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 【零一】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好似没个尽头,不过八月天,就已让这寒雨淋得冷到骨子里。廊下惨淡一片光,晚雾弥漫。 常台笙站在门外低头搓了搓手,性地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门内传来说话声,间或夹杂着叹息。离别,难免这样子。 她约莫等了一刻钟的辰光,面前“吱——呀”一声,屋门终是打开了。 头顶的灯笼略晃了晃,影子摇动。这是嫂子娘家的旧宅,四处都看着破落。常台笙今日到这里来,是要接走一个孩子——她的侄女,常遇。 长兄在半年前去世,嫂子带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回了娘家,而如今嫂子将改嫁,娘家的人便让常台笙来接走这孩子。 “就拜托你了。”嫂子面上各种神色交织,却也只这样说了一句,随后松了手,将一个六岁孩子推出了门。 常遇抬头看着常台笙,又倏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埋下头去。 常台笙久久没有说话,末了也只是将手伸过去给她,言简意赅地说:“走了。” 回常府的马车上,常遇闷闷的,不怕冷地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瞅着,混着水雾的风刮进来,街道上零零散散的灯笼光亮在晚雾里,恰似梦境。 常台笙怕她冻着,探过身去要压帘子,小丫头却偏过头来看她一眼,那眼神让常台笙顿时缩了手,便任由她这么撩着帘子。也只一瞬,她又从旁边蒂条筐里取了毯子给常遇裹好,这才放心地让她看夜景。 车子一走便是大半个时辰,途中路过芥堂,常台笙忽喊道:“停一下。”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车夫将脚凳取下,撑了伞在外等着。常台笙看一眼蜷在角落里的小丫头,伸了手给她:“来,下车。” 芥堂是常家世代经营的刻坊,早期只替书肆刊刻书籍,常台笙十六岁那年接手之后,渐渐开始挂牌子做书坊。如今,芥堂以校刻精审、内容考究、独具特色在江南一带很有声望,当然,有芥堂书牌的版印书,售价也不便宜。 常遇跟着常台笙进了芥堂,穿过忙碌又充斥着书墨味道得间,觉得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回头看看,常台笙道:“怎么了?” 小丫头嘴里也只蹦出毫无生气的三个字:“真热闹。” 常台笙闻言,侧脸在走道里昏昧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寂清寥。 忽地,走道尽头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东家,陈公子那里来了消息,说是愿意见一面。” “还说了什么?”常台笙转过身去。 “只今晚有空。” 常台笙闻言立即沿着走道往里走,常遇则抱着包袱迈开小短腿快步跟在后头跑。最里头是常台笙的书房,推开来只见东西放得密密麻麻,原本并不小的空间却看起来十分逼仄。 常遇搂住包袱站在门口没进去,只皱皱小眉头。 常台笙进去取了东西便出来,利落地关了门又往外走。常遇则又跟上去。 待走到堂间,常台笙霍然回头,有些愧赧地对小丫头道:“姑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让宋管事带你先吃晚饭可好?”她言罢便招手示意宋管事过来。 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走到常遇身边,与常台笙说请东家放心。 常台笙转身要走,没料才刚迈出去一步,便觉袍子被人揪住了。她回头,见小丫头正揪着她的衣服不放,拽得死死很是用力,似乎怕她这一走不回来。 “算了,我带她一道走。” 常台笙言罢便往外走,小丫头紧跟不舍,一步也不落下。 两个人都未食,马车在芙蓉楼外停了会儿,常台笙撑伞下去买了些软软糯糯的点心,塞给小丫头垫肚子。常遇埋头吃了两块,沾了一嘴的粉屑,却擦也没擦,小手拿了一块递给常台笙。 这雨夜里,常台笙心里忽地跳出一星暖融的火苗,原本冷硬的面目神情,也别别扭扭出一丝。 马车抵达陈宅时,淅淅沥沥的雨居然停了。常台笙下了马车,将小丫头抱下来,走到门房递了拜帖。 陈宅她并非头一回来,但回回都吃闭门羹,这次主动抛出愿意见面的消息,难得到像是被皇帝召见。 门房匆匆去又匆匆折回,让常台笙进了门,指了指前路,示意她自己去。 偌大的庭院植物蓊郁有致,看起来很有生机,但——屋子建得实在太奇怪,没有几进几座,更没有厅房之别,就只是一座大屋子建在地表的基台之上,外边围了一圈走廊。 且这座宅院里,一点人声都没有,简直清寂到可怖。 这座宅院的主人叫陈俨,如今二十五岁,造诣天赋都极高。其十四岁即为弘文馆待诏,曾领修过文贤殿御览,年纪轻轻便已是经学大家。按说这样的人应成为朝中栋梁,如今却回了杭州。在还未引起大范围关注之前,常台笙想最先拿到他的稿本。 常台笙是个生意人,有慧眼,且讲求时机。她爱捧有价值的人,陈俨这样有天赋的人自然不会在她的清单之外。 只是有道内消息称陈俨为人十分古怪傲慢,极难相处。常台笙对此表示理解,出类拔萃的人都有毛病,这很正常。这也是她几顾陈宅皆吃闭门羹却不放弃的理由之一。 这府里似乎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且陈俨似乎根本不循世俗的待客之道。常台笙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实在不知该在哪扇门前停下来。 常遇忽然扯扯她的衣角。她转过头去,常遇指着五六步开外的一间屋子道:“只有那个,亮的。” 常台笙笑自己眼拙脑子不好,走到那扇门前,方要敲门,却见地上压了张字条。捡起来一看——“自己动手,吃了再走,东西放好。” 字字朴实但本质恶劣。 常台笙将字条捡起来,拉开门,脱了鞋子,带常遇进了屋。不出所料,陈俨的确不打算真露面,这间亮灯的屋子里也没有人在。 她几乎饿了一整日,方才吃的一块点心根本不足以填饱她既冷又空虚的胃,陈俨却在这当口破天荒地在屋子里放了一桌丰盛的、甚至还热乎的饭菜。 他根本就是个算命的。 常台笙坐下来,迅速地环视整间屋子。除开面前这张摆满食物的矮桌以及地板上的软垫子,几乎没有其他陈设。前后应当都是房间,但用门隔开了,若全部打开,就是一间通敞的大屋子。 感觉空敞舒服,实际像个鬼屋子。 前后屋子都有可能有人在偷窥,因为隔断的——是纸门,且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她给常遇倒了杯热水,又问她要不要再吃一些,常遇摇头示意不要,她这才埋头吃起来。丰富的经验与天生的直觉告诉她,面对陈俨这样的人,兴趣始终在第一位,若她今日恪守礼仪直接走了,反倒会让人觉得没意思。何况她的确饿了,且并不想跟陈俨客气。 餐饭很好,她很满意主人的招待。 她又看看常遇,小丫头根本对食物没有兴趣,反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只十二方的鲁班锁。 她坐在垫子上,捧着那只鲁班锁左看看右瞅瞅。 那是一只新的鲁班锁,木料崭新,看起来是小丫头刚刚拿到手的玩物,甚至还没有捂热。 常台笙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她玩,只是从袖袋里取出芥堂的契书,所言不过是——若稿本专印芥堂牌记,能给出多少润笔金等等。 这大约正是陈俨写在字条上希望她“放好”的东西。 她摆好东西本打算起身,却见常遇还坐在那儿,埋着头开始拆那只鲁班锁。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木头块碰撞的声音。一块一块拆下,一共十二块,这般零碎木物件,最后竟然能拼出一个结实的木方块。 她本以为小丫头只是拆开玩玩,都已经打算俯身帮她收拾起来,带她离开了。 没料,小丫头拿过那些木块,目不转睛地将它们错落交叠地拼了起来,最后一块卡进去时,小丫头抬头看看常台笙,又低下头去,从四周往里压,居然——拼回了原来的样子。 好快。常台笙冷不丁地……愣了一下。 小丫头看看她,迅速将鲁班锁塞进包袱里,又紧了紧系带,站起来拍拍衣裳下摆,小身子晃了一下,俯身搂好包袱。声音干干脆脆,却还是没有多少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机:“走了吗?” 常台笙回过神:“哦,走了。” 常台笙带她从陈宅离开时,常遇已经困了,上了车便蜷缩在角落睡觉。常台笙偏过头去看她小小侧脸,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再转头看车外,晚雾已是越发醉人。 而陈宅内,那间亮堂屋子的前侧黑屋中,有个人忍了半天,终于掀开薄毯从榻上坐了起来。< 【零二】 他下了榻,在通往那间亮堂屋子的纸门前站了一会儿。清瘦挺拔的身体裹在宽松的中衣里,脚踝裸/露,赤足踩在粗糙的蔺草席上,抬手打算推开那扇纸门时,屋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管事在外小声道:“程府夫人到访,不知公子是否打算见……” 陈俨偏头瞥了一眼另一处门,声音低沉却冷:“不见。” 管事应声离去,匆匆折回门房,婉言回绝了雨夜到访的程夫人。 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面对这座宅院主人的谢客回复时,也不过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由是上了年纪,眼角已爬上了皱纹,面容虽比不得年轻时,但也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她没有叹气,脊背挺直,姿态漂亮:“那叨扰了。”直至说完这句,程夫人方转过身,上了府里的马车。 屋中的陈俨,低头迅速扫过矮桌上被动过的餐饭,俯身将放在一旁的芥堂契书拿了起来。他迅速翻到最后面,扫了一眼酬金部分,将契书又重新合上。 管事回绝程夫人后匆匆跑回来,站在门外听候差遣。陈俨听到脚步声,搁下契书:“明日再让芥堂的人过来一趟。”说着,又扫了一眼脚边的某只软垫,唇角轻轻一抬。 玩鲁班锁?呵……动作很快吗?慢死了好不好。 而这时常台笙已经带常遇回了府,冷清的府里只有寥寥几只灯笼亮着,飞檐下的铜铃轻声作响,外头又开始飘起雨丝。 因嫂子娘家通知得仓促,她连房间都没有提前给小丫头准备好,遂只好抱着常遇回了自己卧房。 常遇睡得很沉,常台笙安顿好她,便悄悄关好门走了出来。 外面不过迷蒙细雨,常台笙也懒得打伞,径自小跑至后院,在井边洗了把冷水脸,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能感觉到手在微抖,即便是握起拳来,也还是有些不受控。 疑心病,根本只是因为冷而已。常台笙大步折回走廊,见宋婶急急忙忙跑过来。宋婶嚷嚷:“哎哟我的大,您要是淋坏了那可真遭罪了。” 说着一块干净帕子已经递了过去,常台笙接过来擦了擦,唇角有些费力地往上一抬,似乎在笑,但细察却又没有。她语声散漫,带了些倦意:“祖父睡了么?” “哎。”宋婶直爽,在常台笙面前素来不避讳,“老太爷今日哭着闹着要见大少爷,哄了许久才睡了,连药也没有肯服。” 常台笙眼眸里的光亮忽地灭了一下,偏过头对宋婶道:“这么些年,您费心了。” 宋婶被她这么一说,也想起许多旧事来,话匣子一开便关不住:“也没什么,前些年老爷不也是……” 常台笙抬手示意她打住:“我困了,宋婶也早些歇着,明日给常遇安排间屋子。” 她说完兀自穿行在走廊里,冷寂的庭院,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在昭示着常家在另一条路上的衰落——没有人了,真的没有什么人了。 ——*——*——*——*—— 次日一早,常台笙醒来时头疼不已,下意识地睁眼,见小丫头正坐在床边上看着她。常台笙闭眼又睁开,抬手揉了揉脑袋两侧,命令自己清醒过来,对小丫头露了一笑:“早,常遇。” 小丫头没有回她,坐着看她下床穿衣服。似乎是不甘落后一般,常遇也跳下床,取过衣服来迅速往身上套。 常台笙回头看她一眼,低头系腰带:“今日你在府里待着行吗?这里有书可以看,想吃什么玩什么,与宋婶说声即可。” 常台笙的卧房也如同她在芥堂的那间书房一样,放满了东西,甚至显得拥挤。 常遇环视四周,摇了摇头。 常台笙沉默了一下,径自带着小丫头去了主厅。她们等了好一会儿,宋婶方扶着常老太爷过来。 常台笙拉着常遇起身,待常老太爷坐下后,让常遇喊他。常遇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曾祖父。” 常老太爷瞅瞅她:“你是哪个?” 常遇看看常台笙,又重新看向常老太爷:“我是常遇。” 没料常老太爷忽然语气暴戾起来:“常遇是哪个?别的府里来的野丫头都滚蛋!不要待在我家里!”他一边说着,两只手不受控般地在空中乱舞,脑袋也歪斜在一旁。宋婶连忙朝常台笙使了个眼色,常台笙遂拉过小丫头的手,带她去吃早饭。 常遇跟在后面说:“我爹去年也是这样,听说祖父以前也是这样,他们都得了和曾祖一样的病。我是我爹的孩子,我也会变成这样,对吗?” 声音稚气,但语调语气丝毫没有什么幼稚的意味。反倒——冷静得不合年纪。 常台笙抿紧了唇,她知道这丫头聪慧,但未料及她已想得如此之深。她才六岁而已。 常遇看出常台笙似乎不想回这个问题,遂低头道:“我只是随便说的。” 常台笙停下步子,试图给出安抚,但到底无计可施,只干巴巴回说:“先吃早饭。” 那之后常遇没有轻易开口说过话,她保持了沉默,似乎怕再说出什么不大合适的话会触到常台笙的之处。 两人到芥堂时,天已大亮。宋管事匆匆迎上来:“东家,陈府来消息了。” 这么快? “怎么说?” “让您再去一趟,还是与昨晚一样的时辰。” 常台笙轻压了一下唇角,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便沿着过道往里走:“我过会儿要出去一趟,麻烦宋管事带常遇四处看看。”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小丫头:“芥堂也算有意思的地方,好好玩。” 小丫头手里拎着一只小书匣,点点头。 交代完一些事情,常台笙算了下时辰便出了门。许久之前她便在筹划盖藏书楼的事情,但手上一直没有合适的地皮,前两日有个旧友联系了她,说有个宅子要卖,且位置绝佳,今日她便过去与卖家谈一谈。 初次见面,卖家便一脸倨傲地说这宅子已经有人看上了,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来。 常台笙淡笑了笑:“你我都是生意人,都不会傻乎乎地信买家们这样的海口。不惜一切代价什么的难道不可笑么?何况您若是信他,且抬高了价钱卖就是了,今日又何必答应再与我谈一谈?无非是——不信那人的海口,又想炒炒这地皮的价钱罢了。” 那卖家被她噎了一下。常台笙又道:“做生意摆这样的姿态,你让我也很难有诚意啊。” 卖家又急忙忙改了态度:“我也是为东家办事,想卖高些实在正常,您也多体谅。要不,您先去那地方看看再说?” 常台笙听旧友说那地皮的确是极好,也不想因为这点事毁了买卖,姿态到了即可,遂跟去看了看。很多方面的确都很满意,但她却约了下次再谈,缘由也不过是叫价实在太高。 前面那买家有病吗,把初价喊那么高?会不会谈生意?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买,跟小孩子赌气说的话似的。 她别了卖家回自家书肆办了些事儿,再回芥堂时,天色已晚。天气还是阴惨惨的,好似随时都会下雨。她回去时常遇坐在廊下,连宋管事让她提前吃晚饭都不肯,固执地要等常台笙回来再吃。 常台笙走过去将小丫头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什么也没说。她算了算时辰,时间还算早,便带她一道去吃了晚饭。常台笙本想让宋管事提前送常遇回去,常遇却拽住她的袖子,要跟她一起出门。 常台笙想想应当也无妨,遂带她去了陈宅。 一切还是老样子,陈宅内冷冷清清,除了门房好似就没有人了。仍旧只有那间屋子亮着灯,在召唤来客一般,真像个妖怪的居所。 夜风刮进廊内,常台笙不由缩了缩肩。 她脱了鞋子进屋,依旧是满满一桌饭菜,还冒着热气。饭菜旁则放了昨晚她留在这里的契书。难道是——已经签好了? 除此之外,在常遇昨晚坐着的软垫前,竟放了一只已经装好了的——鲁班锁。 小丫头指着那鲁班锁道:“这个是二十四支的鲁班锁,很难的。可为什么要放在这里?给我的吗?” 常台笙揣不透陈俨的意图,她只知道,陈俨昨晚不是偷窥了就是偷听了,但放个更难的鲁班锁在这儿算是什么意思? 她蹙蹙眉,在矮桌前坐了下来。由是之前已经用过晚饭,这会儿她也只是性地吃了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盘腿坐在蔺草席上的男人听见搁筷子的声音,不由地“哼”了一声,很轻,以至于常台笙这边都听不到。 那么多好吃的居然只吃几口,真是浪费。 常台笙搁下筷子便查看那契书。契书被改得一塌糊涂,有些条件简直离谱。 她耐心看完两张,偏头看常遇时,小丫头已经低头开始拆那只二十四支的鲁班锁。 与此同时,前面那间黑屋子里的男人,也开始拆一只全新的鲁班锁——但不是二十四支,而是……三十三支的鲁班锁。他动作很轻,但速度却飞快。 屋子里只剩下木头碰撞的声音,常台笙仔细听听,似乎察觉到了前面那间屋子里传来的细微动静,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前面的屋门。 常遇这边动作也很麻利,小丫头将那二十四支鲁班锁拆完又开始重新摸索着拼起来。她装到一半时,前面黑屋里的男人已经闭眼享受了最后的“咔嗒”声,手里捧着的是已拼装好的三十三支鲁班锁。 “喔,我赢了。”声音低得像是压在喉咙口。 然他还未来得及起身,面前的纸门却瞬间被移开。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躲在黑暗中盘腿而坐的沉静男人,声音平静从容:“契书改成那样,你是在玩我么?” 昏昧的光线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那清瘦的轮廓,以及……他手上捧着的一只已经拼好的鲁班锁。 陈俨抬起了头,看了看她。< 【零三】 常台笙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将契书递给他:“行内没有提前预支全部润笔金的规矩,你提的其他要求我会考虑,新改的契书我明日会让人送来。”她短促停顿,盯住他的眸子:“再会。” 陈俨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乎不打算起身。 这时候,另一间房里的常遇拿着刚刚装好的鲁班锁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将二十四支的鲁班锁递还给他,说:“我能试试那个三十三支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只鲁班锁上。 “很抱歉,不能。”声音仍旧压在喉咙口的样子。 常遇讪讪起身,拽住常台笙的袍子,小声问:“那我们……走了吗?” 常台笙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抿了下唇,回说:“走了。”陈俨不伸手来接,她便将那份被改得乱七八糟的契书放在蔺草席上,带着常遇出了门。 屋中重新回归安静。陈俨丢掉手里的鲁班锁,起身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 ——*——*——*——*—— 次日一早,常台笙将重新写好的契书递给宋管事:“送去陈宅。” 宋管事见她如此笃定,遂问:“东家已经谈成了?” 常台笙合上手里一本刚印好的样书,回他:“还没有。” “那?” “看着合适会签的。”常台笙语气谈谈,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了然模样:“他似乎有些缺钱。” 大约是急等着这笔钱用,不然也不会把契书上关于润笔金的部分改成提前支付全部。文人即便再现实再爱钱,也没几个会干这种赤/裸裸的事。真是幼稚,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当书商都是傻子? 就算他陈俨再大的名气,也不值得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常台笙对本地同行实在太了解——赚书墨钱的,一个比一个小气,她还算得上是大方的。 宋管事拿着契书便要给陈俨送过去,却又转过身来,对常台笙道:“替西湖书院代刻的志书,版已出了,样书在堂间没有拿过来,您现在要看一看么?” 常台笙今日无甚安排,遂起身去了堂间。她认真翻完样书,确认无误后,宋管事本说要遣人给书院主事送过去,常台笙却道:“不了,我还有其他事要与书院的人谈一谈,顺道带过去。” 西湖书院藏书颇丰,常台笙觊觎了很久。但让对方卖肯定是不可取的,况她眼下还没有办法筹这么多钱。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书院掌书聊一聊,故而将样书送去时,她便顺道去见了掌书先生。 时值中午,赵掌书与她谈完,看完样书,约定了印册及交付时间,签完契书,留她在书院吃饭。常台笙却起了身:“不麻烦了,只是——我能否去藏书楼看看?” 赵掌书也不小气,起身笑道:“自然可以,请罢。” 赵掌书带她去了西湖书院的藏书楼,面宽八间,南北开窗的两层楼,只有楼上有藏书柜。看起来不多,却也有两万册的藏量。 两万册。 常台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赵掌书陪她上了楼,常台笙自那些书柜之中穿行而过,陈旧的书香扑鼻而来,这是读书人也是做书人最钟爱的气味。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这些由文字拼凑组合所呈现出来的智慧,让人沉迷。她不知自己这一生是否会与父辈一样短暂,即便那样,她也希望能为后辈们留下些东西。 这些承载历史与每个时代智慧的书籍,无疑是不错的遗物。 她并没有留名青史的雄志,但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人世,不愿死前觉得冤枉的话,总得做些什么自己可以认可的事。 她怕逗留太久会影响赵掌书用午饭,遂走回来道了声谢,说打算回去了。赵掌书却似乎看穿她心思般,客气笑笑:“无妨,你接着看罢,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这里的主事即可。” 既然对方态度真诚,且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便索性多留了一会儿。 没料这“一会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她自觉待得太久,匆匆回到一楼与藏书楼的主事道了声谢,便告辞了。 然她走到书院集会堂时,却见有许多学生已在那儿候着。今日难不成有什么外边的人来讲学?西湖书院专设集会堂,经常会请一些外边的学者墨客前来讲学,是个极好的思想碰撞之所。 常台笙也曾为书院搭过桥,目的亦功利得很——有些文人新稿刚付梓,到这里来做讲学,也会有不少书院的学生买账。但也有讲得不行、实在不讨喜的人过来讲学,便会遭到西湖书院学生的一致冷遇,往后在本地的风评都会差到极点,想再混开也很难。 西湖书院算得上是年轻文化人中分量很重的地方,经常也会有外地来的求学者,常台笙多次曾以书商的身份在这里驻足,却从未体会过在书院做学生是何种滋味。一心追求学问,当真是十分理想的事情。可她一介女子,又肩负家里的担子,又怎可能到这里来求学? 她不由止步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莘莘学子求知若渴的面容,思绪万千。 正当她走神时,忽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从她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集会堂。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眼看着那男人面色寡淡地走到集会堂的最前面,原本被嘀嘀咕咕声充斥得间,骤然安静了下来,屏息等着刚刚到来的讲学人发表高论。 男子扫了一眼堂间,目光里不带一丝温度,但也不能说倨傲,只是……好没有人情味儿,又有一些懒得与你们计较的……客套与疏离?又或许他根本察觉不到那是疏离? 本都打算离开的常台笙,此刻看好戏般地站在堂外,微微蹙起了细巧的眉头。 他那样待客奇怪的人……会将这种事情搞砸罢?只是常台笙没有料到,陈俨这样的人,竟也会过来给人……讲学? 想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当真是太缺钱了么? ——*——*——*——*—— 陈俨站在原地许久未开口,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位陈待诏以前是神童罢?哑巴神童?” “呵……神童长大了优势也渐渐没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高论罢?” “我可是冲着他十四岁便入选弘文馆待诏的名头来的,总不该一无所获罢?” “十四岁入选弘文馆又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人家有好爹啊。” “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啊。” 嘀嘀咕咕声不绝于耳,陈俨似乎充耳不闻。他四周看了看,这集会堂似乎还与当年一样,只是好像更破了一些,他轻蹙蹙眉头,院长这个老抠门啊,恐是连修缮费也不愿出。 底下越发吵闹起来,西湖书院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叽叽喳喳表达着不满。 这时,忽有一少年站起来,底气十足地高声道:“我等花费时间到这里集会,是希望长知识的,你这么干站着不说话,岂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呵……毛头小子。 陈俨慵散地抬了一下眉毛,懒懒看着底下这些热血年轻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那站起来的少年身上,终于开了口:“现在请你记下一句话。” 声音清雅低沉,又有些懒,没有攻击性,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少年回盯着他。 陈俨声音缓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再等几年你离开这书院时,还会有同样的感受。” 陈俨说罢转了身,只留了一句:“今日要讲的我已经写好贴在外面了,各位若有兴趣便去看看,若浪费了各位时间,还请海涵。以及——我辈分很高,所以下次见面用敬语。” 站在门外看好戏的常台笙这时候陡然回神——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可是将要刊刻他稿本的。 他自己不爱惜羽毛也就算了,但若被西湖书院的这些年轻人列进黑名单,将来刊刻的稿本销量简直危矣! 在他走到门口时,常台笙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挡住了门,随后立即扭头对堂间的学生们解释道:“方才陈待诏的意思,是说——学海无涯,察觉到自己无知才能继续保持求知的热情,请各位儒生万不要误会……” 她语声从容镇静,贸一听倒也算得上是合理的解释,然她转回头来恰对上陈俨略是不满的目光。 陈俨用那一贯的神色看看她:“我不是很喜欢乱作补注的人,看来你有这个习惯,若哪一日我将稿子给你了,还请你千万不要乱动。” 语声淡到只有他们俩能够听见,常台笙反应了一下,立时偏过头看堂间学生们的反应。不过似乎——学生们被这情形弄得暂时有些懵? 她正头疼着考量接下来该怎么挽回时,陈俨抬手轻按了按她平举着拦在门口的手臂:“放松。”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竟比之前更用力地撑住了门框,大有“最好不要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常台笙抬头,压着声音跟他说:“方才那孩子的确少了些礼数,但既然前来讲学,也应当存有这样的准备。为了你的稿子将来刊印出来有人买,回去将今日要讲的内容讲完不行么?” “喔,没人买会影响我的润笔金么?” 此时常台笙想做的事是——时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的契书要回来。< 【零四】 但时光倒流是现世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书上,也不过只盖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来,单单芥堂的印信反倒没什么效力,唬人更好使罢了。 常台笙压着声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书上只有芥堂印信是没用的,在我加盖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沓废纸,所以我可以随时不要你的稿本。以及——”常台笙抬头望向他的脸:“就算我们的契书有效,记得终审权在我手里,我不满意,就会让你改稿到我满意为止。噢对了,契书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内,你的稿子若是因为你的原因刊刻不了,请偿还我预支的润笔金,十倍。” 陈俨的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最终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脸上是胜利的微笑:“我还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份契书。” 呃……还没收到?常台笙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废话。自以为沉着淡定,事实上却是用诸多废话掩盖了着急的情绪? 她怎会这样?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头过干咳一声,倏地放下手,打算转身匆匆离开,手臂上却忽地感受到一阵力气,隔着八月末还算单薄的衣裳,有微弱的温度传过来。 陈俨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松开手。 “等一下。” 那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扬,常台笙转过头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静候下文。 陈俨转过头郑重其事地与堂间的学生们说道:“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将要刊刻我的书稿,届时请有兴趣的各位有空去买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么? 常台笙与之对峙,眼眸里是略微不客气的情绪。陈俨忽然低头:“好了,他们会买的,转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气虽算不得特别好,但也不会如今日这样——感到有一丝的,不可控。 她果然是转过了身,遥遥看见西湖书院的山长急急忙忙赶过来,身后跟着的是赵掌书。 山长一言不发,走过去带着陈俨就走。赵掌书则进堂间解释了几句,让大家都散了之后,走出来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个方向被院长带走的陈俨:“认得?” 常台笙淡声回:“算不上。”算起来也不过见了两次面,说过的话也许连十句都没有。 她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会请他来讲学?” 赵掌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讲:“山长与他有些旧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请他过来露个面。怎么说呢?若论脾气,也算得上温和;论学识天资,也确实是难得的佼佼者;只是——” 赵掌书摇摇头:“看着似乎还算客气,但客气得当真很难走近。” 客气?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种所谓的客气。是语声平和沉静,看着无害,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客气? 她看他微笑的时候,都散漫懒怠。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东西,但没有要给人看的意思。 赵掌书语声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长有意请他来长期讲课,但教导学生要循循善诱,且能让学生感到亲近,他兴许不适合这行当。” 常台笙趁这当口,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集会堂外陈俨贴东西的那堵墙,墙前已挤满了学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写了什么。 这般好奇,也许将来的书,会很好卖。学生们的敌意,大约来自于——内心的嫉妒罢。 差不多的年纪,讲堂上的人已历经读书人的诸多荣耀,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可就算嫉妒着,也还是默默地将对方当成了目标一样的存在,暗暗与之较劲,关注他的一切动向。 文人之间,这实在太寻常不过。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走到了书院门口,常台笙作别赵掌书,打算一路走回去,也当是散散心,但才走几步,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旁的主道上。 那马车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后却忽有一个少年飞奔了过去。那少年跑到马车前将其拦住,大步走到车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这才发觉他是先前在集会堂里站起来指责陈俨浪费时间的那位。 所以马车里的人……难道是陈俨? 少年挑衅般地敲了半天,车窗帘子这才拉开一角。少年看看隐在昏昧车厢里的男人侧脸,鼓足了气问道:“都说你博闻强识,但我不服气,想与你比一比。” 无聊。陈俨陡然放下了帘子。 少年不死心地继续拍窗框,陈俨复掀开帘子一角,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旧底气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会进弘文馆做待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唇,顿了顿:“这月的十五日午时我在藏书楼等你!” 陈俨沉默良久,微微偏过头,脸上还是老样子,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感谢你掉战,不过,若怕出丑被人瞧见,请千万勿带上你的小同窗们。还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慵散的眼皮,声音低沉:“你记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说过,再见面时请用敬语。” 他偏过头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没有长辈教你这些吗?”真是可怜的孩子。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低缓到客气,的确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当真……有些让人说不出的意味。 他抬手轻叩车板,车夫便挥鞭驾车走了。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握了握拳,自我暗示道:“肯定会赢的,会的……” 在不远处站着的常台笙大约猜到了他们蹈话内容,毕竟方才那少年的语声实在高了些。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当真答应了这比试。 真是热爱较劲。 常台笙原本对这场较劲没什么兴趣,但十五日那天,恰好有一些新书要送去书院,她陡然想起那场约定好的比试,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亲自将书送了过去。 见完赵掌书,路过藏书楼,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学生。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么?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其中一个学生与身边人道:“陈俨这是怕输不敢来罢?温琼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过目不忘,这是真杠上了啊。” “温琼也傻,何必跟那种沽名钓誉的家伙比试。” “呵,年纪小,总爱现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楼堂间中央站着的那位少年,叫温琼么?大约也是很聪明的家伙。 午时将近,藏书楼一层的人越聚越多,却迟迟不见陈俨身影。 有好事者在堂间中央胆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离正午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啊,若那胆小鬼还不来就当认输了啊!” 一阵哄笑声。 常台笙却只盯着那炷香,静静站着旁观。香还剩一节指头那么长的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且自动让成两路。陈俨一身宽松青袍,穿过预留给他的走道,不急不缓地行至堂间中央。 恰在这时,那炷香燃尽了。 叫温琼的少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今日的比试,说白了是比记忆力及阅读量。同样一部经典,历朝历代,总有人为之评注,版本之多数不胜数。比试分两轮,共两部经典,每部经典选了若干个版本。 第一轮,每个版本抽一句评注,由比试者分辨是哪个版本。 第二轮,每部经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试者写出指定版本的相应评注,评定回答正确的标准是一字不差。 藏书楼管事取了考题分给两位,而版本的选择与句子的摘选,皆由书院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讲书而定,在考题分发之前,完全保密。书院常有这类比试,其实算不得稀奇,而这位温琼,恰好是次次比试的佼佼者。 记忆力超群且好学的神童嘛,很正常。 常台笙站在人群里安静看着,只见陈俨翻看了一下考题,脸上无甚波澜地取过一旁的狼毫笔,耐心地润了润笔,提笔书写起来。 而温琼,更是奋笔疾书,动作麻利,丝毫不输人。 常台笙的视线又移回陈俨身上,文秀漂亮又从定,生来似乎就是与书墨为伴的人。她看他搁下了笔,那边温琼亦是停了笔,大舒一口气,似乎成竹在胸。 藏书楼管事上前收了考题答卷,拿过去呈送给几位讲书评定。 几位讲书一一阅完,小声地交流了一会儿,最终其中一位讲书走到了堂中央,看了一眼温琼,最终目光又落在了陈俨身上。 然他静静坐定,面上什么也瞧不出。 常台笙静候结果。 而那讲书却慢吞吞地开始讲解今日考题,并不急不忙给出了答案。有几个特别偏门的,若不是钻研很深,确实很难知其答案。 末了,那讲书道:“今日比试这两位,每题皆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但若论输赢——陈俨更甚一筹。” 他说着低头翻了翻陈俨的答纸,眼眸里的惊喜之意不减:“他给出了原文的页数。”< 【零五】 讲书话音刚落,周围议论声倏地就高了起来。 寻常人不过记内容,页数谁会在意?写页数这种办法当真赢得刁钻又变态。 但这结果却在常台笙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陈俨做了那么些年的编修工作,阅读量是惊人的,内心也必然细致,更何况又被老天厚爱——那么聪明。 旁边那叫温琼的少年固然也聪明,但毕竟年少。不过按照这表现来说,当真已算得上是非常难得的佼佼者。假以时日,应当也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常台笙隐在略显吵闹的人堆里,本打算悄悄走了,却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对上一双正盯着这边看的漂亮眼睛。 陈俨忽地起了身,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常台笙一时间竟退无可退,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但陈俨却绕过她,径自走了出去。常台笙忽觉周围眼光有些异样,她暗皱了下眉,转过身便往外走。 她走在陈俨身后,大约行至大门处,陈俨忽地转过身来,常台笙的步子猛地一顿。 她及时收住了步子,轻蹙眉头:“有事么?” 陈俨似乎是特意问她:“造过势,书会好卖一些么?” 常台笙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今日这一局比试很漂亮,想来西湖书院的学生也该收收对他的沽名钓誉的评价了。至于卖书的事,他竟还当真惦记上了,真是让人“感动”。 常台笙只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借你吉言。” 陈俨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侧过身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般转过身来:“难道不该谢谢那位提出比试的勇气可嘉的小英雄吗?”他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轻快:“噢,至少要送一盒点心吧,那孩子看起来瘦巴巴的。” 他说归说,却压根没有要做的打算,反倒是一脸闲定地望着常台笙:“杭州你比我熟,自然也知道哪家的点心做得好吃,所以……” 常台笙哪能听不出他的意思,这分明是要掏她口袋里的钱给别人买吃的。 她竟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出声,最终亦不过说了一句:“……好好赶稿。” ——*——*——*——*—— 两个时辰后,像霜打了的茄子般沮丧的温琼,回到学馆时,赫然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盒点心。 常台笙送完点心坐马车离开西湖书院。大约是昨晚未睡好的缘故,她竟在马车里睡着了。抵达芥堂时,车夫喊她醒来,她刚下了马车,便陡见常遇从芥堂里冲了出来。小丫头这几日似乎与她亲近了不少,虽还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她也隐约感受到——小丫头已经将她放在亲密家人的位置上了。 小丫头似乎是方才跑得太急的缘故,这会儿站在门口还微微喘着气。常台笙揉了揉脑侧,正要朝她走过去,却顿感脚下虚浮,脑子里亦是闪过一片空白,视线陡然模糊起来。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耳边却只是模模糊糊响起一声“姑姑”…… 常台笙摔了一跤,额头磕破,不幸挂彩。她先前直直栽倒,晕了过去,故而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清楚。醒来时是在芥堂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旁边团墩上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见她醒了,随手取过一旁案上的装水的瓷杯递了过去,仍旧那么坐着,脸上神情温和:“近日很忙么?” 常台笙坐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额头,男人却忽然伸过手去阻止了她:“别碰,刚上了药。”他目光停留在那伤处:“没什么大碍,过几日结痂便会好的。” 常台笙将瓷杯接过来,男人随即起了身,从方几上的药箱内取了一些安神药放在一旁:“近期服一些,天气冷了,多养一养好过冬。” 常台笙道了声谢,手里还握着那瓷杯,静静躺坐着问道:“只是因为没休息好么?我这阵子早上起来会觉得……头疼,总是头疼。” 她的声音低矮得甚至不像是她自己的,那是一种失望的、近乎自我否定的颓废嗓音。 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你只是疑心病太重,这些只是没有休息好,加之天冷容易发作而已。” 常台笙伸出一只手来看了看。在抖吗?她总是梦到自己变成父亲那个样子,变成兄长那个样子,到最后无法自控,难得清醒却觉得活着是旁人的累赘,而选择自我了断。 她放下手,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声音也渐渐苏醒:“这么点事让你特意跑一趟,真是麻烦了。” “老交情了,何谈麻不麻烦。” 男人唤作商煜,是位名医,与常台笙私交甚好,但事实上也不过才相识一年。商煜从北方过来,性子长相却都有些南方人的味道,为人极好,在杭州开医馆两年多,口碑名声已是比原先一些本地同行还要好。 常台笙对待自己身体惮度很,商煜是知道的。她家的情形搁在那儿,基本已是女户之家,且又时时笼罩在这未知的疾病阴影之下,很难让人真正释怀。 商煜拎过药箱,正打算走时,宋管事在外头轻叩了叩屏风板。常台笙应了声,宋管事站在屏风外门口道:“东家,有位姓程的夫人找您。” 常台笙微微不解的轻蹙眉头:“程夫人?哪个府上的?” 宋管事站在外头答:“程员外府上的。” 常台笙自认与什么程员外无甚交情,何况这位程员外似乎去年就过世了,这位孀妇来找她做什么? 常台笙起身披了袍子,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奠色,都天黑了啊……原来她昏睡了这么久。 她转过头来时,商煜朝她淡淡一笑:“打算出去见客么?” 常台笙说话声还有些微哑,懒懒抬眸:“有什么办法,鬼知道是否欠了别人什么债,既然都亲自登门了,总没有不见的道理。”她低头系好腰带,行至铜镜前顿了一下,看到自己挂彩的额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下——真丑。 她走了出去,商煜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她书房,从另一条走道离开芥堂。 他行至门口时,偏头便瞥见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程府的马车。按说程家在程员外死后已经渐渐落败,但这位程家目前的女主人,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出门行车,依旧是昔日般奢侈讲究。 商煜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门房出来与他打招呼问他是否还有事,他这才微笑着说走了。 门房见他走了,缩回门里,与身旁人嘀咕道:“商大夫真是好人呐,这么晚了,都亲自过来。” “可不是嘛,我三哥的小儿子那日半夜得了急病,送到商大夫那儿,商大夫二话不说便披了袍子起来给诊病呢,得亏他了,那小崽子这才捡回一条命。” 下人们的议论声在这清寂的晚上显得格外清晰,商煜凉凉回了一下头。 而芥堂中厅里,常台笙看了看客座上坐着的程夫人,问道:“不知程夫人深夜到访,是有何要事?”语声冷静,其实听不出什么探究意味,常台笙对她并不好奇。 四十七八岁的妇人,独自撑着一个失去主心骨的家族,儿子又是扶不起的烂泥样子,状况想想便知,根本用不着探究。 “能请你……不要买那座宅子么?”上了年纪的女人特有的语气。 执拗,带点儿刺,偏偏意思又是在求人。 “哪座宅子?” “靠西山澜溪的那座宅子。” 常台笙闻言不落痕迹地轻挑了一下眉。正是那地方呢,她看中的地皮,便是靠西山澜溪的那幽静之处。 难道那日卖家所提的“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买下来”的人,是……程夫人?于是在知道自己对那地方有意向之后,便来与自己商量,让不要买? 果真是做事像小孩子一样,可这世道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常台笙依旧是不急不忙回她:“为何让我不要买?” “那是程家外宅,我不希望看到它落到任何人手里。” 恩?常台笙陡然坐直了身体:“买卖自由,若程夫人不愿卖,那自然没有人买。难道——程夫人在家做不了主?还是……有旁的缘故?” 程夫人的语气有些生硬:“那地方对于程家而言很重要,还请你高抬贵手。” 这完全不像是与人谈判的语气,大约是在高门深宅里养尊处优惯了,且做什么都被顺着,如今想要独当一面,手段与想法却已生疏又过时。 常台笙看着她那张渐渐老去的漂亮脸庞,觉得有些可惜。若这位程夫人能撑得起来,也许程家会好得多。 她似乎有些想要送客了,可还没揣度好措辞。 就在这时,宋管事救急般地跑进堂中,禀道:“陈府那儿送了东西来,那人还特意叮嘱东家——趁热赶紧吃。” 常台笙起了身,程夫人亦是起了身。< 【零六】 宋管事又接着道:“东西还放在门房,东家可要现在过去?” 常台笙看向已经起身的程夫人:“实在抱歉,我还没有吃饭,实在是饿了,就不陪着程夫人了。”她说完便径自出了中厅,小声嘱咐宋管事送客,自己则往门房走。 她迈进那小屋子,便瞧见小方桌上放着的一只圆捧盒,打开来,只见里面密麻麻放满了刚出炉不久的点心,她取了一只栗蓉酥,能感觉到那点心还是温热的。 她没多大食欲,昏睡刚醒的人只想吃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以慰藉空了许久又很脆弱的胃,遂又重新将栗蓉酥放了回去,盖上了盒子。 时辰不早,常台笙陡然想起常遇来,问门房有未瞧见她。门房遂回说小先前在堂里睡着了,宋管事遂遣人将她送回了常府。 常台笙暗松口气:“捧盒放马车上,我过会儿再走。”她说完便择另一条路绕回后院,免得再与程夫人遇上。 芥堂西边的小街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内黑漆漆的,没有掌灯,帘子也被压得死死。陈俨盘腿坐着,脚边放着一盒点心,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在吃。 他吃东西几乎没有声音,甜腻的刚出炉的点心有些黏,也有些噎人。他好不容易吃完一只,便再没有伸手去取下一只。他随意拖过一旁岛子,将自己裹起来,听到外面传来的奔驰而过的马车声,蓦地抬了一下眼皮,面上神色凉凉。 先前也不过是深夜饿了出来找吃的,身上套着的还是随手翻到的一件袍子。很难得地在这时辰买到了热乎的点心,路过芥堂时想起白日里欠的一盒点心,遂打算送去还给她。 他坐在车里随手掀起车帘子一角,想看一眼芥堂什么样子,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妇人下了马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夫人走进了芥堂的大门,最终抬手压下了车帘子。 但他也没急着走,算了个合适的时间,让管事将点心送过去。管事折回来后没多久,他便静等着门口那辆马车离开。果不其然,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程夫人当真离开了。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觉得冷到难受了,这才轻叩叩车厢门板,示意管事回去了。 常台笙审完案上堆着的稿本,倒了些温水服完药,自屏风后的高柜里翻了件披风裹上,这才出了门。天气越发冷起来,晚上的风又潮又冷,直往骨子里钻,她肚子又空着,身子都是僵的。 匆匆忙忙回到府里,宋婶见她回来了,连忙迎上去:“哎哟,今日快冷死了,小早就睡了,您还没吃罢?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常台笙解开披风带子:“没什么事,不小心摔着了。”她低头换双暖和的棉鞋子:“还有什么热汤热粥的么?想喝一点。” 这声音里隐隐带了些疲惫的味道,宋婶却也听得出来。她忙道:“有,还温着呢,就等您回来。” 都快五更天了,新的一日已至,可她才忙完上一日的事情回到家。她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面对热汤热菜,张了张嘴,却也没有人好说话,遂埋头兀自吃起来。 