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七月的人生已到尽头》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第一章 我曾经和一个女学生聊过,关于女高中生所穿的开襟衫。 「为什么女生在夏天也要穿开襟衫呢?」 「阻挡冷气、防止日晒、妆点自己、彰显个性,开襟衫各种万能喔。只不过就我们学校的情况,意义可能又有些不同了。」 我们学校女生的地位,大致可从开襟衫看出──她明明也是女生,却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首先是有没有穿著开襟衫。如果有的话,就看它的颜色。」 我即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听她这么一说,班上引人注目的女孩子身上大多都穿著色彩缤纷的开襟衫,在教室里头像是祭典的彩色小鸡一样光彩夺目。对她们而言,开襟衫便是身分的象徵。她们会找出和班上其他人不重复的颜色,当成自己专属的色彩,叽叽喳喳地主张著。 「身穿热门颜色的女生表示地位很高,像是粉红色之类的。不过那种颜色很竞争,因此多半会是班上的中心女孩穿,其他人退而求其次穿相近但稍微朴素点的颜色。」 如此述说的她,也是开襟衫组的。她总像是连帽外套一般,身披比她体型大了一圈的宽松白色开襟衫。据她所说那是地位的证明,所以女生社会的复杂程度,是被摒除在男生社会之外的我所想像不到的。不过她确实是个适合白色的少女。 喔──我开口说道。 「真有意思。那么,我也穿上粉红开襟衫的话,是否就能成为你们的一分子呢?」 我自以为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她却只是笑著说: 「啊哈哈。可以呀,我让你加入。」 那便是我和「饭山直佳」的初次交谈,原本也应该会是最后一次。 她是个抢眼的学生,显而易见地身处班上的上流阶层。她的头发是淡淡的栗子色,平时都扎著马尾。和她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的深蓝色水手裙,长度要比标准款短了些,稍稍反抗著所谓的「普通」。她只要说话便笑口常开,缄默不语时则活力十足,尽管个性认真却不会过于死板,即使时而得意忘形也绝对不会走错一步路。就这层意义上,她确实很像是「白色」。同时她也无庸置疑地是开襟衫组。 我第二次和她交谈,是从那次过了半年多之后,升上高二的七月一日的事情。 东栋三楼一角,有一间无人利用的空教室。这个校内小小的聚集处原本似乎是视听教室,不过在西栋新校舍完工的同时便不再使用,现在则彻底化为置物空间了。以扬声器和麦克风为首,电脑、音响设备、无谓地摆了三个的扫具柜,以及大量的桌椅──总之没人用的东西堆积如山。这里并未上锁,不晓得是不是坏了。我把这个随时都能进来的地方,当成一个躲避午休喧嚣的小型避难所。一旦到了午休时间,我就会拿著便当离开教室来到这里,坐在窗边最角落的位子上,听著音乐吃午饭。由于我发现音响设备还能用,所以把喜欢的cd放进去接耳机来听。我放的大多是钢琴曲。 平时会打乱这段微小平稳的东西,照理说只有第五堂课开始前五分钟的预备铃声。当我才想说听见了不好开关的拉门开启的声音,一名女学生便探出了头来。 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古怪学生把这儿当成地盘一事,本身并不怎么令人惊讶。迄今我有发现过这样的痕迹,再说教室根本就不是我的私有物。 我吃惊的是,那名与众不同的学生是饭山直佳。 刚进入七月的校舍里,已经换上短袖的学生开始引人注目了。不过衣服本身就是身分象徵的开襟衫组,不可能为区区暑气所折服,因此今天她也披著白色开襟衫。不过,一般来说开襟衫组午休时间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理论上她们应该忙著在教室、走廊或中庭,度过一段吵吵嚷嚷的午餐时光。她的出现极其矛盾。只见她手上拿著一个随身小包,里头也不像装有午餐的样子。 「咦,是内村同学。」 饭山注意到我了。 「……你好。」 正下定决心要把讨厌的小番茄送入口中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回应她。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我在吃午饭。」 「这我看也知道呀。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吃?」 「我讨厌教室。」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据实以告。闻言,饭山点了点头。 「这我也晓得。」 「是喔。那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我在想,你怎么会选择幽灵教室。明明其他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只有女生会把旧视听教室称作幽灵教室,大部分的男生都不相信。简单说就是有个「幽灵出没」的传闻,但我也不信。 「正因为是幽灵教室啊。这里不会有人来,还有音响可以用。」 我指著陈旧的音响设备说。 「原来如此。我打扰到你了吗?」 饭山伤脑筋地抓了抓头。 「该怎么办好呢……」 她低声喃喃说道,我则是盖上还剩下一半的便当。既然她刻意选了一个杳无人烟的旧视听教室进来,那么不难想像她抱持著不太愿意对外人道的想法。 「这儿给你用吧,我已经吃完要走了。」 我站了起来并这么说道,于是饭山瞪大了双眼。 「咦?可是午休时间还很久喔。」 「你说的没错,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坦白说我也没那么多目的地,不过就算要回教室也行。总之,如果饭山会定期利用这个地方的话,今后也有可能会碰上她,我得另外找个去处才行。 饭山一脸耿耿于怀的模样伫立在原地,于是我穿过她身旁伸手准备开门。 「啊!」 当我才想说她的声音由背后传来,便发出了某种东西接连散落一地的声音。我回头望去,发现饭山露出一副「糟糕啦」的表情仰望天花板。她的脚边似乎有著大量的──usb随身碟? 「糟糕啦。」 饭山如此实际出声呻吟著,同时蹲下去捡拾随身碟到开启的包包里。看来那个包包里装著随身碟。会是没注意到包包开著而翻了过来吗? 犹疑了一瞬间,我收回放在门上的手,蹲在她面前。我捡了手边几个随身碟,默默递给她。那些小小的白色随身碟全都是同样的规格。每一个都贴有手写标签,还写著很多熟悉的名字。我随即察觉那是班上同学的姓名,不过只字未提。她收下随身碟的同时,诧异地看著我的脸。 「……谢谢。」 「这点小事没什么。」 一方面我心想「她为什么拿著这么多的随身碟到处跑呢」,而且也很在意写著同学姓名的随身碟内容为何。我虽然不积极与人来往,避免和他人扯上关系,但并非对别人不感兴趣。只不过我十分清楚,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知为妙。 「……我还是出去好了。内村同学,你的便当还没吃完吧?」 饭山说完,迅速地站了起来。在我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她先动手打开了教室的门,一溜烟地离去了。 我或许伤害到她了。尽管不认为她猜中了我的心思,可是便当里的东西好像被她看穿了。 「……为时已晚了。」 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细语,而后也打算走出教室。 我的脚尖有种碰到东西的触感,发出了铿一声。那是被我踢飞的某物在地上滑行后撞到墙壁的声音。我蹲下一看,发现它和我方才所捡的物品一样,是个小小的白色usb随身碟。这是饭山的东西吧。 我思索了一阵子之后,将它放进口袋里。 我们学校有个叫作「开放校园股长」的职务。那是在针 对国中生所举办的开放校园活动中,负责协助教职员或接待来宾并带路的工作。据说学校的考量是「藉由和在校生互动,让对方感受到校风」,不过三年级正忙著准备考试,一年级在这个时期尚未完全融入高中生活,因此这项工作只会分派给二年级。举凡暑假、大型连假、寒假等,一年会有好几次利用完整的一段时间执行活动。每逢这个时候,便会从各班召集男女各一名同学负责。包含我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份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差事。 「现在要来决定暑期校园开放活动的负责人喽。」 那天放学后的班会,班导永井才这么说完,班上果然微妙地散发出一股嫌麻烦的氛围。不晓得永井是预料到这股反应还是习惯了,只见他在黑板角落小小地写著「开放校园股长」,并画了两个框框。 「要自告奋勇的同学就在这两天把名字写上去。要是没有任何人写的话,明天放学后的班会我们就要来抽签喔。」 「咦~」我茫茫然地听著有如固定桥段一样的嘘声。我丝毫没有自愿参加的意思。在这个男女合计四十人的班级里,抽到下下签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左右。我几乎没有雀屏中选的可能性。 这样啊,已经要放暑假了吗?我内心仅有如此平淡的感慨。 窗外,梅雨季尚未结束的单色天空,正在隔著东栋可见的世界中阴沉沉地拓展著它的范围。喜欢雨天的我,也很中意梅雨。梅雨时期的滂沱大雨,感觉像是会把所有声音吸纳进去。我讨厌酷暑和嘈杂。今年夏天大概也不太会出门吧。 开完班会后,我从负责打扫的物理教室回来,结果发现黑板那边有人三五成群。她们是开襟衫组的女生。 「暑假还要当什么开放校园股长,真的太扯了。」 「是呀。不过我们学校的升学率算是不错的,所以在这方面会很一板一眼呢。我国三的时候也有来参加这个活动喔。」 「你好认真。那时候的二年级学生怎么样?」 「哎呀,冷漠到我都快不禁笑出来了。不过这也难怪啦,我现在可以理解了。」 「既然如此,老师何不选一个亲切的同学上场就好了。反正是老师的命令,那个人也无法违抗嘛。」 「那乾脆真奈你去好了。」 「不,拜托真的别让我去应付国中生。」 在笑声影响之下,我一瞬间将目光移向她们那里。以格外高亢的声音笑著,身穿酒红色开襟衫的女生是片柳真奈。那件衣服的颜色八成是班上最浓、地位最高的吧。一旁的横川由美则是穿著粉红色的开襟衫,她也很惹人注目。以她们俩为中心,有三组身著开襟衫的同学成群结党著。 「由美你才应该去吧?这好像会加分喔。」 「才不要。应该说,那个时期的预定计画我都排满了。」 「手脚也太快。万一抽到你该怎么办呀!」 「就找个人帮我代班吧。」 「我绝对不要!」 「不如找小直帮忙?感觉她很擅长做这种事嘛。」 「喔,小直似乎不错呢。是说,打从一开始就帮她写上名字不就好了?」 「喂喂喂。」 叩叩叩──黑板响起写著粉笔字的声音。我再度瞄了一眼,看到「饭山直佳」的名字写在上头。身穿白色开襟衫的少女并不在场。 「那么,男生就……」 就这么愣愣望著黑板的我,和转过头来的片柳正好对上了眼。她大概是试图看向座位,回想男生的名单吧。 「咦,原来你在这儿呀,内村。」 「……是啊。」 由于我人在这里,不得已只好回应她。 「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当开放校园股长?」 「你在开玩笑吧。」 我冷冰冰地如是说,片柳又咯咯一笑,不晓得哪里有趣了。 「就是说呀。感觉你铁定不会愿意的呢。」 「承蒙你的赏识。」 我尽可能咧嘴露出了冷漠的笑容。要我假惺惺地挂著微笑带国中生参观校园?别闹了。就这点来看,我和片柳共享著相同意见。 片柳环顾著班上,似乎在思索哪个男生适合这个任务。我瞟了一眼黑板,确认饭山的名字还在上头后,便离开了教室。 我是回到家之后才想起那玩意儿的存在。 「啊……」 我将手伸进制服口袋,试图拿出家中钥匙时,指尖的陌生触感令我发出愚蠢的声音。我彻头彻尾地忘记口袋里头的东西除了家里钥匙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usb随身碟。 那是饭山的失物,我在旧视听教室里捡到的。 我原本想在事后交给她,却压根儿忘了这回事。饭山是否留意到随身碟少了一个呢?放学后她并未特别找我攀谈就是了。 ……明天再拿给她就好了吧。 区区一个随身碟,一天不见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我内心如是想的同时,不经意地将随身碟翻过来看──望见标签的我,整个人僵住了。我拿起随身碟眯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死盯著它瞧。 它和别的随身碟一样贴有标签。然而上头所写的,却不是名字。 边角有些剥落的标签,以英文这么写道: 「suicaide memory」 「意思是……自杀记忆?」 我躲进房间,开启笔电的电源。换下制服的我,将usb随身碟从口袋里拿出来。不论我看多少次,上头都列著这两个英文单字。我凝视著启动的电脑桌面读取画面,剎那间犹豫了起来。 结果某种情绪扼杀了罪恶感。我知道那份情绪是什么东西,连它也顺便一起抑制住了。 我将随身碟插进连接埠,蓝色光芒闪烁了数次后,档案总管便自行启动了。随身碟里头只存放著资料夹和档案各一。资料夹取了个奇妙的名字,叫「七月的端粒」。我点了一下,它便要求我输入密码。我当然不可能晓得。档案那边则是单纯的文字档,名称则是「无标题」。它的容量甚小,修改日期是最近这阵子。 我决定暂且不管无法阅览的资料夹,以颤抖的手指点击了并未上锁的文字档。 遗书 这是遗言。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应该说,目前为止我是否有活过呢? 我搞不懂了。我长久以来都不明白,自己活著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记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著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尽了。 这不是别人害的。我只是形单影只地擅自对自己感到绝望而决定寻死,并不是爸妈或朋友的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过世后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师处理了。请原谅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我将随身碟从电脑抽出来。 「……为什么……」 那天我久违地失眠了。 * 隔天下雨了。 我撑著塑胶伞到学校去,发现饭山的名字还留在教室黑板上。看来片柳她们没有擦掉。我的目光转向板擦,不过已经有数名同学来到教室了,因此我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饭山是在预备铃敲响后来学校的。今天也披著白色开襟衫的她,望见黑板上写著自己的名字,顿时停下了动作。片柳她们则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是打算对她恶作剧吧。饭山和片柳平时的交情还不错。 我在等饭山开口说「真是的,这谁写的呀?」片柳她们八成也在等待。 结果饭山什么也 没有说。 她只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而后将书包里拿出来的笔记和铅笔盒收进桌子里。 上课钟声此时正好响起,永井走进教室。他立刻就将目光停留在黑板上,一副大感意外似地望向名字被写在上面的女学生。 「喔,饭山你要自告奋勇吗?」 饭山只是颔首回应。 我回头看向片柳,她也大惊失色。看来饭山有意接下开放校园股长这个并非出于己意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在同一个班上,我自认对饭山的事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这真是彻底出人意表的发展。 「小直,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呢?」 「咦?」 班会结束后到开始上课的数分钟之间,片柳她们跑去逼问饭山。知晓内情的我,悄悄地竖耳倾听。 「那是我们胡闹写下来的喔,你怎么会当真呢?」 从听见片柳的话语到饭山开口的期间,有一段奇妙的空档。 「──喔,没有啦,我原本就在考虑要不要主动报名了。可是一早来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我才想说『奇怪?我昨天有写下来才回去吗?』这样。」 不知为何,饭山的回答听在我耳中显得非常草率。 「一般不会那样想吧!」 似乎没有察觉到的片柳敲著饭山的头。饭山则是傻笑著。 我紧握口袋里那个小小的usb随身碟。 ──我要自杀寻死。 可能是昨天看到了那种东西的关系,我感觉饭山的一切都莫名地空空荡荡,宛如一具空壳似的。无论是她的笑容,或是一如往常的开朗举止。 之后,饭山很平常地上著课。我现在的位子是在教室左后方,而她坐在正中央,从我这儿能够清楚观察到她的状况。那张认真地抄著笔记的侧脸,还有偶尔撩起头发的动作。她不时调整著马尾,不晓得是否很在意绑结。 自杀。 认识饭山直佳的人,难以联想到这个词汇。 她是在去年文化祭结束的时候,忽然来到一年三班的。她并不是转学生。饭山原本便就读这所学校,不过第一学期一直请假没来上课。学校活动落幕后的班级会产生一股莫名的向心力,周遭的人也认为「有著半年空窗期的人想必很难加入大伙儿」而有意无意地顾虑著她,但饭山转瞬间便彻头彻尾地融入了班上,令人觉得那份忧虑愚蠢透顶。甚至到了从四月就在这个班上的我,被当作是外来者也不奇怪的地步。我──尽管从未对人提起──对重考过高中有股自卑感。可是和她相比,这种东西连藉口都算不上。 没错,饭山完全成了班上的一分子。即使升上二年级,这点也不变。就算是新的班级也能在眨眼间构筑崭新人际关系的速度,的确很像是会染上所有颜色的「白色」。 她成绩优秀。 也擅长运动。 不但人际关系良好,也深受老师信赖。 饭山似乎有被劝邀加入学生会,不过她并没有参与委员会或社团活动。取而代之的是,她经常在放学后和开襟衫组聚在一块儿,开心地谈天说地。 半年的空窗期就像是骗人的一样,她翩翩翻动著白色开襟衫,歌颂著高中生活。 ──遗书、自杀、活得好累。 这些词语难以和饭山直佳做连结。 由于过了一天的关系,我很难把随身碟还给她。 纵使并非那样,那张标签也令人却步,我不想亲手归还。话虽如此,偷偷放在桌子里也不成。总觉得这样会散发出一股看过内容物的愧疚感,而饭山也会发现是我放的吧。这样到头来还是会因为被要求封口或什么的,得和她交谈。和直接交付没什么两样。 就结论而言,我认为放在旧视听教室比较妥当。 我很想赶快脱手这玩意儿,但丢进垃圾桶实在令人过意不去。因此,我决定当作根本没捡到过。那里是个不会有学生靠近的地方,就算放在那儿,也无须太过担心会再度被捡走。既然饭山会频繁造访那里,那么或许迟早会找到吧。万一她早已寻找过就大事不妙了,但这两天饭山很可能还没发现随身碟不见了。 我是在第四堂课想到这件事,所以想在午休时间过去放东西,可是老师拜托我帮忙送笔记本到办公室,因此错过了第一时间。当我一度回到教室后,不见饭山的踪影。我心中带著「难不成……」的念头,匆匆前往三楼。 幽灵教室的门是关著的。因为门不好开关,一旦打开必定会发出声音,但我晓得安静无声地开启它的方法。那就是稍稍抬起门再打开。 我从些微的缝隙往里头窥视,结果不好的预感成真了。饭山坐在桌子上摸索著那个包包。糟糕,她是在找随身碟吗……?我紧握在右手的随身碟,因手汗而湿滑。 我屏住气息继续观察,发现饭山忽地举起了手。她手上拿的并非随身碟。就算是远望,我也知道那是药锭用的ptp泡壳包装。 饭山按压了几颗药出来,面露百般不愿意的表情一口气吞了下去。 而后她再次把手伸进包包,窸窸窣窣地搅动著,像是在找某样东西。 「……奇怪?不在里面?」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随身碟在我插进口袋的右手里舞动著。 「咦,不会吧!」 就在饭山开始慌慌张张地翻搅包包时,我速速地离开了旧视听教室。 她会想到昨天自己曾将包包的内容物撒在那里的事情吧。那么一来,她铁定会在旧视听教室里四处寻找,可是却找不到随身碟的踪影。因为那东西在我手上。 终于来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今时今日,随身碟不存在于旧视听教室中。之后把东西放回去会明显很不自然。我能够和随身碟说再见的方式,就只剩下坦承一切直接归还了。但要是我做得到,根本就不会有放回原处的念头。不然也有把东西交给老师这个办法。可是纵使透过教师,到最后还是会提及我的名字,就结果而言和亲手交还也没什么差异。当中有大人介入,还有可能会令事情变得麻烦。 由结论来看,我能够采取的方法,就只有继续佯装随身碟不在手上了。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不晓得。这是最轻松、最卑鄙、最冷酷的办法。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无关紧要。我的首要目的可以就此达成。 意图自杀的人。 不可和这种人有所牵扯。纵然扯上关系,就凭我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还是对饭山这种── ……话又说回来了…… 有别于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的思绪,一道疑惑戳著我脑袋一角。 那是什么药呢? 直到放学后的班会,男生的格子都像是理所当然般的没有填满。饭山那写在女生格子里的名字,依然原封不动。 「那么就照老师先前宣告的来抽签吧。男生集合。」 男生们依序抽起永井所准备好的签。二十名男生由走廊那一侧开始抽,所以靠近窗边的我顺序在后面。 仅有一张的下下签──更正,大奖一直都没有被抽到。排队抽签的人龙愈来愈短,最后终于轮到我了。 我将手伸进小小的箱子里,抓起第一个碰到的签条取出来后,永井便接过去打了开来。 「喔,你中奖了。」 我忍不住「呃」地呻吟了一声。 「呃什么呃啊,你这样对自愿参加的饭山很没礼貌吧。」 我吃了永井轻轻的一拳,抱起头来。 「那么,夏天的开放校园股长就决定是饭山和内村了!」 在零零星星的掌声祝福下,我可喜可贺地成了机率只有百分之五的负责人。 打扫后我回到教室一看,发现饭山站在黑板前面。她凝视著并非自己下笔的名字,一副茫茫然的模样。一瞬间,我在口袋里把玩著随身碟的同时,思索著把东西还给她的藉口,但果然还是无法顺利如愿。或许是感觉到视线,饭山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请多指教喽,股长。」 我竭尽全力地摆出一脸不悦的表情。 「今天签运真背。」 「而且你还说了什么『呃』嘛。」 「饭山同学,你为什么不拒绝这个职务?」 饭山不发一语地耸了耸肩。 「你的名字是片柳她们恶作剧写上去的啊。」 我重新补充早上当事人所吐实一事,这次她便点了点头。 「我想说无所谓,反正也没人想当。」 这番说法听起来有点马虎。 「再说,这样正好不是吗?我参加的是回家社,闲得很。你也一样吧?」 「是没错。」 「既然如此,暑假也闲来无事嘛。」 「……我好歹也有事情要做。」 「比方说?」 比方说……对了。 「一口气看完累积的悬疑小说。」 「嗯,你果然很闲。好了,坐下吧。」 饭山自己坐在最前排某个人的位子上,同时拍了拍隔壁的座位。我杵在原地不动,她便露出了有些恐怖的表情,再次略微使劲地拍打桌子。我不情不愿地坐在饭山斜后方的座位上,而非她敲打的位置。于是饭山特地重新跑到我面前的位子上就座,之后转过来面向我。 「内村同学。」 我不喜欢被直直地盯著瞧,就算对象不是她也一样。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呢?」 虽然我心头一惊,不过勉强没有让它显现在脸上。 想问的事情。 是指看到了大量的随身碟吗?抑或是自杀记忆的事呢?又或者是中午我在窥视的事情被她发现了?一般来想会是第一个吧。 我放眼环顾教室。打扫完毕后的教室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学生。我和饭山的交谈照理来说,应该会被认为是在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 「……饭山同学,你是骇客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 饭山杏眼圆睁,而后噗哧笑了出来。 「咦?咦?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样?」 「呃,因为你手上有一堆随身碟。我想说,你是否寸步不离地带著从学校骇来的学生资料。收集个人资讯是你的兴趣吗?」 「原来如此呀……感觉会像那样吗?嗯,没错,我是骇客。」 「我就知道。」 「我也掌握了你不少个资喔。」 「那还真是伤脑筋耶。我该怎么办才好?」 「只要你跟大家保密我是骇客的事情,我就不会四处宣扬。」 「好。」 当然饭山并不是骇客一事我心知肚明,这点她也有感受到了吧。简单说就是划清界线。我偏离话题核心,饭山则顺著我的说法,把那件事「当成是那样」。若是不这样操作,感觉我会和她深深扯上关系,这点我想避免。 「内村同学,你真有趣耶。」 饭山悠哉地说道,都不晓得人家的心情。 「哪里有趣?」 「嗯──用字遣词?」 「那还真是谢了。」 对饭山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并没有刻意选择逗趣的词汇。我的所作所为就本质上而言,和把随身碟藏在口袋里并无二致。 然而,饭山却进一步探出了身子。 「我顿时对你产生兴趣了。」 那可伤脑筋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太了解你嘛。除了这两天之外,我都没和你说过话。」 我硬是咽下了某个在喉咙深处略微发疼的事物。 「在好一阵子前,我们聊过天喔。」 「……抱歉,我不记得了。」 「不要紧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虽然我自认为是在对饭山说,却总有种说给自己听的感觉,于是我补充说道: 「记得是你刚来学校那时候吧。」 ……没错,是她开始上学那阵子。 「喔,真令人意外。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呀。」 「意外?」 我抬起头来,便看到饭山一本正经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呃,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你讨厌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在躲她的确是事实。 「你想想,像是昨天。还有,刚升上二年级我们坐一前一后时,你都不跟我对上眼。」 刚换班的时候会像国中那样,只有一开始依照座号顺序坐。由于我们俩姓氏相近,我和饭山的位子确实是前后邻居。她每天都在我眼前摇来晃去的马尾,还有她为了传讲义时回过头来的脸庞,我都尽量不去看。 「我并没有讨厌你。」 不讨厌──这也是实话。 「你对我这个边缘人来说太耀眼了。」 我想不到什么巧妙的藉口,于是陈述了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我?」 「没错,你和我属于不同的人种。」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可是你不讨厌我?」 她如此向我确认,情非得以之下我只好点头回应。 「那就好。」 饭山开心地微笑起来。她的笑颜令我胸口一阵刺痛。并未遭我讨厌对她而言带有意义一事,确实让我心痛不已。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话。原本我只打算稍微说两句就打道回府,时钟的长针却不知不觉间绕了一圈,甚至要绕第二圈了。我并不是忘记了时间,只是饭山接二连三推动著话题,我掌握不到离席的契机罢了……这个说法,八成又是我在说服自己了。 放学后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在。某处传来了吹奏乐器还有热门音乐社的练习声。不知何时雨势已止歇的操场上,还有某个运动社团的吆喝声。外头没有雨声,只有夏天的气息。 我觉得和饭山之间的对话,稍微有点像是雨后的氛围。 * 我以「自杀」进行google搜寻,第一个出来的结果是维基百科。不过将关键字改为「自杀方法」,就会显示出某支电话号码。那便是所谓的生命线协谈专线。换成「想死」也会是同样的结果。我曾经搜寻过好几次,饭山铁定也有吧。 我硬是将心中躁动的各式情感给按捺下来,克制自己。「只要找人听听自己说话就会变得轻松」,这番话本身就充斥著随口安抚和伪善的意味。纵使找别人商量,霸凌行为也不会结束,过劳不会消失无踪,内心的伤口也不会淡化。世上充满了悲剧和伪善。倘若无法成为善人,那么果断地当个局外人比较好。 ……若是能那么轻易地置身事外,不晓得会有多么轻松呢。 我把饭山的usb随身碟收在自己桌子的抽屉里。状况彻底演变成我窃取她的东西了。但和看了内容物的冲击相比之下,就连那份罪恶感都显得微不足道。饭山直佳盼望自杀,我仍然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心中痛楚不上不下的我,或许才比任何人都要伪善也说不定。 「内村同学,我们去幽灵教室吧。」 七月四日,中午休息时饭山忽然到我位子来这么说,让盘算著今天要在哪儿度过午休时间的我惊讶不已。 「为什么?」 「我们要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情呀。」 