信未来。因为我相信你……所以请你也相信我!」 咦?好像哪里怪怪的……我在说什么? 回过头来的久呼也呆住了。 「相信?」 被她当面这样问,我突然感觉到相当羞愧。我希望她别那么紧盯著我看,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变成回声,宛如一枝枝箭刺进心中。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呃,那个……请你多信赖我一点。虽然说,我完全不可靠,可是至少能听你发发牢骚,而且懂得不会把听到的事情说出去。我这么相信你,请你也信任我吧!」 我抓著头想要掩饰,说话变得口吃,越说越觉得好像在空转,想不出该如何作结。 「我虽然也会造成你的困扰,不过我不打算只是单方面接受。虽然没办法做什么……但只要你意识到我的存在,有事的时候,或许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偷窥她的表情后,心跳差点停止。 她、她在笑……吗? 她的嘴角泛起细微到让我不敢确定的笑容,眼睛也眯得比平常细。 这或许能认定为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今天是笑容记念日。 我依旧不明白她的感情开关,不过,我的话语应该有某一部分传递给她了。 「我当然有认知到你的存在。我知道你是个怪人。」 「那、那就好。」 「所以才伤脑筋。」 久呼皱起眉头,手放在嘴前。我感到狼狈与恐慌,脑中好似独自一人在举行运动会。 「有、有什么困扰?我该怎么说、说什么?」 「说?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才想问你在说什么。」 我正感到茫然,她便诧异地眯起眼睛说: 「当然是工作期限。」 「工作……期限……」 ,我不想放弃,不过期限是今天吧?」 她的视线朝上瞥一下,我也追随她的视线,看到的是时钟。 「的确是今天……可是还真慢。」 久呼今天说的话都很令人费解。 「你是指什么?」 「就是罪魁祸首。他大概快──」 她才刚说到这里,客厅的门就被用力打开。开门的人双手拿著鼓鼓的纸袋,纸袋看起来很沉重,他却显得轻松自在。 「有人叫我吗?」 是调臣。 「已经来了……」 面对满面笑容的调臣,久呼把手贴在额头上叹息。 ……两人虽然都是完全照自己步调走的人,但久呼跟他在一起似乎也很辛苦……咦? 「调、调臣,你刚刚进来的时机怎么那么刚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在你向久久热情告白的时候。」 这个人为什么要偷听?而且即使听了,身为成熟的大人应该要假装没听见吧? 「我也觉得久呼和丹羽相逢是命运的安排。」 他竖起大拇指,讲话的语调彷佛还在语尾加了星星,完全是在嘲讽吧? 「请别说了……」 我发出无力的悲鸣,但调臣只是回以令人泄气的悠闲笑声。我因为羞耻而感到精神损耗,这时听到久呼用严厉的声音呼唤我。她的脸也微微泛红,似乎在生气。 「把那份原稿拿来。」 她的杀气简直像恶鬼一样。我心中想著这根本是迁怒,不过开始上班的时间早就过了,因此我坐在椅子上,立刻打开采访文月先生和导演的听打原稿。调臣从我旁边窥探萤幕后,立刻露出理解的神情点头。 「哦,这个啊。发现什么了吗?」 他柔和地笑著问久呼。久呼无奈地叹气说: 「你果然是为了这点才指名他的吧?」 「我也是认可丹羽的听打能力才委托他的。不过,如果由久久来做这份工作,一定会就这样回覆吧?」 调臣对于久呼怒视的眼神无动于衷,以温和的笑容对抗。 「这是怎么回事?这件工作是调臣指名我的吗?」 我抬起头,看到他张大眼睛,似乎觉得很有趣。 「咦?你没听说吗?」 调臣平常是个温柔稳重的人。对我来说,是个耀眼的人物。然而,有时我也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彷佛一切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份工作是否也隐藏著某种企图呢? 调臣似乎察觉到我的怀疑,若无其事地开口否定: 「我又没有隐藏什么。丹羽,你在听打这份录音时,有没有感觉到很奇怪?」 「前半段和后半段的差异大到不自然,简直就像不同的录音。」 「我只是想知道其中的理由而已。」 他温和的笑容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 「记者和我都离席,所以不知道改变的关键是什么。不过文月先生连内部试映会都拒绝参加,竟然这么积极地完成采访,是我们当初都意想不到的状况。」 原来调臣也在场。可恶,太羡慕了,真可恨。 我边这么想,边针对陌生的词汇反问: 「什么是内部试映会?」 「就是只放映给演员和工作人员看的试映会。」 「咦?也就是说,文月先生还没看过完成的电影?」 原作者文月先生没有去看电影,足以令人猜想到其中的冲突。 「好像是这样。所以当他突然一百八十度改变态度,当然会令人在意吧?我认为这一定会是很好的新闻题材,也尝试自己调查,可是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才拜托丹羽。」 久呼刻意发出夸张的叹息。我听到她口中喃喃咒骂。 「期限就是今天,未免太鲁莽了吧?」 「真正的期限是大后天。在那之前有办法解决吗?」 调臣即使遭久呼严厉指责,也只是回以亲切的笑容。 「这么麻烦的调查,应该由你们来做吧?真的不行,直接去问导演或作者不就好了吗?」 「这个嘛,为了编辑部的威信,还是希望能让他们大吃一惊呢。」 这个威信可以由我们来代劳吗……? 「你一开始──」 「如果我一开始就明说,你一定会拒绝吧?所以我才会拜托丹羽。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调臣的视线从久呼移到我身上。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我,就会固执地去调查吗?」 我有些闹别扭地询问,不禁有些懊悔。因为我正苦于寻找受人信赖的自信。 「不是,我相信你会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而且之前谈到书的话题时,你说过你喜欢文月先生吧?我相信正因为你是他的书迷,一定能发现一些线索。」 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身为书迷的我才能发现的线索。 这么说都很贴切。但是…… 「只有这样吗?」 我无法完全相信。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自己的脆弱。 「对于你现在的工作能力,我一点都不担心。听打的原稿也会显现出个性。这篇采访中,我想要的是你的个性。」 我觉得好像受到很大的夸奖。 喜悦、感动和各式各样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好像要从喉咙涌出来。为了压下这些感情,我低下头紧闭双眼,把沸腾的感情和空气一起咽下去。 「这种事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否则会很困扰。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进度。」 「说清楚的话,你一定会拒绝吧?而且还有上次借的人情。」 久呼大概被他说中了,露出放弃的表情叹息。这份工作如果拖得越久,大概越会增加久呼的负担。 「我、我也会努力!」 我打起精神宣示,被她敲了头。 「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我只是协助你而已。」 她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我相当高兴。 我明明一直像脚镣一样妨碍她的工作,她却开始表达对我的信赖。这些话好似温柔的雨水,落在我原本因为担心造成困扰、迟迟没有发芽迹象的自尊心上。听她这么说,我的自信迅速膨胀,即将突破地表。 即使想说「交给我吧」,我的技术和经验也不够。之前,我或许会认为只要拚命努力就有办法,试图独自一人完成工作。 不过,责任并不意味著要自己一个人扛起重担,这是好几次的失败和久呼教导我的。为了达成客户的要求,即使卷入自己以外的人,也要尝试各种手段。这是我们背负的责任。 可是……我心中产生不安。 「调臣调查过了也没有任何结果。我同样查过很多资料,还是找不到线索。盲目地调查不可能得到结果吧?」 我没办法花太多时间,更何况明天是星期六。虽然觉得假日出勤也是无可避免的,但我凭经验知道雇主不会很高兴。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我想确认一件事。很抱歉,明天可以请你来一下吗?」 严格的雇主提出意外的要求,我立刻敬礼回应: 「当然!」 「现在做也可以吧?」 「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久呼毫不留情地拒绝调臣的请求。 「我想要把明天的份也提前完成,所以没时间理你。」 寿司和海苔卷。不论如何,他还是准备了可以简单取用的午餐。这彷佛表示他知道我们今天的工作会变得很忙……他到底事前预测到什么程度才采取这般行动? 「喂,要开始了。」 「啊,好的。今天的工作是什么?」 工作一如往常地开始,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比平常稍微忙碌一些,然后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结束。 「明天约十点在清澄白河站a3出口碰面。」 「要到外面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确实找到……」 她说完「明天见」就结束对话。由于她接下来还要工作,我也没办法继续追问。 隔天,当我在约定时间的五分钟前抵达车站,久呼已经在约定地点等候。她身上的和服是夏季天空的颜色,宛若驱走梅雨阴暗的气氛,粗细不同的纵条纹和白色腰带更增添清爽气息。脚上则穿著短靴……不,或许是雨鞋。 光是身穿和服就已足以吸引周遭目光,再加上她轻易超出一般标准的脸孔,不知引来多少经过她身边的人回头看……在众所瞩目当中必须主动接近她,根本是惩罚游戏吧? 「不不,我们之前也一起外出过啊。」 我数到三,使劲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不顾周围往前冲,直接奔向等候我的久呼。 「早安。」 我一开口就破音,连忙压住嘴巴,缓缓地重新开口。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刚到。」 嗯?这样的对话好像在哪听过……算了,不管它。 她今天的行李很少,只背了小小的肩背包。她没有给我任何指示,所以我也只带了笔和记事本,应该没关系吧? 「今天要去哪里?」 「全日本的书汇集的地方。」 我们排队通过验票口,走在前方的久呼带我去搭半藏门线。 「那是哪里?」 我走进刚好进站的电车,但久呼在月台上迟疑地停下脚步,最后彷佛是在广播声的催促下才跳进来。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因此我也没有特别提起。 「那对于爱书人来说是天堂吧?应该不是书店,所以是图书馆吗?但说是全日本的书,好像太夸张了。」 车站附近有许多面积虽小却知名的书店,平常光是逛那些书店就足够了,但要收集全日本的书,空间绝对不够。图书馆和大型书店的藏书量不知哪个比较多?我甚至没想过这种问题。 提到清澄白河的图书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深川图书馆。那里的建筑很吸引人,我也去过好几次。虽然不是特别大的图书馆,不过独特的书香和摩登风格的馆内,简直像异世界一般。 这些地方的书都很多,但要说是「全日本的书」,未免太过夸张。 我沉吟著没有说话,她便给我明确的答案: 「是图书馆。不论是团体或个人,在日本出版的书都得交到那里。」 「啊,难不成是国会图书馆?」 我知道地点在哪里。以前在社会课的校外教学参观中造访国会议事堂时,曾经听解说员提到国会图书馆就在附近。搭乘半藏门线,不用转乘就可以到永田町。 「答对了。你去过吗?」 「我原本打算十八岁以后要去看看,可是直到现在都没去过。」 「亏你那么爱书,居然没去过。那里与其说是去看书的,不如说比较像学生时代写论文去找资料用的。」 「我手边的资料已经太多了。」 「大家都这么说。既然你没去过,就得先去注册为使用者。」 我依照指示注册为使用者后进入总馆。虽然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接触不用自己拿书就借到书的系统。 「好了,要调查什么呢?」 我压抑兴奋之情询问。久呼勾起食指放在下巴上沉思。 「这个嘛……不论是不是文月叶日写的书都要调查。我猜想,至少那部作品的作者名应该不同。」 