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食人鬼。》 第1章 所谓世界,便是当下发生的一切事物。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录入:深夜读书会 读书群:714435342 世界,可以分解为事实。(1.2) 魔法少女回泽小海,是一位有着棕色长发的美丽少女。 好比说秋天午后,课堂上的一瞬间,她清澈的眼眸瞥向窗外,那浅琥珀色的瞳孔映着阳光,显得又大又明亮。高密度的睫毛在这对光明之上画出浅影,同时描绘着自然上扬的曲线。清透雪白的肌肤,微泛朱红的脸颊,颊上一层白膜般的微亮乳毛,看来有如天使赐福的神秘薄纱。从那双微微交叠的帆船鞋鞋尖,到无聊玩弄自动铅笔的指尖,构成一道完美优雅的曲线。尤其是她那双腿的线条更是美得让人惊讶,可以说美到非人哉。若要说世上没有神,那么人体这区区一团物质,如何能够受赐奇迹,展现出如此完美的造型?(不可能。)这样的美令我深信是某种伟大事物的意志,除了说是某种魔法便不做他想。真是掌控天地之尊贵神子,完美公主圣少女,即使太阳冻结都不会退去的永恒欢喜啊那个。 身为一个超乎常理的美少女,小海理所当然地不受同性同学喜欢。然而这些女孩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芸芸众生,小海则是受众神宠爱于一身,凡人怎么也伤不了她高贵的灵魂。 一早小海来上学,教室里窗边的座位上,整个桌面都被油性麦克笔张牙舞爪地写满平庸国中女生绞尽贫瘠词汇力的字眼,大致都是「去死」这个意思,但她见到了这景象,也只是稍稍皱眉低喃了一声「哎呀」,一秒之后又恢复平时那有如半睡半醒的表情,心平气和地拜托隔壁的男同学:「哎,你可以跟我换桌子吗?」这句话正常解释起来是请求,但实际上想必是以接近神谕的强制力来驱动这男同学。搞不好这也是我说的那种魔法之一。 同性同学有多么不喜欢小海,男同学们就有多么不懂该如何认知,如何应对小海。很遗憾,这些不成熟的男孩没有足够字汇能正确赞颂这样的美,也没有肚量能够包容原原本本的她。地方城市郊区的三流公立国中,是个幼稚又狭窄的生活圈,小海她不合常理的美貌没有获得尽情的赞美,反而成了一种异形。美到过火的小海在这个社会圈里是异质,也是异物。 「我讨厌脏脏的。」 小海噘起薄唇吐了口烟,以无比美丽的笑容如此呢喃。我想当初那个埃及艳后应该也是这样笑的。会如此微笑的人,坚信自己是上天所选的绝对霸主,百毒不侵,而这样的微笑存在着某种魔力,无庸置疑。 「回泽同学,抽烟会弄脏你的肺。」 当时的班长明科惠,发现小海窝在体育器材室里面吞云吐雾,半分傻眼地说了些怨言。两人之间保持适当距离,并不觉得亲切,小海在午后斜阳长长画出的苍郁阴影中,惠则站在残暴斜射的阳光下。 「谁教世界要这么脏?我得稍微摄取一点脏东西,才能固定在这世界上。要是我太美太干净,社会就要误会我是异物,发动攻击了。」 就像过敏性休克那样,为了自卫反而把自己给害死。小海像乐团指挥一样搭着节奏挥舞香烟如是说。 「少来,你再怎么胡扯,规矩也不会变。规矩就是规矩,法律就是禁止未成年人抽烟。」 惠的反应可说是四平八稳的无聊,没有一丝一毫的风趣,小海也不耐烦地说:「吼哟~真啰唆啊,好啦好啦。」从百褶裙口袋里掏出随身烟灰缸,将还剩得很长的香烟一把塞进去。 「没想到你这么听话。」惠笑笑,小海说:「要是被人乱打小报告,又害我被抓去做那个无聊的心理咨商,也是挺恐怖的,帮我保密喔。」然后收起随身烟灰缸,拍拍裙子上的灰尘起身。 小海是会躲起来抽烟,但绝对不会随便扔烟蒂。她心中似乎有着不同于常理的独特方针,绝对不会做出自己信念中不正当的行为。小海永远保持自己的正确正当,只是她的正当,并不保证符合常人的正当。 「回泽同学是坏学生吗?」惠装模作样地倾首发问,小海「啊哈」地轻笑一声。这笑容介于傻眼与慈爱中间,就像妈妈听见小孩天真发问:「为什么不能杀人?」时会有的微笑。 「我就是我。人们喜欢分类,建立资料夹,贴标签,整理得简单明了好管理才会放心,但这只是如此认知者求方便吧?其实这也是种恶劣的魔法,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甚至会扭曲事物本质去符合这些外来认知。但是魔法少女不会被他人的魔法迷惑,我究竟是什么,我会自己决定。」 魔法少女,小海这么称呼自己。这是她给自己定义的身份,或者她真的是魔法少女,当下无从得知。当时的惠并不熟知世界上众多的神秘超现实事物,小海也没有特别证明或宣扬自己的身份。但是当惠问到:「回泽同学的发色怎么会浅棕得这么漂亮?这是天生的吗?」小海只是俏皮地笑笑说:「因为我是魔法少女呀。」 而身为一个超乎常理的美少女,小海理所当然地红颜薄命。 没有任何伏笔、任何旗标,她短暂的人生就突然划下句点,即使这完全讲不通、不能接受、没有道理,大多数人还是淡淡接受了事实,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真要说的话,大家其实倾向认为这说得通,觉得果不其然。 就好像樱花瓣会随着春风散落,雪晶花落在手心上会被体温消融,美丽的事物就是要昙花一现、过眼云烟,才更加美而珍贵。或许这道潜规则是我们文化上的共识,深深扎根在意识之中。 而中萱梓也有点像回泽小海。 小海是个完美无缺的大美人,中萱梓不到那个程度,但也带着某种美,是位模样动人的少女。 她的美可以说是奥菲莉亚的美,雪白清透的明亮肌肤下,却隐约渗出一股不明确的死亡气息,有种阴沉毁灭的预感。当她回过头,会不经意露出亮眼的笑容,下一秒却又变成漫不经心的空洞表情。无论她笑得有多美,看来总令人忧心,就像是遗照上微笑的故人,或者绘画里的圣人与殉教人,只是生命逝去后的残渣。她脆弱得像是轻轻一碰就会断,有时又显得鲁莽无脑,趁你没看见就暴冲,或者说你还没想到她要冲,她就已经冲了出去。感觉她会趁人没看见就不小心死掉,所以忍不住要盯着她,要注意她。每次挥手跟她说再见,看着她的背影离去,都会祈祷还能看她活着回来。我怕会不会不小心就弄丢了她,会不会有人蛮横抢走了她,这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然而每次被注意、被帮助的人却都是我,这可真是伤脑筋。 国中三年级的冬天,小海只留下些微预兆就离开人世,隔年明科惠也惨死。小海死了一年之后,我才有办法到她坟前双手合十。说起来实在是迂腐又八股,但这表示我到了这时候,才总算真正接受小海与惠的死吧──如果有人这么简单地解释我,那我真是千万个心不甘情不愿,但人类的认知是原理的、绝对的、有限的,当人愿意承认复杂的事情就是复杂,才能更加接近真理。 语言就是将一切事物符号化并简单化。问题都出在认为分类、建立资料夹、贴标签、整理得简单明了好管理就能放心的那些人身上。一切事物在化为语言的瞬间就已经背离真实,人说出口的一切都是谎言。这个问题起因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极限,他们依然只能透过表象的语言来沟通心意。 任何人都无法讲述真相,人无法超越人的极限。但人有一股想要尽力追求真相的意志,这是不该被否定的。 就在一切事物毁损消逝的如今,我想尽力用自己的字句来讲述这段故事。要说是我想,或许说是我期望、我祈求会更为贴切。 幸存者能如何追吊死者?我想除了用尽字句之外,别无他法。 我不打算 讲述真相,但心里有个祈求,能够尽力贴近真相。 由衷祈求,我能精准地说完这个故事。 两名少女死去,而我诞生,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故事起于难解的状况,也就是没有尸体的凶杀现场。 首先是这味道,令人作呕的呛鼻恶臭。 ──我倒地了……? 可以感觉到地板,冰冷坚硬的平面就在我的背后──对,这是我的背后,我的肉体有着实际的质量,背后感觉正贴着地板。根据判断,我现在的身体应该是仰天倒地了。 脸部肌肉紧绷,客观来说这应该是形成了一个皱起脸的动作。可以确认自己的脸上还有肌肉存在,然后有个鼻子,嗅觉也存在。恐怖恶臭直达脸部大后方的嗅觉中枢,身体无法忍受而不自觉、自动自发皱起了我的脸。 ──这是……什么味道啊……? 现场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怖恶臭,同时似乎也有个熟悉怀念的味道,感觉大脑深处的记忆互相连结,爆出火花。 这是那个……血,还有脂肪,还有内脏与体液。就是这些人类的肉体。而这股味道是人体内部的臭味,穿破了皮肤的密闭而冒出来。说得粗鄙一些,人体就像颗装满了臭液体的水球,只要这薄薄的外皮一破,真是恶臭难耐。 我想,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正当我这么想,我便想起了自己刚才想不起什么。 应该说,我想起了那种想不起什么的感觉。或者该说,我体认到自己正在思考自己究竟想不起什么。简单来说── 我开始思考了。 也就是此时此刻,我才开始存在。 我试着开始存在,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我得去看」。 我认为缺乏资讯,这一定是少了视觉资讯来源的缘故。人类要认知外界状况,大部分仰赖视觉的光学资讯来源。如果视觉没有动作,人类掌握外界的程度就极度受限。首先我得看。 ──要看……该怎么看?对了,首先要睁开眼,也就是撑开眼皮。 我这么想,开始眨眼,体认到自己正在眨眼。 我正在眨眼,代表我应该已经睁开眼。但我的视觉依然没有任何输入,眼前的视野是一片黑,一片的漆黑。 我感到恐怖。 还没完,我想,还没完,事情还在继续。 ──什么事情还没完? 我想不起来,我认为自己想不起来,想到了那种感觉。 「啊,你醒啦。」 我听到声音,声音就是空气的振动,实际的声音振动了我的鼓膜,我的耳朵捕捉到声音,看来听觉正常运作,看来我也长着耳朵。声音来自我的左略上方,既然可以推断音源位置,看来我左右两边的耳朵都正常运作。 我想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所以转动颈子,感觉到重力,体认到自己的肉体具备质量。要在重力影响下移动有质量的物体,输出的力量必须大过重力束缚。呃,这该如何怎样才是好呢…… 脖子动了。 感觉我正凭自我意志对每条肌肉传送指令,进而活动自己的身体,这理所当然的感觉迅速连结成形,突然我的身体就顺利地照我的意思动了起来。方才之所以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因为我仰躺看着天花板,眼前没有任何照明,才会形成一整片平均的黑暗。转动脖子往旁边看,有个方形的深蓝色光源,是窗户。窗外有月光,不对,可能是路上的灯光,总之有股微光照进室内,微微照亮这个没有任何灯光的空间。我的瞳孔捕捉到光线,自动调节光圈。 方形的柔和光源,衬托着一条人影。 「没事吧?我想没事,你看起来应该没有哪里受伤才对。」 声音,女声,说来应该是年轻的少女嗓音。 朦胧的视野逐渐对上焦点,影像轮廓愈发清晰。我愣愣地想,真美啊。后方的光源描绘出清楚的人体轮廓线,就像一群抛物线的艺术集合体。形状匀称有致,表面质感带些硬度,带些光泽,皮肤苍白清透,上身只有一件白色罩衫,在黑暗之中对比特别鲜明。整个就像是林布兰的画作。 即使在逆光之下,依然可见那张端庄的脸蛋。 不过,很难令人留下印象。 这脸蛋没有任何明显缺点,相当平均,就像游戏一开始要创角时所提供的预设角色,没有任何明显特征。我心想,这好像是谁来着?但我试着想这像谁,也想不出一个明确的形象来。感觉像某个人,却又像是任何人,这张脸蛋就是如此抽象的美。 突然心想,或许那不是这人世上的东西? 「这里是……?」 我也发出声音,试着发出声音,成功发出声音。 是我的声音,看来这就是我的声音,感觉我就是这个声音。我的嘴和声带确实存在,而且顺利地发挥功能。 「嗯~某个地方。」 预设妹(暂称)回答,沟通成立。 至少这个少女,或说看起来像少女的某人,确实存在于我这个现实层级。这个,不是梦。 我突然感觉到齿轮咬合,线路通电的感觉,各种疑问如洪水般涌来。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何时?这是什么臭味?我怎么会倒地? ──你是谁? 一阵莫名的焦虑袭来,我猛然抱着双腿像弹簧一样跳起身,终于开始仔细观察四周。脑中不断浮现的问题同时挤在出口造成大塞车,ok,一个一个来。 这里是哪里?不明,只知道是某栋建筑物里的一间房间。地板与墙壁都是裸露的水泥,这是建造中的建筑,还是废弃的废墟?从荒废的程度来看,我推断是后者。 现在是何时?不明,只知道肯定是晚上。窗外不断有车头灯来来去去,靠坐在窗边的少女,脸上也是明暗交替,看来附近的马路有一定的车流量。 这是什么臭味?是血。周遭的地板上,留有大量半干的血迹。由于缺乏光源,视野饱和度很低,看起来是一片黑,但应该是红色。假设这是一个人所流的血,无庸置疑超过致死量了。这些血迹就像元月挥毫写大字活动那般,热情洋溢地自由挥洒在地面上。 我为何会倒地?不明,清醒之后暂时发生混乱了吗?总之我没有造成目前状况的短期记忆,一时之间想不出来自己究竟想得起多少。 总之我要确认自己平安无事,试着扭转自己的身体,测试活动状况。脚掌摆第五位置,使出交换脚〈gement de pieds〉,然后是第一位置,来个上升〈releve〉,回归。看来活动能力不成问题,手脚健全,没受伤也没毁损。脖子有点微微酸痛,背后好像被塞在纸箱里一样不舒服,但这应该是直接躺在水泥地上的缘故。没有其他部位疼痛,衣服是衬衫加百褶裙,学校的制服。 你谁啊?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想了想才问窗边的少女说:「你谁啦?」这两种说法是哪种比较客气呢?这时候就先不管了,既然一切都还不明朗,我突然认为不该一开始就表现出过度的敌意。 预设妹有点惊讶地说:「哇,好酷。」然后──这应该是对我运动能力的评价吧──用食指抵着下唇,微微倾首回答:「呃~碰巧路过……的吧?」她露出讶异和沉思的表情转变,但感觉只是输出一成的节能运转模式。 「这些血呢……?这个惨状究竟是怎样?」 「这──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整个喷血死掉了,这下惨啦~走过来看一看,结果你好像也没受伤,只是像睡着了,所以我想说应该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过看你直接睡在水泥地上还是有点可怜,所以我打算帮你垫个枕头就是了。」 看你就像是我同校同学啊。预设妹 补充说明,指了指地板。仔细一看,我脚边摆了团东西像是折好的衣服,捡起来摊开一看是制服外套,看来刚才就垫在我脑袋底下。 同校同学……? 这么说来,预设妹身上穿的衣服跟我穿的制服果然一样,而且从缎带的颜色看来还是同年级,我们都是刚入学,亮晶晶的高中一年级。 「啊……客气了,谢谢……?」 陷入混乱的我勉强说出这句话,将外套还给持有它的少女。「不客气。」预设妹随口回话,没有任何隐含的意思。怎么说呢?我隐约觉得这句「不客气」说得真是模范,不过重也不过轻,恰到好处。预设妹接过外套之后披上说:「我们走吧。」然后捡起脚边的书包,迈步经过我的身边。 「咦?那这滩血呢?」 我对着预设妹的背影唐突一问,她回头「嗯?」了一声。我俩位置交换,她处于面光处,表情清晰可见。在黑暗中那张苍白朦胧的脸蛋,似乎根本不了解我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完全就是一头雾水的表情。「这滩血是怎样?谁的血?现在又是什么状况?」我重新问个清楚,预设妹却只是耸耸肩,不感兴趣地回答:「哎呀,问我我也不知道,至少不是我的,应该也不是你的,那就是某个陌生人的喽?如果是陌生人的,管他是谁的,有啥了不起呢?」 「哪有,这也太谜了吧?这个……如果是人血的话,肯定超过致死量了。再加上这股恶臭,感觉流血的时间应该没过太久。只能说是有个人就在这里,就在刚才,被杀了个惨无人道啊。」 「嗯?所以呢?」 「什么所以……」 我可以理解预设妹的想法,但当下这个状况之诡谲,应该不是你说一声走吧就可以收工了吧?我像只金鱼猛动嘴想说话,预设妹却抢得先机开口:「那不就更明显?」她说:「现在就是快点离开才算安全喽。」 「算安全……?」 「对,安全,就是要避开危险。你想想,杀人魔搞不好还躲在这杳无人烟的黑暗的某处对吧?那在好奇乱想之前,应该先前往明亮又有人烟的地方才对吧。」 在理解之前先考虑如何应对现状。有道理,确实是优秀的特性。但是这样一桩怪异情事你也能「放着先不管」,我觉得也是有点异常,不算正常。我心中对这名少女的疑虑愈来愈深。 「我知道这可能有危险,那你又为什么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悠哉地等我醒过来?」 「咦~我们不是同校同学吗?算不上非亲非故吧?如果我就把你丢在那里,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行吗?」 「这样的话,你可以报个警,叫个救护车之类的吧?」 「报警……还是不要比较好吧。」 预设妹说了,轻轻地捏着裙摆往外拉,这动作带着些微优雅,就像传统的屈膝礼。 「你看,我们是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呢。」 要是警察怪罪我们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闲逛,可是格外恼人的呢。对耶,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有道理的同时也自然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穿制服的高中女生会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闲逛? 「嗳呀?我不知道啊。倒在这里的是你,我只是发现你倒在这里才靠过来看看。」 「你发现我……从哪里发现的?」 我是还没掌握到现在的地点,但乍看之下完全不是开放场所,也不是显眼地点。另外我不知道这是几楼,但至少不是贴地的一楼,应该是四楼或五楼吧?从窗外的景色看来,我觉得这里有点高度。这可不是走在路上就会偶然发现的地方。 「哎哟~为什么你要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最讨厌这个了。」预设妹嘀咕抱怨了几句,然后回到窗边往外指。 「从那里。」 「啊──」 预设妹指的地方是旅馆,应该说是宾馆,这栋建筑隔着一条马路斜对面就是成排的宾馆,闪着廉价又耀眼的霓虹灯。嗯──这么一推断,我总算掌握目前地点,这里应该是郊区高速公路交流道的附近吧? 「你也知道那种地方的用途,是看不到外面的,应该说,让外面看不到里面,窗户都有用木板盖住,不过想看还是可以从里面打开来看。当然很少有人会想在宾馆里往外看,不过我这个人喜欢登高,只要有窗户就会想往外瞧。结果我发现对面大楼好像有事情喔~可是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就想说该办的事情办完了,过来看看这里进展到什么一个地步这样。」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地步,预设妹如是说,然后倾首作势确认我懂不懂。原来如此,对一个健全高中女生来说,这个状况确实不甚体面,而她有这方面的私事,我也可以理解她为何不想招惹警察。 「呃,所以,你是跟男人这个那个?」我忍不住好奇心,问了一个跟当前状况没什么关联,却直捣预设妹隐私核心的问题。问出口才有点后悔说,啊,惨了。 「啊~这个该怎么说呢?应该是相当干爽,没有后顾之忧的关系吧。」 哎哟我的妈,这个那个,怎么说呢?您还真是前卫呀。嗯,我想这是个人自由啦,当今恋爱风格可说是五花八门来着呢。 「拜托~不要再谈我了,难得我来帮你一把……其实也不太算啦,就结论来说我几乎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有点担心就来看看情况。但是你竟然对我这个无辜路人的隐私挑三拣四,这也是有点不太能够接受的呗。」 「啊,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麻烦啦,嗯,对不起。」我的口气有点急,预设妹叹口气说:「算了啦,我习惯了。」 「所以啦,不管你是要聊还是要怎样,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预设妹说了,手上也没拿个灯就要大步迈进黑暗之中,我连忙说:「啊,你等等。」一挥手从半空中变出魔法手电筒(魔法少女道具:最大光通量108000流明,非常亮),从后面赶了上去。 「哇,好酷,你这从哪里拿出来的?变魔术吗?」 「啊──也是,不算魔术,算魔法,因为我是魔法少女。」 我脱口回答,自己也有些惊讶。对啊,话说我可是个魔法少女,我想起了这件事。应该说,嗯,好像多少感觉有点说溜了一下嘴巴,但是预设妹看来也没有当真,应该不要紧吧。 预设妹走在前头,我不经意伸手抓住了她的外套下摆,我不知怎么着浑身抖个不停,或许是因为睡久了体温降低吧。感觉有点发冷,倒不是因为我怕黑什么的,只是预设妹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畏惧或警戒的样子,相较之下我就显得怯懦了。不对喔,这种状况之下,我的反应应该才是平均值。 「怎么?你在发抖喔。会冷吗?啊,还是说你会怕?」 「哪……哪会!才不怕……是说你不会怕吗?」 杀人魔搞不好还躲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的某个角落呢。 「嗯~碰到闹鬼还是杀人魔,说不怕也不是,不过真的要讨论起来,就连正常走在路上的普通人也很可怕啊。是说你在这么可怕的地方干什么?你是废墟迷之类的吗?」 「呃,倒也不是那样……我想啦。」 预设妹这一问让我倾首沉思。搜寻自己的记忆,我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兴趣,那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试图去回想,但局势尚未稳定下来,我无法放心好好思考。 「怎么?你是丧失记忆什么的吗?撞到头了?是不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 「倒也不是那样……我想啦。」 不清楚的事情太多,感觉头重脚轻。我想思考个什么,却连个开始的线索也没有,或者说陷入谜团的无底洞,五里雾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难以理解。在这一整团的不了解之中,我连不知道哪些事情都不知道 。 「是说啦,真要讲起来世界上本来就是一堆搞不懂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ipod听音乐,不知道哔哔卡是用什么原理刷过收票口,也不知道脸书是用什么机制来建议『您可能认识的朋友』,跳出一些我好像有点认识的账号来这样,超诡异的。」 不对吧,我想这又是另一个次元的话题了。「而且啊……」但我还没能开口,预设妹又接着说了。 「而且啊,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她这么说,我听她这么说,这才回神惊觉。 我是…… 我是谁? 这就是我和食人鬼之女中萱梓的相遇场面。 如果要谈我这魔法少女泽惠的故事,还是应该从这里说起。 我双眼所看的我的这个世界,就在此时开幕,始于我与中萱梓的相遇。 这里就是一切起源的地点。 我变了。因为我不变,就活不下去。 我对自己存在是难以接受的渺小感到焦虑。对于无法确定相信的自我感到疑惑。缺乏可靠的路线与背景靠山,令我不安。这些话要说起来,其实就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所谓青春期晚期的心浮气躁,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样的威胁足以撼动我所认知的世界。 然而当我苟延残喘撑过一天又一天,我变得愈来愈稳定。但若要说这是一种成长,要为此感到开心,我也觉得不太对劲。所谓不稳定,就是一种振翅飞翔的自由,一种孤独的崇高。而稳定就是限制自我,放弃了无穷的机会,享受不自由,灵魂的堕落。 成长或堕落不过是一体的两面,差别在于你从哪里进行观测。大人们常说:「你要快点长大」,往往只是要求孩子变得更加驽钝罢了。 所以一切都只是变化。 变化是唯一可称为客观的,普遍的事实。 这变化的原因之一,无庸置疑就是当时我唯一的朋友中萱梓的存在,但却没有单纯一对一的因果关系,比方说确实因为她的某句话而让我如此改变想法,或者她的某个行动深深感动了我,没有;而是像雨水滴在岩石上,久了会滴出一个孔来,或者像是地板底下的暖气,慢慢地暖了整个房间,却又像是近朱者赤一样火速进展,只是没有任何明显的教训、启示或启发。硬要说的话,就是中萱梓她的特异人格改变了我。 就我所知,鲜少有一项变化仅由单一的原因所造成,变化通常是因为一切的机会都遭到阻挡,内部压力寻求一个释放点,然后冲破最脆弱的部分而散发出来。人并不会靠自己的力量寻求改变,必定是遭到许多原因包围,被因果锁定关节,被周遭变化逼上绝境,才不得不改变。 好了,机会难得,我想谈谈本人魔法少女泽惠,与食人鬼之女中萱梓是怎么见上第一面,这件事又对我造成怎么样的变化。虽说如此,这想必不是一个明确答案,让你说,哦,原来如此,因为这样所以那样,拍手恍然大悟就是了。 但是请你要铭记在心。 无论你接不接受,现实就这么回事,一点也不在乎你怎么想的。 第2章 所谓事实,便是各种事象之成立。 事象之中之各对象,有如锁链一般环环相扣。(2.03) 我的房间里有吉他。 这是gibson的les paul ,桃花心木琴身配鲜黄色枫木合板琴颈,属于摩登古典款式。从亮丽的清音到啾啊啾啊的破音,这把吉他都能应付自如。即使我的记忆与认知之间产龃龉和落差,身体还是径自活动起来。我试着拿起吉他,身体就自动演奏出耳朵所熟悉的乐句,脑袋里什么都没想,就只是身体自然而然地弹奏起来。并不是我对身体发号施令来活动双手,再说人只有一个自我,若是逐一吩咐身体每个部分,手指头不可能做出这么复杂的动作。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驱动我的身体,我想人类的意识和自我,肯定不是绝对统治身体的专制君主。我就这么事不关己,感叹自己的身体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对,一整个事不关己。 印有五彩缤纷马卡龙花样的棉被,顶上盘踞了一只有点不太可爱的巨大猫布偶,一副地头蛇模样。花俏到爆的缤纷窗帘上,印着不知道是西班牙文还是葡萄牙文,字体嗨得像在跳舞。寿司抱枕,木框大穿衣镜,框上贴着星形夜光贴纸。白色伊姆斯椅,贴齐天花板又占据整面墙的大书柜,里面塞的几乎都是少女漫画。从小学用到现在的书桌,贴满了美乐蒂和双子星(注:little twin stars)的贴纸,而且四处都是磨痕。书桌旁有只不可爱的漆黑塑胶管吉他架,架上则是黄色的les paul 。 乱七八糟,五彩缤纷,没有主题,但全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啊,这就是我的房间了。记忆确实显示这里就是我的房间,这应该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但是,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个词叫做jamais vu,翻成中文叫做未视感,既视感的相反。明明是熟悉的事物,看起来却像第一次见到那样陌生,就是这种现象。这词不是很热门,可能比既视感要罕见许多,但只要翻出个名字,人们应该多少猜得懂吧。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说明我现在的感觉,这应该是最妥当的一个,未视感。 所以啦,后来呢,我跟预设妹离开了阴暗的废弃大楼。 走到车水马龙的地方,预设妹问我说:「好啦,我要走去车站,你呢?」我突然觉得莫名疲惫,就回说:「我不用,就在附近随便招个计程车了。」预设妹目瞪口呆地说:「哇喔,资产阶级捏。」感觉她后来的态度突然就莫名生疏许多。 「那,就多谢你喽。」 「好好,请多多保重。」 简单寒暄几句,最后我们还是没有报上彼此的姓名。怎么说呢?她感觉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搭话,她会回应,但却撑起了环场三百六十度固若金汤的人类屏障,不让人轻易越雷池一步。但神奇的是,我并不觉得这样很尴尬。我并不觉得自己遭到拒绝,只是她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这感觉还不错。 拦下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回到家里,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玄关门,但感觉就是不对劲,好像擅自闯入陌生人家里一般。这异常的感觉,或许与我失去了短期记忆有些关联。 我依旧无法回想起来,究竟为何会造成那样的状况。 自己家的地址,收钥匙的位置,自己的家庭成员,乃至于住家的格局,这些资讯我要想都可以顺利想起,但我在那里昏倒之前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会待在那里?这部分完全是一片空白,连要探查的线索都没有。通常我们说忘记,应该是原本存在于某个地方,但想不起来到底收在什么地方,而我现在的感觉则是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东西,简直就像完全消失一样。我想这搞不好是某人对我发动未知的攻击,但真的要考虑又毫无线索,总之就先停留在不明状态吧。 进到家里习惯性地往屋里喊一声:「我回来了~」没人回应,现在这时间可以算是深夜,但我家里却只有我一个人。爸爸去年底就已经搬出去分居,我想不用多久就会跟妈妈正式离婚了吧。弟弟跟爸爸一起住,而妈妈是护士,今天应该值夜班。妈妈说基督教的教义是为他人奉献,等同于医护的精神。我也曾经想过,家人不才是离你最近的他人吗?我想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离开了这个家呢? 我不认为这个家庭有问题,是说真要讲起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而我这个家应该还在容忍范围内。我的爸爸和妈妈,感觉都是认真工作,在岗位上尽责的人,而且绝对不会使用暴力。假设我的行为与脾气真有问题,也绝对不该把责任推卸给家庭环境或父母的教育方针等等。 其实我的生长环境,算是相对优渥的了。比方说寿司抱枕这种无聊又没意义的搞笑商品,真的要买下手那个价格还有些令人却步,我的零用钱还是足够让我冲动购物。而妈妈谨遵基督教教条,守规矩又热心教育,只要我说想学点什么,她几乎也都让我学。我纯兴趣地随便学了钢琴、游泳、书法,五花八门,最后真正坚持到底的也就只有芭蕾舞而已。 我在房间正中央从第五位置转经过(注:passe)动作,然后站定交叉双臂开始思考。 现在固然是四月下旬,晚上却依然相当冷。难道是因为只穿了衬衫加外套?我在计程车里依然抖个不停,还请司机调高暖气温度。难道我这阵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我试着这么想,因为我其实并不觉得冷。即使回到家里,我依然抖个不停,想说暖暖身子就打开热水器,先回到二楼的房间。在放满热水之前先脱下制服挂回衣架,换上简便的家居服,解开两条发束,弄东弄西的,浴缸水就接满了。 把头发往后拨,洗过身体之后泡进浴缸,热水泡在皮肤上相当温暖,真是舒服。看来我感受冷热的神经回路并没有任何故障。 手还在微微发抖。 我都已经泡在热水里,身体还是发抖,不禁令我觉得怪异,我盯着发抖的双手思考,终于有了答案。 啊,这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啊。我是怕得浑身发抖啊。 ──我,究竟在怕什么……? 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至少我的记忆里空无一物,但是我的身体似乎记得什么,所以径自怕得抖个不停。即使是自己身上发生的现象,人也只能从外部观测推断。 洗好头发走出浴室,用浴巾擦干头发,看着洗脸台的大镜子。棕色的大波浪长发,看来强悍又俐落的眉线,浅琥珀色的眼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试着摆个表情,试着对自己微笑。这就像是我的习惯,不仅是镜子,就连夜晚的计程车车窗,闪亮的不锈钢物件,只要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像是看到多年老友一样,不自觉地投以微笑。搞不好这是一种低级的自恋狂表现?好吧,虽然是超级老王卖瓜,我还是觉得这张脸真可爱。 ──我一直都是这张脸吗? 不对,我脑中有人这么说,只是一直认为最好别想太多。于是我离开镜子,穿上家居服回到房间。 「哎哟,看你平安无事可真好,你断线了一阵子,我还有点担心呢。不过看我都还在,代表你必然是平安无事了。」 回到房间里,一只眼神凶恶的小黑狗径自爬上床跟巨大猫布偶对打起来。那左翻右滚的动作就像普通小狗,不能说不可爱,但它的口气实在讨人厌,相抵之后的最终分数还是比较偏扣分。 「凯贝尔,你紧要关头都缺席,还是可以这么嚣张啊。」 