「我可没听说。」 「咦?我昨天明明有说过嘛。」 「我可没听说。」 我重复了两次,却被驳回了。班上同学们带著像是看到珍禽异兽的目光,目送被带往旧视听教室的我。 进入旧视听教室后,我发出第三次抗议。 「我可没听说。」 「是呀,我根本没说过嘛。」 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令我哑口无言。 「那你干嘛带我来这儿?」 「我们要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情呀。」 她嫣然一笑,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地重复了一次。那张笑容实在不像是抱有自杀的念头,随身碟里的遗书却是悲痛万分。表里两面大相径庭,却也因此十分鲜明,令人不忍直视。 「……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你讲得真难听耶。你和我担任同样的职务,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而已。」 「真的?」 「真的。还……还有呀,我想起先前和你说过一次话了。是在讨论开襟衫对吧?」 「没错,是在聊开襟衫的颜色。」 那是她正好回到学校来上课的时候。 「你不穿上粉红色的开襟衫吗?」 饭山逗趣地笑著。开口如是说的她,今天也披著白色的开襟衫。 「如果是白色的,要我穿应该也行吧。」 由于都开始对话了,我无可奈何地──没错,就是无可奈何地──浅浅坐在附近的座位上。饭山打开便当包巾的同时,歪过脑袋说: 「白色是我的个人信念,可不能让给你。」 「个人信念?」 「表明『不会染上任何色彩』的意志,不属于任何团体的宣言。」 是这样吗?我反倒以为,那象徵著「会染上任何色彩」的弹性。追根究柢── 「所谓『不属于任何团体』,是指我这种人啦。」 「内村同学,你在人际关系上头有什么心灵创伤吗?」 我的身子稍微僵住了。 「……看起来有吗?」 饭山绕著手指,像是在回忆似的。 「总觉得很像那个……对了,乙一的小说里出现的男孩子。」 「乙一吗?你似乎很喜欢。」 「咦?看起来像吗?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耶。虽然你答对了就是。」 糟糕──我在心中咂了个嘴,同时寻找藉口搪塞。 「假如是片柳同学就会很突兀,不过你感觉有在看书嘛。」 「啊──嗯,那女孩的恋爱观念是由少女漫画堆砌而成的呢。」 饭山嘻嘻笑道。 「内村同学,感觉你也喜欢乙一呢。还有村上春树之类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嗯──因为你总给人一股透明的感觉。」 「是吗?」 这才是真的有人第一次这么说我。 透明。 我搞不太懂。由这个词汇所联想出来的形象是美丽且积极正面的,和我不符。还是说,她指的是透明人?倘若是指毫无存在感,似乎会融入教室角落里的黯淡阴影,那么倒也相去不远。 「嗯,你有透明的感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呀。」 饭山脸上堆满微笑。而后── 「你不吃吗?」 她指著我手边。我正要打开盖子的时候就被饭山绑架过来,所以便当还拿在手上。便当盒的盖子半开著,露出了红色的东西,因此我脸色一沉。 「对了,内村同学。」 照理说饭山那儿应该看不见便当盒里的内容物,可是她却像是看穿了一切似地说: 「你讨厌小番茄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的便当盒里,今天也有那颗带著鲜艳红色的圆润果实。 「因为你吃饭的时候,会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 「什么时候?」 「前阵子,七月一日。」 「……喔。」 是我捡到随身碟的日子。那天饭山走进教室时,我确实吃小番茄吃到一半。 「所以,我认为今天便当盒里也有放。」 饭山咧嘴一笑。 「我现在表情有那么厌恶吗?」 「有,你的表情感觉极度嫌恶。」 「我讨厌它的口感啦。咀嚼声好像人体烂掉一样。」 「你有听过吗?」 我缄默不语。 「……抱歉,这不是用餐时该做的比喻。」 「没关系啦,这个比喻我大概懂。」 饭山边将自己便当盒里的小番茄送进口中,边这么说。从表情看来,她似乎不讨厌。 我们就这么聊著不著边际的事情,同时吃著便当。由于班表和场所分配尚未决定,到头来我们根本无从讨论起,不过姑且谈了一下开放校园的事。饭山她果然还是一个接一个拋出话题,因此便当盒里头的东西消耗得很慢。 「内村同学,你假日都在做什么呢?」 「不是睡觉就是看书或漫画,不然就是打电动吧。」 「哇,彻头彻尾地独乐乐耶。你不会出门吗?」 「顶多出去散步吧。我喜欢在下雨天沿著河川而行。」 「嗯哼。那么,这个星期你的计画是?」 我佯装思索的模样,以筷子切开煎蛋卷。这么说来,周末有一部我有点期待的科幻电影要上映。故事是讲述人类能够以电力代替粮食生存的未来,而我初次看到宣传片里那些后脑杓长著插头的好莱坞演员时,就很在意了。没记错的话,片名是──对了。 「可能会去看《生命插头》吧。」 饭山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 「咦,那部片我也有在留意!好想看!」 「咦?」 光是凭尚未上映的科幻片名便恍然大悟的家伙,八成是相当喜欢电影的人。我完全没料到饭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是抱著万一她不清楚的时候,便简单解释一下大纲的打算才说出片名,不过看来她心里有底。 「是角色头上长出了像插头一样的东西那部对吧?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 饭山以闪耀无比的眼神看著我,但我视若无睹。 我不折不扣地忽略了她十秒,不过她还在看,我只好不情愿地开口试探。 「……怎样?」 「我也好想看耶!」 「不好意思,我抱持著电影就是要独自欣赏的主义。」 「啊,真过分!你是故意忽视我对吧?」 我再度对她不理不睬,于是饭山叹了口气。 「你果然讨厌我吗?」 这次轮到我唉声叹气了。 就算被讨厌,觉得我冷冰冰的也无妨。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明明我内心是这么想,嘴巴却擅自动了起来。 「……就宣传片看来,那部电影可是扎扎实实的科幻动作片,很难说得上适合女生──」 话说到一半的我,见到饭山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于是中途便噤声不语。我又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 「──你也要来吗?」 听闻我心不甘情不愿的邀约,这会儿饭山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可以吗?太好了!」 高举双手大喊万岁的饭山似乎真的很开心,我当真搞不清楚她脑中在想些什么了。意图自杀的人有办法笑成这样吗?跟我说是逼真的演技还比较可信。 ──搞不好她 知道随身碟在我手上。 第二章 不论我对著天花板的日光灯照明看多少次,标签上都写著不吉利的标题──自杀记忆。誊写著死亡的usb随身碟。 饭山多半有发现到这东西在我手里,所以她今天才会接近我吧。 不可思议的地方是,她并未确认我是否持有随身碟。就算问了我也会撒谎,而且她也晓得没有证据,所以认为白费工夫吗?还是说她意图就近监视知晓秘密的我,看我有没有对别人泄漏出去呢?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啦──我在心中喃喃低语。 我不会那么做。我绝对不会碰触任何人的内心。像我这种不懂人心的家伙,主观认定温柔的事物大多属于伪善。伪善无法拯救别人。同情、包容、猜测──倘若只能以此种模糊的概念接触别人,那么打从一开始就当个局外人也毫无分别。 我深深明白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然而,我却要和饭山去看电影。 「真是差劲透了。」 我低声喃喃道。随身碟像是在责备著我似的,散发著冷冽的白光。 * 我们约好的日子是七月七日。织女和牛郎想必感到很不满,不过七夕那天的天空是我中意的阴雨天。我打开塑胶伞,畅快的雨声便啪啦啪啦地在内侧回响著。我喜欢眺望在伞上弹飞滚落的雨滴,因此我隔著透明的雨伞仰望天空而行。雨天很棒,会让我心情平静。 我们约在车站前的咖啡厅等。相当早到的我点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的柜台区,翻开看到一半的文库书。还剩下大约七十页左右,我判断大概半小时就能看完了。现在是九点二十分,我们约好的时间是十点。就算饭山稍微提早抵达,我应该也能在恰恰好的时间看完它。 我不时啜饮著咖啡,同时读著故事。这本书名叫《记忆之男》,是叙述一个失忆男子的故事。在开头丧失了记忆的男子,过了一阵子之后便找回了记忆。然而,那份记忆却总和周遭的反应兜不拢。男子感到苦恼,开始怀疑所拥有的记忆是否当真属于自己。此事将直接为他带来自我的崩坏── 这是一本翻译版的科幻悬疑作品,文笔和内容都有些难以理解,不过架构扎实的故事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开始看的页面,正好要来到最精采之处了,因此我立刻就被那个世界给吸引了进去。当我看完译者解说抬起头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十分。由于后半段文章的密度提升,而且我是细细咀嚼著意思在看,花的时间要比我想像中多。 我环顾店内,仍未看见饭山的身影。不晓得是因为下雨抑或是假日上午的关系,冷清的怀旧楼层里,除了我之外仅有数名大人在,没有看似高中生的年轻人踪影。她是迟到了吗? 总之,只要我在这儿等,她迟早会来吧。 我若无其事地翻著文库书的页面,再次从头开始看。 ──然而,无论过了二十或三十分钟,饭山依然没有现身。我明显渐渐无法专心在书本上,每隔一分钟便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可是却找不到饭山。店门口装有铃铛,就算不这么做也能马上知道有人进来,我的目光仍然到处游移。 她是怎么了呢? 若是迟到就算了,但她不是个会放人鸽子的人。 我的脑中忽地窜过了讨厌的想法。 ──我要自杀寻死。 ……难不成…… 我阖起文库书,做了个深呼吸。 镇定下来,冷静点啊。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们今儿个约好了。在和人有约的日子里,不可能做那种事。 明知如此,我却静不下心来。我不晓得她的联络方式。我基于某种理由并未持有手机,因此也不会收到她的联系。我再点了一杯咖啡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这次我加了牛奶和砂糖才喝。可是即使喝完它,饭山也没有出现。 ──结果我又在咖啡厅等了饭山两个小时,但她到最后都没有现身。在时针转到第三圈之前我便离开了店里,独自回家去。我已经没心情看电影了。回程我也并未抬头看雨伞。 我在下个星期随即知道了饭山并没有自杀一事。星期一她一上学就来到我的位子,对我双手合十说: 「抱歉!」 真稀奇,她居然没有穿开襟衫耶──内心如是想的我,回答道: 「……抱歉什么?」 我发出险峻的嗓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份情感出自于何方。尽管松了口气,愤怒却更甚其上。我们两个约好了。而我依约前往等候之处,饭山却没有来。因为如此,我在那个地方白白浪费了将近三个小时。虽然并非完全浪费掉,但还是虚耗掉了。 我一直不想和饭山扯上关系,也跟她说我抱持著电影要独自欣赏的主义。就一般来想,我的情感很矛盾。即使如此,我确实对饭山并未出现一事感到愤慨──换言之,便是对她的到来有所期待。 我口口声声说希望当个局外人,却想和她有所牵扯。我的脑袋和内心互相矛盾著。 「星期六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饭山语带颤抖。至此我明白她当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矛盾的情感汹涌翻腾著。 「你为什么不来?我可是等了你三个小时喔。」 抬起头来的饭山,眼睛看起来稍微红红的。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有约……」 我目瞪口呆。 忘掉了? 举凡像是亲人遭逢不幸、身体突然不舒服,或是有其他要事之类,我想像了几个饭山的藉口,但当中没有「忘了」这项。难道那个饭山是认真地爽约吗?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空虚得可怕。虽然也有错愕,但我认为情绪已超越了那个层次。饭山低下了头去。 「真的很抱歉。」 我看著她的发旋,又没来由地火大了起来。 假如要像这样缩起身子道歉,那为什么要忘掉呢?如果会忘记,那干嘛做好这种约定呢?既然忘掉了,就表示这件事在饭山心目中不怎么重要吧。我是对此感到生气吗? 我自己也不甚明白,是为何感到如此焦躁。明明我也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却对她非常火大。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看电影了。那天没去看,只是我自己的关系。在意她是否自杀了而没心情看,也是我个人的缘故。追根究柢,知道她有寻短念头还装作手上没有随身碟的我,根本没资格担心这种事。 即使全都知情,我仍然气到不能自已。我好久没对别人大动肝火了。明明只不过是毁约一次,原谅她就好了,但面对她我却做不到──因此,我这么对她说: 「那下个星期六呢?」 饭山抬起头,整个人愣住了。面对这份不像她的迟钝反应,我又焦躁难耐地继续说了下去。 「下个星期六,你是有空还没有?」 「……有空。」 「那么我们就约在同样的时间地点。这次可别忘了喔。」 饭山依然呆愣愣的。 「上周我没看成电影,所以这星期还要再去。既然是你开口说想看的,那你就有义务陪我去。」 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跩什么东西,不过姑且合理才是。起头的人是饭山,那么要求她填补我心中这份闷闷不乐也无妨吧。 她茫然伫立了好一会儿,最后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般不住点头,而后幽幽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片柳她们不时偷瞄这里,但我视若无睹,翻开了课本。 午休时间,我到了旧视听教室去。这是因为,我想就算是饭山今天也不会过来吧。位于东栋角落的这个地方,是最为远离午休喧嚣之处,这份寂静果然令人难以割舍。我嘴 上说著要找新的去处,却依然执著著这里。 我打开便当盒一看,鲜红的小番茄正在边边主张它的存在,使我浑身无力。而且今天还放了两颗。是要当点缀呢,还是因为营养?我抱著「八成两者皆是」的想法,决定赶快解决第一颗而把它夹起来。 我尽可能不去想像番茄在嘴里噗叽一声烂掉,而后果汁四溢的诡异模样,同时以臼齿咬碎它。之后我听见了走廊上接近而来的脚步声。我反射性地停止咀嚼,竖耳倾听。脚步声通过旧视听教室后,似乎走上楼梯去了。在放下心来的同时,我确实对某件事情感到泄气。 我是怎么了呢? 我今天并未戴起耳机听音乐。我并不是忘了,耳机确实放在口袋里。然而我却没有拿出来听,而是从方才就一直注意著外头的动静。留意著平时总是遮蔽的校内喧嚷。就连自己的咀嚼声,也有所顾虑似地放低。 难不成我是在期待饭山的到来吗? 回忆起早上的事情,这次换我对自己恼怒了。我的所作所为是在主动接近她。我是白痴不成?明明束手无策,却任凭情感驱使对她发脾气,最后还粗鲁地叫人家周末出来──她心中是如何看待这样的我呢?不行,无论怎么试图转移注意力,我依然在意她、生她的气,无法不去意识到她。这样的自己,令我又焦虑了起来。 早知道不要捡那种东西就好了。 如果那天没有在这里遇见她就好了。 我迄今平稳的日常生活出现了裂痕。它现在也持续扩散著,意图让我的心出现更大的龟裂。裂缝扎扎实实地沿著原本就有的裂痕扩大。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七月澄澈的蓝天实在太过耀眼,令我希望快点下雨。 * 那星期饭山没有来找我说话。「开放校园股长的讨论」这个方便的藉口并未发生,我又再次独占了渐趋平稳的旧视听教室,但我依旧没有戴耳机。我们俩之前明显出现了一道鸿沟。那原本便是应该存在的。我和她是不同的人,身处的世界不一样。然而,这星期我们却约好了要一块儿去看电影。 冷静下来想想,我觉得星期一自己的愤怒还真是颇孩子气。站在饭山的角度来看,或许她当真只是忘了也说不定。就如同她不甚了解我,坦白说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她的事情。像我这种假日鲜少出门的人,和饭山那种时常有理由、有对象要找而出门的人,不能以相同标准衡量。假如要事很多,那么容易忘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到了星期四,我的愧疚感不自觉地愈来愈强。星期五早上的时候,我便开始犹豫是否该主动向她攀谈,这样的自己又令我烦躁起来。明明丢著不管、别扯上关系比较好,可是一旦没有交集却又坐立不安。我对自己伪善的模样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午休时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前往旧视听教室。那天,我是本周第一次戴起耳机吃午饭。我想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因此,一开始我连敲门声都没察觉。 叩叩叩──感觉好像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我把耳机摘下来,于是又听见了一次轻柔的敲门声。 「请进。」 我反射性地回应后才摀住了嘴巴。我是在回答个什么劲啊? 门扉缓缓开启了。站在那儿的人是饭山。她今天也没穿开襟衫。总觉得理由并非因为现在是夏天,或是很热的关系。并未身穿白色开襟衫的她,似乎是在主张些什么。而主张的对象八成、肯定、恐怕是我。 「……我可以进去吗?」 我没有权利赶她走。这个地方并非我的私有地,所以我仅是点了点头。 饭山以一副和平时天差地远的模样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坐在和我相隔两个位置的座位上,再把自己的便当搁在桌上。而后她不时往我这儿偷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见状叹了口气。 ……这真的是叹气吗?难道不是安心的吐气吗? 「那个啊……星期一的时候我说得有点过分了,抱歉。」 我如此开启话题,饭山便倏地抬起脸庞来。 「不对!那是我不好。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她深深对我低下头,连马尾都像是萎缩了似地垂下来。饭山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我觉得尴尬。 「不,我也有点……奇怪。这种事……不该气成那样。」 「不,我害你等了三个小时,你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在那之后我也完全没有联络你。」 「呃,我没有手机,所以横竖是联系不上的。我们彼此都无计可施啦。」 「不对,我……我自己明明晓得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却没有告诉你我的联络方式。这完全是我的过失,对不起。」 感觉不管说什么她都会道歉,我拚命地动著脑筋,试图把话题从赔罪上拉开。 「饭山同学你……那个……记性不好吗?」 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我这番微妙地难以启齿的话语,只见饭山也撇下了眉毛。 「该说是记性不好吗……嗯,总之就是那种感觉。」 「真令人意外。总觉得你……这个人很稳重。」 「没那回事啦。」 饭山的声音很小。 她似乎比我想像中要来得介意。搞不好是因为我超乎必要地大发雷霆所害的,让我胸口一阵刺痛。这样的心情,令我说出了这句话: 「……关于明天的事情,如果你没兴致的话──」 饭山猛然抬起头来。 「我会去!我一定会去!我会依照约好的时间前去!」 由于她以一副极力争辩般的气势这么说,我便举起了双手。 「好,我知道啦。我等你。」 不知道她是在固执个什么劲,她还真是个在奇怪的地方很顽固的人耶──尽管内心如是想,但见到饭山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使我松了口气。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错愕。 * ──居然是「长尾巴的」,开什么玩笑。我们可是人类,既非机器人,也不是改造人或仿生人。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喝水,为了获得每天的粮食而工作,这就是人类。你们这些靠电力生存的家伙根本不是人。我不承认你们是人类。 ──梅森,你说得太过火了!诺亚他们可是救了我们耶。 ──少啰嗦,你给我闭嘴!听好了,「长尾巴的」小兄弟。我承认你有人心,毕竟你搞不好原本是人类。可是啊,生物是会「自己求生存」的。「依靠外力苟活」的根本不是生物。你们是藉由电力还有其控制装置存活的,那彻头彻尾就不是身为生物的人类会有的生存方式。 ──……或许吧。即使如此,对我们来说那个世界也是故乡,是应当守护的家园。拜托你,梅森。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 「啊──真好看!」 一走出电影院,饭山便雀跃地大喊著。 「梅森这个角色很棒耶。他在心底铁定承认诺亚是个人类对吧。虽然他到最后都绝口不提就是了。」 「是啊。真不愧是老字号的人气演员,演技也很精湛。」 电影情节就如同大纲所述,是以电力当三餐的未来世界为舞台的科幻故事。只是,并非所有人类都装设有进食用的「插头」,有些普通人拒绝变成那样。他们主张,唯有自己才是人类的原点。「原点」把装有插头的人类称作「长尾巴的」而轻视,并否定他们的生存方式,认为那并不是人类。故事是以「原点」里乖僻又顽固的梅森,以及「长尾巴的」年轻人诺亚为中心进行。 「诺亚还是个帅哥耶。啊──真是大饱眼福……」 饭山夸张地拍著肚子,那样一 来就是口福而不是眼福吧。 「饭山同学,科幻故事很对你的胃口吗?」 「嗯──与其说科幻,应该说这次的设定方面?似乎很有意思。」 她指著自己的马尾说道。诺亚的插头正好长在那一带。 「用马尾吃饭不晓得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是马尾,而是插头。」 「午饭我也来用马尾吃吃看好了。如何?」 如何个头。你是打算怎么吃啊?见到饭山悠哉的模样,我忍不住就会投以狐疑的目光。你是这样的人吗? 「午饭你想怎么处理?」 恰好出现了一个容易岔开的话题,于是我开口询问。 「嗯──我希望是马尾容易吃的东西呢──啊,没有啦没有啦,我开玩笑的。你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 「饭山同学,我可是还在记恨你让我等了三个小时喔。」 我刻意咧嘴笑道,她的笑容便冻结了。 「那件事我真的由衷感到万分抱歉……」 「很好。那么,午餐你要吃什么?」 我们稍作讨论后,决定在附近的速食店吃午餐。饭山说什么要请我吃,我便告诉她「我已经不生气了,别这样」,确实自掏腰包付了自己的份。 我们的运气很好,窗边正好有两个空位,于是我们面对面而坐。饭山好一阵子都不开动,就只是茫茫然地眺望著窗外移动的人潮。 「今天会不会下雨呢?」 我歪头不解。 「你讲得简直像是希望下雨一样。」 「咦?是这样吗?或许是?」 「你喜欢雨天吗?」 我大口咬下汉堡。垃圾食物的味道,使我感觉到与健康相去甚远的咸味和油脂。 「嗯,我还挺喜欢雨的。我是不是有说过?」 「我认为喜欢乙一的人,似乎也会喜欢下雨。」 「嗯哼……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我也喜欢下雨天。」 「这我前阵子听过了。内村同学,你感觉像是个雨男嘛。」 「可以不要讲得好像有我在才会快要下雨的样子吗?你一开始所说的,也是要那样挖苦我的意思吗?」 「才不是啦。真是的,你很乖僻耶。」 我并不是个性乖僻,只是意外地有心情说笑罢了。看来,我比自己所料想的还要更满意电影。 「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五十,所以我只是心想会不会下而已啦。」 饭山说。我也望向窗外。尽管天空多云,不过真要说的话是个晴天。不但蓝天有露脸,路上往来的行人还穿著很有夏季风格的服饰,享受著爽朗的气候。可是仔细一瞧,也有颇多人带伞。我今天没有带塑胶伞来。 「与其说雨水呀,我喜欢水洼。」 饭山低声喃喃说道。我还以为那是自言自语便不理她,结果她狠瞪著我,要我别忽视她。 「水洼?」 「对。我从小就喜欢透过水洼俯瞰天空。还有,我也喜欢雨水的味道。」 「petrichor──潮土油。」 饭山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 我耸了耸肩。 「你去查查看吧。」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 「内村同学,你真是个怪胎耶。」 「你现在才知道?」 「原来你有自觉呀?」 「我很清楚自己有许多不如你的地方。」 我自认为是正经八百地述说,饭山却皱起了脸来。 「我哪里比你优秀啦?」 「整个待人接物方面。」 「那个呀,不是我比较优秀,而是你不肯认真去做罢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饭山有些愤怒地点了点头。 「我呀,很羡慕你呢。」 这次轮到我皱起脸庞了。 「如果你是抱著顾虑我的意思,我可不需要。」 「我才不会用这种麻烦透顶的方式顾虑人啦。」 「你羡慕我什么呢?很妙的是,你刚刚才说我是个怪胎。」 「就算很怪,我也欣羡呀。我就是羡慕你。」 我想说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原来是《生命插头》中诺亚所发的牢骚。他原本就对以插头度日抱持著疑问,才会和「原点」有所接触──却遇到一名和他正好相反,对「长尾巴的」带有憧憬的「原点」少女莉莉。莉莉对他说自己很羡慕插头,于是他便这么回道: ──我很羡慕你喔。 ──为什么?我在「原点」里可是被当成怪胎喔。 ──就算很怪,我也欣羡啊。我就是羡慕你。 莉莉他们正常地吃饭、劳动,体会著生命的感受,诺亚向往著「原点」此种生存方式。饭山是将他的低语,重叠在自己哪个部分之上了呢? 「你羡慕我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 这张表情应该是初次得见,我不记得有在学校看过。面对这张难以形容,至少并非笑容的神色,我觉得好似在风中摇荡的水洼一样。 我答不上来,我当真不晓得。就是因为不明白这点,我这个人才没救吧。我根本毫无成长。 「饭山同学,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 我如此抱怨著,试图蒙混过去。 「因为我是个充满谜团的女人呀。」 饭山微笑道。这次她的笑容总令我觉得,好像开始下雨前的天空。 回程的路上,天空渐渐染上了深灰色,等我们回到当地时便开始下雨。还以为只是小雨所以不要紧,雨滴却转眼间变得大颗,下起了大雨。我们俩都没带伞,于是两个人在车站不知所措地面对著倾盆大雨。 「内村同学,你也喜欢滂沱的雨势吗?」 「不。」 「我想也是。怎么办,要找个地方买伞吗?」 「我认为这只是阵雨,等它停就不用买伞了。」 「有点冷,我们找个地方进去吧?」 「我们约好碰面的那家咖啡厅,应该能沿著屋顶过去吧。」 我们从东口离开,沿著巴士圆环的屋顶避雨,前往咖啡厅。 「呀啊──好大的雨势。」 我们逃也似地进到店里,饭山便像狗儿一样甩了甩头。马尾前端飞溅出来的水珠,打在我的脸颊上。 点了两杯咖啡的我们,依然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我们呆呆眺望著有如瀑布般的大雨垂直流下,不发一语地喝著咖啡。 这是一段相当静谧的时光。我漠然地思考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少女的事情。那名在usb随身碟里头,彷佛似曾相似、一心求死的少女。 「内村同学,你喜欢雨水的什么地方呢?」 饭山说。感觉我们今天净是在聊下雨相关的事。 「雨声是所谓的白噪音喔。」 「白噪音?」 「简单来说,就是据传听了会提升注意力或睡眠品质的声音。」 我不是很清楚个中道理,只是雨声听来确实舒畅。照我的理论,单纯是因为没有别的声音,心情才会平静下来。雨水会吸附其他声音,将其封锁在雨滴中,打到地面后便混在水珠绽开的声响里让它悄悄溜走。 听说将频率比喻为光的时候,会把白色部分称作白杂讯。雨水确实有白色的感觉。它会洗净并重置各种事物。让混杂了五颜六色的情感,从白色开始重新来过。 「从前我遇 到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时,外头小雨下个不停。我毫不厌倦地一直眺望著它看。等到雨停的时候,心情就稍微舒畅一点了。」 雨势止歇,太阳从云层洒落的那一瞬间,被雨滴所濡湿的世界会一起反射阳光,令笼罩著白色光芒的城镇现身。这样的景色,当真只会在窗外蔓延片刻间。