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声,宛如世界末日。》 现在―1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八月底的天空。 令人联想到末日的天空。 若是世界 能以这种形式安稳告终, 我觉得也不坏。 我不太喜欢故乡,因为会想起她。 我之所以会在升大学的同时速速离开故乡来到东京,也是一心想逃避那份难受的回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或是目标,只是满脑子想逃离,所以刻意选了远在天边的东京,一所一所地报考大学。我毫不犹豫地缴了入学费给第一所录取的学校,再找了间便宜的房子,之后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了故乡。 我的故乡倒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只要搭电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尽管如此,我一旦来到了东京,就没有再回故乡过。爸妈很常联络我,总是找一堆藉口──像是过年或中元节之类──要我回去。我从以前就是旁人愈说愈固执的人,所以更是不想回去。从大学一年级到二年级的冬天,我真的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我有一名从小学到高中都混在一起,彼此的缘分想断也断不掉的亲昵朋友──多仁幸树。他在老家转送成人式简章给我的隔天,捎来一封邮件。 『成人式你会回来吧?许久不见,大家都很想念你。』 若是内容只有这样,我说不定会已读不回。但是,一句很有多仁风格的感人话语,短短地接续在其后。 『去给葵学姊上柱香吧。』 去年她忌日没有回乡的罪恶感──以及回想起仍未替她上过香一事。光是这样的一句话,就深深撼动著我的内心。 结果,我在过年后的一月,睽违将近两年的时间踏上了故乡的土地。纯白紧实的雪毯,彷佛像是拒绝我在东京买的乐福鞋一般,冰冷而刺人。 * 在徒具形式的成人式之后,有一场同学会。成员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两年不见的熟悉脸孔令我不禁感慨万千。捎来邮件的多仁是干事,刚开始一副忙碌不已的样子,等到大家聊开了之后,他便来到我的身边,露出久违的笑容。明明才两年不见,他已经成了一名适合穿日式裤裙的精悍男子了。 「我们在成人式也碰过面了吧。」 我身穿在东京订做的西装,周遭的男生则大多都是做日式裤裙的打扮,所以我被调侃说「好时髦喔~」 「感觉每个离开峰北的人,氛围都会变呢。」 这时,圆脸男子──须藤加入了对话。 「怎么会,那边并没有那么糜烂啦。」 「是这样吗?成吾,感觉你变憔悴了,像是被都会的空气消磨掉一样。」 成吾是在叫我。我的全名是渡成吾。 「那是饮食习惯的关系。从我开始独居后,瘦了五公斤。」 我苦笑著回答。自己出去住才能体会到老家的餐桌究竟有多么充实,这是独居人士的宿命。 「真的?你有好好吃饭吗?你两年前离开这儿的时候就食不下咽了吧。」 多仁的口气十分认真。或许这两年来,我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让人操心──我的罪恶感如今才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 「……我当时真有那么糟糕?」 「现在也相去不远啦。一脸苍白的样子。」 「是吗?」 「都过了四年,你还是放不下啊?其他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吧?不然我帮你介绍好了啦。」 我露出苦笑,将探出身子来的多仁推回去。 「没关系,谢谢你。我现在还没有那个心情。」 多仁像是在忍耐著什么似的眉头深锁。 「好吧……算了。毕竟她那么漂亮嘛。葵学姊,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蹦出来的典型薄命美女一样……」 听见他提起这个名字,我顿时浑身僵硬。我轻轻从上方按著长裤的右口袋。 当时我还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她大我两岁,不过只高我一个年级,也就是三年级。她有著一头长发、雪白的肌肤,以及感觉随时会折断的纤细四肢。她的个子娇小,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一年级的学生。她看起来很端庄,其实个性既天真无邪又开朗。 「很令人意外对吧?我没想到你会跟那种类型的人交往。」 「那种类型?」 「年纪比你大,而且又那么高不可攀的人。」 「原来……嗯,我也没料到。」 亲近她这件事本身就有如奇迹一样。 「我说啊,葵学姊她……」 满脸通红的须藤,像是酒过三巡说溜嘴般问道。 「别在她男朋友面前问些有的没的。」 多仁戳了戳须藤,让他噤声下来。我以眼神向多仁道谢。从名为葵透子的女性逝世那天之后……已经要四年了啊。 高二的时候我和透子交往。这是我的初恋。该说是青春期的萌芽较慢吗,我很晚才开始将异性视为异性看待,国中时期完全没有那样的欲望,所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她时,我甚至为这份感情抱持恐惧。我是到了那时才理解,国中时期所谓「交往中」的男女那份恋爱的心情。 我真的很喜欢她。或许别人会认为,高二学生说什么嚣张话──但我认真觉得,这辈子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你去上香了吗?」 多仁替我的空玻璃杯倒入啤酒。 「没有,我想说明天再去。要是今天过去,很可能会一脸郁闷地来这儿。」 「这样啊……也是。」 抱歉,让你费心顾虑我们了──多仁话一说完,便豪迈地将自己杯中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还有课,很快就要回去了。明天我会去透子家和她的灵前一趟。」 「嗯,扫墓我陪你去。我会买鲜花和线香过去。」 「……嗯,麻烦了。」 我替多仁的空玻璃杯倒酒回敬他,然后我们轻轻互碰杯子道乾杯。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多仁和我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从爸妈那里偷偷拿酒来品味了。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二十岁之后喝的酒确确实实有著大人的味道,能够让我们醉到遗忘某些事物。 * 相对于将这座山间小镇命名为峰北镇的前人,透子则是称之为姆米谷。然后她说自己是姆米,而我是司那夫金。那时我还没有决定高中毕业后要离开镇上,不过透子可能隐约有感觉了。若她是将流浪的旅人司那夫金的身影,重合到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我身上的话,我现在的模样便显得极度讽刺。司那夫金会在春天回到姆米谷,冬天不会在这儿。 这里是一座小镇。与其说是个乡下地方,不如说人烟稀少。标高顶多一千公尺的山脉,山脚铺设著铁轨,过去似乎是个繁荣的交通要冲。结果,由于山脉开挖了隧道而日渐萧条,如今车站前的商店街毫无往日兴旺的景象。我昨天听多仁说,受到乡镇改制和少子化的影响,我们就读的小学将要废校了。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里今后肯定会继续荒凉下去吧。 在去透子家之前,我先到了峰北车站一趟。许多布满尘埃的寄物柜,无谓地占据在车站前方──当然,这并非是像东京那种可以用电子货币付费的最新机种,而是使用了传统的盘簧锁,需要投入百圆硬币──还是市民游泳池会看到的那种,之后会退还硬币的类型。几乎所有的寄物柜不是锁头生锈就是损坏,完全派不上用场。不过根本没人会使用,所以也不会收到抱怨。在我高中的时期,至少一号、二号、七号、十三号、十五号、二十一号这六座还能用。我回忆起过去曾有些 传闻,像是十三日星期五的时候,十三号柜子里会有血淋淋的人头,或是七夕那天将短签放进七号柜子里愿望就会实现,如今想想确实是高中生会喜欢的传言,令我略感莞尔。现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寄物柜的功能,变成了没规矩的使用者们的垃圾场,门上被人用喷漆大大地画上了神秘的标志。 我打开十七号柜子一看,发现里头有著沾满灰尘的胶带。柜子里头的顶板被胶带贴了一个叉叉,正中央扭曲地隆起。我撕下胶带,将那东西拿在手上。那是一把钥匙。勉强看得出来上头写著「二十一」这个数字。 我移动到二十一号柜子前,正想插进钥匙时,一瞬间手停了下来。二十一号寄物柜的门,外观微妙地有点变形。我一拉动门,门就散落著锈屑,随著令人不快的嘎吱声开启了。看来在这些年当中,二十一号柜子也坏掉了。将钥匙插进去,门锁也纹风不动。 我探头窥视二十一号柜子内部,发现在积满沙尘落叶的一角,屹立著一个奇妙的物品。那是一罐弹珠汽水的瓶子。里头没有弹珠和汽水存在,看似塞了一张卷起的纸片。从瓶身同样满布尘埃的状况来看,这东西似乎被遗忘在这里很久了。会是有人在锁头损坏后,将此处拿来当作瓶中信的交换场所吗?一想到也有孩子像以前的我们一样,令人会心一笑的同时,我的内心一阵绞痛。 我捞了捞内部,想说还有没有其他东西,但除了一层薄薄的沙尘之外一无所获。我将瓶子留在原处,轻轻关上了柜子。 透子是独生女,她和母亲及祖母同住。我听多仁说,在透子过世后的一年,她的祖母也仙逝了。我曾见过她一次。透子和父母长得不太像,而是像她的祖母夏澄婆婆。夏澄婆婆是一名不可思议的老妇人,她既敦厚又爽朗,感觉温暖又柔和,整个人好似包覆在和煦春日的气氛之下。 我按下住家门牌写著「葵」的门铃,于是平房的内拉门开启,一名穿著围裙的女性走了出来。她是透子的母亲──优香理伯母。我和她大概四年没见了,感觉她稍微憔悴了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在这四年期间,她失去了两名家人。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尽管如此,一认出了我,她便做出连续剧般的反应对我微笑。 「伯母,久违了。」 「你现在居然会用这么艰深的词汇了呢。」 她会这样打哈哈,或许是在顾虑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老实说分别得很尴尬。 「你是不是瘦了点?听说你上了东京的大学,没看到你让我很担心喔。」 「抱歉,我很好。感觉您才瘦了呢。」 优香理伯母只是笑而不语。 「请进,透子也会很开心的。」 我和透子交往的时候,造访过好几次葵家。透子有迟到的坏毛病,我常常来接她,所以很快就跟优香理伯母熟识了。而透子她据说是单身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以及年事已高不良于行的夏澄婆婆,我则是几乎很少见到。透子老是毫不在乎地让我进去她房间,所以不如说我在葵家只看过透子的房间。 我打开上去透子的房间时总是会经过的拉门,里头是间和室,散发出榻榻米特有的蔺草味。房里设置了佛坛,上头两张遗照面向著我这边,分别是透子和夏澄婆婆。 我感觉心脏被人一把揪住,好似破抹布般地拧著。最近两年我完全不去看透子的照片。留在手机资料夹里的影像,在她过世的那天我统统删掉了。实体照片则全都收在老家的壁橱深处。脑袋中的相簿,我则是硬将它沉进记忆之泉的底部。 即使如此,依然会在无意间想起,她的发丝所散发出来的肥皂香味、不经意的小动作,以及肌肤的触感──看到照片的瞬间,这些事物彷佛像扭开了瓶盖的碳酸饮料般,从记忆深处势如泉涌地冲了上来,令我感到头晕。 「成吾?你还好吧?」 是优香理伯母的声音。 「我……没……事。不好意思……」 我拿了一柱线香。香炉里烟雾袅袅上升,我吸进那些气味,企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一瞬间我将手伸进右口袋,随即拿了出来。 「抱歉,我不太清楚该怎么上香……」 我回过头去表示歉意,于是优香理伯母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要紧的,只要当作是跟她们报告你来了就好。透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可是,这样或许对佛祖很失礼……」 「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佛祖心胸开阔,这点小事祂会体谅的。」 优香理伯母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不受束缚又落落大方的地方和透子很像。令人觉得,透子果然是这个人的女儿。 我点燃一柱线香,以手搧熄后插在香炉里。独特的香味莫名有种夏天的气息。我双手合十朝遗照一拜,于是感到眼窝底下有东西滴溜溜地在打转,连忙咬紧牙关并用力闭上双眼。 「成吾,因为你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优香理伯母打开内拉门,记忆之泉又咕噜咕噜地冒著泡泡。透子的房间和以往并无二致。 「你就看看透子的房间吧,我有维持原状喔。毕竟是那孩子,一想到很多东西一定有它的意义存在,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可以碰……你会晓得吗?」 「不……这我也不确定。」 透子不是很擅长收拾。感觉那些根本没有特别意义的东西,有可能对她来说是有其意义的。 「要是有什么在意的东西,你可以随意拿去没关系。这么做那孩子一定也会比较高兴……」 我一踏进房间就扬起了灰尘。优香理伯母虽说保持原状,正确来说应该是只有保持原状这条路吧。房间保存了透子生前的样貌,不过时间却已死去,混浊的空气飘散著浓密的死亡气息。简直就像是异次元一样。 我一步步前进,任凭凝重的空气撕裂我的身子,于是尘封的记忆有如泡沫般一个个浮现了出来。书架上的少女漫画和科幻小说……透子有颗少女心,是个浪漫主义者。她的桌上井然有序。相框积了一层灰,已经看不出里头放的是什么照片了。好几年没有人睡过的床铺……我们在那上面接了第二次吻。 我感到反胃想吐,倏地掩住了嘴巴。感觉东西有稍微压了回去,一股酸味在我的口中弥漫开来。我假装咳嗽避免被优香理伯母察觉,这时地上一本笔记映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本b5大小的大学笔记本。我蹲下去将它捡起来,并擦掉满布在封面上的灰尘。看到了标题的我,顿时瞠目结舌。 『交换笔记』 那一瞬间,至今冒著泡泡的记忆碳酸,决堤而出── 过去―1 我和她是在学校的图书室里初次邂逅。 由于是初夏时分,她穿著学校指定的衬衫及深蓝色裙子这种夏季服装,从短袖和裙襬中伸展出的手脚,在图书室的照明之下显得格外白皙。瞬间我还以为是幽灵,不禁再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一名极度娇小的女孩子拚命踮著脚尖,打算从高处的架子上拿书下来。我看到她踮著脚的室内鞋前端不住抖动,实在是令人心惊胆跳、不忍卒睹──我以为她是一年级学生,高二的我很自然地就用平辈的语气向她攀谈。 「我帮你拿吧?」 转过头来的她,眼睛就像是看著可疑人物似的眯细,略微胆怯的我慌慌张张地指向了书。 「那个。不如我来拿吧。」 「啊,不是那样的。对不起。」 这次换她慌张地低头说道。好长──应该说长过了头的黑发柔顺地垂落,好似瀑布一样。 「啊,这样。我才觉得抱歉……」 多管闲事的我,声音自然地愈来愈小,想直接这么转身离开。 「啊,等等、等等,不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听来很著急。 「咦?」 「呃,我刚刚是针对我的反应道歉……」 莫名其妙的状况让我目瞪口呆。 「反应?」 「我刚刚表情很凶恶吧,把眼睛给眯成那样。」 「……原来是说那个!」 我不禁笑了出来。她的眼神确实像是在看可疑分子。她似乎是在为眼神吓到我一事道歉。 「我的视力不好,这样的距离只看得出对方的身形,但我听声音知道你吓到了。所以,对不起。」 「不,别介意。我才该说抱歉,突然出声叫你。你吓了一跳对吧?」 「不会,真是谢谢你。你要帮我拿吗?从左边数来第三本……」 「第三本……嘿咻。」 我伸出手,轻松地抽出了她想要的那本书。只见大红色的封面上头写著「大学入学考系列 ╳╳大学 ○○学系」。无论怎么看都是考试用书,至此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回想起来,她对我一直都是使用平辈语气说话。 「那个……真是对不起,难道你是三年级的学姊吗?我是二年级的。虽然我的口气从刚刚就没大没小,感觉为时已晚了……」 她瞪圆了双眼,接著以不符合那清纯氛围的举止噗哧地笑了出来。 「如果我说自己是三年级的,你会怎么办?」 从她逗趣的态度来看,我知道她并没有生气,但我可是捏了一把冷汗。结果她真的是学姊。 「呃……那个……」 面对讲话吞吞吐吐的我,她咯咯笑道: 「没有啦,我完全不在意。我也以为你是同年级的嘛。啊,这不是说你一脸苍老的意思喔。要是我戴起眼镜就可以知道你比我小,但光从声音和身形判断,你给人一种很稳健的印象。」 这还真是令人惶恐。 「不不不,我只是个后生小辈。不过,你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像学姊……」 她面露微笑,伸手在自己头顶上一比。 「我的身高正好一百五十公分!」 「好小只!」 我不禁低喃道。 「这样难怪构不到……」 「对吧?而且想要的书偏偏会放在高处。来自出路指导室的书只有三年级会碰,所以都放在上面的样子。」 她一副不甘心地瞪视著书架上方的侧脸,有趣得令人发笑。 「要是有你这样的身材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你几公分?」 「一百七十……一?」 记得春天量身高的时候差不多是这样。 「好大只!」 「只是平均身高左右啦。」 「就我来看根本是巨人。」 随著这句戏谑的评论传来的,果然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学姊告诉我她的名字是透子,读作touko。姓氏则是葵。我说她的名字真美,她便有些害臊地卷著自己的头发。 图书室外头就有一排自动贩卖机,但是和福利社的品项相比,学生们都认为不怎么样。外观也陈旧不堪。原本应该是抢眼的红色,褪色之后变成了类似红褐的颜色。不过它摆放的地点绝佳。屋外通风良好,夏天时会成为很好的遮阳处,所以这个季节的下课时间或放学后,会有学生三三两两地来消暑。这儿摆了三张据说是泳池畔撤换下来的黯淡蓝色长椅,我坐在其中一张上头。葵学姊在贩卖机前一脸面有难色的样子,然后从口袋里直接掏出几枚硬币投了进去── 「你要喝什么?」 并如此问道。 「咦?不用这么客气啦。」 「没关系,你帮我拿书,这是谢礼。」 「不,我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 「那是高个子的说法。对我而言,这确实是件大事。你根本不明白这帮了我多大的忙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就我的价值观来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价值观也觉得一罐饮料没什么了不起,所以我们这下子就扯平了。」 看来是葵学姊技高一筹。 我说「喝什么都可以」,「那么──」于是她按下按钮,贩卖机匡啷匡啷地掉下了白色的罐子。「这个呀,通称『假弹珠汽水』。」她这么说著,同时递给了我。上头写著「强碳酸」令我很在意,不过放眼一看成分,看起来只是糖水加上香料和二氧化碳的软性饮料,不足为奇。没记错的话,苏打水和弹珠汽水里头的东西是一样的。 学姊再买了一罐相同的饮料,然后坐在我身边。拉起拉环喝了一口后,她说「有夏天的味道」。她大口喝著罐装饮料时,纤细的后颈一览无遗,其白皙不禁吸引了我的目光。一道闪闪发光的汗水滑落,真是美极了。 「嗝……」 大概是碳酸的影响,葵学姊打了个嗝。一看她的表情,似乎觉得很难喝的样子。 「你不是喜欢才买的吗?」 「我不讨厌呀。碳酸很有夏天的风味,我很喜欢。只是──」 葵学姊喝了第二口,这次打了两个嗝。 「──这个碳酸有点太强了。我喜欢的其实是弹珠汽水,但我又不会去祭典。」 「这个时期超市也有卖吧?」 「不,在超市买的根本不算弹珠汽水。就是要在祭典的氛围之下喝才好。」 「我们现在不是在参加祭典,这就可以吗?」 我摇了摇饮料罐,于是葵学姊十分正经地点头。 「这是冒牌货,所以不是祭典的时候也可以喝。它的味道也确实很接近喔。」 毕竟也打著「弹珠汽水」的名号嘛──我如此心想,同时拉起拉环。噗咻──饮料发出一道气势十足的声音。我试著喝了一口,它确实有弹珠汽水的味道,不过之后感觉碳酸化为了波涛,将一切洗涤殆尽。 「刺刺的。」 葵学姊伸出舌头呻吟著。 「好想喝弹珠汽水呀~」 「到祭典去不就好了吗?」 「但我讨厌祭典。」 葵学姊正色说道。 「祭典会挤得水泄不通,很累人的。我没办法只为了弹珠汽水而去。」 「其他还有很多东西不是吗?像是炒面、苹果糖葫芦、刨冰等等。」 「统统都是吃的,这样感觉我好像只是个贪吃鬼一样。」 葵学姊笑著说: 「我说,要不要教教你假弹珠汽水的秘技呀?」 她用右手拎著罐子,稍微探出了身子 。只要将脸朝向那里,就能够清楚看见她的眼瞳。她的眼睛彷佛像是反射著枝丫间洒落的阳光,灿烂地冒著泡泡的弹珠。我顺著略显湿润的粉嫩双唇、滑溜的下颚线条、纤细的后颈、胸前的双峰一路看下来,到了苗条的柳腰一带才猛然惊觉,抬起头来。葵学姊举起饮料罐,一副很有趣似的歪著脑袋瓜。我好不容易点了点头,她才摇了摇罐子,将饮料举在自己和我耳朵中间的位置。 唰唰唰唰──我们俩侧耳倾听著饮料罐中碳酸冒著泡泡的声音。不晓得是碳酸太强的关系,抑或是罐子的构造所致,我觉得听起来比其他碳酸饮料还清楚。 「像不像海潮声?那个将贝壳抵在耳朵时就听得见的东西。我没有去过海边,所以偶尔会像这样进行虚拟体验。」 葵学姊又摇了饮料罐好一阵子,最后大概是气都跑光了,静谧无声。学姊一脸寂寞地再度摇晃了一次罐子。 「我总是在想,碳酸跑光之后,是不是就算不上是弹珠汽水了呢?」 葵学姊喃喃说道,像是要盖过逐渐消逝的泡沫声。 「但要是气跑掉了,这会变得非常甜。」 而且也就没有夏天的感觉了吧──她如此补充说道。我也试著摇晃自己的饮料,我这罐似乎还维持著强碳酸,泡泡劲道十足。 「那到海边去不就好了吗?」 我说。 「不行啦。」 葵学姊倏地起身,一头长发随之飘逸。轻轻扫过我鼻尖的柔顺发梢,有一股肥皂的香味。 「我进到海里去会死掉的。」 「咦?你不会游泳吗?」 「不会游泳真是抱歉喔。」 「不……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不用下海去,光看也好啊。」 「我才不要只是看呢。」 葵学姊嘟囔道。 「就是不要。」 她将气跑光了的假弹珠汽水一饮而尽,随后呻吟著:「好甜!」 她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人。虚幻得有如摇晃后就会消失的碳酸,以及尽管如此依旧拚命地起泡的精力,两种特质并存在她的身上──然而很不可思议的,和她谈天说地会令人忘却时间的流动。 一想起她的言行举止、细微的表情变化、笑声,以及发丝散发的肥皂香味……我的心跳就变得很古怪,好似绞痛般呼吸困难。简直像是碳酸跑进了肺里头一样。 弹珠汽水。 碳酸跑光了的甜腻假弹珠汽水。 我回到家打开冰箱,发现里头放了一瓶一点五公升的宝特瓶装三矢苏打。上头用油性奇异笔大大地写著「真纪的」。这是老姊的私人物品。我拿起这瓶只剩一半的饮料,打开盖子稍微摇了摇。透过透明的宝特瓶身,我看得见里头冒起了泡泡。竖耳一听,虽然在混杂冰箱的运作声中听得见起泡的声音,但不像海潮声。说到底只不过是碳酸漏气的声音,看来葵学姊所摇的那罐假弹珠汽水果然是特别的。 我私自借了一杯碳酸略微跑掉的苏打回到房间。结果,我让苏打漏气,还有偷偷喝掉一杯的事情都被老姊发现,于是遭到狠狠痛骂了一顿。 从那之后,我常常会在图书室看到葵学姊。我并不是特别爱看书的人,但依然颇常看到她,所以葵学姊应该频繁到图书室报到吧。毕竟她是个考生,又似乎是来用功的,所以不好攀谈。我们四目相对时会点个头打招呼,不过不会交谈。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此感到有些焦躁的呢? * 峰北高中是镇上唯一一所高中。附近没有什么高中,所以周遭的国中毕业生集合起来,人数还颇多的。一个班级有三十多人,一个学年则有六个班级。学力和社团活动都普普通通。校风虽然有些粗野,但也不到会有学生大闹特闹的地步。 二年级的教室位在二楼。从我坐在窗边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到在操场上体育课的班级。星期四第四堂的体育课,是三年级学生在上课。女生们踢著足球,只有一个人在旁观摩。一看,结果是葵学姊。 长长的黑发,以及会被误认为一年级的娇小身躯。她今天戴著眼镜,头发则是扎成马尾,因此给人的印象有些不一样。是感冒或生了什么病吗?只见她规规矩矩地换上体育服抱著双膝坐在地上,却东张西望的,身子一直动来动去,好像坐得很不舒服。照葵学姊的个性来看,她应该很喜欢活动筋骨。只能从旁观摩,想必让她累积了不少压力吧……我在内心窃笑,结果数学老师敲了敲我的头说「你在看哪里啊,色狼」,把我的心思拉回课堂上。 从那次起,每当时间到了星期四第四堂课,我就会注意操场。虽然很快就进入梅雨季,体育课时常常在下雨,不过就算大晴天葵学姊也是频繁地在一旁观摩,说到底实在很难算是有在上体育课。她偶有上场的时候,但都是待在几乎不需要动的位置──踢足球的话是守门员,垒球则是外野手。她看来不像气虚体弱,难道是有气喘的毛病吗?那种时候的学姊,果然还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样,感觉那股独特的能量无处发泄。 很不可思议的,葵学姊总是形单影只。她的个性感觉朋友会很多,然而在校内看到她时──举凡像是在福利社购买哈密瓜面包、上完体育课回教室,或是在鞋柜换穿鞋子──和其他人谈笑风生才比较自然的场面,葵学姊总是孤零零的。我不晓得这种时候是否该上前搭话,开口的契机在嘴里打转时,学姊就离去了。 像这种时候,多仁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叫住对方吧。 「对话的重点在于节奏,当你还在脑中模拟要说什么这样是不行的。」 他以前曾如此说过,但要是我自然而然就做得到,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讨厌讲些没意义的话。」 「我知道。不过所谓的闲聊,大致都是讲些没意义的话,所以才叫闲聊。」 或许吧。但我在那时和葵学姊交谈的内容,实在美得不像闲聊,所以让我更难以向她搭话。 透过邮件的话感觉至少还行。早知道之前和她说话时就先问过邮件地址了。爸妈在我上高中时买了手机给我,里头的通讯录只有家人、孽缘不浅的多仁、须藤,以及要好的班上同学。最多能够加进五百人的通讯录只登录了两位数的人,十位数字还是一。每当我眺望著这个数字,就感觉浪费掉的容量透过萤幕瞪视著我。要是拿到葵学姊的邮件地址,至少十位数字就能够进位了。 六月下旬时分,变成我频繁造访图书室,不过很不可思议的,这次却遇不到葵学姊了。我穿过图书室的书架之间,总是会确认是否有一个踮起脚尖的娇小三年级生,然后再稍稍感到失望,这样的日子不断重复著。我好想要一个契机。一个像当时一样能够自然开口攀谈的契机。 事情发生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的七月。我久违地在书架之间发现了一个女孩子,她的身影好似飘浮在半空中的白色幽灵,于是我在动脑思索前,话语便脱口而出。 「葵学姊?」 我的语尾不禁变成了疑问句。转过头来的她一瞬间露出吃惊表情后,随即绽放了笑容。我也随之小鹿乱撞了一下。她今天戴著眼镜,可以清楚地看见我。 「身高一百七十一公分。」 学姊指著我说道。 「很遗憾,那之后我长高了一公分喔。」 前阵子量过,发现变成了一百七十二公分。 「好大只!」 葵学姊做出和过往相同的反应,之后果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应该说,真亏你记得我叫什么耶。」 「我当然记得,我们的交谈令人印象那么深刻。」 摇晃碳酸饮料的罐子,将里头强碳酸冒泡的 回声譬喻作海潮的感性──至少在我班上没有这样的女孩子。 「啊,是说那个呀。」 葵学姊似乎也记得。光是如此,我就觉得那场对话并非「闲聊」。 外头很炎热,不过那几台贩卖机周遭有得遮阳,十分凉爽。我们买了罐装饮料,在蓝色长椅上并肩而坐。葵学姊果然还是买了假弹珠汽水,我则是买了以蓝色标签包装的所谓运动饮料。我认为这也很有夏天的感觉,符合她的兴趣。 「原来你会喝那种饮料呀。」 然而,葵学姊却一脸意外。 「咦?这样不太好吗?」 「啊,不是。只是我以为,运动饮料是有运动的人才在喝的。」 「记得好像也有建议泡完澡后利用它补充水分?」 