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 第一章 greengreen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狩乃正宗 我们的情人不过是随便借个名字,用幻想吹出的肥皂泡。 来吧,收下吧,你可以将虚伪化为真实。 埃德蒙·罗斯丹《西哈诺·德·贝热拉克》 我有一个从没见过面的青梅竹马。从未见过她的脸,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也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尽管如此,她那可爱的容颜,那柔软的音色,那温暖的手掌,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她并不存在于世。准确来说,她仅仅是我记忆中的存在。这样的说法简直像是在诉说着已故之人一样,但并非如此,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她是『为了我而制造』,可以说是因我而生的女孩子,名为『夏凪灯花』。 义者,也就是所谓回忆的住民。直截了当地说,是虚构的存在。 我的父母十分喜爱虚构,或者说他们无比憎恨现实。『比起自己动身去旅行,他们更愿意去购买旅行的义忆』『与其举办派对,不如购买举办派对的义忆』『举行婚礼不如购买婚礼的义忆』。我就是在这样的父母指导下长大的。 真是个相当扭曲的家庭啊。 父亲经常叫错母亲的名字,仅是我曾听过的就有5种错误叫法。尽管有着家室,父亲还是买了数个〈honeymoon〉。从母亲的年龄到女儿的年龄,每十岁间都有前妻的样子。 母亲一次也没叫错过父亲的名字,但是作为代替,她总是喊错我的名字。我本是独生子,然而对母亲而言却有四个孩子。除我以外还有三名天使一般的孩子的义者。那三个孩子的名称都有着共同点,而我没有。 如果我再喊错父亲的名字,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了。但是很遗憾,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义忆。双亲对我的记忆什么都没做过。倒也不是舍不得给孩子购买义忆的钱。虽然是个满是缺陷的家庭,但钱还是有的,只是教育方针有问题。 众所周知,孩童在人格形成时期植入无私的爱以及成功体验的义忆的话,对情感的发达有着良好的影响,甚至在无私的爱与成功体验之上。因为根据每个人的个性调整出来的疑似记忆,比净是杂音的实际经验更能直接影响人格。 我的父母明明应该是不了解其效用的。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给我购买义忆。 『义忆这种东西,与义肢或者义眼是一样的,是弥补缺陷的东西。』仅有一次父亲对我讲述到,『等你成为大人,明白了自己所缺陷的是什么,到那时再购买自己喜欢的义忆便好。』 看来他们是轻信了制造商或者诊所在拥护记忆改变时所惯用的说法——对因根据义忆来捏造过去所产生的内疚而想用对身体好这一拙劣的辩解糊弄过去——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五位亡妻就无法弥补的缺陷具体会是怎样的缺陷。 在虚构的过去中活着的二人,避开了家庭的现实生活。交流只以最低限度解决,吃饭时也是分开的。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而且不互相告知目的地就出门了。他们似乎如此深信着在这里的自己绝非真正的自己。或者说不这么相信的话就过不下去。当然,在他们离开家的期间,我被弃置不顾。 如果连做父母的本分都没法好好办到的话,就让自己的孩子也沉浸在虚构中啊。少年时代的我一直这么想着。 无论是真实的爱还是虚伪的爱都不曾了解而长大的我,果然成为了一个完全不懂得爱与被爱的人。无法想象自己能够被他人接纳的样子,从最开始就放弃了与他人交流。就算运气好得到了他人的关心,也会有着总有一天这个人也会对我感到失望——这样一种无根据的预感,于是在那之前便放开了对方。因此,我度过了一段十分孤独的青春时代。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两个人辩解说,这是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我也只有「所以又怎样?」这样的感想浮现出来。他们大概是觉得「如果是好好思考过再决定的事情,罪恶感会比较轻」吧?