「我这副人格,就好像是照映你潜意识的镜子,如果你觉得我嚣张,单纯代表你自己就是个嚣张的人。」 「好啦好啦,讲一句顶十句,我要吹头发了。」 「啊,等一下!住手!」 「才不等。」 轰轰轰轰轰!我插上吹风机插头开始吹头发,凯贝尔立刻一股脑钻进棉被里,看来它很怕吹风机的声音,连尾巴都缩到肚皮底下去了。口气那么嚣张,生态却跟普通小狗没两样。听说它的采样来源是平凡无奇的路边小狗,然后投影出一个会说话的虚拟人格──实际上好像是在我的脑袋里运作──实际的运作机制应该要更复杂一点,但是简单来说,最容易理解的概念,就像是我的虚拟朋友那样啦。 「哎,我好像没有这几天的记忆了,凯贝尔知道什么原因吗?」 轰轰轰轰轰!我边吹头边问那个把头窝在棉被里的凯贝尔,凯贝尔说:「我的人格只是借用你的头脑而存在,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美德链(virtue’s link)里面也没有最后同步之后的纪录!应该说,你的记忆已经修复到跟美德同步的时候了吧!」凯贝尔如是说,粗鲁的嗓音混着小狗害怕时的啼声,真是莫名其妙的多功能。它讲的后半部我不太清楚什么意思,总之就是「完全不知道」的意思吧。老是讲些没用的废话,结果都派不上用场。 「正常来说,应该是你跟异能者交战却打输了吧?目前美德并没有指定任何世界的威胁,只能说你是冤家路窄了。」 「嗄?魔法少女怎么还会输给异能者?你不是说过只有对抗炎之魔女是例外中的例外,魔法少女基本上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吗?难道你又骗我?」 我说得慷慨激昂超级不满,凯贝尔则回答:「我受到合约的限制,基本上不能说谎,骗人的一直都是神,地狱基本上是个公平的系统。魔法少女是地狱尖兵,只要灵魂没有散尽就依然是无敌的不死之身,这是铁铮铮的事实。你跟那个炎之魔女对过阵,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就是最佳证明了吗?」 跟炎之魔女对过阵还能活着,我想这不是一个精确的认知。我跟炎之魔女的关系是多少有点冲突,但终究不是完全的敌对,可以说是模棱两可的状态。要是正面撞上那个破坏特化的鬼扯蛋,就连不死之身的魔法少女,也很难保证能活得下来吧。 「地狱会根据魔法少女对上的异能者,供应稍微再高一些的魔力,也就是说理论上不管出现怎么样的敌手,魔法少女肯定都比对方更强。假设魔法少女败阵了,代表不是力量输给对方,而是出了什么大纰漏,才会把能赢的一战给输掉了。」 「你这家伙讲什么屁话!」 「哇!住手!不要拿那个对着我!」 我拿吹风机去吹凯贝尔的屁股,凯贝尔奋力跳下床躲到穿衣镜后面,看来就连地狱看门犬凯贝尔也赢不过吹风机的马达声。伟哉文明利器!科学智慧万岁! 对,地狱,世界上有众多的超常存在,地狱是其中作弊能力首屈一指的终极裁定机构,世界的除错者。掌管魔之法规「魔法」的司法机关。别看它这德行,它可是地狱的眷属,而我则是与它签约的地狱尖兵。 我是魔法少女。 来聊聊明科惠吧。 惠的亲生母亲,也就是用身体生下惠的这位母亲,在惠满周岁之前就因病过世。由于惠对亲生母亲完全没有印象,也因此不觉得寂寞。惠懂事的时候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母亲,也就是父亲再娶的女人,她其实很照顾惠。这位继母就是惠亲娘住院时担任看护的护士,她很用心看护惠的亲娘;当惠的父亲得知妻子来日无多,心力交瘁,也亏了这位护士细心鼓励。亲娘过世之后,父亲便与这位护士再婚。这可真是电光石火的照表操课啊。惠听说这个事实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杂念,但总之惠的妈妈──惠倒是毫不犹豫喊她妈妈──很努力去当个好妈妈。继母后来又生了个男孩,是惠的弟弟,她对两人可说是一视同仁地疼爱,惠也几乎不在意她和妈妈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继母确实对此感到有些内疚,因而成了一个超出必要的好妈妈,太过坚持要将女儿教得中规中矩。这位继母是基督教派的护理学校毕业,或许因此受到虔诚基督教徒的影响吧。总之她努力当一个好妈妈有了代价,惠确实成了个中规中矩的好孩子。 继母鼻梁高挺,样貌可谓艳丽,但惠长得比较像亲娘,是个非常朴素的女孩。个头小,肤色苍白,给人的感觉不怎么有活力。她的长相有如橡子一般朴素,再加上一条粗糙的麻花辫,看起来就是一副班长样。而实际上,惠也确实经常当班长。 从上小学前一段时间起算,惠总共学了七年的古典芭蕾舞,她外表虽然朴素,却不喜欢扮家家酒或玩娃娃,是个喜欢出外活动身体的脱缰野马。话说芭蕾舞是个女性专属的自由空间,因此惠学芭蕾学得很勤。惠在这里学到有努力必有收获的真理。伸展练得久,身体就会柔软,重训练得久,肌肉就会强壮,练舞练得多,就会跳得更好。这对惠来说是理所当然。 星期天早上,妈妈就带着惠去参加教会弥撒。年幼而天真的惠,毫无疑问地就接受了基督教所谓大爱众人的教义。但是随着年纪增长,学习到近代科学的基础,独立的自我意识逐渐萌芽,自然而然就不再相信神明。在这个年代要相信神明存在确实很难,就好像要相信圣诞老人存在一样难。不过长年吸收的教义与神的存在论是两码子事,教义依旧深深影响惠的生活规范。 要用心整理,用心打扫。上课要预习,功课要复习。有任何活动都要率先参与。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要微笑以对,语气开朗。用词遣字要客气庄重。惠的妈妈照着正确顺序将这些正派规范教给惠,所以惠不认为这些规矩是烦躁无味、强硬蛮横的,而是深植心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只要有人跷掉打扫值日生,惠就会帮忙打扫;每堂课她都确实做到预习与复习,课堂上没有她不会的问题,而且总是迅速举手回答老师;只要是举办球赛,她就会找班上同学练球,只要是校庆,她就会志愿担任执行委员拼命准备。她每天早上都笑着跟大家打招呼,不怕对方不搭理,而且口气总是客气庄重,真是个正派的女孩。 客观来说,她或许真是个装乖宝宝的讨厌女孩。但惠本身并无恶意,惠的母亲的教育方针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错误。没有人有错,只是扣子不巧没扣对,就像一场无法避免的意外。长大之后,也只能苦笑说就有过这么一回事了。 话说小学时期,惠的生活过得还算顺利。只要对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睁只眼闭只眼,惠在小学生的日常生活圈里面,还算是有用处的人。毕竟没有人会想主动当打扫值日生,也不希望上课被老师点名答题,既然惠都是一马当先扛下来,大家当然是心存感激。 但是到了国中,大家心里的优先顺序就有点不同,似乎也无法忍受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了。而惠透过芭蕾舞学到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熟能生巧的价值观,完全无法体会有人就是不想学,或者学不来。这些人在她眼里并不是学不来,而是单纯的怠惰。这就是决定性的分水岭,有些人会认为惠这样的态度叫做傲慢。 大概到了国中三年级,就连粗枝大叶的惠,也开始发现众人似乎都在躲她。但惠受到的教育是不论对谁都要笑脸迎人,再加上她身为班长,有很多事情必须通知所有同学,因此就算没人回她话,甚至闪躲她,她还是径自找大家说话。 惠也是个不懂察言观色的孩子。 「画线机?」 午休时间,窗边座位烈日当头,惠阖上了正在预习的英文单字本,这么反问回来。 「对,说下节体育课要用。」 高个子女同学应该是替体育老师传话,但就连传个话都嫌麻烦,说话时的表情真是有够不耐烦。 画线机就是在操场上画白线用的器材,红色长条状,里面装着石灰粉,可以拉着走。看来老师是要她准备画线机。 惠想了 想,这应该不是班长的工作,而是体育股长的工作吧?但时值午休时间,学生们自由自在,看看教室里没有体育股长的身影。既然只是准备画线机,应该不用五分钟,要是去找体育股长吩咐这件事情,反而更花时间。 「知道了,我去准备。」 惠认为做件事情还要踢皮球实在愚不可及,因此回了话之后就将单字本收进书桌里,换上体育服,前往校园角落的体育器材室。 体育器材室只是一间砖造的大箱子,没有电灯,只有一扇小小的采光窗。惠轰隆隆地拉动入口的沉重铁门,开了一个小缝隙就侧身挤进去,靠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来做事。画线机就丢在非常明显的地方,而里面当然是空空如也,必须补充石灰粉。惠双手抱住又大又重的石灰纸袋,奋力扛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倒进画线机里面,此时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周遭跟着暗了下来。她很快就猜到有人把开好的门给关了起来,但惠正闭气搬重物,也就没能喊声,只能默默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将画线机里填满石灰粉。光线是相对暗了许多,但有扇采光窗,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工作结束之后,惠才总算要伸手开门,却发现门拉不开。 惠这才发现门不只是被关上,还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她想,这下可伤脑筋了。应该是有人没发现惠在里面,结果上了锁。她想说这人可真是粗心,但看到门没关,顺手关上也是合情合理,就不该责备这人了。惠本身经过洗手间,以为妈妈忘记关灯也会顺手关上,结果被妈妈抗议。害妈妈在黑暗中方便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妈妈总说要随手关灯,惠也不是故意关人家的灯,所以惠当下会想,也不必那么生气抗议吧? 于是转念一想,既然下一堂体育课要用到画线机,代表只要等在这里,总有人会来拿画线机,那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惠下定结论,就靠坐在成排的田径跨栏上面等着。 等着等着,她听到雨水打在薄薄的铁皮屋顶上,从细雨的滴滴答答逐渐转为阵雨的霹哩啪啦。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体育课开始的钟声又响起,却还是没有任何人前来体育器材室。或许是因为这一阵骤雨,换到体育馆去上课了。惠心想,这状况可能比原本所想的更糟糕一些,但她这时候依然一点都不紧张。惠想着,现在确实碰上不可预期的意外,不小心把体育课跷课补b群,但要上体育课必定会点名,老师也必定会发现惠不在。这么一来,帮老师传话给惠的女同学应该会知道她的下落,那么也就有人可能想到惠被关在阴暗的体育器材室里。 等了五分钟,等了十分钟,惠终于焦急起来,试着拍打入口的铁门,或者开口大喊。但是在她声音可及的范围内可能没有人,又或者体育器材室的隔音性能出奇的好,就是没有任何回应。这下惠终于觉得,哎呀,这个状况真的伤脑筋了。入口铁门可说纹风不动,但门对面的墙壁上方有扇采光窗,窗户用的是普通扳锁配纱窗,惠想说窗户应该打得开,就试着开看看。由于窗户颇有高度,要直接进出并不容易,但至少可以观察外面的状况。 惠小心地爬上窗边的球篮,努力挺直身子,勉强打开了采光窗的锁,双手攀在窗框上,利用拉单杠的要领拉起身子,观察外面的状况。可惜采光窗面对校园外侧,从窗户只能看见校园周围的高大铁丝网,以及铁丝网外一大片缺乏特色的住宅区。刚才还下着雨,但不知何时已经放晴,天空是一片缺乏深度的蓝,简直就像一块大纸板。只有住宅区里五颜六色的屋顶,被雨淋湿之后闪闪发亮,展现些许雨后余韵。 雨停之后有一种泥土与青草的蒸腾香气,但似乎还混着一点特殊的烧焦臭气,有点刺鼻。 惠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更用力撑起身体,手肘攀在窗框上,把脑袋瓜探出窗外,往下寻找臭气的来源。只见一头亮丽的棕色卷发反射阳光,就像亮丽的天使光环。光看这么抢眼的发色,不必看长相都猜得到是谁,正是班上自诩独行侠的怪人,回泽小海。 「法律禁止未成年人吸烟喔──」 惠突然从头上发出声音,小海不禁「呜哇!」惊叫一声,名副其实地吓一「跳」,同时弄掉了嘴里叼的烟。饱含雨水的土壤吞噬了香烟的红色火焰,只留下虚弱的滋滋……一声。「唉……」小海惋惜地看着最后升起的一道烟雾,忿忿地抬头瞪着惠说:「吓我一跳……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啦?」 「哇哩~我真的会短命啦~班长你在这种地方干啥?」 「啊,呃──其实我是碰上麻烦了。」 惠保持攀窗的姿势说明来龙去脉,小海立刻皱眉说了一声:「你等一下。」然后快步跑开,几分钟后她带了钥匙回来替惠开门。她应该是跑去了教职员室,但这也未免太快了。或许她真的是个飞毛腿,而且跑得很拼命,再不然就是用了什么魔法。惠认为小海是个有点坏坏的学生,但现在有些刮目相看,小海搞不好是个好人。惠并不觉得现在的状况是什么惊爆危机,别说是第五堂的体育课,现在连第六堂也都跷课补了一半,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着急,但小海可不像惠那么悠哉,一开门立刻气冲冲地抓住惠的肩膀问说:「是谁搞你?」 「没有啦──真不知道是哪个粗心鬼关的门。总之我得救了,谢谢你。」惠有点怯懦地道谢,但小海二话不说就拉住惠的手腕说:「来一下。」然后气鼓鼓地把惠拉回教室,火冒三丈地砰──!一声拉开教室门,带着砰──!的音效大吼:「我问你们~!这是谁干的~~!」这时刚好是第六堂下课,只剩下最后一堂班会等导师过来,教室里原本是闹哄哄的,被小海一吼突然鸦雀无声,惠心里想说(咦咦啊啊~~?)冷汗直流,惊慌失措。就只有惠一个人不理解目前是什么状况。 「啊,你,对,就那个你,你刚才眼神飘了一下对吧?你知道内幕对吧?是你干的?喔,原来啊。不用说,我都知道喔?哎,转过头来啊,看着我啊,你过来坐在这边啊。」 小海指着一名女同学,突然像是施放魔法一样滔滔不绝。 「啊,回泽同学,就不要这样了……」惠试图劝阻,但小海充耳不闻:「好了,你闭嘴。」 「你……你在说什么?」被小海点名的女同学慌张地小声顶嘴,但小海又指着另一名男同学问:「少来,你不必解释,自己心里明白。啊,你,对啦就那个你,你也知道内幕吧?快说。」 「咦……没有啊,我……」「快说。」 男同学支支吾吾,小海恶狠狠地又说了一次,这真是无凭无据的偏颇猜测,没有任何权威担保的无理取闹,但小海的字句就是有股无法抵挡的神秘力道。 「……其实我有阻止啦,说这样不好。应该是樱井跟吉田,还有那里几个人干的吧。」 「你……!泽木你喔!」 被男同学点名的樱井试图反驳,小海又怒吼一声:「啰唆!现在是我说话!」真是蛮不讲理。 「我先讲清楚,你跟你还有你,明明知道有这事情,不阻止也不去帮忙,就确定你们都是同罪。不要狡辩喔。哎,樱井跟吉田,你们过来,坐这边。嗄?我叫你们坐,当然就是跪好正坐啦,你连这个常识都不懂?对,你们还跟谁联手?嗯?说啊!」 「还有楠原……跟筱井。」 两人慢慢走来跪坐在地,樱井愧疚地低头看小海,怯懦回话。 「好,楠原跟筱井,你们也来这里坐好。」 「怎么怎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来着?」 班导师前来教室开第七堂班会,小海依然恶狠狠地逼退导师说:「我现在有事要忙,老师闪开。」附近几个女同学对导师耳语来龙去脉,导师也决定静观其变,交叉双臂默默站在教室门口。跪坐在地的同学们一时以为导师能够救命 ,这下眼神又死了。 「听着,我可不是只针对今天的事情来讲话,你们早就开始干这种阴险下流的事情了对吧?如果放任你们不管,你们只会变本加厉对吧?幸好喔,你们给我一个帮忙悬崖勒马的机会喽。如果这种事情一直干下去,你们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喔!哎,我没打算叫你们好好相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你们要吵架真的是悉听尊便啦。但是你们没有吵架对吧?你们只是想说明科不会报复,就安心霸凌她对吧?我啊,就是受不了人类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懂吗?我问你们懂不懂,你们要回话喔?懂吗?是懂不懂啊~?do you uand?」 小海蹲了下来,对着一群跪坐在地的同学猛拍脑袋,樱井眼神游移,小小声地回答:「有……懂了。」 「既然懂了,应该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吧?嗯?要怎么办?做了坏事之后要怎么办?说来听听啊?」 「我想应该要道歉。」 「如果这么想,怎么没这么做?哎,快点啊,是你自己讲的,快啊。」 「对不起。」 「跟我道歉是怎样?你整的不是我吧?懂不懂?快啊。」 经过一阵火爆对话,小海最后逼得四个女同学加两个男同学跪坐在地向惠赔罪,还逼剩下所有同学开口道歉,这手段简直就像某种魔法。 「对不起,老是欺负你。」 「我们知道你被欺负还是冷眼旁观,对不起。」 理论上人应该是不会那么没神经,但惠直到看见全班同学对她低头道歉,才知道自己一直都被同学霸凌。 隔天起,惠就不敢去上学了。 「啊哈哈,还真有过这回事喔。」 梦境之中,有人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笑着说了。 「就有啊。」我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回了一声。杂木林中的枝叶茂密层叠,遮住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冬阳,更显阴暗。蒙蒙烟雨寂静无声,微微打湿了我的肩头。 「其实我也没有恶意,但是现在说起来,那件事情真的是我思虑不周啦。不过要是又发生一样的事情,我应该还是会有一样的反应,因为我这个人基本上就是火气大,脑袋简单。」 我没办法思考太困难太复杂的事情,思考之前就嘿咻!动手了。这人说了自觉滑稽,试图憋笑。 「嗯,应该吧。」 我也无奈耸肩,无奈苦笑。 「现在说来只是笑话,不过当时可严重了。怎么说呢?我本来也是稍微有点感觉,但是直觉告诉我如果真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会超出我的承受极限,所以我都装傻,装做没发现。我就是保留答案,不肯正面对决,东躲西藏。不过人不能这样一直骗自己,一直往后延只会欠更多利息。所以这不能说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引子,终究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喔,基本上就是想太多,没有人那么在乎你啦。你只要再随便一点就好,这个就是自我中心啦。」 「嗯,我想肯定是这样。」 我现在应该也是想得太多太复杂,想到一头雾水,所以又跑到这里来撒个娇,希望人家对我说点什么。 「有件事情麻烦你。」某人这么说。 「……什么事?」我倾首问,某人躺在草地上说:「我口袋里有香烟,能不能帮我拿出来,点个火?」 我挺身离开靠着的树干,蹲在那个倒在草地上的某人身边,伸手摸出了一包烟。包装已经湿淋淋的,但里面的香烟似乎勉强平安。我掏出一根烟放在某人嘴里,凑上去点个火。 「……嗯,谢喽。」某人说了,深深吸上一口。 「幸好雨没有下得很大,你就算待在这里也可以抽根烟的样子。」 可惜这不是该久留的地方啊,某人自嘲说道,然后好像是静静吐了一口烟,某人突然伸手摸了我的长发说:「你头发真漂亮。」 「是吗?也对,我也觉得很漂亮,谢谢。」 我说着,轻轻用手指溜过这头亮丽动人的棕色长卷发。 「哎,你知道吗?长棕发的美少女,既自由又高傲,不受任何拘束喔。」 这语气充满自信,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我也尽量鼓起信心,刻意发出一个让人听来感觉充满自信的口气。 「我知道,长棕发的美少女,必须随时抬头又挺胸,笑得无所畏惧。」 「对,长棕发的美少女,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你是长棕发的美少女对吧?某人这么说。 对,我是长棕发的美少女,是最棒又最强,绝对无敌的魔法少女。 「那就不打紧啦。不管碰到什么事情,你都能够面对。如果碰到困难,你就双手扠腰抬头挺胸,开口说一声有意思!这样。那就真的会变得有意思喽。」 我想如今正是该抬头挺胸的时刻。「……有意思喔。」我挑起单边嘴角,试着笑得无所畏惧。 「对,就是这样。好啦,你也该走了。就算你是地狱尖兵,也不应该太习惯地府的环境。就算你试着来,这里终究是亡者的归宿啊。」 某人这么说,我起身,抬头挺胸,感觉有条绳子从头顶吊起我全身,站得又直又挺,然后静静地俯瞰那个,躺在草堆里身形半掩的某人。 「也对,那我走了,有缘再会喽。」 我说了就转身,迈向杂木林外面那道微弱的光明。 「傻瓜,别再来啦。」某人在我背后这么说了。 回过神来,我的姿势有如古埃及壁画一般怪异,还睡得浑身是汗。感觉好像做了场怪梦,或许还有梦呓呢。 身体觉得异常疲倦,但神奇的是感觉并不那么差。 第3章 所谓事实之逻辑图,便是思考。 人能够记述状况,却无法指定状况(3.144) 将吐司面包塞进烤面包机,打开咖啡机的开关,从冰箱里拿出冷藏白饭放进微波炉微波。趁这机会打个蛋,煎个火腿菠菜煎蛋皮。维也纳小香肠下刀做造型,跟冷冻花椰菜一起水煮。莴苣、小番茄和小黄瓜,再加点吃剩没多少的腌菜。可爱的双层小便当盒,大概这样就塞满了。其实不怎么费工夫,但看起来挺漂亮的。 既然妈妈昨天是值夜班,那么现在应该睡得很熟。我将便当装不下的配菜放在盘子里,包起保鲜膜放在桌上。如果妈妈睡醒想吃,她自己就会吃。如果妈妈不吃,我傍晚回家收拾就好。早餐就只有涂了薄薄玛琪琳的吐司面包和一杯黑咖啡,吃完换上制服,洗把脸,用心刷牙,把这头天然大波浪的棕发梳过一遍,用红色发圈绑起两条发束,再次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 嗯,今天也很可爱。我对镜中的自己说了声:「我出发了。」就走出家门。 四月底的早晨,天空高远湛蓝,蓝到有一点白痴的感觉。要在蓝到白痴的天底下烦恼个不停,还真有点难度。我想那些出自观点落差的小烦恼,只要跑一趟南洋国家就会解决了。还是说就连四季如夏的夏威夷,居民们每天看着白痴蓝的天空,听着白痴蓝的浪潮,还是偶尔会忧郁呢? 国中的时候从自家就能走到公立国中,上了高中才开始搭电车通学。用哔哔卡刷过收票口前往月台,还记得第一次搭通勤电车,被人潮吓得软腿,但短短半个月似乎也就习惯了。还是说这也是昨晚开始的记忆缺陷,感觉落差?我觉得第一次搭通勤电车的回忆恍若隔世,现在挤在人群里即使完全算不上愉快,倒也没有一点困扰。 下了电车,走在红砖道的榉木路树下,突然感受到一股魔法气流般的能量。我这个魔法少女对魔力的感度,比普通人稍微敏感一些。跟着那股气息望过去,在早晨的一片慵懒冰冷空气之中,发现一个超突兀的暖色系光彩夺目高中女生集团。 大概五六个高中女生穿着跟我一样的制服,一大早就和乐融融地有说有笑,个个花枝乱颤。或许她们血压比较高吧。 我拉开一点距离跟在这群人后面,若无其事地进行观察。从后面看得不甚清楚,但所有人我应该都认得。这些人都是一年级,但不是全都同班,其中一个高个子是我班上同学。我想了想这群人是为何聚在一起,啊~原来如此,总算找到一个共通点就是同属管乐社,明白了。每间学校通常都有社团的权力架构,有些社团影响力强,有些社团软弱无力,通常运动社团比较嚣张吧我想。但是在我们学校,尤其针对女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文组的管乐社独霸鳌头。她们只要像这样几个人走在一起,感觉就是特别热力四射,光彩夺目。我有股预感,这八成要怪那个刚进入管乐社没多久的女孩,松川常盘。她是管乐社的新社员,但是已经吹了十年的长笛,是个超级老手。在本校管乐社之中,可说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的超级管乐菁英。为什么真正的菁英会沦落到我们这种年年地区大赛止步的烂管乐社?令人费解,但也就多亏她一个人,今年本校的烂管乐社气势整个强起来,强力问鼎全国大赛。这股气势与信心,应该与那股莫名耀眼的气氛有关,善哉善哉。 「嗳,这应该也可以说是种魔法了。」 「凯贝尔,你怎么每次都突然冒出来的?」 一回神,有只黑色小狗突然就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脚边小跑步,因为它腿短,只是跟着我走都会变成小跑步。 「单独一人所向无敌的自信,会扩散到旁人的身上,进而让整个团体弥漫着莫名的信心。这么一来,人的本事也会设法赶上前面的信心,能力获得实际的提升。能力提升之后带来成功体验,又强化了信心,形成良性循环。原本的虚假信心,终究会取代真本事,这可以说是预借本事来用了。这些稀松平常的成功经验也是一种魔法,在你们这个年纪,偶尔会出现这种能轻易使出魔法的人,他们只是罕见,但不是不可能出现。」 魔法并不是只有魔法少女才能用的特权,魔法的真面目是一种诈术,将事物转为捉摸不定的模糊状态,它不能把黑变成白,但可以将深灰色硬转成白色。有些人会不经意,不自觉地使出魔法。比方说(说起来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大部分爱情都是要有魔法推一把才会成立。一开始只是喜欢某人稍微多于其他人,不知不觉就被掉包成命中注定的情人。某个小奇迹,某个小巧合,就成了所谓的命运。每个女孩都可以用魔法,只是大多情况并非出于当事人的意愿,而是不经意使用出来。如果在规定范围内,按照正确手续,刻意且正当地运用魔法,那就是魔法少女。 而魔法少女的主要任务,就是取缔那些违规使用魔法的人,而且是规模大到造成世界威胁的魔法使用者。 「那样的女孩,也有可能变成世界的威胁?」 「难说,目前美德还没盯上她。话说回来,就算每个女孩都能使用魔法,她的影响力也太强了点。我不清楚她本身是否了解这个机制,但应该多少有点自觉。我想是没有人教她,她自己从错中学到了手续,那这天分就很有威胁性。我看她还有留个几手,避免太过张扬呢。」 或许她是个天生的魔法少女吧,凯贝尔说出自己的意见。 从旁看来,松川同学巧妙且刻意地保持低调,避免在团体之中太过抢眼,太过鹤立鸡群。乍看之下,掌握团体主导权的似乎是另外一个高个子、喜欢强调自我主张的女学生,这高个子的脸蛋呈现流线型,或者说很符合空气动力学,相当有特色,我记得她是我同班同学。但是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高个子完全照着松川同学的意志来行动,就像是傀儡政权、摄政政体那样的权力架构。这是在高中女生社会里巧妙求生的处世智慧,还是怕被那些狩猎魔法使用者的家伙(例如魔法少女)发现?无论如何,她确实有在管控风险,不让自己被轻易盯上。我觉得她有点黑心,但我并不讨厌黑心的人,心机算尽的人其实很容易掌握他们的企图与行为,比那些猜不透的蠢蛋好应付多了。 「也罢,看她那样,只要没有什么大问题,应该不至于走火入魔啦。」 「你们这个年纪的特征,就是有些事情看在旁人眼里不痛不痒,对本人来说却是天大地大。最好把她盯紧一点。」 「说得也对。」 就连形上学的超越系统「美德」也无法预测未来。只要没有实际执行,没有受到观测,就无从得知松川同学隐含的魔法能量有多强大;而且青春期的男孩女孩都有可能使用魔法,在这样的社会里要预测谁的什么能力会造成什么影响,实在太过繁复,必须用超乎现实的速度来计算,而系统办不到。假设真有全能的神,也不可能会全知。因为神若要全知,就得专程使用现有的质量来创造新世界进行验证,而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神,也得试过才知道成不成,就这么一回事。 走进教室,跟对上眼的同学们随便寒暄,仅只于此。没有人会特地上前来找我聊天,而这也不是只有今天,是每天的日常。我都上高中快一个月了,却还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对象。 我这头美丽动人、滑顺亮眼的棕色卷发,刚入学就被训导主任盯上,我一脸严肃地对主任说:「这是天生的。」而且我自称魔法少女,理所当然被稳稳定位成一个怪怪妹,成为班上格外突兀的一个人。但我认为这样才算安全,也就是可以避开危险。被班上同学孤立是挺可怕的,但与他人过度深交一样可怕。毕竟我这个人粗枝大叶,完全搞不懂班上同学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国三那年猛然发现自己被霸凌,打击大到一段时间拒绝 上学,这段回忆对我当时尚未成熟的心灵,终究是留下了深刻的创伤。 而且要是不小心找到珍惜的事物,我也怕会失去它。 所以我在逃避。我害怕失去什么,所以避免创造个独一无二的什么。我想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真不配这一头漂亮的长棕发,长棕发的美少女必须随时抬头挺胸,信心十足,笑得无所畏惧才是呀。应该坚强壮大,足以保护所有珍惜的事物才对呀。听说就算是只纸老虎,撑得久了,里面也会跟着壮起来。我真期待魔法这方面的功能。 话说上课时间还算轻松,只要静静坐在座位上,直视前方,时间自然就会流逝。我发现我一进高中,数理科目立刻碰到瓶颈,上课内容简直就像魔法咒语一样完全看不懂。我原本应该是个擅长数理科目的人,但是国中三年级的关键时刻有段时间拒绝到校,复学之后拼了命去填补这段空缺,勉强通过高中入学考,结果感觉精力就燃烧殆尽了。因为被霸凌而拒绝到校,拒绝到校而课业落后,课业落后而考上比较差的高中,这想起来就不爽,所以我硬着头皮考了学测分数比较高的高中,结果现在已经有点后悔。准备大考痛苦得要死,但毕竟有它的期限,我想说撑过去考上高中就能够解脱,结果完全是我的误会。高中课业的痛苦程度是痛苦到想死的大考的一点五倍,而且期间延长到三年,简直就是无穷尽的念书骤死战。才刚升上一年级,每天都像在准备大考一样辛苦,只是稍微松口气,该念的书就会像俄罗斯方块一样猛往头上砸,简直完全束手无策。我的心态一整个就是「投降」了。想说其实有出息就够了,愣愣地听着咒语一般的课业内容,然后不知不觉过了一上午,问题的午休时间又来了。 午休时间,对我这种孤傲的人种而言,要说每天最大的难关就是吃便当时间也不为过。开学典礼结束,开始正式上课的第一天,看着班上同学一大早就在问:「中午一起吃便当吧?」我想说这也太心急了吧。但是上午的课上完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是自己太悠哉了。念小学的时候,老师会吩咐说:「这几个人同一组,你们就并桌一起吃营养午餐吧。」但高中可不会,大家各奔东西自由活动,等我回过神,大家已经顺利组好阵形,没有一个地方可让我容身。真要说起来,不过就是吃个便当,何必为此去讨好别人?我就是不喜欢这点,因此我一开始就自己释放无敌霸气,在自己的座位上吃便当,不过最近发现我正后方的座位,好像有一群滞销的同学组成最后一团,而这批女孩想要用我的座位。于是每到午休时间,就有个丑妹看着我的位子欲言又止。即使是终极没神经的我,也感觉坐立难安。既然你想用我的位子,希望我可以去别的地方,那怎么不直说就好?去你的没长嘴啊?我是有这么想过,但为了这种小事起无谓的争执又觉得累,所以我用后背承受丑妹刺刺的视线,捧着小小的便当盒默默离开教室。我才一离开位子,丑妹连个道谢都没有,立刻擅自搬动我的课桌,跟另外三个女生并桌开始吃便当。 「唉──我实在很讨厌脏脏的。」 我至今尚未发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点,只好嘟哝着在校内闲逛,漫无目的。学校餐厅的角落人山人海,在餐厅吃便当有点尴尬,而逃生梯则被比肩而坐的二军们搭起了难民营。从走廊边的窗户往下瞧,中庭完全是仅限情侣使用的现充交谊厅,校内权力结构从上到下,高阶有高阶的归宿,低阶也有低阶的归宿,适得其所。而我这个没有任何归宿的人,注定要独自流浪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齐来伯利恒朝见,天使为祂高声唱。 今天我试着往楼梯上爬,找到一个可以进顶楼的地方,最近校方为了安全之类的理由,顶楼通常会上锁,所以我觉得本校还算宽大。或许级分比较高的学校,在这方面也比较自由吧。 推开铁门,刚开始有些逆向风阻,但推得更开一些,反而像是被吸走一样咻!地整个推出去。我没想到会推得这么猛,铁门整个砰──!地发出巨响,全顶楼的视线都往我这里瞧。 顶楼零星分布着孤单饭客,各自保持适当的距离,让我联想到日本枯山水的园石。我立刻明白,原来顶楼就是孤单饭客的救赎净土,应许之地耶路撒冷。孤单饭客不属于校内权力架构的任何层级,就像化为盐柱的罗德之妻,在天主乐园,圣地耶路撒冷之中享受片刻的安宁。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我找到能够安顿的地方总算是松了口气,但同时也觉得好像某方面算输了,真是五味杂陈。不过画饼不能充饥,那些形上学、概念论的问题就先略过不谈吧。我现在就是肚子饿了。 孤单饭客们的配置有如神谕天意,排列成某种形式,我为了保持他们之间的巧妙均衡,在饭客们之间找到自己的位子,坐在铁丝网底下稍稍突出的边墙上,把便当盒摆在腿上打开。想说这下终于可以吃午餐啦──结果顶楼的门又发出轰然巨响,我不自觉往门口看去。