感觉电视广告有这么说过。 「有呢。」 葵学姊点点头。 「但这里是学校吧?」 「是的。」 「也就是说,厂商并未预设泡完澡后饮用的状况。果然还是为了运动社团的学生,才将它加进贩卖机的品项里吧?」 葵学姊看向操场的方向。图室室的建筑物正好挡到,从这里只看得见边边角角。不过,放学后的操场还是响彻著疑似棒球社的吆喝声。 「这只是个比喻……我会想:要是因为我买了它,害某个运动社团的人买不到怎么办。我并不需要迅速补充水分,买下它真的好吗……这样。」 我从未产生过这种想法。铝罐很快地已经泛起了水珠,上头鲜艳的蓝色,感觉忽地褪色了。 「啊,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总觉得好像在挖苦你。」 「不会……学姊说的话并没有错。」 「我是个不会特地去运动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抱歉,你别介意。」 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装运动饮料。以平常心思考,就可以知道它的价值并没有葵学姊所说的那么重大。再说,比起图书室,福利社的贩卖机距离操场还比较近。那边甚至有宝特瓶装的款式。 话虽如此,我在抱有这种想法的她面前,不假思索地买了运动饮料,依然令我感到羞耻。 「对了学姊,你为什么体育课的时候常常在旁观摩呢?」 我换了个话题开口询问她。也是因为听她说「不运动」才想起来的。 「咦?咦?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啊。我现在坐在窗边的座位。」 「……你这偷窥狂。」 葵学姊鼓著腮帮子,粗鲁地挥舞著罐子。里头的碳酸唰唰唰地躁动著。 「你有气喘吗?」 「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你总是担任守门员或是外野守备对吧?」 「真是的,你到底观察我多久啦!我反对监视!」 「居然说监视……」 我露出苦笑,而学姊仍然嘟著嘴摇晃罐子。 「是周遭太小题大作了。我明明稍微运动一下也不会怎样。」 「不,那样不太好。」 「不会不好。」 「没有不会不好。」 「并非没有不会不好。」 饮料罐的内容物随著这段鬼打墙的节奏飞溅而出,洒落在七月阳光下烘烤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略微起了点泡沫,随即乾掉了。学姊大口喝著饮料,之后立刻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像是硬把打嗝压了下去。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 学姊瞭望著远方如此说道。这次换我被她转移话题了。 「是啊。」 「你有要去哪儿吗?」 「没有……学姊呢?」 「我是考生呀。」 「也是呢。」 「我要在凉爽的房间里和参考书约会。」 「你没有男朋友吗?」 「我看起来像有吗?」 当我和漂亮又有人缘的开朗葵学姊谈话时,看起来像。 不过,现在完全不像。在我看到总是独来独往,孤独的葵学姊之后。 「……葵学姊。」 「嗯?」 我下定决心,看向学姊的脸庞。 「可以跟我交换邮件地址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葵学姊便皱起了眉头来。她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噗通一声掉在奇怪的地方了。 「对不起,我没有手……嗝。」 这个嗝在绝妙的时间点跑出来了。 「呃,不好意思……你说?」 「……我没有手机。」 学姊的脸颊染上了一抹嫣红。掉在怪地方的心脏,稍微回到原本的位置了。 「你没有手机啊?」 「嗯,抱歉。」 「啊,不,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觉得很稀奇。」 「嗯,爸妈不让我拿手机。抱歉喔。」 「不会……这样啊。我才觉得不好意思。」 一阵微妙的空档流逝。即使待在阴影处,我还是流了汗。我愣愣地望著额头流淌下来的一滴汗水落到双脚间。原本应该在远处吆喝的棒球社,不知不觉间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啊,对了。不然这么做好了。」 葵学姊敲了一下掌心,于是我倏地抬起了头。 学姊那对有如弹珠般的浑圆眼眸,此时带著孩子气的绚烂光芒。 「我们来玩交换笔记吧。」 现在―2 我打开透子房间的窗帘,外头一片雪白。前天下的雪积了厚厚一层,今天从晴朗天空洒落的阳光则在雪地上灿烂起舞。房里的灰尘反射著照进来的光线,让这里彷佛像是扬起了一阵烟雾一样。感觉无论坐在哪儿灰尘都会飞舞,于是我站著缓缓打开那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本。 这顶多是四年前的东西,照理说并没有受损得那么严重才对,但当我试图开启四角略微泛黄的封面时,笔记发出了劈啪声。第一页写著交换笔记的规则。 不准对任何人透露笔记的事情。 在笔记里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属于这里的秘密。 无论是任一方,都不可以连续写两天。 笔记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点(不可带回家)。 藏匿的地点就是方才的寄物柜,所以我才会率先到那里寻找。仔细想想,最后拿著笔记的人确实是透子也说不定。 决定这些规则的人全都是透子。我只是在一旁点头如捣蒜,然后在暑假时分浑然忘我地写著笔记。我以前认为,交换笔记这种东西根本是小学生──尤其是女孩子才会玩的东西,既娘娘腔又幼稚。但在和透子交流时的我也颇为幼稚,感觉这点她也是一样。 第一篇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是由透子写给我的。 学弟: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换笔记耶,该写什么好呢?其实我从来没有玩过这种东西。大家会在这种笔记上头写些什么呢……我小学时期,班上女生有稍稍流行过一阵,早知道跟她们借来看看就好了。没有啦,事到如今后悔也太迟了就是。 那么,无法告知手机邮件地址才开始的交换笔记,在此有个重大通知。就是关于这本笔记的规则(我先写在前一页了)。感觉你很聪明,或许那些规定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但这是为了慎重起见。顺带一提,要是违反了规定,将处以假弹珠汽水一口乾的刑罚! 嗯~还要写些什么好呢?那么,机会难得,就让我来问个问题吧。学弟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呢? 透子的字总是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同龄女生会用表情文字、符号或是(笑)的地方,她全都规规矩矩地使用标点符号,而且没有任何错漏字。她的笔劲不强,字显得略淡,以自动笔书写的文章,如今变得颇不易阅读。 学弟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呢? 我是怎么回应的呢?现在的我不太喜欢冰淇淋,记不得当时的答案。 下一页有著七月二十二日的记述。是我写给透子的。 葵学姊: 我喜欢的冰淇淋是……大概是苏打口味的吧。就是那种里头像冰沙一样的东西。葵学姊喜欢什么口味的冰呢? 我是个男生,所以真的和交换笔记无缘。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写这个。该写什么好呢……如果这是邮件的话,我八成不会迷惘吧。啊,我不是在责备你喔!只是觉得明明同样是写文章,状况却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 说起来,学姊是怎么想到交换笔记这个点子的呢? 我在此啪一声阖上了笔记本。再看下去恐怕不太妙。我眼窝深处快要变天了。 我拿著笔记本离开房间,然后向回到和室的优香理伯母说: 「优香理伯母,这个可以借我一下吗?」 我走出葵家,来到国道沿线的贩卖机买了假弹珠汽水。之后到前方不远处的便利商店买了两枝苏打冰棒。虽然现在根本不是吃冰的季节,但柜台阿姨丝毫没有露出狐疑的神色,就将商品放入塑胶袋中。 沙沙地踩在雪地上,我咬碎苏打口味的冰块。咬下时的冰冷和硬度让我的牙齿一阵麻痹。每当我张开嘴巴,纯白的呼气便袅袅升起。若是夏天便会在食用时开始融化的蓝色冰棒,分毫软化的迹象都没有,硬得令人生厌。 那时的我八成也并非特别喜欢苏打冰棒,只是高中生阮囊羞涩,所以总买最便宜的来吃。而苏打口味则是为了迎合透子才说的吧。她喜爱令人联想到夏天的事物。像是冰淇淋、苏打,以及鲜艳的蓝色,这些全都符合透子的喜好,实际上她也爱吃这款冰棒。 峰北镇内只有一所高中,国中也是一所,小学则有两所(不久后要变一所了)。然而寺庙和神社却是无谓的多。透子的墓位于北方小山丘的半山腰处,一所叫作青芳寺的寺庙里。明明是让我这么不想回来的故乡,明明是一直不愿忆起的地方,结果实际回来一看,愈是浓浓带有透子影子的地点,愈像是磁铁般吸引著我。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青芳寺。第一次是她过世时的夏天──我人在阵雨般的蝉鸣笼罩的嫩叶和夏草丛生的山中,连寺庙用地也没进去便转身离开了。今天我和多仁约在这里见面,所以没有逃走。 「那是什么?我有买鲜花和线香来了喔。」 多仁指著我的塑胶袋说道。 「是冰棒和假弹珠汽水。」 「啥?在这种季节?」 「透子喜欢这些东西。」 「你要来拿当供品?」 「我想不到其他东西。」 多仁耸了耸肩。他手上握有大了一圈的塑胶袋,疑似祭拜用的菊花若隐若现。 「多少钱?我之后给你。」 「别说这么没意思的话。」 多仁敲了敲我的背,催促我向前迈进。 「我想说你是不是在东京猝死了,心里头一直七上八下的。」 走在寺庙用地内,多仁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著。 「一个人跑大老远去,八成也没和任何人说,打了电话也不接。」 「……抱歉。」 多仁确实很常打给我。就连时常关闭手机电源的我都会觉得烦,其频繁可想而知。我拚命地企图将峰北镇从自己的生命中割舍,一次也未曾接过他的电话,但他现在却像这样陪我扫墓,多仁也实在太过好好先生了。 「我以为你的个性不会如此想念一个人。要说冷漠也是满冷漠的。」 「是吗?」 「就是。」 多仁严肃地点了点头。 「记得你在国中的教学旅行时是什么状况吗?大伙儿在聊喜欢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人完全提不起劲,还早早就睡觉去了……」 「有这种事?」 「有啊!之后老师来把我们所有人骂了一顿说:『给我跟渡学学!』老师声音还颇大的,但你却一脸安详地呼呼大睡。」 「我那样才是正确的吧?」 「就算正确,可是不有趣啊。」 由多仁来说,听起来乱像格言一把的。 「所以知道你爱上葵学姊时,我稍微放心了。啊,原来这家伙也会谈恋爱啊。」 「你把我当作什么了?」 「改造人。」 「透子也这么说过我。」 我们正好来到墓碑前,于是便噤口不语。覆盖了点白雪的葵家墓石,比想像中要来得小许多,好像透子一样。我拿长杓从提桶捞水出来,洒在墓石上。多仁替线香点起了火。上头已经有供花了,想必是优香理伯母吧。我将苏打冰棒整包放在墓石上,然后拉开铝罐的拉环,稍微摇晃起泡后再放到墓前。这块墓石也是夏澄婆婆的,不过她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吧。 「……我回来了,透子。」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久前我也有在佛坛合十参拜过,但感觉这里距离透子比较近。 明明都过了四年,却仍然无法忘怀死别的恋人,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没出息呢? 明明才过了四年,就将死别的恋人忘得一乾二净,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无情呢? 这四年来,我夹在两种思考之间,身在罪恶感的 泥沼中不断挣扎著。 为了割舍会想起透子的所有事物,我离开峰北镇到了东京去。我曾认为,要是记忆的底片能在都会的时间摆布下,随之磨损就好了。要是一切都能当作没发生过就好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遗忘透子的事情。讨厌冰淇淋、讨厌夏天,拒绝她所爱的一切这个行为看似忘却,其实反而更是刻骨铭心,这点我有注意到。当我迷惘时会求助般的将手伸进右口袋的习惯,即是绝佳的证据。 要是我的头上有usb插槽,我就会插进随身碟,将里头的记忆暂时取出。若是能在电脑中,以资料夹的方式将回忆分门别类管理就好了。我也不会这么痛苦,而能够在不忘掉透子的情况下顺利忘却不好的回忆吧。 「有道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对吧。」 多仁忽然说了一句,害我吓了一跳。 「愈是登对的情侣,就愈是会被拆散吗?」 我硬逼自己一笑置之。 「你在说什么啊?很不像你的风格喔。」 「……也是。抱歉啦。」 多仁也笑了。但他的笑容感觉也是在勉强自己。 我一回家,老姊就正巧要出门。玄关放著一个萤光粉红色的行李箱,还有疑似塞给她作为伴手礼的橘子和点心散落著。她本人则正好手忙脚乱地从客厅里跑了出来。 「老姊,你要回去啦?」 「对呀,我只是来吃红豆饭而已。」 「嗯哼。谢啦,你工作这么忙还特地跑一趟回来。」 老姊在东京的出版社上班。她毕业于附近的短大,很快地找到工作后就离开峰北,现在是女性时装杂志的编辑。听说她忙得要死,这几年和我一样都没有回老家。真是不孝的姊弟啊──我们的爸妈如此叹道。 「呃,我并不是为了你。」 老姊的手晃啊晃的。 「冰箱里剩的苏打你可以拿去喝。」 「才不要咧。是说,冬天别买一点五公升装的啦。」 「镇上的超商没有卖五百毫升的嘛。」 明明东京到处都有呢──老姊遥望远方说道。 「你现在住哪?」 「八王子。」 我的大学在那附近。 「讨厌,感觉治安很差。」 「不会啦,我住的地方是住宅区。」 「愈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愈会有可疑分子出没呀。不过男生不要紧吧……」 老姊粗鲁地将随意乱滚的橘子塞进塑胶袋里,并将行李箱推开,好让我能进屋。 「……你偶尔也该回回家啦。」 擦身而过时,老姊低声对我说道。 「老姊有资格这么说吗?」 「我可是社会人士,而你是学生。反正文组很闲吧。」 「那是偏见。我不清楚短大的状况如何,但四年制大学也是很忙的。」 「爸妈都是第一次,再多体谅他们一点吧。」 「什么第一次?」 「和自己的孩子喝酒。他们都很期待,而且我又不会喝酒。」 「我小时候就和他们一起喝过啤酒啦。」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吧。」 我回想起昨天和多仁乾杯的事情,脸色顿时一沉。老姊收拾了散乱的东西,整理好了行李。 「有什么事就联络我吧。毕竟我离你要比老家近。我现在住在中野。」 「哪里?」 「中野区。」 「我不晓得啦……是说老姊,就算我打电话过去你也不会接吧。」 明明总是嚷嚷著自己忙得要死。 「然后──」老姊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附加道: 「你差不多该忘掉那女孩了。」 我眨了眨眼,右手滑进口袋里。 至今老姊都没有问过我透子的事情。她应该知道我们在交往才对。毕竟姆米谷充其量是个规模狭小的社群。但她从未嘲弄我,或是去深究透子是什么样的女孩──而透子不在后,她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顾虑我。仅有一次──面临透子的死时,她不发一语地默默在身旁陪著我。若考虑到我们姊弟俩的感情并非特别差,这样或许有些冷漠。不过我很感谢老姊这么做。生前姑且不提──透子过世后,我愈是受人安慰,她的死在我心中就会膨胀得愈大。只有老姊明白这一点。 她大概是认为时效已过了吧。在老姊心目中,四年是一段这样的时间吗? 「……老姊,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 「啥?我为什么非得告诉你不可呀?」 「没有啦,我想知道你怎么放下的。」 「那种事情我不记得了。女人的恋爱是覆盖存档,只会对最新的产生兴趣。」 老姊夸称自己在恋爱方面可是身经百战。确实,她从以前就很受异性欢迎。身为弟弟的我做不到的事,她大多都做得到。无论运动或读书都是出类拔萃,应该也当过班长或学生会长才对。她不但长得漂亮又无所不能,个性还有些豪迈,学生时代被她骑在头上的男生络绎不绝一事,我有从传闻得知。 「老姊你啊……男人会不会换得太凶了?」 「你根本误以为一生只心系一个人是件很帅气的事了吧?」 老姊套上长靴,将快要松开的围巾重新系好,站了起来。 「赶快拋弃那种幻想,好好去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谈恋爱啦。」 拜啦──潇洒地转身离去,围巾随之翩飞的老姊,果然很豪迈。 我回到房间,再次打开了交换笔记。要是知道这种东西是我们感情萌芽的契机,老姊铁定会瞧不起我。 我没有看透子针对我七月二十二日文章的回覆,而是翻页找出最后一篇。日期是八月三十日。是透子写给我的。这篇文章我过去未曾看过。过去的我从八月二十三日以后就没有再写,看来笔记本最后一周是在透子那里,应该是那时写的吧。 八月三十日。 成吾: 总算就是明天了,我好期待。我今天八成会睡不著,导致明天睡过头而跟往常一样迟到,所以请你到家里来接我……没有啦,感觉你快发飙了。我会努力爬起来的……但我要是真的起不来,还是请你来接我。我老是给成吾添麻烦。真抱歉,我是个靠不住的大姊姊。不过,很谢谢你平时的照顾。我真的好期待明天! 整篇文章上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叉。恐怕是透子发现,在这个时间点写这些也太迟了,所以想删掉吧。在交换笔记里写隔天的事情,也不会像邮件一样立刻传达给对方知道。而且那阵子去接她已经是约定成俗的事情了,她可能觉得不用说我也知道。透子八成想在事后用橡皮擦擦掉,可是── 之后的页面统统都是白纸。大学笔记的张数是跨页三十张,以页数来说是六十页。我们每天交互使用一页,从七月二十一日至八月三十日过了四十天。后半段并没有每天都写,就结果来看笔记本用不到一半。 我感到心脏一带一阵绞痛,于是咬紧牙关。为什么人在产生强烈情绪时,胸口总是会疼痛呢?我好想将手伸进胸腔中,将心脏、肺脏、肋骨给胡搅一通。我想委身于其他的痛苦之中,好让自己搞不清楚方才疼痛的起因。 回到这座镇上后,许多事物都令我痛彻心扉,所以我才不喜欢回来。然而,即使逃避这份痛楚,在东京佯装自己遗忘了一切,到头来我的时间仍然停滞著,什么也无法改变。 老姊说的话一定全都是正确的。 「……就算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 我从桌上拿起自动笔,缓缓在笔记本上书写。 一月十一日。 我该怎 么办才好,透子? 写下去之后,我感到愚蠢透顶而哼了一声。我丢下自动笔,抱著笔记本趴在床上。 我维持趴伏的姿势伸出手,打开窗帘看向窗外,发现开始下雪了。外头有个大约就读幼稚园的小女孩,在家门前和她母亲仰望著降雪的天空。我正好和她四目相对了。于是她倏地别开了视线离去。透子在她那样的年纪时,被迫背负起娇小身躯负荷不起的重担。那时的她想必要比现在的我还要来得痛苦万分,为什么透子能够那么坚强地活著呢…… 我似乎就这么睡著了。醒来之后房间一片漆黑,时针上的夜光漆发出微弱光芒,指著晚上十点的位置。这场午觉睡得有点太久了。爸妈没有来叫醒我。老姊是不是已经到东京了呢? 我伸出手想打开房间电灯,却踢飞了某种东西。听到它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所以我知道那是交换笔记。我是抱著它睡著的,可能是中途掉下床了。 我点了灯看向脚边,笔记翻到了先前那一页。我写的三行话……三行? 我揉揉眼睛瞧向笔记本。 一月十一日。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在我婆婆妈妈的语句后方,还有另一行话。 你是谁? 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过去―2 交换笔记藏在车站前的二十一号置物柜。从我家步行过去约十分钟,从葵学姊家也只要走二十分钟就到得了。 笔记放在学姊的身高构得到的二十一号柜子,钥匙则藏在十七号柜子里。要是我们任何一方拿走钥匙,到头来还是得当面交付,如此一来就不晓得交换笔记究竟有何意义了。钥匙是用胶带贴在柜子的顶板上,而十七号柜子里为此放置了布胶带。这点小东西就算被偷也无妨。不过,就算不做到这种地步,我和葵学姊也都很清楚,车站前的置物柜根本没人会用。 葵学姊是个考生,我也有暑期辅导和其他事,并非每天都能自由自在地利用时间。所以,每隔一天将当天发生的状况或趣事写下来向彼此报告,就是我们交换笔记的基本概念。明明我们近在咫尺,想见就见得到,要说刻意透过笔记交谈根本舍近求远也确实没错。不过我们彼此都是青春年华的少年少女,暑假每天都和并非情人的异性见面也很奇怪,于是我便接受了。如此这般之下,老大不小的我们开始了交换笔记。 七月二十二日。暑假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前往车站。自从小学时期参加广播体操以来,很久没有这么早起了。葵学姊有事先预告交换笔记会从暑假开始。她应该已经趁昨天将笔记放到了柜子才是。 黎明的盆地洋溢著凉爽的清新朝雾,差点令我忘记现在是夏天。峰北是个宁静的小镇,尤其这个时间带更是漾著特别的寂静。镇上鲜少有电车经过,取而代之的是国道上呼啸而过的卡车。但就连卡车引擎的低吼声,听来都很遥远又模糊,像是笼罩了一层雾气般不清楚。我忽然觉得,寂静并非是指鸦雀无声的状态,而是会吸收声音。就像音乐教室墙上开满的许多小洞一样。 随著愈来愈接近车站,我看见了数名穿著西装的大人。他们是要搭乘晨间电车去上班吧。我听见某处传来了广播体操的音乐声。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小镇正在幽幽醒转。 二十一号柜子并没有插著钥匙。我屏著呼吸打开十七号柜子,发现胶带稳稳地放在里头。抬起视线一看,顶板贴著胶带。胶带表面的凹凸不平,漂亮地呈现了钥匙的形状。我剥开胶带拿下钥匙,按捺著迫不及待的心情开启了二十一号柜子。 可能是为了避免弄脏和受潮,大学笔记本被放在塑胶拉炼袋里。封面上头写著「交换笔记」。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拿出笔记本之后背靠置物柜打开了它。第一页写著「规则」。 不准对任何人透露笔记的事情。 在笔记里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属于这里的秘密。 无论是任一方,都不可以连续写两天。 笔记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点(不可带回家)。 我缓缓翻开下一页。 学弟: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换笔记耶,该写什么好呢?其实我从来没有玩过这种东西。大家会在这种笔记上头写些什么呢……我小学时期,班上女生有稍稍流行过一阵,早知道跟她们借来看看就好了。没有啦,事到如今后悔也太迟了就是。 那么,无法告知手机邮件地址才开始的交换笔记,在此有个重大通知。就是关于这本笔记的规则(我先写在前一页了)。感觉你很聪明,或许那些规定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但这是为了慎重起见。顺带一提,要是违反了规定,将处以假弹珠汽水一口乾的刑罚! 嗯~还要写些什么好呢?那么,机会难得,就让我来问个问题吧。学弟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呢? 学姊的字写得斜斜的,十分漂亮。不过笔劲似乎不强,字迹淡淡的。可能因为并非邮件,所以学姊完全没有使用表情文字或(笑)之类的描述,内容极为一本正经。感觉很像葵学姊的风格,又不太像。 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自动笔,随后环顾周遭。车站的长椅正好空著,于是我坐在那儿,摊开笔记本写回应。 葵学姊: 我喜欢的冰淇淋是……大概是苏打口味的吧。就是那种里头像冰沙一样的东西。葵学姊喜欢什么口味的冰呢? 我是个男生,所以真的和交换笔记无缘。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写这个。该写什么好呢……如果这是邮件的话,我八成不会迷惘吧。啊,我不是在责备你喔!只是觉得明明同样是写文章,状况却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 说起来,学姊是怎么想到交换笔记这个点子的呢? 写到这里,我暂且停下了手。 我想问她的事情多得像山一样,但我们才交换第一次。要是问了太过深入的问题,或许之后就没戏唱了。 就先写到这里好了。 决定后,我将笔记本放回袋子,确实拉好拉炼。之后放回柜子里并上锁,再将钥匙黏到十七号柜子的顶板。为求慎重起见,我有确认并未被其他人瞧见。 学姊明天看到笔记就会写回应吧。我好久没有如此盼望后天的来临了。 * 七月二十三日。 学弟: 第一次的交换笔记顺利结束,让我松了口气。感觉颇新鲜呢。我没有传过邮件,所以想说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但状况果然还是不一样。我的文章难不成写得很奇怪……吗? 之所以会选择交换笔记的理由是……呃……既然邮件行不通的话,或许就是要书信往来,可是我们住得很近,太浪费邮资了。就这点来看,交换笔记只需要花钱买本子就好。还有……对交换笔记稍稍抱有点憧憬……也是原因之一吧! 苏打口味的冰淇淋!我也很喜欢!但我觉得那算是冰「淇淋」吗?ice cream既然有「cream」,那么就得用到乳制品才行吧?唔唔唔……你喜欢外层是苏打,里头是香草的冰吗?那一定就算是冰淇淋了! 七月二十四日。 葵学姊: 你的文章一点也不奇怪,反而该说很正常。我和班上同学传邮件时,错漏字根本家常便饭,有时也会搞不太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偶尔还会只用表情文字交谈。果然交换笔记比较接近书信吧,或是日记……?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可是会超丢脸的呢。也请学姊一定要遵守规则喔! 你对交换笔记抱有憧憬啊。这种感觉我不是很能体会,若是学姊达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野心,我会很开心(笑)。感觉做这种事还能勉强被允许的,确实就只到高中生这个年纪呢。长大之后还玩交换笔记就不太适合了。对了学姊,你应该不是峰北国中毕业的吧?以前住在其他县市吗? 的确……既然冰淇淋有「cream」,好像应该回答香草类的东西才对喔……不过,感觉日本一般都将冰淇淋泛指所有冰品呢。附带一提,我也喜欢吃香草冰喔!但基本上还是喜欢冰沙那一类的。 七月二十五日。 学弟: 其实我很擅长现代文喔。大概是归功于我很常看书吧?我会恪守规则的!但也有点想试试一口乾掉假弹珠汽水,呵呵呵。 野心是什么意思啦──!讲得我好像邪恶的统帅一样!你要是不谨守学弟的分际,讲话太猖狂的话,我就要把你写在交换笔记上的害羞事情给……咕呵呵(做好了一口乾的觉悟)。嗯,我是升上高中才搬到这儿的。因为还得照顾奶奶呢。只有爸爸独自在那儿工作。 冰沙类呀──毕竟你确实给人冷峻的印象呢。那你也喜欢冰棒吧?啊──说著说著就忽然想吃冰了── 我今天完全读不下书。听不懂数学在讲什么,好讨厌喔。 我们的交流总是会愈来愈长。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以写长文为苦(而且还是在这种时代用手写)。不喜欢作文和日记,就连邮件都有点懒得传的我,居然也能够如此生气勃勃地写著文章, 我自己都感到哑口无言。 到去年为止的我每天都会睡到中午,现在每隔一天就会早起。爸妈是用「这儿子疯了」的眼神看我,但老姊似乎察觉了什么,并未多说。 七月三十日。 葵学姊: 七月已经要结束了呢。从我们开始交换笔记后,时间过得真快。昨天下了雨,我有点担心笔记本的状况,不过置物柜有好好保护了它。放在那个地方或许是对的。 不知不觉间七月就要迈向尾声。我暂且放下自动笔,将手汗抹在裤子上。 这个早晨的湿度很高。闷热的空气带著质量黏在肌肤上。好似有许多目不可视的蜘蛛网紧贴在身上一样。我挥挥手甩乾它,再次握起自动笔。我打算继续写下去,却迟迟无法下笔。 从那之后,我们在交换笔记里的交流,真的彻头彻尾地不痛不痒,就如同字面般所述。