一旁的灯台静静亮着,可光线却渐渐暗了,她抬头一看,罩子里的那截蜡烛,已是快要燃尽了。 常台笙默默地咽下去一口饭。她要保重身体才是,不能总这样。 可即便这样想,她也不过回去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又起来了。早晨阳光清冽,庭院里被秋光浸染,也生出一丝丝的颓意与萧瑟。她换了身厚实些的衣裳,目光扫过底下的一排鞋子,认真挑了一双来穿。 她带常遇出了门,小丫头看着外头的街景,自然猜到不是去芥堂,遂问:“我们要去哪儿?” 常台笙微笑着回她:“天冷了,带你做几身衣裳。” 常遇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从随身的小书匣里掏出那只十二支鲁班锁来,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看着似乎穷极无聊,但她的姿态却很是认真。常台笙没有问过这小玩意儿她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嫂子给她的最后一件玩具,亦可能是阿兄留给她的……总之应当很重要,否则也不会一直带着。 常台笙带她去了裁缝店,选了布量了身定了样式,出来时已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街上出了许多摊子,常台笙没急着回芥堂,反倒是带着小丫头在街上逛了逛。街边有个一个卖小玩物弹子,在那摊子上,常台笙霍然瞧见了一只三十三支的大鲁班锁。 很明显的是,常遇比她先看到了那只鲁班锁,已经脚下长根般钉在那儿走不动了。常台笙遂问了价钱,取了铜板递过去,将鲁班锁塞给了小丫头。 她带着常遇继续往前走,陡然间想起那日在陈宅时小丫头盯着陈俨手里那三十三支鲁班锁的神情。小丫头也应当是爱较真的人罢? 时至正午,常台笙带常遇去吃了午饭,又去荣升戏院看了本戏,也不急着走,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有位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了。 那人看着俊秀倜傥,约莫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招摇,清丽的面目中又似乎藏着一丝矛与粉黛气。他显然是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常台笙,遂勾起唇角笑着走过去,忽然俯身细看了一下她的额头:“哟,这是跟人打架了还是招惹土地公了?破相啦。” 声音好听,姿态却有些轻佻的意味。来者叫孟平,家境富裕不愁生计,又是家里的小儿子,基本没什么事做,遂经常给一些戏院写本子,在这个圈子里亦是出了名的脉广缘好,与常台笙相识,是因几年前常台笙出过他的本。 可那还是很早期的事了,且那时还是常台笙求着他出,因那时候她手里根本没人供稿子。而且话本子多数用活字印,费工时少,做得粗糙些也无所谓,定价很低,买的人也多。 今时不同往日,芥堂一跃成为江南名刻坊,已难得会出话本,刻印技术也是做到行内顶尖,费时又费钱的,只求高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了。 孟平的话本,常台笙是不会再出的了。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伤口,常台笙却伸手挡了一下:“有正经事找你帮忙。” 他可喜欢她这正经到快要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都二十四了,连个谈婚论嫁的对象也没有,一日日沦为老姑娘,居然也不着急。 孟平细长的眼轻轻一弯,姿态慵懒,却还是贴她很近,声音如呓语:“有什么酬劳?” “酬金会有的。” 孟平眼角的笑意却更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嗅她的气味,声音语气辨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才不稀罕什么酬金,陪我过一晚吧,我可喜欢你了。” 他语声很低,笑意里带着魅惑之意,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似乎早有准备:“替你出《群芳集》。” “当真?” 常台笙低头自袖袋里取了契书,递给了他。 孟平看着那契书笑了笑,习惯性地翻到最后——果真只是份空白契书,一个印信也无,说白了最后出不出还不是在她手里控制着? 这坏丫头。 他遂恶作剧般地忽然低头凑到她脖颈边,本欲亲上去吓一吓她,结果对方已是动作利落地伸手挡住了。 常台笙往后退了一步:“不说废话了,我还有事。” 诶,真是无聊呢。孟平好整以暇地站着:“说罢。” “替我打听一下程家西山澜溪边上那座外宅到底是什么情况,以及目前到底有哪个家伙在胡乱叫价?越详细越好。” “恩?”孟平轻挑了下眉,“你这是要买宅子?” “是。”常台笙说话简截了当,“但这事看着有些糊涂。你场上人多,打探也比我方便。” 孟平耸了下肩,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遂拉过一旁常遇的手。 孟平站在原地看着,女子一丝不苟束起来的黑发上无任何缀饰,像个男子般套着宽松的袍子,可那侧颜分明那样好看,白皙洁净的脖颈露了一截在外,看着真想上前咬一口。这宽松的袍子之下,也应当是曼妙身姿,却都被挡住了。 她寡净得像个庵里的姑子,可其实好诱人。 回去的路上,常遇靠常台笙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看着外边的街景。马车行得很慢,迎面而来的,是送完亲回来的空轿和一些身上披红的帮工们。锣鼓声皆歇,帮工们个个面露喜色却也有疲意,逆着下午的阳光走过来。 残破的入暮的红,这喜气也一样。 常台笙忽觉得世界安静极了。 常遇偏过头问她:“姑姑,你不想成亲吗?”< 【零七】 常台笙没有回她这个问题,只是淡笑了笑。这当口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说,常遇太早慧,也许会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姑姑。 事实上就算没有常遇在身边,她也未必会考虑这件事。二十几年的人生这样过来了,以后也能这么过下去,实在没必要想太多。何况她连自己能这么康健地活到何时都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一个废人,成为旁人的负累。 婚姻也好,孩子也罢,对她而言,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但念至此,她也会隐隐担心起常遇来。小丫头才六岁,等她成人还需要时间,只能祈愿自己能健康地撑到那个时候。 常台笙先送常遇回了府,随后独自去了芥堂。虽已天黑,但堂间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制版师傅专心致志地低头刻版,大梨木桌上有成版有空版,师傅们各自忙着,丝毫不敢分心。这是一项耗费心血的劳动,要求精细又有耐心。 而这些书页大小的木板子,亦是经过月余水浸,之后再刨光阴干,搽上豆油方可待用,开刻时,亦要先刮平磨光,反贴写样,待其干透,以木贼草磨去写纸,才能动刀。 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心血。 常台笙安静地绕过堂间,径自往芥堂的最后面走去,最终在一间大屋子前停了下来。那里是芥堂存版的地方,祖辈以来所有的刻版,都好好地保存着。一辈又一辈人的毕生心血,就在这间有着旧木陈墨味的屋子里屯放着。 她打开外面的三道锁,孤身走了进去。每一本书都是上百块版,其中所费工时,旁人难以想象。也正因为此,她挑书稿的眼光才越发刁钻。如此辛苦的手工劳作,更应该配得上有价值的文稿。但芥堂只这样走下去却又是不行的,人手有限,时间有限,如今只做寥寥几个类别的书,受众群也有限,将来也许会越做越窄。 史书、历书、医书、类书、阴阳,甚至还可以做科考用书,以及许久未涉猎的话本册。在这行待久了,触觉也会敏锐起来,什么东西赚钱什么东西赔钱她是知道的,可有些书她不想直接印上芥堂牌记,遂还在想别的办法。 她没有点灯,月光如水般漫进来,阴恻恻的存版堂中竟也有股子浩荡之气。她闭眼站了会儿,管事轻叩门板的声音将她拽回了现实。 “东家,陈府来人,请您过去一趟。”宋管事声音低矮小心,似是怕惊到她一般。 常台笙揉揉太阳醒了醒神,随口说知道了,便让安排马车。 陈俨自然不会这么早就能拿出稿子来,恐是又有什么旁的事情要谈。她见过比他还烦的,故而也觉得没什么。只是似乎已经太晚,她昨日又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已经很累。 常台笙在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下了车进到陈宅门房,便兀自往里走。因不是头回来,也不觉得这宅院阴森奇怪了。依旧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常台笙便一路走了过去,很是理所当然地推开了门。 她还未来得及脱鞋子进去,只往里看了一眼,便又随即伸手将门合上—— 陈俨在洗澡。 但她此时感官似乎有些麻木,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毕竟除了个浴桶和脑袋,也没看到什么。夜风有些凉,她转过身站在廊下抱肩维持身体的温度。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她听到身后的开门声,转过头便见陈俨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且距离很近,她都能闻到那阵隐隐的刚洗完澡洗完头发的味道。 潮湿的、带点儿隐秘的年轻男人的味道。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刚要开口,对方却忽然凑近,竟让她有片刻的不知所措。陈俨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她额头上的伤处,半晌,目光渐渐移向她的眼角、鼻尖、耳垂,以及脖颈…… 他什么也没有说,倏地站直,以一贯地神色看着常台笙。 常台笙略偏过头轻咳一声:“换个房间。” 她话音刚落,陈俨倏地关上了门,那屋子里的灯很快就熄了,再然后,常台笙看到某一间屋子亮起了灯。 她便沿着走廊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这座宅子像个迷宫,外面看每间屋子都差不多,用处却差了去,不过有共同点——屋子大多很空,没有什么陈设,这让常台笙看了很不舒服。她习惯将屋子里堆满,那样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她进去时,陈俨头发还是潮的,随便穿了个单薄的袍子盘腿坐在软垫上,矮桌旁堆满了书,桌子上则铺满了稿纸。 他对文墨用具似乎不考究,纸也是随处可得的纸,这点倒是出乎常台笙的意料。她在对面坐下来,瞥见旁边厚厚一叠已经完成的书稿:“快写完了?” “旧稿。”言声略哑。 常台笙坐着没动,对方却将那一叠稿子搬到她面前:“挑着用,一时来不及再写。” 常台笙抬眸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嫌弃,低头翻阅起来。细看才发现这的确是旧稿,且时间跨度很长,应当是写了很久。内容考据,句辞精准,出处均小字标明,这应当是做编修时养成的习惯。 文贵洁净。笔法洗练言简意赅的文章最能入常台笙的眼。书册并非越厚越好,能言之有物才有价值。 “没有书题么?”她翻了几页抬头问了他一句。 “随意。”似乎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成果。 “我看完再给你答复。” 她抱起那一摞厚厚书稿就要起身,陈俨忽抬头看她一眼,声音没什么温度:“不要把我的手稿带出去。” 常台笙还没遇过这样的,稿子写完了不让人带走看,难道在他这儿看? 陈俨起了身,似乎是去墙边的翘头案上取水喝,说道:“抄一份带走吧。” 常台笙试图商量:“我带回去抄完再送过来可以么?” 没料陈俨却回了一下头:“我说不想让它被带出去。” 常台笙重新坐下来,也不再浪费时间,取过纸笔便动手抄起来。她并不反感看稿子,何况所有的稿件校勘最后都会经过她的手,这是必做的工序,只是,她习惯在她的书房里做这件事,在别人家里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她浑身都冷,总有没着落的感觉。 陈俨拉开门便去了隔壁一间屋子,他好像不怕冷似的,总穿得很单薄。常台笙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也懒得抬头,专心抄稿,顺便做一些最基本的校勘。 陈俨进到一间屋子里,那屋中倒是存满了柜子,他点了灯,走到一门柜子前,自里头取出了十来本书,搬到地上,将灯台挪过来,打开书随手翻阅。 他看得很快,周围很静,他也很沉默,直到一个时辰后——有个错字跃入眼帘,他眼眸里才陡然闪过一抹难得的亮色。他唇角微微扬了扬,迅速地将书翻回前面的牌记页。 那牌记上分明写着——“此书精加校正,绝无舛误”,之后印着“芥堂”二字。 分明有错,还说自己绝无舛误。看她那骄傲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做的书是全然挑不出刺来一般。 翻了百来册,终于让他找着一个错字! 陈俨唇边是愉悦的笑意,他起了身,去另一间屋子里找了些吃的,即便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温度的食物,也影响不了他愉快的食欲。 他喝了许多冷水,但大半夜的这让他兴奋极了。 某种意义上他与常台笙是同行,都做编纂的工作,都有修正校勘的本事。难得找到这样天赋不行但是态度一流的对手,让他觉得很高兴。 可他还是发现了她有错字!真是可惜呢,那么多本都没有,这真是个败笔。 他低头将自己埋进毯子里,闷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打算去看看常台笙抄得如何了。由是光着脚,他脚步很轻,推门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全然没有吵到已经累得伏案睡着的常台笙。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低头看伏在案上的常台笙。 真睡着了么?一点也不专心啊,做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睡着呢? 陈俨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在软垫上坐下来,上身微微前倾,去看她抄的稿子。字体看着很大气,全然不像出自姑娘之手,但也保持着编修者特有的习惯,即便没有线格,也出乎寻常的齐整,看着十分悦目。 陈俨的目光自稿纸上移至她的额头,借着桌上烛台的光亮,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好奇地伸手过去轻碰了碰。那伤口已结痂了,再过一阵子便会脱落。 常台笙似乎睡得很熟,即便他凑得这般近,甚至已经碰到了她的皮肤,她也察觉不到。 因为头发全部都束起来,又饱满的额头便悉数露在外面。陈俨伸手比了比,忽然皱眉,觉得她的头很小。 他又低眉看看她的五官,目光最终落在了常台笙的耳垂上——没有穿过耳洞的、看起来饱满又完美的小耳垂。 他将头凑了过去,清清淡淡的呼吸就绕在常台笙耳侧。 喔,看着好……的样子。< 【零八】 陈俨的鼻尖不经意蹭过她冰凉的耳垂,唇几乎都要贴上去。恰这时,常台笙却忽地动了一动,但幅度不大,可以确信她还在睡着。他微微眯眼,再一次试图靠近,唇轻轻地靠了过去,这回终于是贴上了她的耳垂。 蜻蜓点水般掠过,陈俨迅速坐正,闭眼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陌生触感,睁开眼,却看到常台笙双手撑着头坐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整个意识还处于混沌状态,努力地撑起眼皮,半睁着眼试图辨别自己身在何处,压根没有意识到方才被人亲了耳垂。 常台笙觉得头疼,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清桌上稿纸,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偏过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陈俨,轻蹙蹙眉头。 陈俨一脸从定,似乎方才自己什么也未做,一副坦坦荡荡接受质问的模样。 但常台笙哑着声音问的却是:“什么时辰了?” “天知道。”陈俨起了身,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便往另一间屋子走:“走时记得熄灯。” 常台笙看看已经抄完的部分,略算了算,也自觉时间不早,遂将已经抄好的部分收进纸袋子,起身带走,打算回府。 屋外夜风已到了最冷的时候,怎么也已经过了子时。她缩了缩肩,抱着纸袋出了门,夜风卷起她的袍角与碎发,看着甚是孤寂。 陈俨站在一扇窗后,看她步履匆忙地消失在走廊里。 他忽然推开了窗子,看了看铺在庭院里的清寂月光,仍旧是面无表情。 真是没意思。 他回头看了看只铺了单薄被子的床榻,几步走过去,钻进去就睡。他蜷在里侧,闭上眼却根本没有睡意。他翻了个身,陡然睁开眼,月光从窗户里倾倒进来,照在他有些恹恹又有些颓意的脸上,当真连最基本的人烟气也没有。 她明日还会来抄稿子的。念至此,陈俨又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了。 ——*——*——*——*—— 但他显然算错了,自那晚之后,常台笙因忙于另两本册子的校勘工作,接连三日都没有过问他,自然也不可能去陈宅抄稿子。 陈俨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吃的东西由管事买回来,每日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他压根不在意这些,他的人生里没多少有意思的事,好不容易逮住常台笙,可她居然三日没有露面。 第四日下午,府上来了个小书童,自称是芥堂来的,说是常台笙安排他前来抄余下的稿子。 陈俨听外头站着的管事说完此事,语声漠然地给拒绝了:“让她自己来抄。” 小书童只好灰溜溜回了芥堂,本以为会招东家责怪,可常台笙却也只是说了声“算了”。 也是,陈俨那么计较的人,又怎会随意让人动他的书稿。入暮时,常台笙安顿好常遇,便径自从府中过去。说实在的,她并非讨厌抄稿,但她实在太不习惯在旁人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做事,真的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到陈宅时,天色已全黑了。是夜连月光也没有,走廊里静悄悄的,她走进那间亮着的屋子时,陈俨就坐在矮桌对面。 他看起来风平浪静,还是老样子。常台笙没有与他打招呼,只径自坐下来,摊开面前的书稿和空纸,继续她未完的工作。 陈俨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翻书。常台笙瞥见一些细节,譬如他翻书很快,从不会回头翻……还有个特点是,他的书都极新,大概都是翻一遍就会被丢掉的结局。 常台笙体会到了智商优越者深深的傲慢——来自内心深处不需要特意表达的傲慢。 也许他们自己体会不到,但落在寻常人眼里,当真是很欠揍的行为。 她低头继续抄稿子。 而她低头的瞬间,陈俨却抬了头。已将近两个时辰过去,夜也已深了,可她今日看起来竟还是精神十足,全然没有睡意。 他还以为她抄抄稿子就会想要睡觉的。 陈俨的目光悄然移至她的耳垂,继而滑至她光滑白皙的脖颈处,那细薄的皮肤看着也很。 难道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所以她没有睡意? 陈俨起了身,随手将书丢在一旁,也没说要去做什么,直接就进了另一间屋子。 常台笙很习惯他这种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做法,于是随他去,连头都不抬一下。陈俨关上门的瞬间看了看伏案专心致志抄写的常台笙,脸色寡淡地去另一间屋子睡觉了。 但他到底是睡不着的,掐准了时间,过了一个时辰,听那边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了,遂起身过去。可刚推开门,没看到已经睡着的常台笙,反而是看到已经起身正打算收拾稿子离开的常台笙。 常台笙看他一眼,还特意提醒了一句:“子时刚过,尽早休息,告辞。” 她撂下这句,遂揣着工作成果匆匆忙忙走了。 好无情的模样。 陈俨站在原地看她离开,唇角不高兴地往下压了压。他俯身扫了一眼桌上分完类的稿子,照常台笙的进度,再过两晚就能全部抄完。 那之后她就不会来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大约是着急将这事做完,常台笙次日傍晚又准时到了。她依旧是坐下来就埋头抄稿子,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她这两日精神气很足,接近子时都还没有困意,只是忽然停笔抬头问了一句:“有东西吃么?” 陈俨坐在对面凉凉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起了身,不知去哪间屋子里拿来一盒子点心。 常台笙随口道了声谢,取过盒子里的点心便吃起来。那盒子里摆了好几样点心,但她似乎是有偏好,只取了其中两种吃了,其余动也未动。 她是个适可而止的人,稍稍填了肚子便继续工作。陈俨漫不经心地翻过去一页书,抬头看一眼对面,常台笙那认真模样果真配得上态度一流这个评价。 很快到了子时,常台笙照常起了身,收拾桌上的稿纸,将完成的部分装进纸袋,躬了身正打算说再会时,屋门却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偏头看过去,只听得一中年管事在外说道:“公子,有位姓商的大夫到访,说是来接常大。” 陈俨坐在原地不动,抬眸看了一下亦有些错愕的常台笙,回道:“让他进来。” 常台笙似乎也有些想不明白商煜为何到这儿来,宋管事说的么?然她还没琢磨明白,商煜已是在门外了。管事打开门,商煜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外对常台笙道:“本是去给你送药的,宋管事说你在这儿,我顺道路过,便带你一道回去。毕竟太晚了,不安全。” 常台笙淡笑说:“其实无妨,等一会儿会有车来接。” “那也算不得安全——”商煜只伸了一只手进屋,“走罢。” 常台笙方要说其实没必要,陈俨却霍然起了身。他光着脚走到门口,因是屋内比走廊高,故而他略有些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商煜。 商煜脸上浮了和煦淡笑:“幸会。” 陈俨眸光冷淡,看一眼旁边的常台笙,一句话也未说,光着脚就走了出去。这时节走廊里地板冰冷,常台笙看他渐渐走远,心里都替他冷了一下。 只是她此时目光全在陈俨背影上,倒未察觉商煜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妙凉意。 她抱着袋子低头穿鞋,随后便与商煜一道离开了陈宅。 陈俨待她走了,这才折回原先的屋子里,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一盒点心。管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他是否要就寝,他伸手指了一下那盒里两种点心:“这两种明日多买一些。” 因为她好像偏爱吃这两种。 ——*——*——*——*—— 最后一日,常台笙来时,便瞧见了桌上放着的点心盒。陈俨不知踪影,她便坐下来抄她的稿。 到子时,那书稿大约还剩了十来张,再抄一会儿便能结束,也用不着明日再来,所以她打算再熬一会儿。 由是接连好些时候都未好好睡觉,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会告急,即便来之前灌了浓茶,可这时她还是忍不住打了哈欠。她用力揉揉太阳,吃了一块点嗅神,陡然意识到那盒子里的点心居然只有昨日她吃的那两种。 恩? 常台笙没有想太多,只继续低头抄余下的稿子。大约是越写到最后越放松,到最后一张时,她简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抄稿子了,她还是爱她自己的书房,而不是这种空荡荡的鬼屋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常台笙甚至唇角弯起了弧度,内心感到一丝愉悦。 因屋中无人,她索性伏在那铺满稿纸的书桌上舒了口气。回去可以洗个热水澡,明日可以晚些起来……真是想想都美好。 她深吸一口气,慢腾腾地收拾着桌上的稿纸,将陈俨的书稿给他放回原处,自己的抄本则装进袋子里。她扫视周围一圈,微微掩唇打了个哈欠,拿起袋子起了身。 她走到门口恰好开门时,门却被陈俨从外面打开了。 “还没睡?”她语气有些懒怠地随口问了一句,像是客套。 陈俨没有答话。 暗昧光线里,她整个人落在他眼里像是从梦境里走出来的,脸颊、嘴唇、鼻尖、下颌、甚至耳侧、脖颈都泛着柔和色泽,几近完美。 常台笙微困地抬了抬眸,声音低矮:“早些睡罢,拟了书名会通知你。再……” 一个“会”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陈俨已是一步跨进了门内,右手搭在了门框上,完全挡住了她的去处。 常台笙此时极困,没工夫陪他玩儿,遂下意识地微微偏过身子。没料对方却已是俯身低头,眼睛余光恰好对上她略显慵散的目光。 他的头贴在她的耳侧,像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余光却一直盯住她不放。 常台笙没有下意识地立刻推开他,反倒是轻皱了下眉,声音有午夜特有的慵懒调调:“有事请快说。” 陈俨的确是张了一下口,但却并没有出声。常台笙余光瞥一眼他漂亮的侧脸,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然在下一瞬,耳垂却被温暖的唇瓣轻轻裹住,对方甚至迅速地用舌尖舔了一下。 常台笙几乎是打了个激灵,深夜里已趋于迟钝的身体,所有的感官顿时都敏锐了起来。< 【零九】 常台笙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肩头下意识地缩起,耳根处随即又传来对方的气息与温度。 “好软,好凉。”陈俨贴在她耳根处说话,声音依旧像是呓语一般,年轻男子的气息在耳畔萦绕,带着深夜里独有的魅惑意味。 常台笙陡然意识到他刚刚是舔完自己的耳垂又做了一番评价之后,一脸镇定地偏过头,略显鄙夷地问了一句:“你是猫吗?”她语气从定极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俨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美好的触感里,他回味般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很是认真地说:“当然不是猫,猫的舌头没有这么光滑。” 常台笙:“……” “被猫舔了会有刺刺的感觉,你方才体会到刺刺的感觉了吗?没有的话就不是猫。”他说得有理有据,简直让常台笙不知如何接下去。 常台笙又看他一眼:“那你是狗么?” 陈俨将手伸了过来:“你可以摸摸看。” 常台笙低头看一眼他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 “狗拔光毛也成不了这样。”他将手收回来,声音波澜不惊的,目光却停留在她的肩头,一阵见血道:“你方才哆嗦了一下。” “……我冷。”常台笙甚至闭了闭眼以稳定情绪。 “哦?”陈俨等她睁开眼睛,说得理所当然:“我不介意抱你一会儿。” “不用了,谢谢。”常台笙瞥了一眼他身上单薄的中衣,“再会。”她语气淡漠,甚至还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就像学生对先生那样,谦谨克制。她绕过他迈出了门,低头迅速穿好鞋子,哗啦一声将门重新关上,抱着纸袋大步走了。 她才走出去几步,屋内的灯却燃尽了,陈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望着黑暗中被关上的门,面色也随着这光线一道,恹恹起来。 常台笙则大步行走在有些雾气的潮湿夜色里,她站在巷口等府上的马车,缩肩低头,在寒风里抱着稿纸袋瑟瑟发抖。由是温度低,她整个人都异常清醒,回想起方才那陌生的触碰,她竟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冷了吧,果然是太冷的缘故。 她素来拒异性以合适的距离之外,到了危险距离就会推开对方,可今日她竟然……被舔了?!且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对他产生强烈的厌恶情绪。难道是因为方才太困了的缘故? 她想着想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宅院,里面住着的那位,根本不能算是人类,所以她才没有将他当成正常男人来看待。一只……异常聪明的宠物? 为什么她反而觉得更别扭了…… 常台笙浅吸一口冷气,就此打住,不往下想。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伸长了脖子去看,却发现并非是府上的马车。那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马车里的人撩起了车帘子,脸上露了浅笑:“夜诊刚回来就又碰上你了。上来罢,这天气已太冷了。” 是商煜。常台笙这回却是摇了摇头:“你直接回去罢,免得过会儿还要绕路。不麻烦了。” “你总与我客气。”商煜没有硬要带她一块儿走的意思,只是说:“那上来避会儿风罢,免得站在外头等。” 常台笙想了想,觉着也好,道了声谢,遂先上车等。 商煜的马车便这样停在陈宅门口,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外头风声。今年秋风尤烈,萧瑟意味很重,像是提早了冬季。 商煜递了过去一只手炉:“怕冷就准备了一个。” 常台笙很是感激地接过来,抱着暖手炉坐在另一边等着外面的动静。车厢内气氛有些尴尬,大约是两人都没话说的缘故。商煜瞥了一眼她放在一旁的纸袋,淡声问道:“都抄完了?” “恩。”常台笙的声音略带了些鼻音。 “不会再来了么?” 应该还会再来,但毕竟不用整夜整夜耗在这地方抄稿子了。于是常台笙简略回了一句:“说不准。” 商煜挑开厚厚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了一眼,语声轻缓:“说起来你可知道这座宅子的来历?” “恩?”常台笙只觉得这宅子建得怪异。 商煜眸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随即却又偏头朝常台笙淡淡一笑,换了个舒展的坐姿,放松地娓娓道来:“照弘三年时,有位叫苏晔的江南富商,送了两座宅子给陈待诏,一座在杭州,一座在苏州,至于为何建得这般奇怪,大约也是陈待诏喜欢这个样子,苏晔只是投其所好。这宅子荒了几年,从未有人住过,苏州那边的应当也一样。” 照弘三年,常台笙略略一算,那时候陈俨应当还在朝中做他的待诏。可待诏不过一介虚职,又无多少实权,这位叫苏晔的富商,也许讨好的——是陈俨的父亲? 众所周知,陈俨出身极好,父亲是礼部尚书,如今又为太子少保,当年陈俨入选弘文馆待诏,有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这个父亲的存在。 常台笙听商煜说完,只淡淡补了一句:“如今吏治不清明,官商之间有些来往也很寻常,何况他父亲还是朝中高官。” “会不会觉得他命很好?”商煜脸上浮着淡笑,说话仍旧是不急不慢状。 面对这问题,常台笙倒思索了一番。 商煜却已是徐徐开口:“家境好,生得聪明漂亮,要什么有什么。想做官了,便封个待诏,觉得无趣了,随时甩手走人。”他轻轻弯起唇角,“真是值得世人羡慕。” “未必。”常台笙看了他一眼,说了这句却也没给解释。 “怎么说?” 常台笙微耸了下肩,浅笑说:“就觉得未必。”她短促地停了一下:“除了得天独厚的记忆力,我没什么好羡慕他的。” 商煜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迅速收回眸光,闭了一下眼,只说:“好鞋。” “不是我好鞋,只是……”她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外头传来了马嘶声,她迅速撩开帘子确认,又道了声谢,搁下手中暖炉,拿起纸袋子,便告辞下去了。 商煜静静坐着,也未下车送她。 常台笙迅速上了自家马车,低头哈了哈气,拖过厚软岛子将自己裹起来,只这些就足够让她体味到一点点的暖意和幸福了。多少年来依靠自己过活的人生,必须练就这样维持舒适与温暖的能力。 等回过神来,她又想了一下方才商煜说的“好鞋”,她当真不是鞋好,而是人活在世上,什么都比较容易实现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无聊,反而没什么活头,在她眼里,陈俨当真没什么活头。 她这夜回到家睡得极好,但做了梦,醒来时外面天光刺眼,不用问时辰也知道快到正午了。她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头,掀开被子正打算下床时,走廊里响起匆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宋婶低矮的声音:“大这几日都很晚才回来,就让她再睡会儿罢!” 之后便是宋管事的声音:“当真有急事——且这时辰也不早了。” 常台笙立时下床披了袍子,迅速穿好,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望一眼站在门口的宋管事与宋婶:“什么急事?” “前两日刚刻完的板子出事了!”宋管事语气着急。 “慢慢说。” 宋管事哪里压得下这口气:“今早阿元路过兴贤堂,看到我们才刚刻完的稿子,那儿都已经铺出成书来卖了!姓向的那混蛋,稿子竟一份多卖!” 常台笙镇定无比地伸手示意他冷静,又与一旁站着的宋婶道:“宋管事赶过来也应当渴了,让他喝盏茶罢。”她说完便立时去后院简单洗漱了一番,撞上迎面跑来的常遇,略是抱歉地说了一句:“姑姑今日不能陪你,在家乖哦。” 常遇很懂事地点了点头,将手里抓着的一只馒头递给她。 常台笙朝她笑笑,伸手接过来,转身便离了府。 她路过兴贤堂时随手买了一本向景辉的新书,在路上翻了一半,里面内容竟与芥堂即将刊刻的新书几无差别。 这是她打算重新开始做话本后的第一本书,主要是冲着向景辉的名气去的,何况他在圈中的关系众多,将来书也必定会好卖,之前一直都悄悄刻印,几乎无人知晓,谁料兴贤堂竟在她刻完备印之前,开卖了。 若兴贤堂也被瞒在鼓里,那便是向景辉一稿多卖;但若兴贤堂明知向景辉已与芥堂签了契书,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开印,那就真是赤/裸裸掉衅——最糟糕的可能是,也许在与芥堂签契书之前,向景辉已经将书稿卖给了兴贤堂。 眼下这种种可能,都值得怀疑,不能轻下定论,也不适合立刻冲过去质问对方。 她翻了翻手上这册厚厚的成书,翻到牌记页,“哗啦”一声便将兴贤堂的牌记给撕掉了,她清理干净边角,重新整理了一下书页。没有了牌记,再翻此书,也不过就是一本无出处的印本。 马车已悄然行至向景辉的府邸,常台笙下了马车,十分客套地向门房递了拜帖并说明了缘由——因刻版已完成,请向先生过目试印样书。 门房却说老爷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大中午的,出去吃酒了么?一问果然,向景辉这个圈内出了名的风流鬼,大白天的去了青楼喝花酒。 常台笙重新上了马车,嘱咐车夫往花街去。 花街深处万花楼,那是名人雅士爱去之处。这个圈子里少不了诗词歌赋,亦少不了名妓与美酒。 这风尘之地,往往是男人将女人当商品,随意支付随意使用,被唤一声“恩客”,好似自己就当真是什么供人吃喝存活的大善人。 这杭州城里,周旋于各色人等的风尘女子中,亦有极雅致聪明的人儿,只是因身世缘故流落风尘,表面上曲意逢迎,心底里都还是高傲的,常台笙也从不会看轻她们。 聪明通透是一回事,有没有力量对抗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知道抬着一缸水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但抬不动只好干看着等别人来帮忙,这就根本是两码事。 她迈步进去,因打扮中性朴素,也未引起太大注意。忽有一小姑娘迎上来招呼她,她便很是客气地说来找人,那小姑娘倒也好说话,听她说了之后,指了二楼一间屋子,小声说:“那儿眼下可能忙着呢,您要不挑个屋子喝会儿茶?” “不必了。” 常台笙话音刚落,那小姑娘眼中略有些央求的意味,深深地看着她。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就心一软,但语声还是老样子:“旁边有空屋最好。” 小姑娘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常台笙低着头自粉衣珠翠穿行而过,跟着她上了楼,进了隔壁一间屋子。小姑娘怯怯问她要喝什么,常台笙搁下银子,声音淡淡:“龙井。” 小姑娘遂赶紧出去喊人送茶来。她复进了屋,乖乖巧巧立在一旁,只低着头不说话。常台笙虽不是头回来这种地方找人,但却是头一次坐在一间屋子里等茶喝。 静下心来,她似乎是听到了隔壁屋子传来的不大好的声音。常台笙当然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很明显那小丫头也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她脸都红了。 常台笙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叫什么?” “张……”但那姑娘赶紧改了口:“奴家唤作珠秀。” “我问的就是本名。” “张……张怡青。” 隔壁屋子传来的声音似乎更大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坐着,向景辉这个斯文败类。 送茶的小厮在外敲门,张怡青连忙走过去要开门,然小姑娘才刚开了门缝,便被一男人握住了手。 孟平推开门,轻握住张怡青的手走进来,他打量了一下张怡青,又看看端坐着的常台笙,唇角笑意更深:“哟,你竟到万花楼来买雏儿玩?”孟平目光陡然落在桌上那两块碎银子上,笑说:“也太寒酸了罢,人家姑娘头一回只值这么些?” 常台笙坐着不说话,坚定若磐石。 屋子里陡然静了一下,随即又听到隔壁传来更大声的动静。孟平似乎是憋了一下,忽然间笑出声来:“向景辉这个糟老头子他是不行了罢?真难为这姑娘叫这么假!” 他松开手,走到常台笙对面坐下来,收了收笑意,道:“一路尾随你而来,勿见怪。那件事查到些眉目了。但——在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常台笙动也不动:“说。” 孟平似乎是低头酝酿了一下,随即抬眸看了一下常台笙:“小道消息说你夜夜留宿陈府,你被那小子睡了吗?”< 【一零】 常台笙淡淡回看他一眼,声音波澜不惊的:“这个圈子里的小道消息你也信么?” 她这句话冷水似的浇了下去,但却丝毫未浇灭孟平的好奇心。孟平一手支颐,轻蹙蹙眉问道:“听说姓陈的那小子是个难得的妙人,夜夜留宿哪怕就为公事,你竟一回也没动过心?不应该啊……”他说着迅速打量了一下常台笙:“你这般年纪,正应是……如饥似渴的时候。” 常台笙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扯出半个笑来,但细察根本没有那意思。 隔壁屋子里的动静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常台笙仍是面不改色地坐着。张怡青将茶壶端上桌,替她斟完茶,又立在一旁候着。 常台笙抿了一口茶:“问完了可否说正事?” 孟平看看她这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好暂收了好奇心,无奈开口道:“程家就一个宝贝儿子,偏偏这独子不争气。不仅笨且完全是个败家子,因为嗜赌如命,所以将程员外留下的那些家底全给败了。理所应当的,西山澜溪边上那外宅也输给别人了。没了那宅子,程家几乎也等于没了。我想程夫人应当是打算将那宅子从赌坊赎回来,可一时半会儿筹不齐钱,遂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求人。”他撇撇嘴角:“也真够傻的,守住宅子有什么用,儿子都教不好。” 常台笙闻言没着急评价,只问:“有没有查到谁在乱喊价?” “这个倒没什么头绪,听闻那人神秘得很,没有露过面。就连谈价钱,也都是中间人在谈。” “中间人什么来历?” “不知道。”孟平拿过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起茶杯来浅啜一口:“总之不是本地人。” “帮我继续盯。”常台笙拿起桌上那册向景辉的话本霍然起了身,正要走时,却被孟平一把拉住。 “哎——《群芳集》是真打算印还是骗我?” “稿子请你抓紧。”常台笙说着挪开了他的手,又不忘补了一句:“但因为题材的关系,《群芳集》应当不会直接印芥堂的牌记,所以事先与你打个招呼。” “噢,我可就是为了芥堂的名号……你……”孟平跟着起了身。 “不会全无关系。”常台笙简截了当地堵住了他的话头,“我还有事,改日细谈。” 孟平这才注意到,隔壁屋子的动静已是歇了。常台笙过来的确是逮向景辉啊,那个老纨绔,不知又怎么得罪了她。 常台笙出了门,在走廊里安安静静站着,就等着向景辉出来。她知道万花楼的规矩,这些姑娘基本都不会留人太久。若是客人想要与她们待久一些,一般都直接请她们去府里过夜。 向景辉到这里来买欢,应当也是完事了歇会儿就走。 果真,不过小半个时辰,向景辉便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常台笙,那双风流狄花眼里溢出笑意来,也没急着开口。 常台笙面带微笑,非常客气地将手里的书册递了过去:“板子皆已刻完,这是刷印的样册,请先生过目。” 向景辉是圈中资格很老的人,跟他摆姿态只会自讨苦吃。 向景辉没接,只瞥了一眼那书面:“不错,就这样印。” 常台笙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讯息,那眼色分明意味着他不是无辜的,且提早看过兴贤堂给他的样书。 常台笙确认了这点,遂立即将书收回,道:“先生的话本写得固然是好,但、您是否考虑过……加个别册?兴许故事看起来会更完整。” 向景辉迅速地挑了一下眉,看向常台笙的眸光里,出乎意料地多了一丝赞许意味,但说的却是:“没时间。” 常台笙站着没动,淡笑了笑,低头准备告辞。她转过身去,却又顿住了步子,似是要转回身事实上却没有:“哦对了,先生应当不反感有人为您的话本写点什么罢?” 向景辉本已是揣到了她的一丝意图,但她说的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迷糊糊了。 这丫头分明已是知道了自己一稿多卖,但却没有炸毛逼问,反倒是可客客气气问他是否能写个别册,以区别芥堂与兴贤堂的书稿。毕竟圈内重印再版的事也不稀奇,谁家的稿子好,能看的东西多,价钱更合适,自然是挑那家的买。 但他拒绝之后,这丫头竟也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走了。 难道要让人给他的话本写评?圈内谁会给他写这种东西? 向景辉琢磨半天,竟还当真想出一个热爱写这种东西的人来。但常台笙这丫头请得到那个人么?不应该罢,那个人据说可从未露过面。 ——*——*——*——*—— 常台笙匆匆离开了万花楼。 马车一路行至常家书肆,她下了车,掌柜出门相迎,领她进屋看这几日流水簿。她匆匆看完账,又至书肆前铺看了看,与掌柜商量了部分书籍的位置调整,遂说要回去了。 掌柜却道:“东家,今早有人送来一些东西,附纸说是‘物归原主’,请您去看一下。” 常台笙不解地蹙眉,遂跟着掌柜过去瞧了瞧。 掌柜揭开一块布,露出一块匾额来。那块匾明显有了年头,常台笙虽从未见过,但那上头写的“崇园”二字,让她陡然想起儿时零零碎碎听说的一些旧传闻。 掌柜又递过来一只锦盒,那锦盒上附了纸,上面写着“物归原主”四字,打开锦盒,是一块纸页大小的——牌记板。 上面刻着“苏州府崇园印”的字样。 百年崇园,物归原主。那些她幼年时听长辈无意提过的一些零碎传闻,竟是真的么?她看着那块匾,思绪仿佛跟着那些陈年旧事,回到了百年之前的苏州府。 常台笙陡然回神:“那人可留了名姓?” “没有。”掌柜道,“是路边上一个讨饭老头帮忙送来的,那老头是个哑巴,估计收人钱财受人之托。” 常台笙看看那块匾,随即偏过头对掌柜道:“找人翻新打蜡。” 掌柜略是不解,常台笙却道:“自有用处。”她说着将手中锦盒合上,带上了马车。 她回了芥堂,宋管事着急忙慌地问她向景辉的事解决得如何了,她却不急不忙地走到备印间,找到芥堂资历最老的制版师傅,将手中锦盒递了过去。 那师傅擦了擦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看一眼,竟是一惊。 宋管事在一旁不明所以地探头去望:“这是哪家的?” 常台笙微抿了下唇:“不知宋管事可知百年前的苏州崇园?” 宋管事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是以前苏州那个印书的?这牌记板……难道是?” “牌子回来了。”常台笙不动声色地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宋管事闻之略感惊讶,东家这是打算做旧牌子?崇园这块牌子百年之前在苏州府可是很有名气的,且多数用活字刻印,还在书肆单开一块地方,专供囊中拮据但又爱书的人,自行携带纸张前来刷版。 崇园当年甚至在牌记上公布物料人工成本,书籍定价算得上是同行同类最低,旨在让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但终究没有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久。谁也不知道当年崇园悄无声息消失的真正原因,也无几个人知道崇园后人之后的归处。 有传闻说崇园后人后来由商转为匠人,专为旁人刻印书籍;亦有人说崇园后人改做旁的生意去了,再也未踏足这行。 制版师傅仔细查看手中那历经了百年时光的牌记板,看到边角的小细节忽然慨道:“东家,这应是……常家人的手艺啊。” 常台笙鼻子微微酸了一下。 会是谁将百年前的东西送过来?这人以这样的方式送来,便意味着他不想露面。这人与当年的崇园人,又会有何关系?又为何在这个当口送来? 常台笙站在原地发怔,门房小厮却急急忙忙从前面跑了来:“东家,有人送了吃的来。” 听到这话,常台笙却道:“放着。” 门房小厮道:“那人说、让您趁热吃。” 常台笙瞥他一眼:“冷就冷掉,随它去。” 门房小厮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可……”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然他才出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忽有一人自芥堂门房走了进来。 他不急不忙地穿过忙碌得间,径自往备印间走去。而常台笙此时恰与值班师傅谈完事情,捧着那锦盒打算离开。 他抬手正要敲门时,常台笙恰从里面拉开了门。 陈俨站在门口挡掉了一大片光,常台笙便被罩在那阴影里。她微微抬头,盯着对面男人的眼睛,浅浅淡淡问了一句:“有事?” 陈俨站在原地,回望着她那双锐利冷清的眼睛,说的是:“我要请你吃饭。” 不是我想,也不是我打算,而是我要,语气有些倨傲,且有些不可推拒的意味。 然常台笙不过淡笑笑:“无功不受禄,多谢。” 已有多事的人自堂间往这边瞧,陈俨回头看看他们,又转头看着常台笙:“有人说如果你昨晚没有立刻推开我,就是喜欢我的意思。我很感谢你的喜欢,所以请你吃饭。” 常台笙蹙眉,憋了半天伸手示意他让开,她要出去。 “你难道要拒绝我?” 常台笙抬了抬眼。 “我特意穿成了这样。”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日穿得要正式齐整得多,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也更有精神气。常台笙多打量了他几眼,竟觉得他将这身原本很拘束正式的衣服,穿出了特别的味道。 “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在车上换掉。” 常台笙连忙伸手阻止。< 【一一】 常台笙自醒来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馒头,她的确已经饿了,但跟面前这位去吃饭?她一定是嫌麻烦不够多。 她收回手,很是从定地抬头看他一眼:“时辰还早,你若是乐意等——”她指了指堂间某个空位置:“就请坐那边。还有,让一让。” 她说完便低头从门框与他之间的间隙走了出去,宋管事连忙也跟上,他看看立在门口的陈俨,好奇地打量这青年一番,暗地里琢磨着怎么东家竟忽然有了……可以吃饭的对象? 宋管事跟出去,常台笙立刻转身道:“将门房的食盒拿过来。” 恩?不是要出去吃? 常台笙没回头,径自往书房走。宋管事匆匆忙忙回门房取了食盒,走到堂间时,却被陈俨挡了去路。陈俨似乎很是自然地从他手上拿过食盒,转过身沿着过道往芥堂后面走,在常台笙书房门口停了下来,抬手很有礼貌地轻叩叩门板,没有开口说话。 常台笙以为是宋管事,遂低着头随口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而入,目光迅速扫过屋内陈设,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走到常台笙面前,将食盒放好,打开来,挑了两块放在食盒盖板上:“你可以吃两块垫垫肚子。” 之后常台笙便眼睁睁看着他将整个食盒都放到了窗子前的半圆案上。她低头看一眼面前放着的两块可怜点心,再抬头看看转过身来的陈俨。陈俨很有把握地开口:“不必觉得可惜,我会带你吃更好的。” 常台笙不想和他说话,遂低了头一边翻稿子一边吃点心。 陈俨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但他似乎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左看右看,看得他手痒。 书房里着实安静了好一会儿,常台笙已是吃完点心在写稿子了。 陈俨却忽然说了一句:“你的工作环境很逼仄。” 常台笙抬头瞥了他一眼,陈俨看看再四周,给出了结论:“你爱囤东西。” 常台笙搁下了手里的笔,抬头道:“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陈俨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回说:“我可以闭嘴。” 常台笙欲言又止,提笔继续做事。没料陈俨却起了身,走到一对高柜前。那柜子上层的亮格堆满了书,排得密密麻麻但其实很无序。他拉开下面的柜门,看里面也是几乎塞满了的书。也不顾今日穿得多么正式,他卷了袖子就从上层亮格里搬了一摞书下来。 他动作轻慢,不时便将亮格里的书搬了一大半下来。 常台笙听到那边有动静,遂抬头一看,见他在搬书,她连忙搁下笔匆匆走过去:“不要动这个柜子。” 陈俨正要搬下另一摞书,看看她一本正经道:“这间书房里充斥了太多没必要的东西,很影响视野和效率,而且你没有用好这个柜子。你看,这么乱。” 常台笙想要阻止他,但那高柜原先是跟着庙里那种大柜子定做的,在家里面放着,算得上是巨柜,顶层的亮格部分很高,常台笙平日里取书都要搬个矮墩子才行,这会儿完全没法阻止一个手长脚长可以轻松够到亮格层的多事男人。 陈俨将书都搬了下来,说:“我可以帮你整理一下。” 他话音刚落,已是要去开柜门。常台笙连忙伸手挡了一下,略略推开他后,上前迅速扣上柜门锁。她正要转身,背后却忽然贴上来一个高个男人。陈俨很是自然地越过她,伸手抬起那小锁:“为何锁上?我又不会偷你的书。” 气息就萦绕在常台笙头顶,让她浑身都起了疙瘩。她微微缩肩,略侧过头去,言声倒是冷静的:“你让一让。” 陈俨低头,恰好能看到她的耳朵:“你偏过头来是让我看你的耳朵?哦,我现在应该不会像昨晚那么鲁莽。” 常台笙抬脚就踩了下去。 陈俨吃痛地微微皱眉,但转眼就又变成了很愉悦的表情:“啊,你果然没什么力气。” 常台笙扫了一眼地上的书:“半个时辰内理顺放回去。” 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后脖颈,不小心拇指碰到耳垂时顿时觉得怪怪的,周身都有些不自在。常台笙揉揉太阳想要清清脑子,又重新坐回去写稿。 待她写得差不多时,天色已是暗了。她想要点灯,陈俨却站到了她的桌前:“是不是到吃饭的时辰了?” 常台笙刚要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敲门声。宋管事在外道:“东家,小过来了,说想与您一道用晚饭。” 常台笙道:“进来。” 话音刚落,常遇便推开门跑了进来。她喊了一声姑姑,又忽地抬头看看站在案桌前的陈俨。