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伴直至腐朽未来》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晴史……住在社会底层板切町的少年。 雫……板切町里的少女。 竹林……板切町里的老人,通称「侏先生」。 树户……负责「垃圾清运」的新人。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月丸……板切町里的青年。与晴史相识已久。 住持……通晓板切町历史之人。 猫冢……管理委员会职员。 序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纯白的狭小房间,逐渐染上黄昏的夕色。 少女盈润的肌肤宛若透明,她轻启淡桃色的丰唇。 ──喏,还记得之前说过的事吗? 吐露的声音如雪花轻柔。 坐在身旁的少年紧紧闭著嘴,目不转睛地盯著少女的眼瞳。 少年仍带有些许纯真的脸庞扭曲著,彷佛正竭力忍耐不哭出来。 ──其实我想早点跟你坦白的,但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少女的手轻轻碰触她隆起的胸口。 少年放在腿上的双手彼此紧握。 ──想到会被人看不起,就觉得好可怕,所以我一直很迷惘。 少女纤细的指尖,如熬煮过的草莓般红润。 ──不过,还是非说不可对吧?毕竟都变成这样了。 沉默降临,比屋内的空气更冰冷。 两人的视线交会。 深邃的漆黑瞳孔中,光点摇曳。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第一章 夕色焰火 伴随著一股捏死蟾蜍般的声音,油黄色的液体倾洒在袋子上。 又有呕吐物残留了?晴史想著,目光落向起居室入口处的一滩混合排出物。土黄色的液态物体中,隐约可见未消化的鲔鱼三明治,眼尖的苍蝇在上方嗡嗡盘旋,逐渐成群。 「搞什么,又来了?真是的,算了,你先放下,先放下。」 竹林老人一脸愕然,用粗糙的嗓音尖声下令。 他将手上的袋子缓缓放在地上。 新来的树户低下头,虚弱地说了句「对不起」,嘴边还挂著口水和胃液。 「还说什么『这点小事才不会吓到咧』,结果厉害的只有那张嘴嘛!都过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能比这更丢脸吗!」 竹林老人瞪著树户,炯炯有神的眼里透露出顽强意志。在包得紧紧的帽子和盖到鼻子的口罩下,汗水如瀑。晴史与树户也和老人一样,在工作服外又套上一件单薄的黑色雨衣,这身装扮让他们汗如雨下。 「没办法啊,侏先生。」 晴史看不下去,出手相助。 不只晴史,这里的居民都称呼这位像猴子般矮小的老爷爷「侏先生」。他明明姓竹林,实际上却矮得像「侏儒林」,因此得到这个绰号。 「搬运尸体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工作,而且还臭得要命,就算是其他人也会反胃。」 「别对他太好,阿晴。」 竹林老人严厉地打回晴史的包庇之词,拍了拍树户的肩。 「多跟阿晴学学,可靠点!这孩子还活不到你一半年纪,人家可是无动于衷啊。」 「我是看习惯了啦,像这种尸体。」 晴史虽然看似泰然无谓,但他其实也被这窒息的热气、尸臭,以及飞舞的大量苍蝇搞得头晕脑胀。至于树户则弯著腰,似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筋疲力竭的模样,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脱水昏倒。 他们三人准备搬运的卡其色袋子里,装著踏上死亡之旅的人类最终的结局。灰绿色的尸体因腐败气体而胀大,开始腐烂,完全无法想像其生前的模样。 晴史安抚地摸摸树户的背,一边环视这个充满死亡恶臭的老旧起居室。 三坪的空间包含一个狭小的厨房,一踏进玄关,旁边就是一体成形的浴室,格局极为简单。除了起居室地上铺有地毯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色。地上散布著苍蝇的尸体和蛆的蜕壳,望过去就像撒了满地的黑芝麻盐。翻页日历挂在晕染黑色霉斑与脏污的墙上,日期停在一个月前。 「真是个好房间啊!」 竹林老人注意到晴史观察的视线,如是评论道。他所说的「好房间」,指的不是屋里的装潢或采光等外在条件,而是意味著这里对于独自居住来说,已是过分宽敞了。附带卫浴设备的三坪房间,在他们生活的镇上,可是提供给家庭居住的优质房屋。 这个家的主人生前似乎对物品不怎么讲究,要说什么财产,也只有严重生锈的铁床、边桌上一台陈年的手提式收音机,以及尸体所在的摇椅而已。 「他是怎么死的呢?」 「谁知道啊,找出死因又不是我们的工作。」 在这个镇上就算出现尸体,警察也不会赶来搜查。无论警察或行政体系,跟这个诡异复杂的地区向来毫无牵扯。晴史等人平时就是在镇上收垃圾的,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全由他们回收。无论是新鲜或涌出蛆虫的尸体,他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好了,已经休息够了吧?继续发呆下去,天都要黑了喔!」 树户撑著一张幽灵般苍白的脸,摇摇晃晃地起身。 晴史负责抬脚,竹林老人和树户则一左一右,将尸体上半身抬起。腐肉令人不快的触感透过遗体袋传了过来。树户小心地跨越他酸臭的呕吐物,快步穿过玄关。 踏出房间,来到公共走廊,三人终于可以摘掉口罩,好好呼吸。 「啊啊,累死了。就算是第一天上工,别太给人添麻烦好吗?」 「对不起……」 树户的声音细若蚊鸣,畏缩著高瘦的身子弯腰道歉。 ──侏先生又开始欺负新人了。 晴史想起在树户之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起初还洋洋得意地说「尸体才没啥好怕的啦」,收拾完一具悬梁缢死的腐尸数小时后,男子说要去厕所,便一去不回了。晴史连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跟著竹林老人工作的五年来,不知有多少新人因为受不了工作和竹林老人,落荒而逃。 走下楼梯时,极窄的巷子里已染上夕阳淡淡的红金色。闷湿的暑气与滞留柏油路面的臭气,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夏日傍晚的凉爽。 公寓入口前停著一台破旧的手拉车,他们将装著腐肉的遗体袋放进车里。手拉车已使用多年,从晴史开始做垃圾清运员时,就已经破破烂烂了。载物平台的底板多处遭腐蚀,穿过破洞可以直接看到路面。车轮和框架都包覆著褐色铁锈,就算加油润滑,不要多久又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虽然多次请镇上的管理委员会购买新车,但直到现有的载物平台的底板彻底腐朽脱落、支撑歪曲车轮的车轴断裂为止,对方显然是不会有所回应。 将遗体袋放上载物平台后,竹林老人拿来一瓶除臭喷雾,说著「你们等等,人家去收尾一下」,便又沿方才的楼梯跑了上去。 「那种随处买得到的喷雾,能有什么作用吗?」 树户向晴史问道,他仍旧一脸苍白。 「哪能有什么用。」 晴史挥手赶走几只受腐臭引诱而来的苍蝇。 说起来,打扫房间可不是收垃圾的工作。晴史知道,竹林老人返回房间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渔猎逝者留下的值钱物品。 五分钟后,竹林老人回来了。从他的表情判断,应该几乎没有收获。 「希望别跟其他组撞上了。」 竹林老人掀开帽子,长至肩胛骨的一头银发大汗淋漓,在夕照下呈现暗橘色。竹林老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扁酒瓶,喝了一口。晴史如法炮制后,将酒瓶递给树户。 「我胃不舒服,喝不下。」 「这是运完尸体后净身的,不是喝不喝得下去的问题,是非喝不可。」 晴史解释。树户喝了一口瓶中的液体,带著盐气的奇异酒味,让树户露出彷佛不小心吞下毛毛虫的痛苦表情。 完成净身后,一行人朝向西北方前进。这个镇上几乎没有一条路,宽得足够让普通客车通过,因此手拉车就是最常见的货物搬运工具。 小巷路面没怎么维护,随处可见裂缝间隙与凹凸不平,每当得爬上一个高度时,支撑著车轮的车轴就会发出艰苦的嘎吱声。载物平台上的遗体袋,不断发出像被湿毛巾拍打的闷湿窸窣声。 「这个要搬去哪里呢?」 树户向竹林老人问道,他的脸因强烈的腐臭扭曲。 「焚化炉喔,这个镇的尸体,全都要送到那里烧掉。」 「这样不是违反法律规定吗?」 「你在说啥蠢话?这里不要说行政单位,连警察都不怎么想管。不过是烧烧尸体,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转了个弯,三人进入一条覆满铁皮屋顶的小巷。巷口墙上的珐琅看板,用油漆残破地写著「十番街市场」。在上头的日光灯照射下,狭窄的巷道仅能容许手拉车勉强通过,让道的行人不是紧贴墙壁,就是躲进一旁的店家。只要看看投来的冷淡目光就知道,他们这么做可不是出于好心。 「差不多一点啊侏先生!不是每次都叫你选其他路吗,整条街都会臭掉的!飘著尸臭的豆腐根本卖不出去啊!」 路旁的豆腐店老板隔著商品柜大声嚷道。 竹林老人嗤了一声。 「选其他路,是要我们绕多远啊?你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小肚鸡肠。要是真这么臭,洒洒卤水不就好了?」 「那种东西根本没用好吗!」 「你就想想办法吧,企业改良不就这么一回事吗?」 豆腐店老板继续吼著:「企业改良个鬼啊,这个人妖老头!」面对这番恶言,竹林老人傲然挺胸,斜眼瞪著对方。 「我们也是在工作啊,没道理要被你们找碴!」 「所以就别做这种会引起争端的事嘛!前阵子你不也差点跟附近的混混吵起来?」 「要是会怕道上兄弟,人家还能在板切町混吗?」 竹林老人称这个镇为「itagiri」,但板切町原本应该读做「itakiri」。只是大家都习惯这样念了,几乎没人用正式的讲法。 这个镇由各种高度、形状不一,好似拼花斑驳构成,几乎紧黏著彼此的建筑物构成,因此即使是大白天,整个镇还是蒙在一片昏暗中,多数巷弄全天都照不到阳光。这里的空气交融著污水沟、粪尿、厨余和发霉的臭味,镇上随处可见老鼠与蟑螂的运动会。 穿过弥漫著油腻甜味的十番街市场后,三人再度进入夕阳下的小巷。上方敞开的窗户中,传出棒球转播与人的笑声。 「不过,书上读的跟实际看到的,差别很大啊。」 树户仰望左右两排断崖般耸立的大楼,叹为观止。他的脸已稍微恢复血色。 「爆料杂志说这里是『法律派不上用场的地区』、『无法脱逃的亚洲迷城』,但感觉没那么杀气腾腾哪。」 「那是为了卖杂志而加油添醋的。这里不是什么非法地带,也不是光踏进来就会送命。这里只是跟外界的规矩不同而已。」 住宅高楼的外墙上,傍晚的时光顺著一扇扇窗户渐次流逝,让不同楼层褪成了程度各异的颜色。臃肿的主妇慌张地将晾晒的衣物收进屋,机器运作的沉重声响震动著墙壁。满是铁锈的l形烟囱拖曳出长长的炊烟,飘落的气味刺激著空荡荡的胃。 「这些大楼全都有住人吧?」 「店家跟工厂也全都在一起喔。」 在板切町,没有所谓住宅区和商业区的明确分别。住家与商用建筑拥挤交错,街上大半都是这样的风景。 这栋窄长大楼的一楼是橡胶加工厂,里面传出机器的低鸣;二楼混杂一般住户和借贷业者;三楼有间理发店,提供客人上门剪发的同时,隔壁房间则进行身分证伪造;四楼的卜卦师向客人贩卖诡谲的未来;五楼的年轻夫妇正水乳交融时,六楼有谁命丧他人之手;七楼一间房里的弃婴哭著要奶喝,哭声却传不到在八楼窗边乘凉的老太太耳里。 「刚刚您说道上兄弟,所以黑道掌管这个镇的传闻,是真的吗?」 「不是传闻,是真的!」竹林老人爽快回答。 「以镇上的管理委员会来说,那原本就是黑道创立的组织嘛。在这个镇里做生意的人,缴的不是税,是保护费。虽然不至于把你整个人榨乾,不过要是拖欠保护费,之后可是很惨。」 「那我们收垃圾的,就是被黑道雇用的啰?」 「是啊。不过,那又怎样?」 竹林老人眼皮一抬,强烈的视线射向树户,树户沉默不语。 「谁叫警察懒得派人,对这个镇根本视而不见。管他是道上兄弟还是什么东西,要是完全没人来管,这里才真的会变成非法地带。」 竹林老人虽然一天到晚嚷著腰酸背痛,仍旧充满足以压制柔弱小伙子的威严。尤其如果被那双藏在皱纹深处发光的眼睛盯住,即使是熟知其秉性的晴史,都要忍不住喉头一紧,难以呼吸。 该不会,竹林老人也是道上兄弟吧? 晴史想起他曾向本人提问,竹林老人回道:「当然不可能吧!黑道哪还要靠收垃圾跟尸体赚日薪过活。」乾脆地否定了他的猜疑。 「不过,虽然程度有轻重,各种纷争总是没完没了,动手动脚也是司空见惯。毒品、卖春跟赌博这些非法活动猖獗也是事实。不过,这里只有一点比外面好喔。」 「比外面好?是什么呢?」 「这里不会发生车祸啊!每条路都小到车子开不进来,脚踏车也马上就被偷了,根本不会有人想买。」 三人来到目的地的老旧大楼前。这栋大楼比周遭建筑物矮上许多,外墙像被炭涂过般熏黑,连一片完整的玻璃窗也没有。狭窄通道旁的店面,传出烤鸡杂串的香味。 「焚化大楼,尸体就是在这边烧的。以前是垃圾焚化设施,但后来人口太多了,不敷使用,现在只用来烧尸体而已。」 大楼入口没有门,手拉车可以直接顺著斜坡拉进去。一楼是无隔间的广大空间,只有最里面的墙边摆了一座旧式的大型焚化炉。炉子的粗大烟囱穿过天花板,伸得比板切町任一栋大楼都高。地板、天花板和屋内的墙壁,都如外墙般黑得一塌糊涂,从一排空荡荡的窗棂中,可以窥见沉于幽暗暮色的巷弄。 「所以这栋大楼只用来当焚化炉吗?」 「原本是当作住家,好像在一次火灾中全烧掉了。之后就拿来二次利用了。」 树户环顾著微暗的四周,晴史点起屋内的灯笼,回答。 「现在夏天虽然没人,冬天就会有流浪汉进来避寒。因为这里只有我们收垃圾的在用,很方便。」 「这个镇也有流浪汉吗?」 「他们待在东边的河岸喔。有兴趣的话,你之后可以过去看看。」 焚化炉的门很大,一个成年人只要稍微弯腰就能进入。炉底装有滑轨,以及一片附轮子的铁板,只要一拉把手,就能以不费力的姿势轻松地将尸体送进炉中。 「这是操作盘,绿色开关是点火,红色是关火。转盘可以调整温度,现在温度已经设定好了,不用再动转盘。」 点火作业由竹林老人亲手进行。晴史虽然也熟悉按钮的位置,但老人绝不会把操作任务交给这个少年。 晴史无法清楚区分红色和绿色。起因是在感测颜色的锥状神经中,l型锥状神经的功能不全,而导致了第一型色盲,即俗称红绿色盲的色觉异常。他之所以很快就能习惯接运尸体的工作,就是多亏了这个异常知觉,让他无法识别赤红的血肉。 从焚化炉的小窗看著夕阳色的火焰时,晴史总会不经意想著,未来恐怕再也无法感受鲜艳丰富的色彩了。小时候妈妈还在家时,那时的世界比现在要热闹一些。 点火后不到一小时,恶臭的肉块已荡然无存,化为残骨。 「烧剩的骨头要拿去哪里?」 「丢掉啊,丢到河里或挖个洞埋了。」 「不埋进墓地吗?」 「才没有什么墓地,这个镇哪有容得下墓地的空间?差别只在丢掉前有没有先去一番街的寺庙接受诵经而已。如果是独居死亡或灭门这种没有遗族的情况,照例都是烧完就直接丢掉。」 「可那样是遗弃尸体──」 「好啰,树户。」 竹林老人的声调突然强硬起来, 「你好像知道得不少,而你想说的也确实没错。不过,这样太死脑筋了。如果你认为世间所谓的常识或正确言论走到哪都通用,那就大错特错了。有句话叫入境随俗吧?就算你大谈那些冠冕堂皇的理论,只要不符合这里的规矩,就没有人会理你。」 竹林老人虽然语气冷淡,也已经足以让放松下来的树户再次闭嘴。看树户默默低下头,竹林老人叹了口气。 「才第一天,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过,说话前要先想清楚再开口。有时只要说错一个字,就可能招 来横祸。」 竹林老人拍拍树户消沉的肩膀:「好好注意吧!」 最后,竹林老人用手中的喷雾瓶喷了喷三人的身体,明确地画下句点:「好,今天就到这里结束,辛苦了。」 「阿晴,手拉车跟骨头,一样麻烦你收拾了。」 归还手拉车是晴史的工作,不过就算不是他负责的,也不放心交给新来的树户。板切町的小路复杂曲折且多死巷,不熟悉当地的人肯定马上就会迷路。 晴史站在焚化大楼前,目送竹林老人和树户并肩离去,消失在巷弄的另一头。竹林老人的步伐依然稳健,似乎正说著什么事;而树户则举步维艰地拖著脚,弯著穷兮兮的背,唯唯诺诺地点头。远远一看也想像得出来,竹林老人正在对他说教。 ──那家伙没事吧? 一边替树户担心,晴史拖著手拉车朝管理委员会前进。 夕阳已完全沉没。在大楼的包围下,墨蓝的夜空仅剩得一方狭长,出巢的蝙蝠群横空飞过。 晴史喜欢步行在夜里,若没有街灯就更棒了。太阳西沉之后的世界,对于无法清楚分辨红绿的他,显得格外亲和。 绕过几个转角后,路宽了一些。不同于先前冷清的小巷,这里的灯火和人潮热闹多了。大楼外墙装设著等距的街灯,在明黄色的朦胧光辉下,垂吊著「料理」、「pub」、「玩具店」、「影片馆」、「扑克牌」、「hotel」等字样的招牌,以夸张的数量竞相突出于街道,空气中飘荡著宛如祭典夜市般,独特的非日常感。 此地通称极乐街,是板切町最繁华的街道。 「第一次来吗?哎呀果然没错!因为都写在脸上了嘛。决定要去哪一间了吗?咦,还没决定?要是随便晃进那边的店,那就危险啰。那边可是只有一堆难喝的酒跟乾枯的老太婆,虎视眈眈等著把你全身上下剥皮掏空唷!在这方面,我们就安全多了。酒好喝,姐姐们也全是美人。难得都来到板切町了,要是没享受到不就亏大了?一位一小时四千圆,价格乾脆透明。这可是只限初次光临的流血特惠价唷!」 拉皮条的人扯著嗓子,元气十足的喊声响彻整条街。每天夜晚,来自镇外的男人们都让极乐街热闹不已。外面的人,特别是不熟悉板切町的人,从面相和走路方式就能区分出来。就算刻意换上廉价的服装扮成本地人,再怎么努力假装内行,都无法隐藏他们对人事物评头论足的眼神。步伐也总有种浮躁感。看在皮条客眼里,他们就像在脖子上挂了块「外面世界的肥鹅送上门来啰」的板子,是令人喜上眉梢的绝好目标。 料理店飘出的香味轻轻搔动嗅觉,在其他地方难以轻易品尝的珍稀肉料理,也是板切町的名产之一。 影片馆的招牌下,是提供无码色情片和杀人电影等非法影片的店家。不擅长电脑和新科技的色老头,和苦苦寻找非卖赠品的年轻客人,在店内交织流连。 「全套,一次六千圆,不附浴室,有兴趣吗?」 年轻女人大方展露微黑的肌肤,机械性重复著相同的语句,向过路人搔首弄姿。一旁的年轻女子则卖弄著丰满的深沟,朝中年男人的鼻子凑过去。顶著浓妆的娼妓一口菸雾扑面而来,让大楼门边的黑衣小弟忍不住缩起身子。年长的娼妓们紧挨在街灯下,一脸阴沉地小声谈话。 卖春是板切町的主要产业之一,根据营业型态不同,可概分为四类。 其一,是隶属于道上兄弟经营的娼馆「闺阁」。客人在名为阁的等候处挑选女人,并在店家自行经营的旅馆房内接受服务。女人们均拥有无垢的美貌,且深谙取悦客人之术,因此收费自然不便宜。 路上拉客的流莺中,分成在明亮地点大方献媚的「野花」,以及在阴暗场所悄悄向过路男子拋出邀约的「暗锅」。流莺必须向当地混混缴纳费用,但不可使用旅馆,主要在大楼幽暗处或带客人回自家解决。或许是出于飘忽不定的随兴,服务品质普遍不高。尤其暗锅绝不会走到灯光下,因而有言「锅是好吃难吃,得尝了才知道」,容貌水准的落差相当大。 直接在路上铺开席子营业的,称为「街贩」。比起闺阁和流莺几乎都是成年女性,街贩清一色是未成年少女。如同字面称呼,少女有的贩卖廉价男士用品或假花,有的代客擦鞋。不过,这些小东西充其量只是前菜,自己蓓蕾初绽的肉体,才是她们的主力商品。 这些街贩绝不会主动出声拉客。这是她们的处事之道,也是此地不成文的规矩。若被同为竞争对手的流莺们盯上,最终恐怕会受到强烈排挤,甚至遭暴力逐出极乐街。 ──今天她在呢。 晴史的视线,被一名紧靠墙边而坐、画肖像画的少女吸引过去。少女与晴史年纪相仿,容貌端正,孩子气中仍带著透明感,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及腰。她纤细清丽的目光望著熙攘人潮,手里的铅笔在素描簿上不间断地飞舞。在尽其所能将自己打扮得艳丽动人的街贩少女中,她的服装朴素得连魅力的魅字都沾不上边,然而辅以端丽出众的容貌,反倒格外引人注意。有时她会停下手中的笔,仰望天空,那模样是如此纯洁美丽,晴史总联想到坐在地上让翅膀休息的天使,胸口鼓动不已。 即使明白皮条客和路人的视线都嫌他挡路,晴史依旧要经过极乐街,完全是因为想见她。若有幸一睹她的身影,那天工作后的疲惫步伐,也能因此轻松起来。 一个壮硕的男人走到少女面前,弯身向她说话。 晴史装作若无其事地拖著手拉车,刻意让车轮发出巨大的声响,闯进肉欲横流的街道中央。两个迎面走来的男子,表情嫌恶地让开道路。 画肖像画的少女想必也是街贩,但晴史既无前去确认的胆量,连买她的钱也没有。从事垃圾清运员的报酬非常低廉,若非身在板切町,是不可能糊口的。向房东缴纳含电费与瓦斯费的房租后,剩下的只能勉强填填肚子而已。平时身上穿的工作服也坑坑疤疤,沾满洗不掉的污垢。 ──凭这身骯脏的打扮,就算有钱,她也不会接受吧。 该怎么做才能亲近她,晴史完全没有头绪。收了五年的垃圾,练就一身工作专业,却不知道该怎么谈恋爱。 从极乐街再绕过几个转角,就会抵达板切町的管理委员会。委员会本部位于镇中心东方稍远处,是一栋木造平房。建筑物虽然老旧,但有好好地修缮维护,门前的植栽也有人悉心照顾。正门入口旁,挂著一块用毛笔写上「板切町自治管理委员会」的浅茶色牌子。屋前整齐停放著一排几近破烂的手拉车,晴史将手拉车放在固定的空位后,走进日光灯闪烁的大门。 管理委员会事务所内,「事务员们」正在相连的四张桌子上与文件奋斗。晴史递出文件,挂著好几只耳环的年轻男子皱眉收下。他挥挥手,示意「快滚」,晴史便匆匆离开了事务所。 ──啊,对了,还得把骨头丢掉才行。 走出委员会后,晴史随即走向附近的污水沟。天还亮著时,他会把残骨倒在东边的河川,但晚上要走去河边太麻烦了。 这充满腥臭之水的污秽水流,在部分地段隐入地下,将板切町的街道细细切分。晴史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经过,便将袋子里的东西撒向漆黑的水面。在板切町,就算有人目睹也不会责备这种举动,但便宜行事还是让晴史的良心不好受。几个小时前还攀附著腐肉的白骨碎片,在水面起伏摆荡后,沉入污水之中。 回程路上,他先经过食品店,再返回位于大楼七楼的家。爸爸似乎还没下班。狭小的厨房与铺著榻榻米的三坪起居间相连,晴史脱下工作服,开始准备晚餐。自从和爸爸两人同住,晴史便包办所有家事。 将蔬菜一一摆上砧板,依序削 皮、切块。马铃薯、红萝卜、洋葱、大白菜。菜刀叩击砧板的声响,和左右邻居的生活杂音重叠。 右边的墙传来电视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 左边穿过浴室传来的,是幼童们的争吵声。 婴儿的哭声自天花板降临。 楼上住了一对年轻夫妇,毋须特别告知,晴史也知道他们刚生下孩子。在板切町,各种声音毫无自觉地对外传播,赤裸裸的隐私价值,比一张卫生纸更轻薄。 让锅子维持小火烹煮,晴史在开著的窗户附近坐下。透过防盗铁栏杆望出去的窗景虽然称不上好,享受夏季的徐徐晚风也已十分足够。 感受著轻抚肌肤的微风,晴史打开先前看到一半的书。内容描写一名少年在苦恼中成长的过程,是常见的青春小说,但晴史仍仔细地花上时间阅读。 对晴史来说,追逐文字的时间,是无可取代的时刻。 晴史连镇上的私设学校都未曾去过,几乎无法阅读文字。某次受托念绘本给附近的孩子听,他却完全看不懂文章,这次苦涩的经验后,他才开始读书。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与文字艰苦奋战,才终于达到同年纪少年的阅读水准。 温煦的风,送来弥漫街道的酸馊,以及羊肠弦吉他忧伤的旋律。还有附近主妇在暗巷里的谈话声,虽然内容听不清。至于板切町之外的喧嚣,在大楼群的林立遮蔽下,无法抵达晴史的耳里。 晴史并不知晓镇外的广阔世界。顶多只有收垃圾时,会稍微跨越界线一两步而已。主要干道对面的广袤外界,对于生长在板切町的晴史而言,是遥远的异世界。 追逐著文字的脑海中,突然闪现树户那张面对腐烂尸体的苍白长脸。 ──为什么他会舍弃外面的世界,来到这个镇呢? 晴史阖上书,回到瓦斯炉前,查看冒著蒸气的锅子。 这天的炖菜做得很不错,然而直到晴史入睡前,爸爸都未曾尝过一口。 * 垃圾清运员的一天,从管理委员会房舍前的朝会开始。 若是没有固定的点名时间,很多人会随便跷班。 屋前的广场窄小,即使好天气时,光线仍有些阴暗。广场上聚集一群身穿全灰色工作制服的人,闲聊著打发朝会开始前的时间。 「你们瞧瞧啊,我这只手,昨天被玻璃瓶碎片哗地割了一刀!」 带著藏青色棒球帽的大胡子老人,夸耀地举起他包著绷带的手臂。 「别勉强啊,好好在家休息不就好了?」 「不过是点小擦伤罢了,这叫男人的勋章!哪需要到休息那么严重。毕竟要是咱们不工作,这街道马上就要变垃圾山了。」 「说得还真好啊,老松!」 一些人围著人称「老松」的大胡子嘻笑。 竹林老人在外围看著他们,「真是奴性坚强。」他冷冷评论一句。 「我们的工作只不过是替人擦屁股啊。」 清运员分为八个组,在如马赛克状细碎切分的十八个街区中,各自负责二至三个区。竹林老人担任组长的第三组,便是负责六番街至八番街。 拉著委员会出借的破烂手拉车,巡经负责区域的指定垃圾收集场,回收各住家及工厂吐出的垃圾,光是这样就要耗上半天。就算前一天已清除完毕,过了一晚,街道又会生出新的垃圾,因此这份工作没办法有什么像样的休息时间。 「第三组,全员三名,没有异状。」 点名后,接著传达全体与各组别的注意事项。负责人是名为猫冢的管理委员会职员,穿著一身整齐的深色单排扣西装,语调亲和有礼,但缺乏温度。 「那模样可是道上兄弟呢,时代不同了吗?」 晴史对这个叫猫冢的男人,总是没什么好感。无论是他死板的用字遣词,几乎光滑无皱纹的脸,或是那双黑眼球特别大的铜铃眼,都让他忍不住反感。面对猫冢时,晴史觉得自己彷佛是和一条化身为人的蛇对峙,很不舒服。 「我们收到八番街的投诉,表示最近垃圾清运的时间有所延迟。如果投诉增加,就会影响考核,恳请多多包涵。」 「因为花时间在收其他地方的垃圾,我们也没办法啊!特别是六番街最严重,你们有好好教他们垃圾要拿到定点丢吗?他们根本就没有!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那边的马路跟屋顶上有多少乱丢的垃圾?」 面对竹林老人的反击,猫冢的眼神没有表露任何情感。 「我们已持续进行多次劝告,但这是要依靠住户良知的问题。由于各种因素,当局要强制行使权限是有困难的,这就是目前的现况。」 「你想说的是,我们委员会才没时间挨家挨户拜访,你们自己想办法,对吧?连卫生教育都要丢给我们,自私也该有个限度哪。教育居民是你们的工作吧?如果愿意给我们加钱,那还可以谈一下,但只有笨蛋才会对这种小气巴拉的组织抱有期待吧!」 竹林老人愈说愈气,然而猫冢只是翻动著文件板上的纸张,用一句「另外──」直接转换话题。 「今天有一件尸体搬运委托。您意下如何?」 「我接。」 竹林老人立即回答。 每周平均有一到两次尸体搬运的请托,这个阶段的提问只是单纯探询意愿,就算拒绝也没关系。竹林老人之所以接受,是为了搬运作业额外给付的酬劳。因此,委员会也习惯优先将尸体搬运工作交给这个老人。 但其他清运员就不开心了。回收尸体的报酬是一具具计算的,竞争十分激烈。由于竹林老人组特别受到委员会青睐,不少人在背地里吃味,对他们厌恶不已。 ──这个顽固又贪心的人妖老头。 晴史恨恨地盯著竹林老人若无其事的侧脸。 「这个。」猫冢拿出三件折叠好的黑色雨衣,交给竹林老人。 「我很感谢你们每次都额外支付运尸体的钱,但能不能不要穿黑色的啊?又不是万圣节扮装,穿得好像死神一样,很不舒服啊!」 「这是规定。」 猫冢冷淡地驳回竹林老人的牢骚。 「地点在四番街的三号大楼,438号房。死者有同居人,对方似乎不介意丢弃遗骨。」 猫冢取下文件,交给竹林老人,连一句「那就这样」也没说,像个精密机器人般走回委员会事务所。 「这男人,实在不像个人类哪。他身上真的有血在流吗?」 「算了算了,总比啰啰嗦嗦好嘛。」 前往负责区域的路上,晴史敷衍地安抚气呼呼的竹林老人。 逐渐拉高角度的阳光,在大楼城墙的阻挡下,无法抵达拖著破旧手拉车、喀哒喀哒地前往六番街的一行人身上。街道各处都是工厂的机械运转声,震动著因尘埃而泛白的窗。 接近五番街时,他们和两个女子擦身而过。她们的长相令人联想到螳螂和狸猫,从裸露的肩膀与后颈处,发出汗水、油脂和化妆品混合的酸臭味。是暗锅吗?晴史猜想。 ──她现在是不是也在回家路上呢? 一瞬间,画肖像画的少女闪过他的脑海。 所谓垃圾收集场,只是一个以水泥空心砖简单搭成ㄈ字形的区域,成袋的垃圾堆积如山。虽然已经多到要把手拉车塞满了,但若以居民人数而论,这样还算很少的。 「危险!」 树户突然大喊。 紧接著,一个饱满的大垃圾袋从天而降,摔在三人身旁。 「喂!给我好好走下来丢垃圾啊!」 竹林老人破口大骂,头顶上方高处有颗头缩了进去。破裂的垃圾袋溢出大量面纸团,跟湿黏黏的鱼骨头、牙膏条 等散落得到处都是。 「在说有谁投诉还是什么之前,先来看看这个状况啊!」 竹林老人一边嘟囔,一边捡起四散的垃圾。晴史和树户继续将收集场的垃圾搬到手拉车上。 「尽量堆满后,人家就去绕各楼层走廊,阿晴跟树户去看看大楼中间的缝隙。」 「中庭呢?」 「之前才刚打扫过,今天就不用了。」 处理完收集场的垃圾后,三人解散,前往自己分配的区域。 不按规定乱丢的垃圾随处可见,走廊、屋顶上、大楼和大楼之间的缝隙、中庭或马路上,无所不在。置之不理除了会导致恶臭和传染病,更糟的是那些明明自己也不守规矩却佯装不知,用投诉书堆满委员会办公桌的居民。投诉太多会影响考核,本来就很少的酬劳便要大大减少。丢著垃圾不管,吃亏的是收垃圾的晴史他们自己。 进入劣化发黑的墙与墙之间,某种如肉的焦味扑鼻而来。墙壁另一侧,是提供焙制药物为主的汉方药局。 「怎么又要进入这么狭窄的巷子啦。」 树户的抱怨声徘徊在沉滞的空气中。两人走进的小巷之窄,大人必须侧身才能通过。暴露在外的管路和电线集结成束覆盖头顶的空间,连最细微的光都无法渗入。 「板切町到处都是这种窄巷喔。常常也会以为自己在巷子里,结果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某栋建筑物中。」 晴史看著前方回答。 「压迫感很重,简直就像走进洞窟。」 「只是没有宝藏山。」 让树户感到不舒服的狭窄幽暗,对晴史却是带来安宁与平静的空间。处在即使被人捏鼻子也不会发现的黑暗中,他得以获得无上的安稳。 晴史的妈妈是以自家为营业场所的暗锅。看准不喜欢以站位办事的客人下手,是因为她的姿色比平均水准还要低劣许多。只要一站到街灯所及之处,客人往往会立刻逃走,顺利带进家门后才被杀价的情况也不少见。赚取的工作所得,只能勉强维持一家生存。 妈妈带客人回家时,晴史会主动躲进壁橱里。倘若拒绝离开,或想在办事中途偷爬出来,便会遭到毫不留情地痛殴。 壁橱里的晴史,对父母来说就是「不存在的孩子」。