这次开门的女同学,似乎也被这出乎意料的巨响给吓到,对着众人微微致歉,然后漫无目的四处张望。我懂我懂,这扇门一开真的是惊天动地对不对?我想着想着会心一笑,眼神突然与那个女同学对了起来。 长得真漂亮,但是没什么特色,不会让人印象深刻。 跟我瞬间对上眼的女孩,直接别开眼神准备走到别的地方去。嗯?可是哎哟?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喔?我脑袋里有些东西喀嚓一声咬合起来,齿轮开始嘎嘎转动。呃……是谁来着?啊~就那个那个啦。 「哎。」 我还没整理出个头绪,就不自觉开口出声。那个女孩吓了一跳,回头看我,眼神迷离,看起来好像睡糊涂了,又像个梦游病患。我们再次对上眼,彼此不发一语对瞪了一阵子。 「啊。」 「啊。」 我俩异口同声。 「难道是……魔法少女?」 预设妹(暂称)伸出要弯不弯的指头指着我,摆出可爱的歪头动作,问我的口气没什么信心。 「开动了。」 这只是我深植心中的老习惯,对着虚空双手合十说开动。身边的预设妹笑着说:「啊,这样不错喔。」 「感觉很有教养的样子。」预设妹晚了我半步,也跟着双手合十说开动了。这好像是有点好感的反应。如果再过火一些,听起来就像是在损我,但预设妹的口气里没有任何隐含的意思,她说我有教养,听起来就真的是那个意思。妈妈对我的教育确实令我有些五味杂陈,但我觉得预设妹似乎能够懂我,有点开心。她话中那诚挚的感受,让我评断她所受的教养也不错。 「你不喝点什么?」预设妹问我。 「要啊,只是不小心忘了带,有够不爽的。」我当初可是被丑妹瞪得离开教室,只拿便当却忘了饮料,就这么回答预设妹。 「要喝茶吗?」 「啊,方便吗?」 我们两个并肩坐在铁丝网底下的边墙上,摆起便当来吃。虽然我说是并肩,但实际上我们两人相隔了大概一点五个人的微妙距离,不会感觉太过亲昵。而且我们不太看彼此,就只是坐在一起,看着正前方吃便当,然后分别自言自语,真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绝妙气氛。但奇妙的是我们并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难堪,虽然预设妹为人并不亲切,但却能够不知不觉深入人心,只是又有点冷淡,就好像比较黏人的流浪猫那样保持巧妙距离。基本上,我不讨厌这样。 「呕恶,这什么茶啊?坏掉了吧?」 预设妹把她的瓶装茶分给我,我喝了一口立刻板起脸,这宝特瓶没有标签,我想是预设妹在家煮好才装瓶带来,但是这从未体验的怪异气味与诡异口感,在我喉咙里瞬间发威,这还真是……嗯~有点,不敢恭维。 「普洱茶啊。就是这个样,应该吧 。」 「是这样喔?感觉有股霉味。」 「咦~是霉味吗?我觉得有铁锈味,挺好喝啊?」 有益健康喔~应该吧。预设妹随口胡说了些,大口喝着那普洱茶?是吧。 她细白的颈子仿佛一折就会断,细致的轮廓莫名抢眼,喉头正咕噜咕噜地跳着。既然她喝得咕噜咕噜,想必是觉得好喝,而喝下肚应该也不打紧,但是我不懂有铁锈味是哪里好喝了?铁很美味吗? 「你的便当好可爱,五彩缤纷的。」 「会吗?只是切过煮过的超偷懒便当啦。」 我的便当里只是随便装点冰箱菜,像是水煮的冷冻花椰菜跟小香肠,只有火腿菠菜煎蛋皮勉强算是有费工的菜。不过要说五彩缤纷倒也没错,说得真贴切。 「啊,所以你是自己做的?好棒喔──是说我也是啦。」 因为我妈那个人完全不做家事的啦,如此这般。 预设妹的便当里面有她自己卤的白萝卜跟鹿尾菜,形状有点扭曲的小块汉堡排,似乎有用豆腐渣增加体积,所以看来比较泛白。饭是五谷饭,整个菜色看来就是高蛋白低脂肪,而且低成本高品质。 「是说喔,昨天你后来还好吗?」预设妹倾首问我,毕竟我们也真没有共同话题,当然会聊到这里。 「嗯,要说还好我想也是还好,身体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我一样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倒在那里,搞不好真的是撞到头了吧?」 像这样的一头雾水现象,我想应该是跟魔法少女的性质有什么关联吧,我脱口而出,预设妹就半开玩笑地反问:「啊,你说的那个魔法少女,原来是工作啊。不是你自己的定位喔?」 我个人认为别人要怎么看待这点都不是问题,毕竟我这个人就是大嘴巴爱乱讲,别人觉得我是在搞定位,这倒也是方便,所以我不会特地反驳。「嗯,差不多喽?」随口搪塞过去,预设妹实际上也不是很有兴趣,所以也没有继续追究。昨天晚上也是这样,看来她这人只要碰到跟自己无关的事象,就全部打包丢掉来个「无所谓」。我想这某方面可以说是社会学上的缺陷,但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强韧。明明是个孤单饭客,却完全没有孤单饭客特有的那种悲怆,显得轻松自在,或许就源自于她天生的个性。 「那是没有尸体的凶杀现场吧?正常来说根本不可能,我想还是跟某种魔法有关吧。」「啊,你头发好漂亮,天生的?」这么随兴? 话题甩尾之程度连东京甩尾都望尘莫及,我思考一时跟不上,脱口就回答:「天生的……应该不算,不过就当是天生的吧。」哎呀?可是一般染发不会有这么亮丽动人的棕发吧?从发根到发尾都棕得这么漂亮,呃,什么来着?「哇?所以这也是魔法喽?」对,就是,这就是魔法,是我用魔法实现的心愿。「对,魔法少女就该是棕长发的美少女才行。」「这样啊,这个梗是那里来的?我对这方面不太熟。」你问我哪来的梗……魔法少女就该是长棕发的美少女「啊,你看,发尾裂得好严重喔,七岔呢。」听我讲啊。 这女生也未免太随兴了。她的话绝对不算多,可以说是个文静的女孩,但是每次开口话题都东奔西跑,看来毫无脉络。感觉她的兴趣就是满天飞,注意力不集中,但是只要用心观察,似乎能够发现她心中特有的逻辑图。我想她的思考运转速度太快,自己心里是有条理的,但只有把一部分说出口,所以光看她的输出是不甚清楚。她在旁人眼里像是傻愣愣的,但脑海里或许是一大片狂想风暴。 「我说那个硅灵啊。」「呃……你是说洗发精?」「对,我想无硅灵的洗得不是太干净。」「对啊?人家说头发的油脂不能洗得太干净,可是我讨厌那种恶心的感觉,所以都用硅灵洗发精狂搓猛洗,然后护发增艳。」「哇──这样喔,学到了学到了~你是不是觉得梨子口味的i lohas天然水很难接受?」「……你是说那些有益健康的饮食产品,其实都是唬烂的?」「对对对,梨子就已经那么多水了,那个天然水的梨子味那么淡,不就更是淡到爆!这样。又不是淡淡的夏日回忆。」「可是你看,应该就是有需求吧?很多人就是痛恨易开罐饮料,砂糖加超多,热量也超高的。」「啊~热量喔,可是高热量的东西说真的有够好吃。我最近超爱全家卖的黄油酥饼(注:kouign amann)。啊,对了,你最好小心那个吃人的man喔。」嗄?什么?吃人的man? 「你不知道?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专挑美少女的连续杀人魔啊。」 听说他会绑架美少女,然后大卸八块吃掉喔~预设妹边说边举起双手比划着怪异的动作。很恐怖喔──应该是表达这个意思的动作。老实说看来不太恐怖,或许有点可爱。不对,不是说这个,刚才好像有什么重点从眼前闪过。 我好像没能抓住,从手心里流逝,无法掌握。 「连续杀人魔……」 恐怖喔~我盯着预设妹比划那姿势,喃喃自语。预设妹有些忧心地皱起眉头。 直盯着  我的脸。 她的眼里,照出       我的影子。 长棕发的美少女。 看来强悍又俐落的眉线。 对,这是,小海,魔法少女回泽小海,她的面容就在那儿。 我手里的筷子骤然落下。 「嘿哟~!」 预设妹一把在半空中抓住了我放掉的筷子,反射神经之强与速度之快,仿佛瞬间在半空中留下残影。 「呼~好危险喔~」预设妹嘀咕一声将筷子还给我,我整整盯着那双筷子三秒钟,才总算回过神接下筷子:「啊,谢谢。」 「怎么了?」预设妹直盯着我瞧。 「啊……没有,我没事。」 我随口回答一声,总算能够掌握到那件事情的蛛丝马迹。 想起来了,传遍大街小巷,专挑美少女的连续杀人魔。 对啊,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件事? 只能说我真的糊涂了。 因为我一定要找到那家伙,然后亲手把他狠狠宰掉。 拒绝到校的明科惠,生活过得很安稳。 首先是早上七点起床做饭,基本上她只需要准备自己的早餐,这时候她光靠吐司面包跟咖啡就搞定。惠的妈妈要轮班,有时候在家吃早餐,这时候她会早早打开电子锅,做点比较像样的饭菜。妈妈轮早班的日子,吃完早餐就急忙出门,轮午班的日子则是睡到快迟到才急忙出门。至于放假日,通常都是急忙赶到教会担任咨询志工──这是一种专门听老人家讲话的志工──而那些非常罕见没有任何事情要做的日子,她会睡得像死人一样沉。惠的妈妈总是马不停蹄,忙着四处寻找有烦恼的人去奉献帮忙。惠的生活只差在妈妈每天是几点急忙出门,剩下大概就是例行公事。 吃完早餐之后将碗盘收拾干净,做家事的铁则就是碗盘不能堆,一餐吃完就要洗。只要一开始拖,很多事情都会跟着塞车,所以保持顺畅流程非常的重要。 接下来看点晨间新闻,天气好就开个洗衣机,到院子里晾衣服,或许发现杂草长得太舒服了,就整理一下花圃和花盆。有时候会吸个地板,刷个厕所,看看冰箱库存,写个今天的采买清单。忙东忙西的就来到中午,随便用剩菜就解决了午餐,再看点八卦节目。趁着傍晚人潮涌现之前,先到超市去买晚餐的菜,她的交通工具只有两条腿,一次无法扛得太重,所以几乎每天都去超市采买。回家之后稍微自习功课,天一黑就准备晚餐。洗好米放进电锅,随便用汤包煮个味噌汤,卤个小菜,烤个鱼。妈妈会回家吃饭的日子,就煮好饭菜等着,但通常妈妈回家都很晚,所以她会自己先吃完晚餐。 把浴室刷过一遍,放热水洗个澡,洗完吹干头发,今天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回到房间里坐在椅子上,静悄悄地沉思一些:「……」 这个「……」是很难清楚解释的感觉,她确实在思考,但不是什么明确的语言思考,也不是完全没在思考,只是猜到想太多会走进死胡同,所以在走进死胡同的前一步就存档退出。但她又无法停止思考,又往死胡同里面走,就这么卡死在胡同口形成虚无的「……」惠自己冷静地推断,应该就是这样一个机制。推断自己的思考感觉颇为奇妙,但应该是没有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思考。思考是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人们能够冷眼旁观就很了不起了。 从那天起──被全班同学道歉,总算发现自己一直被班上霸凌的那一天──惠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惠不去学校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她的生活依然四平八稳,没有任何问题。惠对此感到异常的不对劲。 惠的妈妈得知惠不去上学,并没有特别说什么。她只问惠是否需要什么帮忙。惠只是说:「我需要一点时间。」她就什么也不多说了。这位母亲坚持给女儿正派的教育,深知母亲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惊慌失措,只要慢慢花时间解决问题即可;妈妈心想惠总有一天会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有心想要解决问题,并主动向人求助,在那之前静观其变即可。妈妈只说了一句:「嗯,也是会有这种状况啦。」然后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照常忙着寻找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奉献协助。另一方面,由于事情碰巧发生在父母失和、父亲离家的时期,妈妈或许是认为惠的心灵失衡起因于此,那么自己就有责任,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重。 惠拒绝到校的原因当然不是父母失和。说真的,与其让两个相敬如冰的人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搞得整天紧张兮兮,还不如老实分居,精神压力会比较小。毕竟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惠老早就觉得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个地步,甚至希望愈快愈好。所以父亲离家的时候,惠的心灵并没有很受伤。 没有人伤惠的心,而惠的心也确实没受伤。 当惠在房间里沉思着「……」,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不去学校。毕竟在小海逼全班同学道歉之前,惠根本没发现自己被霸凌。男女同学们的攻击(好像算是攻击)对惠的心灵毫无伤害,而惠发现了自己被霸凌,也没有什么改变。惠打招呼,同学们不回应,并不是什么好烦恼的事情,同学不肯帮忙打扫也不是问题。如果没人肯帮忙,自己做就是了。被关在体育器材室里确实有点伤脑筋,但应该不太可能严重到有生命危险。再说这件事情也被小海给解决了,往后不可能还有人来找惠的麻烦。 也就是说,至少目前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存在。 一切都已经解决,告一段落。 没有理由不去学校。 但为何自己不肯去学校呢?惠像个局外人般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她尚未找到不去学校的理由,外界已经迎来了寒假,这下更没有理由去学校,结果今晚她还是迷失在「……」的虚无森林之中。 这天晚上,惠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没在「……」的寂静底层,不知道这样过了几个小时,窗户突然发出铿……铿……的敲打声,将惠的魂从虚无森林拉回到现实层级。怎么回事?她想着走到窗边,拉开花俏的窗帘一看,小海就站在家门前的路灯下,宛若舞台女演员站在聚光灯下那样威风凛凛。惠吓得打开窗户,小海穿了件坏坏的横须贺刺绣夹克,举起单手轻松寒暄说:「哟。」那头漂亮的棕发在路灯底下闪闪发亮,以发旋为圆心映出美丽的天使光环,惠不禁要想,搞不好她真的是天使喔。如果背上长了一双白色大翅膀,肯定超好看。 「回泽同学,你在干什么啊?」惠问道,由于她许久没有和人交谈,嗓门意外地拉不开,声音听来有些破。但是阴郁的夜晚非常宁静,惠细细的声音,似乎顺利传到了楼下小海的耳朵里。 「呃~算耍青春吧?」小海微微倾首,答得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情吗?按对讲机就好啦。」 「啊~不行不行,这个就是要讲究形式,一个魔法要成立,就需要所谓的样式美啦。这也可以说是种仪式,半夜要把躲在家里的逃学儿童从房间里叫出来,就是要用小石块丢窗户才行。」 小海说了一时低头,伸直了腿,用脚尖踢弄路边的石子。 「这什么鬼话啊。」 惠不明白,小海也不回答,沉默了片刻,夜晚的空气吹进房间里,冷风拍在脸上冷得舒服。小海抬起头来。 「你啊,快来上学吧。」 小海说得像是桩小事,感觉这真的只是桩小事,然后笑得好漂亮。惠想说,啊,又来了,又是埃及艳后的微笑,这种绝对强者的微笑,带着一股强大而确实的魔力。 由于小海说得像是桩小事,惠也开始觉得上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开始想说:「也对,就去上个学吧。」惠就像是被施放了魔法,一切问题烟消云散,轻轻松松就被带离虚无森林。 想到自己这么单纯,惠不禁呵呵笑。 「回泽同学这么坏,没想到还是个好人。」 惠手肘撑着窗框托腮说了,小海则是露出美丽的笑容说:「你喔,我只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而已。坏学生就不该怎么做,做了就不像个坏学生,两个不是一样的道理?我整个讨厌这种规矩啦。」 「长棕发的美少女不受任何束缚。长棕发的美少女,对任何事物都必须自由自在。」 小海双手插在俗气横须贺刺绣夹克的口袋里,脸上充满自信,抬头又挺胸,口气斩钉截铁,好一个棕发美少女,完美无缺一百分的棕发美少女;惠心里想,哎呀,我果然喜欢这个人。我是否有机会跟这个完美无缺一百分的棕发美少女当上朋友?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我能够站在她身边? 「哎,回泽同学,我们搞不好,可以算是朋友吧?」 惠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直率起来,便轻轻吐了口气,真心地这么问小海。 「你说呢?」 小海微微耸肩,回答:「好吧,我考虑看看。」 这就是明科惠与回泽小海最后的对话。 看啊,清冷早晨的空气,静谧而冰凉。 蒲公英花坚毅地长在水泥裂缝里,夏天的向日葵坚强生长,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白。哪有人会恨这些坚毅优美的事物?有人会因为美丽的东西美丽,就觉得厌恶疏离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这个人算是正派的吗? 小海应该不懂这点,就因为她不懂,才会像颗开朗的太阳,主动找惠聊天。 班上同学的幼稚霸凌,连一公厘都伤不了惠那无敌迟钝的心灵,惠并不是因为被霸凌才不去上学,惠真正感到震惊的,是她从小到大受到正派教育,也由衷希望自己是个正派的人,却感受到心中出现可恨、肮脏、污秽的情绪。 惠遭受霸凌并不觉得震惊,无论被怎么霸凌,只要她本人没发现就不成问题,但小海却多管闲事告诉她:「你看你这里受伤了。」她发现自己因此迁怒小海,才会感到震惊。仔细想想,小海的行为是完全的正派,正派的人看到有人被霸凌,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如果有能力解决问题,就该动手解决。小海是个正派的人,而且不只思想正派,还有能力执行正派的行为,更是美人一个。惠只是为人正派但缺乏力量,对这样的小海感到嫉妒,感到疏离,想说哎哟,谁叫你多管闲事? 惠原本应该是正派的,但却迁怒于比她更正派、更强大的小海,成了一个悲惨而渺小的人,一点都不正派。她讨厌自己这样的卑微,所以没有脸见小海,不对,应该说她怕一旦见到小海,自己的丑陋就会被小海的慧眼所看穿,她 想到就害怕,想到就难堪,所以才不肯去学校。惠并不是不想看到那些欺负她的同班同学,而是怕见到小海。 说穿了,惠就是仰慕小海,仰慕小海的正派,而自己的卑劣根本配不上小海的正派,才会羞愧难当。 惠想成为小海。 想成为一个正派,美丽,强大,完美无缺的无敌棕发美少女。 原本无比害怕面对小海的惠,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去上学的理由就这么简单地消失了。就好像驱了身上的魔,甚至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渺小,没有必要装模作样,毕竟自己就是自己,只能用这样的自己去面对小海,可说是正确地承认了当下的自我。惠甚至有点小小的期望,小小的预感,认为将来或许有机会跟小海成为朋友。 然而惠再次见到小海,是在隔天早上的电视新闻画面上。 小海被杀了。 尸体的双腿被砍断带走,至今下落不明。 惠先是失去了不上学的理由,如今连上学的理由也没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海大笑,我听着那笑声,冷静地想说哎呀,又是这熟悉的梦境。这里是阴暗虚无的森林,在这幽暗的杂木林之中,小海依旧仰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她就用这姿势直视上方,对着枝叶间灰暗的冬季天色发笑。笑得太过火还呛到,难过地咳了几声,我想她也笑得太夸张了点。 「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吧?咦?有没有过分?这好歹也是我鼓起很多个勇气才敢表白的耶。」 「好啦,抱歉抱歉,也对,我想是这样没错。嗯呵呵……不过这真的很好笑啦,你真的有点可爱好吗。」 小海笑过头有点缺氧,大口喘气,深呼吸了好几次总算才能开口。接着又想起什么而呵呵笑说:「我想啊,你是打算找个坏人吧。」她接着说。小海平时总是促狭地瞪大眼睛,这时却露出罕见的温柔表情,就像圣母一样。 「当你发现事情不顺心,就会想找个坏人来怪罪,想说只要把坏人干掉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是不管你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这个坏人。班上同学喔,老实说也不算好,但是也不到邪恶的地步,好坏程度都只是普通的国中生等级,对我来说他们应该不是特别抱着坏心眼去霸凌吧?那坏人是谁?妈妈?爸爸?老师?感觉都不太对。到处都没有那个坏人,结果你就硬是下结论,把自己变成坏人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rpg,现实中很少有那种打倒邪恶大魔王就皆大欢喜的事情喔。小海说了微微转头,仰望着我。 「天底下没多少坏人啦。」 不过也是啦~杀了我,抢走我一双美美的腿,到现在还不肯还来,这肯定是完美无缺的坏人了。小海说了笑笑,她的裙子底下原本该有一双完美无缺,线条优美的双腿,但现在看不到了。那里被挖出一个空洞,长满了自由奔放的杂草。由于小海没了腿,哪里都去不得,也无法自己站起来,才会一直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 「可是我当时恨小海。或许我的生活不算完美,但是也勉强过得去,小海竟然天真无邪地大脚一踢毁了我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排斥,可是同时又仰慕你,嫉妒你的力量。」 我这么回答躺在地上的小海。那种心情是挫折,是抑郁又阴沉,是恶心又不舒服,是完全一点都不正派的。 「这就是铜锣烧啦。」 小海比出一支食指,突然说了没头没脑的话。 「铜锣烧?」我皱眉反问。「对,铜锣烧。」小海又重复一次,用力点头。「而且是一个一个分装的铜锣烧。」 「一包一个的铜锣烧,里面一定会放小包的干燥剂对吧?或许包装不透明就看不见,但是只要打开来肯定会有,这是铜锣烧必备的元素。如果铜锣烧受潮了,肯定没有人想吃。但你要是因为这样就说,铜锣烧的本质就是干燥剂!那不就很蠢吗?」 就算藏在里面看不见,干燥剂也不会是铜锣烧的本质,本质依然是铜锣烧吧?小海歪头说,一丝漂亮的棕色长发滑顺地掠过脸颊垂到地面上。 「人们有个习性,如果是自己发现了什么事物,就喜欢给它比较高的评价。因为自己花费了心力去发现,这份心力就要加在发现的事物上面。但是你只要用心想想,就会发现两者之间毫无关连对吧?一切只是误会啦。」 甚至还有魔法就是利用这种习性,故意将假资讯藏起来,只要稍微用点心就会发现。人只要觉得这是我找到的!就会得意忘形,对自己发现的事物评价起来也会更放水。 「人的内心非常错综复杂,而且一开始就具备了一切。快乐,悲伤,友爱,嫉妒,憎恨,厌恶,你就是由这一切所构成的。人就是这么惊奇的综合体。人心有疑惑矛盾真是家常便饭,每天都是摇摆不定,变化莫测。天底下所有的情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点,只要挖得够深一定都会挖出来。但是因为挖得出来就说那是你的本质,这就不对了吧?当下随便捡起一块就说是你的本质,这也太蠢了。那只是你当下随便捡来的一块,虽然你心中有仇恨,有嫉妒,你还是努力靠自己的腿站直起来,跟这些东西和平相处,设法保持正派。这一切的一切,才算是你的本质吧。」 靠自己的腿站直起来,我稍微想了想,我自己真的办得到吗?小海看我思考的模样,再次温暖微笑。 「办不办得到并不是那么重要,这对一介普通人来说,已经是通天的野心了。这种事情办不到才是理所当然,但我们可以有这样的情操。我想这份情操的高尚,是任何人都不该否定的。」 小海说得好美,那声音,那表情都实在太美,不禁让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正派。正派与美丽其实很相似,一件美丽的事物,就是令人感觉到正派。所谓美就是正派的力量,就这点来说,美到超乎常理的回泽小海,果然就是有本事的魔法少女了。即使是恐怖片里面的山村贞子跟佐伯伽椰子,面对这超常的美,想必也会像龙龙与忠狗看到鲁本斯的画作那样,手牵手露出安详的笑容,蒙主宠召。 所谓正派,就是不断尝试,靠自己的腿站直起来。 我由衷地希望,自己就是这样。 第4章 所谓思考,便是有意义之命题。 天机将至,不可泄漏。(4.1212) 不断有人被杀。 从去年底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生了三起专挑十多岁女性下手的凶杀案,警察认定这是同一个凶手所犯下的大范围连续拦路煞案件。 一次杀死三人以上的凶手并不罕见,一次杀一个而连杀三次也是有可能。但是在一段漫长期间中断续犯下三起杀人案,至今不仅抓不到人,连嫌犯都无法锁定,就可说是特例了。 回泽小海是这连续拦路煞凶案的第一个被害人,她的遗体发现地点是在郊区的阴暗杂木林之中,双腿自大腿以下都被截断。弃尸地点虽然在树林里,却不是藏得很深,从路边往里面走个几公尺就是了。如果她的双腿还在,活着站在那个弃尸地点,路过的人一定会发现她。然而机缘不巧,当时下着又冷又长的冬雨,小海的遗体发现得晚,很难掌握正确的犯案时间。过了三天雨都停了,当地出现大批乌鸦吵闹起来,附近居民这才发现了她的遗体。 小海确定是在该处遇害,而且凶手当场截断她的双腿带走,代表她不是在别处被杀,再将遗体搬到弃尸地点。犯案地点虽然是夜间的阴暗杂木林,但不是完全人烟罕至的地方,而且犯案现场以及小海的遗体上,都留有指纹、体液、皮肤、毛发等dna证据,以及一些物证,所以警方一开始认为逮捕凶手指日可待。虽然双腿被带走是有些猎奇,但这肯定也算是每天不断发生的平凡无奇杀人案之一。 但是事情出乎意料,侦办陷入瓶颈,警方无法找到任何嫌犯,三星期之后又发生了另外一起凶案。 第二个被害人是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她的四肢都被截断,尸体弃置在住宅区外边的电塔底下。电塔被铁丝网围住,晚上禁止进入,而住最近的人家离电塔只有几十公尺,从二楼应该就能目睹犯案现场。凶手犯下这件案子之后,也在现场留了许多物证,所以警方断定这件案子的凶手就是小海命案的凶手。由于第一被害人与第二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警方将案件定义为拦路煞不具动机的连续猎奇杀人案。警方侦办小海命案的时候,先是以熟人犯案来侦办,查过小海的交友关系,到了这件案子又大幅转换侦办方向。 小海是个染了亮眼棕发的不良国中女生──从外表观测会轻易获得这样的属性──所以八卦的电视节目跟周刊杂志一开始是无情地大挖死者隐私,甚至还做出小海自作自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臆测,第二件凶案发生后,舆论才转向说小海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是那些已经报导出来的内容,媒体完全不打算回收或修改。 又过了一个月,这次是在县境发现一具高中女生的躯体,四肢与头颅都被带走。弃尸地点是知名的灵异地点,山里的废弃饭店,周遭确实杳无人烟,但既然是知名地点,或许会有出乎意料的目击证人。实际上最早发现遗体的人,正是去试胆量的一群大学生,这下可真的看出有多少胆量了。 这下子那些八卦媒体又转了风向,认为凶手可能是所谓的戏剧性享乐犯,报导内容不再讨论被害人的资料,而是推敲犯罪的异常程度以及猎奇程度。名嘴说这种猎奇杀手的手法只会愈来愈疯狂,而且还会继续犯案,制造民众惶恐。不过在第三件凶案发生之后,凶手就无声无息,警方即使掌握许多有力线索,却还是无法锁定嫌犯;而且无论多么凶残的案件,民众看久了也会腻。最近各家媒体对这连续凶案的报导愈来愈少,顶多就是附近街坊偶尔忧心忡忡地八卦一下而已。 「凶手究竟是为什么要切割遗体还带走呢?」 我在顶楼吃完便当,翻开自己从报纸与网路媒体整理出来的剪报本,再次回顾这些资讯,并喃喃自语。其实这本剪报我已经读到滚瓜烂熟,根本不需要再次回顾,但是不知怎么觉得今天气势正强,就盘坐着把剪报本放在腿上看,边看边发愣,慢慢整理心中思绪。 找到杀害回泽小海的凶手,来个血债血偿,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使命。 即使我只失忆了一天,至今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想啊,最有可能的就是方便搬运啦。」 通常来说,其实分尸杀人案一点都不算通常,总之那些分尸案被发现的时候,通常可能的目的都是为了藏匿尸体。只要尸体没人发现,凶案就不会浮上台面。也就是说,分尸的企图是为了隐匿犯行。如果无法完全隐匿,终究曝光,案件就会浮上台面,我想八成的凶案都是这样。 但是这件案子里面,凶手却将大部分遗体遗留在凶杀现场,这感觉完全不打算要隐匿犯行。 而且本案的犯行整体来说,是非常粗滥、临时起意的。然而最不正常的,就是每件案子都没有可靠的目击者。无动机的拦路凶杀案,如果不是熟人所为,又没有目击证词,办起来可是难如登天。警方似乎查过有类似倾向的前科犯,但至今还是只能脚踏实地,地毯式搜索。 八卦的电视节目与周刊杂志,总是有些来路不明的自称专家做些没头没脑的分析,其中一个说法,就是凶手可能有某种异常的性癖好,如此这般。小海是个超乎常理的美少女,一双美腿更是出名,凶手带走了她的腿,可能是对她的腿有种异常的迷恋,就这么回事。我认为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但第二个被害人的双手双脚都被带走,第三个被害人连头颅都被带走,看来凶手并不是特别执着于小海的腿。 「那应该就是那个吧?带回去吃掉了吧?」 预设妹横靠在顶楼铁丝网上,几乎都要躺了下来,她手上翻着薄文库书这么回应,对我的自言自语似乎不太有兴趣。 今天午休时间我一样带着便当到顶楼,接着预设妹也带了便当过来,我们稍微互相寒暄一下,就一起吃便当了。其实我们并没有约好一起吃便当,但除了这里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归宿,当然就会到顶楼来,也当然就会碰到面。既然都碰面了,装作没看到也是说不通,所以我们就坐在一起,不过我们毕竟不算朋友,彼此依然保持一点五个人的微妙距离,要说我们是一起吃午餐,不如说只是两个人碰巧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奇妙的是,我们并不觉得尴尬。 「那是八卦杂志为了炒新闻随便掰的吧?」 凶手可能将被害人的遗体带回去吃掉。这个推论绝对不算少数派,甚至在高中女生之间算是最有力的八卦。这种都市传说没人见过,却被传得煞有介事,这是我朋友的朋友告诉我,我看一定是被吃掉了,吃人的man啦。 吃人的man,民众这么称呼本案的连续杀人魔。搞不懂为什么要叫吃人的man而不是吃人男,但是念起来还真有点意思。「嗯~有没有证据呢?」预设妹低头盯着手里的文库书,双眼追着文字跑,嘴巴愣愣地说着。 「被带走的遗体怎么也找不到,目前不清楚凶手是为了什么企图、什么目的才把部分遗体截断带走。先想说会不会是这样?再去进行调查验证,这么做也是有它的意义,不过人有了成见,就会犯下天大的错误。这种事情一定要有确实的事证才能去推测,不然很快就会天马行空喔。」 「可是啊,你不觉得这很像初学者从新手村开始慢慢升级吗?」 慢慢升级?我反问,预设妹瞥了我一眼,将手上的文库书阖起来放在胸前,转身面对我开始说了。 「你不觉得鸡腿是吃起来最轻松,看起来也最好吃的吗?可是光吃鸡腿有点不够了,再来就吃个鸡翅这样。」 什么鸡翅啊。 「然后你看身体啊,里面塞了很多东西很难处理,内脏更是又腥又臭。或许有人会说吃秋刀鱼就是要吃鱼肝!不过这大多是老酒鬼吧?那种成熟的口感是高手专用啦。」 怎么能把这么恶心的概念讲得这么轻松啊 ……不对,是讲秋刀鱼来着? 「所以先从大块肉开始吃,才合规矩对吧?所以吃人的man在慢慢升级啦。」 「那第三个人的头怎么会被带走?」 「应该是发现最好吃的地方了。」 预设妹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瓜,说得一派轻松。但是这动作看起来也像是脑袋有问题。我稍微想象一下,立刻觉得恶心。但是人魔里面的医生,好像也特别喜欢吃人脑喔? 「等他一发现,欲望会控制不住,下定决心要来吃个肝,所以第四个人就被整个带走啦。」 「第四个?」 目前警察推断的连续拦路煞凶案,只有三件。 「就说啦。」预设妹又无力地摆个随便的姿势说:「之前我们看到的血迹,凶手就是把整个人都分尸带走,所以才找不到最重要的尸体吧。」听她这么说,我开始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这么说……或许有通。」 我听说要是找不到尸体,凶杀案要成立可是难如登天。尤其是未成年的青少年,即使某天突然消声匿迹,警方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离家出走。如果找不到尸体,警察只会以失踪人口处理,但那搞不好真的是第四个被害人。若真是如此,是不是该调查周遭有没有人从那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不对,话说回来我曾经待过那个现场啊。 