「咦?你的意思是用假名吗?啊,不过『文月叶日』大概也不是真名。」 「我昨天调查过,这个人是在公开徵稿的活动中得奖出道,在那之前的经历并不清楚。」 「的确是这样……」 我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折起来的便条纸。这是我影印下来的剪报资料。我交给久呼,她迅速浏览一遍。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对了,关于这一点也没有任何报导,只知道他在电影研究社负责写剧本,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写的吧?」 「当时他使用的名字是真名吗?还是……」 「你的意思是他改过名字吗?不过也有很多人公开表示自己改过笔名。作品问世很多次,应该代表有一定的实力吧?」 「对本人来说未必如此,也许那是一段挫折的历史。」 挫折…… 自己建构的生活一口气崩坏的那一天,或许可以称为挫折。当新的世界展开时,我相信自己已经克服了痛苦。 但是记忆浮现时感觉到的痛苦,却不是单凭心情就能够切换的。更何况是抱持梦想的人,如果只能透过切割过去才能向前看,很难了解到他内心有多么苦闷。 「如果他要隐瞒……我们可以去挖掘出来吗?」 这就好像为了调查有没有伤口而去挖开那个部位,这样的调查真的有必要吗?如果是我,大概不会希望别人去干扰。 「你在说什么?是你决定要插手的吧?」 「的确……可是像这样好像在探人隐私──」 我想做的是这种事吗?不是。 因为我还没做好挖掘他人过去的心理准备就开始──不对,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我不能逃避。 如果说录音当中包含著心意,自然会涉及某个人的人生。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做好心理准备。 话说回来,我也不能因为没有做好准备就逃避。如果说先前没有机会……没有下定决心,那么,理解到这一点的现在就是时机。 ──这才是通往未来的道路吧? 「我了解了。」 我用双手拍打脸颊,重振士气。 我不害怕参与他人的人生,但在此同时,我也要做好觉悟,尽一切可能负起责任。 「如果他改过名字,要怎么调查呢?」 我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准备听到任何答案都能立刻打字,但久呼用手背轻拍我的脸颊说: 「我以为你的表情变得认真点了,没想到又立刻依赖别人。你应该也有一样多的情报,自己稍微动动脑筋吧。」 「一样多的情报?」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过她这样说也没错。反而是我对于文月先生的作品更熟悉,因此找到答案的可能性更高。调臣应该也是对此抱持期待。 「会不会是因为书籍绝版而查不到呢?」 「这里的书都是在出版时透过仲介缴纳的,所以没这回事。」 「那么,有没有可能不是出版社出版的呢?对了,如果是个人发行的同人志,一般人有可能拿到,却不会出现在国会图书馆吧?」 虽然是临时想到的答案,但我自忖或许刚好猜对了,心中感到得意。不过久呼接下来的话让我立刻意气消沉。 。」 明明出版过却查询不到……有这种书吗? 这样的书要怎么找出来? 「基本上,那真的是书吗?」 我不禁发牢骚,久呼严厉地驳斥我: 「我说过,如果连这方面都──」 她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可能性,突然停止说话,闭上嘴巴沉默三秒钟后,很乾脆地舍弃自己的意见。 「……对,那也许不是书。」 「咦?如果不是书,那是什么?」 「刚刚提到他的经历,有个地方让我有些在意。我可以理解他参加电影研究社之后进入制作公司,可是后来又进入演艺事务所,不会转变太大吗?」 他在制作公司想必是从事影像方面的工作,因此,我原本以为都跟演艺圈有关,转行并不奇怪。不过,如果他学的是剧本方面的东西,那么进入演艺事务所的确有些突兀。 「说到演艺事务所的工作,我只能想到经纪人之类的。」 「那位作家像是做那种事的人吗?」 我摇摇头。我认为他在没有特殊情况时是个温和、友善的人,不过他给我的印象不太像是会照顾人,比较像是在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与好奇心。 我这样说明,久呼也低声沉吟。 好像快要有所突破,却又差一步。这样的状态让人感到心烦。 演艺事务所是艺人聚集的地方。常上电视的人,即使不是演艺人员,似乎也有人会加入演艺事务所。 「有没有可能不是为演艺事务所工作,而是隶属……应该不会吧?哈哈哈。」 当时的文月先生还没有那么有名。 我对自己愚蠢的想法感到沮丧,久呼却用力拍打我的肩膀说: 「你的脑筋动得很快嘛!」 「咦?难不成他真的当过演员?」 「演艺事务所旗下未必都是演员或艺人。」 久呼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开始查询。 「虽然也会有些文化人加入演艺事务所,可是当时文月先生还没出道,应该没办法加入吧?」 她小声说「找到了」,然后给我看手机萤幕。 这是文月先生之前待的演艺事务所网站,隶属人员分为两类:「演员」或「剧作家」。 「咦?剧作家?真的假的?」 我兴奋地追问,她把食指举到嘴前对我说「嘘」。 「如果是以剧作家身分加入,那就可以理解了。和田导演或许看过文月先生当时写的作品上映吧。」 我差点又要大喊,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是电影……不对,是电视剧吗?怪不得找书名都找不到。」 「我们走吧。」 久呼缓缓站起来,我睁大眼睛抬头看她。 「去哪里?」 「既然不是书,继续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先回去一趟。」 我们回到已经变得很熟悉的街道,外带咖啡后走向事务所。打开客厅的门,我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回来了」的感觉。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剧本,用文月先生的名字查询能找到结果吗?」 「不知道,不过只能从可以找的地方找起。」 我打开惯用的电脑,搜询「文月叶日」,但得出的结果都是他的著作和电影相关资讯。尤其是在电影即将上映之际,接连出现好几则同样的报导,翻了好几页似乎都找不到想要的资讯。 「加上『剧本』这个关键词吧。」 但搜寻结果依旧都是和电影相关的资讯。 「这样根本没完没了。」 「的确。只好从和田导演那里来缩小范围。」 我改为查询和田导演的经历,脑中忆起自己听打的原稿和声音。 『《……阿拉贝斯克》和《无限回廊》或许是相同的,所以我在电影里也加了那个音效……』 「音效……?」 不是背景音乐,而是音效?听到音效,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动画。我曾经看过著名动画的制作过程纪录片,其中提到他们相当重视音效,会从头开始做起。或许只是我的知识不足,但是我对于电视剧没有重视音效的印象。不过,我也很难把文月先生和动画联想在一起。 强调音效使用的……戏剧……? 我脑中萦绕著有关文月先生的各种资讯。他参与过电影制作、写过剧本,曾经隶属于演艺事务所……发端是──落语。 「对了,音效、落语……」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我转向一脸狐疑的久呼,以几乎要摇晃她肩膀的气势询问: 「广播也有戏剧吗?」 他在当考生的时候突然迷上落语的契机是什么?想必是念书到深夜时,为了保持清醒而听的广播节目。我虽然只有偶尔收听广播,但在我贫乏的知识中,也知道广播只能透过声音传达,因此非常重视音效的运用。 「广播剧……原来如此,从这方面查询看看。」 「好的!」 我在查询栏位输入「广播剧」和「阿拉贝斯克」做为关键词。 瞬间改变的画面让我一时感到茫然。我宛若慎重摘下花朵一般,点选其中一个查询结果。 「是……是这个吗?」 这是广播公司的节目网站,介绍广播剧的播放时间。我打开的网页内容是关于《革命的阿拉贝斯克》这出广播剧,播出日期是文月先生出道成为作家的前几年。幸运的是,网站上很仔细地刊载了故事情节、演出人员和主要工作人员姓名。 剧作家的名字是七月八日。 「七月又称作『文月』,八日可以写作『叶之日』。应该就是这个了。」 久呼平淡地断言,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真的找到了吗? 我呆愣半晌,她便拍拍我的背。 「这是你的功劳,调臣一定也会很高兴。」 「不,没这回事,只有我的话……」 只有我的话,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然而,我的发想的确也成为发现事实的线索。 「要谦虚是你的自由,不过工作还没有结束,必须先取得这个音源才行。」 「取得音源?」 我在找到结果之后正感到安心,却又好像被泼了盆冷水。 「如果只是告诉客户说找到这样的东西,没办法当作附加资料。最后是草草结束或是恳切仔细地说明,结果看起来完全不同。即使没办法得到档案,至少也要引导客户到可以听见内容的地步。」 「说得也是……既然都调查到这个地步,我也希望能做得更彻底。」 不过网站上似乎没有档案,也没有贩售,我在最后阶段遇到了障碍。 但是我不打算在这里放弃。 「能不能联络广播公司,说明情况请他们提供音源?」 久呼思索片刻后点头说: 「也对,去问问看吧。」 我打电话到广播公司的总机,电话转给制作单位,然后又经过转接,很幸运地找到负责当时广播节目的人。 我简单地说明原委,对方很乾脆地答应了。 我立刻打开透过传送服务寄达的录音档。从喇叭播放的三十分钟左右的短剧,描绘的是一对男女在彼此错过之后重逢的故事,的确和《你和我的无限回廊》很相似。 「看来这应该是正确答案,把原稿和音档寄给调臣吧。」 没浸入感动波浪的地方徘徊。如果被海浪卷走,我一定又会泪流不止。 「我先前说不出口……可是我原本以为大概找不到了。事实上,做到一半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不可能找到。」 「我们不是侦探,这也不是我们原本的工作。就算找不到答案,记者也可以写出报导;如果写不出来,只要调臣低头询问当事人就行了。不会有任何损失,也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我再次感受到,她对于我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认真看待。 久呼正要站起来,我伸手拉住她的指尖留住她。 就算说尽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内心的感谢。我希望至少能看著她的眼睛,将我的诚意传达给她。久呼不只是与我相逢── 「久呼,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如果没有你,我大概至今仍躲在黑暗中。不是久呼引导,而是我走到了你身边。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能迈向未来。 这些心意,不知是否能够从指尖与视线传达给她。 「什……么?放肆!哇!」 久呼撞倒椅子,勉强在跌倒前抓住桌子。 「你是故意的吗?还是想要惹我生气?」 「你在说什么?我是真心的。」 我伸出手,久呼便不情愿地抓著我站起来。她满脸通红,边瞪著我边整理下襬。她会脸红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她摔得太夸张了。 「……你的情人一定很辛苦吧。」 「是我被劈腿……不,没事。我现在没有交女朋友的余力,而且那跟现在的话题无关吧?」 「你既然没有那个意思,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免得哪天被人从背后刺一刀。我可不希望被卷进麻烦里。」 久呼能够正确理解我的话语,但她的话有时却像难解的谜语。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很自在,或许是近朱者赤吧。 这或许也是有趣的变化。 「好,工作结束了,虽然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不过还是找个地方吃饭吧。」 「咦,可是……」 「我没办法给你奖金,但至少可以请顿饭。」 或许因为心中爽快,我很感激地接受她的好意。 我们一起进入清澄白河众多咖啡厅当中的一家。这是由老旧大厦改装的店,店内散发怀旧的稳重气氛。 我吃著迟来的午餐,感受到无比充实。 能够完成满意的工作固然令我高兴,但今天的收获不只如此。 采访时只存在于两人间的交流,将会透过杂志扩散──我彷佛可以预见这样的未来。 