只要关上壁橱的门,晴史的存在便从两人的世界消失得一乾二净。 没有人当一回事,也就不会有人斥责,不会有人殴打他。 狭小拥挤的壁橱,曾几何时,从避难所变成安稳心灵的所在。 无论妈妈是在被兴奋的客人用力拍打屁股时高声娇喊,或者用那也许曾经呢喃迷恋与爱的嘴咒骂父亲,对晴史来说,全都已是遥远世界的事。自从妈妈开始不分昼夜接客后,晴史便如婴儿蜷缩在黑暗中,度过每天的大半时光。 他曾回想,当他逃进黑暗时,爸爸都在做什么?然而他能想起来的,唯有一边灌著便宜的酒,一边用混浊目光盯著妈妈开脚「工作」的爸爸。只有刚开始两人生活的那几年,爸爸会带著沾上机油脏污却依然自豪的表情回家。 ──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为什么不去工作呢? 钻进鼻腔的厨余臭味,将晴史拉回现实。 两人终于走出漆黑的窄巷。抬头仰望,歪歪扭扭、比邻而建的瘦长大楼外墙,和走行其间、错纵复杂的电线,将天空切得细碎。微暗的死巷里,成堆的破损垃圾袋沾满了黑色汁液。 「原来如此,等待我们的不是宝藏山,是厨余山吗?」 树户无力地说。 「光抱怨也没用的,快做吧!」 他们反覆往来那条漆黑的窄巷,在手拉车的垃圾袋山上,再添上黏糊糊的厨余堆。如果进入这般狭小的地方挖掘,光一个区域就能让手拉车堆成高山。将这些垃圾拖到板切町西边的垃圾堆积场,就会有委员会签约的镇外回收业者用垃圾车通通载走。 「这里比较多住家跟工厂,所以还好。像三番街跟十五番街有很多医生,那就很惨了。」 「很惨?」 树户额上冒著豆大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用过的针筒、黏了脓血的纱布跟绷带,都会混在其他垃圾里。要是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受伤,就严重了。曾经有人感染糟糕的细菌,整个下手臂都截肢了。」 「他们……都无视废弃物处理法吗?」 「要是负责到的大楼里有产婆,那就更悲惨了。」 「产婆……是指妇产科吗(注1:产婆 源自妇科学(gynecology),在日文中,gyne是代指妇产科的医疗业界用语。)?」 「你知道得真多啊,树户先生。」晴史意外地说。 「这里的卖春小姐,很多人工作时都不用保险套,因为客人比较喜欢那样。就是这样,才会怀上根本不知道是谁播种的孩子。肚子大起来后,生意就会愈来愈难做。要是生下来,就更绑手绑脚了。除非真的很喜欢小孩,否则都会去找产婆。」 树户已经连隐藏疲惫的力气也没有了。 「像晴史这样的孩子,居然这么了解那种事,太残酷了。」 「因为那已经是常态了啊。」 三不五时就有女子在他家前面生产,把还连著脐带的婴儿跟垃圾一起丢弃。晴史决定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在负责地区和垃圾场之间来回三趟后,已经过下午一点了。 「虽然有点晚了,还是吃个午饭吧!」 或许是胃在恶臭的攻击下不太舒服,树户在熟食店只买了火腿沙拉。老板将树户拿出的纸钞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你啊,才刚来这个镇两三天而已吧?」 老板一针见血地戳破,让树户十分狼狈。「靠沾在钱上的气味就知道啦!」老板露出得意的笑。 天气晴朗时,他们习惯在顶楼吃午餐。竹林老人身子硬朗,脚步飞快地走上楼梯。像电梯那种文明利器,在这个镇是屈指可数。树户已经快要累瘫,还是努力移动脚步,晴史则从后面支撑著他的腰。 顶楼,耀眼的太阳灼烧大地。三人围坐成一圈,忍著水泥地的高温吃起便当。 「哎,我说树户啊,你是不是拿过小说奖?真厉害啊!」 竹林老人停下筷子惊呼道。 「说是得奖,只是一个小出版社的奖,还是最小的鼓励奖。」 「大奖小奖都没差嘛,不都表示出版社的专家很喜欢吗?对你另眼相看啰。」 竹林老人的语气,就像迷上美男子的熟女般温柔。 树户难为情似地露出了笑容。 「所以,之后就会在书店看到树户写的小说啰?」 「现在还没成形就是了,正向编辑部提案中。因为这样,我才会辞去前一份工作。」 「你的随身行李里,有一台旧笔电吧?我想说连不上网还能做什么,其实是用来写小说的吧?」 树户寄住在竹林老人家,但晴史不曾听说其中的前因后果。 「加油啊!我也会尽力支持你。不过,工作另当别论,要是偷懒可不会放过你喔。」 「当然。」树户吃著沙拉,点点头。 「话说回来啊,像这样没有稳定工作,一直写小说,如果你会在意世人的眼光,这个镇就很适合你了。」 树户嚼著莴苣,对竹林老人拋出「为什么」的疑问视线。 「板切町啊,是那些遭社会排斥的人的容身之处。除了像阿晴这种土生土长的居民之外,多半都有自己的原因。有做了亏心事的人,也有脱离社会常轨的菁英,最后都沦落到这里。很多人都有不能为人所知、只能带进坟墓的秘密或过去啊。不过啊──」 竹林老人微笑。 「正是这样,所以一旦真的住下来后,就很难离开了。当然,多少还是免不了一些纠纷,但这里的人都培养出一种默契,不会多管闲事。对于无法融入社会的人,这里的生活是舒适安稳的。」 「竹林先生也有不欲人知的过去吗?」 「你啊,这种不好问出口的事,你还真的很敢说。不会有点太白目吗?」 竹林老人声音一沉,树户慌忙低下头来。 「啊,对不起。常常有人这样说,虽然我已经有在注意了。」 「算了,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啦。」 竹林老人不自然地拨开鲑鱼肉,夹起一片送进嘴里。 「你看嘛,人家身体是男人,内心却是女人吧?虽然现在社会已经慢慢理解我们的存在,但人家年轻时,人们的偏见是很强的喔。要是随随便便就出柜,其他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啊?只要想到这件事,人家就没办法对爸妈跟朋友坦白,超级烦恼啊。」 竹林老人喝了口宝特瓶装的绿茶。 「所以啊,人家就想替跟人家一样,身体跟心灵冲突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我就离家出走,开了一间同志酒吧。酒吧生意很好喔。现在想起来,那是我最颠峰的时期哪。」 「有颠峰的话,就有凋零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竹林老人锐利的目光,射向提出失礼问题的树户。 「才刚说过吧,不要多管闲事。」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 树户搔搔头。竹林老人看著他,伸出拳头到他面前。 「人家不管做什么都太晚了,但你们的路还很远很远。光靠热情梦想不会成真,但要是没有热情,到半路就会走不下去。你们要不屈不挠地燃烧斗志,咬紧牙关也要拚上去给人看喔。」 竹林老人的陈腔滥调,晴史是听得半信半疑。他听过几次关于这个老人的事,每次内容都不一样。之前他说自己是担任秀场的外国女表演者的仲介,再之前则夸口自称是知名土地诈欺犯。晴史不知道竹林老人真正的过去。明明靠一副油嘴滑舌,应该也尚能谋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在板切町。 「这里净是一些甘愿爬在地上过活的人,稍微碰上点好事,就怕自己会摔跤,只顾埋头留意地上的东西,完全没有向上爬的气概。活得卑躬屈膝,一点也不打算向上看啊。」 竹林老人望向天空。 「真是愚蠢啊,明明只要来到这种高处,就能看见无限宽广的天空。」 三人的头顶上方,是万里无云的晴空。火辣的阳光,暴力地烧灼著铁与水泥的灰色密林。 板切町的东边是河川,其余三边围绕主要干道,总计约六百平方公尺的范围内,挤满了将近三万的居民。如同其卫生条件,板切町的治安也绝对称不上好,但多数人都不是什么大善大恶之辈。 有的非法劳工倚赖日薪工作的分配,日子时好时坏;有的工厂老板苦于客户的凶狠杀价;有的餐饮业者用污油翻炒肉屑;有的主妇只能在柴米油盐里悄悄叹息。有外国青年捧著日语课本;有无照的牙科医师,用钳子扳裂了患者的牙齿;还有瘦得像鸡肋的老人,唯独电视为其生存意义。 不明瞭世间现实的孩子们,天真无邪地在巷弄间奔跑;知晓贫困现实的少女们,将虚幻短暂的青春零碎出售。即使花朵早已凋萎,女人们依然深信自己正值盛放,顽强地伫立街角。而贪婪的油滑之人则穿梭其中,将她们辛苦攒下的花蜜一扫而空。 这个名为板切町,满溢恶臭与秽物的鸟笼中,悬吊著数不清的日常、意念和欲望,来者不拒地将疲于在世间飞行的人们尽数容纳。 ──又有多少人有余力望向天空呢? 晴史抬头向天。 「好啦,差不多该准备下午的工作了。看著上面虽然很好,但光靠梦想也填不饱肚子的。得好好工作赚钱哪!」 竹林老人将便当盒丢进塑胶袋,迅速起身。 树户的沙拉还剩三分之一,三人边走下一楼,竹林老人边叨念著「吃饭也是肉体劳动的工作之一啊」。不到一公尺宽的小巷,上方凸出的水泥屋檐将阳光遮蔽,但肌肤上仍黏附了闷湿的暑气。 「来来,小姐请过。」 竹林老人和树户侧过身子,贴在墙壁上。 白色的人影轻轻点头。 乌黑长发,飘渺的容貌,纤细身躯包覆著一袭白洋装,手里拿著素描簿。 在极乐街见过的那名画肖像画的少女,就在晴史眼前。 心脏怦地一跳。 他慌忙让道给少女。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她。两人擦身时,鼻尖掠过一丝酸甜的香气。扑通、扑通,心跳愈来愈快。 「阿晴,你在做什么?」 竹林老人的催促声,让晴史回过神来。他朝巷子远处瞥了一眼,长发飘动的少女背影正要绕过转角。 「你流了好多汗,怎么啦?」 竹林老人的声音,传不进晴史的耳朵。 走到阳光下,心脏依然急促地怦怦跳著。 和煦的清风拂过,大汗淋漓的身体也舒服了些。 「喂,阿晴,你真的没事吧?」 「嗯,没事,完全没事。」 他不好意思让竹林老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晴史感受著尚未平息的鼓动,一边想著:她带著素描簿,接下来是打算画些什么呢? * 「连续两天收尸,真是造孽的工作啊。」 朝向四番街的路上,竹林老人故作忧郁地叹了口气。 明明就是自己接下来的。晴史内心咒骂一声后,询问进一步的工作内容。 「欸,说是同居人在浴室发病死亡,希望我们把尸体运走。尸体好像还泡在澡盆里喔。」 「尸体还没拖出澡盆吗?」 树户插话。原本由晴史拖曳的手拉车,现在换树户接手,正和不熟悉的操纵方式苦战中。 「这种事常有啊,因为不想碰到尸体,就一直那样放著。只要死的时候没在烧水就好了。」 「正在烧水会怎么样吗?」 「尸体会煮熟唷,变成整盆软烂烂的人肉汤。那种真的很麻烦啊,得全部捞乾净才行。」 竹林老人愉快地看著树户按著胃哀鸣。 工作地点是四番街深处的某栋大楼。 沿著狭窄的楼梯走上三楼,从眼前数过去第三间,按下电铃。屋里传来一声疲惫的「来了──」。 穿过两道玄关门走出来的,是一名年轻的金发男子,留著不修边幅的胡子。从牙齿缝隙中透出的气息,带著一阵过分的甜腻。 「啊啊,是打扫的人?来来来快进来。」 似乎是还没睡醒,男人揉著沾有眼屎的眼睛,一手比向浴室。 晴史紧紧握住雨衣的袖子,打开毛玻璃拉门。他也忘不了竹林老人方才的恐吓。 「什么啊,挺漂亮的嘛!」 竹林老人失望的声音,回响在狭小的浴室里。 全裸的年轻女子像是抓著澡盆边缘,浸泡在水中。既未腐烂也没有血液喷溅的痕迹,确实如竹林老人所言,是具漂亮的尸体。 晴史和树户一左一右,勾著女人的双臂,将尸体拉出澡盆。丰满的乳房虽然已失去生息,依然在晴史的上臂留下柔软触感。 尸体的膝盖拉出澡盆后,竹林老人出手协助。以一种搬运醉到失去意识的酒客的方式,三人抱著尸体的上半身及双腿,将其放置在遗体袋上。 「听说阴毛多的女人特别深情,这女孩是不是也这样呢。」 晴史 没有女性经验,但经由搬运尸体的工作,见过的全裸死尸是多不胜数。倘若竹林老人的传言为真,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对男人死心塌地的类型吧。 竹林老人将遗体袋的拉炼由脚底往上拉时,他的视线在尸体颈部停下。女人瘦如枯枝的手指,抚著隐约浮现的喉头。 「这女孩,是被人杀死的哪。」 他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小声音说。 晴史看向竹林老人指示的地方,尸体颈部确实有几圈细绳紧缚过的清晰痕迹。 「该怎么办?」 树户悄声询问。竹林老人将拉炼完全拉上。 「不怎么办啊。听好了,树户,教你一件事。在这个镇上,除了病死的之外,全部都是『自杀』。」 「自杀……可是,这个痕迹──」 「不要多管闲事。」 竹林老人锐利的一句话,让树户立即闭上嘴。 「不管是背上插著刀子、头颅被烤到脑浆都沸腾,还是先分好尸、方便我们收拾的,全都当『自杀』就好了。而且,这具尸体申请的理由是发病吧?不然她是在草丛里被毒蛇咬死的吗?」 树户哑口无言。竹林老人径自拉开浴室门,探出上半身。 「那我们就搬走了!之后就交给委员会了。」 又是一声懒洋洋的「好──」,男子完全没有为同居人之死哀悼的感觉。 三人扛著尸体,一步跨两阶地走下楼梯。晴史呼了一大口气,心脏和太阳穴的脉搏一抽一抽地跳动。树户一言不发,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著。竹林老人口里说著「哎呀,真可怕啊」,但还是从容地拿出酒瓶喝了一口。 「只要继续做这份工作,这种场面会很常见的。阿晴刚刚也很紧张吧?」 「虽然看过很多死因为他杀的尸体,但杀人犯就在旁边还是──」 话还没说完,晴史慌忙闭上嘴。他想到刚刚的金发男子可能就躲在楼梯死角屏息偷听,就忍不住浑身冷颤。 「感情纠葛吧,大概是。」 完全远离四番街后,树户终于开口。 「动机是什么都不重要。不要瞎猜想,要人家说几次才够?好奇心会杀死猫,听过这句俗谚吧。」 「委员会会处理这件事吗?」 「他们关心的只有街道的环境安全而已啦,因为尸体会变成细菌跟蛆虫的温床。至于死者本身,他们不太会详细调查死因。就算查明真相,也没有任何影响啊。」 他们将尸体运到焚化炉,从遗体袋中拿出来放到铁板上。遗体袋是高价品,只要装的不是上次那种腐烂尸体,就会反覆使用直到破损为止。 「真漂亮啊。每次见到年轻女子的尸体,都觉得这样烧掉好可惜。」 竹林老人望著眼前苍白的裸体,喃喃低语。 「听说以前的人制作木乃伊,是为了等待复活,或在死后的世界继续生活下去。不过,说不定人类是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被虫跟野兽咬烂,也不想被烧得只剩骨头吧。」 「也有可能是想永久保存尸体,达成类似不老不死的愿望。欧洲某些地底坟墓里,就有穿著衣服的木乃伊;有些政治领导人的尸体,也会用石蜡跟甘油取代身体组织,让尸体永久保存。」 树户插嘴,竹林老人皱起眉头,相当不高兴。 「自己的尸体不会腐败,还要永远展示给大家看,这种事人家可是敬谢不敏。死了最好赶快烧一烧,撒到海里就行啦。」 女人的尸体,自然没有什么永久保存措施。无论是覆盖在阴部的卷曲毛发,或脖子上残留的勒痕,全都将化为灰烬,最后留下的只有白骨而已。 完成捡骨后,三人走出焚化大楼,夕阳拉著长长的影子。 「时间还早,人家偶尔也一起去吧。如果每次都交给阿晴,八成会偷懒随便扔在哪处的水沟。」 结束一日工作的居民们,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向各自的家。晴史三人准备前去撒骨灰,身后飘来烤鸡杂串的美味香气。 往东边的河岸途中,他们碰上两名男子。 走在斜前方的矮小男子,背部如拉满的弓一般弯曲,眼里散发著贪婪的光芒。另一个男人穿著不太乾净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宛如害怕猫会从阴影中窜出的老鼠。 两人见到晴史一行人,便侧身靠墙,让出道路。竹林老人在经过时向他们挥挥手,说了句「谢啦」。 「走在前面的是带路的人,这一带满常见的。跟在后面的,简单来说,就是潜入这里取材的记者。」 「一眼就看得出来吗?」 「马上就看出来啦。白天那个老板也说过吧,靠气味就知道了。」 树户吸吸鼻子,想嗅出两个男子留下的味道,但在巷弄里根深蒂固的臭气掩盖下,大概也是徒劳无功。 「这个镇就像一座巨大的立体迷宫,对当地地形不熟的话,很容易迷路啊。很多大楼之间都有廊道或楼梯连接,走到后来,往往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哪了,还有一大堆诡异的店。就连人家住十几年了,也不敢自夸对这里无所不知。」 「这里有那么多店啊?」 「是啊,多到数不清呢,而且光看招牌,也不见得知道里面在卖什么。树户,你听到『简易摩洛式艺术馆』、『完全流体人形工房』或『鼎谈老人沙龙』,想像得出是什么样的店吗?」 树户一头雾水地说「完全猜不出来」,竹林老人耸耸肩,回他一句「我也不知道」。 「店家也就算了,这里到处都是脑袋不正常的家伙。如果漫不经心地随处乱晃,走著走著,就会被连人都称不上的怪物引诱过去,一口吞掉喔。你也要非常小心啊。」 「就是整天都要绷紧神经才行吧,何况还有黑道。」 「那些道上兄弟,只有扯上钱的时候才会麻烦。虽然他们都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但不会随便找碴。如果已经知道这颗鸡蛋里空空如也,就不会拿它去煎荷包蛋吧?」 回头望去,已不见两人身影,或许拐进小巷了。 抵达河岸时,夕阳正要沉入对岸林立的大楼中。他们将遗体袋倒过来,将女人的骨头撒向河川。大腿骨在水面慢慢旋转,顺著河水漂流,最终在波涛的吞噬下,消失无踪。 河岸的草长得又多又高,这里聚集了许多用塑胶管和防水布搭建的棚子,是流浪汉的居所。板切町本身就是一层屏障,让他们免于警察的驱赶和不良少年的暴力,可说是最适合流浪汉的生活空间。 「这里是安全地带啊。」 「那种轻巧的名词完全不足以表达,这里是圣地喔。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们出手。」 在流浪汉聚落的附近,有一座由故障家电和家具堆成的山。其中也能看到零星的流浪汉,戴著工作手套在山上东翻西翻。 「他们是这座破烂山的清道夫喔,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找有没有能卖钱的金属,或是还堪用的废弃物品可以带回家。」 「他们能靠这样过日子吗?」 「差不多就是比在河底淘金稍微好一点的程度吧。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大型垃圾,找不到什么好东西。」 河岸旁有几个流浪汉围著火堆,火堆上方吊著一只小锅。他们痴痴望著对岸远去的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橙红,逐渐隐没在高楼大厦中。 「那样看著夕阳,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竹林老人看著那些在逆光中剪成黑影的流浪汉,但他的语气并无嘲弄之意。 「惋惜著一去不回的过往,同时又感到怀念不已吗?」 又或者,他深深叹了口气, 「西沉的太阳,让他们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吧。」 锈蚀般的红光漫射在河面,刺眼的波光粼粼闪耀。 归还手拉车后,晴史回到家时,爸爸刚好正在起居间换衣服。爸爸只用右手,俐落地解开工作服的扣子。之所以不使用双手,是因为他缺少了左手掌。晴史不会帮爸爸穿脱服装,就算他想帮忙,爸爸也会拒绝,他便不多管闲事了。 晴史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有左手掌。小时候问过几次,但爸爸总是巧妙地糊弄过去。 关于爸爸,晴史只知道他在一个老朋友经营的小车床工厂里做著简单的工作,以及他曾经很关心孩子,但现在却连一丁点身为父亲理当具备的爱都不愿施舍给儿子,个性十分冷淡。爸爸曾度过什么样的少年时代?如何跨越苦难与迷惘成长?和妈妈是怎么认识、进而共组家庭?爸爸的前半生,晴史一个字也未曾听说。 现在自然也无须多言,晴史开始准备晚餐,并趁著烹调时间打开未读完的书。视线一角,爸爸正一脸无趣地喝著麦茶。 厚茶杯敲击矮桌的声音,以及不耐烦的砸嘴声,干扰著听觉。 「读那种东西根本没用,还真是认真啊。」 晴史装作没听见爸爸刻意放大的声音。 「就算勉勉强强学到一些知识,对你又有什么用?书上是有教你怎么把垃圾收得更有效率吗?」 实在忍不下去,晴史从书中抬起头,面对爸爸阴沉的视线。 「我是在说你浪费力气啊!不用说上学,你连户籍都没有,难道觉得未来有可能一片光明?在这个国家啊,没有户籍的人,就等于从没出生过。就算你下定决心离开这个镇,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最后落得横死大街的下场。」 ──没有户籍可不是我的问题吧。 爸爸的话并不夸大,晴史是个没有户籍的孩子。虽然理由各不相同,但没有户籍的板切町居民并不在少数。不只晴史,爸爸也没有户籍。 爸爸脸上,轻轻浮现一抹嘲弄的笑。 「你是一条背脊扭曲的鱼啊。爬上陆地后,也只会嘴巴一开一阖、一开一阖,最后死掉而已。鱼离开水是绝对活不了的。就算是浮著一堆油跟藻类的污水沟,你也只能活在那里,大口把脏水喝下去。什么无聊的希望跟梦想,早点丢光光吧!」 觉得爸爸的言下之意,是笃定他一辈子离不开这个镇,晴史的脑袋一下热了起来。他不知不觉跪直起来。 「干什么,那只手是什么意思,想打你爸?」 在爸爸死寂的双眼盯视下,晴史甚至无法举起他紧握的拳头,只能停在原地。 看著气势受挫、表情僵硬的儿子,爸爸嗤之以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外面喝一杯。」 最近,爸爸的酒量明显增加了。母亲刚离开,他刚开始在工厂工作时,确实曾经戒酒,但几年后又故态复萌了。 「要是有钱喝酒,就给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啊!」 晴史抱怨道。爸爸默默从钱包掏出几张钞票。 「这样就没话说了吧!」 他把钱「砰」地拍在桌上,粗鲁地走了出去。爸爸拿出的钱,连半个月的餐费都不够。 晴史靠在墙上,望向漆黑的木条天花板。 小时候,他觉得木条上的节眼很像人类的脸,非常害怕。当时爸爸舍不得,轻轻抱起晴史,温柔地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没事、没事。」 从何时候开始,爸爸变成了那副模样呢? 正沉浸于思绪中,一阵焦味飘了过来。 ──啊,锅子! 晴史赶忙走向厨房。 * 将星期天定为休假日的,不是委员会,是竹林老人。 垃圾清运员一周可以休息一天,这是委员会允许的权利。哪一天休假交由各组组长决定,竹林老人将这天定在星期天。 休假时,晴史也在与平时相同的时间起床。结束和父亲无言的早餐,他来到位于十三番街的「图书馆」。对于失学的晴史来说,图书馆教会他文字、数学和广泛的知识,是无比珍重的老师。 图书馆有八个三坪房间大,不在委员会的管辖下。最初是某个流落到板切町仍舍不得书本的落魄学者,为了整理数千册藏书而设立的书库。镇上屈指可数的爱书人听闻此事,也陆续带来自己不需要的书。委员会认为放置不管也没什么害处,便默认了这间图书馆的存在。 图书馆的使用者多半只有具备知识素养的居民,或无处可去、游手好闲的癫狂分子,馆内总是相当冷清。 入口处,一名将届老年的女性正专注阅读文库本。她不是图书管理员,只是无偿轮班坐镇看守的,因此就算责备她怠慢工作,也无济于事。 在树户到来后,晴史对知识的渴望益发强烈。竹林老人跟树户有时会谈论时事,或提及一些困难的话题,晴史不但跟不上,还会被竹林老人戏弄:「阿晴还是一样不谙世事哪。」 「听好了,阿晴。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利用他人好意、抓住对方弱点占便宜的家伙。长大后如果不想吃亏,就要培养自己的知识跟观察力。」 听从竹林老人的忠告,晴史最近开始阅读一些有挑战性的书,但光看懂文字就已竭尽全力。晴史之所以挑选艰深的书籍,不仅是出于不成熟的倔强,也是反抗父亲的表徵。 他从书架抽出一本书,走向阅读桌时,在馆内发现一张认识的脸孔。 旁边的桌上堆了数本封面破旧的书,一名男子正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此人无疑就是树户。 晴史正犹豫著是否要打招呼,树户突然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真巧啊。」树户生硬地笑了。 「我在写稿跟查资料。其实应该要去更大的图书馆啦。」 「你写在笔记本上吗?不用稿纸?」 虽然对树户的行为不特别感兴趣,晴史还是附和地问。 「誊写稿件还是会用电脑,现在只是草稿而已。在这里敲键盘会吵到人吧?」 晴史瞄了一眼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满是龙飞凤舞,难以判读。晴史也想看看誊写后的文章,又担心要是树户问他感想,他却完全看不懂,该怎么办? 「话说回来,晴史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有想看的书。」 「常来吗?」 「没事的话就会来。」 这是他小小的虚张声势之词。 晴史十岁就开始工作,从未就学,因此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要说真有什么要「处理」的事,不过就是出门买买生活必需品或食材罢了。 「对了,侏先生呢?」 「他出门了喔,难得穿著男性西装,不过他没说要去做什么。」 正要脱口回「那就是到镇外了」,晴史又闭上嘴。 听别人说,竹林老人每个月会穿著正式服装,离开板切町一次。但晴史并未听本人当面提过,也没有机会询问,他便决定装作不知道。这个镇上,任谁都有一两件说不出口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晴史和树户各自埋首于自己的世界。树户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晴史跟他还是亲近不起来。就算试图聊天,也只能来回两三句,对话便宣告结束。像树户这种看得懂厚重书籍、宛如知识分子的人,对晴史来说,找出彼此的共通点可比独自搬运尸体更难。 晴史不太能专心看书,一方面是书本的内容困难,一方面是书写的声音干扰听觉。 「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 听到树户的声音,晴史抬起头来,中断了与文字的搏斗。墙上的时钟正好指著十二点。他将皱巴巴的书签夹进书页,和 树户一同走出图书馆。 他们在一楼的杂货店买了有菜肉的面包,爬上顶楼。天色碧蓝,一架飞机横空划开卷积云。 夏天的脚步已远去,凉爽的风抚过面颊。 板切町上一棵行道树也没有,四季的推移只能依靠冷暖及日照的变化察知,再不然就是从水泥中顽强钻出的杂草茂盛程度判断。暑气渐缓,吹过巷弄的风开始浮现凉意时,居民们才终于得以感受秋天的来临。 「感觉到秋天后,心里特别焦躁,到底是为什么呢?」 「交噪?」 「就是觉得很烦躁,好像得做些什么事不可。」 他们在这般断断续续的短对话中,度过假日的正午时光。 顶楼,一些小孩子四处欢闹追逐著。图书馆下方的楼层是托儿所,主要客群是有孩子的娼妓。在塞满密密麻麻大楼的板切町里,能让孩子们充分玩耍的宽广空间,唯有大楼的顶楼而已。 「我啊,有过一个女儿。」 看著嬉戏的孩子们,树户静静开口。 「树户先生结婚了?」 「跟大学时的女朋友结婚了。认识两年后交往,又过了五年才登记入籍。女儿就是隔年生的。」 忘了面包吃到一半,树户继续说。 「每天虽然只是在公司和自家公寓间往返,但只要看到妻子和女儿的脸,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可是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并不是感到幸福,只是深信自己是幸福的而已。等到女儿长大嫁人,我的人生就会开始走下坡了。仅仅为了将一个人抚养长大,就耗上大半辈子,真的不会后悔吗?我是不是会在悔恨自己的一事无成中,逐渐老去?这样的想法开始笼罩我的脑海。」 「所以才参加小说竞赛吗?」 「是啊。」树户回答。 「竹林先生说得没错。收到得奖通知时,我兴高采烈,觉得自己受到专业人士的认同了。递出辞呈时,我也确信自己有著光明的未来。妻子把我骂了一顿啊,逼我去跟公司道歉、请求复职,但我就是不肯照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尊,一方面也是对妻子生气,觉得她不愿意体谅我。我开始关在家里,拚命写小说。因为完全没有收入,家计一下子陷入困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实在太轻率了啊。」 「不能边工作边写吗?」 「说好听是决心把自己逼到绝境,但事实上,我只是想从封闭的未来逃离而已。我只是个不成熟的人,不够坚强,无法接受现实。新完成的作品,被责任编辑严厉批评为单薄肤浅。文字会呈现书写者的人生,而像我这样的人,欠缺足以让读者认同的深度。我听了虽然很生气,却无言以对。我不仅缺少面对现实的力量,也无力用文字感动人心。我是个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说的无聊男人,一眼就被看穿了啊。」 树户就像打开水龙头,滔滔不绝说著自嘲的话。 「有句话说,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能写出一本杰作,或许那个在小出版社拿的迷你小奖,就是我的巅峰了吧。为了消灭那样的想法,我更是不顾一切,埋头苦写下去。不想思考未来的不安,也不想面对现实。直到我收到盖了章的离婚协议书,才发现妻子早已因为储蓄耗尽离家而去,而且由于付不出房租,我也必须搬离公寓。」 「所以才来到板切町吗?」 「被赶出公寓后,我在公园睡了一段时间。那时竹林先生偶然经过,就对我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就来我家吧』。我想再这样闲晃下去,警察会来找麻烦,就答应了他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住进来后才发现,毫无限制、不在意他人眼光地活下去,原来这么舒适啊。刚开始写小说时,我可完全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形式,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场所。」 树户深深吐了一口气,仰望天空。 「啊──就连对竹林先生,我也没说过这么多哪。」 