我并未询问更进一步的事情,只进行著多仁口中所说的「闲聊」。虽然这样也很开心就是了。 体育课总是在一旁观摩的学姊。 在学校里总是形单影只的学姊。 现在这个时代,家里还不买手机给她的学姊…… 当我问她是否有气喘时,学姊回答「大概就是那种感觉」。然而她却从未在我面前咳过一声。 我稍作思索后,重新用力握起了自动笔,在本子上振笔疾书。 学姊,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立刻将这句擦掉了,感觉太直接了。 学姊,你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呢? 还真是粗线条耶──我粗鲁地拿橡皮擦擦掉。 学姊,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感觉好不舒服。这句我也立刻擦掉了。 苦思良久后,结果我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学姊,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这次的祭典呢?我们去喝真正的弹珠汽水吧。 三天后,八月二日在站前广场──也就是此处,要举办夏日祭典。这儿原本是巴士总站,然而最近除了一小时数班的镇内巴士偶尔会开进来掉头之外,广场本身不具备什么特别的意义。到了夏日祭典,广场上头会有栉比鳞次的摊贩、点亮的灯笼以及响彻云霄的太鼓声。我每年都会和多仁一道去须藤家摆的摊贩吃炒面,或是到其他摊位逛逛。尽管规模不怎么大,平时连当地居民都不会靠近的地方变得充满活力、热闹滚滚,果然会令人有种非日常的感觉而兴奋不已。即使是讨厌祭典的葵学姊一定也会有同感。再说那儿也有很多弹珠汽水。 藉口怎样都好,果然还是得面对面才有办法问出口。不是透过笔记交谈,而是直接听她的声音、和她说话,可以的话我想要了解更多有关学姊的事情──我内心强烈地如是想。 那天我要上辅导课,走出车站后便前往学校。即使是恭维,我的成绩也算不上好,排名从后面数要来得快多了。多仁也是半斤八两,我们俩几乎所有学科都被叫去上暑期辅导。连号称不及格还比较困难的简单考试,我们也统统不及格,所以教职员室里头叫我们「不及格boys」。 「你们明年就是考生了啊,给我稍微有点危机意识,不及格boys。」 同时也是班导的数学老师生田,总是如此叮咛我们。 「老师,我去年参加辅导成绩也没变好,可以回去了吗?」 「如果你不用参加辅导成绩也会变好,那就可以回去喔。」 「要是有这么方便的功能,我还想拜托你装在我身上咧。」 生田和多仁聊著脑残的对话。我呆呆地眺望著窗外,洁白无瑕的讲义动都没动。 可能是炙热的关系,夏天的操场看起来摇摇摆摆的。就算暑期辅导时坐在窗边的位子,也不可能在操场发现葵学姊的身影。今天是足球社在场上追著球跑。操场上扬起一阵乾燥的沙尘,有如雾霭般飘散著。我茫茫然地心想,感觉差不多要发布光化学烟雾警报了呢。 「对了,渡,你和三年级的葵很要好吗?」 生田的口中忽然说出我脑袋里正在想的人,让我产生了动摇。 「咦,老师怎么会这么问?」 「葵是谁?」 多仁交互看著我和生田的脸。 「前阵子葵到学校来问说,二年级的渡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鲜少对人抱持兴趣,所以我有些意外。」 「喔……我们只有在图书室稍微小聊一下过……」 总不可能说我们有在交换笔记。 「老师,那你怎么回答对方?」 多仁替我询问了在意的事情。 「我说『他是个很认真的不良少年』,于是葵很罕见地笑翻了。」 我想像得到那副模样。虽然想像得到但…… 「生田老师,你真过分啊。我可是个好学生耶。」 「几乎所有科目都不及格的家伙,在说些什么大话?好了,快点写作业。」 生田将讲义用力按在我脸上的同时,我内心想著葵学姊的事情。 原来她有到学校来啊。为什么她要问生田呢?明明直接在笔记上问我就好了啊。 我将脸上的讲义扒下来,开口询问生田。 「生田老师,她的身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呢?」 我并未漏看生田的表情僵了一下的样子。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她上体育课时总是在一旁观摩。」 生田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我还想说你最近上数学课老是莫名其妙地在看窗外,原来是在看葵啊。」 「所以说葵是谁啊?告诉我好吗?」 生田忽略了多仁,径自说道: 「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我能够擅自说出口的事情,所以我不会讲。我想,葵八成也不太希望让人家知道。既然你跟她有交情,又注意到了这一点,更应该佯装不知道比较好吧?」 老师,这样已经几乎把答案说出来了啦。 我内心如是想,同时堆出了生硬的笑容。 「生田老师,你真是成熟。」 生田气呼呼地说道: 「你真没礼貌,我可是从头到脚都很成熟啊。」 一直到下午,我和多仁都在生田狠狠斥责之中写著作业,两点左右才终于被解放。多仁抚著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们走进学校附近一家破旧的拉面店,一同点了最便宜的普通拉面,再请店家以学生优惠帮我们弄成大碗的。 「──所以,结果葵究竟是谁啊?」 多仁边吸著拉面边问道。我还以为他忘了。 「是三年级的学姊。我先前和她在图书室小聊过一下。」 我将笋乾一个也不留地统统移到多仁的碗里,同时喃喃说道。我不喜欢那个口感。 「女的?」 相对的多仁塞了鸣门卷过来。他无法接受鱼浆制品。店长老爷爷直盯著我和多仁以物易物,不过什么也没有说。 「……是女人没错。」 多仁的双眼开始熠熠生辉。这是个不好的预兆。 「不会有人只是在图书室稍微聊过,就特地来跟老师打听你的事吧?快从实招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不,我们真的只有在图书室说过话。」 这并非谎言。我真的只有在学校图书室和学姊当面交谈过。 多仁无法接受。 「你可是那个连教学旅行的恋爱话题都聊不起来的人耶。特定的女孩子──而且还是学姊明显对你有兴趣,绝对不可能只有那样吧?」 就算多仁这么说,交换笔记有条规则是不 准对任何人透露。 得想个法子脱身──这时我忽地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情。 「……我约了她去参加这次的夏日祭典。」 咻──多仁吹了个口哨。 「真的假的?你约人家?太令人意外了!」 「真没礼貌,我有时候也是会邀约别人的。」 多仁无视我的反驳,兴味盎然地接著说道: 「什么啊,你迷上她啦?」 「迷上……?」 蹦出一个困难的单字了。多仁一脸焦躁地愈说愈激动。 「你喜欢那个叫作葵学姊的人吧?」 我正打算夹起面的手忽然停住。 「喜欢……」 感觉近来填满胸中的碳酸,倏地迸发了火花。 ──我说,要不要教教你假弹珠汽水的秘技呀? 说出这句话时,学姊眼睛略微上扬的表情、有如两颗弹珠般的眼瞳、沾染了假弹珠汽水的湿润双唇、汗水淋漓导致有些透明的衬衫、胸前的双峰和柳腰、纤细得感觉随时会折断的四肢,以及白得不能再白的肌肤。 我感到耳朵一热。 原来如此。 原来这种感觉就叫作喜欢。 这是我的初恋。 我忽然觉得很害怕。 早上邀约她的时候,明明还不以为意啊。 「我说啊,多仁。」 我盯著有些泡烂的拉面,语带颤抖地问道: 「……要是被她拒绝了,该怎么办好?」 多仁直直盯著我好一阵子后,噗哧地笑了出来。 「不要紧的,这是男人的必经之路。」 语毕,多仁将平常绝对会留到最后享用的叉烧放进了我的碗里……我并不需要。 七月三十一日,我整天都魂不附体。那天本来也得上辅导课,但我跷掉了,一整天都在房里滚来滚去,咿咿啊啊地呻吟。父母亲慌张不已地以为我终于疯了,而一如往常冷峻的老姊则是把我赶出家门,要我「去把脑袋冷静一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到站前置物柜看看,结果回应还没来。我心想:一直在这里等说不定能够见到她,但再怎么说都算违规吧。我离开车站到处闲晃时,被上完辅导课的多仁逮个正著。「跷什么课啊你!」遭到他如此怒骂后,不知为何被迫请他吃了午饭──又是拉面。这次我的叉烧被他夹走了。 回过神来发现夕阳已西沉,回家吃晚饭我也食不下咽,晚上钻进被窝里也没有半分睡意。 怎么了? 这是什么情形? 碳酸。 充满肺部。 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 那已变得宛若熔岩一般。 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种感觉吗? 国中时期多仁有个女朋友。我们虽然不到感情好的地步,不过我也跟那女生很熟。当知道始终只是同学的两人……变成了所谓情侣关系时,我的脑袋便一片混乱。我们之间相连的箭头是「朋友」,不过连接在他们之间的箭头却是「恋人」。至今以「朋友」的箭头漂亮地联系著我们三人的,是正三角形。但多仁和那女孩缩短距离后就成了等腰三角形,感觉只有身在顶点的我被疏远了。 我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连续剧里,或是稍微再长大一点。我不是很清楚所谓的交往是怎么一回事。多仁八成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他还是算先进了。我甚至连发展中都算不上。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女孩子总让我觉得是种不同的生物,所以我搞不太懂。 这样算是一见钟情吗? ……不,不对。 在图书室和她说话时,我并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是到了外头──没错,大概就是我们在聊假弹珠汽水那时。当时她所说的话,有如迸裂著星形泡泡的弹珠汽水般耀眼夺目。 没错。那个瞬间,我爱上了葵透子。 八月一日。前一晚我几乎没睡,不过还是有小睡一阵的样子。我抬起沉甸甸的头一看,已经是早上六点了。就算闭起眼睛,我也不觉得有办法睡回笼觉。于是起床匆匆换了衣服,便朝置物柜出发。 接触了早晨凉爽的空气后,我的睡意慢慢消散了。茫茫然地感受著凉鞋底下沙砾滚动的触感,再次想著「要是学姊的回答是no怎么办」这个我昨天痛苦挣扎地思索到换日的事情。我很明白,无论再怎么想都不会有答案,思考只是先打个预防针。为了被拒绝时不受到伤害,我试图先伤害自己。 是不是再想得更糟糕一点比较好呢──我抄捷径走下石阶,同时心想。 若是被拒绝,总之就再聊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让交换笔记得以继续下去吧。不经意地、若无其事地,很开心似的写下每天发生的小事情。为了让我们在暑假结束后的第二学期见面时,还能笑著打招呼,说声「好久不见」。为了让我们还能一起坐在蓝色长椅上喝著假弹珠汽水。 我走完阶梯,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车站就近在眼前了。我打开十七号柜子取出钥匙,再将它插进二十一号柜子的锁孔中,然后祈祷般的闭上了双眼。 做了一口深呼吸才打开柜子的我,顿时瞠目结舌。 笔记本……不在里头。 现在―3 你是谁? 我茫然自失地盯著这句话好一阵子。 我认识这些字的主人,不过「她」在四年前已经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我不断避开承认她死去的仪式,如今好不容易才能到她的坟前参拜,为她上香──姑且不论我内心有何感受,又在思索著什么──至少在形式上,我才刚承认这件事。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 那无庸置疑是透子的字。它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吗?只是我漏看?抑或是恶作剧?是有人趁我睡著时模仿透子的字写下去的吗?还是透子的幽灵? 又或者──我拿起自动笔,在她的字后方如此写道: 那你又是谁? 我瞪著笔记本好一段时间,不过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略作思索之后,我暂且将笔记阖上,然后再打开至同一页──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是透子。你不是知道我是谁才写的吗?先不说那个,你究竟是怎么写进来的?这本笔记现在在我的房间呀。明明没有其他人,可是我一回神就多了新的文字。你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呢? 比起惊吓和恐惧,那个名字震撼著我的脑髓。 「透子……」 透子,你是葵透子吗? 我以颤抖的手写在笔记本里。 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如何在这本笔记写字的?你又是谁呢?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 她真的是透子吗?那个……葵透子?我认为这并不是个随处可见的名字。再说,这本笔记原本的主人就是她。光是本子会自己浮现文字就很离奇了,为何对方竟会是个已经过世的人?若是她仍活著,还有订定假说的余地,不过她……她是个应该早已死去的人……了。她仍在世的时候是四年前── 「四年……前……」 我发出来的声音过于沙哑,简直不像自己的。 没错,四年前她还活著。 ──你现在人在哪里? ……她口中的「现在」究竟是何时? 我和透子只有在那一年的那个季节交换笔记。而在同一年的同个季节,她永远离开了人世。可是在这本笔记当中,透子还活著。就像是完全不晓得自己已经死去一样。 ……我得确认看看才行。 我无法说明你的笔记会凭空出现文字的现象。我这边也发生了相同的状况。请你让我确认一件事情。我这里的时间是╳╳一零年一月十一日,你那边是几时呢? 『成吾?你醒了吗?要不要吃饭?』 我无法回应母亲从楼下传来的呼唤声。 我吞了一口唾沫,将笔记阖上再打开。 咦?我这里是╳╳╳六年七月三十一日…… ╳╳╳六年的……七月三十一日。这个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楚。除了透子断气的那天之外,我这辈子没有失眠得那么严重过。 我抱著祈祷般的心情盖上笔记,深深吐了口气。 我的眼前现在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本笔记,联系到了四年前的透子。 时光机器、时光旅行、穿越时空、时空跳跃,在科幻作品里是已经用烂了的题材。我看过各种类型的小说或电影,但不记得有看过和过去相系的交换笔记这种故事。这种状况应该算是哪一类呢?时光旅行?还是时光机器? 再说,在这本笔记另一端的人,真的是四年前的透子吗?一旦怀疑起这点,所有的前提都将荡然无存。 看来这本笔记似乎和过去相系呢。 也就是说,你是从未来写进来的吗?写在未来的……这本笔记? 看来就是这样了。我是从笔记本里头的记述当中知道你的名字的。很抱歉,我擅自看了内容。 你是谁?这本笔记未来在哪里?为什么它不在未来的我身边呢? 这是因为,未来的你已经不在世上了──这我当然说不出口。 我叫作山口,我这边的笔记在东京。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混进我的包包里的,我一回神它就在里头了。 我之所以扯谎说山口和东京,是直觉认为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我是未来的渡成吾。至于名字则没有什么深意。 这样呀。果然未来的我上了大学也不会再玩交换笔记了。是在哪里搞丢的呢?还是我自己丢掉的…… 上了大学──听到这里,又让我胸口一阵绞痛。 四年后的现在,你并没有成为大学生。 我这里是四年后,应该有很多事物都和你那边不同了。笔记本已经破烂不堪,所以可能是你丢掉了。里头的记述也停留在四年前。 最好当作是被丢弃的吧。要是她拜托我说「替我交给未来的我」就伤脑筋了。我判断,就连记述到几日为止,也不要告诉她比较好。 咦?那么,你连我还没写的内容也都看得到吗? 是的,毕竟我这里是四年后。 ……那样太令人害臊了,请你不要看太多。 透子纯真的反应,很有女高中生的风格。不过,就算不看内容我也全都知道了──我在内心喃喃自语,同时如此回答她: 我会好好处理的。 拜托你了。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一些未来的事情吗? 她那边是七月三十一日,换句话说──我大致记得夏日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八月二日有一场夏日祭典。但告诉她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感觉不太公平。 我回溯著交换笔记,眺望著透子和过去的我的交流。这些叙述应该还不存在于她那边的笔记里才是。这些页面似乎并未和过去相系。 透子在四日的记述中提到了地震的事情。八月三日凌晨,发生了一场颇大的地震。她因此吓醒,结果从床上摔了下去──以透子的个性来说,是个傻气的小插曲。 八月三日会有地震,而你会被地震惊醒。 我写下这句话,阖上笔记再打开,透子的回应就出现了。 知道了。我相信你。 「居然信了啊。」 我不禁笑了出来。一般会等到那天才做判断吧。不过如果是透子,感觉确实是会相信。于是,我也决定相信笔记另一头的人是透子了。 1有一本和我眼前的交换笔记相同的东西存在于过去。仅有在这两样东西之中产生了某种时空扭曲,导致共享页面的状况──简单说,就是我在这里写下的东西,会在她那边的笔记出现,位置和笔迹完全一样。 2过去的我和透子之间的往来,尚未发生在她那边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只会存在于我这边的笔记里。无论我在那些页面上头写了什么,都不会反映在她的笔记上。 3并不会发生我把笔记撕破,她的页面也破损的状况。被撕下而从笔记本分离出来的页面,似乎会从时间的扭曲当中解放,在上头写什么都不会同步到她的笔记里(反之亦然)。 4要使之同步,必须先阖上笔记一次。只有在那个瞬间,本子才会和对方联系(当作是邮件的收发功能就很容易懂了。这玩意儿不会自动收信)。时间的流逝看来则是相同的。我这里是一月十一日,对方是七月三十一日,以日数计算是一千两百六十天。只不过,她那边似乎是白天,有著半天的落差。 藉由和过去的透子交谈,我确认了以上四件事情。我不明白个中道理,总之只确定这本笔记联系著过去和未来。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只有这本笔记会发生这种状况呢? 透子的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她并不晓得我是未来的渡成吾。不过就连知道她是透子的我也完全不明所以。为何只有这本笔记开了时光 隧道呢…… 我又再次跟透子交谈了。这份感觉十分奇妙。明明应该很令人开心,却感到毛骨悚然。笔记另一端的透子是四年前的她。换言之,就是死前的她。从那之后,我长了四年──更正确来说是超过三年半──的年纪。可是透子还是我记忆里头的她,光辉丝毫未减。而她没有那份自觉,只是笔直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中。知晓一切的我,果然还是会觉得非常突兀。 想再跟透子交谈一次。 明明期盼过无数次,结果一旦实现却是困惑的情绪较为强烈。最重要的是,透子并不知道我就是渡成吾。她所捎来的话语终归是写给身在未知的未来那个陌生的山口,和过去我在交换笔记里收到的开朗字句有著天壤之别。 不准对任何人透露笔记的事情。 在笔记里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属于这里的秘密。 无论是任一方,都不可以连续写两天。 笔记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点(不可带回家)。 白天睡得很饱也是原因之一,总之睡不著的我打算直接熬夜。看著第一页,我在意起一件事情。就是第四条规则──笔记不可带回家。但刚刚透子说笔记在她房里。 七月三十日,四年前的我邀约透子到夏日祭典玩。七月三十一日,透子读了那篇文章,然后到了八月一日早上,我到站前广场去,却发现笔记不在柜子里。 没错。我记得那天找不到本子,也知道是透子带回家的。但我并未询问个中原由。应该说,我脑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忘了问她。 那时候的透子,为何要把它带回去呢? 葵小姐,根据这本笔记的规则所示,本子不可以带回家对吧?可是你却说笔记在你房里,这是为什么呢? 我阖起笔记再打开,不过回应没有出现。我每隔一分钟就将本子开阖一次,十五分钟后回应捎来了。 山口先生,我可以跟你商量一下吗? 我凝视著透子的字好一会儿。 透子是个不会找人商量的少女。她的个性会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试图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影子,统统塞进自己内心中。想到她身上带有的症状,或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那时候的我,希望透子能够仰赖我、对我坦白。尤其是七月三十一日这时候。 好啊,是什么事呢? 这次回应一下子就来了。 学弟邀我去参加夏日祭典,可是我跟人……那个……有点不一样,所以想说一块儿去会不会给他添麻烦。你觉得即使如此我还是应该要去吗……?是说,你的笔记上一定写著那件事的结果对吧?可以请你告诉我,我选择了哪一边吗? 八月二日是轮到透子写,我确实能够看到本子上写了什么。对她而言的未来──对我来说则是遥远的过去,我对此一清二楚。假设我在这里暗示她,导向和原本的结果相异的未来──那么过去是否会改变呢?前半的页面──写到八月三十日为止的交换笔记并未和过去相系。若是过去产生改变,这些部分就会起变化才是。如此一来,就证明了过去是可以改变的。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不过,她想知道正确的未来。透子原本就是个不会依靠别人的少女,这点我比谁都还清楚。这样的她很罕见地不惜允许自己依赖别人也要求助于我,身为年长男性,不回以真挚的答案说不过去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告诉她未来是正确的。她知道了未来后并照著行动,等于剥夺了她应该靠自身意志做出的选择。写下八月二日的内容的透子,肯定是在不断苦恼挣扎之下做出了决定,然后面对四年前的我。撇开这些过程,直接知道未来的状况并决定答案──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祭典的邀约确实有写在笔记上。你是为此犹豫才把笔记带回去的对吧? 是的。 真想在四年前知道啊──我如此心想,同时提笔书写。 在告诉你未来的事情之前,请先告诉我你的心情。你想去吗?还是不想? 这次的回应很快就来了。 我想去。 这时我的胸中缓缓散发著一股奇妙的感情,好似疼痛,又似温暖。那份感情充满了巨大的能量,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写下意见。 那么你就去吧。毕竟是学弟来邀约的,他一定也很想跟你一块儿去。我认为你没有知道未来的必要性。 之后好一阵子杳无音讯。仔细想想透子那边还是白天,或许正在用功准备考试吧。 不知不觉间,我又睡著了。睁开眼睛一看,已经是早上了。 我慌慌张张地打开笔记,于是看见这样的回应: 好的,谢谢你。我会过去的! 再启:要是这些对谈被他看到就伤脑筋了,还请你之后把它擦掉。另外,笔记当中的事情是只属于这里的秘密。山口先生同样也适用于「规则」喔! 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盯著精神十足的她所写下的回应好一阵子,将其烙印在眼瞳之后,拿起橡皮擦将我俩昨天一整天的对答擦掉。 * 那天,我回到了东京。爸妈要我在老家多待一会儿,不过老姊都回去工作了,我也有课要上。我在上午打包完行李走出家里,在多仁和须藤的目送下离开了峰北镇。 我在电车中回头看著交换笔记的内容(我有先跟优香理伯母打过招呼,请她再多借我一阵子)。昨天的对答我都擦掉了,页面已经变回了白纸。透子的笔劲不强,字很容易就擦得掉,连痕迹都不留。要是有人跟我说这是场梦,我也会觉得很像那么回事。 然而,这并不是梦。页面格线的另一端,如今也联系著过去吗?等我回到东京,首先就得确认这件事才行。 昨天一闪而过的想法,仍残存在脑中一角。 假设这本笔记仍然联系著过去── 那么我不就能够改变过去了吗? 回避她的死亡──这并非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才是。我全盘清楚她迈向死亡的历史。只要想办法撑过那些状况,或许就能从死亡的命运中拯救透子。 这份念头在我的心中有如盛夏的积雨云一般,不断膨胀著。 过去―3 我慢吞吞地回到家,趴在被褥上睡了个回笼觉。找不到笔记的冲击和睡意的极限混淆成一团,于是我作了个被大量笔记本袭击的恶梦。被老姊踹醒是在中午时分,她骂我说「赶快去吃饭,不然没办法收拾」。我以惰性吸著素面,在客厅懒洋洋地看著电视,腻了就回到二楼房间去。大概是这几天门窗紧闭的影响,闷热的房里有股难闻的味道。 我打开窗户,想帮房间通个风。 「啊。」 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而往下看,心跳差点没当场停止。 「呀喝──」 是葵学姊在对我招手。 老姊今年就读短大一年级,比学姊大一岁。我第一眼也误以为葵学姊是一年级的,所以老姊刚开始也以为是学妹来了。我告诉老姊她其实是三年级之后,老姊的态度才略微恭敬了起来。明明年纪还是比人家大,用平辈语气说话就行了嘛。葵学姊则是打从一开始就放低姿态。 「抱歉喔,我想说你是不是在找笔记本。」 即使到了我的房间来──我有勉强进行通风和最低限度的整理──学姊依然一直抱著笔记不肯放手。 「我违反了规矩,下次要一口气乾掉假弹珠汽水。」 「啊,不,这倒不用了……」 我原本以为学姊会就这么避而不见,光是她愿意来见我,我的心情就轻松许多了。 「我看过了。」 这时学姊忽然正襟危坐,将笔记本放在地板上。 「啊,是的。」 耳朵一热的我低下了头。 「关于祭典的事情。」 「是。」 「……我想说……就去……看看吧。」 不知为何说话声到这里微妙地变小了,我抬头一看,发现学姊也低著头。 「……你是为了说这个而特地跑来的吗?」 「因为,现在把本子放回去……感觉太狡猾了。」 「那倒也无妨。」 「不行……所以?」 「咦?」 「就是……我想要……去祭典看看。」 我花了三秒左右才察觉,学姊是在期待我的回应。 为何邀约人的我非得做出回应不可?如此心想的我依然答道: 「啊,好的。我们……就去吧。」 葵学姊抬起了头,有些气呼呼的。 「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微妙呀?」 「咦?不是啦……因为学姊说不喜欢祭典,而且今天早上笔记又不见了,我想说你是否很不情愿……」 「没有那回事。」 语毕,学姊还是有点气鼓鼓的。 「我想喝弹珠汽水,也想吃炒面、苹果糖葫芦和刨冰。」 「……净是些吃的。」 我喃喃低语后,葵学姊将脸撇到了旁边去。 「反正我就是贪吃鬼嘛。」 看见她染上红晕的侧脸,我才终于发现那是在遮羞,于是笑了出来。 * 八月一日。 学弟: 我决定到祭典去了。虽然刚刚也说过,不过姑且还是写下来。抱歉喔,我把笔记带回家了。下次我会接受惩罚的。 明天我们六点在车站前集合。但我有可能会迟到。女孩子可是需要做许多准备的! 若是我晚了十分钟都还没出现,请你到家里来接我。没人催我只会愈来愈慢。我家的地址是── 学姊家离车站约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中间几乎没有岔路。我有和疑似要前往祭典的人擦身而过,不过到最后抵达葵家时都没有遇到学姊。听见门铃声而出来应门的女性似乎是她的母亲,但我觉得她长得和学姊不太像。她在事前有听葵学姊提到我── 「你等一下喔,她马上就出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回到屋内后的交谈,统统都从半开启的玄关传出来了。 「透子,你的男朋友来喽。真是的,就是因为你突然嚷嚷著想穿浴衣……」 「我才没有嚷嚷!还有他并不是男朋友!人家听得到,拜托你不要大声说些奇怪的话!」 「你的声音也很大呀。」 「奇怪,我的隐形眼镜呢!」 「你刚刚已经戴上了吧。靠自己的视力察觉一下啦。」 「啊,对喔。」 这时她母亲再次走了出来── 「抱歉喔,兵荒马乱的。她每天早上要去上学时也都是这样。」 「……喔。」 我已经知道了,葵学姊和她娴静的外表相反,很多地方都不怎么灵巧。 「就说妈,你不要净讲些奇怪的话!」 葵学姊边吶喊著边夺门而出,见到我之后一脸害臊地说了声:「久等了。」 