「如果因为这次采访,让文月先生拓展作品风格,身为读者就可以读到更多不同种类的作品。想到这里就好高兴。」 「这是身为书迷的最大幸福吧?」 久呼似乎正犹豫著该如何切法式咸派。 「身为书迷,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我现在感受到的是成就感。」 「就是你说的『录音当中隐含的心意』?这次与其说是心意,不如说是过去。」 「事实上,我很害怕会挖开他想要隐藏的伤口。不过听了广播剧,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漏听的地方。」 餐刀碰到盘子,发出「铿」一声,只有马铃薯丁从咸派掉落下来,久呼默默地把它送进嘴里。 「文月先生很高兴导演知道那部作品,才会开始愉快地对话。如果只是伤痕,他就不可能那么高兴。」 「……也许吧。」 「我想到,原来也有这样的沟通方式。能够帮忙传达这点,我感到很高兴,也有些害臊。」 其实我应该没有帮忙到需要害臊的程度,不过光是参与其中,就让我有种发痒的感觉;尤其对象是自己喜欢的作家,那就更是如此。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自信地告诉亲朋好友,自己在做这样的工作。」 「哦,原来你以前不敢提这项工作啊?」 「我对工作感到自豪,只是个性太软弱……太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下,然后提出最后剩下的问题: 「可是文月先生为什么一直隐瞒这件事?」 如果之前没有任何成果还可以理解,但是这部广播剧都播出了。 「大概是想要重新出发吧。」 久呼很乾脆地回答。 「广播剧是在他出道的几年前播出的。换个角度来看,在这出剧播出后的几年当中,他没有留下任何成绩。几年后,他的小说得奖了。他更改名字,或许是想改变过去的自己。」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厉害,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能力吗?」 「或许是自己也没有发现到的伤痕。」 「没有发现到?」 「可能吧?到头来只有本人才会明白。」 她似乎心不在焉,垂落在叉子上的视线似乎看著更远的地方。 我内心突然产生不安。她给我稍纵即逝的感觉,彷佛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如果有任何想说的话,请说出来吧。」 「说出什么?」 我感到焦躁。面对不肯轻易示弱的她,要如何让她吐出心中的阴影呢? 「我之前说过,希望你能够意识到我的存在。可是如果这样会让你难以说出口,就请你假装我不存在。这样一来,你应该可以说出心中的话吧?来,我不在这里,请说。」 「请说……?」 她眨著眼睛,似乎真心感到惊讶,接著她的眼神变得稍微和缓。 「我只是有些疑惑,能够传达心意真的那么值得高兴吗?」 「……」 「为了参考,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觉得,想传达的东西能够依照自己想传达的方式正确传达,这种事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所以,只要稍微能够让对方理解,或者能够帮忙传达……我就感到很高兴了。」 她只回一声「哦」,似乎不感兴趣,不过她依旧转动著叉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个星期五我去上班的时候,久呼和调臣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桌上放著车站附近的面包店袋子,大概是调臣买来的。 「喔,你终于来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吗?」 「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你不用理调臣。」 两人似乎已结束用餐。久呼站起来走向厨房,调臣边整理垃圾边换座位。我对他打了招呼,然后坐下来。 「谢谢你帮我找到答案。」 他指的应该是那出广播剧。看他这个反应,想必是派上用场了,我感到松一口气。 「我才应该道谢,能够有机会参与这项工作。」 「顺带一提,刚刚那是帮文月先生传话。」 「啊?」 我差点以为心脏要停止。身为一介书迷,这是极大的荣耀;另一方面,身为听打工作者,我也感到很幸福。我很高兴自己的调查得到好结果。 「因为这是没有公开的经历,当然不能擅自登在报导中,所以我向作者本人确认。文月先生听了很惊讶,还很感激地说要趁这机会公开。这将会是本杂志的独家消息!总编也很高兴。这会成为很好的报导,委托你果然是正确的。」 「别这么说。我也多亏有这个机会,才能请久呼教我调查方式。」 ,那么我希望那项能力可以被充分利用。这应该也是成长所需的历程。 「对了,丹羽,听说你说了很有趣的话。」 「有趣?我说了什么?」 久呼回到餐桌,把马克杯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冷淡地俯视调臣说: 「调臣,你还不去工作?」 「嗯?好吧,我差不多要走了。」 调臣很乾脆地拿起包包站起来。我盯著他,挂念著消化不良的话语,这时,他满面笑容地对我说: 「你不是说过『自由意志的沟通』吗?」 「调臣!」 「再见,丹羽、久久。」 久呼虽然怒吼,但仍是到客厅替调臣送行。不论如何,他们感情还是很好,或者只是久呼特别重视礼节? 我目送著两人的背影,反刍调臣所说的话。 我说过那种话吗?什么时候? ……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顿悟经验,降临吧! 我拚命想从大脑海马回唤起记忆,但入口堆积著太多杂物造成阻碍,让我连影子都迟迟无法抓住。 我最终放弃,老老实实地询问久呼: 「关于调臣刚刚说的话……」 她的身体抽搐一下,变得僵直。 ──又来了。 「我说过那种话吗?」 我装作开玩笑的样子,她也稍微放松下来。 「你想不起来的话,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这只是表面话。看样子只好靠自己想起来了。 他人之间彼此沟通是理所当然的……嗯,对了,我应该是认为,单方面的传达也能够成为沟通。 「录音的内容和听的人之间,也可以产生沟通──」 ……我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接下来要说的,就在我心里处理掉了。 「原来是录音……」 「你说什么?」 「……没事,只是自言自语。」 ──久呼排拒的,总是跟录音有关,而且或许和「沟通」有所关联。 可是她又以听打为业,可说是主动接触录音。这种不协调感就好像勉强要把不吻合的拼图拼上去,感觉很不舒服。然而,我手边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线索,因此无法看到整体图案。 久呼的嘴巴微微动了。她好几次想要说出口,却又改变主意收回,就好像筑起一层又一层慎重的防御 「你说过,即使不能传达全部……只要能传达一小部分也很高兴……」 「没错,我说过。这是我的实际体验。」 「如果再也见不到对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传达,你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她在问什么?不过这是她首度主动依赖我,我不想做出文不对题的回应。 「……就好像没有回覆的信吧。」 我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稍微触及她的心。 「我不知道是没有答案还是无法回答……可是也只能祈祷能够传达给对方。而且即使再也无法见面,也能反覆听好几次录音。心意会留在那里。所以送出去之后,也只能相信,不论现在或未来,总有一天能够传达。」 「是吗……」 她的样子与其说是不接受,不如说是在犹豫。 看著她的表情,我启动电脑。 我现在不应该继续深入探究。 不,我不能深入是因为感到害怕。我还没有自信能获准踏入那里。 没错,到头来,一切都是自信的问题。 不过,即使如此…… 「今天是周末,案件会不会累积很多?」 我把椅子转向榻榻米。久呼低下头,再度缓缓抬起时,已经恢复平常凛然的表情。 当她变得认真时,端正的容貌就看不出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注意到细微的表情变化,就会感到坐立不安。 拖鞋踩在地面的「啪哒啪哒」声,开启电脑的电子声──除此之外,这间房里没有其他声音,安静到不自然的地步。 什么时候,我才能听她说出住在这种寂寞房间的理由? 独自一人居住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见的只有受委托听打的录音。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选择这样的生活?有一天我能够当面问她理由吗? ……希望到时候,她能够回答我。 我整理了一个星期中弄脏的东西,中午过后突然心血来潮,打了通电话。 对象是之前打电话来关心我的研讨课同学。一开始是轻松的对话,接著很自然地聊起近况。当话题中断时,我说著「那个……」切入正题。 对方轻松地笑著问什么事。我觉得好像受到鼓舞,毫不犹豫地说出心中的话: 「我现在在做听打的工作。」 『听打……就是听录音然后打成文字吗?』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嘲讽的意味。 「没错。开始做之前,我很小看这项工作,以为只是家庭兼差而已,不过实际做了之后就觉得很厉害。工作内容有很多种,可以听到最新的社会议题,或是演艺圈的幕后消息。」 『哦,好像很有趣。』 「内容也很有趣,不过更重要的是工作很有意义。即使是同样的录音,因为每位听打者的本领不同,便会成为很不一样的稿件。并不只是把听到的东西转换成文字而已。」 朋友没有说出否定的话令我很高兴,因此我起劲地继续说: 「还有啊,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不只是技术厉害,她连录音中没有说出来的话、隐藏的讯息之类的都能听出来。我也想变成她那样……讲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朋友窃笑的声音。 『你找到喜欢的工作了,很好啊。』 「咦?」 『找工作的时候,一开始都会怀抱梦想,但是到后来,想做什么渐渐变得不重要,目标变成好像只有找到工作。只有一小撮人可以从事真正想做的工作。即使从事自己想做的行业,也会怀疑这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吗。不过你找到想做的工作,也做得很开心吧?真羡慕你。』 我因为内心纠结而说不出口的话,竟然如此轻松就化解了。 ──原来如此,感到迷惘的不只有我一个。 「谢谢你,我觉得闷在心里的东西好像都消失了。」 『你已经那么幸福,就别再迷惘了。我也开始觉得不能输了。谢啦。』 tape:4 不该听打出心意吗?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那家伙呢。」 午休时间开始前,我完成一份案件,使劲把双手举向天花板。延展到背部的肌肉放松之后,停滞的血流循环到全身上下。 「那家伙?」 在书桌前进行文书工作的久呼望向我。 「刚进入梅雨季节之前,有一只野猫会到我家院子。最近可能是因为常关上护窗板,所以没看到它。啊,我会把原稿寄过去。」 最近都没看到野猫来院子里。梅雨季结束之后进入盛夏,但天气状况仍然说变就变,随时有可能下起豪雨,因此随身得携带摺叠伞。在如此不稳定的天气,也不能把饲料一直放在外头。我制作的简易小屋也被风雨推倒在墙边,还没有修理。 「你该不会在喂它吧?」 「……有时候会喂。」 久呼打从心底发出叹息。 「你打算养那只猫吗?」 「没有……我以前捡了一只虚弱的小猫,很快就死掉了……在那之后,我就不敢养动物。」 「你如果不打算养,就忘了那只猫,也不要再喂它。」 「可是我真的只有偶尔喂它。我觉得它好像是我的同志,没办法丢下它不管。」 「别搞错了。你有家可住,想求助的时候,周围也有人一定会帮你。但那只猫没有家,也没办法求助。你们哪里算是同志?」 我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在庭院一对一面对面时,我是待在屋檐下,它则在没有屏障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看著它。 我感到很惭愧。 「还有,你没有考虑到后果就采取行动,有可能会缩短那只猫的性命,也可能造成邻居的困扰。」 「困扰?」 「如果它生病怎么办?谁要送它去医院?它知道有人喂它之后,如果不自己去觅食怎么办?粪便谁要处理?它乱翻垃圾怎么办?」 