她安安静静地仰着脑袋看他,忽问道:“你也要与我姑姑一道吃饭么?” “是的,所以你可以回家了。” 常遇脸上浮起一些落寞的意味,但也只是一瞬,她对常台笙小声道:“姑姑我先回去了。”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跑。 常台笙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稿子,立即拉住她,又蹲下来揉揉她的脸,笑道:“姑姑是要与你一道吃饭的,走罢。” “可是……”小丫头看看旁边的陈俨。 陈俨瞥她一眼:“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你一道吃。” “不用……” 常台笙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小丫头已经抢了话头对陈俨道:“我会好好吃的,谢谢你。” 常台笙连忙将小丫头抱了出去,小声道:“我们可以在芥堂吃啊,或者姑姑带你出去吃?” “姑姑不想和他一起吃么?” “对。”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人不能出尔反尔的。”小丫头说得很小心翼翼。常台笙看看她,微微皱了一下眉,说:“好罢。” 而屋里面的陈俨,瞥了一眼桌上乱糟糟的稿纸,忍不住整理了一下。他瞥到那落款处的名字,不落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却又将那张纸放回最下面去了。 这时常台笙匆匆进屋,拿过稿纸匆匆将其放进了带锁的小方柜里,抬眸看了一眼陈俨:“不随意动旁人的东西是基本礼节,希望你学习一下,你可以先出去了。” 常台笙又作了一番整理后打算出去时,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那柜子前,借着微弱的光抬头望了望顶层亮格里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书,不由地抿了抿唇,开门出去了。 常遇和陈俨在屋外等着,常遇今日套了件薄袄子,小小的人儿缩在那袄子里看着更小更可怜,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掏出一只鲁班锁来玩。陈俨冷冰冰站在另一边,根本没有和小孩子说话的打算。 他眼里大概什么都没有,对于他来说,就算眼前有个快要死的人,恐怕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常台笙这样想。 她走过去带常遇往外走,陈俨走在后面。本要各自上各自的马车,但陈俨却说那地方只有他知道,然后他看看常家那匹拉车的老马:“每天跑那么多路,你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一旁的常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要让它歇歇……” 既然都到这地步,常台笙也懒得再与他客气,带着常遇上了他的马车。 一上车,常遇便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道:“姑姑我可以开帘子看着外面吗?我很认路的,不论被带到哪儿我自己都会认得回来的路的。” 常台笙闻言不由笑了一笑,这丫头真是的,既然这么怕被卖掉,还胆敢上外人的马车。 陈俨寡了张脸坐在马车另一边看着,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凭什么那小丫头想怎样就怎样,一会儿拉常台笙的手,一会儿要她抱,一会儿又贴耳根说话,还惹得她笑?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呵……也不过就是身为家属地权罢了。 常遇靠着常台笙百无聊赖地拆手里的一只大鲁班锁,陈俨淡淡瞥过去一眼,忍着看她慢慢拼完,心里已经别扭地将那个步骤重复了无数遍。手下败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那小丫头拼得累了,这会儿已经将脑袋埋在常台笙怀里抱着她的胳膊睡觉了。 陈俨别过眼。 路途似乎有点远,常台笙这会儿搂着小丫头安静坐着,也闭上了眼假寐。她忙了一整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这天气凉了,她浑身都没什么温度,只觉得心里沉沉。崇园的牌子回到芥堂,那曾经属于常家人的崇园牌子百年后的回归,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人到底为何要将牌子送回来。若知道那人是谁就好了,可从哪里查起呢?她毫无头绪。 人在假寐状态下想烦心事,总会不由自主地轻轻蹙眉。 常台笙眼下就是这般。 车子又行了一程,陈俨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偏头看看手边的厚毯子,又看看闭眼睡觉的常台笙,遂将毯子拿起来,很是理所应当地要给她盖上。 他靠近她时,借着车内昏昧灯光,瞥见那额头上已经快好的伤口,结痂的地方已经剥落了,露出粉红色的新皮肤。他凉凉的干燥的手,不由自主地探过去,轻碰了碰那里。 常台笙陡然睁开了眼。< 【一二】 常台笙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然后移向他手里抓着岛子,很坦然地接了过来,下一瞬却转头小心翼翼地给怀里睡着的小丫头盖上了。 陈俨似乎要说话,常台笙却将手指移至唇中央,示意他闭嘴。 陈俨乖乖坐回原位,看看被她搂在怀里盖着他岛子的小丫头,心里却轻哼了哼——家属地权,都是家属地权罢了。 又行了一炷香的工夫,马车这才停了下来。常台笙下意识地撩开帘子往外看,这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饭庄酒楼,而是——一座的私宅。 小丫头这会儿动了动,抬手揉揉眼睛看看外头,再看看她,说:“下去了吗?” 常台笙索性连同毯子将她一起抱下去,陈俨亦下了车,站在一旁看看被抱着的常遇,言声冷淡:“五六岁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他睨了一眼常遇的脚:“你脚坏了吗?” 常遇反而将脑袋埋进了常台笙怀里,扭头不理他。 常台笙也不知怎么的,忽然笑了笑,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后脑勺,继续往里走。 侍女小厮都在门口候着,看着阵仗很大的样子。常台笙偏头两边看看,微微抿了唇。杭州城里巨富很多,但将私宅建得这么偏僻的倒是极少,大抵是外宅之类。 她问得直截了当:“我能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是谁么?” 陈俨却回说:“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厨子手艺好。” “所以,主人请你赴宴,而你——带上了我们?你征求过主人同意么?”常台笙语气和善,循循善诱得很,仿佛在与一个不谙世事礼节的孩子说话。 她话音刚落,便有管事不急不忙迎了出来。那管事不卑不亢地给他们领路,在中厅门口停了下来。 陈俨看常台笙一眼:“这种时候只想着吃的就好了。” 说话间门已是被打开了。常台笙往里看一眼,只见已有一男子入座,华服考究,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是主人吗?但他坐的却并非是主位,那位置空了出来。 陈俨似乎是很有礼貌地请她进去,常台笙与那人略略颔首,随后将常遇放了下来。常遇很会察言观色,裹着毯子乖乖巧巧站在姑姑身边。 那人起了身,目光望向常台笙,也不过唇角浅露了笑意:“请入席。” 常台笙微抿了唇,不落痕迹地扫过那张脸。没有印象,绝对没有见过,也不认识。她迅速得出结论,带着常遇入了席。 待四人皆入席后,主位仍旧是空着的。故而常台笙也没法由此来判定谁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这宴赴得也太奇怪了。 对面的男子淡笑着开口:“在下苏晔,久仰芥堂大名,今日得见芥堂之主,很是荣幸。” 常台笙看他投过来的目光,那其中是难探究竟的意味,实在辨不清对方善恶,遂也只回了一句:“久仰。” 苏晔,商煜口中那位送宅子给陈俨的江南富商?常台笙又仔细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指出她是芥堂的人,既然之前没有见过,那必定是陈俨跟他说了要带自己来赴宴的事。 他们很熟。但这顿饭吃得算几个意思?常台笙静坐着不语。 桌上冷菜已上,苏晔与管事打了声招呼,道:“开席罢。” 他说完转回头,与常台笙道:“今日我也是客,不必拘礼,自在一些就好。” 常台笙脑海里还在飞快地盘算事情,再一低头,就看到一只碗放在了自己面前。方才一只沉默不语的陈俨,竟是给她夹了一碗的冷菜放在了她手边。她偏头看过去,对方脸上却是自信满满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挑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常台笙压了一下眼角,目光移回来,没料身边的小丫头却将碗捧了过去:“我手短够不到,谢谢你的好意,我会好好吃的。” 她似乎是为了缓解常台笙的尴尬,但陈俨却道:“不是给你吃的。” 小丫头看看她,没说话,仍旧是抱着那只碗。 苏晔笑了一下,略略欠身对陈俨道:“你要和小孩子计较么?”他随即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常遇递过去,脸上笑意暖暖:“慢慢吃,这是凉菜,不要吃太多,过会儿有热的。” “谢谢你。”常遇眸中溢出笑意,拿过筷子:“那我吃了。” 热菜很快上了桌,满席佳肴味道诱人,卖相也极好看。常台笙筷子动得不是很勤快,陈俨见状蹙眉道:“不可能觉得不好吃。” 常台笙冷冷淡淡地睨他一眼,那边苏晔也是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恰这时,外头忽传来了管事的敲门声:“东家,那边陈尚书到了……” 苏晔偏头对外头的管事道:“知道了。”他随即看向陈俨:“你父亲这次到杭州监工的事忘了与你提,既然他这个点到了,你现在过去见一面罢,总不至于……” 他话还未说完,陈俨霍然起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二话没说便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常遇小心翼翼地吃着饭菜,常台笙则不说话,苏晔坐在对面,忽问道:“书肆这行生意还好么?” “也就那样。”常台笙脸上客气,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 “前些年我来杭州的时候,路过芥堂,那时芥堂的书还很少,昨日去芥堂的书肆看了看,倒是有些了不得了,当真不容易。”这话听起来像是真心,但又有些别有意味。 “还好。”常台笙一如既往地客气。 苏晔浅笑了笑:“听闻你与他签了契书打算刊刻他的稿子,这小子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常台笙唇角动了动,似是一笑,随口问了一句:“您与他看起来似乎关系很好,相识很久了么?”如此包容,且似乎能相处得比较融洽。 苏晔闻言略略低眉,手执瓷壶倒了盏茶,声音像轻叹:“也就那样吧。” 是连好友也算不上? 那个人果然是,没有真心罢。 常台笙接过苏晔递来的茶,浅抿了一口,又听得他道:“你我同辈,不必那么客气。”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忽然放下碗,抬头望他:“所以我该喊你叔叔么?” 苏晔唇角弯起一丝弧度,眉目似有很认真的意味:“不,应该是伯伯。” 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末了清脆利落地喊了他一声伯伯。 苏晔竟随即解下随身玉佩,径直递了过去。那玉佩看着极其贵重,常台笙连忙说不用了,但苏晔却伸手挡了她一下,语声还是淡淡的:“见面礼,应该的。” 常遇偏头过看看常台笙,直到姑姑点头,这才将玉佩收下了,还低头道了声谢。 时辰已是不早,也吃得差不多了,那边陈俨却还未回来。 苏晔先起了身,道:“我该走了。” 常台笙随即跟着起身,苏晔却一眼看穿她心思似的,浅笑道:“陈尚书住隔壁的宅子,陈俨与他父亲就是这样,隔阵子见一面,也不住在一起。陈尚书今日刚到杭州,他也只是过去问个安,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你再坐会儿罢。” 真是奇怪的父子关系。 常台笙还未来得及说话,苏晔已是取过架子上的斗篷,站在门口,回身看她一眼,面上浅淡笑意不减,语声慢慢:“芥堂被你经营得很好,但愿将来更好。另外——”他略顿了顿:“见到你很高兴,再会。” 苏晔言罢便拿着斗篷出去了,常台笙站在原地却思索着他的话中话。一个从未涉足过书业的江南富商,左一句芥堂右一句芥堂,这让她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是她想太多了么?今日这一局又是否是刻意安排?她没什么头绪。 那边苏晔已是快行至门口,恰看到迎面走回来的陈俨。晚上温度陡降,他那一身单薄的行头,看着都冷。苏晔止住了步子,笑道:“问完安了?” “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回去再吃点罢,厨子留给你就是了。”苏晔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身来:“我明日就回苏州了,你不打算与我道个别,挽留我一下么?我好歹难得到杭州来一趟。” “为何要挽留你?”陈俨没有转身,声音有些恹恹的意味:“今日若你不在,我们会吃得很愉快。” 苏晔笑了一下,低头轻按了按太阳:“祝你下回吃得愉快。另外——”他复抬起头,侧身看了看陈俨的背影:“对她好一点,收收你的怪脾气。” “我自然会对她好,既然她喜欢我。”异常笃定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苏晔闻言披上了斗篷,没有再说话,唇角抿着笑意离开了。出了门,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奠,不见群星,只见一弯明月。天意罢,一切都是天意。 那厢陈俨已大步走了回去,行至中厅门口时,他见里头有人影晃动,倏地伸手拉门,里面的人似乎也正要开门,手没抓上门框,一个没站稳,身子前倾就栽进了他的怀里。 “喔,这是什么来着?示爱吗?”< 【一三】 常台笙立时就反应过来,她正要伸手去扶住什么打算重新站好时,后背却被他的手给轻轻揽住了。陈俨似乎是低头轻嗅了一下她发间的味道,竟有些意犹未尽般,不想松手了。 里边站着的常遇先是惊了一下,随即又很小大人般地开口道:“谢谢你扶住我姑姑,不然她会摔倒的。” 常台笙这会儿却十分从定,手先是稳稳搭住了门框,随后开口:“松手。” 陈俨的手也只是稍微挪开一些,她便挣开他自己站稳了。常台笙头都没高兴抬,倒是伸手拍了拍衣服,像是方才沾了灰似的。 “请你尽完最后一点待客之道,送我们回去,谢谢。”她说这句时,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神色看着还算客气,但其中的冷淡疏离意味,实在太明显不过。 陈俨似乎是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身走了。 常台笙俯身给常遇裹好毯子,正要抱她,小丫头却摇了摇头,说可以自己走。常台笙见陈俨渐渐消失在走廊里,心中想着,是罢?应该这样才对。她讨厌不清不楚的牵连,但愿这个脑子某部分不好使的家伙能清楚她惮度,不要再来主动招惹她了。 说起来也不能算是讨厌,只是她素来偏好能够完全控制的局面,而这两日接连的被动状态,让她有些不能适应。 结束了最好,毕竟稿子已经拿到手,何况她在抄写时已认真读了一遍,几乎是不需要修改的稿子,这一点,她倒是可以完全信任他。这意味着将来也不会有太多接触机会,做完这本也许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不时便有一小厮匆匆忙忙跑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送她们回去了。常台笙拉过常遇的手,带她出了门。坐上马车时,常台笙撩起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了看,这座宅院十有八/九也可能是陈家的资产,且极有可能也是旁人送的。 马车行至旁边宅院时,常台笙看到了门口灯笼上印着的“陈”字,忽然就放下了帘子。如苏晔讲的那般,陈尚书到杭州监工,就住在这座别院里。对于陈俨而言,尚书之家的这个出身,就已经是荣耀。士农工商,士在前,商在末,如今虽渐有“有钱即可”的风气,但两者毕竟是差得太多的阶层,在士族眼里,商人不过是唯利是图且随时都可以变成一条狗求人的存在。 所以她又何必与士族的独子有太多牵连?免得将来自取其辱。 这一日回去已经很晚,到家时常遇已经睡着。安顿好她,宋婶出来又是一阵嘀嘀咕咕,又说小白日里在府中似乎太孤独了些,也不怎么说话,真怕憋出毛病来。 常台笙站在常遇门口静默了会儿,随后与宋婶道:“我这两日替她找位先生罢。” 宋婶连忙道好,又催促着常台笙早些去歇着。常台笙回屋洗漱完,理了理思路打算睡了。但大概是被风吹了,她实在头疼,遂坐起来服了药,又看了会儿稿子,最后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 她一连几日都很忙,给常遇找先生的事遂托给了宋管事。宋管事找了两位先生,说是可以到府上教课,常台笙遂特意挑了半天空,让他们到府上试讲。 那日试讲进行得还算顺利,常台笙故聘了这两位到府上来讲课。为此她还特意让宋婶陪着常遇一道听课,免得小丫头一人听课会觉得孤单害怕。 她这颗心稍松了松,转头又继续忙芥堂的事。那边书肆掌柜将翻新打蜡过之后的牌匾送了过来,她让制版师傅按照崇园旧牌记板做的新牌记也已经完成了。 她去了趟备印间,摆了满满一桌的是已经刷印好的新书稿,不是别的稿子,正是向景辉的新话本。这些书稿按说就快要开始装订,而常台笙却让等一等。 她让人刷印了新牌记,那新牌记上写的是——“芥堂崇园”四字,借芥堂之名,又区别芥堂以往的书籍。底下人猜了猜,认为东家这是打算做新牌记了。果不其然,常台笙直接让人将这新牌记附在了向景辉的新话本里。 宋管事多问了一句,说芥堂以前的牌记是否不用了,常台笙却摇摇头,回说:“芥堂是芥堂,芥堂崇园是芥堂崇园。”说白了,芥堂这块牌子她不想动,这些年努力维持的基准与审美也不变。芥堂崇园这个牌记,是为了做新品类而出现的,且“崇园”二字,也许能博个更好的名声。 但愿行内还有人记得曾经风光一时的崇园。 向景辉的新话本紧锣密鼓地印着,收尾前的那个晚上,芥堂灯火通明,似乎还在刷印新的稿子。不多,寥寥十张纸,动作娴熟的刷版师傅低头刷印这稿子,悄声与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东家竟弄来顾仲的评稿?我瞅了瞅,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腔调啊。” 这时累得不行的常台笙正打算在书房趴一会儿,结果门房小厮匆匆忙忙跑来敲门说:“东家,那……那陈公子又来了。” 常台笙坐直了撑住书案猛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回道:“不要让他进来,送什么都不要收,就说我不在。” 门房也够可怜,回了声“是”,又苦兮兮地跑了回去,继续想办法将陈俨堵在门外。可门房的家伙哪里说得过他,三两句便被驳倒,末了门房的小厮们实在没有办法,就索性“砰——”地将门给彻底关上了。说不过你就只好堵你了,左右东家也不想见你。 陈俨吃了闭门羹,在芥堂大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并非头回吃闭门羹,自那回请常台笙吃过饭,他便再也未见过她。 没有关系,也许对方只是在报复。因为好歹之前他也让她吃过好几回闭门羹,那就等双方扯平了之后再说。 他上了马车,又忍不住撩起帘子看了一眼。真是个不要命的地方,这么晚了竟还灯火通明地干活,不睡觉么? 芥堂这晚的确没几个人睡觉,常台笙也不过只趴了一刻钟就起来了。要赶在书肆开门之前将新书运过去,还要摆好位置,以及——崇园的匾额也得挂上去。 天还黑着,她匆匆赶去书肆。书肆那边也在忙着整理,已另辟了一个门面出来,几个伙计蹭着灯笼光往上挂崇园匾额。 所有的改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天蒙蒙亮,晨雾正凉人时,芥堂已是开了门。崇园匾额之下,正是铺出的新摊子,上头已是摆了向景辉的新话本。崇园的旧牌记板搁在堂中,在红锦布映衬之下,显得更是古旧厚重。 两条大字布悬在新书摊旁边,上书“顾仲毒评向景辉新话本,百年崇园牌记终回芥堂”。二十个字,虽不对仗,但也算得上瞩目。 这一带书肆林立,每家都想着怎么玩新招,常台笙今日便算做了个典范。 毒评?她不怕这么下去没人给她写稿子么?还是向景辉那个老家伙在联合她玩什么把戏?顾仲竟然给芥堂写评稿了? 天大亮时,常家书肆门口便已是热闹起来。 买书附赠顾仲毒评稿,简直有点自打巴掌的意味。但顾仲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就凭这一点,也能引来一堆关注。 圈中言辞刻薄的人不在少数,但一直刻薄且次次一阵见血的却不多,且众人皆不知这顾仲什么来历。他神秘得不得了,从不露面,据说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只有一些送酒食的人见过他。有所谓知情人说这个人曾在西湖书院读过书,因为他的评稿最开始是从西湖书院传出来的。 有阵子他写评稿写得很勤快,杭州城读书人中几乎没人不知道他。没人知道他什么目的,按说得了名气,要露个面再写册书,那可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可他从不为人写稿,也不与人接触,故而恐怕也不是为了名利,难道纯粹是觉得这些著书人写得太傻,所以才写评稿? 偏生他毒评过的那些书册,都还卖得很好,甚至有阵子几乎有了“先读顾仲评稿再读原著”的风气。这亦是个博闻强识的家伙,指点起别人来旁征博引,次次一阵见血,但最后却也不忘点出原著最精彩最有价值的部分,谦虚地说一家之言不必在意。 杭州城读书人中,眼光老辣之人,顾仲算得上之一。 从大伙儿知道这人到现在已五年时间过去了,他如今竟给芥堂的人写起评稿来?缺钱了?还是常台笙有什么独到的手段? 等等,这评稿当真是出自顾仲之手么? 常台笙这会儿饿得很,书肆对面便是饭庄,她上楼要了雅间一个人坐着,要了些早饭吃,推开窗子恰好可以看到书肆门口。 人是越聚越多,且也有不少不差钱低钱买了书就走,抑或在观望的,好奇地站在门口借旁人刚买的书册读那评稿。 已经读过的人初步判定,从文风及遣词用句的习惯上来看,这的确应该出自顾仲之手。 好奇之人再翻到前边的牌记,再看看铺前挂着的崇园牌匾,懂行的即刻就进去围观崇园的旧牌记板了,当下则又是一阵议论。 常台笙取过杯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与嘴皮。大概是有些上火了,她咽部疼得厉害。伙计将早点端上来,她偏头随意看了眼外头,只见书肆门口出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 【一四】 常台笙握着调羹,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只见那人走到摊前,伸手取了一册书,似乎是直接翻到了牌记页,随后又放了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崇园牌匾,也未进店。这时他旁边忽出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与之说了几句话,他似乎是点头示意知道了,便转过了身。 但他刚转过身便迎面撞上了熟人,立时就止住了步子。 常台笙继续坐着,又低头吃了一口粥,静观楼下的人与事。 芥堂打算新做牌记的事,外人几乎不知道,故而不存在今日一早特意有人跑来看的说法存在。这是没有任何预告的改变,今早聚集到书肆门口来的,应该都是偶然路过看到所以停下来观望。 苏晔怎会出现在这里?芥堂里有人提前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目光又移至苏晔对面站的那个人身上——以及为何陈俨一大早也会出现在这儿?是偶然吗?她可从未向他们提过这些事情。 而书肆门口站着的两人,也已是被人群挤到了边上。陈俨好整以暇地看苏晔一眼:“不是回苏州了么?” 苏晔还是一如既往的闲定语气:“有事耽搁了几日,不过也快走了。”他偏过头对旁边管事嘱咐了几句,又对陈俨道:“听说这阵子你一直吃闭门羹?我教你的招数用不上么?” 陈俨承认得倒干脆:“虽然她暂时拒绝与我见面,但我认为不会持续很久。” 苏晔似乎是淡笑了一下:“是么?”常台笙不爱拖泥带水的干脆性子,倒成了陈俨的克星了。 陈俨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你不是有事要忙么?再会。” 苏晔没说话,看他一眼便离开了。 苏晔走后,陈俨蹙眉看看铺子前越聚越多的人,最终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取了一册书站在原地翻着。他没看正文亦对新牌记不感兴趣,直接就翻到了随话本一起印出来的顾仲评稿部分。不过十来张,他却看得极慢,身后有个家伙似乎对他有些不满般嘀咕道:“没钱就别看书,站这儿看算怎么个事?旁人不要买啦?” 陈俨搁下沉沉的钱袋子:“这摊上摆出来的我都买了,请你——”他挥挥手,声音压在喉咙口般:“远点。”说罢继续低头看评稿。 他边看边想,末了合上书册,又似乎是琢磨了会儿。 书肆的伙计瞅瞅他搁在摊上的钱袋子,忐忑道:“您当真全要了吗?” 陈俨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耳朵借给别人用了么?” “噢噢。”伙计连忙将钱袋子接过来,倒出里头的银子算了算,又倏地抬头对陈俨道:“但不够。” 陈俨瞥他一眼。 伙计举起一册书:“向先生这册书,要整五百文一册……这些牌记上都写着呢。” 陈俨倏地翻到牌记页,那底下分明小字标注着:“芥堂崇园《花前三笑记》一册,见卖钱五百文足,印造用纸一百一十幅,碧纸二幅,赁板钱一百文足,工墨装背钱一百一十文足。” 他倏地合上,仍是一副坦然从定的样子,声音懒懒:“那我只要一册好了。” 伙计看怪物似的瞅瞅他,将钱找给他,又拿过油纸,正要给他包一本带走,结果陈俨伸手阻止了他。 只见他将册子取过来,低头很是耐心地一点点撕下顾仲的评稿,随后将向景辉的话本部分,直接放在了摊子上。 他心满意足地揣着顾仲评稿走了,一群人看着瞠目结舌,伙计也是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他走了,这才奔去后头告诉掌柜。 掌柜闻言出来看时,常台笙已是从饭庄回来了。她自然是目睹了方才的事,故而径直走到那书摊前,将撕下的话本揣进袖子里,一言不发地往书肆里面走。 外面的议论无非是说向景辉这回到底写得有多差,竟然被人嫌弃至此地步。尽管一册书开价五百文,但也有人为了满足好奇心将书买走一睹为快。 常台笙在书肆留了一会儿,因身体实在不舒服,故而先回去了。她回去时讲课先生还未到,常遇刚吃过早饭,搬了个矮墩坐在常老太爷房里,给他念书。 她虽才这个年纪,但已经认得不少字了,想来之前阿兄也教导得很好。 常台笙悄悄回房睡觉,被宋婶逮住。宋婶伸手一探她额头:“哎哟,这么烫!得赶紧让人去喊商大夫过来。” 常台笙还未来得及拦她,她老人家已经是匆匆忙忙跑去门房了。常台笙低头咳了一阵,喉咙口发疼,喝了些温水便卷着被子睡下了。 又过了些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外敲门,常台笙便坐了起来。宋婶带着商煜进了屋,商煜递过脉枕给她诊完脉,又看看她舌苔,慢条斯理地写了方子,又放了一小瓶药丸在案上,叮嘱道:“少想些事,多喝些水,这两日不要太劳累。” “又麻烦你跑一趟。”常台笙这时已有些回过神,索性下了床,套上外袍,说屋子里闷得慌。 她与宋婶道:“不去陪着常遇听课么?” 宋婶一拍额:“哟,我还真忘了。估计这会儿快讲完了罢。”她匆匆忙忙跑出去,常台笙穿好外袍,又扯过毯子裹了肩,跟商煜说想出去晒晒太阳。 商煜说没什么事,便陪她在府里走一走。常台笙并没有拒绝,她道:“顺道给祖父瞧瞧罢,最近似乎不大好。” 商煜便应了下来,跟着她一道往东边走。商煜给常老太爷看过之后却说没什么大碍,遂坐下来写个膏方。他写方子时,屋子里静得很,屋外传来脚步声,亦有说话声。 “这家人丁快绝了罢?那小丫头没爹没娘的,学这些又有什么用?” “还让不识字的老婆子陪着一起听,真是玷污学问,敷衍敷衍得了。” 脚步声渐渐远了。常台笙裹紧了身上岛子,那边正在写方子的商煜停了一下笔,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般,继续写了下去。 他们出去时,常遇双手提着小书匣正往这边走,看到常台笙则笑了笑:“姑姑。” 常台笙蹲下来,忍不住揉揉她脑袋,随后温声问道:“先生讲得还好吗?” 常遇想了一下,点点头。 常台笙伸手揽过她,这样靠了一会儿,双腿都有些发麻了,才问道:“若觉得在家里念书无趣的话,想去书院念小学吗?” 常遇猛地点点头。 常台笙不愿看侄女受委屈,先生们背地里的说道,也不知她是否无意听到过。小小年纪,不该因为这个世道寒心的。 于是第二日,那两位先生来时,常台笙便在府里封好了这阵子的酬劳等着,也未多讲缘由,便请对方不必再来了。 与此同时,她再次去了趟西湖书院,找山长商量了一番,定了这事。西湖书院有童子近百号人,且破天荒地收女童子,同样教授伦常礼教,及诗书礼乐之文,算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这日她特意带上了小丫头,两个人拉着手在西湖书院的藏书楼前站着。暮色将近,一切安静极了,常遇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常台笙亦发自真心地浅笑了笑:“我也是。” 一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常台笙似是察觉到了,微微侧身看了过去。常遇亦跟着偏过头去。 苏晔走到她们面前停下来,姿态从定又有说不出的闲适意味,在这深秋的傍晚站着,身姿显得略寂寥。他微微笑道:“竟在这里碰上了,幸会。” 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苏公子怎会造访西湖书院?” 苏晔也并不避讳,不急不慢回道:“前阵子在苏州开办了义学,到这里来取经。” 他说完俯身看着常遇,浅笑问道:“方才听山长说你要入小学,是吗?” 常遇明亮的双眸里溢出笑意来,似乎很是开心地用力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学的。” 苏晔似是伸手想要摸一下她的脑袋,但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直起身与常台笙道:“再会。” 常台笙也只说了一句再会,便带着小丫头往西湖书院的另一个门走去。 苏晔临走前这晚,杭州城又下了大雾。管事收拾好行李放进马车,打算走了,苏晔却道:“到陈宅时停一停。”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晔进了陈宅,沿着走道一直往前,在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前停下来,轻叩叩门,没有动静,他遂脱了鞋子进去了。 他进屋时陈俨伏在桌上睡着了,这时节天已很冷,陈俨却还是穿得很单薄。苏晔在软垫上坐下来,拿起地上岛子,给陈俨盖上。 桌上放满了稿子,全是一个署名叫顾仲的家伙写的,而陈俨方才似乎在整理这些评稿,甚至还对评稿做了反驳与评注。 他就是这样的人,认真做起事情来旁人很难比得上他。世人以为天资最重要,但天资荒废掉了,也只能一生庸碌。而他不该是庸碌过一生的人。 苏晔静坐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他正要起身时,陈俨忽然坐正了看着他道:“你不会直接喊醒我么?” 苏晔笑了一下,声音清雅:“天冷了也得知道自己加衣裳,你不是小孩子了。” 陈俨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今日很奇怪,有人给你下蛊了么?” “没有人给我下蛊,只是走之前跟你道个别。” “走就走罢,都说了好几遍了。”陈俨低头整理案上的稿子,又随口问一句:“今年还会再回杭州么?” “入冬前应不会再来了,这边计划都已暂缓。”苏晔略顿了顿:“月遥身体不好。”他的声音浅浅淡淡,是江南人独有的腔调。 宗月遥是苏晔发妻,虽是两家长辈早年间定下的,但成婚这几年来,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只是宗月遥身体一直不好,苏晔也不愿纳妾室,故而连子嗣也没有,指不定撵苏晔也只能从弟兄家过继个孩子来继承家业。 陈俨也只干巴巴回了一句:“那好好照顾她,祝她好起来。” “借你吉言。”苏晔最终起了身,“对了,听山长说几番请你去讲学你都推了。” “那地方没有意思。” “未必。”苏晔整了整衣服,“你去教小学罢。”< 【一五】 苏晔说着侧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陈俨:“没有兴趣么?我听说常台笙的侄女似乎要进西湖书院的小学了。” 陈俨似乎是考虑了一下,最终蹙着眉认真道:“那太好了。” “祝你教得愉快。”苏晔打开门,低头穿上鞋,复关上门,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屋子里重归一个人独处时特有的安静,方才苏晔带来的那一点人烟气,也陡然间被抽空了般,了无踪迹。 但这清冷丝毫不影响陈俨的心情,似乎是找到新事情做了,情绪也瞬时好起来。他仍旧是不怕冷地卷着袖子,低了头接着整理手上的稿子。 夜已经深了,常台笙府上来了位不速之客。孟平坐在她书房里喝着茶,常台笙推门而入,他闻声转头,见常台笙进来,笑了笑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这事略可疑,我不能理解。” 常台笙坐下,给他添了茶:“说罢。” 孟平接过茶盏又喝了一口茶,双手交握一脸神秘道:“那宅子十有八/九要成你的了。” “不要卖关子。” 孟平轻挑挑眉:“卖家忽然说非你不卖,你不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吗?” 常台笙陡蹙眉,神色闪过明显的不解。 孟平摊手道:“只能说那卖家脑子坏了,又或者……这分明就是个阴谋。”他似乎顿了一下:“估计那家伙明日就会来找你了,且价格会很低,看你自己如何决定,我只是顺道过来给你打个招呼。” “没有更多细节么?” “没有了。”孟平起了身,“对了,我有出新戏刚排完,过阵子就要演了,给你留个位置?”因她隔阵子便会自己去看些新戏,故而他这好意邀请也算不得突兀。 “谢谢。” 常台笙起身送他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会儿,复折回去给常遇准备明日要去书院的东西。她将明日要穿的袍子叠好放在床边,又给小丫头试着扎了两个鬏,取过镜子问她好不好,小丫头很高兴地点点头,又转过头去整理她的小书匣。 常台笙在她屋里坐了会儿,安顿她入睡后,这才出去。 ——*——*——*——*——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送常遇去了书院,便折回芥堂。她在书房整理陈俨的稿子,正要出去时,宋管事说有人到访,说是来商量程家那外宅的事。因昨晚孟平跟她提过醒,故而这卖家说的话也并没有让常台笙吃惊。 常台笙安安静静听到最后,末了也只问了个理由。那卖家说,因东家眼下缺钱,且那宅子这会儿也没人与她竞买了,故而就便宜卖了,希望常台笙最好能尽快给出答复。 常台笙哪里会信这样的鬼话,只暂且先让人送客。但对方给出的价格当真已十分合适,合适到让人不敢下手,担心这只是个局。 有个身影这些天总在她脑海里徘徊不断,她必须弄清楚他的来历、目的,以及正在做的事。这件事交给孟平这个嘴快的家伙不合适,她遂暗中又托了一人,去查苏晔。 苏晔的频繁出现,让她怀疑崇园的牌匾以及旧牌记都有可能是他遣人送的,但为何要这样做,其中情委让她想一探究竟。 这卖家前脚刚走,向景辉便到了。常台笙客客气气,弄得向景辉倒是一肚子气没处发。顾仲这是头回评向景辉的话本,虽刻薄,但其中许多话讲得也极有道理。评稿中直接说,若写话本若缝衣的话,那向某人必定不是个好裁缝,针线疏密无序,只有亮眼布料也挽救不了大局之破绽。 向景辉显然是被这毒评惹着了,当下坐着就不肯走,非让常台笙将顾仲喊出来见一面,要和他当面理论。 常台笙并无心虚理亏之处,淡淡回道:“向先生当时对有人要给您话本写评稿这事也无异议,若眼下又追究,实在有失风度。何况顾仲一介后辈,您气量这么大,何必与小辈置气?” 向景辉稳了稳语气,强调道:“我只是要见他一面,罢了,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北关水门一带,其余不便透露。”常台笙起了身:“若您想继续坐着,请自便,若要吃什么喝什么与伙计们说一声即可。我还有事,先告辞。” 她末了还不忘补了一句:“哦对了——还请向先生,爱惜羽毛。” 向景辉被晾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常台笙进了备印间,自己干坐了一会儿,末了也只好起身,压着一口气走了。他一稿多卖在先,常台笙一句请他爱惜羽毛,摆明了就是不想将他一稿同时卖两家的事捅大,让顾仲给他写毒评,也算是回了个巴掌。 常台笙随后出门办事,到傍晚时才陡然想起来要去书院接常遇。所幸常遇也不是爱乱跑的孩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已经无人的学堂里等她来。 她带常遇去吃了晚饭,又问了一些学堂的事,见常遇似乎很高兴的模样,便也稍稍放下心来。她时常要在外跑,且芥堂有时候一忙起来就不能准点走,每日按时去接常遇实在太不现实,便又嘱咐宋婶,到点了便去接小丫头回来。 又过了几日,她晚上从芥堂回去,吃完饭还早,遂陪她温习功课。小学无非是《千字文》、《弟子规》一类,小丫头却拿了册《名物蒙求》在读,常台笙凑过去看看,问:“你们先生都开始教这个了么?千字文孝经都不学吗?” 常遇翻过去一页:“也教的,但我喜欢讲这个的先生。”她说着指指手里的书:“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还讲故事么?” 常遇眼珠子转了转,看看她,笑嘻嘻道:“就是有意思。” 常台笙揉了一下她脑袋,让她接着温书。 常遇瞥瞥她,似乎偷偷抿唇笑了一下,随即又接着读书。 次日一早,常台笙仍是将她送到书院就走了。常遇提着小书匣一路奔进学堂,她来得很早,学堂里人还很少,只见一个身影慢悠悠踱步走进来,在她课桌前停了下来,自袖袋里摸出一本册子来:“转交给你姑姑。” 常遇抬头瞅瞅他,不出声。 陈俨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子,言声已是竭尽所能地和蔼:“旬考我会给你放水的,你将这个交给你姑姑就好。” 常遇问道:“放水是提早告诉我旬考题目的意思吗?” 陈俨难得夸奖了一句:“你很聪明。” 常遇却仰着头说:“可我都会背的,随便考什么。” 陈俨:“……” 常遇连忙将那册子塞进书匣,做贼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又猛地抬头迅速说道:“我会找机会给她的!” 陈俨扫了她一眼,转身走到讲桌前坐下,百无聊赖地盯着堂下看,一群小崽子除了迟到什么都不会。 这已是他到西湖书院讲课的第三日了,但一回都没碰上常台笙。不是说她很在乎这侄女么?怎么没见她来接过一回?难不成非得让他将小孩子扣在这里她才会来么?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了,晨读声倒丝毫没有打扰到他。陈俨将今日要讲的部分一丝不苟地写好注解,在讲完课之后,放到了常遇桌上,直起身道:“说实在的我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聪明,但为了你们的旬考,若方才没来得及记下来或是没听明白的,找这个人要注解,不要再问我。” 一群小崽子愣愣看着他出去了…… 这天气不好,看着随时都会下雨。陈俨在藏书楼待了一下午,出来时发现果真下雨了。 这秋雨冷得让人发抖,他还是穿的很单薄,径直站在廊下等家里的马车过来。学生们陆陆续续都被接走了,陈俨蹙蹙眉,扭头一看,只见常遇抱着把大油伞从走廊那边过来了。 这小孩哪里搞来的伞?陈俨别过头去不看她。 常遇回堂内取了书匣,拖了把油伞站在他旁边,似乎也在等人。 眼看着天黑下来,裹着袄子的常遇用油纸伞的柄轻戳戳陈俨的小腿,小声道:“我家里人可能又忙得忘记来接我了……你能送我回去吗?” “我为什么要……”陈俨下意识地开口,却倏地闭了嘴,扭头看看那柄伞。 常遇声音小小:“我觉得该来接你的人……大约也因为事情耽搁了,所以你现在应该想要一把伞。”她将伞举给他:“你送我回去这把伞就送给你了,你可以自己再回去的。” 陈俨脸上仍旧是不情愿的样子。 常遇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饿了,你不饿吗?你一定也饿了。” 陈俨似乎是挣扎了半天,拿过伞撑起来,扭头对后面的小丫头道:“跟着。” 常遇追在后面跑了几步:“我被淋到了姑姑会生气的。” 陈俨闻言顿住步子,转过身将伞递给她,最后勉为其难地将她背了起来:“撑好伞。” 小丫头猛地点了点头。< 【一六】 陈俨背着常遇走了好一段,小丫头问他:“你累吗?” 陈俨不理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小孩就是讨厌。常遇乖乖伏在他背上,一手抱着他脖子,一手吃力地撑着伞,过了会儿又说:“早上我看见有人送螃蟹来了,你可以吃完螃蟹再回去的。” 陈俨依旧不理她。 小丫头又说:“我姑姑也会回来吃的。” 陈俨脸上似乎显出愉悦的表情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常遇说几句才得陈俨回一句,但她依旧很有兴趣地和他说话。行至常府门口,陈俨袍子下摆和鞋子已全湿,这雨下得急,伞又重,小丫头单手撑久了也就滑到一边去了,故而陈俨的肩头也免不了遭殃。 陈俨刚打算将她放下来,常遇却瞥了一眼不远处驶过来的马车道:“等一等。” 她话音刚落,那马车已是稳稳当当停在了门口,随后常台笙就下了马车。 常台笙直接取过管事手里的伞,步子匆匆跑到门口,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情形。她刚要问,小丫头已是抢着开口说:“我饿了就自己先回来了……” 常台笙扫了一眼还背着小孩子的陈俨:“那……” 常遇又抢着回:“路上遇到的!然后就好心送我回来了……” 常台笙很是可疑地看了一眼陈俨,但也没说什么,抬手敲了敲门。里边宋婶一脸着急地跑出来,看到常遇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哎呀,老太爷方才一直在闹,竟将接小这事给耽搁了。” 雨雾昏灯,陈俨背着常遇站在门口。小丫头笑着跟宋婶说:“没关系的。”陈俨侧头用余光瞥她一眼,你是没有关系,但我很有关系,我快冷死了。 常台笙转头对陈俨干巴巴说了声“谢谢”,遂伸手要将常遇抱下来。陈俨将小丫头放下来,其中一只手还一直提着书匣。常台笙从他手里拿过小丫头的书匣,随即将油伞递回给他,然后……她带着常遇转了身往里走。 大约走了两三步的样子,陈俨在后面低低说道:“我鞋子湿了。” 常台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常遇仰头对她道:“以前爹爹说受到旁人帮助要谢谢才对……” 常台笙似乎有些不情愿,她没有转身,低头对小丫头道:“我说过谢谢了。” “可是……我们能请他吃螃蟹吗?” 小丫头的声音稚气又带着真诚,眼巴巴望着常台笙,格外希望她能点头。 见姑姑没有反应,常遇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螃蟹有好多,吃不完会坏的。” 常台笙仍是老样子站着,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但她忽然转过身,看了一眼陈俨:“吃了晚饭再走。” 这语气十分客套,她说完了便继续往前走。常遇立刻转过身去,跑到陈俨面前,抬头将手伸给他:“外面好冷的,快进屋罢。” 小厅里的暖炉刚生起来,宋婶给他们倒了些热水,之后在一旁悄悄打量陈俨。 等晚饭的间隙,常台笙领着小丫头回房换了身干净衣服,自己则换了件宽松棉袍。小丫头临走前抱起一条毯子,说:“他衣服都湿了,看起来很可怜的。” 常台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随她去。当真在路上遇见的么?陈俨竟会好心做这种事?她才不信。也罢,正好趁今日谈谈书稿的事,也不必特意再跑一趟了。 回了小厅,常遇将毯子递给他,忽然凑到他耳边说:“我姑姑拿的,她不好意思说。” 陈俨的唇角微微扬了一下,常台笙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径自在陈俨对面坐了下来。过了会儿,厨工将饭菜送来,问螃蟹是马上蒸还是过会儿再蒸? 常台笙低着头给常遇盛饭,言声低沉:“过会儿再送来。” 她忽然抬了一下头,恰对上陈俨的目光。陈俨安安静静坐着,也不轻易开口,竟完全是学乖了的样子。常台笙并不避讳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也不移,唇角轻抿,神色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裹着毯子的模样,很像一只乖顺的猫。 常台笙莫名地轻打了个寒颤,她似乎是醒过神:“动筷,不必客气。” 陈俨拿起筷子,但没有夹菜。他似乎兴致寥寥,最终抬了头:“我觉得冷。” 他肩上湿了一大块,袖子也是湿的,膝盖以下更是没有干的地方,披着毯子也无济于事。常台笙很是疏离地回了他一句:“你个子太高,我没有合适衣服给你换。” 宋婶在一旁悄悄对常台笙道:“要不,找身老太爷以前的衣裳给他穿?” “不用了。”常台笙回绝了这个提议。 “那我能脱掉衣服裹毯子么?” “不可以。”她断然拒绝,却又偏过头对宋婶道:“我柜里有件白袍子,拿过来罢。” 宋婶应声连忙出了门,回房取了干净的袍子,展开来比划比划,似是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着袍子出去了。那身白袍子是常台笙前两年做了在家里随便穿的,虽然十分宽松但到底是女子的袍子。 宋婶站在门口招呼陈俨出来,将白袍子给他,很是亲切地指了指旁边的屋子道:“去隔壁换罢,可能有点小……” 陈俨独自去了隔壁,这边常遇跟常台笙则继续吃饭。常台笙一脸的若无其事,常遇则在一旁小声嘀咕:“虽然……看起来很瘦但他的背还是很宽很稳,和爹爹以前一样。” 常台笙听她提了阿兄,筷子都顿了一顿,但没说什么,只低头吃了一口饭。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忽有开门声,常遇扭头看过去,只见陈俨穿着那白袍子进来了。袖子短了一截,下摆也短一截,好在他还有毯子。 “送给你了不用还。”常台笙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虽然旁人看着滑稽,陈俨倒是很愉快的样子,裹着毯子重新坐了下来。没过多一会儿,饭吃得差不多了,厨工将蒸熟的螃蟹送了来,一盆温水放在一旁,给他们洗手。 屋内全是熟螃蟹的鲜暖气味,常台笙捉过常遇的小手,说洗洗手再吃螃蟹。她正给小丫头洗手时,盆内却又伸进来另一双手,干净修长,指甲倒是修得圆润光滑,但手心里……似乎有疤?一只盆的容量本身就有限,水中手指难免不小心勾到碰到,明明是坦荡荡,但常台笙却倏地缩回了手。 她若无其事地取过旁边的干手巾,给小丫头擦干手,自己又擦了擦,将手巾放了回去。陈俨慢条斯理地洗完手,拿手巾擦干手,打开盒子,里头依次摆着食蟹工具。他似乎并不客气,常台笙便随他去。常遇说不想用那些工具,便抓在手里咬着吃。 常台笙自己亦打开工具盒子,取过自己的姜醋碟,不急不忙悠闲地吃起蟹来。她随口问了陈俨一句:“你的稿本我想了想,题目就拟《京物志》如何?” 陈俨没有抬头:“随意。”似乎当真无所谓一般。 常台笙未料到他这样好说话,再看他手边的一只白瓷碟,上面全是剥剔出来的蟹肉。他自始至终没有吃,手上工具倒用得娴熟优雅,蟹壳剔得干干净净,简直是个资深的食客。 常台笙继续吃蟹,不过一只蟹,她却吃了蛮久。她还剩几只腿未吃,对面却推过来一只白瓷碟,黄子蟹肉码了一小堆。 常台笙抬眸看他,陈俨很是愉快地说道:“我不爱吃这个,给你吃。” 常台笙却动也未动那碟子,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盘中最后几只腿,方道:“螃蟹的鲜美,并非全在蟹肉,而是你只能慢慢吃,且吃许久却只能吃到这么多。剥剔出来一堆,一口吃掉,反而……食之无味。” 她说罢起身洗了手,擦干后,又取过一旁温着的花雕酒,给陈俨斟了一盏,自己又倒了些。 陈俨盯着那盏花雕酒看了会儿,最终拿起来慢吞吞喝完了。他似乎努力捕捉着其中味道,但这神奇的液体,哪里能说得清楚味道? 常台笙今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然后顺手般地又给陈俨倒了一盏。 陈俨又默默喝掉了,他素来安静,今日也一样。 常台笙不知不觉已喝了好几杯,见常遇吃得差不多,便起身给她擦手。这时一旁的宋婶忽轻戳戳常台笙,常台笙偏头一看,陈俨已经伏在桌上了。 “醉了吗?”宋婶声音压得低低的,“才喝了四盏呐。” 小丫头好奇地探过身去,笑着戳戳他,结果陈俨竟一点反应也无。 毯子滑落在地,小臂露了一截在外,腕部骨节分明,睡颜安静。常台笙拽回常遇调皮的手,偏头对宋婶道:“喊醒他,之后让人送他回去。” 常遇却忽然拽住常台笙的衣服,小声祈求道:“让他睡在这里不行吗?反正……我家很空的。”她声音越发矮:“而且……这么晚了,还下雨……” 常台笙低头看看小丫头,跟宋婶说:“你先送她回去洗漱,我马上过去。” 宋婶乐呵呵地说“好”,随后就带着常遇走了。 常遇回头看看,关了门后小声地与宋婶说:“他们配吗?” 宋婶与她挤挤眼睛:“还好,挺书生气,就是酒量太差了。” 屋内的常台笙俯身捡起了地上岛子。< 【一七】 常台笙将毯子叠好放在一旁,拍了拍陈俨的肩:“几杯酒就不省人事么?起来。” 陈俨却动也不动。 常台笙神情中似乎隐约露出一些疲意,她没有继续喊他,反倒是拖了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屋子里尚有姜醋气味,暖炉里悼火似乎不够旺了,这会儿有点凉。她偏头看了一眼,陈俨方才吃了蟹还未洗手便这样伏桌上睡着了。常台笙大概有些看不过去似的,竟是起身将木盆拖过来,浸湿了手巾,给他擦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着也算有力量的样子。手摊开来,掌心的确有疤痕,像是曾被钝器所伤,且似乎是多年前的了,也许是——小时候?疤痕随着手掌的生长而变化,渐渐有些淡了。她小携开他另一只手,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大约是因为对方处于失去清明意识的状态,常台笙此刻倒并不如平日里那样戒备。抛开坚硬的外壳,她有细察一切的心思,也有诸多寻常人皆有的情绪,因此这当口,她也一样对他掌心里的旧伤疤有好奇与疑惑。 本是一双漂亮无比的手,但终究是有瑕疵。这样一个世家出身且独一无二的骄子,是遭遇过意外,还是另有情委? 她似乎是设想了一些故事,但也很快中止了揣测,重新坐了下来。 晚风未歇,夜雨潇潇,屋子里更凉了。她取过毯子将自己裹起来,闭目想了一些事情,复睁开眼看到依旧伏着睡觉的陈俨,兀自取过酒盏,将壶里剩的花雕酒悉数都饮完了。她觉得暖和些,便起身出了门。 那边常遇已在宋婶的催促下洗漱完毕,坐在床上不肯睡觉,常台笙推门而入,小丫头立刻掀了被子跳下床,跟姑姑说:“我看到柜子里许多被子的,姑姑来拿被子吗?” 常台笙敷衍地应了一声,取过本书说:“快躺进去,会冻着的,姑姑给你讲会儿故事。” “不用了,我是大孩子了,我自己会看的。”小丫头说着,已跑到柜子前,想要将被子拖出来,常台笙连忙过去,取了一床被子抱着,将门关上,转过身来对她说:“姑姑知道了,会招待好他的,那你快睡。” 常遇点点头,稚声稚气却一本正经道:“姑姑辛苦了。” 常台笙看着她重新爬进了被窝,抱着被子走过去:“要给你灭灯吗?” “我看完书会自己吹掉的。”她拿过书,“再过一刻钟就睡。” 常台笙见状,遂转身抱着被子出去了。 她回了小厅,将被子铺在地板上,想着让陈俨直接睡地上得了,也省得再整理其他床铺。她走过去想要扶他起来,试了半天未果。他的手臂挂在她肩上,她每回试图将他扶起来时,他整个人下滑,被冻得冰凉的手都会若有若无地触到她的脖颈。 常台笙抿了一下唇,手从他背后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使了使劲,扶他着站了起来。陈俨高她近一个头,这时候整个人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酒气。 他酒品还算不错的,若是喝醉了就胡闹的家伙,那必定更难弄。 常台笙想扶着他往被子那儿去,可还没走两步就有些撑不住。对方身子一歪,她这么探身一扶,便感觉肩头一沉,陈俨面对面地将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手搂着她的肩,另一手则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传来的重压,让常台笙不由缩起了肩。