接著就和平时一样,是个平凡无奇的晴朗日子。不过,那一剎那的风景我记得很清楚。 我聊得有点太多了──内心如是想的我啜饮了一口咖啡,意图隐瞒过去。 「非常讨厌的事情是指?」饭山说。 我耸了耸肩。我并不想对她说。 「就是非常讨厌的事。」 「大概等于几颗小番茄的份?」 我目不转睛地直盯著饭山的脸庞瞧。这个想法究竟是打哪儿生出来的?不过这也令我深感兴趣,于是我试著认真思索了一下。 「……这个嘛,差不多一千颗小番茄左右吧。」 「喔喔,那可真不妙呢。」 明明根本不是愉快的话题,我却受了如此笑道的饭山影响,也微笑了起来。饭山可能是在安慰我。她并未深究,亦未随口说著廉价的安抚,而是将我苦涩的记忆譬喻为小番茄的数量。她这样的思考回路,搞不好──不。 「原来如此,我觉得好像稍微了解你了。」 「是吗?」 「嗯,你果然有透明的感觉。」 「我自认为是在聊雨水为白色的话题就是了。」 「是呀。可是,你本身与其说是白色,更像是透明的。」 饭山露出一副很懂似的表情,浅浅一笑。这么述说的她,今天也穿著白色开襟衫。 「饭山同学,你在假日也会穿白色开襟衫呢。」 「嗯?喔,白色就像是我的个人色彩嘛。」 「不属于任何团体的证明?」 「那啥意思?」 饭山像是听见了无趣笑话似地咯咯笑著,于是我皱起了眉头来。 「那不是你讲的吗?你说自己不属于任何团体。」 「是这样吗?」 「你又忘记了?」 「又?」 我直愣愣地望著饭山。 她一脸茫然,感觉不像是在说笑。 「……不,没事了。」 「是吗?」 饭山稍稍歪过了头,但我确切无疑地看见了她的双眸略带混浊。 这是怎样? 我刚刚八成碰触到某种核心了。 「啊,雨停了耶。」 饭山抬起视线说。 骤雨停歇,天空略微放晴了。云朵在我们头上以极其猛烈的速度流逝。虽然感觉马上又要再下雨了,不过蓝天有稍微露出了脸来。 「不晓得现在是不是个好机会?」 「也是,我们走吧。」 我们俩把剩下的咖啡灌进胃里,而后离开位子。 来到外头的瞬间,被雨滴淋湿的城镇稍稍反射著光芒,展现出白色的光辉。先出来的饭山,她的白色开襟衫也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点湿的马尾,看似也包覆著一层薄薄的光泽。 「今天谢谢你。」 那个马尾女孩转过头来,微笑著说道。 「不,这没什么。毕竟只是一块儿观赏而已嘛。」 我将双手插进口袋回应。 「那很重要吧,电影就是应该要有一个述说感想的对象。虽然我也喜欢独自细细品味就是。」 「我有同感。」 「感觉你只同意后半段耶。」 饭山苦笑道:「我们下次再去看别部片吧。」 再去。 你不是想自杀寻死吗?却又说什么「再去」。虽然并不是没有再去一次电影院的可能性,可是就我的感觉来说,电影这种东西一个月看一次就绰绰有余了。一个月后不晓得是否还活著的对象口中的「再去」,显得极度空虚。就某种意义上,甚至很残酷。尽管我丝毫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就是。 她果然只是在监视我,以期自己能安然无恙地撒手人寰吗?只是想将我留在目光可及之处,避免知晓秘密的我出手妨碍吗? 还是说,她真的没有发现随身碟在我手上──不,这不可能。假如没有随身碟,饭山会企图和我扯上关系的理由就如同她所言,只有「开放校园股长」了。可是,和委员会或社团这些稳固的社群团体相较之下,那种东西有跟没有一样。同为回家社成员的亲近感都还比较强。除了随身碟之外,饭山直佳果然没有和我交朋友的动机。照理说是这样才对。 「再见喽。」 饭山踩著水洼疾驰而去。我则像是瞪视一般,凝望著她的背影良久。 * 遗书 这是遗言。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应该说,目前为止我是否有活过呢? 我搞不懂了。我长久以来都不明白,自己活著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记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著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尽了。 这不是别人害的。我只是形单影只地擅自对自己感到绝望而决定寻死,并不是爸妈或朋友的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过世后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师处理了。请原谅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无论我反覆重看多少次,上头都撰写著明确的求死意志。 我关掉电脑的电源,抽出随身碟放在桌上。 随身碟里的她果然看似意图寻死,毫无转圜余地。 每次从随身碟外侧远眺这样的饭山,我都会忆起人在外头的她。 饭山她会死掉吗? ……应该会吧。 这点我有信心。尽管我对面相学不熟,不过我认为她显现出死相。 活著的确累人,我也不擅长。只要生存就会疲倦,这点我也十分清楚。 然而,随身碟里的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样。并非那种司空见惯的疲劳。我知道自己无从了解那点。人很难理解别人,要体会其痛苦更是难上加难。这件事我非常不擅长。 饭山直佳应该去跟其他人交朋友才对,而不是找我。找一个并非局外人亦非伪善者的大善人,当真能够拯救别人的英雄。 因此,我才会认为这东西要交还给她才对。 我自己也觉得「事到如今,你在讲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啊」。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并未归还。这次又基于相同原因想还给她。理由差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可是,我和她已经有所来往了。 尽管只是区区两个星期的程度,却深交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她是怎么笑、她喜欢什么、她在学校不曾展露出来的表情,以及和她交谈时所体会到的舒畅感受── 我不希望继续和她有所牵扯。 牵扯不得。 归根究柢,我就是因为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才决定当作没有捡到随身碟。然而,如果她发现东西在我手上,因此主动和我来往的话,那么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我不是一个应该和她有所联系的人。唯有这点,是彻头彻尾绝对动摇不得的。早已摇摆不定的这个原则,得在这时重新上紧发条才行。 * 距离暑假已经来到读秒阶段的下一个星期,我偷偷把随身碟放进口袋里上学。饭山很平常地到学校来了。她一见到我,便悠哉地「呀喝──」一声打招呼。我仅只于略略低头回应。 关东地区恰好在那天 宣告梅雨季结束。万里晴空无庸置疑是属于夏日的天候,而我则带著烦躁的心情昂首仰望积雨云。云朵就是要在头上才好,位于远处也毫无意义。 上午期间上课的空档我找不到机会,于是来到了午休时间。饭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她似乎要和片柳她们一块儿吃午餐。不论是要还给本人或悄悄放在桌子里,片柳她们都很碍事。 我到旧视听教室去,自个儿吃午饭。本应习以为常的寂静和平稳,因为右口袋比平时沉重了些许之故,令我莫名地静不下心来。 结果一直到放学后,机会都没有到来。我打扫完回来一看,饭山并不在教室里。我一度把随身碟放在她的桌子里脱手掉了,不过随即又放回口袋里。书包挂在饭山的座位上。我隐隐约约晓得她人会在哪儿。 我离开教室,往东栋角落前去。我无视于在空教室进行分组练习的吹奏乐社,以及留在教室里谈笑风生的学生们,径自朝杳无人烟的校舍一角去。当我通过中央阶梯前,穿过昏暗的走廊后,放学后完全没入阴影中的东栋边缘,便出现了旧视听教室的影子。来到这里就鲜少会和别人擦身而过,再加上老旧建筑物特有的毛骨悚然气氛益发增长,我也一心想尽快办完事情,差点就加快了脚步。 ──之所以会裹足不前,就只是因为我的直觉。 幽暗走廊的深处,旧视听教室的门稍稍开著。奇妙的声音从缝隙中传了出来。 我仔细聆听著。 好像桌椅彼此碰撞的匡啷声,还有某人似乎很痛苦的──喘息声。 我回想起「幽灵教室」这个别称,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实在是太愚蠢了。幽灵哪会发出声音啊,一定是有人在教室里。我走近一听,发现是股颇大声的噪音。看来是某人在里头恣意胡闹。 我直觉饭山她在这儿,难道是我多心了吗?不管里面的人是谁,都最好别跟会在放学后的幽灵教室里大闹的人有任何瓜葛。 即使内心如是想,我仍然带著若干好奇心及一抹不安,将眼睛凑上门缝瞧。而后,我对此感到──后悔万分。 里头的人是饭山。 她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著。旧视听教室里飘出一股酸味,表示她已经反覆吐过了许多次。她的头发散了开来,凌乱的栗子色发丝后方,看得见一脸苍白的面容。她几乎完全翻白眼了。饭山抓住椅子边角的手一滑,椅子便顺势翻倒在地,发出了噪音。散乱在她四周的桌椅,似乎是走向了同样的末路。 我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别涉入此事。 本能如此告知著我。她的样子很明显非比寻常。什么良知或良心,那种东西都是其次。纵使并非那样,我也不是个应该跟饭山有所关联的人。你也差不多该收起伪善者的面貌,变回局外人啦──没错,我的的确确听见了本能这么告诉我。可是,我的手却将教室的门扉给整个打开了。 「饭山!」 我直呼著她的姓氏,冲进教室里去。酸味变得更加浓厚,满溢在紧闭室内的异样臭气扑鼻而来。不过,更惨烈的是饭山的模样。她的白色开襟衫沾满呕吐物,发丝凌乱如麻,仰望著我的眼瞳朦胧不清。 我发现她的脚下掉落著一个似曾相似的东西。那是取出内容物之后的ptp泡壳包装,还有好几颗白色药锭掉在地上。我祈祷那并非毒药,同时慎重地和饭山四目相望。 「饭山同学,你没事吧?」 气喘吁吁的饭山,带著茫然的眼眸盯著我瞧。她的双眼并未对焦。 「……你是谁?」 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份感觉,和我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时极为相似。 她不认得我?是脑中一片混乱,抑或是看不见呢? 「我是内村。和你同班的内村秀。」 「内村?」 她以沙哑的嗓音重复了一次。我的身子为之一颤。 看来她遗忘我一事也造成了相当的打击,不过更重要的是饭山的模样非同小可。你是谁?这是我该问的话。眼前的她究竟是何人?饭山直佳?随身碟里头的少女?她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人,此事令我寒毛直竖。这太不寻常了。不行,我处理不来。 「饭山同学,我们到保健室去吧。」 语毕,当我抓住她手臂的瞬间,她便以极其强劲的力道抵抗。挣脱的时候,她的指甲顺势用力刮中我的手,刮到都流血了。她挥舞著的手直接打飞了附近的椅子,造成一阵巨响。 她的模样,简直像当真被幽灵给附身了一样。 我怯怯地收回本来要再度伸出去的手。个头比自己娇小,平时总是见她笑脸迎人的模样,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的少女,令我感到害怕。我不认识这种人。我根本没听说她会变成这样。我好想立刻离开这里,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我再也不想接近这间教室了。幽灵真的存在。往后我不会再瞧不起灵异节目和灵感了。所以──所以,拜托唯有现在…… 离开她身边吧。 ──我很清楚祈祷不会应验,因此那个瞬间,只是她心中的某种事物碰巧中断。 狠瞪著我的饭山眨了眨眼。 尽管眼神仍模模糊糊,但我确实看见了她的意志。她的双目有在对焦。 「……内村同学?」 饭山的唇瓣轻轻流泻出我的名字,于是我当场瘫坐了下来。相反的,饭山则是倏地站起身来。她放眼望向四周,看看自己的样子,最后再次望向我这边,睁大了双眼。 「我做了什么吗!」 她以几乎是要揪住我领口般的气势拉扯我的衬衫,我虚弱地将她的肩膀推回去。 「不要紧,我没事。你什么也没有对我做。」 「骗人……骗人,我……竟然会那样……?」 「饭山同学,你冷静点。别担心,你没有对我怎样。」 「那……个……我……我……」 「我都说没事了,不打紧。」 我掩藏著手上的伤,频频重复相同的话语。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饭山也很清楚,事态非同小可吧。尽管我也很明白,却依然只能反覆告诉她不打紧。这是为了将在此地发生的事情当成「那么一回事」。直到饭山首肯为止,除了持续告诉她「没事」之外别无他法。 饭山一直不肯点头,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镇定下来。我甚至觉得她是否不会再展现笑容了,而对此感到恐惧。 我们从三个扫具柜当中找到了乾巴巴的抹布和水桶,而后打扫了旧视听教室。许久未曾清理的地板上累积著大量尘埃,擦拭呕吐物时必然会沾上。饭山坚持要自己动手处理。无论任何人,都不希望让别人清扫自己的呕吐物,青春年华的少女或许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反正抹布有两条,而我也颇喜欢洒扫,因此我规劝著不情不愿的饭山,最后一起擦了地。 之后饭山脱下开襟衫,拭去裙子和袜子的脏污,还洗了把脸。我将桌椅归回原位,再把洗好的抹布拿去晒。由于没有照到太阳,抹布应该暂时不会乾,但反正也不晓得下次会不会用到。 我把最后一张椅子推回原处时,找到了掉在地上的一颗药锭。我还以为打扫的时候已经统统丢掉了,看来有的药滚得颇远。我捡起药仔细端详。它并没有怪味,看似普通的白色圆形锭剂。 「你在做什么?」 饭山回来了,于是我把药锭给她看。 「你……生病了吗?」 这个剎那,我深深涉入了她的人生。 原本决定别再继续和她有所牵扯的少女,为何我又再度试图主动接近呢?我实在搞不懂了。 饭山初次现身于 此处时,我感觉到她的登场有所矛盾。 不对。 现在在这个空间里,矛盾的人是我。 尽管我非常矛盾,但── 「饭山同学,回答我。」 我笔直望著她的双眼。 我不喜欢看人家的眼睛,纵然对象不是饭山亦同。 即使如此,如果是她的眼眸,我就能直直盯著瞧。 「……回答什么?」 饭山左思右想之后决定要蒙混带过吧,只见她又想浮现出虚伪的笑容──结果却做不到。她抽搐的嘴角无论如何都上扬不起来,表情怎么看都像在忍耐著某种情绪。 我一声不吭地和她四目相望,最后她终于像是松懈下来似地吐了口气。 「……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回忆起方才的光景。我会怎么做呢?对我而言,这根本束手无策。所以我们才会硬是将刚才的状况当成没事发生。可是就算这么做,依然无法抹灭事情的存在。 「我没办法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路走来都佯装自己浑然不觉的我,有资格这么说吗?我在心中不禁苦笑。 「有什么关系,当作没事就好了呀。」 以饭山而言,这番话的语气强硬,口气也很粗鲁。我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她的本性了。不过── 「我觉得自己非得知情不可。」 「为何?这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对我兴趣缺缺吗?」 「我有那么说过吗?」 「你总是显现在态度上。」 嗯,没错。 我装作对她没有兴趣的样子──却净是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兴味盎然,而且她的一项秘密既已暴露出来了。 正因如此,我才有知晓一切的义务。如今我也不觉得能够阻止她自杀。我并没有自大地认为自己办得到这种事。然而,我仍然有义务在身。面对她,我必须那么做不可。 因为,我已经无可自拔地和饭山直佳建立关系了。 因此,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那玩意儿给她看。 泛著白光的小小usb随身碟。 她的遗书。自杀记忆。 饭山并未感到吃惊。 而且也没有说出「果然」或是「我早就知道了」这些话。 她仅是淡淡地微笑著。那张浅浅的笑容就像是小小的冰块碎片一样,感觉甚至会被枝丫间洒落的阳光融化掉。 我的脑袋坏掉了──她说。 「我想不起过去的事情。」 「是失忆?」 对想不起事情的她问这种问题,也不会晓得到底是不是失忆吧──我内心如是想,不过饭山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有点不太一样。『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来,而是『偶尔』。」 我瞬间想到了一个病名。那种病多半发生在长者身上,至少我不知道有高中生罹患过。但倘若有可能的话…… 「阿兹海默症?」 饭山露出无力的微笑,摇头否定。 「阿兹海默型的失智症,症状是『记不住东西』,但我是『想不起来』。记忆本身存在,『写入』的功能完全没问题;可是回忆自己理当记得的事情,那个『读取』功能不太灵光。」 在人类的脑中,负责掌管记忆的部位有两处,它们分别叫作海马回及大脑皮质。海马回这个领域,是负责保存一般被称为短期记忆的暂时记忆。近期的记忆会留存于此,但由于海马回的容量很小,陈旧的记忆会被每天陆陆续续涌入的崭新记忆赶出去,最后消失掉。然而,记忆一旦从海马回移动到大脑皮质后,由于后者容量很大,不会发生这种汰旧换新的状况,就结果而言会被长期保存下来。 储存记忆的海马回及大脑皮质,换句话说就像电脑档案。在回想之际脑袋会进行搜寻,看看什么记忆放在哪里。倘若这个行为不顺利,就会产生「想不起来」的现象。一旦海马回和大脑皮质已经没有了记忆,就表示「忘掉了」。要是根本没有写入,自然也不会有档案存在。所谓的阿兹海默症便属于此类。 「我会有猝然发病的状况。」 饭山低声呢喃。 「因为很害怕,我也没有询问详情,但据说是我的脑袋有个会作怪的物质,是它在胡闹。如此一来,就无法顺利联系海马回和大脑皮质,造成记忆搜寻失败。有些记忆叫得出来,也偶尔会有找到错误记忆的时候……不过大部分情况是根本叫不出记忆,所以回忆不起来的样子。」 我立刻想到了几件事。 她并未擦去黑板上的名字。 看电影的约定被她彻底拋到九霄云外。 关于白色开襟衫的话题,她遗忘了两次。 还有先前不认得我。 可是──不仅如此。 「你说『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来……那么,也有『例外地』永远记不起来的事情吗?」 「你真是敏锐。没错,偶有记忆在发病之后也想不起来。这好像会发生在病状猝发和某种大受打击的事情重叠的时候。不晓得是记忆整个消失无踪,又或是收在无从回忆起的脑中深处,就连医生也说的不是很清楚。总之,几乎就跟失忆一样。」 我呀,从前似乎有企图自杀过呢──饭山自言自语般说道。 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语气非常平淡,简直像是在聊天气似的。 而后,她拉下左脚的袜子给我看。那儿有著血淋淋的伤痕。扭曲的皮肤凹凸不平,还有缝合的痕迹。伤口虽然治好了,可是伤疤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吧。 「当我醒来后人就在医院里,手术也都完成了。」 实际上,对她而言是别人的事吧。毕竟她说自己记不得那件事。 「那是因为……苦恼于脑部障碍吗?」 「不晓得。那阵子的事我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包含那时的校园生活、周遭的人们、自己的心情,统统都是。我自杀失败后,头部和双脚受到重创。虽然脚治好了,脑子却留下了障碍。这么一想,脑部问题是之后才发生的,所以我觉得不是。」 我不发一语地听她说。饭山像是回忆起来似的,把话题拉了回来。 「──看电影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有确实将约定内容抄起来,并贴在家门之类的地方,即使遗忘也会到约好的地点,可是那天我出门之后就发病了。我记得我们俩有约,却无法顺利记起要在哪儿碰头。」 我也在其他地方痴痴空等了一场,很气你没有出现呢。像个傻瓜一样对吧──饭山红著眼角自嘲道。 「我自己不会晓得并未回想起来,就算记起错的事情也不会察觉,所以发病也没有自觉。当症状舒缓后我才发现到,进而大吃一惊。」 我有个单纯的疑问。既然她的状况如此,为何会很平常地来上学呢? 「到学校来你不怕吗?」 「怕呀。实际上我很害怕,所以一年级第一学期整个都请假了。」 饭山笑道。 「毕竟我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否真的正确嘛。假如稍有差错,就会导致人际关系崩溃。因此,我想尽可能扮演一个如此冒失也会被原谅的人。还有,就是不要太过深入别人的生活……」 不属于任何团体──她曾经如此评论自己。人际关系。社团活动及委员会这些社群团体。即使有所瓜葛,也不会深入。为了主张这点,才穿著白色开襟衫。她看似隶属于开襟衫组,但总是和花枝招展的片柳她们有些不同。明明身在人群中,却莫名像是在远处观望似的,令人隐约有种异样感。 饭山不论做什么都面面俱到,永远笑脸迎人 ,生性认真且讨人喜欢。就算偶有遗忘或失败,只要不是很严重都会被原谅,这便是她的人望。如果平日素行良好,确实或多或少能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我也觉得,教室里的她是个极其优秀的人。不管过去或现在都这么想。 「虽然我觉得用不著硬逼自己去上学,可是毕竟人生苦短,所以我至少想体验一下宝贵的青春时光。」 饭山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那并不会缩短你的寿命吧……?」 我开口询问,不过总觉得早已知道答案了。 「据说我发病的周期会愈来愈短,现在似乎已经很频繁了。而医生说当我成年时,会演变成随时都在发病的状态。海马回和大脑皮质会彻底失去功能,大脑其他各个部位也会逐渐受损。」 我顿失话语。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著总有一天必定到来的死亡。 我们盼望著,那会在遥远的未来平静地造访。 就连我也在缓缓等候这样的日子。所谓的生存,便是如何度过静谧的死亡来临前这段漫长的时间。 然而,她却不是这样。 她的未来已经确定了。纵然能够活到一百岁,她的脑袋将会在数年后没入黑暗中,往后的人生不会再次见到「光明」。而她既已一只脚踏进了那个没有记忆可言的漆黑世界。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么就和什么也记不得一样。她很清楚自己会在几年后成为一具人偶,不断重复著无意义的输入行为。 那是多么──绝望的未来啊。 我不晓得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望向饭山的双眼。 「……难道……无计可施吗?」 「有克制发病的药喔。强制性地压抑那个作怪的物质。」 饭山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是那个白色药锭。 「不过它的抗药性会愈来愈强,导致我的服用量增加。而且不但副作用很难受,味道也很糟糕,所以我超讨厌它的。但是多亏了它,我过著颇为正常的青春时光喔。」 「副作用是指……像刚才那样吗?」 「刚才我也有发病,所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哪个环节的问题啦。既然物质会在脑中作乱,表示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因此呕吐或许单纯是生理反应,也可能是副作用。总之,我偶尔会变得那么凄惨。我的秘密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全都告诉你喽。」 「……还有。」 我像是延宕著某件事情,又彷佛拚命恳求似地挤出了不带感情的声音。 「还有什么吗?」 「你为什么带著那么多随身碟?」 「喔……那个呀。」 饭山指著教室一角说: 「内村同学,你知道吗?那台电脑还可以用喔。」 我望向饭山所指之处。那是一台放置在旧视听教室里的陈年桌电。我知道音响设备还能用,但从未试过使用电脑。 「那些随身碟呀,存放了形形色色的档案,里头都是一些不能忘掉的事。像是班上谁是我的朋友、我和谁没有说过话、谁在和谁交往、谁和谁隶属于哪个社团、谁和谁的感情不好……诸如此类的一切事情。『为了让我记得』这点很重要自不用说,不过有一半大概是基于兴趣使然吧。因为我喜欢统整档案嘛。每一颗随身碟里,都彷如存放了那个人的记忆一样。」 虽然很浪费容量,但我总觉得不想混在一起呢──饭山笑道。 「一开始我是写在纸上,可是因为人际关系的变动很频繁,还是利用数位档案来管理比较轻松。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会写成便条纸随身携带,但没办法全部写下来,因此我偶尔会利用下课时间来到这儿,开启那台电脑确认档案,看看和我的记忆有没有出入。发病会是某种程度上的周期性循环,所以我料想得到。不过,倘若记忆有误,几乎就能够确定我又发病了,届时我就会去吃药。先前我是利用电脑教室,可是最后吃药的时候还是得跑到四下无人的地方……近来我觉得这里很方便,就改成这间教室了。我从未在午休的时候来过,因此很少和你碰头。这些就是全部了吧?」 「还没有……」 我寻找著。对了,有那件事。 「七月的端粒是什么?」 随身碟里头那个上锁的资料夹,确实取了这个名字。 所谓的端粒,是指位于染色体末端那个帽盖般的结构。其详情尚未明朗,不过年轻人会比较长,年纪愈大会愈短。当端粒缩短到极限后,那个细胞就再也无法进行分裂,即意味著它死去了。端粒的长度,就显示出了寿命的长度。 七月的寿命──这个名字是带有何种意图所取的呢? 「不晓得。那好像也和我第一次自杀有所关连,但我想不起密码。我只依稀记得似乎和音阶有关就是。」 饭山泰然自若地回答。 「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死命地寻觅著。 寻觅某个将结论往后延的办法。 寻觅争取时间,设法突破这个僵局的办法。 ……没有。 我想不出来。 面对无言以对的我,饭山以纤细的食指缓缓划过我掌心里的随身碟。 「这个呀,我知道它在你手里。」 不过没证据就是了──如此补充的她,并没有拿起来的意思。 「我想说你既然没有归还,那么大概是看了里头的东西吧。我反覆思量著该如何是好,决定还是先找你聊聊,结果你意外地若无其事,吓了我一跳。」 抽到开放校园股长那天的放学后……我只是佯装平静,避免被注意到或东窗事发罢了。仅仅为了不和饭山深交,而做表面工夫来应付。我根本就没有若无其事。 「我抱持著『暂且观察一下状况』的念头试著接近你。既然随身碟被你看到了,不晓得你会不会跟别人透露或跑来说服我。所以我在想,有空档的话就要拿回来,或是乾脆反过来抓住你的小辫子。」 喔,这个理由我可以理解。这相当合理并富有逻辑,而且充满效率。如果话题就此结束,就我个人而言,心情也会比较轻松。 然而,饭山的话语并未中断。 「可是呀──我发现那东西不在手上,自己会较为快活。」 饭山的嗓音听来有些雀跃。 「明明是一颗那么小的随身碟,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明明是我自己制作并随身携带的,但其实我并不想带著它。不过,我晓得只有自己拿著这条路可走。这是因为,如此沉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人在知道内容物的情形下还愿意持有它嘛。」 可是,内村同学你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并未对任何人提及。 我也清楚你并没有丢掉喔。 我随即知道你是个不会丢弃它的人了。毕竟你连最讨厌的小番茄都吃了,绝对不让它剩下来。由于你莫名地一板一眼,我才能坚信你铁定没有拋弃它。 「在你拿著它的这段期间,我很认真在烦恼是否要寻短。」 我不禁抬起了头来。 饭山面带微笑。我认为那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就是在说你这点很透明。白色的我其实会被其他任何颜色所染上,可是透明的你却是当真不会遭到浸染。我觉得这种地方很美耶。」 搞不懂。 我不明白。 我全盘无法理解饭山在说些什么。 我明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基于自我意志为了她好所做的。即使她径自感到佩服,或是告诉我内心快活,我也全然──全然无法释怀。 「不过,你知道了我另一项秘密,所以就此结束了。我果然还 是只能保持不隶属任何团体的白色。」 「饭山同学,我……」 我──什么? 饭山稍待了一会儿,等我把讲一半的话说下去。因此,或许这个当下我能够改变些什么也说不定。 然而,结果我却找不到正确的话语来述说。饭山轻轻地从我手中拿走随身碟。 「各方面都谢谢你喽。」 饭山笑著──直到最后都挂著笑容,从我面前离去。彷佛过去那样。 * 隔天之后,饭山不再来找我攀谈了。原本我俩之间的关系,就是不怎么会开口说话的同学,一直到短短数周前都是。只不过是她回到光芒里,而我再次落入班上的影子中罢了。 不过,饭山只是表面上看似恢复原样,她其实根本不在光芒里头。和片柳等人有说有笑的她,脸上所挂的笑容并非发自内心。班上知道此事的,就只有我和她本人。这份事实令人非常落寞,也极为空虚。 暑假马上就要到来了。 夏天过后就是秋天。 秋天来临后,冬天便会造访。而后会循环到春天和下一个夏天。 季节便是如此流转。