「你在想什么没礼貌的事情对吧?从刚刚就一直在偷瞄我。」 学姊忽然在半路上这么说。 「咦?不是啦。我只是觉得这件浴衣很适合你。」 那是一件瑞香花图案的浴衣,感觉略带点成熟的风味。光是看衣服本身,会觉得它和稚气未脱的学姊不搭,不过实际穿在身上会发现非常适合她。我真的只是这么想。 「不晓得为什么,由你来说就毫无可信度呢。」 学姊眯细了双眼,直盯著我瞧。 「你在笔记里比较坦率呢。」 「咦,是吗?」 「不是吗?当面和你谈话,总觉得不晓得你在想什么。」 「是这样吗……可是学姊在笔记里也比较亢奋。」 「不过我总是一本正经地在写就是了。」 我不是指那个。 「一定是我们两个都很不擅长表露情感。」 「是那样吗……」 开始看到站前的灯火时,已经将近七点了。附近果然已经渐渐染上了暮色。在这个时间带,比起前往祭典的人,踏上归途的人变多了。 走下捷径的石阶,我同时开口询问忽然想到的事情。 「对了学姊,听说你有跟生田老师打听我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咦?咦?你怎么知道?」 这反应以前也见过耶。 「因为我有上数学辅导课啊。」 「数学辅导课……?」 学姊露出极度怀疑的神色。生田的课在我们高中是有名的宽松。 「不好意思喔,我的头脑很差。我和损友两个被叫作不及格boys。」 葵学姊笑了。 「原来如此,是认真的不良少年。」 「结果是真的啊。」 「抱歉喔,我只是有点在意。看了笔记,我知道你想跟我这种人交好。所以我担心你是不是没有其他朋友。」 「多管闲事耶……是说,学姊自己还不总是形单影只的吗?」 我……说出口了。 走完石阶的我们伫立在原地。祭典的喧嚣就近在呎尺了。戴著面具的少年还有拿著水球的孩子,在我们面前喧闹著奔驰而去。一股酱汁的焦香味扑鼻而来。摊贩的帐篷顶上,凝滞著一团有如白雾的烟气。 我战战兢兢地看向一旁,发现学姊低著头。 「……嗯,也是。」 一瞬间我犹豫著要不要继续问下去。我左右甩了甩头。 「这是为什么呢?」 「你怎么问生田老师的?」 「我问说,学姊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葵学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眼睛真利。」 学姊开始迈步而出,我也随后跟上。虽然这里不到人山人海,不过要是混 进了零星散布的人群中,感觉立刻就会跟丢娇小的学姊。 「你也绝对不用名字叫我对吧?这又是为什么?」 在笔记里,她总是叫我「学弟」。除此之外还有「你」或「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之类的,净是这些称呼,从未以名字叫过我。 「感觉用名字叫你,我们之间的距离会一鼓作气地缩短。」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的音量稍微提高了点。 「至少今天请你叫我名字吧。不管是『渡』或『成吾』都行。」 学姊回过了头来。 她的双眼泫然欲泣的样子。怎么了? 「……渡。」 学姊语带颤抖。 「是。」 我的回应可能也颤抖著。 「……我呀,下定了决心不交朋友呢。」 学姊低著头,双手食指前端开始互绕著。 「为什么呢?」 「因为有我在,大家就会顾虑我而无法尽兴玩耍。大家都得配合我的程度。就算大家跟我说『那也无妨』,对我而言依然非常痛苦。」 「学姊之所以会说不喜欢祭典,其实不是因为人满为患,而是讨厌在朋友的小圈子当中显得格格不入吗?」 你真敏锐──学姊笑道。 「学姊,你太妄自菲薄了。」 我说。 「先前买运动饮料时,你也说『我这种人买它真的好吗』对吧?你不该这样形容自己。那些运动社团的人和学姊之间的价值是有差多少?想喝的话,买下它不就得了?」 我的口气可能变得有些气愤。 「我就是那样没错。」 学姊环绕的指头停了下来。她举起右手,按在左胸一带。她的表情被浏海盖住,我看不太清楚。学姊的右手紧握起浴衣,漂亮的瑞香花起了皱褶。 「……那个呀……」 学姊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抬起了头。 她直直望向我的眼神,先前也曾经看过。 有如两颗弹珠般澄澈的眼瞳。 「我……心脏不好。」 学姊揪著浴衣的右手,指著自己左胸。 「这里安装著心律调节器。」 我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 感觉自己的心脏忽地遭到异物入侵──我不禁紧按著自己的左胸,屏住呼吸。明明感觉得到心脏确实在怦怦跳动,却忐忑不安到忍不住去计算它的次数。 心律调节器。 就算是不及格boys,也没有蠢到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未来我打算读文组,所以详细构造我也不清楚,总之至少我知道那东西现在让她的心脏维持著正常功能。也知道若是没有那东西,她有可能会死。 「心脏……」 老实说,我对这种重病不甚了解。也没想到身边会有这样的病患。我一直以为,那只会在连续剧的世界里发生。什么悲剧女主角,只要出现在虚构作品里就够了。即使现实真有其人,也会是东京等地的老人或更年长的人罹患这种毛病。这个盆地只有大自然是卖点,为何在位于其中的荒凉小镇,会有这样一名少女被迫背负重担呢?而且还偏偏是学姊。 「所以我没办法做剧烈运动。虽然稍微跑一下不要紧,不过我妈和老师都说不行。手机也是。据说最近的心律调节器完全不会受到电波影响,但他们说那样也不可以。」 「先前你说,进到海里去会死掉是……」 「嗯。泡一下是无妨,但要是手臂运动过于激烈,导线可能会松脱……所以我不能游泳。」 学姊虽然说得一派轻松,我想她八成是刻意采取这种态度的。 「可是只要保持宁静,我就能过著与常人无异的生活。世上还有心脏的状况比我糟糕的人,我这种已经算好了。」 又是「我这种」。 先前无言以对的我,顿时回嘴道: 「你并没有过著和常人无异的生活,不是吗?」 我愈说愈是激动。 「不交朋友、体育课也在旁观摩,其实你明明很喜欢和大伙儿一起鼓噪喧哗。」 学姊的眉头深锁了起来。看吧,露出那种表情,表示你自己也无法接受嘛。 「我不会要你在全人类面前都这样,但至少在我面前,希望你别认为是自己害得我在顾虑你。今天我会配合学姊,不是出自于顾虑,而是因为我想和学姊一同到祭典玩。要是你感到累了或吃不消,请你告诉我。我们可以好好休息。我会确实帮助你。这并非是什么顾虑,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这样不行吗?」 学姊的眼瞳深处泛起闪亮亮的泪光,我还以为有如弹珠般的双瞳会直接融化掉,泪水决堤而出呢。 「……嗯,我知道了。不过那样可能会给你添麻烦。」 我自然而然地握起了学姊伸出的手。 「好的,我可以让你添麻烦。」 「那是怎样?」听见我稍微耍帅地说,学姊如此笑道。 我买了两瓶弹珠汽水,还有炒面、苹果糖葫芦、刨冰也全都买了。这么多吃不完啦──葵学姊苦笑道。她似乎很久没有开弹珠汽水了,开得一整个不顺利。 「果然很好喝。」 学姊满心欢喜。 「这和苏打水之间的差异是什么呢?」 「只是容器不同,内容物是一样的吧?」 「咦~绝对没那回事啦。我想它一定有用弹珠汽水之素。」 「是砂糖、香料和二氧化碳吧。」 「真没有梦想!弹珠汽水就是有用弹珠汽水之素!」 学姊红著脸颊坚决主张道。 「那么,就当作是那样吧。」 我笑著拿起弹珠汽水瓶摇晃了两下,倾听著它的音色。玻璃瓶不太会反射声音。碳酸迸发的声音混杂在周遭的喧闹声中,听不太清楚。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学姊踮著脚尖在我左侧竖耳倾听。我稍微弯下膝盖配合她的高度。 「听得见吗?」 「听不见呢。」 「果然还是要假弹珠汽水才发得出那种声音吗?」 「或许是铝罐装比较适合。而且这里又有点吵。」 学姊举起自己空空如也的瓶子对著灯笼的灯火,然后轻轻摇晃了一下。弹珠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感觉和风铃有点像。 「这颗弹珠就是会让人想拿对吧。」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当作纪念,帮我拿。」 「咦……这种是不是转得开的呢?」 「我拿出来的弹珠给你吧。」 我想说后面怎么传来了说话声,原来是多仁。多仁一脸奸笑地看著我之后,就对葵学姊伸出了手。他的掌心放著弹珠。 「这是我刚拿到的。不嫌弃的话就给你喽。」 葵学姊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于是我连忙开口介绍多仁。 「啊,这家伙是我刚刚提到的损友。就是不及格boys的另外一个人。」 「喂,你这是什么介绍方式啊?应该更慎选词汇──」 「啊,是不及格boys。」 葵学姊就这么接受,似乎让多仁甚为愤慨,他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 「谢谢你的弹珠。不过没关系,我想要的是这颗。」 葵学姊摇了摇自己的瓶子。 「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 「我并不是想要弹珠本身。这是渡买给我的,我想拿来当作纪念。」 「喔,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他们俩不约而同地露出奸笑看著我。 「努力一点瓶盖就拔得下来喔。你就帮她拿 吧。」 多仁说完拍了拍我的背。 「须藤在那边做炒面。你已经去过了吗?」 「去了去了。他帮我把面堆得跟山一样高。」 「班上同学说稍后要在不倒翁公园放烟火,你要来吗?」 「嗯~今天就不了。」 「ok。那就再见喽。」 多仁对葵学姊露出了一个亲切的表情说: 「这家伙不太会把感情写在脸上,别看他这样,他今天可是超high的喔。」 他试图对学姊灌输一些奇怪的观念,于是我踹飞了多仁的屁股。 由于凝结现象及开瓶时溢出来的汽水,瓶身变得很滑,不容易拔下盖子──身为一个男人,这样实在很没出息──结果我拿不出弹珠。在我扭转瓶盖时一度不小心手滑把瓶子弄掉,于是瓶底摔出了一个星形的裂痕。「我整瓶带回去喔。」然而葵学姊却很喜欢那个裂痕,一副非常珍惜似的将它以塑胶袋包起,再塞进包巾里。弹珠随著学姊的步伐,在包巾里撞击著瓶身的声音,轻快地回荡著。学姊露出了一脸莫名开心的笑容。 「我小的时候,常常到祭典喝弹珠汽水。那时我也有拿出弹珠收集,结果不知何时却弄丢了。」 「感觉学姊现在也会弄丢。」 因为她是个在奇妙的地方很孩子气的人嘛。 「真没礼貌。我这次才不会弄丢。毕竟是瓶子。」 「绝对。」学姊如是说。 我们一直待在人潮慢慢散去的站前广场。直到最后的摊贩熄灯,零星地四处游荡的醉汉们也不见踪影,我们俩便坐在万籁俱寂的巴士总站二十一号置物柜前。夜晚的风声和草木的窸窣声,感觉很不可思议地都囊括在「寂静」的含意当中。明明这座小镇即使不用那样也很宁静,等到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后,彷佛这座小镇就只剩下我俩一样。 「……你有带著笔记本吗?」 学姊问道。 「有。」 我从包包里拿出交换笔记。昨天学姊交给我之后,一直放在我这里。这么一来,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两个都违反了规则。 「可是我什么都还没写。」 「没关系。我想写下今天的事情。借我。」 「有感想的话,就请你现在说吧。」 机会难得,我想直接听学姊说。 葵学姊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我八成也一样。 「……是不是……很无聊呢?」 学姊猛烈地摇了摇头。 「不会,我很开心喔!非常开心。幸好有来这一趟。」 「那你怎么露出那种表情?」 学姊愁眉不展。 「……虽然很开心,但我想一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要是现在把感想说出来,就觉得寂寞的情绪会胜过快乐呀。」 「为什么说没有第二次了?」 「因为……」 学姊带著几分自嘲的口气笑了。 「因为,我并不寻常。」 学姊的脸上写著「你也体谅一下啦」。 这种表情我才不想体谅。 身怀痼疾就非得活得那么卑微不可吗?或许身体健全的我没有资格这么说就是。痼疾真有可能让人变得这么自卑吗?就旁人来看,她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子啊。 在学校时总是独来独往的学姊。 老是说著「我这种人」加以自嘲的学姊。 在她的话语背后,有著强烈的自卑感。按捺著想做许多事的心情,东一句「我没关系」西一句「我这种人」来和其他人保持疏远,拒绝别人的邀约。但我已经知道了,学姊其实是个非常天真无邪的人。 她在过去一定曾有过不好的回忆。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必定只有为她打造出足以覆盖掉那些东西的美好回忆, 「我们明年也来玩吧。」 听见我这么说,学姊眨了眨眼。 「后年和下一年,我们都一块儿到夏日祭典来吧。」 「不,可是这样简直像……」 尽管月色朦胧,我仍然知道学姊的双颊染上了绯红。我也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 「葵学姊,请你和我交往。」 我八成是非常气定神闲地说了出口。 「我喜欢学姊。」 我非常坦率地说了出来。 学姊有好一阵子缄默不语。浏海随著她略微低著的头垂下,因此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这个人很麻烦喔,而且又任性。」 最后,学姊如此说道。 「这我知道。」 她一定不是指身体的事情。不过我就是喜欢葵学姊,包含那点在内。 「我肯定会给你添一堆麻烦,让你感到不愉快。」 「那点小事不算什么。你可以尽情对我撒娇。」 「你要是这么说,我到时一定会很依赖你喔。我撒娇可是很沉重的,因为会给人添麻烦。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想跟我这种人交往吗?」 「你不是什么『这种人』。」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就是要学姊。」 不是「学姊就好」,而是「就要学姊」。 某处响起了烟火的声音。并非正统的高空烟火,只是市售的小型玩具。那道声音划破了寂静。这时吹起了一阵略强的顺风,围绕著峰北的山脉窸窣作响。电线杆上的电线随风摇曳著。天空上的云朵被风吹跑,遮蔽了月光。 学姊低著头好一阵子不做回应,于是我叫唤她的名字。 「透子学姊──」 学姊倏地抬起头,一缕月光照映在她的脸庞上。她的双颊并未泛起红潮,不过眼睛似乎红红的。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补充这句话后,学姊看似笑了一下。 「……叫我透子……就可以了。」 于是我们──唇瓣自然而然地静静相叠了。 现在―4 我回到东京,立刻就想在笔记上写「祭典的状况怎么样了呢?」但没记错的话,八月一日是轮到我写。现在写下去,会被过去的我看到。 我放下自动笔,坐在睽违数日的房间床上。感觉疲惫一鼓作气地涌了上来,于是我就这么躺了下去。 一看手机,发现时间已经过晚上七点了。一月十二日。笔记的另一端是八月一日的早上。如果我的记忆……以及笔记的记述没错,这天透子会到我家来,答应要去祭典。我有确认了本子八月一日的内容,结果并没有改变。看来过去并没有因为现在的我和四年前的透子交流而有所不同。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又令人静不下心…… 四年前的明天,我会和透子一同前往夏日祭典。然后我会向透子告白。 我打开笔记八月二日的部分。上头是透子的记述。 八月二日。 成吾学弟: 直呼名字感觉怪不好意思的,请容我暂时以「学弟」称呼你。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呢。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我应该是从小学之后就没有再去祭典了。弹珠汽水非常好喝。不过我可能还是吃太多了…… 今天笔记的内容会稍微长一点。你看了之后或许会感到很沉重、很麻烦,但我决定相信你的话,试著依赖你。请你稍微和我一起背负我身上的重担。 事情……是关于我的心脏。 我神经质地在右口袋里玩弄著手指。 透子是在夏日祭典当中对我坦承心律调节器的事情。四年前的我,将在明天知晓她身上的沉重负担。虽然透子要我和她一起背负,结果我连一半都没能办到。记得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真的都是空口说白话。我究竟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我的心脏罹患了一种病,是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引起的缓脉型心律不整。我在幼稚园的时候动手术安装了心律调节器。手术前后我休学了一年左右,所以其实我比同学年的学生还大一岁(也就是说,我是比成吾学弟大两岁的姊姊)。 所谓的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是指促使心脏跳动的电流刺激,无法正确传导至心室的疾病。你知道心脏里头有心房和心室这些腔室对吧?我的心脏,就是电流刺激完全断在心房和心室之间了。 由于心室律动迟钝导致脉搏变慢,结果产生了在心律不整当中被称作缓脉的症状。一般而言,这是指每分钟脉搏低于六十下的状态。你知道鲸鱼的心跳多快吗?据说每分钟不到十下。虽然不到那么极端,不过我的心脏和普通人相比,跳动的次数确实偏少。 一旦发生心搏过缓的状况,血液──也就是氧气便送不到脑部,于是会有头晕、步履蹒跚、昏厥等症状。做运动也很危险。一般运动时心跳会加快。这是由于为了供应全身氧气,心房和心室的收缩会变得旺盛的缘故。然而我的状况就像刚刚所提到的,驱动肌肉的电流刺激并不会从心房传导至心室。因此运动时心跳也不会变快,身体和大脑无法获得充分的氧气。最糟的情形下将会死掉。 为了防止这些林林总总的状况,我的体内装有心律调节器。这是代替身体制造本应传导到我心室的电流刺激,并加以驱动心室的机械。它会将我的脉搏调节至正常状况。多亏了它,我才能过著基本上与他人无异的生活。 当然,它也并非十全十美。心律调节器有其寿命存在,我这一辈子都得进出医院。我也不能做剧烈运动,或是到会发出强力电波的地方。虽然只要身体里装著它,机械就会去测量心脏的状态,并随著我的需要产生电流刺激,但仅限机械事先设定好的范围。简单说就是有上限和下限存在。近来的心律调节器都很进步,上下限的幅度相较于往年有所提升了。尽管如此,要是激烈活动手臂根部,或是进行会接触到胸部的运动,连结至心脏的导线便有可能从节律器上松脱,到头来运动还是处处受限。万一导线掉了,节律器会化为单纯的废铁。 我的心脏有颗不定时炸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机率微乎其微,心律调节器也有故障的可能性。在不经意碰撞之下,致使导线断裂或节律器本体故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往后或许也会发现心脏还有其他疾病。 虽然我想并不会猝死,但我还是无法过著和你完全相同的生活。对父母来说,我终归是个心脏不好的女儿,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困窘吧。即使我本身很健康、没什么大碍,贴在我身上的标签仍然会让你有不好的回忆吧。若是我问「这样你也不在乎吗」,你一定会笑我烦对不对? 虽说是不及格boy,但你其实很聪明,我想你是在深思熟虑之下对我讲出今天那番话的。我非常开心。我也是希望能够尽量让你了解我的状况,才提笔写下这些事。要我立刻不去想「又让你顾虑我了」很困难,但我会尽量努力让自己自然地跟你撒娇……撒娇还要努力,会不会很奇怪?但我会加油的。今后多多指教喽! 那时候的你,过得是否幸福呢? 我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透子? * 隔天一月十三日。今晚交换笔记的另一端将会是八月二日。就我的记忆,笔记在祭典后就被放置在二十一号柜子。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我记得透子写了长长的内容后,叮咛我要到八月三日才可以看。那篇文章是关于她心脏的记述。我确实到了隔天才去拿笔记,并以严肃的心情读了它。 十四日早上十点左右──换言之对方是八月二日晚间十点──这是笔记确实在她手上的一个最近的时间点。假设她并未发现我写的内容,四年前的我是在八月三日早上之后才去看笔记,在那之前擦掉就不会被看见了。再说要是笔记根本没有跟过去相系了,也就无须担心。总之我想尽快确认,这本笔记是否还联系著四年前的透子,以及过去是否真的没有在我们的交流之下改变。 十三日晚上多仁打了通电话来。至今我都没有接,不过在峰北镇和多仁谈过之后,实在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了。 「你好。」 『喔,接了接了。我想说你是否平安到达了。』 我在第三声铃响时按下通话键,于是扬声器的另一端传来了多仁的声音。明明是熟人的声音,透过电话听起来却像是陌生人,八成是因为我不习惯讲电话吧。 「要确认我是否平安,昨天就该打过来啊。」 我是昨天抵达东京的。 『我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嘛。总之你没事就好。』 我从多仁的语调中,察觉他略显忧虑。 「……我回去的时候还是一脸苍白吗?」 到车站来送我一程的人是多仁和须藤。 『嗯,总觉得还是想不开的样子。毕竟是我打出「来给葵学姊上柱香」这张王牌叫你回来的,万一你之后自杀的话我会良心不安的。』 最后一句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不过感觉是刻意说的。 「我不会去死啦。」 我简短回答道。 「我只是在想点事情罢了。」 回东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笔记的事情。思考是否有可能透过疑似和过去相系的笔记,来改变过去。 「……我说啊,多仁。」 我有自觉到自己是在问蠢话。 『嗯?』 「这只是个假设……如果能够改变过去,你会怎么做?」 『喂喂喂,你果然还是在钻牛角尖嘛。你想开发时光机吗?但你是文组的吧?』 「我没有那么想,而且理组的也做不到。这只是个比喻啦。」 『相对论不是就在讲那个的吗?』 「天晓得。你去问须藤看看?」 他应该有在高中时期学过物理才对。虽然我不认为高中 会学相对论。 『那家伙会做的顶多只有炒面啦。』 多仁笑道。确实如此没错。须藤做的炒面十分美味,比起不晓得做不做得出来的时光机要来得有益许多,能够让人们获得幸福。 『改变过去啊……那样做不是会引发时间悖论,不太妙吗?我也不太清楚就是。』 你想想,就是那个──多仁略微压低了语调说道。 『……改变过去之后,未来的自己可能会消失──诸如此类的说法。』 「嗯,的确有这种说法。」 所谓弒亲悖论,是指来自未来的孩子杀死自己的父母(甚或祖父)所产生的状况,为代表性的时间悖论之一。孩子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如此一来,未来那孩子──亦即进行了时光旅行的杀人犯理所当然地不会诞生。然而,既然杀人犯不会来到世上,他的父母根本就不会死。那么,来自未来的人究竟是谁?所以理论上并不成立。 『对,就是那个。所以人家才会说时光旅行办不到嘛?』 确实如此。不过,这种程度的事情,前人早已料想到了。 「也有好几个不会产生悖论的解释喔。」 『比方说?』 「比方说……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平行世界论了吧?」 这个解释是,藉由时光旅行所回到的过去,其实并非自己原本身处的世界,而是平行世界的过去。所以杀死那个世界的父母,自己也不会消失。当然在这种状况下,那个世界未来的自己会消失。 「其他还有,即使回到过去也无法改变一切的说法。」 在这种情形之下,就算回到过去也会受到某种力量阻挠,绝对无法杀死父母。妨碍的力量将会作用于试图改变过去的行为。因果律会保护父母,让巧合般的幸运接二连三地发生。 『你真清楚耶。原来你喜欢科幻作品吗?』 「就跟一般人差不多。」 虽然是透子告诉我的。 『你那知识量根本就不寻常啦。』 多仁在电话另一头笑道。 『嗯……这个嘛,回到你一开始的问题,如果是我的话,并不会想改变过去吧。』 「为什么?」 居然问为什么啊──感觉多仁皱起了眉头。 『否定过去就是否定现在吧?因为现在是受到过去影响。可是我觉得啊,「现在」不好的地方可以在「现在」改善,不用改变过去也行。』 「就算重要的人死去了也是?」 我不小心透露了真心话,但多仁的语调完全没有改变。 『葵学姊过世这件事情,当然不回到过去是改变不了的啦。可是你觉得「现在」不好,并不是因为她不在了。而是你无论过了多久都一脸死气沉沉,无法振作起来。这毛病是「现在」可以改善的喔。』 大概是认为多仁这番话是正确的,所以我无言以对。我的脑中浮现了透子用力点头附和的身影。 『我不会叫你忘掉葵学姊,反而该说别忘记她,要永远记得她。但你也差不多该和她道别了啦。你一直恋恋不舍下去,她也没办法成佛吧。』 就这样喽,我会再打给你的──多仁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或许多仁说的没错──我如此心想,同时放下手机。 那本交换笔记,是我的眷恋联系到了四年前吗?努力忘记透子、努力不去想她,自以为有拚命割舍,结果却丝毫未曾斩断的眷恋──在我回到故乡的那一剎那,就全都连接起来了,简直像是诅咒一般。 * 祭典的状况怎么样了呢? 这是我在十四日十点左右写下的句子,结果杳无回音。到了中午之后我就会把它擦掉。我和过去的联系果然已经断了吗?因为我离开了峰北镇?或许也有可能只是透子没发现,但我隐隐约约觉得是失去联系了。 一想到今天透子会和四年前的我接吻,心里头的感觉就怪怪的。明明同样都是我,却不觉得四年前的我是自己。我之所以会心想「早知道就叫透子不要去祭典了」,除了后悔让改变过去的机会溜掉之外──还隐含了如假包换的些微嫉妒。 透子要是没有跟我交往,或许就不会死了。然而若是我没有跟透子交往,现在也不会萌生这样的感情,根本不会有改变过去的念头……到头来这也算是一种时间悖论吗? 到了隔天。我虽然有到大学上课,不过无法好好集中精神听讲,于是中途溜出来,在校园内的自助餐厅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时间。一月的冷风在露天座位打转著。不晓得从哪一座布告栏上头掉落的社团招生传单,随风团团舞动著。餐厅的玻璃窗上头,映照著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孔,模样有如亡灵一般。我花了十秒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脸。 我有对多仁说「我不会去死」。这并非谎言,但是不能说我不曾有寻死的念头。 两年前来到东京后,我独处的时间变多了。峰北镇、多仁、须藤、透子的家──我明明就是为了割舍、遗忘这些东西才千里迢迢来到远方,然而当我孤零零地坐在八王子的三坪套房时,我的意识却净是想捞出尘封在记忆深处中和她相处的回忆。不对、不是那样、住手──这种时候我会打开不喜欢的恐怖片来看。就算会梦到那些东西,总比睡不著要好。但在这招也无效的时候──我便会思考死亡这件事。我并不是企图自杀,只是茫茫然地思索死亡,会让我的内心很神奇地冷静下来。在这种思维日积月累之下,明明我并没有自杀的企图,也并非罹患了绝症,却有种愈来愈接近死亡的感受。或许是我害死了透子这份罪恶感,只有在这时会莫名地舒畅。 现在的我不好的地方,可以在现在改善。 多仁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无法认同。改变过去,重新打造一个透子没有死去的未来──除此之外,我没办法想像自己打从心底欢笑的未来。 回到家之后打开笔记,这个念头愈发强烈。 透子写的回覆来了。 八月四日。 山口先生: 前阵子谢谢你。我去祭典回来了!幸好有去,我玩得非常高兴。 然后,昨天确实发生了地震。我吓醒后滚到了床下。你真的是未来人呢。 明明是我自己报上的名号,被她称作山口先生却只有满满的突兀感。 地震属于天灾,我略加干涉八成不会造成历史改变,所以这份情报算不上太有用。重要的是,祭典后发生的事情是否和四年前的结果相同。 一月十五日。 葵小姐: 看你在祭典玩得高兴真是太好了。你和学弟的感情是否变得更好了呢? 想不到……学弟竟然跟我告白了!我吓了一跳。平常总是酷酷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他,说出来的话语都好帅气,让我倍感惊讶,不过我非常开心。 你回应他了吗? 是的,我们决定交往了……这件事该不会早已写在你那边的笔记上了吧?好令人害臊……真的真的请你不要看得太仔细喔。 透子的字里行间流露著情感。四年前也是这样。「很开心和我交往」这件事我也应该要感到高兴才是,果然因为她交往的对象是四年前的我,才会闷闷不乐吗? 