「别说比较好喔,他已经相信树户先生是未来的大作家了。」 这样啊,树户低声附和。 「还打算继续向出版社投稿吗?」 「如果能写出满意的作品啰。虽然每天都筋疲力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成。」 树户的身体还无法完全习惯工作,但面对尸体已经几乎不会露出害怕的样子了。他的嗅觉似乎也已习惯板切町的臭味,至少在收垃圾时,可以不用戴上防臭口罩。竹林老人的毒言酸语,每每还是能打击到他,但他也能逐渐分担些许晴史负责的杂务了。晴史很庆幸身体负担减轻,然而与竹林老人之间也产生了距离,让他感到有些寂寞。 「我会慢慢来的,不用著急。只要等待下去,笔总有一天会自己动起来。毕竟在这个镇上,信手拈来都是能勾起创作欲的题材。」 「在板切町?」 「是啊。晴史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居民,或许看不出来吧。这个镇就像每天都不同的惊喜箱,充满各种新发现和新刺激。人生无常哪,坠落谷底后,我才能发现新的地平线。」 树户说著,将最后一口面包送进嘴里。 「话说回来,晴史有什么未来的梦想或目标吗?」 「梦想……目标?」 「虽然竹林老人说得没错,光靠梦想也填不饱肚子,但没有梦想的人生,就像没有调味的料理啊。从书本获得知识,也是为了培养在未来派上用场的能力。你有思考过,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吗?」 「这么问我也……」 至今为止,没有人问过他的梦想,他也未曾思考过未来。晴史的人生,始终只有今天与明天。即使是阅读的习惯,也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有什么具体想像。他只是想将自己目前欠缺的部分填补起来而已。 爸爸的话,深深刺在晴史心中。 你是个没有户籍的人。在这个国家,没有户籍就不是人── 晴史语塞,视线到处乱飘,彷佛期待正确解答会从哪里送上门来。顶楼四周围著高大的栏杆,孩子们如同往常开心追逐著。头上是一片洗涤人心的秋日晴空。通往楼梯间的生锈铁门半开著。顶楼一角,一名长发少女正在画画。 晴史的视线盯著少女。 ──是她! 「怎么了,晴史?」 树户发觉晴史的表情变化,担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晴史慌忙回答,视线慢慢移回少女身上。少女正用和在极乐街时相同的姿势、相同的速度,让铅笔在素描簿上飞驰。她脚边放著一个小纸袋和黑色物体,从晴史这里看不出那是什么。 ──她在画什么呢? 他想知道少女写生的物体,半蹲著悄悄接近。 物体表面似乎有羽毛,还有像铁丝的细棒子突出在外。定睛注视,物体周围散落著黑色的东西。 他突然感觉到斜上方的视线,抬起头来。 宛如要将人深深吸入的明亮眼瞳,正盯著他瞧。 「找我有什么事吗?」 珊瑚红的嘴唇,发出沉静的女高音。 「那、那个,打、打扰了,对不起!」 晴史紧张地别开视线。 「我只是很好奇你在画什么,太想知道了才靠过来,很久以前看到的时候也很好奇,所以那个,就想说你不知道在画什么?」 少女的视线向右边移动,看著语无伦次的晴史,她歪歪头。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哎啊那是好久以前,某个夏天在街上见过吧。啊,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了,何况我们也只是稍微擦肩而过。不过啊,在那之前我就看过你几次,你在极乐街画肖像画对吧?每次从焚化炉回来,我都会经过那里,看看你在不在。如果看到你,我那天的心情就会像登 第二章 灰色秋雨 「大伙偶尔也在回家前一起喝一杯吧!」 某个休假日前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竹林老人提议。 那天发生了好几件怪事。 第一件稀奇的事,是竹林老人拒绝搬运尸体。 起初,竹林老人如同往常一般接下工作。然而,看了一眼猫冢递过来的文件后,他随即回绝:「还是不接了。」 「十二番街的二号大楼,1219号房,婴儿。应该不是什么麻烦的委托吧?」 「吵死了,就说人家不接了!」 竹林老人大吼,猫冢的脸上瞬间浮现一丝罕见的惊讶,旋即回复平常石头般的面无表情,将工作转交给其他组。 竹林老人拒绝委托时,总会有足够明快的理由。比如休假刚结束垃圾很多,或人手不足等等。除此之外,他从不过问尸体的状态或男女老少。老人的脾气本来就火爆,但鲜少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拒绝搬运尸体。 关于老人的本意,晴史错过了询问时机。原因是上午工作时,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这天,七番街的垃圾异常地多。竹林老人瞪著有平时三倍巨大的垃圾山,啐了一声。 「不要增加工作量好吗,垃圾变多,钱可还是一样的啊!」 约莫在垃圾山的量减少一半时,意外发生了。 手里的袋子比想像中沉重,晴史搬得非常辛苦。他大开著双脚撑地,用上腰背的力量拚命拉扯,袋子依旧寸步不移。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晴史将手伸进垃圾山深处摸索,突然间,一阵不妙的疼痛窜过手臂。 他反射性缩回手,垃圾山于焉崩塌,路上满是四散的垃圾袋和脏臭的秽物。 「喂,这是什么啊!」 晴史意图抓起的那个垃圾袋中,刺出大量褐色的刀刃。大拇指根部的工作手套被划破,鲜血和疼痛汩汩流出。垃圾袋里塞满了生锈的菜刀。 「你受伤了啊,阿晴!得让医生看看才行!」 不幸中的大幸是,一旁的大楼里就有外科诊所。出来接待他们的医生睡眼惺忪地抱怨:「来之前要先预约啊!」多亏竹林老人将他痛骂了一番,晴史没怎么等到就坐上了治疗椅。不知是吝于使用麻醉药,还是想乘机报复,晴史在缝合时痛到身体都扭曲了。 「大的垃圾就交给我跟树户,你负责单手拿得动的就好。」 减轻工作负担看似是竹林老人对他的体恤,但似乎并非打从心底为他著想,想让他多多休息。三人重新开始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至于那包让晴史挂彩的菜刀,则原封不动地留在现场。 眼见工作差不多要结束了,竹林老人的心情显然很好。早上的不愉快不知去了哪里,搬运垃圾时,偶尔还能听到他在哼歌。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呢。 听到邀约时,晴史正在猜测竹林老人的心情。即使不是晴史,任谁都能轻易察觉这个老人身上发生了某件事。 「可是我不会喝酒啊。」 「搬尸体的时候不也有喝净身酒吗?」 「那是工作啊,而且只有喝一小口。以前侏先生你不是也邀我喝过一次,结果我隔天超惨的吗!」 「哎,有发生过那种事吗?」 晴史不想碰酒精的理由还有一个。 他酒气薰天的爸爸。 最近,爸爸比以前更常在大街上喝酒了。喝到深夜才回家,醉眼蒙矓倒在玄关的身影也不少见。 「不会喝的话,就不用喝了没关系,一起坐在我们旁边就好了。」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树户代替晴史发问。老人像个少女般,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眨了眨眼:「秘?密?唷!」 「可是我──」 得煮晚餐才行──话正要说出口,又吞了回去。晚餐时间能在家里见到爸爸的机会,一周有个三次就很好了,做两人份的晚餐实在空虚。 晴史答应赴约。拋开爸爸,跟同事联络一下感情也不错。 三人迅速将手拉车收拾完毕,前往竹林老人常去的店。 「人家忘记问了,树户的酒量可好?」 「跟大家喝喝酒还可以。话说,我们要去哪一家店呢?」 「极乐街末端一间很热门的店,叫『十镁』。他们有一些很少见的酒唷。」 漫不经心地听著两人谈话,晴史想起在二番街捡到的那张纸片。 『七番皆小心很众的代子。』 七番街,小心,很重的袋子。 下午忙著工作时,这个与意外事件奇异相符的语句,始终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晴史回想丑首大楼二楼看见的人影。长长的头发、纤细的身形。从窗户边退去时,似乎有些慌张。 二番街潜伏著会吃人的怪物。 然而不知为何,那抹留在晴史记忆中的人影,模样却和怪物大相径庭。 「喔!这不是阿晴吗!」 刚进入极乐街,就有人出声喊他。朝声音来源望去,一位肤色微黑的青年正举著右手。健壮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polo衫,下半身搭配丹宁短裤和休闲鞋。明明已是仲秋时节,却只有他一人像是来自盛夏般突兀。 「他是我的老朋友月丸先生。」 晴史在一脸疑惑的树户耳边悄声提示。 「月丸啊,你还是一副呆瓜样啊!冬天已经快来了喔,你的字典里,是不是忘了『寒冷』这个词啊?」 面对竹林老人的揶揄,月丸勾起嘴角。 「你这个妖老头才是,原来还活著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嗝屁了哩!」 月丸用妖老头称呼竹林老人。 「多亏老天保佑,人家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唷。」 「那还真是不得了啊。话说,那位小哥是?」 「他叫树户。不久前开始跟我一起工作收垃圾。」 树户稍微屈身致意,月丸再次轻举右手回应。露在袖子外的手臂粗壮得惊人,只是轻微弯曲,上手臂的肌肉便凸出隆起。正如他野兽般的外表,月丸擅长拳脚之事,在这一带内,晴史不知道有谁能徒手打赢他。 「那么,你们一伙人打算上哪去啊?」 「我们正要去十镁喔,工作结束后休息一下这样。」 「十镁啊。说真的,其实你想去的是男孩酒吧才对吧?喂,新来的小哥,妖老头有没有推你去做啊?」 「咦?」 树户目瞪口呆,好似有人打了他一巴掌。 「别开玩笑啦,月丸先生。树户先生现在借住在侏先生家喔。」 「嘿嘿嘿,那就更要注意啰,这老头不知道哪天会袭击你咧。无论在浴室还是床上,你可都要提高警觉喔!」 月丸看著表情扭曲的树户,愉快地哼了一声。 「别再捉弄树户了啦!人家对同居人出手的心情早就乾枯了。就算还没乾,人家喜欢的是体型更结实的男人,瘦巴巴的树户才不够呢。」 「原来你喜欢肌肉男啊!饶了我吧,我可没那方面的意思啊!」 「像你这么粗野的男人,人家才敬谢不敏哩。」 如同相声一搭一唱的两人身旁,走过一群身穿秋季大衣的「闺阁」。「您好。」她们向月丸低头打招呼。由于拳脚功夫了得,月丸接受当地黑道的聘用担任保镳,在极乐街颇具人望。 「哦,辛苦啦。正要去工作?」 「做到凌晨呢。也请月先生跟老板说一声嘛,工作量太大了啦!那里都要摩擦到流血了!」 「自己去说啦!对了,那个女生是谁?我没见过她,是新来的?」 「哎呀,她是休 息了一个星期没错,不过她从上个月就来了喔!」 「啊,是吗。」 月丸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向前往上班的闺阁们挥挥手,目送她们离去。 「真是的,月丸你还是一样健忘啊。真亏你这样还能当保镳。」 「所以我随身都带著这玩意啊。」 月丸从口袋掏出一款旧型的行动装置,炫耀般地在他们眼前挥动。 「这是几天前的我,留给今天的我的联络簿。之后不能忘记的重要事项,我全记在里面了。不过记下的东西太多,最近我都有点懒得回头看了。」 「月丸先生几乎没办法记得新的事物。就算认识新朋友,只要三天没见面,对方就会从记忆里消失。」 晴史悄悄对树户说。 三年前,某个月丸的手下败将上门报复,月丸虽然要了对方的性命,自己的头却也被木棍重击,留下顺行性失忆的后遗症。他能记得三年之前的事,却会遗忘一周前才见过的面孔。 「所以月丸先生每一天都会来极乐街的店,这样他才不会忘记店面的位置跟店里的人。」 下回再见时,月丸恐怕早已忘记树户的长相和姓名了,晴史心想。月丸头脑里的时钟,指针从三年前就停滞不前了。就算他每天都来极乐街巡逻、记下大家的面孔,若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卧床数日,他的时间便会立刻倒转,回到遭受袭击的那一天。 「哦,对了对了,得工作啦!」 月丸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操作起他的行动装置。 点击著画面的手指,在找到他要的纪录后停了下来。 「那个,最近有没有在这里看到什么可疑的家伙啊?」 「这个镇里还有不可疑的家伙吗?」 「不是看起来怪怪的那种,我说的是什么迹可疑的那个……」 「形迹可疑?」 「对,形迹可疑。附近好像有盯上野花跟暗锅的变态出没。」 「变态是怎么个变态法?」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 竹林老人伸长脖子,似乎没听懂意思。 「他只是躲在大楼阴暗的地方,远远盯著看而已。暗锅向这边的头头哭说,那样让她们很不舒服,都没办法安心工作了,拜托帮帮忙。」 「可是光看著而已,应该没什么害处吧?」 「阿晴说得没错。」 竹林老人插话: 「不只是极乐街,这个镇上到处都是奇怪的人吧?有的男人会亮出下半身骚扰野花,也有神智不清的变态,还会把自己泡在粪坑里。」 「也有喜欢男人的变态老头。」 竹林老人向嘲弄他的月丸小腿骨踢了一脚。 「而且就野花跟暗锅来说,她们对那些像跟踪狂一样难缠的家伙,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吧?我不懂委员会跟这里的角头有什么好担心。」 「是这样说没错,不过情况有点复杂啦。」 月丸按摩著小腿,一副很痛的样子。他轻轻招手。 三人凑近,月丸才低声继续说。脸上的疼痛表情已经消失了。 「是『食肝者』啦。知道吧?」 竹林老人一副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当然,住在板切町不可能不知道吧!最近没听说他闹事,不过应该还没抓到吧。」 「食肝者是什么呢?」 「是杀了人之后,还会把尸体的内脏掏出来的猎奇杀人犯。这里从以前就一直有食肝者出没,可说是板切町的都市传说吧。」 竹林老人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解答树户的疑问。 「不是流浪狗吃的吗?」 「如果牙齿跟爪子撕破肚子的痕迹,也能像刀割一样漂亮,那你说的大概就没错吧。」 晴史知道食肝者,也处理过好几次疑似其牺牲者的尸体。倘若在两栋大楼间的缝隙,出现以蹲坐姿势死去的尸体,几乎都被割断了颈动脉,从咽喉到肚子被划开,里头的心脏和肝脏消失无踪。 「我们小时候,大家都认为只有女人才会变成食肝者的猎物。不过这几年状况好像不同了,死的全是从镇外傻傻晃进来,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男人。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也看不出犯案的周期规律,就是个神经病。」 「要是这里有杀人魔徘徊的谣言传到外面,客人们就会敬而远之了。毕竟极乐街是板切町的财库,也难怪头头们不能置之不理。不过这样说起来,他们到现在才打算认真看待,是不是太晚啦?」 竹林老人讽刺道。月丸摇摇头。 「杀了外来的客人是无所谓啦,板切町本来就是个妖魔横行的地方。就算在这里失踪了也很正常,而且你们垃圾清运员也会把尸体收拾得乾乾净净,万一外面的警察真的介入,也不可能查出任何事。」 「所以问题到底在哪里嘛?」 月丸张望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了。 「有女人被杀了啊。而且还是卖春小姐。」 竹林老人的三白眼,试探地盯著月丸。 「你想说的是,事情回到原点了?」 「我也搞不懂。虽然一样是剖开肚子没错,但这次不止心脏和肝脏,连其他内脏都被拿走了,很难说真的是食肝者干的。」 显而易见,凶手的搜查并不顺利。 夺去脏器的杀人魔「食肝者」──十多年来,依旧无法查明其行踪。 即使断定对卖春小姐出手的就是食肝者,也完全无法保证能将其捕获。 「杀了女人的究竟是食肝者,还是其他哪个神经病,这些都先不谈;真正的问题是,又有以这里为工作据点的女人丧命了,站在委员会和角头的立场,当然不能当作没看到吧。这里没有国家权力介入,他们必须做好榜样,让大家知道他们会确实维护镇上的治安。」 月丸将行动装置收进口袋,像叫卖的小贩一样张开双臂。 「所以啰,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在状况愈来愈严重之前,得先抓到凶手才行。就是那个,先发什么之类的啦。」 制人,树户悄声补充。 「你说的那个纠缠暗锅跟野花的家伙,把他抓起来不就行了?」 「要是抓得到,早就抓起来叫他老实招了。女人才刚发现他,还没来得及叫帮手,他就先溜之大吉了。像烟雾一样,抓都抓不住。所以我只能像这样,问她们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让她们提供点情报而已。」 「怎样的人算可疑啊?」 「很多种人都算吧。如果阿晴你觉得可疑,那就是可疑了。」 「这样说也太随便了啦!」 竹林老人看著晴史和月丸抬杠,轻轻叹了口气。 「阿晴,话听个一半就好,会指望找你帮忙的月丸才奇怪咧。又不是战争时的秘密警察,如果靠一点模糊的嫌疑就想抓人,那最后整条街的人都会被抓光光。刚刚也说过了,这里到处都是心里藏有秘密的人。如果希望我们帮忙,等有确切一点的证据再说比较好吧?」 听了竹林老人的话,月丸像个大孩子般闹起别扭。 「唉唷,委员会跟那些角头是有交代我没错,不过我也想尽快抓到凶手啊!毕竟板切町这个地方,对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是唯一的容身之处吧?就算是到哪都被排挤、一无是处的人,这里也会接受他们吧?如果在这里都没办法安心待下去,那他们还能上哪儿去?」 「哎呀,这可不是挺让人敬佩的吗?以月丸你来说,这番话真了不起。」 「就算是我,也想守护自己生长的故乡嘛。」 月丸撇开视线,意图遮掩羞怯。竹林老人拍拍他的肩。 晴史的脑海中,浮现几个片段景象。 去四番街收尸时遇见的金发男子;澡盆女尸脖子上清晰的绳子勒痕;在河水中翻腾流逝的苍白大腿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 他简要地将这起事件告诉月丸,「那我就去看看吧!」月丸舔舔嘴唇,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光芒,宛如盯上猎物的肉食野兽。 从晴史口中打听到金发男子的住处后,月丸说了声「那之后再见」,便朝向四番街而去。晴史望著月丸逐渐缩小的背影,一边茫然想著那个在澡盆尸体相伴下,依然能悠闲午睡的金发男子,心里是否存在罪恶感呢? 「一下冷静一下高兴的,真是善变的男人呢。托他的福,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竹林老人屈著身子,敲敲后腰,晴史和树户也随之起身。 一阵冷风吹过街道。 「浪费太多时间了。快点去店里吧。」 竹林老人曲驼的矮小身子打了阵冷颤。 在薄暮时分的晚风中,极乐街繁华如常。来来往往的男人忙著打量品评,野花搔首弄姿,暗锅隐身暗处甜美低语:「要玩玩吗?」树户大概是不习惯这么热闹的地方,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 路边也有些稀稀落落的,贩卖各式物品的摊位。晴史自然拉大了步伐。 「哎呀,好久不见。你的肖像画还是一样厉害呢!」 竹林老人的话让晴史吓了一跳。 晴史回头,见到竹林老人正在赞叹肖像画少女的作品。 少女的打扮似乎刻意避免引人注目,乌黑的眼瞳望著竹林老人,表情半梦半醒。 「难得碰到你,就请你帮人家画一张吧?啊,只要画就好了,不用其他服务。」 竹林老人一屁股蹲坐下来,少女凝视他的脸庞片刻,铅笔即在画纸上飞驰起来。她的速度让树户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样真的就能描绘出一张人脸。 「竹林先生认识她吗?」 「只有听过这条街时,偶尔会打个照面而已。之前旁观过她帮其他客人画画,这孩子画得真的很棒呢。」 少女聚精会神地舞动著左手,一声也不吭,但竹林老人看来并不介意她的冷淡。 「晴史也认识她吧?她为什么会做这一行呢?」 树户低声问道。他似乎已先向竹林老人问过街贩的运作模式了。 「她的事我不太清楚。」 晴史没有说出自己对她抱持的淡淡情感。 不到三分钟,竹林老人的肖像画完成了。 画纸上的竹林老人,线条轮廓虽紊乱,却巧妙捕捉了本人的相貌特徵,甚至于街灯下呈现的阴影及眼睛的光采,都充满强大的生命力。少女不使用专业画笔,仅靠一枝铅笔描绘出竹林老人,晴史松了口气。倘若这是一幅带有色彩的画,他或许就不得不正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深渊。 「速度这么快,竟然还能画得这么细啊,真是不得了。真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人家的鼻子应该更加小巧才对。」 面对竹林老人的赞不绝口,少女连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嘿,阿晴跟树户也画一张吧?」 「不,我不用了。」 树户立刻回答。 「我连照片都不喜欢拍。」 「你说话的方式还是一样糟糕啊。」 而晴史之所以保持沉默,不是想附和树户,而是羞于和少女眼神相对。 竹林老人持续端详著肖像画,频频称好。「咦?」他突然拉高声音。 「这里,写了些什么吧?是什么呢?」 画纸左上角的空白处,用难以判读的笔迹写著「小心外出」。 「这……不是姑娘你的签名吧?」 少女抬头看著竹林老人,却仍不发一语。 竹林老人和树户歪头思考,一旁的晴史则难以保持冷静。 ──写下那个的果然是…… 画纸上的文字与纸片上的文字,笔迹相同。 「算了没关系,走吧。」竹林老人虽然困惑,还是将零钱放入少女手中。 「小姑娘,谢谢你漂亮的画。之后再见啰。」 竹林老人将卷成一筒的画纸挥了挥,告别少女。 走向十镁时,竹林老人依然爱不释手地看著画像,不禁感叹道:「埋没在这种地方,真是可惜了她的才华。」 感觉到少女的视线还在他们身上,晴史不敢向后看,头也不敢向左右转动。 当极乐街的喧嚣已远远拋在脑后时,竹林老人指向一栋大楼:「就是那里。」 「十镁」位于板切町北端,两栋瘦长大楼的一楼内部打通,装潢为酒店使用。面向镇的一侧及面向干道一侧都有出入口,因此店内顾客包括镇内的居民和镇外人士,往来复杂。 店内风格粗犷,在清水模的地板及墙壁包围下,弥漫著混杂酒、汗水和油臭味的香菸烟雾如云,朦胧在摸不著轮廓的喧嚣中。 「真是热闹啊。」 「店刚开的时候,只要付十美元就可以喝到饱。当然现在只收十美元肯定亏钱,所以已经涨价了,不过还是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每天都高朋满座哩!」 店里的桌子已经全坐满了,幸好吧台边刚好还有三个空位,三人于是入座。 「这不是侏先生吗?你还活著啊!」 满头白发,像不倒翁般圆滚滚的胖老板,拉开粗哑的嗓子叫唤。 「不要连老板你都跟月丸说一样的话。那个给人家两杯,这孩子喝可乐。」 「好好,那个是吧!好久没拿出来了,说不定都变成醋啰。」 「无聊的笑话就免了,快点送上来吧!」 树户望著老板走向酒架,神情显露不安。 「究竟是要送什么过来?」 「好啦,喝就对了,那可是珍藏货喔。」 竹林老人和树户的面前,放了两只能一手掌握的小巧香甜酒杯,黄绿色的酒从贴了外文标签的酒瓶中流出,注入酒杯。 晴史的眼睛无法辨别酒杯中盛装的黄绿色,但嗅觉仍接收到自杯缘飘出的奇妙气味。 「那是什么?」 「这叫苦艾酒,是用苦艾草浸渍而成的酒唷。它被称为恶魔之酒,曾经被禁止制造将近百年之久,背后有相当的历史故事。」 「为什么会被禁?」 「因为这种酒很便宜,造成很多人中毒。不仅如此,据说还会让人看见幻觉,于是就被当成会使人堕落的酒,遭到禁止的命运。在当时来说,应该跟毒品的待遇差不多吧。」 闻闻看吧,竹林老人说著,将酒杯推向晴史。混杂牙粉和薄荷的刺鼻酒气扑面而来,晴史猛然向后一闪。 「你们要喝这种东西吗?」 「每个人第一次都是这种反应唷。我以前应该也是吧,不过习惯之后,这个香气与味道的调和感可是会令人上瘾。」 树户也凑近酒杯一闻,皱起眉头。 「怎么又要我喝这种东西啦?」 「亏你还想当小说家,怎么会不知道苦艾酒呢?苦艾酒啊,听说可以让喝的人在幻觉中,产生艺术跟文学需要的灵性,也就是灵感,所以才掳获了许多艺术家和文豪。梵谷、罗特列克和奥斯卡?王尔德都是苦艾酒的爱好者,想想也有一番道理。」 「都是拥有病态般的纤细,最后都死于非命的艺术家吧。」 「会有恶魔之酒这个别名,也是可以理解呢。」 竹林老人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将之慢慢倾斜,让水沿著搅拌棒缓缓注入苦艾酒中。黄绿色的液体逐渐变得乳白混浊。 「 苦艾酒的酒精浓度很高,苦味很强,直接喝会烧坏喉咙。兑水的时候要像这样慢慢加进去,香气才不会散失。正统的做法,是把方糖放在一种有孔的小汤匙上,将汤匙横放在杯口上,用专用的滴漏,让水和糖液一滴滴流下来,冲淡苦艾酒强烈的味道。」 「我们店可没有那种奢侈的东西喔!毕竟会点味道这么强烈的酒的,也只有侏先生这种奇人了。」 老板越过吧台打岔。 「明明除了人家就没别人会喝,还特地进这种高浓度侧柏酮(注5:侧柏酮 苦艾酒中含有少量侧柏酮(thujone)。)的私酿苦艾酒,你也是怪得很呢。」 「不是怪人,就没办法经营这种脏兮兮的店啰。」 老板依然板著一张脸,嘴里叼的菸吐出雾气。 竹林老人用搅拌棒轻轻拌匀杯里的酒,啜饮一口,噘起嘴轻轻呼出一丝气息。 「人家啊,只要有好事发生,就一定会来这里点一杯苦艾酒。正因为是平时品尝不到的独特滋味和香气,这份体验才更会强烈铭刻在心中。」 「好事指的是?」 「刚刚说了吧,是秘密唷。」 竹林老人调皮地将食指放在嘴唇上。 「侏先生,你每次都这样,根本搞不清楚你以前的事有多少是真的。藏著那么多秘密,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所谓的秘密啊,阿晴,是让人更有深度的精髓所在喔。那种毫无表里之分、把自己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摊在阳光下的人,虽然可以信任,但也没有魅力。又不是金太郎糖(注6:金太郎糖 日文为金太郎饴,是一种制作概念和寿司卷相同的长条状糖果,切下来的每颗糖粒,断面的图案都相同。),从哪里切下去都是同一张脸,岂不是很无聊吗?」 「是这样吗?」 「带著阴影的神秘魅力,对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竹林老人身旁的树户含了一口酒液,露出苦涩的表情。 「树户也还是个孩子呢。」 竹林老人嘲弄地笑著,又斟了一些混浊的苦艾酒。 「没有一点放纵自我的感性,是写不出什么好作品的唷。保持常识的同时,如果没有自由掌控荒谬和异常的余裕,就没办法震撼人心。饮食也一样吧,就算知道对身体有害,还是忍不住想吃重口味又浓稠的料理。无论是花还是毒,你都要能同等地去爱。」 老人凝视著想成为作家的男人。 「只是要注意,别被毒的魔力迷惑了唷。」 树户没有回答。 竹林老人的嘴角放松下来。 「今晚就开心地喝吧!」 晴史找到吧台上的酒单,被苦艾酒的价格吓了一大跳。一杯烈酒的钱,等于他家四天份的餐费。 「就是贵才好啊。」竹林老人微笑。 「酒这种东西啊,是将人类意识从日常带向不同次元的领航者。廉价的酒性子急,一下就让人酩酊大醉,什么都还搞不清楚就先倒下了。好的酒会悄悄挨近你,让喝的人陷入深沉的思绪,所以要慢慢品尝。就是这样才昂贵,因为珍惜自己付出的钱,才会小口小口地喝。」 晴史看著悠然品酒的竹林老人,想起酩酊大醉的父亲倒在玄关的模样,同样喝酒竟有如此差别,令他大开眼界。父亲一喝酒,就像跳上超特快车,完全无法和在慢车上享受饮酒之旅的竹林老人相比。 当杯中的液体由可乐换成酒时,自己会选择哪一种旅行方式呢? 就在竹林老人一杯接一杯的滔滔不绝,以及对口齿逐渐含糊的树户的戏弄中,夜幕益发深沉。众人散会时,已过了午夜。 在店里气氛的感染下,晴史摇摇晃晃地回到漆黑的家。头和身体都沉甸甸的。想尽快钻进被窝的冲动,让他的步伐杂乱无章,踩到厨房旁的老旧地板时,就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你去哪了?」 被褥里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 空气中流动著险峻的气息,彷佛正面对一头威吓不速之客的老虎。 「跟工作的同事吃晚餐。」 晴史冷淡地回答。父亲哼了一声:「先给我做饭再去啊!」说完,随即又响起震耳的鼾声。 狭小的流理台旁的地上,倒扣著一只空锅。晴史拾起锅子,发现上面有些微凹陷。锅盖掉在水槽里。几个钟头前,父亲大概发过一场脾气吧。当时残留下来的痕迹,瞬间抹去了晴史在十镁度过的快乐时光。 走进起居间,室内充满从父亲体内渗出的酒臭味。晴史的被褥,胡乱地堆在收折起的矮桌前。 ──该死的废物老头。该死的废物老头。该死的废物老头。该死的── 陷入睡眠前,晴史在内心反覆咒骂父亲。 得知竹林老人的死讯,是两天后复工日一早的事。 * 滂沱嘈杂的大雨,覆盖了整个板切町。 原本就缺乏色彩的街道笼罩上一层灰,阴郁的空气显得益发沉闷。 「根据医生诊断,应该是突发心律不整。」 在朝会上碰到树户时,晴史得知了竹林老人的死讯,顿时哑口无言。「昨天他出了一趟门──」树户向他说明事情经过。 「刚回到家,人就倒在玄关里了。我赶紧把他抱起来,但当时他就已经没了气息。医生说他大概是上了年纪,身体又弱,再加上垃圾清运员的工作负担,才会撑不住。」 「侏先生他,现在在哪里?」 晴史低声问,话音几乎就要消失在雨中。 「还躺在家里,不过没有全白的衣服。」 轰然雨声,填满每一个字句间的空隙。 树户的手轻轻放在晴史肩上。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一起送他去烧吧。」 下雨的日子,指定收集场的垃圾数量特别少。垃圾总量并未减少,而是丢在室内的垃圾增加了。 无视雨衣上滑落的雨水,晴史默默地将一袋又一袋垃圾堆上手拉车。垃圾袋吸收水气后更加沉重,堆放上车时,溅起平台上的水花。树户始终也不发一语,埋头工作。这天的工作只有清运三个收集场和六番街内部散落的垃圾,不包括七番街和八番街的大楼。 将垃圾搬到堆积场丢弃后,两人连午饭也没吃,直接前往竹林老人位于十七番街大楼内的住家。路上,他们和一个背著一只提袋的少年擦身而过。