人类在这段拦也拦不住的时间洪流中,总有一天会驾鹤西归。 饭山直佳亦然。 这些未来皆会平等地来访,无从扭转起。人类终有一日必定会撒手人寰。 然而,关于她的脑部问题却并不平等。那是个只会降临到她身上的恶毒未来。 我既非魔法师也不是医生,对她的脑功能障碍束手无策。真正的医生都宣判她的末路了,凭我这种货色根本一筹莫展。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思索呢? 思考著自己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的症状,铁定有许多更有力量、更卓越、立场更崇高的人们参与其中了。纵使并非如此,饭山也还有父母朋友,很多人都远比我更能助她一臂之力。然而事到如今,我这种人究竟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没有。 我彻底无能为力。 就和过去的我一样,心余力绌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我看向今天也在认真上课的饭山。现在上的是数学课,听了也肯定没意义。就算记得公式,或许也会想不起来。尽管如此,她仍然用心将板书抄在笔记上。 她不再和我有所牵扯了。和她不相往来是我的愿望,我当初的目的达到了。如此一来就算饭山直佳过世,我也能在毫无芥蒂的情况下目送她离去── 我低头望著自己的笔记。 ──你白痴是不是? 上头这么写著。 我认为的确是这样没错。 那天晚上我作了个梦。梦境极为陈腐,像个蠢蛋一样。 我梦见了二十岁的饭山。 我们俩在成人式碰面。梦中的她,有办法确实回想起记忆。高中时的我她也记得一清二楚,还笑道「真令人怀念呢」。身穿长袖和服的她变得成熟又美丽,我则是冷冰冰地说了句「我忘了」而后别开目光。不过我其实记得一切,并且很高兴她也一样。 在梦中的世界里脑功能障碍完全不存在,饭山反倒是能完美地回忆起各种事物。就连我忘得一乾二净的琐事或怪事,她都会一一回想起并出言指摘,让我伤透脑筋。感到不是滋味的我露出闹别扭的表情后,不知为何她却开心地笑了。 我醒来之后发现这是一场梦,便翻了个身。我就这么紧闭双眼好一阵子,等待意识落入梦乡中,可是脑袋却整个清醒过来了。一思及方才的梦境,我就会回想起现实。 我叹了口气,坐起身子来。 时针指著深夜两点的位置。今天是七月二十日,第一学期最后一天。 我拉开窗帘,外头稍微下著小雨。有如丝线般的绵绵细雨陆续打在窗户后弹开,而后水滴便连接了起来,像是河川流淌在玻璃窗上。 我打开窗户,凉爽的风便吹了进来。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寒意,这才注意到自己睡得满身大汗。尽管内容是个好梦,依据解释的角度不同,那或许算是个恶梦。 ──别跟她扯上关系不就得了? 某人在我脑中说道。 ──这是你的期望吧?这只是恢复原状,回到那个平稳、孤独又宁静的日子罢了。 「我回不去了啊。」 我喃喃低语。就是因为回不去,所以才会感到煎熬。雨水打中了我的脸庞。它沿著脸颊流下,从下巴轻轻滴落。 就这么被她躲著自己而进入暑假期间,等到第二学期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也不晓得饭山是否会出现在那儿。她搞不好会在这个夏天身亡。 和别人打交道,就像是踏入泥沼里一样。一旦双脚陷进去了,就再也无法抽离。一度建立起关系而联系的丝线,即使对方往生也不会消失。哪怕是人走了、线断了,每当我凝望线头的时候还是会回想起对方。虽然我不晓得死去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原本以为,我和饭山直佳之间并未相系。因此我才会想把随身碟交还给她,在丝线系上之前和她断绝往来。然而,在旧视听教室的那件事,让我体认到那是个错误。连结我俩的丝线就彷佛下个不停的雨势似的,既纤细又柔弱,或许只要有意斩断便可以甩掉。可是,即使如此丝线也不会消失。我明白到了,它是绝对不可能会再次消逝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内村秀这个人很冷酷,又任性妄为到极点,毫无慈悲心肠可言。 我彻底清楚,自己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但尽管如此,我也── * 七月二十日学校举办了结业典礼。这是第一学期的结束,亦为暑假的开始。为解放感所喧腾的教室里,饭山也很开心地在和同学讨论暑期预定计画。 饭山人在片柳她们这些开襟衫组里头,我忽地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片柳她们自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饭山的神色却更甚其上,感觉挺妙的。 「饭山同学,我们到幽灵教室去吧。」 饭山感到惊慌失措。 「为什么?」 「我们要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情啊。」 听闻我笑吟吟地说道,饭山哑口无言。 我迅速地将她带到旧视听教室去。饭山之所以并未做出像样的抵抗,可能是过去她以相同手法带走我一事,令她觉得有点愧疚吧。幸好她给了我这个以牙还牙的机会,不然今天我可能没办法把她从片柳等人身边拉出来。 「……我之后和人家有约耶。」 「马上就好。」 我简短地回答,之后询问饭山「可以借我上次那颗自杀随身碟吗」。 尽管内心纳闷,饭山依然摸索著包包将它递了出来。我收下东西后──就这么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饭山蹙起柳眉,以带有询问意义的视线望著我。 「你应该还没把里面的档案删掉吧?」 饭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要先跟你道个歉。我并不打算把这个还你。」 饭山慌张的神情,掺杂了困惑的情绪。 她并不是个笨蛋。 应该听得懂接下来我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想要永远带著它。」 饭山愣住了一瞬间,而后杏眼圆睁,直勾勾地死命盯著我瞧。简直就像是要穿过我的头盖骨,窥视脑袋里头似的。 那天饭山说了。 ──我发现那东西不在手上,自己会较为快活。 我昨天花了一整晚在思考,持有那颗随身碟的意义。以我夜不成眠的脑子,听著雨声的同时细思慢想。 ──明 明是一颗那么小的随身碟,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明明是我自己制作并随身携带的,但其实我并不想带著它。不过,我晓得只有自己拿著这条路可走。这是因为,如此沉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人在知道内容物的情形下还愿意持有它嘛。 「沉重」这个说法并非比喻。实际上,知晓那颗随身碟的内容物,就等同于背负起此等沉重的负担。大部分的人都无法彻底承担。因此不是会去跟别人说,就是试图阻止饭山本人。 ──可是,内村同学你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并未对任何人提及。 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单单只是考量到自己罢了。可是如果对饭山而言,那么做正合她意且令她身心舒畅的话,那铁定是因为我俩很相像。 ──我也清楚你并没有丢掉喔。 ──我随即知道你是个不会丢弃它的人了。毕竟你连最讨厌的小番茄都吃了,绝对不让它剩下来。由于你莫名地一板一眼,我才能坚信你铁定没有拋弃它。 饭山擅自想像著我的状况并深信不疑。这些推测会几乎正确无误,是由于我俩极为相似,或是她心中清楚我们两个很像。纵使并未讨论彼此的事情,交谈的话语及时间也很短暂,但我们互相有某种程度上的了解。 我们两个之间的丝线,八成从初次见面后就一直存在,从未断掉过。那根丝线,就像雨水一般纤细透明。 承认这点时,我便发现原以为对她的自杀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有办得到的事情。 ──在你拿著它的这段期间,我很认真在烦恼是否要寻短。 「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因此,只要东西还在我手上,你就应该继续烦恼是否要走上绝路。」 认真烦恼是否要走上绝路。 换言之即为认真烦恼是否要活下去。 更进一步地说,便是面对生命。 饭山直佳对生命的态度太草率了。她对有朝一日会遭到掩埋的未来感到绝望,企图拋弃所有的可能性。 在那些可能性当中,原本就不包含了「痊愈」这个奇迹,而我也不觉得那种事情办得到。 我这个人极其我行我素。因此这也全都是我个人的任性。 「我不想看到你死。非常不愿意。」 到头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愿见到饭山殒命。 我不希望饭山直佳撒手人寰。 这种事情打从一开始就一直是理所当然的。我根本就不希望她走上绝路。然而,我却不认为自己阻止得了她寻死。这是因为,我十分清楚自己无计可施。当我和她有所深交后,她却依然自杀的时候,被留下来的我会陷入多么凄惨且悲痛的心情呢──我仅仅是为了想避免这点,而拒绝和她有密切往来。就算她过世了,只要当个局外人,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可是,我却无法置身事外。我已经和饭山直佳有所联系了。我肯定是个无可救药的伪善者,蠢笨如牛吧。即使如此,我也无法袖手旁观。因此,我决定成为一个伪善者。 事实上,当个伪善者正合我意。 我会为了饭山继续保有这颗随身碟。只要东西还在我手上,我就会以她所说过的话当作人质,强迫她持续正视生命。 我要束缚住她的性命。这个做法极其伪善。 「……你的做法太诈了啦。」 饭山咬住下唇。 「那是我的,还给我。」 「不要。」 「小偷。」 「随便你怎么说。」 「我要跟老师告状,说你偷了我的东西。」 「那么一来,我就会向老师举报里头的资料。」 「这是人质的意思吗?」 「彼此彼此。」 饭山狠瞪著我。 「内村同学,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人。」 「真抱歉喔,因为某某人的关系,我早就做出许多不符自己个性的事情了。」 「怪我吗?不对,你原本就坏心眼又鸡婆。」 「我知道自己很任性妄为。我从一开始就对你不公平,但这点你也一样吧?」 「因为我隐瞒了脑部的事情?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两个本来就不公平了。你很健康,可是我却有所残缺,根本毫无任何平等之处可言。」 「没错,我们并不平等。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该共享它。」 「共享?你的意思是要替我承担痛苦吗?这哪办得到呀,别说傻话了。」 「的确,我无法一肩扛下你的缺憾。但是,我能够对自己订定相同的条件。」 「条件……?」 饭山歪头不解。 「很简单。」 我微笑以告: 「饭山直佳,当你死去的那一刻,我也会跟上。」 饭山哑口无言。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相对的,假使你不愿意,就给我继续活下去啊。除了和我殉情之外,我不许你自杀。」 我这番话的意思,并不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为担保,买下她的命。那种东西根本是无效的契约。我不保证她活下去会产生什么利益。我很清楚,活著对她来说只是痛苦。 继续活著对她本人很吃亏,但是对我有益处。因此这是单纯的要胁。我为了自己,拿我的命当作人质威胁著她。 「好可怕。你的眼神是认真的耶,内村同学。」 饭山喃喃说道。 「因为我是认真的啊。」 「内村同学,你是笨蛋吗?」 「真教人意外,我可是很聪明的人喔。」 「你居然自己说喔?你有自觉到,自己说出了很蠢的话吗?」 「倒也不是没有。可是我这个人在头脑聪明的同时,也非常恣意妄为。我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讨厌的事情。因此,若是为了防止它,我会不择手段。」 「你果然是个笨蛋。」 饭山挂著一脸不晓得是否该笑的表情笑了。 「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先声明,我对你可没有恋爱情感。」 「话别说得这么白嘛,这样我也是会受伤的。」 「饭山同学,你其实也并不喜欢我吧?」 「嗯,你不是我中意的类型呢。虽然长相不差就是。」 「拜托别把话讲得这么白,我会受伤。」 「你不要用一脸安然无恙的神情讲啦,会害我笑出来。」 「那就笑吧。傻笑的模样比较适合你。」 「你是在损我吧。」 「我是在称赞你喔。」 「笨蛋,笨──蛋。」 饭山哭了。我明明就叫她笑啊。 我大概是脑子有问题吧。我所说的话八成错到离谱的地步。如果当真是聪明人,应该能更巧妙地说服饭山,令她回心转意。能够在不惹哭她的状况下,让她绽放笑颜。 其实我知道自己很蠢。尽管如此,笨蛋依然用自己的方式思索了能力所及之事。这便是我的全力。尽管无法对别人伸出任何援手,依然竭尽心思想做点什么的成果。 「让我问一个问题就好。」 饭山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说道。 「我死掉会让你觉得有多讨厌?」 「非常讨厌。」 别看我这样,我自认已经是很努力在回答了。可是饭山却不满意。 「用小番茄来算呢?」 我回想起某天和饭山的对话,露出一脸难色。 ──非常讨厌的事情是指? ──就是非常讨厌的事。 ──大概等于几颗小番茄的份? 第三章 进入暑假后,饭山说想要去旅行。 「我从来没有在学校活动的时候到外头去过。」 她这么说。 我们俩一如往常地坐镇在站前咖啡厅的窗边,啜饮著不加砂糖与牛奶的黑咖啡,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店家的角度来看,我们想必是烦人的顾客,于是我瞪视著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思索要不要点第二杯的同时回答她: 「因为你怕发病吗?」 学校这边知道饭山的情形,不过在她的请托之下,向其他学生保密。确实在这种状况下,校方难以容许让她在教育旅行之类的活动自由行动,而她本人也很害怕吧。这么说来,我的确没有在校外活动看过她的印象。 「嗯。万一半途失忆,不晓得我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嘛。所以我也没和朋友一块儿去旅行过。」 「和朋友一起去应该无妨吧?像是和片柳同学单独旅行。」 「才不要,那样一来我就得把隐情告诉她了呀。」 「你们明明是朋友,你却瞒著她啊。」 「说好不提这个了。」 饭山轻轻赏了我的脑袋一记手刀。 「你没有跟片柳同学她们开诚布公的意思吗?」 「你觉得有吗?」 「嗯,如果是我的话就会绝口不提呢。」 「就是这么回事。开襟衫组和你是属于不同层面的朋友。」 饭山泰然自若地说道。我晓得她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看来她的人际关系果然经过了缜密的计算。 「──那么,回到旅行的话题。你有想上哪儿去吗?」 饭山把话题拉了回来,于是我眯细了双眼。 「已经确定要去了吗?」 「确定。假如你不愿意跟我一起来,我可能会在旅途中自杀。」 「那样我会很伤脑筋,我就去吧。要到哪里都行喔。」 「你要是不提出一个地点,我可能会自杀。」 「我说,你可以不要滥用那件事,搞得像挡箭牌一样吗?」 饭山露出奸笑。她这种地方的个性微妙地差劲。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 「我才要问你,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既然没有旅行过的人是你,那到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 「嗯──坦白说目的地哪儿都好。和朋友旅行这个活动才重要。」 「是想体验气氛的意思是吧。那么,你想搭飞机还是坐新干线?」 「我想搭飞机看看!」 饭山像个小学生一样露出灿烂的目光,于是我苦笑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感觉就会是一趟远行呢。我很怕热,就去北方吧……」 我脑中浮现了几个候选县市。我从各地名胜联想她可能会中意的地方。 「像是八岳啦。」 「喔喔。」 「或是轻井泽。」 「嗯嗯嗯。」 「……还有白神山地之类的。」 「喔,这个选项感觉不赖,可是你选择的理由是什么?」 由于饭山感到不解,我便解释给她听。 「白神山地是日本山毛榉的原始森林,这种树木最为人所知的特徵是会大量蓄水。据说把耳朵紧贴在树干上,就听得见它吸水的声音。」 饭山的眼睛一亮,似乎是心里有底了。 「感觉好像会发出雨声呢。」 「嗯,我也这么想。」 喜欢雨水的我俩,八九不离十也会喜欢山毛榉吧。即使无法听见那道声音,可是吸饱了雨水而成长茁壮的原始森林,想必很像身在雨中。 「那就决定去白神山地吧。内村同学,你有钱吗?」 「还过得去。因为我平常没在花嘛。」 「我也是。那么就不用担心旅费,可以尽情挥霍了呢。」 饭山贼贼地一笑。 「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姑且先问问,原则上闲来无事的你,有什么计画吗?」 「你也太多嘴啦。嗯,我随时都行。」 「嗯──我的预定计画是……」 感觉聊起来会很久──内心如是想的我,举起手暂且打断饭山,而后拿著自己的空咖啡杯站了起来。 「我去点第二杯,你要不要?」 「那我要咖啡拿铁。」 「热的可以吗?」 「嗯──我想喝冰的耶。」 饭山望向窗外说道。外头的阳光变强了。虽然早上天气阴阴的,不过看来这下子会成为很有夏季风格的一天了。 「了解。」 那我也来点冰咖啡好了──我带著这样的念头离开位子,前往柜台。 * 当我说自己要和朋友一道去旅行,母亲便露出了彷佛见到妖魔鬼怪的表情。 「我才想说你最近常常出门呢……那位朋友是学校的孩子吗?」 「嗯,同班同学。」 「……这样。对方是个好孩子吗?」 「不晓得,她和我有点像。」 「什么意思?」 「感觉很擅长和人家进行表面上的来往。」 「喔……」 了然于心的母亲,应该大致掌握到了我过著什么样的高中生活。我几乎不会和母亲谈到学校的事情,而她也不会过问。然而,我们毕竟是母子。正所谓有其子必有其母。母亲和我有九成像,因此即使只字未提,大部分的状况她也会察觉到。 话虽如此,她应该也没料到那位「朋友」是女孩子──也就是饭山直佳吧。无论是我或饭山都很清楚,社会大众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待单独出游的年轻男女。 「如果不是奇怪的孩子就好……出门要小心喔。」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不要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曾经有过一段极度不悦的回──」 「没事的。」 为了打断母亲说到一半的话,我的口气略微强硬了些。 「……这样。那就好,总之要注意喔。以一个男人来说,你总令人觉得不可靠。」 旅伴是女孩子一事,似乎也快被她识破了。母亲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开口,可是当我回房的时候,感觉到背后传来她的视线。这八成不是我多心了。 母亲很了解我。正因她瞭如指掌,才不会太过深入地干涉我。然而,当我一想到她依然在为我担心时,我的内心深处便有某种情绪互相冲突著。 * 时间来到七月的尾声。我们决定从秋田车站搭乘resort白神号,在海岸线进行一场列车之旅。到秋田机场的路,则是搭飞机过去。因为我们打算在白神山地附近走走,所以我和饭山都穿著轻便服饰。我们预计玩个两天一夜,因此也不怎么需要替换衣物。那天饭山很罕见地并非绑马尾,也不是穿白色开襟衫。这么说来,自从放暑假之后,我好像就没看过饭山做那副打扮了。大概是长久以来看惯了马尾和白衣,这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突兀感。 从羽田机场搭机到秋田机场,大约要花一个钟头左右。东京的天气是晴天。根据气象预报,秋田机场应该也晴朗才是。我们约在羽田机场碰面,而后搭上九点五十分起飞的班机。 「好期待喔。」 上飞机前就静不下来的饭山一如字面所述,就像个正在参加教育旅行的国中生那样坐立不安。 「我八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不晓得感觉如何呢?」 尽管起飞前的滑行和离地瞬间会稍微震一下,不过一旦飞上天后便几乎不会摇晃,是种宁静又安全的交通工具。因此对体验过的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慨。结果 飞机离开地面时,饭山也不怎么躁动。 「那个呀,我先跟你说,如果你觉得我怪怪的,就让我吃下这个喔。」 在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后,饭山递了某样东西给我。 是那个白色药锭。 「这是和我旅行的规矩。我和家人出游时,也必定会请他们带著。别担心,你随便下药在茶水里就行了。」 「说什么下药……」 我感到犹豫,可是饭山却硬是塞给我,让我握住药锭。 「求求你,我只能拜托知道内情的人了。」 饭山的手在微微发抖。我回她一句「好」,再将药锭和随身碟收在同一个口袋里。 空中的旅途相当平稳。饭山很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而我也问了她的过去。我揭露了自己曾经有在吹口琴的事,饭山则是透露她从前认为的飞机飞行方式。 「咦,你会吹口琴呀?」 「嗯,一点点。」 我有段时期配合母亲的兴趣吹过口琴。虽然比起弹钢琴我更喜欢口琴,但近来已经完全不碰了。 「我好想听喔。」 「往后有机会的话。」 那样子的机会恐怕永远不会到来吧。我所持有的口琴坏掉了,吹不出某个声音。 「我呀,小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晓得飞机是如何翱翔天际的。」 「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飞机是藉由在半空中拚命拍打翅膀飞的。」 我想像著飞机这个粗犷的铁块,拚了老命挥动那对坚固机翼的模样而感到逗趣。这个想法真的非常有她的风格。 「真像是你会想到的事耶。如今你确实了解到它是怎么飞的了吗?」 「大致明白,是依靠升力和推力对吧。内村同学呢?你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 「还少了重力和阻力喔。但那先暂且不论──」 我回顾起过往。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 「──我喜欢楼梯。家里附近的所有楼梯我都爬上爬下过。」 「楼梯?」 「没错。另外也很喜欢坡道和弯道。」 「感觉好像又有什么别扭的理由耶。」 我露出苦笑。其实并非基于什么奇怪的理由,我反倒觉得还算可爱。 「楼梯、坡道、弯道这些地方,会看见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反之亦然。」 「什么,是恐怖故事吗?」 「不,是物理层面的故事。爬上楼梯后,就看得到楼梯底下所看不见的事物。而走下楼梯,也就可以看到上头无从得见的东西。坡道及弯道也是相同道理。笔直的道路无论走多远皆是同样的景色,可是弯道就不会晓得前面有些什么。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想到前面一探究竟。」 「喔……原来如此。」 饭山接受了。 「不过,我当初并没有想得如此深入就是了。我那时仅是单纯地觉得景物变换很有意思罢了。」 爬上坡道后,会有怎样的景致呢? 走上楼梯后,会看到什么呢? 那个转角的前方,有著什么样的事物呢? 孩提时代,我的内心对这些琐事感到雀跃,连天涯海角都走了过去。我也曾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呢。 如今我会觉得,楼梯前方有著讨厌的事物。忍不住就会这么想。那个逐渐远去、伸手不及的背影。头下脚上坠落的纤细身躯,以及掠过我所伸出去的指尖,那头长发的触感。我走上楼梯时,脚步总是会不禁加快。但我却会低下头,避免往上瞧。 「是过去式对吧?」 饭山很敏锐地注意到了。 「……对。过去我很喜欢,最近倒未必。」 「为什么?」 我无法直视饭山的眼睛。 「不晓得,会是因为长高的关系吗?即使爬上楼梯,风景也没那么大的变化了。」 并不是这样。 然而,我认为虽不中亦不远矣。 就算爬到高处,眼中的事物也不再改变了。无论是由上面或下面来看,世界都黯淡无光。唯有雨天会冲刷掉灰蒙蒙的世界,在须臾之间让我看到世界的真正面貌。因此我才会喜欢上雨天。因为讨厌起楼梯,才会钟情雨水。 「你最好有所自觉喔。」 饭山发出了正经的嗓音,于是我不禁望向她的脸庞。 「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内村同学你呀,很不会说谎。」 我倏地从饭山身上别开了目光。她这番话说对了。 从七月的苍穹洒落的阳光,照得跑道耀眼无比。 紧邻航厦窗户的秋田机场,和羽田相比感觉绿意盎然。一条长达两千五百公尺的笔直跑道早已在好几年前就决定要加到三千公尺,如今却依然维持著原本的长度贯穿东西方。望见机身带有蓝色线条的飞机被天空的另一端给吸了进去,会令人忍不住觉得铁块飞在天上是件相当容易的事。饭山紧贴在玻璃窗上,凝望著跑道颇长一阵子。 东京天气很热,可是来到这儿后便凉爽了许多。走到外头一看,尽管日照确切无疑是夏天之物,却感觉得到肺部因这股和东京相异的澄澈空气而喜悦。饭山用力地伸展著身子,还像猫咪一样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你从刚才就一直看得很热衷耶。」 饭山「唔」一声,带著昏昏欲睡的眼神转头看向机场。 「看飞机?嗯,我还是第一次到机场来嘛。而且在羽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办法看。」 「飞机并没有拍动翅膀对吧。」 「就说那个我知道啦。」 饭山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背。 我们预计移动到秋田车站,再从那里搭乘resort白神号。那是一辆连接著秋田到青森的观光列车,沿著海岸线行经日本海和白神山地之间。由于我想去看看青池,所以打算在半途下车,以十二湖区域为中心四处走走。当我提议在上车前先去买火车便当之后,饭山的双眼又闪闪发亮了起来。在学校不曾看过她这个表情耶──我内心如是想,同时迅速地撇开眼神。 她愈是幸福的时候,我愈想别开脸。不知为何,比起她哭泣的模样,笑容更会令我回想起她所背负的重担。她的脑部将会逐渐崩毁、龟裂、溶解。知晓此事的我,最近时不时地泫然欲泣。而这种时候,饭山都会露出彷佛看穿了一切的笑容。 要她活下去的人是我,所以我潸然泪下也太奇怪了。明明想哭的人是她啊。 「内村同学,你要买哪一款?」 面对这个物色著便当的娇小背影,我不想再让她继续背负起什么,因此我若无其事地拿起了饭山放在地上的背包。 「最出名的果然还是鸡肉便当吧?」 「喔,感觉很好吃。啊──好难选耶。」 「我们还得注意电车时间,犹豫也要适可而止喔。我就决定是鸡肉便当了。」 resort白神号的班次并没有那么多。 「咦,那我买不一样的好了。」 说完这句话的饭山,感觉还会再烦恼一阵子。我便拿著她的背包,摇摇晃晃地离开人群里。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于是跑出了洁白无瑕的usb随身碟和药锭。 ──……你可别把随身碟弄丢喽。 ──求求你,我只能拜托知道内情的人了。 我远远眺望著忙著东挑西选的饭山,同时在手中把玩著那两样「白色」的事物。 ──秀。 我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外国观光客正举起照相机拍摄著火车便当,拖著行李箱的女子从旁 经过,以及一对高龄夫妇开心地边走边聊。 我将随身碟及药锭放回口袋后,把饭山的背包抱在胸口蹲了下去,将脸埋了起来。 总觉得撑不住。 今天格外地难以控制。 人总是会有情感特别脆弱的日子。 和饭山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容易激动了,在这趟旅途中我们还要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我好像快窒息了。是我开口要她继续活著,并选择为了她而持有随身碟。我是自己做出「和她密切往来」这个抉择的。我打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有多么沉重,并非事到如今才畏惧于她所散发的浓密死神气息。 只不过,一旦承认后,情感便会具体呈现出来。 承认寂寞,就会掉泪。 承认愤怒,就会挥拳。 承认喜悦,就会欢笑。 那么,我承认自己无法对她「置身事外」后,会因此让什么情感涌现出来呢?这股忧郁、令人窒息、肝肠寸断、依然郁闷,像是以刺铁丝紧紧勒住胸口的情感名称,我不晓得叫什么来著。 「啊,真是的,果然在你手上。我没有钱包,根本没办法买便当嘛!」 听闻饭山的声音,我茫茫然地抬起了头。原本鼓著脸颊的她,一下子就变回了正经的神色。 「……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奇怪。」 我埋在背包里的脸,应该没有哭才对。 「没事。」 「我刚才也说了,你很不会撒谎啦。」 饭山似乎洞悉一切了。不晓得是正如她所说的我很好懂,抑或单纯只是她很敏锐。 