我就倒在那个血腥的现场,从现场遗留的腥臭判断,案发之后没有经过太久时间。我应该在那里,在那个地点目击了什么。也就是说……我只是想不起来,但或许已经掌握了什么非常重要的证据或线索。 我拼了命绞尽脑汁,但是那段短期记忆就是破了个洞,好像完全消失殆尽,什么都想不起来。 「哎哟……真是的,为什么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想不起来?」 「喔,看你挺急的,是不是缺钙啊?」 预设妹随便说说,我望向她,她似乎已经对连续杀人魔的话题没了兴趣,再次翻开手里的文库书读了起来。但说起来她并不像是在专心读书,因为她翻开的页面明显不是刚才读到的页面,看来只是随便翻又随便读。要说她在读书,不如说是单纯用眼睛扫描文字的感觉,睫毛底下那双眼睛以固定的机械节奏上下摆动,手不时翻动书页。 「……你读的那本是什么?」 「咦?」 我试着问问看,预设妹听了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这才想知道自己正在读什么,就先阖上书本确认封面。她的动作就好像,对喔,书是有书名的这样。她自己确认过之后,将封面举起来让我看,这本书的装订相当阳春,封面上没有插图,只印了大大的字体。 「奥克勋爵……?那个叫做巴代伊(注:gees bataille)的哲学家?这本是小说吗?」 这名字我认得,稍微有点兴趣,就问了预设妹。但是巴代伊也有写小说,我还真是孤陋寡闻,知道个nothing。 「嗯~有点像小说。」预设妹简短回答,又低头翻开书来看。我想她又翻到跟刚才不一样的页面去了。当她低头读书,长长的睫毛几乎盖住整只眼睛,眼眸的光辉在睫毛之间若隐若现。预设妹眼球的上下摆动节奏几乎保持不变,让我看得入迷,我问了:「情节是什么?」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才问,也就是所谓的闲聊啦。 「有点色色的,就女生一直在做色色的事情。」 「什么啦,那会好看吗?」 「嗯~要说不好看也不是吧。」 总之看小说通常都不是为了好看啦,预设妹如是说,口气听来真的不怎么好看。 「这样喔?又不是要写功课,不是应该为了好看才看吗?」 「就算不好看,我也喜欢看啊。我想说要看这本书,自己决定要看这本书,然后就去看。毕竟你还没看过就不知道好不好看,而且大部分的书都是倒吃甘蔗,渐入佳境。怎么说呢?这需要一点决心啦。」九成以上都不好看,但是为了那几趴的好看,就得接受剩下的九成,这就是一种认命啦。 乍看之下她看书看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我想得有相当的阅读经验,才能有这样接近看破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开悟,而且她到现在还是继续读书没放弃,所以反过来说或许她真的非常热爱读书,热爱到光读书就会饱这样。 「你说九成再加个几趴,那应该还剩下几趴吧?除了好看跟不好看,还有其他成分吗?」 「啊?嗯~是虚无吧。」 「虚无?」 「对,虚无,无,nothing。这搞不好就是那几趴的虚无了。」 「所以是选错书?」 「还好,虚无也算是一种稀有,搞不好算是中大奖。这种事情要看观感,这本书里面的女主角啊,她朋友因为色色的事情做太多,脑袋坏掉,冲动就上吊自杀,结果女主角也变得超嗨,一时冲动就对着尸体尿尿了。」 「等一下,我不太懂。」 「嗯,很难懂对吧~」 预设妹长叹一口气,口气像是抛开了一切。 「这就是虚无?」 「嗯~虚无这个东西就是深奥,说真的不管怎样抽象、形上学的故事,都可以从里面找到具体的教训就是了。」 嗨过头就想尿尿,这个部分我可能不是不懂(根本不懂),我随口这么说说,预设妹最后找出了一个随便的教训:「好吧,总之嗨过头就不算是件好事,应该是这样吧?」到此结束。 嗨过头,就不算是件好事。 美德是一个形上学的,抽象的,完全功利主义的存在,它只会管理因果,确保时间归时间,空间归空间,各自完成自原本的任务。说起来,它是个中立的客体,它对人世间的善恶毫无兴趣,甚至说它之中不存在意志或思想。它只是一个稳定排除世上臭虫的自动除错程式。但是美德这个概念上的客体如果要影响现实,务必需要一个实体物质。 这就是魔法少女,地狱尖兵,魔界法规「魔法」的执行人。 地狱的阴影,悄悄爬向绝望的空虚。 这应该是惠所作的梦。 回泽小海美丽的尸体被截去双腿,躺在阴暗的杂木林中,被冰冷的冬雨给淋湿。 虽然失去了非人哉大惊奇流线美丽的双腿,小海的躯体依旧美丽。就好像萨莫瑟雷斯的胜利女神,必须自己靠想象补足不存在的双手与头部,才能感受完整的美。惠悠哉地想着,低头注视脚边小海的尸体。 「傻了你,这只是你太缺乏想像力,不然就是爱作梦,不然就是脑内小剧场爆发啦。实际上人死了就会流各种汤汤水水的,脸色也会超难看,身上到处都是破洞,眼球还被乌鸦啄掉,超惨烈的好不好。」 真是,我最讨厌脏脏的了。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的小海望着天空嘟哝,声音仿佛融化在冬天的冰冷空气里。 「我的尸体在你梦中会很美,那是因为我的尸体已经死了,坏了,烂了,火化了,彻底毁灭了,早就不在这世界上了,但你就是无法接受。就只是这样。实际上我还美个屁啊?都已经变成这~么小的骨灰了啦,你也清楚吧?」 对,惠清楚这件事,很清楚这一项资讯。 其实惠与小海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聊得如此亲密,小海突然其然的死,真是唐突、不讲理又不合理,而且惠没有透过任何形式介入其中。从头到尾她都是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惠没有在现场目击,又只透过电视的新闻画面才知道这件事,就连守灵与丧礼的时程,也是一般亲友联络通知她的。 惠与小海是同一间国中的同学,也就仅止于此。 惠与小海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但惠 的心中有着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的预感,希望两人会是朋友,结果一切的机会都消散,光明黯淡,期望化为晦暗的小石子,在惠的肋骨与肋骨之间喀啦滚动。 「哎,我说你究竟想在这里待多久啊?你要是跟冥界太亲,肯定没有好下场。毕竟这个地方最接近地狱的黑暗了。」 但是这个地方又阴暗,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把小海孤伶伶的丢在这里不是太可怜了吗?惠是这么想的。 「你真的是傻了。」小海说了大叹一口气。 「不是我自己要在这个又阴暗,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而是你把我困在这里了。说起来我又不是真的回泽小海,我只是你擅自想象捏造出来的幻想回泽小海。真正的我早就放开了这个满是秽物的世界,早早走向下一步了。」 惠想说要怎么走下一步?小海不是连走路用的脚都没了?得讨回来,得帮她讨回来,惠是这么想的。 「哎~哟~喂~拜托喔~你真的讲不听耶。听清楚,我已经死了,不管是我的身体没腿还是鬼魂没腿,那都不重要了。我一点烦恼都没有,你跟我的死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硬是要介入我的死。你明明没有一点责任,却擅自捏造一份责任来扛。你一个人钻牛角尖耍嗨,嗨到一个嗨过头,在家里中毒了。这个,就叫做多管闲事啊。」 小海说了稍微皱起鼻头,但这依然很美,美得超乎常理,由于美丽类似正派,那么小海说的八成是没错了。 「回泽同学……你可以接受吗?就这样浑身污泥,风吹雨打,躺在这个杳无人烟,阴暗冷清的悲惨地方?」 「嗄~?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事?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我死都已经死了,死亡这件事情就是这个状况。你接不接受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死了就结束了。我说结束,就是全都完了,是不可逆的。」 这样……不行啊。长棕发美少女必须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才对啊。长棕发的美少女,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死得糊里糊涂,消失无踪?棕发美少女绝对不会输才是啊。 「你又硬把自己的想法套在我身上了。我才不管你怎么想,也不想被你的心意给困住,你也差不多该解开我的拘束了吧?」 不过这样跟你讲话的我,终究也只是你想象的幻影,不管我讲什么,全都是你自己唱独角戏罢了。 杂木林深处的黑暗开始蠢动起来。 「哎哟,你看看看你,地狱的黑暗都爬出来了,你再不快走,也会被美德给吸收掉喔。」 黑暗发出了低沉宏亮的声音。 「哼,不过是个没价值又无能的小姑娘,竟然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与自己有关?真是夜郎自大。无限肥大化的自我意识,实在丑恶。不过也好,客观来说你的理由是无比渺小又毫无意义,但你主观的绝望可是货真价实。你身陷绝望,拥抱虚无,有了宁愿抛弃生命也要实现的心愿,你就有这个资格。」 过来吧,将地狱披在身上,黑暗如是说。 来呀,来呀,过来呀,树木们呢喃。 「算了吧,这实在太蠢了,你不应该有任何牵扯的。」 这真的只是找麻烦啦,小海无奈地叹气。 「对不起……回泽同学,但是我真的要先把你的事情处理好,否则哪里也去不了。」 「你这个人真的都不听别人讲话。你明明是那么拼命保护自己,也就只保护你自己一个,是哪来这个天大的胆子,连地狱的黑暗都不怕?」 小海静静呢喃,用空洞的死人表情仰望天空。 「好吧,随便你了,每个人都有自由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过千万别搞错,别以为你是为了我,这是你自己擅自要做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喔。」 「嗯,知道了。」 对不起,惠最后留下这句话,就留下小海那缺了双腿的尸体,走向杂木林深处,走向地狱黑暗的深处。 深沉的黑暗像是迎接她,拥抱她,紧紧地缠住惠的身体。 「好了,许愿吧小姑娘,地狱将赋予你使命,你换得心愿实现。这就是合约。」 惠许了愿,惠发了誓。 长棕发的美少女,自由又孤傲,不受任何的拘束。 长棕发的美少女,必须抬头挺胸,笑得无所畏惧。 长棕发的美丽魔法少女,绝对不会输。 地狱的黑暗盖住了明科惠。 无论什么故事都能够导出教训。 比方说,嗨过头就不算是件好事。 「你最近跟中萱同学关系很好啊?」头顶上突然有人这么问我。 最后一堂的班会时间结束,有些学生回家,有些学生玩社团,有些学生留在教室里谈笑,乱哄哄的,教室处于放学时间的起爆点,就在此时发生了这件事。由于几乎没有人会特地在学校里找我说话,我听了先是有些许讶异,反应也有点迟钝。抬起头确认声音的来源,人脸的位置比我想象中要高,个子真高,那张脸呈现锐角的流线型,感觉能在高速段发挥优秀的空气动力性能,要说漂亮也算漂亮,总之长相算是有点特色。呃,这张脸我记得,就那个啊,管乐社的,校园权力架构顶点的松川军团的那个女生,乍看之下比松川同学还抢眼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是…… 「西条同学。」 我勉强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她的姓氏,开口回应。但要说回应,其实只是喊了发问人的姓氏,完全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就是了。西条同学被我一喊,挑起一边眉头像是问我有何贵干?看来她确实是姓西条,呃,你刚才问我什么?中萱同学? 「你们一起在顶楼吃便当对吧?」 「喔喔。」 这下我才想到,原来是说预设妹啊。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这阵子明明每天都一起吃午餐,我却还不知道预设妹的名字。而且我完全不在意。原来她姓中萱啊?我姑且将这份资讯(预设妹=中萱同学)用大头针钉在大脑里的软木告示板上。 怎么说呢?预设妹(=中萱同学)就是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人不是很在意她的身份。就算我们每天都并肩坐在顶楼吃便当,但就像是碰巧,偶然聚在一起,过了这么久感觉依然像是两个巧遇的路人,感觉不是很亲近。话说回来我们也没有拒绝彼此,好像是你想待在这里就待啊?这种随便你的恰当距离感反而觉得舒服,所以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所以啦,就客观事实来说,我们两个关系应该不算好。既然我觉得关系不算好,也就这么回答西条同学。 「我们只是一起吃午餐,你没提,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喔,这样啊。」 那就好。西条(轻松喊)这样的口气让我觉得有点火,立刻皱眉提升了心里的警戒层级。什么那就好,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你又想怎样?好不好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插嘴管闲事吧? 「毕竟中萱同学她……好像有些不好的传闻啦。」 西条似乎聪明地察觉到我的态度有变,紧接着说了些推托之词,然后偷偷移开视线耸肩。 「不好的传闻?」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在援助交际还是卖春什么的。」 都是传闻啦,说她在街上乱吃男人这样。西条别着头,只是偷瞥了我一眼,这个动作好像是说:你应该懂吧? 喔,我总算懂了她想说什么,如果是这件事情,其实不算是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实际上预设妹(=中萱同学)就是有这样的行为。有没有金钱上的往来,这个细节我是不清楚也没兴趣,不过她好像有跟男人保持相当干爽,没有后顾之忧的关系,然后togethe r地go了那个宾开头的什么馆,这么一来要说她在性方面比较开放,也是这样没错。 但是这又怎么了? 中萱同学这样实际上是给你找麻烦了吗?嗄? 我说这确实不是可以拿来说嘴的兴趣,但是那是她本人喜欢才去做的事情,就是她的自由,这也比趁着当事人不在,背地里猛讲坏话的闲人要好得多。 我用尽全力地瞪西条,她却不以为意,毫无畏惧地说:「是说好像也不只那样啦。」 「什么意思?」我保持全力狠瞪反问回去,西条说:「嗯~这有点不好解释,要不要换个地方?这里实在不方便啦。」然后摆头示意往外看。我一脸不满地站起身,西条立刻迈步为我带路。「喂,你等……」我开口,但西条没打算停下,我只好连忙赶上去。最后是抵达了顶楼,这是今天第二次。 「嗯,这里都没人。」 西条伸手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走边左右观望,走到铁丝网边就转身靠着背,我则是跟她保持三公尺左右的距离,正对着西条双臂交抱,站好第二位置。 「……所以呢?这个中萱同学?你说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西条迟迟不肯开口,我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先开口问,西条直盯着我的眼睛说:「中萱同学身上的死亡阴影很深。」这话可真抽象,但西条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很黑,漆黑而明亮。 「死亡……阴影?」 「我能看得见这些东西,天生的。」 如果你是魔法少女,我就是通灵少女,西条如是说,微微倾首试探我的反应。她的双眼与视线,带有能够看穿一切的穿透力。 「通灵……唬人的吧?」 「你这个魔法少女说我唬人?」 哎呀,我通常都笑说这个魔法少女是搞笑设定,但是突然有人对我说她会通灵,也是伤脑筋。我的魔法少女经历是不算长,但也见过了不少超乎常识的超常事物,即使如此也没听说过世界上真的有幽灵存在,更别说亲眼见到了。 「我说我能通灵,并不是看到死者的幽灵等等,应该说我其实不太清楚那些是不是死者的幽灵。刚才我也说了,我只能看到死亡阴影,或者说死亡气息。真要说起来,就是人死之前的征兆,或是死亡的余韵之类的。」 这只是我根据经验,推测大致上有这样的可能啦,西条笑了一声,但我笑不出来。 「我想这个话题不是那么特别,你如果半夜去坟场,应该也会感觉到一点煞气吧?只是我这个人能够用视觉看得到,就像一阵黑雾的感觉。」 西条这么说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下眼皮,或许是想告诉我就是那只眼睛,但看起来也像是要做鬼脸。 「你身上的死亡阴影也很深,我看得见,就好像把地狱披在身上一样。但是你的死亡阴影锁在内心里,不会到处挥洒就是了。」 把地狱披在身上,这真是最适合形容魔法少女的一句话,于是我稍微修改认知,至少西条应该不是单纯的吹牛。通灵少女是吧? 「中萱同学则是随处挥洒死亡气息,而且是很甜美的死亡气息,引诱人们沉沉睡去,充满诱惑的死亡气息。我想要是你这个魔法少女,应该会感觉到什么才对。」 「……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 我保持戒心紧盯着西条,如此回答。 对,也不能说我完全不知道,预设妹中萱同学确实围绕着一股阴暗的死亡气息。她有一张亲切,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温柔笑脸,但在那薄薄的脸皮底下,似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晦气。 「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她非常亲近人的死亡。可以说像家常便饭,近在眼前,一次又一次接触人的死亡。那些残留的死亡气息沾染在她身上,对了,就像医生跟护士这类人吧我想。」 「护理师啦。」 我想这只是我的第一印象,但西条这个人似乎不太想友善交谈,于是我就针对西条话里最不重要的地方挑语病。西条感觉不甚在乎,改口说了:「对,护理师之类的。」 我们彼此沉默片刻,微风掠过,百褶裙的裙摆飞扬。 「如今镇上的死亡阴影非常深。」西条先开口,我稍微用力皱起眉头,可能就像西条刚才那个「有何贵干?」的表情。 「吃人的man,这个案子你知道吧?」 「……嗯,算知道。」 但我心想,其实可不只是知道而已。西条也用了吃人的man这个称呼,看来在高中女生八卦圈里面,遗体之所以有部分被带走,是因为凶手拿去吃掉,这几乎成了既定事实,大家也都称呼凶手是吃人的man了。 「这件案子造成镇上到处都是深沉的死亡阴影,连我也很难好好区分,但是就我看来,中萱同学就在这风暴之中。」 「你是说那件案子跟她有关?」 「不清楚,因为凶杀案只有三件,还横跨了好几个月,我真不懂怎么会让镇上有这么深的死亡阴影。可能是有很多人开始关切死亡,开始担心自己也可能会死,才加深了死亡阴影吧。」 搞不好,西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三秒钟的沉默随着春风流逝。 「搞不好不只三个,其实有更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地方被杀了。」 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地方被杀了。西条这句话让我想起废弃大楼的那幅光景,那里的血迹明显超过了致死量,却见不到最关键的尸体,没有尸体的凶杀现场。而预设妹中萱同学,就在那里。 我就在那里与她相遇。 我心中不愿意相信西条所说的话,这只是我模糊的直觉,我就是无法对她产生好感。但我又想,或许该在内心深处保留个空间。 「这么说有点不好听。」我没想太多,糊里糊涂就说了起来,或许只是想找句话来顶撞西条。「其实你身上的死亡气息也很浓。」 如果要说晦气,我觉得西条身上的东西,其实不比中萱同学差到哪里去。或许她掩饰得很好,但她骨子里就是沾满了死亡气息,甚至可以说她的本体就是死亡气息。 「呵呵。」西条似乎忍不住而失笑。 「当然喽,我打从一出生就能看见死亡阴影,你不知道吗?死亡可不只是恐怖,其实还很甜美,它会引诱我沉沉睡去。用温柔的口气呢喃着:来呀,来呀。能看见死亡阴影却不受死亡诱惑,甚至拒绝死亡,一般人不可能办得到。」 「……照你这么说,亏你还能活到现在啊。」 我话中带刺,但西条只是微微耸肩说:「是呀,这都多亏常盘了。」然后抬头看着天。我也跟着她抬头望天,但天上什么都没有,要是天上能显示心中想法就好了。 「常盘,你是说松川同学?」 「对,我跟她国中就认识了,算是老交情。她就像一颗太阳,拥有无比强大的正向能量,我就是靠着她来保持平衡,我们算是一组搭档。」 我还以为松川军团盘据校内权力架构的巅峰,是因为松川同学暗地操纵西条这个傀儡政权,看来并非如此,应该只是西条自己喜欢,暗地里为松川同学效命罢了。 「反了反了,我是暗地里扯住了她的后腿啊,算是个反动力吧。即使是正向前进的能量,只要太过强大,最后的终点也是死亡。死亡是一切事物的完成式。不管向左走向右走,最后的终点都是死亡。东西不断往上堆,迟早会塌下来,垮下来,就像巴别塔那样。」 她的正能量实在太强了,西条说着,表情显得有些厌烦。 「生存这回事,不是往上往下往左或往右,而是拼命在不稳定的领域之中保持平衡。所以正如她让我顺利求生,我也一样让她活得好,这是我的骄傲。」 我不是说了?保持平衡喽。「然后就这层意义来说呢,」西条用食指指着我,我觉得这个举动既挑衅又没礼貌。 「你跟中萱同学的搭配简直糟透了。感觉就是难以避免的毁灭。不过这毕竟是只有我才能看得到,是我的直觉,你要说纯属个人观感,那也就这样了。」 「……我会记得。」 「喔,好吧,这样就好,现在这样就好。我也不认为这些事情可以拿来说服别人,再说要是你想跟中萱同学两个人一起冲向黑暗的毁灭大道,终究也不关我的事。」 我只要保护自己,跟自己珍惜的人就好。西条说到这里似乎就算结束,从靠着的铁丝网上起身。 「是说难得能看见,我也打算去追查一下目前覆盖这个镇的死亡阴影,要是查到什么再告诉你吧。」 西条轻举一只手从我身边经过,我回头看着她离开顶楼,她则头也不回。 就结论来说,我当时应该更认真考虑西条说的话,但是人们通常都要等一切结束之后才会理解,总是无法先后悔起来放的。 明科惠披在身上的地狱,将她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 当人们碰到了超乎想象难以应付的状况,最常见的反应似乎就是装作没看到。视若无睹,妈我瞎了。 寒假结束,拒学儿童明科惠在开学典礼当天复学,所有人都把她当成脓包一样不敢随便乱碰。就只有训导处的老师秉持着教育使命感,上前询问惠的发色。惠完全不透漏任何背景,摆着完美无缺的认真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了:「天生的。」老师也只说了一声:「啊,是喔。」虽然看来不太满意,却还是带点怜悯地走开了。 惠与地狱签约成为魔法少女之后,必须完成地狱尖兵的使命,她换得一个心愿实现,就是成为长棕发的美少女。 班上第一美的问题儿童,先前才惨遭猎奇拦路煞杀害,令老师们遭到耸动舆论的关注,精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如今那个乖宝宝模范生,朴素低调又被霸凌的班长,结束拒学重回学校之后竟然变成了发色超亮眼的美少女。状况完全超出老师们能承受的范围。 大多数教职员认为这件事情不需要指导或矫正,而是一种需要送去适当机构进行治疗的疾病。一个朴素又低调的女学生,想必是碰到同学不讲理又不合理的死亡,心灵大受打击,才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状况。这种事情要是随便乱碰,处理不好,可能还要扛上责任。这需要专家的治疗,不是我们老师的指导,老师们就这样说服自己。总之教职员们就是全力避免与明科惠扯上关系。 新学期开始之后,先前与惠有关连的所有人都变得疏离,变得遥远。惠觉得这些人的反应,就像被丢在路边的废纸箱,经过多次的日晒雨淋,显得又硬又皱。 听说美德的魔法威能基本上是全能又无穷,所以地狱的本事确实了不起。惠原本长着一头像是钢刷那般又粗又硬的黑发,瞬间从发根到发尾都如丝绢一般柔顺,而且成了亮丽的棕色。她的五官感觉也更加亮眼,或者说在保持惠的统整性的范围之内,整个长相都做了大改造。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惠,不会想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原本那个橡子一般扫兴的长相已不复见,如今惠的模样,令人不禁联想到那个超乎常理的魔法少女,回泽小海。 任谁都能一眼看透,惠试图成为死去的回泽小海。这是某种补偿行为?或是代位行为?没人知道明确的目的与动机,但很容易就猜得到惠企图重现小海的容貌。 惠应该是想成为小海,想成为那个即使形单影只也绝对不会改变信念,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抬头挺胸,坚强求生的长棕发美少女。这种青春期少女受挫的心愿,带着向往与嫉妒,原本不可能实现,也不该轻易实现,必须耗费漫长时间,靠自己努力才能达成,却在地狱的犯规超强能量之下,硬是获得实现。这当然是非常不自然的现象,也当然造成了扭曲。 用心刷个牙,拿洗面乳搓出轻柔的泡沫来轻轻洗脸。冬天早上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冷得刺人,但还是用这提神的冷水来洗脸。拿毛巾贴在脸上吸干水气,倒点丝瓜化妆水拍在脸上。用梳子梳个头,拿两个红色发圈绑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嗯,今天也是很可爱。 这么一瞧,惠长得跟小海可真像,或许两人只是气氛完全相反,但长相其实差不多。然而即使惠改变发色想接近小海,身上依然没有那超乎常理的美。她顶多就是「可爱」,怎么样也算不上是美。看来那美是某种精密的,奇迹似的协调所致,就连地狱的能力也无法重现。惠心想,或许那不归地狱管,而是归神明管吧。罪孽深重的地狱尖兵,顶多只能模仿表面的特征罢了。 换穿制服,套上乐福鞋,背起书包,看着架在鞋柜上的窄长穿衣镜,对着镜中的自己,以及自己脸上小海的面容,说声:「我出门了。」 路上依旧安稳而正常,前阵子才死了一个国中女生,被残杀得不讲理又不合理,这个镇,这个世界,这个寒冬,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依旧是那么安稳而正常。 这件事情感觉非常不自然,惠认为不应该是这样。 世界可是失去了一个崇高的美啊。 世界应该为此服丧一阵子不是吗? 在上学途中经过天桥,两个国中男生穿着同校制服,手拿超商的美式热狗,一上一下地坐在狭窄的楼梯上聊天。惠心想,一大早的可真悠闲,但也不值得在意,就想直接从旁经过。当惠靠近,两人作势往旁边闪避,但一见到惠的脸,其中一人突然表露些许恶意,随即转为下流的贼笑。那天真有邪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打坏主意的坏小孩。 惠视若无睹就要经过,保持稳定步调走上天桥。 「哟!国三处女秀──!突然这么拼命是怎么样啦──!终于破处转大人了是吧──?」 男同学在惠即将走上天桥的那一刻,突然发出卑劣的喊声,惠停下脚步回头,从上阶睥睨两个穿制服的学生。惠脸上毫无表情,从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个男同学抬头露出下流的贼笑,另一个低头说:「喂,别闹了。」却还是笑得抖肩。 「你这么招摇,小心跟回泽同学一样被拦路煞抓走,严刑拷打大卸八块喔~!」 惠依旧摆着扑克脸,先转脚再转身,腰杆笔直,脚步轻快,答答答地跑下楼梯。惠这毫不回话的突兀反应,反而让两名同学有些胆怯。惠停在两名男同学的上一阶,面对面,站定第四位置。 「哎哟,怎样?生气喽?抱歉啦,不然……」男学生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惠的乐福鞋鞋尖塞进嘴里而说出不来。惠把脚尖伸得笔直,就好像全身固定在半空中,只有髋关节高举上踢,是一招快速的向前大踢〈grand batteme〉。由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男同学想必很难猜到,惠的乐福鞋就像发动空间跳跃一般,精准地塞进男同学张开的大嘴里,简直有如ck猛男模特儿穿的四角内裤那般服服贴贴。 惠紧接着往上再一踢,然后甩开。 惠的体重原本就轻,而且只靠脚尖来踢,没有加上体重,所以这一踢的威力可想而知不会太大。然而当我们用支棒子勾住物体的凹洞往上拉,这物体当然会被往后掀,所以男同学被鞋尖勾着嘴往上一踢,他的脑袋超出了上方运动极限,整个人就往后倒。被踢的男同学乒乒乓乓地滚下狭窄的天桥楼梯,滚了几阶之后跌在地面上。他的同伙只喊了一声:「咦。」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朋友一路壮烈跌下楼梯。 惠将肩上的书包像球一样传给那个同伙,一步跳三阶,看准躺平在地上的男同学,一鼓作气狠狠踩他的肚皮上。男同学嘴里喷出介于「恶」跟「呕」之间的低沉惨叫,听来不像是他自己发出声音,而是 腹腔遭到重压,肺部空气被迫挤出而震动声带的声音。惠又在他的肚皮上狠狠踏了一脚,趁势跳起水平转体一圈半,降落在一步半之外的地方。接着顺势将单脚往后收,优雅地行礼〈révérence〉。还在楼梯上的那个同伙,双手小心地抱着惠传来的书包,露出植轮土偶那样的空洞表情,默默见证一切。 倒地男同学因为呼吸困难而猛打滚,惠将双脚插入他的腋下站定第二位置,硬是把他痛苦打滚身体的固定到脸朝上的位置,然后双手扠腰,抬起一只脚,用鞋尖的弹簧扣拍拍他的脸颊。 「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啊?你们两个处男就是这么废,才只能一大早勾肩搭背哈美式热狗啦他妈的。」 惠把这长串的话说得是行云流水,然后将拍男生脸颊的脚尖伸直了,脚在地上画了一圈〈rond de jambe à terre〉;如果是那个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永远保持庄重,跟橡子一样朴素的班长明科惠,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人简直就像回泽小海,不对,是比小海更火爆,有如一把尖刀的莫名人格。 「啊……对不起……对不……」男同学嗯嗯啊啊想解释,却又被乐福鞋的鞋尖塞进嘴里挡住,还是那样服服贴贴。肯定有某个伟大的意志,把乐福鞋设计得刚好可以塞进制服男同学的嘴里。惠将乐福鞋塞到底,等男同学开始咳嗽了才抽出来。 「喂,你刚才讲什么?严刑拷打是什么意思?」 「咦……没有啦,我只是……」 「少说废话,回答问题就好。」 一记回马脚,脚尖又拍过男生的脸颊。 「没有啦……是我朋友讲的,我朋友也是听他朋友讲的,听说朋友的朋友的伯伯的朋友,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啦。」 「哪来这么多讲解啊。」 又踢上一脚,惠在这段期间内都是双手扠腰,光靠左脚金鸡独立,除了踢腿用的髋关节之外,其他关节全都纹风不动。当脚在地上画圈,若要保持上半身不动,关键在于想象有条绳子连着头顶,把全身往上拉。如果想象有个非人的伟大事物,用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自己给吊起来,就很好懂了。歌颂伟大的圣灵,慈悲的天主,请将喜乐赐予她的正义。 「就……这只是谣言啦,听说回泽同学生前好像有被动过刑,实际上是生前被动刑,还是死后被破坏,警察一查就知道了这样。听说她的门牙全都被打断,指甲全都被拔掉,全身还被插满钉子呢。」 酷刑……至少惠没有在新闻媒体上听说过这件事。 「电视新闻不会报导所有消息啦。有些资讯只有凶手才知道,那就是逮捕凶手的关键了,所以这些细节不会公开。」 「被你到处大嘴巴乱讲,还想当什么关键?」 踢,男同学又嗯嗯啊啊地说:「对不起……饶命啊,别踢了。」 「这毕竟只是传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加油添醋,我也不知道。不过事情会传出来,代表不会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我想总有原因会造成这样的谣言吧。」 「我没问你的意见。」 「呜!」 现在根本不用踢,光是晃晃脚尖,男同学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看来已经学会抵抗冲击的条件反射。教导完成,不管教什么,最重要的就是开头。 「原来如此,哎你啊。」 「啊,是!」 「你下次再敢取笑小海,我就把你的脏门牙全都踢断,鼻子也削掉,让你的脸变得跟佛地魔一样喔。」 「呃……是!我知道错了!绝对不会了!不会了,别再踢我了!」 「喔,那我走啦。」 男同学听惠这么说松了一口气,惠却像踢足球一样补上最后一脚,砰地把他踹开了些,然后再次走上天桥楼梯。另一个同伙一直默默在楼梯上看着,当惠经过的时候,他立刻起身立正站好,将惠的书包还回去。