少年在雨中的街道奔跑,用身上的雨衣盖住老旧的提袋,以免袋内的物品淋湿。从提袋上一个如小孩拳头大的破洞中,可以窥见押了邮戳的明信片。对板切町的少年们来说,递送邮件和报纸是绝佳的零用金来源。 「这是竹林先生的泪雨。」树户垂头低喃。 ──如果这是侏先生的眼泪,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哭泣呢? 晴史从没见过竹林老人流泪。 感动的泪水,悲伤的泪水,欢喜的泪水。 无论何者,都与那个盛气凌人的老人沾不上边。 爬上十七番街的某大楼五楼,一踏进走廊,两人同时张大了嘴。 「侏先生?」 站在房门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理应死去的竹林老人。 不过这个穿著西装、身子直挺的竹林老人,却没有调皮地对他们说「你们俩是怎么啦,一脸看到鬼的样子」,而是缓缓低下头来。 见到稀疏的头顶,晴史才发现,眼前的竹林老人是短发。 「两位莫非与哥哥相识?」 他的声音和竹林老人相似,却又有著相异的共鸣,沉稳而苍老。 「哥哥?」 「我是竹林贤二。竹林宗一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竹林老 人不但有弟弟,两人还是双胞胎,这真是前所未闻。 呆站在晴史身后的树户突然回过神来,「这里不太方便说话……」他领著竹林先生进入屋内。 大约九坪大的房间,正中央铺了一床被褥,竹林老人静静安眠于上。三件式的全套西装,取代了全白的寿衣。见到那唯有死人脸上才会出现的,彻底松弛的表情和苍淡的肤色,晴史才终于接受竹林老人逝去的事实。虽然没有流下一滴泪,却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样,感觉很奇妙。 面对哥哥的遗骸,竹林先生依然沉著,用一种彷佛顿悟一切的表情,端详著死亡的容颜。片刻后,他安静地合掌。 竹林先生端坐著,递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印著「竹林商事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长 竹林贤二」。 「竹林商事,不就是做批发的大公司吗?」 树户瞠目结舌,看看名片,又看看竹林先生。 「创立公司的是上一代,也就是家父,哥哥和我都曾经在其中任职。这样说两位或许会笑我太过自满,但哥哥比我聪明得多,口才也好,从年轻时就被寄予厚望。无论在公司内外,哥哥都有很高的人望,在业界风评非常好,甚至被认为是天生要领导组织的人才。父亲对哥哥有著很高的期待,也开始计画让哥哥继承家业。」 如果竹林老人在生前听到这些溢美之词,大概会难为情地笑著说:「别说了啦贤二,人家都害羞了。」 「事情的发生毫无预兆。某一天,哥哥突然失踪了。当时再过两天就要召开员工大会,推举他担任下届董事长。在父亲的建议下,哥哥那时已经成家,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但他什么也没有对妻女说,就消失了踪影。书房的桌上放了一张简短的留言,只写著希望我们原谅他不告而别。当然,公司上下乱成一团,但即使我们使尽千方百计,都丝毫找不到哥哥的足迹。哥哥出走后,父亲很快就因为过度操心病倒,往后也一直没能康复,三年后就过世了。有句话说爱得愈多,恨得愈深,父亲直到临终,都没有原谅哥哥。再一年后,母亲也追随父亲的脚步离开了人世。最后,公司便由我继承下来。在为公司鞠躬尽瘁的同时,我也持续搜寻哥哥的去向,但都一无所获。」 竹林先生深深吐了一口气,神情看来相当疲惫。像这样阐述亲哥哥的来历,对他来说似乎相当痛苦。 「哥哥再次回到老家,是失踪整整二十年后的事了。哥哥完全变了一个人。看到他穿著女性的服装,用女性的语气说话,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开,说不定是值得庆幸的,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必看到哥哥的模样了。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哥哥不断道歉,并表示他想见见女儿。哥哥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嫂,在哥哥消失的八年后就因病过世了。我和太太膝下无子,于是就将哥哥的女儿收为养女照顾。」 「那您的女儿──」 「她很冷淡地拒绝了。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如今还敢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她这样说。她甚至不愿意走到玄关让哥哥看一眼。女儿虽然对哥哥一点记忆也没有,但一直怨恨著这个拋弃妻女的父亲。被亲生女儿拒绝,哥哥非常沮丧。我邀他到附近的咖啡厅,问他究竟为何突然消失,这二十年来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那时您才知道,竹林先生的内心其实是个女人吧?」 「是的。」竹林贤二点点头。 「哥哥向我坦白,自己有性别认同障碍,多年来无法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因此感到非常折磨。无论是为了不让父亲丢脸而装出来的男子气概,还是为了生孩子而做的性行为,对哥哥来说,都像硬生生扯掉手脚一样痛苦。当公司确定要由他继承时,他就决定要消失,因为他没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跟周遭的人了。哥哥畅谈了许多他离家二十年来的经历。他曾经用假名开设表演酒吧、做过上门推销员;有时参与几近诈欺的买卖,差一点就被警察盯上。他也开过同志酒吧,哥哥说──」 说到这里,竹林先生突然噤口。 「发生什么事了?」树户催促他说下去,但竹林先生似乎不太愿意继续,只是反覆瞄向死去的兄长,彷佛担心擅自开口可能会惹兄长生气。 屋子里,只有倾盆大雨的声音。 「我知道了,请让我慢慢道来。」 话题中断十多分钟后,竹林先生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视线,始终望向竹林老人。 「哥哥他,杀了人。」 竹林先生骇人的发言,晴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树户也震惊不已。 ──侏先生,杀人? 「他开了几年酒吧后,某一天,店里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据他所说,对方是个轮廓很深的美男子。哥哥没有告诉我青年的名字,这里就称他为a吧。没有多久时间,哥哥就跟a变得相当亲密。哥哥把a当成小猫一样疼爱,最后让a成为店长,赋予他店里一切的权限。而那就是错误的开始。a变得愈来愈傲慢,甚至开始侵占店里的营收,哥哥虽然注意到了,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话说恋爱有如毒品,爱欲的魔力太过强大,连哥哥这样的人才都为之盲目。由于哥哥无法果断地追究a的错误行为,员工逐渐对他失去信任,纷纷辞职离去。当哥哥终于醒悟时,酒吧已经摇摇欲坠了。他将入不敷出的店转让出去后,跟a就断了联络。哥哥失去了不惜舍弃大好前程和家人也要追求的新人生,也失去了恋人。但哥哥还是无法放弃a,不断四处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他了。」 「就是这次把他杀害了吗?」 树户急著抢话。竹林先生的手抵在额头上,神色阴沉,彷佛自己就是犯了重罪的人。 「哥哥找到了a的住所,追著他要求破镜重圆。说是之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拜托对方再跟他当一次恋人。a嘲笑哥哥,说自己可不打算跟又穷又老的家伙复合,自己也已经有新的恋人。哥哥说破了嘴,a也没有改变心意。哥哥的眼前一片黑暗,丧失了理智。当他终于回过神来,a已经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自己手上则握了一把菜刀。投入的爱有多深,产生的恨就有多强烈吧。哥哥逃走了,最终抵达的就是板切町。他说他刚在这里落脚时,连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吓到,怕得连报纸跟电视都不敢看。花了五年的岁月,哥哥的精神才慢慢稳定下来。背叛公司、拋弃家人,最后杀了人。哥哥体悟到,未来自己只能活在阴影之下了,便决定把板切町当作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真是……辛酸的过去啊。」 树户有些尴尬地答腔。 「哥哥坦白自己的过去后,我陷入苦思。究竟该不该让他跟女儿见面?是不是该说服他向警方自首?烦恼的同时,内心也猛然涌出疑问。为什么哥哥现在才回家?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警察发现,为什么冒著危险也要来见女儿?我向哥哥提出这个疑问,才知道他前阵子因为重病,卧床了一段时间。在死亡边缘徘徊,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后,哥哥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世上消失,在死亡到来之前,必须了结一切才行。他说,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修复跟弟弟以及女儿之间的关系。」 竹林老人每逢假日就会离开板切町的理由,晴史终于明白了。 ──带著阴影的神秘魅力,对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彷佛可以听到竹林老人的低语。 「彻底思考后,我决定不把哥哥交给警察。或许这样会被批评是不道德、偏袒自己人,但我可以沉痛地体会到哥哥强烈的觉悟和热切的期望。我同意他回老家拜访了。隔周,哥哥再次来访。这次他没有做女性化打扮,而是一身的整齐正式,让人想起当年他还驰骋业界时 的模样。哥哥来往老家三年后,首先让步的,是女儿。经过了二十多年,哥哥终于找回和女儿之间的亲情。和女儿见面时,他看起来不是女人,而是一位坚强的父亲。他们每个月见一次面,不过就算持续了五年多,哥哥还是坚决不去女儿的家,也绝不邀请女儿去他住的地方。女儿时常感叹,他连地址都不愿透露,想寄东西过去也没办法。」 竹林先生停顿了一下,摸摸自己剃得光滑的下巴。 他的脸上,浮现悲伤又喜悦的复杂神色。 「前阵子,女儿生产了,是我们的第一个孙子。知道女儿怀孕时,哥哥高兴得不得了,开心地笑著说,下次见面时孩子就出生了,得带上贺礼才行。这才不过上个月的事情而已。」 语毕,竹林先生按了按眼头。 竹林老人每个月离开板切町一次的原因,以及酒席间提到的「好事」含意,晴史终于都理解了。唯有一点疑问还没解开。 「竹林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还有侏先……竹林大哥,他不是没透露他住哪里吗?」 「昨晚,我作了一个梦。」 竹林先生再度看向兄长沉眠的面容。 「在梦里,哥哥站在一条阴暗的路上,孤单地笑著说,再见了,要保重喔,不断重复这句话。醒来后我还是一直放不下心,就急忙循著之前哥哥偷偷告诉我的地址,赶到这里来了。」 「经常听人说,双胞胎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呢,比如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会察觉彼此有什么异状。」 「那只不过是传说罢了。我想是因为在同样的生活环境和价值观之下成长,才会养成极为相似的思考模式吧,并不是真的能读出对方的心思。无论双胞胎的外表再怎么相似,人格的高墙还是确实存在。实际上,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察觉哥哥的性向。」 树户的感想立刻遭到否定,他像要掩饰错误般急急追问。 「那竹林先生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要把令兄的遗体带回去吗?」 「家父临终前曾经严格下令,绝不许让他进竹林家的墓。虽然我很想带哥哥回去,但也不能无视家父的遗志。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很苦恼,果然哥哥还是在板切町火化安葬比较好吧。」 「不过这边的做法,只有火化后随河水漂走──」 说到一半,晴史想起竹林老人的话。 ──死了最好赶快烧一烧,撒到海里就行啦。 晴史告知亡者的遗愿后,竹林先生僵硬的表情才终于和缓下来。 「很像哥哥的作风啊。哥哥生前就是唯物主义者,完全不认为有什么死后世界。如果哥哥对自己的亡骸毫无眷恋,那遵从他的意愿,就是留在这世上的人的义务了吧。」 「那么,就决定火化了?」 「嗯,拜托两位了。」 竹林老人坚定地回答,向两人低下头。 他们将一身正装的竹林老人亡骸放入遗体袋。晴史和树户宛如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将遗体袋搬上手拉车。雨势突然减缓,转变为柔软的雾雨,轻轻拍打著他们身上的雨衣。前往焚烧大楼的途中,看见侏先生矮小的身子上穿了全套绅士服装,路过的人们纷纷露出奇怪的神情。 面对从遗体袋中转移至铁板上的亡兄遗骸,竹林先生双手合十闭目。树户跟著做,并对晴史耳语。 「这是对死者表示哀悼的意思。」 因为垃圾清运的工作,晴史烧过许多尸体,却从未合掌致意过。 透过焚化炉的小窗,晴史凝视著竹林老人瘦小的身躯在火焰中燃烧。他想起曾在图书馆读过的短篇小说。 故事背景是西方的陵墓。这个奇谭描述一名陷入假死状态的妇人,在棺材中醒来后,因为无法打开紧闭的墓门,最后只能靠在门上死去的故事。想到妇人当时深不见底的绝望感,晴史不禁一震颤栗,同时忍不住思考,若是自己在陵墓外听到里面传来敲门声,该怎么做才好。 是要大喊「我的天啊!」然后拉开门栓,还是要当成恶灵作祟,摀住耳朵呢? 身后,踏在灰泥地上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晴史回头,看见竹林先生瘦削的背影走出大楼。 晴史将焚化炉的看顾留给树户,自己追了出去。雨几乎停了,竹林先生静静凝视著头上狭窄的天空,化为微尘的哥哥乘著长烟袅袅远行。一群金翅雀像是要避开那云雾般,朝西方的天空飞去。 「浪潮海风沁染一身,海鸥啊,汝亦因无常之烟呛咳……就是这样吗。」 发现晴史听到自己的独语,竹林先生浮现不好意思的苦笑。 「只要化为烟尘,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啊。家父和家母当时的烟,也和现在相同。」 竹林先生从西装外套的内袋取出一根菸衔进嘴里,用金色打火机点燃。 「刚才我其实有所保留。坦白说,对著相隔二十年终于回家的哥哥发怒的人,其实不只女儿。当时,我也对哥哥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卷菸纸里的火种薰出烟雾,竹林先生的视线跟随著烟的飘散。 「刚开始,对于不负责任地拋下工作和家人的哥哥,我非常愤怒。一见到哥哥的脸,二十年来累积的怨恨一口气爆发了。然而听得愈多,哥哥那把我当外人的态度就愈让我难受。他想要忠于自我是没问题,但为什么不找我商量?难道不是这样吗?父亲和母亲都是上一代的人了,大概没办法理解哥哥的性格气质。可是我不同。我们是在同一个肚子里,一起度过怀胎十个月,在同一天呱呱坠地的兄弟啊。但他这样子,岂不是太见外了?想到这里,我真的很难过。」 竹林先生在随身菸灰缸里捻熄香菸,吐出肺里残留的烟雾。 「不过,回想哥哥的性格,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其实再自然也不过。哥哥对于他人的体贴之心,比常人要多出一倍。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就不可能累积那么高的声望。他大概怕找我商量,会害我被拖下水吧。他应该也已经想到,如果我对他逃家的事知情不报,家父肯定会把我痛骂一顿。所以他才选择不告而别。我得出这个结论后,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晴史回想生前的竹林老人。那个开口闭口都是酸言毒语,却还是从头教导生涩的自己每一个工作细节的,另一个父亲。 「我的推测究竟正确与否,现在已经无法确认。哥哥已化为尘土了。如果有什么黑暗,是任凭所有光线都无法穿透的,那就是他人的心了。即使是拥有相同基因的双胞胎,也不例外呢。」 树户前来通知火化完成,两人返回大楼。 竹林老人的遗骨相当粗实,让人怀念起他生前勇健的模样。 前往寺庙的路上,在手拉车的震动下,骨头相互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晴史有好几次都以为那是竹林老人的脚步声,频频回头查看。看不见竹林老人的亡灵,也不见任何像「影」的东西,晴史悄悄松了口气。 他们敲敲寺庙的格子门,巨岩般的住持顶著一张可怕的脸出来迎接。 「难得看你穿成这样啊,老爷子。怎么,是要梳妆打扮跟年轻男人约会?」 戏谑的招呼却没换来老人的毒舌,住持察觉异状,表情一下子就像接到烫手山芋的公务员般僵硬起来。 「您好,我是竹林贤二。哥哥生前似乎受您关照了。」 竹林先生低下头,住持意会过来,严肃郑重地回以悼词。 双方谈妥,决定将骨灰安置在寺中,直到七七四十九日。 「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们分骨吗?这边会由寺庙负责永世供养。」 对于住持的提案,竹林先生仅仅犹豫了一下,便乾脆地答应:「哥哥剩 下的骨头就拜托您了。」 竹林先生正打算讨论供养的费用,住持便以「我之前也受他照顾了」为由坚决辞退,并拿出两个白瓷骨灰坛。 「这是要给老爷子的,得用好一点的啊。」 住持轻轻地微笑,有些寂寞。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完成捡骨与诵经的程序后,竹林先生离开了寺庙。树户主动提议带他走到镇上的出口。 树户边走边说:「这时候提起可能不太恰当──」他用大拇指比比影舍。 「那是之前见过的女孩吧,要不要跟她说几句话?竹林先生不会跟你计较的喔。」 贴著格栅窗往影舍里窥看的,正是画肖像画的少女。 就像在砂石山里发现一颗宝石,晴史的目光被少女吸引过去。 「她是雫,有时就会像那样跑来看影。」 晴史看得正出神时,一旁的住持说出了少女的名字。真是意外的收获,虽然确实如树户所说不太恰当,晴史心中还是感到小小的雀跃。 「雫的爸爸在那里面。大概两年以前变成影的。」 「影……那他是……请问他做了什么事吗?」 「我哪知道,我可没那么不长眼,会随便干涉别人的事。而且雫对于未死者跟影,好像也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妈妈是有名的占卜师而已。」 「占卜是指拿东西叮铃当啷挥来挥去,还有注视玻璃球的那种?」 「不是玻璃球,是水晶球。」住持纠正。 「她妈妈过去不用筮竹,也不用罗盘,什么道具都不使用。其他人都开玩笑用『占卜妈妈』这个绰号叫她,但她本人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她说自己的力量不是占卜,是『遥视』。」 「遥视?」 「就是千里眼之类的吧,是一种可以从远处看到人或物品,并说出那个东西的位置跟状态的能力。我是不相信啦,不过因为她说得笃定又准确,好像也曾经是附近弟兄们需要找人时的重要帮手。」 曾经,这个词汇令人在意。 「喂──」住持招招手,雫便朝他们走来,似乎毫无戒心。 「喏,雫,难得有机会,就让各位哥哥送你回去吧!」 「咦?」 住持严峻的脸上,浮现孩子看到玩具时的恶作剧笑容。 「她的家不远,不过把女孩子送到家,可是男人的义务啊。」 宽大的手掌,拍上晴史还在踌躇的背。 雫茫然望著两人的互动。 * 在路灯的白光照明下,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中。 晴史最后听从了住持的建议,陪同雫回家。她的家位在二番街。在这个被住持称为粪坑的街区,竟住著像雫这样惹人怜爱的少女,这个事实令晴史难以接受。 这条狭窄的巷弄,对于两人肩并肩走路有些拥挤。雫的体温近在咫尺。每当两人的手偶然碰触,晴史就会心头一惊。 「你常去那间寺庙吗?」 像要掩饰窘迫的气氛,晴史生硬地开口问。但雫只回了一字「嗯」,便不再说话。 「你喜欢画画?」「嗯。」 沉默。 「跟妈妈住在一起吗?」「嗯。」 再度沉默。 ──虽然很感谢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但到底该怎么做啦。 晴史暗自埋怨住持和树户。此时,雫突然指向晴史的右手。 「那只手,是受伤了吗?」 「嗯,工作时弄的。」 晴史回了一句。雫说「这样啊」,垂下视线。 ──笨蛋,难得雫都主动说话了! 真想把轻易地让延续对话的机会溜走的自己揍飞。 时间空虚地流逝,就像试图以虫网捕捉雾气般徒劳。 「话说──」当晴史准备开启新话题时,「到这里就可以了。」时机非常不巧地,雫也同时开口。 晴史的心还悬在半空中,雫走进大楼,一句「再见」或「下回见」都没有。晴史只能依依不舍地望著大楼。面对巷子的其中一扇毛玻璃窗亮起灯来。熟悉的粗暴音乐猛烈撞击听觉。薄暮之中,招牌上的「丑首大楼」依然清晰可辨。 晴史看著二楼发呆半晌后,才拖著无精打采的脚步,踩著湿答答的路面走向七番街。 一回到家,晴史随即瘫倒在矮桌前。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没力气再弄晚餐了。 他打开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然而文字只是一股脑地在眼前落下,读不进脑里。这不是因为疲倦,也不是因为哀悼竹林老人。 他把书放在一边,转向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想著雫。 之后就算还能再跟她独处,晴史还是没自信能说出什么机灵的话。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成为温暖的春风,融解那毫无变化、比冻土更冷的面容。他内心的童贞,是他尝试涉足恋爱的阻碍。 虽然很痛苦,但之后还是别太接近她好了。 两天后,当晴史结束焚化炉的尸体火化工作,打算循往例到极乐街晃晃时,他想起自己曾做过这个决定。深刻感受到习惯的可怕,他放弃回头,快步迈向极乐街。 来到街贩并陈的区域,雫的身影也在其中,她膝上放著素描簿,画得正投入。晴史用理性按耐住胸口的鼓动。只要他还拖著手拉车,就没办法隐身人群。晴史缩著肩,打算尽可能快速从雫面前通过。 「喂。」 雫的女高音穿过人群,直达晴史耳里。 他眼角偷偷一瞄,雫已从素描簿中抬起头来,直面向他。晴史想佯装没发现,对方又追加了一句:「我在叫你啊。」 晴史只好停下脚步。 「找我,有事吗?」 偶然地,晴史脱口而出的话,和他们初次在屋顶上交谈那天,雫说出的话几乎相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雫问话的声调依然平板。「我要去还这个。」晴史用大拇指比了比手拉车。 「一定要今天还吗?」 「嗯,这是委员会所有的东西。那怎么了吗?」 晴史刻意冷淡地回答。雫握拳的手轻轻点在嘴角边,陷入思考。 她会说什么呢?晴史正准备接招,雫便认真地看向他。 「要小心阴暗的路。」 晴史脑中闪过在二番街捡到的那张纸片,以及竹林老人肖像画上的文字。 「阴暗的路又怎么了?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对于晴史不解的质问,雫只是抬眼看著他,紧闭的双唇再也没打开。 「虽然搞不太懂,不过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小心。」 晴史离开时虽然这么回答,但雫不乾不脆的态度,还是让他感到烦躁。 我是不知道那是预言还是什么啦,但都没必要弄得煞有介事吧?如果不把重点告诉我,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讲。说到底,她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我啦。 隐约的心思不仅被看穿,似乎还被对方戏弄了。想到这里,晴史忍不住产生更多孩子气的恼怒。 在极乐街的尽头向南转弯,晴史继续拖著喀啦作响的手拉车,在如匍匐的蛇般扭曲的小路上前行。性急的太阳早已结束本日营业时间,没入西方的地平线。头顶上狭窄的天空,连一丝残阳都不剩。大楼外墙以极大间距设置了水银灯,苍白照射著路面。一圈圈光照范围互不交叠,间隔著一段段微暗地带,将晴史脚边延伸的黑影前端吞没。在无碍步行的光照下,晴史想起雫方才说过的话。 ──没事的。毕竟只要是手拉车能过的路,旁边都有路灯。 有如踏入魑 魅魍魉的巢穴般,后悔与不安让晴史不禁冒出冷汗,但他仍然小声地重复告诉自己「没事的」。只要通过这里,走到连接四番街和五番街的小路后,顺著走下去就能抵达一番街。墙上的水银灯会为他驱走黑暗。从委员会的事务所走回家的路上,同样也不会经过「阴暗的路」。 唯有一点特别不祥。平时走这条路都会碰上几个行人,但今天连一只小猫都没出现。 ──巧合而已,巧合。 像要嘲弄逞强的晴史,周围的街灯突然熄灭。 意外的黑暗,让晴史停下脚步。 眼睑内侧的光的残影,在反覆眨眼下闪烁。 停电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毫无规划下多次增设的配电设备,经常因各种问题引发民怨。远出传来这样的声音:「电很快就会来了,不要离开位子喔,很危险的。」 在冷酷滞闷的黑暗包围下,晴史笔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平时,黑暗站在晴史这一边。但听了雫的预言后,他总觉得倘若撕裂这片黑幕,就会有什么龇牙咧嘴地袭击上来,心里惴惴不安。 懂事以来,这几乎是第一次,晴史对黑暗感到恐惧。 他试著移动脚步,缓慢如蛞蝓爬行。 连手拉车辗过路面砂石的声音都嫌刺耳。 当时间感都开始模糊时,街灯里终于出现微小的光芒。水银灯从通电到完全发光,需要一段时间。虽然只是朦胧的微光,还是勉强能看见前方的道路了。 嚓。是鞋底接触地面发出的声音。 晴史反射地转向声音来源。 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里,出现一个弯著腰的人影,右手握著细棍棒之类的物体。有什么东西倒在人影脚边,不像是垃圾袋,太扁了。通道的空气里混杂一丝金属臭味,渗进晴史的鼻腔。 水银灯愈来愈亮,窄巷里的状况逐渐清晰起来。人影是个身穿全套深灰色工作服的男人,脸的轮廓好似山药般细长,双眼炯炯瞪视著晴史。 脑中猛然闪现第五组的蛙脸男、生锈的手拉车与载物平台上的遗体袋。这个男人当时是负责手拉车前面的呢,还是后面? 静默中,两人盯著彼此数秒。 山药脸的脚,对著路面猛地一踢。 握在右手的切肉刀,刀刃在水银灯下一闪,笔直突刺而来。 一股恶寒冲击心脏,冷澈窜过脊髓。 晴史身体一扭,惊险躲过突袭,脚却勾到手拉车的把手,整个人翻了一圈摔在地上。 山药脸继续攻击,棍棒落在肩膀和头侧,然而他现在可没时间喊痛。 晴史翻滚著躲过第一波追击,但当他一站起来,左肩旋即吃了一记。 感到冲击的同时,背脊也抚过一丝冰冷的颤栗。 在他意识到自己被划伤前,鲜血和疼痛先从伤口溢出。 他摇摇晃晃地逃往窄巷深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到在地。 膝盖撞上某个柔软的触感,撑住地面的双手手掌也沾湿了。 晴史身下,是一具头发蓬乱的老人尸体。 皱缩鸡皮般的眼睑半垂,底下的眼珠失焦地瞪著他。骯脏的衬衫染成一片赤黑,污臭、血臭、霉臭味,搅动著心底涌出恐惧,令人作呕。 听到吐著热气的野兽气息,晴史的目光硬是从尸体上扯开。 山药脸反手握著切肉刀,将刀挥舞过肩。 晴史从地上一跃而起,同时扑向前,抓住山药脸的两只手腕。在垃圾清运工作的体能操练下,晴史的臂力不输大人,但和山药脸之间的身高差距,仍让他屈居劣势。左肩的伤口疼痛传到手掌,无法好好施力。因血液和汗水濡湿的工作服袖子黏在手臂上。平底鞋踩在地上的血坑,发出水花溅起的声音。 山药脸闪烁杀气的细长眼睛,贯穿晴史的视网膜。 刀子尖端几乎要碰到眉间,冷颤般抖动著。 一滴鲜血滑下。 ──我,要死在这里了? 一声咆哮震响暗夜。 晴史甚至没注意到,声音是从自己的喉咙迸发出来。 他揪紧对方的手腕,用全身力气推回去。山药脸继续拧扭著刀尖逼近。奋力支撑的手肘咯吱作响。紧咬的牙关发出摩擦的声音,间或混杂几声溢出的呜咽。山药脸的吐息喷上额头。欲杀者与不欲被杀者,相互纠缠的两个影子,水银灯下无伴奏的欧陆探戈。刀尖描绘著紊乱的轨道,在两人间粗暴冲撞。 双手的手臂和肩膀,彷佛承受著万钧之力的剧痛。只要稍微放松一丝力气,肯定就会丢了小命,但他已濒临极限边缘。 晴史竭尽全力,将山药脸握刀的手往上扭。 利用山药脸打算反击的动作,刀子刺进他的脸。 嘎啊!尖锐的哀号响彻黑夜。 山药脸将刀子拔出,双手压著眉间蹲了下来。指间溢出的鲜血和呻吟,滴落在水泥路面。 晴史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手拉车上拖出一个遗体袋,盖住山药脸。 夺去对方上半身的自由后,他隔著袋子,朝里面激动的生物落下拳头。 殴打、踹踢,跨坐其上,继续殴打。 拳头打到的是哪个部位,晴史自己也搞不清楚。 而后,究竟是哪一击揍昏了山药脸,他也不知道。 俯视跨下瘫软无力的山药脸,晴史的肩膀剧烈地起伏。气管内的氧气与二氧化碳奔流交错,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刻划在左肩的伤口如火烧灼,疼痛向脑髓深处钻入。 晴史在自己紊乱的呼吸中,听到杂沓的奔跑声逐渐接近。他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已然用尽,趴倒在山药脸身上。 「阿晴!喂!你没事吧?」 晴史认出那是脸色大变的月丸,以及后方气喘吁吁的雫。然而他的视野如晕化在墨里逐渐转暗,最后完全失去知觉。 * 喀啦喀啦喀啦。有什么正在转动。 