「这……」 「你如果没有决心要养,就不要理它。」 野猫既然活著,不可能只靠一时的食物生活。它会大小便,每天也需要食物。生病时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他,最坏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传染疾病。 我默不作声,久呼又给我致命一击: 「既然它没有出现,那不就刚好吗?」 久呼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不打算彻底照顾它,一厢情愿的伙伴意识,对野猫一点帮助都没有。 可是,我内心还是有一部分无法割舍。 「我要去买午餐。久呼,你想吃什么吗?」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转换心情。今天绝对称不上是好天气,不过吸入雨水冲刷过的空气,胸口郁积的烦恼似乎就会消散到外面。 「帮我买菊川的大阪烧。」 「好,我出门了。」 大阪烧啊…… 我脑中浮现大阪烧,嘴巴已经准备好迎接酱汁和面粉的和弦。我决定午餐也吃这个。 我撑开伞,以轻快的脚步走在小雨中。 「哇~这天气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我拿著煎好的大阪烧要离开店家时,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店里的人便建议我在店内躲雨。这个建议虽然诱人,但这阵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而且大阪烧每分每秒都会变冷。 我下定决心,把伞拿得像长枪一样,把温暖的大阪烧抱在怀里保护好,冲入大雨当中。 雨水转眼间就浸入鞋子。在即将到达事务所所在的大厦时,雨突然停了。我感觉到打在身上的雨滴消失,天空中甚至看得到晴朗无云的地方。 「如果马上要停就早说嘛!」 我朝不特定对象发牢骚,收起雨伞。 踩著湿漉漉的鞋子走进入口后,我才想到不能这样走进玄关。 我在自动锁输入房间号码,一接通就用窝囊的声音说: 「抱歉,可以借我毛巾吗?我刚刚淋雨了。」 「……知道了,我会准备好。」 我听到一如往常冷淡的声音,穿过打开的玻璃门。 「我回来了~」 久呼刚好来到玄关,手中捧著好几条蓬松柔软的毛巾。 「我设法死守住大阪烧了。没想到雨这么快就停,早知道就待在店里等雨停。」 「真的。」 她把毛巾塞给我,拿了装大阪烧的塑胶袋准备回去。她转身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如果你感冒了,我会很困扰。」 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替我担心。真是难懂,不过我还是有点高兴。 我蹲在玄关脱鞋,用毛巾包住脚,温暖的感受让我吁一口气。 「久呼,谢谢你,毛巾我会带回家洗乾净再还你。」 「不用了。」 「不行。既然借用了,我就要洗得松松软软的再还给你。」 吸水后扁掉的毛巾并不是新品,看得出是很珍惜使用的毛巾。没有脱线,触感柔软舒适。我不懂得如何将毛巾洗得松松软软,所以回去一定要立刻上网搜寻。 「什么啊?」 我听到小声喷出的笑声,迅速转头看她。 不过久呼已经恢复若无其事的态度,把午餐摆在餐桌上。 ……她刚刚笑了? 「你在干什么?不快点吃,好不容易死守的大阪烧会变凉喔。」 「好、好的,趁热吃掉吧!」 开始通勤后经过四个月,最近久呼有时会有种好似会让人看见新表情的感觉……不过也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正当我咂嘴擦拭嘴唇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调臣总是不打招呼就直接进来,送宅配的片桐应该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如果久呼预定要和人见面……就不可能这么悠闲地吃午餐。 我不禁转头看久呼,她也看著我,歪头表示不解。看来她同样不知道是谁。这么说,难道跟当初的我一样,是临时造访的稀客? 久呼拿起对讲机的听筒,访客的脸映在萤幕上。是我不认识的女士,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荒川阿姨……?」 久呼茫然地喃喃自语,似乎认识这个人。不过,与其说她是因为突然的来访而惊讶,倒不如说是为来访本身感到惊讶。 『嗨,久呼吗?那个……好久不见。有人送我太多桃子,希望你可以收下一些……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来访的女士语调有些僵硬。久呼似乎也感到犹豫,沉默片刻才战战兢兢地按下打开大厦入口的按钮。 萤幕变暗后,她仍旧站在原地,低著头好像在想什么。 我当然也看得出她的状况怪怪的。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感到犹豫,但也不敢开口问她。 在我们两人都无法开口和动弹时,有人敲了门,这个声音彷佛让静止的时间再度流动。久呼以安静的脚步声走向玄关,我立刻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连绵不绝地像是在辩解的说话声,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爱说话的太太单方面在聊天,但声音显得不自然地开朗。 进门的是和久呼的身高相仿、身材有些丰满的女人。久呼称为「荒川阿姨」的这位女士一看到我,身体瞬间变得僵硬。那与其说是面对陌生人的反应,不如说是对于久呼以外的人在场感到畏缩。 我果然不应该待在这里吗? 「真是的,久呼。你男朋友来了,就跟我说一声嘛。」 荒川阿姨虽然快速说道,却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 躬。这位女士以严峻的眼神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拍一下手说: 「丹羽先生,我好像在哪里……哎呀!你该不会是写故事书的丹羽先生他们家的阳向吧?」 「是的。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你偶尔会和他一起到杂货店买东西吧?那是我的老家。那么小的小孩子,现在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你总是充满自信地把商品拿到柜台,然后因为计算错误就哭出来。」 「等、等一下,不用提这种事情吧!」 「原来你从小就是这种操之过急的个性。」 「我已经想起来了,所以拜托请你谈正事吧。」 自己都不记得的黑历史,竟然会被挖掘出来…… 我意气消沉地站起来,替两人稍微拉出椅子,然后准备玻璃茶杯。在两人闲聊时,我把麦茶端到餐桌。 餐桌上摆了两颗荒川阿姨带来的大桃子,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绒毛。虽然说是别人送的要分享,但也未免太高级了吧? 我犹豫著该坐哪里,最后坐在久呼旁边。 「谢谢你送的桃子。」 久呼低头道谢,把桃子拿来面前后稍微推到旁边,然后紧盯著荒川阿姨。她应该也知道久呼在催促什么──快说出真正的要件。这似乎也是久呼面对不希望待太久的客人时,采取的应对方式。 对了,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是从以前就住在这条街上,那么就算认识也不足为奇…… 我可以问这个问题吗? 久呼默默等候对方开口,荒川阿姨的视线则落在手上,扭扭捏捏地似乎不知该如何切入。要是没有契机,这样的僵局显然无法打破。我下定决心开口问: 「荒川阿姨,你在久呼小时候就认识她吗?」 锐利的视线从我旁边射过来,但是我假装没注意到。阿姨得到较容易聊的话题,恢复活力与饶舌。 「这个嘛,从久呼他们住在这里之后就认识了。她念高中的时候,早上还帮我们送报纸。」 久呼去送报纸?我无法想像! 「那是──」 「荒川阿姨!」 久呼的声音相当尖锐,足以中断更多回忆往事的聊天。 「也对,一直聊往事不是办法。在那之后,我也很在意你的情况……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从事这样的工作。」 荒川阿姨取出一张传单,和吸引我来到这里的传单是同一张。 『有没有无法忘怀的声音?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我想说,也许可以拜托你……真抱歉,我用了卑鄙的手段,编造理由来访。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觉得自己会失去勇气。」 她边说边取出一卷录音带和一个白色信封,放在餐桌上。 「我希望你听打这卷录音带。我相信可以把它交给你。」 荒川阿姨的身形似乎变得比刚走进房间时更小,脸上失去血色,低著头似乎在等候罪行宣判。 久呼以严峻的眼神看著那卷录音带。她抬起头准备要开口,看到荒川阿姨的模样又闭上嘴巴,拿起录音带站起来。 她回到书桌,把录音带插入录音机。随著喀嚓一声,录音带开始转动。久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觉到心跳加速,无言地守护著她戴耳机的背影,但她听不到一分钟就停止播放录音带。 她如幽灵般无声地站起来,毫无生气地回到餐桌前。我总算看到她的脸,像纸张一样苍白。 录音带里到底录了些什么? 她显得很痛苦,彷佛承受著责罚,让我无法开口询问。她似乎只要再受到一点小小的冲击,就会整个人崩溃。 久呼喘著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说: 「我无法接受这卷录音带的委托。」 和当初对我说的话一样。 我那时搞不清楚状况,因为遭到拒绝而发火,结果在调臣的怂恿下向久呼学习听打。 然而即使在那时候,她也把录音带听到最后才做出判断。只让她听一会儿就按下停止键的录音带,不知道暗藏什么样的心意。 荒川阿姨茫然地抬起头看久呼,然后紧闭嘴巴低下头。 「这是寄给你的,不是我该听的东西。」 「可是,久呼──」 「留给你的东西,必须由你自己去听,否则就失去意义。即使打成文章,也和原本的录音不同。」 久呼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荒川阿姨这时总算抬起头,露出痛苦的笑容。 「……久呼,你变得不一样了。的确,不这样的话……可是,阿姨也是因为知道那时候的你,才觉得可以拜托你。」 荒川阿姨缓缓站起来,凝视著久呼,但久呼没有回应这道视线。 「我只要大概知道录音带里在讲什么就行了,不需要写成很详细的文章。然后,如果里面只有道歉的内容,就不用告诉我,直接丢掉吧。我的要求只有这样……」 她深深鞠躬,没有再看录音带或信封一眼就回去了。我很在意信封里装了什么,偷偷打开来,结果看到写著「薄礼」的和纸包著一万日圆钞票。 我原本以为是委托信,不禁惊讶地站起来。 「等等……久呼,这个……怎么办?」 她仍旧一动也不动。我听到玄关的门已经关上。 这样下去,两人都会把刚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我拿起信封和录音带,跑去追荒川阿姨。 我了解不想听录音带的心情,也了解久呼为了不知名的理由而无法听打这卷录音带。 可是,我不能坐视录音带被当作不存在! 幸好我一走出大厦便追上荒川阿姨。 「荒……川……」 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但阿姨还是回头了。 我从来没有从高楼层沿著楼梯跑下来,没想到会这么辛苦。我抓著快要瘫软的膝盖,设法调整呼吸。在这段期间,荒川阿姨一直抚著我的背等我开口。 当我似乎总算可以说话时,先做了一个深呼吸。 嗯,这样应该可以讲话了。 我确认呼吸平稳后,把手上的录音带和信封递向荒川阿姨。因为握得太紧,所以信封变得有些皱。不过我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没有想到要说什么。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看著手中的录音带,回想起自己那一天的心情。 我知道录音带里有重要的内容,却又不敢自己听,陷入两难的局面。如果是信,还可以从字迹或稍微瞥见的字词预测内容,但是录音带在播放前,很难想像里面录了什么样的话语、什么样的心意。 所以才更害怕。 「我也遇过同样的情况。录音带没办法偷窥里面的内容,所以我没有勇气听……可是我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在这种两难的局面中,一想到可以交给其他人帮忙听,就觉得得救了。」 「阳向,看来你也经历了很多事呢。」 荒川阿姨露出鼓励的笑容,但她的笑容也像在拚命忍耐自己的痛苦。 