惠轻轻举起一只手,傲气地说了声:「哦。」接过书包便前往学校。 酷刑……?惠边走边思考。 小海的尸体倒在阴暗的杂木林里,淋着冰冷的冬雨,那终究是惠自己脑内小剧场的妄想,熟睡时见到的梦境。实际上小海的尸体当然不会是那样,难道小海的尸体真的被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插满钉子,还被截断双腿,表情无比痛苦扭曲? 「你现在这表情真不错,一个地狱尖兵就该有这张脸,才能干得了活。」 惠走在冰冷清爽的早晨空气里,浑身燃着憎恨的火焰,她脚边突然出现一只眼神凶恶的小黑狗,快步跑跳跟着,抬头对惠这么说。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昵称凯贝尔,地狱派它来辅佐惠,它是恶魔规律「魔法」的监督者。 「对,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碎尸万段。」 惠低头盯了凯贝尔一眼,不仅没有放慢脚步,还加快脚步撂下这句话。她会找到凶手,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千刀万剐,杀个痛快。 「哼,那只是你的心愿,地狱才不会干预人界的善与恶,也不管人界的法律,随便你吧。只要世界的最终收支达到平衡,美德才不管谁要对谁干些什么。」 「问题就在怎么找到那家伙了。」 惠呢喃一声,凯贝尔又哼地往前看。 「干了这样大的买卖,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任何把柄,看来不是普通人的手法,可能是某种超能人士,或者牵扯某个超常物件。只要出现魔法的扭曲,美德链就会获得情报。我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被判定成世界的威胁,列入魔法少女的讨伐对象,但是这部分你有获得正当报酬。你终究会获得讨伐所需的魔力。」 你就别担心了,魔法少女基本上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只要你的灵魂不放弃,就绝对不会输。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信心十足。 没问题,在找出凶手亲手痛宰之前,我的灵魂绝对不会放弃。 因为长棕发的美少女,是完美无缺,绝对无敌的。 长棕发的美少女,绝对不会输。 输了。 有着美丽棕色长发的魔法少女明科惠,被炎之魔女修理得落花流水,大字形躺在浅绿色的油布地板上。 「等一下,魔法少女应该要绝对无敌吧?怎么会这样一筹莫展呢?」 惠勉强调整好呼吸,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天花板上开了一个跟惠的身型轮廓一样的大洞,看起来就像搞笑漫画。以物理座标来说,这里是废弃医院的一间房间,医院坐落在县境的山上,大半融入了森林之中。应该是这样吧。惠目前搞不清楚,自己是存在于物理现实世界的哪一个相位。 「我说啊,美德的眷属确实会具备超越对方的魔力,但是美德也因此准备了安全机构,避免供应太强大的能量,把眷属变成世界的威胁。而我这靠的不是魔法,就只有肌力跟经验累积的技术。根本没规定对干只能靠魔法吧?就算你的魔力稍微超过我一点点,我的肌力也远超过你,一拳就赢啦。」 炎之魔女笑得超豪爽,简直像是贴着一张面具,还举起一只手作势炫耀她的肱二头肌。但是那手怎么看都是细嫩的女人手,跟惠的手臂差不多,怎么光靠拳头就能打碎迎面而来的枪弹?惠怎么想都觉得很怪。 「这该怎么说呢?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技巧,你听过共振现象吗?根据物体的重量跟弹簧常数,求出物体的自然频率,只要精准地照这个频率打进去,就会引发连锁的共振现象,破坏物体啦。」 「哪有这种鬼扯淡?先别管共振现象了,你说要求物体的自然频率,然后精准地照这个频率打进去,这个本事不叫魔法要叫什么啦!」 「嗯~直觉?」 炎之魔女一手托 腮,微微歪头,看来像在思考晚餐的菜色。这是平时锻炼的成果啦~她说得理所当然。姿势看来轻松,身体重心却稳如泰山,仿佛随时都能跳往任何方向。 炎之魔女乍看之下就像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女孩,个头跟惠差不了多少,甚至在女性之中算是小个子。年纪确实是比惠要大,但要说究竟是几岁,其实也猜不准。外表看起来是有二十出头的感觉,但那个脾气简直就像纯真无邪的少女。可是开口说话,又有看破俗世的老成。长相应该算是漂亮,可是给人的印象并不深刻,如果要思考这张脸究竟像谁,突然就像扑云抓雾那样扑了个空,怎么也想不起来。有着不寻常的战斗力,以及好战的野蛮个性,服装和发型却完全是柔和的女性风,而且脚下踩的竟然还是高跟鞋。这样的打扮,却能轻易闪过惠所有的攻击,还瞬间贴近惠的怀里来个大摔,无论墙壁岩石都能一拳粉碎,甚至轻巧地飞檐走壁追着惠跑。老实说,惠真觉得自己死定了。这次是惠主动找炎之魔女挑衅,幸好炎之魔女只像是拍掉身上的灰尘,没打算真的宰掉惠。如果认真动起手来,惠早就死了。 「不对,这真的很怪啊。你那个动作跟瞬间移动一样,就物理学来说不可能吧。」 「那个喔,你知道我以前学了三个月的合气道,网路学程啦。那个时候就学到啦,叫做缩地。」 「那不是奥义吗!」 听说原理上是可以缩短距离,瞬间移动一段长距离的招数,但这根本不算原理。就算真的有缩地这回事,也无法解释她怎么能轻松飞檐走壁吧?算了,惠已经看破,放弃思考。有太多地方该吐槽,每个都吐下去只会觉得累。只能接受炎之魔女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话说回来,怎么会是这么惨的完封败呢?我不能接受啊……」 惠至少获得了美德供应的相应魔力,她就像土浦烟火大赛那样疯狂发射魔法,虽然魔法不是最高等级,却也不是什么低阶小招。不过无论多么强大的魔法,打不到就没意义。惠所发出的魔法完全打不到炎之魔女,炎之魔女的铁拳却是百发百中,直往惠身上招呼。惠使出的拳脚全都被炎之魔女给接住,还顺势被摔得七荤八素。惠的手脚都还接在身上,但被打断的骨头可不是一根两根三根四根而已,简直是粉身碎骨的等级。 「好吧,这就算是经验的差距,好歹我在这一行也混很久了。就算你是美德的眷属,我也不能输给这样刚入行的小菜鸟啦。」 是说不管我怎么摔,你还是会恢复得跟没事一样,真要说起来应该可以算势均力敌吧?炎之魔女谈笑风生,说这个是打算安慰我吗? 没错,惠全身骨折已经是不久前的往事了,如今自动复原魔法发动起来,全身都恢复原状,而且不仅是治疗,是完全复原。不是修好,是变回来。只要调整呼吸,想必立刻就能投入战局,但会不会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魔法少女只要灵魂不灭,基本上就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惠这下才真正体认到凯贝尔说的这句话,没错,或许这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方便的能力了。这就好像可以无限接关的超级玛利欧,不管再怎么困难的鬼扯关卡,只要继续挑战不放弃,总有一天能破关,但惠觉得要坚持到底其实挺困难的。惠这下不得不改变认知,只要灵魂不灭,这个附加条件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困难。 「……是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应该不是普通人类吧?」 局势似乎进入一个暂停,感觉惠不出手攻击,炎之魔女也不打算追打过来,惠就这么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抬头对着炎之魔女发问。 「我吗?我喔,用日本的一般名词来说,就是鬼吧。」 吃人的鬼啦,混血就是了。炎之魔女回答。 鬼,这倒不是那么罕见,那是一种只有体能强、生存力强,不足为惧的妖魔鬼怪之一。就因为不足为惧,地狱也不把他们当成世界威胁、讨伐对象,鬼可以说是古往今来一直存在于人世间的魑魅魍魉。大部分的鬼都会害人,而且因为太过常见,已经有多年经验建立起标准的排除程序,一般人可能不知道,日本其实有专门除鬼的公家机关。鬼是人类社会无法忽视的威胁,却已经被人类的科学智慧所征服、所压制,属于可控制的威胁。鬼被人类恐惧、疏离,存在于人类社会中却遭到排除,遭到消灭,所以是非常脆弱又不稳定的种族。 「区区的鬼怎么会强到这样乱七八糟没天理啊?」 「嗯~可是实际上我就行啊,你要抱怨我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搞不好是那个有没有?人跟鬼的混血,可能比纯种的鬼多了一点优势这样。」 是说我也没碰过其他人跟鬼的混血,没得比较,也不敢随便乱讲啦。炎之魔女不知道是在打迷糊仗,还是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口气兴趣缺缺,随便说了就摇摇头。 「怎么讲得你跟奥丁一样。」 人因为不完美,所以会不断成长,奥丁接受了人的血脉,于是不断成长为众神之王,是不是这回事? 「话说为来,强大也不是那么优秀的特性啦。」 换个角度来看,强大可能只是个缺点或缺陷。炎之魔女嘀咕一声,口气依旧温吞。 「什么力气大啦,跑得快啦,人会因为这些特色被夸奖,顶多就到国中的年纪而已吧?要是当上职业运动员,或许可以靠体能建立社会地位,但是一个人如果不加入这种特定、特殊的评量标准,就算体能再强也没意义。不管人跑得有多快,都不会比汽车快啊。啊,是说我跑得比法拉利快就是了。」 有没有那么快啊。 「不过要是你开战斗机来,我也不会比你快。不管个体有多强,都不会比整个人类社会还强。像我们这样的异类,反而因为强大的特质,遭到社会的排挤、迫害跟排除呢。」 我想也是,即使炎之魔女天下无双,也赢不了世界的架构。如果人类社会卯起来不顾一切要消灭她,是有可能排除成功。 「没错,所以为了避免人类社会卯起来不顾一切对付我们,我们的方针就是好好保持平衡。毕竟真的对干起来不会赢啊。只好避免对手认真起来喽。」 「……这该如何是好?」 「嗯,原理很简单啦。」 炎之魔女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地左右踱步,口气像是在讲课,我觉得自己在看ted讲座。 「首先把际遇相似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在一起进行管理,建立组织。只要教得好,孩子们就会听话。没错,要小孩听话是最困难的地方,不过大多小孩脑袋都很简单,只要用腕力电爆他们一次,其实就会乖乖听话喔。」 一开始的教导最重要了,看来真的很多小孩靠混混的价值观过活啊。炎之魔女交叉双臂,叹口气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心情有些沉重,然后又松开手慢慢踱步。 「我的组织方针很简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人一犯我,就要百倍奉还。这么一来,对方就会觉得找我们出手划不来。对方会把忽视我们的成本,以及歼灭我们的成本放在天秤上比较,然后发现忽视我们还比较划算这样。」 简单来说就跟黑帮一样的道理啦。炎之魔女爽快大笑说,这就是黑帮生意。没想到还有这么乐陶陶的黑帮生意啊。 「我啊,只要我自己,我的家人,还有谁呢?还有我能照顾到的朋友,这些人能过得平安无事就好。一般的日本国民,从生为日本国民的那一刻起,只要活着就有相当程度的生活保障;但是我们就因为异于常人,就因为太强,便被迫卷入各种麻烦事,被迫扛下各种烂摊,被人当成眼中钉,连好好活着这么简单的心愿,也得拼命挣扎反抗才保得住啊。」 炎之魔女说了,炎之 魔女和她手下的组织完全就是「一群无辜百姓,只因为非常人就被社会疏远,安稳生活的权利也遭到剥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日本的鬼会吃人。但话说回来,惠也没有考虑过这群鬼即使天生会吃人,是不是还有其他可以求生的方法?毕竟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最后还是要靠暴力冲突,赢的人自然成为正义。 「好吧,现在说起来只像是在吐苦水,不过每个人都只能靠手上有的那副牌,想办法撑过眼前的困境。」 所以我会尽量增加手上有的牌,我希望能尽量收集更多牌,来应付更多状况。炎之魔女说到这里双手一摊,看来演说结束了。 「就这样,我现在还是不断增加自己的手牌。哎,美德的眷属啊,我们要不要暂时谈和,携手合作?」 「……携手合作?」 惠说了,总算能将上半身给撑起来。炎之魔女微微点头,倾首等惠的回答。 「现在对方不敢任意对我出手,就只是因为划不来而已。反过来说,要是对方找到什么有效率的计划,肯定毫不犹豫就会来消灭我,再趁势把我的组织一网打尽。」 然后这次的计划其实还挺有搞头的。炎之魔女高举双手表示投降,惠则是皱起眉头问:「对方是谁?」 「这只是我的推测,从手法看来应该是境界干的好事。嗯~他们跟斩鬼客〈onigiri〉不一样,只是个民间宗教组织,不过主体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的阴阳师,颇有传统跟实力的。他们终究是民间组织,不会像斩鬼客一样用武力正面冲突,但是很擅长那种奸诈狡猾又下流的招数,专门放冷箭害命的。」 「等一下,你说人家奸诈狡猾放冷箭?我现在其实不是很懂你说的是什么状况喔。」 惠老实地打断炎之魔女的话,炎之魔女单手摸着脸颊,倾首说:「哎呀?要从这里开始?」嗯~伤脑筋了~说着低头沉思。惠心想这可能是什么激将法,但要是炎之魔女不解释清楚也不行,所以心想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先闭嘴再说。 「也就是说了,我跟你,应该说是你体内的美德,还有那只绿兽,目前可以说是三强鼎立。有人利用我跟你冲突的现场,把绿兽给骗过来,利用三方对峙的局面把空间折叠成三维桁架结构,然后进行四维封印。这么一来你看,空间就会像这样形成回圈啦。」 炎之魔女说着,一手指上一手指下,是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姿势。她指着天花板和地板,分别有个跟惠的身体轮廓一样形状的大洞,感觉很像兔宝宝卡通。惠被炎之魔女抓住猛摔,砸在地板上,直接撞破地板,却不知为何又从天花板掉下来,跌回原本的地面,呈大字形躺平。这就是惠目前的状况,空间形成了回圈。 「空间已经被折叠,无论怎么逃离中心,都会再次回到中心。看来只要不把关键解开,我们就无法逃离这个回圈。而且那一伙只是关住我还不会满意,想必会趁这个机会对组织下毒手才对。所以我也不能太悠哉了。」 「……好吧,我现在知道是谁把我们关在这个空间里面了,但是说清楚,我跟你要携手合作个什么东西?」 「打倒绿兽啊。我,美德跟绿兽,三股势力互相抗衡才会被关在空间里面,只要干掉其中一方,局势崩溃,封印就会解除了。」 要不然我干掉你也是可以喔?炎之魔女微笑说。 「原来如此……」 刚才还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却真心要求个联手,炎之魔女这样的轻浮个性反而让惠产生好感。再说惠毕竟也无法独自打倒炎之魔女,惠如果要打破三强鼎立的局面,除了联手之外别无他法。 「好吧,我看你这炎之魔女,应该比绿兽更能沟通才对。」 了解,我就跟你联手。惠边回答边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呵呵,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女孩。我也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儿,要是把你宰个血肉横飞,心里会过意不去啦。」 其实你不是杀不得,魔法少女确实会无止境的复活,但是如果真的要你活不回来,就只能把你碎尸万段,打到你整个意义都烟消云散为止。这话实在惊悚,但炎之魔女却掩嘴呵呵笑。 「呃,等一下,你说你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那你是几岁……「二十六岁喔。」 我连下引号都还没打好,就被她一口打断。炎之魔女依旧是笑盈盈的,但背后慢慢冒出一股强大而凶邪的气息。惠心想这岁数算起来好像不对劲,但似乎察觉什么,也就闭起嘴不再多说了。 回家一看,妈妈难得在家。 我早就习惯家里空无一人,但是正派妈妈的正派教育已经深植我的心中,所以即使知道没人回话,我还是会说声:「我回来了~」没想到过个一拍的时间,饭厅里竟传出妈妈细微的声音说:「你回来啦。」我将书包扔在门口,双脚踩了拖鞋就走进饭厅。 妈妈双手贴在饭桌上当枕头趴着,一动也不动,我拉开妈妈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妈妈就像断线的人偶那样瘫软在桌上,我盯着她的发旋瞧。乌黑长发就像某种诅咒,在桌上辐射散开。 午后斜阳从面西的窗户照进来,灰尘闪闪发亮,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响,听起来格外响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端庄优雅的寂静,就这么静静地下着,堆着。 「要不要泡个咖啡给你?」 我盯着妈妈大约三分钟左右,终于对趴着不动的妈妈出了声。没有回应,我还是起身前往厨房,设定咖啡机,冰箱传出某个开关的微微喀嚓声,接着是果汁机轰轰轰的巨大声响。 我从壁橱里拿出两只纪梵希的咖啡杯,将身体靠在流理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笔直洒入饭厅的黄色光束。我什么都没想,脑袋里一片干净空白,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个局外人,感觉自己的心真是比想象中更沉着冷静啊。 咖啡机开始传出波波波波波的沸水声,妈妈这才以极为缓慢而稳定的速度,缓缓抬起头来。由于我在厨房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我啪踏啪踏地踩着拖鞋来到饭厅窗边,拉起窗帘遮住夕阳。然后去厨房倒两杯咖啡,捧着回到妈妈对面。饭厅里没开灯,拉上窗帘之后相当昏暗。 「我不要紧。」 妈妈说着,吸了一下鼻水。她的双眼红肿,一道湿黏的发丝挂在她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 「我不觉得自己会哭,也没打算要哭,但是这种事情啊,真的会让人忍不住哭出来呢。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将咖啡放在桌上,妈妈双手捧着咖啡杯拉过去,然后凑到嘴边。只是凑到嘴边,并没有喝下去,她就垂着睫毛,直盯着杯里的黑色水面。因为她是猫舌头,从以前就怕喝热饮,我有这个记忆。 「今天离婚正式成立了。不过生活还是会跟之前一样,这只算是个了结,书面上的过程罢了。」 妈妈一口气说完,速度有点快,说完了之后又是一阵端庄优雅的沉默,静静地下着,堆着。 爸爸去年底就已经离家,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原因当然是跟妈妈之外的女人勾搭上了。毕竟我亲生母亲才死了没多久,他就跟亲妈住院当时的医院护士再婚。综合来说我想他并不是什么大坏蛋,但我应该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这个部分多少有点不正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缺点,我想一个家庭,就是包容彼此的缺点,胼手胝足地努力过生活。但话说回来,家人就应该包容一切吗?我想当然也不是。 所以我爸妈实际上应该算早就离婚了,只是书面上的名义到现在才跟上事实。我想我明白,名义之所以迟迟追不上现实,是因为妈妈刻意忽视现实,一股脑地往外看,拼命去救助那些不认 识的陌生人。我记得是这么回事。她的牺牲奉献,说穿了就是种逃避现实,但最终她还是逃不出现实,大概就这么一回事了。 妈妈和爸爸正式离婚这件事情,对我们,应该说对我和妈妈来说,并不会明显影响生活。因为影响早就已经形成,早就已经收尾,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升他……看来还是要留在他爸爸身边。是不是因为年纪还小呢?都是男的相处起来或许比较轻松吧。」 升是妈妈的亲生子,也就是由她本身所生下来的儿子,可以说是我的弟弟。升的为人是有点嚣张,喜欢讲些歪理,脾气却懦弱得靠不住,但我想他是个好人。我不那么讨厌他,应该是吧。记忆中是这样没错。我那个爸爸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会设法找个理由确认自己的正当性,而升也一样喜欢讲些歪理,看来两人是意气相投。不过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可以掰出个歪理,而就算有了讲得通的歪理,事情也不保证就具备了正当性。我想升应该还不懂这件事,因为他还小。 「惠你……」 我望着天花板与墙壁之间的虚空发愣,胡思乱想,妈妈说到这里突然就顿住。我缓缓望向她说:「我会留在这里。」心灵出乎我想象的平静。 「我要跟妈妈住在这里,我并不讨厌他,但是如果要我选一个,我想跟妈妈住。如果……」 如果妈妈不嫌弃。这句话说起来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说不出口只能保持沉默。沉默又来了,静静的,静静的。 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妈,但除了她,我不认识别的妈。对我来说,我就只有她这个妈妈,即使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如今少了爸爸和升这两个连结器,代表就剩两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爸爸和妈妈离婚,升跟爸爸住,自然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我跟爸爸住,升留在妈妈身边,名义上会比较合逻辑,但看来现实就是无法光靠讲道理来顺利搞定。 「你是我的女儿啊。」 妈妈说了,用袖子擦擦眼角。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带着晶莹闪烁的泪光。无论我怎么用心凝视,就是读不出其中的心意。人与人之间不能光靠眼神沟通,永远也不会互相理解。 堆叠在两人之间的过往时光,是否会形成比血脉更浓的羁绊? 我希望有。我知道,我是这样希望的。 「不管谁怎么说,惠就是我自豪的女儿。」 妈妈直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 眼皮好烫,一滴水珠沿着脸颊滑下,打散在餐桌上。 我的眼中流出泪水,脸颊上搔痒的感觉这么提醒着我。一滴又一滴,打在餐桌上。 「谢谢。」 我回了这句,低头用袖子擦擦眼角,然后抬头吸个鼻水。 我想笑,我想要给妈妈一个微笑。 我笑了。 我这么一笑,妈妈也笑了。 两个人就这么泪眼汪汪,笑呵呵的。 「哎呀,肚子饿了。妈妈今天要在家吃晚餐吧?」 「是啊,说得是啊。晚餐要怎么吃呢?」 「如果不挑的话,我可以用冰箱里的东西做点饭菜。但是难得妈妈在家,叫个外送怎么样?我想吃寿司。」 「啊,不错喔。这种时候,我看还是大肆庆祝一下才好。」 「庆祝离婚?」 「祝我们再次展翅高飞。」 我们两个说得又哭又笑,莫名地心情大好。「那我先去换件衣服,你就随便叫个什么来吃吧。」我对妈妈说了,就起身上楼,前往自己的房间。 我的心情是万里无云,但双眼却泪流不止,真是不可思议。无论我怎么擦,眼角就是湿淋淋的,我又吸了个鼻水。 我记得。脑中形形色色的记忆,就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投射出来。爸爸开车带我到河边露营,升在车上不断地问,还有几分钟才到呢?我则是一路上都不开心,猛闹别扭。升差点被河水冲走,爸爸连忙跳进河里救人。升坐在爸爸肩膀上,看着夏天的烟火,但我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几乎只听见声音。过年在附近的公园放风筝,不对,应该是升和爸爸在放风筝,我只是在旁边看着。好像还玩过抽和尚(注:坊主めくり)的纸牌游戏,那个规则到底是怎么玩的?记得升好像故意慢出,编歪理,硬是赢了爸爸,我记得有这么回事。这么仔细一回想起来,还真没有什么开心的回忆。想来也挺可笑的,我真是一厢情愿啊。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但那已经结束了,已经分道扬镳了。我扪心自问,这让我感到寂寞吗? 为什么我在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爸爸和升有很多地方让我看不顺眼,但我认为我爱他们。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妈妈呢,喜欢把应该优先解决的问题往后延,为了逃避现实而拼命帮别人解决问题,但我爱她,包含她这样的懦弱在内。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这些五花八门的事情,我都知道。 过去的往事,我全都记在脑海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个感觉。 对我来说,妈妈一直都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自动从眼睛流出泪水。 我的记忆,依旧是这么悖离现实。 过去的一切,我看得见却绝对碰不到,就像装在透明的玻璃柜里一样,与我隔离开来。 这让我觉得,实际上我是失去了这一切。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第5章 命题,便是各要素命题之真理函数。 我话中的境界,代表我世界中的境界(5.6) 天空依然不顾人们流泪,蓝得跟白痴一样。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同学的丧礼了。 一早召开全校紧急朝会,宣布西条春香逝世,几天后,最后一堂课的班会时间宣布了守灵与告别式的日期。日期之所以拖得这么晚,想必是因为要配合司法解剖。西条自称通灵少女,但她家里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也就是当代日本常见的无信仰家庭。所以西条的丧礼,在她家附近的活动中心举行。周六一早,我换上学校制服,搭电车去参加西条的告别式。 除了高中同学之外,看来还有不少她的国中同学前来参加。小小的地方活动中心,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大批身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就胡乱挤在活动中心附近的路上。而且到处都有采访记者,稍远一些还有摄影机和转播车。西条的丧礼核心是主要亲友的悲戚痛哭,但外围则没有那么严肃,反而是闹哄哄的。 听说头还没找到啊?我想是找不到了。毕竟之前的案子也是这样。是不是被吃掉了?啊~好可怜喔。凶手都抓不到说。对啊~好可怕喔。可是听说凶手专挑美少女,西条同学算是美少女吗?不知道,或许凶手也有自己的考量吧?妥协?讨厌啦。讲死人的坏话不好喔。咦~我还以为自己是丑妹就安心了说。 我刻意隔绝这些喧嚣耳语,在人群之中往核心看去,亲属上香结束,接着是一般友人上香,周遭的喧嚣也像退潮般渐渐静了下来。上香的队伍慢慢往前移动。 在轮到我上香之前,我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等。照这进度来看,赶得上出殡吗?这还真轮不到我担心。话说她的头还是找不到,我想也不可能见她最后一面了。如果缺了腿,是还可以用棺木掩饰过去,但没有头就没辙了。我远远地在队伍中,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祈福,然后就这么离开。我想就算特地去给西条上香,她应该也不会很开心。 不对,话说西条都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开心或伤心了。 没有什么死后的世界,人死了就只是失去,永远的失去。 正如之前的案件一般,西条的遗体确实被遗弃在不太醒目的地方,却没有离人烟太远,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碰巧发现的地方。西条的遗体就被遗弃在桥下的河岸边,这里是附近居民常带狗来散步的路线,所以隔天早上就有人发现。 这次的遗体只有头颅被带走,凶手没有碰任何遗物,全都留在遗体旁边,所以靠学生证很快就确认了西条的身份。 我对着神,对着连自己都不相信有那么一回事的天上圣父,祈求西条平安归天,然后抬头睁开眼睛。我在人群之间,看着上完香的一般友人排队离开活动中心,我发现其中有张熟悉的脸蛋。 那双眼睛哭得红肿,却展现出一股强烈的决心与意志力。有梳了庞帕度卷的刘海,还有个几乎能够反光,美得像艺术一样的额头。 是松川常盘。 松川同学对着看似丧家的人默默鞠躬,然后避开人潮,一步步远离群众。她的眼睛也见到了我,先是露出踌躇的表情,接着竟然就笔直往我走过来。 「你不去上个香吗?」 我这应该是第一次跟松川同学当面交谈,但她却连招呼都没打就问了过来,自然地拉近距离,实在不觉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是基督徒,要是去上香,佛祖跟上帝就要吵架了。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祈福就好。」 我随口回应,松川同学也随口说声:「是喔。」然后又像个老朋友一样问我:「我想找你聊聊,现在方便吗?」 「我是没关系……你方便吗?不用等出殡吗?」 你们不是朋友吗?我本来要接着说,松川同学却直接打断:「不必了,春香又不在那里。」 「春香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哎,这个地方闹哄哄的,让人心浮气燥,我们换个地方吧。跟我来。」 松川同学说了,忿忿地瞪了媒体的摄影机一眼,摆头催我离开。我想不到松川同学想找我聊些什么,但接下来也没什么打算,就乖乖跟着她离开。 我们两个一语不发走了一阵子,大约五分钟后离开住宅区,来到老旧商店街,许多铁门都还没拉开。松川同学在冷冷清清的商店街里大步前进,毫不犹豫地走进一扇店门,感觉这地方对高中女生来说门槛有点高。看起来这家店在商店街成形之前就已经坐落于此,木造装潢看来颇有历史,却不显得老旧,结构扎实,感觉有用心维护。店门口有块很大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古老的汉字,我一时看不懂是什么字体。总之应该叫做什么堂的。 当我抬头看着招牌发愣,松川同学从店门口探出头来对我招手:「你在干什么?快进来。」我想说好吧,她应该不会吃了我,就下定决心跟在松川同学身后进门。 原来是家茶馆。外观看来相当传统,里面则是亮丽新颖。仔细一看,除了粗大的梁柱之外,其他装潢都经过翻修,而且有顾虑到搭配原本的建材风格。进门左手边有柜台,玻璃柜里摆了许多商品。商品几乎都采绿色包装,看来也几乎都是茶。光一个茶,怎么会有这么多种商品呢?我其实不太了解,但应该是有很多种需求吧。这家茶馆基本上好像可以外带(?),但右手边也有茶座,看来是兼做咖啡厅。 松川同学领着我往里面走,有个榻榻米包厢,她又催我说:「进去吧。」我脱了乐福鞋踩上榻榻米,松川同学将我的鞋子收进鞋柜,问我:「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好吗?」 「嗯?啊,好。」 我一头雾水地回话,松川同学没有上榻榻米,就直接离开这里。没多久,她拿了两条擦手巾回来,放下毛巾又再次离开,感觉可真忙。 我就这么在榻榻米上等了五分钟。 我闲来无事,拿着擦手巾擦手,左右端详店里的装潢,总算等到松川同学回来。她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有两份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和泡好的抹茶,这才终于脱下乐福鞋上了榻榻米,迅速分好餐点,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我们家的招牌,吃吧。」 「咦,你们家……啊,这里是松川同学家开的?」 「这是我们家门市里面最小的一间,不过可是旗舰店。另外还有市内两家门市,县外几家门市,不过就只有旗鉴店有卖这个抹茶巴伐露亚蛋糕。这间店面的历史最久,从我曾祖父那一代传到现在的。」 「哇~真厉害,原来你家是茶铺啊。哇~感觉很贵喔……」 「等等再聊,你先吃点甜的,还要配茶喝喔。」 松川同学的口气像是神谕一样,便拿起有如木片的小汤匙,慢慢吃起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她的吃相算是颇畅快,却又不失优雅端庄,可见松川同学的教养相当好。