意识从深渊上浮,最初启动的,是听觉。 喀啦喀啦喀啦。风在吹拂。 皮肤、鼻子,慢慢恢复五感。微微睁开的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喂,阿晴,知道我是谁吗?」 「月丸先生……?」 一张开嘴,臼齿的位置就发疼。头沉重得像泡过糖水。左肩有种痉挛感,但几乎不怎么疼痛了。他试图起身,又被月丸压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全身都是伤,左肩还刚缝合,今天晚上说不定会发烧。我不会说你什么的,就住下来吧。」 至此,他才明白自己躺的是月丸的睡铺。 晴史的头转往月丸的反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环抱双膝而坐的雫。他慌忙将视线移至一旁的墙壁,墙上写著大大的油漆红字:「每天早上要看行动装置的备忘录!」 「是她来通报的喔,好好感谢人家吧。」 「雫吗?」 雫安静地轻轻点头。 「我经过极乐街时,看到她逢人就拉著拜托:『帮帮忙,跟我一起去帮忙。』然后就抓著我的袖子叫我『一起过去!』她看起来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没办法放著不管。我们俩东奔西跑了一阵子,才看到你正在痛揍一个袋子里的男人,真是吓了一大跳。」 让月丸愿意为之行动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晴史试图想像雫缠著月丸的样子,但太阳穴窜过的疼痛阻断了思考。 「对你来说大概是惨事一件,不过托你的福,我可是大丰收。现场有肚子破洞的尸体,还有沾满血的刀子,是无庸置疑的现行犯。最近变多的凶杀案,肯定也是那家伙干的好事。我已经把他交给地方角头了 ,吐出真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 「不是四番街的那个金发男子吗?」 「啊,那家伙啊。原本是满可疑的啦,我把他手脚都给绑了带走──」 月丸皱眉,手轻轻拍了拍耳后。 「不过不是他。他是个商人,大家都叫他胡狼。被勒死的女人是野花。说是因为插入鸡鸡时如果勒住脖子,那里会变得更紧,他就用电线使劲缠住,用力过猛就把人家弄死了。」 眼前还有女孩子啊!晴史正要出言责备时突然想到,雫是街贩。 「不过,杀了野花还是不行吧。」 毕竟那是地方角头的重要收入来源吧? 大家应该都明白意思,他也懒得再补上这句了。 「关于这个,为了让他从实招来,我让他受了一丁点教训,最后差不多是解决了。他坚持没有杀害其他女人。无论如何,多亏你以身体为代价抓到那家伙,实在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等状况稳定一点后,咱们再去吃饭吧!我请客。」 ──前提是,他有好好把这个约定记在备忘录里。 聊到一个段落,月丸懒洋洋地站起身。 「我也该回去工作了。你别勉强回去,先好好睡一下吧。」 「嗯,月丸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晴史道谢。「彼此彼此。」月丸难为情地笑了笑,走出房间。 电风扇喀啦喀啦转动著,房里只剩下晴史和雫。 在沉默空虚地膨胀前,晴史开口。 「是你带月丸先生来的吧,谢谢。」 雫轻轻摇头。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告诉他而已。」 「你已经做很多,多到满出来了。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啊。」 对,这是任谁都无法模仿的把戏。除了雫以外,再无他人。 在极乐街时对雫抱持的气恼和焦躁,早已一扫而空。 「雫,你看得到未来吗?」 对于晴史的提问,雫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仅仅保持暧昧的寂静。电风扇的风将黑色长发轻柔吹拂。 「前一阵子,我在二番街捡到一张纸,上面写著『七番皆小心很众的代子』。那是雫写的吧?」 黑珍珠般的眼瞳微幅颤抖。 一会儿后,似乎是放弃抵抗了,雫轻轻颔首。 「画人物像时,偶尔会听到声音。多半是那人身边会发生的,不好的事。受伤或生病之类的。」 「或是,死亡?」 再次颔首。 「那天,我正在家里窗边画跳楼的尸体,你们来了。我也没办法叫你们走开,只好把你们画进去。画到一半时我就听到声音,但又不知道说的是哪个人的事。所以,我只好把声音的内容写在纸上,从窗户丢下去。」 「要是可以写得更清楚明白就更好了,今天的事情也是。」 方才的疲倦,此时已缩回身体深处。 「因为我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反正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我。」 「没这回事,我啊,相信你喔。」 晴史缠著绷带的右手伸出棉被,向雫展示。 「前阵子在极乐街,你帮一个跟我同行的老爷爷画过肖像画吧?我就是在那天被垃圾割伤的,就是这个。今天也是,轻忽雫的预言,最后就落得这个结果啊。连续发生两次,根本完全没理由怀疑了。」 他在脑中默念竹林老人肖像画上的文字。小心外出。 「给雫画肖像画的老爷爷,他叫侏先生,他刚从外面回来就晕过去,最后就这样走了。小心外出,雫都特别提醒了。我好后悔,要是早点发现、阻止他就好了。」 雫垂下视线,静静听著晴史的话。 「不过,要是没有听到雫的预言,我说不定就没命了。正是因为听了预言,我才会更加小心注意,遭到攻击时,身体也还能反应过来。因为雫把月丸先生带来,我才不至于变成重伤。真的是怎么感谢都不够啊。」 臼齿依然疼痛,但他还能露出微笑。 雫抬起视线,红润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牵起一丝弧度。 现在该说,还是不该说? 晴史吞了口口水,下定决心继续说。 「其实,我以前就知道雫了。比跟侏先生他们在极乐街看到你更早,也比在屋顶看到你画乌鸦更早更早以前。我是垃圾清运员,也要烧尸体。烧完的回程会经过极乐街,每次我都会在那里看雫。」 一旦开口,就无法再停下。 「每次看到雫在画画的模样,我都想,要是可以跟你说说话就好了,要是可以跟你成为好朋友就好了。所以,知道雫的名字时,我真的很高兴。从寺庙走回来的时候也是,虽然完全聊不来,说真的,我其实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这是羞于将喜欢说出口的,晴史风格的无自觉告白。 胆怯的心情与先前的烦躁,已荡然无存。 雫的表情平淡如常,无法窥知自己的心情究竟向她传达了多少。然而在满心的成就感之前,什么都无所谓了。 将内心所想一股脑倾吐完后,疲倦猛然袭来。眼睑违背当事人的意志逐渐下沉,愈是想抵抗,睡魔就愈拖著晴史往深处去。 即将失去意识之前,雫轻声说了什么,但他没能听清楚。 隔天早上醒来时,身旁鼾声大作的不是雫,是月丸。 包覆绷带的左肩隐隐作痛,全身发肿,感觉发烧得很厉害。一撑起上半身,全身上下就疼痛不已。他死命压住呻吟,硬撑著身体忍住疼痛。 掀开棉被,晴史终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叠得整整齐齐的工作服就放在枕头边。雫是不是看见自己的裸体了?不,肯定看见了吧!想到这里,晴史的双颊霎时飞红。 老旧电风扇的运转声,散落在早晨的静谧中。 第三章 绿色残阳 竹林老人死后十天,垃圾清运第三组依然没有补上人手。多次的申请都落空,得到的只有「目前还没有新人愿意加入」的回覆。 「另一个方案是跟第五组合并,您意下如何?虽然负责区域会扩大,但同样时间内的工作效率会更高,我觉得是合适的选项。」 晴史也断然拒绝了猫冢的提案。 由于山药脸的事件,第五组也和第三组一样少了一名人手。组员引发丑闻,让蛙脸男的地位一落千丈,要派遣接运尸体的工作时,也是最后一个才会问他。不用说增加人手了,听说委员会甚至降了他的薪资,形同强迫辞职。 虽说不至于完全不感到同情,但同样也有无法排除的疑点:说不定是蛙脸男为了增加接运尸体的机会,而教唆山药脸犯案。 如此这般,目前只能靠晴史和树户两人上工,但无视他们的拮据,每天依然有新的垃圾产出。晴史和树户就像绑在一起拉车的马,日复一日马不停蹄地工作下去。 山药脸造成的伤口和被生锈菜刀割伤的手都还没完全痊愈。「不要勉强,你应该再休息久一点才对。」树户这么说,但晴史不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跟山药脸一战过后,好几天他都没办法工作,给树户添了很多麻烦。承担小组的责任感和对树户的人情义务,让晴史没有抱怨喊苦的余地。 竹林老人死后,接运尸体的工作仍会优先询问第三组的意愿,但晴史把承接范围限定在负责街区的周边。现在人手不足,尸体的回收作业益发令人厌烦。 直到接下第三组前,晴史心里都偷偷怀疑著竹林老人。他总是揣度,那个老人说不定都从接运尸体的酬劳中,拨出一些回扣纳入自己的口袋。 然而实际从委员会手上接到酬劳后,他才明白那只是自己的误解。尸体接运的酬劳也跟垃圾清运的薪资一样,无法与付出的劳力相提并论。 工作负担虽然加重,至少没有造成什么大风波,这点还是值得庆幸。要说真有什么麻烦的话,大概就是在路上和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时,被对方莫名其妙找碴说:「你踩到我的影子了!一切都白费了,你要怎么赔我!」或是在被孩子们称为猫奶奶的老太婆居住的大楼里,收到一袋塞满发紫发黑的猫头的垃圾,浓重的腐臭味让直接吸入的树户大吐特吐,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量;或者那个猫奶奶不知道是突然发病还是中风暴毙,结果尸体被她养的猫吃得乱七八糟等等。除此之外,一切尚称顺利。 晴史学竹林老人将星期天定为休假日,但因为垃圾实在收不完,现在只能休半天。自由的时间减少了,晴史还是尽量维持去图书馆的惯例。 馆内冷清如常,柜台的女性似乎正埋首于文字中。 这阵子,他很少在图书馆碰到树户。偶尔打上照面,树户也是把能借的书都借了就打道回府,晴史没再见过他在馆内振笔疾书的模样。询问写作进度时,他也只是笑著回答:「我都努力到半夜,但还是写不太出来。」 从书架随便抽出一本图鉴,内容是色彩丰富的野鸟插图,然而在无法欣赏颜色的晴史看来,就像正午赏月般毫无意义。眼看连解说文字都提不起劲阅读,晴史索性抓起桌上一个用防油纸包装的小包裹站起身,椅面破损的折叠椅骨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图书室角落,一个穿著皱巴巴衬衫的白发老人,正在纸上和算式缠斗。他的左手利用书写空档搔搔头,头皮屑便如片片细雪飘落。像这样执著于学问的魔力,焚膏继晷研究知识的隐居人士,在这里并不少见。 忘记是听谁说的,这个老人赌上自己的大半生,将一切投注于某个世纪难题。据说那是解开宇宙形貌的关键。 「我想那大概是庞加莱猜想吧。简单来说,就是要证明环绕在球面上的线是否能收缩成一个点。」 某次闲聊时,树户顺口解释。多亏他粗浅的说明,晴史完全没搞懂那跟宇宙之谜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只是白费工夫。那个庞加莱猜想,几年前就已经被证明出来了。」 晴史瞥了一眼那个在早有定论的难题上灌注热情的老人,朝屋顶走去。 晚秋时节的天空澄澈爽朗。 无畏微风中的寒意,孩子们活力充沛地丢著橡胶球玩耍。一只圆滚滚的虎斑猫,懒洋洋做著日光浴。 周遭大楼的屋顶,尽是林立的电视天线、生锈水塔,以及用铁皮和木头随便加盖的阁楼,俨然是一片广阔的大型垃圾废弃场的全景图。如蜘蛛网遍布的电线上垂挂著破破烂烂的帐篷布,迎风摇曳。 晴史环视周边一圈,在冷气室外机旁发现正在画画的雫。 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后,他上前打招呼。 「太好了,终于碰到你了。」 雫抬起头来,瞳孔中闪耀著太阳的光点。她的脚边躺著一团浅灰色的金背鸠。 「我想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来过好几次了。」 「伤口已经好了吗?」 「托你的福,好得差不多了。」 寒暄到一个段落,晴史递出手上的包裹。 「这个,之前谢谢你了。」 雫露出讶异不解的表情,并未收下礼物。 「因为你救了我啊,虽然这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啦。」 晴史没有缩手,雫只好礼貌地收下。「可以打开吗?」她说,并拆开包装纸。 「油性蜡笔。」 见到包裹内容物,雫说了这么一句。 「雫都是用铅笔画画吧?我猜你说不定偶尔也想上点颜色看看。不过我不知道哪种画笔比较好,所以就照画具行推荐的买。」 雫的脸上,没有出现晴史期待中的欣喜表情。 「我在家会用颜料,不过不太用油性蜡笔呢。」 ──画具行老板不是说挑这个准没错? 晴史简直羞耻得想跳楼。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困窘,雫将蜡笔盒轻轻放在膝上。 「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用的。」 虽然反应和预期大相径庭,但光愿意收下就是万幸了,晴史终于卸下重担。他想像雫那握著蜡笔的左手,将创造出如何鲜艳的图画,便感到心情愉快。 雫的目光回到素描簿上,铅笔继续飞舞。金背鸠的鸟喙、眼睑、翅膀、双足,甚至一根根的羽毛,她以令人眼花撩乱的速度,一一精巧画下。在画纸上描绘尸骸的雫的身影,晴史看得目不转睛。 「你真的,画得非常好耶。」 原想保留在脑中的语句,不小心脱口而出。 雫停下画画的手,抬头看著急忙摀住嘴的晴史。 「你觉得我是个光画尸体的怪人吗?」 「没、没有没有!我觉得你很厉害耶!」 「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很奇怪。」 雫望向远方晕黄阳光下的摩天大楼。 柔软的黑色长发,随风轻轻飞扬。 「可是,画动物的尸体感觉比较轻松。风景画要画的东西太多了很累,如果是画人之类的活体生物,又会听到声音。」 咚、咚、咚。 一颗粉红色的橡胶球,滚到雫的脚边。一段距离外,一个男孩扭扭捏捏地呆站著,身上运动服的衣领松松垮垮。 雫有些犹豫地捡起球,右手生硬地将球拋出去。看著男孩朝她预想之外的方向追去,雫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我来教你认字吧!」 雫惊讶地抬起头。真正四目相接时,果然还是令人害臊。 「其实我本来也完全没办法看书,是后来才学会的。刚开始虽然很辛苦,熟悉后就能读得很顺了喔。把文字记下来后,就能从书里学到更多各式各样的事,字也能写得更漂亮。」 「我很在意自己的字丑欸,过分。」 看雫微微鼓起脸颊,晴史慌忙为失言道歉。 「不过,我确实想学会看书。」 雫阖上素描簿起身,将长蛋糕裙的下襬抚平。那正值青春的少女打扮,让晴史看得出神。 「走吧!」 雫催促著,晴史才踏著作梦般轻飘飘的步伐随她下楼。 图书馆里也有许多捐赠的童书。晴史选中的,是一本书背用透明胶带黏合起来的书:安东尼?圣修伯里的《小王子》。 「那本我可能看过了。」 重新选一本。麦克?安迪的《默默》。 「那本没看过。」 晴史拍拍胸口,自己拿了隔壁的《十五少年漂流记》。 他们选了角落的位子,比邻而坐。雫翻开第一页。意识到他们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体温,晴史就无法让视线维持在书页上。 「喏──」雫不时会用手指轻点晴史的肩膀。「这个怎么念?」 晴史忍著那微微的搔痒感,认真地教她读法。雫吸收知识的速度比他想像中快,同一个字的读音,不用问到三次就能记住。 ──要是一不留神,说不定反而会变成她来教我。 虽然这么想,心中却没有被追赶的焦虑。 晴史望著雫的手指在字里行间游移,手边始终摊开在第一页的《十五少年漂流记》,显得有些寂寞。 * 苦艾酒似乎完全掳获了树户的心。 到十二月初时,光顾十镁已成为休假前夜的惯例。 树户特别中意的,是一款由香槟和苦艾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午后之死」。 「这是根据海明威的小说命名。听说最初是用香槟跟火药调的,很猛的饮料啊。」树户卖弄著肚里的墨水。晴史连海明威是哪一国人都不知道。 「没必要特地喝那么浓烈的酒吧。」 「就像竹林先生说过的啊,许多知名的艺术家跟作家,都是被这种酒的神秘所吸引。我仿效前人喝苦艾酒,就是为了从中获得灵性。」 树户用手指在头上画圈,像要捕捉飘浮在空中的灵感。 大概是酒喝多了,他也唠叨了起来。 「一个好的作品中,必定有超群的灵感。就是这样没错。在酒精里泡得东倒西歪的大脑,会跟苦艾酒强烈的香气产生化学反应,创造出之前从未想过的新点子。苦艾酒跟艺术和文学的契合度很高啊。就算必须借助酒精的力量,我也想填补自己内在欠缺的部分。只是啊,不知道是因为这酒的成分跟以前不同,还是我天生就不受女性欢迎,无论是绿色的贵妇还是会在耳边说悄悄话的妖精,都不愿意出现在我面前啊。」 对于他带著自虐意涵的笑话,晴史不知该如何回答。 树户将双手的手肘撑在吧台上,眼神迷迷糊糊地看著晴史。 「可是啊,我不能不喝。因为向往前人灵魂中充满的疯狂,让我必须喝下苦艾酒。没有哪边超出常理,就无法创造杰作。如果只让精神停留在正常的常识范畴中,就只能写出陈腐的故事。」 树户用三根手指捏著香槟杯的细颈,缓缓绕圈。 黄绿色的「午后之死」在杯底轻轻跃动。 「所谓的小说啊,就是对不特定多数人的爱的告白。从我的人生观、我的价值观、我的哲学里诞生的讯息,如果不能把这些传达给不特定的读者,那就连书写意义都没有了。可是,光凭我一人的力量,完全无法达成这个目标。真是不甘心呢。所以,我才要借用这玩意的力量。若非如此,我才不会猛喝这种烈酒咧。」 「树户先生想写什么样的故事?」 晴史一问,树户露齿微笑。 「这就要等你实际读过才知道了。要是先曝光就不好玩了吧?」 那天晚上也和之前一样,他们一直在吧台边坐到眼睛被香菸薰痛,才在午夜后解散。 晴史尽可能选择明亮的道路,加紧脚步赶回家。经过十四番街时,偶然遇上一群铺著草席、饮酒作乐的老人。地上躺著好几瓶空的一升酒瓶,炭炉上的鱼乾散发阵阵烧烤香。 那叫做影待唷。 竹林老人生前曾告诉他。 ──也有人称为守庚申。他们一年会聚集几次,通宵喝酒。不知道是道教还是什么教的说法,认为如果在六十天一次的庚申日夜晚入睡,会有一种叫三尸的虫从身体里爬出来,让宿主的寿命缩短。所以他们就会像那样通宵达旦,守著不让虫跑出身体。 解说至此,竹林老人露出无奈的表情。 ──不过那其实是用来喝酒的藉口,根本没人相信那种迷信。那些家伙只是想找理由大吵大闹而已。毕竟酒喝下去,还没天亮就会醉得一塌糊涂了,本末倒置嘛。 酒会很快就喧闹了起来。 「喂,这不是小黑吗!想说这阵子都没看见你,是上哪儿去啦?」 「你这样这里晃晃、那里绕绕,不知道的人撞见会吓到啊!」 「谁叫咱没办法给小黑系个项圈嘛!」 在草席上摇晃徘徊的小黑,是影。 醉客们对小黑都没有闪躲或厌恶的感觉。 「可怕是可怕啦,不过小黑也就晃来晃去而已,啥事也不会做嘛。」 「不用吃饲料,也不会冲著你叫,从这看来可比狗好太多了。」 「说是要等待影,结果太阳公公出来前影就来了,简直是落语的情节嘛!」 不知谁笑著说,现在喝的不是赏月酒,也不是赏花酒,是赏影酒啦。 小黑垂在脖子上的头左右张望,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能叫寺庙来收一下吗?」 「不行啦不行啦。没有骨头的话,谁也没办法。」 「大概是哪个不知道未死者的白痴,把他的骨头扔到河里去了吧。」 小黑没在酒会多留,拖著颤巍巍的脚步消失在大楼深处。 「那家伙,不知道想去哪啊?」 一个沙哑的嗓音静静地说。 「都变成那副模样了,好像还是不想离开板切町啊。」 离开吵嚷的影待众人,晴史穿过街道,来到大路上。 苍白的新月高悬夜空中,未见一片云影。看来明天是晴天吧。站在大楼屋顶上的话,应该能清楚看见从东方升起的旭日。 ──影也会想看日出吗? 在前往七番街的路上,晴史冒出这样的想法。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爸爸的鼾声。 怕吵醒爸爸,晴史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门。排水管渗出令人不适的污臭味,但他得把头探进去,才看得到信封黏贴的位置。他的右手伸向信封,左手手里握著一张皱巴巴的千圆钞票。 过的巴别塔的故事。 人类企图建造通往天庭的巨塔,此举触怒了神,巨塔因此崩毁。倘若神容许了这个行为,巨塔会延伸到多远呢?古代人堆瓦砌墙的身影,彷佛就是现在的自己。 夹在指间的信封,薄得令人心冷。 晴史仓皇地将信封袋倒过来,甩了半天,连一片灰尘也没有。 他建造的塔,消失得一块碎石也不剩。 ──钱怎么会不见了? 疑惑在晴史脑中如风暴。 是家门忘了上锁?不可能。每天早上出门时,他一定会确认两道都有锁上。 窗户的栏杆也没有异状,晴史家位在大楼的七楼,除非窃贼是厉害的特技演员,否则沿著墙壁爬上来只是自找死路。 当然,里面的钱也不可能是因为触怒神才消失无踪。 排除各种可能性后,剩下的只有一个答案。 晴史来到起居间,摇醒棉被里那团隆起物。 「爸?喂,爸!快起来啦!」 爸爸边搓著酒糟红鼻,一边从被窝爬了起来。晴史把信封袋伸到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是爸爸你偷的吗?」 「──那又怎样?」 爸爸低哼,目光并未看向晴史。 「什么怎样又怎样!那是我存的钱欸!你为什么都偷走了?」 「不是偷。这里是我家,我刚好打开流理台下面的柜子,刚好看到它在那里,我就拿来用了。只要是在我家里的,全部都是我的东西,爱怎么用随我爽。」 「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道理!你知道我存下那些钱的心情吗?你到底都把钱花到哪去了!」 爸爸混浊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拿去还在酒店赊的帐了。他们说如果不还钱,就不能再让我喝酒。」 完全出乎晴史的意料,爸爸居然赊帐喝酒。 「干么赊帐,马上付清不就好了!家里可只有一丁点钱啊。」 说到一半,晴史想起爸爸还没给他这个月的生活费。 「而且之前你也从没说过你有赊帐──」 「当然没有啊,我之前可都有乖乖付酒钱。」 「那为什么现在付不出来了?」 面对晴史的逼问,爸爸强硬地撇下嘴角,不再说话。 在极端紧绷的沉默中,晴史内心产生了一个假设。 如果,事实真的是如此。 他愈想,郁火愈盛。 「那个,爸──」 爸爸抬起头。 「你有去工作吗?」 爸爸直盯著晴史的双眼,接著垂下头,伸手抓抓耳后。 「前阵子被炒了。公司进了新机器,只会去毛边跟打扫的无能庸才就没生存空间啦。这也没办法嘛。」 「哪是没办法!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爸爸蹒跚地站了起来,由上而下睨视晴史。 「就算告诉你,你能做什么吗?冲到工厂,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给我爸爸工作?你是多了不起是不是,已经可以替别人操心、帮别人出气了?」 喋喋不休一大串后,爸爸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连这世界是怎么运作的都搞不清楚,不过就是个除了收垃圾外一无是处的小鬼,还装得一副大人样!还是说你是想讽刺我连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多亏你摆这个大架子,我才会这么惨!」 大脑滚滚沸腾,背肌和肩膀都紧绷起来。滚烫的气息翻上喉头,化作不成言语的怒吼冲出口。 晴史像野兽般扑了上来,爸爸一脚踢向他心窝。晴史翻了一圈撞上柜子,倒在地上呻吟,而爸爸的脚继续落在身上。晴史用双臂护著头,忍耐著顽固的踢踹。 或许是踢够了,也或许是踢累了。 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只剩爸爸粗重的喘息。 「连架都不知道怎么打,就别在那里自以为是,臭小鬼!」 晴史从两只手臂间露出的眼神满怀敌意,但他终究无法忍受再和爸爸共处一室,冲出房间。背后似乎传来阴暗的咒骂声:「每个人都把我当笨蛋耍!」 晴史在深夜的巷弄中漫无目的地奔跑。面向街道的窗户内,灯火一盏盏熄灭。平时甘之如饴的无色世界,如今完全无心欣赏。像要冲破空气般狂奔了一阵子,直到肺发出抗议的哀鸣,他终于停下脚步。剧烈心跳和紊乱的呼吸令人难受不已,晴史不断在心中叫自己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但身体仍持续需索著新鲜的氧气。 对于这副滚烫的躯体,初冬的晚风来得正是时候。 片刻的休息后,他逐渐能感受到流入肺部的凉爽空气。 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快跑到极乐街了。虽然想见雫一面,但不希望她看见自己被父亲痛打后逃出家门的惨样。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茫然无措中,晴史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在他来得及思考前,目光就先追上了音源。 一只四足异形,摇摇晃晃地走在水银灯光下的道路。 定睛细看,原来那是两个人贴在一起形成的剪影。 矮一点的是穿著大衣的女人。烫成波浪造型的短发,随著步伐弹跳著。女人勾著身旁男人的手臂,任谁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甜蜜依偎的夜游情侣。 男人身形高瘦,头发服贴地垂著。 纤细的上半身罩著一身黑,在街灯的白光下反射出濡湿鸟羽的光泽。 彷佛走几步路都嫌烦的拖沓步伐,脖子向前突出的严重驼背。 所有特徵看来都如此熟悉。 ──树户先生? 树户穿著黑色的雨衣。那件竹林老人像见鬼般厌恶的,清运尸体的制服。 那个女人难道不嫌臭吗?晴史的脑海闪过一丝疑问。 呆板的树户居然也会谈情说爱,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晴史随即又想起,树户来到板切町前是结过婚的。 树户带著女人要去哪里呢?总觉得很在意。 他屏住气息,以不会被发现的距离跟著两人,然而刚过八番街和九番街的交界处就跟丢了。 晴史张望四周,同时感到大脑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想藉著幼稚的侦探游戏排遣心情,他猛然羞耻起来。 想到爸爸还待在家里就觉得沉重,但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放弃挣扎,向七番街前进。 一滴汗水滑过冰冷的背脊。 四天后,猫冢前来徵询他是否有意愿到九番街回收尸体。 * 「哦,这不是阿晴吗!」 在收集场清空垃圾后,晴史拖著手拉车回程,路上看见月丸举手叫唤他。难得在极乐街之外的地方看见月丸。 十二月已过半,月丸还是穿著四季如一的轻薄服装,光看就觉得冷。 「妖老头不在啊,请病假?」 「侏先生上上个月死了喔。」 月丸瞪大眼睛。 「咦,真的?是为什么啊?」 「就在家里倒下了……我说,你这是第几次问啦?」 「之前也问过吗?抱歉抱歉,我完全忘了。」 这两个月都不知道向他解释多少次了。晴史懒得开口了。 月丸一如往常地粗枝大叶,但野性的脸上却蒙著一层阴影,宛如化猫的虎。显然,他心中有什么烦恼。 「怎么了吗?」 负责找出凶手。」 这些话已经听过三次了,但晴史决定什么也不说。 「事情是从两个月前,十六番街发现的一具卖春小姐的尸体开始。」 月丸看著行动装置上的笔记,开始进行第四次的说明。 竹林老人离开人世的几天后,娼妓中出现了新的牺牲者。 被剜去一对乳房后弃尸于十六番街的,是才来极乐街不到一个月的暗锅。内脏还完好无缺。 「那个长得一脸穷酸、被你盖布袋的男人,地方角头把他监禁起来拷问了一番,就是要他承认全部的事都是他做的。就算他不说,大家也都认为凶手已经抓到了,不会再有女人被杀害。」 月丸说著,脸色益发阴沉。 「不过就在两个星期后,又有暗锅被杀了。她夹在两栋大楼之间,胸部啊肚子啊都被刺了好几刀。声带也被割断了,死的时候大概叫不出声吧。她的内脏一个都没被拿走,所以不是食肝者干的。」 「那个男人怎么说?」 晴史知道月丸会回答什么,他只是想诱导话题尽快结束。 「啥也没问出来,因为他早就『出货』啦。被贺岛那白痴抢先了。」 据月丸所说,贺岛是个超级虐待狂,会因剁切人类的行为而勃起,真是不得了的兴趣。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贺岛受命值班监视,这对拘禁中的山药脸来说可是倒楣至极了。也不知道贺岛究竟有没有听到上面交代的「把他逼到吐出话为止」,他以残忍的方式让山药脸受尽了苦头。在尖锐的哀号和痛苦扭曲的表情前面,虐待狂兴奋的血液似乎无法再抑制。交班的人听到尖叫声冲进去时早已太迟,可悲的山药脸已然倒在汩汩血海中。 「肉跟内脏出货到餐厅去了。因为可以换钱嘛。现在八成已经变成肉排或炖菜,进到某个有钱人的肚子里啰。」 月丸在初次解说中提到这点时,树户如此喃喃自语:「虽然在预期之中,不过极乐街的『料理』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那个贺岛杀掉的家伙,毫无疑问确实杀过好几个人。他可是变成未死者了喔。胸部以下都变成烂泥,脸也支离破碎了,但运到餐厅的过程中,他还是像虫一样动来动去。只不过,虽然他死了,杀人事件也没有因此停止。所以还是有食肝者跟另一个疯子窝藏在这个镇里。」 以第二个暗锅的死亡为开端,遭到虐杀的娼妓尸体不断增加。光是晴史知道的,就已有六人之多。暗锅虽是主要目标,野花和街贩里也有人惨遭毒手。 另一方面,食肝者也依旧横行,但委员会和地方角头却不怎么关心的样子。 「因为有些闺阁也开始害怕了啊,也有拉客的女人开始退出了,很伤脑筋。安慰她们说店里的女人不用担心,她们也听不进去。只有那些大胆粗俗的女人跟愚蠢的街贩才会毫不在意。」 娼妓的性命受到威胁,对于在板切町营生的地方角头来说,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感到切身危险的流莺已经逐渐消失在街上,一旦闺阁也开始担忧自身安危而抽身不做,对角头们来说损失就严重了。 「所以月丸先生就要继续搜查凶手啰?」 「是啊,说是既然我都开始做了,就要好好做到完。