陈俨似乎抱得很紧,但他其实并不清醒。常台笙脑子里闪过片刻窒息般的空白,心头骤然紧了一下。她回过神来,深呼吸了几次,却平复不下来。陈俨似乎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大概潜意识里觉得一旦松手就没有了,所以他只将对方抱得更紧。 常台笙渐渐从全身都皱紧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似乎暂时适应了这用力到窒息的拥抱,闭了一下眼,将额头深埋进对方的肩窝。 为什么不是直接推开?她当真不反感他么?不可能。 可这样的感觉,竟然并不糟。她是太缺肩膀依靠了吗?可她从未奢想过有这样的一个肩膀。她从未打算与人共度一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的人生,迄今为止,只能不停地向前跑,无顾两边风景一直跑而已。 这么站了一会儿,陈俨的手渐渐松了,常台笙便挪开他的手,伸脚勾过被子,努力扶他躺下来。常台笙手脚利索地将被子拉平,腾出一半给他裹上,然后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她将毯子扯过来,也给他盖上。正要走时,陈俨却翻了个身,压紧的被子瞬时松开,常台笙俯身给他重新压好,手却忽然被抓住了。 她猛地一愣,但那手却又松开了。 常台笙连忙直起身,似乎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雨夜的冷难以言说,她当真不喜欢这个季节。 她随即吹灭灯转身走了,黑暗里的那具醉酒的身体则慢慢蜷起来,像只被遗弃的动物。 ——*——*——*——*—— 陈俨醒得很早,天还没亮他就被冻醒了。他叠好被子,却将毯子裹在身上,光着脚悄悄地往外走,想去隔壁取回昨晚换下的衣服。结果才刚露出个脑袋,宋婶就忽然凑了过来:“您起了?” 陈俨被宋婶吓了一吓,但神情还是从定的。他打开门走出来,也没理宋婶,径自就到隔壁换了衣裳。那些衣物还是潮潮的,换上身当真很不舒服,但也没有办法。他低头理了理,又将换下来的那件常台笙的白袍子整齐叠好,连同毯子一起,抱着走了出去。 雨已是停了,陈俨径自往大门口走,宋婶追在后头问:“您不吃了早饭再走么?” 陈俨头也不回,心里琢磨的却是,太糟糕了,为什么喝那么一点就会醉呢?早知道这样应当提前练练酒量的。 天空墨蓝色,看不到云,风大,路面湿漉漉,有些人家门口的灯笼光还未熄,晨曦欲来前街道里安安静静,只有一路潮凉空气相随。 陈俨抱着毯子和白袍子,低头嗅了一下,似乎是能闻到常台笙的味道。 他很愉悦,走姿挺直稳当,有教养且自信的人才能走得这样好看。 常台笙起来时陈俨自然是已经走了,常遇吃早饭的时候神色可疑地试探她:“后来他回去了么?” 常台笙到这时候简直太清楚小丫头脑子里在盘算什么了,她夹了一只小笼包递过去:“食不言寝不语,先生没有教过你么?” 小丫头连忙咬住那小笼包子,眯着眼睛笑起来。 常台笙吃完饭匆匆将她送到书院便回了芥堂。小丫头提着书匣一路跑进学堂,四下还没有人。她坐着等了会儿,陈俨却还没到。 到约莫快晌午时,小丫头趴在桌子上睡觉,忽觉有人伸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一看,陈俨就站在她桌子前。 小丫头张嘴打了个哈欠,连忙又捂住嘴:“我不是故意偷懒睡觉的。” 陈俨手里似乎提着个食盒子,他瞥一眼常遇:“出来。” 常遇看看两边,见许多孩子都吃饭去了,她遂跟着陈俨走到了外边。走廊里眼下空荡荡的,外边难得出了太阳,常遇伸手挡了挡阳光,回头看一眼陈俨手里的食盒。陈俨在走廊里坐下来,低头打开食盒,全部推了过去:“不要都吃完,给你姑姑留一半。” “好的谢谢。”常遇不客气地接过去,拿出一只啃了一口忽然问道:“你昨天喝了几杯就真的醉了么?” “闭嘴。”陈俨懒洋洋坐着,抬头看了看天,忽问道:“你姑姑生辰是什么时候?” 常遇低头啃着点心,含含糊糊答说:“要送寿礼给我姑姑吗?我觉得可以开始准备了。”她舔舔手指头,扭过脑袋:“是下个月这时候!” “噢。”陈俨轻应了一声:“很好,下回给你多带一盒点心。” “我很喜欢吃,谢谢你。”常遇心满意足地合上盖子,站起来要走,但又忽然凑到陈俨耳边,小声道:“我还喜欢那个、鲁班锁。” “不会买给你的。”陈俨起了身,将她的脑袋扭过去,挥挥手:“进去吃。” 他说完便走了,今日无课,他正打算去藏书楼待一会儿时,忽然有一讲书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小喘着气道:“陈讲书,山长找你有事,说让你即刻过去一趟。” “不会有什么要紧事的,我先去看会儿书。”陈俨懒懒散散地转过了身。 那讲书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却有些着急:“山长、山长说您父亲过来了。” 陈俨的背影看着孤单,秋风灌进他袍子里,更显得清冷。他似乎是略略偏过头,讲书见状以为他要拒绝,可他最终还是往山长书房的方向去了。< 【一八】 这时候常台笙在芥堂书房里正低头刻木活字,棠梨木雕盘里,颗颗方正的活字字胚有序地挤在其中,手里的刻刀,握柄处缠着的布已用到老旧得像古物,而刀片既薄又尖,为的是既能切亦能抠挖。 雕刻是常家祖传的手艺,家中一度都是匠人,以此为生且世代相传。 常台笙记得自己年幼时父亲教她笔画里的讲究,教她如何写反字,如何下刀,如何压盘……还有她初次试着用刀时,因为低估了棠梨木的硬度,不小心伤到手大哭起来,父亲揉揉她脑袋说:“台笙啊,拿刻刀的人,都会被伤一次的,吃过这门教训啊,将来就再不会被伤了。” 种种情境,都在她低头专注刻木活字时不断地浮上脑海。 昨日吃蟹,陈俨坐着的那位置,亦恰是当年父亲坐过的。她小时候也如常遇一般,抓着蟹腿乱咬一气,往往吃了一嘴蟹壳屑子,连蟹肉味儿都似乎尝不到,遂一直苦着脸。但随后父亲就会将仔细剥剔好的蟹肉黄子放在碟子里,微笑着递过来。 都是秋凉蟹肥时,的夜雨似乎都要浸透人的心。但那时候,府里晚上的灯笼光总特别亮,暖炉里生悼火也好像特别旺,屋子里漂浮的佳肴与温酒香气,总能轻而易举驱散深秋那萧瑟凉意。 幼年这时节,母亲总早早就给她换上大袄子了,好像很怕她冻着,那时候当真……一点都不想成为大人。若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那是幼年的常台笙天真的愿望。 难道那时候就能预见到多年后的变故吗?所以才对要成为大人的将来不抱什么期许,只希望停留在永远暖和的小时候。 她渐渐回过神,将几十颗活字倒出来。她随手刻的只是些常用字,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她将木活字倒进小纸袋中,随手放在了一旁,又将雕盘与刻刀收了起来。 恰这时,外头忽响起敲门声。宋管事匆匆忙忙进来:“东家,孟公子说您先前答应今日要去看戏的,您还去么?戏院那边,马车都来了。” 常台笙自然记得孟平那晚不请自来的到访,临走前他说最近新写的戏要演了,说过要给她留个位子。 既然如此,那便去一趟罢,左右她还顺道有事要谈。 今晚注定没法早归,她便向宋管事多叮嘱了一些,让他务必确定常遇及时回了家,且让宋婶早些催小丫头睡觉。 嘱咐完这些,她这才出了门。 抵达戏院时天色还未暗,不过也快了。就这时辰,戏院里也是十分热闹,她去后台待了一会儿,坐着看戏子们上妆,孟平坐在一旁跟她闲聊喝茶。 两人讲了一些有关《群芳集》稿子的事,那书稿说白了便是写一些猎奇的圈内轶事,大约又丰富加工了一些,常台笙随意翻了翻初稿本,认为很有趣亦很新奇。 等天色渐渐暗了,戏子们也差不多准备妥当,前面便准备着开演了。 孟平邀常台笙去前面入座,那地方离戏台很近,看得真切又清楚,位置极好。待常台笙落座后,孟平也撩袍在旁边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台上大戏依依呀呀开唱,她却还一门心思沉浸在稿子里,大约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她就又取出稿本哗啦啦翻了翻。 这时孟平忽凑近些与她说道:“你情郎也来了啊。” 常台笙陡蹙眉,先是睨他一眼,随即又环视四周,目光倏地就停在了不远处的前排位置上。那一身单薄青袍,落在她眼中,竟是特别的醒目,虽然只瞅见侧影,但她到底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俨。 她不是很自在地抬手揉了揉肩,整个头不自觉地埋了下去,像是怕被发现一般。 孟平注意到她的变化,随即又手挡着凑过去低声说了一句:“他左手边坐着的那位瞧见了么?兴许就是你未来公公。” 常台笙不是很客气地回了他一眼,随即揣着稿子坐正了,开始看戏。 陈俨左手边坐着的正是他父亲陈懋。 陈懋现任工部尚书,又加封太子少保,正二品的高官,手握诸多实权,必然也受人巴结,眼下杭州的一带的水利工事,其中油水,更是不必多说。陈懋这次回杭,自然也是受尽招待。从杭州当地职官到几大富商,皆是拼了命地讨这京官的欢心。但陈懋生性寡冷,又有传闻说不好女色不贪金银,这些费劲往上凑的家伙,便想尽心思地另辟蹊径。 陈懋喜欢听戏,今日过来,恐怕就是有人投其所好。 常台笙下意识地投过去一眼,没料陈俨恰好侧头朝她看过来。孟平见状忽然极轻地一拍掌,声音低得像是呓语:“噢,似乎更好的一出戏就要上演了。” 常台笙一脸闲定,姿态风雅得很,全然没有半点局促,坦荡荡地回看了过去,那目光仿佛是在告诉对方——好好看你的戏,转回头去。 而陈俨却是不乐意了。 他今日下午本打算去藏书楼耗着,没料却被父亲喊来这个地方听无趣至极的戏。 他出乎意料地起了身,稳步朝常台笙这边走了过来。 常台笙心中明显一愣,暗暗希望他赶紧消失,可对方却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终走到她面前,很是自然地俯下了身,对坐在椅子里的常台笙小声道:“你也一定觉得这里很闷,我们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常台笙用同样的音量缓缓回他道:“我觉得不闷,请你不要挡着。” 她言罢,陈俨站直了身体。因是靠戏台太近,他这么站着,自然是很醒目。 已有不少目光朝这边移过来,常台笙脸上虽还是镇定非常,但心里已经起伏不定,她不仅讨厌在这场合被人注视,更重要的是,这圈子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太迅速,她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扯上关系。 陈懋也朝这边看了看。 孟平忽然凑到常台笙耳边,轻笑道:“我的老姑娘,我劝你这会儿还是出去解决你情郎的需求为妙,他饿了你就陪他吃东西嘛……总比这么多人一直盯着你看强。” 常台笙耳中听着这话,脸上神情却丝毫没有波动,仍旧从定且坦荡。她似乎唇角带笑,慢吞吞地压低声音回了孟平一句:“你给我等着。” 她才不会相信这种事情是老天爷的巧合,早不留位子晚不留位子的,偏偏这天留,全是好事者的游戏。 孟平装作被识穿般地低低哀嚎了一声,便微笑着目送着常台笙起身,看她随同陈俨一道出去了。 往后台走有条内廊,半封闭,空间促狭,但胜在没有人。常台笙觉得有必要和陈俨说清楚一些事,譬如以后不要在公共场合与她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是很熟,且也并没有多少交情。她带着陈俨走过去,将自己的观点一条一条表明清楚后,问他:“请问你……记住了吗?” “我当然能够记住,只是——”他漂亮的眉头轻蹙了一下,“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何时说过……” 常台笙方要辩驳,内廊另一边忽传来女声:“台笙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常台笙蓦地偏头,只见迎面走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正是杭州名伶傅秋浦。 傅秋浦瞥了一眼陈俨,又看看常台笙,似乎陡然明白了什么,顿时作恍然大悟状,对陈俨道:“你莫非是陈尚书之子陈俨?” 陈俨看她一眼,并没有兴趣回答她的问题,只将头又转向常台笙,继续方才没有聊完的话题:“你方才说……” 但他却又被傅秋浦打断。 傅秋浦道:“有传闻说,你们已经睡过了是么?” 常台笙刚要反驳,陈俨这回却抢先一步,很有兴趣地回答了傅秋浦的问题:“虽然暂时还没有,但我认为很快就能实现。” 傅秋浦似是被这位惊才绝艳、曾经名冠京师神童之首的美男子给惊了惊,她甚感欣慰地看了一眼常台笙,又问陈俨道:“那么,你们现在是到哪一步了?” 陈俨回头看看常台笙,非常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再偏头对傅秋浦说了无比简洁的两个字:“舔过。” 傅秋浦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那边陈俨已是被常台笙捂住了嘴。 常台笙踮脚努力凑到他耳边,头一次警告般地低声说道:“许多事我都能不计较,但这件事请你烂在肚子里。傅秋浦的口我会来封,不要让我听到将来有人传这个事情,记住了没有?” 陈俨握住她捂他嘴的手,轻而易举地挪开,微微低头,脸上有温暖笑意:“若要说悄悄话,你不需要踮脚,我可以低头。” 常台笙用力想挣开他的手,陈俨却略有些委屈道:“你一点都不尊重事实,而且我认为这是美好的事。” 常台笙甚感头疼,正不知如何反驳之时,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另一侧。 只见陈懋站在五六步开外的地方,神情莫测地看着这边。< 【一九】 常台笙将目光收回,她虽不知道陈懋在那儿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但她似乎不打算解释,那样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于是她从容不迫地挪开陈俨的手,脸上神态亦是丝毫看不出慌张,还是闲定自若的老样子,姿态也不卑不亢。她侧过身拉过傅秋浦便往后台走,似乎是罔顾那父子俩的存在。 她刚进后台便将门给扣上了。傅秋浦忍不住笑起来:“常台笙,你很有长进啊。” 常台笙抿唇看她,语气淡淡:“没有你想得那么丰富,可以收一收你的揣测了。” “当真没有?我可不信。”傅秋浦一双媚丽细长的眼睛里尽是怀疑,“那陈公子看起来可比你实诚多了。”她随即欣慰又坦荡地说道:“我认为还是极好的,看着挺配。就算他家家门看着显赫又如何?你不知道罢,陈俨可是……小妾生的儿子。也就是,庶子。” 常台笙轻蹙了一下眉。 傅秋浦一脸了然的模样:“据说陈尚书是在他六岁那年才将他领回府的,说是养在外边的小妾生的儿子,小妾死了才将儿子接过来养着。这儿子聪慧非常,也给他面上添了许多光。但陈家那正房夫人,怎么都生不出孩子来,最后没办法,就将这庶子当自己生的儿子养了。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庶子就是庶子,再怎样也改不了这事实。” 她语气自信非常地补了一句:“料想他与陈尚书的关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隔阂在那儿。所以啊……明面上的显贵,指不定都是虚假。你没必要觉得门户低他几等便配不上之类,你配他绰绰有余,好歹你这——”她顿了一下,笑着打量了常台笙一番:“满身的书香气。” 常台笙神情仍旧是老样子,她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但只有戏台上依依呀呀声,却听不到什么脚步声。她罔顾傅秋浦般地静站了一会儿,偏头对她道:“今日这事请当没有发生过,若你还想演贾志敏的新本子。” 傅秋浦笑了笑:“贾志敏的新本子我虽很有兴趣,但——我对你的终身大事更感兴趣啊台笙。” 常台笙态度也缓和了些,无奈偏过头,神色略显颓靡地瞥她一眼:“别,我担不起。”她说完顿了一下:“我先走了,芥堂还有事。” 她说罢就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打开门,却见陈俨好整以暇地站在外头。她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时,陈俨却上前一步道:“不饿吗?” 常台笙站在原地神情淡漠地打量他。 是了,她对他的了解似乎仅仅局限在“尚书府出身,又是独子,有得天独厚奠份”这些范畴内。一个人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那聪明无比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知之甚少。 先前看他所著稿本,常台笙也意识到这个男人想法很多且有独见。他虽然看起来幼稚,但大多数时候守礼又客气,偶尔却又玩世不恭般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实在摸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他。 也许明面是伪装?常台笙不得而知。她心中已起了细细波澜,因为这个男人的与众不同。最起码她居然不排斥他,这会儿竟然还想要一探究竟,弄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在原地待太久,也没有与之进一步的交流,直接就避开他走了。陈懋已是不见了,也不知方才陈俨和他说了什么。 傅秋浦走到门口,看看还站在门口的陈俨以及背影渐渐远去的常台笙,倚着门框懒懒道:“陈公子,她这人就是这样,外冷内热。那寡清的样子下,应该是渴求被关护很久了。”她轻叹出声:“人就是这般,有时越渴求,便压抑越深,装作什么都不需要。” 陈俨没有回她。 傅秋浦又问:“说起来,陈公子为何会喜欢上台笙呢?因为她美,还是因为她浑身上下那禁欲般的书香气?” “因为她喜欢我,我不能辜负她。” 他答得很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傅秋浦失笑。傅秋浦轻笑道:“是的,她的确喜欢你,换作别的男人,她完全应该是另一种反应。但人总不能因为对方喜欢自己就喜欢她,还有旁的理由么?” 或许因为常台笙的专注、认真、孤独,那独一无二的气味与触感让他着迷? 陈俨声音低低的,偏头望那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我认为抱抱她,她就不冷了,我也就不冷了。” 听到这理由的傅秋浦也不过只说了一句:“未必。”她短暂停顿,似乎想了一下,眯眼接着道:“常台笙这个人,你抱着她会被冻伤的。你越着迷,就会被伤得越厉害。若你不怕被伤,抱着不肯撒手,熬过去,说不定就春暖花开了。” 她说着看向陈俨:“不知陈公子有否这个准备与决心?” 陈俨看她一眼,并未用言语回答,只唇角难得地轻扬了一下。 ——*——*——*——*—— 又过几日,天气越发凉,西园菊花却开得正盛艳,常台笙接了帖子,受邀赴宴。宴游之乐,清旷怡人,文士皆爱。但常台笙却并非因附庸风雅前去赴宴,有好几个还欠着她稿子的家伙迟迟不给稿子,且行踪不定,全然没法上门去催。 而每年西园宴游,会集聚苏杭一带的名人雅士,约百号人,这当真是面对面催稿的捷径,且还能结识些纬新秀,这对于常台笙而言,自然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 西园主人贾志敏虽已过不惑,但跟常台笙倒是忘年交。贾志敏早年是西湖一带的女伶,经历堪称传奇。其十五六岁便出入各种名流名士聚会,为人风趣大方,很会做人。十九岁那年在西湖某只船上结识晋王,之后便随晋王回了京城。但她从未入晋王府,倒是名动京城,稳坐京城名伶第一把交椅。她自二十五岁收弟子以来,便不再轻易登台,简直是一演难求,多少名贵要捧她的场,都被拒绝了。 如今她也算得上是弟子众多,且手上有自己的产业,虽迄今也未在哪个男人身边停留,但也活得极其笃定。 贾志敏虽是女伶出身,但身上看不出任何轻浮气。如今年过四十,却似乎对老去这件事毫不畏惧,年龄对于她,反倒是财富了。 常台笙这日去得很早,比邀贴中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她已有两三个月未见贾志敏,过去时,贾志敏已将今日宴会诸事都向底下人交代妥当,坐在一把藤椅里悠闲读书,手里翻的正是芥堂新印制的《花前三笑记》,出自向景辉之手。 常台笙落座后,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低头轻嗅了一下这难得茶香。贾志敏抬眼瞧她这模样,脸上笑得淡淡:“香么?” “恩。”常台笙亦报以微笑。 贾志敏又翻过去一页书:“向景辉这本写得不如从前了,有些俗,评稿倒挺有意思。”她兀自说完,又淡淡问:“近来可有什么烦心事?” “恩?”常台笙搁下茶盏,“还是老样子。” 贾志敏脸上淡笑依旧,似乎还在看书,又说:“不像。” 清风徐徐来,西园里总是格外清旷悠闲,纵是这深秋时节,也没有太多的萧瑟之感。常台笙微微阖眼,似是尽情享用这一刻的安闲舒适。 贾志敏合上书,看看她又道:“你没留意到么?你将自已压抑得越发深了。” 常台笙睁开眼:“你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怎么会?我没有那份闲心。”贾志敏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常台笙面前,看了会儿她从不施粉黛的脸,目光定在她的眼睛上:“小丫头,你在为情愁么?” 常台笙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茶,笑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贾志敏语声淡淡:“我也从你这年纪过来,我明白的。这东西最不必愁,遇上就遇上了,且男女情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事,顺其自然最好。若当真有缘分,爱一场,最后能相守自然最好,分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负担蝎重。” 常台笙没说话。她喝完茶起了身,说:“我先去园子里转一转。” “现在?” “恩。”常台笙应道,“难得天气好,我自己先散散心,到开席的时辰我会过去的。” 贾志敏点头应允,便瞧她独身一人往园子深处去了。 她刚走,那边侍女匆匆忙忙赶过来,与贾志敏道:“东家,陈尚书到了,现下在小厅。” “知道了。”贾志敏轻应了一声,便往小厅那边走去。 而常台笙已快要迷失在西园深处,曲径通幽秋意浓,红叶覆地,各色品类的菊花开得正艳。人世都在墙外头,这精致又幽深的园子让人忘却时辰。常台笙安安静静走着,最后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她脑子里是放空的,不愿意去想什么事,就这么待着好了。 墙上浓密地锦这时已悉数转红,在这暖色斑斓的秋日里,大片大片看着有些铺张。 她站了很久,似乎是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遂转过了身。< 【二十】 常台笙原本以为快开宴了,故而贾志敏特遣人过来寻她,没料一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迎面走来的陈俨。常台笙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陈俨不急不忙地跟上去,离她大约有一步的距离,就走在她身后。固然他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常台笙也能清晰感知到他就在后面,且能从中分辨出两人之间的距离。走了一程,两人行至一小岔口,常台笙止住步子开口道:“你非得跟着我么?” 她说着转过身来,陈俨回她道:“这里只有一条路。” 常台笙看了一眼这岔口,稍稍让开来:“那你先走。” 陈俨这回倒聪明得很,竟能听得明白常台笙这话里的意思,遂回说:“若我选了左边这条路,你就会往右边那条路上走么?” “对。”常台笙回得简洁明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为什么要选呢?”陈俨仍旧站在原地,神情欣悦:“你还真是天真啊。” 常台笙抬头看他,实在没什么脾气好发,也不往前走了,算算时辰也该是到了开宴的时候,遂扭头往回走。然她步子才刚迈出去,手臂却忽被人从后头给抓住了。 “你有事吗?”她转过头去,看着抓她手臂的人,语气仍在尽量地克制:“没有什么要紧事就请你放手。” 陈俨抬手将她头发上的一片枯叶拿了下来,并道:“叶子。” 常台笙一时间无话可说,陈俨却陡然松了手,似乎刚才当真只是看不过去所以才拉住她,帮她取下发间枯叶。这看上去好心的举动,倒显得她方才的语气有些太过了。 她心里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遂转过去低着头继续往回走。 园子里摆了宴席,客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贾志敏安排的是长桌,摆在室外,一桌接着一桌,两边是位席。一些冷菜点心已上了桌,看着精致味美,也应是准备了很长时间。已有人在侍女的引领下入了席,有些站着领,还有些迎面走来的熟人与常台笙打招呼。 但因常台笙这会儿身后跟了个人,一些熟人的目光也变得暧昧不清起来。圈内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这些人自然是多多少少耳闻一些,今日得见常台笙本人及她身后跟着那位,心中揣测便不由真了几分,脑子里的遐想也更丰富。 陈俨毫不避讳地继续跟着她,常台笙刚要转身问他为何要一直跟着时,他却忽然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常台笙看过去,只见贾志敏走过来,身旁的那位正是工部尚书陈懋。 常台笙与贾志敏相识这么久,从不知她认识陈懋。但她也见怪不怪,毕竟贾志敏在京多年,与这些朝中大员有交情也实属正常。 常台笙对这些无甚兴趣,遂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随时关注着入席的人,心里嘀咕着那几位欠稿子的如何还不来。 宴席到点便开始了,贾志敏请陈懋入席后,自己亦坐了下来。常台笙正埋头吹茶沫子时,对面的位置上忽有人坐下了。她抬头一看,果真是陈俨,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这长桌宽度有限,若稍稍舒展腿,脚便会碰到坐在对面的人。陈俨不小心碰到了她,立刻将双脚收回来些,脸上神情却还是淡淡的。 开席后吟诗作对也好,应和主人也好,常台笙都没有什么兴趣,她喝了一盏薄酒便觉得头疼,遂挑些热菜吃了几口,便坐着想旁的事。 对面的陈俨亦是安安静静,没有参与到那热闹中去,也没有对常台笙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常台笙很是安心地坐着走神,陈俨搁下筷子,看她单手扶着额头,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样子。他方才见她吃得极少,遂下意识地挑了些他觉得好吃的放到一只空碗里,给她递了过去。 常台笙抬头看了他一眼,言声清浅地回了一声:“谢谢。” 她没有动筷子,扶着额头的手,大拇指一直在轻柔太阳。 今日阳光极好,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因长期劳碌而消瘦的身体裹在薄棉服里,看着很冷。那手指也是,瘦且白,看着没什么温度。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之后便是各自结伴游园。常台笙打起精神与几位欠稿多日的文士分别聊了聊,遂打算去跟贾志敏打个招呼,准备回去了。 但她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贾志敏,大概是带着客人游园去了。她独自穿过拱门,在一处凉亭里坐了下来。这时头痛略有缓解,但仍旧不怎么舒服。 她忽然回了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陈俨,语气懒怠声音有些低:“你一直跟着我么?” “对。”实诚的回答。 午后时光静好,常台笙权当坐着休息,看他也在另一边坐下,遂开口道:“《京物志》已经校勘结束,准备制版了。” 陈俨点点头。 常台笙忽然自己淡笑了笑,大约是觉得这样才是没有压力的相处模式。 又过了一会儿,常台笙又问:“你为何会到杭州来?” 她说完便看向他,这时候他的神情也好姿态也好,都要平淡得多,宁静中竟然也有几分持重。 陈俨回:“需要理由吗?” 常台笙想立刻收回刚才的评价,他还是不开口的好。 但她却心平气和地回他:“因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所以清楚自己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重要。” 相比于回驳她,陈俨这会儿对她的状态更关注。她眼下看起来糟透了,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弱得像病怏怏的树苗。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常台笙便索性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双肘撑在石桌上,手掌扶额,似在小憩。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常台笙忽然手一滑,头就瞬时伏倒在了石桌上。陈俨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连忙过去探她的鼻息,喔还好,她还活着。只是——这算是晕倒了么? 他轻摇了摇她,常台笙毫无反应。陈俨连忙俯身将她抱起来,急匆匆出了门,送她回常府。 所幸离得不是特别远,半个时辰的车程便也到了。常台笙的头埋在他怀里,双目紧阖,唇上无甚血色。他抱着常台笙下了车,宋婶吓了一大跳,皱着眉头跟底下人说:“怎么又晕啦?快快快,去喊商大夫过来!” 宋婶帮忙安顿好常台笙,看看坐在床边的陈俨,小心翼翼道:“您是在哪儿遇到我们的?” 陈俨抬头看宋婶一眼:“宴席上。” “噢,您也被请去西园了,那您也是做学问的?”宋婶自上回下雨天见过他,便很是好奇,问常遇他是什么人,小丫头怎么都不肯说,只一个劲地跟她确认是否觉得这个人跟自己姑姑相配。 “不算是,我教小学。” “噢,那是教我们小?” “我教好多人。” “对嘛,那就是了。”原来如此呢,书院的先生,听起来也不错的样子,倒是与很合适。宋婶很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在操心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 “她经常晕倒?”陈俨在她问下个无聊的问题之前先开问了。 宋婶随即脸色一黯:“是啊,太忙了,常忘记吃饭,心事也重。十来岁的时候还是肉乎乎的小姑娘,现在这瘦得……”她声音有些变化,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身上,最终叹了口气。 陈俨偏头看看安静躺着的常台笙,忽然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唔,好像有点烫。 那边商煜急急忙忙到了,见陈俨坐在常台笙床边,搁下药箱开口道:“让一让,我要给她诊脉。” 陈俨警觉地抬头看他一眼,仍旧坐着不动,指了指另一张矮墩子道:“你可以坐那儿。”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常台笙的手移出被子外,看一眼商煜道:“厉害的大夫都会悬丝诊脉,你不能么?” 商煜很明确地表示:“不能。” 陈俨连忙自袖袋里摸出一块丝帕来,裹住常台笙的手腕,这才让商煜替她诊脉。商煜手指搭上去给她诊脉,余光却瞥了陈俨一眼,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商煜诊完脉象,起身跟宋婶道:“还是身子太虚了,且今日有些发热。府里常备的药材还有的罢?” 宋婶回他说还有的,遂请他一块儿过去挑药材。 商煜走后,陈俨打量了一下这卧房,和她的书房一样,亦是囤满东西。看得出来她是个恋旧的人,觉得过去的事与物都值得珍惜,所以才会留下这些东西做填补。他瞥她一眼,这平静睡颜之下的故事,却令人好奇。 商煜将熬好的药送来时,常台笙刚醒,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睁眼瞧见的便是陈俨那张脸。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常台笙紧阖双目复又睁开,努力看了看,没错,是陈俨。 “你醒了,太好了。”欣慰的语气。 常台笙撑着坐起来,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一边的商煜:“不过是老毛病,何必特意跑一趟,宋婶太大惊小怪了。” 商煜神色看起来却有些凝重:“你不要太大意。” “我知道。”声音略哑。 商煜轻叹出声,将药碗递过去,陈俨伸手接过来,端起就抿了一口。 常台笙看着不由皱眉:“你喝我的药做什么?” 陈俨亦是轻皱眉头:“我想尝尝有多苦。”< 【二一】 站在一旁的商煜没有说话,见他二人似乎已十分亲近,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陈俨。只见他将手中药碗递过去,问常台笙道:“你要吃糖么?我去拿。” 常台笙回说不需要,接过药碗,微微仰头将药汁饮尽,随即伸手要将空碗搁回旁边案上。陈俨接过来,将空碗放回去,旁若无人地取过帕子,给她擦了唇角,语声里带些鼻音:“沾到了。” 常台笙却也没怎么抗拒,嘴里的苦味还没有散,身体还处于相对迟钝迷糊的状态,脑袋也算不得特别清醒。她抬头问了时辰,声音低哑。陈俨看看外边天色:“不早了,你可以接着睡。” 商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过来搁下一瓶药:“估计你之前的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注意休息。”他背起药箱,转身便离开了卧房。 关门声响起,陈俨飞快地下了结论:“他喜欢你。” 他说着就看向常台笙:“不过没什么用,因为你不喜欢他。” 他目光笃定,仿佛在洞穿一册书或是一篇稿子。常台笙原本以为他在面对那些时才触觉敏锐,而在人情世故上完全是个蠢货,可他竟然一阵见血地指出商煜对她有感。 他之前都在装傻么? 常台笙抿了抿唇角,避开他的目光回道:“我认为这些与你没什么关系。” “当然有。”陈俨取过方才商煜留在案上的药瓶,拔开塞子低头轻嗅了嗅,眼角下意识地轻压,声音低低的:“你如此信任他,是因为确信他对你有好感,所以不会害你。但是——”他搁下瓶子:“谁说得准呢?” 陈俨说罢重新看向常台笙。她这时候看起来有些颓靡,也无多少戒防,不知这模样是不是她最本真的样子。他不急不忙道:“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最可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毁了你。一招致命,因为他了解你。” “你说完了吗?”常台笙重新将头转回来看他,“在我面前装为人处世的高手,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很显然你世故又圆滑,但——”陈俨的神情里竟然有淡淡的温暖笑意,“你本性天真又纯善,是狠不下心的人。” 他此刻看起来睿智极了,就像是他所写的那些书稿一样,聪明又倨傲。 “纸上谈兵。”常台笙冷冰冰地给他方才一番话下了评断。 “啊,你说的对。”陈俨忽然起了身,看看她这略显拥挤的卧房:“狠得下心的人是不会贪恋过去的,更不会拼命囤积东西。但你就是爱囤积旧物的人,你舍不得抛弃它们。”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解释:“不过这很好,这证明你会是长情的人,我很喜欢。” 他重新走回床边,仿佛刚刚听到一个极好的消息一般,神情无比欣悦:“现在,我想确认一件事。” 常台笙蹙眉。 他忽然就俯身抱住了她:“觉得暖和些么?” 常台笙还愣着,说实在的她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昏迷刚醒的人知觉难免迟钝,可还是慢慢地有一阵奇妙靛会浮上心头。他的拥抱很踏实,让人感觉不到轻浮,似乎当真是在为她取暖。这拥抱与之前那个雨夜里意识不清的拥抱,有所差别。 他的手掌贴在她后背上,手臂稍稍用力收紧,又疑惑地问了一句:“感受不到吗?” 常台笙没有回话,她脑子里一团糟,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就让他抱着罢,得不到回应总会放手的。 陈俨轻咬了咬下唇瓣,似乎是觉得不解。竟然察觉不到暖和吗?她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身上冰凉,而自己的手这会儿是暖和的,按说应该是能够感受到这其中温度差的。 不出常台笙所料,他果然是慢慢松了手。 “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感觉。”常台笙言辞冷静,“所以你错了。我并不需要你,你觉得抱抱我就会让我暖和起来的想法,完全是你一厢情愿。” 这比直接拒绝来得更残酷。常台笙偏头轻咳了几声,伸手轻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接着道:“虽然感谢你将我送回来,但我现在完全可以狠下心赶你出门。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你误会了。” 陈俨闻言仍旧站在她床前,屋外天将黑,屋内灯还未点,光线黯淡到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站在这儿,更是将微弱的光线全部都挡住了,只投下一片阴影。 “但我现在想做的不是这个。”不仅仅是,拥抱…… 常台笙整个人都埋在那阴影之中,看起来虽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决心,但并没有那个力量。陈俨俯身,盯住她疲惫暂时无神采的眼睛,目光又移向她的唇,声音低得像是呢喃:“你是个嘴硬的人……” 微微弱弱带着淡淡药味的气息仿佛贴在她面上,等常台笙意识到这样的逼近,陈俨却已是更近一步,唇贴上了她的,轻轻张嘴温柔地裹了一下她的下唇瓣,带着一点吮吸般的轻微力道。 常台笙完全愣住了。昏暗环境里无师自通的唇舌试探,以及一些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湿濡碰触声,简直就是给她已经发烧的脑子再添了一把柴火,将她烧得头脑昏昏。她被迫后退,对方却非常自然地轻揽住她的后颈,如文火般熨帖又能灼人的掌心给她凉凉的皮肤微微施压,手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像试探像安抚又像渴求。 她的肩不由自主地微微缩起,头稍稍后仰,光滑冰凉的脖颈也跟着慢慢升温。她的心仿佛滞住了,完全不能领悟这失控的状态是如何一回事。她还没有时间思考那些,对方清冽又苦涩的味道已将她笼罩。 陈俨虽然脑子清醒,但很显然他并不满足这浅尝辄止靛验,感受到她难得的明显反应,他轻弯唇角,克制般地离了她唇,心头浮起淡淡愉悦。但他依旧靠她很近,鼻尖相碰,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常台笙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这会儿才睁开来看他,脸上是清早刚醒时的迷茫。 而他则自始至终睁着眼看她的一切反应。真是好极了,味道也好,触感也好,回应也好,都让人……深深地,着迷。 他在心里暗叹这美好,低眸看到常台笙下意识轻拽着他前襟的细白手指,脸上闪过一丝极弱的笑意,抬手就握住了那凉凉的手指,低低的声音像是蛊惑一般:“好极了。” 常台笙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神。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她立刻去想接下来的说辞,但脑子就跟烧坏了似的,一片空白。恰在这时,宋婶在外拼命敲门喊道:“,有个自称是卖宅子的人坚持要见您,这会儿在前厅等着呢。” 常台笙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立刻装作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很是无所谓地推开陈俨,掀被子下床,披上外袍整了整头发,迅速穿好鞋子便出了卧房。 宋婶看看她的脸,在一旁小声嘀咕道:“这会儿天都黑了,我瞅里面儿没开灯还以为您睡了呢,那人……还在?” 常台笙头也没回,径直往前厅去,只回了宋婶一句话:“送客。” 宋婶一脸疑惑:“诶?那位似乎还没吃饭……” 但她话还没说完,常台笙已经走远了。 买宅子的事情她一直没给答复,对方等了这阵子大概有些不耐烦了,故而找上了门。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宅子地契已经易主了罢?” 那人道:“诶?” “我猜应当是有人买下了这宅子,而那人让你低价转卖给我。说罢,是谁?” 那人回说:“哪有这回事?不不不,地契还在我们手里,是我们要卖给您,我们东家看您这么爽气,且又听说您打算在那地方建藏书楼,这等大好事,卖便宜点也算是出份心意了。” 常台笙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赌坊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等好心了?” 对方摸摸后脑勺,正琢磨着如何回时,门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以为是陈俨在外边找麻烦,遂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陈俨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只信封,神色平静。 常台笙略蹙眉,昏昧灯笼光下那信封看起来神秘又熟悉…… “我猜你应当是在查什么人,但你可爱的小探子将信封塞在门缝里了,实在有些不敬业。”他递过去时,又补了一句:“没有拆过。” 常台笙忙接过来,飞快地除掉上面封好的泥章,展开信迅速看了一遍。她一言不发地蹙了下眉,立时转身回了厅内,“砰——”地将门给关上了。 屋里坐着的那人站了起来,常台笙将信收进袖袋,神情平淡地说:“准备契书罢,我买了。”< 【二二】 常台笙说完要买的这话,那人却道:“但我们东家说了,这个价钱卖给您,你还得答应个条件……” 常台笙陡然蹙眉,那人支支吾吾道:“我们东家有个朋友,想谋个营生,筹建藏书楼这等事,他应是很在行的。眼下他算是闲着,您若愿意雇他,那……这桩生意就算是成了。” “雇那个人要付多少酬劳?” “每月至少——”那人伸了五个指头,“这个数。” “五两?” 那人不说话,不承认亦不否认。五两……似乎有些少,但东家特意叮嘱他说,只要伸五个指头,不管对方说的是多少,都可以答应。 常台笙随即又问:“每月五两,必须要雇多久?” “十二个月。” 划算的买卖,至少从价钱上算下来是这样的。 但她立刻又加问了一句:“要雇的这个人姓陈么?” “诶?”那人略略吃惊,“您如何……” 常台笙没有和他废话:“签完契书就让那位过来,我刚好有很多书需要人手整理。”她说完就出了门,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陈俨:“走好,再会。” 陈俨看着她走远,身后走廊里却冒出个小人来。陈俨转过身去:“看样子你旬假玩得很开心,多盯着你姑姑,让她记得按时吃饭。” “知道。”常遇朗声回他,随即又走到他面前,招招手示意他俯身。陈俨有些不情不愿地弯腰,小丫头凑到他耳边道:“冬至快到了,我听大人说这时节进补最好了,你不打算做些药膳给我姑姑吃么?” “我不懂药理。” “你不会学吗?你那么聪明。” “你说的没错,我很聪明。” 两人很是轻松地达成了一致的结论,常遇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给他竖了大拇指,似是在鼓励他:“你很快就会学会的。” 陈俨直起身,伸手搭住她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不要给我来这一套。” 小丫头瘪瘪嘴,暗自嘀咕:“又不是个子高就是大人……” “快回去盯着你姑姑吃饭。” “你呢?” “回去研究药理。”就算常遇不提,他眼下也有攻克医理药理的意愿,常台笙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大夫真的是太讨厌了。 ——*——*——*——*—— 对于常台笙而言,买下宅子并不意味着省心,反倒是更忙的开始。 崇园那边的新书要做,芥堂原本接下的书稿也要整理制版,加上藏书楼的筹建事宜,常台笙压根没空歇下来。日暮了,她见缝插针地在书房小眯会儿,因此也赶不上吃饭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宋管事敲响了门,小声在外唤道:“东家,东家……” 常台笙叹口气坐起来,揉揉太阳醒了醒神,随后起身去开了门,不期却瞥见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陈俨。 宋管事非常识趣地跑了,常台笙站在门内看陈俨一眼:“有何要事?” “听说你要雇我做事,我来拍马屁。”他说着还兀自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拍马屁。”言罢就将食盒递了过去:“这时节进补最好,这是药膳,趁——热——吃。” 常台笙手都没抬,只凉凉问了一句:“你自己做的么?” “没错,五十二卷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材我已经学完了,所以你可以放心食用。” 常台笙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突然很想挥一拳上去,但她的教养和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允许她这样做。常台笙只淡淡地说:“那就放下,去前堂找宋管事,他会告诉你明日过来要做什么。” 陈俨对她这“温和”惮度很满意,遂神态欣悦地将食盒放在了门口,转身走了。 他笃定她会吃,所以才会这么走了。若有半点怀疑,估计都要盯着她吃干净才肯走。常台笙俯身将食盒拿进来,打开来,满满一汤罐,旁边还有配菜和一碗加了盖的乌米饭,都还是热的,看得出很用心。乌米是“贡米”,寻常百姓几乎吃不到,就连常台笙之前也没吃过几回。 说实在的,她负担不起他这心意。 虽然男女情爱之中讲究值不值当是件很世俗的事,但对于目前的常台笙而言,也只能世俗地来评判自己,再评判对方,然后给出合适的、看起来对彼此都好的结论。 她心底里自然是能分辨出陈俨为人的好恶,现今这世上有陈俨这么天真的人并不多,且自信满满的人往往内心坚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那自信因何而来,但她本心里是羡慕并且希望那自信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的。 她细细咀嚼吞咽那些食物,却依旧嚼不烂心底的复杂情绪。不知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该是这样。 餐毕,她盖上盒子,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算了算时辰,也不早了。这会儿常遇也应当洗漱完准备睡了,可她却还没有回府。近日来她对小丫头太疏忽了,对此她深感愧疚。 稍稍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和书籍,路过柜子时却瞥见上回某人精心整理的亮格。那些书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丝不苟。 做什么都容易上手且很快就能做好的人,当真很让她羡慕。 常台笙轻叹口气,出了门,穿过狭仄的内廊,回到堂间,见宋管事正小心翼翼地跟陈俨说着整理藏书的事。 陈俨闻得脚步声侧过头来,看到常台笙,脸上立即浮了笑意:“吃完了么?喜欢吗?” 常台笙随口对宋管事道:“食盒送去伙房洗干净了再还给陈公子。”她说罢看陈俨一眼:“很好,谢谢。” 宋管事闻言正要去书房拿食盒,刚刚转过身,就听得陈俨对常台笙道:“如果你喜欢,我非常乐意每天都为你洗手作羹汤。” 语气自然到难以理解,宋管事偷偷摸摸转过头瞥陈俨一眼,那神态真是寻常人做不到的镇定自若。说着这样的话,还能理所应当,喂!陈公子你好歹可是大男人啊! 常台笙也是超乎寻常的冷静,脸上虽有极淡笑意,但回的却是:“那你是小妾还是厨娘?” “当然不,虽然你很需要一个厨娘,但我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个,成年男人。” 常台笙索性放弃了与他这样的交流,只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府,再会。” “再会。”他没有贴上来纠缠不休,却是很有礼貌地送她出门:“宋管事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想我应该等他回来。” 常台笙自然没有再接话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径直上了马车。她进去后未点灯台,却是稍稍撩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了一眼。陈俨仍站在门口,站姿很稳,是很有教养的文士模样,全然看不出轻佻。 恩,只要他不开口,看着都是极好的。 ——*——*——*——*——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去芥堂时并未见到陈俨。 也许是睡过头了罢,又或者根本不想来了。常台笙没空去周顾那些,便忙碌了起来。她去了一趟澜溪边的宅子,与工匠头子商量了动工改建的时间,又再次确认了图纸,这才重新回了芥堂。 她匆忙吃了点米饭垫肚子,又随手拿了只橘子揣着,逮住宋管事问道:“后堂那一部分藏书开始整理了没有?” 宋管事也在忙着,遂随口回了她一句:“已经在整理了。” 常台笙倒了杯凉水喝下去,似乎回过点神来,便径直往后堂去。芥堂存书众多,虽比不得西湖书院的藏书楼,但整理起来也是个极耗费时间心血的事。 那日宅子的事一落实,她随即就将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与芥堂几位老人商量了一番,最终一致达成的决定是一边拆宅盖楼一边做书籍的搜集整理。 下午天不怎么好,昏昏的,太阳蒙在云雾里。她穿过安静的内廊,隐约听到后堂的动静,但极细小,几乎难以察觉。她放慢脚步走到窗边停了下来,只见一熟悉身影站在拥挤的书柜前快速又专注地翻阅手中的书册。 仿佛在那些已被时光尘埃覆住封皮光亮的书籍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常台笙看着有些走神,那人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她,目光已经从书册上移到了她身上。 常台笙霍然回神,低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这里因久未有人打理,全是灰尘的味道,难免呛人。 “很呛人么?我已经提前打开了窗户。” “谢谢。”常台笙手里还抓着那只橘子,她低头看看已经被放到地上的书:“这些是已经整理好的么?” “对。” “你没有做记录。”连纸笔都瞧不见。 “没有关系,我可以整理完再写下来。” 常台笙于是又下意识地抿抿唇,目光随即移到他正在看的书上。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 “形学。”言简意赅。 “恩?” “还有种译法叫几何,很显然我觉得这样的译法更好,音意皆顾。” 常台笙没有发表意见。 某人瞥见了她手里的橘子,遂道:“我觉得我有点渴了。” 大约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常台笙遂将手里的橘子递了过去。陈俨看看那橘子,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我手上都是灰尘,不可能自己剥。” 常台笙抓着那橘子不知如何是好时,某人又添了一把火道:“你如果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几何。”< 【二三】 大约觉得他整理了半天滴水未进也十分辛苦,常台笙没有拒绝他这个提议,竟当真低头给他剥起橘子来。可陈俨就在她剥橘子时低头凑近她,没料低头一靠近,那肥厚橘子皮上挤出来的汁就不小心进了他的眼。 他连忙闭了眼,原本很欣悦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忍起来。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忙说了声抱歉,随即就将手伸进袖袋摸帕子,结果竟然没有。 “我袖袋里有。”