我也双手合十说了声:「开动了。」吃起抹茶巴伐露亚蛋糕。 「啊,好吃。」 我才吃一口便脱口而出,松川同学挑眉,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但没开口说什么。看来就是要等等再聊,既然是这么回事,我也就默默吃着抹茶巴伐露亚蛋糕。 吃完之后喝了抹茶,喘了口气,松川同学这才嘀咕说:「人果然要先摄取点糖分,才能办得了事啊。」 「呃,多谢招待了?很好吃,真的。」 「那就好,因为是我出主意研发的。我想口味应该没错,但是店面也就这样子,所以卖得不算好。」 我们家一直做这门生意,将来的发展可期,我想多对年轻人做点宣传,是不是太强硬了点?松川同学这么说了几句话,我还是完全不懂她要聊什么,有点一头雾水。 「你,不是要跟我聊什么吗?」 我耐不住性子开口问,松川同 学说:「嗯,是呀。」将吃完的杯盘摆到桌边,正襟危坐。 「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我没有反问她,肯定是西条春香被杀的案子,这种状况下有事情要问我,想必就是问那连续拦路煞凶案,吃人的man的案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皱眉这么反问,松川同学迟疑了片刻,下定决心绷紧嘴角,开口说了:「因为你是魔法少女,对吧?」说了之后还补上一句:「真的吧?」真的吧? 有点不确定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魔法少女身份,人家要当真或是当玩笑话,我也毫不在乎。但有人这样面对面地问我,说起来倒还是头一遭。 「我的朋友被杀了。」松川同学说了,眼皮半垂,我一时以为她在哭,但她立刻抬起头来,没有哭。 「我的朋友突然被杀,不在人世上了。我永远失去她了。但是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人认真看待这件事情。大家好像都已经回到日常生活里面,我想现在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她的眼神充满坚强意志,看起来背后没有隐藏什么企图,或是阴谋诡计。我想这就是她的真心话,松川同学的朋友被杀了,她认为自己必须以朋友的身份做点什么。 「其实我有点意外。」 我们默默地对瞪了一阵子之后,我这么说了。 「咦?」松川同学倾首,我看她就连脖子倾斜的角度,都考量过看在别人眼里有什么感觉。无论何时,她的言行举止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工整感。 「因为我觉得松川同学,会把所有人都当成战局里的棋子。」 其实我也有稍微考虑过该怎么说这句话,但是无论如何去表现,核心概念都非常没礼貌,所以干脆拆了糖衣,开门见山说个明白。松川同学听我这么说,倒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只是自嘲地笑笑说:「我终究是个普通人呀。」 「如果能看得那么开,可能会比较轻松,也能做出更大的事业,但是我不行。」 我想她肯定完全掌握了怎么刺激一个人,人就会怎么行动的概念。她很了解个中的奥妙。但是了解这个做法,跟实际上会不会这么做,是有落差的。就好像知道杀人的方法,跟杀不杀人是有落差的。 (所以她把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当成战局的棋子了。) 我这么想,但这不是什么逻辑思考,只是直觉。 我个人对松川同学的评价大大改观,她的脾气或许有些难搞,但我对她的态度还颇有好感。 「我不认为自己能做点什么,但就是想做点什么,如果不这么想,我觉得我无法保住心里某些重要的东西。」 啊,对喔,我有点懂她就是会有这样的想法。 原来如此,这果然有蠢到。 「但是啊,我跟你说了。」我尽量设法说得坦白一些。 「我认为你现在其实是在伤心,伤心又痛心,只是靠着愤怒与憎恨来盖过这些情绪。」 松川同学不回答,就只是盯着我,所以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 「同时怀抱悲伤跟愤怒是很自然的事情,人本来就很复杂,同时怀抱各种情绪搞得乱七八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想,这句话是谁在说的?我的个性会说出这种话吗?应该不会,仿佛我后面有个谁在操作我的身体,让我说出这些话。 「我觉得你要是伤心,那就先伤心,我们应该有权利先缓刑这么一阵子。」 「只是伤心,事情不会有进展的。」 松川同学试图打断我,但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我身后的那个谁又开始让我说起话来。 「没有进展有什么不好?你就是在伤心,那么等心好了再动手不就得了?你现在该做的,肯定不是没头没脑的做什么事,而是好好地伤心,追悼亡者。其实我也不相信西条死了之后能往生极乐,但是我们终究需要追悼亡者的时间。你现在受了伤,需要的是休息。」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彼此开始沉默。高高的天花板某处发出小小的劈啪一声,最后我耐不住沉默,视线离开松川同学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我就只是不经意地看看天花板的木纹,突然回想起来,对喔,这是小海的话啊。是小海透过我的身体来说话啊。 「或许我也有点误会你了。」 过了一阵子,松川同学才这么说。 「是啊,或许事情完全没有进展,但是我或许轻松了点。谢谢。」 「不客气。」 我又回头看着松川同学,回了这么一个礼,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松川同学这么说,却还是把话题拉回案件上,我得稍微修正评价,看来她的脾气比我想象中还顽固。原来如此,确实是个难搞的人。 「我想春香应该对你说过些什么。你应该也清楚不是吗?她有点……不寻常。」 西条说过她能看见死亡阴影,看见死亡气息。 「你是说,通灵少女?」 「对,春香说那个叫做通灵,但我想不是普通人说可以看见死者灵魂的那种通灵,而是一种感受气氛、掌握气息的本事,春香这方面可以说是异常强大。」 「嗯,应该是这样吧,我想。」 我这么说,但其实这种能力与魔法之间的界线很模糊。无论怎么样的能力,只要强过头就会带有魔力。就像松川同学看人的眼光,指使人做事的本事,也是一种魔法。 「春香因为有这样的能力,很早以前就被迫接受心理咨商,这让她心生抗拒,真的很辛苦。我想她最近应该很少对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但是她对你说了。」 松川同学靠着桌子凑向我,直盯着我瞧。啊,原来如此,我被她给套话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吧。」 「好吧,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回想自己跟西条说了些什么,还真的没有什么好隐瞒,就这么回答。我们说了什么?对,预设妹……中萱同学啦。 「她说中萱同学的死亡阴影很深。」 我这么说,松川同学只是回答一声:「喔。」又后退坐直身子。 「然后她说,她也要稍微追查一下笼罩在镇上的死亡阴影。」 被松川同学这么一问,我才回想到哎呀,原来如此。西条或许不是遭到吃人的man主动杀害,而是她自己追查死亡阴影,接近吃人的man,结果反遭杀害。 「我……也觉得中萱同学散发出一股晦气。」松川同学说。 「呃,你等等,难道你也怀疑中萱同学?」 我还真的完全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听她这么说有点心慌,双手撑着桌面凑向前。松川同学毫不畏惧,一脸镇定地说:「你说也,代表春香也是这样想喽?」啊,又被将了一军,我有点后悔,先回来坐好,交叉双臂沉思。 就因为通灵少女说死亡阴影很深,说有一股晦气,就冲动地把人家当成凶杀案的凶手,我想这未免有点鲁莽。但是西条怀疑中萱同学,并且追查死亡阴影,结果遭到杀害。八成是去追吃人的man,反而被杀。也就是说西条追到了吃人的man,她并没有完全搞错方向。 「等等等,我是跟西条这样聊过,但是她没有完全肯定啊。她还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要仔细查查这样。」 「她仔细查过之后,就查到了。八成没错。」 对,我想八成是这么回事,但是我觉得现在下这个结论不太妥当。我觉得松川同学当下做出这个结论,相当不妙。这是一条各方面都糟糕透顶,通往毁灭的路线。总之我得拉 住她。 「其实我的朋友也被杀了。」我这么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下去,感觉后面又有个谁在催我说话。 「我因为私人恩怨,绝对不会放过凶手,一定要追到凶手亲手痛宰,所以我可能也没资格讲这些话,不过呢。」 我的姿势有点前倾,松川同学似乎认真地听我说话,我知道她正认真听,认真理解。我对这态度有好感。 「松川同学,如果你想对这件案子做点什么,能不能请你先等等?我想要是你,要是靠你的力量,或许真的能办到,但是终究会导致最糟的结局。不断往上堆总会塌下来,垮下来,就像巴别塔那样。」 我想说啊,这次换西条了。西条春香就站在我背后,代替我来说话,借用我的身体来说话,总要有人来破梗的。 「你目前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得很好,没有出轨。但要是你超出了容忍范围,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威胁,美德就会排除你。也就是说,我不得不来排除你,而我不想这么做。」 我跳过一大堆解释突然蹦出这段话,看来松川同学听得是一头雾水,她肯定无法接受。但是我自己也不懂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才算完整,应该说我连自己在急什么都搞不清楚。我只是预感这样的结局很糟,有点想说,必须把这份心意表达出来。 「为了报仇赌上自己的性命或人生,我想这种蠢事目前只要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所以拜托你,至少这阵子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好吗?如果我搞砸了,尸体被人找到了,到时候你再完成我的遗愿吧。」 十秒钟,松川同学默默盯着我的脸十秒钟,但我感觉时间要更长,这十秒钟有如冰河期一样长。 「听说凶手犯案用的凶器,是长又利的刀具,每个被害人的缺损部位,都是被凶器给一刀两断的。」 松川同学不置可否,说了这样一句话。或许她提供情报给我,就代表要暂时将案子交给我处理。 「又长又利的刀具?」 「对,可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用的菜刀、匕首、锯子那种现实大小的刀具,而是像刀剑那种更长的刀具。」 说到刀剑,听起来就像魔法少女和通灵少女一样,缺乏实际感。身处现代日本,要看到真剑搞不好还比看到手枪更困难。 「这可是不寻常的长刀剑,假使真有人拿了这样的刀具,还能将人体一刀两断,肯定是相当熟练的人才办得到。」松川同学继续解释。 我想在这样的条件下应该可以缩小凶手的范围。带着大型刀具,还能将人体一刀两断,大概只有居合拔刀术高手才办得到。 但这也仅限于现实层级的说法。 搞不好这件案子牵扯了什么超常物件,无法用一般道理来解释,就好像犯行是如此的粗滥,却又找不到任何目击证词。这就先不提了。 「松川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这么问,松川同学回答:「因为我是在地人吧?」语尾微微上扬。看来她不打算解释清楚,或者是无法解释清楚。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自然会形成各式各样的门路。我不是说了?这家店面是我曾祖父那代传下来的。」 松川同学的口气并不是在炫耀,表情看来反而有些厌烦。难道是一个地方住久了,就会跟警察机构什么的构成某种亲昵关系?无论是好是坏,或许都说明了这里就是乡下地方。 「原来如此。」我嘟哝一声,老实我觉得说获得这些情报又能怎么样?但既然犯行牵扯到超常物件,或许可以从美德链这个方向获得什么情报。 「还有,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多提防中萱同学一点比较好。」 松川同学最后这么说。 「无论她与吃人的man的案子有没有关联,她的感觉就是很奇怪。她无论看着谁,都像是在看风景,对吧?就好像不把人当人看一样。」 松川同学说的我也不是不懂,中萱同学看人的眼神就跟看东西一样,这点我也有感觉到。但神奇的是,我对这点完全不会感到不舒服。我被她当成物品一样来看,并不会觉得讨厌,在她身边待着也完全不会在意,甚至我坐在她旁边,都不觉得旁边有个人。但这么说来,不就? 「或许,她不是人。」 松川同学嘀咕一声,这搞不好会闹出人权问题,但其实也多少与我的想法相通,让我不禁心头一惊。 「嗯~怎么说好呢?我觉得没有实际跟她聊过,光靠印象就做出各种判断,也不太好。如果你想说什么,我想直接找本人说,搞不好会快很多喔。」 我已经懒得去想该说些什么,干脆回了这样的常理,松川同学耸肩说:「也对,或许就该这样,我会考虑看看。」然后望向远方,径自嘀咕了一句。 「唉,真不知道日下部学长喜欢她哪一点。」 世界上就是有所谓的超常物件。 小时候玩过魔法少女专用的各种魔法少女道具,就是其中一种。这些物品违背一般的物理定律,就像是某种概念的强化版。像魔法望远镜就不是按照透镜的物理定律,将光学影像放大,而只是以物品形式,展现出「可以看得很远」的概念。而这种超常物件中等级最高的,就是绿兽。 「绿兽究竟是属于我们妖魔鬼怪,还是属于超常物件,到现在还是没有个定论呢。」 炎之魔女面对着奇形怪状的绿兽毫无畏惧,口气依然悠哉。 「无论什么东西,要是力量太强,就会被自己的分量给压垮,这是天地的道理。所以世上现存那些强过头的力量,其实都包含了某种缺陷。美德固然是接近万能,但它没有实体。我家老公,则是没有现世的因果。至于绿兽,则是没有意志。它是个没有意志的自动体,所以分类为物件比较方便啦。」 跟roomba差不多啦。炎之魔女把绿兽比喻为扫地机器人,但实际上的绿兽完全没有roomba那样的可爱。 「如果要靠有没有意志跟自我来分类,这下又要扯上意志跟自我的定义问题了。」 绿兽表面长满了坚硬的鳞片,阳光洒进废弃医院,反射在鳞片上闪闪发亮,这也是一种美。但是整体的造型却与美丽的表面质感完全相反,真是丑到挑战想象极限,令人恐惧。 「这个应该可以等等再聊吧?」 惠说着,右手重新握好魔法柯特单发左轮枪,俗称魔法和平使者(魔法少女道具:构造简单所以耐用),炎之魔女回答:「哎呀,也对。」这才终于摆出比较沉稳的架式。但说起来那还是个轻松的姿势,只是重心稍微降低,算不上个架式,而且她脚上还是穿着高跟鞋。 我认为绿兽的整体造型接近食蚁兽,鼻头又尖又长,看似脑袋的部位异常巨大,重心应该不稳。有多不稳呢?就像没有挂货柜的联结车头,看了就让人不舒服。炎之魔女说过绿兽没有意志,但它的眼睛与人眼非常相似,从它眼睛的动作,似乎可以感觉到某种意志。 如果要说那眼睛里有着什么意志,肯定是憎恨。 四周弥漫着刺鼻恼人的恶臭,是血腥味与脂肪臭味,这些人体内部的臭味穿破密闭的皮肤而冒了出来。而且这些鲜血和脂肪,都是由惠的身体所泼洒出来。惠发现自己的身体里竟然塞满了如此恶臭,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忧郁。但现在可不该沉浸在这种源自人类受限于肉皮囊的感伤之中。 「你小心点,就算是无敌不死之身的魔法少女,我想死了之后还是会完蛋。无论是谁,死了之后都没有下文的。」 我不太懂炎之魔女在说什么,魔法少女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就算侧腰瞬间被打穿,没多久又会自动恢复,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或许她想说,这其实是有某种风险的。 魔法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力量,而是偷偷修改帐本的诈术。那只是暂时把负债堆到别的地方,其他地方总要有人扛起这笔债。直到最近,惠才总算明白魔法就是这样的机制。 惠一听就知道,这是劝她不要仗着死不了就鲁莽胡来。话说回来,现在也没闲工夫想太多。 绿兽开头一个招呼,就将惠的左侧腹打穿了一个大洞,房间里洒满了惠的鲜血与脂肪。惠当然没有粗心大意,但即使惠的反应速度在美德魔力影响下有所提升,还是远不及绿兽的攻击速度。惠勉强保持清醒,伤势也早就复原,但究竟该怎么对付这玩意呢?惠完全看不到一丝胜算。 「千万别怕,那个就是直接把恐惧给具体化的东西。你要跟绿兽交手,首先就要克制心里的恐惧情绪。」 惠与炎之魔女互使眼色,同时出招。当惠踏进射距,绿兽那奇妙的细长脑袋霎时喷出一条暗红色的东西,就像长鞭一样把魔法和平使者连同惠的右手掌一起砍了下来。原来那是绿兽的长舌头,绿兽完全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猛然使出有如剃刀一般锐利的舌头,惠这才搞懂刚才是什么招数穿破了自己的侧腹。 剧痛差点让惠停止思考。 痛,痛得无法专注。 炎之魔女一把推倒惠,介入惠与绿兽之间。 她双手一拍,手掌震动发出声波,连碰都没有直接碰到,就靠共振现象粉碎了绿兽的舌头。这个原理我懂,但实在有够扯。 就在此时,惠的右手发出刺眼光芒,手掌又长了出来。不对,不是伤口痊愈或手掌重生那么简单,是名副其实的恢复原状。这现象可以说是复原,倒带,重新读取,应该比较好懂。但是惠没有闲工夫感到惊讶,连忙起身快跑,从自己被砍断的右手掌上抢回魔法和平使者。除了感觉有点不顺,还有点肌肉酸痛等级的小痛,除此之外恢复原状的右手完全没有异状。魔法少女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就算死了也会复原,就是这样的不死之身。 「无论它有多快,终究还是物理实体,我不怕。」 炎之魔女口气勇敢,但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如果自己内心的恐惧惠让绿兽更强壮,那么炎之魔女心中肯定也带着恐惧。想到这里,惠反而不怕绿兽,毕竟就连炎之魔女都怕绿兽,那自己怕绿兽又有什么好丢脸的?这就可以安心接纳自己的恐惧了。就因为安心接纳自己害怕绿兽的感受,反而不会对绿兽产生过度恐惧。 这样一个负负得正,让惠心里产生勇气。魔法必定有核心概念,惠的魔法源自于不怕地狱的黑暗,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爱与正义的魔法少女,勇气与信心成为魔法。当惠接纳恐惧,克服恐惧,全身便充满魔力,她的头发金光闪闪,靠着魔法威能忽视重力而飘浮起来。就好像潜在水中那般,头发漂浮在半空中。 没错,这是一头长相又丑又恶心的绿色猛兽,要人不怕实在有困难。但说穿了,也就只是因为它长得又丑又恶心才会害怕。没有必要怕得更多了。 惠这股意念愈来愈强大,同时绿兽的巨大身躯似乎跟着慢慢缩小,仔细一瞧,它的身体已经缩成了原本的一半,惠心想,它变弱了。 「机会来了!」 炎之魔女大喊一声,欣喜若狂地踏步跳出,她使出缩地(奥义)像是瞬间移动那般一口气拉近距离,来到绿兽的背后。 我看不清楚接下来的经过。 只听到金属碰撞的巨响,下一秒绿兽半个身子就消失了。 绿兽发出惊人的惨叫,炎之魔女一招就刨了它半个身子,看来算是致命伤。但是绿兽一个大翻身,靠着反作用力拉开距离,硬是将庞大的身躯挤进空间的狭缝之中,消失无踪。 「溜啦?也好。」 炎之魔女像是含着卤蛋,嚼了嚼之后把什么东西咕噜吞下肚,这么说了一句。由于绿兽明显衰弱不少,三方对峙的均衡局面破局,空间折叠也就舒缓下来。绿兽已经逃走,势力完全失衡,那么这个封锁空间想必已经完全破裂,恢复原状了。 「境界费尽心机准备这样的状况,结果是一出局,一垒双杀收场。是说绿兽一逃到外界,恐惧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算身受重伤也会很快恢复,都是白忙一场啦。不过境界没有自己动手,就让绿兽衰弱到那个地步,对他们来说应该也是赚到一笔才对。」 我想他们现在肯定去找我组织的麻烦,得赶路了。炎之魔女说了,迅速找到可以逃离的空间裂缝,就靠臂力硬是扳开来。不对吧,哪有人可以空手扳开空间的? 「好啦,可爱的魔法少女妹子再会喽。跟你短短合作一场,挺开心的。」 炎之魔女口气轻快,挥了挥手就要钻进空间裂缝,就在钻到一半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惠举起一支指头:「啊,对了。」 「给你个忠告,美德对世界来说确实是没有实体,形上学的抽象存在,但是应该不算你心目中的绝对超越存在唷?它就像我或者绿兽,只是力量超强的个体。就连地狱也不是真的存在,是因为你对美德的认知,美德才会存在,因为你认为魔法少女必须如此,魔法少女才会如此。一切都是认知的问题啦。」 炎之魔女滔滔不绝,最后挥手说:「再会喽~☆」就消失在空间裂缝之中。如今只剩大半融入森林之中,静悄悄的废弃医院,浓浓的血腥味与脂肪臭味,还有莫名精疲力尽的惠。 「唉~真是一头雾水,不过好处应该是被人家拿光了吧。」 惠不禁吐了苦水,却没有任何人回应。 「校内咨商师?」 「对,校方好像对之前的案子做出处置,要给被案件吓到的学生做点心理治疗。听说咨商师这阵子会常驻在其中一间生活指导室喔。」 「啊?怎样?你被那个案件吓到了?」 「看起来有吗?」中萱同学倾首望向我,我老实地摇头回答:「不会,完全没有。」中萱更用力歪头说:「就是说啊~」感觉她歪过头,脑袋都要变水平了。 「总之这只是个顺便吧?想说机会难得,表面上是怕学生受到案件惊吓,其实是想找那些问题学生来咨商一下这样。这应该不算咨商,算矫正吧。」 连根拔起大滚轮作战,中萱同学边说边转动双手,动作相当莫名。我想她打算表现大滚轮,但那个动作比较像是啦啦队,我甚至不知道这个状况该不该用大滚轮作战来形容。不过动作是挺讨喜的。 「啊?怎样?所以这不是学生想做咨商才去咨商,而是校方主动点名要你去接受咨商?」 「对啊,这还用说?」 「咦?这怪了吧?」 「怪啊,这还用说?」 午休时间,我又跟中萱同学在顶楼吃便当,她突然提到:「我好像被校内咨商师找去,便当吃完就要过去了。」看来校方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建立了这样一个新制度,还配置专属人员。「嗯~是说你确实也有被人盯上的感觉啦。」我皱眉看看中萱同学。她大半夜地在街上闲逛,还会去宾开头的什么馆,跟人家搞什么相当干爽,没有后顾之忧的关系,我想这不是校方所乐见的学生榜样。这个传闻已经完全在同年级之间传了开来,老师们想必也多少有耳闻,但有没有求证则另当别论。不过仔细想想,中萱同学在学校里并没有特地惹事,感觉就是低调地偷偷栖息在校内,属于不起眼的类型,没有人在乎她在或不在;但中萱同学这方面的传闻竟然会传得这么开,我觉得是有点不自然,感觉似乎有人刻意操作。但是这传闻不能说毫无根据,所以应该也不算有人刻意陷害她。 我脑中浮现松川同学的模样,用大头针钉在脑内软木告示板上。现在或许没必要,但小心为上。 再说,就算排除这些行动上的 规范意识或者伦理观点,中萱同学在跟我聊天的时候,从那些突然的表情变化和话题飞越,隐约可见有些什么令她感到不安。松川同学说过,中萱同学看着人就像看风景一样是吧?我也想过这确实是应该去做个心理咨商什么的。 「哎,听你一直讲我的风凉话,我敢保证学校肯定也会找上你好吗?」 「找上我?」 「嗯。」 「心理咨商?」 「对,铁定的。」 这也是有道理,我老实承认了。不是我要说嘴,这一头抢眼的棕发整个就是中萱同学没得比的抢眼。而且我又自称魔法少女,客观来说大家肯定更担心我精神有问题。虽然我这招生存战略是模仿有毒的青蛙,散发一种简单明了的警告说,啊,最好别跟这个人扯上关系!但是对那些铁了心要来扯的人就派不上用场。 「嗄~好麻烦喔~」 「超级找碴的对不对?我是知道自己算不上很正派,但是也轮不到人家来劝我说,你要当个正正当当的好孩子喔,这样。」 「是──呗──又不是正派的人就算正常了。」 真正的正常范围,就是过得去的正派,差不多的过失。如果一切都很正派,完全没有过失,这也算是异常了。正常终究只是个幻想出来的平均值,就像甜甜圈的那个洞。 「嗯?这又是什么哲学话题吗?」 「没有,只是个人经验。这就像老旧的吸尘器,修好这里之后又担心那里,没完没了。只是吸尘器旧了还可以买新的,人的脑袋瓜可不行啊。」 「也是啦,只能勉勉强强继续用下去了。」 「毕竟最重要的不是修好,而是活下去。正派的死掉,还不如带着过失活下去对吧?随便就说哪个谁不行,真是多管闲事。」 「喔,你这话有点深深的好喔。」 我们就吹着微微的风,晒着和煦的太阳,聊些有点深奥又毫无意义的话,时间就像被克里姆王给挖掉一样消逝无踪。「哎,那个咨商的就不管了?」「啊,对喔,哦~可是好麻烦啊……干脆算了吧。」大概就这感觉。 「可是一迟到,又要被人家骂说迟到,心情更沉重了。」 「啊~我懂~然后就说那一开始就别迟到啊这样。」 「真是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人啊。」 「对呀,人啊。」 我们两个当起了诗人相田光男,可惜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美,校内咨商师竟然特地跑到顶楼来找中萱同学了。 「哎呀,原来人在这里啊。」有个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嘻皮笑脸挥舞着手上的档案夹走了过来,中萱同学立刻摆了个明显的臭脸说:「呜呃呃呃~」我看这八成就是刚才聊到的校内咨商师了。一般教职员顶多偶尔打个领带,但很少看到有人连西装外套都穿着,感觉有点特别。乍看之下不像个教职员,反而是进公司五年的年轻上班族。中萱同学放他鸽子,他倒也不怎么生气,也没有怪罪,这样的反应令我心想,不愧是个咨商师。这绝对不是教职员,如果是老师,一定先发火再说。 「如果你不介意,在这里聊也行喔。只要我们有聊过,就可以写文件,没必要特地把你关在那间阴沉的小房间里。再说今天天气好,在这里聊,心情也会好一点。」 简单来说,老师们就是想要一份证明文件,证明自己确实有在处理事情,校内咨商师说着爽快大笑。看起来正经八百,说起话却出奇地开门见山。要不然这就是心理咨商的技巧之一,可以促使对方说出真心话。 「哟,这位同学倒是第一次见到了。」校内咨商师也向我行了个点头礼。「啊,不客气。」我也点头回礼。 「头发真漂亮啊。」 大人们很少这样直接了当,毫不掩饰地称赞我的发色,我一时想说,哟?但是回头一想,这手法未免也太过明显,肯定是咨商技巧之一。我想这个人不能全盘皆信,但话说回来,对他也没什么恶意。 校内咨商师说他姓樋口,我和中萱同学也分别报上名号。 「好了,这样就好,我这一派的咨商师不喜欢正面冲突。来个旁敲侧击,趁人家没注意的时候问一个轻松自在就好了。」 「这还有流派喔?」 「就好像茶道的圈子一样,这个年代的心理咨商啊,简直就像传统技艺了。」 我这算是个相当古典的流派啦,樋口来到中萱同学身边,拿起档案夹背靠在铁丝网上。即使樋口靠过来了,中萱同学和我还是没有起身,坐得一个邋塌样,但樋口看来对此完全不在乎。 「你们就当我是个讲旁白的,类似天之音那种东西就好了。猜谜节目的出题人有没有?」 「啊,原来如此,懂了。」 「怎样?比方说,晚上睡得好吗?」 「好得很,吃好睡好拉得好,顺畅无比啊。」 「是这种感觉啊,我看你好像没什么问题,应该是其他老师们对你有什么误会了。」 「咦~我们什么都还没聊,咨商的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这样好吗?」 是说快快搞定,对我确实也比较好啦,中萱同学说了就弯腰抱膝,收着下巴,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在旁边听了,心想这家伙还真是好眼光。或许该说他不愧是个专家?西条和松川同学对中萱同学都没什么好印象,我总认为这是因为她们两个从来没跟中萱同学聊过。只要实际聊过一次,就会很快理解到她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坏胚子。 至于死亡阴影很深,感觉有点晦气,我也能理解就是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不认为这个女孩是什么坏胚子。 「这当然只是我的第一印象,不是正式的诊断结果,但是应该差不了太多啦。再说我究竟是猜对猜错,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来对呀。」 这个圈子并不是要我回答正确答案,而是把我做出的诊断当成正确答案,超随便的,所以你就随便回答就好。樋口的口气不怎么正经,这下是该照他说的做,还是他其实观察的点并不在我们回答的内容上?或许喔。 「这要靠什么地方来判断呢?」中萱同学发问。 「如果用专有名词来说就是gefuehl,说得白话文一点就是感觉了。只要看过很多病例,自然而然就能嗅得出差别。也可以换个说法是专业直觉啦。」 「哦……直觉啊。」中萱同学说得有气无力,如果光靠人家的直觉就被分类说你正常,你反常,说实话还真令人受不了。 「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真的要用文字说明,就变成这样了。就我来看,你没有那个gefuehl,目前来说啦。」 「话说你是因为吃人的man的案子才会来这里对吧?那种人啊,是不是真的脑袋有问题,还是心理有病?」 中萱同学似乎对这话题不是真有兴趣,只是怕被人家追问隐私,才会设法转移话题。 「这就难说了,如果有机会当面给他咨商一下或许能搞得懂。我们的工作啊,终究是要面对面谈过,光听人传话就只能说些通论了。但是要靠什么来定义一个人有问题,心理有病,这说法有它的问题,所以通常我们会说无法过正常的社会生活属于一种障碍。也就是说社会生活过得不顺畅,这个人就是有某种障碍。」 这也只是通论罢了,樋口补上这一句。感觉这真的不像咨商,而是普通闲聊。定睛一看,樋口已经收起档案夹了。 「所以吃人的man没办法过正常的社会生活?」 「那当然,他都已经杀掉五个人了。所谓正常的社会生活,就是不过度麻烦别人,过着差不多谈得拢的日子。要是杀了人,那还有可能正常吗?反过来说,人 就算有点小问题,只要好好跟社会谈拢了过日子,那就不算是障碍。我们所追求的治疗,就是这么回事。」 樋口两手一摊说,怪怪的人本来就治不好啦。 「是这样的吗?」 「对,完全不反常的人才稀罕,正常人多少都有点反常的地方。」 「喔──那老师你也有些地方反常喽?」中萱同学说了,这才第一次看着樋口。「我想想啊,用专有名词来说就是tanatophobia了。」 「tanatophobia?」 「对,就是所谓的怕死。」 「怕死不是很正常吗?我想大家都怕死吧。」 「这是程度问题,一般人即使怕死,还是会忘了死亡这回事,做好每天的工作对吧?日后该担忧的就往后推。但是如果有人不会往后推,整天想着死的恐怖,影响正常生活,那就叫做障碍。一切都是程度与分量的问题啦。」 「所以老师怕死怕到影响日常生活?」 看起来不像啊,中萱同学倾首说。我愣愣地看着这位咨商师,态度如此开朗,不像是个谈死的人。 「以前会啦。上床要睡觉的时候,心头突然一阵恐慌来了,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整晚都睡不好。晚上睡不好,隔天就想打瞌睡,工作也做不好了。这就不算是过着顺畅的社会生活,所以要算是障碍。定义就这么回事。」 「唉~人家说医生不养生就是这样啦。」 中萱同学得意洋洋,但我认为这个例子有点不那么恰当。 「这是倒因为果了。我是先有死亡恐惧症,才对精神医学有兴趣喔。」 「喔,原来如此。」 等等,这下真搞不清楚是谁在咨商谁喽。樋口笑着,从铁丝网上挺起身子,看来中萱同学这次的咨商已经结束了。 「那这边这位女同学呢?你跟家人处得好吗?」樋口突然把话题丢过来,突兀得让我有些吃惊。 「还好,不能算是完美无缺,不过还算顺利。」 「你有兄弟姐妹?」 「有个弟弟,只是现在没有一起住。」 「只有弟弟?没有姐姐或妹妹?还是其他年纪差不多的同性亲戚?」 我觉得这问题很怪,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老实说了:「没有。」然后又加上一句:「应该吧我想。」自己家里我还清楚,但要说到远房亲戚,就不可能一清二楚。不过我仔细回想,记忆里还真没有这样的人。 「啊,是喔。」樋口只是这么说,就没有继续发问。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难道没有同年纪又同性的亲戚,会是我这人反常的某种原因吗?有这样的事? 「好吧,我想我这阵子大概都待在一号的学生指导室里面,如果有事想商量,随时欢迎。毕竟这学校的好学生太多了,问题儿童太少,我闲得很。」 樋口说了,又像刚来那时候一样挥挥手上的档案夹,径自离开。 「哇──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喔。」我说了,中萱同学也说:「对啊。」然后默默摇头,嘀咕一声。 「最好别再跟他有牵扯了。」 没有人不怕死,但有人敢慷慨赴死。 西条春香是哪一种呢?或许她早有准备,自己会遭到反击而死,却还是追查死亡阴影,靠近吃人的man? 