如果你抓到的男人是凶手,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啊。」 感觉自己似乎被责怪了,晴史显得有些消沉,月丸拍拍他的肩。 「别一脸无精打采,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太不中用了,虽然实在不甘心啦。真是的,要是去拜托占卜妈妈就可以解决,事情就轻松了。」 「你知道占卜妈妈?」 月丸点头说知道啊。 「她很有名嘛。在这里混的,没人不知道占卜妈妈。当时我还是个跑腿小鬼,有人带我去过。那时感觉她是个很凶的阿姨,虽然是很准没错,但只有她本人有兴趣时才看得到,而且收费高得要命,所以当时好像不是谁都能轻易委托。」 那时。当时。 跟住持一样,月丸口中的占卜妈妈,听起来也像是存在于过去的人物。 「她在休息喔,最近这一年吧,好像是她女儿突然出面这么说。其实啦,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去拜托占卜妈妈,跟角头提议后,他们才跟我说。虽然语气是很火大啦,骂说占卜妈妈的话题都说多少次了,叫我差不多一点。」 只要事情还没解决,月丸被臭骂的次数大概还会继续更新。 「像我们这种没超能力的人,就只能把鼻子贴在地上,像抓跳蚤一样地毯式搜索了,真是不公平啊。」 月丸垂下肩膀。「我有个主意。」晴史靠近他说道。自从听了月丸的话,他就一直在思考。经过多次在脑中的反覆验证后,直到昨天,他才终于确认这个做法可以顺利进行。 两人的耳语中,每当月丸插话「那是谁啊」或「不要那样啦」,晴史就会用「没关系啦」安抚他。 全部听完后,月丸一脸吃惊。 「别这么夸张,我自己是真的体验过了。」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我觉得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最高。」 「但这不是治本的解决方法吧!」 「或许没办法真的解决,不过不会再出现被害者了,结果一样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吧?」 月丸还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然而思考片刻后,终于还是下了决定:「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就姑且试试看吧。」 「想到什么妙计了吗?」 和月丸道别后,树户问。晴史只是含糊地回答:「大概吧。」 晕染成一片金黄的微暗巷道上,往来的居民们神情阴暗。 冬日的太阳步伐匆匆。正想著这么晚了还未下山,但就在地表还来不及感受一点温暖之际,夕阳便迅速隐没在西方的天空下,仅留一丝微弱的红光。 再逼近的夜色催促下,拖曳手拉车的脚步加快起来。 「老是这么小题大作啊,你们都是。」 树户突然用讶异的口气说。 「小题大作是指?」 「就算特种行业给极乐街带来很多利益,不过是少几个胆小的卖春小姐,应该不至于动摇地方角头跟委员会的根基吧。就算放著不管,愿意不顾性命卖身赚钱的女人,应该还是会源源不绝地出现。虽然风险管理很重要,但在大局面前,这根本微不足道吧。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拚命找凶手,我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往好的方向想的结果吧?如果往坏的方向想,角头会这么紧张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是攸关整个板切町的问题嘛。」 「就是他之前说过,必须做好榜样的事吗?」 「那也是一个原因,但问题其实更复杂。一旦少了卖春小姐,也会影响其他行业。旅馆自然不用说,餐厅跟其他店家的来客量也会大大减少。如果事情一直往坏的方向发展,极乐街总有一天会乏人问津的啊。」 「唇亡齿寒吗?」 「如果极乐街的人少了,地方角头跟委员会就可能撤离板切町,因为没得赚了嘛。那么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盖满破旧大楼的骯脏街道跟一大堆穷人而已。这里的治安跟卫生都不好对吧?政府跟警察闯进来后,最糟糕的状况,我们大概都会被赶出去。老旧的大楼太危险,应该会全部拆光光吧,最后就留下一片空地而已。」 「对树户先生来说,板切町只是众多选项的其中之一而已吧。就算不是在这里落脚也没差,就算被赶出去,只要转移到其他土地就行了。」 树户没有反驳。 「可是,对我跟月丸先生来说,板切町是出生的故乡。我们没有在其他地方的规矩下顺利生存的自信啊。就像在乾净的水中就无法呼吸的鱼,如果不是这个污秽的小镇,我们就没办法好好生存下去。所以自然不能对这个事件置之不理吧?」 想不到,晴史竟说了和父亲的谩骂相似的话。 出生在板切町的人,只能在板切町活下去。 「所以说,那就是你们的精神吗?」 树户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冷淡。即使呼吸相同的空气,在相同的工作上卖力,根基的部分仍然是不一样的,这令人烦躁。晴史不再说话。 叽咿、叽咿,只剩手拉车的转轮声,充填无言的时光。 对这辆手拉车来说,它的命运也是被持续使用到无法再发挥搬运货物的作用为止。如果拿到镇外,想要找到买家,就好比在天主教堂遇见恶魔一样困难。 「不过,看来这事件没办法轻松解决啊。」 树户悠然地转换话题。 「单以面积来说,这个镇并不算太大。不过大楼盖得乱七八糟,而且平均都超过十层楼高,还有数不清的空桥。无论配置多少人手,可以巡逻的范围还是有限。如果不实施人海战术的话,不用说凶手,连牺牲者的尸体都没办法全部找到吧。」 树户看著一旁岔路延伸出去的黑暗。 「说不定,现在在这条巷子的某个缝隙里,就躺著一具尸体呢。」 「别说了!」 在晴史的斥责下,树户虽然「抱歉抱歉」地赔了不是,却没有对自己的不当发言表示反省的模样。 竹林老人死后,树户的表情和话语中,偶尔会隐约显露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漠感。虽然之前就觉得他的言行举止有哪里怪怪的,但最近又更加明显了。 举例来说,关于以前在九番街处理过的工作。 走进屋内,正中央躺著一名年轻女子,如深红的花朵绽放。从粗糙的化妆台上放了大量化妆品看来,可以判断女子是以卖春为业。狭窄的屋内,弥漫著由飞散满地的血与漆黑的内脏所融合酿出的,死亡的香气。 「真惨哪,没办法直视呢。」 看见尸体,树户的语气有著与其发言相反的悠然自得。 将尸体放入遗体袋后,两人著手收拾善后。 尸体流出的体液和血液可以置之不理,但肉块、脂肪、内脏等组织,则一向由垃圾清运员负责处理。如果不管的话,这些组织在清洁业者进来前就会腐烂发臭。 凶手在杀害这个暗锅时大概相当兴奋,内脏四散在整个房间里。 晴史从放在玄关的「运尸七道具」中拿出夹子和畚箕,回到房间时,被树户的举动吓了一跳。 树户直接用手,拿起榻榻米上的脏器。 「不行啦,树户先生!要戴手套!」 晴史挥著手里的夹子大叫,树户用一种不明白为何自己要被纠正的表情转向他。 「没差吧,反正都要烧掉啊,怎么捡都一样吧。」 「不是那个问题啊,树户先生。生物的肉体腐烂时,会放出毒素。就算还没腐烂,如果死者生病的话,也可能从血液或内脏传染给我们。所以按照规定,尸体是不能直接用手去碰的!」 树户看了看手中似乎还舍不得放下的胰脏,终究还是说了句「既然是规定也没办法」,将胰脏扔在地上,戴起手套。晴史告诫他应该要先用毛巾擦乾净才对时,耳边传来这么一句微弱的话语。 「我觉得没问题吧。看起来也不像有生病的样子。」 这句话是出自谁之口?房里只有晴史跟树户而已。 令晴史挂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刚进入十二月,竹林贤二便再次出现在板切町。因应七七四十九日,他前来领取要撒进大海的遗骨。 「给您添麻烦了,这个镇著实像个大迷宫。」 竹林先生相当客气。「请别在意。」晴史说。 竹林先生原本要拜托的是树户,但他直到前一天都因为感冒卧病在床,便由晴史出面替代。 「女儿也想一起来的,不过没办法丢著孩子不管。」 竹林先生说著,频频调整黑色领带的结。 「刚接到消息时,她真的消沉了好几天,后来才说『也不能一直这样难过下去』,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毕竟为人母了,无论多沮丧,婴儿还是会饿得要喝奶啊。」 「这样啊。」 「不过女儿说,她只有一个遗憾。」 「遗憾?」 「没能让哥哥见到孩子。」 晴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恰当,默默从竹林先生身上移开视线。 天色似乎就要降雨,家家户户的窗口依然伸出垂挂了衣物的竿子,让狭窄的巷弄装饰了满满的万国旗。 「之前向您提过,哥哥曾答应要送孩子出生的贺礼,那是在女儿即将临盆前的事。他体贴女儿的身体,所以那天的见面时间比往常都短。现在想起来,当时要是硬把他挽留下来多说点话就好了,女儿很是后悔。哥哥没能出席的那个见面日,也是女儿生产后住院的日子哪。」 ──那个见面日,没能出席? 「那侏先生过世的那天,没有见到他女儿吗?」 晴史脱口而出老人的绰号,但竹林先生不特别在意,只简短回答了「嗯」。 告知竹林老人的死讯时,树户是怎么说的呢。 ──他刚回到家,人就倒在玄关里了。 滴水般的悬念,逐渐形成黑色的污痕。 「哥哥喜欢温莎结。」 听到不熟悉的词汇,晴史歪了歪头。「是领带的打结方法。」竹林先生补充。 「遗体的领带,打的是平结。」 晴史脑中浮现安眠于床铺里的竹林老人,以及端详著老人的竹林先生。 他询问地看向竹林先生,后者却别开了视线。 「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而已。其余的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竹林先生的嘴角淡淡勾起。 「因为好奇心会杀死猫。」 那是像勉强做出笑容的狗一般,僵硬抽搐的表情。 * 当呼出的气完全化为白雾时,图书馆对晴史而言已经不是学习的场所,而是与雫共度短暂时光的地方。即使是平日,若垃圾清运的工作结束得早,他也会穿著工作服直接到图书馆。 走进十一番街的象牙色大楼,经过一段天花板较矮的走廊。大楼背侧的出口可以通往十三番街,所以晴史总是走这条路。在大半皆由大楼构成的板切町中,存在著无数连接建筑物内部的通道。 ──希望今天会在。 迈向图书馆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 一周能见到雫三次就算不错了。如果她没有出现,晴史只会借本书就离去,不会久留。柜台的女性不谙晴史的心情,称赞他「真令人佩服」,晴史也只能暧昧地笑笑。 雫正在窗边的座位,专心阅读著一本大书。晴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自己要看的书,轻轻向雫举了举手示意,在她旁边坐下。雫瞄了晴史一眼,便立刻返回书中世界。 融于其中。虽然她的目标是学会认字,但其实更常翻阅古今中外的画集和风景摄影集。 雫所指的是一张风景画,从寂寥的港口远望,西沉的太阳在海平面散发光芒。 有些异常的,是画面的用色。残阳既不是红色也非橙色,而是以鲜艳的绿色表现。天空的光影和弃置岸边的渔船,也都涂成绿色。 「很奇怪吧?」雫徵求他的同意时,晴史难过地摇摇头。 「我不太能分辨颜色。」 「是眼睛的疾病吗?」 「我不知道。」 雫的脸凑了过来,凝视著他的眼睛。细微的吐息抚上脸颊,晴史的脸益发赤红。 「眼睛的颜色很正常,为什么会这样呢?」 雫移开视线,回到画集上。晴史也将读到一半反盖著的小说翻回正面,继续阅读。宁静的时光融化在文字之间,胸中的鼓动和脸颊的绯红不怎么消退。 晴史说了谎。他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辨识颜色。 那是他五岁时的事。 那天晴史刚从外面玩回来,对著妈妈发泄平日累积的愤恨。 「为什么妈妈每次都要、每次都要带外面的男人回家啊!」 小小的膝盖上印著一块瘀青,正流著血。 晴史的年纪还太小,看不出妈妈显而易见的躁怒。 他冷不防地被抓起领口,整个人摔在榻榻米上。 妈妈的殴打像暴风雨,落在茫然呆滞的晴史身上。 爸爸喝著酒,无意阻止妻子的暴行,只是空虚地望著他们。 在疼痛中抬头看见的妈妈的丑陋脸庞,因为激动而扭曲得更加丑陋。 「还不是因为有你!就是生了你,我才非得继续这样卖不可啊!早知道把你堕掉就好了!」 妈妈的斥骂,比拳头和巴掌都还要痛。 他将身体蜷缩成更能承受打击的球形,妈妈朝他大力踢了一脚。运气不好,他向著矮桌滚去。头部受到强烈撞击,晴史瞬间失去了意识。 恢复意识时,他的眼睛最先捕捉到的,是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对幼小的晴史来说,要在壁橱的窒闷中忍受从头蔓延到脚的疼痛,实在太过痛苦。意识在有无之间反覆摆荡,直到妈妈的歇斯底里发作的整整一天后,他才终于恢复清醒。 隔著壁橱门窥探,妈妈似乎不在家。矮桌上只有一片乾掉的吐司,满脸通红的爸爸正躺在桌旁熟睡。当晴史正对著寒酸的伙食狼吞虎咽时,公共走廊传来脚步声。他将剩余的吐司塞进嘴里,慌慌张张地钻进壁橱。他听见玄关处有两人份的脱鞋声,还有妈妈对爸爸说「到角落睡去别碍事」的冷冰冰的声音。数分钟后,艳情的音色蔓延开来,充塞晴史的耳朵。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他才发现自己的视野已不再正常。 「我想去庙里。」 雫唐突地阖上画集,站了起来。 在混杂了污臭的寒风中,晴史和雫安静地走向寺庙。外面的世界正值大街小巷高唱圣诞歌的时节,而板切町只有冰冷无机的冬日。连一棵小小的圣诞树,都不会出现在谁家的窗口。 「是父亲教我画画的。」 用围巾确实包裹住半张脸的雫,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的事。 「父亲虽然一直待在家里,但都不太理我。唯独教我画画的时候,父亲才特别热情。他说他认识母亲之前,一直都在画画,大概是那个原因吧。他会买画具给我,带我去图书馆的也是父亲。他说这里的视野很好,很适合写生。」 「他是画家吗?」 「不──」雫将头发向上拨,露出两只形状漂亮的耳朵。 「他一直只有帮母亲的忙而已。」 说完,雫便不再说话。 她的侧脸,浮现一股拒绝进一步深入的冷淡。 十四岁的雫,同时拥有孩子与成年人的相貌。 跟沉默寡言、几乎看不出情感起伏的雫交流,有时会产生跟幼童往来的错觉。而另一方面,她又带著一种难以亲近、意外忧郁的气质。 究竟哪一面才是雫真实的样貌,晴史无法拿捏。 「不过,我很羡慕你喔!」 像要挥去沉重的空气,晴史用开朗的语气说。 「虽然不是一直如此,但父亲还是疼爱你的吧?我们家就很惨了。」 「妈妈不知跑去哪里就没再回来过,爸爸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根本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们从来没做过任何一点父母会做的事。」 「可是,你还是能跟父亲说话吧?」 听了晴史的怨言,雫静静地回应。 「我父亲已经听不懂我说的话,也不会再跟我说话了。对我来说,我还比较羡慕你。」 「──抱歉。」 晴史道歉。「不用在意。」雫轻轻摆摆手。 乾燥的风吹过街道。 之后,晴史和雫都没再开口。 到达寺庙后,雫就贴在影舍的格栅窗上,晴史也站在她旁边,一同向内窥看。 窗子里可以看见等距排列、样式各异的骨灰坛,以及在其间穿梭蠢动的无数的影。轮廓模糊的影大量聚集,让这间小屋比薄暮的巷弄更为阴暗。仔细观察,影的行为也各有不同。 有的影不断闷哼著点头;有的影站立著左右摇晃身体;有的影循著8字的轨迹走行;有的影颤抖不止;有的影蹲著俯视骨灰坛;有的影直立不动,宛如雕像。 「你知道哪个是父亲的影吗?」 「大概,是那个。」雫指向其中一个影。影在纳骨的一升酒瓶周围绕著圈圈,像一颗卫星。 「是来委托遥视的人们告诉我的。大概两年前,他们突然带我来这里,说『那个就是你爸爸』。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之后父亲就一直没回家,我也就慢慢觉得那个黑色的东西是父亲了。」 在说明期间,雫的视线依然追随著父亲的影。 传来木屐的喀拉声。 「哦!你们来啦,要不要喝杯茶啊?」 住持突然散发著酒臭登场。 「真是的,你也实在是个粗心的家伙,不要让女孩子的身体受寒啊!」 粗壮的手肘轻轻一推,晴史不禁踉跄。 住持和雫并肩走进佛殿,晴史小跑步跟在后头。 「最近打扮得特别可爱哩!」 住持搔搔作务衣的胸口,毫不客气地来回打量雫。 假日的时候,雫经常打扮得乾净清爽,和极乐街庸俗的品味大相径庭。虽然只是高领针织衫和荷叶裙的简单搭配,却反倒让雫显得更加惹人怜爱。肯定也是很适合女孩子的缤纷配色吧,晴史怨恨著自己无法分辨颜色的眼睛。 「我知道了!是希望收垃圾的小鬼头可以称赞你,对吧?」 住持揶揄道。雫短短发出一声「咦?」便紧闭双唇。冷静的表情下,只有耳朵稍微红了起来。 雫瞄了晴史一眼,又立刻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庆幸的是,住持直到最后都没有搬出十足佛法意味的说教。 「那是什么?」 雫端著汤碗,另一手指向佛坛旁边的旧书架。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蒙尘的桐木箱。 「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喔。三不五时就会有人拿来,我只是把它们摆著而已。要丢也是没关系,但总觉得有些顾虑哪。」 「里面装了什么呢?」 晴史也勾起了兴趣。「可不是杂耍的道具啊。」住持语气虽然严肃,还是取来了桐木箱。箱子以藏青色的绳子捆绑,是可以放在单手手掌上的尺寸。 窥看内容物,晴史倒抽了一口气。住持嘴角上扬。 「喏,不是好玩的东西吧?」 「嗯,不太好玩。」 雫代替哑口无言的晴史回答,住持豪爽地笑了起来。 「雫真是处变不惊哪!将来肯定是个妻管严。」 住持拍拍晴史的背:「是吧!」晴史不禁苦笑。 与雫的往来虽称不上幽会,晴史已经满足了。 无论是搬运大量垃圾和尸体的肉体辛劳,还是在与爸爸味如嚼蜡的生活中疲惫的心,都能在和雫共度的时光里获得疗愈。 ──即使板切町的生活一点也不有趣。 唯有这段时光,但愿能恒久持续下去。 听著住持的笑声,晴史向坐镇坛上的大佛悄悄许愿。 * 垃圾清运员要处理的尸体,并不全都带有尸肉或脏器一类。有时会出现风化后仅剩骨头的尸体,也有被野狗啃食到散落各处的残尸。 这天,晴史他们要回收的,是老鼠巢穴里的婴儿。这是他们从八番街的垃圾收集场前往堆积场的路上,偶然发现的。由于没有委员会的委托,就不会有报酬,视而不见、直接通过是比较有利的。然而不忍心见那小小的尸骸遭到胡乱啃食,他们还是必须为此停下。 「婴儿的尸体,实在让人难以承受啊。想到这个还无法分辨善恶的幼儿,究竟经历过多大的恐惧,想到他如果生在其他地方,就不用遭到这样的毒手,真让人痛彻心腑啊。」 树户用夹子捡起细碎的手臂,他口中的怜悯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晴史难以判断。 有时婴儿的尸体被啃食得连一半都不剩,他们待在焚化大楼的时间就会比平常短。 处理骨头和手拉车的善后时,树户难得主动因为「不好意思总推给你做」而愿意一同前往,但有些出神的晴史没有真的听进去。大约再十公尺就要进入极乐街时,晴史才终于发现树户在载物平台后方帮他推车。 「怎么啦,晴史?」 他反射性停下脚步时,身后传来疑问的声音。他一直以来都没让树户知道,自己从焚化大楼离开时会经过极乐街。 「没什么,抱歉。」 虽然搪塞过去了,胸口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扩散开来,就像心脏被一片大舌头舔过。 伴随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与车体尖锐的吱嘎声,两人走进极乐街。或许是年关将近,极乐街上的男人比往常来得多。照理说晴史应该已经习惯成为目光焦点的不适感,但这天他格外想摆脱身上的黑色雨衣。 在昏黄街灯的照明下,他们进入极乐街中段,街妓的身影也愈来愈多了。对于两位垃圾清运员,野花和街贩根本不看一眼。只有暗锅会把他们当男人,从暗处毫不性感地朝他们喊价:「怎么样?七千。」 「啊,是那个画肖像画的孩子。」 最想避开的状况就最会碰到,这道理是鸡婆的树户告诉他的。雫就在那里,盯著街道,舞动手中的铅笔。她朴素的模样宣告了「今天不卖身」,正如平时在极乐街看见的她。 「嗨,我们之前见过呢!」 晴史本想装作没注意到,树户却不识趣地上前向雫打招呼。 看见晴史,雫只是眨了两三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微微歪头。 「那个啊,有请你帮一个大概这么矮的老爷爷画肖像画,就是那时候啊。」 树户比手画脚著,而雫仅是冷冷地回道「我每天都画很多人」。 「机会难得,我们也来画一张吧,晴史?」 「我说过我不用了。好了啦,快走吧!」 晴史径自拉著车要离开。 「好了啦好了啦,等一下嘛。」 车子被抓住,害晴史身子向后仰了一下。 抢在晴史抗议前,树户在雫的面前蹲下。 「能帮我画一张吗?」 「我是街贩喔。」 「啊,也是也是。那么,就单纯画画。」 晴史留意到,雫看著树户的表情掠过一瞬间的忧虑。 三分钟后,树户看著自己的肖像画成品,不禁赞赏地叹了口气。穿著黑色雨衣的壮年瘦脸男子,在黑白的世界里浅浅微笑。 「咦,今天不写上一句吗?」 树户的手在画纸上抚摸,来回检查,像要找出隐藏的暗号。如他所言,空白之处确实是空白。 「不是每次都会听到。」 「你说,听到什么?」 树户问道,雫随即闭上嘴。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后悔,不小心说了多余的话。 「嗯,我不太清楚。」 树户拿著画站了起来。 「看来我暂时不必担心有生命危险啊。」 雫抬起头,盯著树户。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看竹林先生的肖像画时想到的。竹林先生的画上,写了一句奇怪的文字。那之后不久,竹林先生就死了。觉得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这想法应该不奇怪吧?」 「只是单纯的巧合吧?」 雫撩起耳后的头发。 「要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准了。」 树户装模作样地摆出一脸严肃表情,双臂在胸前交叉。 「不过,光凭一个案例下结论确实不妥。将多个样本交叉比对,撷取共通点,透过反覆的类比推论与分析确认再现性,才能归纳出理论。以现况来说,目前的事实只有『画上文字的有无』这点差异性而已。光是这样,并不足以当成判断的依据。」 树户转向晴史。 「所以,晴史也画一张吧。尽可能收集愈多样本愈好嘛。」 「我就说了,我不用画。」 「怎么啦,这么坚持拒绝。难道,你是害怕了?」 树户嗜虐的目光紧盯晴史。 「我有什么好怕的啊!」 「当然是怕她会在画上写字啊。你难道不是害怕自己的画跟竹林先生的一样,要是被写上什么文字,导致灾难降临的话该怎么办?」 ──不可能有那种事。 晴史很想出言反驳,但如今他已经知道雫的预知能力,实在没有自信能巧妙蒙混过去。 「还是说,你害怕的是『让她画你的脸』这件事本身?你害怕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她会怎么用绘画表现对你的印象?要是画出来的是一个大丑男该怎么办?你怕的是这个吗?」 他的语气宛如已经知道两人的关系才刻意挖苦的,让人很不爽。 晴史在雫的面前蹲下。 「画吧,也画我的脸。」 虽然不想接受对方的挑衅,但晴史也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个状况。 雫仅仅犹豫了瞬间,随即拿铅笔画了起来。 眼、鼻、耳洞、口中,似乎连头脑深处都被爱抚般的痒刺感,晴史努力忍受。 他注意到雫眼中摇曳的不安,轻轻向她点点头。 「完成了。」 整整一百五十秒,结束了晴史的 忍耐。 「咦,果然画得很好哪!」 树户从晴史身后窥视雫递过来的画像。 完成品是一名八字眉的少年肖像。 「怎么这个脸啊,好像你讨厌给人家画画一样。」 「我哪有讨厌──」 「咦?这张也没写字啊,这样没办法验证。」 树户不怀好意地盯著雫。 当雫的眼神出现动摇时,一道昼白的闪光倏地划开视野。 青白的残光辉映著极乐街的街景。 「哦哦,nice shot!欸,对了,nice shot是用在拍照的词吧?」 看到将智慧行动装置举在眼前的月丸,树户面露不悦。 「可以请你不要随便拍照吗?我讨厌照相。」 「我可没特别针对你啊,我到处都拍。」 月丸拿著行动装置转向另一个方向,按下快门:「nice shot!」 「像这样随处乱拍,之后再一张张看照片,说不定就会拍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喔?谁叫我们还没抓到那个疯子,什么方法都得试试才行啊。」 月丸操作著行动装置,说了句「那拜啦」即转身离去,接著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小跑步到晴史身边。 「之前说的那个,进行得很顺利喔。」 说完这句,月丸随即跑进闺阁的店里。 看月丸愉快的模样,晴史觉得有一股充实感在心中缓缓扩散。 没去学校也打不进同年纪团体的晴史,向来是遭人欺负的目标。无情的言语、戳弄、排挤。对这样的晴史给予保护及疼爱的人,是月丸。 「因为我也没去过学校嘛!老爸老妈也都不在了。」 晴史依然能想起月丸当时笑得害臊的模样。 能回报月丸的恩情,对晴史来说比什么都开心。 「他还是这么有活力啊。坦白说,我拿这类人有点没办法。」 树户困扰地搔搔头。 「那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吧?谢谢你的画。」 占据三分之一路面的手拉车又动了起来,路人和街贩的嫌弃表情也终于缓和下来。 路面细小的凹凸触感,透过把手传递到晴史手上。被菜刀割伤的手和山药脸砍伤的肩膀都已经拆线,几乎已感觉不到疼痛,然而唯有这个夜晚,伤口仍令人不悦地隐隐作痛。 「结果,还是没解开竹林先生画像上的字谜啊。」 树户失望地说。晴史回头, 「知道那个能做什么?」 「这是我身为一个作家纯粹的好奇心。最为忌惮却又无法避免的死亡,假如真的存在能事先察觉这个现象的能力,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不,我不怎么觉得。」 对于晴史的不解风情,树户夸张地大大叹了口气。 「晴史真没意思啊。好奇心可是知识的泉源喔!如果对所见所闻漠不关心,身为一介人类就是完蛋了,只是一根会排泄食物的管子而已啊。」 越过说著歪理的树户的肩膀,晴史看见雫正眯著眼眺望往来的路人。她看起来就像平时一样沉著,但似乎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下次要不要问她能不能采访呢?」 树户舔了舔舌,勾起一丝浅笑。 看到那副表情时,晴史的神经瞬间一悚。他将视线转回前方。 握著把手的掌心,自然涌出力量。 抵达委员会前的路上,树户天南地北聊著其他话题,但晴史始终没再回过头去。 * 新年的气氛虽然与板切町完全无缘,冬季的寒冷倒是与外界一视同仁地到来。一月过半后,天气益发严寒。管路和电线如微血管分布的大楼群,彷佛也像拥有生命,会在冷风吹过时紧紧缩起身子。 寒冷的早晨里,照不到阳光的小巷路面经常结冰。冰面不易融化,若不留心脚步,就很容易抱著垃圾袋摔成四脚朝天。 这个时节,户外的尸体也特别多。 无处栖身的流浪汉和醉倒路上的酒客,不到早上就会冻死。路有冻死骨,乃板切町的隆冬一景。由于一般居民更容易撞上回收尸体的场面,猫冢也一再训诫他们务必要小心谨慎。 竹林老人的死已是三个月前的事,第三组仍旧是双人编制的状态。期间他们也任用过镇外来的外行人,但每个都做不到半个月就走了。 晴史比以前更加投入工作,搬运尸体的工作也都尽可能接下来。因为无论赚了多少钱,都会被爸爸换成酒。他已经不奢望存钱了,工作得来的钱只是左手进右手出,连一丁点工作意义也没有。 而晴史之所以还未被绝望打败,是因为雫的存在如一线光明,照亮了他的心。 新的一年,他与雫依然持续来往。 雫学习文字的速度远远凌驾于晴史之上。他耗费三年才好不容易记得的字,雫已经可以识得大半了。 「因为只要记得形状就行了,很简单。我的头脑,说不定很好。」 说完,雫抿了抿嘴。 或许是会画画的关系,雫很擅长记忆所见物体的形状。 这天,他们隔著桌子面对而坐,各自埋首书中。 晴史读的是从外国文学区拿来,布满霉斑及尘埃的精装书,《海明威全集》。他翻阅页面,停在题名为《午后之死》的小说上。 文章以西班牙斗牛为主轴,兼之谈论绘画与文学等多种主题,读起来相当费力。翻阅不到三分之一,晴史就决定放弃海明威,然而其中一段小故事,还是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故事围绕著一个在村庄广场等地举办的非官方斗牛比赛。 在某个小镇里出场的斗牛中,有一头五年内夺走十六人性命的凶猛公牛。这十六人里,包括一位流亡的难民少年。他的弟弟和妹妹把这头公牛视为哥哥的仇敌,公牛所到之处,他们都紧跟在后,想伺机报仇。但饲主对公牛的保护太过周全,两人苦无接近的机会。 后来政府禁止举办斗牛,公牛也老了,饲主于是决定将牛送到屠宰场。不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弟妹俩来到屠宰场,拜托饲主:「这只牛是哥哥的仇敌,请让我们杀了它。」饲主应允后,两人立即进入栅栏宰杀公牛,并将睪丸切下,在路边烤来吃。接著两人便离开小镇,再也不曾出现。 当手中的刀子划开公牛时,他们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呢? 晴史想像著幼小的弟妹俩的未来,阖上书本。 雫的书摊开放在一旁。她趴在桌上,纤长的睫毛下双眼紧闭,初绽花蕾般的嘴唇间轻轻流泻气息。 晴史托著脸颊凝视雫的睡脸,那安稳的脸庞忽然出现一道痛苦的扭曲。她的眉头深锁,紧咬的牙关数度溢出几声细丝般的:「对不起。」 「雫,你还好吗?」 晴史挨近她,摇动她纤细的肩膀。 背部猛然一颤,雫张开眼。浏海紧贴在她的前额上。雫慢慢直起身子,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 「怎么了?