「我也被久呼用刚刚的话语拒绝,结果恼羞成怒,还跟她吵架。」 「跟久呼吵架?哎呀,真是的。」 擅自接下委托。 因为这是指名久呼的工作委托。 我虽然明白……但也不能就这样把录音带还给荒川阿姨。荒川阿姨看我只向她递出录音带,却不把录音带还给她,便温和地拍拍我的手臂,好像在说她明白。 「这卷录音带是我妈妈寄来的。她有一天拋弃了家庭和家人,什么都没说就离家出走。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我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她现在才……」 小时候叔叔带我去的杂货店总是洋溢著笑声。身为杂货店老板的伯伯总是慈祥地看著小孩子七嘴八舌地选择商品,偶尔遇见的阿姨同样亲切和善。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像过那里隐藏著这么悲伤的事件。 ……这样的录音带,即使不敢听,甚至感到嫌恶,也是无可厚非。对于想要听听看内容的荒川阿姨,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温柔。 「即使听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说完准备拿走录音带,但我握紧录音带对她说: 「也许没办法马上办到……不过,这卷录音带可以让我保管一阵子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服久呼……可是想要传达的心意被当作不存在,现在的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我以恳求的心情抬起头,看到荒川阿姨困惑地皱起眉头。 「如果不打算听,不管拖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确……」 阿姨似乎在说服她自己。 「阿姨该不会是很急著要吧?」 「没有,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也没办法听。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至少让我知道内容,或许比较好吧。不过别太勉强,只要你有这个心,阿姨就很高兴了。」 荒川阿姨以诚挚的眼神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感觉到小小的勇气从她手中流过来。 「我知道了。」 我点头,把信封递给荒川阿姨。 「没关系,这就当作是打扰你们的费用──」 「这件工作还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不能事先收费。等到听打完成的时候,再请阿姨直接交给久呼吧。」 荒川阿姨看我不肯退让,笑了出来。 「你顽固的个性还是没变。写故事书的丹羽先生不论怎么安抚你,你都不肯放开零食──」 「过去的事就请阿姨别再提了。」 我垂头丧气地说。阿姨用力拍我的背,我差点被这股力道弹出去。 「不过你真的渐渐变帅了喔。加油吧!」 「渐渐……吗?哈哈。」 我感觉到背上麻麻的疼痛,接受荒川阿姨的好意。荒川阿姨的表情比刚造访事务所的时候开朗多了。 阿姨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跟我说「拜拜」,准备要回去,在踏出脚步的瞬间突然喊了声「啊」,回头对我说: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拜托我,也不知道她要拜托我什么,可是看到荒川阿姨认真的眼神,我只能点头。 「好、好的……」 要拜托的话,应该拜托调臣而不是我吧?交给他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还是说,荒川阿姨不认识调臣? ──调臣和久呼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或许其中…… 不对──我摇摇头。荒川阿姨似乎很久没见到久呼了,而且,除此之外还可以想到很多缘由导致阿姨不认识调臣。 不过久呼和调臣好像是从小认识的……那么应该从以前就…… 我觉得好像用了错误的公式求出答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怀著这样的心情回到事务所。 打开大门,房间里难得在播放音乐。曲子刚好结束,有个圆润的男中音开始说话。久呼好像是在听广播。 久呼坐在我对面的座位,晃动著玻璃杯中的麦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似乎想要透过广播的音乐,勉强恢复平静。 「很抱歉,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她瞥了我一眼,再度把视线放回玻璃杯。她大概看到我手中拿著录音带。 我一直觉得久呼和录音的关系很奇特。她明明从事听打工作,却似乎在回避某些录音内容。 她无法接受私人性质的录音内容,内心深处彷佛埋藏著牢牢锁住的箱子,调臣却引导她从事这样的工作。 如果要拜托久呼接下荒川阿姨的录音带,就必须了解她在逃避什么,并且开启那道锁。 「久呼,你为什么会从事这项工作?」 「你问这个问题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以前被她轻轻带过。那时我下定决心,当我做好当面问她的心理准备后,有一天一定要再问一次,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早就来了。 久呼瞪著我,似乎在抗拒。我过去没有面对这道视线的气概,但现在已没有退路。我回看她,这时她的视线突然动摇,然后朝向下方。 「我换一个问法。为什么你有不能接受的录音内容,却选择听打这样的工作?」 她虽然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像喘气般吐出回应: 「……因为,我有想听的东西……可是……」 这句话是现在式。这么说来,她还没有听那样东西。那一定是她锁起来避免接近的东西。 会不会是寄给久呼的私人讯息? 「可是那和荒川阿姨的录音带是不一样的吧?你为什么不接这份委托?」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你都不告诉我!」 广播播放著缓慢的爵士乐。舒服摇摆的节拍和此刻的气氛很不搭调。 「……我本来打算在你说出来之前都不问,可是你一定……永远不会想要主动说出口,所以我才要问。」 轻快的钢琴旋律,节奏分明的小喇叭,操纵节拍的鼓声,自由、圆滑、不受拘束的音乐──和现在的她刚好相反。 我现在正打算强行打开被牢牢锁上的锁。 「你为什么……问了也没用。」 她露出我不曾看过的想哭表情。我把她逼到如此痛苦的地步,但此刻暂且不去思考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你为什么不接这个工作?」 「我说过,那不是我该听的录音!」 「本人没办法听,就帮忙代听并且打成文字,这也是听打的工作吧?」 「除了收到录音的本人之外,没有人能够汲取其中真正的心意!特定的讯息就算给第三人听了也没有意义!旁人根本不应该去听!」 我感受到彷佛有东西在眼前弹开的冲击。 久呼对于寄托在录音中的心意的强烈执著,还有她拒绝的理由,都和她教导我的相反,她本人却没有发现。 ──简直就像是诅咒。只对特定录音施加的诅咒。 「久呼,你以前说过,我们是过滤器。有些东西是第三者才能发现的吧?」 「不只是这样!我没资格听打给其他人的讯息。」 「为什么──」 广播的音乐戛然而止,dj以急迫的声音通知: 『插播紧急消息。』 我们的注意力转向广播节目,气氛稍微缓和下来,却又立刻遭到破坏。 『xx航空由○○飞往△△的班机,坠落在**。这班客机上共有八十三名乘客、十名机组成员,共九十三人搭乘……』 以平淡语调播报的快报,被很大一声「砰」的声音掩盖。我听到异常的声音转头,看到久呼倒在地上。麦茶从打翻的玻璃杯洒出,沿著餐桌脚流到地板上。 「久呼!」 我匆忙跑过去,看到她的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呼吸也很急促。她的手指像是在打字般抽搐,蠕动的嘴唇 好像要说话。 我在惊慌中,脑袋一角浮现一一九这个号码。 「对、对了,叫救护车……」 我想要从挂在椅子的包包里拿手机,却被拉住。久呼用不自然弯曲的手钩住我的t恤。 「久呼,请放开我。」 但她在痛苦的呼吸中仍轻轻摇头。 「为什么?我们必须求救!」 「……调、臣……」 「你要找调臣?可是……」 「没……关系。」 久呼的手松开t恤,我这回总算凑近包包取出手机。在犹豫之后,我打了电话给调臣。 嘟噜噜噜噜……等待接听的悠闲铃声让我感到焦虑,心中的不安也更加增长。打电话给调臣真的能救久呼吗? 我祈祷著调臣赶快接电话,这时突然听到大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你们怎么没锁门?真不小心。」 调臣悠哉的声音不是隔著手机,而是直接传进耳里。 我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他,他立刻转为严肃的表情跑向我们。他侧眼看著我在一旁慌张失措,扶著久呼让她侧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对她说话。 「久呼,你还好吗?怎么了?」 他缓慢的语调并没有显得紧张。 「新……闻,坠机……」 「刚刚收音机播报了坠机的新闻。」 我补充说明,调臣却没看我,改以强硬的口吻训诫: 「丹羽,你先别说话。」 「可是总不能勉强她说话……」 「没关系,只是过度换气而已。久呼,吐气、吐气、吐气,然后吸一点点。」 她依照指示,痛苦地反覆小口呼吸,脸色逐渐恢复,紊乱的呼吸也渐渐变得自然。 「你今天先睡吧,我和丹羽会回去。」 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点头。 调臣擦拭泼洒到地板上的麦茶,然后用手臂支撑久呼的腋下与膝盖,将她抱起来迅速走到走廊上。 这段时间我完全无法插手,只能呆呆瘫坐在地上。 当我看到调臣再度出现的身影,感到眼睛一热。 「调臣,我……」 我想到久呼在搭电车时,也总是努力压抑著紧张。 导火线或许是坠机的新闻。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我没有逼问她呢?使她压力大到倒下的,不是我吗? 她明明救了我,我却……是我……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脑中萦绕的只有犹豫的句子。 我到底想要向他求救,还是希望他责备我?我抱著无法决定的心情等他开口。 但调臣单膝跪在我前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 「让久呼安静地睡一下。」 「可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又发生那样的状况……」 「不要紧。这不是第一次,久呼可以自己处理。」 不是第一次? 调臣看过久呼变成那样的状况好几次? 我相信了他反覆说的「不要紧」,缓缓站起来,拿著包包跟在他后面走出客厅。 穿上鞋子之前,我转头回望房内走廊。 我不知道两间房间当中哪间是卧室。以一般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今天,我却追求更多而踏入私人领域。洒到地上的麦茶可以擦拭,但是说出口的话会渗透到心中。今天早上我没有想到会迎接这样的一天,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么,我只能继续往里面走。可是…… 我还在犹豫,门就关上了。 走出大厦后,我垂头丧气地走著。走在前方的调臣回头,脸上带著爽朗的笑容,彷佛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 「丹羽,你接下来有时间吗?」 「啊,有的。今天的工作也没了……」 我边说边感到沮丧,他便不由分说地拉著我走。 「那就跟大哥哥去喝一杯吧。你可以喝葡萄酒吗?」 「可以,可是我现在没心情……」 「没关系,这附近有很多店。」 他带我去的是距离大厦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咖啡厅。他以熟练的态度点了两杯气泡葡萄酒,又点了一些可以佐酒的食物。 「喝醉之后,就有可能不小心说溜嘴吧?」 喝酒只是藉口。