警方持续查案,今天有一整排警员拿着竹竿一般的长杆,在案发现场旁边的河底打捞,是要找出西条下落不明的头颅,还是想找其他的物证呢? 我在购物中心顶楼用魔法望远镜(魔法少女道具:可以看得很远很清楚)偷看,却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情报。 「没想到这次也没有目击证词啊──感觉这下可真的是牵扯到什么超能人士,还是超常物件了。怎样,凯贝尔,你有什么感想?」 倚着栏杆的我站直身子,对着脚边的小黑狗说话。我的书包挂了一大串吊饰,它就边打滚边逗着吊饰玩。看来它最喜欢那个像兔子尾巴一样松软的吊饰,已经被它咬得残破不堪了。 「我有感觉到扭曲的气息,但是规模不大。这种小规模的扭曲会自然产生,所以很难判断是出自于人为魔法,还是下意识魔法,又或者是地点本身的自然产物。」 我也多少感受到魔法的气息,但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已经完全消散无踪。就算真的与魔法有关,应该也不是很强,如果强大到一个程度以上,就会被美德自动锁定。 「就算真的是魔法,也是只小鱼。」凯贝尔口气嚣张,但是就因为这只鱼很小,才成了美德的漏网之鱼,真伤脑筋。 最近我总算搞清楚,地狱这一伙其实是粗枝大叶的。要说做事随便,还是胡乱算账?难道为了大笔总帐对得上,就必须在小地方放水?只要最后损益两平不赚不赔,不管谁干了什么事,对人界造成什么影响,地狱似乎都不在乎的。 也就是说,就算吃人的man大量屠杀那些年华似水的年轻女孩,只要没有大规模的魔法弊端介入,地狱就完全不在乎这件事情,也无法防范未然。一定要观测到大规模的魔法弊端,美德才会解除部分限制,主动出击。 「唉~所以我们只能被动又被动就对了。」 「法律基本上就这么回事。」凯贝尔说着,但它玩吊饰嗨过头,正躺个四脚朝天。真希望它能多注意自己傲慢的口气,要能对上自己做的行为。 松川同学说过,犯案凶器是又长又利的刀具,可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用的菜刀、匕首、锯子那种现实大小的刀具,而是像刀剑那种刀具。 「凯贝尔,有没有可以发挥那种效果的剑还是什么的?」我问了个模糊的问题,凯贝尔先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效果是哪种效果,」然后接着回答:「不过刀或剑这些杀人凶器,确实比其他物品更容易寄宿魔力。」 「人类靠着明确的意志,怀抱激烈的偏见与暴力去杀害其他人,这些极端偏激的意志就寄宿在武器之中。这个年头,枪杀的人确实比刀剑更多,但是杀人的并不是枪本身,而是子弹。这就是阻绝了意志。而且子弹属于射后不理,一发子弹不会重复暴露在强烈的意志之下。但是刀具不一样,同一把刀具可以反复杀害很多人,就本质上来说,刀具更容易达到放大器的效果,强化像杀气这样的偏激意志。」 凯贝尔说,最出名的就是那把王者之剑。 「什么王者之剑啊。」突然跑出一个随便的设定来。 「王者之剑不是每个人都使得动,但是如果真的有个适任者使用王者之剑,要将人体一刀两断带离现场,那是易如反掌。不过我听说,境界那一伙已经把王者之剑封印在其他次元里了。」 「这里才算听说?」 看来美德拿不到的情报可真多。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万能。 真受不了,我嘀咕一声,又拿起魔法望远镜漫无目的乱看一通。光是站在高处拿着魔法望远镜俯瞰市街,心情也会莫名开朗起来,不过就算心情开朗了,其实也没有多大帮助。 魔法望远镜和魔法手电筒这些魔法少女的基本道具,是以现实工具进行延伸,普普通通的方便工具。它们对时间、空间与因果造成的扭曲可说低到不行,基本上趋近于零,所以我能靠自己决定要用或要收。但是那些更强大,更像魔法的魔法,或者说超常能力,就得有美德批准才能使用。说是批准,其实美德只会看情况单方面供应魔力,如果不这么做,好像我自己就可能会变成世界的威胁了。我想这样也对,如果毫无限制,随心所欲,连我都很难想象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想着想着,我打算测试一下魔法望远镜的极限性能,就对着路上放大倍率。看来只要路径上没有障碍物,要看多远有 多远。人,人,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大堆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径自采取行动。这理所当然的事实,却让我有点头晕。 西条说过,镇上的死亡阴影很深。搞不好不只三个,其实有更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地方被杀了。 我试着从这个方向去查,结果完全是做白工。那些失踪人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某天突然失去了踪影。他们是这样的理所当然,而且为数众多,如果锁定年轻女子,或许还不算太多,但其中究竟多少人与吃人的man案件有关?至少以我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求证了。 「假设这是一本悬疑小说好了,应该会比较有趣吧。」 如果是悬疑小说,案件发展到某个阶段一定会发现:「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小说就写不下去。但是现实案件其实很难达到这个前提,如果先锁定一群人认为凶手在里面,办起案来肯定会错失一些事实。再加上警方完全把这件案子归类为拦路煞随机犯案,这就好像去野外被熊咬,几乎算是天灾了。只是这次的熊固然凶残,外表却与一般人无异。这件案子的凶手尚未被逮到,完全归功于唯一的特异性,那就是完全没有任何目击证词。 「会不会是一种,不被任何人目击的能力呢?」 比方说,之前跟炎之魔女一起被关在那个空间折叠的密闭环境里面,那就不会被任何人目击了吧。但是那种扭曲空间的大规模魔法,肯定会被美德给逮到。 我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用魔法望远镜胡乱观察镇上,突然惊觉有哪里不对劲,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把魔法望远镜往回挪一些,但是倍率放得太大,稍微动一下就完全飞到天涯海角,实在很难对准目标。而且话说回来,我刚才究竟在哪看到什么了? 我就这么东望西看,总算在站前广场发现要找的人。倒不是那个人很显眼,如果要说显眼,那个人根本完全不显眼。但是感觉就有点不对劲,令我担心。 是中萱同学。 她并没有做些什么,就只是一手拿着星巴克纸杯,靠坐在马路护栏上,低着头,另一手滑着手机。看来是放学途中下了电车,穿着制服就在街上闲逛。感觉她没有跟其他人一起逛,却有着等人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乎,如此担心,有着如此的反应,却还是用魔法望远镜仔细观察中萱同学。她看来毫无异状,非常普通。我离她这么远,站前人又这么多,还能特别注意到她,根本就是个奇迹。还是说就因为这么低的机率,碰巧看到她,才会引起我的注意? 我再稍微放大魔法望远镜的倍率,仔细观察中萱同学的脸,她低头玩着手机,看不清楚表情。 松川同学说,她的感觉有点怪。 西条说,她的死亡阴影很深。 我看得愈仔细,确实愈觉得心头一股慌乱不安。当初在废弃大楼的房间里,淡淡的霓虹灯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这么回事吗?不对……当时我记得,感觉像某个人,却又不像任何人,这张脸蛋就是如此抽象的美。 突然想起来了。 炎之魔女说过,她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 鬼与人的混血儿,在所有具备实体的非人之中,勇冠群伦的炎之魔女,她有个女儿。 食人鬼的女儿,年纪跟我差不多大。 中萱同学正是炎之魔女的女儿,食人鬼的孩子。 这么一回神,还真不敢相信我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发现,中萱同学跟炎之魔女的五官真是一模一样。难道是因为她们的长相没有任何特色,没有明显特征,太过平均而抽象,所以分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的表情吧。炎之魔女虽然笑脸迎人,但心肠坏得很,带着令人寒毛直竖的无尽凶残,相较之下中萱同学就显得感伤,冷漠,还有深沉晦气的死亡阴影。 啊,对喔,我总算想通了。她现在完全是打猎的姿态。虽然她没有艳丽亮眼的外表,却能吸引他人目光。令人忧心忡忡。西条说过,死亡可不只是恐怖,其实还很甜美,它会用温柔的口气呢喃着:来呀,来呀。原来她打猎的方式就像热带的食虫植物,用甜美呢喃诱惑猎物进行猎捕。 毕竟中萱同学她……好像有些不好的传闻啦。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在援助交际还是卖春什么的。 中萱同学会吃人。 松川同学也说了,或许,她不是人。 杀人魔搞不好还躲在杳无人烟的黑暗的某处对吧? 没有尸体的凶杀现场。难怪尸体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起炎之魔女的那一招,绿兽庞大的身躯瞬间消失一半,原来是被吃掉了。完全忽略嘴巴与身体的物理容量,整个吃掉不见了。那应该就是种超能力吧。只要尸体没人发现,凶案就不会浮上台面,被当成普通的失踪人口处理掉。 这些失踪人口神不知鬼不觉,某天突然消失踪影,多得数都数不清。 但话说回来,我又为何会倒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中萱同学会悠哉地在那里等我醒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 十万个为什么同时爆发要找个出口,彼此互相碰撞干涉,最后没有一个问题能够抵达出口。 我还没理出个头绪,就看到魔法望远镜超高倍率的视野之中,有名男子上前向中萱同学搭话。男子是背对我这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玩手机的中萱同学抬起头,看看男子,先是困扰地皱眉,然后露出暧昧的笑容。两人就这么站着聊了一下子,模样非常自然,看在旁人眼里就像好朋友在聊天。中萱同学认识这个人?还是她早就习惯被搭讪了? 经过几分钟的谈笑,两人似乎谈妥了,就一起离开现场,男子大约领先中萱同学半步,但几乎是肩并肩。他们走进大楼后方,魔法望远镜就很难追踪了。 「凯贝尔!走了!」 我对着在脚边打滚的凯贝尔说了一声,抱起书包,掏出哎凤,手机套着大到爆的粉色硅胶手机壳(好可爱);我从地图应用程式连接美德链,美德链是个没有固定形式的形上学网路,人类无法直接使用,但是透过既有的使用者介面来投射影像,可以在限制范围内使用它的功能。我要追踪中萱同学,只要有这个印象,就会有这个功能。地图画面上出现一个移动中的蓝色标记。 中萱同学就是吃人的man?那我该怎么办?杀她?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千刀万剐,杀个痛快?真的吗? 啊,这样不错喔。感觉很有教养的样子。她说完也学我双手合十说开动了,露出毫不做作的笑容。 她确实让人觉得晦气,觉得忧心忡忡。 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没头绪,我立刻开跑去追踪萤幕上移动中的蓝色标记。 标记停在一个毫无特色的住宅区里的一栋透天住宅,这里全都是毫无特色的建商批发宅,光看外表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就只是普通的两层楼民房。不过真的站到门前来,却充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令我无法正视。真是晦气。里面似乎躲了什么东西,就好像半夜走在路上,你会不自觉避免去看某个地方,觉得最好别去看,就是这种诡异的负面气息。 我觉得要是看下去,会看到没必要看的东西。 「哼,规模不大,但是确实有魔法的气息。」凯贝尔哼了一声。 「这也算是种结界,不过顶多是人家下意识发动出来的东西。它并没有在物理上或概念上截断空间,只要你意志力够强,要入侵不成问题。」 这是个水准超低的结界啦,凯贝尔抖动鼻头解释。 屋里没开灯,所 有窗户都拉上窗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是美德的标记确实显示在这栋屋子里,即使感觉不到人气,也能肯定中萱同学跟那个男人就在里面。 看来只能进去了。 犹豫片刻,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如今哪能退缩? 那你打算怎么办?某人对我耳语。 不知道,我对某人回答,不知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决定不了该怎么做,一切模糊不清,就只是焦急,觉得该做点什么。 我打定主意,总之要先确认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好说歹说,凯贝尔的习性就是只狗,感觉不太适合潜行,看来要它在外面等会比较好。我用手势吩咐凯贝尔趴下,它就乖乖趴下,只剩尾巴兴奋地摇个不停。如果凯贝尔是只猫,或许还比较派得上用场。唉哟,但是凯贝尔会继承采样来源的大部分特质,要是采样猫咪,好像会发生惨不忍睹的问题。有没有更聪明,更好使唤的动物呢?对啊,比方说猩猩之类的。 「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了。」 这是我说的,还是某人说的? 我咚地轻轻一跳就跳过大门进入院内,然后从虚空中拿出魔法解锁器(魔法少女道具:能够解开一切的物理锁)打开玄关门,慢慢把门拉开。拉开一半左右,我就从门缝滑了进去。 轻轻关上玄关门,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觉得见到一条人影,吓得我差点尖叫,连忙用自己的手捂着自己的嘴,勉强才忍下来。我就这么在黑暗中摒住气,等待眼睛习惯黑暗,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 我所看见的人影,原来是挂在玄关边衣架上的厚大衣,现在都快五月天了,冬衣却还没有收起来,就这么到处乱挂。不仅如此,到处都是脱了乱丢的上衣,还有乱七八糟的信件,可以想见屋主是个相当散漫的人。照这情况看来,这个乱象少说已经持续了几个月,这不仅是乱放,更是因为物品实在太多,容纳量收容不下。 我把魔法解锁器丢回虚空之中,接着拿出魔法柯特单发左轮枪,俗称魔法和平使者(魔法少女道具:构造简单所以耐用),双手握紧,但没有扳下击锤。 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脱了鞋才踏上玄关。因为我觉得乐福鞋的鞋底太硬,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太大。放眼望去,屋里没有任何灯光,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气息。但是某个地方肯定有人,难道是躲藏在某个地方?究竟为了什么? 一踏上玄关,就见到眼前有板门与拉门各一扇,右手边则是走廊。再考虑一下,我蹑手蹑脚地往右边走廊走进去,感觉那个方向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我没开灯,只靠着阴暗的视野慢慢往前进。右手边的空间似乎是厕所和浴室,先不管,继续前进。大概只走了五步就是走廊尽头,正面的拉门关着,左手边有往上和往下的楼梯。这里是一楼,所以看来这屋子有地下室。我先不管楼梯,悄悄拉开眼前的拉门。门里依旧没开灯,但是有两面墙开了窗,外面的光线透进来,比走廊要明亮许多,习惯了暗处的眼睛看得相当清楚。看来这里是厨房兼饭厅,一样没有人影。这个饭厅也一样乱七八糟,餐桌上到处是吃过的碗盘,空的纸盒,空的铝罐,装满垃圾的超商塑胶袋;大型的加盖垃圾桶早就装得满满,完全没达到垃圾桶的功能,某处还传出令人厌恶的腐烂恶臭。 冰箱发出喀嚓一声,然后压缩机开始嗯嗯嗯地抖动运转,让我吃了一惊。看来我比想象中还害怕,赶快吐口气,刻意放松肩膀。 不能怕,爱与勇气与信心就会成为魔法。 我面前是一座靠墙的双开式巨大冰箱。 味道,就来自那冰箱。 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不对,这不只是觉得而已,好惊人的恶臭,如此真实又刺鼻的恶臭,连冰箱都封不住,才喷了出来。 这也不是模糊的死亡阴影,这就是尸臭,死了很久的人类尸体才有这种臭味。 这里面,这座冰箱里面,装了人的尸体,我坚信不疑。 不禁默念了神的名。 看来传闻是真的。 通常凶手截断尸体的手或脚,也不清楚该怎么保存,是非常不好处理的烫手山芋。所以干脆就带回家放进冰箱,而这么做,不会有其他企图。 应该是吃掉了。看来八卦杂志不负责任的臆测可真准,凶手没有丢掉而是留着吃,实在可怕。 慢慢地深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依旧带着恶心的臭味,生肉腐坏之后的腐臭味,臭味钻进我的肺里就不肯出来。 想也知道,冰箱门里面的惊悚光景,实在不太适合心脏不好的人来看。但我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尽量稳住情绪,下定决心。 伸出手,握住冰箱门把。 打开门。 我明明有模拟过,做好了心理准备,下定了决心,千万不能惊慌。 但看见了冰箱里的东西,我还是青天霹雳。 双腿,一软。 跌坐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铿一声。 这一跌坐下来,我就像是正坐在地板上。 这光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不对,终究只是我的估算太过天真了。 我应该能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才对。 看到这光景,我才总算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开始思考这件事。 有个我,从斜上方冷静地俯瞰震惊的我。 第一幕,废弃大楼的房间里,窗外透着霓虹灯与车头灯。 为什么,我会倒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到处是血却没有尸体? 为什么,我没有当时的记忆? 为什么,我会把自己看得跟局外人没两样? 在那个地方被杀的第四个被害人,究竟是谁? 冰箱里的东西,是我的头部。 头盖骨被切开,大脑被挖掉,我那颗脑袋的残骸惨不忍睹,就这么被扔在冰箱里面。 原来是我啊。 是我啊,被杀的人是我啊,是我被杀了啊。 我早就被杀了啊。 在那个废弃大楼房间里面,被杀害却没有尸体的被害人,就是我啊。 我的脖子被砍断,剖面喷出大量的鲜血、脂肪和体液,一度在那里丢掉了一条命。 被杀掉了。被杀害,然后复活了。 就算魔法少女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死了之后还是会完蛋。炎之魔女这么说过,原来她要警告我的,就是这么回事。 凯贝尔不也说过?你的记忆已经修复到跟美德同步的时候了。它一开始就说了。我早该知道了。我丢了脑袋,鲜血四溅,尸体倒地不起,但没多久就发出耀眼光芒,美德的魔法威能自动将我完全复原。 复原,倒带,重新读取。 我的肉体完全恢复原状,从美德链的备份资料读取记忆与人格,重新安装复原。我之所以失去短期记忆,是因为那段时间没有跟美德链同步,所以没有修复。我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这个我根本没有经历那一段,一开始就没有体验造成的记忆。没有的回忆,当然想不出来。 应该说,我其实什么也没经历过。 第一次发现被全班同学霸凌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从脚底开始崩塌,心慌意乱;面对超乎常理的美丽小海,我既羡慕又嫉妒;失去小海的时候,那一股独自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孤独感;无论如何求神都挡不住家人离去,自觉无力,怀疑信仰;我和弟弟并不讨厌彼此,却怎么也处不好;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与我的关系比亲人更亲。这些,全部,我都没有经历过。 我只是知道,只是记得,但没有经历过。 也就 是说我并没有复活,是在那一瞬间诞生了。 靠着美德的魔法安装了过去的记忆,重新诞生了。 可是……可是这么说来,不就还是死了吗? 「这个女生」被砍得惨不忍睹,只留下一颗脑袋被胡乱塞在冰箱里,她当时不就已经死了,已经失去了吗? 我的这个自我,与「这个女生」的自我并不连贯。就算我有她的记忆,客观来说可以分类为相同的存在,但我终究不是「这个女生」。主观来说,「这个女生」的自我在被杀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毁损了。失去了,永远不会回来。 我只是按照「这个死掉的女生」的记忆,所修复的复制品。 这个我,究竟是什么? 腿使不上力,浑身发抖。 发抖,这是──恐惧? 这份恐惧,我知道这份令我浑身发抖的恐惧。这不是被人安装的记忆,而是切身经验,我所熟知的恐惧。杀了我的家伙肯定就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你打算在这里跪到什么时候?脑袋里有人对我说话,对了,还早,现在还早,不该思考自己的存在价值或存在理由,这些形上学、观念论、哲学性的议题。危机迫在眉睫,近在眼前,而且是我决定主动出击。 即使我只是个被安装的人格,也是独一无二,仅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疼痛,我的决心,我的心愿。 我浑身充满恐惧,这令我浑身发抖的恐惧,也证明了我就是我,我的身体依旧连贯。 我鼓起勇气来。 爱与正义的魔法少女,无畏地狱黑暗的勇气与信心,成为魔法。 地狱的黑暗啊,来吧,笼罩我吧。 沙沙地,沙沙地,黑暗从四面八方爬了过来,笼罩住我。 我感觉到魔力奔流,有如潜入水中的那一刻,魔力转绕,使我金光闪闪的头发忽视重力影响,飘浮在半空中。 我用丹田施力,站起身来。 突然听到某处传来一个闷响,或许不算闷响,像是透过地板传来的微微震动。我想,是下面过来的。难道是来自地下室?我转身折回刚才有下楼楼梯的地方,就只是几步的距离。 又是微微的震动,肯定是从这下面来的。 我的心跳加速。 楼梯深处的阴影给我不祥的预感,以及难以言喻的惶恐与厌恶。 这就是恐惧。 应该说是我配备了精良的感测器,这前面会让我更加厌恶与恐惧,那家伙,吃人的man,肯定就在前面。 我靠勇气抑制恐惧。杀害回泽小海,另外两名被害人,还杀了明科惠跟西条春香,这凶手就在前面。 我掏出魔法和平使者(魔法少女道具:构造简单所以耐用),扳下击锤,双手握稳,蹑手蹑脚地走下这狭窄阴暗的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我悄悄靠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声响。 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无法得知其中的状况,吃人的man就躲在门里面吗?还是这房间的隔音做得很好? 只能冲进去了。 下定决心,暗自倒数计时。 3……2…… 攻坚。 「不准动!」 瞬间左右扫视一番,看到中萱同学的身影,立刻用魔法和平使者对准她。 中萱同学看到我突然闯进来,整个人都愣住,而那个鬼迷心窍的男人则是跪趴在离中萱同学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想必刚才的声响,就是中萱同学猛力推开男人的声音。看不见男人的长相。 我使出螃蟹步缓缓移动,枪口与眼睛都直对着中萱同学,挡到男人前面要保护他。 「这不是魔法少女吗?怎么了?」 中萱同学被魔法和平使者瞄准,却还是不慌不忙,口气一派轻松。 「这次你逃不了了。」 我嘴巴说得凶悍,但手上的魔法和平使者却抖个不停,瞄都瞄不准。难道我还在恐惧?不是早就看透了? 我这才注意到,这份恐惧,是面对中萱同学而产生的吗? 面对这个毫无紧张感的傻愣少女吗? 不对。 我想不对。 这份恐惧──来自于我的背后。 「啊……是说喔。」 中萱同学指着我背后正要说些什么,我的脑袋立刻受到强烈撞击,失去意…… 第6章 真理函数之普通形式如下。 死亡并不是世界发生变化,而是停止了存在。(6.431)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听到一个兴奋激动的口气,我的意识逐渐清醒。 「哎哟,吓到我了,怎么看都一样啊。这可不是什么明星脸,肯定是一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你呀,果然就是当时的女生啊。」 眼前朦胧的影像逐渐清楚起来,对准焦点。 有张男子的脸孔贴在我眼前,背后是暖色系的柔光,接着眼前猛然一晃,原来是男子粗鲁地抓住我的下巴。 「我应该是杀了你没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道理,一样的你又出现在我面前呢?应该不是双胞胎吧,你说你只有弟弟而已,而且我看人的眼力也没那么差。你是跟第一个女生很像,但是终究不一样,你应该是第四个,我杀的第四个女生。从这个距离看来简直一模一样,肯定是你没错。应该是杀掉了,就是我杀的。」 男子长得有点眼熟,我应该见过这个人,但是这人不是很重要,一时想不起来……这谁啊?记得他是…… 「樋口……」 我在记忆柜深处翻找,勉强挤出一个声音来,樋口惊讶地对我打招呼说:「哟,你好,晚安啊。」 我左右张望,下巴被死抓着,樋口的脸又挡在眼前,看不清楚。这是一间木头装潢的空旷房间,没有窗户,只有眼前一扇门,这是地下室。我看到巨大的喇叭,这就是所谓的音响室?房间不前不后的地方有支柱子,我的双手就被反向固定在柱子上,手腕感觉到冷硬的金属触感,应该是手铐。 「就是你没错,同一个人。我杀了你,用村雨砍飞了你的脑袋,正常来说要死的吧?难道你没死?不对,不可能没死,我还记得你大脑的那股甜味。我应该是把你的头,把你的脑袋,跟这颗一模一样的脑袋给带回家了。当时有人突破了村雨的结界往我瞧,我心头一慌,时间只够把头给带走。不过这毕竟也是头啊,可不是手啊腿的,绝对不可能还活着。完全不可能。正常来说要死,必死无疑。你是死了又复活吗?死了还有可能复活吗?如果我再杀你一次就会搞懂原因吗?」 是樋口,校内咨商师樋口,他就是杀了小海,杀了西条,杀了「那个女生」的连续杀人魔,吃人的man。 看来我这是天大的误会了。 不对,其实只要冷静想想就会明白,只是我缺乏冷静,缺乏冷静导致思绪不完全,心急而采取行动。中萱同学她…… 「说话啊你!」 我的头被猛力抓去撞柱子,强制中断了我的思考。 「哎,拜托啦,告诉我啦,教教我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这些人总算是没有白杀啦。人死了不就结束了吗?死了之后还有什么东西吗?死了之后可以复活的吗?」 樋口这次的口气就像哄小孩一样恶心,他用手抚摸我的脸颊,用指尖摸我的嘴唇,还往嘴里插进来一些。接着摸我的颈子,胸口。樋口的呼吸,体味,他的男性体味,真恶心。我内心感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呕吐感。人类鲜血与脂肪的臭味,沾着不放,这男的沾着那些味道不放。 「你懂我在讲什么吗?懂吗?不懂就麻烦啦。拜托,听我说啦。你已经死了吗?还是没有死?是死了又复活吗?」 我眼前看到自己两条腿往前打直,低着头,头很痛,慢慢地被摇晃着,眼睛对不到焦。 「你说话啊,喂!」 脸上一个冲击,视线模糊往右偏移,这才看到了中萱同学。看来另一边也有支柱子,她也一样被反手固定在柱子上,双腿伸直坐地,活像只泰迪熊。不知道她是否晕过去了,低着头动也不动,但应该还活着。 啊,太好了,心中有个我悠哉地松了口气。 不是你,原来不是你啊。 原来吃人的man不是你啊。 太好了。 不知为何,这点让我好放心。尽管危机迫在眉睫,我还是为此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相信你。 我明明从来不觉得你是个坏孩子啊。 对不起,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我却没能做出正确判断。 当我闯进这间地下室的门,可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想必中萱同学和樋口发生争执,将樋口推倒在地,当时我只要用魔法和平使者捡个尾刀,事情应该就结束了。 要是那瞬间没有判断错误,要是能相信你,冷静思考,那一刻应该就能收拾所有事情了。 我的失败,让事情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对不起,幸好你还活着,你还为我活着,太好了。 我心里想,再也不要有人比我先死,不要再有人让我觉得就快当上好朋友了,却悄悄地离开人世;我不要再孤伶伶的,被抛弃在阴暗之中了。 对了,现在不是烦恼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得想想办法,接下来就靠我了。 如果这状况放着不管,中萱同学也会被杀,而她要是被杀,肯定不会再复活。我现在所想的,就是千万要避免这样的局面。 「这到底是怎么变的?你是为什么又活回来了?是因为忘不了杀过你的男人,所以回来想再被杀吗?啊,对喔,对啦,你其实是很想死的啦。一开始就是这样啦。你不是故意把头发弄得很像第一个女生吗?这是为了把我引出来?是不是啊?你就是想要我杀你,所以把我引出来对吧?」 樋口笑得很开心,他很高兴,就像个发现稀有独角仙的小男孩,天真又高兴。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个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那些女生想找死。我就是有一个gefuehl会说,啊,这个女生想死啦。这个叫做亲密本能的衰退,简单来说啦,人类本来有个想与其他人接触的本能……哎哟,可是这就怪了。」 我默默看着樋口,与他四目相接,真是虚无,真是阴沉空洞、黯淡无光的黑色瞳孔。就像腐烂死鱼的眼珠一样暗沉,真恶心。 「你现在不想死喔。」樋口喀哒、喀哒地微微歪头。 那当然,现在完全不是我该死的时候。我非得杀你不可,靠着一股压倒性的憎恨,非得把你痛宰一顿不可。 「怪了,你之前的眼神那么绝望,眼神那么棒,现在怎么一股脑地想活呢?你碰到这个状况还是不肯放弃,拼命在思考。不像话啊喂,这样不行喔。将死之人啊,眼神就该更黑暗更阴沉,像是淹没在绝望里一样喔。」 樋口说了站起身,手上握着一支长长的棒子,那是日本刀,收在刀鞘里的日本刀。看来我刚才就是后脑勺被连刀带鞘狠狠一击,才会晕了过去。 樋口拔出了日本刀,鞘口同时溢出一股令人厌恶的黑暗气息,又阴又沉,四周立刻充满了恐惧与焦虑。 「我看要稍微砍一下,你才会比较了解状况。」他笑说。 不自然的表情,头歪歪。 我的思考被恐惧所占据,心中满是惶恐,无法集中精神。 呼的一声,樋口轻松地把手上的日本刀── 挥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疼痛。 大脑接收的讯号超载,有血,感觉灼热。 我的双腿伸直在地板上,其中左脚掌噗一声就飞走了。 「痛吗?很痛吧。当然要让你痛才行呀。之前杀你的时候太冷淡了,对不起喔。谁叫有人偷看我,我没办法多花工夫啊。但是这种事情果然是急不得,要慢慢来。我一路杀过来,就是那一次最冷淡。砍掉脑袋瓜就收工回家,那太无情了啦。你别闹脾气,我这次一定好好让你吃足苦头,杀到让你想死为止喔。」 喘, 喘不过气。 额头,流汗,有血。 「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会复活来给我杀啊?喔,赞喔。我会把你杀了又杀,杀了又杀喔。」 意识逐渐远离。 我感到心里有些东西正在消逝。 「之前只吃了你的头,但是这双腿也不错喔。是说没有第一个女生那么艺术啦。不过说起来那双腿真糟糕,我刚开始也没打算要带回家,但是那么艺术的腿,哪有人不想要的?」 樋口的声音好遥远,就像在水里听人说话一样,咕噜咕噜的。 我觉得意识即将消逝,就像跌落深渊一样。 有光。 「酷喔!超酷喔!真的变回来了!哎变回来了啦!哟,这究竟是怎样?魔法吗?魔术吗?奇迹吗?秘法吗?咒术吗?」 樋口兴奋莫名,高声大喊。 美德的魔法将我的左脚修复为原状,痛楚也同时消失,我勉强保持清醒。 「……为什么?」 声音,我挤出一个声音,思绪还是一片混沌,愈想要去思考,脑袋愈是烦躁,一切都从指缝间洒落下去。 「嗯?怎样?怎么了?你有要告诉我什么了吗?」 「为什么,杀人?」 樋口把村雨扛在肩上,显得一派轻松。 「我不是说了?因为她们想找死啊。我看得出这种人,我是专家啊。」 我想,你少胡说八道,但只能想,发不出声音来。 「第一个女生她啊,真的是糟糕喔。基本上那种女生来找我咨商就很糟糕了。