这样啊,恭喜你了。 我做出了似乎颇冷漠的回应后,暂且阖上了本子。 接下来才是正题。要改变过去,就不能让她采取和四年前相同的行动。将她死亡的事实抹去的当下,会产生无从阻止的时间悖论,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尽量不要改变其他事情。那么,要改变的历史分歧点就只有一个。 仅仅一个。只要改变它,透子就不会死。那对世界而言 不过是个枝微末节的变更,这点小事应该可以被允许吧? 多仁的话语仍残留在我耳朵深处,不过我置若罔闻。我再次打开本子,将笔尖抵在纸上。 我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开始动笔。 葵小姐,请你仔细听我说── 过去―4 葵学姊──透子确实很任性。应该说,她最初恐怕是在刻意扮演著任性的样子。大概自己也不晓得该依赖我到何种程度吧。她有如在测试我俩一般,屡次强人所难。我则是坚毅地陪她解决那些难题──具体来说,像是打著试胆的名义潜入深夜的学校、一同吃苏打冰棒直到中奖,还有……一口乾掉整瓶假弹珠汽水。这让我们都猛烈地呛到了。 我一开始觉得她的想法真是孩子气,不过立刻就转念,想说透子可能至今都没做过这些事吧。她接受……那场手术是在幼稚园的时候。之所以净是做出幼稚的提议,一定是在完成那个时期没有达成的愿望。所以我尽可能地不反对她的任性提议,陪她做那些事情。 另一方面,我也开始对一些细节绷紧神经。像是不要在她附近使用手机、脚步刻意放得极为缓慢──这样说不太好,不过简单来讲就是降低等级配合透子。虽然透子笑说「那样的等级比我还低啦」,我仍然神经质地注意著那些状况,好似我才是装了心律调节器的人一样。直到祭典前明明都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虽然我如此心想,不过深入了解她病情的现在,我则是把透子当成纤细的玻璃工艺品一般呵护著。 想尽量过著与常人无异的生活──交往前就听她这么说过。然而,这个世界上充斥著各种源源不绝的电波──比方搭电车时,或是走在人潮汹涌之处。即使并非那样,要是不小心被别人的手肘、包包的边角撞到她的心律调节器,导致机器产生异常的话──虽然透子依然笑著说「这东西没那么不堪啦」,但它埋设在较浅的位置,从皮肤上就清楚摸得出坚硬的手感。更何况透子的体型又娇小,一般大人的手肘正好会碰撞到她胸部一带。 所以我会尽量走在透子左前方为她抵御外界干扰,不过有一天透子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加快脚步来到我的左侧。 「我们牵手吧。」 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从此之后,透子再也不让我走在她左侧了。 「过度保护。这样好像老妈一样。」 透子鼓著脸颊说道。 「至少让我这样保护你好吗?」 「我希望你保护的时候会说喔。我并不需要褓姆。」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是你把我当作玻璃般对待,反而会让我感到疲惫。」 我觉得透子的心脏确实像玻璃般脆弱,但她也有顽固的一面,迟迟不退让。我想尊重她期盼过著正常生活的心情,同时也确实觉得应该好好保护她才行。我有好一阵子夹在这两种思绪当中,左右为难。 我们还有另一件意见冲突,就是交换笔记。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写了。我们只要实际出来见面就好,在家的话也可以打电话,不过透子主张想要继续写。实际上这或许是男女生之间价值观的冲突。结果,就在透子一句话之下,这件事我也折服了。 「要是现在不写了,以后哪一天回顾时,看起来会像终点一样嘛。」 这里不如说是我们的起点吧?透子露出满面笑容说道,我便屈服在那张最强的笑容之下了。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她还要我如此约法三章。我说「这样不就永远没完没了了」,于是她笑道「我才不会让它结束呢」。结果我们到了暑假的后半段,仍然偶尔会在站前置物柜交换著自己毫不保留的坦率话语。 八月中旬即将迈入尾声之际,透子邀我到她家去。我到过她家好几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进去。我向已渐渐熟识的优香理伯母打过招呼后,穿过走廊来到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很乱──我总算明白她老是找不到东西而迟到的理由了──但透子却是毫不害臊地让我入内。房里有股肥皂──透子的香味。书架上除了少女漫画,还有几本看似科幻小说的作品排在一起,令我感到意外。 「原来你喜欢科幻作品吗?」 「还满喜欢的。时光旅行的故事很有趣喔。」 「喔喔。就是什么时间悖论云云的吗?」 「嗯。成吾你知道弒亲悖论吗?」 「若回到过去杀死父母,下手的自己将不会在未来诞生,但就结果而言父母并不会被杀死,如此一来自己就会在未来诞生──是这样一个鬼打墙的东西对吧?」 「没错。正是因为这点,所以人家说时光旅行不可能实现。」 不过呢,有解套的方式喔──透子竖起食指说道。 有种说法是,穿越时空来到的地方,其实是平行世界的过去。 另一种说法是,时光旅行的事实本身已经包含在历史当中了。 还有的说法是,即使回到过去也会受到某种力量阻挠,绝对无法改变过去。 透子带著有些得意的表情,替我解释这些解套方式。 「若是能够改变过去,你会想怎么做呢?」 「我吗?嗯……我对现况没有什么不满,但要是能够调查未来的考题再回到过去,或许就可以摆脱不及格boys的称号了吧……」 「这要靠你自己脱离啦。」 「那你呢?」 「我……」 我瞟了一下她的脸色。透子一定有许多想要改变的事物吧…… 「我也没什么不满,所以不会想改变过去。」 「……真的?」 「你在怀疑什么呀?心脏的问题是与生俱来的,我根本束手无策。要是抱有不想被生下来的念头,那就真的变成弒亲悖论了。我认为自己能生在世上实在太好了。」 透子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说道。 「因为我遇见了你呀。」 我想回点令人害臊的话语还以颜色,却想不到什么机灵的台词。在这种时候,我绝对敌不过透子。透子是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毫无半点挖苦或羞赧之色,所以我也无法打哈哈混过去。 「……你找我过来是要说什么呢?」 我顶多只能拋出话题藉以遮羞。她今天是有话要说才找我来的。 「啊,对喔。」 透子走向桌子拉开抽屉。 「你看这个。」 透子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其尺寸正好能容纳在她小巧的手掌中。我立刻就想像得到那是什么了。因为上头带有若干凝固的血迹。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更换了心律调节器。这东西的电池寿命大约六、七年左右,但最后得把整个节律器换掉。这是我在幼稚园装设,小五时取出的初代心律调节器。」 我瞬间在脑中进行计算。小五加上六、七年的时间──就是高二或高三。 「下星期我又要动交换手术了。现在装设的机器寿命到了。」 透子指著自己左胸略上方之处。我知道那一带稍微突起,有个类似肿块的部分。那边的皮肤底下有个被称作「囊袋」的空间,节律器就是放在那里。然而实际上,我并不清楚里头的机械长什么样子。 我不发一语地从透子掌心拿起旧的心律调节器。体内埋进这东西的时候,透子才五岁?还是六岁?它比想像中来得更沉重、更厚实。冰凉的金属触感像极了冰块。相同的东西现在也埋设在透子体内吗……? 「总觉得好像改造人。」 我喃喃说道,于是透子笑了。 「你有资格说吗?你总是把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默默地行动著。」 你远比我像改造人啦──透子说。 「割开先前的伤痕,将旧的节律器从导线拆下换上新的,确认动作无误后,放回囊袋再缝合,手术就此结束。毕竟会施以局部麻醉,时间也大概只须一小时,是个只要在医院住一晚的简单手术喔 。」 「要在哪间医院动刀呢?」 「姆米谷的医院实在没办法,所以会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我也要去。」 「不用啦。」 透子微笑道。 「才住一晚也用不著探病吧。只是那段期间见不到你,我想先和你说清楚。不然你马上就会担心。」 「我当然会担心。任谁都会担心的。」 「我明白,谢谢你。可是这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不要紧的。」 透子从我手上拿走心律调节器,对著日光灯高高举起。 「你觉得这个有多重?」 我回忆著拿在手上的感觉。 「大概有……二十公克左右?」 「真可惜,是二十一公克。」 透子再次将它放到我的手中。听到它的重量之后再拿,感觉好像就没那么重了。 「你知道吗?听说人类的灵魂是二十一公克重呢。」 透子一脸恶作剧般的说些什么时,大半都是在想些幼稚的事情。 「……那个说法毫无可信度啊。」 美国有一位名叫麦克杜格尔的医师,他在人临死之际测量体重时,发现死后与生前会产生四分之三盎司(约二十一公克)的差异,于是便提倡这是灵魂的重量──这件事我也知道。由于整个实验欠缺可信度,应该没有受到科学界承认才是。 「我知道。但我的灵魂就在这儿,所以我觉得它有二十一公克重。」 「这样子……」 「很奇怪?」 「是很奇怪。毕竟那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没错。所以──」 我想将心律调节器还给透子,但被她制止了下来。 「所以我希望你收著它。」 至此我才终于发现,透子的手在颤抖著。 「……其实呀,无论何时我都很害怕接受手术。我会想『医生要割开我的身体,放进这种异物吗』这样。即使那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但也不是没有产生并发症的可能性。」 透子的眼瞳很罕见地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禁说道: 「我果然还是要去医院一趟。」 透子摇了摇头。 「我不想被你看见我那种样子。你都这么顾虑我了,要是看到我在医院的模样,以后一定没办法再将我当成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吧。」 「这种事情……」 「你能够断定不会发生吗?」 我闭上了嘴。就算不是从旁观看手术过程,要是看见透子躺在病床上吊著点滴或安装心电图的样子──「啊,这女孩生病了」的印象会强烈烙印在脑海中。透子说她不想被我看到那副模样。她希望今后仍能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这次拜托你不要看。相对的,我希望你拿著那颗心律调节器,为我祈祷手术顺利完成。」 我紧握著手中的金属块。 「这样会很任性吗?」 透子的脸上仅是浮现了淡淡微笑。 我们默不作声地四目相交好几秒钟。透子并没有移开目光,看来不是逞强。 「……我知道了。」 我先移开了目光说道。 「谢谢你。」 透子一副双脚无力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床上。 「嗳,成吾。你再顺便听我一个任性的请求吧。」 「什么?」 透子的双眼眨呀眨的。 「那个呀……手术结束后,我想到海边去。」 我也眨了眨眼。 「海边?」 透子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对吧?我想去那儿看看。我想听听看真正的海潮声。」 我们在学校图书室旁的贩卖机喝了两瓶假弹珠汽水。摇晃瓶身就会听见的唰唰声,透子将它比喻为海潮声。那比我所知的海潮声美丽动人许多,是来来去去的波浪声。 ──我才不要只是看呢。 我对没去过海边的透子说,去一趟不就得了。还有「不用下海去,光看也好啊」。 ──我才不要。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海边根本没啥好的。现在还会有水母出没。」 「那也没关系。我就是想去。」 我面带苦笑地点了点头。现在的任性话要比刚刚的还可爱许多。这种任性话来多少我都听。 「我知道了,就去吧。」 「太好了!拆线前我都不能泡水,所以要等手术后一个星期。到时暑假也差不多都要结束了,可以吗?」 「可以啊。随时都行。」 透子忽地蹙起了眉头。 「……总觉得你从刚刚开始就没在说敬语。」 我笑道: 「因为你净是说些蠢话,我已经没办法把你当成大姊姊看待了。」 「咦咦~真过分耶。人家比你大两岁呢!」 「你不让自己的言行举止符合年龄,我就不对你说敬语。」 「感觉你愈来愈傲慢了──嘿!」 透子猛然拉住我的双手,将我扯倒在床上。我连放声大叫的时间都没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透子的脸庞就近在眼前。我们的双唇又啾一声重叠在一起。 「呵呵呵呵。」 透子发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声。 「……你在笑什么?」 「没有啦。只是我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做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 「就是有个心上人,和对方接吻还有互相拥抱之类的。」 透子说著说著将双臂环绕到我的身后,再将头靠在我的胸膛上。 「……你在做什么?」 「模仿撒娇的孩子。」 「这不是模仿,根本就是发自内心的举止吧。」 「嗯──」 透子的头猛钻了过来,随即我的胸口有股肥皂的香味飘散了上来。虽然我只看得到透子的发旋,不过猜想她应该满脸通红吧。我环抱著透子纤细的身体,好似碰触玻璃艺品般的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我呀,一直很讨厌自己个子矮。」 我的怀中传来如此的呢喃声。 「可是现在,我很庆幸自己个子不高。」 「为什么?」 「因为当你将我拥在怀里的时候,就看不到我的表情了。」 「这是怎样?」 「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恶心,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和遮羞似乎有点不同。 「还有呀,要是我个子很高,或许那天你就不会来跟我攀谈了。」 「……嗯。好险我有一百七十公分。」 没错。 我们在图书室初次邂逅那时,我是想帮她拿高处的书,才会和透子攀谈的。记得我们……身高差距二十一公分。对喔,这个数字也是二十一。这么说来,置物柜同样是二十一号。虽然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就是。而且我们的身高差距已经变成二十二了。 「所以很谢谢你喔,成吾。」 透子喃喃说完后,环绕著我的手便加强了力道。这样的她显得十分惹人怜爱,我为了遮羞而搔了搔她的腋下,于是透子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亢笑声。 * 我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以免吵醒熟睡的透子。关上门之后我才赫然发现t恤的胸口湿湿的,然后忍住再次开启房门的冲动。 我从未见过她泪湿衣襟的样子。 透子八成是个爱哭鬼。我看过她好几次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应该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在他人面前总是忍耐著,绝对不让自己在人前掉泪。坚决不展现自己脆弱之处这点,和她不希望我到医院去,是基于同样的信念吧。明知会清楚留下泪痕,却仍在某人的胸膛里哭泣,以她的个性而言这一定是在撒娇示弱了。 当我要穿过走廊时,看见缘廊上的摇椅有个人影。那人有著满头白发、满是皱纹的手臂,还驼著背……明明年事已高,但不晓得是耳朵灵敏抑或是直觉,对方像是发现了我的存在似的,转过头来瞪大了双眼。 那人的眼瞳好似漂亮的弹珠一般。和其他身体部位相比,只有眼瞳显得异常年轻,而且像极了透子。 「哎呀……你是哪位?」 这个人说话相当缓慢,不过声音却很清楚。 「啊……呃,打扰了。我是透子学姊的学弟……」 老妇人露出了微笑,使得满是皱纹的脸庞变得更皱了。 「啊,是透子的。还真年轻呢。你今年几岁了?」 「呃,我十六岁。今年要满十七了。」 距离我的生日还早。 「这样。那你跟透子差两岁呢。是一年级的?」 「不,我二年级。透子学姊她──」 「哎呀,对呢。真糟糕,老人家就是健忘……对不起呀。透子十九岁了,不过一般高三学生才十八对吧。」 「是的,没错。」 我如此答道,随后歪著头表示不解。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 「我是透子的祖母,叫我夏澄就可以了。我说,你有没有时间呢?可以陪我聊一下吗?」 夏澄婆婆带著满面笑容对我招手。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走到夏澄婆婆身边,坐在摇椅旁的小凳子上。夏澄婆婆指著那张对我而言有些太小的凳子,欣慰地说道: 「这张凳子平时都是透子在坐的。那孩子最近不知怎地变得很擅长聆听,和她待在一块儿我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一堆多余的事情,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倏地溜走了。」 「是这样啊。」 「看你好像一脸意外的样子呢。」 「因为我所认识的她,非常喜欢说话。」 反倒是我聆听的时间要长得多。 「这一定是因为她有很多事想让你知道。女人原本就很爱说话,不论是我,或是透子亦然。原来如此,可能是因为你听她述说了许多事情,她在和我说话时才会变得擅于聆听呢。」 夏澄婆婆再次露出浅浅的微笑,她的脸庞果然和透子略微神似。她在夏日的阳光当中,被一股不可思议的金色光芒所包围著。人在身边的我,也被令人心荡神驰的暖意笼罩著。 在午后的风儿吹拂之下,吊挂在缘廊的风铃忙不迭停地发出声响。停在庭院紫薇花上的寒蝉、通过家门前的小货车、远在天边的喷射机引擎声……我抬头一望,看见飞机云在蓝天拖著一条长长的尾巴。夏天的庭院里则是杂草丛生。蓝、白、绿──我认为这就是夏天的颜色。 当我茫茫然地眺望著在杂草上跳动的蚱蜢时,夏澄婆婆忽然嘻嘻笑道: 「你真的很沉默寡言呢。」 「啊,不好意思。」 「不会,这是好事。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是有其力量的。那叫作言灵。寡言的人八成是天生就知道这件事,所以不会多嘴多舌。」 「不,我大概没有那种想法……」 「你还很正直呢。难怪透子会被你吸引。」 夏澄婆婆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感觉这表情在哪里见过。 「你已经知道了透子心脏的事情吗?」 「这个……是的。」 「这样。那么也知道手术的事情了?」 「我刚刚听说了。」 我可能将不安的神色表露在脸上了。 「你的表情不用那么凝重,那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 夏澄婆婆眼尖地察觉了我的情绪而说道。 「她也这么说。然而她也说自己很害怕。」 「也是呢。那孩子活得远比我这个老太婆更接近死亡。人哪,年纪一大就会开始思考死亡的事情,而愈是思考便会愈加接近它。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 夏澄婆婆的目光看似望著飞机云,不过八成在瞭望著更远的地方吧。活到这等岁数……过世的朋友一定远比在世的多吧。 「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想太多死亡的事情了,这实在太悲伤了。即使不会对身体寿命造成影响,心灵的寿命也会缩短。」 夏澄婆婆看了我的脸。 「不过,心灵的寿命和身体不同,可以延长的喔。方法非常简单,你知道吗?」 「……常保笑容?」 见到她挂著微笑的脸庞,我倏地脱口而出。 「没错,就是要笑,还有就是要哭。近来那孩子,这两种情绪反应都变得颇为自然了。」 是这样吗?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既然夏澄婆婆这么说,那就没错了吧。 「体弱多病的人必须要有坚毅的内心才行。依偎在旁的人也是一样。你也要坚强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心灵的寿命缩短喔。」 随后,夏澄婆婆略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苦笑。 「对不起呀,话题变得这么沉重。我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你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 八月二十二日。透子手术当天,我为了上所剩无几的辅导课而来到学校。紧握著心律调节器,我就觉得手心有某种东西在跳动著。那并非是我的脉动,可能是现在人在医院更换心律调节器的透子的心跳。一想到这东西曾经埋在透子体内,它的重量便一鼓作气地沉重了起来,实在无法令人相信只有二十一公克。无庸置疑是块粗糙金属的它十分坚固,看起来完全不像精密机械,有如改造人不知毁损为何物的心脏一般。 脆弱的并不是心律调节器。 而是透子。 这个早已明白的事实,让我注意到了──不对,是「自以为明白,其实一无所知」让我察觉到的吗?我并不是在顾虑透子,而是心律调节器。我害怕机械会损坏,然而实际上它却做得如此结实。相较之下,若要说到我怀里的透子躯体有多么纤细──那么她的心脏究竟有多么微小、多么轻盈呢?据说人类的心脏一般是两百到三百公克左右,远比二十一公克的心律调节器还要硕大沉重。但我想像著透子的状况时,总是不禁在脑中描绘起比心律调节器要来得小的心脏。 我握著机械的手不知不觉地施力,紧握著这种东西根本无法专心,所以辅导课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虽然我平时就不怎么专心,但今天真的完全没办法。脑中写笔记的笔已经没水了,无论写什么都是一片空白。现实里的笔记亦然,时间再怎么流逝都填不满。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颤栗。 对于恋人患有心脏病这件事。 夏日祭典那天,她向我坦承自己装有心律调节器。当时我觉得她很正常,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之后听她详述病情,才重新认知到那机械比我想像得还重要。不过──我八成并未真正理解她所患的病究竟有什么含义。要是我理解的话,内心一定不会因为拿到真正的心律调节器便如此动摇。 她告诉我自己要接受更换心律调节器的手术一事,并将旧的机械托付给我,然后我和夏澄婆婆谈了一番的现在──实际感受正慢慢侵蚀著我的内心。并非机械本身,透子受机械所保护的心脏才是脆弱的东西。 麦克杜格 尔博士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公克,不过我想那大概因人而异。就如同每个人的心脏大小都不一样。透子的灵魂肯定要比普通人来得沉重许多。事到如今我才为那份重量而颤抖不已。 当天,透子亲自打电话来通知我手术平安完成了。她似乎是在我洗澡时打公共电话过来的,听到语音信箱的声音是一如以往的她,让我松了口气。 既然是公共电话,代表她是从医院大厅打来的吧。打到医院柜台说不定能请护理人员转接给她,不过时间也晚了,我还是决定把回应写在交换笔记上。 我将手机拋在桌上,于是它喀一声地碰到了心律调节器。我连忙想让机械远离手机而伸出了手,结果却撞到了它。弹飞到地板上的心律调节器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我以颤抖的手捡起了它。已经没电的心律调节器形同单纯的金属块。不论是靠近手机或是掉在地上都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这东西可说是一个脏器也不为过。 我几乎要吶喊出声。 我毫无意义地胡乱抓挠自己的左胸。 为何?为何?为什么? 为什么透子的心脏得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明明还有更多讨人厌的坏家伙。让那些应该遭天谴的人还有人渣去吃苦头就好了,为什么像透子这种──温柔且理应获得救赎的人会受到如此折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猛力揍了一下墙壁。 吵死了──老姊的声音从隔壁房传来。我才不管咧。吵一点又怎样?透子今天可是忍受了更难熬的手术啊。 * 隔天我到了医院去。优香理伯母说「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接她吧」,开车载我一同前往。夏澄婆婆留在家里看家,而透子的父亲似乎已经到医院了。 父亲。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和她父亲碰过面。 闷闷不乐的我比起往常要来得更加沉默。虽然知道优香理伯母在跟我说话,我的回应却心不在焉。 夏日的天空在车窗外头流逝。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了。 空中有一道淡淡的飞机云。 一想到暑假即将过完,我的内心深处便莫名有种痉挛的感觉。夏天的蓝色,过了八月中旬后会显得更加鲜艳。然而,无论是钴蓝的天空、土耳其蓝的大海,以及地平线蓝的冰淇淋──一旦季节结束,那些鲜艳的蓝色,就会彷佛像是被秋天的群青色吸收掉般褪去风华,离开到遥远的地方。有如彼此事先说好要划清界线一样。 我忽然觉得,八月的尾声之所以会令人感到惆怅,大概是有许多事物同时告终的关系吧。暑假结束、甲子园打完、蝉鸣声不再、积雨云消失、向日葵枯萎、小孩子要从乡下回到都市、灵魂将从阳间回到阴间。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所以八月的尾声,一定像极了世界末日。 透子的病房在住院大楼三楼。病房前有个穿西装戴眼镜、长相凶神恶煞的男子站在那里。他一见到优香理伯母靠近便微微点了个头,随后以锐利的视线望向我。 「他是渡成吾,透子的男朋友。」 优香理伯母以直截了当的方式介绍我,让我错过了自我介绍的机会,不过伯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静静地低头致意。 「对不起喔,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语毕,优香理伯母眯细了双眼。伯父闻言只是耸了耸肩,看来确实很寡言的样子。听到那样的介绍方式却没有任何表示,这样也怪可怕的。 「透子呢?」 「我正想进去时她要我再等一下,东摸摸西弄弄搞了三十分钟。」 伯父傻眼地抱怨道。我也知道透子不擅长收拾。虽然有种「不过才住院一天,到底有什么好整理的?」的感觉。 「透子,妈妈来了。我们差不多要进去了。」 不等透子回应,伯父便拉开了房门,不顾透子的反驳径自入内。 房里空无一物,心电图监视器和点滴都被撤走了。从窗帘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蔚蓝的天空。这里彷佛就像是画里会出现的典型简洁空间。 「为什么成吾会在这里呀!」 还想说怎么会有惨叫般的声音,结果是透子一脸骇人地指著我。看到她的样貌和住院前没有两样,我放下了心来。不过想当然,她左肩根部有著血淋淋的伤口。 「是优香理伯母邀我过来的。」 透子转头瞪向优香理伯母。 「妈!」 「我以为你想早点见到他。」 「我明明说过不想在医院见到他的嘛!」 「点滴和心电图都做完了,让他看到你精神奕奕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好了,快点收一收出来吧。也要考虑一下院方的状况。」 「这里是医院,小声点。」 被父亲劝诫的透子,依然瞪向了我。 「我都叫你不要来了。」 「抱歉,我迫不及待。」 「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洗澡呀。」 优香理伯母代替闹著别扭的透子俐落地打包行李,并开口催促透子之后,两人先一步离开了病房。 我打算随后跟上,这时有只大手落在我的肩上叫住了我。病房里只剩下一个人了。 「成吾。」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像怒火中烧。再怎么说都应该是我多心了,不过总听不出善意。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到伯父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那里。 