「……有事。」 「很好。假如你不希望人家问,那我就不会过问,所以你不需要说谎喔。」 语毕,饭山拍了拍我的头。 这份触感真是奇妙。我不记得有人对我这么做过。我抚著头,摸过被饭山拍打的地方。她见状笑了。 「我没有抹任何东西上去啦。」 「……上头沾到了温柔菌。」 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在说什么东西啊」,饭山则是嘻嘻笑道: 「那是什么可爱的细菌呀?我的手上没有那种东西。」 「有,总觉得在蠕动。」 「那是住在你头上的虱子啦。」 我感到愤慨。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爱乾净也爱洗澡的。 「……我收回前言,根本没有什么温柔菌。」 我不是就这么说了吗──饭山如此咯咯笑道,我又再次忽地从她身上别开目光。 我们搭上resort白神号从秋田车站出发后,车窗外头随即出现了与铁路平行的日本海。不久后右侧应该可以看到白神山地才是。因为饭山坚持要坐窗边不肯退让,虽然我也想坐,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让给她了。resort白神号虽然也有面对窗户,像是横向设置的吧台一样的车厢,可是那边早已座无虚席了。展望室也挤满了携家带眷的旅客,因此我们俩乖乖地坐在面对行进方向的普通对号座上。由于是左手边的位子,大海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舒服喔!」 饭山喧闹著。很可惜窗户打不开,不过海风确实很舒畅的样子。当我眺望著茫茫无际的日本海时,尽管是陈腔滥调,却体认到了自己有多么渺小。那片湛蓝相当深邃。与其说是水蓝色,我认为是大海的颜色。 「有活著的感觉呢。」 饭山大概是不经意地说道,不过我却心头一颤。 「你是还活著啊。」 「喔,对耶。我还活著。」 「别说什么『还』啦。」 我发出了略显尖锐的声音。 「纵使脑袋不会受损,我也不再有自杀的念头,但人终归一死嘛。」 饭山微笑道。 「是这样没错啦。」 为什么她会在此时微笑呢? 「我有带著随身碟喔。」 为何我会想主张这种事情呢? 「我知道啦。怎么,你还真爱操心耶,内村同学。」 饭山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超然的模样。她八成一如往常吧,奇怪的人是我。 吃完便当后,列车正好开到了十二湖车站,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暂且向resort白神号告别。我们搭上巴士移动了一阵子,而后徒步进入白神山地。 我们是在下午一点左右抵达青池的。我们来的时间应该很不错。 「好蓝喔。」 「好蓝喔。」 这座湖泊一如其名,是以蓝色为人所知,不过实际上湖水极度趋近于透明。据说它正是因为透明的关系,所以会吸收蓝色以外的可见光,看起来才会蓝蓝的,不过确切的理由并未分晓。 但真要说起来,夺走我们目光的,是湖水的透明程度。 「好美。」 湖水澄澈得隐约可见湖底。尽管湛蓝,透明度却极高,宛如青金石一般的群青色。 「接近无限透明的蓝。」 我脱口说出脑中无意间浮现的句子。 「……是村上春树吗?」饭山问。 「很遗憾,是村上龙。」 那是作家村上龙的出道作。这部超有名的文学作品,是以活生生血淋淋的人物描写为人所知,不像它那在日本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知名标题。 「感觉好像你一样喔。」 饭山言下之意,并不是指小说的内容。 「这样呀。透明或许就是指这种颜色呢。」 与其说蓝色,更接近深蓝的湖泊。饭山映著它的双眼中,看似也带了点蓝色。比起七月苍穹更深邃的碧蓝眼眸。 「内村同学,你也有蓝色的感觉喔。」 ──秀,你有蓝色的感觉呢。 今天的我,莫名经常回想起往事。我是蓝色的吗?抑或是透明的呢?我自认两者皆非。我的颜色更加混浊,并不像这座湖泊一样带有梦幻般的色彩。 「是这样吗?」 我喃喃地出言否定。 「就是这样呀。」 饭山出奇地自信满满,深深点了个头。 之后,我俩漫步在山毛榉树林里。 山毛榉树林所交织而成的独特景致,我认为果然是来自于树皮的特徵。灰褐色树皮上头附著了黑黑的苔藓,打造出特有的斑纹。或许是拜偏白的树干之赐──应该也和叶子的生长方式及轻薄的程度有所相关──树林里光线充足,明明是在树荫下却令人感到明亮。透过绿叶洒落的阳光,在白色树干上留下了光芒和阴影。这种树虽给人纤细的印象,可是生命力却极其强劲,据说它所生长的区域里,几乎不会长出其他树木。虽然它在山林开发的影响下遭到采伐,原始森林残留的地区极为稀少,但以落叶阔叶林来说,它的模样似乎其实并不怎么稀奇。 「──即使是如此坚强的树木,也赢不过人类呢。」 饭山昂首望向山毛榉树,轻声说道。 就生命力这层意义来说,人类并非多么强悍的种族。倘若加进食物链里,反倒算是弱小的类型吧。然而,事实上日本列岛蔓延著日本人,而山毛榉顶多只有白神山地存在著原始森林。真是难以言喻的讽刺现实。 我们看著树木间几座澄澈的湖泊,同时走在森林里。听说十二湖的周遭,有著三十三座湖。 「明明就叫十二湖,却有这么多?」 「对,大概是有什么理由吧。」 只要去查应该就晓得了,但我现在总觉得提不起劲。感觉不知道也无妨。只要将目前的景色和情感确确实实地铭刻在记忆里就好了。 「嗳,话说回来──」 饭山开口说道,并指著附近的山毛榉树木。 「它会发出雨声吗?」 「对耶……」 她所说的是山毛榉吸水的声音。饭山将耳朵紧贴在树干上,一脸正经地闭上双眼。 「有声音吗?」 「等等,安静点……」 饭山温柔地抱著树干。她就这么把耳朵抵在上头一动也不动,彷佛自己也成了树木似的。 风儿沙沙地吹拂著她的发丝。我若无其事地伸出手,碰了她的头发。饭山并没有察觉。那份触感很柔软,好像在摸某种动物一样。一种体毛蓬软的小型草食动物。 「我听得见。」 饭山喃喃说道。 「真的?」 我收回了手,饭山便睁开眼睛。 「有水声。」 我从饭山的反方向,将耳朵抵在同一棵树上。 刚开始我只觉得有风声和鸟叫──不过似乎有某种声音传来。 那听起来并不像水声,感觉像某种律动。会是树木的脉动吗,或是如同饭山所言,是山毛榉的水声呢?又或许──是人在另一头紧贴著耳朵的饭山,她的心跳声。 那一点都不像是雨声。 并非白噪音。 而是更加强劲,同时稍纵即逝,令人联想到仙女棒── 却很奇妙地让人放松的声音。我的心灵逐渐变得风平浪静。感觉好像风儿吹过了体内一样。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像蝉壳般,紧紧黏在山毛榉树上头。 * 饭店我们是订了两间相邻的房间,而晚餐则是在餐厅一块儿享用。饭山是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著。我则不晓得是否因为疲惫的关系,很随便地附和著偶尔开口的她,味同嚼蜡地动著嘴巴。 「──所以呀,真奈她就说了。绝对要看看《水族馆战争》比较好,不然人生就亏大了。」 水族馆战争是少女漫画的书名。它是以人气作家的小说为原作,我也曾经看过小说版。在冷硬派的发展之下演变的恋爱情事,的确感觉会很受女生欢迎。小说本身虽拥有不分年龄层的广泛读者群,不过我个人可以接受漫画版刊载在少女漫画杂志上。 「然后呀,由美就说没看过小说版的家伙,没有资格聊这部作品,她们俩就起了一场小说和漫画版的大争论。我两个版本都喜欢,所以两边都想支持,可是真奈她不看小说嘛。我想只要她去看,铁定会喜欢上的呢。毕竟是一样的故事,这也理所当然啦。」 由于详情我并不清楚,只能点点头或是出声附和,饭山却是丝毫未见介意的模样,继续说了下去。 我心想:女生很爱说话这件事搞不好是真的。饭山在学校和开襟衫组在一起时,也相当健谈并笑口常开。她一个人就有这么多话要说了,女生又是会成群结党谈天说地的生物,因此我实在无从料想,她们究竟是如何估算彼此谈话的节奏。方才话题中所提到的片柳真奈及横川由美,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多话到惊人的地步。倘若饭山加入其中,对话的主导权到底会握在谁手中呢?光是想像那阵噪音,我就感到头痛了。 把水喝光的饭山眺望著玻璃杯,眼神变得像是在茫茫然看著远方。 「……刚刚聊到哪里了?对了对了,是在讲真奈她呀,说绝对应该要看看《水族馆战争》。」 我不禁抬起头来。 「然后呀,由美就说没看过小说版的家伙──」 ──没看过小说版的家伙,没有资格聊这部作品。 ──真奈和由美起了一场大争论。 ──我两个版本都喜欢。 ──真奈她不看小说。可是我想她只要去看,铁定会喜欢上的。 ──毕竟内容相同,这也理所当然啦。 饭山所聊的事情和数分钟前一模一样,她的口吻却简直像是初次提及。 我慢了一拍才想到,这有可能是症状发作了。 我将手伸进口袋,于是摸到了药锭的触感。 ──别担心,你随便下药在茶水里就行了。 虽然她之前这么说,可是用不著刻意做出这种可疑的事,只要提醒饭山「你可能发病了」,她就会吃药吧。万一饭山想不起「自己或许会发病」这个状况就不妙了,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只不过,最困难的点在于,我们俩都无法确定这是否当真为病况。那种药会伴随著强烈的副作用。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让她在难得的旅途中,而且还是在享用美味的晚餐时,留下这种痛苦的回忆。饭山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假使就这么置之不理而症状并未舒缓,导致回想不起更重要的记忆──比方像是自己为何在这里,或是有谁同行──就无法保证她不会做出冲动的事。若这里是老家倒还好,可是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最想避免的就是让她贸然行事。 把各种事物放在天秤上衡量后,我选择让饭山吃药。接下来就是看要如何开口了。饭山依然满心欢喜地继续聊著。我必须打断她,将残酷的可能性摊在她面前。饭山一定会堆起笑容乖乖吃药吧。然后可能会找个煞有其事的藉口躲在厕所,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开始呕吐。我讨厌她这样子顾虑别人,也不喜欢让她这么煞费苦心。正是因为我很清楚她会那么做,所以才更难受──尽管如此…… 「……饭山同学。」 饭山果然挂著笑容,凝视著我从口袋里拿出的药锭。 「咦,难不成我出状况了?」 她的亢奋情绪丝毫未减,维持著似乎因喜悦而略显嫣红的脸蛋,歪头问道。 「不晓得,我不确定。但是,你把不久前讲过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所以,我在想搞不好──」 「不会吧!我完全不知道,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啦。我也不清楚这样是否需要吃药,但万一……」 在我将整句话说完前,饭山从我手里一把抢过了药。 「啊,没水了。你可以去帮我倒一杯吗?」 她在把药锭按压出来的同时这么说。 我依照饭山的请求,拿著她的杯子离开座位,去要了一杯冷水。回来之后饭山便默默伸出了手,将我递给她的水含在口中,咕嘟一声喝掉了。看来她已经先把药锭放在嘴里了。或许是不想被我看到剂量。取出药锭后的包装也不见踪影,她大概是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吧。 「唉,偏偏是现在发作呀。」 饭山依依不舍地紧盯著桌上剩下的菜肴,说了句「我去一下洗手间」之后便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可能会晚点才回来,你吃完饭就先回房没关系。反正我们住不同房间嘛。之后我再到你那边去。」 她笑著挥挥手,而后离开了餐厅。或许我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才是。然而,正因为我察觉得到她目前的身心状态,我才只有颔首回覆这个选择。 如同饭山所预告的,她超过半小时都还没回来。我无精打采地回房后,有种许久未曾独处的感觉,整个人疲惫不堪地趴在床上。 和别人在一起会劳心伤神。更别说对方不但是女生,还是原本意图自杀的恶棍,带著即将毁损的脑袋竭力生存著的人。这么一来,我要操的心就更多了。不仅如此,还有什么病发啦、药剂之类的……她顾虑著我,不让自己受苦的模样呈现在我眼前。见到她此等背影,我却未能对她说出只字片语,这样的自己令我感到焦躁。若是平常,我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假如对方不是饭山的话,说不定我甚至会认为随便怎样都好──可是…… 「我是在搞什么啊?」 我对著枕头呢喃的话语,原封不动地被它弹了回来。你是在搞什么啊,内村秀?你很奇怪喔。今天的你绝对有问题。 「我知道啦。」 我很清楚。在和枕头对话的这个时间点,就已经很有毛病了。 随身碟确切无疑地收在我口袋里。那么,那个约定应该还有效力才是。饭山她不会自杀。 可是,饭山的脑部也不会因此而治好。 ──纵使脑袋不会受损,我也不再有自杀的念头,但人终归一死嘛。 就是这么回事。饭山是对的。这个条件对我、对全人类都适用。今天一整天,饭山一直都是正确的。错的人肯定是我。 可是,纵然如此,那也实在太空虚了。 她有天会逐渐遗忘,一切都回想不起来。不论是今天所看到的耀眼跑道、澄澈的夏日蓝天、山毛榉森林的水声,以及透明的青池──饭山在这些有朝一日将会遗失的回忆中,时时刻刻都挂著笑容。感觉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然而,一想到她是为了终将失去的事物而笑,我的内心便令人生厌地冲突、扭曲著,似乎都要消磨殆尽了。 ──秀。 唯有今天我会回想起那段时光,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脑袋里响起电子琴的声音。满布尘埃的空气、摇曳的窗帘、七月的热气。只有在弹琴时会扎起头发的少女,汗水从她的白皙后颈滑落。白蒙蒙的黑板上头画著五线谱和八分音符。圆形的日光灯。我的脑中正在进行搜寻。明明是很久没有搜寻过的事情,它却找出了正确的结果。饭山说过,「想得起来」就是这么回事。我仍然记得起来。 记得起月崎加恋的事情。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外头传来了叩叩叩的敲门声。 「请进。」 我开口回应。门扉并没有上锁,因为她有说之后会再过来。 「嗨嗨。」 饭山一开门便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并无所顾虑地坐在我的床上。而后,她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看说: 「感觉你的表情又怪怪的了。」 如是说的饭山虽然一脸若无其事,不过脸色依然有些铁青。我便是注意到了这点,才会反射性地皱起脸来。 「对了对了,你平常老是会摆出那种严峻的表情嘛。要是反常地露出松懈的呆愣表情,感觉就不像你了。」 「我的个性才没那么难搞啦。」 「你居然自己说喔?顺带一提,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个性呢?」 「既随和又好相处,还很亲切。」 「梦话就去跟周公说啦。」 饭山一脸正经八百地如此表示。 我有随便带了一些点心来──语毕,饭山将我平常不会吃的廉价点心撒在床上。感觉片柳她们会很喜欢,但我不是很爱吃甜食。 「我有想到你会那么说,所以也有辣的喔。来吃卡乐比薯条杯吧。」 我一脸凝重地瞪视著饭山所递出来的点心。 「刚刚我们才吃过晚餐对吧?」 「甜点是放在另一个胃喔。」 「薯条并不甜吧?」 「薯条也在另一个胃喔。」 饭山随口回答著,同时接二连三地把点心的包装撕开,结果全都打开了。 「等你开完才问虽然有点那个,但你干嘛全开呢?」 「我想说全部打开的话,是不是就得统统吃掉了。」 「我从来没见过热量这么高的背水阵。」 「毕竟时间有限呀。」 饭山应该是不经意地这么说,但这个遣词用字让我难以释怀。我抬起头,小小声地对她说: 「我希望你别说这种话。」 饭山望向我,看似在问「为什么」。 「因为我会心生动摇。」 「动摇?」 没错,我的内心会产生动摇。她这个像是自己来日不多的说法,会令我感到不悦。倘若不晓得她的隐情,这个语气听来也像是单纯想珍惜快乐的时光。然而,我知道她的秘密。正因如此,才不会听成那个意思。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 饭山戳了戳我的额头。她的手指十分冰冷。明明有著生命流动,却简直像是冰块一样。或许单单只是手脚冰冷也说不定,不过也可能和她的大脑有某种关系。我会忍不住去思考、去想像,害怕著脑中所产生出来的虚幻恐惧。而就是这种时候,我会回想起月崎。 我极其厌恶明明束手无策,却又和对方扯上关系的自己。 「嗳,内村同学。」 饭山说。 「你要不要试著告诉我,过去那件有一千颗小番茄分量的讨厌事情?」 我望向饭山的双眸。 上头映照著驼著背的我。然而,我在饭山眼中的双目,却并未映著她。那儿有著一名和她极为相似的少女,但她们并非同一人。 「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人家过问吗?可是呀,我觉得你应该很想找个人倾诉吧。」 我稍稍从「她」的影子别开目光,看向饭山直佳。 饭山的眼中没有好奇心。 仅是非常单纯地看著她眼前的我。 我心想:和你说这些尽管极其讽刺,不过或许是必然呢。 「……我的朋友,她从屋顶跳了下来。」 * 月崎加恋是个天才。 她是一名钢琴家。对谱面的独特诠释,以及将之乘载在音乐上的那份精致且丰富的表现力,在同龄者当中也是鹤立鸡群。她稚龄十三岁之时,便已达到了能与年长十几二十岁的演奏者并驾齐驱的领域。只不过,我认为她单纯只是早熟罢了。月崎这个人以国二少女来说,实在太过老成了。她超然的程度甚至可称为异常。与其说是一名少女,更像是个成熟女性。 我有听说这个学生的家庭状况很复杂。之所以只听过传言,是因为她不会在我面前聊家里的事情。或许应该说,我没有了解的意思比较正确。这个少女相当懂事,无论对谁都面带笑容,不太会主张自我。八成因为我也是同样的人,所以仅有我察觉到那是一张挂在她脸上的假面具。 据说月崎加恋的成长期间有受到虐待。对方是她的亲生父亲,母亲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拿她当挡箭牌。当时的她是个尚未读国中的孩子,实在柔弱到无从抵抗。因此比起抗拒,她先学会的事情是:总之别触怒父亲,还有别不小心刺激到母亲──简单说就是不要得罪别人。我觉得,这就是她那张淡淡笑容的真面目。 对她而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不像话的父亲很早就归西了。虽然有传闻说他是被杀的,但我不清楚真相。从那阵子起,她便能够利用原本就有在学的钢琴,弹奏出独一无二的音乐了。而今我可以明白,那股散发著悲怆感的强烈表现力,是来自于她亲身体验的痛楚。 当父亲在世时,她无法好好地练钢琴,父亲过世后,她表现的枷锁便解开了。迄今为止不断受到压抑、无处可去的自我主张,这道急流悉数涌进了钢琴里。她所演奏出来的音调带有感情。她的演奏功力极其强劲、惊心动魄、情感饱满。转眼间她就出名了。 企图彻底利用这点的母亲,表示她和父亲一样,到头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她被赤裸裸地摊在台面上。电视节目、杂志、演奏会──母亲管理著接踵而来的工作,而且恐怕让她全部接受。月崎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她只学会了通盘接受,不晓得要进行抵抗。 眨眼间,月崎就变成了一具空壳。她的演奏开始会出现明显的失误了。当初那些情感,也从她的演奏里消失无踪。责怪著她的母亲,彷佛像是被父亲的怨念所附身似的,对月崎暴力相向。 然而,这也并未持续太久。应该算得上走运吧。 月崎升上国中那一年, 她的母亲辞世了。不晓得该说死去还是被杀,总之她被车子辗死了。 据说无论是她父亲或母亲往生时,都流传著一个煞有介事的传闻。 内容是:会不会是月崎加恋为了报复父母亲的虐待,而手刃了他们呢? 我是在国中三年级的四月见到她的。她以转学生的身分来到我们学校,正好在我们升级的时间点编入了三年三班。 从镁光灯之下销声匿迹一年多,即使在原本就受众有限的古典钢琴界赫赫有名,从一般世人的角度来看,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除了我之外,班上没有人晓得月崎加恋的名字。 我觉得她是个透明的少女。她的肤色苍白,茶色的头发似乎是天生的,而眼眸的颜色也莫名地淡。这名少女整体而言属于浅色系,感觉像是在光线照耀下会显得透明的幽灵一样。当有人攀谈时,她便会经常露出笑容,被问到yes或no的时候也几乎会给予肯定的答覆。她不会使用否定的话语。 由于她就坐在我前面的位子,我能够仔细观察她的模样。我随即察觉到,她和我是很像的人。她的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是在做表面工夫。 尽管如此,国中时的我还算是会跟人家打交道。我拥有称得上朋友的人,而面对他们,我认为自己应该有展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这个人只是单纯不擅长释放情感,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灰暗的过去。硬要说的话,我的父母也一样。因为我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所以不晓得该怎么好好地表露情感。 小时候,母亲教育我学习钢琴和口琴,不过那时我已经和他们俩疏远了。我也并未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只是固定会在放学后待在校内的某个地点。学校里有间堆积了各式废品,几乎像是仓库般的教室,里头摆了一架陈旧的电子琴。虽然它确实还能弹,不过有颗琴键坏了,发不出声音。比方说,弹奏《踩到猫儿》的时候,曲调便会像是踩到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那般奇妙。它就是这样的琴。 我并非特别钟爱钢琴,不过就是喜欢音乐。因此我知道月崎加恋的事情,应该说瞭如指掌。我很中意她的曲子。她会以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演奏出悲怆感十足的激昂曲调。我并不是在赶流行,只是单纯喜欢她这个演奏者。简单说,我就是她的乐迷。 我知道几首由她操刀的曲子。她有作曲的天分,推出的cd里有几首独创曲,其中一首叫作《透明》。那阵子我经常在堆积了各式杂物的教室,弹奏这首我已经听到即使不看乐谱也会弹的曲子。 这间教室照理说不会有任何人造访。我是在五月黄金周过后的某一天,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而停下演奏,但敲门声却像是等待著这个时机似地再次传了过来,于是我回了一句「请进」。就算是位置如此偏僻的教室,只要稍微发出声响便立刻会有人知道。我想说「是不是要被老师警告了」而稍加提防,结果开启教室门扉的,却是一个更为娇小的人物。 来者是月崎加恋。她似乎注意到自己曾看过我的长相了。 「啊,对不起,打扰你演奏了……呃……这里是……」 「名为第二视听教室的置物空间。我并没有在演奏,你用不著道歉。」 我从电子琴那儿站了起来。月崎缓缓走进教室,看见我所弹奏的乐器后,脸上便稍微绽放了笑容。 「内村同学,你有在弹电子琴呀。」 「我所学的是钢琴啦,月崎同学。」 我如此称呼,于是月崎的表情便僵住了。 「原来你晓得呀。」 「我想,班上应该只有我知情。」 「这样……那架电子琴,没有发出a的音呢。」 「它坏掉了。」 「但你却弹得很高兴的样子耶。」 「是吗?」 「你的音调都在舞动喔。」 「……从前我吹过口琴。而那把口琴坏了,发不出a的音阶。因此,当我初次见到这架电子琴的时候,就涌现了些许亲近感。」 「嗯哼,你还会吹口琴呀……好想听听看喔。」 「往后有机会的话。」 「你喜欢这首《透明》吗?」 在本人面前,让她听见了拙劣且跳过a音的冒牌曲子,实在令我尴尬又害臊,于是我别开目光回答她。 「这是你所创作的曲子当中最棒的。我认为它呈现出了月崎加恋最真实的样貌。」 由于月崎默不回应,我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结果发现她望向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著什么奇妙的事物。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随即理解到,这个问题的含意并不是在问「为什么最喜欢《透明》」,而是针对我后半段的话语。 「这只是我擅自解读……因为我感觉,你的本性还挺差劲的。」 我正经八百地说完这段话后──月崎愣了愣,以响彻教室的大嗓门笑了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会如此严肃地说这种话嘛。 事后,月崎这么对我说。 「内村同学,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哪方面?」 「遣词用字吧?」 月崎露出微笑。那和她在班上显露的亲切笑容不同,虽然隐藏著难以言喻的卑微态度,感觉却不像是在做表面工夫。 「没错,《透明》是个性很恶劣的曲子。」 《透明》呈现出了十来岁少女眼中的纯粹世界──社会大众是如此解释并接受。这首乐曲收录在她销声匿迹前推出的唯一一张cd里,轻快的旋律间掺杂了哀愁。这个女生小小年纪却已捕捉到了世间的黑暗面,而不仅仅是光明面──听众是如此对它赞誉有加,但我可不这么觉得。 我认为,那是一首整体都在表述月崎加恋本身的曲子。 这个四月实际见到她之后,我更是确定了。长调旋律占了大部分的《透明》,仅有几处转为短调。那并不是在表达世界的黑暗面。我感觉月崎加恋就是「身处」在那里,剩下的全都是戴著面具的她。空虚的旋律呈现著好似不存在的少女,有没有她都一样。然而,正是因为有那段漫长、冗长且陈腐的旋律,才能凸显转调之处。 「我呀,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首曲子会受欢迎了。就连会有什么样的评价也是。」 明明我没有开口请求,月崎却取代我坐在电子琴前,开始弹起了《透明》来。我倒抽了一口气。那无疑是我经常在cd里听见的正牌曲调。乐器是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著实令人遗憾万千,好想听她以钢琴演奏。我好希望听她以货真价实并确实调音过的平台式钢琴来弹。 来到转调的段落后,音调就转变到让人寒毛直竖的地步。长调的部分刻意弹得毫无起伏,令听众意兴阑珊,再一鼓作气地吸引住他们。她以柔软的运指,弹奏出强劲得惊人且丰沛的音色。所谓的表现力并不是指技术。她果然是个无庸置疑的天才。 弹奏完毕的她对我露出了一个若有深意的微笑后,便再次将手指搁在琴键上。 「我是为了迎合大众才这样弹的。可是呀,这首曲子其实应该是这么演奏。」 现在的曲调,和方才完全相反。 月崎投入感情弹奏长调段落,短调则是弹得极其平坦。因此那首曲子相当凡庸且乏味,甚至让人不会察觉到有转调的事实。可是,我毫无疑问地在此望见了月崎加恋这名少女的心。 「……真是透明。」 听闻我低声呢喃,月崎便微笑道: 「没错,这样弹就会变得透明。刚才的弹法感觉就是群青色吧。」 她温柔地抚摸著发不出a音的琴键。 之后我和月崎聊了一下。 她在班上的表现,果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装乖。据她所言,那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就只是「习惯」。月崎还说,她身为钢琴家的事,希望我尽量保密。她想要单纯以国中生的身分过活,而不是钢琴家──月崎提出了这个意外平凡的愿望。 「你为什么不再弹钢琴了呢?」 面对我的提问,月崎的神色显现出露骨的不悦。 「这个问题我已经听腻了。」 「……我换个问法。既然你那么想,为何至今都在扮演一个众人会感到高兴,个性端庄又楚楚可怜的天才──月崎加恋呢?」 月崎露出开心的表情。 「内村同学,你很内行呢。」 「谢了。」 「这个嘛,我的确是在演戏没错。因为我妈妈如此期望。」 月崎轻声说道。 「可是,妈妈她往生了。我确实是为了回应众人的期待而扮演神童月崎加恋,但到头来我觉得是为了妈妈才这么做。因此当她不在后,也就失去了理由。我没必要继续当个天才了。」 「你居然自己说呢。」 「因为是事实呀。」 她的口气若无其事,不过那确切无疑是事实。 「而且,从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的才能就开始枯竭了。结果我只是个无以为继的一片乐手。演奏技术比我精湛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像什么诠释或作曲之类,也仅是因为我年轻才备受瞩目罢了。我本身是个再平凡也不过的钢琴家了。所以──」 「没有那回事。」 我忍不住插了嘴。 「月崎加恋是特别的人。」 月崎露出了意外开心的表情。 「是吗?」 「对。至少《透明》里头,确实存在著只有你才弹得出来的音色。」 「我只是在压榨自己罢了。这种做法无法持续太久。」 月崎一派轻松地说。 「不过,不久之后我说不定又会重拾钢琴吧。」 「咦?」 我吃了一惊。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要再次以钢琴家月崎加恋的身分,重新开始活动。 「我的父母都亡故了,凭我一个人活不下去吧?所以我需要钱。」 月崎表示,自己要为了钱重操旧业。 「幸好还有人愿意请我弹琴。」 「等等,你是一个人独居吗?」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办法租房子。