某人闭了只眼睛在旁补了一句。 常台笙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竟将橘子搁在架上,直接拖过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袖袋里。这时节按说应当穿薄棉服了,可这不知冷热的家伙,竟还是穿一件单薄袍子,常台笙找得着急,慌乱之中难免碰到他小臂上的皮肤。 她的手很暖和,陈俨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可常台笙找了半天却也未找到所谓袖袋里的帕子在哪儿,陈俨却已经是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突然停下动作,手还伸在他袖子里,道:“不找了么?” “哦。”常台笙连忙抽出手,偏过头轻咳一声:“既然没什么事就不必找了。” 她言声已竭尽所能地自然,但那侧脸的颜色分明是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再回头看陈俨时,陈俨盯住她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不剥了么?我更渴了。” 常台笙非常利落地将余下的橘子皮剥掉,然后分成两半,抬头看他一眼:“张嘴。” “我不认为我的嘴大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你不认为不代表你做不到,不吃我就拿走了。”常台笙还是一贯的说话语气。 某人很识相地张开了嘴。虽然那橘子不算大,但常台笙塞给他的一半完全可以占据他整个口腔,何况橘肉里头还有讨厌的籽,所以陈俨这半只橘子吃得十分艰辛。常台笙站旁边不紧不慢地吃完剩下的一半橘子,转过头去忽看他一眼:“你将籽吐哪儿了?” “你认为我那种吃法还能将籽吐出来吗?我的舌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灵活,让你失望了。” “籽吃下去不难受吗?” “你这样给我吃就是想要虐待我。”陈俨的飞快地下了结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翻阅起另一本书册来。 他语声很平静,算不上是撒娇也不并不是在赌气,倒是很理所应当,好似已经很习惯的样子。常台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联系他手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心中竟然构建出一个童年不幸、并且习惯被伤害的角色。怎么会呢?就算是小妾生的儿子,好歹也是陈家独子,何况世家大族,又怎会欺负一个孩子? 陈俨吃完橘子便继续专注地做事,也并没有因为常台笙在身边就心神不宁。纵使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再偏过头来看常台笙。 秋末冬初的冷风灌进屋子里,他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动,看着都冷。常台笙兀自走出了门,却又止住步子回看他一眼,像是随口提醒一般:“近日似乎越发冷了,多穿一点,我不希望这里的事因为有人生病而停下来。” “恩?”陈俨回看她一眼,刚才专注做事的他压根没有意识到常台笙叮嘱了什么。 “没什么。”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时节一日冷过一日,澜溪边上的宅子也开始动工了,陈俨这日来得很迟。他近来都很规矩,也没有什么逾礼的举动,只是在芥堂待的时辰越发短,有时候将药膳送过来就匆匆忙忙走了。 很忙么?常台笙虽有这个疑问,却也没问过他。只有在书院念书的小丫头知道怎么回事,陈俨书院芥堂两边跑,有时候白日里一天都得耗在书院,到了晚上才得空去芥堂。 常遇看在眼里,遂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姑姑前说一些陈俨的好话。 这日不是旬假,但陈俨却没有出现在书院。教弟子规的讲书过来嘀嘀咕咕说:“那小子每日穿那么点儿在外头晃,不冻死才怪呢,肯定被冻死了。” 为此常遇很担心,但她想,也许陈俨今日去姑姑那里做事了,忘了过来? 可临近傍晚常台笙来接她时,小丫头问她:“姑姑今日这么早就歇了么?”常台笙回她的是:“芥堂今日歇半天,姑姑忙完就过来了。” 小丫头揣摩了一下姑姑这话里的意思,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已被常台笙催促着上了马车。 她坐在车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对常台笙道:“姑姑,听说有个地方的羊肉汤很好吃,你能带我去吃吗?” 这时节冷了,城内寥寥几家羊肉汤铺子生意也热闹起来。今晚尤其冷,也罢,吃一碗羊汤也暖和。于是常台笙问了地方,嘱咐了车夫,遂往吃羊汤的地方去。 下了车,才发现果然只是铺子。棚子搭在木柱上,一口大锅架在炉子上,炉膛内大火烧着,锅子里羊骨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弥漫,香气扑鼻。铺子里摆了几张柳木桌子,一摞黑陶碗搁在桌上,旁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米醋,小丫头看着很兴奋,坐在长条凳上望着那大锅两眼放光。 常台笙见她兴致这般好,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问大师傅要了两碗羊汤即刻端上来,白色道汁里浸着肥而不腻的羊肉,味道本真又醇厚浓郁。此时天已全黑,几只灯笼挂在棚下,虽有寒风刮过,但姑侄二人都吃得额头沁出细汗。小丫头捧着大碗将汤汁喝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来,望着常台笙笑。 常台笙吃得不多,这会儿也搁下了筷子,正打算带她回去时,小丫头却忽然跳下长凳,从小兜里摸出铜钱来,跑到大锅前,跟大师傅说:“我还想要一碗——” “常遇,吃多了会上火的。”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 “我——”常遇回头看看常台笙:“我想带一碗走。” “可我们坐马车,会翻掉的。” “可是……” 常台笙见她这般渴求的目光,遂起身走过去,问大师傅道:“有罐子吗?” 大师傅琢磨了一下,招呼伙计拿来一个小口嫡罐,给她们装了一罐带走。常台笙看看小丫头手里捏着的铜钱,又将钱给补齐了,这才带她上了马车。 小丫头挑开帘子一角一直盯着外面瞧,将到一处拐角时,小丫头道:“我要去还本书。” “恩?” 小丫头连忙将书匣拿过来,跟常台笙说之前陈俨借了本书给她,好久了一直没还,今日特意带着想要去还掉。且这地方拐过去,恰好就是陈宅。说起来常台笙今日也未见到陈俨,她以为他又有其他事情要忙,遂也没遣人来问。这会儿要去么?常台笙低头看看侄女渴切的眼神,遂对车夫道:“拐弯去陈宅罢。” 两人又到了陈宅,小丫头将书揣在衣服里,怀里则抱着装羊汤嫡罐子。站在一旁等门房开门的常台笙可算是看明白了,带出来的这一碗羊汤多半是小丫头特意“孝敬”陈俨的。 门房打开门领她们进去,宅子里黑漆漆的,这回没一间亮着灯。小厮悄悄其中一间屋门,过半天里面才闷闷传来一声:“说。” “芥堂的……”小厮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忽就有了动静。 陈俨掀开毯子光脚走下榻,立时拉开了房门,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来可怜我么?” 借着微弱月光,常台笙站在门外打量他几眼,没出声。小丫头已经将罐子递了过去:“给你吃的。” 陈俨低头看她一眼,又转身走回屋里。常台笙脱了鞋子带小丫头进去,甚至还替他点了灯,随后扫了一圈四周,空空荡荡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有。陈俨裹着毯子坐在榻上,脚露在外面,只穿了一件荼白中衣。 还真是……可怜啊。 常台笙不动声色站在一旁,小丫头则十分殷勤地将罐子打开:“还是热的呢,你不觉得很香吗?” 陈俨瞥她一眼:“风寒应发表散邪不宜补益你没看过书吗?我不吃。”他鼻音重得很,看起来当真很可怜。 小丫头咯噔了一下,连忙将盖子盖上:“我不知道的,谢谢你告诉我。可是你不饿吗?我觉得你好冷,你家没有炭烧吗?” “没有。”依旧回得冷冰冰。 “哦。”小丫头有点懵。 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常遇,你不是要来还书的么?” “哦对了。”小丫头连忙将书册从怀里取出来,然后赶紧塞给陈俨,挤眼道:“我看完了。”陈俨不知所以地接过去,低头看一眼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上回他让常遇转交给常台笙的书册。那书册皆是由他手抄,里面均是顾仲的评稿,还附上了他的反驳之辞。 他连忙将书册塞到枕头底下,噢……常遇好样的,这本书册确实不该让常台笙看到,至少现在不能。 “那你不吃点什么吗?”常遇似乎很担心他的状况。 “浑身酸痛没有胃口。” 常遇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边常台笙已经催她走了。她有些难过,为何这么久了姑姑惮度还是这般冷淡呢? 她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常台笙已经迈步出去了。就在小丫头失望之际,常台笙又突然折了回来,对榻上那只不知冷热没什么自理能力的蠢货开口问道:“你连一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么?”< 【二四】 陈俨将身上毯子裹得更紧,瓮瓮回道:“有。” 常台笙一脸“你自找苦吃简直活该”的表情,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自己觉得冷不会取出来盖么?再者说你府里不是有管事吗?这点事都做得不周到的话,也太不称职了。” “他回老家去了。”无辜又理所应当的语气。 常台笙遂低头问常遇:“若是天冷了你会想自己加衣服么?会想着要盖厚被子么?” 常遇点点头。 于是常台笙仍是耐着性子与陈俨道:“六岁的孩子尚知道天冷加衣加被,而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没有管事在府里,你这些事都做不到吗?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大约是常台笙的语气太像师长,虽然态度还算得上平和,但毕竟严肃得有点骇人。常遇悄悄地拉拉自己姑姑的衣角,示意她别说了…… 常台笙果然闭上了嘴,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大约是不忍心这样直接走掉,居然好心地问道:“知道被褥放哪儿了么?” 陈俨点点头:“刚搬来的时候,管事似乎说是放在最东边那间的柜子里了。” 常台笙瞥一眼他的脚丫子,转头就出去了。常遇站在原地看看仍坐在榻上的陈俨:“我姑姑心地很好的,她给你拿被子去了……” “我当然知道。” “你真的不用吃点东西吗?”小丫头再次试探他。 “不想吃,谢谢。” “好可惜,我姑姑特意在羊汤铺子里买了这个罐子给你带过来的,这汤冷了就只好倒掉了……” 陈俨低头瞥一眼那粗糙嫡罐子,忽然低头伸手将它搬到了榻上:“你要我用手吃吗?” 小丫头瘪了一下嘴:“我以为你这里有餐具的。” 陈俨下了榻,开了西边一侧的纸门,走进去取了餐具又出来,重新坐回了榻上。 于是常台笙抱着被褥再过来时,恰看到某人抱着陶罐子低头认真地吃着羊肉汤。她走过去,瞥他一眼:“你不打算下来么?” 陈俨遂只好下了榻,坐在冷冰冰的地上继续吃。常台笙将褥子给他铺好,拍了拍放久了有些味道的被子,铺好了这才对他道:“今日你先将就着睡,明日若出太阳,记得将被褥都铺出去晒一晒,那样才暖和。” 坐在地上的陈俨抬头看看她,又低头喝汤。常台笙忽然俯身一探那陶罐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凉了……她连忙道:“不要吃了,只喝些热水都比吃这个好。” “可这是你买的。”因为鼻音太重,那声音听起来还是闷闷的,似乎当真没什么精神。 常台笙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直起身:“躺回你的榻上。” 陈俨遂盖上了陶罐子,起身乖乖巧巧地坐回榻上,拖过被子盖好。 常遇在一旁小声说:“姑姑,他看起来好像很不好……” 常台笙当然看得出他很糟糕,她转过身,不计前嫌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简直烫得吓人。她对于他这状态还能保持清醒感到不可思议,道:“你病了不看大夫么?” 陈俨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此时已不早,常台笙好不容易晚上有得歇息,本打算和小丫头聊领陪她多玩会儿,可现在却耗在了这里。若不是因为常遇在,她可能转头就走了,她不可能同情这种自作孽不可活的蠢货。 常遇可怜巴巴地晃她衣角:“姑姑,要找大夫过来瞧瞧么……” 常台笙抿唇不说话,似乎是考量了很久,这才偏头对常遇道:“我们走罢。” 常遇一下子警觉起来,小声道:“啊,这就直接走了吗?” “回家路上顺道看看商大夫有没有空出诊,届时让大夫自己过来就行了,他知道住址的。”常台笙虽耐着性子跟小丫头解释,但小丫头仍旧一脸的不放心,小声回驳道:“那、那若是商大夫不在呢……” “那就没办法了。”常台笙说罢转身就走,衣服却忽地被人从后拖住,不用想也知道是躺在榻上的某只蠢货。常台笙倏地转过身去:“你还当真是猫啊。” “你当真忍心将我丢在这里么?”声音低低的,听着极其可怜。 “那要怎样?”常台笙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 “姑姑我们带他回去罢!路上顺道瞧瞧大夫,回去也好熬药……”她四周看看,小声道:“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的。” 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会儿,最后严肃非常地说道:“穿好你该穿的衣服和鞋子,不要作死,在外边等你。” 她说罢就拉着小丫头出了门,而常遇这会儿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下总该好了罢。上了马车,她小心翼翼看了会儿常台笙,矮声问道:“姑姑……你会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呢。”与之前相比,常台笙言声温软,听着很是舒服。她淡笑着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刚要开口,便见一只将自己裹成熊的蠢货掀开帘子上了车。陈俨闷闷坐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差别对待太明显。” 这言辞抱怨任谁也能听得出来,常遇在一旁窃笑,旁边的常台笙倒是一脸寡然,不给陈俨好脸色看。穿的那是什么东西?松松垮垮成何体统。 ——*——*——*——*——*—— 深夜至医馆,所幸商煜今晚没有出诊,看到常台笙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等陈俨从马车上下来,脸色瞬时变了一变。但他是藏匿情绪的高手,下一瞬心平气和地问:“病了么?” 陈俨懒懒抬头看他一眼,道:“病了,但我不打算让你看。” “闭嘴。”常台笙掉头看他一眼,再对商煜道:“应是受了风寒,额头烫得要命,还死鸭子嘴硬,你看着给开服药罢。” “先诊个脉看看罢。”商煜说着已是坐了下来,陈俨不情不愿地被常台笙盯着也坐下来,伸出手就别过头不看商煜。 商煜搭脉之余瞥见了他掌心的疤痕,忽然就莫名地开口问了一句:“怕黑么?” 陈俨倏地转回头,很警觉地缩回手:“大夫问诊还问喜恶么?” 商煜脸上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却又说了一句:“小时候被关起来过罢?”不轻不重的,就像是随口一说。 陈俨一张俊脸不由皱了皱,回的是:“你能不能只看风寒?” 商煜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收了脉枕,写了个方子递给旁边的药童,自己亦起身走到药柜前。 陈俨还在坐在原地,常台笙去柜台前结药钱,商煜一边算账一边轻声道:“那伤处看着有十几二十年了,听闻有些爹娘会将孩子关在屋子里,孩子饿极了想出去就会在屋里找铁器砸门,孩童时期双手稚嫩,难免受伤。若碰上固执的,手心烂了都还在拼命砸门,我见过这样的案例。不过,”他看看坐在那儿的陈俨,唇角竟有浅淡的了然于心的笑意:“他命那么好,也会是如此么?” “为什么要饿孩子?”常台笙有些不解,自袖子里取出钱袋,小声回问。 “也许是家里无粮,又或者……纯粹就想饿死这个孩子。”商煜接过药童递来的药包,推给常台笙,言声淡淡:“不被欢迎的降生,多数都是悲惨收尾。” 常台笙没接他的话,取了药包就对低头坐在那儿的陈俨道:“走了。” ——*——*——*——*——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常台笙闭眼假寐,谁也不睬,常遇则困得直打哈欠。回府常台笙将药包给宋婶,自己则去安顿小丫头睡觉了。常遇用不着哄,给她压好被子她就自己闭眼睡了。常台笙坐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悄悄起身出去了。 陈俨被宋婶安顿在一间久未使用的客房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烟气。夜已很深,宋婶将药送去给他服时,他偏不喝,说要见常台笙。他这会儿大概已经烧糊涂了,拼命维持清醒但脑子还是不可控地晕乎乎了。 常台笙进来时,陈俨躺在厚厚的棉被里,已快要睡着。常台笙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竟比先前还烫人。她收回手,端过床头药盘搁在膝盖上,拍拍他的肩:“坐起来喝完再睡。” 陈俨迷迷糊糊地躺坐在床上,常台笙喂一口他便喝一口,乖顺得像是受了凉的猫。常台笙对他这不捣乱惮度很满意,最后还拿了药盘上的白巾帕给他沾了嘴角,塞了一粒牛乳糖给他。 “睡罢。”常台笙将空药盘搁在旁边,帮他掖好被角后,神色微倦地叹了口气。她将要起身走时,一只手自被窝里伸出来,拖住了她的指头。那手冷冷的,像是总捂不热一般。 常台笙复坐下来,旁边案上的蜡烛昏昏燃着,悄无声息。被黑暗吞没后的常府更幽深安静,没有人在过道里走动,偶尔窜出一只野猫,蹑足而过,也是静悄悄的。屋外的钟鼓声响起来,常台笙抽手再次试了试他额头温度,自言自语道:“似乎好一些了。” 床上躺着的家伙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睡得很乖巧,也没有乱翻身,眼皮紧阖,脸皱皱的,五官舒展不开的感觉,应当是觉得不舒服罢。她将他的手塞回被窝时,陡然想到先前在医馆时商煜小声与她说的那些话,遂又将他手携开看了看——那丑陋的疤痕将伴随他一生。 不被欢迎的降生么? 她正走神时,床上之人喃喃低语道:“阿娘,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阿娘,阿娘……” 常台笙的心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揉了揉。尽管她历尽过美满童年,但之后的人生,却只能孤苦度过。母亲离世时,她披着孝衣在灵堂里哭到站不住,大约也是这样在心底里喊的,不要走……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一个人。 恐惧与生俱来,在经历过失去至亲的人心中,这样靛验将更为强烈。不过十几岁就面对肩负家庭的重担,这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再难复制也不想再经历。 所以她习惯掌控一切,就算要做的彼事还未发生,但她希望闭上眼便能构建出所有的可能性,并做好准备。但显然这太吃力了,所以她也不过是挑她熟悉的有把握的路去走。 常台笙起了身,转身打算回自己的卧房。但她刚将门开过来,便见到了杵在门外一脸尴尬的宋婶。常台笙神态自若地问道:“这么晚还不睡,有事么?” “恰好过来瞧瞧,想问问您还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常台笙的声音很疲惫:“若有的话,就给我一些罢。”今晚不过吃了一些羊肉汤,且她还没吃完,这时候确实有些饿了。宋婶面露喜色,连忙跑去给自家准备宵夜。 常台笙先去洗漱了一番,裹了厚棉袍一路小跑至伙房。初冬时节的伙房总是暖和得不得了,她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宋婶给她递了一碗鱼片粥,她浅笑着接过来,低头边吹气边小心吃着。 那边宋婶抓着抹布道:“啊,您心里当真有个数么?” 常台笙抬眸看她一眼,搁下调羹问:“怎么了?” “以前您还有来往朋友,可如今,都没人走得近您了。这么些年,您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常台笙低头继续喝粥:“我不是有您么。” “我这么大年纪了,总要死的。”宋婶仍是直来直去,“我若是死了,晚上回来都没人问您要不要吃东西了。” 常台笙低着头吃粥,没有说话。 宋婶又嘀嘀咕咕了一阵,常台笙忽然盯住她:“宋婶近来身体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宋婶慌忙摆手,“我好得很,只是今日忽然想到就说了,您也知道我口快。” 常台笙有些忧心地打量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吃粥。 末了宋婶又岔开话题道:“今日傍晚时来了个自称程夫人的,见您不在又走了,也没说何时会再来。” 程夫人?她如何又来了?难道是看宅子被卖出去了还想买回来不成?常台笙这会儿脑子累得实在不想烦这事情,也没多问,径直搁下空碗漱完口就回卧房去了。 这夜她睡得死沉,大概是这阵子当真太累。她梦到了母亲,梦到幼年时自己生病,母亲坐在床边彻夜不睡,一遍一遍地给她换额头上的冷巾。那时芥堂还总是缺人手,母亲也要和制版师傅们一道雕版,经年累月下来,那手上有厚厚的茧粒子,她摸自己额头时,自己总能察觉到那其中粗糙。 她在睡梦中紧紧握住了那只手,隐约之间似乎又觉得周围暖乎乎的,仿佛回到了被母亲抱在怀中入睡的岁月。 也不知睡了多久,早上迷迷糊糊听见常遇在外头拼命敲门:“姑姑,你醒了吗?” 常台笙觉得头很疼,她试图睁开眼,但咬了一下牙关,又紧紧闭上了。 常遇仍在外头喊着,她道:“姑姑,方才宋婶说陈叔叔不见了,你晚上送他走了吗?” 陈俨好烦,大早上的又自己跑了么? 常台笙吃力地抬起眼皮,闭了闭又睁开,周身的知觉缓慢恢复起来。她正打算抬手揉一揉太阳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和别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身后也贴着一个暖源。常台笙陡然惊醒,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一看,陈俨侧躺在床外侧,眼睛仍闭着,睡得十分香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25、 常台笙方才已经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可陈俨却是双眸紧闭,一点反应没有。 “起来。”常台笙坐了起来,神情格外严肃地再警告了他一次,音量也提高了一些。 陈俨依旧睡得四平八稳,还是没睁眼。 “我知道你醒了,我数到三。一、二……”常台笙停了停,“三。”话音刚落,她伸脚就是一踹,但她显然低估了某人的定力。虽然她这一脚踹的也不算轻,但人依旧好端端地躺在她床上。 “你就是喜欢虐待我。”陈俨终于坐了起来,脸上是清晨刚醒的迷茫,他仍有鼻音,神情恹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耷拉着脑袋自己下了床。 他这样子算怎么一回事?无辜得好像是她的错一样。常台笙心底里还在抱怨,但一想到常遇这会儿还在门口,她陡然回过神来,立时就下床拖住他:“站住,你不能这么出去。” “为什么?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又是那该死的理所应当的无辜语气。 “……”常台笙尽量压低了声音,放缓语气道:“我知道没有做什么,但是,这是我的房间,你这样出去——”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荼白中衣穿着,裹个棉被像是被欺负了一样,实在不知让她说什么好。她好言好语道:“总之,我不想被人误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常台笙松一口气,指了指屏风:“你先在屏风后躲一会儿,待我出去了过会儿再出来。若他们问起你去了哪儿,只说醒得早去后院闲逛了。” “我早上不爱闲逛的。” “闭嘴。” “我说的是实话。”语气很委屈。 “……” 最终常台笙决定不跟他废话,动作利索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之后又取了绳子将他捆起来,推他到了屏风后头:“过会儿我就来放你回去,待一刻钟。” 这时小丫头还在外拼命喊:“姑姑你怎么了?姑姑!” 常台笙倏地拉开了门,迅速迈出去,立刻又将门关上:“姑姑有些头疼,睡迟了。方才你说什么?” 小丫头眼神略可疑地看看她,小声说:“陈叔叔好像走了……” “哦。”常台笙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随即就打算带小丫头去小厅吃早饭。小丫头拖住她衣裳:“姑姑你穿成这样去不冷吗?” 常台笙低头看一眼,这才惊觉自己还穿着中衣。“那你先去罢,我去换身衣服。” 小丫头纳闷地皱皱眉头,看常台笙迅速进了屋。她本打算去小厅,可却留在了房门口。常台笙回卧房穿了外服,整理好头发又用冷水洗了把脸醒醒神,这才走到屏风后,打算给陈俨松绑。 她以为小丫头已经走了,可没料,常遇小心地推开了门,伸了个脑袋进来:“姑姑……” 这时常台笙刚拿掉塞在陈俨嘴里的布团,听闻小丫头的喊声,她陡惊,下意识就捂住了陈俨的嘴。 而常遇大概因为没瞧见姑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边小声地唤着:“姑姑,姑姑你到哪里去了……”常遇已是往屏风这边走来,常台笙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飞快地在脑子里想解释的措辞。 可她脑子就跟僵住了似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小丫头往屏风里探了个脑袋,看着眼前的情形愣住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稚声稚气道:“姑姑……你要杀掉他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常台笙赶紧松了手,替陈俨松了绑,对常遇道:“你先去吃饭,好吗?” 常遇呆愣在原地,满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姑姑,过了好一会儿,才好像回过神来,耷拉着脑袋十分困惑地转身出去了。 常台笙皱眉拍额,看了一眼陈俨,实在不想说什么,挥挥手道:“你赶紧找到你的袍子穿起来回去,再见。” 陈俨此刻唇色发白,眼底是掩不住的倦意。毕竟是高烧刚退,还在病中。 被子掉在地上,他单薄且松垮的中衣被拖拽得已经松了系带,露出了蝴蝶骨。头发也散了,他看起来有些迷茫。他与常台笙对视半晌,忽低了头,神情恹恹地像是在回忆什么。好半天,他才抬了头用那浓浓的鼻音说道:“我虽然记忆力非常好,但是我当真不记得我的袍子放在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睡到这里来,我可以确定我现在脑子不是很好用。” 常台笙不想再让早上这个噩梦一直做下去,立即转身出去回到昨晚他睡的客房,找到那外袍,要过去送给他时,从内廊走过,恰巧小厅的门是开着的,常遇在里头喊:“姑姑你不吃饭去哪里呢?” 常台笙一看,某人却已经在小厅入席了。 宋婶在一旁张罗早饭一边嘀咕说:“陈公子大早上的去后院闲逛真是好兴致啊……也不多穿点?”她见常台笙拿着袍子进来了,又道:“小姐这袍子是……” 常台笙保持沉默,将袍子丢给陈俨:“套上。”话毕遂立刻坐下来吃饭。 这时候宋婶说要去扶老太爷过来,遂先走了,常遇闷着脑袋拼命吃饭,也不敢抬头看自己姑姑。过了一会儿,宋婶将常老太爷带了过来,又扶他坐下,陈俨忽然起身,恭恭敬敬与常老太爷行了个礼。 常老太爷笑呵呵道:“常遇你爹为何要给我行这样的礼……” 老太爷自从得了这毛病,便难得认清过人,这回竟是将陈俨当成了他的长孙。 常遇在一旁连忙挥手:“不是的,他不是我爹,是……”一声“姑父”差点说出口,小丫头连忙又咽了回去。 常台笙在一旁低咳一声,小丫头连忙殷勤地给常老太爷盛粥,哄小孩儿似的说:“很好吃,加了枸杞的,对眼睛好。” 老太爷自然忘了这茬,遂又笑呵呵地低头吃粥了。 陈俨看着他不断发抖的右手以及偶尔会不自觉乱舞的左手,没有出声。他低头安安分分吃了早饭,末了接过宋婶递来的药碗,无甚表情地一饮而尽,遂起身道:“多谢招待,告辞了。” 常台笙倒没料他会这么乖顺地告辞,她求之不得,遂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 常遇到了中午才在书院见到陈俨,他脸色差到要命,可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居然半分不减,给孩子们讲起课来还是老样子,旁征博引的,看起来……很威风。 常遇听完课,看他出去了,连忙追到走廊里给他塞了一罐子牛乳糖:“我姑姑给我的,可是我不喜欢吃,你在吃药,说不定用得到。” “无事献殷勤。”陈俨淡瞥她一眼。 小丫头笑笑,所幸将罐子塞进了他的书匣里,仰头道:“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什么?” “我觉得我姑姑没有你力气大,你为什么会被……”被捆成那样? “在脑力活上就算让着她她也赢不了,就只能在体力上让她体会一下优越感。”振振有词理所应当。 常遇很纳闷:“可是……优越感会让人觉得丢脸吗?” “怎么会,优越感很美好。”鼻音重得一塌糊涂,但却反常地听起来非常悦耳。 常遇不由皱了眉头:“可是……好像我姑姑觉得很丢脸,早上送我来的时候都一直挡着脸,似乎还很懊悔。” “噢……”陈俨将手搭在她脑瓜子上,恹恹了许久的脸闪过一丝愉悦的表情:“那只是因为你姑姑还没有适应那样的优越感。” “这样么……”小丫头将信将疑地垂下脑袋回去了。 ——*——*——*——*—— 陈俨这一病病了挺久,后来竟还咳嗽起来,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汤药往胃里灌,苦得他皱眉。但他仍旧书院芥堂两边跑,一日也未落下。 这日他站在满屋子的旧书堆里翻阅整理,暮色将近,他只点了盏小灯,肩上裹了一条毯子,不停地咳嗽。 常台笙一早就出去办事了,到这个点仍旧还未回芥堂,他抬头看看窗外,可依旧毫无动静。只有廊下一只昏昏的灯笼懒洋洋地亮着,一切都将融进暮色之中。 陈俨皱了皱脸,俯身将已经整理归档的书放进箱子里。他取了纸裁成小块,背靠着架子写标注,然后将纸条连同书一起放进去。 有夜风从窗户灌进来,刮动纸页哗哗作响。 陈俨背靠着架子低着头拼命咳嗽,这屋子里的灰尘明显加重了他的症状,背后那单薄的简易架子都在轻晃。 常台笙站在窗口静静看了一会儿,待他这一阵猛咳平息了,这才走到门口,侧过身,神情寡淡地看着他问道:“还不回去么?” 陈俨连忙转过身,似乎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咳嗽而神态不整的脸。再转过身来,却已是面带笑意:“生辰过得好么?” 常台笙闻言是真的蹙了一下眉,她迅速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心中一片恍然。对,今日是她的生辰,出门前宋婶忘了提醒她,她自己也快忙忘了。 “好像与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呢?”陈俨浅浅弯了唇角,那笑意渐渐加深,最终又张口不紧不慢说道:“我特意给你准备了寿礼啊。” “我不需要,谢谢。” “可是已经送过去了。”他稍稍展眉,“总没有收下了还退的规矩。” 该死,他是趁她不在直接送去了常府么?最好不要太贵重。 “你送了什么?”< 26、 常台笙见到那所谓寿礼时竟愣住了。因为她压根没有料到,这寿礼是个……活物,而且,是这么大一只。活了二十几个年头,第一次收到这么巨大的礼物,她杵在那儿看着她的寿礼,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 一匹高傲的纯血马立在常府的庭院里,长鬃滑亮,姿态优美,头颅高高昂着,肢体肌肉匀称有力,看得出是一匹出身很名贵的马。 这样的马,并非寻常人家能拥有的。百姓家的自养马匹大多看起来潦倒,且鬃毛黯淡,身姿也绝对漂亮不到这个程度。常家拖车的那两匹老马,便是典例。 “满意吗?”陈俨努力压下咳嗽,面带笑意地问她。 常台笙站在距离那马匹有两步远的地方,身旁站着表情兴奋的常遇,身后则是带着探究目光的宋婶。这匹马十分高大,且看起来似乎不易靠近。常台笙说:“送给我有什么用呢?拉车么?” “如果你非要让它拉车也没什么不可以。”陈俨对那匹马投以同情的目光,“只是我觉得这匹马很像你,你感受不到么?” 常台笙抱肩站着,紧着眉头斜睨他一眼。 “它很能跑,不拉住它的话,它好像能一直跑下去。”陈俨说完,暗吸一口气,可还是忍不住偏过头轻咳了一阵,等咳完了,他裹着毯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情,很严肃地接着道:“在我眼里你也一样,一直跑,只知道一直跑。停不下来。” 他方才咳了很久,这会儿说话声音又哑又有很重的鼻音,听起来认真却有些感伤。 常台笙保持原有的姿势站着,暗自紧了紧牙根,却忽又松了一口气,风平浪静地回道:“我收下了,留下吃碗寿面罢。” 她说罢转身就走了,没有与那匹马有什么交流,也没有示以多大的热情。宋婶连忙追了上去,私下问她是不是不大高兴,常台笙却说没有,径直去了小厅。 常遇却还站在那匹高马前,仰头好奇地看看那马,由衷轻叹道:“它当真好漂亮,姑姑会喜欢的,谢谢你。” 陈俨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他只是实事求是而已,常台笙就是这样的,只顾着往前奔跑,也不知道她到底要跑去哪里。她难道不知道,就算是良种骏马,跑得太久太快也会瘫下来吗?对于马而言,一旦瘫下,就意味着很难再站起来了。 他多希望她能明白这个道理。 又是一阵猛咳,他拿开捂嘴的帕子朝常遇笑道:“我快要咳死了,你不打算劝你姑姑给我煮点川贝枇杷水么?” “哦好的!”常遇立刻就撒丫子跑了。 因府里药材没了,故而宋婶煮了一碗冰糖雪梨给他喝。他当日胃口不怎么好,却还是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将一碗并没什么味道的寿面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他抬头看一眼常台笙:“祝你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多好。这样她就有许多许多时间去做更多的事,可是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都不能。常台笙兴致看起来并不高昂,她坐在那儿没说话。生辰对她而言并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她很害怕到阿兄的年纪,也突然得病,然后…… 她没有继续往下想,虽然这结局在她的梦境中脑海里回演多次,但她还是及时打住了。 常台笙,不要去想着这些,只顾往前跑就好了。 吃了晚饭,常台笙礼节性地送陈俨出门,临到门口时,陈俨忽然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道:“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轻易用那匹马拉车的好。” 常台笙看着他。 陈俨亦坦荡荡地回望她,说得一本正经:“因为这匹马是种马,所以没有骟过,性情有时候会非常暴烈。如果你要骑,一定要小心。”他说完这些,回头又是一阵猛咳,最后低着头匆匆走了。 身边的小丫头好奇地抬头:“什么叫种马?没有骟过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就是让你不要轻易去招惹的意思。”常台笙随意敷衍了侄女一句便回了府,门房将大门给关上,她独自一人走到了有些简陋的马厩。 这匹马在这简陋马厩里看起来简直有些屈尊的意思,可她上前给它递了一些草料,它竟乖乖低下头吃了起来。这一回应让她觉得这匹马也许不如看起来那般高傲,便下意识地伸手抚过它滑亮的长鬃。它轻晃了晃头,又将头往马槽外伸一些,似乎在讨好常台笙。 常台笙淡笑了笑。 这匹马让她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也许在向前跑这件事上,的确有些相似。陈俨是看得懂她的,在这一点上。 ——*——*——*——*—— 常遇给这匹马起了个名字,叫小棕,大抵是指它的颜色。常台笙便也随她,也叫它小棕,唤了几声,却都还有回应,于是全家就都这样叫它了。 事实上先前陈俨就跟常遇说过这匹马原本的名字,常遇就记下了。毕竟不是幼马,一匹成年马身上都会有许多故事,常台笙在他的腿上发现了伤处,难道之前折过腿么? 她自然没有特意去问陈俨,这件事也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就让它过去了。 但收受了旁人这么大的礼,常台笙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如何还他。她不是那种会挑个特殊的日子送东西给别人的人,那样显得太郑重刻意,也许会让对方觉得负担,这是她的逻辑。 这日她去戏院办事时,在傅秋浦那儿碰上一只幼猫,浑身雪白,耳尖浑圆,声音尖柔细美,一双眼睛非常漂亮。她盯着那只猫看了很久,傅秋浦遂抱起那只幼猫笑了笑:“你还能看上这小东西?若喜欢就给你罢,左右我还有一只大的。这可是从西边过来的,名贵得很。” 于是她付了些钱给傅秋浦,最终抱走了那只幼猫。那幼猫懒怠又倨傲的样子简直像极了陈俨,既然他以马喻人,那她就效仿好了。 从戏院出来已入暮,她料想现在陈俨也不会在芥堂,遂直接让车夫去了陈宅。 天色黑得越发早,她下马车时天已黑透,陈宅里亮着寥寥几盏灯笼,一如既往的安静,但她倒是闻到了一些烟火气。唔,饭菜香。 她抱着那只闭眼享受温暖怀抱的幼猫,循着饭菜的香气一路走到了……后院。 先前她从未到过这里,这后院竟也出乎她意料的大。她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饭菜香便是从里面传来的。怀中幼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大约也嗅到了这香气。 门忽地被打开了,陈俨端着一只碗站在门口看她:“你来喝汤么?” “不,我来送回礼。” 陈俨瞥见了她怀中那只雪白的猫,表情看起来顿时有些痛苦,但他说的却是:“既然是你送的,那我接受。” 常台笙将白猫放下,瞥了一眼里面:“自己弄东西吃么?” “太冷。” “是。”常台笙应了一声,刚要走,却又转身对他道:“若你没自信养活它,就送回来。若是饿死了,感觉有点惨。” “当然不会。”陈俨低头看看那一团柔软的白,说得很是自信。他又抬起头,看常台笙一眼:“我煮了好多,你不吃一碗再走么?” 常台笙遂又折了回去。陈俨关上门,看着锅盖道:“我认为还要等一会儿。” 常台笙看看他这伙房,虽然简单却也干净。难不成之前那些所谓药膳也是从这里做出来的?她转过身,看到一扇门,她指指那门:“可以看么?” 陈俨此时背对着她,注意力全在锅子上。常台笙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是满屋子的盆栽。她几乎是有一瞬的惊奇,随后便是一声轻叹,再然后她转过身,笑了一下,说的是:“你有本事和精力养活这么多植物,却养不好自己么?” 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它们是同一回事?”陈俨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是她大惊小怪了:“有兴趣养自然可以养好,若没有兴趣,那就随意。” 常台笙又看了看那些整齐摆放的匠具,关上了门:“所以你对养自己这件事没有兴趣?” “没什么兴趣。”他边说着边转过去盛汤。 他今日是不大高兴么?常台笙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团的白猫,那只猫明显很恋她,待她坐下来,便又悄悄地爬了过去,黏在她脚边。 陈俨给常台笙盛了一碗汤:“烫。” 常台笙接过来,低头吹了吹,取过调羹,不紧不慢地喝起来。这汤汁里因没有放什么香料,故而并不浓郁,因放了枸杞还有些清甜,喝起来很舒服。她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在做什么。恍惚中甚至以为回到了十年前,母亲见她胃口差,冬日里亲自煮猪肚枸杞汤给她喝。 待她醒过神来,抬头便对上陈俨的一双眼。陈俨一直没有落座,在灶台旁忙活了许久,这会儿俯身看着她,又看看她手里捧着的碗,气息近到就在眼前。 “味道如何?” 常台笙刚回神,脑子被这饭菜香气熏得有些晕,她不自觉地咽了咽沫,竟然在他面前结巴起来:“还、还好。” “只是还好吗?”某人显然有些郁郁,复盯住常台笙的眼。 常台笙愣了一下。 陈俨忽然伸过手,取过她的调羹,蹙眉喝了一口:“真的只是还好吗?”< 27、 他紧接着又嘀咕道:“还好可不行,太敷衍太勉强了。” “无所谓,勉强可以吃就行了……”常台笙稍稍别过脸回他。 “我方才说过,若我有兴趣养什么,那就一定要做到很好。那我如果有兴趣养你呢?”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 但常台笙这会儿脑子清醒了些,她皱眉看一眼他手里的调羹,迅速岔开了话题:“你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调羹?” “恩?”陈俨道,“可这些都是我曾用过的东西,碗我用过调羹我也用过,你全部都要嫌弃吗?” 常台笙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他,可她很累,神经都觉得迟钝。最后这僵持局面以某人的咳嗽告终,陈俨实在忍不住,直起身转过头去咳了一阵。 “咳嗽还没好么?” “好多了。”他转过身去,站在灶台前盛了两碗饭,递了一碗给常台笙,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吃饭。 常台笙只动了动筷子,并没有吃完。忽然间她不想在这儿待太久,遂起了身:“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尽管对方没有百般阻挠她回去,可常台笙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陈俨就像一根刺,卡在她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让人十分难受。从他身上仿佛能看到一个内隐的自己,颓丧的、倨傲的、不合群的、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友善的自己;且又总是能戳到自己痛处与记忆的软肋,让她心头酸胀到发麻。 待常台笙走后,陈俨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黏过来的团状柔软物,弯腰将它拎上来,放到了桌上:“随便吃。” 那只猫团坐在桌子上,伸出爪子优雅地理了理自己雪白的长毛,倨傲地看着陈俨,理也不理他。 陈俨也顿时失了胃口,一个人枯坐在椅子里,过了会儿,又起身走进了花房,很晚才出来。 ——*——*——*——*—— 过了两日,常台笙去给西湖书院送样书,又顺便找掌书聊了聊,从文玉阁出来时,恰好看到又有集会。这会儿集会堂里已有许多学生,她走到门口,瞧见了今日的主讲。 竟然是向景辉。 旁边掌书往里看一眼,说道:“因为顾仲那评稿,向景辉眼下红得很,今日兴许是作回驳来啦。话说回来,你如何想到请顾仲写评稿的?” 常台笙略略动了一下唇角:“阴差阳错。” 掌书识趣地不再多问,集会堂内这时忽出现了起哄声。与此同时,向景辉也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常台笙,勾了勾唇角轻笑一声:“好久不见啊。” 这阵子,杭州城中的学子文士们提到向景辉,便不得不说常台笙。向景辉资历深得很,常台笙这次让顾仲给他写评稿,摆明了就是挑衅,虽将向景辉推向了另一个峰头,但名声却不是怎么好。 西湖书院不少学子认得常台笙,这回有眼尖者看到她就站在外面,难免要起哄让这风口浪尖的两人辩难一回才过瘾。 向景辉今日看起来很挑衅,连衣着都考究到嚣张。在这儿逮住常台笙,他可高兴极了。 他直呼其名,喊住常台笙,说要问她几个问题。常台笙并不惧他,于是就站在门口:“向先生可有事?” “你曾说顾仲住在北关水门一带,对不对?” “是。” “北关水门一带压根没有姓顾的,那地方那么偏,住的人又不多,且大多都是高门大户,非常好查。你将大家当傻子么?” 常台笙言声淡淡:“顾仲说过自己当真姓顾?化名罢了。” 向景辉冷笑一声:“这么几年了,大家对顾仲其人已好奇得不能再好奇,但谁也没见过他,你倒好,说找就找着了,还请他特意为鄙人拙作写了评稿,我左思右想,实在是怀疑——这顾仲到底确有其人,还是压根只是你姓常的在这里胡编乱造?!” 常台笙淡淡地笑了一下。 向景辉紧追不放:“纵观顾仲的所有评稿,绝大多数都是替你芥堂的书所写!想必你也是因此赚得盆满钵盈,倒不知道这顾仲到底是你呢,还是你呢?!” 底下学子中一片哗然。 常台笙暗暗紧了一下牙关,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是么?原还可以这样,真是开眼界了,向先生不愧是杭州城写话本最精彩最有意思的。” 向景辉又冷笑笑:“别以为你摆一张这样的脸就能糊弄所有人,你就是在欺骗这杭州城乃至江南的文士学子,若大家知道所谓顾仲不过是一介女书商假扮,你芥堂还会有那么多清高之士去捧么?” 常台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但她心里已经暗暗压了火。向景辉这泼皮,寻不到泄愤之处,便在这大庭广众下做这等你死我活都不要脸的行径,言辞已经不尊重人到极点,全然没有半点儒雅文士的姿态。 这个老疯子。 常台笙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抖落他一稿两卖的事,可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咳声。 她回头一看,只见陈俨已是走了过来。她正惊讶他为何会在这里时,他已是目不斜视地走到向景辉面前,淡瞥那小老头一眼,声音有些哑:“晚辈听闻向先生要找顾仲?” 他言辞还算得上温和,且给了对方适度的尊重,又因为太疲劳的关系,身上的倨傲气也暂减了些。 底下鸦雀无声。 向景辉显然没料到这出,他先前似乎见过这人,但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正挖空脑子回想时,陈俨已神色寡淡地开了口:“顾仲是晚辈化名,前辈如何看?” 向景辉一时真想不起来他是谁,这会儿又急,指着他就道:“你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要你管什么闲事!一边去!” 陈俨距他大概有一尺的距离,因个头上高于对方,气势上就让对方有些压迫感。 陈俨不理他那些话,轻咳了两声,又转回头看着他,淡淡道:“北关水门外有间挂陈府匾额的是我家,向先生找过么?” 向景辉陡然想起面前这男子是谁,正是工部尚书的独子陈俨!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自然找过!” “先生方才说顾仲是女子扮的,实在是令晚辈觉得不是很愉快。”他稍顿了顿,“先生这么说会毁了顾仲这名字的,虽这名字对晚辈而言只是化名,但也很重要。” 他语声不高,但句句从定,有那么一些莫名的压迫感。 向景辉这会儿有些急红眼:“你这么说有证据吗你?” 陈俨懒懒抬眸,“我嗓子不舒服,不想将全部评稿都背一遍。” “你、你写下来!就写驳斥我的那篇!” 陈俨瞥了一眼靠墙的那桌子,走过去提笔极其流畅地写了下来。底下人都静悄悄地等着,陈俨将手中的几张纸顺手就给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掌书。 掌书展开瞅了瞅,看到最后一张上他罗列的书目,低头嘀咕道:“末尾将顾仲曾经评过的书目也都一一列出来了。” 常台笙在旁看着,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 向景辉一把抢过去,看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就在这时,底下有个少年霍地站了起来:“就算这样他也不一定是顾仲!他记忆力超群,上回我与他比试,他就连书的页数都记得清楚,若他读过顾仲所有评稿,能写出来包括罗列书目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陈俨循声看过去,那小毛孩不就是上回那手下败将——温琼么? 温琼仍是急躁躁的性子,高声质问他:“外边都传几年前顾仲的书稿是从我们西湖书院流出去的,可那时候你压根不在杭州,你方才这说辞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陈俨淡瞥他一眼,似乎有耐心得很:“我生在杭州,且这地方是举国刊刻中心,我对这里的新书稿有兴趣有问题?我愿为杭州文士写评稿有错?我与西湖书院山长私交很好,经常交流评稿,与你有碍?” 温琼闻言很是不平:“山长怎会将你的评稿故意泄出来?” “听说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偷出来的,是你吗?”他说完这些又低头咳嗽了一阵,再转头时,已看到山长走过来了。 德高望重、已上了年纪的山长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看了陈俨一眼,走进了集会堂。 底下有少年小声问:“山长……他说的当真?” 山长点了点头。 一阵唏嘘声。 陈俨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用帕子挡了唇便急忙忙走到了门口,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堂内:“我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徒费时间争论这等事,真的很无趣。再会。” 他孤身一人就走了,常台笙跟了上去。陈俨走到一处屋前,刚进去便将门给关上了。常台笙吃了个闭门羹,在原地站了会儿正要走时,陈俨忽然打开了门,手里捏着本册子,浅笑着丢给她:“你好啊,顾仲。” 常台笙仿若被人狠狠地锤了两下,她接过册子,迅速翻开,里面每一篇都是手抄的顾仲评稿,且里头还有对评稿的驳斥。 陈俨一扫方才那郁郁的气质,神情略有些欣悦地望向她:“有些地方你太手下留情了,骂得还不够狠,你不觉得有些书稿太伪善太道貌岸然了吗?怎么办,我好喜欢你写评稿时尖牙利嘴的样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谁告诉你我是顾仲了么?”< 28、 常台笙才刚问完,陈俨还来得及回答,她已是恍然低语道:“你看过我的稿子。”就在他头一次说要请她吃饭,执意在她书房等她,且还给她整理了高柜的那天。那天她自己一直伏案在写评稿,末了要走时,她想起来要将评稿收起来,却发现他已经在帮着整理。 就在那时看到了那评稿及随手的一个落款吗? “我倒是很惊奇,你竟还可以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随意切换,贸一看当真瞧不出来。”他神情看起来很愉悦,又问:“对了,山长为何会帮着你‘散播’这些评稿?” 常台笙又蹙眉:“你如何知道?” “我会问。” 常台笙认真思索了一番,抬眸望着他,又问:“山长的确有帮忙‘散播’这些评稿,但他今日点头承认的是——你才是顾仲。你与山长交情很深吗?” “自然。” “据我所知你未在杭州待过多久,而山长十几年前便在西湖书院了,当时你那么小,又是哪里来的交情?”困惑的语气。 “就是小时候的交情啊。”陈俨的语气似乎理所应当,但细看他的眼睛,常台笙却看出了一些其他的情绪。 常台笙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遂将评稿册收进了袖袋,侧过了身,末了问一句:“还有,你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陈俨仍没打算告诉她自己就在这儿讲课的事实,于是随口诌道:“无所事事过来看书。” “只是过来看看书,那身后这屋子也归你用么?” 