你好像梦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只是作了有点可怕的梦而已。已经没事了。」 她从容地撩起头发,重新坐正,继续看书。 。屋顶上寒风凛冽,他们于是来到一楼的杂货店,买了纸盒装的果汁。 杂货店的收银台上有一台收音机,正播放轻松的谈话广播节目。 『新年时我回老家整理东西,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个手作的木盒。摇一摇,里面有喀啦喀啦的声音。可是我完全没印象啊,我以前有这个盒子吗?而且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我突然感觉不太舒服,加上也没盒子的钥匙,最后就把它放回抽屉里了。不知道那里头到底有什么啊──』 小故事说完前,他们就走出杂货店,在楼梯上坐下。 「你不画画吗?」 「我想先把家里画到一半的画完。」 雫摇摇头,一边把吸管插进可可饮料。最近雫在图书馆几乎不怎么画图,不知为什么不想画。 「我在家时,会把素描簿里的图临摹到画布上。只要先画过一次,我就能记得素描对象的感觉。」 「可是颜色怎么办?」 「回想起来再上色就行了。要注意的只有色彩的浓淡,很简单。」 简单,雫如此结论。她似乎不明白,这对一般人而言有多么困难。 「如果对我的画有兴趣,要不要现在来看?」 意想不到的邀约,让晴史紧张了起来。 「可以吗?」 「母亲在家休息,不能太吵就是了。」 晴史转眼间就吸乾果汁,将包装扔进店家前面一个用来充当垃圾桶的铁桶里。 离开图书馆大楼,两人并肩走向二番街。冷风掠过水泥地,乾枯的野草随之沙沙作响。 「你母亲的状况还好吗?」 「可以说话,但还没办法工作。」 雫撩了撩头发。 「身体虚弱的时候,好像就没办法集中精神。母亲说,工作的时候,意识会脱离身体,飞到其他世界,在那里接收画面或资讯后再飞回来。偶尔她的意识也会回不来,久一点的时候,整天都会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遥视完后会非常疲倦,要在椅子上呆坐好几天。为了看得更清楚,母亲也会使用药物,但那好像也有副作用。在恢复的期间,父亲就会负责照料母亲。」 「就是你之前提过的『帮忙』吗?」 雫模糊地点点头。 「因为要储备力气,饮食上必须多加考量,这也是父亲准备的。父亲离开后,就换我负责。母亲容易生气,身体又虚弱,所以很辛苦。有寻人委托时,就由母亲口述特徵,我照著画出来。大家都称赞我画得很像。」 晴史的脑海中,浮现两张女性的面孔。 虽是情绪激动的丑女,但终究是自己独一无二的妈妈。 以及工作结束后依然保持活力十足的模样,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奈奈美。 晴史突然想知道,此时此刻,她们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能不能请她母亲帮我看看? 晴史知道这样很厚脸皮,但他还是尝试提出要求。雫起初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见得可以,但我会问问看。」 他们进入熏灰色的丑首大楼,走上二楼。空气中充满甜腻的药味和复杂的臭气,楼梯扶手和阶梯上有污黑的血迹。远处传来电钻声,公用厕所冒出阵阵恶臭。 「这间就是我家。第一次有遥视客户以外的人进来。」 大门的门牌上刻著「213」。 柑橘的香气飘进鼻腔深处。 正面是一条木地板短廊,左手边狭窄的空间里挤了洗手台和浴室。 虽说她们似乎赚了不法之财,家里的陈设却没什么生活感。 户外的光线透过毛玻璃洒进屋内,但铺了榻榻米的起居室仍有种阴湿臭味。要说家具,就只有墙边一个斑驳剥落的美耐板收纳柜而已。连衣柜一类的都没有,摺好的衣服就摆在房间一角。 收纳柜上放著晴史送的蜡笔,盒子的外观显示雫还没使用过。晴史一方面高兴蜡笔被这么珍贵地摆放著,一方面也因为雫没使用而感到失落,复杂的情感在心中交织。 蜡笔旁放著一个相框。那一方能承载在手中的小世界里,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抱著一名婴儿,脸上的微笑还未沾染生活的疲惫。瘦削的男子感觉是个意志相当薄弱的人,大概都被坐在他身旁、看似强势的妻子压得死死的,即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在两人怀抱中安睡的婴儿有著小巧眼鼻,可见才刚到来这个世界没多久。 「这是父亲、母亲,还有我们。留下的合照只有这一张了。」 ──我们? 「我有过妹妹,双胞胎妹妹。」 有过。 雫没再继续说妹妹的事,于是晴史也没有多问。 壁橱旁边铺了一床被褥,附近散落著素描簿、铅笔、炭笔和油画工具,似乎到刚才都还有人在那里画画。大量的画板倚著壁橱拉门摆放,精致的笔触详细勾勒著小型动物和鸟类逐渐腐朽的姿态,上了色的画则彷佛飘著尸臭的质感。 ──好厉害。 画中散发的死亡存在感,让晴史深受震撼。 「这位是我的母亲。」 窗边的安乐椅上,一个人影靠背而坐。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看起来彷佛正陷在沉思中。 「妈妈。」 雫轻声呼唤安乐椅上的人。没有回应。 雫跪在椅子旁,挨近母亲的脸。母亲穿著深灰色的一件式睡衣,从头到脚都包裹著绷带,就像以前在图鉴上看过的木乃伊照片。母亲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个乳白色的小壶。 向母亲说了几句话后,雫摇摇头。 「母亲说她身体状况不太好,果然还是没办法。」 虽然不抱期待,晴史还是感到失望。 「母亲一直都是这个状态。已经一年左右了,遥视的工作全部都必须推掉。饭也几乎没吃,整天就只是这样坐在椅子上。」 虽然觉得很失礼,晴史还是无法将视线从缠满绷带的占卜妈妈身上移开。纱布表面左一块右一块浮现出褐色的斑痕。 「是皮肤方面的疾病。」 察觉晴史的视线,雫主动说明。 「母亲没办法站起来后,过了一阵子,身体上就到处出现这种湿湿的斑。因为好像很痛,我才帮她缠上绷带。这个镇上的医生好像没办法治好。」 「那么雫是为了治疗母亲的疾病才──」 当街贩赚钱吗? 晴史将到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明白点出她在卖身的事实,未免太过蛮横、太过粗暴了。 雫的手轻轻搭在母亲的肩上。 「母亲现在只是状况不好而已。等身体治疗好后,我想跟她一起做很多事。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努力才行。」 宛如要回答晴史的问题,雫说得强毅坚定。 云影间透出缝隙,由窗口进入屋内的光益发明亮,沿著母女二人形成白色的光晕。 全身缠满绷带的母亲,以及伴随在侧的花样少女。 在这个单调乏味的屋子里,因光的恶作剧,创造出如此一幅黑白活人画(注7:活人画(tableau vivant) 意指让真人摆出如画中场景一般的构图。),这令人不禁屈膝折服的神圣画面,完全揪住了晴史的心。 第四章 青色黎明 隔天的工作排在上午,但树户没有现身。 朝会解散后晴史等了二十分钟,还是没见到他,只得独自清运数量庞大的垃圾。 将手拉车收拾完毕,晴史愉快地前往图书馆。他思考过树户生病的可能,但丝毫没有前去探望的意思。时间已过了下午两点,却意外不觉得饿。 枯渴的心,需要的是雫。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图书馆,雫却不在那里。晴史立刻爬上屋顶,然而等待著他的,也只有冬日的白色艳阳而已。以严冬来说,最近几天的气温相当高,但屋顶上却连一个小孩也没有。 他想起月丸说过要请雫制作蒙太奇人像画,便转而前往极乐街。 白天的极乐街,是一条寂寥惨淡、有些阴暗的窄路。妖艳的世界悄悄潜藏其中。营业中的店家屈指可数,在街上徘徊闲晃的都是些别有意图的男人,看不见那些大声扯著酒嗓的皮条客,用暖和大衣包裹婀娜身姿的流莺也寥寥无几。冷清的小路边,有一群裹著层层厚衣、缩著身子的街贩。 晴史在街贩中寻找雫的面容,但一无所获。 「怎样,是要买?还是不要买?」 见晴史在路上来回走动,一个白色羽绒衣少女不悦地对他喊道。少女可能跟雫同龄或更小一些,单调土气的脸上抹著化妆品。她脚边散乱地放著一些镇内工厂制作的指甲刀。 虽然对方不友善地瞪著自己,晴史决定还是向她问问雫的事。 「你说雫,就是那个画画的女孩吧。嗯,今天她在我隔壁,不过大概一小时前跟客人走了喔。没错吧?」 卖指甲刀的少女,向坐在左边的黄连帽衣少女搭话。纸箱做成的招牌上,用圆圆的字手写著「捶肩一次五百圆 也有特别服务喔!」。 「啊,是海苔卷吧,那个客人。他今天穿平常的衣服,所以我当时没注意到,不过想起来,那张歹命的脸的确是海苔卷没错。」 「海苔卷是?」 晴史插话。指甲刀少女边玩著她的茶色浏海边回答。 「大概两个月前开始就常看到他啊。他个子很瘦高,老是穿著一身黑色雨衣,所以我们说他看起来真像海苔卷。」 「对对对。他的脸都被帽子盖住了,大家都在猜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对吧?」 只有清运尸体的垃圾清运员会穿的,黑色雨衣。 足以成为街贩们话题的高个子清运员,晴史只能想到一个人。 「说到这个,我还留著那女孩的画,因为海苔卷没有带走。」 指甲刀少女将一张原先背面朝上的画纸递给晴史。 看到以炭笔绘成的肖像画,晴史瞪大双眼。 全身泛起恶寒,彷佛血液都要结成冰。 一双阴沉混浊的眼睛,树户的眼睛,正盯著晴史。 「然后呢?雫人呢?她去哪了?」 咄咄逼人的晴史,让捶肩的少女有些畏缩。 「我不知道这么多啦。只是,他们好像有吵一下要在哪里做。我好像稍微听到『那就在你家』,大概是吧,好像不太确定?」 晴史转头望向大楼群后方的二番街。 他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跑。「等等啊,喂!不买东西啊你!」指甲刀少女气急败坏,晴史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二番街奔去。 狭窄的巷弄弯弯曲曲,他跑著跑著,摔倒了好几次。跑过转角杂货店时,差点撞上一个卷发的中年胖女人。「你长不长眼睛啊!」他瞄了一眼痛骂的中年女人,继续奔跑。 乾燥的阳光穿过细长零碎的天空,落在板切町的道路上。乾扁的棉被晾在窗外,拍打棉被的声音传进耳里。在一片生鱼的腥臭中,传来熟食店的油炸味。 板切町的风景、声音、气味,逐一被拋在身后。 在冬天的风中沙沙作响的衣物;掉在路边的塑胶娃娃;磨粉机运转的声音;路上散落的垃圾;婴儿的啼哭;耸立的大楼完全遮蔽了寒冬的太阳。 抵达人烟稀少的二番街时,晴史几乎不能呼吸了。 站在丑首大楼前,他双手撑著膝盖,气喘吁吁地抬头看向213号房的窗户。透过紧闭的毛玻璃,看不见室内的模样。 呼吸还没缓过来,晴史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二楼。 走廊上流出死亡金属的重低音鼓声,然而晴史的心跳比那节拍更快,碰碰碰地击打著肋骨。想尽快确认的焦急催促著他的步伐,同时,不知在前方等待的是何物的恐惧,又将脚步拖慢。 到达213号房。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没有声音。 他松开打算敲门的拳头,转动门把。 门没有锁。 他想要悄悄推开门,铰炼却发出如蝙蝠鸣叫的尖锐声响。 短廊前方,起居室窗户洒入的阳光和上回一样白亮。 一个黑影从墙壁后方探出上半身,发现了晴史。 嶙峋下垂的肩线。短发。扁平的胸部。细瘦的体型。 「真亏你知道在这里啊。」 将近半年来几乎天天听到的,沉稳但总令人不太舒服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树户先生?」 「我可是一直忍到现在了啊。」 「所以我问,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树户悠悠直立。 他全身赤裸。 「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我可是一直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再忍耐,全力抵抗自己的欲望哪。」 赤身裸体的右手、胸部、腹部,全泼满比幽暗更浓重的黑。 由于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还是没办法。忍耐已经到极限了,没办法再继续压抑我不断上升的冲动,感觉大脑都快烧焦了。所以我买了她。」 毫无理由地,一股糟糕的预感贯穿晴史脑门。 也顾不上脱鞋了,晴史踏进屋内,推开树户,冲进三坪房间。 陈旧的收纳柜,相框,坐在窗边缠满绷带的母亲,榻榻米上散落的画具。 只有铺在地上的被褥,是上次没有的。 「年轻的孩子真是不错啊。触感不同,弹性也不同,跟上年纪的卖春女差多啦。」 雫一丝不挂地躺在上面。 一把粗大的刀子插在她伤痕累累的肚子上,蔓开一大片血迹。 这是什么情况。 头脑一片空白。此时,左半身猛然窜起一阵寒毛。 「这是为了写出我独有的杰作的准备工作。」 树户黏腻的浅笑声,出现在晴史身旁。 亡真实感。」 树户的脸愈来愈近。 生物暖热难闻的气息喷在脸颊上,晴史不由得转过头去背向他。 「可是随著时间过去,当时杀害妻子和女儿的感觉也愈来愈淡薄。一方面大概也是我当时杀得太忘我了吧。刚开始在这里住下时,我完全变回了当初那个可恨的凡夫俗子。这样下去,要写出杰作根本是作梦。我愈来愈烦躁,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拿了花瓶里的花来占卜。我一边拔花瓣一边说,杀、不杀、杀、不杀、杀、不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我拔完每一朵花,结果都是杀,所以我决定就这么做吧。把暗锅叫到暗处摀住她的嘴割喉,刺她的胸部,在肚子里搅来搅去。竹林先生私下提醒我,叫我别想奇怪的事,但说会尽力支持我的明明也是他啊?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就让他退场了。听到竹林先生的过去时,我真是差点笑出来耶。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子对我说教,结果自己还不是一时冲动就杀人了?」 树户的两声嘻笑窜进耳朵。 「这时,我心中萌生了新的欲望。我想要彻底瞭解,人类有哪些死法。我想知道被凶残的杀意突袭的人,害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因为死亡的恐惧和人类的本质大有关系嘛。绞杀、刺杀、击杀,我也试过在浴缸里把人溺死。刀子插进肚子时,握刀的手会有什么感觉?惨叫声会有多高亢?还是因为恐惧跟疼痛,反而叫不出来?喉咙要割到多深,才能让尖叫声停止?要勒得多用力,颈骨才会断?头盖骨最脆弱的地方是哪里?鲜血的温度黏度和气味是?动脉跟静脉里的血,又是哪两种不一样的红?最后一口气是吸气还是吐气?生与死的分水岭究竟在哪?我想要一一冷静观察,用自己的五感确认,吸收到大脑的深处,直到满意为止。为了不让这种感觉从脑中消失,我不断杀害暗锅。我杀了好几个人,切开了好几个人的肚子。有时也把卵巢含在口里确认味道,那东西很苦,根本没办法吃。」 树户的手搭上晴史的肩。 脖子上的冰冷触感,让晴史悚然一震。 「你虽然无知,但是个好人。我不想跟你争。你是我重要的工作伙伴,也是无可取代的友人。猎物要是逃了,再找新的就行。可是一旦损坏的友情,要修复就难了。虽然你在那边指手画脚让我不好工作,但我就不多计较了,因为我心胸宽大嘛。接下来我就要用她的身体,尽情倾吐我的欲望。因为是第一次用年轻的孩子,我脉搏跳个不停呢。你如果想在旁边观摩也没关系,不过我不会容许被干扰的,就请你『乖乖守规矩』啰。」 树户再次低声嗤笑。 必须快逃。 违反晴史的意志,脚死死黏在地上动不了。 肾上腺素无用地分泌,徒然加速著心跳。 树户则终于从身边离开。 那一瞬间,视野角落窜出一抹影子。 刀刃的闪光深深刺进树户的后颈。 如太阳的红焰般,鲜血的飞沫向上喷发。 血从树户按住伤口的手指指缝中涌出,啪答啪答滴落在褪色的榻榻米上。 「为什么……原来如此……你……」 锐利的刀尖,刺向树户因惊愕而睁大的右眼。 伴随爆裂开来的鲜血与惨叫,树户跪了下来。 刀刃再次划开他的后颈。 又一道鲜血喷出。 树户眼球向上一翻,趴倒在地。 「话,太多了。全是破绽。」 雫赤裸的腹部染著一片深红,握著刀站在后面。 一双乌黑大眼,像看著狗屎般俯视树户。 割断的动脉中流出缓慢黏稠的血液。 晴史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愣在一旁哑口无言。 那把砍破雫的腹部又割裂树户的刀子,从纤细的手里滑了下来。 雫的身子一软,在即将倒地前被晴史抱住。 血在灰色的工作服上晕染开来。 「真不方便啊,我的力量。完全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要是先画画自己的脸就好了。」 「别说话,伤口会扩大的!」 乳房、肚子、心窝、侧身、下腹。 暗红肆虐的痕迹,刻印在雫柔嫩的肌肤上。 「我马上就叫医生,你再撑著点!」 晴史正要站起来,衣服下襬却被雫轻轻拉住。 「不用叫没关系,大概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到底在说什么!没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雫偏了偏头,循著她的视线,晴史的右手抚上她的胸口。 因收垃圾而乾裂的指尖沾上血。 白皙的胸口,遍寻不著理应存在的脉动。 「未死者……」 晴史低喃的语音未落,某个物体压上他的背。 雫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重量压迫著胸口,险些喘不过气。 晴史回头,一只布满血丝的巨大左眼,挂在树户苍白的瘦脸上。 右边的眼窝里溢出黏稠的血,滴落在晴史脸颊上。 「树户先生也……」 「为什么要妨碍我!」 树户满脸愤恨地转向雫。 大量自颈动脉涌出的血,在他的肩膀和胸部拉出树状的图样。 「你知道你对我做的事有多严重吗!你野蛮的行为是对我,不,是对文学本身的背叛!因为你,害我变成了这副不祥的躯体。这躯体迟早会腐烂,已经来不及了,没有时间写完了。你是个罪人,夺走我完成千古流传的杰作的机会,这就是你犯下的重罪!」 口水和著血沫喷出树户的薄唇。 「所以我也要夺走你珍贵的东西,就像你夺走我的性命一样!这是等价交换啊!你刚刚的偷袭已经没用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嘛!你就在那里眼睁睁看著你重要的少年被杀的模样吧!」 树户的手搭上晴史的脖子。 像在嘲笑晴史的抵抗,手指渐渐深入颈肉。 树户仅存的一只眼燃烧著疯狂,死死瞪著晴史。 他身上又源源不绝地流出血来。 「你知道吗,晴史?古代的阿兹特克帝国在祈求战争胜利时,会将俘虏的心脏献给神。没错,没错,没错。我就杀了你,剖开你的胸口,把还在温暖跳动的心脏挖出来,当作献给神的供品吧!我要乞求神的赦免啊,一定要让祂们给我足够完成作品的时间才行。这就是复活的仪式!」 树户的胡言乱语,让晴史血液瞬间冰冻。 被紧紧勒住的喉咙中,溢出细丝般的呜咽。 雫从后面抱住树户,但轻易就被甩开。 ──可能不行了。 视野倏地转暗。 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晴史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 鞋底踩踏地板的混乱脚步声。 一股冲击将晴史连同树户撞倒在地,下一个瞬间,脖子的束缚就消失了。 晴史咳个不停。如一尊仁王像屹立在他面前的,是月丸。 「这混帐想耍我!还给我说什么『我们有见过面吗』,啊!」 月丸怒吼,对准树户的脸用力一踹。 的鼻梁下流出鼻血。 「害我搞得大费周章,这个变态!」 月丸喘著气,从裤子的后口袋抽出一条粗束带,将树户的手腕及脚踝固定住。捆绑的过程毫不客气,树户发出阵阵虚弱的哀鸣。 「抱歉来晚了,阿晴,费了点力。」 「真的有够晚,我都被砍了。」 还趴倒在地的雫不满地抱怨,月丸这才发现她全身是血。「未死者有两个吗。」他阴郁地自言自语。 「这也在你的预言内吗?」 月丸沉重地问。雫的头转向一旁的树户。 「我问了这个男人的结局:颈部身中多刀。我想,这个男人一定是被我所杀。而我也有自信能顺利做到,所以就邀请他了。只不过,没想到连我也身中多刀就是了。」 「意思是听到预言,所以才杀他的?」 月丸挑起一边眉毛,冷淡地看著雫。 「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你也真是个疯子啊。」 「比起那个,月丸先生为什么会来这里?」 晴史摸著自己刚解脱的脖子,努力挤出声音。 月丸睨视著倒在地上的树户,就像在看一滩墙上的呕吐物。 「刚刚我在极乐街碰到他,这家伙,看我容易忘事,竟然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为什么……我们明明已经好几天没见了。」 树户难受地呻吟,他的脸颊上黏著暗红的血。 「是啊,没错。所以我刚开始是没发现。不过接著我吃了饭,再到几间店家打打照面,就在路边小便到一半的时候,脑袋角落突然就好像想起了什么。大概是神明把迟了点的压岁钱送来了吧。像我这种猴子脑袋,虽然很零碎,连具体是谁都不知道,还是想起了原本应该遗忘的人啊。」 「可是,就凭一点琐碎的不对劲和第六感,不可能就能锁定我吧?」 「不是第六感,是多亏这张相片跟我写的笔记。」 月丸用来充当笔记本的行动装置画面上,是他在极乐街拍下的三人的照片。 他使用了可以加上手写字的应用程式,树户的脸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红色叉叉。 「虽然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了。总之,你跟我前阵子从卖春小姐那儿收集来的证词有几个共通点,但因为没有确切证据,原本只能停留在怀疑阶段。不只要感谢神明,也要谢谢过去的我啊。」 月丸得意洋洋。 「我拿这张照片给街贩看,他们一脸厌烦地说『又要问海苔卷啊』。我问了细节,他们才说不久前有个小鬼也问了相同的事,刚听完话马上脸色大变就跑了。我灵光一闪,丢下工作冲过来一看,果然就猜中了。」 月丸操作行动装置,三人的照片咻地消失在画面里。 「哎唷差点忘了,报告报告。」 月丸拨打电话。「是的,是的。我抓到了。」他说,对方似乎是角头。 「对了,那个木乃伊是啥?」 结束通话后,月丸看向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母亲。 「是我的母亲。」 「占卜妈妈啊。都闹成这样了,她还真悠闲啊。话说,为什么要包著绷带啊?」 「因为从一年前就生了病,身体不好。如果不包著绷带,皮肤会烂掉。」 「嗯哼,生病啊。」 月丸大剌剌地用手指戳了戳占卜妈妈的肩膀。 趴在地上的雫出言喝止:「住手!」 「我说这个啊,已经死了吧?」 雫睁大眼睛。占卜妈妈什么也没回答。 「没死,妈妈还活著。只是身体状况不好,没办法靠自己爬起来而已,你别乱来!」 「可是啊,我们这样一直在说话,她却像个石头一样毫无反应啊。我摸了她也完全没动。而且你摸摸看,连脉搏都没有啊。这到底哪里算活著啊?」 「才不是这样!只要好好休息,总有一天会好的,你不要随便乱说!」 雫尖声喊道。月丸摇摇头。 「我可没随便说。当我还是个跑腿的时候啊,就常听说占卜妈妈这人很糟糕,那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死。那时我还不懂那是什么意思,而且大家虽然糟糕糟糕的说,占卜的委托也从没停过。」 「总有一天会死,月丸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喉咙的不适终于缓解,晴史加入对话。 「今天早上啊,角头他们喝茶聊天的时候提到占卜妈妈,所以我就问了。他们是觉得很烦啦,说我不知道问过几百遍了。我说阿晴啊,你看这个房子,不觉得东西少得奇怪吗?」 正如月丸所说,213号房内的日常用品和家具都非常少。除了廉价的置物柜和占卜妈妈坐的安乐椅外,既不见任何家电用品,连衣柜和桌椅都没有。 「占卜妈妈的收费高得不得了。这里的人如果想委托她,可要有好几个月不吃不喝的准备才行。但是,这个家却完全没有一点钱的味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药太贵了。」 回答的是雫。「没错,是药。」月丸接著说。 「说是药,可不是治疗身体的药,而是破坏身体的药。占卜妈妈对安非他命严重成瘾。那种东西一旦上瘾,光靠少量是无法满足的,所以就算钱再多也不够用。占卜赚来的钱,全都丢进安毒里了。就像把吐出来的东西,不断吞回去再吐出来一样。委员会跟角头也乐得可以继续利用她,毕竟毒就是他们提供的嘛。就算占卜费再贵,反正最后都会原封不动回到口袋里,当然能尽情委托了。」 「疯子女孩的妈妈是安毒虫吗,还真是有什么妈妈就有什么女儿啊。」 树户嗤笑,月丸一脚踹向他的下颚。 「安毒的戒断症状很严重。药一旦用完了,就会变得非常焦躁不安,为了逃避又继续打药,永远打不完。不知不觉中,脑袋跟身体就已经残破不堪了。我想占卜妈妈八成是安毒打过头,脑袋的血管爆了或内脏烂了才死的吧。」 月丸上下打量著缠满绷带的占卜妈妈。 「别再说了,拜托。」雫哀吟著请求。 「这里头恐怕全是乾巴巴的肉了。也是不简单,还能维持个人形,大概是用绷带紧紧包住的关系吧。」 「可是,我还听得见声音。母亲会说『谢谢你照顾我』,会说『抱歉这副身体给你添麻烦了』。虽然话不是很多,但偶尔会说。我跟她说,等妈妈恢复健康,我想一起去其他地方看看,妈妈就会回答我『是啊希望可以去』。」 月丸看著雫,像个大人正在给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 「喏,该认清事实了。你其实很早就发现她死了吧?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不可能没发现。你只是骗自己母亲还活著,把母亲的尸体弄成还是人形的模样,一个人上演独角戏罢了。我有说错吗?」 雫紧咬下唇,凶恶地看著他。然而月丸并未因此动摇。 「你说你听得到声音,那是你幻想母亲听到自己愿望的幻听。占卜妈妈才不是那么亲切温柔的女人咧,她就是个嗑药嗑到本性跟神智都坏光光的刻薄老太婆。你只是刚好趁她死了,就捏造一个理想的母亲出来而已。因为生病所以皮肤烂掉?说错了吧,那是腐烂了啊。」 「才没有──」 「别再说了!」 晴史看不下去大喊,月丸停了下来。 角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月丸一脸扫兴,索性唰地站了起来。 「总之,我就先把这个变态交给委员会了。因为他已经变成未死者,应该不会被『分手』了,但证据还是得带去才行。」 他轻易地将树户扛上肩。「哎呀差点忘了──」走出房间前,月丸取出行动装置,以单手输入文字。 他将画面给晴史看,上面写著「下次跟阿晴吃饭」。 「就这样啦,阿晴,下回见。」 道别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平静,月丸离开了房间。 三坪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晴史、雫,以及倒地的木乃伊。 楼下喧闹的音乐,换成了优美的叙事曲。 * 「某一天,母亲突然就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原本想说,啊,母亲又无法回过神来了,没有太在意。但好几天过去,她还是维持这个样子。」 依然赤身的雫,躺在被褥上娓娓道来。晴史静静地听。 「母亲原本就吃得很少,没办法从椅子上起来后,就什么也没吃了,也不洗澡,变得很臭。我问母亲要不要在床上睡,她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接著,母亲的脸跟手开始变色流脓,我请医生来看,但医生净说些听不懂的东西,就是不帮我治好母亲。请他开药,也不理我。我讨厌医生。所以,我就帮母亲缠上绷带。脓流得愈来愈多,绷带每天都得替换。后来慢慢不流脓了,但母亲还是一直坐在椅子上。」 雫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晴史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月丸离开后,雫很讶异自己为什么还没死。晴史向她解释未死者的存在,雫恍然大悟,开始侃侃而谈。 ──你愿意听听我的一切吗? 故事由此展开。 「母亲为了维持遥视能力,必须定期食用人类的心脏和肝脏。那种力量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会替母亲搜集心脏和肝脏,将女人带到这个房间里杀害,再搬进浴室切开身体。父亲变成影之后,就换我负责。不过因为尸体太重了,我只能在街上处理。」 「所以就利用当街贩的机会,物色猎物。你之前说的『帮母亲的忙』,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雫缓缓点头。她必须成为食肝者,无从选择。 「光是坐在那里画画,就有挑不完的客人。如果我在画肖像画时听到声音,就会把对方带到隐蔽的场所,在办事办到一半时割喉。因为做得正投入,对方根本无心留意周围的状况,很简单。男人死了之后,就切开肚子,把心脏跟肝脏取出来。母亲不再进食后,我还是继续搜集心脏跟肝脏。我想说等哪天母亲复原,要是没东西吃就伤脑筋了。不过,最后全都腐烂丢掉了。」 「要是跟我说,我明明可以帮你。」 晴史放在大腿上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这地方多得是尸体,只要剖开肚子,内脏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杀害客人,也不必出卖身体了。」 「可是,我不想被你讨厌。」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晴史坚定地说。雫看著他的眼睛。 「喏,我想拜托你。」 「拜托我?」 「我想画一个东西。」 「画一个东西?」 「你知道九相图吗?」 「九相图?」 「就是描绘尸体腐烂过程的画。