我端正姿势点头,准备聆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感到口很渴,坐下之后端上来的水一下子就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喝光后,我就无事可做,只能晃动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啷喀啷声安抚焦躁。坐在对面的调臣在滑手机。 冒出来的汗水被冷气吹凉时,服务生将两杯葡萄酒端上桌。我们各自拿起酒杯举到嘴前,感觉好像某种仪式。 「可以先告诉我当时的状况吗?」 「好的。」 我屏住呼吸,缓慢而慎重地开口,尽可能有条有理地说明。 「诅咒?的确如此。你说的新闻是这起坠机事件吧?」 调臣给我看的是新闻网站的报导。他刚刚在用手机搜寻这则新闻。 起飞地点是国外,乘客的生存机率很低,目前正在坠落地点进行搜索。现在还不确定是否有日本籍乘客搭乘,正在加速调查是否为恐怖攻击──这是一起令人心痛的坠机事件。 「她应该不是因为这起事件太严重才变成那样吧?」 久呼之所以倒下,是出于其他理由,但我不敢凭臆测说话。调臣再度操作手机,给我看一则旧新闻。 这次他给我看的不是网站新闻,而像是自行保存的新闻报导。日期是十年前,报导内容是悲惨的坠机事件。我从记忆角落唤起这则新闻:这起事件不是发生在日本,但因为机上有几名日本乘客,因此在日本也受到大幅报导。看到坠机死亡的乘客名单,我心想果然没错,同时不愿相信的期待也消失了。 「这个叫音谷远呼的人是……」 「她是久呼的母亲,也是她唯一的家人。远呼女士出差的早晨,母女俩才刚吵过架。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唯一的家人?那她父亲呢?」 调臣摇头,大概是表示和这件事无关。 「总之,久呼在高中时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我和她重逢,是在她母亲的丧礼上。」 「你说你们从小认识,原来是骗人的……」 说骗人并不正确。当时他没有仔细说清楚,是我自己擅自想像。我尴尬地笑了笑,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母亲是朋友,后来我们家就代为照顾她,并成为她的主治医生。我大概就是负责监视的吧。」 「监视?」 听到这个危险的词,我的喉咙抽搐一下。 「主治医生,是指你的……」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之前随随便便询问他「工作是什么」的答案非常深刻。 「没错,我父亲开了一间身心精神科诊所。当时久呼没有哭,只是一脸茫然。如果我母亲没有照顾她,她大概就会忘记吃饭睡觉……忘记生活。人在遭遇无法接受的事情时,或许真的会忘记自己还活著吧。」 「所、所以才……啊,可是她现在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表示……」 这么认为。」 「我明明知道久呼有牢牢锁起来保护的部分,却没有想到程度有多严重……我以为只是和我经历的小创伤一样。但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我们的器度差很多。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她说的。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果真没错。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连想都没想,轻松地以为她如果愿意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或许就能够改变什么。 ──久呼就拜托你了。 荒川阿姨知道过去发生的意外才这么说。她没有想到我并不知道这件事。 我误以为自己进入音谷听打事务所之后,视野稍微变得开阔。然而,我不但没有追上做为目标的人物,还天真地挖开她的伤口、扯她的后腿。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久呼和调臣那样呢?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适当。」 「咦?」 调臣意外的话语,让我一时忘记自我厌恶的情绪。 「我当初觉得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才能够成为久呼的救星,所以也没有特地告诉你。如果你要怪的话,不应该责怪自己,应该怨恨我才对。」 他的语气如此轻松,让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有所隐瞒、想要诱导我做些什么,但我不会因此怨恨他。 因为他的策画全是为了久呼。 「你说的心理创伤……应该不只是坠机吧?和录音有什么样的关系?」 调臣喝光葡萄酒,被碳酸呛到咳了几下。他把空酒杯静静地放回餐桌上,又向店员加点白葡萄酒。 「远呼女士……也就是久呼的母亲,在坠落的飞机上,用自己手机的录音功能留给久呼一段讯息。」 「录音……讯息……」 我终于看出其中的关系。 「她到现在都没办法听那段录音吧?可是,如果是最后的遗言,应该还是会想听──啊。」 我想起自己先前也不敢替手机充电。 「因为她们吵过架……她害怕里面不知道会录下什么样的话。」 调臣小口地喝著葡萄酒,像是要让我想像般,用慎重的口吻说: 「在连遗体都找不到的残骸当中,奇迹似地只有那支手机回到她身边。久呼没办法听的不只有母亲留下的讯息,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祈求远呼女士安然无事的语音留言。对她来说,那正是黑盒子,里面塞满关于那起意外的一切。久呼在播放语音的瞬间倒下,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办法听任何声音。」 连环境声音、自然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得到自己回声的那间寂寞房间,或许就是当时事件导致的影响。 「在那种状态下,她为什么要从事听打工作?」 「不是勉强逼她做,这是治疗的一部分,而且她因为资质很好,所以能够独立开业。就只是这样而已。」 治疗的一部分……先让她克服对声音的恐惧,再用听打克服对录音的恐惧……大概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 「在此,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调臣难得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他再次一口气喝完葡萄酒,才开口说: 「你可以继续在久呼身边工作吗?」 我今天不知道是第几次感到惊讶了。他还没继续说下去,我就连忙插嘴: 「我并不打算辞掉工作。我想要靠这份工作养活自己,而且久呼是我的目标。所以说,这是我的台词……当然也要我没有被解雇才行。」 我越说越没有自信,声音也越来越小。调臣轻声笑说: 「这点不用担心。就算久呼要炒你鱿鱼,我也会拒绝。我说过了吧?我是负责监视中途放弃治疗的患者。」 调臣总算恢复平常轻松温和的态度。我对于自己的未来稍微感到安心。 「你虽然过度耿直而有些不知变通,不过我认为你具有碰到墙壁就破坏前进的力量。你应该可以带她越过阻碍。」 泼出来渗透进去的东西无法复原。不过因为是大人,也可以使用假装没看见的小手段。如果像现在的调臣这样,用和平常一样的态度来往,一开始虽然会有些尴尬,但痕迹就会像一直存在的东西一样,逐渐变得看不见。 看不见但仍旧存在的东西,找机会又可以让对方察觉。调臣之所以拜托我留在她身边,是因为看到我能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会打破墙壁往前进。」 我明白地宣言,他便稍微苦笑著补充: 「……你要稍微手下留情啊。」 面对他不安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虽然决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但也知道自己没有说服力……只能笑著掩饰过去。 隔天,我和平常一样去上班,久呼显得有些惊讶,以怀疑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要来。但是就如我昨天所决定的,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从闲聊转移到工作话题。她一开始有些不自在,但也逐渐回到平常的模式,到了中午前已完全恢复日常生活。 不过我一直惦记著荒川阿姨的录音带。 阿姨是因为信任久呼才来拜托她,我不能自作主张地听那卷录音带。 我深刻了解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自己听的心情。 可是面对受到诅咒、无法听录音讯息的久呼,我没办法强逼她接受委托,因此寸步难行。 我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情况下,迎来周末。 星期六,我难得造访居酒屋。 我是来参加以前同学「讲堂」(本名大隈)在这里举办的研讨课同学会。 店里聚集了比我预期中还要多的人,大家热烈谈论往事、最近的牢骚、不在场者的丑闻等等。我也一再换位子,和熟悉的脸孔分享重逢的喜悦。直到即将解散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和主办人讲堂好好说话。 「当干事真辛苦。」 「嗯,如果大家更早回覆就轻松多了。」 「真抱歉。」 我直到报名期限快截止时才回覆,只好低头道歉。 「上次你在电话里提到很有趣的工作怎么样了?我们那里偶尔也需要听打,很耗时间。」 「如有需要,请洽询本事务所。」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递上事务所的名片,讲堂会心一笑地收下名片。讲堂在食品制造厂担任企画,偶尔需要替产品上市前的试吃座谈会之类的录音进行听打。 「讲堂,你应该比我忙吧?」 「嗯,活动一个接著一个来,还得重新检讨既有的商品,每天都没有喘息的空闲。不过我做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部门的前辈和伙伴也都很好相处……」 他把烧酒调酒的杯子举到嘴前,停止说话。他似乎想到某件事,表情变得阴沉。 「发生什么事?」 「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问题。我们职场的人都很友善,也都很有活力,不过也有人没办法跟上这么忙碌的步调……有个后辈从一个月前就一直请假,当他要来上班似乎就会产生排拒反应。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没有人发觉他苦恼到这个地步。」 「后来我发现,跟我同期进公司的业务员也有这样的人。我们公司因为请假制度很完善,所以我只能期待他好好休息后,能够重新恢复活力。」 能够发现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讲堂,如果你发现苦恼的人会怎么办?」 「我会跟对方谈谈,如果有需要就立刻带去医院。」 「如果那个人已经去过医院,也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心里还是留下很大的创伤呢?」 讲堂听到有些离题的问题,诧异地皱起眉头,不过还是认真思索。 「那代表还没治好吧?不去医院,或许是本人自作主张放弃了?」 我想起调臣说过的话。他说久呼放弃治疗。她果然是觉得继续去医院也没用,所以放弃了吗?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只要陪伴那个人就可以了吧?」 他讲得很乾脆,我不禁惊讶地反问: 「只要陪伴?」 「嗯。有些时候,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就能得救吧?而且,就算停止去看医生,或许自己也会尝试各种方法改善。只要在一起,不也能在这方面帮上忙吗?」 我喃喃地说「这样啊」,然后把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送进嘴里。就如清爽的柠檬滋味在嘴里扩散,讲堂的话也好像逐渐渗透到我僵硬的思考缝隙间。 她是为了治疗而从事听打,至今仍旧在做。而她还怀抱「无法听」的痛苦。 ──久呼没有放弃。 我能为这样的久呼做什么?如果可以不只是伤害,而是提供微薄的帮助……要怎么做? 「我今天真是来对了。每次都谢谢你。」 「嗯,下次社团聚会也来吧。」 讲堂是因为一直都很有人缘而受到仰慕,还是因为自身人望而吸引大家聚集到他身边呢?不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讲堂是个好人。 