陈俨对答如流:“与山长交情好啊,没办法的事。”他说完就又偏过头去一阵猛咳。 常台笙闻声不由又蹙蹙眉:“你不吃药的么?” 陈俨微微耸肩:“懒得熬。” 常台笙,直接走吧,别理他了。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他帮你解了围,你不要总这么冷血。 最终,常台笙公事公办地开口道:“下午回芥堂领这个月的工钱。” 噢……那五两银子。 可是他竟然只值五两银子?太缺德了,这是在说他不值钱吗? 常台笙说完就走了,她低着头,步履匆匆,一如往常。陈俨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竟想伸过手去,剖开她看看,看清楚她每个小心思小忧愁。他对她,知道得太少了。 ——*——*——*——*—— 今日集会堂的风波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西湖书院,就连小学的孩子们也略闻一二。 “噢,说是那个顾仲写评很毒的,我爹说他的见解很独到的。” “不是说是那个姓常的书商假扮的吗?” “不是不是,那姓常的书商刊刻了顾仲的评稿,但顾仲是我们陈讲书的化名。” “陈讲书啊,那倒很像他会做的事的。” “说起来那个书商姓常的话……”说话的小孩儿忽然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前埋头看书的常遇:“那个姓常的丫头就是她的侄女,你知道么?” “这样吗?这个姓在我们这里可不常见,难怪呢,一家人啊。” 提起这茬的小孩儿忽然凑到同伴跟前,小声嘀咕道:“听我爹说啊,她爹死了,娘也不要她,改嫁了,她就跟着她那个姑姑过日子。而且啊,她姑姑年纪好大了啊,也嫁不出去,现在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总之她家绝户了,连个男丁也没有的。我看你平日里还老和她说话什么的,我劝你少和她接触,我爹说了,这样人家的孩子心里面都怪怪的。” 这话听得另一个小孩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还在专心看书的常遇。 “哎,你用不着同情她啦,像这样的人家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报应,活该!我爹说上辈子做了大恶之事的人这辈子才会遭这样的罪的,所以让我要做好事。” “唔……可是我觉得她人很好啊,而且,那么聪明。” “哼,聪明有什么了不起,就看不惯她那聪明样。我娘说女孩子就该在家待着绣绣花,读什么书?有病!” 私底下的一番议论,常遇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还是抬起头朝那边看了看。她神色略迷茫地又低下头,一个人啃书。 她当然知道周围有些风言风语,先前那两位在家教她的先生,也暗暗嘀咕一些事情,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可这世上哪里有听不到的议论呢?只要开口说了,就一定会被听到的。 觉得自己说得小声就不会被知道,他们还真是……天真啊。 只要不往心里去就好了,让他们说吧,常遇抿了抿小嘴,又翻过去一页书。 ——*——*——*——*—— 这几日温度竟稍稍有回升,大约是阳光很好的缘故,觉得比之前一阵子要暖和。许多树已悉数脱光了绿衣,只剩些枯褐的枝桠,看着萧瑟,但又很宁静。 一到冬日,人闲怠下来,文士圈里便不断的有歌舞集会帖子递过来。常台笙偶尔会去,但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兴趣。 这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家伙,所谓集会,不过是为了饮酒作乐排遣无聊罢了。且这些集会不如圈外人想得那么“有文化”,反倒是混乱得很。借风雅和趣味之名,做些他们认为“有情趣”的事罢了,一个个关系都乱得一塌糊涂。 这日常台笙恰好要去收个稿子,接了帖子忙完手上的事便打算去了。她锁书房的门时,陈俨两手脏兮兮地从藏书室出来,袖子已经卷到了手肘的位置,露着小臂问常台笙为何井边的打水桶不见了。 这家伙不冷么?说过多少遍让他多穿点,耳朵不好使吗? 水桶被伙房拎过去了,常台笙领着他到伙房洗了手,随即就要出门。陈俨却喊住她:“我还没有吃饭,你要出去吃饭么?” “对。” 天色将晚,再不出发就要迟了。 “你前几日给我的五两银子,真的不够吃饭啊。” 常台笙止住步子,这是婉转地要她带他去蹭饭的意思吗?好吧,说实在的她也不想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带你去可以,但不要乱说话,顾着吃就行了。还有——”她回过头去:“不准饮酒。” 陈俨大步走到她身边,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小声说:“我已经练过酒量了。” “闭嘴。”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一路行驶至北关水门。那地方大宅众多,陈尚书的别院便在那附近。抵达时,晚宴刚刚开始,他们进去时,两边都坐满了人。文士身边搂着花街过来陪酒的姑娘,一个个喝得正尽兴。 今日设宴的主人是当今文坛中出了名的散文大家蒋园秀,他这时坐在主位上朝常台笙笑笑:“听说你一连推了十来个集会,今日过来,是给我蒋某赏光啊。” 常台笙淡淡回一笑:“蒋先生若能及时将稿子给我,那就更好了。” 蒋园秀哈哈大笑,豪气地饮尽杯中美酒,说:“好!” 常台笙忽觉得自己来错了时候,人喝上头说的话能信吗? 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陈俨坐在她旁边,看看小桌上的所谓佳肴,迅速得出了结论:“都冷了。” “那就吃些点心填填肚子,我们坐一会儿等他们喝疯了就走。” 陈俨仔细地找可以入口的点心吃,问侍女要了开水,递了一杯给常台笙,自己也捧着一杯。他吃了一块点心问常台笙:“你不吃么?” “我不饿。” 丝竹艳舞,常台笙原本跪坐在软垫上,这会儿却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捧着茶杯让自己静下来。屋子里很暖和,这样的环境亦确实让人放松,让人不知不觉就神游了。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忽传来一声:“谢谢你这几天熬的药。” 常台笙看他一眼,沉默着低头喝了一口水。 她只是觉得他就这样咳死了比较亏而已,没别的意思。她回了一句:“伙房的赵师傅熬的,不必谢我。” 她又喝了一口水,看对面已经有文士带着女伴起了身,摇摇晃晃不知去了哪儿。 歌舞依旧在继续,堂间杯盘狼藉,一塌糊涂。常台笙见状打算走了,可她刚要换个姿势打算站起来,就有一朵绯红艳丽的“花”飘到了面前,万花楼的头牌啊。 那姑娘手里端了杯酒,步子婀娜轻盈地到了常台笙面前,一双流光媚眼瞥了瞥常台笙身旁,转而就将那杯酒递给了端坐着正捧着水杯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陈俨:“蒋先生说了,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喝杯酒再走。” 陈俨不喜欢面前这位脂粉气太重的家伙,故而没有接。但他似乎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练过”的酒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他刚要喝时,常台笙陡然反应过来,连忙阻止道:“别喝。” 陈俨长眸微敛,已是稍稍仰头将杯中美酒慢慢饮尽。 常台笙惊得赶紧拿开他手里的空杯子,盯住那姑娘问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那头牌姑娘瞧她着急成这样,忽而轻笑一声,探身凑到常台笙耳边,暧昧低语道:“您急什么?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多怡情啊,不会怎么样的。” 常台笙暗咬了一下牙根,她怎么忘了这些没操守的家伙喜欢在集会玩这个? “快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这是说我的春天要来了吗@赵公公? 赵公公:楼上药别停< 29、 “又不会是毒酒。”某人十分从定地拿了一块点心慢吞吞吃起来,又看看万分着急的常台笙:“你担心我会死掉么?” 一旁的绯衣花魁忍不住抿唇笑,一双眼暧昧非常地看了看常台笙,起身婀娜万分地走了。 常台笙在心底里骂了他一声蠢货,起身就要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可陈俨毕竟是男人,她哪里拖得动? “建议你赶紧回家,再见。”常台笙倏地送了手,正要迈步出去时,堂中忽然传来一声:“哟,常堂主,你这就走啦?” 回头一看,正是已经喝得红了脸的蒋园秀。蒋园秀搁下酒杯一本正经道:“我还打算过会儿与你聊一聊书稿之事呢。” 常台笙转过身去,从容站定:“蒋先生不是说还未写好么?” “你可以先刊刻上册嘛。”蒋园秀笑着招呼侍女过来:“带常堂主去后宅取书稿。” “不必这么急。”常台笙竟然对取稿一事无动于衷,“若先生得空,遣人送到芥堂就是了。”她神色冷清,似乎与这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她心里是最清楚的,这么混乱的集会最容易出事,犯不着为了一份“不确定”的书稿离开人群。她毕竟是个力气有限的女人,在这种喝上了头的男人的领地,她有必要保持警觉。 何况那边还有个麻烦事要处理——她瞥一眼坐在左侧房的陈俨,目光凉凉,立即就转过了身。 蒋园秀看她拒绝得如此坚决,又握起酒杯笑了笑:“常堂主可不要后悔。” 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陈俨追出去时,她已经上了马车。车夫正打算发车时,陈俨抬手敲了敲车窗板子。 “咚咚咚,咚咚咚。” 常台笙掀开帘子一角:“我建议你现在就回家,明日见。” “你不载我一程么?” 常台笙回得冷冷:“没有这个打算。” “我父亲的别院在这附近,你送我到那儿就可以,顺道,不是么?” 常台笙闭了一下眼,合上了帘子,闷闷说了一声:“上来。” 陈俨上了马车,安安分分坐下,又将烛台点起来,问她可不可以看她放在藤条箱里的书。 常台笙似乎有些烦躁,回说:“不可以。” 本打算看书的陈俨没得到允许,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 车子行驶途中,常台笙渐渐觉得头昏,手心也开始冒汗,她闭了会儿眼,察觉到自己心跳飞快。她陡然睁开眼,瞥了眼身旁坐着的陈俨,他却是好端端,一点异常也没有。 陈俨偏头看她一眼:“你不舒服么?脸为何这么红?” 常台笙回瞪他一眼,语气并不是很客气:“既然不看书就将灯熄掉,另外请你闭嘴,不要与我说话。” 她说完拉开了车窗帘子,冰冷夜风涌进来,常台笙暗暗舒了口气。她默默回忆今日在宴席上吃过的所有食物,脑海里忽然闪过蒋园秀最后那一句不怀好意的“常堂主可不要后悔”。 那花魁说给陈俨的酒掺了东西是假,她的食物里放了东西才是真。蒋园秀这个混蛋。她心中暗骂了一句,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为了书稿跟着侍女孤身去后宅,不然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好说。 马车里没有凉水,但她现在口渴得很,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外面涌进来的寒风根本对她的身体起不到任何缓解作用,旁边陈俨道:“你又没有喝酒,为何一副喝醉了的样子?不冷么?我觉得很冷。” 常台笙紧着眉头:“我求你不要说话。” 陈俨闭了嘴,默默地从藤条箱里取了毯子给她递过去。常台笙瞥一眼,深吸口气说:“我不需要。” 于是陈俨就自己裹上了那条毯子。 他看着窗外,瞥见陈府的匾额,跟常台笙说:“我到了。” 常台笙甚至连话也不想说,皱着眉头挥挥手就让他下去了。 陈俨几乎是被赶下来的一般,灰溜溜地连毯子也忘了留在车里,直接就下了马车,迎面就看到了刚刚回府,还在门房站着的父亲陈懋。 常台笙的马车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她此时非常难受,意识到马车还没有动,刚要问车夫是怎么一回事,便闻得有人沉稳有力地叩了叩车厢板子。常台笙不耐烦地偏过头去,却见站在外面的是陈俨的父亲陈懋。 陈懋一身官袍穿着,看起来十分威严。他不苟言笑地看了一眼常台笙,道:“常堂主进来喝杯茶罢。” 朝中大员,这时候亲自喊她下来喝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陈懋见她无甚反应,又道:“常堂主竟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本官么?” 常台笙忽然就放下了帘子,深呼吸了一阵,这才下了车。待她下车后,看起来已无甚太多异常,只是看着面色有些潮红。 三人一道进了府,陈懋走在最前面,陈俨与常台笙并排走在后面。陈俨忽侧头对常台笙小声道:“若给你造成困扰很抱歉,但相信我,不会留太久的。” 陈懋让人煮了茶,也就随口问了问如今苏杭一带书业生意如何。常台笙脑子现在不是很好用,故而她回得非常敷衍,幸好冬日里茶凉得快,她只顾不停喝茶,但手已经有些稳不住杯子。 陈懋瞥了一眼她的手,道:“听闻常堂主祖上都是这行的,令尊还好么?” “已过世了。”常台笙又喝了一小杯茶。一旁的侍女赶紧又给续上,略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没有兄弟姊妹么?” “阿兄也过世了。” 陈懋之前自然打听过常台笙的家境,甚至有人说她家自祖父辈便一直有病,男丁死绝的人家,是实实在在的女户。 陈懋没有再问。常台笙这会儿额头已沁出细汗,脸色潮红,看起来倒像是发烧的样子。她搁下茶杯,极抱歉地说了一句:“草民今日身体不适,来日再来拜访尚书大人,先告辞了,还望见谅。” 陈懋没有拦她,常台笙就这么急急出了门。 可她刚走出去,靠着走廊的一侧墙壁便走不动路,只想瘫坐下来,躺进冰雪堆里。她靠墙站着支撑了会儿,忽有一双凉凉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扶住她的肩侧,耳畔是熟悉的声音,低低矮矮说得很小心:“你当真不舒服么?” 常台笙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气息似乎就萦绕在她耳侧,让她快要站不住。 见她快要瘫倒在地,陈俨忙托了她一下,从身后扶住她,认真道:“定然是吹风吹坏了,苏晔在隔壁宅子里置了个小药库,我可以给你熬药。” “我想要水,冷水。”她的声音已经变哑,带着一些含混不清的意味与对抗。 冷水?她是要降温么? “求你……”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含混:“告诉我井在哪里。” 常台笙周身越发没有气力,陈俨自上回见她直接晕过去后,便再也未见过她这样子。她几近要瘫下来,陈俨一惊,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语声也似乎有些着急:“你等一会儿。”他抱着她从西边小门出了府,直接就绕进了隔壁宅子。 黑灯瞎火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跟上回侍女管事满府灯笼比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陈俨循着黑暗中的走廊顺利走到了一间客房前,一脚踹开了门。那间客房偶尔苏晔会住,苏晔又是极考究的人,这客房便算得上整座宅子里最舒服的卧房,且定期有人打扫,防止有灰尘气。 陈俨小心地将常台笙放在了床上,连忙取了旁边架子上的脸盆冲到后院打水。他当真以为常台笙是发高烧,遂匆匆忙忙赶回来,给她用手巾敷了额头后,说要去给她熬药。常台笙强撑着坐起来,看到矮墩上搁着的盛水脸盆,费力地伸手拖过来,在陈俨还未反应过来时,就举起盆子,直接从头顶浇了下去。 周身传来刺骨的冷,让她瞬时清醒了一些,她急促地呼吸着,手撑在床榻上,头深深低了下去,双目紧闭,妄图完全地醒过神来。 陈俨在一旁看着简直愣住,回过神连忙上前俯身握住她的肩:“你烧糊涂了么……” 冷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下来,睫毛潮湿,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唇亦是红艳得令人心神荡漾。常台笙微微抬了眸,声音喑哑地只说:“再给我一些冷水……” “饮鸩止渴。”陈俨迅速地下了结论,看了一眼被她淋湿的衣裳,又探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下意识地就将手往她颈下移:“不能这样,会更严重的,先把湿袍子换掉。” 可他的手才刚刚触及她光裸的皮肤,常台笙几乎是无意识地就搭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我只是想帮你换掉外袍。”他眼下神情严肃得很,似乎下一刻常台笙就会被这*的袍子给冻坏。 “你离我……远一点。”常台笙呼吸越发急促,她脑子混混沌沌,已经快要失去理智。陈俨搭在她襟前的手是凉凉的,那是她渴求的温度。 陈俨无奈蹙眉,竟在床沿坐了下来,松了手道:“那你自己换。” 可常台笙许久没有动静。陈俨凑近了轻碰了碰她的肩,担心地低唤道:“常台笙。” 可常台笙却是一头栽进了他颈窝,陈俨吓一跳,这是又晕了吗? 可埋在他颈窝的头却稍稍动了动,那滚烫灼人的气息仿佛熨在他凉凉的颈侧皮肤上,柔软的唇瓣亦有意无意地擦扫过他的皮肤。他能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以及身体压过来的迫切感。 就在这时,一只有些烫人的手,软软无力地搭在他前襟处,指尖往上则无意识地轻轻扫过他的喉结,但意图却似乎是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想要推开他。< 30、 她的手忽然不动了,掌心抵着他的前襟,不知是在酝酿力气还是已经晕了。陈俨一时无措,想了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让她重新躺下。此时常台笙眼皮轻阖,还有些无意识的小动作,应当不是晕过去了。 他伸手试试她额头温度,还是滚烫得吓人。趁这当口,陈俨俯了身,打算将她*的外袍换掉。常台笙的手偶尔会抬起来阻挠他的动作,但每回都被陈俨按回去。 陈俨小心翼翼褪下她的袖子。那袖子全湿了,就连中衣的袖口也湿嗒嗒的。脱下外衣才知道里面中衣也湿掉了,陈俨将湿外袍丢在地上,站着琢磨了一会儿,犹豫半天,到底要不要帮她将中衣一起换了呢? 他紧着眉,想得很认真。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常台笙忽然有些烦乱地翻了个身。陈俨一看,她中衣系带不知何时散开了,她这一翻身,中衣遂……散了开来,可以看见亵衣,以及……裹胸。 一向聪明的陈俨这时候很困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换掉吧,连同这湿嗒嗒的被褥都得换掉。可这儿哪有干净被褥?他不大清楚。他最终做了决定,让常台笙睡他自己的卧房,毕竟那儿被褥是干的。他随手扯了条毯子将常台笙裹起来,将她从床上抱起,沿着依旧黑漆漆的走廊一路往自己卧房去。 大约是屋外冷的关系,常台笙感官有些受影响,她虽然睁开眼,但意识却依旧不受掌控。陈俨忽然察觉到,她环在他颈间的手,正微微用力,指尖抓得他疼。 颈侧皮肤上瞬间起了一片红,陈俨赶紧踹门进了屋,将她放下后手脚匆忙地点灯,然后将她已经湿了的头发拆开来,取过干手巾打算给她擦头发。 他坐着俯身贴近她给她擦头发时,前襟忽地被她抓住。常台笙无意识地将他拉得更贴近自己,抬起自己的头,脸颊贴上他凉凉的脸,似乎是舒服地叹了口气,随后那双纤手又移至他脖颈处,火热的唇亦贴了上去。 她吻得很用力,陈俨颈边细薄的皮肤很快转红,唇瓣舌尖的触感虽柔软,但脑海里腾上来的感觉却是强烈、尖锐又明晰。 陈俨忍不住轻抽一口气,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略略无奈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但能不能……轻点。” 常台笙的手顺着他的衣领无师自通地滑进去,那凉凉的皮肤于她而言仿若甘泉。她下意识地渴求那些。她手指所到之处,引得陈俨一阵战栗,温暖的手在他胸前背后不客气地游走,他只觉头皮发麻,浑身不由紧绷。 陈俨还未来得及思考,她的唇已贴了上来,吻住他的唇,先是轻咬,继而舌尖滑过他的唇间,毫无章法地探进去勾住他的舌尖,主动求索。这勾人又大胆的举动,虽然吓不到陈俨,但也没让他有思考的余地,下一瞬,那人就狠狠咬住了他唇角。 噢,破了。陈俨用舌尖迅速地舔了一下,尝到了血腥气。 他看了一眼她半阖的眼,那其中迷离,忽然让他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了。她应当不是发烧,而是吃了坏东西。不过,这坏东西的滋味似乎还不错,眼前的常台笙与平日里只一张冷脸的状态差了太多,她克制又暴虐,努力自控,却又掩不住内里的暴虐本性。 她骨子里的压抑与负担,在这个吻里体现得一览无余。求索,但又非常狠,控制欲很强,有主导倾向。那些她吃下去的坏东西撕掉了她的表皮,现在这个常台笙,才是她心底里压抑最深的那个常台笙。 唔,这样也很……可爱啊。 陈俨飞快地思考着,但很显然思考会影响体力的发挥,常台笙这时已坐起来,上身前倾,按着他的肩头将他压倒,将头埋在他颈间亲吻,依旧是毫无章法并且……非常用力。 她俯身时其实中衣都散开了,落进陈俨视野里的,便是黯光中潮润的头发,好几缕头发沿着白皙的脖颈垂落下来,黑发映衬着那宽厚的白色裹胸,却又隐约可见其浅浅沟壑,光景迷人,令人……耽溺。 陈俨喉头燥热,偏过头想要帮她将这衣服系起来,可手探下去找系带时,却又不小心碰到了她发烫的小腹,陈俨连忙将手缩回来,瞥了一眼那平坦的小腹。就在这时,对方却已经扯开了他的衣服。 陈俨只觉一阵凉意,再然后,便是一具滚烫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她将他压在身下,虽然不沉,但陈俨也隔着单薄的中衣感受到了她的“热情”与“压迫感”…… 常台笙的呼吸就在他皮肤上萦绕,让他觉得愈发燥热。她的亲吻不断往下,手扒开他的中衣,沿着他的锁骨、前胸一路往下,她的手指按住他胸前硬硬的某一点时,陈俨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噢,太美好了。 可待常台笙的手移到他硬邦邦的小腹以下时,陈俨眸底陡然黑透,身体彻底绷紧,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可是正常的年轻男人。”他认真说完,蹙蹙眉,缓了口气说:“上半身可以随你使用。” 常台笙这会儿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故而若他不阻止,她就算摸遍他全身也不奇怪。 她的手柔软光滑又有些烫人,游走在陈俨凉凉的皮肤上简直要他命。那陌生的、带着情/欲的抚摸带来的刺激感受,一遍遍冲刷着他纯洁的脑海。在陈俨看来,这无疑是常台笙喜欢他的证明,他当然不会承认这只是药物作用,且常台笙这时候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凉凉的可以解燥的物体而已…… 陈俨如玩偶般被她任意摆弄。他由着她胡来,且又在不停地挑战自己的意志巅峰。 他忍!他一定要看看这意志与本能的大对抗,最后谁会赢。 再凉的身体也禁不住这般撩拨抚摸,待他的身体热起来,常台笙似乎失了兴趣,大约也已经是倦了,竟有些恹恹地滚至床里侧,蜷成一团,闭上了眼。 陈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一双亮眸陡然睁开,噢,他的意志力赢了! 这时候已经光裸着身的陈俨坐了起来,他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再看一眼像小孩儿一样蜷缩在床里侧的常台笙,默声走到柜子前,从里头翻出两件干净中衣出来,自己套了一件。系带子时,他忽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他意志力胜利的“成果”,连忙用中衣将自己裹了起来。颀长的身体被裹在那中衣里,小腿露了一截,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他走到床边,将常台笙捞过来,手伸到她发间一探,还是湿湿的。她身上依然滚烫,双眉紧蹙,似乎很痛苦。又在暗暗地独自对抗了么? 陈俨这一瞬忽然庆幸,今晚在她身边陪着的是他自己。 心头忽然有根细细的绷得紧紧的弦,被什么利器刮了一下,“噔~”地发出闷闷的声响,唔,好疼,又有点酸。 他俯身将干净的中衣袍子给她套上,心无旁骛地迅速解开她潮湿的裹胸布,几乎是瞬间将中衣合上,拉过系带打了结,一气呵成地拖过被子,给她盖好。 这时候脖颈间火辣辣的疼意,终于明显了起来。 他套上外袍,出去打了冷水,再折回来给她冷敷。一直到屋外五更鼓声闷闷响起,常台笙的体温才降了下去。 陈俨坐在床边像只猫一样看着她,就差喊一声“主人”了。他将她额头的手巾取下来丢回盆里,摸摸她的头发,又看看她的脸,视线落在那小巧又饱满的唇上。不是说薄唇的人才寡情么?她的唇看起来……手感很好啊。他不自觉地去轻捏了捏,又将手收回来,掖了掖被角,又以非常认真的姿态继续看着她。 天渐渐亮了,他突然想起来应该给“耗尽体力”的常台笙弄点早饭吃,可这座宅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去隔壁父亲的别院里找些吃的拿过来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服,穿好袜袋鞋子,这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陈懋年纪大了,自然醒得早。陈俨过去时,恰撞上他在庭院里慢悠悠地打太极。陈懋知道他过来找吃的,便随他去,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待他走近时,陈懋才看到他颈上的一些……痕迹。 陈懋轻挑了挑眉。昨日听下人说他抱着常台笙从西门出了府绕进了隔壁宅子,眼下看来,这一夜过得似乎……很精彩啊。 “留常堂主过夜了?” 陈俨毫不避讳:“是的,感谢您关心这些。” 陈懋没有说什么,继续练他的太极,随他去了。 陈俨在伙房里挑了些吃食,看看锅里的寡淡无味的白粥,想了想又跟厨工说:“我记得这里有黑豆的,不能煮一些黑豆粥么?” 厨工对少爷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有点困惑,眼神表达了一下,陈俨淡瞥他一眼,说:“黑豆补肾,不是么?” “哦……”厨工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连忙跑纱橱旁的罐子里翻找黑豆子去了。 天越发亮,陈俨站在伙房外面轻打哈欠。一夜未睡,他这会儿觉得有些疲了。阳光渐渐爬上走廊,照在他身上有懒怠美好的味道。回想起昨夜的一些事,陈俨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认真地,小心翼翼地,仿佛自己独吞了什么美丽的大秘密。 那边厨工将熬好的黑豆粥和一些点心装进食盒,陈俨便拎着那食盒折了回去。 常台笙睁眼时觉得眼皮沉得很,她头痛非常,下意识地咬了咬牙,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周围,想了一会儿给出了结论——这不是她的床,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似乎是冷静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撑臂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可怕的念头。 她陡惊,恰这时,陈俨推门而入,阳光灌了满室,让常台笙觉得有些刺眼。 陈俨将食盒放下,看看她:“醒了吃点东西。” 常台笙迅速整理自己的记忆,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这陌生的、无比宽松的中衣,再看一眼陈俨,瞥见他脖颈间可疑的红痕,以及有伤口的唇角……一些支离破碎的混乱片段陡然浮上脑海,惊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待她再看到地上丢着的衣服以及架子上搭着的裹胸布,纵使再从定冷静的常台笙,埋在被窝里那只手,也不自觉地微微抖起来。< 31、 她能记得很清楚的,只到当时自己端起水盆将自己淋了一身湿为止。天气潮冷,料想那些衣服就算过了一夜也是湿的,算了,不要了。她忍住心慌,很快稳住神,从床上起来,扯过里侧的一条毯子,裹好了这才对陈俨道:“帮我准备一辆马车,请尽快。” 她声音很哑,但神情里竟一丝一毫的异样也瞧不出,陈俨看看她散乱的头发,低头看一眼食盒道:“我觉得你累了一晚上,应该吃点再走。” 他能不能别说话别提昨晚的事。 常台笙闭了一下眼,同时深吸一口气,言声非常平静:“知道了,请你尽快帮我准备一辆马车,我现在想回去。” 她这会儿浑身都冷,中衣太单薄,毯子又不厚实,屋外照进来的阳光简直杯水车薪,根本无法让她觉得暖和一些。 常台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实则她当下非常焦躁。她自然没有动那食盒里的早饭,待陈俨出去了,她也只是裹着毯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光着脚,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是多么的“衣衫不整”,她只想回去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简直要命,她快要疯了,但不能这样。 陈俨从隔壁宅子借了马车,折回来接常台笙时还很贴心地递了鞋子过去。常台笙一手抓着胸前毯子,一边低头穿鞋,陈俨忽想起昨日她俯身时的光景来,竟无意识地好好回味了一番,又瞥见架子上挂着的那一条裹胸布,蹙眉想想,唔,还是不告诉她了罢,留着好了,留着。 常台笙脚步匆忙地出府上了马车,陈俨本要一起上来送她回去,却被她一眼给瞪得止住了念头,只好老实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 此时天色已大亮,芥堂的宋管事见常台笙到这点还没来,担心出了什么事,遂打算去府里看看怎么了。可他刚到门口,便见一辆陌生的马车驶过来,常台笙只着单衣,裹着毯子下了车,头也不抬地往府里去。 门房见状亦是满脸疑惑地开了门,常台笙谁也不理,兀自往里走,直到宋婶急急忙忙地迎上来,她才简洁明了地吩咐了一句:“烧热水,我要洗澡。” 宋婶愣住了,常台笙却已径直走回了卧房。芥堂的宋管事蹙着眉头走进来,他自然知道昨晚常台笙的行程,她昨日傍晚是去了蒋园秀府上赴宴,可为何眼下……这个样子回来了?他立时问宋婶道:“昨日车夫自己回来的?最后送东家去哪儿了?” 宋婶陡回神,回说:“车夫说是最后去了北关水门那儿的陈府,似乎是尚书大人请小姐下来喝茶,小姐进去后便未出来过,说是同陈公子一道去的,那陈公子竟是尚书大人家的儿子啊,真是极好!”宋婶的关注点和宋管事完全不在同一件事上。 宋管事瞪她一眼:“东家都这模样了,你在想什么?” “尚书家的公子,大富大贵啊,太好了。”宋婶居然没有半点忧心的表示,立即去后院吩咐人烧热水了。 宋管事则还站在原地。依照他对陈俨性格的了解程度,这位应当不是强人所难的类型,那这情形……又是哪一出?难道是事后闹了什么不愉快? 总之,宋管事此刻对东家的终身大事表示深深的忧虑,且他跟着常台笙这么多年了,东家的脾性和自尊心他是知道的,这一回,恐怕对她来说当真是件……大事。 那边宋婶急急忙忙地给常台笙送去了热水和干净的换洗衣物,又张罗着给常台笙烧点补物,当归红枣炖羊肉、枸杞木耳炖鸡之类的,一样也不能少。可就在她忙着张罗的时候,府里忽有客人来了,还自带了……食材和药材? 常台笙整个人都埋进了那浴桶里,憋到快要死了,这才浮上来,手攀住桶沿,眼有疲色地叹了口气。待身体暖和些了,她从浴桶里出来,连鞋子也未趿,站到一面镜前,看着自己的身体走神,直到身上的水珠都快干了,一阵阵凉意往骨子里钻时,她打了个喷嚏,拖过架子上的中衣,套上后躺进了被窝里。 她很累,头也很疼,但睡不着。她身体是冷的,被窝也是冷的,像是睡在冰窖里。常台笙蜷成了一团,她渴望并怀念母亲的怀抱,闭上眼想象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能窝在母亲温暖暖的怀里无忧无虑地睡觉。 可她还是冷得睁开了眼。 自己已身在成人的世界,妄图回到小时候根本就是幼稚的想法。 没出息。 常台笙翻了个身,但被窝依旧还是凉凉的,就算后来睡着了,也是冷冰冰的噩梦一个接一个地到来。直到——宋婶敲开了她的门,将食物端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床边,道:“小姐快补补,您气血不好,这会儿最该补了。” 常台笙坐起来按了按太阳穴,又理了理头发,端过一旁放着的温暖的汤,坦然自若地喝起来。熬汤费工夫,讲究火候,这汤做得很好。她低头吃完,忽又偏头看了看宋婶有些暧昧又有些探究的表情。 常台笙以最寻常的姿态皱了眉,问宋婶道:“宋婶是不是觉得我发生了什么?” 宋婶暧昧笑笑,不说话。 “什么都没有发生。”常台笙语声凉凉,是她一贯的做派。她从定地搁下碗,躺下去拉起被子:“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最好帮我生个炭盆。” 宋婶轻手轻脚地端起漆盘出去了,常台笙则又闭上了眼。 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很干净,连吻痕也没有。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婶刚出了常台笙卧房,便瞥见了站在走廊拐角处的陈俨。陈俨十分满意地看看已经空了的碗,很自信地说道:“啊,她果然喜欢我的手艺。” 宋婶连忙点点头,拍马屁道:“是是是,小姐喜欢得不得了,想不到陈公子如此精通厨艺药理,真是了不起。”说实在的,他之前自带食材药材过来说要借伙房熬点汤时,她还很怀疑这公子哥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没料竟然如此对小姐胃口,真是……极好,极好啊! 陈俨似乎并不是很在乎宋婶的夸赞,别人的夸赞话都是假的,他只想要常台笙夸他。 宋婶见他微抬了抬唇角,又道:“小姐这会儿又睡了,恐是累了,您让她再歇会儿罢,要不您去书房坐坐?” 某人自然很尊重常台笙的睡觉*,了然地点点头,遂跟着宋婶去了书房。 府里这书房亦是满满当当,真不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囤积这些东西的,家具也好,书也好,小物件也好,还真是个恋旧的人啊。主人不在,遂不好乱翻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于是他也不过是找了个地方坐着,无聊了半天,忽看到一个柜子中间的抽屉被抽出来一段,没有推进去,他遂起身走了过去,想将抽屉推回去。 可他从缝隙里瞥见一个纸袋,想了想,又拖出来一些,最后索性将纸袋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小方块儿,全部都是棠梨木字胚,且都刻上了字。再一看那抽屉里面,还有刻刀和雕盘。唔,这些都是常台笙自己刻的么?她会这手艺不奇怪,但是……她刻这些无章法的活字是做什么呢? 爱好?减压?还是怎么的? 陈俨将抽屉里那把刻刀拿起来看了看,刀口锋利无比,好像手伸过去轻轻一刮,立刻就会冒血珠子。 他赶紧又将刀放了回去,又看到最底下压着的一只信封。陈某人挣扎了半天,将那只信封取出来,提前忏悔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泛黄的纸来。 全是人名,而且打了叉。 人名上打叉是非常严肃的事,他迅速扫完那些名字,遂赶紧将纸塞进了信封,又将纸袋放了回去,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伪装成他未动这抽屉之前的样子,没有将抽屉推回去。 在他眼里常台笙不过是一介普通书商,就算因为家里人丁稀少,让她看起来少了点人情味儿,可又能复杂到哪里去。但他现在,却越发希望能钻到她的心里去看看她到底每日都寡着脸在想些什么。 他从来没有想了解过除他以外的别人,因为那是一件穷极无聊的事,但常台笙是个例外。 他竟然有一点点地,怕因为不够了解而伤到她。 陈俨算算时辰不能再在这儿待了,遂径自去了趟书院,傍晚时又带着常遇一道回了常府。常遇很高兴,这回竟然不用缠着他,他就主动要求一起回去了。她当然也知道姑姑昨晚没有回来,为此宋婶嘀咕了一个早上呢。 小丫头从门口飞奔至常台笙卧房,敲敲门,欢快地道:“姑姑你醒了吗?” 常台笙此时正坐在床上看书,遂直接道:“进来。” 小丫头很高兴地进了屋,陈俨亦是理所应当地跟了进来。陈俨道:“我刚好在书院遇见你侄女,就顺道带她回来了。” 常台笙陡蹙眉。小丫头趴在床边,笑着道:“姑姑昨晚没有回来,我可想你了。” “我也很想你。”常台笙揉揉她的脑袋。 小丫头又咕哝道:“昨晚我以为姑姑是睡在芥堂了,可是早上宋婶说姑姑去别人家里过夜了,为什么不回家里来睡呢?” 陈俨居高临下地看常台笙一眼:“噢,你姑姑昨晚……”< 32、 常台笙抢先一步开了口,与常遇道:“在别人家里校书稿所以晚了。宋婶方才说煮了好喝的汤,今日天冷,你先去喝点汤等姑姑一起吃饭,好么?” 常遇点点头,刚要走,忽而又凑到常台笙耳边,小声跟她道:“陈叔叔跟人打架了吗?为何脖子上会那样……” 常台笙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不去吃汤要凉了。”至此,小丫头才乖乖走了。 常台笙丢下书,起身套上棉袍,瞥了一眼陈俨:“你不打算回去么?” “难道你不留我吃饭么?” 常台笙忽偏头打了个喷嚏,她捂住鼻子定了定神:“我似乎感了风寒,会过给别人,你还是不要在我府里吃饭为好。” “如果你是怕这个,那完全不必担心,若要过给我的话你早该过给我了,昨晚你——”他指了指自己被咬破的唇角,刚要接着说,却已是被常台笙抢先一步捂住了嘴。 她不想听他说昨晚发生的的任何事,更不想知道任何细节。 某人睁着两眼无辜地看看她,闷闷抱怨出一句:“难道你不想听吗……” “没有兴趣。”常台笙松了手,干脆利落地给了总结。 “可是你昨晚很美,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原来你……”抑制不住的称赞语气。 常台笙又捂住了他的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听。你就当我昨晚发热不舒服,只是不小心将你当成了冰块,明白吗?” 陈俨却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点点移开她捂在他唇上的手,目光则在那只手上轻轻流转,神情愉悦:“原来是这样么,不过没有关系——我有新发现,你想听听么?” “不想听。” “好吧。”他本来想说他发现她这双手当真是很灵活很舒服。不仅会刻字会写稿,还能在毫无章法的触摸中体现出难以替代的魔力。 他好喜欢。 陈俨忽然轻拍拍常台笙的头:“虽然我不能留在这里吃饭,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没有后半句。喜欢什么呢?噢,一定是全部。 陈俨孤孤单单但很愉悦地独自走了,常台笙在走廊里看他离开,没有说话。 ——*——*——*——*—— 夜深时,常台笙忽地接到了一本帖子。 因临近年底,苏杭一带每年一度的大书市集会也即将拉开序幕。虽平日里也会有几家书商联合办些小书市,但规模根本无法与年底这个大集会相提并论。这是书商的盛宴,亦是买书者爱书者的大日子。 书业内的老规矩是苏杭几大老牌书商轮流主办,外人几乎插不了手。芥堂在苏杭一带虽也很有名望,但论起主办书市来,还是少了那么点资格,可今年几大书商集聚杭州商议书市筹备事宜,竟给常台笙发了帖子。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算不是主办,能协同办完这书市,也是很了不得的事。 请帖发得很急,时间定在第二日中午,就在盛元楼。 居安堂黄为安,建文堂杨友心,以及五台馆李崧,一行人陆陆续续到时,常台笙却已在盛元楼等候多时。之前常台笙也见过业内的这几位老牌书商,见了也并不会觉得多尴尬,但客套是免不了的。 一番寒暄下来,各自坐定。李崧为人直爽,承父业至今,整十个年头,业内风评极好,也是这三位中与常台笙还算有点交情的一位。他先开了口道:“常堂主,今日邀你过来,是想问问,你是否有意承办今年的苏杭书市?” 对常台笙而言,这开门见山似的委任简直令她受宠若惊。她轻轻搁下茶杯,回得有条不紊:“承蒙厚爱,但芥堂经营书籍不过几年时间,担此重任,实在……有些惶恐,但若前辈们信得过,晚辈亦当竭尽全力。” 对面的杨友心笑笑:“常堂主,我坦白跟你说罢,找到你也是因崇园的关系。百年崇园,当年留下的书册在读书人心中分量很重,当年崇园做这行时,我等祖辈还未涉足书业。若论前辈,崇园方是前辈。如今崇园又重归常家,这事早传得沸沸扬扬,你既然有意将这块旧牌子拎出来做,那我们也就沾一回这老牌子的光。所以这回,不是以芥堂的名义来主办,而是崇园,常堂主可愿意?” 常台笙自不会拒绝,但杨友心方才这话里的意思,却是——想借崇园的牌子一用,但崇园不是你常台笙做出来的,你不过是沾多少代前祖宗的光罢了。至于你常台笙一手办起来的芥堂书业,那还完全不够格。 否定,否定,否定。 常台笙微笑着回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杨友心甚为满意地握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瞥一眼一直埋头在吃的黄为安:“黄兄,杭州的东西难道还没苏州好吃?” 黄为安吃得满嘴是油,也顾不得擦嘴:“贤弟不知,这盛元楼的烧鸡,当真是人间极品。若不是路上会坏,我定要带几只回去给我的小采青尝尝。” “黄兄真是好事都惦记着小姨娘,将她一道带来杭州不就妥了?” “小采青说坐船晕坐车累,我也舍不得让她吃苦。” 杨友心在一旁抬嘴角笑笑,默不作声地又抿了一口茶。 黄为安吃完了抹抹嘴,抬头看一眼常台笙,又抓过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笼包子:“哦对了,常堂主今年也有二十好几了吧,有没有相中的?若相中了,哥哥与你说去,别不好意思,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姨娘都有八个了,娃仔满地跑。” 常台笙看他那副只知吃喝的样子,听他这么说着,觉得好笑又有点惆怅。 一旁李崧抿唇浅笑:“近来杭州城谁人不知陈尚书家公子与常堂主来往甚密?恐怕好事将近,常堂主这终身大事估计是不劳黄堂主费心了。” “你们杭州人哟……”黄为安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头指指李崧又指指常台笙,“一个个都是这样,一个搭上了知府家的千金,另一个这就要搭上尚书家的公子了,还都闷声不吭的不与哥哥说一声。” 常台笙闷声不语。 杨友心道:“陈尚书家的公子,莫不是那位叫陈俨的?听说常堂主要刊刻他的书,不知他写的是时文还是小说?” 常台笙却道:“还没个定论,这位似乎不大乐意出书稿。不过现如今,印古文不如印时文,时文又卖不过戏本小说,若庸俗点,我倒希望这位写的是小说。” 杨友心哈哈大笑:“这点常堂主倒看得透彻,书商书商,做的是书,但到底是行商,说到底那些书,也不过就是货品。哪个好卖便做哪个,若不好卖的,印一堆无人问津,也是白费。” 常台笙笑笑,没有接着说下去。她说这话原本就是为了引开话题,眼见着话题扯开了,她暗暗松口气,可旁边李崧却又拍拍她的肩,道:“我岳丈今日请陈尚书吃饭,就在楼上的雅间,我去上边敬个酒,你……要不要同去,给尚书大人敬个酒什么的?” 黄为安啃着鸭腿道:“知府大人倒是低调,请尚书大人吃饭也不包个场子不惊动旁人,好官啊。” 他这话刚说完,楼下忽传来喧闹声。黄为安素来是个好事的主,鸭腿都没来得及放下,匆匆忙忙走到那窗前,往底下一看:“哟,这谁家夫人呐?” 李崧看他这多管闲事的样子,笑笑走了。常台笙和杨友心都在原地坐着,似乎对外边的事也都没什么兴趣。没料这黄为安扭过来喊他俩:“来看啊,这稀奇的啊!” 杨友心拉长了声音喊了一声:“黄兄……”似乎这样能将他拖回来似的。 “诶!”黄为安盯着楼底下的新鲜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嚷嚷道:“快来看啊!” 杨友心起了身,走到那窗前,朝下看了看,道:“这妇人衣着如此考究,这么个不要颜面的求人法,恐怕是夫家落败了。”他下完结论又看看:“你再看她求的那人,不是隔壁利得赌坊那厮嘛……这必定是夫家人嗜赌,赌得家财一份不剩,估计人要上门收宅子收家当了,这才过来求情。” 黄为安点点头:“贤弟不愧是编小说出身,如此一说,倒真像这么一回事。诶……贤弟又如何认得赌坊的东家啊?贤弟也赌不成?” 常台笙听他二人议论着,抿了抿唇,忽站了起来。她走到窗前往下一看,几经辨认,才确定那的确是程夫人。她衣着依旧鲜亮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似乎是到这儿来找赌坊的大东家求情,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 “求您宽限几日罢,宽限几日便凑齐赎金了,求您了……”程夫人一遍一遍地说着这话,对方却有点不耐烦了,伸脚便是一踹,直直揣在她心口,将程夫人踹倒在地。周围已围了许多人,程夫人爬起来又跪地求他,可赌坊的人哪有什么人情味可言,伸脚就又是一踹,程夫人又爬起来,这几番过去,她头发已乱,滑亮光鲜的衣裳也脏兮兮的,可却无一人上前阻止。 赌坊的人不耐烦了,甩袖便进去了,留了几个小厮,轮番踢打程夫人。 一众看热闹的似是都不敢惹赌坊的人,皱眉看着也不上前帮个忙,偶有路过的老妇在旁捏嗓子叫:“够了够了,踢打一妇人算是什么事?!” 常台笙看着皱眉,旁边李崧忽然冒出来,道:“这不是程家那位夫人么?还找我借过钱来着。她儿子不成器,最近似乎是将家里全部输光了,眼下住的那宅子也输掉了,利得坊估计是催他们搬出来罢,也是可怜人了。” 杨友心道:“你不是去楼上敬酒了么?” “尚书大人还没到,说是要带儿子一道过来,我等会儿再上去。” 常台笙听闻陈俨要来,这会儿想的是赶紧走,没料李崧却暧昧地看看她:“怎么了?情郎来了很紧张么?” 常台笙直接就岔开了话题:“这位程夫人,是杭州人么?” “不是很清楚。不过家父以前与她有些交情,上回她来借钱时,说她以前风评不大好。” 常台笙蹙蹙眉,再看向楼下时,那几个小厮已经进去了,只留程夫人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 这时她看到陈俨拨开了人群,不急不忙地走了过去,低头看了程夫人一眼,最后将手伸给了她。< 33、 程夫人良久才抬头看了看陈俨,她似乎是觉得有些惊讶,故而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仍是瘫坐在地上,也没有去握住他伸来的援手。 陈俨另一只手也伸给她,脸上神情极淡:“不起来么?” 程夫人这才醒过神。 陈俨拉她起来时,那边陈懋已是视若无睹地进了盛元楼。尚书府两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陈俨便让小厮扶着程夫人上了马车,自己则上了另一辆离开了。 常台笙站在楼上看着马车离去,微微眯了眼,最终转过身,又回到位席坐下。 李崧道:“没料尚书家的公子这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个热心肠的人。” “别开玩笑了,越聪明的人越不谙人间冷热。”黄为安坐下来继续吃他的一笼小包子,“聪明人才懒得多管闲事。” 一笼包子很快见了底,杨友心喊伙计来又添了一些菜,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不过陈公子看起来倒……很不错。”他这话说得很模糊,没说到底哪儿好,也让人揣不透他到底何出此言。 杨友心这个人很奸诈,就算印书,也常常是旧货里面夹带些私货,冠以“新刊、新刻”便糊弄大众,当新书卖。他家里头还养了一批科举失意家境落魄的书生文士,让写什么便写什么,内容放荡猎艳,实在不登大雅之堂,可却都卖得好得不得了。而这批可怜巴巴的卖字文士,也不过拿个糊口钱罢了。 他算得上是真正的商人,常台笙与之比起来,实在是……有节操得多。 几个人仍在议论有关陈俨的有些事,常台笙听他这样被人议论着,竟觉得有些不舒服。 末了还是李崧将谈话内容引回正题,聊了一阵子筹备事宜,之后又谈了谈苏杭一带越发猖獗的盗版盗印势头,很快就非常愉快地收了尾,李崧上楼给他岳丈及陈懋敬酒,另两位则打算去花街转转,说是在杭州要待上好一阵子,故而该玩的都得玩过。 常台笙匆匆忙忙下了楼,从后门离开,刚上马车她便从藤条箱里摸出药瓶子来吞了两颗丸药。她头疼得实在太厉害,方才在席间,最后撑着的那一刻钟她都快疼吐了。 她让车夫直接往商煜的医馆去,而这时,商煜刚刚接诊了一位夫人。 尚书府的小厮扶着程夫人进了商煜的医馆,陈俨则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另一辆车里下来,走进医馆,商煜问他何事,陈俨看一眼坐在一旁的程夫人,只道:“病患在那里。” 商煜亦是看了看头发散乱脸上还受了伤的程夫人,微微垂了一下眼,继而走过去问程夫人:“夫人除了这皮外伤之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程夫人没开口,只非常颓丧地摇了摇头。商煜遂将脉枕移过去,示意要给她把个脉,程夫人神情略有些呆滞地将手腕搁了上去。商煜给她诊完脉,又查看了她手上及脸上的伤口,让药童取了膏药罐子来递给程夫人:“每日需得换药,您收下。另外先让药童帮您处理一下伤口,您看……” 程夫人并没有拒绝,事实上她这会儿目中无神,思绪已不知神游到了哪儿,恐怕也没听进商煜的话。 商煜示意药童处理,随即又走过去与陈俨道:“无大碍,脉象看着还好,皮外伤处理好了亦不会留疤。不过——”商煜略略瞥一眼程夫人:“这位夫人又是您什么人?” 陈俨干脆没有回他,低头从袖袋里取了钱袋:“要多少?” 商煜报了个数,陈俨刚结完账,那边药童却惊叫了一声,程夫人将那罐子摔到了地上,连同药童手里的药盘也一块儿打翻了。 陈俨立时走了过去,商煜刚要过去,恰常台笙踏入了医馆。常台笙见到陈俨带着程夫人在这儿治伤还微微愣了愣,可她实在头痛,加上不愿去管陈俨的事,遂径直走向商煜,声音喑哑:“上回那个药再给我一点罢。” “又睡不好了?”商煜低头从柜子里取药,不时还瞥一眼那边的情况。药童连忙清理着地上的瓷罐碎渣,又将药盘整理好重新放回了柜台上,陈俨则背对着他们站着,也不知是以怎样的神情在看着程夫人。 过了好半天,程夫人的怒气才似乎消减了一些,可神情依旧呆滞,只有紧紧抿着的唇角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陈俨伸手扶她起来:“若不想在这里治,那就直接送夫人回府了。”他看一眼旁边的尚书府小厮:“送夫人回程府。” “哪里还有什么程府……”程夫人喃喃,但这低哑的声音里却隐隐约约藏着一丝……怒气。 陈俨似乎终于了然,开口道:“令郎嗜赌,家财越亏越多,理应及时劝阻。劝说若无用,那就算捆着关着打断腿也该帮他戒了这瘾。可夫人却四处借钱只想补这亏空,拆东墙补西墙之法若有用,这世上便不会有家道中落这一说了。夫人活了几十年,深谙及时止损的道理,为何到了程府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适用了呢。” 他这一番话,常台笙倒能从其中听出几分认真来。他原来也有认真劝说人的时候么?常台笙低头自袖袋里取钱,再抬头时,瞧见对面柜台后的商煜,神色有那么一丝的不寻常。 他眯紧了眼,鼻子微微皱起,似乎有些厌恶。常台笙搁下钱,他这才回过神来,将药瓶递给常台笙。 常台笙小声问他要一杯水,想服了药再走。商煜转头就要往里间走,可他才刚迈开步子,便听得“啪”的一声。 狠狠的一巴掌。 常台笙与他几乎是同时往程夫人那边看了过去。很明显的,挥掌的是程夫人,挨巴掌的是陈俨。常台笙心头略微地往上提了一下,可瞬时又缩回来,继续安安稳稳地跳着。 商煜亦是止住了步子,看向那边,唇角一侧微微抬起,表情似乎是明显地舒展了一下。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程夫人目光已重归锐利倨傲,一张虽受了伤但依旧漂亮的脸满是愤怒与不屑。她起了身,从从容容地出了医馆,一次也没回过头。 那一巴掌显然下手极重,陈俨白皙的侧脸瞬时泛红。他转过身来,看到靠着柜台手握药瓶的常台笙,面容平静。 常台笙因为睡眠糟糕的缘故,眼底有明显的疲意,清瘦的身躯靠在黑油油的柜台旁,看起来依旧寡冷寡冷的。她看看他,没说话。商煜则进屋取了一杯水,再出来时递给常台笙,常台笙慢条斯理地饮水服药,盖好瓶塞,又跟商煜道:“我记得你这儿有活血化瘀的药膏,给我拿一盒。” 药童闻声找了一只瓷盒给她,常台笙付完钱便走到陈俨面前,拉过他的手,又摊开他掌心,将那瓷盒放进他手里,抬眸看他一眼:“别这样板着脸,很不好看。该擦的地方都擦一遍,红肿着实在有碍观瞻。” 她声音依旧喑哑,虽然低,但商煜却还是能听得见。 商煜陡然想起方才陈俨脖颈上的那些可疑痕迹,再看看常台笙,忽就抿起了唇。 就在这时,常台笙的手却被陈俨轻轻反握住。她虽然姿态闲定地站着,但心间竟有莫名的细碎潮涌,她连忙要收回手,但下一瞬却被握紧了。