我是寄宿在亲戚家。可是,平白接受其他人的善意,违反我个人的主义。」 其他人。 她说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是「其他人」。 她的心态要比我所想的还扭曲。从她的音调里流露出来的悲怆感,感觉像是要把乐谱染成一片漆黑。她一直都在压榨著自己。平凡的我,实在无从想像那儿有著什么样的过去。 「──嗳,内村同学。」 临别之际,月崎如此称呼我,随后这么说道: 「我可以叫你『秀』吗?」 秀。 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我压根儿不是什么优秀的人物。然而,那并不是名字的错,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我可以叫你加恋吗?」 她感到有些吃惊。 「为什么?」 「那样比较适合。」 不论如何,我都已经以「月崎」称呼她了。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 「可以呀,但不要在别人面前叫喔。」 这点彼此彼此。要是月崎在教室里叫我名字,周遭的目光会令我很介意。 「好,那我们就只有在这个地方如此相称。」 呵呵──月崎浅浅一笑。 「那就再见喽,秀。」 被她以莫名甜腻的嗓音喊著名字,使我背脊一颤。 从那之后到夏天为止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待在那间满布尘埃且堆满了破铜烂铁的小教室里,交互坐在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前面,度过了这个季节。她大概是第一个能够让我坦诚以对的人。因为相似,所以用不著客套。在教室里,我们彼此都微妙地扮演著不同人物,笑吟吟地陪著笑脸。然而,只有我们俩才晓得那是假面具。一旦放学后到了那个地方去,我就会变成「秀」,而她则是「加恋」。「白天那是怎样?」「我才要问,你那张笑容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会卸下自己的面具展现给对方看,而后开怀大笑。月崎这个少女在毫不掩饰地发笑时,会是「唔嘻嘻嘻」这种低俗的声音。 六月时,月崎参加了演奏会。 她并不是主要演奏者,而是被一场小型演奏会邀请去当特别来宾。她也送了我一张票,于是我便去听了。 舞台上的她果然还是戴著假面具。她以一副笑脸迎人、楚楚可怜、闪闪动人、熟门熟路的模样亮丽地演出著。她除了替小提琴家伴奏,还上演和其他钢琴家的四手联弹。她的演奏在专业人士身旁依旧光彩夺目,这似乎令观众体认到她毫无疑问也是个专家的事实。怀疑这名在各方引发话题的年轻钢琴家其实力的人,也逐渐被她的演奏所吸引,整个会场都成了她的俘虏。 唯有一首曲子,是她单独演奏自己的独创曲。 虽然并非《透明》,却也是知名乐曲。 她的演奏满溢著情感。月崎果然很厉害。尽管她谦虚地表示自己已江郎才尽,不过她仍处于全盛时期,其才能充满了光辉。 然而,她的表演却也充斥著痛苦。疼痛、沉重、苦楚。这甚至让我觉得,月崎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说不定也并非她的本性。也许还是只有在演奏中,她才能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我不是很会表露情感,感觉她有些地方更笨拙。假如钢琴是她失去了方向的情感出口,那么月崎的演奏的确会时时伴随著不稳定的要素。以一个专业人士来说,这是一副压倒性的武器,同时也有可能是致命缺点。 隔周我所见到的她,神情憔悴不堪。 「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喔。」 「没有啦,只是久违的演奏比想像中还累人。而且我也没能腾出什么练习时间。」 「你的演出很精彩,独奏很棒喔。」 「只有那首我有拿出真本事,之后就放空了。」 月崎边以电子琴弹奏《踩到猫儿》边说。她的脸色果然不太好。 「……嗳,秀。」 月崎说。 「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语气非常平板。 我稍作思考,慎重地回应她。 「我觉得是生命走到了终点。」 「我认为不对。」 月崎这么说。 「所谓的死亡,不论是病死、老死、自杀,结果都相等。可是,生命走到终点和放弃活下去却不同。因此你的定义并不正确。」 的确,月崎是对的。 「……是存活状态告终了。」 「是呀,我觉得是如此。」 之后,月崎按下了电子琴的a键。她按著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琴键,转头望向我。 「你觉得,这颗琴键活著吗?」 月崎偶尔会问些奇妙的事情。 「它原本就没有生命啊。」 「我并不期待这种无趣的答案。」 月崎冷漠地说。 「……所谓存活状态的定义是指?」 首先要从这儿厘清。月崎点了点头。 「这个嘛,如果死去便是存活状态结束,那么活著又是指什么呢?」 「存在于这个世上?」 「原来如此。琴键就 存在于此。倘若你的定义无误,那它就是活著的了。」 发不出声音的琴键。物品无法完成它身为乐器的功能,就等同于不存在。明明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又不存在。所谓的死亡,是容许蕴含此种矛盾的概念吗? 若要举例解释我的意思,那么就是处于脑死状态的人还活著这样的主张。这件事仍然没有答案,而且依照看法不同,要视之为死亡或存活都可以。 我无法完全摸清月崎所要表达的意思,竭力动脑思索著。 「假设乐器的灵魂是声音好了。发不出声响的琴键已死去了,可是它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像幽灵一样?」 「没错,就是那样。」 月崎颔首说道:「那便是死亡的定义。」 「这样。所以那颗琴键已经死了。」我回答。 「我想这个答案,应该极度趋近于正确解答。」 但我也不晓得正确答案啦──月崎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失去声音的琴键,会给周遭的琴键、演奏者,以及听众带来不幸。因为它害得音乐无法完成,不论其他琴键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也糟蹋了演奏者的演出。而听众则会对抱有缺陷的演奏感到失望。」 我不发一语地听她说。月崎会唐突地说些奇妙的话,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这颗琴键想必也有自觉到,自己害得大家陷入不幸。如此一来,它会想消失无踪肯定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我心想「她今天所说的话格外奇妙耶」,同时开口询问: 「你想表达什么呢?」 「你不明白吗?我还以为你会理解。」 月崎目不转睛地望著我。 她的眼眸真是透明,无论何时皆是如此。而她的眼瞳中不会映出任何事物。月崎的眼中没有我、没有这个世界,也没有她自己。 「……我不懂。」 我逃也似地别开了目光。 「秀,你有蓝色的感觉。」 月崎这么说。 我晓得她所留下的最后一首乐曲,此事没有别人知情。 那首曲子从未问世。这是因为,她是在那间小小的教室里完成,直到最后都只有我一个人听过。 它没有曲名。听过好几次的我,认为它八成不是一首悲伤的乐曲。它虽是以短调构成,音色却很美。最后则是结束得非常突然,唯有这点很不自然。也因此,这首奇妙的曲子带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虽然是我自己创作的,可是这首曲子我弹不来。」 她挂著悲伤的微笑如此述说。我听不太懂她的意思,心想「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可以弹呢」。 就在数天后。 电子琴的a键从世上永远地销声匿迹了。事情发生在那年七月的尾声。 *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 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那道声响,就像是咬烂了嘴里的小番茄一样。彷佛一千颗小番茄同时烂掉──我觉得自己确切无疑地听见了少女的每一颗细胞嘎吱作响、扭曲、变形,而后破碎的所有声音。 那年,我郁郁寡欢地足不出户。尽管勉强从国中毕业,却未能报名考试。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脱离家里蹲的状态,进入现在这所高中。 「……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 有许多事,我是事后才得知。比方她的家庭状况,还有她身上的负面传闻。然而,即使不晓得那些事,我也发现到了她心中的黑暗。只要听了演奏,便知道她正在受苦。为何事所苦并不是问题,明明只要明白她感到痛苦就绰绰有余了。 ──你不明白吗?我还以为你会理解。 我明白,你就是那颗发不出声音的琴键。 尽管如此,我依然继续装作听得到它的声音。换言之,这便是我无法挽救的罪孽。 我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束手无策。 之后我心想,既然自己什么也办不到,那么至少到一个无法对任何人伸出援手的地方去。没有人能对我出手相助,相对的我也不用挺身而出。于是,我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不交朋友、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手机,一个深深孤立的高中生。这是为了不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可是我…… 却对你伸出了援手。 「但我很害怕,会不会到最后又无法给予你任何协助。」 「没那回事啦。」 饭山立刻否定了。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见到她的眼中映照著我。而我在饭山眼瞳里的双眸,则映著她的身影。我们俩确切无疑地凝望著彼此。 「你确实阻止了我嘛。」 「我有成功吗?」 我没有信心。 「有喔。」 饭山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会寻死啦。只要你还拿著随身碟,我就不会去自杀。」 「但是,你的脑部并不会因此而痊愈。你的端粒一定比别人还要短许多。」 我忍不住说出口。 没错。纵使我能够阻止你自戕,也不代表你的端粒不再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减少。到头来,这样和袖手旁观没有两样──我是这么认为的。 「喔……你果然是在介意那个吗?」 饭山轻轻地把手搁在我头上。 「刚才你也让我吃药啦,多亏如此才抑制住病发。抱歉喔,我当真讲了两次一样的事情呢。」 「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我大声呼喊。 「我听了两次一样的事情,和你因为副作用而受苦,还顾虑著不令我察觉,两件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啊!」 「你是认真的吗?」 这次吃了一记手刀的我眨了眨眼。饭山果然还是挂著笑容。你为什么──能够总是那样笑脸迎人呢? 「我是做好了活不久的心理准备,但也不是二十岁就会辞世。我可能会有哪里变得怪怪的,不过不会自己寻短啦。我也有觉悟要和副作用彻底抗战喔。那就是我的决心。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决意背负起来。所以拜托你不要露出太过沉痛的表情。总觉得每当我挂著笑容,你就会一脸痛苦,让我很难笑。」 饭山带著泫然欲泣的神情笑道。 我凝视著那张笑容,并未左顾右盼。 我的视野无法控制地模糊了起来。 啊── 你的笑容真的很美。 因为会有种受到原谅的感觉,所以我才不想看。我不希望被谅解。我不愿宽恕无法拯救你性命的自己。 然而,看了这张表情后── 「……抱歉。」 我挤出声音说道。我的语气颤抖著,听来极度没出息。 「抱歉,我没办法拯救你。即使能阻止你寻短,我也无法处理你大脑的问题。」 「好的,我原谅你。所以抬起头来 吧。」 饭山笑道:你是傻瓜吗?我明明就没有那样子的期待呀。 这时我才忽然发现到,我对饭山所抱持的,那股既复杂又难堪且无可奈何的情感,和我对雨水带有的感觉相似。月崎跳楼后,我躲在房里那时,下了好长一阵子的夏季小雨。之后,我见到了受到雨水洗净,闪耀著洁白光辉的城镇。那股透明的……心境。 语毕,饭山这才像是雨水一般笑了。 「总觉得,这番话比听到人家表明爱慕之意还更惊人。」 饭山靠了过来。 「嗳,内内。」 「……这哪门子的称呼?」 「不然……阿秀?」 「什么事啊,小直?」 「哇,好尴尬!别了别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先起头的。」 饭山有如在遮羞似地左右甩甩头,而后再次看向我的脸庞。 「我想接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饭山鼓著脸颊,狠狠瞪著僵掉的我。 「……你不是说,我并非你中意的类型吗?」 我竭尽全力如此回应,于是饭山的脸颊愈鼓愈凶了。这次或许是在遮羞也说不定。 「先声明,这可不是带有恋爱情感的吻喔。」 「那不然是什么?」 「是透明的心情。我也对你抱持著极度透明的心意。」 透明的心意。 这份感觉,肯定就像月崎第二次弹的《透明》那样。穿过所有光线,有如泛著深蓝色光辉的青金石那般的美丽情感。 「……我从来没接过吻。」 饭山又害臊地笑了。 「我也没有呀。哇,心儿怦怦跳耶。」 我悄悄地将脸靠近饭山。 「……嗳,等等。」 在我俩几乎要彼此碰触到额头的距离,饭山低声说: 「我希望你做得像是亲吻雨水一样。」 亲吻雨水。 明明听不懂,我却觉得好像可以理解。 即使如此,在我将脸靠过去后,依然足足苦恼了好几分钟。最后在饭山嘻笑之下,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将自己的嘴唇重叠在她的唇瓣上。 有雨水的味道。 和透明的滋味。 我感觉到了饭山的心跳。 强烈感受到她活著的事实。 当我把耳朵抵在山毛榉树上所听见的,或许果然是她的心跳声。饭山的心脏,确实猛烈且强劲地在那儿宣扬著生命的存在。 饭山活著。 我也是。 所以,我们总有一天会逝世。直到名为「生命」的端粒耗尽那时,都会不顾一切地活著,然后死去。 我缓缓挪开嘴唇,在极近距离和饭山四目相望。她闭上双眼,将唇瓣给按了过来。有如漫长、宁静、温柔地不断落下的小雨。 ──这股忧郁、令人窒息、肝肠寸断、依然郁闷,像是以刺铁丝紧紧勒住胸口的情感名称。 「透明」。 我们是如此称呼它的。 这绝非恋爱情感,而是非常模糊且迂回的心情。 然而,那天晚上我俩的内心,确实就像是青池一般澄澈透明。无止境的透明澄净,散发著湛蓝的光辉。 第四章 时间来到八月了。 我们仍然维持著透明的来往关系。透明的意思便是指一如往常。而所谓一如往常,换言之就是直到七月为止的我们所有一切。 饭山偶尔会出其不意地偷亲我。明明说什么没接过吻,却简直像是对时机和手法瞭如指掌一般,一整个习以为常的样子。就连舌灿莲花的我,也唯有这件事无法好好地反击她。那种时候,饭山便会在极近的距离之下望著我的双眼,咧嘴而笑。 「居然一脸夸耀胜利的表情。」 我回敬了一次那张得意的模样后,如此说道。 「内内呀,仅有这种时候脸庞才会红冬冬的呢。」 饭山仍在窃笑著。 「啰嗦耶,你自己还不是很红。」 「很红呀,因为人家在害羞嘛──」 实际上一点也不红,饭山总是一脸苍白。 我们并没有天天见面。反倒是饭山她会因为和片柳她们碰头,或是和父母亲出门,还有其他各种事情而忙碌。我半傻眼地跟她说,真亏她有办法在可能发病的状况下──知情的父母和我姑且不论──和片柳她们出去,得到的回应是饭山基本上都选择八成不会定期发作的日子外出。她说自己很重视友情,经常把我晾在一旁。没和饭山见面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偶尔会自己单独出去看电影。可是不论如何,我脑中依然净是在想她的事情。早上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她。 自从我俩旅行的那天之后,至少饭山没有在我面前发病了。旅途中她交给我保管的药我原封不动地留著,只要和她出门必定会随身携带。值得庆幸的是,喂她吃药的机会并未到来。 * 进入八月后的第一个雨天,我因为开放校园股长这件都快遗忘掉的差事被叫到学校来。这是为了接受说明,了解自己在不久的八月中旬那个活动里,实际上要在什么地方从事何种工作。我久违地穿制服到学校来,发现饭山也睽违已久地扎起了马尾。然而,她并没有穿著白色开襟衫。这令我莫名地感到开心。 说明会本身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便告终,于是我们决定一道回去。回程的路上依然在下雨,我依旧撑著透明的塑胶伞。饭山则是拿出了小把的水蓝色摺叠伞,俐落地将它撑开来。 「哎呀,和国中生碰面感觉会紧张呢。明明我自己在数年前也同样是国中生呀。我有办法做好接待的工作吗?」 排给我们的班,是在迎宾柜台分发手册及会场导览。时间是上午约两个钟头。 「嗯,没问题吧。因为你的外在条件很好啊。」 「这什么意思呀?我的内在也很棒好吗?」 「梦话就去跟周公说吧。」 至少我不会想读一所由二度意图寻死的人担任接待人员的高中。 「内村同学你才是,你的外在条件不太优,不要紧吗?」 「如果强颜欢笑无妨的话,两小时左右还过得去啦。」 「可是就算你挂著笑容,眼神也是了无生气呀。」 「那是天生的,我无能为力。」 天空中的雨势愈来愈强了。来的时候原本只是普通的水泥窟窿之处,已经积成了一滩水洼。波纹陆陆续续地在泛著黑色的水面上产生又消失。注意到我停下脚步后,饭山也蹲在水洼前面。 「我去查过潮土油了。」 饭山像是回想起来似地说。 「那你知道意思了吗?」 「嗯。」 下雨后,由地面袅袅升起的奇妙气味。这个词原本是出自希腊语的样子。petra是岩石的意思,而ichor则是流窜在神祉体内的物质。应该要翻成「石神的血腥味」吗?听来好像很夸张,这个比喻却相当贴切。 并非雨神之泪的味道,而是石神的血腥味。潮土油的气味确实有这种感觉。 「总觉得你的血也会有那种味道耶。」 「我又不是神明。」 「你很像石头呀,内村同学。」 见到饭山咯咯发笑而感到愤慨的我,将脸别到其他地方去。 有只猫敏捷地穿过马路。由大马路那边缓缓转弯过来的卡车,轻轻溅起了水洼里的水。有潮土油的味道飘上来。总觉得好像有钢琴声,是萧邦的《小狗圆舞曲》。 八月的世界很和平,既平稳又安然无事。我身旁有个企图自杀的少女,简直就像是骗人的一样。我以为,有个大脑即将毁损的少女这件事根本是个谎言。 我在平时的习惯下将手插进口袋里,而后小小地「啊」了一声。面对歪头不解的饭山,我直摇头表示「没事」。其实事情可大了。我把随身碟和药锭给忘了。 「咦,是内村嘛。」 我才想说是认识的声音,结果发现是撑著洋伞的片柳和横田站在那儿。只见她们穿著便服,看来并非有事到学校来吧。 「你在干嘛……呃,怎么,是开放校园股长呀。」 片柳发现我后头的饭山,便径自释疑了。饭山注意到片柳后,望向我这边说: 「『是你的朋友吗』?」 《小狗圆舞曲》戛然而止。 只有我在一瞬间理解了状况。片柳眯起眼睛,问了句:「小直?」饭山则是一脸伤脑筋的模样再次看向我。唯有我清楚现在的情形。 就算我身上带著药,若要问我是否能让她当场吃下并蒙骗过片柳,我想八成办不到吧。尽管如此,并未携带药品一事,仍令我比平时失去了几分冷静。 「抱歉,片柳同学。下次再说。」 我抓住饭山的手腕试图迈步疾奔,可是片柳却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等等,那是什么意思?小直,你怎么了?」 我到这时才晓得,片柳对饭山而言是个比想像中还好许多的朋友。这是因为,片柳并非先对饭山彷佛不认识自己的举止感到生气或困惑,而是关心著说出这段奇妙发言的她。饭山之所以没对片柳坦承自己的秘密,或许正是因为她们的交情如此要好之故──然而…… 「放开我!」 听闻饭山格外尖锐的嗓音,吓一跳的片柳松开了手。我趁著这个空档拔腿而出。即使我没有牵著手,饭山依然跟了上来。我们俩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死命狂奔,试图甩开由后头追上来的片柳及横田她们的呼唤声。 事情不妙了。 居然偏偏被片柳目睹病发的状况。 我的心脏仍猛烈跳个不停。 不,迄今没有东窗事发,反倒该说真是个奇迹。饭山说过近来发作的频率变高了,真亏她能够隐瞒到现在。 「饭山同学,你有带著药吗?」 听我这么问,气喘吁吁的饭山便望向我这里。 「……刚才那些女孩是我的朋友?」 「对,是同班的片柳和横田同学。」 饭山狠瞪著我。 「你干嘛要逃呢?害我以为是不是危险人物,跟著你一块儿逃跑了。」 她似乎很生气,于是我开口抗辩。 「她们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是和你交情很好的女生。可是,她们不晓得你脑部的事情。所以我想说,总比被她们知道要来得好。」 「……一旦逃跑还不是一样。」 下次见到她们的时候该怎么办好──饭山低声呢喃道。我有些无法释怀,但总之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抑制饭山发病。 「饭山同学,总而言之你先吃药吧。」 饭山再次死瞪著我瞧。 「内村同学,你为什么没有带药来呢?」 「……今天我忘记了。」 我老实地招供了。饭山凝望著我的双眼好一阵子。 「……忘记了。这样。」 饭山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药,再由ptp泡壳包装里挤出。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你要吃这么多吗?」 「不吃这么多,就没有效果呀。」 她神色自若地说完,结果用了将近半份包装的药锭,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她不像旅行那时有顾虑到我的余力,感觉也是因为她的内心有所动摇。 饭山和著水把药锭大口吞了进去,我便察觉到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惨白了一些。不晓得是因为难吃,还是副作用立刻就产生了。无论如何,我的心中就只有不安。 「要找个地方休息吗?不知道喝咖啡要不要紧?」 「咖啡因不行,会让我更难受。」 不过,我想先找个地方坐坐。 饭山一脸痛苦地如此告知,于是我开始在脑中搜寻附近的咖啡厅所在位置。 车站周遭的咖啡厅很有可能会再度撞见片柳或同一所高中的学生,坦白说我并不愿意,可是也不能带著脸色铁青的饭山绕太远。最重要的是,雨势变强了。我们在前往车站的同时,走进最先发现的一家小小咖啡厅。我点了咖啡,而她则是牛奶。饭山双手捧著热牛奶的杯子,在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变得更苍白的情况下,像是猫儿般小口小口舔舐著。 我们俩很罕见地没有对话。饭山的身体状况当真很差,我对此感到内心动摇。所谓的药剂多半都是这种东西。为了抑制或驱动某物,连多余不相干的地方也会影响到,很难只针对一个地方产生恢复效果。毕竟医学并不是魔法。饭山的病状是以相当强烈的药锭抑制发作,其副作用似乎不是一般的药剂可以比拟的。饭山最后甚至停下了一如字面所述以舌头舔著牛奶的动作,很难受似地趴在桌上。 「你好像……很不舒服。」 饭山将额头按在桌上,摇了摇头。 她曾经说过,自己先前都是吃药度过校园生活。就连我也晓得,青春年华的女孩子往往会有身体不适的时候。饭山也不例外地偶尔会休息不上体育课或是到保健室去,但我不觉得有特别频繁。她便是如此隐瞒到现在的吧。她从未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如此煎熬的模样。 「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饭山稍稍抬起头来看向我。虽然不发一语,不过我晓得她在问「抱歉什么」。 「呃……我是在想说,我真的没能为你做任何事。」 饭山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为什么会是我被安慰呢?忘记带药,让片柳她们起疑心,只能眼睁睁看著饭山在眼前受苦的我,为何会受她安慰? 我握起了饭山变得冰冷又苍白的手,她又再度趴到桌子上去了。我那杯未曾动过的咖啡逐渐凉掉。 过了五分钟左右,饭山说要去洗手间便离开了位子。虽然她走路摇摇晃晃的,不过有好好打开女厕的门,进到里头去了。 我终于拿起了彻底凉掉的杯子,缓缓地将微温的咖啡灌进胃里。我根本喝不出味道来。反正只是要价数百圆的常见烘焙咖啡。 明明我应该早就知道了。 饭山直佳并不寻常。她抱有缺陷,并不是普通人。今后她的症状会渐趋严重。是我开口告诉她「即使如此,你也要活下去」的。是我对她提出了残酷的要求,要她「就算脑部受损,也要继续走下去」的。然而──我却忘了药锭?自己的愚蠢真是令我错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变成一个这么悠哉的家伙了啊,内村秀?旅行时在饭山的顾虑下,让我失去了危机意识。那天她不让我看到自己饱受折磨的样子,所以我才不用亲眼目睹。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后知后觉地理解到,那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我明白,她的贴心超乎我想像的重要。 我脑中某处认为,她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是在幽灵教室见到的那一幕过于惨烈,平时更加轻微。旅行的时候也是,我心中某个角落觉得她的症状没那么严重。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那是饭山的标准状态。然而,我却── 我以和饭山相异的理由趴在桌上。 ──伪善者! 我的脑中响起怒骂声。 我该不会是陶醉于救不了她的自己吧?我是不是自以为悲剧主角啊?我当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好想死掉。这不是一句可以轻易说出口的话语。明明三番两次要饭山活下去,我又有什么脸说自己想死呢?尽管如此,我依然萌生了一死的念头。我好恨、厌恶、讨厌自己。讨厌到骨子里。乾脆就让我的脑袋坏掉不是很好吗? 「……唉。」 大大地叹了口气的我,抬起头来。 我含住一口咖啡,缓缓吞下肚之后做了个深呼吸。 总之,今后我得更振作一点才行。不能忘记带药和随身碟,还要想办法处理片柳她们的事情。之后,我要尽量多多陪伴她。这应该是内村秀唯一做得到的事才对。 我凝视著空空如也的咖啡杯,而后望向对面的位子。几乎没有减少的热牛奶,已不再冒著蒸腾的热气。饭山她还没有回来。当我想说「她去得还真久」而窥视洗手间的方向时,店员便大声呼喊著。 「客人,您没事吧!」 我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声音是从洗手间的方向传来的。 明明我起身很迅速,前往洗手间的脚步却是迟缓到惊人。那儿有少许人在围观,我看不太清楚。我拨开人群前进,而后看向现场。 饭山她吐了。 「饭山!」 我像是挣脱了束缚似地飞奔而去,抱起饭山的身子。脸色铁青的饭山在我一抱之下又吐了,将呕吐物洒得我整片胸口都是,传来一股酸味。我毫不介意地摇晃著饭山。 「饭山!饭山!」 「请冷静一点,您是她的朋友吗?我刚才已经叫救护车了,就暂且让她安静地休息吧。最好不要太过剧烈地晃动她。」 这名女店员虽然年轻,语调却很沉稳。我便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般噤口不语。 饭山没有体温。她的身体好冷,简直像是冰块一样。我很难将这个冰凉又柔嫩的物体认为是饭山。照理说应该纤细且轻盈的身躯,如今变得沉重不已。饭山又再度呕吐,秽物沿著我的手臂流淌而下。她几乎把胃里头的东西都吐光了,呕出来的只有胃液。或许她在洗手间也有吐。 远处鸣响著警笛声,让我知道是救护车接近而来了。店门开启后,救护员们便匆匆过来,并和店员交谈了两三句。他们向我臂弯里的饭山说了些什么,还有向我做了某些确认,可是脑袋打结的我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回应。每当对方提问,都是由店员小姐代替我说明。 不久后,救护员试图从我怀里带走饭山,我便反射性地加以抗拒。他们对我说了些话,按住我的手臂。饭山要离开了,要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了……这时,饭山忽地抬起头,以朦胧的双眼看著我。 我确确实实地听见了她喃喃说著:「没有『啊──』。」 * 饭山就这么被送到了医院去。那里的人联络她的监护人并告知她的状态后,饭山就被转送到平时就诊的那间医院去了。我是在很后来才知道这件事。那天我只能追赶到第一间医院,其后就失去了她的下落。无可奈何的我,只好踩著沮丧的脚步回家了。 我有试著拨打饭山的手机好几次,可是都没有回应。我不晓得她的电子邮件信箱。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就该先问过她的。明明电脑也可以传送邮件,我却认为「反正不会寄」而不曾询问。平常我们几乎没有互相联系。我也不喜欢她打到家里来由父母接听,因此基本上我只 有在住家附近的公共电话打给她。我从那座电话亭走了出来,之后便摇摇晃晃地打道回府。听到母亲当真担心地说「你的脸色好像很差」,我便逃也似地躲到房间里。 药物的副作用。 即使我明白,但那根本已经是病了。就像是为了抑制发病的药剂,又引发了别的病症一样。 