「可以跟你稍微谈谈吗?」 回到峰北镇时已经是中午了。透子说她想吃拉面,所以我们请伯母在高中附近放我们下车。优香理伯母脸上带著笑容,不过伯父依然面无表情。一直到车子离去后,紧绷的气氛才得以舒缓下来。 我们走向我常和多仁一块儿来吃的拉面店,点了两碗普通的拉面。 「透子,你可以正常饮食了吗?」 「完全没问题。反倒是在医院都没能吃到一些像样的东西,我肚子好饿。」 透子悠哉地说道。 拉面立刻就端了上来。我们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了」之后,便匆匆扳开免洗筷享用著面条。我们好一阵子都没有交谈。明明我并不是那么有胃口,面条放进嘴里后还是很不可思议地一口接著一口。仔细想想,我从昨天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早知道点大碗的就好了──我有些后悔。 「你和我爸说了些什么?」 咬著叉烧肉的我猛烈地呛到了。透子正看著我这边。 「你们两个单独留在病房里对吧?他对你说了什么?感觉车里的气氛也很微妙。」 「……就稍微谈了一下你心脏的事情。」 虽然我们那段时间聊得颇深入,难以说是「稍微」。 「他说什么呢?」 我默默地吸著拉面,企图逃避透子的追问。 * 「你认为透子是个病人吗?」 伯父劈头就问这句话。我搞不清楚他提问的意图。我甚至觉得,要在一个父亲面前断定他女儿是不是病人,回答得不好可能会被揍呢。 「是的。」 我勉强挤出了这句回答。 「这样啊。」 伯父的双眼相当沉静。当我战战兢兢地心想是不是回答错了的时候,他往窗户的方向走去,脚下皮鞋的鞋跟喀喀作响。 「正确来说,要把她当作身障者对待才是。透子持有一级身障手册。不过她本人绝对不想被别人看到,也不会在你或是班上同学面前拿出来吧。」 「身障……」 透子确实很讨厌那样,她希望我将她视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对待。透 子平常总是这么说。 「尽管如此,那孩子的体内装设著心律调节器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她本人想让自己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多么正常,也不可能抹消埋藏在皮肤底下那颗机械的存在。」 这番话听来严厉,却也相当现实。夏澄婆婆说,寡言的人知道话语有其力量。她是透子的祖母,所以眼前的伯父就是夏澄婆婆的儿子了。我心想,那句话说的该不会就是他吧? 「我也一样,到现在仍然不晓得该怎么对待那孩子。」 伯父看著窗外。夏日徐风从微微开启的窗户缝隙吹入,轻轻摇晃著窗帘。风儿将远处的警笛声、汽车喇叭声,还有风声送了进来。明明医院里有许多人在,但几乎是鸦雀无声;反倒是没什么人影的外头,声音却听得很清楚,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晓得该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儿对待,还是视为患有身障的特别孩子保护。那孩子期盼著前者,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对她好不好……我太太应该是希望尽量让她随心所欲。不过可以的话,纵使多少会有些不自由,我还是希望她能够接受自己的残缺之处,过著恰如其分的生活。那样或许不开心,但应该比较轻松才是。身为一个父亲,我不想要她吃苦。」 我听说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实际上也觉得他看来不苟言笑。然而这时候,我感觉初次从这个人的眼中看见了困惑和踌躇。其实从昨天开始,这些情绪也一直郁积在我的心中。 「我想说,不知道你怎么看呢?」 伯父的视线朝向我。 「……我……」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口乾舌燥。我清了清喉咙,藉由唾液湿润喉咙。 「老实说,和透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留意她的心律调节器。比起她的身心状况,更顾虑机械。前阵子我发现了这件事,于是感到愕然。我想说,这样简直像是把她当作改造人对待一样。」 伯父静静地点了点头。 「那并没有错。实际上,维持她生命的是人工打造出来的机械。」 我摇摇头说: 「尽管如此,活著的人依然是透子,而不是心律调节器。我发现自己误会了那点的时候,觉得非常可怕。保护机械并不怎么困难,然而要保护透子……保护她的话……」 换句话说,就是将她的性命交付在自己手上。 只要透子体内还装设著心律调节器,她的生命便几乎不会受到心脏衰竭或心搏过缓所威胁。我也明白,那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状况的机械。但是可能性随时都存在著。而它出问题的机率,绝对比我要来得高多了。 「……我没有……信心。」 「我也没有。」 伯父迅速地回答。 「可能就是因为没信心,所以我才想把那孩子当作一个病人、一个身障者对待。身为一个父亲,这样或许很没出息就是了……」 绝对没有这回事。世上没人能够否定,一个父亲祈求女儿长命百岁这份心情。 「在你过来之前,我和透子稍微聊了一下。」 不过是隔著病房的门扉──伯父露出苦笑。 「我问她说,为什么会把心脏的事情,告诉相遇不过短短数个月的你。」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透子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呢? 「那孩子至今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心脏所拥有的缺陷。学校老师会在必要时刻向班上解释她的状况,同时也禁止同学深入询问。就算有人不守规矩跑来问她,透子也完全不会跟对方说明。」 随著伯父接二连三吐露的话语,我感到愈来愈惶恐。 「那么她为什么会告诉你呢──」 该怎么形容他这时候的表情才好? 看似面带微笑。 又像带著怒意。 感觉似乎很傻眼,同时又可以接受的样子。 「她说,是因为觉得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你。」 伯父如是说。 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沿著脸颊滑落而下。 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那是眼泪。 我的泪水溃堤而出。胸口有种像是抹布般被人用力扭紧的感觉。我并不是感到开心或感动,仅仅是泪水止不住罢了。 我以袖子拭泪,这时一条手帕递到了我的眼前。那条摺得很漂亮的手帕,上头有瑞香花的图案。 「实际跟你见过面,我总觉得能够了解透子为什么这么信任你了。」 我抬起头,发现透子的眼睛和伯父很像。夏澄婆婆也有相同的眼睛。他们三人的眼瞳都有如弹珠般澄澈透明。 「今后我女儿也要拜托你了。希望你好好保护她,让那孩子能够过得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伯父说完,向我这个活不到他一半岁数的高中生低头致意。这份心情,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吧。女儿的心脏天生就有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这种病的可能性,肯定低得微乎其微。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了解这份心情。纵使无法理解,我也强烈希望至少能够替他完成心愿。 * 「成吾?」 面对尖声催促著我的透子,我静静地答道: 「那是男人之间的话题,不告诉你。」 「唔,这是怎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伯父只是跟我说『拜托了』而已。」 「爸爸会这么说?」 「你在怀疑什么啊?」 「……我以为他不会说这种话。」 是吗?就我来看,我反倒觉得他是会确实说出这种话的人。 「哎呀,真是令人在意。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嘛?」 「好了,别在意啦。我并没有听到透子令人害羞的往事之类的。」 「我才没有什么害羞的往事啦!」 「面要糊掉喽。」 我将自己的碗公一扫而空,然后双手合十说「多谢招待」。 外头一片晴空万里。感觉眺望著一望无际的蓝天,我内心的云层也稍稍散去。 现在―5 八月三十一日,请你绝对不要到海边去。 透子看到这句简短却能够改变历史的决定性话语,回了一个率直的疑问。 我将会到海边去吗? 未来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不能去呢?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非常想去看看。 这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会在八月中旬提出想去海边的要求。 八月的海中会有水母出没。你在笔记里写说「被水母螫伤,吃足了苦头」、「海边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你似乎很后悔,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当然,本子里并没有这么写。我究竟会在笔记里头说多少谎言呢? ……我知道了。可是这样改变过去无所谓吗?即使我这边没问题,也会对你那边造成影响吧?像是时间悖论之类的…… 透子对科幻略有涉猎,这份担忧很有她的风格。 不要紧的。未来并没有不到海边去就会改变的重大事件。我跟你保证。总之,请你千万不要到海边去玩。 不过是区区水母就要人家绝对别去海边,这可能有点牵强,但知道正确──能否这么说也很微妙──未来的人既然只有我,即使我说谎她也不可能知道。这份优势尽管卑鄙,同时也令人不胜感激。 知道了,我会照办的。 透子如此回应是在一月十五日,她那边则是八月四日的事情。 从那之后过了两个多星期。然而,笔记本里八月三十一日的内容仍一如往昔。换句话说,这意味著过去并没有改变。 二月二日,大学已经放春假了。笔记的另一头,这时应该是八月二十二日。在这个暑假仅剩一个多星期的日子,透子要去动心律调节器的交换手术。没记错的话,透子是在手术前一周左右邀我到海边去的。 没错,四年前说想到海边的人是透子。她说自己从未去过,很想听听看真正的海潮声,所以约我在手术结束后一起去。当手术完成并且拆完线后,我们俩一块儿到了海边去。她在乡下的静谧小沙滩开心嬉戏的背影,如今我仍然记得。 若是透子照我所说的打消到海边的念头,历史应该早改变了才是。也就是说,她虽然那样回答,肯定还是约了四年前的我到海边玩。 为什么啊,透子? 我焦躁地咬牙切齿,同时瞪著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只字片语的笔记本,神经质地进进退退著自动笔芯。 你就那么想去吗?海边根本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和能够活下去相比,不知道海边为何物又怎么样──我之所以会抱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因为我去过海边,同时也知晓未来。这种事情我当然清楚。透子她没去过海边,也不晓得未来的状况。更重要的是,对她而言,我只是遥不可及的未来中一个可疑的山口先生,而在她身边的人是四年前的我──亦即她的男朋友。会以哪边为优先自然不言而喻。再说,单凭「水母」这个理由,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乾脆向过去的我说「别带透子到海边去」好了?现在笔记很可能在过去的我身边。 我只犹豫了一瞬间,随即提笔对过去的我写下半带威胁的警告文。然而纵使我这么做──这本交换笔记联系著过去和未来是千真万确的。不过我在想,真正相系的或许并非本子,只是现在的我和过去的透子藉由笔记而产生联系──所以只有透子看得见我写下的话语也说不定。透子和我基于默契,并未告诉其他人可以靠笔记和过去及未来沟通的事情,但我其实曾经瞒著她试过能否和过去的我交流。不过,任我等到天荒地老,过去的我最后都没有捎来回音。 ──这次也一样。另一头都快换日了依旧没有回应,于是我趁透子发现前粗鲁地将那些内容擦掉。可能只是过去的我没发现罢了,但总之二十三日之后,笔记本会一直放在透子那里。已经无法依靠过去的自己了。 如今只有告诉透子真相这条路了吗?告诉她「到海边去你会死,所以别去」吗?就算不到海边去,她和死亡的距离也比常人来得近。夏澄婆婆说「那孩子想太多死亡的事情了」、「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实在太悲伤了」。 若是可以,我也一点都不希望透子去思考自己死亡的可能性。四年前如是,而今依然。 二月三日晚上,系上的朋友找我去参加酒聚。我想说可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便参加了。原则上我只在课堂上跟人打交道,所以他们看到我出现有些吓一跳。有人说我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之后便有一个稍微认识我的人说「那家伙那样是基本款」来逗大家笑。 我很沉默又难约,不过并非怕生,所以能够很正常地和大家闲聊。但基本上也只有一开始而已。当大家热烈地聊完一轮课业、社团以及教授的坏话时,场子也暖开了,气味相投的人多半会自己聚集成一团,我身边便不会有半个人。 明明应该是来转移注意力的,酒过三巡后思考的事情到头来依然不变。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我是以左手喝著啤酒,右手插在右口袋里。 「你一脸枯槁耶,渡~」 才想说有人向我攀谈,对方就一屁股地坐在我的右侧。他的体格和我差不多,感觉一脸人缘很好的样子。这家伙是谁啊? 「啊,你刚刚在想『这谁』对吧?真过分。」 总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像多仁,于是我稍微涌出了一些亲切感。 「我是和久井啦,和、久、井。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不时找你说话吧?」 「是吗?」 「是啊。记得吗,之前聊过我们俩姓氏的字母都在很后面,所以座号总是落在最后嘛。」 可能吧。但和久井看起来也喝醉了,我们彼此的记忆都不可靠。 「你啊,为什么表情老是那么阴沉呢?高中时期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并没有。」 「啊,果然有。什么?是什么啦?趁这个机会统统说出来吧。」 如此麻烦的纠缠方式,像极了典型的醉汉。 「霸凌?」 「不是。」 「退学?」 「不是啦。」 「那就是失恋了。」 「……不是。」 「嗯嗯~?感觉像是失恋呢。怎么,你被甩啦?」 「我都说不是了。」 我固执地以筷子捣烂手边的煎蛋卷,同时回答他。 「看你发火的样子就很可疑耶。是说真令人意外,你居然交过女朋友。毕竟感觉你根本就没半个朋友嘛。」 「啊,是喔。」 「我说,你为什么老是臭著一张脸啊?果然是因为失恋吧?她是什么样的人呢?好到让你恋恋不忘吗?」 我满脑子只想让这家伙快点住口,于是不禁说溜了嘴。 「她死了。」 和久井听了目瞪口呆。 那一瞬间我感到很痛快,不过随即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心情有如被浇了一头冷水。我真是差劲透了。透子的死可不是水户黄门的印盒啊。 「……总之,你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她为什么会死呢?」 我瞪大了双眼。这家伙竟然还要进一步逼问吗?若他是个醉到失去理智的蠢蛋我还能打发,不过和久井的眼中仍带著理性的光辉。既然如此,他应该还分得清楚什么是敏感话题,以及不能碰触的底线吧。 「啊,没有啦,我想说是意外还他杀……抱歉,是自杀吗?」 这句话让我内心稍微爽快了一点。他姑且有理解到这是个敏感话题。 「只是生病而已。」 「心脏的?」 我顿时瞠目结舌。 「你怎么知道?」 「啊,抱歉。我随便猜的。」 我叹了口气。结果这家伙只是普通的醉汉吗?和他说话让我开始累了。 「对,是心脏病。」 「啊,那可能和我爷爷一样。不过我爷爷有装心律调节器就是。」 我的心脏绞痛著,令人不快。和久井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著。 「他是什么病?」 「嗯~我不太清楚。可是只要装了心律调节器,就几乎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了吧?真是值得庆幸耶。」 我紧握起右手。原来他的理解就这点程度啊。我也没了解到可以对人说三道四,状况也要视和久井爷爷的病情而定,不过「几乎和正常人没两样」的评价只意味著从外表看不出来罢了。对本人而言绝对没有那回事。至少透子就因为装设了心律调节器,每天都为了一般的女孩不会烦恼的事情劳心伤神。 「──对了,你怎么从刚才就一直在掏右口袋?」 和久井忽然拉住我的右手臂。这样完全就是在发酒疯,不过力量出乎意料地强,于是我紧握的右手被猛力从口袋里抽出,「那个」掉到了座席的地板上。 「那个」发出了铿一声沉重的声响,随后周遭的视线都向我们集中而来。在场的人大约有两秒左右毫无反应,好似时间静止了一样。第一个发出尖叫的人是坐在我后方的女生,我连她叫什么都不晓得。 「那是……那是什么!」 场中鸦雀无声,之后开始喧闹起来。「什么?」「怎么了?」「饭田好像在嚷嚷著什么。」「喂,有东西掉在地上……」位在场中央的是一颗小小的机械。这个物体拥有小判金币般的外型,尺寸约手掌大小,重量顶多二十多公克。众人之所以都围成一圈远眺著它,恐怕是因为它表面上附著的血迹吧。只有我才知道那是谁的血,又是为何会附在上头。 我以右手缓缓拾起它。 「好恶。」 我确实听见和久井在抱怨了。 我怎么会认为他和多仁很相似呢?多仁铁定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给我收回去。」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用左手揪著和久井的衣领低吼著。趁著酒意?不对。现在冲上我脑袋里的东西不是酒精,而是血气。 「啊?你在说什么啦?」 和久井粗鲁地拨开我的手。他的指甲刮到我的手,令我的皮肤好一阵子隐隐作痛。 「你刚刚说很恶心对吧?把话收回去。」 「这是怎样啦?那是什么机械?」 「我叫你给我把话收回去!」 我紧握的右拳朝他飞了过去。和久井摔了一跤,餐具乒乒乓乓地发出破碎的声音,周遭回荡著惨叫声。店员连忙赶了过来查看。我的双臂差点被架住,于是一溜烟地闪身避开。 「……你是怎样啊?」 和久井按著脸颊抬头望向我。我的右手一阵麻痛。或许是握太紧了,也可能是因为打了和久井。 我感到体内的酒精和血气一同倏地消退了。我觉得自己的脸色逐渐发白,甚至感觉得到红血球沿著血管滑落的触感。我直接将右手插回口袋,并从和久井身上移开目光,藉以逃避。 「……抱歉,我要回去了。」 透子使用的初代心律调节器,是某个公司名称很难念的医疗器材厂商,当时的最新型产品。据说手术费包含机械费用不下数百万圆。实际上有保险给付,自费额似乎低得多,但那笔金额对当时的我──不,对现在的我而言恐怕仍是一笔钜款。当然并不是因为它很贵──我这些年来都将它视为宝石或精巧的玻璃工艺品般,随时暗藏在右口袋里寸步不离。 和久井说它很恶心。这话大概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感想。冷静下来想想,比起看见沾了血的古怪机械而感到不舒服的他,将女朋友用过的心律调节器带在身上的我,要来得异常许多。 这个非比寻常的习惯起源于四年前。那个夏天,我从透子手中收下了它。透子拜托我说,希望手术期间我代为保管。于是她就这么给了我。正确来说,是她没有开口要求返还,我就这么保留下来了。而后,她在那个夏天的尾声── 比起删除照片、比起遗忘回忆──若是想忘记透子的话,绝对要率先把这东西给舍弃掉,但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离开故乡时我将它偷偷塞进包包底下,一块儿带到了东京来。我的心脏不需要它也能够确实脉动。可是透子她过世了,没有这东西在身边,我总感觉静不下心来。 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随时将它放在右口袋的习惯。多亏于此,我还染上了几个奇妙的习性。比方说,搭电车或巴士时总是站在博爱座附近。手机会收在离心律调节器最远的口袋里(电源几乎都关闭就是,反正我也没那么多人会联络)。险些撞上其他人的时候,我会迅雷不及掩耳地保护放著它的口袋……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些愚蠢的行径连赎罪都算不上。 我是个健全人士,没有扮演身障者的意思。我也并未持有一级身障手册。不如说,透子的言行举止也从未透露出那种气息。不论是当时或者现在,过度在意心律调节器的人都是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会为了保护它而行动,肯定是因为脑中已经认知到它并非单纯的金属块。 这东西八成还有作用。虽然它没有电也并未连接著导线,只是个沾了血的故障品,不过它切切实实地在我的右口袋里运作著。 它所驱动著的,一定是我的心。 透子的初代心律调节器,从四年前开始就一直驱动著我的心。 回家之后,记得我有关上的窗户稍微敞开了一点,窗帘随著夜风摇曳。桌上交换笔记的页面也被吹动著。 我拿出心律调节器放在桌上。之后打算阖上笔记,却发现页面有了新的内容。 八月二十三日。 山口先生: 先前你要我别到海边去,不过我和学弟约好要去了。无论如何我都想去一次。以前你的口气(不晓得这时是否能如此形容)感觉很急迫,理由不像只有水母。 若是我到海边去,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以几乎要打翻笔筒的气势拿取自动笔。匆匆书写的劲道太强,以致于弹飞了心律调节器,但我并未放在心上。 不论她怎么想、不论改变过去的结果会造成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变化,我都按捺不住想拯救透子的心情。 到头来,打从一开始这就是我最为强烈的欲望。对于改变过去的迷惘、不安、罪恶感,即使要我统统扼杀这些情绪,我都──不,什么时间悖论的我已经不管了。无论世上会产生何种矛盾,只要她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神明的制裁我也甘之如饴。 所以我写了。 我写下去了。 二月三日。 葵小姐: 是的,我说了谎。你去海边就会死,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求求你。 掉落在地的心律调节器,发出了裂开的声音。 过去―5 「我帮你拿。」 我将手伸向透子左手拿的行李,结果她迅速地退开了身子。虽然里头只不过是野餐垫,并不那么重。 「没关系,这不重。」 看她顽固的表情,大概觉得我是在顾虑「身上装有心律调节器,不得用左手提重物的女朋友」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个男人啊。」 透子歪头表示不解。 「我不太想让女孩子提东西,体谅一下。」 「啊,好的。」 透子愣愣地交出行李,我将它和遮阳伞一起抱著。 「你剪了头发呢。」 透子还在发呆,在我出声叫唤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样?」 她像只小狗般甩著头。平时这个动作应该会让她的长发轻飘飘地画出一道弧线,这天则是发梢舞动著。 「你剪得真多。」 原本可以说有点太长了,所以更让我有这种想法。 「好看吗?」 「嗯。」 那头短发也非常适合她。 「我想说一头长发下水会很碍事,而且现在又是夏天嘛。」 透子绽放了笑容,脑袋瓜随之摇曳,变短的发梢蓬松地跃动,之后果然散发出了肥皂的香味。 八月三十一日。这天透子依然不出所料地和隐形眼镜苦战,以及准备替换的衣服,导致并未在集合时间出现。当我到透子家去接她时,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我们上电车的时候都过十点了。我们的目的地距离峰北镇大约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虽然透子说很远,但一个小时到得了算近了。我回想起姆米里头也有到海边去的故事呢。 我们离开峰北镇时还是好天气,但根据当地气象预报,中午过后会转为阴有雨的天气,傍晚还有台风。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所以没有其他机会了,不过既然要玩还是选择风和日丽的日子比较好。撑著点啊──我在内心向太阳祈祷著。 我以手机确认时间和路线。感觉到一股视线的我抬起头来,发现透子张大了眼睛在那里。 「怎么了?」 「先前你在我面前不是都把手机关掉吗?」 「做到神经质的地步呢。」 我笑道。 「关掉比较好吗?」 「不,我一直都跟你说不用这么做。可是你突然开机是怎么了?」 「没什么啦,只是有点担心找不到路。」 「这样呀?」 透子仍然一副有话想问的样子,于是我关掉手机扯开了话题。 「你之前说没去过海边,果然是因为心脏的关系?」 「嗯,是呀。应该说我也不会游泳。」 透子露出复杂的笑容。 「我不能去游泳池,要是发生什么事就伤脑筋了,所以我从未练习过游泳。爸妈说我不会游泳去海边也没戏唱,所以不肯带我去。」 「你爸妈他们都说不行吗?」 「不是,真要说的话是爸爸。」 嗯,我想也是。毕竟先前听说优香理伯母希望让透子随心所欲地过活。透子的表情略微蒙上了一股阴霾。 「其实今天他们也不准我去。」 「咦?」 「可是我不管。」 透子笑了。她比眉头深锁的我还要早一步说道: 「因为我就是想来嘛。」 语毕,她绽放了满面笑容。 「而且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成吾会来救我,对吧?」 听她这么说我就没辙了。 初凪滩是个小小的海湾状沙滩,两侧被断崖所环绕。那儿的沙子很白,海水则是清澈见底,闪耀著土耳其蓝的光芒。定睛凝视水平线,远处的陆地、船舶以及白色的积雨云看起来就像浮在海面上。虽然可以游到靠近近海的地方,不过毕竟是八月底的海洋,这边也会有水母出没,因此没什么人下水游玩。红色与白色的遮阳伞底下有两名孩童,野餐垫上有一名老人家,另外还有几组帐篷。海中则有零零星星的泳客。 幸好这里距离峰北镇很近又安静。透子很想听听看海潮声,所以自然是选择人少的静谧沙滩比较好。反正她不会游泳,我也不想被水母螫得遍体鳞伤,这是优先考量景观及寂静的结果。 「是海耶。」 透子喃喃说著理所当然的感想,但她的语气里带著震颤和紧张,那是看见理所当然的事物时不可能产生的情绪。事前收集了各种知识的我本想开口,可是看到透子的侧脸便打消了念头。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任凭潮水的低语震动著我的鼓膜。 「原来波浪声是这样呀。」 每当潮水来来去去,便会发出和沙滩摩擦的沙沙声。透子将碳酸起泡比喻成这个声音,不晓得她听见真正的海潮有什么感想。带有腥味的海风,以及从云朵之间洒落的余夏气息,在八月即将告终的气氛之下,显得莫名悲戚。在这当中,伫立著聆听潮水声的透子无以言喻地美丽。纵使她披在白色泳衣上的灰色连帽外套,隐藏著左肩根部的心律调节器── 「记得好像有这种乐器对吧?」 透子唐突地说道。 「在长长的棒子里塞小石头的那个。」 一瞬间我歪头不解,不过随即想到了。我们高中的音乐老师每年都会带到课堂上炫耀的民族乐器收藏品之中,有著那样的东西。 「是palo de lluvia。」 这个名字虽然是西班牙文,不过没记错的话乐器起源于非洲。枯萎并乾燥后的柱形仙人掌内部会变成空洞。在空洞部分装设凸起物并放入小石头再加以密封后,倾倒仙人掌便会发出小石头碰到凸起物所发出的细微回声──是这样的构造。它的原理或许和透子常做的假弹珠汽水起泡声相同。 「英文是叫作rainstick?」 雨声棒这个直译的词,简洁有力地表达了这个乐器的音色。 「雨声呀~不过真要说的话,我觉得是浪潮声耶。」 「和正牌的声音相比如何?」 「嗯……我全都喜欢。不过真正的海潮声可能还是比较特别。」 透子露出微笑,并拉著我的手到更近的地方聆听。 不到一个小时,这里便下起了小雨,海滩上的人转眼间变少了。附近似乎有一间民宿,许多人是在那边住宿的客人吧。留在海边的人,只剩下不畏风雨的孩子们,以及基于「难得来一趟」这种穷人思维而死赖著不走的我们。 我们带来的东西只有我家的老旧遮阳伞,还有透子家的野餐垫和户外用具,其他像是泳圈、海滩球、冰桶都没带。