陈俨显然是不想放她走,忽凑到她耳畔道:“你不打算取回你的……裹胸布和衣服吗?” 他还着重强调了“裹胸布”三个字,常台笙闻言心中那细碎潮涌顿时化成了一团怒火,脸上却挂着笑意,说:“当然要取回来。” 陈俨这才松了手。 各自上了马车,尚书府的走在前面,常府的紧随其后,一路行至陈俨的私宅。 可那晚分明是在北关水门那宅子住的,他竟将她的衣服弄到这儿来了么?常台笙不禁暗暗拍额,作懊悔状。 两人刚进屋,便有一只雪白的猫蹑足靠近了常台笙,似乎是终于找到真主人一般,对常台笙是万般亲昵,不停地用柔软的身体去蹭她的脚。 阳光正好,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常台笙坐在软垫上,光线落在她身上,微微弱弱地暖意隔着衣服传到皮肤,令人身心舒展。 幼猫仍旧不停地用脑袋蹭常台笙的腿,见常台笙无甚回应,就又主动地去揪她的衣襟,一只粉嫩的小爪子努力扒拉着,但一点建树也没有。 常台笙低头看看,也随它去。 “小白,下来。”陈俨这样喊它。 竟起了个这么通俗的名字,还真不像是陈俨的做派。 小白依旧挂在常台笙身上,对主人的话无动于衷。陈俨将一只方盒子拿过来放在矮桌旁边,自己也盘腿坐下,对小白再次下令:“下来!” 这回声音明显比之前要严厉得多,好像小白再不下来就真的要发火了。 小白懒洋洋地挠了一下常台笙,将脑袋埋得更深了。陈俨就看着这只愚蠢的小白猫挂在常台笙的胸前,满脸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心想真是找死。 他忽然起了身,将小白从常台笙身上“扯”下来,小白一阵惊嚎,两眼望着常台笙作惊恐状,爪子乱舞,最后被陈俨放在了自己的软垫旁。它刚打算再起身时,陈俨连忙就按住了它的脑袋,阻止它再次靠近常台笙。 小白呜咽了两声,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窝在陈俨身边。 常台笙喝了桌上杯子里的一口冷水,这时她头痛已有所缓解,看看那只可怜巴巴的猫,心想这只猫的内心世界此刻一定非常丰富。 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与程夫人很熟么?” 陈俨撕了一小块肉干丢给旁边一直在觊觎常台笙的蠢猫,试图分散它的注意力,懒懒回道:“也许。” 也许很熟?这算什么答案。 常台笙就此作罢,搁下了手里喝空的杯子,拖过地上那只盒子,打算拿起来走了。 可陈俨却道:“你不打算打开看看么?也许我私藏了你的……裹、胸、布。” 常台笙原本因见他被打巴掌而存的一点点同情这会儿全数没有了,她闷头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清香,这也就算了,那条裹胸布竟也被洗干净了抹平叠好,放在了最上面。 常台笙的脸难抑地红了一下,可要命的是这时坐在对面的那只蠢货炫耀道:“都是我亲手洗的。” 常台笙低着头,脸都快要充血了。对面那只蠢货又道:“所以作为奖励,你难道不打算帮我擦个药膏吗?我没有镜子的。” 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又指指嘴角,再指指脖子……想了想,又说:“其实还有别的伤处的。”< 34、 常台笙深吸一口气,仍是低着头,手放在那盒子边缘。屋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危险,好像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陈俨看看她,忽然轻咳一声,将地上那只嗷呜嗷呜低声叫唤着的蠢猫拎上了桌,声音委委屈屈道:“三岁小儿都知道如果做了伤害别人的事就应该想办法去弥补。”言下之意,你如果掉头就走准备不负责任的话,那就连三岁小孩也不如了。 常台笙顿时哑口,看一眼他放在桌上的药膏盒子,又看看他的脸,内心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将装衣服的盒子盖上,直起身来,拿过药膏盒子,打开来蘸了药膏俯身替他涂。 虽然姿态从容,但感受到对方灼灼目光,常台笙的脸也变得越发烫,尤其是抹到他脖子时,看到那细薄皮肤上的红痕,她更是觉得难堪。那天晚上她到底干了什么? 好不容易擦完脖子,陈俨忽地转过身,背对着她道:“背后被你掐过了,你可以看着涂,反正我看不到。” 他说着正要将外袍脱下,常台笙立时按住了他的领口:“别脱。” “难道你打算将手直接从领口伸进去涂吗?”他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地看一眼常台笙,然后继续脱衣服。 常台笙看着他理所当然地脱掉外袍再褪下中衣露出精瘦的后背时,脸上一阵燥热,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的确是有掐痕。 常台笙忽然对那晚上自己的粗暴感到很震惊。 她素来以为自己的意志力可以战胜一切,但陈俨身上这些掐痕吻痕非常直接地宣告了她当晚意志力的失败。她给他涂药膏时也想过若那一日是旁的人在她身边,也许……后果当真会不堪设想。 从这一点上说,她是感激他的,但也只到此了。 他到底是真纯善还是假迷糊,是真的不谙人情世故还是刻意伪装自己的一种逃避表现,她摸不准。过分聪明的人看起来对这世间一切都不屑,一副懒得探究的模样,可也许心深似海,到底在乎什么到底琢磨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至少从智力上来说,他和她是不相匹配的。 常台笙耐心地给他涂完药,动作轻柔地将他的中衣拉上去,搁下药膏盒:“好了,我去洗个手。”她没发火,这时候面容看起来很平静,低了头走出门,径直往后院去。 小白见状,连忙就要窜出去,却被陈俨一把逮住:“不许跟着。” 小白便只好呜咽几声。陈俨穿好袍子,仍是坐在地上,拖过小矮桌底下的一只小箱子,翻了厚厚一叠书稿出来。 待常台笙回来时,陈俨将那书稿递了过去:“你若还有兴趣来抄稿子的话,这本新书稿就给你了。” 常台笙瞥那书稿一眼,纸页崭新,风吹过来还有一股新墨味:“刚写完?之前不是说懒得写么?难不成你……”他写稿子是有多快? 常台笙拿过来翻了翻,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中午她还跟其他几位书商说希望陈俨能写小说,结果陈俨竟当真写了小说稿给她。她看了开头,感觉是有新意的故事,遂道:“不能带回去抄么?” “当然不。”陈俨有一下没一下地顺小白的毛,对面的常台笙索性坐在原地仔细翻阅起来。她看了好一会儿,很是认真,大约看到一小半的样子,她匆匆忙忙将稿子理了一下,然后递回给陈俨:“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陈俨忽道:“你不打算让我签新的契书么?” 结果换来常台笙悠悠一句:“不急。” 不急?不签契书便意味着没润笔金拿的……陈俨暗暗揪了一下小白脑袋上的毛。小白“嗷呜”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向常台笙。 常台笙见状似乎猜到几分意思,遂道:“我会尽快安排。不过——”她都要走了,又转过头来道:“你不打算回芥堂整理那些书了么?我可以考虑一个月给你六两银子。” 陈俨却说:“六十两。” “六十两?”常台笙似乎淡淡笑了一下,语气是商人惯用的:“你还不值这个价。” 她说罢抱着那盒子就走了,抬价未果的陈俨在后面补了一句道:“我觉得你不裹胸比较好。” 抱着盒子的常台笙陡然黑了黑脸,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 事实证明,即便一个月只有六两银子可拿,陈俨仍旧还是会往芥堂跑。常台笙开始忙书市的筹备工作,临时要去一趟苏州,临行前嘱咐了一堆事给宋管事,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坐船走了。 隔日一大早,陈俨天刚亮便到了芥堂,半天没见常台笙过来,遂问了宋管事,宋管事这才将常台笙去苏州的事与他说了,说东家兴许要过好一阵才会回杭州了。 这时节天冷了,陈俨站在走廊里,宋管事说完便走了,他则一个人默默站着,转过身,便是偌大芥堂的藏版间和藏书间,此时显得格外孤清。往日里虽也是这副样子,但因有常台笙在,故而心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走廊里灌进来的风冷极了。 常台笙离杭之前未给过他任何讯息,也没提过半点有关芥堂要主办今年苏杭书市的事。她心里有本密密麻麻的账,计划安排都只在她心里,不会与别人商量,更不会轻易说道。 她是孤独的。而且陈俨这才意识到,对于孤独久了的常台笙而言,很可能他也只是一个……路人。 这种醒悟是很可怕的,对方昨日下午还若无其事地分橘子给你吃,晚上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连声朋友间的知会也没有,那是说明她都没有将他当朋友。 陈俨回屋完成今日的安排,下午又赶去了书院,略有些恹恹地给小学的孩子们上完课,天色已黯。他收拾了东西就要走,常遇却忽然喊住了他:“等一等。” 待孩子们差不多都走了,常遇这才提着书匣走到他面前,仰头说:“宋婶上回说那汤是你熬的,我觉得很好喝。早上我央着宋婶买食材了,你能不能教教宋婶如何熬那个汤呢……” 陈俨无精打采地收好书匣,提着往外走,声音低低矮矮的:“不想去。” “可是我真的很想喝啊,况你若不去的话,那食材便浪费了,宋婶熬汤真的很不好喝的。”小丫头一点放弃的念头都没有,一步也不落下地跟在他后头走着。 “那就浪费吧。” “可是……不是说粒粒皆辛苦吗?你前几日课上还说浪费不好的。” 陈俨没理她。 小丫头又道:“是因为我姑姑不在家你就不想去了吗?” “是的,你说的很对。”陈俨止住步子忽然转过了身,低头看她:“你姑姑不在家,我为什么要做给你吃呢?” “我会在姑姑面前说你好话。”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放出了终极条件。 “有用的话她就不会不声不响地去苏州了。”陈俨又转回了身,继续往前走。 小丫头连忙追上去:“去罢去罢,小棕也很想你的。” 陈俨依旧无动于衷地低头继续走。 “难道你不想住在我家吗?搬过来也许以后就不用走了哦。” 小丫头言声刚落,已经是走到了门口,陈俨看了一眼门口停着的常府马车,忽然觉得可以考虑一下,想了一会儿,看到车夫正往这边来,终于下定决心道:“很好,上车跟我回家拿衣服,我决定搬过去了。” 于是马车在回家途中折去了陈宅一趟,小丫头跟着陈俨往屋里走,步子挪得飞快。陈俨打开衣柜各种找衣服,可他实在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小丫头就站在他身后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这个太薄了带过去穿不了的”、“这个差不多的已经拿了两件了”、“那个棉袍要带着”,非常有条理。 陈俨末了将她拎了出去,然后又将门给关上了。 因为他从柜子里翻出一面久未使用的镜子来。他极少照镜子,难得仔细照一回,自然不乐意给别人看到。他很仔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脖子,纵使他洗了好几日的冷水澡且不再用药膏,天真地以为这样可以让这些痕迹留久一些,可那些痕迹,还是消失了。 最终他将镜子放了回去,拎过包袱走了。到门口,只见常遇抱着小白已经在等着了。他瞥小白一眼,遂上了车。 跟着常遇回了府,他按照约定熬了汤,自己却没喝几口。常遇见他情绪低落,拼命给他夹菜,又看看对面某个空位置,安慰他道:“没有关系的,姑姑说过阵子就回来了,到时候那个位置便有人坐了。” 宋婶站在餐桌旁看着这一大一小,心想家里也真得有这么个人,看起来才完整一些。 陈俨也偏过头看看身旁的空位置,再看看轻微跳动着的火苗,又看一眼黑黢黢的窗外,想的居然是——常台笙有没有吃饭啊?既然是去忙筹备事宜,恐怕也免不了应酬,她可千万不能喝酒啊一定要小心啊! 没有他在身边怎么可以乱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呢?她难道不知道自己那样子被很多人觊觎吗?陈俨越想越糟心,恨不得起身立即去苏州。 一旁小丫头看着,似乎能看穿他心思一般,遂捧着饭碗边吃边道:“我姑姑很聪明的,她不会有事的。” 可小丫头虽这样说,但其实她心里也十分惴惴。她好怕姑姑离开她,走之前甚至还想姑姑能不能带她一道走……她太害怕了,她害怕谁都不要她,害怕自己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起来,她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过娘亲了,也不知道她在新家过得好不好。 想着想着她便将头埋得更深,吃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似乎怕自己哭出来被看到。 饭后,常遇说想要去姑姑书房找一些书看,宋婶正收拾着桌子,遂让陈俨带她一块儿去。 陈俨一进那间书房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环视四周,常遇指指某个很里面的书架跟他道:“我想看一本,好懂好玩些的。” 陈俨手执灯台走过去,找了几本塞给她,伸长了手又去够最上面架子上的书。他随便抽下一本,封皮上竟然连书名都没有,他又抽下几本,依是都没有书名。 他好奇地翻过来,忽然眼前一亮。 噢,春宫雪月,常台笙竟然偷偷摸摸看!这!个!< 35、 陈俨这会儿还举着烛台,一激动便让滴下来的蜡烛油给烫了手,他“噢”了一声,将烛台搁在架子上,低头飞快地翻阅那几本册子。版画之精美,内容之猎艳……姿势之丰富,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也算得上阅书无数,但这一回倒算是当真长了见识。陈俨素来觉得春宫册子都是一个路数,且大多粗制滥造,以满足一些幼稚的怀春小青年的*渴求,可手中这几册,却算得上是春宫之极品。 “你在看什么?”底下忽然传来这么一句,陈俨差点忘了常遇还在等着他,这才合起春宫册,塞回了顶层,回的是:“看你姑姑的秘密。” 常遇抿抿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抱着她的书先出去了。 那边宋婶忙完,匆匆忙忙赶过来抱着小丫头去睡觉。小白猫也在门口候着,看着常遇被宋婶带走了,昂着脑袋看看陈俨,看他走了,又可怜巴巴地紧跟着。 次日一早,恰好是书院旬假,谁也不用起早,常遇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打着哈气在走廊里逗猫,远远看着陈俨抱着床单往后院去了。小丫头揉揉眼睛,抱起小白,又打个哈欠:“宋婶不是昨日给他换的床单么?他为什么要换?” 陈俨黑着脸一路走到后院,打了水埋头在井边洗床单,宋婶路过说:“公子搁在那儿罢,我来洗就行了,怎能劳公子动手。” 陈俨搓了两下床单,沉默寡言地继续洗混在里头的一件裤子。 生平第一次陈俨觉得丢人极了。哼,都是因为常台笙,他都做不好的梦了。也不知道这会儿她在哪里逍遥着。 被暗暗嘀咕到的常台笙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相比府里两只懒虫,常台笙起得极早,她一大早谈完名单上的两位书商,临近中午时,应约去了苏府。 苏晔闻得她到了苏州,遂遣人给她递了帖子,请她到府上一叙。苏氏乃苏州大户,说巨富并不为过。这样的人家,宅子建得典雅精致,张弛有度,非常有味道。 小侍领她往里走,到一间小厅时则停下来,请她进去。主人还未到,常台笙遂在小厅里等着,半晌,只见苏晔扶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进了屋。常台笙连忙起身,老夫人连忙伸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客气。” 老夫人似乎身子不大好了,很瘦,脸色极差,看得出来腿脚也不大灵便。这应当是苏晔的祖母了。苏老夫人看看常台笙,声音哑着偏过头跟苏晔说:“让他们上菜,先让小姑娘填饱肚子。” 常台笙二十好几了,忽然被长辈这么称呼顿时有些不适应。等菜上来,老夫人又总是吃力地起身给她布菜,让她非常不好意思,老夫人起一次身,她便跟着起一回身,频频说“不麻烦了”、“谢谢”、“晚辈自己来”……这顿饭吃了半天,老夫人没怎么说话,也未吃多少,倒是一直看着常台笙吃,于是常台笙这一顿吃得……非常饱。 苏晔在一旁只淡笑笑,也未说多余的话。 末了,老夫人轻叹道:“如今老了,走路都不方便,更别说出门了。原还想去杭州看看,但眼下这身子骨越发不行,估计是不能够了,你家里都还好么?” 常台笙刚要开口,坐在对面的苏晔略略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自己已抢了话头:“孙儿上回不是与您说了么,都挺好的。” 常台笙遂跟了一句:“是都挺好,请老夫人放宽心。” 老人家这才叹着气伸手轻拍拍桌子面:“常家不容易。”这声感叹落在常台笙耳中更是百般滋味,她就着手边一杯淡茶,将这各番滋味混着咽了下去。 老夫人半晌回过神,这才又抬头问常台笙:“丫头你多大了,许了婆家吗?” 常台笙据实答道:“晚辈今年二十四了,还未婚配。” 老夫人闻言立时有些着急,偏过头看着苏晔道:“你得帮着找找啊,这么大的丫头得有个好归宿才行。” 苏晔淡笑着点点头。 老夫人想想又问了一些有关芥堂的事,末了给常台笙竖起大拇指:“你做的书,我看过,很好。” “晚辈还要努力才行。” “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之后老夫人又问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有侍女过来说老夫人到服药的时辰了,苏晔这才扶她起来,示意侍女送老夫人回屋。 小厅中只剩了常台笙与苏晔,苏晔说外头天气好,遂邀她一道去园子里走走。 石板架在荷塘之上,一条路曲曲折折通往小塘另一边的凉亭,两边尽是枯荷败叶,一派颓唐之意,却又显得幽静。已有小侍在亭中煮茶候着,苏晔请她坐下来,这才开了口:“今日实在是唐突了,但我祖母执意要见你,所以……” 常台笙暗中查他、查苏府的事他又岂能不知,料想常台笙也该知道了其中诸事原委,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心照不宣的,常台笙回说:“能见到常家老人,我也很高兴,多谢。” 苏府的老夫人便是当年苏州常氏旁支,崇园的牌记版是随老夫人一起嫁过来的,至于那牌匾,则是苏晔应祖母之意,多方搜寻才找回。老夫人这些年久居苏州,几乎不出门,连常家人在外头重新开了刻坊也不知道,某回偶然得知杭州有个芥堂,便让长孙多番查证。得知芥堂东家便是常家的人,老夫人高兴得不得了。那时若非她走不动了,恐怕就要立即赶去杭州见人了。 老太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看到崇园有重新印上纸页的一日,便不断催着苏晔去办。苏晔又是做事利索的,没多久便寻到牌匾,连同那牌记版,一同秘密送给了常台笙。得知她立志做江南最大的藏书楼,亦出了一份绵薄之力,希望她这条路能走得顺当些。 苏晔是个做事不张扬的人,原本不希望她知道这些,可没料常台笙却是个追根究底的家伙,竟遣人来查他。 难道他露的破绽太多了么? 苏晔淡淡笑着,给她倒了茶,随后望着这一池败叶轻声问道:“陈俨过得好么?” 常台笙接过表亲递来的茶杯,回说:“他自然好,只是偶尔嫌拿的月银少。” “的确少了些。”苏晔抿了口茶,笑说:“我原以为你会给个五十两,没料竟当真只给五两。他在京城时,拿的比这个多得多。不过,”他搁下茶杯,慢慢道:“他对于这些并没有概念,有得吃有得睡就好了,很好养活。” 果然,卖宅子那人提的最后条件也是苏晔加的。伸五个指头?正常人都是撑死了给五两好吗?苏晔当真和陈俨是朋友么?让她来估的这个价确定不是用来“羞辱”陈俨? 那一张欠揍的脸这时不断地浮上常台笙脑海,她闭眼妄图扫去那些“烦人”的脸,但终究未果。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抿了一口茶。 苏晔看着她这反应,道:“不过你看起来似乎有些困扰,他又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么?” 常台笙这时却摆摆手:“没有,挺好的。”是她自己做了什么没分寸的事才对,她心中默祷,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可千万别什么事都告诉苏晔,不然她一张脸真不知往哪里搁。 苏晔笑笑,却说:“你受累了。” 不,没有,还好。常台笙这时候脑子里全是这样的话,她什么时候容忍度这么高了? 她清了清脑子,忽然想到什么,遂问苏晔:“你与他那么熟,那是否认得杭州城的程夫人?”说罢她还连忙补了一句:“已过世的程员外的那位夫人。” 苏晔面上神色虽无太多变化,但唇角还是轻轻抿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常台笙会突然问这个,手中的杯子被他足足转了半圈,最终反问道:“怎会忽然问这个?” 常台笙回想了一下那日在盛元楼外以及在商煜医馆里的一些场景,遂道:“只是他素来对人生疏,忽然对一位看起来似乎无甚交集的别府夫人表露关心,似乎有些不寻常。”她看一眼苏晔脸色,连忙又补充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不必……” 她话还未说完,苏晔便打断了她:“没关系,我知道那位程夫人。” “那么……” 苏晔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程夫人是他生母。” 常台笙握住杯子的手忽地紧了一下。他生母还活着?竟然还是程夫人?忽想到那日他高烧病中喃喃喊着的“阿娘……”,常台笙的心忽然轻轻皱了皱,生出一丝酸涩之意。 自己的生母做了别府的夫人,做了别人口中的娘亲,想想真是残忍。 苏晔留意到常台笙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才道:“前阵子他筹款想暗中救她一把,但打了水漂。眼下他若是再有缺钱的迹象,你万不要给他,这个漏洞止不住的,他又不会计算。别看他明面上对程夫人冷冷,连关心都透着疏离,但暗地里就算让他掏心掏肺,他也是肯的。” “毕竟是母亲。”常台笙表示能理解。 “不,你不明白。”苏晔语气凉凉,“都说舐犊情深,但程夫人令人觉得齿冷。”< 36、【三六】 至于后文,苏晔没有详细讲,只说:“因程夫人私欲,他那会儿差点就死了。但到底都是过去事了,没必要计较太多。人都还活着,能各自为生这就够了。” 他这话中似有无奈,又有些凉薄意味。常台笙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联想到陈俨掌心里那些旧伤疤,她隐约能构建出一个十分悲惨故事。 从苏府出来时,已是下午,冬日里江南潮冷无比,黑得又早,她一路走回客栈,黄昏左近,街道两边饭菜飘香。这时候常台笙,也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杭州家。不知小丫头这会儿吃饭了没有,也不知祖父今日有没有闹,不知芥堂今日是否诸事都顺,以及那只蠢货知不知道自己该添衣服。 天真冷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哈口气,轻缩肩头走进了客栈。 常府小厅中,这会儿却暖暖和和,暖炉生得正旺,一锅子热汤端上桌,整个屋子里便都是浓浓食物香气。常遇酒窝笑起来越发深,眼睛也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开开心心端着碗,等着宋婶给盛汤。 宋婶将汤碗递给她,她便高兴地低头吃起来。 “没心没肺。”坐对面陈俨闷闷嘀咕了一声。 “才没有呢,我若是瘦了,姑姑回来才会担心。姑姑不,我要好好吃饭,长胖一点好让她放心。”小丫头捞起一块排骨来专心啃着:“你不吃吗?你要是瘦了,姑姑也会担心。” 陈俨挣扎了半天,这才端碗吃起来。 他才吃了一碗汤,小厅门忽被敲响了。宋婶连忙去开门,门房小厮站外头道:“那位程夫人又来了。” 宋婶道:“便说小姐不,打发她走罢。” 她话音才刚落,陈俨忽然偏过头去:“等一等。”看这情形,程夫人并非头一回到这府中来,可是她来做什么? 陈俨起身就随门房小厮去了门口,程夫人这回是走了来,披着斗篷站门外,脸色这昏昧夜灯映照下看着有些诡异。 陈俨衣着单薄,他缩缩肩,看一眼程夫人:“有事么?” 程夫人似乎也未预料到他会出现这府里,先是一怔,随即又稳着声音道:“我并非来找你。” 陈俨似乎是猜到一些缘由,遂道:“若是为澜溪外宅事,程夫人大可不必再来。那宅子已拆建,且将来有别用处,应是不会再转卖了。”他说完还忍不住补了一句:“天冷了,且又晚,妇人家还是少外独自行走好,再会。” 他说完便合上了门,站门后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他这才松口气,低头往府里走。 门房小厮看着一愣一愣,似乎是觉得关系好复杂。 程夫人转身时,恰好撞上迎面走来一位男子。她蹙蹙眉,这男子约莫三十几岁模样,应是饮了些小酒,方才就站不远处,应将这方才这些事都收进了眼底。他朝她笑笑,问话语气显得有些轻佻:“程夫人认得这宅子主人?” 程夫人警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那男子却又道:“听闻贵府落了难,可是来求助?我倒是可以给程夫人……指条明路。” 病急乱投医程夫人,这时眼眸忽然亮了一亮。 那男子又道:“夫人眼下与令公子已无处可去了罢?我恰好杭州城有一处小宅,若夫人不嫌弃,倒是可以去那里小住一阵子,再作打算。” 程夫人这时十分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又道:“若夫人觉得我不可信,那也无妨,夫人何时改主意了就到通济街头那间宅子找管事即可。” 那人说完便走了,程夫人像一下子从什么混沌梦境里忽然醒过来似,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裹紧了衣服往回走。 她如今与小儿子住一间破庙里,所有家当不过是她身上几件还未被变卖首饰,已经维持不了昔日体面。天太冷,寒风从破窗里不断地往里钻,寮房里全是尘土气。她这些年养尊处优日子过惯了,连打扫活儿也没有耐心做,遂只好这样脏着。 小儿子程康到这时候还未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一大早说是出门找朋友借钱了,可他那些朋友哪有几个好?听说他输光了家财便一个个都躲得老远。 程夫人自袖袋里摸了个油纸包出来,里头装着两块油饼,是留给程康吃。 月光漏进屋来,程夫人叹口气,忽听得寮房外有了动静,遂站了起来。那脚步很,又急,随即便传来程康高兴声音:“娘,我找着钱了,找着了!” 程夫人陡然蹙眉,刚要去开门,儿子已经一脚踹开了寮房门,拎了个大包袱扔进来,兴冲冲道:“娘看看,这些够我赌一把了,等我赢上几把,就能……” 程夫人还未等他说完,立时低头扯开那包袱,里头金银玉器看着眼熟,这是……这是先前她夫君下葬时随同棺材埋下去陪葬! 程夫人陡然红了眼,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过去:“混账东西,你糊涂了吗!连你爹坟都挖!” 程康捂住脸嚎了一声:“死人哪里用得着这些东西?!现活人都过不下去了!我爹就算知道了也肯将这些给我!” 程夫人气得手抖,眼前一片黑,就要气得晕过去,没料这不成器儿子又嚎道:“我不光要挖我爹坟,我还要将祖坟挖个遍!等祖坟挖完了我就去挖旁人家坟,左右死人都用不到那些东西,埋土里也是白搭!” “你、你……”程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肝疼得她一时竟直不起身。 程康摔门就走了,程夫人一下子瘫坐地,颤着手去系那包袱,可她怎么都系不好。程夫人脸上两行泪顿时就滚落下来,那两块油饼也滚到了地上,被灰尘给污了。 辛辛苦苦将其养大,诸事都顺着他。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可爱乖巧模样,可没料如今竟成了这德行,令她心寒又不舍。 这真是……报应吗? 程夫人哭到哽咽,各番滋味心头萦绕不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这口气。 这时空寂寮房外忽传来敲门声,程夫人以为是儿子转念回来了,甚至还捡起那两块油饼赶紧擦了擦外边灰,搁回油纸包里,起身拭去眼泪。 那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紧接着传来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程夫人似乎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不确定。她小声回:“没有,没什么事……” 门外那声音又道:“我出诊路过这里,似乎听到一些声音,但这破庙许久无人住了,我觉着奇怪便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程夫人一阵肝疼,她又瘫坐回地上,无甚力气地跟外头人道:“不需要,你走罢。” 今晚她遇到人实太多,一时间都有些辨不清人心意图,就让她清净一会儿罢。 程夫人一口气仍是闷心口,闷得她实发慌。眼前似乎是闪过一些小星星,她脑子蓦地一空,似乎是感到额头磕到了什么,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外面人再次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无动静这才推开门往里迈了一步。 提着药箱站门里商煜挡住了月光,他看看晕倒地程夫人,目光扫过地上包袱,就这么看了好半天,才走过去将她扶着背起来。 ——*——*——*——*—— 程夫人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处哪里,只见自己睡一窄榻上,窄榻临墙,她身上盖着厚厚棉被,可还是觉得……好冷。 她连忙坐起来,回想了一番晕倒前事,头又开始痛起来。 不远处忽传来伙计喊叫声:“东家,她醒了!” 商煜掀开门帘而入,手里握着一盒金针。他窄榻旁圆凳上坐下来,打开盒子,取过金针,与程夫人道:“夫人是一时气坏了,加上又未用晚饭,才致如此。若这会儿头疼话,不妨扎两针,也免得总这么不舒服。” 他语气平淡,是医者与病患说话态度。程夫人这才想起来他是那日给她诊脉递药膏大夫,她略略别过头,想说拒绝话,可嗓子就跟哑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商煜很自然地偏过头,吩咐伙计道:“给夫人准备些吃。” 程夫人紧蹙着眉头,手却已被商煜握住,他动作不紧不慢地施针,低着头似乎十分专注:“过会儿就好了。” 见他这样,程夫人戒备之意似乎略略少了一些,也没有刻意地拒绝他好意。待伙计将饭食送来,程夫人却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那罐子粥。 商煜轻轻地笑了一下:“看样子夫人似乎心存戒备,但实不必质疑晚辈给饭食。”商煜将那罐子里粥倒了一些到旁边小碗,接过来便仰头喝了:“晚辈还没有无聊到会给无关紧要人下毒。” 一旁伙计有些看不过去:“我们东家可是这周围出了名热心肠。东家见夫人晕倒了,还背您回来给您施针喂药,夫人这般怀疑我们东家,真是让人有些伤心呢。” 程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愧赧之意,抱过那小罐子,低头拿了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商煜忽然眯了眯眼。 37、【三七】 寒夜里伸出一点援手足以让人心生信任,程夫人暂时收起戒备接受这位陌生大夫好意,她喝完粥起身告辞时,商煜却道:“夫人若需做点事补贴家里,倒不如到我这里来帮忙,医馆正好缺柜台抓药。” 程夫人紧抿住唇角,这些年养尊处优生活也让她自尊心越发盛。到一间医馆做帮工,意味着要收起她所剩无几所谓面子,来谋一条生路。 她没有立即答应,商煜也不勉强,只说让她多考虑几日。 程夫人走后,伙计一旁纳闷嘀咕道:“东家随意找个抓药伙计都比找这位夫人强呢,这夫人看起来娇生惯养,疑心病似乎也很重。” 商煜神色无甚变化,也没有回伙计疑问,只将大门关上,挂上了夜间急诊请敲门牌子,就回后院了。 ——*——*——*——*—— 又过了几日,芥堂宋管事拿了本刚刷印好书册给陈俨,说是《京物志》样书,照常理是要先给东家过目,但东家这会儿不,他既然是书稿作者,便先让他看看。 陈俨刚翻开封皮瞥了一眼,神情欣悦地又合上,道:“既然按常理是先给她过目,那坏了规矩多不好。”他飞做出了决定:“我勉为其难地去苏州找她好了。” 宋管事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是拿着样书去了后边藏书室,将手上后一点工作做完,锁上门就走了。 陈俨回府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去书院同山长打了声招呼,便搭上了去苏州客船。 而这几日常台笙苏州广选书目和画稿,正忙得不可开交。她从杭州过来时本来就很赶时间,到了苏州也每日只睡一会儿,接连好些天这么熬着,也开始有些撑不住了。 这日傍晚她刚从外面回来,想早点吃完饭多睡会儿。可她刚进客栈,便见一人老老实实坐客栈大堂里等着她。 常台笙这会儿手里抱着一些画卷,另一手还提着书匣,陈俨见状,立即起身帮她将东西拿过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等一下!”忙晕了常台笙陡然间反应过来,立时喊住他。 可陈俨已经上了楼梯,转个头回说:“我方才问过了,我知道你住哪一间,我给你送上去马上就下来,你不用跑了。”他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你可以把钥匙扔给我。” 常台笙轻轻地蹙了一下眉头,随即又无奈抬头回他:“书匣里。” “好。”陈俨拿着东西便上了楼,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将常台笙书匣画卷,连同自己包袱都放了进去,重锁好门这才下了楼。 可是等他下去,常台笙却已经找了个位置坐下,喊伙计要了一些吃食,打算填肚子了。 “你要这里吃么?”看着伙计端上来食物,也仅仅只能够填肚子而已,算不上美味。既然来了苏州,且也忙了这么久,难道不该好好犒劳自己么? “我很累,不要和我说话。”这果真是常台笙说后一句话,说完她就取过筷子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常台笙并没有问他为何到这里来。问这个家伙理由简直就是白瞎,他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理由,他能给理由常人都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 可偏偏这回陈俨还备足了“非常正当”理由等着她问。 无奈常台笙就是不开口问他! 伙计就递了一副碗筷,常台笙吃着,旁边陈俨只好干看着。 等常台笙吃完了,招呼伙计过来结账,他这才说道:“你不打算给我吃点么?” 常台笙瞥一眼桌上剩菜,做了个请动作,示意他随意吃。 这之后她就起了身,打算上楼,可某人坐正了背对着她道:“我感觉你似乎忘了钥匙我这里。” 常台笙陡然想起这茬,又只好坐回去,招呼伙计再上了一碗米饭。陈俨大约也是饿极了,端起饭碗就着桌上凉剩菜吃起来。 常台笙靠椅子里懒懒看着,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苏晔说那句“好养活”来,看这样子倒确很好养活,程夫人怎么舍得丢掉这样一个好养活儿子? 陈俨吃完,却不急着交出钥匙,谈条件似说:“这客栈今日都住满了,已没有空房,可我想洗个澡。” 一路风尘仆仆,可以理解想洗个澡心情。常台笙非常好脾气地点了头,竟然允许他上去洗个澡。 陈俨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这反常表现倒让他有些惴惴。陈俨跟伙计要了点热水,遂自己先上了楼。常台笙仍坐底下看堂中人来人往,思绪则毫无目地神游。脑袋偶尔空空感觉也不错,换个环境哪怕也很忙,体会却完全不一样。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常台笙回过神,起身往楼上去。因室内有简单屏风遮挡,故而就算对方洗澡,进去也无甚大碍,她刚进去,便听得屏风后陈俨道:“帮我拿一下衣服。” 常台笙瞥一眼搁桌上包袱,这么小包袱能放几件衣裳?估计又是“凭感觉”随便带了几件,适不适合这季节,能不能穿都不好说。 她打开包袱给他将中衣取出来,走到屏风前,侧身将衣服递了过去,待陈俨接过,她便又折回桌前打开书匣,将里面十几册书取出来,桌上依次排开,琢磨了会儿。 闻得身后动静,常台笙回了头,随手取过一块干手巾丢给他擦头发,俯身挑亮桌上灯台,拖过一把椅子,总算开了口:“你看书,帮我看看这部书说了什么,明天告诉我。” “你要做什么?” 常台笙回得言简意赅:“听说是苏州这阵子卖得极好一部书,我翻了几页实没有兴趣,但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红。” 陈俨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去坐下来,低头翻阅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结论:“看来你不喜欢小说。” 常台笙没回他,这时伙计拎着热水来敲了门,并帮忙将浴桶里洗澡水给倒掉了。常台笙用瓢舀了木桶里热水,简单冲了个澡,非常迅速地擦干换好衣服出来,陈俨却转头正看着她。 与此同时,他手里拿着本书递过来。 常台笙低头一看,正是刚刚印完《京物志》。这难道就是他找“正大光明”到苏州来理由么?送样书来给她过目? “我要提醒你是……”这厮从包袱里摸出一封契书出来,“印完了你就得将余下润笔金付给我。” 她看看他诚挚眼,又想想苏晔与她说话。 不要给他钱,他只会天真地想要填程夫人那个无底洞。 常台笙有些沉默,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做出相同选择。她见证过常遇出生时嫂嫂所经历苦痛,母亲到底是母亲,这是无法改变事实。可一个母亲又会因什么样缘故,想要抛弃自己骨肉,这实令人费解。 不过作为书商,她并没有什么好挣扎犹豫,按照契书到期支付润笔金这是行业规则。 “知道了。”她不过是很冷淡地回了一句,遂接过书坐到了床上。 陈俨看看她,很感激地说:“你竟然没有嫌弃我用过浴桶。” 常台笙翻书挑眉,抬眸看他一眼:“你认为我嫌弃客栈这种不知有多少人用过浴桶有意思吗?我不躺进去洗就行了。” 好大一瓢冷水泼了过去…… 陈俨转过头,手撑下颌很严肃地翻看手上书。 那边常台笙看书看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神情寡淡,合上书搁枕畔,伸手取过桌上杯子,喝了满满一杯凉水,正要钻进被窝睡觉时,忽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张窄榻:“若是嫌被子不够下楼问伙计要。” 她刚钻进被子,肩膀忽被人拍了拍。 常台笙翻过身,半支起身看他一眼:“有什么事请明日再说好么?” 陈俨却递了一幅画过去。 正是她今日带回来几幅画之一,是苏州一个书商朋友送给她。 他闲得没事看画做什么? 常台笙索性又坐起来,接过那画打开来,一床一猫,还有两双鞋。 床便是寻常床,但芙蓉帐却拉得严严实实,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绣花鞋,床前蹲了一只猫,抬头看帐钩。 已经看过此画陈俨一旁下了结论:“这是一幅看着很含蓄实则很香艳春宫图。” 常台笙这时再看看那略扎眼芙蓉帐,也觉得有那么点……香艳。 一双绣鞋也画得极好看,旁边那双男鞋倒无甚特色,那只猫……抬头看帐钩神态倒有些探究。 但常台笙轻咳了一声,驳道:“芙蓉帐内无动静,也许只是午睡而已,男女睡一起非得看成春宫么?又没怎么样,有什么要紧。” “你说很对,也可能只是单纯睡觉。”某人低头脱鞋子。 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 某人道:“难道你打算让我睡那张榻吗?很不舒服。” 他指指常台笙手里那幅画:“你也说这样没什么要紧。” 常台笙非常机智地伸出手阻止他靠近,低头看一眼自己脱床边鞋子,再看看他鞋子:“都是男鞋,没有绣花鞋,这就不行,你懂么?” 38、【三八】 常台笙见陈俨一时间没了反应,立刻就放下了床帐并且迅速压好。 陈俨愣愣看着,没过一会儿,床帐内就传来声音道:“看完书自己去榻上睡觉。” 常台笙这时已困得不行,懒得跟他再闲扯,说完后重躺下闭上眼就睡了。这时外边站着陈俨却只好将这幅“春宫”重卷好,坐下来接着看书。 他略翻了翻,才知道常台笙拿回来这些书并不全。这部小说算得上是一部“巨著”,整整一百回,字数近百万,起码有二十册,价钱也应是不菲,也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人买。 待他看完常台笙带回来这部分,外边天都要亮了。 常台笙一夜都睡得极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外边陈俨裹着被子,伸手合上后一册封底,偏过头瞅瞅那床帐,又看看角落里冷冰冰窄榻,耷拉着脑袋默默想了会儿,终还是悄悄地拉开了床帐,轻手轻脚地躺了进去,再小心翼翼地……重压好床帐。 他满意地外侧躺好,身上还裹着自己被子。好一会儿他都睡不着,只侧着身睁眼看着常台笙睡颜走神。直到外面烛台燃,灯光熄灭,陈俨这才恢复平躺姿势,闭眼睡觉。 常台笙这夜睡得极好,她醒来时下意识打了个哈欠,之后卷着被子翻个身,恰好就看到老老实实卷着自己被子平躺着睡觉陈俨。这家伙果真是不要脸面地又爬上来了…… 但已经历过一回两回,常台笙大概也知道他就算睡上来也不会怎么样,于是她并没有像上回那般,暴力地踹他一脚。 屋外天色已经有些微亮,帐子里还有些暗暗。床铺柔软,被窝还很暖和,常台笙不是很想起床。今日约那个书商,要到中午才有空见她,所以她完全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她昨日半夜醒过来一次,那时候帐外灯还亮着,她听了会儿书页翻动声音,知道他还看书,心里竟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他当真是后半夜全部看完了才睡么? 此时陈俨睡得正沉,被子没卷好,肩头露了一些出来。常台笙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掖好被角,见他略略动了一下,她倏地将手缩回。 他看起来虽还是老样子,但常台笙心里却有了不一样体味。 一个过往丰满真实陈俨她脑海中慢慢呈现,引她去探究。就这时,陈俨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继续睡。常台笙看着他后背,一时间竟闪过要伸手抱一抱他念头。要命,她怎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脑子累糊涂了。 于是常台笙立即翻过身,背对着陈俨继续睡回笼觉。 各睡各被窝本互不干涉,也不会打扰到对方,可陈俨醒来时,却发现问题来了。他先是试图起身,可头皮却被扯得发疼,躺下来看看,才发现自己头发被常台笙给压住了。见常台笙睡得正香,他也不喊醒她,重躺下来一根两根地将头发丝拖出来。 过了会儿,常台笙从浅眠中陡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她看看睁着眼正望向她陈俨,扶额定了定神,好不容易缓过来,神情倦怠地对他道:“你下去罢。” 这回笼觉睡得她脑壳疼,做梦也将她吓得半死。漆黑夜路中,她孤身一人往前走,路越走越窄,前方似有人影走动,有模模糊糊光亮,待她走近时,辨得那人似乎是陈俨,她正要抬手拍他肩时,对方却忽然转过身来,没有眼睛。 她被梦中那张脸惊醒,背后一层冷汗。陈俨裹着被子下了床,看看她这样子有些担心道:“我打扰到你睡觉了么?” 常台笙坐床上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她下了床,摆摆手示意跟他没什么关系,取过架子上外袍穿起来,低头束发。她整理妥当洗了把冷水脸,道:“我有事要出门,先走了。” 陈俨连忙跟上去,他跟到门口,常台笙又回过身来:“怎么了?” “你要留下我和两个铜板出门么?” “……” “真只剩两个铜板了。”看起来可怜巴巴样子。 常台笙神情有些懒怠,转过了身,声音矮矮:“换好衣服赶紧出来。” 她说罢便先下了楼,问了问伙计时辰,又轻轻打了个哈欠。外头天气好得很,一只悠闲老狗慢吞吞地从客栈门前溜达过去,常台笙看着倒觉得羡慕。 不一会儿,陈俨下了楼,她遂迈步出了门。出门沿街一路走可见大大小小食店,这时候已将近中午,早饭已没得吃了,可肚子又饿着,过会儿还得去赴宴不能多吃,常台笙一路走一路买点心,付了钱接过盒子或纸包,悉数都递给了身后跟着陈俨。 她懒洋洋地沿街买点心,想起来了便从他手里拿一袋冬至团,慢吞吞地吃着。 常台笙转身折进巷子里要了一壶茶,坐下来喝了一些。她看看陈俨怀里抱着吃食:“这些东西够你吃一天么?” “你要留下我和一堆点心走么?” “是这样没错,但是……”常台笙看着他,“若你答应个条件,我可以考虑带你去赴宴。” 陈俨立刻接道:“我可以闭嘴。” “很好。”常台笙对他这种觉悟感到很满意,“喝完茶吃些点心走罢,今日午宴船上。” ——*——*——*——*—— 两人到太湖时正值中午,常台笙还是一副没睡醒样子。 今日要见这位书商专门太湖设宴请常台笙,舱中约莫可以摆下两席,光从水窗照进来,暖融融,风很小,桌椅雅致,香鼎缭绕,青瓷瓶里几支早梅含苞待放。这时日已冷了,但天好,暖炉生着,看水光粼粼,倒也惬意。 耳边是吴侬软语,行腔柔曼婉转,配着琵琶三弦,隔着纱幔看过去,隐约可见是几位唱曲江南丽人。 陈俨抱着堆点心从容地将这船打量了一番,哼,布置成这样,是想做什么?若常台笙单独过来还了得。 他放下东西就常台笙身边坐了下来,这时身后帘子被人挑开,走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儒雅书商。他跟身旁小厮吩咐了一声,遂走到了常台笙与陈俨面前。 他俩几乎是同时起了身,那人对常台笙淡淡一笑,后目光落陈俨身上:“陈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常台笙没料到他们居然认得。 今日船宴主人乃苏州书商沈晋桥,其祖父沈寅曾任职礼部侍郎,有一些书籍便是经他审定交厂刻成为内府本。沈家做书风格跟常台笙很像,求精且有些清高,也算得上是这圈子中清流。 沈晋桥早年京城求学时认识了陈俨,那时陈俨小小年纪便入了朝堂,经常往来礼部,沈晋桥又经常去祖父衙门,碰见过许多次。 陈俨回他:“托你福,无恙。” 沈晋桥笑笑,请他二人入座。侍女捧着餐食进了舱内,沈晋桥一边介绍今日这特意准备食物,一边留意着常台笙。常台笙这时寡言得很,也不知想什么,沈晋桥轻叩桌面示意她回神,问她好不好吃。 常台笙微笑着言谢,随即又道:“今年苏杭书市还是老样子,两边都办,苏州书得运一部分过去,因此当下先得敲定您能运多少书到杭州,书船大概安排下个月初十。需要刷印备货书得加紧时间。您先给我列个书单如何?” 开门见山商谈节省时间也高效,沈晋桥回说:“知道了,我今日回去看看,明晚之前让人将单子给你送过去。” 这谈话间,佳肴陆陆续续上了桌,陈俨很“识相”地一旁吃着,也不开口说话。那边常台笙和沈晋桥轻声聊着,他偶尔想插上一句话,常台笙便用余光看他一眼。 沈晋桥留意到这细节,心里忍不住狂笑,但面上却还是温温。待一顿美食享用完毕,常台笙忽说想找沈晋桥聊一聊别事,外面等他,遂先起身出舱,让陈俨舱内等一会儿。 沈晋桥心想她刻意避开陈俨,估计问也正好就是跟陈俨有关事,遂立即起了身。 但他走到陈俨身旁时,却忽然俯了身,对“老实”坐原地陈俨小声道:“你竟然找了个大金主……太了不得了。” 陈俨蓦地抬眸看他,沈晋桥好事地拍拍他肩膀,轻轻笑道:“可别说你不知道常堂主很有钱,书业这行可是暴利。” 常台笙还外等着,沈晋桥大步走了出去。他瞥一眼这波光粼粼太湖,很享受地深吸口气,看向常台笙:“怎么了?” 常台笙问得很谨慎:“方才您无意说到他还是朝中人,是何意?” 沈晋桥抬了一下眉:“不知道么?他一直是朝中人,并非外边传弃官不做了,若他想回去随即都能回去。” 常台笙蹙眉,竟还能这样? 沈晋桥无所谓地淡笑笑:“他父亲陈尚书是朝中要员,皇上又很宠他,特许他任职期间出来玩几年没有什么不可能。也许就是命罢,有些人出身卑微得见不得光,但偏偏就是骄子命,不好说。” 39、【三九】 常台笙从沈晋桥方才这话中听出了一丝酸溜溜味道。他似乎是暗讽陈俨出身不好,又有些嫉妒其天资与运气,总之听着令人不舒服。她没有接着问下去,说了声多谢就重折回了船舱,喊了一声陈俨:“走罢。” 陈俨抱着点心出了船舱,他看也未看沈晋桥,跟着常台笙上了岸之后,走后面道:“你若是想打探我事情没有必要问别人,可以直接问我。” “我没有打探。”常台笙死不承认。 “那你避开我做什么?”无辜地接着问。 “对沈晋桥有些好感,问些私事不可以么?” “你故意这样说对我而言没有用,我才不会吃那个人醋。” 常台笙心道,你连一只猫醋都吃过,你还有什么飞醋不会吃,说得自己似乎气量很大样子,开什么玩笑。 陈俨见常台笙满脸不信样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再者你怎可能对别人有好感呢。” 真不知是哪里来自信啊…… 常台笙决定不与他说话,继续往前走。时值下午,苏州城里一派悠然景象,冬日农闲时候,庄户人家也进城凑热闹,沿着太湖一路走,时光静好,常台笙想起多年前冬天,兄长带她西湖边堆雪。 一去不复返了,都不会再有了。 她面容平静,走着走着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陈俨。陈俨却这时候忽然开口问道:“你很有钱么?” 常台笙转过身看他一眼:“那你这会儿还是朝廷命官么?” “是,所以你可以回答我问题了。” “很多钱是多少?若是没有标准,就算我家财万贯也可能只是穷人。”常台笙继续往前走,“那你既然仍为朝廷命官,又如何会忽然离京偏居杭州?这里你又没有亲人。” 常台笙问这话,是故意装不知道他与程夫人关系,她这么试探着问一问,本以为他可能会顺势说出程夫人事,但陈俨却没有。他回是:“太医院有个家伙让我找个安静地方歇几年,所以我就离京了。” 常台笙陡然顿住步子,她慢慢转过身,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你身体哪里不好么?” “不知道。”陈俨说轻描淡写。 但看他神色,似乎当真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因为太医院医官一句话撇下官职跑到杭州独居,像是他会做事,并不奇怪。 ——*——*——*——*—— 常台笙没有细问,她傍晚还得见位书商,且还得联系好运书船只,遂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迎面忽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窗帘子打开,探出一个头来:“哟,常堂主来杭州几日了?书市筹备事宜可都还顺利?” 来者正是居安堂堂主黄为安,自从他们将准备事宜都丢给常台笙后,便再没出现过。老实说常台笙也不知道他们这时候是杭州还是苏州。 常台笙与黄为安客套了几句,大抵说诸事都还挺顺,便没多言。 黄为安伸着脑袋又问:“哎常堂主没去建文堂看过么?也不知道杨友心那小子回来没有,我走时候他还杭州呢,怕是被杭州那些花花草草给迷住了。若他回来了,我们找个日子吃顿饭,哥哥做东,请你吃顿好!” 他这话才刚说完,里边小妾嘀嘀咕咕地撒娇,黄为安便又将脑袋缩进去,安慰他那小妾几句,过会儿,他又探出脑袋来:“哥哥有事先走,再会啊。” 常台笙拱拱手,站原地稍稍侧个身目送对方离开,脸上风平浪静,连个笑也没有。 一旁陈俨忽道:“这个人找过我。” 常台笙蹙了下眉:“何时?” “我与你签完第一份契书后,他找我约稿,但我没有答应。” 陈俨面上表情淡淡:“若他装作没见过我,我建议你对他留个心眼。看上去粗枝大叶人也许城府很深。我不认为他方才话都是随口说说,为何要突然与你提建文堂?还特意说不知道杨友心有没有回来,他身苏州且人脉众多,不可能不知道杨友心是否已经回来。他也许是提醒你杨友心留杭州别有意图,至于这个意图……”陈俨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杨友心像蒋园秀一样对你有所图?那你一定要时刻提防他。” “你多虑了。”常台笙略略偏过头,“杨友心好男色。” “那太好了。”陈俨放心地松口气,“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你将来会和他打交道了。” 常台笙觉得好笑,但没笑出来。她道:“你跟着我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你先回客栈,我会晚一些回去。” 陈俨没有像之前一样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反倒是抬抬唇角露出个欣悦笑来,回答得非常干脆:“好,诸事小心。” 常台笙转身就走了。 待她诸事忙完,天已彻底黑了。她一路走回客栈,放松地舒口气,正打算上楼,却看到陈俨坐热闹大堂里孤零零地等她。 这时,苏府管事进了大堂,说东家得知陈俨到了苏州,故而特意请他与常台笙一道过府吃晚饭。再看看客栈门外,停着正是苏府马车。 常台笙心道苏晔消息真是灵通到夸张,做商人到他这样,也真是境界了。 两人抵达苏府时已经很晚,进府被管事领进后边小厅,刚进门,便见苏晔夫妇已席间候着了,应该是等了很久,常台笙略有些歉疚,说了声不好意思,这才入了席。 苏晔发妻顾月遥身子一直不好,平日里也不见外客,知道常台笙与陈俨要来,倒特意出来吃饭了。 