她抱著那样子的缺陷,究竟是如何度过校园生活的呢?就旁人的眼光来看,她似乎很乐在其中。可是在那张灿烂的笑容背后,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怀疑自己的记忆,并避开别人的耳目,吞下效果十足却有强烈副作用的药锭。将这份苦楚隐藏在肚里的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同学的呢?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这个答案,就是那份遗书吗? 对一切感到筋疲力尽,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还活著,所以才会想拋弃生命吗?纵使活下去,她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仅有绝望无比的未来在等著她。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想自杀的理由,她也不曾提过。然而,我觉得现在它再清楚也不过地摊在自己眼前。 这便是那颗随身碟的真相。 她曾想寻死的理由。搞不好现在仍想一死的理由。 倘若要受到这样的折磨,或许一死百了还比较好。 往后的人生,她脑中的一角铁定会一直带著此种念头吧。她将会和这样的想法及痛楚奋战下去,只身一人反抗著。受我唆使、被我夺去随身碟、以我这条命作为人质,善良的她接受了伪善者的要求。她在仅能袖手旁观的我面前,不断被恶魔侵蚀著身躯,最后什么也想不起来,和腐坏的大脑一同枯朽。这样的她,究竟会被什么所拯救呢? 最起码,那不会是我──一思及此的瞬间,我再也无法拨电话给饭山了。 我总觉得,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 我醒来后,发现外头久违地下著雨。我慢条斯理地爬出被褥,打开了窗户。潮湿的空气里混杂著潮土油的气味。雨似乎才刚开始下,柏油路上的黑色斑点逐渐晕染开来。 我拿著伞,在不被母亲发现的状况下出了门。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天。我都没有见到饭山,也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即使仰望著塑胶伞而行,我的心情也丝毫不感到雀跃。雨水彷佛嘲笑著闷闷不乐的我,在透明薄膜上头弹跳后汩汩滚落。 我离开家中,沿著最近的河川朝上游缓步而去。我很喜欢在河边散步。下雨天的河川,感觉能强烈感受到潮土油,有股水的浓烈气味。 我觉得自己能够溯溪而上,走到天涯海角。 然而,我平时总会掉头折返。我一直认为,那样总有一天会再也回不来,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今天我却觉得就算无法回头也无妨。我想不断往上游走,走向河川源头之处的另一头去,乾脆跑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好了。 「内村?」 有人出声呼唤著我。透过雨伞昂首望著天空走路的我,缓慢地把视线拉回前方。身上穿著索然无味的茶色与白色服装的少女,乍看之下我认不出来。平常总是身穿酒红色开襟衫的片柳,便服的她出乎意料地朴素。我直愣愣地凝视著这样的她。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呀?」 我环顾四周,发现是陌生的住宅区。这里是哪里啊?我是一直沿著河川走,不过这么说来,我不太清楚路会接到哪儿去。 「……散步。」 「你从哪里走来的呀?」 「家里。」 「你家在哪儿来著?」 我告诉片柳我家那边的车站名称后,她便杏眼圆睁。 「你以为从那儿到这里有几公里远呀!有七站的距离耶!」 我不晓得片柳家在哪里,不过知道她是搭乘电车通学。先前我听她聊过月票的事。 比起自己走了七站远的距离,同一条河川流经我们俩的家一事,令我莫名地感慨万千。我也知道饭山家的位置。她和我住在同一个镇上,离我家颇近。在她家旁边也有著相同的河川。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很擅长散步。」 我随口答道。一旦有所自觉,便发现双脚好痛,人也很疲倦。然而,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的脸色很苍白耶。应该说,什么叫擅长散步呀?没有人不擅长吧?」 片柳叹了口气后,手扠著腰。我没料到会有令她感到错愕的一天来临。不过,现在的我或许确实无能到让人傻眼的地步。 「过了这座桥之后直直走就是车站了,你回去就搭电车吧。」 「多谢你的亲切。」 「还有,已经没下雨喽。」 片柳指著我所撑的伞说道。 是真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我只是隔著伞在仰望深灰色的天空。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呢?原来我如此恍神,都没发现到不再有下雨的迹象了吗? 「……没关系,感觉马上又要下了。」 我撑著伞对她说「再见」。片柳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可是却耸了耸肩,把路让了出来。 ……我觉得很奇妙,她为什么没问我前阵子的事情。照理说,片柳应该也很在意那个雨天,我和饭山一块儿逃亡的事。 她八成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不过片柳在逃也似地迈步而出的我背后,一副很刻意地喃喃说著:「对了。」 「昨天我见到小直了。」 我倏地回头看向她。 小直。她会那么称呼的同学,就仅有一个人。 小直。直佳。饭山直佳。 片柳的朋友。同学。我最清楚的女孩子。 我的表情大概极度好懂吧,只见片柳的神情像是带著「得逞了」的感觉,同时又莫名苦涩。 「瞧你的脸,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嘛。」 原来内村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呢──片柳撇下眉梢,以意外温柔的脸庞笑了。 她们并非一开始就约好,只是片柳到学校附近,偶然碰上饭山罢了。饭山似乎是一个人的样子。她踩著好似漫步在云端上的虚浮脚步,走在大马路上。 「饭山同学的状况怎么样?」 「还好,大致一如往常。要说她原本就飘忽不定,倒也是啦。」 我直盯著片柳的双眼,试图从她的眼眸深处找出弦外之音。 「我并没有说谎啦。」 片柳不悦地挥著手,遮蔽我的视线。 「我问了她前阵子的事,结果她说『只是稍微胡闹一下』,那怎么可能对吧?」 只是稍微胡闹一下。饭山把事情当成是那样吗?这的确有些太胡来了,任谁都清楚明白那是个谎言。如果只是饭山的反应,可能还蒙混得过去。考虑到她平时的行为举止,这个理由还勉强说得通。然而,那时我也在场。我内心动摇到旁人都一目了然。我的个性并不会让人把它当成恶作剧就算了。 「可是呀,既然小直撒了谎,就表示不想被人问起吧。」 片柳似乎并未深入追问。她们站著聊了五分钟左右,随即分开了。饭山依然漫无目的地不晓得晃到哪里去了。 「她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片柳说。 「怪怪的?」 「该怎么说……我不会具体地形容啦。开放校园活动马上就要到了吧。你看就知道了。」 她的说法还真是不乾不脆。然而,我认为片柳确实没有说谎。我不是从眼神,而是听出了她的语气带著些微紧张。 最起码我知道,饭山平安到可以四处走动。可是,她当真不要紧吗?假如只是一时的副作用,那么照道理来说的确不会搞到需要住院, 但实际见到她痛苦打滚的模样,我实在不认为她会是个身体健康的人。 暂且确认她平安无事,明明我应该松了口气,然而郁闷不安的情绪却纠缠著我的心。她为何会在外头飘忽不定地乱晃呢?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在做什么呢?我该和她联络吗?理论上她的手机里留有来电纪录才对。虽然公共电话不会显示号码,但追根究柢会这样打去的人顶多只有我,她应该晓得才是。 「嗳,内村。」 片柳的声音闯进了我千头万绪乱成一团的脑袋里。 「小直她不要紧对吧?」 天空再次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片柳并没有带伞。 「你拿去用吧。」 我硬是将塑胶伞塞给她,而后朝著河川上游拔腿就跑。 「等一下!内村!」 我并未回头。 就仅是专心致志地前往上游,沿著有强烈潮土油气味的河川,以全力奔驰。 我记不太清楚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 * 开放校园活动第一天是个大晴天,彷佛像是在欢迎国中生到来似的。换句话说,就是不欢迎我。即使如此,这也是工作──事实上,我只是为了见饭山才到学校的。我抵达的时候满身大汗,被汗水濡湿的衬衫紧贴在背上。 饭山已经先到了。她在这种高温之下,一脸泰然自若地身披白色开襟衫。那就像是排斥的象徵,一堵不让我靠近的纯白高墙。 饭山见到我,道了声「早安」。她的笑容似乎和至今有所不同,令我僵住了。 看似陌生人的微笑。 那比白色开襟衫还要更加扰动我的心。 我无法向她攀谈。 老师很快地就过来,于是我们为了进行接待工作,往迎宾用的玄关移动。我们摆了一张长桌,将学校手册和开放校园资料堆得像山一样高。负责接待的人并非只有我们,还有一位老师同席。这个状况没办法讲悄悄话。 到了九点左右,国中生零零星星地前来了。饭山亲切地分发手册,并进行资料的说明。她那副典型的好学生模样,令国中生及监护人皆展现出心感佩服的样子。他们压根儿没料到,她会是个期盼自杀的人。 然而,那只是假面具罢了。 她头盖骨当中,那颗漂浮在脑脊液里的头脑早已开始毁损了。她的内心一定也在逐渐崩坏。等待著她的仅有黯淡未来,让人觉得她现在还笑得出来很不可思议。她怎么有办法在这种情形下,对前程似锦的国中生投以微笑呢? 那张笑容说不定是在讽刺。 抑或是诅咒。 我整个人心不在焉的。明明得将手册和资料各递交一份出去,结果不是给了两本手册就是忘了给资料,让对方一脸疑惑。我还被老师提醒了。饭山则是一次也没有看向我这边。 大概过了两个钟头,换班的学生来了之后,我们终于受到解放。 我们俩不发一语地回到教室拿东西。虽然我心想「必须说点什么才行」,可是却想不到藉口。然而,我知道其实根本用不著什么藉口。只要开口说一句──呼唤她的名字就好了。但是在此时,我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内村同学。」 我倏地抬起头来,只见饭山看著窗外。 「真是讨厌的天气呢。」 外头是个大晴天。夏日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天气非常棒。但是,对我们而言并非如此。我们喜欢雨天──静静飘落的无声细雨。如此晴朗的天空,不是个好天气。 她是那个喜欢雨水的饭山直佳一事,令我莫名地感到放心。 「饭山同学。」 我终于叫了她的名字。 「嗯?」 「你的身体还好吗?」 「嗯,完全不打紧。抱歉喔,害你担心了。」 饭山看似一如往常,铁定是我想太多了。 「不,我才该说抱歉。都没有联络你。」 「你有打我的手机吧?好像有未显示号码打来。」 「嗯,对。可是,结果也才打了一次。」 「一次我也很开心了,谢谢你。」 饭山面露微笑。总觉得她的笑容要比平时来得柔和许多。 我们两个一道离开教室,并肩走在处于开放校园活动中,气氛和往常略有不同的校舍里。我们偶尔会和国中生擦身而过。他们不是携家带眷,就是和朋友在一起。感觉女生比较多的样子。的确,男生对这种活动应该不怎么感兴趣。 来到出入口后,饭山说: 「啊,我忘了东西。」 换穿了鞋子的我停下脚步。 「我等你,你去拿吧。」 「不了,你先回去吧。与其说东西,我是忘了要跟老师谈谈。」 「永井?」 「对对对,永井老师。」 永井今天确实也有来学校。此时此刻,他或许正在开放校园活动的某处,被人狠狠使唤著。明明都放暑假了,还真是辛苦。 「会很花时间吗?」 「唔──不晓得。所以你就先回去无妨。」 饭山笑容满面地说道。 我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她果然异于往常。不,外表看起来没两样,可是却有某些不同。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硬要说的话就是笑得太灿烂了。饭山很常笑,但不会整张脸盈满笑容。她笑的方式会稍稍含蓄点,略微扬起嘴角那样。今天的她,表情特别见外。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听我这么说,她便点点头,回了一句「再见」。 我认为这句话看似非常司空见惯,可是却很少用。感觉这个语气里,包含著「我们不会再见面」这样的意思。「下次见」要来得好太多了。「明天见」更是优秀。在这片夏季蓝天之下,说出「再见」的少女身上包覆的氛围实在太过忧伤,令我难以忍受。最起码在这种时候,我希望女孩子讲出来的话是「改天见」。 「『再见』是什么意思啊?」 我笑著对她说……我是否有笑出来呢? 「一般不是都说『下次见』之类的吗?」 「嗯,可是……」 饭山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我总觉得很快就会跟你再见面,但心情上还是想说『再见』。」 ──所以,再见了,内村同学。 果然有某种突兀的感觉。 但是在此时,我没能察觉它的真正面貌。 回到家之后,我睽违已久地播放了月崎加恋的cd。那是她推出的唯一一张专辑。里头有几首包含了《透明》的独创曲,还有一些知名古典乐。 听著听著,我便回忆起她那张许久未曾想起的右脸。 钢琴这种乐器,演奏者须坐在听众的左手边。这是因为,钢琴上方的顶盖是在左侧设置铰炼,从右侧开启。既然如此,就表示声音会由那儿清楚地传递出来,所以摆放钢琴的时候才会将右边朝向听众,钢琴家必然地净是会以右脸示人。我也不例外地总是从旁望著月崎加恋的脸。 不过,我也认得她的左脸。像是在教室、弹电子琴、正常聊天,或是走路的时候都看过。她的左半边不像熟悉的右半边那样俏丽成熟,同时带有与年纪相仿的稚嫩,以及难以言喻的灰暗印象。尽管如此,她却笑口常开。 直到最后,我都无从得知她抱有什么烦恼,内心有何种想法。 曲子中断后,我坐起了身子。我不经意地望向桌子,见到上头摆著我回家之后便拿出口袋的「suicaide memory」。 随身碟反射著日光灯的光芒,灿烂生辉。 正好在此时开始播放了下一首乐曲──是《透明》。我以前经常听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演奏出这首……我就这么茫茫然地凝视著标签,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一件事。 上头的字拼错了。正确应该是「suicide memory」,多了一个a。 我忽地回想起来。 ──没有「啊──」。 在咖啡厅倒下那天她如此发著牢骚。假如那时──我扑到电脑前打开电源,插进随身碟。 之后启动档案总管,开启随身碟。 我点击「七月的端粒」这个资料夹,并输入这样的密码: 「cdefgh」。 直接照字面上解释「啊──」,就会搞不懂她的意思。然而,若是将它替换成a的话,意义就会相差许多。 在日本,音阶会标记成doremifastido,或者是hanihohetoiroha这样的伊吕波顺序。写成英文会是cdefgab,德文则是cdefgah。英文的念法是字面上的发音,但德文为t?se?、de?、e?、?f、ge?、?a?、ha?,a发音成「啊──」。 ──我只依稀记得似乎和音阶有关就是。 以前她这么说过。确实,感觉这个最适合当作她给资料夹设定的密码。 我以震颤的手指按下enter键。 结果资料夹打了开来,里头显示出两个档案。 是一个pdf档和音讯档。我毫不犹豫地点击音讯档,焦急地等待播送著月崎加恋cd的媒体播放器切换过去。 不久之后,电脑扬声器开始播出了小小的声音。这是用什么录音的呢?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在有模有样的录音室里灌录的。 那是钢琴的声音。 并非知名乐曲,反倒是个人创作的曲子。我碰巧知道那是什么音乐,所以才惊讶。 一开始是不断重复弹奏著一段漫长的旋律,之后每一小节由两端删去曲调再反覆演奏。变得愈来愈短的旋律,会在某个地方戛然而止。唐突到会令人心想:「咦?已经结束了?」 我听著音乐的同时打开的pdf档则是乐谱。最上头小小地写著《七月的端粒》。 换句话说,这首音乐就是七月的端粒。原来这是曲名。 这个瞬间,我察觉了今天在饭山身上感受到的突兀,其真面目为何。 叩叩叩──我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这种事鲜少发生。现在家里只有母亲在而已。 因此极其理所当然地,开门的人是她。母亲露出了相当困惑的表情说: 「有个叫片柳的女孩子打来找你。」 『由美说,她在傍晚时分见到了小直。』 片柳劈头就如此说道。由美指的是横川同学。她看到饭山的地方,是在学校和我们当地车站之间中央的站点。据说饭山独自一人愣愣地杵在月台边缘。由于横川只是在电车里看见她,并未向饭山搭话,不过她的模样似乎有点奇怪,感觉随时会跳到铁轨上似的──结果她就这么坐上反方向的电车离开了。 『她的表情好像很想不开。我也有打电话和传邮件给她,可是完全没有回应。』 我看向时钟,发现已经过了十点。她该不会还没有回家吧?饭山并不是个会去夜游的人。 「片柳同学,为什么你会──」 『现在这个年头,只要认真想调查,根本没有不知道的事啦。查到你们家的电话号码这点小事,简直轻而易举。』 还真是惊人的谬论。不过,我想问的并不是那个。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为什么?』 感觉片柳的语气里带著错愕。 『内村,你不是在担心小直吗?』 担心。 确实如此。但是,片柳她搞错了前提。 「……我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资格担心她。」 『啥,那什么意思?』 这次她清楚明白地表现出了错愕之情。 『担心人家哪需要什么资格呀。你是白痴不成?』 片柳畅快地骂了我一顿。看来她的脑袋中,有某种东西和我根本不相容。 「我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不过先说来听听。』 我都已经很难以启齿了,片柳却毫不留情。我交杂著叹息,把话说了下去。 「我知道她会难受,还强迫她做了某件事。因为我认为那是对的。然而,当她真的因此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明明是我强迫她的,却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我极度地无力且愚蠢。」 我并不是想设法处理她脑部的问题,或是盼望魔法、奇迹之类的事物出现。只是我自以为──能够为她做更多事。可是,当我一旦目睹她的问题时,便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愚昧,又有多么无能。这件事深深重挫著我的内心。 『我说──』 片柳在电话另一头,三度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我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孩子,当然是既无力又愚蠢呀。哪有可能办到那种了不起的事。再说,世上也没有超人,能够在人家难受的时候正巧拯救对方嘛。虽然我们不能为对方做些什么,还是应该待在对方身边才对吧?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除了自己以外的统统都是别人。因为我们搞不懂别人的状况,所以要从旁聆听,进行各种思索及讨论后,或许才有办法帮上些什么忙──事情是这样才对吧?在行动之前就因为束手无策而什么也不做,这样跟打从一开始就不担心对方没两样呀。』 真亏她能口若悬河地说出一堆大道理,我由衷地感到佩服。饭山姑且不论,我还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被片柳驳倒的一天来临。 『但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人啦。你喜欢小直吗?』 「……和喜欢有点不太一样,不过可能很相似。」 我认为饭山直佳非常透明,我对她抱有类似面对雨水的情感。 因此,我才会不禁和她扯上关系。不论何时、不论如何、不论我怎么挣扎都一样。 「谢谢你,片柳同学。」 目前的她会去的地方,我心里有个底。我放下电话后,便迈步疾奔。 * 我就读的国中早已废校而禁止进入。校舍已经开始动工拆除,不久便会成为空地,之后在上头盖新的公寓大厦。知道此处发生过学生自杀未遂一事的人,顶多只有当时的在校生而已。 这所国中会废校,和那名学生跳楼没有关系。只是,确定废校那年她从屋顶一跃而下,让学校的落幕充满戏剧性,这是铁铮铮的事实。 那位跳楼的学生,名叫饭山直佳。 她并没有死去。她的头部和双脚在剧烈撞击下,皆受到了重创。也有传闻说她失忆了。虽然自国中顺利毕业,不过晚了一年才上高中。她和基于其他理由有了一年空窗期的我一样,会选择没有其他当地学生,而且离家很远的那所高中就读并非偶然。打从一开始,我就无法逃离她。 我无视于禁止进入的警告标志,悄悄溜进了学校用地内。校舍已从边角开始拆除,四处堆满了混凝土和瓦砾累积而成的小山。下著雨的操场里,留有其他入侵者的踪迹。那道脚印显得稍微小巧,八成是女孩子的。 我由中央出入口进到里头,再爬西边的楼梯上四楼去。我的脚步就像那天一样迅如疾驰。我讨厌楼梯。这是因为上头铁定会有讨厌的事情在等著我。尽管如此,今天我非到那里不可。 * 她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的那天,世界被雨水所笼罩著。那场雨在我闭门不出的期 间纠缠不休地下了好久。我抱膝坐在窗户前闷闷不乐地眺望著雨势,久久不曾厌腻。 当我望著雨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用去思考。光是以眼睛追寻沿著玻璃窗流淌而下的雨水,时间就很奇妙地过去了。如果雨势下得太过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所以小雨是最恰好的。雨水绝对没有硬是安慰我,仅是存在于那里。我并非期盼人家来关心或是对我好,那时我只希望别人不要来管我。唯有雨水愿意这么做。它毫不介意我,就只是笔直地下个不停。 雨势停歇时,光芒照了进来。我被那道光线所吸引,到了阳台去。简直像是一道白光,刺进我长久以来习惯了灰暗天空的双眼似的。 城镇闪耀著白色的光辉。 虽然仅是须臾之间的事,可是光之城那时确实存在著。被雨淋湿的混凝土、外墙,以及电线上的每一颗水珠都在反射著光线,彷佛这世界整个被光芒所包覆著一般,耀眼生辉。 从那次之后,我就只有雨天会外出了。尽管没有去上学,不过慢慢会离开房间。 是雨水带我破壳而出的。它就只是待在我身边,若无其事地推了我一把,并未强逼于我。 ──如今这点肯定也一样。 * 天空下著小雨。 通往屋顶的门扉敞开著。 雨滴在废弃校舍冰冷颓圮的混凝土上头弹跳著。屋顶上的围栏早已撤除,一如字面所述毫无遮蔽物。有一名少女站在边缘处。她撑著透明的塑胶伞,在雨珠之下散发著璀璨光芒。她有著一头栗子色的长发,身穿白色开襟衫,身影纤细。她这道背影,是我曾经在七月时所见过的。 「饭山同学?」 即使我出声叫唤,少女也没有回头。她一定不是没听到吧。 我舔了舔下唇,再次呼唤她。 「……『加恋』?」 她的发丝轻盈地飘逸著。 明明应该被雨淋湿了才是,却有如空气般轻快。 回过头来的脸庞,无庸置疑是饭山直佳。然而,那张挂著和煦微笑的表情,却和她至今展现给我看的任何神情都不同。 「好久不见了,秀。我就想说你会来。」 少女的声音既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国中同窗。就是这道嗓音说我有透明、有蓝色的感觉。声音的主人确切无疑是饭山直佳。同时也是两年前,弹奏著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并叫我「秀」的少女。 那是月崎加恋的声音。 「自从我走过一趟鬼门关以来,已经两年不见了吧?」 月崎浅浅一笑,性感地以手指抵住下颚。这动作和饭山不搭,不过却非常适合她。 「可是,我们一直都有在见面和聊天,说『好久不见』好像也怪怪的?毕竟就算我想起了过去的事,也不代表换了一个人。」 我煞费苦心,才撬开差点被名为苦水的接著剂封起来的嘴巴。 「即使如此,氛围还是略有差异。」 「是吗?秀,你喜欢哪个我呢?」 月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她一副丝毫不介意自己站在屋顶边缘的模样,左右摇晃著身躯。 「没有分别啦。对我而言,饭山直佳和月崎加恋都是同一个女孩。」 「说得也是。对我来说也一样。」 月崎当场坐了下来,向我招著手。我慎重地接近她,踩在屋顶边缘上。底下一片漆黑,看不见东西。街景被雨水所模糊,散发著微弱的光芒。我不合时宜地心想:还真是漂亮呢。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站在原地,开口问月崎。 「倒在咖啡厅那天,人在医院时。」 月崎浮现有些自嘲的微笑答道。 「我全都想起来了。」 这次她的口气则是感觉很不屑。 「不论是你或月崎加恋的事,统统都是。明明我最讨厌月崎加恋,记不起来才好,却全数恢复了。」 「……是我害的吗?」 「怎么可能。是药剂和一点阴错阳差的关系,导致尘封的记忆在副作用的冲击之下想得起来了。大概就是如此。」 月崎云淡风轻地说道。对她而言,回忆起来这件事本身才是问题,无论契机为何她都不怎么关心吧。她从以前就把事情分得太过清楚了。月崎是个非常善于割舍的人。 「──反倒是我该道歉吧?」 语毕,月崎抬头仰望我,于是我也俯视著她。明明她的身材应该和饭山相同,看起来却很奇妙地比饭山娇小。 「月崎加恋这个不像话的东西没有死成,变成了普通的饭山直佳。她一脸浑然未觉地活在你面前。然而,你却在饭山直佳企图寻死的时候救了她。我不但忘了内村秀的事情,最后终有一天还是会再度想不起来呀。就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我又会再次记不得一切了。」 真是个糟糕的家伙呢──她一脸置身事外似地笑道。 「回想不起来,就等同于忘记了。我必定会遗忘帮了我这么多的人呀。」 「……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我注意到自己的语气颤抖著。这份情感是愤怒。我多久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怒气了呢──喔,对了。 「如果我在生气,就是气你又想著自杀这种不良意图啦。」 上一次我的情绪如此亢奋,是饭山爽约没来看电影那时。 「我和你约好,当饭山意图自杀时,我也会一起死。」 发誓不再和她有所牵扯的我,打破禁忌再次和她深交时,知道了她的脑功能障碍。见到她在幽灵教室痛苦打滚的模样,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从前果断地跳楼自杀未遂的少女,如今则是因为侵蚀脑髓的苦楚期盼死亡──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尽管如此,我依然无法置若罔闻。我果然还是没办法默默看著她死去。没有月崎加恋记忆的饭山直佳,对我来说像是其他人,却又彻头彻尾地是月崎。 和她一同造访的白神山地,既是和饭山,也是跟月崎的旅行。辛苦的程度和喜悦不相上下。少女定睛注视著自己未来的死亡,无论怎么样都会和月崎重叠起来。若她和过去自己未能拯救的女孩是同一个人,那心情根本稳定不下来。饭山大概不晓得我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吧。这是因为,明明我是在她面前述说她的故事,她却不明所以。即使如此,听了月崎的事情后,她依然愿意开口说「我要活下去」。对我来说,这个约定比什么都还重要。 「饭山和我约好了不会寻死。是你和我这么约定的吧。」 月崎静静地仰望著我。被雨水濡湿的眼瞳,看似并未浮现任何情感。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子。这名少女的双眸没有温度,眼中不会映出别人。 「……你并没有问过饭山直佳为什么想一死了之呢。」 她喃喃地如是说。 「我看过遗书了。」 活得好累──她是这么表明的。刚开始我不明白意思。饭山直佳的高中生活看起来过得极为顺利。如果这是失去了月崎加恋的记忆所导致的,我也愿意接受。纵使就结果而言,她忘掉了我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她所背负的缺陷却比我料想的还重大。 受到「今后的记忆必定也会全数失去」一事所束缚的她,对被封闭的未来感到绝望无比。得靠药物苟活,不断怀疑著自身记忆的人生也让她精疲力竭了。 考量到她隐瞒一切度过校园生活的心情,会想一死百了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的。纵然活下去,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仅有万念俱灰的未来在等著自己。无论是谁都会对生存失去希望。 「饭山直佳期盼从痛苦当中解放,自杀彻彻底底是为了自己 。所以,她没有办法将其他人卷入其中。」 她并不希望我一起寻短。她无法只是为了让自己解脱,就连别人的性命也一起拖下水。由于我以自己的命当作人质,她不得已才选择活下去。 「那便是饭山直佳的抉择。」 月崎虽未颔首,却也没有否定。「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她回以肯定的方式相当模棱两可。