图书馆的书上面说是『直接观察已殒命的肉体腐坏并归于尘土的过程,为观想肉体之不净与诸行无常所绘制的图画』,不过我看不太懂,只能用字典查出这些字后背下来。」 晴史也这么觉得。描绘尸体究竟可以知道什么呢? 「我说过,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吧。」 晴史点头。 「四年前,我杀了她。」 雫的一句话,紧紧攫住晴史的心脏。 他不想相信。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但她确实是这么说。 ──我杀了她。 「那一阵子,我们家的生活变得很困难。一直没有遥视的工作上门,母亲却还是继续嗑药。在父亲的吩咐下,我跟妹妹被迫成为街贩。妹妹聪明又喜欢看书,所以她写诗;我就跟现在一样画肖像画。因为双胞胎很少见,我们的诗集跟画都卖得很好。赚钱回家时,母亲就会大力称赞我们。可是,我们很讨厌脱光让人摸来摸去。」 一想到幼小的雫委身于陌生男子的情景,就心痛如刀割。 「妹妹跟我不一样,是个开朗亲切的孩子,所以比起我,客人更常选妹妹。不过时间一久,妹妹就愈来愈不常笑了。有时在到极乐街的路上,还会突然哭出来。在那之前,她看的多半是公主的故事书或漂亮的图鉴,但后来就只会读一些让人不舒服的书。九相图的书就是妹妹给我看的。那时她经常说,如果可以看著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不知会是什么感觉。她拜托我,如果她先死了,希望我把她从尸体变成骨头的过程画下来。我想,是不是因为不断接客,让她的心愈来愈破碎,才会去想那些事呢。」 雫轻轻叹息。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那天,我跟妹妹和平常一样到极乐街,刚开始营业时我突然肚子痛,去了厕所。回来时,妹妹就不见了。我想说是不是接了客人,但等了很久她都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她。在一条狭窄的死巷里,我看见一个男人正掐住妹妹的脖子。如果当时我大叫,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但我没有呼救,只是躲在暗处,直到妹妹死去。我觉得妹妹很碍眼。跟只会画画,个性又阴沉的我不同,活泼的妹妹很受母亲疼爱。带了钱回家,被妈妈称赞的也一定是妹妹。我一直很害怕,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被需要的孩子,是不是哪天就会被拋弃。所以我没有呼救。我觉得只要妹妹不在了,我就可以独占母亲。等男人离开后,我走到妹妹身边。妹妹什么也没穿,脖子上缠著一根绳子。我试著摇晃她,她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明明一直觉得要没有妹妹就好了,但当我明白,妹妹真的再也不会张开眼睛时,我突然好后悔,全身抖个不停。妹妹就等于是我杀死的。」 大量失血,让雫的脸像水彩颜料涂过般苍白,但说到妹妹凄惨的死亡,语气却依然平稳。 「我呆呆望著妹妹,想到她曾拜托我要画下她死后的模样。所以我就替她画了。靠著一点点微弱的灯光,我画了一整晚。累了就睡,再画,再睡,再继续画。不吃不喝,就这样不断重复。妹妹是因为我而死的,所以我想赎罪。到第三天早上为止我都记得,那之后就没有记忆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抬回家里。父亲母亲都在房里,但连我恢复意识后,他们对我毫不关心。妹妹的身体和画了妹妹的画,都消失无踪了。母亲抱著一只小小的壶,抽抽搭搭地哭。我就这样被置之不理。根本一点也不高兴。」 占卜妈妈重新坐回安乐椅上。她的膝上放著一罐骨灰坛,上半身向右倾斜,看起来像一个正在打盹的病患。 「在那之后,我就可以听见声音了。刚开始我还搞不清楚,画了好几个人后才发现,那是那个人最近会发生什么事的预言。虽然用来搜集心脏跟肝脏很方便,但我一直希望这种能力可以消失。『你对我见死不救,根本没有资格画活著的人类,你还是孤独一人,大家都避开你最好。』我总觉得可以听到妹妹说这些话,觉得她不会原谅我。」 雫转动脖子,看向墙边的置物柜。 时她在家里,梦的内容虽然都不一样,但她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用没有眼球的漆黑空洞瞪著我。我每次都会向她道歉,但妹妹总是默默瞪著我而已。」 雫反覆说著对不起的悲伤睡颜,在晴史脑中一闪而过。 「我希望妹妹原谅我,所以我只画鸟跟动物的尸骸。只要持续画逐渐腐败的尸骸,或许总有一天,妹妹会原谅我吧。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因为我会的只有画画而已。可是,无论是梦还是声音,都没有消失。用动物取代还是不行吧,一定是这样。」 雫的目光移到小动物尸骸的油彩画上。画布依照时间顺序排列,一张张的尸骸逐渐失去原型。 雫用右手摸摸自己的伤口,纤细的指尖沾上乾涸赤红的血。 「我最挂念的事,就是没能将妹妹的尸体画到最后。因为我的赎罪不完整,还没有结束。藉由这具和妹妹相同的身体完成九相图,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清澈的瞳眸,定睛凝视晴史。 「你愿意帮助我完成吗?」 晴史立刻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话语说出口,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该做什么?」 雫红染的手指,比著自己的心窝。 「从这里,往肚脐的方向切开。光身体是不够的,内脏腐败的样子也必须好好画下来。」 晴史拾起地上沾满血迹的折叠刀,将刀刃放在雫的心窝处。柔软的肌肤将刀尖些微吞没,渗出红黑色的血。 「我要开始了。」 雫轻轻颔首。 双手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将刀尖埋进肉里。 唔,雫发出短促的呻吟。 「很痛吗?」 「没关系……好像,还能忍耐。」 刀刃进一步深入至三分之一处,接著一口气划到肚脐。雫紧咬的牙关漏出痛苦的低鸣。 红黑色的腹直肌,以及收纳于其下的脏器展现在眼前。肠子表面闪著一层黏液,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的细小血管。 「以肚子为中心,像画圆一样,把肠子拉出来。」 依照雫的期望,晴史从肚子的裂缝里拉出小肠。血流已然完全停止,肠道比想像中更长更柔软,需要花不少时间才能排成漂亮的同心圆。 肝脏、胃、胆囊、十二指肠、胰脏、脾脏、肾脏,按照雫指示的顺序、指示的位置排列。每次拉开肚子的切口,每回切离尚存余温的脏器,那瘦弱的躯体都会猛地弓起。雫不断握拳又舒展,反覆深呼吸,与剧痛拚命搏斗。 ──你根本不需要再这样疼痛下去! 对于一心只想接受死亡的雫,晴史气恼不已,只能紧紧咬住后牙。 肋骨以下的脏器几乎全部取出,雫的腹部中,仅剩和阴道相连的子宫与卵巢。 「这些不用。」 雫的手轻轻按住晴史的手腕。 「留下来就好。它们工作得很辛苦了。」 晴史俯瞰著由雫的脏器排列出的几何图形,用缠在腰间的毛巾拭去手与额头的汗水。手掌上还残留著内脏柔软的触感。 「接著,帮我拿那面镜子来。」 雫指向一面蒙著泛黄布料的穿衣镜。 「还有那个。」 手指横向移动,停在置物柜上。是相框旁那还未使用的油性蜡笔。打开蜡笔盒的盖子,便飘出封存的蜡与黏著剂的气味。 晴史将蜡笔散放在枕头边。「那就麻烦你了。」雫发出开始的讯号。 晴史跨立在雫的上方,将镜子调整在她看得到的角度。 「麻烦你就这样稍微忍耐一下了。」 话一说完,雫的左手拿起蜡笔,在右手的画布上舞动起来。和在极乐街作画时相同,雫的左手在画布及榻榻米之间飞快往来,令人眼花撩乱。 「完成一张。可以了喔。」 雫的语气没有丝毫工作告一段落的充实感,晴史倒是从沉重的持镜工作中获得解放。从雫拿起蜡笔开始,还不到十分钟。 画布上忠实描绘著一名在盘旋的肠道与脏器围绕下的少女,笔触如此真实,让人难以相信是短时间内完成的作品。虽然无法分辨色彩运用的微妙之处,内脏生动的质感与雫疲倦的表情,还是深深打动晴史的心。 「雫的画,果然很厉害啊。」 晴史钦佩地轻舔嘴唇,而雫已经开始用相同构图绘制第二张画了。即使眼前没有镜中倒影,她的左手还是精准重现了绘画主题。 画完第四张后,雫终于放下蜡笔。「第二张画得最好。」她给自己下了正面评论,但晴史完全看不出差别何在。 「明天你也能来吗?」 正当晴史要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时,雫向他问道。 「明天也有工作,后天跟大后天也是。」 「工作结束再来也没关系,我等你。」 其实他心中早已做了决定。 ──我明天也一定会来。因为我想来。 隔天,晴史确实也再度来到雫的房间。 雫躺在被褥上,姿势与前一天分毫不差。内脏也完整散放在各自的位置。榻榻米上多了两张新画。黏附在白瓷肌肤上的血乾涸成巧克力色,雫用指甲将其一块块剥掉。 「颜色跟昨天不一样。」 也许是心理作用,雫看著镜子说话的声音,似乎有那么点发现新事物的喜悦。 屋内开始飘起隐约的尸臭。 第四天,他在雫的皮肤上发现小小的蛆。 现在虽是冬季,在未经防腐处理下,无法完全避免雫的躯体腐败,也无法阻止食肉虫类的入侵。手臂和腿逐渐出现网状的洞,恶臭日益浓郁,从雫体内取出的脏器也变成了极深的黑褐色。 从那天开始,晴史的工作清单上就多了一项:喷洒杀蛆药。 雫虽然说「那个没关系」,但晴史无法忍受雫的身体遭到蛆虫侵蚀。 * 「你说这房里有什么东西?」 「我有点事想确认一下。」 星期日午后。 晴史在月丸的陪同下,前往竹林老人和树户住过的房间。他右手握著从树户衣服里「借来」的钥匙。至于树户的下场如何,晴史刻意不多问。 「话说,你干么带我过来啊?」 「我想看电脑里的东西,可是我完全不会用,所以想请月丸先生帮我操作。」 「不过我也只会开机跟打开档案喔。」 「已经很够了……我猜。」 晴史连电脑是怎么运作的都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需要钥匙?叫妖老头从里面开门不就好了。」 「因为侏先生他……」 晴史一边进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解释,一边暗想月丸这次肯定也不会在行动装置里记下竹林老人的死讯。 比两坪大一些的房间,已经有人清扫并整理过了。厨房的流理台、瓦斯炉和一般生活用品,已用清洁剂擦拭得乾乾净净。除了起居间墙边的矮桌和矮衣橱之外,没有其他家具,一台附旋钮的小电视放在榻榻米上。 「就是那个吧!」月丸指了指矮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要是设了密码就没办法啰。」 月丸启动电脑,他的担忧并未成真,登入画面迅速闪过后,以田园风景为背景图的桌面就出现了。 树户的遗稿没有存在任何档案夹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档案名称是《红褐色幻想谭 无辜的血泪》。 「这是啥?」 看一次。 看那个困于疯狂的男人不断追寻的梦。 双击档案图示,打开文字编辑器,视窗里满满都是文字。 「这是啥啊?」 「最高的……杰作?」 树户遗留下来的,是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反覆延续的文字串『赤红甘美火热淡泊的,脏色的忧郁』。 ──他的讯息,似乎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晴史站了起来。 「你想确认的就只有这个吗?我真搞不懂啊。」 月丸无法理解地关上电脑,并将电脑留在原位。可以想像,在不久的未来,迟迟未收到租金的房东就会气冲冲地闯进来,哑口无言地面对人去楼空的屋子。 到时候,房东八成会把屋内的物品全数处理掉,这台电脑也会被卖到某个地方吧,而硬碟里依然留著那怪异的文字。 「那家伙,还在生气吗?」 楼梯间的日光灯管快要不行了,虚弱地一闪一灭。月丸没有回头,背对著晴史问道。 「那家伙是?」 「就是雫啊。那天我不是对她说了很恶劣的话吗?她那么拚命欺骗自己──不,说不定她真的相信妈妈还活著,我却把那些伤心往事全部翻出来。最后,甚至连阿晴你都生气了。」 月丸的后悔让晴史很讶异。 213号房的事已过了将近一周,月丸居然还记得,表示他肯定把这件事记在行动装置上,每天早上都会看一遍。 「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要不要去找她?」 晴史提议。「这样啊……」月丸只是这么沉吟了一句,便立刻挥挥手。 「不了,还是不要好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走出十七番街后,月丸问他:「很久没一起吃饭了,要去吗?」晴史诚恳地婉拒,朝二番街走去。 丑首大楼213号房里,雫正引颈期盼著下一个灵感。 她想见到那比昨日更加腐败的,自己的身体。 * 「好痒。」 雫用已然完全漆黑的右手抓挠侧腹。 泪滴形状的指甲抓裂了皮肤,浮现一丝丝黑紫。 「不行啦,不可以这样抓。」 晴史轻轻制止雫的右手,并代替她搔搔那冰冷的侧腹。他没有用指甲,而是抚摸似地按摩,雫似乎觉得很舒服。 自雫开始描绘九相图,如今已迎来第八个夜晚。 床铺一旁,散乱叠放著一张张蜡笔画,记录著少女每时每刻的变化。随著时间过去,画布的数量愈来愈少,或许是想省著用,枕头边摊开的素描簿上也画满了素描。 雫慢慢拿起蜡笔,于是晴史也照例摆好镜子。 雫凝视著镜像的眼瞳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膜。 「我作了梦。」 缓缓移动著左手,雫悄悄开口。 「在某个水面无限延伸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夕阳。就在太阳沉入水面之前,原本暗红色的阳光,突然变成绿色。非常美丽。」 「是绿闪光吗?」 「我想,大概是吧。」 雫作梦般地眯起眼睛。 「绿色的光芒好美,就像透射宝石的光。可是,太阳一消失,就突然变得好寂寞。我觉得好悲伤,好想哭。」 「那也是预言吗?」 雫有些费力地摇摇头。 「不知道。未来不曾用画面的形式显现过。」 「不过,绿闪光是幸福的象徵吧。说不定,那是最近会发生好事的预兆。」 「谁知道呢。至今为止,我从来没听过好的未来预言。」 支撑镜子的手臂微微颤抖,暗示了雫画图的速度已愈来愈慢。 彷佛在细细品味画布的触感,雫的左手慢慢安排画面的色彩。 无比怜惜的手势,让人完全感觉不出对妹妹怀抱的罪恶的谴责。 「大家都说想要获得幸福,为了幸福必须努力,但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不知由谁决定的幸福的标准,究竟在哪里呢?」 对于雫纯粹的疑问,晴史无从回答。 这天,她只画了一张画。 九相图的风格逐渐变得粗犷。虽已不见细致的描绘,然而野性强力的笔触,反而更凸现雫性格里的强悍。 青黑的羸瘦少女,以及散布于周围,黏糊糊的黑色脏器。 肚子切口中露出肋骨的白。 染上乾涸绛紫色的床单。 这一切,都以不分浓淡的色调呈现在画布上。 「雫果然很厉害哪。」 听了晴史的话,雫摇摇头,放下蜡笔。 而这便是雫所能好好画完的最后一张画。 翌日,她的画风又陡然一变。 虽勉强还能看出画的是人,但画面使用的颜色已大幅减少,整体的平衡与透视也发生歪斜。画布上的脸和雫全无相似之处,俨然已是他人的容貌。 到了第十天,雫的画又更显稚拙。描绘出轮廓便已竭尽全力,无法再进一步完善细节。腹部的切口,仅能以红与黑的蜡笔胡乱交错的粗糙方式来表现。 自心脏停止跳动后随即开始缓慢衰败的雫的大脑,已产生不可逆的功能缺损。她的左手,已无法依她所见、依大脑所下指令移动画笔了。 隔天,她开始无法适切地运用色彩。再隔天,她的画甚至已无法区分头部与躯干。 宛如漏斗中快速流逝的沙粒,雫的绘画天分正逐渐消失。 「这里面可能积了一点脓。」 雫拿起枕头边的油画刀,想挖进自己的太阳穴,晴史只得奋力制止。他强忍著抓住雫已遭蛆虫蚕食的右手腕,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醒悟似地放开油画刀。 「最近,好奇怪。虽然知道自己画得愈来愈怪,手却不听使唤,好像别的生物在擅自乱画。」 澄澈的声音,因不安而颤抖。 雫依恋地望向窗边的安乐椅。乾枯的母亲不会安慰她。 「你累了,稍微睡一下吧。」 对于晴史无济于事的劝慰,雫微微摇头。 「我不想睡,完全不想。」 时间的流逝不留余地,持续贪食雫瘦弱的身体。 她的眼睛周围凹陷成一圈乌黑,颧骨清晰浮现。曾经是丰润的珊瑚色嘴唇,如今已塌萎成乾枯的褐。唯有一头长发的光泽如昔,反而更教人心痛。 「那位爷爷,后来怎么了?」 愣了十秒左右,晴史才意识到雫在问他竹林老人的事。 「烧完的骨灰一半放在寺庙,另一半给侏先生的弟弟撒到海里了。」 「海里?」 脑海中浮现竹林老人亲切的笑容。 「我觉得侏先生想回归大海。有句话说,大海是生命的故乡嘛。」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度过惊涛骇浪的一生后,竹林老人会选择平静浪潮赋归的汪洋大海做为安息之地,这似乎是必然的。 「只有一次也好,真想看看大海啊。」 「哪天再一起去吧。」 「──去不了的,这种身体。」 空荡荡的腹腔里,埋葬虫爬行蠢动。 苍蝇一天比一天多。蛆的褐色蜕壳散乱在榻榻米上。 他能像现在这样和雫说话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无情的时光长河,将两人逐渐分离于此岸与彼岸,无法停止亦不能回头,晴史好不甘心。 。无法画画的我,就不再是我了。甚至算不上人,只是单纯的肉块。到时候,我大概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了。」 晴史静静聆听,不愿漏掉雫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 「等到那时候,我希望由你来替我善后。虽然最后都要变成影,我还是不想被蛆或虫子啃光,还不如烧掉要好得多。我无法见证的自己的结局,只想由你一个人看到最后。」 这是逐渐腐朽的她,勉强残存的自我所吐露的真心。 又或者,这只是依照渐次荒废的大脑指令而流泻出来的梦话。 晴史沉默地点点头,雫便像模仿睡眠姿态般阖上双眼。 薄薄的眼睑下,眼球小幅颤动著。晴史凝视良久。 「喏,雫──」 晴史出声,呼唤那沉于虚假小睡中的少女。 他道出心中挂念的最后一个问题。 「雫之所以愿意亲近我,是因为没有朋友很寂寞吗?还是,想要我的心脏跟肝脏?」 片刻的沉默后,雫慢慢张开双眼。 漆黑的瞳眸,轻微地左右晃动。 好似正在将记忆与感情的千层派皮,一层层剥落。 「那种事,我已经不记得了啊。」 接著,温柔微笑。 第十五天,雫停止作画。 那并非出自于她的意志,而是严重腐败的大脑所下的决定。 雫的表情既无不安也无焦虑,听由此身陷入已然暧昧模糊的情感,任凭视线茫然徘徊于虚空。虹膜已完全为白膜所覆盖,眼球开始融解。 她的右手摊放在榻榻米上,指尖前方是一张画布。 纯白的画布上,爬著几条颤巍巍的蓝线。 * 「其实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不会成功吧?」 晴史对躺在一旁的雫说。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九相图的最后一张,不是变成骨头、埋进坟墓的场景吗?已经没有肉也没有眼睛了,你是打算怎么画啊?」 透过那已失去眼球的空洞眼窝,雫究竟看到了什么,晴史很想知道。然而乾皱的黑唇仍旧只是微微开著,纹丝不动。 雫成为未死者后,已过了一个多月。 板切町一点一滴吹起春天的气息,但距离雫期待的樱花季节还很遥远。暂且蛰伏的严寒又在这几天卷土重来,户外翻卷著利刃般的寒风,似乎不舍冬天的离去。 在清冷的屋内,雫的肉体早已被体内的微生物与虫侵蚀得一片狼藉。枯瘦憔悴的面容,难以看出往昔惹人怜爱的模样。深绿色的皮肤下方,肉腐朽得软烂,四处可见白骨露出。曾为内脏的黑泥黏附在破裂的腹腔和被褥上,生殖器的残骸仍依依不舍地贴在骨盆上。 失去主人的老旧安乐椅,寂寞地在残阳下伫立。当雫已无法再表达任何意志后,晴史就将占卜妈妈的木乃伊处理掉了。虽然想到雫对母亲的思慕仍令他心痛,但在213号房里,腐朽的躯体有一具就够了。木乃伊的骨头比弹珠汽水糖更脆弱,晴史将之碎成粉末,丢弃于河中。 榻榻米上散落交叠著未完成的九相图,以雫的肉为食的肥大蛆虫在其上爬行。羽化的苍蝇群在房里嗡嗡飞舞,宛如黑色的雾。尽情饱餐后的昆虫,在少女的腐肉上开起永无止境的狂欢飨宴。累积的恶臭之浓烈,即使是对嗅觉早已迟钝的板切町居民,也难以忍受。 雫的一切,都已走到极限。 「你真的只是为了赎罪,才要画九相图吗?」 晴史回想起雫与母亲的木乃伊之间的空虚对话。 或许是错觉,晴史似乎见到雫的嘴角动了动。 他耳里只剩下拍打著窗户的风声,以及苍蝇拍翅的声音。不知何时开始,就听不到一楼的音乐了。 那银铃般的声音,是如此令人怀念。 雫的肉体,马上就要焚化了。 晴史充满想逃离一切的念头。 「不过,已经被你拜托了啊。我会做的。」 晴史看著雫面目全非的肢体,视线在某处停了下来。那只曾巧妙操持蜡笔的左手,是唯一没有腐败的部分,仍保持著原先润泽的弹性。正如她始终主张的,创造出绘画的左手,才是她的本质。 晴史从运尸七道具中拿出一把菜刀,打算小心翼翼地切下雫的左手。滑溜的刀刃卡进尺骨,他沿著手腕割了一圈,血管里残留的血从切口流出,沾湿了床单。 他脑中浮现住持说过的「分手」。 ──我想要为雫定罪吗? 他猛地甩头。 不是。不是的。 我只是,想留下雫曾经在这个不堪的地方活过的证据,想留下那只不停在画布上刻画著死亡结局的左手罢了。 雫向他说过的,那从未见过的情景,在晴史心中浮现。 在水平线上闪耀的,绿色的光。 他曾许下飘渺的愿望,愿倾尽所有,让她看见那光景。 ──要是能实现,雫是否会再次露出笑容? 他用菜刀切断肉与血管,再用锯子锯断骨头,看似简单的工作,仍花了许多时间才完成。 晴史将切下来的左手用毛巾仔细包好,珍惜地收进怀里。 他用袖子擦去额上冒出的汗滴,深深吸了口气。雫的身躯散发的腐败气体流入肺腑,但不可思议地,他并不觉得臭。 他用床单包裹雫的身体,以双臂的力量将她抱起来。腐朽后的少女身躯比想像中轻了许多。晴史环视屋内,思忖著该如何处理雫的画作,最后决定先将画留在原处,抱著她离开了房间。在几只苍蝇的伴随下,晴史步下楼梯、走出大楼时,暮色的墨蓝已傲然占据了狭窄的二番街。 他选择经由极乐街前往焚化大楼。这条雫曾经于此贩售画作与身体的街道,尽管风景中少了那绘制肖像画的少女,依旧热闹如常。 往来的行人吐出一朵朵白雾,晴史直接从中穿过。 擦肩而过的路人、娼妓和皮条客闻到恶臭,纷纷不悦地皱起眉头。有人尖酸地捏起鼻子,也有人不客气地投以责难的视线,晴史仍然坦荡地拉著手拉车前进。 夜间的焚化大楼寂静得令人不安,他摸黑找到灯笼,点上亮光。焚化炉周围的空气格外清冷。 就像对待一团脆弱的泡沫,他轻手轻脚地抱起雫,将她放在拉出的铁板上。柔细的黑发轻盈搔过晴史的手。 晴史替躺好的雫阖上双眼,再将她双手交叠。 并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哀悼。 而是另一种,非语言的问候。 他就这般望著这个少了左手掌的,腐朽的美丽少女。大约五分钟后,他突然下定决心似地,一口气将铁板推进炉内,锁上炉门。 启动点火开关,将焚烧温度调到最大。 炉内倏地窜出强烈的夕色火舌,雫的头发随即烧了起来。 脚下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曳,晴史专心地盯著那将雫的肉体吞噬的火焰,等待焚烧结束。 在超过平常一倍以上的时间后,火终于熄灭。 烧得热烫的铁板上,只剩下满是灰烬、支离破碎的骨片。 不等冷却,他直接捏起指尖分量的骨片,毫不犹豫地放进口中,他咯吱咯吱地嚼碎骨片,烧过的骨头气味在鼻腔中满溢。 晴史咀嚼良久,用臼齿将所有骨片磨成粉末,再吞入肚内。他从一早就没吃任何东西,空荡荡的胃里,能感受到雫的骨头沉甸甸的重量。 直到收拾完雫的残迹,都没有出现影。 运尸七道具的袋子里拿出铁槌,插在腰间的皮带里,走出乌黑的焚化大楼。其余没放入口中的碎骨和破烂的手拉车,则直接留在了大楼里。烤鸡杂串的烟随风扩散,在巷弄中留下淡淡飘香。 回家前,他先去了趟十镁,点了「午后之死」并一饮而尽。以七十五度私酿苦艾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让喉咙产生烧灼感,晴史激烈地呛咳起来,连不苟言笑的老板都探出吧台关心。 他摇摇晃晃地步出十镁,悠然走在无人的小巷里。仅仅一小杯酒,要让头脑浑沌已十分足够。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热烫烫的,吹著沁凉的夜风,相当舒服。 细小的白色粒子飞进视野。 他抬头望向天空,粒子接二连三优雅飘落。 「下雪了。」 晴史调皮地伸出舌头,感受雪花在舌尖上融化的乐趣,踏上归途。 回到家时,爸爸正在被窝里酣睡,睡相难看。地上倒著一瓶贴有手写标签的空劣酒瓶,榻榻米上有一大滩污渍。 晴史静静抽出腰间的铁锤。手掌被汗水浸湿,有些抓不住握柄。 他跪下来,俯瞰爸爸满是胡碴的睡容。 即使在睡眠中,眉间依然刻著深深的皱褶。看样子他到睡著之前,都还在因儿子晚归而生气。他开著嘴,嘴角吐露的不是抱怨,而是鼾声与口水。 ──只有手腕,根本不够啊。 举起铁锤,吸口气之后憋住,朝爸爸的头一口气挥下去。 坚硬的手感震荡晴史的下手臂。爸爸的四肢猛地跳了一下。 击中的部位缓缓流出血来,鼾声变得更大了。 再一次。 晴史居高临下的视线,突然对上爸爸睁开的双眼。 围绕著胡碴的嘴唇含糊蠕动。 「你在干什么──」 铁锤瞄准眼球敲进去,几乎无意识地。粉碎眼窝的冲击感,比第一击要轻多了。 晴史以横跨于上的姿势,用膝盖压住爸爸胡乱挥舞的双手,再次挥动铁锤。每当爸爸发出一声闷哼,他脑中就会出现许多情景。 被妈妈瞧不起,眼神迷蒙地喝酒的爸爸。 用肥皂洗去手上黑色机油的爸爸。 在杂货店前,一脸认真地挑选矮桌的爸爸。 将晴史做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笑容满面的爸爸。 一把拍掉晴史关心照料的手,喝醉的爸爸。 怒吼的爸爸。大笑的爸爸。心情不好的爸爸。开心的爸爸。板起脸孔的爸爸。满头是血的爸爸。 第三下砸碎鼻子,第五下敲破前额头骨,第八下脑浆飞溅。 已经数不出来,鼾声与痉挛是第几下时完全停止的,只知道在爸爸断气后,挥舞铁槌的手依然没有停下。 当沾满红与白与黄的铁锤离手落地时,爸爸颈部以上已成为丑陋的肉块。充血的眼球,就滚落在耳朵旁。 晴史像梦游症患者般飘飘然地起身,什么也没带便走出家门。两道玄关门也没有锁上。 他坚定地朝小镇的西边迈去。 天上仍飘著细雪。路上空无一人。 他踏著一双旧休闲鞋,在路面的薄雪上留下点点印记。 位于西边的镇外、鸦雀无声的垃圾堆积场,暴露在主要干道对面的闹区溢出的绚烂光瀑里,让晴史产生彷佛迷失在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头脑在浓烈的酒气与眩光下昏昏沉沉,他再自然不过地跨越板切町与外界的边境线,沿著主要干道往南走去。夜空中耸立的老旧大楼丛林,在晴史身后逐渐远去。 夜间的光照太过眩目,晴史偏离主要干道,转进小路。 光无止境地追逐著晴史,将他不断逼入暗处,逼入暗处。 慢慢远离闹区的喧嚣后,光景逐渐变得冷清。 任凭双脚愚直地前行,晴史像被附身一般,走了一整夜。 不知何时,雪停了。 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白,此时晴史才注意到一个重大变化。 世界和往常不同。 他不可置信地环视周遭。 晨光照耀的云朵的色彩;草丛里盛放的水仙的白;河上铁桥那褪色的浅蓝;带著些许脏污的破烂工作服和休闲鞋;手掌冻僵的肤色。 晴史的视野,又重新恢复了色彩。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是烧掉雫的时候?走出十镁的时候?杀了爸爸的时候?离开板切町的时候? 他努力回想,然而最终仍不知道颜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覆盖天空的阴云之间,裂出一道拂晓光芒,将最后一点深蓝的残夜抹去。 附近河流的水面上荡漾著光之粒子,群聚著朝大海奔去。 一只老鹰在晨空中优雅飞翔。 穿著慢跑服的男子,牵著一条狗漫步在桥上。 骑著自行车的派报男子,鸣著车铃要前方让道。 晴史作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感受如此美丽的早晨。 他回头望向来时路。 板切町的威容已淹没在深紫色的远景中,只能隐约见得朦胧歪曲的轮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出。 「再见。」 话语自然脱口而出。 究竟是向什么道别、向谁道别,晴史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满溢污臭的地方,今天也同样发生著多到令人厌烦的爱恨与心计,当增加了一点点生命时,或许也会有同等的生命消失。 月丸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曾经疼爱的小弟已经离开那个镇了? 从黑道金盆洗手的住持,是否仍持续读著乱七八糟的经文,悼慰竹林老人? 发狂的树户的影,是否正和雫的爸爸一同在影舍里游荡呢? 爸爸的尸体,会在腐烂之前被人收拾掉吗? 猫冢那蛇一般的脸,面对第三组少年的消失无踪,依然能维持面无表情吗? 九泉之下的竹林老人,是否对此感到讶异呢? 雫遗留的未完成的九相图,是否会被谁发现呢? 杂乱低俗的板切町风景,在脑中浮现。 极乐街还在初生的朝阳中打著盹,到了夜晚,又将再次染上鲜艳的欲望色彩吧。 他取出怀里的雫的左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上。 晴史一动也不动地细细品味雫的肌肤触感,直到早晨的颜色改变。 纤细的食指,似乎轻柔地抚摸著脸颊。 鼻腔里充满了异于尸臭的,雫的气味。 她还在这里。 「出发吧。」 他收起雫的左手,再次迈出步伐。 虽既无目标也无所依,他打算向著海前进。 连要走多远都不知道,但他深信,自己终将与翻涌的浪潮及海风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