至于海水,我们只有刚开始泡了一下脚,后来就是呆呆眺望著它了。尽管如此,看见透子的眼瞳好似反射著湛蓝的海水般熠熠生辉,我就觉得来这趟真是太好了。 「雨都下不停呢。」 透子说。 「风也变强了。」 我比较在意的是风。从刚刚开始就频频吹著强风,遮阳伞摇曳的样子看来很不祥。 「……要回去吗?」 「嗯,还不要……」 透子侧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近来透子的肢体接触莫名地多。我慢慢了解到她内心深处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女孩了。 「……我呀,从未想过能够像这样对其他人撒娇。」 透子如此喃喃说道。原来她自己也这么想啊。 「是压抑过久造成的反弹吧?」 「至今我也没那么压抑喔。」 「没那回事吧。我认为无法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就叫作压抑。」 「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嘛。 」 「将就于『无可奈何』的状况就是压抑啦。」 感觉透子似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成吾,你开心吗?」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微不安。 「咦?」 「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怎么问这个?」 「你有没有在压抑自己?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你会想到更大的海边玩耍吧?然后就会在那里游泳或是嬉闹吧?」 这份担忧很符合透子的个性。 「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透子的头在我的肩膀上震颤,我知道她是在笑。 「很开心啊。和你在一起无论到哪儿都开心。」 我这么回答她。虽然没有回应,但感觉她点了点头。风势仍然强劲,但可能是因此稍稍吹动了云朵,一瞬间雨停了,阳光从云隙间透了出来。 八月底的天空。令人联想到末日的天空。若是世界能以这种形式安稳告终,我觉得也不坏。实际上,明天就是第二学期的开始,我得被完全没动的暑假作业追著跑,透子则要以考生的身分过著忙碌的每一天就是。虽说九月明天就要开始了,我总觉得现在仍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大概是发现雨停了,和我们一样缩在遮阳伞底下的孩子跳了出来。那是一个穿著橘色泳装的小女孩,她站在沙滩上捡著什么。看著她的透子感觉露出了微笑,随即也倏地站了起来。 「好──我也要去玩。」从遮阳伞飞奔而出的她,背影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十九岁的人。 「你家在这附近吗?」 我听见透子向似乎是在捡贝壳的孩子攀谈道。 「对哟~」 那孩子看向在稍远处抱著膝盖的我,毫不客气地指著我问道: 「他是大姊姊的男朋友吗~?」 「是呀~男朋友~」 「你们亲亲了吗~?」 「亲了喔~」 「呀啊~」小女孩发出尖叫声。最近的小孩子真是早熟。透子见状嘻嘻地笑著。 一瞬间照射下来的阳光又被遮蔽住,我抬头一看,发现深灰色的云朵开始扩散著。我想说趁下雨前买个饮料回来,便站了起来。 「透子──」 我本来想问她要喝什么,但看到她和小女孩聊得很开心也不好打扰,于是只将贵重物品放进上衣口袋,悄悄走出了遮阳伞。 我知道停车场那里有贩卖机,不过步行前往比想像中要来得远。在我抵达前,雨又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在柏油路上头制造一个个黑点。停车场里几乎没有车,我站在贩卖机前,心想我们也差不多该撤退的时候,看见右上方的商品有假弹珠汽水,不禁会心一笑。 我买了两罐之后,雨势变得更强了。我们穿著泳衣,弄湿了也不会怎样,可是我担心沙滩上的遮阳伞。我戴起连帽外套上的兜帽,打算回到沙滩而转身的瞬间,一阵狂风大作。 我仰头望向天空,发现深灰色的云朵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乌黑一片。地势比沙滩略高的停车场,看得见初凪滩的近海处。海浪看似高高地翻腾著。从沙滩看是那么湛蓝的海水,从这里看却显得黝黑。我发现有个像是泳圈的东西浮在海面上。 我莫名感到惴惴不安,回程自然地加快了脚步。 回到沙滩时,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颗的雨滴将原本风平浪静的沙滩弄得千疮百孔。我环顾四周寻找透子的身影。遮阳伞被吹走了,只剩四个角落打了桩的野餐垫岌岌可危地飘扬著。 雨势很强劲。 视线很差。 无以言喻的不安在我的胸中不断膨胀。 就在我擦拭眼角,打算呼唤透子的时候── 传来了像是小孩子哭叫的声音。 一看,是刚刚那名和透子聊天的女孩。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出声询问,于是她便瞪圆了哭肿的双眼看著我。之后她大喊了什么,但风雨声吵到我听不见,只知道她指出了一个方位。 岸边。来势汹汹的浪涛愈发激烈,有两具像是模特儿假人的东西倒在那边被波浪冲刷著。一边是穿著橘色泳装的小女孩,长相和方才的女孩如出一辙;另一边有著一头短发,白色泳装被海水打湿,样子简直就像── 断了气……一样。 我松掉了手上的饮料罐。 现在―6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和鸟叫声,宣告了早晨的到来。我整晚都没睡,满脑子想著万一我所期盼的回应,在今天前没捎来的话就糟了;以及若是过去的九月一日后产生了新内容的话就好了。夜里,我从鲸鱼形状的云隙之间看见了流星。这种时期居然会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祷。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我和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到头来这次也无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吗?明明我知道该怎么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透子这么说了不是吗?所以才会从过去写回应给我。写给自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话说回来那个问题最后没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颗裂开的心律调节器,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亮。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它看来真是美丽。这颗机械埋藏在透子的体内好几年,随著她一同成长。透子说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现在,我才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内心忽地涌现这种情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并未感到颤栗。二度失去透子的现在,我究竟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埋头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这里则是二月三日。我们交流到一半时换日,变成了四日。页面已经被透子擦掉,洁白如新。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那天进行的短暂交流。 会死是什么意思呢? 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和鸟叫声,宣告了早晨的到来。我整晚都没睡,满脑子想著万一我所期盼的回应,在今天前没捎来的话就糟了;以及若是过去的九月一日后产生了新内容的话就好了。夜里,我从鲸鱼形状的云隙之间看见了流星。这种时期居然会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祷。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我和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到头来这次也无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吗?明明我知道该怎么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透子这么说了不是吗?所以才会从过去写回应给我。写给自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话说回来那个问题最后没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颗裂开的心律调节器,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亮。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它看来真是美丽。这颗机械埋藏在透子的体内好几年,随著她一同成长。透子说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现在,我才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内心忽地涌现这种情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并未感到颤栗。二度失去透子的现在,我究竟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埋头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这里则是二月三日。我们交流到一半时换日,变成了四日。页面已经被透子擦掉,洁白如新。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那天进行的短暂交流。 会死是什么意思呢? 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和鸟叫声,宣告了早晨的到来。我整晚都没睡,满脑子想著万一我所期盼的回应,在今天前没捎来的话就糟了;以及若是过去的九月一日后产生了新内容的话就好了。夜里,我从鲸鱼形状的云隙之间看见了流星。这种时期居然会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祷。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我和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到头来这次也无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吗?明明我知道该怎么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透子这么说了不是吗?所以才会从过去写回应给我。写给自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话说回来那个问题最后没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颗裂开的心律调节器,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亮。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它看来真是美丽。这颗机械埋藏在透子的体内好几年,随著她一同成长。透子说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现在,我才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内心忽地涌现这种情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并未感到颤栗。二度失去透子的现在,我究竟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埋头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这里则是二月三日。我们交流到一半时换日,变成了四日。页面已经被透子擦掉,洁白如新。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那天进行的短暂交流。 会死是什么意思呢? 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和鸟叫声,宣告了早晨的到来。我整晚都没睡,满脑子想著万一我所期盼的回应,在今天前没捎来的话就糟了;以及若是过去的九月一日后产生了新内容的话就好了。夜里,我从鲸鱼形状的云隙之间看见了流星。这种时期居然会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祷。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我和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到头来这次也无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吗?明明我知道该怎么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透子这么说了不是吗?所以才会从过去写回应给我。写给自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话说回来那个问题最后没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颗裂开的心律调节器,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亮。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它看来真是美丽。这颗机械埋藏在透子的体内好几年,随著她一同成长。透子说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现在,我才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内心忽地涌现这种情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并未感到颤栗。二度失去透子的现在,我究竟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埋头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这里则是二月三日。我们交流到一半时换日,变成了四日。页面已经被透子擦掉,洁白如新。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那天进行的短暂交流。 会死是什么意思呢? 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和鸟叫声,宣告了早晨的到来。我整晚都没睡,满脑子想著万一我所期盼的回应,在今天前没捎来的话就糟了;以及若是过去的九月一日后产生了新内容的话就好了。夜里,我从鲸鱼形状的云隙之间看见了流星。这种时期居然会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祷。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我和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到头来这次也无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吗?明明我知道该怎么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透子这么说了不是吗?所以才会从过去写回应给我。写给自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话说回来那个问题最后没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颗裂开的心律调节器,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亮。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它看来真是美丽。这颗机械埋藏在透子的体内好几年,随著她一同成长。透子说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现在,我才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内心忽地涌现这种情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并未感到颤栗。二度失去透子的现在,我究竟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埋头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这里则是二月三日。我们交流到一半时换日,变成了四日。页面已经被透子擦掉,洁白如新。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那天进行的短暂交流。 会死是什么意思呢? 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和鸟叫声,宣告了早晨的到来。我整晚都没睡,满脑子想著万一我所期盼的回应,在今天前没捎来的话就糟了;以及若是过去的九月一日后产生了新内容的话就好了。夜里,我从鲸鱼形状的云隙之间看见了流星。这种时期居然会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祷。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拜托请救救透子……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我和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到头来这次也无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吗?明明我知道该怎么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透子这么说了不是吗?所以才会从过去写回应给我。写给自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话说回来那个问题最后没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颗裂开的心律调节器,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亮。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觉得它看来真是美丽。这颗机械埋藏在透子的体内好几年,随著她一同成长。透子说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现在,我才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内心忽地涌现这种情感,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并未感到颤栗。二度失去透子的现在,我究竟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埋头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这里则是二月三日。我们交流到一半时换日,变成了四日。页面已经被透子擦掉,洁白如新。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那天进行的短暂交流。 会死是什么意思呢? 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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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子的笔迹很罕见地变得潦草,可能终归是有些动摇吧。 你会在海边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导致心脏停止。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之所以没有回应,是内心受到冲击了吗?总而言之,她的回应就此中断了。 我现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静当中思索著,感觉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会到海边去。 从她的立场来看,一定会觉得不要下水就没事了。她一旦说出口就会很顽固。透子对大海抱有憧憬。她是个很适合海洋的少女,会这样或许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涡般将她拉了过去。 ──求求你…… 我一直透过笔记强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虚幻的祈祷依然徒劳无功,她还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 「……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说。 因为我总是做了错误的选择。 透子是因我而死。无论当时,或是现在。 早知道就告诉透子我是未来四年后的渡成吾,而不是某个山口先生了。我不晓得她是否会采信,但总比山口先生的话语可信,一定就连透子都会──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没有回应的交换笔记,领悟到自己没能改变过去的事实。 在一千两百六十天前的笔记另一头,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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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后半没有任何内容的页面,有如雪白的波涛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觉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联系就此完全中断了。 我好想死。 当我再次抱持这个念头的瞬间── 我察觉雪白页面的波浪中一瞬间掺杂著鲜艳的水蓝色,于是停下动作。我一页一页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页时,空白的页面中间出现了一张水蓝色的便条纸。稍微斜斜的,写得很漂亮,但笔劲不强……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现在那里。 和过去相系的应该只有笔记纸才对。那就表示,这并不是穿越时光隧道从四年前捎来的文章,而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头这么写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乡──峰北镇站前的巴士总站,设有投币式置物柜。我留了封信在当中的二十一号柜子里。若有兴趣时再请你看一下。 我屏气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条的文字瞧。透子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过去―6 透子是在九月六日上午九点十七分接受第二次脑死判定的。这个时间被视为她的死亡时间。 倒在岸边的透子和小女孩都没了心跳。透子动完手术的伤痕渗著血,明显处于危险状态──尽管如此,我仍然先对少女进行cpr(心肺复苏术),是因为透子一定会选择这么做。事到如今这连藉口也算不上。确认呼吸、保持呼吸道畅通,以及进行人工呼吸。我利用网路恶补一些暧昧的知识,试著操作。不久后民宿有人来了,在他们叫救护车的期间,两人被搬进屋内,尝试利用aed(自动体外心脏电击去颤器)进行去颤。aed只有一组,所以是用在少女身上,我则是藉由按压胸骨来对透子施行心脏按摩。 少女成功恢复呼吸后,救护车载著两人前往医院。我也跟著一起去。在车内,医护人员也对透子花了很多时间做cpr。连我都明白,并不只是我的体感时间,就医学上来说这段时间也长得很不乐观。 记得我拚命呼唤著透子的名字。 我也记得她的心电图一直都是毫无起伏的哔声。 那便是心跳停止的状态。医疗剧中经常会在这种状态下进行去颤──亦即所谓的电击,实际上似乎并不适用(心脏根本并未发生颤动,因此不管用),就算用了aed也不会进行电击。就这层意义来看,对少女使用aed可说是正确的选择。 透子最后恢复呼吸心跳了。 不过──到院后她仍然没有恢复意识。她的心脏有在跳动,身体还活著。但据说人类只要持续心跳停止的状态三到五分钟,纵使生命迹象恢复也会对脑部造成损害。这是因为,氧气送不到大脑这个人体最需要它的器官。而透子的状况是──她花了三十分钟才恢复。 事后我才得知,心律调节器的导线从她的心脏脱落了。伤口之所以裂开,原因研判是游泳时剧烈使用左手的关系。从前透子在笔记里告诉过我,导线松脱会发生什么事。简单来说,就跟并未装设心律调节器的状态没两样。而她的心脏没有它的话── 反过来说,若她并非身障者,得救的可能性便很高。再说,透子要不是得靠心律调节器生活,就一定会游泳。我很清楚,憎恨一直以来守护著她的机械根本不合道理,但我依然忍不住迁怒在初代心律调节器身上。 现代日本的法律,仍不承认脑死的概念等同于丧失性命。所谓的脑死──并非植物人,而是脑部完全失去其功能(没有恢复的可能性)的状态,在临床上会被称作脑死,但并不表示整个人死亡了。在这个阶段下会进一步施行脑死判定的情形,只有患者生前及其家人表达了某种意思──也就是有意进行器官移植时。 我并不晓得透子拥有器官捐赠卡。初次见到的那张卡片上表明了捐赠器官的意思,除了心脏以外的所有脏器全都画了漂亮的圈圈。她的父母知道这件事情。因此当明白透子的意识不会再恢复时,面对半义务性地询问是否有器官移植之意的医师,他们静静地给了肯定的回答。这句话出自于比任何人都为自己的器官缺陷所苦的透子,以及她的家人,其份量之重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九月六日。第二学期早已开始,但我一次也没有去上学。多仁和须藤捎来了好几次联络,反倒是老姊什么也没说。比方像是给我去学校、赶快忘掉她、这么做她也不会高兴──这些感觉老姊会说的话一句也没有。我这时才理解到,何谓真理不言自明。 只是,在透子进行第二次脑死判定那天,老姊说要跟我一块儿去医院。那天我们其实都得上学。 「啊?为什么……?」 「因为你一脸自个儿去就会在回程出意外的样子。」 老姊只说了这句话,接著便不由分说地跟了过来。 见证第二次脑死判定的人,只有我、优香理伯母和伯父。