解散后,就如蜜蜂分蜂一般,要续摊的人群缓缓朝车站的反方向移动。我犹豫之后走向车站,并且拿出手机。等待接听的铃声响了很久,最后我把电话挂断,但在到达车站时接到对方回拨的电话。 『喂?』 声音显得有些疲倦。我平常只看到他从容大方的模样,因此感到很歉疚。 「调臣,对不起,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嗯,有一点时间。你会主动打电话来,还真难得。』 他一定是在忙碌中拨空回电给我。我迅速切入主题: 「你上次说,久呼放弃了治疗。关于这件事,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可以的话,希望能找令尊谈谈。」 他沉默一会儿,害我怀疑是不是电话断线。接著他很明确地说: 『我知道了。时间越快越好吧?现在可以吗?』 「咦?我是没关系,可是这么突然造访……」 『我爸要看诊的日子反而比较忙。我会先联络,你可以直接过去吗?在门前仲町站下车,我会寄详细地址给你。』 「拜托了。真的很谢谢你。」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情不自禁地鞠躬道谢。这时我听到偷笑的声音。 『该道谢的是我吧?再见。』 电话彷佛被一阵轻盈的风吹熄般挂断。我坐上东西线的电车,不久之后收到邮件,上面只有简短打了招呼与相关资讯、地址和联络方式,感觉不太像调臣的作风。他大概连挤出这点时间都很难吧。 我赶在站前的店打烊之前买了蛋糕卷当伴手礼,前往调臣的老家。 他告诉我的是住宅专用的大厦。今天是星期六,诊所的门诊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因此他要我直接造访住处。 我检视邮件,输入房间号码,立刻回应的声音感觉和调臣有些相似。我走出电梯,边走边确认门牌,这时隔了几间住户的前方门扉打开,比我母亲高雅好几倍的妇人探出头来。 「丹羽先生?」 她温和的微笑和调臣一模一样。 「突然来访,还在假日的夜晚……呃,很抱歉。」 我含糊说著因为突如其来的搭话而凌乱的言语,跑上前鞠躬。调臣的母亲让我进屋里,温和地对房里喊:「亲爱的,他来了。」这时起居室的门打开,现身的男人也和调臣有几分相像。他以悠哉的声音说: 「欢迎、欢迎,请坐。」 他走出房间,引导我进入客厅。看著这两人,我可以理解到调臣的步调原来是来自双亲。两人都依循自己的步调,但不会强加在他人身上,因此让人感觉很舒服。我瞬间舒缓了紧张。 我在客厅把手中的纸袋递给调臣的母亲。 「很抱歉,这是在附近买的。」 不过她温柔地笑著说: 「哎呀,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谢谢你这么有心。」 她立刻收下蛋糕前往厨房。我记得在向久呼拜师的时候,调臣也以同样的方式替我说话。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丹羽,你别客气,来这边坐吧。你要喝咖啡还是喝红茶?」 伯父指著沙发,双手拿著咖啡豆和茶叶的罐子。 「啊,还是喝麦茶比较好呢?」 「都可以。真抱歉,麻烦你了。」 「哎呀,既然要配蛋糕,就选红茶吧。」 调臣的父亲悠闲地回答「是吗」,然后取出摆饰的茶壶,把茶叶放进茶壶里。我不仅不再紧张,还感染到安闲自在的心情。 当红茶和我带来的蛋糕卷都上桌后,调臣的双亲便切入正题: 「你是为了久呼的事来访吧?」 「是的。抱歉,我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是在音谷听打事务所打工的丹羽阳向。前几天,久呼听到坠机的新闻后,突然倒下了。」 「我听调臣说了。她好像出现过度呼吸的症状。如果事前不知情,碰到那种状况应该会很惊讶吧?」 伯父沉稳地笑著,连我都跟著稍微笑了。 「那孩子就是这样。明明比任何人都容易担忧,却又要逞强,硬是装作完全不在乎。只要有一点刺激就会倒下,代表她的伤还没有痊愈。」 「我听调臣说过了。久呼开始从事听打工作是为了治疗,然后因为可以过日常生活,就停止回诊。」 「想到她大概不会再来我们这里了,身为医生满遗憾的。」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我不想放著不管……」 我深深低下头。 「有没有什么事,是跟久呼一起工作的我才能做的呢?我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我不希望她逃避录音,所以想请你告诉我。」 从专业医生的角度来看,或许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劝她再度回诊,但我知道以她的个性是不会听劝的,所以只能低头求教。 「呵呵~」 从上方传来浑厚的男中音。我抬起头,看到调臣的父亲捂著嘴压抑笑声。我只能眨著眼睛等候他开口。 「没事,我只是听调臣说过,有个莽撞的天使飞进来,看来真的没错。就连久呼大概都没办法抗拒你吧。」 「天、天使?」 我是天使?光是想像就觉得恶心。调臣到底做了什么夸张的宣传? 「关于久呼的心理创伤,你应该听说了吧?」 「你是指她过世的母亲留下的手机语音讯息吧?」 「正确地说,是录下一切的录音带。毕竟语音留言会消失,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坏。」 慢慢接近那个目标的道路。」 我点点头说: 「有人来委托久呼,希望她能听打一卷私人性质的录音带。她当然拒绝了……可是我认为不应该拒绝。」 「私人性质的录音带听打?嗯,如果有办法做到,会是很大的进步。」 「可是看到她那样,我就不知道应不应该劝她接受委托……」 「你知道有一种暴露疗法吗?」 我摇摇头。这名称听起来很诡异。 「譬如刻意带治疗对象到有心理创伤的场所。当然,由门外汉随意进行暴露疗法是很危险的,可是久呼已经可以靠听打维生,我想应该可以慢慢让她尝试。」 「这次的委托工作,也相当于这种治疗吗?」 「条件是你要陪在她身旁,当你判断有危险时就让她停下来。」 「那当然。我也担心她会倒下……」 「不过我想她应该不会轻易接下委托。」 「……这应该是最大的难关吧。」 我不禁说出真心话,调臣的父亲便哈哈大笑。 「久呼就拜托你了。」 我再次鞠躬,走出大厦。 星期日一整天,为了拟定策略,我一直在脑中模拟各种状况。然而最后没有任何结论,这个星期就结束了。 这样下去,还没展现凭气势下定的决心,就会凋落到地面──回家的路上,我心中产生这样的恐惧,突然看到公布栏上的海报。 「祭典啊……」 从这个星期五开始,附近的八幡神社将举办很大的祭典。我现在知道深川八幡祭是江户三大祭典之一,以泼水祭闻名,不过小时候叔叔带我去参加祭典时,我什么都不知道,高兴地又蹦又跳,结果被神轿突然泼下来的水洒到大吃一惊,但小孩子的我反而更加兴奋,全身湿淋淋地拉著叔叔逛摊贩,结果还感冒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祭典特别的气氛,在平时的场所打造出不同于日常的空间。路边摊朦胧的灯光、令人兴奋陶醉的气氛、彷佛神明混入人群中的节日感觉、像是要被人潮吞没的淡薄自身存在……在那里,或许就能说出和平常不同的话题。 工作结束时,开口邀她吧。虽然我脑中也浮现她拒绝的模样,不过我决定假装没看到,坚持到底。只要能勉强把她拉到外面,就可以照我的计画走。 虽然下定决心,但是星期一下班的时机不太巧,害我没有勇气说出口。祭典明天就要结束了。 隔天工作结束后,我背起背包,用力握紧肩带。平常我会说「辛苦了」然后离开,这时却开口说:「那个……」 久呼稍微侧头,准备听我说话。首先突破了第一关。自我肯定感很低的我,要透过小小的成功经验来肯定自己。 「深川八幡祭今天就结束了。」 不自然到极点的开头让我内心苦闷。这么笨拙,简直像第一次邀女生去约会一样。我必须更灵巧、更直接地把她从这里带出去。 「大概吧。」 任务二,「引起她注意」失败。她似乎完全不感兴趣,想要结束对话。在这里停止对话,游戏就结束了。 「要不要去看看?神轿游行已经结束了,不过应该还有摊贩。」 我拚命抓住似乎要被切断的对话,她果然以冷淡的眼神看我。 「为什么?」 「有时候会很想吃吃看吧?像是难吃的炒面、刨冰还有棉花糖之类的。」 平常绝对不会买那么贵的东西,可是祭典的魔力会让我在路边摊挥霍。自己做还比较好吃的油腻炒面、普普通通的马铃薯就要卖四百圆的奶油马铃薯,在那个空间看起来都格外有魅力。 意外的是,久呼听到我的话微微笑了。 「真像小孩子。」 「享受祭典的权利不分大人小孩。走吧,一年只有一次……不对,今年好像是三年一度的本祭。我来请客,你要吃什么都可以。」 我喋喋不休地劝说,她却没有为之动摇。我终于低下头,说出最后的真心话: 「……一个人去祭典,也不好玩啊。」 她很露骨地叹息,让我脑中浮现「the end」的文字。 然而,接著我听到她关闭电脑的声音。 「就陪你去纳凉吧。」 我一方面感到惊呆,一方面内心高喊万岁。 我总算可以把她带到外面。任务二完成。 今晚是祭典的最后一天,人潮却没有想像中那么多,或许因为是平日的关系。我们手中拿著汽水而不是罐装啤酒逛路边摊,走了一阵子,在神社内的休憩所坐下。 「我好久没喝弹珠汽水了。」 「因为平常很少看到在卖。」 「以前都在杂货店……」 她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她脑中一定也浮现了荒川阿姨的身影。 「我以前无论如何都想要这颗玻璃珠,曾经吵著一定要拿到。我把手指伸进去,但是瓶口比较小,怎么试都不可能拿到。」 「因为原本的目的是做为瓶栓。我以前也曾经想要过。」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得不到手的东西,看起来越像是闪耀的宝藏。」 漂浮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玻璃珠明明近在眼前,为什么却拿不到?我曾经哭著问叔叔,让他很伤脑筋。我发脾气地想要打破瓶子,叔叔就温和地劝导我:『这个瓶子是借来的,要保持原来的样子还回去。』 「叔叔安慰我,下次会用魔法的力量替我取出来。」 「然后呢?」 「叔叔真的拿了一颗玻璃珠给我,我兴奋地大喊『真的有魔法耶』。我现在可以想像,大人当时大概都在拚命憋笑吧。」 「我懂了,他是拿别的弹珠给你。」 我点点头。叔叔买了弹珠,把其中最像那颗玻璃珠的弹珠给我。即使是赝品,对我来说仍旧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可是现在更简单了。」 久呼诧异地侧头看我。 我对她得意地笑了笑,开始旋转汽水瓶的塑胶瓶口。瓶口转开了,玻璃珠很轻易地就从瓶子里滚出来。 我用毛巾擦拭玻璃珠,放在她的手中。 「以前办不到的事情,时间久了有时就能轻易地克服。」 不知道她是否接收到这个讯息。 买了弹珠汽水纯属偶然,而因为我知道现在的瓶口可以转开,所以耍了狡猾的小手段。不过,久呼很珍惜地滚动著掌心上的小玻璃珠。我用双手握住她那只手,想要让她感受到很久以前以为是奇迹的东西。 「久呼,你为什么没有尝试,就认定现在也办不到呢?要说资格,既然荒川阿姨特地找你帮忙,你怎么可能没资格?」 那则新闻播报之前,她确实说过,她没资格听打给其他人的讯息。这是否也是她对自己施加的诅咒之一? 她的眼神飘移,似乎在烦恼该如何处置我的手。 「调臣跟你提了我母亲留下的录音吧?」 我犹豫一会儿后,老实点头。 「我连母亲留给自己的讯息都不敢听,怎么可以代替别人传达心意……我没有那种资格。」 「你在说什么!」 我突然大喊,让她惊讶地摇晃。可是我希望她能正视这个误会,因此继续说: 「你自己说过,我们是过滤器,所以我才能发觉老爸那卷录音带的真正用意。」 感到困惑,忿忿不平地责备我。 「抱歉抱歉,因为我一直把你当成听打之神,发现你也会在同样的地方失败,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你说同样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生气,但似乎也很在意。此刻,她感觉比我还年幼,甚至像是高中女生。 「就是对自己没有自信。我找到文月先生的广播剧时,调臣对我说,他很庆幸委托了我。因为是我,所以才能找到答案。我原本听到『过滤器』这个说法,想像的是乾燥无味的东西,但是这句话让我发觉到『不一样』的重要性。」 工作当然要有一定的规则和品质,才能得到信赖。但既然是特地找音谷听打事务所的工作,结果当然会有音谷事务所的作风。没错,不需要自己设定框架。 「如果你真的没办法听,我来陪你一起听。这不是工作,没必要一个人承担一切吧?」 她听我这么说,呆呆地瞪大眼睛。 「一起?」 她似乎将自己深深逼进心底,以至于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 「你母亲应该没有交代说,只有你才能听吧?」 「的确是……没有……」 「那么,即使我在你旁边一起听也没关系。就像我不敢自己听而逃避,你也可以逃避。如果还是没办法自己听,就让我来当过滤器,我一定会毫无遗漏地传达你母亲想要交代的讯息。」 