明明计划杀人比冲动杀人罪行更严重的说。 互相推挤的最后,父亲得到了抚养权。在那之后,仅仅一次,我在旅行的途中遇到了母亲,然而她像是没有看见我一样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据我所知,母亲并不是那种演技高明的人,那么,恐怕是已经用『lethe』消去了所有关于家庭的记忆。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我只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惊吓之余,我也感到有点佩服。那种干脆利落划清界线的生存之道实在让人羡慕,不禁让我也想学习一下了。 那是我十九岁那年后半年的事情了。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一边喝着廉价的酒,一边漫不经心的回顾着半生的时光,在这十九年间,没有任何像样的回忆。 那是完全灰暗的日子。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回忆的颜色没有浓淡,没有明暗,没有强弱。只是单调的灰色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不如意青春的酸甜苦辣也完全没有感受到。 原来如此,这种空虚的人会去追寻虚假的回忆。我终于实际理解了这一点。 但是我并没有想去购买回忆,是因为在一个只有谎言构成的家庭长大的而造成的反效果吗?我憎恨着以义忆为首的一切虚构。无论是怎样枯燥无味的人生,总比充满虚饰的人生要好得多。不管是多么优秀的物语,也终究只是被制造出的毫无价值的幻想。 虽然不需要义忆,但摆弄记忆倒是个不坏的想法。自那一天起,我开始了从早到晚都在打工的生活。虽然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充足的生活费,但果然还是想靠自己来达成这个目的。 购买一个〈lethe〉。 既然是空无一物的人生,那干脆忘记一切就好。 本应该存在着什么的空间,却因什么也没有而变得空虚起来。如果消去这个空间本身的话,那份空虚也会随之一同烟消云散吧。 「空」这种状态,没有容器便无法成立。 我已经接近一个完全的「零」。 花了四月攒足了资金。我从账户上取出了工资,顺道去了诊所。为了制成〈履历书〉而接受了为期半日的seling。之后精疲力尽地回了家,一个人喝了庆祝酒。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完成了什么的成就感。 在seling时使用了脱抑制剤(译注:照搬原文,不明药物)而进入了催眠状态,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但是在走出诊所后一个人独处时,却涌出了「说过头了」这种后悔的念头。大概是说了什么羞耻的愿望吧。尽管很模糊,不过有这种感觉。脑袋似乎不记得了,但身体的某处还记得的样子。 本应该花费数日的seling只要半天就完成了,毫无疑问是因为我的过去空空如也 一个月后,收到了装有〈lethe〉的包裹,我已经旁观过很多次父母服用「记忆更改用纳米机器人」的样子了,所以也没有读说明书,就把分包纸里的粉末状纳米机器人溶于水中,一口气喝干了。然后横卧在床上,等待那灰色的日子变成空白。 这样子,就能全部忘记了。我如此想到。 当然不会消除所有记忆,日常生活所需的必要记忆还是会保全的。说到底受〈lethe〉影响的只有插曲记忆。即使同样是陈述性记忆,意义记忆是不受阻碍的。至于非陈述性记忆,只要不对其出手也会被保留。这是所有记忆改变用纳米机器人的共同特征。因此实际上记忆移植也是受同样的限制。速溶形的提供『全知全能』功效的〈mnemosyne〉(译注:记忆女神的名字)的开发进展不顺也是这个原因。因〈lethe〉失去知识与技术是不可能的,损坏的只有事件记忆。 我把 6至15岁的记忆全部作为消除对象,消除指令一般都是用『与~相关的记忆』这样子指定消除对象,像我这种指定消除一定期间记忆的顾客似乎很稀少。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消除烦恼,而不是抹去人生本身。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时钟。记忆消去的迹象一直没有出现。本来的话只要5分钟纳米机器人就可以生效,完全消去记忆也只要30分钟。