夏澄婆婆身体不太舒服,尽管不碍事,今天还是自己待在家里。老姊并没有跟到病房来,不过在先前有和优香理伯母及伯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脑死判定的过程很平静。第一次我没有见证到──应该说是没能见证到才对。这一个星期──正确来说是从透子停止心跳后,我一滴泪也没有流过。我哭不出来。我仍然无法置信透子将远离我们了。感觉只要不去相信它,透子就会回来;若是见证了脑死判定,就会从梦里醒来。 我知道这是在逃避现实,所以今天希望见证一切。 第二次脑死判定,会和第一次相隔六小时以上才进行。有两名医师负责检查,他们不时查看透子的瞳孔、确认她的脑波,或是摘掉呼吸器。任凭医师处置的透子,明明外表就和我所认识的她毫无二致,感觉却像变成了其他东西一般充满隔阂。 「我在此宣判脑死。」 医生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 当我回神时,病房里只剩下优香理伯母、伯父,还有我。优香理伯母紧握著透子的手,伯父则是温柔地抚摸著她的头发。不晓得是出于恐惧抑或罪恶感,我无法靠近透子身边。我知道她的身体还有余温,但她已经被认定死亡了。我的双脚就像扎了根一样动弹不得。我仍未和这些人好好地──好好地说过。 我弯下膝盖,双手抵著地板,低头说道: 「优香理伯母、伯父。」 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成这样。 「真的非常对不起。」 我对他们磕头。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究竟在说什么?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这些思绪混杂在一起的情感,要以罪恶感作结稍嫌复杂,要称之为悲哀又显得像是被害者一样。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从我身旁穿过。病房的门扉静静地开启又关闭。我想像得到,走出去的是优香理伯母。我又再次跟「这个人」两人独处了。 「成吾,你把头抬起来。」 伯父说道。 「请你原谅我太太,她只是心慌意乱而已。」 原谅?我没有立场。我是个应该受到抨击、责难、怪罪的人啊。 「你明明没有错,不该跪地磕头。」 依然低垂著头的我听见这句话,额头便紧贴著地板,猛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对!都是因为我……我没跟在她身边……」 「你抬起头来。」 我的下颚像是被那股略含怒气的声音给抬了起来。抬头望去,伯父的眼中没有丝毫怒意。平时他的眼瞳和透子一样清澈,但现在果然还是带了点混浊。 「透子的死你没有任何责任,所以拜托不要道歉。」 我根本无法点头说一句「好的,您说的是」同意伯父,但也无法摇头否定他。可能是将我的沉默视为肯定,伯父继续说道: 「我听说,那孩子是凭藉著自己的意志,跳进海里拯救溺水的少女。这是基于她的意志,也是她自己的责任。明明不会游泳,却在汹涌的海中抱著别人……医生说,少女得救可谓是奇迹,但我认为这是那孩子的力量……我感到很骄傲。」 竟然说「那孩子」…… 透子人还在这里啊。明明就在这里沉睡著啊。那种说法简直像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一样…… 「如果那孩子是个会为了自己苟活而弃他人性命于不顾的女孩,你也不会这么挂念她吧?」 为什么呢? 明明我如此想哭,却还是掉不出半滴泪。我的双腿使不上力,站都站不起来,于是我跪在地上茫然地说道: 「我……和她约好了。」 话语溃堤般地止不住。 「约好『要是发生什么状况会去救她』。可是我却……」 ──而且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成吾会来救我,对吧? 发生了状况,但我却救不了她。 再说根本不该发生任何状况的。 她拯救了那名少女,我却没能救她。 「我什么也没能对她……」 我的唾沫喷溅到伯父西装的下襬。 「你直到最后都将透子视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她一定也觉得很幸福。」 听见这番话的瞬间,我不禁大喊出声。 「死了怎么可能幸福啊!」 那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有「死了真好」这种事情。 我抬起头,看见伯父的脸上甚至浮现了温柔的笑容。 这表情是怎样?不对吧?现在不是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吧? 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老是、老是说一些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总是做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早知道就将她视为病人看待了。 早知道就将她当作改造人了。 如果我将她认定为一个异于常人的女孩子,像一开始那样神经质且病态地顾虑她的话,那时绝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应该说再怎么样都不会带她去海边了。 我真蠢。 是我折损了她的寿命。 都怪我把她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看待。 「那孩子很幸福喔。我有听说,自从和你相遇后,她便笑口常开了。我久违地回到家去,她只要开口就是谈论你的事情。那时候透子的笑容真的非常幸福的样子。」 伯父的声音很沉静,却充满信心。我不想相信……明明不愿相信,伯父却差点令我觉得透子确实很幸福。 我心想他的声音很像某个人,之后想到是夏澄婆婆。没错。这些人是血亲。而透子比祖母还早离开这个世界──这种状况果然不可能会感到幸福。但…… 为何在这时,我脑中回想起的净是透子的笑容呢? 「……当然,我也希望她活下去。这种事……」 我听见了啜泣声。 伯父拿下了眼镜,摀著眼睛。 一想到是我害这个人流下深藏在眼底的泪水,我便无力面对他,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病房,发现老姊站在那儿。看见茫然若失地伫立在原地的我,老姊缓缓抓住了我的手,直接迈步而行。 打磨得漂漂亮亮的白色走廊满溢著寂静,甚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只有蹒跚地被老姊拖著的我,还有她的脚步声,喀喀喀地回荡在这里。我们走下楼梯,通过一楼柜台前,再穿过自动门到了外头后,看见夏日阳光洒落而下。那道阳光,就如同夏日最后一滴残渣一样。 我们往左拐弯,沿著医疗大楼的阴暗处而行。老姊似乎心里有底的样子。我抬起头环顾四周,不晓得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而后我们来到了中庭。种著草皮的休息空间前,并列著几座贩卖机和长椅。老姊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从口袋掏出硬币投了进去。至此才终于开口: 「你要喝什么?」 老姊如此问道。 我仰望著贩卖机的品项,发现中间有强碳酸假弹珠汽水。追著我视线的老姊按下了按钮。 饮料掉落发出铿的一声。老姊将罐子塞给我,于是我茫茫然地收下了。 我拿著假弹珠汽水坐在长椅上,老姊则坐在我的右侧,左边空无一人。自从我们交往后,透子总是坐在我的左侧。 总觉得有种怀念的感觉。像这般一同坐在学校图书室旁的蓝色长椅上,并肩喝著假弹珠汽水,好似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从那之后还不到半年,真像是骗人的。 我受到某种情绪驱使拉开了拉环,饮料发出噗咻一声畅快的声音,然后强碳酸泡沫唰唰唰地涌了上来。我知道透子会怎么做。我将身体稍微倾向无人的左侧,竖耳倾听。我将罐子举起的位置,正好是她耳朵的高度。 我摇了摇罐子。 罐中的海洋演奏起海潮的乐声。 唰唰唰唰──泡沫不断涌上又绽开。 那道声音缓缓地扩散至夏日尾声的空气中,终至消失。我的灵魂似乎也同样融于空气中,慢慢稀薄了。 ──谢谢你,成吾。 感觉好像听见了透子的声音,我倏地抬起头。 长椅上只有我和老姊,周遭没有任何人。 但我的确觉得飘散著一股肥皂的香味…… 在我手中,碳酸最后一颗泡泡绽开消失了。 那瞬间,我涌上透子确实过世了的实际感受,右眼忽地落泪。不知为何只有右眼。不论我怎么擦,右眼扑簌簌地落下的泪水,无止尽地濡湿著我的右脸颊。 老姊不发一语地缓缓将我的头拥入怀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老姊的臂弯中呜咽哭泣。 未来―1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电车车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镇便愈发翠绿,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现在仍是二月中旬,并未萌发新芽。但不可思议的是,感觉愈是远离东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鲜艳。 我没有跟任何人联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过来(但还是有偷偷在口袋里塞了心律调节器),同时也阮囊羞涩,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续的事情。但我还是勉强抵达了峰北镇,相隔一个月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下了月台后,随即笔直地朝置物柜前进。我的步伐渐渐变快,最后成了疾冲。 为什么透子会特地将写给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镇呢?透过笔记说出来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见,但我觉得并不是那样。再说,要是那张写给山口的便条被看见,还不是一样。 二十一号柜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几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顺势扑上柜子打算开启时,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体内有心脏的存在。 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打开柜子,看见熟悉的弹珠汽水瓶仍然在里头。罐子里有张纸条。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柜子,以颤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尘,高举它透过二月的太阳窥看内部,于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现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刚刚都还狂跳到烦人的心脏沉静了下来,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将瓶子倒过来抽出里头的纸打开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写了同样的字。这确确实实是透子的笔迹。将弹珠汽水瓶翻过来看,我才发现底下有个星形裂痕。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瓶子。这封信无庸置疑地是写给四年后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伴随著改变过去而不会产生时间悖论的解释。在透子告诉我的几种解释里,有个说法是未来人的干涉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历史当中。以弒亲悖论来说,孩子企图回到过去杀死父母却无法得手即为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点包含了整段过程。 这个汽水瓶从我利用笔记干涉过去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一直以为它只是陌生人拿来放瓶中信的东西,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开始就是写给我的信。它被放置在这里,要交给未来的我。那么,也就是说…… 四年前──不是笔记的另一头,而是我实际体验过的四年前,若透子当时已经透过交换笔记和未来人山口交谈的话,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来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会死,仍然跳进海里试图拯救少女。 这实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个性。包含她特地做了个弹珠汽水瓶中信,将写在笔记上就好的事情遗留在这里。 并非我哪里做错了。无论我──或是说我们──做了什么,透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个未来。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开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张信纸,缓缓读了起来。 间章 我总觉得所谓的「恋爱」是过程的名字。喜欢上某个人并传达给对方,不是失恋就是交往的过程即是恋爱。我还太年轻,不够格断定之后的状况才是爱情,但总之我认为就是这样。 * 「他是大姊姊的男朋友吗~?」 少女指著在遮阳伞下抱膝而坐的少年问道。这样一看,感觉他皮肤颇白的。 「是呀~」 我在内心补充说「他是我自豪的男朋友喔~」 「你们亲亲了吗~?」 真是早熟呀──我露出苦笑。 「亲了喔~」 「呀啊~」听见我的回答,少女一脸害臊地笑了。我也跟著一起尖叫。在仅仅数个月前,我一定会苦笑著回避这个问题。 「你喜欢他哪一点呢?」 「嗯~温柔的地方?」 「咦~太司空见惯了~」 说出这句话也未免太早熟了,于是我不禁噗哧地笑出来。 「那么,大概就是他会让我撒娇吧?」 「大姊姊,你很爱撒娇吗?」 「对呀。」 超爱的喔──我再次默默补充道。「咦~」少女笑了。她的笑容非常惹人怜爱,令我内心深处窜过一股刺痛。我的脑中闪过交换笔记的内容。 ──肯定是这女孩。 我刻意堆出笑容,配合她的视线高度蹲下,避免让她察觉我内心的挣扎。 「你叫什么名字?」 「小海!」 她的回应很有精神。我刻意堆出的表情,化为发自内心的笑容。 「大姊姊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作透子喔。」 「男朋友叫什么呢~?」 她的好奇心仍未止歇的样子。 「成吾。」 「嗯哼~你们会结婚吗?」 这句话还是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天真无邪真是可怕。 「不晓得耶~」 我已经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我曾经想过,对无法奢侈地选择结婚对象的我而言,他或许是个此生难逢的人。可能有人会说「那奢侈地挑对象不就好了」,但要对方知道我体内有心律调节器的状况下还喜欢我,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的心脏很清楚,无论我如何佯装成正常人的模样,也绝对不可能成为正常人。 所以成吾对我说的那番话让我很开心。他不是在顾虑我,只是他想那么做。包含他过度神经质地在意心律调节器这点我也很高兴。我希望他将我视为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同时内心也确实期盼他那样守护我。 「大姊姊,你怎么笑嘻嘻的?」 「咦?啊……」 糟糕,最近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放松表情。我的个性,是不是意外地很容易迷恋上别人呢…… 这时忽地吹起一阵强风,让我剪短的头发啪啪啪地舞动著。我心想遮阳伞可能会被吹走而转头望去,发现成吾不在野餐垫上。会是去买饮料了吗?我突然感到不安,用力地按紧左胸一带,于是手术痕迹隐隐作痛著。 转眼间雨势变得强劲,雨滴毫不留情地打疼了身体。雨水在沙滩上打穿了无数个小洞的模样,简直像是箭矢从天而降一般。刮起的海风带有海水的味道。漆黑的乌云在海面上扩散著,彷佛要将整个初凪滩吞没一样。 ──我进到海里去会死掉的。 以前我曾跟成吾这么说过,那时只是半开玩笑而已。我不会游泳是事实,不能游泳也是事实。可是那并不表示我一定会死──然而现在却…… 「大姊姊,小空她……」 我不禁紧握住小海的手。我绝不让这场暴风雨带走她。 但这却是我的误会。 我以为小海口中所说的,是指我们头上在强风吹拂下,由深灰色染成了一片漆黑的「天空」。 「小空──!」 几乎已是惨叫的声音。我连忙从后方抱住企图冲进海里的小海,然后「看到了」。 有个小女孩套著游泳圈在近海处拚命地游著。她长得和我眼前的孩子非常相似,身上的橘色泳装也是成对的。下小雨的时候她也一直都在游泳吗?我没有注意到。 「双胞胎……」 小海和小空。 眼前的少女是小海。戴著泳圈,被高高翻腾起的巨浪卷走的是小空。 会溺水的不是小海,而是小空。 我拚命阻止著在我怀里躁动的少女。 「不行啦,小海!你也会溺水的!」 「可是小空她……小空她……!」 就在我们交谈之际,海中少女的身影变得愈来愈渺小。 我的心跳快得有如擂鼓,手术伤痕感觉刺痛不已。好似心律调节器故障了一样。 我脑中的一角闪过交换笔记的事情。 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 同时我也很清楚,当我选择了那个未来时,成吾将会尝到什么样的感受…… 我按著左胸。用力咬紧的牙关,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尽管狂风暴雨濡湿了我的脸颊,我仍然确实感受到某种炙热的东西滴了下来。 我甩了甩头,试图摆脱那份情绪。我转头环顾周遭,但声音可达之处没有半个人影在。得求救才行。 「你爸妈在哪里?他们在这附近对吧?」 「小空──!」 「小海!你爸爸妈妈呢!」 小海哭了出来。甚至连她的哭声都抹消掉的风雨蹂躏著沙滩。我往近海看去,结果只有泳圈漂浮在那里。那孩子呢……? 我看不到。从这里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要是我不过去,那孩子就会死。 我感觉头脑倏地冷静了下来。 我不会游泳。但在这种状况下跳进海里,无论会不会游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小海,你认得刚刚那个大哥哥吗?」 大概是发现我的语气中带著紧张,小海以哭肿的双眼看著我。 「男朋友?」 「对,就是成吾。拜托你去找他,叫他过来。」 「大姊姊呢?」 「我要试著去救小空。」 抱歉喔,成吾。 我在内心道歉。 对不起。 我再次仰望天空道歉。思绪飘往遥远的未来。 接著我脱下了上衣,小海眼尖地注意到了我左肩根部的状况。缝合的痕迹依然还存在著。手术后一周的伤痕不会对日常生活带来任何影响,但并未完全愈合。即使不是那样,我的心脏也── 「那是什么?」 小海的声音令我回过了神来。 「这个呀……」 我忽地露出微笑,按著它说: 「是护身符。」 我跳进了海中。刚开始还走在浅滩上,不久水立刻浸到了腰部,最后双脚离开了水底。 海水冲进了我的眼睛,我不自觉地眨眼的瞬间,隐形眼镜就这么掉了。第一次喝到的海水,比我想像中要来得痛苦许多。水温比我想得还冰凉。汹涌的波浪把近海的少女愈卷愈远,人在陆地附近的我却反而被推了回去。 我从未游泳过,于是挣扎般地挥动著双手。记得没错自由式是这样──右手和左手有节奏地交互将水由前往后拨。但无论我怎么动著双脚,却是一点前进的迹象都没有。光是拚命阻止身体往下沉就已竭尽全力。 挥动手臂,自然也会动到肩膀根部。驱使那儿的肌肉,会给埋设于左胸的节律器和伸向心脏的导线带来最大的负担,因此医生 也下令禁止。 ……自己的心脏我最清楚了。 我以称作狗爬式都嫌过于狂妄的动作,挥动著手臂前进。我溅起水花进进退退的模样,都不晓得是谁才要遇难了。失去隐形眼镜让我看不清前方,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我拚命划著水的手碰到了某种东西。我拭去眼睛的水凝神一看,那是一个小小的泳圈。我紧抓著它,在原地绕圈放眼望向四周。 「小空!」 我呼唤她的名字。雨水打在水面上,盖过了我的声音。狂风轰轰地怒号著。波涛接二连三从我头上洒落,企图将我沉到海底去。 「小空!」 海水灌进了我嘴里,好难受。我已经分不清左右,也不晓得哪里才是陆地了。我的喉咙刺刺的。都这种关头了,我居然还想喝假弹珠汽水。我好想藉由强碳酸泡泡将咸涩的海水统统冲洗掉。 在耸立的波涛顶端缝隙当中,我瞥见了一抹橘色,而后随即消失了。 「小空!」 我潜进海中,底下很不可思议地风平浪静。前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在我眼中看来,和小海同样颜色的泳衣,在这片漆黑的海洋中确实有如指标一般。在海水冲刷之下,她的身体再次回到海面上,我也追随著她将脸露出水面。 大雨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彷佛那个地方碰巧没有乌云罩顶似的。 我看见了沙滩,距离很遥远──不,没有想像中那么远。只要游到那里,说不定我们都能得救。 我拚命伸出左手抓住少女的瞬间,左半身窜过一股强烈的刺痛。那是伤口裂开的感觉,抑或是──我不顾疼痛,委身于泳圈的浮力,双脚啪哒啪哒地律动著。我的身体很沉重,眼皮更是重到不行。我感到呼吸困难。视线之所以一片模糊,只是因为没有了隐形眼镜吗?身体好烫,但又觉得好冷。 我以空著的手轻轻按著左胸,于是感受到微弱的跳动。 我好似听见了心脏的惨叫声。 * 三年来,我一个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但并不是我遭到欺凌,大家反倒很重视我。这里说的「重视」,其含义和轻轻搬运写著「请勿倒置」的瓦楞纸箱没两样。要说是「小心易碎品」也行。反正都一样。 「葵透子装有心律调节器」这个事实,每年春天都会在换班时由导师告诉班上的同学。但就读同一所学校三年,在两次换班之下没同班过的机率可说微乎其微;就算并非如此,导师其实也没有下达封口令,传言就在朋友之间口耳相传的情况下慢慢地散播了开来。所以同学年的学生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心底明白,无论是中午一起吃饭或是放学后一起玩耍的同学,只要我希望就能够获得。但我也很清楚,一旦我期盼的瞬间,那就会变成强迫而非请求。班上的同学们都非常温柔,即使我带有残缺,依然好好地将我当作班上的一员看待,但这终归是以身障者为前提。这份前提会拉近我们的距离,但也会无可奈何地疏远我们。和我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同样地把手机关掉吧。 我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当一个普通的、平凡无奇的女孩子,所以我主动远离没有恶意的同学们,置身于孤独中,逃避他们的善意。在我独处的期间,尽管孤单却不用被当成身障者看待。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并没有戴眼镜。我眼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高个子的轮廓,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可靠,所以我还以为是同学年的学生,没想到是学弟。他慌张失措的模样非常逗趣,让我忍不住想再捉弄他一下。感觉我们一块儿喝的假弹珠汽水和平常相比,有稍稍在心中激起一些涟漪。 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确实戴上眼镜,看清楚了他的脸。所以对我而言,这才是初次见面。这个学弟的表情缺乏变化,但眼神很正直,情感一览无遗。他的长相就如同我从声音所想像的那样,而他不时会忽地露出的微笑,让我觉得有个弟弟或许就是这样。 他并不晓得纠缠著我的那份前提,所以他展现的终归是对一个学姊的顾虑,令我感到很舒畅。现在回想起来,他向我要邮件地址的当下,我之所以会顿时做出交换笔记的提议,可能是我也希望和他多聊聊吧。 透过交换笔记的他,要比平时来得更多话。 虽然感觉他很习惯写邮件,但不知是否为了配合我,文风偏硬又郑重。也可能是他平常就这样。 和他进行文字交流十分开心,但相对的,我一次也没能以名字称呼他。我想和他变得更要好,可是一旦交好就肯定得谈到自己的心脏,一思及此便让我觉得不能再缩短距离下去了。我好不容易在他面前才能像个正常人,交情愈深就愈难那样了。 结果,跨越了那一步的人是他。 我在夏日祭典那天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感觉我会喜欢上他,是他先说喜欢我之后,也像是在更早之前。我的恋情在不知不觉间展开,转眼间便开始升温。我在这时才明白,所谓的恋爱并不是过程。无论从哪个阶段开始,只要喜欢上某个人,那就是恋爱。那是表示内心状况的一个词。我认为不论深浅,挂念著某个人的心意便是无庸置疑的爱。 * 我随著波浪漂流。 不确定是被冲到近海,还是被送往沙滩。 我的左手似乎握著什么。是手?我使劲一握,对方也回握了过来,让我稍微放了下心。 波浪一下子越过我的身上,一下子将我抬起来,随心所欲地戏弄著我。每当波涛从我的头灌下来,我的脸就会瞬间沉入海中,看见许多泡泡覆满了水面。 我心想,感觉真像碳酸饮料。 海水做的苏打。 在一片深蓝色的海上,纯白的波涛汹涌翻腾。 许多泡泡聚集起来的沙沙声响,听来像是清爽的笑声。好似在巨大的弹珠汽水瓶当中的我,将这道音色当成了摇篮曲,轻轻地闭上双眼。我听见了自己的心音。怦通…………怦通…………跳得非常缓慢,简直像是鲸鱼一样。 我作了个梦。 那是个将信纸塞进空的弹珠汽水瓶,再投入海中的梦。 以瓶子代替的信封,在唰唰起泡的碳酸大海上载浮载沉。它追过了半月形的海豚和彩虹水母,穿过海底的树海、热带鱼的城镇和巨大贝类形成的隧道,不断远去。这时,不是喷水而是喷出流星的鲸鱼吞下了那个瓶子,然后持续朝名为海流的时光下游而去。不知何时,我和那只鲸鱼化为一体。最后抵达了未来的海洋,我将汽水瓶连同流星一起射向夜空。群星升空,瓶子再次落入海中,乘著宁静的波浪,漂流至一名青年的脚边。 他有一头略微扁塌还会乱翘的头发,和一张似乎很想睡的苍白扑克脸,以及郑重且纤细地碰触瓶子的细腻指尖。 我知道他是谁。 非常清楚。 你的名字对我而言,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词汇。 未来―2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后记 我常常会思考,夏天究竟到几月为止呢?从五月左右天气就会逐渐变热,中间夹著梅雨季节,在七月到八月时迈向高峰──九月的余夏气息我也还算喜欢,但要把那阵子称作「夏天」,感觉又有些寂寞。日本还有个美妙的词汇叫「晚夏」。将它包含在内的话,夏天或许是个意外漫长的季节。尽管如此,夏天在八月底会令人有种一度「结束」的感觉,果然是因为暑假的关系吧。即使是在和那耀眼无比的四十天已无缘的现在──不论是冬天结束、春天过去或是秋天离开,都不会像八月底那样令人感到空虚,真是不可思议。世界末日如果像季节交替般悄悄接近的话,心情想必会像是从八月三十一日的深渊眺望著九月之始的小学生一样吧──没事忽然想到这些东西,就是本作冗长书名的开端。作品内容则是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然后失去了重要的人,但依然恋恋不忘对方的一个男生的故事。 这是我第十次撰写后记。就我自己而言,「已经写了十本啦」和「才写十本啊」两种情绪是一半一半──不过写了十本,会统统看过的读者应该不多,今后和各位读者见面的机会可能真的会慢慢变成一生一次了。若是能再次于第十一次的后记中见到您,将是我的荣幸。 二○一六年 腊月 天泽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