她就像思考停止般僵住了。之前一直束缚她的东西,想必正在和我刚才的话语交战。我为了给予致胜一击,继续说: 「可是荒川阿姨是因为相信你这个过滤器才委托你。请你不要逃避……她的信任。」 「逃避……信任……?」 这是久呼教导我的。委托者是因为相信我们,才把工作送到我们这里。我学到那并不只是出于技术考量而已。 「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祭典的喧嚣仍旧持续,但又有些寂静……久呼盯著玻璃珠陷入沉默。虽然最后仍没有做出答覆,但她好像在跟什么战斗,一直沉思著。 「你不用特地送我了。」 我不理会她冷淡的拒绝,仍旧路过自己家门前继续走。虽然夏天的夜晚只是有些昏暗,但我不能让如此恍神的她独自走在路上。一路拒绝的久呼在过河的时候似乎也放弃了,我们默默地并肩走在一起。 我们沿著清澄路的庭园北上,路边成排的店家一度中断,然后又恢复热闹景象。这时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一道黑影越过眼前。 我吓得大叫后退。跳出来的黑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然后停在原地。我蹲下来仔细检视,朝一动也不动的动物问:「不要紧吧?」 当我发现这是自己看过的家伙,便伸出手去摸它。 「喂,等等。」 久呼想要阻止我,大概是担心我被来路不明的动物传染疾病,可是我无法住手。 「……喵呜……」 它的声音很微弱,和平常在院子里大摇大摆休息的姿态完全不同。即使如此,我还是确信这就是那只野猫。它不只是乖乖让过去一再躲避的手摸它,还像求助般看著我的眼睛。 「它就是我以前提过的野猫。」 看到它软弱无力地缩起身体,我的心跳加速。 ──它会死吗? 要送它去医院──然而,我想起之前久呼说过的话。 『你如果没有决心要养,就不要理它。』 即使现在带它去找兽医,治好后又该怎么办? 责任、生命、金钱……我脑中像暴风雨扫过一般乱七八糟。 ──可是如果坐视不管,这家伙一定会死。 下定决心后,心里顿时平静下来。我从包包拿出毛巾,准备保护这只野猫。我用毛巾包住没有抵抗的野猫,抬起头看著伫立在旁的久呼。 「久呼!请你带我到附近的兽医。」 「啊?」她小声地喊了一声,迟疑一会儿后立刻取出手机,指著方向引导我。我用双臂重新抱起野猫,尽量别摇晃它,跟在久呼身后前进。 幸好几分钟就看到兽医的招牌。我确认手臂中的温度,对野猫喊话: 「不要紧。你会得救的,加油。」 野猫似乎已虚弱到叫不出来,静静躺在我怀里。 久呼用双手扳开老旧医院关上的自动门,朝室内呼唤,从里面出现一个光头、留著大胡子的老先生。他眯起眼睛说: 「哈,我想说好久没联络了,竟然在我要回家的时候过来。久呼,你还真是没变。」 我好久没听到这么道地的江户腔。他虽然穿著白衣,但真的是医生吗? 「真抱歉。」 「嗯,不用多说了。小哥,快把病患带来这里。」 我很久没看到动物用的诊疗台,不禁抖了一下。 我想起曾经紧急送去医院,之后带回家的那只巴掌大的小猫。虽然费尽心力,但它连喝牛奶的力气都没有,很快就过世了。说走就走的生命,从我的思考中带走「饲养宠物」这个选项。 野猫躺上诊疗台后,医生挥手赶我出去。 「不要白著脸在病患周围走来走去。去等候室跟久呼一起等。」 「那个……它不要紧吧?」 「我是医生,不能随便说无法确信的话。不过啊,因为我是医生,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尽最大的努力。知道了就赶快出去。」 他说完把我推到门外,无情地关上门。然而,我还是忐忑不安地在门前想要窥探里面的情况。久呼在我背后说: 「稍微冷静点吧。」 没错,我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不能做。我抱著不安的心情,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对于依旧束手无策的我,久呼的声音像是在安抚般让我冷静下来。 「别担心,这位兽医的医术很好。」 「这点……我不担心,可是……」 不论是得救或无法得救,都没有所谓的绝对。 「那只猫……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害怕养猫吗?」 在它今晚冲出来之前,我一直没有饲养它的打算。 但是决心已经跨越这道障碍。能够如此果断地下决定,最惊讶的还是我自己。 「我不是刚好在它跑出来的时候经过而已。」 我正在试图牵引久呼的手。如果我自己在这里收手,就是不负责任──但不只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不过,正因为她终于开始烦恼是否该面对过去的伤口,因此我也能很自然地接纳那家伙。 「它应该是想要向我求助才会跑出来。这样的话,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曾经在街上昂首阔步的野猫,不知是否把我住的地方当成家。然而,我们同是流落到这块土地的居民,我有预感自己能和它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彼此依靠。 「你这样说……」 久呼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把头埋在拄在膝盖上的双手中。 静谧的夜里,只听到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不断前进。我们两人和刚刚走路时一样,默默无言地并肩坐在一起。这样的寂静让我的心情稳定下来。 门打开了,臭著一张脸的江户阿伯医生走出来。他的表情使我心生不安。 「怎、怎么样?不要紧吧?」 「没什么要不要紧──」 医生说到这里大声叹了口气。 被关进笼子里喵喵叫。它至少恢复到可以发出叫声了,让我松一口气。我走过去对它说: 「你真幸运。谁叫你不早点出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喵……」 它的叫声像是在逞强,让我更加安心。 「你打算养这家伙吗?」 野猫看到医生回来,便发出细微的威吓声。我不禁笑出来。 「是的。希望它可以好好待在我家。」 「你要观察它一阵子。如果有状况,马上带过来。」 「谢谢你。」 我由衷道谢,并深深鞠躬。 我支付了诊疗费和猫咪营养品的费用,走出医院。 这时,久呼对小心捧著笼子的我说: 「我会接受荒川阿姨的委托。」 由于太过突然,我惊讶地晃动到笼子,里面发出抗议的声音。我一面道歉,一面战战兢兢地询问久呼: 「我虽然劝你接下这个工作,可是没有强迫你喔?」 既然她自己主动开口,我只要乖乖接受就好,可是,她说出口的表情仍旧显得很难受……我不免感到担心。 但久呼很果断地摇头。 「如果我现在不做……一定一辈子都没办法去做。」 她颤抖的决心让我感叹。 她虽然假装忘记,但一定也隐隐约约持续在意著。她不知道该如何演奏一直沉睡在自己心中的音乐。给她看五线谱,让她看到演奏的旋律,接下来就只需要伴奏即可。 「这个星期就可以完成现在进行的工作。下个礼拜我会减少工作量,只接你可以自己完成的委托。所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打算问。 我很坚定地点头说: 「我不能带这家伙走太久,所以今天先在这里告辞。回家的路上请你小心。」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她便淡淡回答: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从河川吹来的风,彷佛要冷却炎热难耐的夏夜。这一带原本是海,四周渠道环绕,风吹拂过街道。 闷热沉重的空气被吹散,连心灵都变得清爽。多亏挺直著背脊,我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找到小小的星星在闪烁。这个夜晚是如此灿烂。 久呼依照先前所言,提前完成所有工作后,很慎重地放入荒川阿姨的录音带。 不希望她逃避录音带,或许是我自私的想法。 对我来说,音谷久呼是超越憧憬或尊敬的耀眼人物。 我之所以会受到原本毫无兴趣的听打工作吸引,是因为她做为过滤器筛出关怀的话语。我不希望拥有如此技术的人说出贬低自己能力的话。 不论是要推她一把,或是牵起她的手,我都不希望她逃避仰赖她而来的录音带。我的想法只有这样,可是…… 我不曾看过她只听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停下来。 虽说她已逃避了十年,我也没有预期这份工作会进行得很轻松。 这个星期,她接下的工作就只有荒川阿姨委托的三十分钟录音带,我负责的工作也只有一点点。只要没有重要的麻烦案件出现,哪怕只是缓慢进行,本星期的工作也大概在星期四左右便能完成。 这是久呼的危机管理方式。反过来说,也代表她感觉到这份委托是如此危险。而她的预感命中了。 从早上开始,她每听几分钟就停下来深深叹气,然后在萤幕前方垂著头。这样的情况一再反覆,录音带大概只听了几分钟而已。 我轻轻拍一下在书桌前方缩起来的肩膀。 「我要泡热茶。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久呼用空洞的双眼看著我,微微点头。 她忧郁地默默休息几分钟。当她将视线再度从见底的马克杯抬起时,已经恢复些许活力。 「谢谢你。」 我在这句话中接收到多重意义,然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就这样,到了星期四傍晚,久呼终于完成荒川阿姨的录音带听打。我早就完成工作,正在整理自己的资料。我将内心涌起的感动勉强塞进简短的话语: 「辛苦了。」 「还没有……要联络荒川阿姨,请她来拿才行。」 她拿出应该是事前调查的笔记,面对书桌开始打电话。 「喂,我是音谷,上次很抱歉。」 拿著听筒的背影虽然娇小,但看起来很伟大。 「是的,我完成了……好的,明天,就约十一点。好,我会在这里等候。」 她放下听筒时,我发现她的手在颤抖。我不知道是因为听了私人性质的讯息造成的余波,还是结束工作的安心。 「你的工作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她背对著我,合握颤抖的手。我轻声对她说: 「请你好好休息。真的辛苦你了。」 走出事务所后,我前往江户老伯的兽医院。上个星期我决定要收养野猫,可是白天因为要工作无法看顾,于是找兽医商量。他用江户腔一口答应:「少说大话。白天我会帮你看著,你回家时到这里来接它吧。」 当初我担心野猫会逃跑或警戒,但后来证明是杞人忧天。或许因为原本就见过面,因此它认定我准备的纸箱是自己的住处。只是当它察觉要被带去医院,就会竖起全身的毛发出「哈~」的声音威吓,所以每天早上都要战斗一场。 不过,它在家时仍旧吃很多,在医院也受到完善的治疗,因此几乎已完全恢复活力。在养猫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可能照顾得来,没想到丝毫不用担心。那家伙已彻底成为我的同居人,但是还没有名字。 听到对讲机的铃声,我们两人同时紧张地弹起来。我解除大厦入口的锁跑向玄关,听到脚步声接近就打开门,邀请神情不安的荒川阿姨进来。 「阳向……真抱歉提出这么勉强的要求。」 阿姨昨天接到电话时一定很惊讶。久呼先前拒绝过,因此她大概对于我如何改变久呼的心意做了种种推测。 「请你直接向久呼道谢。她在里面等你。」 我堆起满面笑容,阿姨似乎稍微放了心,脱下鞋子。 久呼从椅子站起来,朝荒川阿姨深深鞠躬。 「今天很感谢你特地跑一趟。还有,我要为了日前的失礼以及让你等候而道歉。」 「没关系,久呼,是我把这种跟家丑有关的东西带过来。你一定很辛苦吧?谢谢你……我太勉强你了。」 从这段道歉中,我猜想荒川阿姨或许也知道久呼有不敢听的录音内容。 「荒川阿姨,外面很热吧?要不要喝冰麦茶?还是要喝热茶?」 「谢谢,请给我麦茶。」 我在厨房把三人份的玻璃杯放在餐盘上端过去,久呼和荒川阿姨正看著窗外聊天气。眼前的气氛似乎是在等我回去,因此我连忙回到座位上。 久呼停了一下,然后递给荒川阿姨用钉书机钉起来的一叠纸和录音带。 「这是之前保管的物品,以及听打的原稿。」 明明是荒川阿姨自己委托的,但一看到实物,身体还是抽搐一下。她闭上眼睛,做了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接著缓缓俯视原稿。阿姨没有草草浏览,而是很诚挚地阅读。这份文件对她来说,明明是很可怕的东西。 她读到最后,像是大功告成般放松全身的力量。 久呼对荒川阿姨说: 「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忠于录音的语气听打,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亲自听录音带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