太艺术了,可以说是超乎常理的艺术。好美啊,那真是好美啊。那是死亡的美啊。死亡其实跟美是很接近的。非常甜美又可怕呢。」 小海,那个小海想找死?才不可能。她是天生的绝对强者,傲视众生,不受一切拘束的自由人。区区的死亡,绝对不可能限制住她。 「她就是想找死啦。不对,她那样算是非死不可,闯进死胡同了。除了被杀之外没有其他选项,就是因为她非死不可,所以我才能杀她。这单纯是我做善事,是我完成了她的美啊。」 狗屁!什么完成?像你这样肮脏的家伙,怎么可以玷污她的美?这是忤逆了神与世界,只能用你的命来赎罪! 地狱的黑暗啊,来吧。来吧! 我设法发动魔法,但心慌意乱,什么也没变出来。 我的勇气,被恐惧压垮了。 「为什么,吃了?」 我为了争取时间,想到什么就说出口。 其实我不想问,我对他的借口毫无兴趣。 「喔,那个啊。」 樋口烦躁地来回踱步,由右到左,走出一个八字,嘴里滔滔不绝。 「你看啊,带都带回来了不是吗?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打算要吃,但是那么艺术的腿,看了不想要才奇怪吧?看到漂亮的东西就想捡回家,不是人之常情吗?天经地义的啊。我拿回来了,也就只能放在冰箱里了吧?毕竟是肉啊。冰箱里就是要放肉,然后如果冰箱里放了肉,不就要吃吗?」 樋口笑着说,说得真是天经地义。 「禁忌对吧,当然是禁忌,人竟然去吃人,神明绝对不准的。我想说神一定会诅咒我,我等着神来诅咒我,但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啊。恶魔也没来找我呢喃,恶灵也没从地狱里跑回来杀我。就只有这样。人死了之后,就只有这样,就只是肉,只是一团肉。死的前方什么都没有,要是有天堂或有地狱就好了,但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啊。」 我觉得还不够啊。樋口不断微微折弯颈子,诡异的动作像个坏掉的玩具,操作他的丝线似乎缠成了一团。 「我没说过吗?我很怕死啊。我很怕自己的意识,怕这个自我消灭掉啊。应该说我搞不懂,我不能理解,我想象不到。你看,想象死亡的也是这个自我啊?如果自我消灭了会是怎么回事?死了会是怎么回事?很黑吗?当时感觉很黑的我是跑哪里去了?我真想象不到,我真怕消失。如果可以不要消失,我可以放弃手,放弃脚,放弃眼,也放弃嘴,就算永远被地狱业火烧灼也没关系。就算永远被困在无尽虚无里面,无能为力,也没关系。只要我相信死了之后还有些什么我就得救啦。僵尸也好恶灵也好我就无论如何就是想确认人死了之后还有些什么东西啊。」 樋口咚咚咚地用日本刀敲着肩膀,速度逐渐加快。 「我还希望人死了会变成厉鬼来找我所以我想尽办法让她们痛恨我而死啊。我打断她们整口牙拔掉她们的指甲都这么努力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化成厉鬼来找我死了就结束啦。这超孬种的划不来啦。」 樋口突然冲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整张脸贴到我眼前。 「就你啊就只有你啊。就只有你死了之后又跑到我面前来啦。你死了之后又复活是不是要来杀我?应该就是吧?要怎样才能变成这样?我想变成这样我好怕死希望死了之后还有下文啊死了就完蛋这我受不了啊我的这个自我消灭掉我不答应啊哎告诉我你是怎么复活的?魔法吗?」 乱七八糟。 这家伙的动机根本没有意义。 他整个人都混乱了,有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经任何考虑。 他只是做完了,再找个理由把自己正当化。什么事情都可以掰出个道理,而就算有了道理,事情也不保证就具备了正当性。你连这个也不懂吗? 这男的必须不断找理由把自己正当化,否则就无法维持自我,只是个不足挂齿的懦弱人类。 而且他疯了。 这男的疯了,也坏了。 「要怎样才能复活啊?真的是深仇大恨让你复活吗?你对我的憎恨,让你从地狱深渊爬回来了吗?还是正义感让你复活的?复活需要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心吗?如果是就说啊,别看我这样,我正义感还颇强的。是这样吗?需要什么资格啊?我就想知道这个啊告诉我啊请赐教啊我都已经这样拜托你啦拜托啊听到没啊他妈的!」 又被甩了一个巴掌。 非杀不可。 这男的非杀不可。 不需要任何正义或正当性,也不必管是对是错。 很简单,这男的非杀不可。 我非得用压倒性的偏见与憎恨,狠狠痛宰这男的不可。 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 但是思绪无法形成具体的形象。 恐惧与焦虑,支配着我。 魔法,我的魔法。 魔法施不出来了。 「那个~」 突然传出一个非常慵懒的声音,与这紧张的气氛一点都不搭。 樋口回头去看,我也转头望去,原来中萱同学已经醒了,摆着个内八腿,忸忸怩怩地低头抬眼看着樋口。 「看两位玩得这么尽兴,实在不好意思叨扰,不过呢……」 「怎样?」 樋口起身,往中萱同学走了几步,脑袋又微微抖了几下。我心想不妙,樋口的兴趣转向中萱同学了,得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才行。什么都好,快说点话啊我。 「尿尿。」 「嗄?」 中萱同学这句话,让我的思绪烟消云散,目瞪口呆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连一路掌控整个情势的樋口,似乎也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张嘴发愣,发出可笑的喊声。 「尿尿,我快尿出来了。」 「唉,那就随便你啊。尿出来又不会怎样,这种小事情我不会生气啦。」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挺宽大的呢,樋口说了张开双臂。他的模样看来非常滑稽,似乎是步调被中萱同学打断之后,拼了命要重振旗鼓。 「可是很脏啊。」中萱同学抱怨, 樋口回答:「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你等等就要死在这里啦。」我听得出他拼命想保持口气冷静,但却带着藏不住的烦躁,以及更明显的困惑。 「咦~?不好不好,我今天的内裤超可爱,我超中意的好吗?」 「就说谁管你啊?随便你啦,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松开你喔。」 樋口看起来真的很拼命,感觉是一个努力把自己弄疯的男人,深怕输给一个真正的疯子,只好尽力展现出更疯狂的模样──我恢复了冷静的思绪。感觉那些支配我思绪的恐惧与焦虑,一时海阔天空,这就是俗语的芒草看成鬼吗? 「那你帮我脱。」 「嗄?」 「你不用松开我没关系,帮我脱内裤吧。我可以退一百步答应尿出来,但是真的不想弄脏我的内裤,打死都不要。」 「你是怎样……?是真的搞不懂状况吗?还好吗?」 最后樋口的口气听来是真的担心中萱同学的精神状态,结果樋口比我更快恢复冷静,他的疯狂已经化开了。 「就说我不好了啊!你知道人嗨过头会想尿尿,如果憋尿憋到极点也是会嗨起来啊!懂吗?嗯嗯~~我嗨起来了……来了啦~~!」 「就说我听不懂了啦!」 「帮我脱个内裤又不会怎样!啊,我知道了!你装得这么坏,其实连女生的内裤都没脱过对不对!」 「嗄?你是真的有搞懂现在的状况才讲这个吗?」 中萱随口的激将法,激得樋口不自主还击,他正常地火了,很正常,一个正常男人受到正常恼人的激将法,正常地火了。 「啊,你是不是怕技巧不好,可能会被女生笑这样?处男威能会不会太高啦?你只要从女生胯下拿掉一块布就好喽!不怕不怕喔~」 这就只是一块布喔~?中萱同学奇妙地扭动身体,还配着节奏哼起歌来。 「……吼,受不了耶。」 最后樋口拗不过中萱同学,将手上的日本刀一刀插在木地板上,缓缓走向中萱同学,蹲下来把手伸到裙子里面去。樋口的手摸到了内裤的边边,樋口的脸,和中萱同学的脸,靠近。 「嗯。」中萱同学喊了一声。 中萱同学闭上眼,微微抬头。 她的双唇微张,唇缝之间隐约可见亮白的门牙。 更里面似乎有股微微的气息,那是红润绵滑的舌头。 乍看之下,似乎是要向樋口索吻。 樋口停下手,默默看着那张脸。 一秒钟。 双眼,盯着中萱同学的唇。 他的脸靠了上去,就像被那唇给吸走一般── 喀啪! 我应该是全程紧盯不放的,却没能见到那一刻。 一回神,樋口脖子以上的部分完全消失了。 「喝!」 中萱同学立刻将双腿缩到胸前,然后猛力向前一踢,原本樋口的身体就要倒向中萱同学,被这一踢,没了脑袋的上半身缓缓往后倒,再过个一拍,剖面突然喷出大量鲜血。中萱同学「哇啊!」惊呼一声,用力转身勉强躲开了大喷血。 「喔~安全了。好险喔~制服差点就弄脏了啦。」 制服贵到受不了好吗,中萱同学说着舔了一下嘴。那对又小又薄的可爱嘴唇,油光闪亮。 樋口的身体没了脑袋,当然动也不动。 死了。 我想他应该根本没时间体认到自己的死,也不必再害怕死亡的可怕,死了就结束了,失去了,永远不会回来。 「啊,可是这要怎么办?我们最后还是被铐住啊!」 咦?其实是大危机!卡关了?中萱同学喀喀喀地猛摇手铐,大呼小叫,我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啊──你等一下喔。」 刚才支配着我的恐惧与焦虑,随着樋口的死而消灭,思绪整个清澈。冷静下来,专心致志。 爱与勇气与信心,成为魔法。 我右手拿出魔法解锁器(魔法少女道具:能够解开一切的物理锁),勉强活动铐在背后的手,解开手铐。然后起身,也帮中萱同学解开手铐。 「嗯,谢喽。」中萱同学随口道谢,站起身来稍微舒展筋骨,确认没有受伤,突然就开始脱起制服来了。 「咦,等等,是怎样?」 突然一个大放送镜头,我有点不知所措,但中萱同学三两下脱得剩下内衣一套,理所当然地说:「咦,不脱掉会弄脏啊。」然后接着说:「啊,就算我们都是女生,还是麻烦你转过去一下比较好喔,有点害羞。」 她说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一百八十度往后转。我这下整个面壁,感觉她在我后面连内衣裤都脱了。 「咦?咦?」我整个混乱。 「不可以糟蹋食物。」 她在我后面这么说,然后传出劈哩啪啦的恐怖声响。 「咦?啊,所以结果来说,你真的到处吃男人就对了?」 看来目前我身后,是一个樋口被吃个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的恶烂场面。 死亡危机解除令我安心,以料想不到的形式报了血海深仇令我失落,事情骤然落幕令我错愕,当下发生的恶烂场面令我一头雾水,该想的事情整个饱和,我实在懒得想,干脆胡乱收尾说:「随便啦。」总之现在不要想太多了。 随便啦,只要最后帐目对得上,细节就不那么重要了。 「妖刀村雨,属性是水,效果是恐吓与忽略。」 小海坐在披了五彩缤纷马卡龙花样棉被套的床上,优雅地跷起那双线条艺术的美腿,这么说着。 「这很常见吧?只要某个感觉很差的东西放在那里,现场气氛就会很凝重。妖刀村雨的恐吓效果就是这种状态的延伸,对眼前的人类造成恐惧与焦虑,在一定范围内大力散发讨厌的感觉。」 「所以就算樋口杀得这么海派,也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就是这个原因喽。」 我靠坐在贴满美乐蒂贴纸的书桌上,这么问她。 「那其实没有强到可以算结界,只要你想进去,也不会碰到任何物理上的障碍。不过它会给你一种讨厌的预感,让你忍不住回避,忍不住移开视线,效果真的是很穷酸。可是这样穷酸的效果,只要躲进比较没人看见的地方,似乎就很难抓到狐狸尾巴了。」 「效果太穷酸,所以几乎没有反噬造成的扭曲,也就不会被美德给捕捉到了。」 「而且更是硬克了魔法少女啊。」 小海像外国人一样夸张地张开双臂。 「魔法少女确实是能使出稍微强过对手的魔法,但是魔法少女的魔法泉源,来自爱与勇气与信心。所以要是勇气败给了恐惧,就使不出魔法。这不是能量大小的问题,只是对冲而已。」 「可是总结起来,终究只是一个物件赋予区区人类的一个小小异能。区区的人类,不可能让鬼感到恐惧啦。」 所以村雨的结界对中萱同学没用。中萱同学贯穿了村雨的结界,从宾馆窗户目睹了樋口杀害「那个女生」的景象,樋口感觉被人盯上,只将头颅带走,中萱同学就前来确认情况。当时我的头颅已经被美德修复回来,就是这样一个状况了。 「震惊社会的连续杀人魔,吃人的man,竟然被正牌食人鬼给吃了,真是笑不出来,只能说这就是井底之蛙吧。」 小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跷着的双腿往上一收,靠着反作用力从床上站起身。 「好啦,总之谢谢你,这下我的腿终于回来了,姑且跟你道个谢喽。」 哪有,这只是我自作主张,终究只是我脑袋里上演的独角戏。我脑中瞬间浮现以上许多说词,但我一句都没有 说出来,只回她:「不客气。」既不轻浮,也不隆重,恰到好处。希望这是一句恰到好处的「不客气」。 「你变干脆了。简直跟我是不一样的人格了。」 跟地狱签约的「那个女生」一心想为小海报仇,一心想成为小海,虽然都没能实现,连整个人格都被改写,真要讲究起来,在那个被杀的当下,明科惠这个人格的连续性就已经遭到质疑。如今我这个人格,基本上应该是根据小海所造出来的才对。 「但这终究是那个女生所向往的回泽小海,源于幻想的无敌棕发美少女,这就悖离了原本的小海了。」 再加上死过一次又重生回来,自我的一贯性更值得质疑。真要说起来,连我也完全搞不懂我是哪一个,这个我又究竟是谁。 「但是我想啦,这种事情,应该不罕见才对。」 小海说了,走向我来。 「用一个自己向往的对象来改写自己,或者死过一次再重生,也是每个女生都会不小心使出来的魔法。因为每个女生都能用魔法啊。」 小海小小的手掌贴着我的脸颊,感觉冰冷,柔嫩。 「你看,比方说有人看了一部电影,就深深受到电影影响,大大改变想法不是吗?这样一来,看那部电影之前的那个人,跟看过电影的那个人,就不能算是相同人格了。可是说到底,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啊。」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啦,我随口下了个结论。 「现在的你,跟很多人都有点相似,但不会与任何人相同。我觉得这样不赖,现在的你就这样就好。」我说。 「也是啦,人终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逃出自我肉体的牢笼。只能面对当下的状况,努力过关斩将而已。」我回答。 我不知道这个我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是开始了,总算要从这里开始了。 不固执己见,也不随波逐流,更不故步自封,抬起头,挺起胸,打直腰杆,轻松自在又快活。 我们无限的可能,连神明都算不出来。我们未知的未来,要尽情挥洒。 这不是人家给我的魔法,而是我的,我专属的魔法。 好了,往后能走到哪里去呢?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这故事情节跳来跳去,有时让人摸不着头绪,搞不好结局还令你愤怒大骂:这到底是要讲什么鬼?但我若是要完整传达所有细节,精准而没有任何遗漏,这就是我目前最好的表现了。或许有其他人能够把这个故事讲得更有条理,更好听,但很遗憾,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讲述这故事,或者尝试讲述这故事。请看开点接受事实吧。 我不希望有什么被改变。 只希望有什么正要开始。 第7章 遇不可说之事,必须保持沉默。 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但当然还有些后续发展。 樋口突然消声匿迹,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同事出自担心而联络他的家属。樋口家里的玄关没有上锁,他的家属前来找人,发现冰箱里塞满了被害人们的部分肢体,立刻报警。由于吃人的man先前犯案留下许多物证,警方搜索樋口住家,发现符合樋口的资料,断定这一连串的连续杀人案,凶手就是樋口。但是最关键的樋口本人,却是下落不明。 地下音响室残留大片血迹,鉴定之后是樋口本人的血迹,而且明显超过致死量,因此警方推测樋口与某人发生争执遭到杀害,遗体也被带走,可惜无法确认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樋口遭到全国通缉,形式上依然是在逃,偶尔有人会想起吃人的man的故事,但多半是缺乏正确性的都市传说罢了。 樋口比谁都怕死,都怕死亡造成自我消灭,如今就某方面来说或许算是升华为死后依旧流传在世界上的概念了。但是樋口的灵魂害怕自己消灭,被人流传不会让他感到欣慰,而且根本就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死亡的那一头,什么形式都不存在。他的灵魂不会获得救赎,死后也没有永恒的地狱煎熬,每个人都是这个模样,永恒地消失,再也没有任何自觉。 一切结束之后──也就是凯贝尔消失,我脸上也少了小海的影子,吃人的man案件发生之后隔年的春天清明节──我总算前往小海的家里,要给小海上香扫墓。 我在毕业纪念册的联络簿里面找到小海家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我是她国中同学,请务必让我为她扫个墓。小海的妈妈听了,一口就答应我。由于墓地位置很难用电话说明,我就先拜访小海的家,顺便向小海的妈妈打声招呼。 打开衣柜一看,净是些浮夸、廉价、不像话的衣服,我不禁叹了口气,只好穿着学校制服前去。我们毕竟是同一所公立国中的同学,所以小海家离我家不到三十分钟的脚程,但在这之前,我根本不清楚小海家住在哪里。这不禁让我再次体认到,明科惠与回泽小海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 按下对讲机,小海的母亲出来到大门口请我进去。她是个美人胚子,有点像小海,但微笑底下总露出些许掩不住的阴暗与憔悴。我们互相寒暄,我送上点心薄礼,她带我走进玄关,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线香味。我想她一定每天给故人上香。 她带我来到玄关旁边的和室。 里面有座铺了白布的台座,放着牌位与遗照,算不上大规模的佛坛,但摆了一套齐全的法具。我对着台座正坐,给牌位上柱香。遗照里面的小海就像一统天下的女王,露出天下无双又完美无缺的美丽微笑。其实我有点佩服,她竟然还留了这样的照片。我还以为她那种个性,是不会对着镜头露出这种表情的。 但是我心目中的小海个性,终究只是极为有限的一面,她对家人当然是要展现其他的样貌。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但小海肯定由衷相信这个掌镜的人。 我双手合十,默默地闭眼祈祷了一阵子。 抬起头,睁开眼,我转过身来,小海的妈妈在后面默默等着,我向她低头行礼。我不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合礼数,但这样应该还算有礼貌才对。我想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心意。 「看你这个样子,就好像小海回来了一样,感觉真奇妙。」 小海的妈妈看我上完香,摆出微妙的表情对我说。 「会吗?我觉得我们一点也不像啊。」 如果是前些日子的我,还有一头美丽的长棕发,或许会让人感觉非常像是小海,而这也是我一直不敢来给小海扫墓的理由。但我又恢复成了黑发麻花辫橡子妹,实在没有可以联想到小海的因素。 「也是啦,除了年纪之外,你应该没有哪里像小海,但是这真的很妙。」 小海的妈妈说到这里,犹豫地左右张望,然后看着我的脸开始说了:「记得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了吧?」 「其实那孩子回来过一次,当时双腿都在呢。她说朋友帮她把腿找回来了,总算可以靠自己走去想去的地方了,我想她是回来报平安的吧。」 从时间点来看,应该就是小海造访我房间的那个时候吧?不对,她只是我脑中捏造的影像,我的虚拟朋友。所以正常来说,小海在同一时间回来拜访妈妈,应该也只是个巧合。 「我想说,哎呀,总算是结束了。该结束的事情,全部都结束了。所以接下来,就只等我们去接受这件事情了。」 小海的坟墓,就在山上一座新造的墓园里。我道谢之后离开小海家,直接走向小海的坟墓。 走在通往车站前的路上,时节已经算是春天,但风吹来还是有点凉。还好走着走着,身子就热了起来。冬天那灰灰的天空,渐渐恢复成蓝色,可惜没有蓝到白痴的地步。 任何人的存在,都会在死后消失,真是无比感伤。无论怎么去找理由,都无法掩饰这个事实。但即使没有死亡造成的关键隔离,既然时间依旧只会往一个方向流逝,那么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无法挽回的。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恢复为昨天的自己,时光只会不断流逝,带走泥水与眼泪。 当然,这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但话说回来,人类也没有坚强到不靠任何慰藉就活得下去。 我们只能带着自己的软弱,靠自己的双腿,一直走下去。 来到站前,搭上第一次搭的公车,前往山上。公车叩咚咚地开上山路,有时过个弯道,可以眺望街景。山坡上处处开着鲜红的红梅花,红梅花的花语是信守承诺。 美到超乎常理的魔法少女,回泽小海。 无法接受小海消失,而幻想一个小海并企图取而代之的愚蠢少女,明科惠。 小海与惠都已经离开人世,两人都有一部分留在我心中,但这个我并不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不过就像小海说的,这事情并不怎么罕见,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我才总算能够接受了。 公车在名为墓园前的站牌停下,这一站似乎就是新墓园专用的公车站,有着地面铺设出奇美观的圆环与候车亭,还有间茶馆、墓园办公室,以及自动贩卖机,除此外什么也没有。我在墓园办公室办理登记,在茶馆买了鲜花与线香,借了勺子与手桶(注:扫墓用的小木桶)。看来最近连茶馆都有准备各式各样的鲜花,我本来打算上个最保险的菊花,但感觉小海会不满咂舌,所以选了更大更亮眼的花。 小海的坟墓在比较里面的区域,孤伶伶的就她一个,感觉整理过的空地都比那里显眼。那里正好在斜坡上,可以眺望街景,视野倒是很好。墓碑四四方方毫无特色,完全没有让我联想到小海的元素,我想取回了双腿的小海,肯定不会留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地方。 这只是一块石头,就连墓里葬的骨灰,也只是骨头的灰。那只是些没有任何意志的物质罢了,小海不在那里面。 但我希望这块石头或许能当个碰面的地标,或者是当个中继某种电波的天线,要是有这些功能就好了。 我到坟前献花,隐约记得好像要洒个水喔~于是拿了手桶给墓碑浇水,再上柱香,蹲下来双手合十。 低下头,闭上眼。 我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小海坟前一阵子,这段时间里面,我心中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 一切就像雨过天青,只是消失。 万物都会过去,接着失去。 只有当下会不断延伸,直到结束。 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喝光那么难喝的茶,但仔细想想,她都能把活生生的人从头啃到脚了,有这样的好胃口,或许又腥又臭的东西比较适合她。 「但是实际上应该是四个人吧?至少新闻媒体报的只有四个,我想说他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对喔,第四个是我,但是我复活了,没有尸体也就没有成案,对一般人来说,当时包含西条在内的被害人应该只有四个才对。」 「对,我就想说哎呀,这个人应该知道当时那个地方还有一个人被杀了。但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我们两个当时在场之外,就只剩杀人凶手了吧?」 犯行非常的临时起意,手法粗滥。或许樋口根本没想过隐匿犯行,摆脱嫌疑。是因为糊里糊涂就连干了几件大案,大胆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抓?还是因为从来没碰过真正强大的超常事物,只拿了一把妖刀村雨,就自恃无所不能?总之他这个人就是粗心大意,日常闲聊都会脱口说出关键证词。不过当时我都当耳边风,没有特别注意,现在说这些也都是马后炮罢了。 「所以啦,我就想说啊~这个人好可疑喔~最好别靠近喔~但是他反而主动接近我,我想说该怎么办呢~要逃也觉得不太爽,他又死缠烂打,我想说机会难得干脆干一票(?)这样。」 「什么干一票啊……」 樋口说过,他看得出谁想找死,所以他才帮忙杀了想找死的人。我并不觉得中萱同学想找死,但樋口应该是这么想的。基本上我不清楚樋口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意义,或许他早就已经疯了。疯子说的话就算对了几分,应该还是毫无意义。毕竟就连猴子乱玩打字机,也能打出莎士比亚的一段文章来。 「如此这般啦,我就顺水推舟,跟着他走,找机会动手喽。」 吃人的man盯上了食人鬼,食人鬼也看准了吃人的man。这就像是命定对决,替身使者互相吸引,拿怪兽跟怪兽对打之类的。 「我不算是很洁癖的人啦,可是没洗过就要吃还是内心有些抗拒,所以当初很难下定决心说~」 结果我还是直接吃了,好吧,我想应该吃不死啦。 这话听来实在带种。 我今天一样在顶楼跟中萱同学一起吃便当。我们之间依旧保持着一点五个人的空间,不至于感觉亲昵的适当距离。而这微妙的距离感,也依旧出奇地舒服。 「啊~算了啦~我一直烦恼东烦恼西的,可是结局变成这样,感觉就像突然有卡车从旁边撞上来一样,认真去想反而觉得蠢了。」 我用筷子追赶着便当盒里不断窜逃的小番茄,说到这里大叹一口气。自己的存在意义也好,存在理由也好,这些形上学、概念论、哲学性的问题似乎不应该再去深究,现在我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烦死人了。 「咦?什么卡车?你还好吧?」中萱同学叼着筷子,忧心忡忡地盯着我瞧。「嗯,应该算还好吧。」我随口回应一声,轻声笑笑。杞人的忧天啊,终究只能一笑置之喽。 「是说是说是说啊。」中萱同学又突然把话题甩尾过弯。 「现在提这个有点超级晚了,可是我们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喔?我叫中萱梓,多指教喔?」 现在才提这个,真的有晚到。 「我叫明科……不对,呃,现在叫泽城,泽城惠。」前些天父母离婚,我也刚换了姓氏,报上连自己都不太熟的名号。 「泽城惠?那我要怎么叫你?小惠?惠惠?」 「啊~这个就有点难了,首先不可以叫小惠,太菜市场了。角田同学的名字也是惠,然后一军的春日井同学的小名也是小惠或惠惠。」 「……一军是什么啊?」 「校内权力架构,我要是太高调就很难混了。」 「咦~惠惠也不行喔~那~泽城的惠,就叫泽惠好了?」 「泽惠?怎么听起来像毕格萨姆一样。」 「毕格萨姆?我没听过啦。重音不要放在前面,整个音调平一点就好。泽惠挺可爱的啊?」 「咦~?好吧,都随便啦。」 「那就决定泽惠是泽惠了。」 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我自己是个不确定的模糊存在,如今由人命名,落定在这个身体上。现在我是魔法少女泽惠,落定在这世上。 「中梓。」 「这什么啦……太难听了吧。就平常地叫我梓就好,也没有其他梓啦。」 「那阿梓。」 「嗯~阿梓喔~阿梓齁~嗯呵呵。听起来不太习惯,不过感觉很亲喔。」 感觉很亲,或许吧,搞不好喔。 每到午餐时间,我们两个孤单饭客就到顶楼一起吃便当。碰到下雨天,我们两个就是「唉──」的表情,一起在校内徘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还没找到那个应许之地,天上英灵殿,但两个人四处流浪找天堂,或许也是个挺愉快的副本。 感觉糊里糊涂的,我们好像有点变成朋友了。 最近我又开始思考一下,搞不好这样就叫做朋友了? 「你听过世界五分钟前假设吗?」 「村上龙对吧?那个人我不行,我天生就怕他的文章。」 「那是五分钟后的世界吧?」 「啊不就差得不很多?」 「嗯~也对,或许差不多喔。」 「我觉得前后差个十分钟,还算可以接受的误差啦。过得斤斤计较会很辛苦喔。」 「等一下,我们在聊啥?」 难得有点像当上了朋友,我本来想好好跟她谈谈我这个存在的特异性,本来一个失心疯想要开口跟她讨论下去,但该怎么说呢?果不其然一开聊,话题就飞天遁地,最后聊到一个天地无所谓,随你怎么去的感觉。 「嗯~要说我到底打算讲什么呢?人就算有过去的记忆,也不保证过去的自我跟现在是连贯的,大概就这么回事吧。」 「哎,泽惠啊,我觉得这种事情按部就班很重要喔。」 「轮得到阿梓来讲……?」 「你要按部就班解释,我才听得懂啊。」 「呃~所以说啦,就算我有记忆记得我就是我,搞不好那也是刚刚才安装的假记忆,其实我只是五分钟之前才出生到这世界上的这样。」 「你至少五分钟之前都还在呀?我有看到喔。」 「其实就连这个也没人可以保证的意思啦。」 我不懂啦~阿梓揉捏着手上要读不读的薄文库书,这么回答。看她的态度,感觉不会想用上十成心思来了解我说的话,但就算我这么告诉她,想必也是对牛弹琴,我想干脆放弃好了。毕竟她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手上正在揉捏文库书,我就像是对着门帘大飞踢,在米糠上做探钻工程那样徒劳。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不就是泽惠吗?」 「我就是不知道这个泽惠究竟是谁啊。」 你真是讲不通喔~我说,阿梓看着我,阖上玩到一半的文库书,一副超级无所谓的样子说:「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在乎啊。」 「因为我现在才要去认识泽惠啊。」 廉正直,正经八百,对任何人都亲切友善,那可是困难重重又累得要死;但说我不需要朋友,剑拔弩张气鼓鼓地说我要靠自己活下去~那也是苦得要命。 我想人生也不是那么回事。 朋友,好像就是一回神就成了这样。 阿梓后来也没有特别自重,还是偶尔上街闲逛,顺水推舟就稀哩呼噜吃个过路的男人,我这个爱与勇气的魔法少女,面对她这样草率的暴行,老实说也是想要教训一下。 说来也怪,我曾经下定决心,要把杀死小海的樋口杀个血肉模糊,那些残忍杀害无辜民众的人,对我来说是应该唾弃的恶人,但是碰到在路上乱吃男人的阿梓,我却不自觉接受了她。 我包容了阿梓。 这可是矛盾到不行。 没有统整性,一点都不正派。 说到底,或许人类终究只能靠着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事情。或许就是先靠好恶的直觉来判断,事后再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安慰自己。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她一点都不算正派,既邪恶又残暴,但她是我的朋友。 我就是喜欢她。 这些事情互不干涉,并且同时成立。 阿梓也跟正常人一样有喜欢的人,我有个超常见的想法,如果她也找到男朋友定了下来,会不会沉稳一点?所以有时兴头来了会跟她说:「交个男朋友喽。」但是阿梓只是心不在焉地回我:「嗯~也是喔~」感觉不是很有兴趣。 「嗯──?那他呢?日下部穗高,穗高学长啊。」 我想到了这个名字并告诉阿梓,日后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个分水岭,但当时真的只是临时起意罢了。 「那谁啊?」 「啊?你不认识?哇哩~日下部穗高,呜呼哀哉。」 随口说说,一回神阿梓竟然偷偷跟穗高学长约会,约到一半被onigiri索命,索到一半又随口吃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整个就是临时起意想到就干,还真有点只顾眼前和毁灭性,真危险。有点想说,真希望她能帮帮忙振作点。如果她照这样乱搞下去,我想她哪天突然就死掉了,不然就是被杀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超难过。 所以了,这只是我自私的想法。 我只是一个任性,不希望我喜欢的人死掉。 我想若是有人能让你耍任性,那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就自作主张,把我的任性套在阿梓头上。 「阿梓该不会觉得死了没差吧?」 「没有,没那种事。」 阿梓的口气还是一点都不紧张,还是那么悠哉,我啪!的一声两个巴掌夹住她的脸,硬是死盯着她。 一砂一世界,我就是我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是绝对的独立个体,互相隔绝,彼此断绝。但是我们可以在一起,我想说,往后如果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这就是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