她毫无疑问地是饭山直佳,也可能并不是,所以才会问「那种事情」。 「那你知道月崎加恋又是怎么会想轻生吗?」 月崎从我身上别开了目光。 她的双眼凝望著底下的黑暗。方才我看过,下面堆积著钢筋。从这个高度掉到那上头,即使是过去没死成的她,也必定会殒命吧。一起跳下去的我也必死无疑。纵使眨眼间便会命丧九泉,剧烈撞击钢筋的那一刻,铁定会痛得难以言喻。两年前,由于没有死去的关系,想必她饱尝了那份照理说一眨眼就会结束的痛楚。 月崎加恋不惜尝到如此痛苦,也要寻死的理由。 两年前,我应该隐隐约约地发现了。就在电子琴发不出声音的a音琴键上。 她把自己比喻为那颗琴键。 「……你那时认为,自己为周遭带来了不幸。」 「并非过去式,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月崎清楚明白地表示。就像是老师上课点名一般,一字一句细说分明。 「刚才我也说过,我最讨厌月崎加恋了,所以我好想让她的存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为此,我才会企图轻生。那时有个传闻说,我是不是手刃了自己的双亲。虽然不是我直接下手,但肯定是那样没错。他们就像是被我害死的一样。我让他们遭逢不幸。是我杀死他们的。」 我一定是被诅咒了──月崎以疲惫不堪的表情笑道。 两年前,月崎为什么想寻死呢? 她表示,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这个人。 只要有我在,周遭的人们就会陷入不幸。不论父亲或母亲都是因此而身故的。我知道有好几位钢琴家被我害得丢了工作。听了我演奏的人,根本不会萌生幸福的感觉。我的演奏随时都洋溢著悲怆感。你也因为我的关系而受苦。我折磨得你好惨。 我──月崎加恋想必不该出生。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因此,我要抹灭自己。」 就像那架电子琴的a键如此期盼一般。 「我决定将自己的存在化为乌有。」 如此一来,就不再有人会遇上不幸了──月崎说。 我发出极度不悦的声音。 「那根本不是人会有的想法,你疯了。」 「没错,我是疯了。今后我会疯得更严重,给更多人添麻烦,让他们陷入不幸。既然如此,我还是在这时消失会比较好。对吧?难道不是吗?」 「你死去,我会变得不幸。」 月崎的表情初次扭曲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希望你原谅。」 她撇下眉梢,柔和地笑了。两年前她从屋顶摔落时,最后展露的也是这种表情。 月崎无论何时都是如此,跟她的曲子一样。悲怆感常伴她左右。她不会主张自我,会包容一切。她会悉数接受自身的障碍和处境,不进行反抗。就连此等不幸的结局,她也全都能接纳──月崎带有这样的缺陷。 和脑部无关,她已经不正常了。正因如此,她才能做到异于旁人之事。那时,我八成是被她这点所吸引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不行,我不准。」 这次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彷佛好学生以一声「有」回答老师的呼唤般,一字一句细说分明。 「当你一度死去时,我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所以我决定不要再和饭山直佳扯上关系。倘若你能够在记不起自己是月崎加恋的状况下平稳过活,那么就算忘掉我也无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饭山直佳有所往来。我原本打算,哪怕是你再度寻短,我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假如牵扯进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那么从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比较好。那样子就不会伤到自己了。我带著这种想法,试图和你保持距离。既冷酷又任性妄为。我连「改变无能为力的自己」这个念头都未曾有过。 「但我依然和你深深扯上关系了。」 我实在是非常矛盾。口口声声说不想有所往来,一旦被搭话却聊得停不下来。受到邀约也会接受。这是因为,我本人和嘴上说的相反,内心某处想和她有所联系──而今依旧。 ──假如无计可施,那么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到头来,我只是在对自己辩解。我无法直视无力的自己。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明白自己束手无策,其实根本不晓得。我是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的无力,才会当作一筹莫展。 帮不上忙就没意义了。 我带著如此傲慢的想法,擅自对自己感到失望。简直像是想说「如果有能力,我就能够帮她了」似的。 ──我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孩子,当然是既无力又愚蠢呀。 片柳不晓得她脑部的事情。然而,即使知道算不上任何救赎,片柳也会待在她身边直至最后一刻吧。她不会否定这种枝微末节,且极为无力又愚昧的行径。 我也想要比照办理。 「因此,今后我也会继续和你联系下去。不管你之后让我多么不幸都无妨。不过,我可是一丁点被你陷于不幸的打算都没有。」 月崎目不转睛地望著我。我发现到,她的眼中映照著细如钩的明月。明明还在下著雨,夜空却稍微放晴了。 「那样不行啦。我──」 月崎别开了眼神。她的眼眸蒙上阴影,先前映出的月亮消失了。 「……反正我总有一天也会记不得你这番话的。」 「那么,无论几次我都会让你回想起来。」 我说。 「月崎加恋,你要活下去。今后也要持续度过这段十分痛苦,不晓得生存意义的人生。就算我被你害得不幸也没关系,可是我无法为你背负痛楚。我没办法代替你脑部受损,或是吃药吃到吐出来。我束手无策。因此,我只会在你身旁告诉你『活下去』。我会一直讲下去。每当你意图寻短或是记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说。之后你哪天当真撒手人寰时,我会说一句『你尽力了』而不再要你『活下去』。不过,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都要继续活著。你要活下去,直到端粒耗尽那天为止,不断听著我的声音。」 月崎并未抬起头来,仅是摇了摇头。 雨势减缓了些,或许会就这么止歇。我漠然地心想,希望雨现在不要停。我想再稍微被夏夜洒落的微温雨珠击打一下。 「对了,我听了那首曲子喔。」 听见我这么说,月崎的身子猛烈一颤。 七月的端粒──沉眠在随身碟里头的乐曲,确切无疑是月崎在国三的夏天所谱的。音讯档里收录了钢琴演奏版,而我晓得那确实是月崎所弹奏的。 「你作曲的时候是用那架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可是实际上却是用发得出a音的钢琴弹奏,对吧。」 「当然呀,因为乐谱就是那么写的。」 「的确,如果是没必要的声音,无须写进谱里。但我觉得,这是一首应该要在乐谱里有a音的状况下,以没有a音的电子琴弹奏的曲子。」 月崎以一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的表情抬头看我。 她不明白吗? 抑或是明明知道,却佯装没有察觉呢? 无论是怎样都好。 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 把陈旧的口琴。这是一把和那架电子琴相同,发不出a音的缺陷品。见到月崎一脸惊讶地凝视著口琴,我露出苦笑。 「因为加恋和饭山同学都跟我说过想听听看啊。」 她的乐谱里,有个透明的声音。我认为她应该有一听的必要。 《七月的端粒》在谱上是个仅有二十小节的曲子。 最初两次是标示著渐强符号,重复完全相同的二十小节。第三次是各省略开头和结尾的一个小节,重复一次。第四次则是略去头尾各两小节来演奏,之后再反覆六次同样的动作──这首曲子的构成便是如此。最后剩下来的,只有短短的四小节。 其基本旋律极为单纯,以口琴吹奏也绰绰有余。略显哀伤的节奏,令人想到七月的黄昏时分。让我回忆起今年及两年前的七月所发生的事。这点月崎多半也一样。 对学生来说,七月是个忙碌的季节。在正逢梅雨之时迎接它的到来,再从雨季转移到盛夏,可谓瞬息万变。此时还有考试和暑假,在手忙脚乱之际进入八月后,三十一天的浓密记忆便会覆盖过这个季节,令它转眼间被遗忘掉。 我认为大部分的学生都喜欢八月胜过七月。因为八月有暑假和活动,没有考试也不会下雨。但是月崎却喜爱七月。她爱著这个会下雨、有夏天的气息、剎那间便将时间消磨殆尽,令人眼花撩乱的季节。她爱著直到七月的端粒耗尽为止的这段短暂光阴。 她的曲子总是散发著悲怆感。然而摒除a音后,《七月的端粒》听起来却也很奇妙地像是首愉快的乐曲。彷佛象徵著下个没完的雨势似的,不时会不自然地缺少音色。可是,那八成不是没有声音的意思。 确实有音调在那里。 无声的音色。 不能光是不弹出来。 没有a音的琴键是不可或缺的。 它的音色,其实并非没有发出来。 那是透明的声音。 尽管听不见,却无疑存在著。 由于太过透明澄澈,所以听不到的a音。明明如此,我们却晓得它像是夏日小雨。我们知道它的音色极其悦耳,既透明又细如丝,有如我们所喜爱的雨水。 这是因为,我们听得见。 我和月崎听得到这个音色。 它会替我们运送时间来。 在幽灵教室碰面一事。 两人一起去看电影一事。 眺望沿著玻璃窗流下的雨水,同时喝著咖啡一事。 白神山地和青池,于七月到秋田旅行的事。 还有──快要坏掉的电子琴、拥有透明音色的a键、傍晚时的屋顶、七月的湛蓝晴空,以及好似梅雨遗物般的冰冷雨势。 我们在七月留下了许多的回忆,刻划了鲜明强烈的记忆。我们每天都依依不舍地过活,像是细数著迈向尾声的七月还剩下多少日子似的。这一切我都记得。纵使想不起来,你一定也记得。 会发出透明音色的a键,才不会给周遭带来不幸。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片柳和我像这样子担心你,不可能是不幸的。 因为,音色是如此幸福地带著透明的色彩。 我缓缓放下口琴说: 「如果你也和这个a音一样,那么你就有活下去的意义啊,加恋。」 我伸出手搂住月崎,她并未逃开。我们俩在屋顶边缘静静相拥著。 月崎好长一阵子都一动也不动,久到让我想说她是不是睡著了。 「……我要你说。」 她以沙哑的嗓音说了些什么。 「……我要你说『给我活下去』。」 我俯视臂弯里的月崎,她没有抬起头。 「给我活下去。」 听我说完,她的头又在我怀里动了动。 「……再说一次。」 「给我活下去。」 「……说更多次。」 「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给我活下去。」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我应该对她说的话,一定只有这样就好。 ──给我活下去,月崎加恋。 要我说几次都行。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我可是个极度任性妄为又我行我素的人啊。 「给我活下去,饭山直佳。」 你没有办法获得幸福,或是变得轻松。即使如此,我也只希望你活下去。 我只要强迫月崎加恋做这件事。我仅期盼著如此──盼望一名少女活在人世。 我讨厌饭山死去,所以禁止她寻短。可是,我也希望月崎活著。这两件事情貌同实异。我希望月崎以饭山直佳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有如七月的端粒一般,我内心仅仅带著这个强烈的愿望。 终章 月崎加恋是饭山直佳身为钢琴家的名字。在二十五岁的春天过世的她,直到最后都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名字。唯有我一直叫她「加恋」。她只有在我呼唤「加恋」的时候,会露出回想起某些事的表情,并淡淡地微笑著。 十八岁那年,大脑状态恶化的她,几乎卧床不起了。除了海马回和大脑皮质以外的部分,开始出现了负面影响。然而,即使过了二十岁,她也并未陷入时时发病的状况。不晓得是选择「活下去」的她所进行的抵抗,抑或是死神的反覆无常,总之──她想不起事情的时间愈来愈长,几乎所有日子皆是如此。可是,她也确实有想得起来的时候,那时便能正常地对话。 无法上大学的她,半开玩笑地称自己的病房大楼是「医院大学」。记得起事情的日子,她会想了解我在大学上了些什么课。我为了向她仔细说明而拚命抄笔记,因此成绩也挺不错的。搞不好她是为了我,才会想问根本毫无兴趣的授课内容。 成人式她是坐轮椅参加的。国中的朋友们意外地都还记得我跟她。虽然我没有详实以告,不过大伙儿都很担心饭山。饭山几乎没有说话,大概是无法开口了。 在我出社会的时候,她一个月顶多只有一天想得起事情了。抑制病发的药锭由于副作用及用量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吃。应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了。她有以点滴注射止吐药剂,但依然常常呕吐。再也无法进食的她,经常笑说想喝咖啡吃汉堡之类这些对身体不好的东西,让周遭大伤脑筋。这时的她看来十分健康,感觉会长命百岁,不过我认为她实际上相当勉强自己。 到了春天樱花绽放之际,她在满二十六岁前与世长辞了。那天她想得起事情,而她在和我交谈后,便如同沉眠般断了气。 「谢谢你,活著真好。」 那阵子的她每次和我见面都会这么说,最后终于在那天成为她的遗言了。她多半不是真心如此认为的。她痛苦得不得了,极度想要寻死,但依然为了我而活著。所以我猜想最后她也是为了我而这么说,避免让我后悔硬逼她活下去。 她临终的一刻像是沉沉睡去一样。我叫她也没有回应,于是我不断呼唤著「加恋」、「加恋」,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喊,护士才跑了过来。被医生宣告死亡的她,表情看起来带著笑意。 所以我也没有哭泣。如果我不这么想,将会否定她笑著走完的这段人生。 ──我也很高兴你愿意活著。 我衷心如此认为。 葬礼办得很低调。出席的人大半是她的亲戚,除此之外就是我跟母亲,还有片柳和横田她们这些高中时期的开襟衫组,及恩师永井等,几乎限缩在知道她隐情的人。我坐在遥远的后方,只有和片柳及永井聊了一下。 * 基于她的遗嘱,她过继了一项遗物──一颗小小的usb随身碟给我。那堆随身碟在高中时期,成了我和记不起我的她再次交谈的契机。我收下的是其中一个──也就是「内村秀」的随身碟。 她在高中毕业后就没有上学,因此几乎所有随身碟都没有更新。例外仅有片柳和我这些依然持续有所交流的部分成员。她从未让我看过这个。她表示「这是侵犯隐私,而且你也有前科呀」坚持不肯给我看。实际上确实有前科的我,听她这么说也只能乖乖地摸摸鼻子,并没有硬是要看。对她来说,那些随身碟就像是真正的记忆一样,想不起事情的日子她会先看过,试图设法和我对谈。 她离开人世的那年,我在飞机上看了里头的内容。 内村秀,uchimura shu。 (补充:他讨厌人家称呼他内内(偶尔来这样叫他一下吧))。 ◆基础资料(二○xx年三月更新) 一九xx年十月二日生(我们同年)。 天秤座。 ab型(疑似)→确定。 身高一七○公分,体重五十二公斤(二○xx年现在)。 皮肤白净,应该说惨白。身材纤细(也太瘦了)。头发是黑色的(无论何时都是既茂密又乱蓬蓬)。偶尔会戴眼镜(有些反差萌)。便服总是穿衬衫牛仔裤。适合简单的服装。要认明惺忪睡眼。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又两眼无神的人,有高机率是内内。 其他还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连我都不记得的个人资讯和备忘录。她是彻底进行过调查,毫无保留地记载进去了吧。一旦记下的事情,恐怕她就不会删除了。就像人类无法自由消除记忆那般,记录后就不清除,再不断誊写新的情报上去,才完成了这个──内村秀的庞大资讯体。 ◆国中时期 国三的四月,我们第一次认识。他在一间像是仓库般的教室,弹著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他弹得不太好,不过因为曲子很「透明」,所以令我很在意。我们的位子是一前一后,因此我记得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个性很差劲。这个家伙真是大意不得…… 我们一块儿弹奏了电子琴。看来我俩十分相似,感觉挺有趣。他会吹口琴。我说想要听听看,他就告诉我「往后有机会的话」。那百分之百是场面话。我决定称呼他为「秀」,而他则叫我「加恋」。尽管令人害臊,我却不觉得讨厌。 五月,我渐渐了解到他的个性也很糟糕了。应该说相当恶劣。要是那时我有注意到的话……(笑)。他很喜欢《透明》,我记得有常常弹给他听。只有a音发不出来,听起来好像其他乐曲。当我弹奏钢琴时,感觉秀都会昏昏欲睡。可是,因为他总是一副爱困的模样,坦白说,如今我依然不晓得他是否真的想睡。这阵子我觉得秀给人「蓝色」的印象。 六月,由于兴致来了,我便邀请他参加我所接下的演奏会活动,而他也出现了。这可能是初次有个知道我本性的人称赞我。我记得很清楚,自己很开心。不过,这时的我已经决定踏上黄泉路了。这是第一次寻短。 这阵子我在作曲。记得我打算在完成之后送给秀。 七月。 我将新曲命名为七月的端粒。我没能交给秀,其后便自杀(未遂!) 照理说她只有在高中时期拿随身碟管理同学的资讯,所以国中时期的情报是之后再记录进去的吧。内容都是她的回想。轻描淡写地以「自杀(未遂!)」作结的地方,真要说也确实很有她的风格。 ◆高中时期 (高二) 四月,我们在教室成了前后邻居,他在我正后方。从一年级开始我们就同班,可是我不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乍看之下他没有朋友,总是形单影只的。午休时间他会消失踪影。我从没见过他展露笑容。他好像很会读书。他是搭乘电车上学,参加的社团恐怕是回家社。感觉他喜欢音乐。不知何故,他似乎讨厌我。他打死不肯跟我对上眼。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呢?搞不懂。有点让人害怕。 七月一日,我们初次交谈。暂且知道他讨厌小番茄的样子。他好像比想像中更讨厌我?感觉他在躲我。可是他帮我捡起了我弄掉的随身碟,而且完全没有追问。是个性温柔?还是单纯没有兴趣?应该是后者。我摸不清他的思绪。 七月二日,我们同样成了开放校园股长。其实我先前好像跟他聊过一次。我搞丢了存有遗书的随身碟,总觉得在他那儿。过了一天他也没有还给我,很可能看过内容了。可是他依然很正常地跟我说话。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比我预料的还要健谈,虽然人怪怪的,可是不像是个坏人。我姑且没有被他讨厌?总之,我要想办法处理随身碟的事。东西一定在他手上。 (补充:我想起之前和他聊过天的事了。因为病发的关系才忘掉。我们是在讨论女高中生的开襟衫。把这件事加进备忘录里吧。 ) 七月四日,我们一起吃了午饭。他讨厌小番茄(确定)。听说他喜欢乙一,让我觉得他确实有透明的感觉。我好像也是。这什么意思?我搞不太懂。我知道了只要开口攀谈,他就会回应。随身碟的事情他仍然没有露出狐狸尾巴。再多花一点时间和他对话,可能就会露出马脚了。他要去看一部我正好想看的电影,我便决定耍任性,硬是跟他一块儿去。尽管他表情不悦,最后还是答应了。他果然出乎意料地温柔。 七月七日,看电影的事情我爽约了。烂透了,我好想死。 七月九日,他气得乱七八糟。该怎么办?他要我周末再陪他去一次,这次我非去不可。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监视他,或是不想被他讨厌了,总之,若是惹火他,导致他去举发随身碟的事情,我也很伤脑筋。 七月十三日,我们向彼此道歉了。虽然我没有道理让他赔罪就是。他果然是好人。我不是很了解随身碟的事他为什么要保密,可是东西在他手上的时候,我想寻死的念头就会略微变淡。我喜欢他?我不太明白。这和可靠的感觉略有不同。知道我的本性还愿意平常地对待我,让我非常轻松。 七月十四日,我们看了电影。真是好看。我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以前似乎曾经发生过一件极度讨厌的事情。他说有一千颗小番茄的分量,所以很严重。他偶尔会以一脸困扰的表情看著我。我知道他善良又有趣,也慢慢进一步明白到他的个性别扭又爱挖苦人了。该怎么办?我想怎么做呢?记忆的事情好像稍微让他起疑了。这人真敏锐。 七月十六日,被他看见病发的样子了。我坦承了一切。随身碟果然在他那里。他似乎有自己的理由,不过我并未追问详情。反正都拿回来了,不重要。当我告诉他脑部的事情时,他一脸震惊(感觉像是出乎他的预料?)我跟他说自己以前好像自杀过的时候,他的神情相当悲痛。他陪我一起清理呕吐物,人真好。不过,我不要再和他有所瓜葛了。 重要:不要多加涉入内村秀的事情。 七月二十日,他主动找我说话。还想说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随身碟被他拿回去了。他说愿意帮我保管。因为我说有人带著它会让我比较快活,所以他才会这么做。他说不希望我死掉。感觉好像在说喜欢我似的,让我好高兴。我还是不要寻短好了。 原来那阵子她是这么想的吗?从头到尾净是在写我的事情,让我很害臊。之后她还写了很多,像是秋田之旅和暑假的事情。她想得起往事那阵子的内容,就和我听她本人所说的一样。上头钜细靡遗地撰写著,到毕业之前我和片柳她们也开始有所交流的事,以及尽管痛苦却也彻底享受的高中时期当中,和我的生活点滴。我清楚感受到她当真很难受,可是欣喜之情却更甚其上──她或许是为了让我这么想才写的,但我的内心依然受到了不小的救赎。 ◆大学时代 ◆接著成为社会人士……(某rpg风) 后头接续这样的文字,之后更新频率便下降了。她已经完全理解我,没有特别需要写下来的事了吧。只有在最后稍微提了一下近况,还有对我赔罪的话语。 他最近常常来看我。是不是知道我活不久了呢?谢谢喔。我总是处在想不起来的时候,对不起。 我曾跟她说过没必要道歉,实际上她也并未在我面前致歉过。但即使如此,她也可能一直心怀歉疚。就像我本身有愧于她一样。饭山存活于世,会令她对周遭不断抱持著罪恶感。我则是对她有相同的感觉。这是个没有人能得到幸福的构图。不过,我们却觉得这样就好。 因为我们仅仅期盼著有对方在。我们并不希望变得幸福或轻松,只要彼此身边有对方就好。这只是透明的我们,为了承认并证明彼此的存在。因此,她存在于此就是我的愿望。既然心愿实现,那就无可挑剔了。或许这番话不是比我煎熬好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她能够如此轻易说出的,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她的临终之言。 ──谢谢你,活著真好。 ◆总结 他既别扭又爱挖苦人,还很冷漠!他笑的时候总是扭曲著嘴角,一副瞧不起人似的(气死人~)他的脑筋很好,是聪颖的军师型人物。劳力活则是完全不行,也没有体力。脚程是我比较快。 他颇爱讲道理,有时候怪怪的,然后挺马虎。不过他在奇妙的地方会非常仔细,感觉这种特质很像是ab型。他喜欢的食物是汉堡(意外地是个垃圾食物爱好者),讨厌的食物则是小番茄(但我猜他现在其实已经不那么讨厌了……)他很爱雨天,一旦下雨就会略微变得亢奋。这种时候他的目光会稍微发亮。 他偶尔也会有可爱之处。像是不擅长接吻,马上就会脸红。很少主动要求牵手。比起接吻更不擅长拥抱,也不太敢和我四目相望。由于他在奇怪的地方很固执,不肯承认这些事情。这种地方就不可爱了。应该说,他不可爱的地方绝对比较多!最惨烈的就是既任性妄为又我行我素!不过── 几乎变成像是在发牢骚的坏话最后,如此写著: ──不过,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透明的人。 「……还真是我的荣幸。」 我自言自语地说著,而后忽地露出微笑。我从笔电抬起头来,这时广播通知说飞机不久后便要降落在秋田机场了。 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我再度前往白神山地。今年我无论如何都想再次看看山毛榉树。我想重新游览这个唯一和她旅行过的地方。 我缓缓眺望著机场,将空气吸饱整个肺部。为火车便当烦恼后,我搭上resort白神号。我看到了青池和山毛榉树林,并在树林里悠然走著。 ──它会发出雨声吗? ──有声音吗? ──等等,安静点…… 我回忆起十年前,在这边如此对话的少年少女。 ──我听得见。 ──真的? ──有水声。 我清楚记得,她将耳朵贴在哪一棵树上。 我把耳朵抵在山毛榉树上。 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树干。 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感觉雨声的确混杂在静静地拨响森林的风声里。那一定是生命力旺盛的山毛榉,它所发出的生命吶喊。 我将手伸进口袋。 而后低声喃喃说:「你尽力了。」 「suicaide memory」 那年七月,饭山直佳的灵魂确切无疑地在那里,而我保管了它。如今她也在那儿沉眠著,毫无疑问地就在那里。 随身碟中的少女,装模作样地模仿著挥动指挥棒的动作。那首曲子静静地在我脑中开始播放。不知何时,她坐在了钢琴前面,用她的纤纤玉指轻抚似地敲著白色与黑色的琴键。 这是她最后遗留下来的乐曲。 《七月的端粒》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取这种名字。果然是将自己的逝去和它重叠起来了吗?她笑著如此答道: ──因为七月结束的时候总是吵吵嚷嚷又相当唐突,它就是那样的曲子。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像七月一样的人呀。 这个答案非常有她的风格。 尽管兜圈子,却也因此很透明的回答。 不断重复的曲调。 每次演奏都会从两端消失的小节,就像是端粒一般。 它就跟莫里斯?拉威尔的《波丽露》一样,只有仅仅一个渐强符号。由极其微弱的音色起始,漫长的旋律明明逐渐消逝,声音却愈来愈大。 配置在最后短短四小节当中的七个音符。 那并非死去的证明。她生命的吶喊,就在这里。 后记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回到主题。位于染色体末端那个帽盖般的结构,叫作「端粒」。在细胞不断分裂之下,端粒就会变得愈来愈短,最后短到不能再短时,细胞就不会再分裂了。因此端粒被认为显现出了细胞的寿命。据说也有人称呼它为「生命的回数票」。 在这部作品里,被称作「七月的端粒」的事物还有另一层意义,但我个人认为,如果七月有端粒的话,或许就是指梅雨锋面了。世界会在不断反覆降雨之时迈向八月,最后随著梅雨锋面的消失,七月亦同样迈入尾声──虽然有点令人难过,不过其后有八月在等著,也许算得上充满希望。 我自己不晓得这个故事是否洋溢著希望,但本作是一部将主轴放在这样的七月和雨水的青春小说。 二○一八年 三月 天泽夏月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回到主题。位于染色体末端那个帽盖般的结构,叫作「端粒」。在细胞不断分裂之下,端粒就会变得愈来愈短,最后短到不能再短时,细胞就不会再分裂了。因此端粒被认为显现出了细胞的寿命。据说也有人称呼它为「生命的回数票」。 在这部作品里,被称作「七月的端粒」的事物还有另一层意义,但我个人认为,如果七月有端粒的话,或许就是指梅雨锋面了。世界会在不断反覆降雨之时迈向八月,最后随著梅雨锋面的消失,七月亦同样迈入尾声──虽然有点令人难过,不过其后有八月在等著,也许算得上充满希望。 我自己不晓得这个故事是否洋溢著希望,但本作是一部将主轴放在这样的七月和雨水的青春小说。 二○一八年 三月 天泽夏月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 回到主题。位于染色体末端那个帽盖般的结构,叫作「端粒」。在细胞不断分裂之下,端粒就会变得愈来愈短,最后短到不能再短时,细胞就不会再分裂了。因此端粒被认为显现出了细胞的寿命。据说也有人称呼它为「生命的回数票」。 在这部作品里,被称作「七月的端粒」的事物还有另一层意义,但我个人认为,如果七月有端粒的话,或许就是指梅雨锋面了。世界会在不断反覆降雨之时迈向八月,最后随著梅雨锋面的消失,七月亦同样迈入尾声──虽然有点令人难过,不过其后有八月在等著,也许算得上充满希望。 我自己不晓得这个故事是否洋溢著希望,但本作是一部将主轴放在这样的七月和雨水的青春小说。 二○一八年 三月 天泽夏月 本书是漠然持续著的「书名里有月分的系列」第三册。 就我个人而言,打从以前就抱持著六月=梅雨,七月=夏天的印象(※现居关东地区)。然而,实际上关东的气候会在六月进入梅雨季,多半是到七月中下旬才会结束。七月一般会给人强烈的夏季印象,但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处在梅雨中,是个降雨量丰沛的月分。同时它也是个躲在晴朗夏天开端的阴影之下,其实和雨水很有缘的一个月。 因为是梅雨,大多是令人生厌的潮湿天气,不过七月的雨水却很奇妙地让我感到清净。感觉就像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盛夏而开路。将灰蒙蒙的春季天空冲洗得一乾二净,好让夏天能够来临……这很难确切用言语形容,但我觉得梅雨止歇后的水洼里所映照出来的夏日天空,最有「七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