常台笙就坐顾月遥旁边,只见顾月遥椅子里铺了厚垫子,背后有棉靠,膝上搭着毛毯,唇色淡淡,看起来很虚弱。 她微微朝常台笙笑了笑,那眉目里是江南秀美,又有几分大户人家端庄:“不用客气,这算是家宴,放开了吃就好。” 声音也是轻软,听着很舒服,可又令人有些心疼。 常台笙偶然瞥见她手指,细白得有些病态,是久病之人手。她之前虽有所耳闻,但不知道顾月遥身体竟差到这般地步。 一顿晚饭,顾月遥吃得极少,几乎是看他们吃。直到餐饭结束时,侍女外轻敲敲门,端了药盘进来,苏晔接过药碗轻抿了一口,这才递到顾月遥面前,用调羹喂她。顾月遥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便挡了一下,示意自己来。苏晔待她吃完,将药盘里蜜丸递过去,让她镇镇嘴中苦味。 一旁常台笙看着,竟从其中看出几分岁月静好意味来。若非顾月遥身体欠佳,这真是一对好得不得了伉俪。 这时陈俨看看她。她忽然想起方才苏晔试药那个动作来,霍然就想起某次陈俨当着她面吃她药,还振振有词说想尝尝药有多苦。 这招难不成是跟苏晔学么? 常台笙忍不住抬手轻按了一下太阳穴。 顾月遥吃了药,又同常台笙道:“老太太昨日听说杭州府里头还有个鬼灵精怪小丫头,很想见一见,又不怎么好意思开口与你说。” 指是常遇? 常台笙遂回:“她眼下有功课身,况我也忙,所以可能不大方便带她出来。” “没有关系,老太太说不急。”顾月遥说完掩唇镇了镇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与常台笙道:“说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我能看看你手相吗?” 常台笙确感到有些唐突。但陈俨这时却偏过身子来,附她耳边道:“传闻顾月遥给人看相很厉害,虽然我不信,但你可以试试。” 常台笙伸了右手给她。顾月遥握过她手,轻摊开她手心细细查看,神色从头到尾变都没有变过。 末了她看向常台笙,缓缓道:“你命线很长,从相术角度来说你会很长命。但你可能有些太执着,执着虽很难得,但过了头有时却并非好事。一条路走到头了无法再走时候,就摊开你心再想一想,不要再往前撞,也许一切就豁然了。人生苦短,变化无端,如果希望掌控一切,往往会失掉一切,不妨将你心放宽一些,去拥抱所有可能。” 常台笙闻言没有说话。她命线很长么?她一直给自己预设了早亡结局,倒没有想过若自己长命会是如何。但顾月遥看人似乎当真很准,她确执着并且有强烈掌控欲,一旦事局失去控制,她很有可能会失去理智,无法接受现实。过于执着和紧绷神经让她有些病态,她审视过自己,但发现已经走上了歧路,好像回不了头了。 时辰已是不早,陈俨先说打算回去了,遂起身告辞。常台笙也跟着起了身,道完谢就同陈俨出了门。 苏晔起身相送,到了门口,管事请他们上马车,陈俨却说不用,说想再走走。 月光很黯,两个人一道走路上,陈俨手里拎了一件斗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他讨好常台笙似给她披上,常台笙也没有推拒。街巷里有打声,夜已经深了,常台笙四下看看,忽然问陈俨:“这附近有小酒馆么?很想喝些酒暖暖身。” “虽然没有小酒馆,但我知道哪里有酒。” 常台笙疑惑地看他一眼,陈俨神情愉悦地一笑:“几年前我埋。” 常台笙远没有料到离苏府不远街上便有一座小宅,上面挂着陈府匾额。她忽然想起商煜有次说过,苏晔买下了苏杭两地宅子送给陈俨,这宅子,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送法太不寻常,常台笙遂道:“苏晔与你交情似乎很不寻常。” 陈俨俯身从门口一块石板底下找出钥匙,边开门边回道:“他愿意对我好,我欣然接受,难道很奇怪?” 他说得轻描淡写,进府便去找酒了。待他将那坛子酒挖出来,常台笙已经裹着斗篷坐走廊里打哈欠了。 所幸这里定期有人过来打扫,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好用。 陈俨从伙房里搬来一只小炉子,生起炉子两人坐走廊里小杯喝酒。 陈俨酒量不好,故而常台笙只给他倒了一小杯。 陈俨慢慢喝着,对面坐着常台笙却已经三四杯下了肚。她酒量很好,很难醉倒。陈俨喝完一杯,忽然看看她。淡淡月光下常台笙看起来似乎收起了白日里戒备,可还是令人看不穿。 他忽然很有礼貌地开口:“我能亲你么?” 常台笙捏着杯沿慢悠悠转着,低头把玩。 与此同时,苏府中,苏晔扶顾月遥回卧房,顾月遥叹息般地开了口:“她命不好,很曲折,劫数很多。” 40、【四零】 陈俨提出要亲一亲常台笙要求,虽没有被立刻拒绝,但也迟迟得不到对方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常台笙喝完杯中酒,忽然偏过头看他一眼:“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面对常台笙这样问题,陈俨想了半天:“也许亲一下就知道了。” 他说完便转回头继续喝他那半杯小酒,一旁常台笙似乎思考了很久,霍然起了身:“起来。” “恩?”陈俨将手里杯子搁地上,不明所以地跟着站了起来。 “太晚了,走回客栈不实际,这里能住么?” 陈俨没有直接回她,而是转过身往东边走廊去了。这里他只来过几回,上次来还是很久之前,但苏府人会定期过来清扫,理应是能住。他循着许久前记忆走到一间卧房前,打开门果真没有闻到灰尘味,他未点灯,径直走到柜子前翻出被褥,根据手感和干燥程度能判断出这些前阵子刚刚曝晒过。 一切都很好。 陈俨抱着被褥前去铺床,常台笙这时走进了屋。他摸黑铺完,想想这夜可能会冷,遂又去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他黑暗中行动自如,全然不会被什么边边角角磕到撞到,做事也很是利索。 常台笙站离床不远地方淡淡开口:“铺床加被这些事你做得很好。” 陈俨俯身压被角,闷闷回说:“因为是给你铺。” 常台笙无端想起他之前说过“若我有兴趣养什么,那就一定要做到很好”,这么说来他还当真是对照顾自己没有兴趣,而照料起别人生活来却兴致勃勃。那只脑子里到底想什么? 常台笙忽然靠着身后墙轻叹一口气。 陈俨铺好了走过来,常台笙抬头看看他。这时候屋里还没有点灯,黑暗之中彼此神色都看不清楚。 陈俨正要开口,常台笙忽然伸手,飞地攀上了他脖子,踮起脚尖,抬头就亲了上去。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唇瓣,趁他还未回神却已经探进了他领地,舌尖自上颚扫过他口腔,陈俨回过神来无师自通地伸手揽住了她腰。 常台笙亲得很霸道,她甚至转了个方向,反将陈俨压了墙上。陈俨温柔又热情地回应她,手一直放她腰间,也没有近一步。常台笙这时很清醒,她想做一次试探,试探清醒时候自己,到底对陈俨存了怎样念头。 陈俨放她腰间手虽然没有温度,但她能隔着棉衣感受到他掌心指尖传来压力,结果是她自己身体开始发烫,因为陈俨显然胜她一筹,虽然双方实践过次数一致,但不得不承认,脑子好人做什么事都容易找到窍门。陈俨做出回应,并且开始引导她时,常台笙明显感觉到心底涌上来一阵渴望,她甚至想要去亲他耳朵、脖子,剥开他外袍,去感受他体温。 真,要,命。她及时制止了自己,忽然就离了他唇。因为黑黢黢环境里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神情,常台笙动作自然地收了手,语调一如既往地凉薄,又带着些懒怠玩世不恭意味:“亲一亲似乎也没什么,你找到答案了么?” 明明是黑暗环境,陈俨却盯住她眼睛不放,呼吸平稳,声音低低,带着一些蛊惑—— “我感觉到你想要我。” 一语中,仿佛撕开黑暗中常台笙那张假面,举着火把逼近她,将她脸烧得滚烫。 常台笙没出声,站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请”他出去。 陈俨这回倒没有死皮赖脸地想要留下来,而是临走前忽然伸手轻拍了拍她头,很愉悦地走了。 常台笙意识到自己自寻死路,她若不回头,就将一头撞进一条完全陌生且失去掌控路。星星点点火苗黑暗中晃动,吸引着人往深处走。刺激,又撩人心神,但若抵达终途,却似乎有什么温暖之源等待,让人能不那么冷。 她到底期待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害怕什么。 酒后常台笙反倒想得多,她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方睡着,早上醒来时精神差到极点。陈俨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早饭,手里还拿了几本书。 待常台笙吃饭时,他神色如常地坐一旁翻书。常台笙瞥见那书封上名字,陈俨抬眼看看她:“你上次带回那部书不全,我找到了后面几册,看到结局之前发表看法有些草率,我会看完。” 常台笙低头继续吃早饭,等她吃完,陈俨却还专心看书。她没有管他,静静起身出了门。可她才刚走到门口,低头看书陈俨忽然补了一句:“问苏晔借了一辆马车,就门外,你可以使用。” “谢了。” “你可以谢谢苏晔。”依旧没抬头。 常台笙出了门,办完事已是傍晚,她很自然地回了客栈。而陈俨府里待了一天,见常台笙迟迟不回,搁下手里书,打算起身时,苏晔却提着食盒进了府。 苏晔找到亮着屋子,打开门,见陈俨坐团垫上,身旁摞了一堆书,猜也能猜到他一天都没有出门。 苏晔搁下食盒,取过团垫边书随意翻了翻,又放下:“你刚刚打算去找她?” “如你所料。” 苏晔沉默了一会儿,黯光中他俊容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 “你担心什么?” “没什么。”苏晔松口气,“先吃饭罢。” 而陈俨却动也未动那食盒:“我想我先去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吃比较好。” “她是成年人。”苏晔言声淡淡,“成年人被另一个人成年人念叨着吃饭会不高兴,你希望她不高兴么?” 陈俨似乎是想了一下,低头打开了那食盒,将碗筷拿了出来。 他边进行着手上动作,边说道:“你今日有些奇怪,而且心思很重。” 苏晔没有说话,站屋子里直到看他吃完,才轻皱着眉问他:“当初问你为何回杭州,你为何没有说实话。” “我一直说是实话。”他重盖好食盒,“弘文馆确有些无趣。” “我指不是这个,你不用跟我装糊涂。”苏晔语气虽然平稳,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发现事实情委后着急意味。 陈俨起了身,轻松地开了口:“啊,那你一定是知道了,那就省得我说一遍了。”他神情看起来很愉:“我打算去找她了,谢谢你晚饭。”他说完便携书走了。 苏晔则他府里待了一会儿才离开。 见他出了门渐渐走远,站巷子口静静等着陈俨步子缓慢地往回走。他没有去找常台笙,而是回了漆黑宅院,进了漆黑屋子,躺进了冷冰冰被窝里。 再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出了门。 ——*——*——*——*—— 之后几日,常台笙都没有见到陈俨,他仿佛从苏州城消失了,一点讯息也无。而她也很忙,书船初十就要开往杭州,从苏州书商那里筹集各类书册都整理打包,准备装船。 初六那天下午,她恰好去见一位书商,路过陈家那宅子,可却见大门从外边紧锁,想来里面是没有人。 她想陈俨也许提前回了杭州,又或者索性去京城了。各番猜想都脑海里过了一遍,她竟对他毫无预兆不告而别有些担心。 会出什么事么? 她将这担心心底压了好几日,直到初十那天早上,她特意去了一趟苏府,说是跟苏老太太告别,实则是想问问苏晔有关陈俨去向。可她却被告知苏晔去了京城,好些日子不府里了。 而顾月遥一句话让常台笙陡然心紧了一下。 顾月遥说:“初一那日晚上苏晔去找他,听说是吃过晚饭便要去找你,没有见到吗?” 她那天晚上根本没有遇见他。 顾月遥见她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常台笙却紧着眉说没什么,就匆匆忙忙走了。 她中午时就得随同书船一道回杭州,她收拾自己包袱时候,看到陈俨从杭州带来包袱还留她客房内,心中绷着一根弦怎么都松不下来。 那晚上她做得过头了么?可他又不该是会被吓坏性子,明明隔天早上他还气定神闲地看着书。 常台笙很着急。 可船期已定,书都已经装上了船,根本不好再改期。她提着行李上了书船,离岸前还犹豫要不要留下来打探清楚了再走。可等船开了,她便只好希望他只是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先回了杭州,而不是这里出了什么事。 头一回常台笙因为这样事紧张得一口气一直提着,想松都松不下来。 她右眼皮突突跳着,心里那不大好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半夜里运河安安静静,视野里只看到寥寥几只货船或客船。常台笙进了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半夜方支撑不住浓浓困意搭了眼皮,她睡得很浅,耳边似乎一直有人说话,可以听到水声,能感受到船体晃动。 她被冻得坐了起来,这时她却忽然听到舱外有人喊道:“不好了!装书那一舱进水了!” 41、【四一】 常台笙被这句话彻底惊醒,她披上外袍赶紧出了舱,船工见她出来,忙喊道:“刚刚见船头似乎有些往下沉,才发现进了水,已有人下去看了!” 冬夜里运河冷飕飕,不巧是,这时候起了风,常台笙被吹得后脑壳疼。她没有急着回话,立刻便往出事那舱跑,上边舱门已被打开,里面有河水涌进来,堆底下一层书箱已完全被泡进去了。 常台笙手心发冷,好船只水密隔舱,就算一舱进水也不会殃及其他,能大程度止损。她随即自己下了小梯,也不顾底下水已没到膝盖,常台笙卷起袖子就吩咐道:“先找到缺口止漏。”她说着打开书箱便要往上搬书,免得水位再往上会淹掉上面书。她跟甲板上船工道了一声:“搭把手。” 但这船上船工不够,这会儿已有两个下了舱,他们找破口堵漏,常台笙则将书往甲板上递,劳力实有限。 搬了一会儿,从船头又跑来一船工,探头往里吼道:“两边舱室也进水了,应该是连隔层也坏了,隔层不好修啊,恐怕够呛!” “我们先堵住破口!隔壁舱里书你量搬出来!”常台笙紧紧皱了眉,大声回他。她一双手冻得麻木,也不知道自己搬了多少,但脑子里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沉!这百来只书箱都不可以沉掉! “来不及了!书会吸水,我们船只会越来越沉!”船工皱着眉头就要将甲板上已经被浸湿书箱往下扔。 常台笙一低头,原本只没到膝盖水位越来越高,已经没到了她胸口,船确越来越沉了!原本还舱内搬书船工已经不顾她地爬了上去,常台笙想拦都拦不住。她屏吸埋下头去找破口,可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这时船已微倾,破口越发大,水直往舱内涌。 常台笙浮上水面,伸手抱住那通往甲板木梯,甲板不断地有书册掉落进来,那些她筹集了近一个月书,价值不菲书册,数以千计书册,几乎都埋了水里。 她还没能完全回过神,冬夜里冰冷河水冻得她全身麻木。 她几番试图爬上去,可木梯滑得要命,一次次失败后,她忽然松了手,整个人埋进了水里。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自己,那声音越来越近,她水里却已将近窒息,无法回答。常台笙拼全部意识再次抱住那木梯,探出个头来猛喘一口气,却呛进了水,拼命地咳嗽起来。 模模糊糊中似乎听到脚步声渐近,但又陡然停住,随后便听得有人入水声音。常台笙刚回头,便被人托了一把:“上去。” 她从猛咳中缓过来,费力地从木梯上爬了上去,脱力地瘫了甲板上。 再看舱内,只见陈俨浑身湿漉漉地从梯子上爬了上来,喘口气道:“船工已经跑了,这条船沉了。”他说话间水已漫上了甲板,陈俨低头嫌弃地看了一眼漫上来河水,然后常台笙对面坐了下来。 常台笙这时回过神,刚要问他为何会这里,没料这家伙却指指地上书道:“你可以挑几本当纪念品带走,左右这一船书不可能救回来了。” 甲板上水位越发高,两个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条船往下沉。常台笙看着水面上四处飘着书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像做梦一样。 陈俨仍旧从定地坐着,看看这河道,约莫算了一下:“我游到岸边只要半柱香不到功夫,你呢?” 常台笙几乎是冷静非常地跟他说了三个字:“我不会。” “可是你方才都没有水里乱扑腾我以为你会水!”本来淡定非常陈俨惊得连忙站起来,他飞地将盖舱板拆下来,推过去给常台笙:“幸好这只是河道……” 他甚至找到绳子将那板子捆好,让常台笙抓紧那绳子,一边还嘀嘀咕咕道:“你一个南方人竟然不会水,诶你不要松手,脸色不要那么差,只要没被困舱里都不会死,不要担心,放松,我不会让你这区区河道里。” 不远处一艘客船越驶越近,应是看到了这边沉了船。那边船头站了俩嗑瓜子,其中老大看清楚不远处船上景象,吐掉瓜子壳说:“太淡定了!放小船给他们!” 于是就陈俨打算拖着常台笙游回岸边时,旁边客船给他们放了下了小船。陈俨看看那只小船,又看看被冻得受不了常台笙,非常坦荡地就接受了对方帮助。 ——*——*——*——*——*—— 待他们上了客船后,常台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被河水泡透书。她牙关咬得死死,这会儿冻得嘴唇发紫,全身**,样子看起来有些骇人。 她脸色惨白地将袖袋中钱袋子悄悄递给陈俨,什么也没有说,只接过对方好意递来毯子,将自己裹起来站一旁努力想要恢复身体热量。 这种内河客船虽比不得海上客船那般豪华,但该有基本都有,且幸好还有空舱房,可以让他们住上一晚。大概是跟常台笙相处久了,陈俨竟能干脆利索地问清楚价钱,还额外加了一些银子给对方,之后又道:“如果有热水和衣裳可换就好了,哦对,有姜么?” 那船工一副了然样子,匆匆忙忙就去伙房了。而另一边又有船工领他们往舱房去,末了还丢给他们两身粗布衣裳,瞅瞅他们原先身上穿着衣服道:“将就一晚上吧,明儿就到苏州了。” 这……又回去了么? 旁边常台笙抿紧了唇,没有开口。陈俨相信,就算今晚没有这客船,她也会再折回苏州。 一切都整理妥当后,陈俨看看舱中那狭窄床铺,说:“喝了姜茶就睡吧,反正明天就又回去了。” 常台笙依旧没有说话,只看着小案上放着那本潮湿书走神。她很久没开口了,方才帮她脱那**外袍时候,她浑身冻得发抖,雪白中衣上有血迹,应是水里被什么锐物划伤了。陈俨卷起她袖子,看到伤口已经被泡开……心都替她疼了一下,可她哼也没哼过一声。 想想那么多书今夜沉于水底,陈俨也沉默了一会儿,但他随即又扭过头去跟一言不发常台笙道:“何必为了这些分明还可以再印东西折腾自己,我眼里你比那一船书都金贵千倍万倍。”见常台笙并没有动容,他又转回头,看着门闷闷道:“书不是你人生全部啊,常台笙。” 常台笙终于抬起头看看他背影,握起案上装姜茶杯子,仰头喝掉了一半,走过去将余下一半递给了他:“今晚谢谢你,但……” 后半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原本想说,书确就是她人生全部,她眼里,没有什么比这些重要。 陈俨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我身体好,喝一口就够了,剩下你全喝掉,我出去问问还没有别空舱房。” 他说完就出去了,似乎是怕被追问,又似乎躲避什么。只是今晚常台笙并不能意识到他与往日不同。 可没过一会儿,常台笙刚躺进被窝,某人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没有别地方可以睡了,我就睡地上……”他说着拿过一条毯子,将自己卷起来,吹熄灯躺了下来:“你也睡吧,不早了。” 常台笙这会儿觉得周身渐渐暖和起来,这才侧过身,望着黑暗中那一团身影走神。陈俨翻了个身,常台笙问:“还没睡着么?” “了。”闷闷,带了点鼻音。 “你为什么会那条船上?这十来天去了哪里?你是躲着我么?” 一连串问题抛给他,结果只换来一句:“我就想试试悄悄跟着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被发现。” “你傻么?” “很显然我比你聪明。”某人不服气地又岔开话题,“船工会丢下船跑掉,我认为这件事根本不是意外,建议你查一查。” “你敷衍我,真正原因你没有说。”常台笙声音虽然低矮,但却非常确定地给了结论。 某人翻了个身,又恢复了背对着她姿态。 “为什么要躲着我?我那晚上吓到你了么?” 蜷成一团陈俨没有回她,他怎么可能会被她吓到,只是……他没让自己想下去,但他忽然睁开眼,闭上眼,再睁开……重复了几次之后,他沉默着再次闭上了自己眼睛。 常台笙没有得到他回应,翻了个身叹口气道:“地上会冷,你毯子太薄了。” 陈俨没反应。 空气里一阵静默,常台笙却忽然下了床,光着脚抱起被子走到他身后,俯身将被子给他盖好。 她盖得很仔细,被角压平,似乎怕漏风进去他会着凉。 隔着单薄毯子,陈俨甚至能感受到这被子里原先被她捂出来温度,沉甸甸地,覆住他整具身体。 他闷闷道:“不用给我盖,你用就好了。我若是冷,会出去问船工要。” 然他话音刚落,常台笙一言不发地掀开一侧被角,安安静静地躺了进去,再侧过身,面对着他背,伸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陈小妾请你加油啊!考虑明天一章肥 42、【四二】 常台笙身体虽算不上有多暖和,但身后一下子贴上来一具柔软身体,陈俨还是僵了一僵,但他动也没动,闭眼继续睡觉。 常台笙伸手环住他之后也没有其他动作,额头挨着他背闭上眼睡了。这时辰已是后半夜,其实也睡不了多久,但历经沉船之难,紧绷神经松下来,人真是很累了。常台笙迷糊中还能察觉到手臂伤处传来隐约痛意,但很她就睡着了。 过了很久,陈俨悄悄挪开她环自己身上手,随后小心翼翼地翻个身,面朝着她,确定她已经睡着,才松一口气,偷偷地将她圈进自己怀里。他动作很轻,也不敢碰到她手臂上伤处,凉凉唇轻轻蹭过她额,心头漫过一丝酸酸情绪。 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分辨不清无有边界,他知道这一点并领悟到了。 多年前母亲锁门离开时,是带着哭腔地跟黑暗里他说“你会拖累我,求你就这样消失掉,跟着我你也只能吃苦头,人生太苦了,出身不好你一辈子都只能这样……”,那时不过是稚童自己,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负累,就算跟母亲求情说“没有关系我只吃一点点,一天不吃也不会饿死”也毫无建树,终她还是没有带他走。 因为他是个拖累。碍手碍脚,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一无是处。 过去二十几个年头飞地脑子里过了一遍,黑暗中世界因为脑海里丰富故事而变得不那么乏味起来。 原来他也这样活了二十几年,努力地做过一些事,可那又怎样,他到头来还是会担心自己再次成为拖累。 再次闭上眼,母亲话不停地耳畔回荡,像个醒不来梦。 ——*——*——*——*—— 早上常台笙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地睡窄小铺上,身上则裹紧了被子。她坐起来揉揉太阳穴,差点以为自己刚从昨晚梦里醒来。发生过什么?她瞥见小案上放着一册潮湿书,才彻底地回过神。 书船沉了,多少书册全部泡了汤,这阵子忙碌全打了水漂。 这就是全部事实?当然不是。 她掀开被子,看看架子上搭了一身粗布棉衣,应是给她穿。她套上棉衣,刚打算出去时,陈俨推门走进来,端了碗姜汤给她,自己则啃一只馒头。 “伙房里还有面食,但不知你喜不喜欢吃。”神情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常台笙将碗接过来一饮而。还有大把事情要处理,这个时候她不能病。她偏头问:“还要多久到苏州码头?” “一个时辰。”陈俨吃掉后一口馒头,“从码头到苏晔那里要半个时辰,码头有车可雇,余下银子恰好够。”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你找人算账之前应该想将自己整理一番。” 他很了解她。 常台笙洗了个脸束好头发往外走,胳膊上伤口还很疼,但她没吭声。 陈俨跟了上去,常台笙道:“我只苏州待一天,今晚必须回杭州,书市就月底,届时连书都不够就成笑话了。” “那些沉了书要你赔么?”陈俨忽闷闷问了一句,他担心她负担不起。 常台笙眼底疲意明显,但眸光凉凉,声音是哑:“我虽然赔得起,但谁搞花样谁就得结账,不是么?” 陈俨陡然想起常台笙偷偷收抽屉里那份名单,打叉叉黑名单。 看起来睚眦必报并且心狠手辣样子,可外界也从未有过常台笙手段毒辣害过谁说法。 真是个谜。 ——*——*——*——*—— 等客船抵了岸,陈俨雇车去了趟苏府。苏晔不家,顾月遥出来见他们,常台笙草草讲了事情大概,末了借了些银两,换了身衣裳。正要走时,顾月遥喊住她:“台笙,诸事不要急,都会有办法。” “我知道,多谢了。”常台笙转身出了门,步子匆匆地走了。从早上到现,常台笙连口饭也没吃,眉头压着心事重重,陈俨见她赶时间,便很有先见之明地从苏府拿了一盒点心带着。这会儿坐回车里,他便将点心盒递了过去:“考虑考虑点心感受,不被吃掉它们就会馊。” 台笙没笑得出来,打开来吃一口干巴巴酥饼,没说话。马车抵达黄为安居安堂,陈俨就打算下来时,常台笙及时阻止了他:“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用下来,闭会儿眼。”她语速很,非常敏锐地看到了陈俨眼眸中血丝,希望他能车里小憩会儿。 她素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因为怕产生依赖,可没料却一次又一次地麻烦他,她心有歉疚同时,内里用来掩盖弱点那层硬壳,也越发薄,似乎随时都会被戳碎。 她进居安堂时,黄为安正逗一只瘸腿小狗,他手里拎着根线,线上绑了根带肉骨头,那只狗一跳一跳,想够到那根骨头,可却因为腿被打瘸了,怎么也跳不高。 黄为安瞧她进来了,眉毛一抬:“常堂主不是送书回杭州了嘛,怎么,还惦记着哥哥一顿饭呢?没事,等书市结束了,来苏州玩,哥哥请你吃遍苏州。” 常台笙静静看了一眼那只不断往上跳狗,面上是说不出清冷,但语气却是无奈:“船昨晚沉了,百来箱书全祭了河神,故而特意来请教黄堂主,若这般情形,还能怎么挽回?晚辈是当真没辙了。” 黄为安先是震惊,再然后松口气,继而又跳起来:“这书船是建文堂借你吧,你赶紧把杨友心那小子抓回来,让他赔啊!私船出了事,那自然是找这私船主人解决问题,我这人爽直,不爱那些虚情假意,但事情都得按理来不是?” “是这个理。但赔不赔事还后头,眼下书市之期将近,解决备书不够问题才是迫眉睫事,若书市办砸了,丢恐怕不是晚辈一人脸,黄堂主看这份上,能否帮一把?” “帮!自然帮!哥哥这就让底下人加急印书,保准十天内给你十箱运到杭州去,妥妥当当,放心好了!” 黄为安说得极爽气,常台笙目光却依然那只狗身上。她哑着声音道了谢,随后又补了一句:“黄堂主小心手,瘸狗饿疯了扑得比好狗还厉害。”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黄为安稍稍愣神,随即就按着手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你个蠢狗,让你咬!” 常台笙回到门口,刚要上马车,车夫却跟她道:“方才与您一道来那公子让小转告您,他去衙门了,让您忙完了顺带去衙门捎他回码头。” 去衙门?难不成他打算报官捞沉船? 常台笙独自上了车,又去了趟沈晋桥那儿,大约讲事情说了,让他重备些书,账则等到书市结束后一起结算。沈晋桥对她多少有些好感,遂应得很大方,末了还让她多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常台笙客套地道了谢,正要走时,沈晋桥这里却忽然来了客。小厮禀了名号,沈晋桥却道:“打发他走,他一厢情愿刻出来那些板子,我不想买。” 看来不是一回两回到访了。常台笙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板子?” “有个破落书商,孤注一掷买了部将死之人书稿,还请人雕了版,那部书二十册,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结果书也卖得不怎么样。” “二十册?”常台笙对这个数字敏感极了,“叫什么?” “学塾记。” “卖得不好么?” “谁买啊?一个破落书商印出来书册,且还那么贵,怎么可能有人买。这会穷得饭都吃不上了,一堆债,就指望着把板子卖给别人补缺口呢。” 怎会这样?前阵子她一个友人还跟她说这是近来苏州卖得很好一部书,她起初不信,那友人还特意翻出书来让她带走看看,说看看就知道是好书了。 原来那家伙骗她读书么?可她没读,倒是丢给陈俨去看了。 那小厮出去打发人走,常台笙也作别沈晋桥出了门,只见一佝偻中年人背着书箱站那儿,被小厮推搡地往后退了几步。 常台笙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遂问了问板子事。那中年人一脸颓唐,面色蜡黄,叹气道:“哎,卖不出去了,可全家当都压这千块板子上了。” 他摇摇头正要走时,常台笙却喊住他,自报了家门,并说对他板子有些兴趣,顺便问了价钱。 那人回说:“不按板子,按字数。每百字是五分银子,不能再便宜了。” 八十二万字,四百多两。芥堂付给刻工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银子算,他这板子真是贱卖了。若当真如她那位好友说,这是千年难得一遇好故事,常台笙很想买下来。 何况她眼下缺能刷印板子,她那日翻看过成书质量,雕工不错,可以直接以崇园名义刷印这部“大书”。 但她随即又问:“您这部书眼下卖出去多少?” 那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老实说,真正也就卖出去一套,给城西郭公子了。”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这好友诓她说这书卖得极好。 “正是他。”那人又叹口气,“还有苏大公子好心,一口气买了我几十套,算是可怜我。但苏公子家里又不是做这行当,又不好卖板子给他。” 苏晔买了几十套?难怪那天早上陈俨可以轻而易举找到那册子不全部分。 很好,这也就意味着市面上几乎没人知道这部书已经被印过了。就算被传开,也能落个“好心帮人”说法。 可就算这样,常台笙心里尚有些不确定。毕竟她没有看过这部书,若搁往常,什么稿子她都必须看过才知道才有底。 她为什么当时不看看呢? 那人见似乎又没什么戏,已打算走了,可常台笙却喊住他:“我打算买,但您要给我几个时辰考虑,今晚之前我若去找你,便是决定买了。您现回家,先不要去别处卖了,行吗?” 那人想想,觉得也好,便给常台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台笙赶紧往衙门去,车子急急忙忙赶到时,陈俨已是外等着了。时值下午,常台笙撩开车窗帘子,阳光照进来,她看看站衙门外陈俨,可他竟一点反应没有,直到她喊了他一声,陈俨才蓦地抬了头。 也许是错觉,常台笙竟从他神情里捕捉到一丝茫然,那是她从来没他脸上看到过表情。 陈俨低头揉了揉额头,小声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他这才又抬起头来,朝马车走过去。 “黄为安让你找杨友心算账了么,贼喊捉贼?”陈俨边说着边拖过一旁毯子,他声音清清淡淡,情绪似乎不是很好。 “是。”这时候日头好,也没风,常台笙看他冷,索性将车窗帘子绑起来,让阳光照进来,又道:“杨友心虽看着奸诈,但沉一艘船成本太高,他不至于做这种事。黄为安跟他是一座山里虎,暗斗免不了,只是这次顺便整整我而已。你还当真报官了?” “苏州任知府是我学生,小孩子意气风发,一听不得了,非说这是谋杀未遂,要捞船好好查,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 常台笙没说话,看看他脸,轻叹出声:“你不累么?” “现觉得累合上眼话,我认为将来我可能会后悔。”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岔开话题问:“书呢?来得及凑到那么多么?” “哦对——”常台笙陡然想到那部书,“学塾记那本书看完了么?” “好书,值得印。”简洁明了。 常台笙难得听他称赞一句,谁料他又轻勾勾唇角,道:“虽然写法铺张,但取之事喻讽世态,结局是神妙。之前没看过能将精魅写得与人一样世故,总之很妙,写此文者心里定有大智慧,但听说已经过世了,且书稿被一落魄书商买了刻成板子,因为卖得极其糟糕如今那书商已经四处兜售板子了。如果你眼下缺板子要印大部头书填空缺,我建议你买,你信我么?” 他说着,一双漂亮眼睛浅浅眯起来,这冬日暖阳里,好看到令人走神。 常台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愚蠢主人@陈俨 常老板已经很喜欢你了 你理想就要实现了 ps:苏土豪我们做朋友好吗 和苏老板做不成土豪就抱紧土豪们地雷 么么哒 43、 四三 常台笙手指停留他左眼尾,那里有颗非常不易被察觉小痣。指腹轻轻摩挲,掌心则不自觉地贴上了他侧脸。她动作很轻,陈俨却觉得好痒,他握住她手腕:“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常台笙回过神,随口问了一句:“你难道爱哭么?” “为什么要哭?又解决不了任何事。”很小时候他就不打算哭了,哭不能挽回别人决定,眼泪没有任何用处。他看一眼常台笙:“难道你爱哭?” “以前是。”常台笙又看一眼他脸,原本没注意到那颗泪痣,这时候似乎变得明显起来。有泪痣则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飘蓬,相书上如是说。 陈俨忽然无聊地揉揉自己眼角,好像猜到她想什么,遂道:“相书大多玄乎骗人,你不用信。” 常台笙偏头看向窗外,淡淡笑了。 车厢里沉默了会儿,陈俨忽然又道:“学塾记那套书里面,我没有找到错字,所以值得买了不是么?” 常台笙递了一张银票给他:“我现去码头定舱位,你带那书商去钱庄兑,给他四百一十两银子,余下钱你想办法找人将箱子运到码头。”她随即喊车夫停车,然后将那书商地址告诉他,匆匆忙忙下了车,又想起什么来,撩开帘子对车内陈俨道:“记得拆箱看看。” “……”陈俨看她一眼,“你都不怕出什么岔子么?” “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赌这次一切顺利,我码头等你。” 常台笙说完就步子匆忙地走了,陈俨从车窗往外看,目送她走远后,这才低头看看手里银票。整五百两,顾月遥借钱比苏晔大方多了,苏晔从来不肯借钱给他。 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入幕,时间非常紧。幸好那书商当真老实待家里等着,见是陈俨过来起初还不肯卖,陈俨报上芥堂和常台笙名号,那人才领他去看板子。箱子非常多,陈俨见识过芥堂存板间,那地方大到离谱,想想薄薄一册书,居然得用到那么多块板,便令人觉得这行不容易。 等找车兑银两这些事忙完,他带着那千块板子去了码头。他四处找常台笙,却看到了苏府人。陈俨看到码头边停着某艘船,才知道常台笙这是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借了苏晔私船…… 已入暮,码头工人们借着黯光将箱子装了船。 后多出来一只小箱子,陈俨将它抱进了舱内,跟常台笙说:“这是印多了没有卖出去,我一道拿了过来,让它继续留苏州似乎不大好。” 常台笙站甲板上点点头,待他上来时候还伸手拉了他一把。这晚天气不错,适合内河航行。陈俨累得直接坐了甲板上,常台笙看看他:“太凉了,起来吧。” 陈俨看看她,摇摇头说:“没力气起来了,我想吃饭。” 常台笙没吱声,转身就沿着木梯下去了,伙房里厨工正弄晚饭,木桶里鲜河鱼活蹦乱跳,常台笙道:“煮些鱼片粥罢,再随便加个汤。” 厨工闻言转头看看她,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再看看伙房里食材,笑道:“好。” 常台笙转头出去了,上去时看到陈俨已经直接躺倒甲板上看星星。 常台笙旁边抱膝坐下来,偏过头看他一眼:“昨晚窝舱里和书睡觉是不是不好过?” 陈俨似乎是琢磨了一会儿,才回她:“虽然比不得苏晔这只船舒服,但也是难得体验,我觉得不错。”他顿了一下:“你可以考虑躺下来看看。” 常台笙抬头看看天,过了好一会儿,竟也学他躺了下来,舒了一口气。 “很多星。”常台笙轻叹出声。 “亮那颗叫北极星,天好时候晚上都能看到,旁有三星后有四星环十二颗星,代表紫宫。紫宫前有三星叫阴德,左边三颗叫天枪,右边五星谓之天棓……” 他语速不徐不疾,常台笙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末了他又道:“而这些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说法,谁知道这些星辰将我们当成什么,也许它们眼里,我们这里也只是一颗不起眼星星,有可能还没有名字。天幕那样广袤,好像已经无边了,这之外却可能还有无边不可想象存。谁也不知道后路哪里,所以才浅薄地将活物死亡看成了终点。这样想想,觉得许多事也没什么了。” 常台笙没有回他。她没有想过这样事,思考自己为什么而存是无解。 “浅薄也有浅薄道理。”常台笙说,“人并非万物主宰,没有必要通晓一切。就算将来有能耐知道多事,但人毕竟只是人而已。” 陈俨恍然般地叹息一声,霍地侧身低头亲了亲她额头,眼眸里闪过大悟喜悦,丝毫没有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暧昧非常。 不远处忽传来厨工一声轻咳,常台笙抬头看看他,再偏头看一眼站木梯口端着托盘厨工,面色窘迫地赶紧推开他坐了起来。 厨工这才装没事人一般将食物端过来:“汤也好了,小过会儿端上来。” 常台笙低头端起一碗鱼片粥拿着调羹吃起来,面上红潮似乎尤。陈俨倒坦荡荡地拿过粥碗,边吃边低头问道:“你几乎不做天文术数类书,这样书不好卖么?” “我对这些不是很行。”常台笙回是实话,“你若行话,也许将来可以帮忙。” 陈俨握调羹手忽地顿了一下,但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接连吃了好几口,这才淡淡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不再与书打交道,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不与书打交道?”常台笙停了手里调羹看过去,“可那是你长处。” “唯一长处是么?”陈俨依旧低头吃粥,话语里竟有些含糊。 “当然不是。”常台笙回他,“聪明人做什么都该很容易,你可以尝试有很多。” 陈俨边吃边想,吃到后一口可还是无解。他放下调羹,搁下碗:“如果我什么都做不了,就会成为拖累罢。” 常台笙头次听他说这样不自信话,真是反常。她说是:“不会。” “恩?” “因为你一直是‘拖累’,且是很有用‘拖累’。若有人因为这个放弃过你,那一定是少了些眼光,她现一定很后悔。”常台笙认真地留意他侧脸表情变化,又道:“若追究起来,我还是我父亲‘拖累’,因为我幼年时总缠着他讲故事,他晚上都没有办法空出时间来钻研雕工技艺。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烦扰,反而觉得这样‘拖累’很幸福。” “偷换概念。”陈俨给出了总结,但他到底是浅笑了起来,释然道:“但我明白你意思,所以谢谢你。” 但随之迎来是长久沉默,直到厨工端着汤罐上了甲板,这沉默才结束。 常台笙低头打开那罐子,一只甲鱼趴里面,旁边围了一圈豆腐,星星点点枸杞和一些药材飘周围…… 大补汤。 常台笙不爱吃甲鱼,陈俨一旁为甲鱼说了很多好话,也未能让常台笙尝一口,于是他只好自己解决了那只甲鱼,再看着常台笙低头吃汤碗里豆腐。 夜风起,甲板上很凉了。常台笙起了身,留下一句:“我先回房了,你也别待太久。” 她说完就走了,陈俨甲板上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等冷到手脚麻木,他这才坐起来搓搓手,回舱洗漱。 常台笙回去洗漱完,觉得时辰还早,陡然想起之前陈俨写那书稿,心道这会儿虽然不能审稿但可以先问问他后面写了什么,遂裹上毯子出了门。 她甲板上走了一会儿,看到陈俨那屋还亮着灯,走过去轻敲了敲门。 “睡了么?”她轻声问。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一句:“没有。” “那开个门罢。”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常台笙只看到陈俨站门口,眼睛上蒙着一条黑色缎带。 他唇角轻轻往上抬,似乎是笑:“我也正觉得无趣,想要找你玩,捉迷藏怎么样?” “我……” 常台笙正要拒绝他这无聊邀请,却陡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他手温温,却如文火般,时间久了也灼人:“就玩一次,不能躲太远太偏,我会蒙着眼睛找你。” “好罢,注意安全。” 他松了手,常台笙转过身找藏身之所。她轻手轻脚下了木梯,裹紧了身上毯子,拐进了某间放书板舱室,躲箱子与舱体间隙之间。 应该很好找到罢,可她还是等了挺久。这个笨蛋,不会作弊吗?她小时候玩这样游戏,年长孩子们通常都中途偷偷将缎带拉下来偷看。 这黑暗环境里待久了,她有些不大舒服。终于,门被打开,陈俨进了舱,没有伸手四处乱摸,只停下来站了一会儿,随即便朝常台笙这边走过来。 常台笙见他逼近,身后却是舱体木板,根本无处可退。 她输了。 不过一直求胜**很强常台笙,这时候却很乐意输掉。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扯下那根缎带,倒是抬抬唇角,道:“你不打算奖励我一下么?我这么努力地找到了你。” 黑暗中,常台笙看不到他脸,只能感受到他近眼前呼吸。他低着头,鼻尖蹭到了她额头,常台笙呼吸微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样气氛太奇怪,她控制着自己莫名渴望,心跳却飞。 陈俨并没有进一步动作,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常台笙忽然抬起手,摸到他太阳穴,再摸到那根遮眼缎带,顺着脸颊摸到他唇,再到他喉结,一路往下,手停了他心口,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膛轻微起伏,呼吸和心跳声让她渴望多。 她踮起脚,去亲他凉凉唇,一下一下,动作虽轻但似乎也能纾解她心中累积起来渴望。另一只手也移上来,搭上他颈,似乎是示意他低头。陈俨低下头任由她一下一下地亲着,温热呼吸让他觉得好痒,他笑:“这是奖励吗?” 常台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踩上了他脚背,仰头张嘴,将他缠眼间黑色缎带咬住拖了下来,之后吻上了他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星星眼] 嗷呜不要! 第44章 四四 常台笙身上毯子早就掉到了地上,可她却丝毫没意识到冷。 羽毛般轻柔触感落陈俨眼皮上,他并没有睁开眼,反倒是凑去亲常台笙脖颈,细薄皮肤他亲吻之下渐渐热起来,常台笙仍仰着头,双手都攀上了他光滑脖颈,踮脚踮得已要撑不住,她忽然轻叹一声,搂陈俨脖子上手也比之前为用力。 “腿抽筋了……”这句话几乎是贴着陈俨耳朵说,她手指带着热气,贴他皮肤上愈发烫人:“能抱我起来么……” 多么具有煽动性话语,且常台笙这时声音有些喑哑,非常诱人。陈俨觉得自己被点着了,梦境里似曾相识热气从下腹某个地方腾了起来,令他有些焦躁。 于是他面对面地抱起她。常台笙小腿盘他身后,双手则仍旧揽住他脖颈,亲了一会儿,鼻尖抵着他鼻尖,气息交融,喑哑声音如叹息:“回我房间。” 聪明如陈俨当然能听出这话语中邀约意味,但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这样抱着常台笙又亲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朝舱门走去。 大约因为经常不点灯习惯,对他来说黑暗中行走似乎没有多大难处,舱外夜风虽冷,他素来讨厌冬天,但这时候却丝毫不觉得这天气有任何不可爱地方。 一路摸黑进了常台笙房间,没有点灯。陈俨将她放下来,常台笙揽下他脖子,细细亲吻他下巴,随后又辗转至他唇上,一点点吮吸,慢慢用力。 她眼睛忽然被陈俨手挡住,随后非常迅速地,一根缎带蒙上了她眼,耳边是陈俨低低声音:“输了要互换角色,这是规则。” 原本还有一些黯光可以捕捉,这时常台笙算是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低头吻住她,手已经移到下方解开了她外衣。隔着单薄中衣,陈俨能感受到那衣料之下带着热气皮肤——他曾经看过、不小心碰过,曾无比贴近过自己常台笙皮肤。 但他却隔着那薄薄衣料亲吻她,手也放了她小腹位置,手指轻轻打圈。 常台笙低哑又带着压制喘息声这黑暗里听起来格外明晰,她握住他一只手,没有说话。彼此手心里温烫之意,都宣告着兴奋与期待,常台笙这时候很渴望他,紧紧抱着也好,又或者只是缠绵厮磨。她承认,她喜欢这个男人。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性有过肖想,但陈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易勾起她渴望,让她忘记设防,想与之亲近,有深入接触。 “是因为喝了甲鱼汤缘故么?”陈俨忽然半起身脱掉了自己外衣,喑哑着声音喃喃自语道:“我觉得有点热。” 常台笙虽被蒙了眼睛看不到这些,但她随即便感受到一具带着年轻男性气息躯体覆了上来,她伸手去摸他,隔着单薄衣料,那带着热度手指抚过他硬邦邦胸膛,精瘦后腰,后四处摸寻,解开中衣衣带,手滑进去,揽住他后背。 常台笙轻叹出声,因为长时间亲吻接触,她唇水亮饱满,借着窗格子透进来黯光,看起来非常漂亮。陈俨低头亲了亲覆她眼睛上黑色缎带,手却已经解开了她中衣,又往下低头咬开了她裹胸,薄唇自然地贴上她胸前沟壑,手覆上了旁边柔软,轻轻揉捏,引得常台笙忍不住咬紧了唇。 她下意识地控制自己反应,陈俨抬头看她:“我做得不好么?” “不,你很好……”常台笙声音完全是哑着,因为他身体往下,她手已从他后背滑到了他脖颈,之后伸进了他发间。 “它饱满了。” “这个可以不用说……”常台笙还竭力稳着自己声音。 陈俨眷恋又温和地亲吻她肩窝、锁骨、胸前,再到小腹,似乎当真打算将常台笙“舔”遍。这样以后他就有底气了不是吗?终于不再是只舔过耳珠子这样程度了呢。 他再往下时,常台笙却因为觉得空虚伸手拉他上来,年轻两具身体紧密相贴,能大程度地感受对方体温与心跳,呼吸缠绕,耳鬓厮磨,缠绵时轻喘声让人耽溺,却又引人发掘亲近可能。 常台笙慢慢适应那陌生接触带来安慰时,陈俨却稍稍按捺自己,手悄然移到了她身下某处,隔着薄薄布料试探地轻揉了揉,常台笙下意识地并起腿,同时咬住了唇。 他温热灵巧手指感受到了布料湿润,遂没有与常台笙商量,便自作主张褪去了她亵裤。长指探到那同样温热又潮湿地方,柔软触感刷了他对女性身体认知。玉笋般手指那里轻轻扫过,一直咬着唇常台笙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一阵发软。 她只感到有几只指头轻轻点按,有些无章法地探寻什么。她搂着他脖子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下一刻,便有异物探进了她身体。 陈俨只探进去半指,但层层褶皱轻轻收缩,似乎是抗拒他到来,可他却分明感受到了被紧紧包裹潮润感受。 常台笙陡然皱眉,闷闷地喘了一声,按他后背手忍不住地去抓他皮肤。 陈俨努力抑下自己本能冲动,轻呼气按捺了一番,又低头亲吻她肩窝,长指这才接着往里探。感受太……强烈,太……美好了。他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如果进去不是他手指而是…… 唔,那一定要疯掉。 “我很想赞美你但是……”他感受到她紧缩,眸子里似有迷蒙水汽,很认真道:“你如果能放松话,会好。” 身下某处叫嚣着不可以再废话了不可以再废话了,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沉着平静样子,想要“教导”常台笙去享受这美妙过程。 他单手替她解开了蒙眼缎带,唇边浮起温暖笑意。他看着她缓慢睁开眼睛,赞美道:“我很喜欢你眼睛,也喜欢你鼻子,你嘴唇,你耳朵,你……一切。” “陈俨。” “恩?”带了点哑意。 身体里异物感虽还不断地勾起她心底深欲/望,但常台笙这瞬间脑子却异常清明,声音虽哑,但很稳很有条理:“我也许不能陪你终老,不能生养后代,我是个不敢许将来人,你也要与我一起吗?” 重重叠叠情/欲差点盖过她内心深处恐惧与长久以来回避,可她还是后一刻拉了自己一把,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得病,不知道能这样还算康健地活多久,不知道自己那一天到来时候有没有勇气面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如兄长一样主动了结掉自己毫无用处余生,不知道自己死后身边人要怎么办…… 常遇没有到府之前,她只想着能比祖父活得久一些就好了。可嫂子改嫁,常遇成为她身边亲近家人,她看着年幼她,就想活得长久一些,至少,至少等到常遇长大成人。再然后她遇到陈俨,心底里贪生欲/望愈来愈强烈,她头一次奢侈地希望自己能活到老态龙钟年纪,与某个人度过漫长一生,等到泊干灯烬时候,回头看看,满心欢喜。 心生眷念必有隐忧相随,她看着他眼睛,等他答案。 仿佛是别人需要加一把力,给她一点信念就好。 陈俨水雾般迷蒙漂亮眼睛里是她摸不透笃定。他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回她说:“你这一生只能是我,我一生也会交给你,你不可以后悔。” 层层酸涩漫过心间,常台笙亲吻他眼睛。 陈俨报以温柔回应,就算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有过种种摇摆犹豫,但今日甲板上那一些话,以及现,都让他确定他不会成为她负累,而且他一定会守着她,她一定是他。 常台笙这一生都是他。 他知道常台笙恐惧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恐惧什么,但恐惧成不了事,生命本就有限,又何必乎它何时终止。能够一起时候,自然而然一起了,就已经是人生很大馈赠,而能享这时光里每一刻,等到结束那一天,回头也只会眷恋,不会遗憾。 陈俨一路亲吻至她小腹,正要继续往下时,常台笙忽然拉住他:“不可以亲那里。” 陈俨有些气馁地抬头看她,似乎是被挨了一棍子。于是他又问:“你不打算看看我么?” 常台笙脸烧着,偏过头呼口气,作镇定状坐了起来,看看他身体,道:“你穿着裤子我如何看?” 陈俨于是低头脱裤子,可就这时,一股温热液体从鼻腔里涌出来,直往下滴。 他低头胡乱擦着,常台笙借着黯光察觉到他异常,连忙披好中衣拿过架子上手巾递过去。 等她手脚忙乱地点了灯,看清楚白手巾上那些血迹时吓了一跳,可他鼻腔里血还往下滴。 她上前帮忙弄了一手血,陈俨脸上被也彻底弄花,等到好不容易止住血,常台笙看着他脸忽然笑起来,原本好看一张脸,被血迹污成了滑稽大花脸。 “你一定要笑么?”陈俨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某处,低声抱怨:“你一点都不考虑它感受。” 常台笙坦荡荡地伸手覆了上去,本以为没什么,可隔着衣料竟也能察觉到它硬烫无比,她原本已经平静脸陡然泛红,立刻收回了手,佯作镇定道:“你自己解决罢,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全是血。” 陈俨听到这句简直要发疯,可他看看自己满手血,也只好委委屈屈地起了身,连外袍也没穿,压好中衣就往外边去。 常台笙待他走后木盆里洗了手,随后俯身整理床上衣物。 裹胸、亵裤,还有另一个人外衣、足袋,以及枕边一条黑色缎带。她将那条缎带拿起来看了半天,织锦缎,压了暗纹,并非随处可得。他难道特意带了条织锦带上船么? 常台笙将缎带卷好,与他外袍一起放案上,随后重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夜已深了,但她睡不着。她看看案上那安静放着衣服和缎带,一切都染上了他气味,令人沉溺,却也安心。 她起来熄了灯,又躺回去重尝试入睡。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揽过她肩,一双手滑过她颈,她心口位置停留。 但她忙了一整日,已经太累,根本抬不开眼皮。 次日一早,常台笙醒来天已微亮。她起身静坐了会儿,拿过床里侧裹胸打算缠时,低头却看到脖子上挂了一枚陌生玉。 她脑海里迅速将昨晚发生所有事都过了一遍,末了伸手搭上那枚已经带上了她体温玉。 她起了身,穿好衣服走到舱外,看到陈俨正坐甲板上喂冬日里无处可去鸽子。 她走过去,问道:“睡得好么?” “你这个问题是挑衅我么?”语声又变得有些委屈,“怎么可能睡得好……” “所以半夜偷偷到我房间睡了是吗?”早上起来时候,连他外套和遮眼缎带也不见了呢。 陈俨闭口不答。 常台笙看了看眼前平静河道,又问:“那么,那块玉是怎么回事?” 陈俨给鸽子撒了一把食:“听说你命里多金,戴金不合适,就只好戴玉了。” “你不是说相书都是乱写,不用信么?”常台笙低头看他一眼,言声淡淡。 甲板上鸽子扑棱棱地飞走了,陈俨站了起来,走到常台笙面前,低头压好她领口:“可是与你有关事,我就愿意信一些。” 晨曦美到令人窒息,陈俨忽然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他脸上迷茫转瞬即逝,终又闭上眼,唇角有美好笑意,俯身吻住常台笙,含含混混道:“早上继续话,听说也不错。” ————————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常台笙是痴汉!! ps 公公说这章是出卖我色相换作收,所以帮公公要个作收,搁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