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少年时代的记忆却一直没有变化。我还记得七岁时在学校泳池溺水的事情,十一岁时因肺炎住院了一个月,十四岁时遭遇事故膝盖上缝了三针也没有忘记。母亲的虚构女儿们的名字,父亲虚构前妻们的名字也都完全记得。我逐渐变得不安起来。难道是买了假货吗?不,也许记忆消除就是这么一回事。在某些记忆消失时,人们可能无法注意到记忆被消去的事实。 正当我这么安慰自己时,却察觉到了自己的记忆中出现了异物的存在。 我慌忙起身,在废纸篓里翻出了我丢掉的包裹里的说明书读了起来。 我祈祷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是,就是那么一回事。 好像出了什么差错,送到我手上的不是〈lethe〉。那是以消去青春ple为主要作用的,给使用者提供一个虚构的青春时代的纳米机器人。 〈greengreen〉。 灰色没有变为空白,而是染上了绿色。 诊所方面会产生这种误解也不是不能理解。恐怕担当我咨询的人是根据我所说的『青春时代没有任何好的回忆,想要忘记一切』的前半段贸然断定了我的要求。 的确如此,一般就是这样的。因为没有好的回忆,所以想要得到好的回忆,这样想是很自然的。我自身也有责任,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更何况,在文件上签字的时候没有仔细确认内容是很致命的。 由于这种差错,我加入了原本我最看不起的人的行列。 不由得感到某种宿命般的成分。 告知了诊所方面送来了与订购的不同的物品后,立刻接到了谢罪的电话,半个月后,两个〈lethe〉邮寄过来了。一个是消除少时记忆的,另一个是消除有关『夏凪灯花』这一虚构人物的虚构记忆的。 但我哪边都不想用,没有开封就把他们装进了柜子里。连把它们放在目光所能及的地方都感到犹豫。 好可怕。 那种感觉,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老实说,知道自己喝的不是〈lethe〉而是〈greengreen〉时,我的内心松了口气。 与其他的纳米机器人相比,只有〈lethe〉的回头客非常少的原因,我终于明白了。 就这样,我的脑海中刻入了虚构的青春回忆,但那形象却有些许偏差。本来的话,〈greengreen〉提供的义忆是与友人欢乐度过的回忆,或是与同志一同跨越困难之类,与这种大差不差的东西。但是不知为何,我的义忆的内容却是有关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义忆是由seling而得出的情报用程序分析后系统得出的文件——统称〈履历书〉为基础制成的。也就是这个义忆技工士看了我的〈履历书〉后判断到:『这家伙需要这样的过去』。 登场人物集中在青梅竹马一人身上的理由,总觉得可以理解。无法感受家人的爱,没有朋友没有恋人的孤独的青春,是一个有缺陷的人类,义忆技工士大概是考虑到可以兼任家人朋友恋人的对象是对患者最有效的方法吧。把角色集中为一个人就能省去制作其他人物的功夫,剩下的劳力用来深深地刻画这一个角色。 实际上,夏凪灯花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理想的角色,无论哪里都完全符合我的喜好。总而言之是个究极的女孩子。每当想起她就会不由得想:『啊啊,如果这样的孩子真的成为我的青梅竹马,想必我的青春会变得十分美好吧』。 但也正因如此,我不喜欢这个义忆。 自己脑中最美好的回忆居然是他人虚构的故事什么的,这不是很空虚吗? * 是不是该醒了呢?她如是说。 还没关系啦,我闭着眼回答到。 再不起床就要恶作剧咯,她接着在我的耳边低声细语。 随你喜欢。我翻了个身 做些什么好呢?她嗤嗤的笑着。 待会会好好报复的。说着我也笑了。 这位客人,她考虑后说到。 灯花也睡在这里就好了,我邀请着她。 「这位客人?」 我醒了。 「您还好吗?」 我转向声音的源头,穿着浴衣风格制服的女店员正弯腰凝视着我。我以模糊的视线环顾四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里是酒馆,我似乎是喝酒喝着喝着睡着了。 「您没事吧?」女店员再次询问到。我感觉像是被窥视了梦的内容一般,十分难为情。只好装作平静的问道可以给我水吗?女店员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去拿水壶了。 看了看手表,我从下午3点开始喝酒,而现在已经6点了。 我一口气喝干了女店员拿来的水,然后结账出了店门。一走出屋外,粘性的热气便缠绕上身体,想到自己那空调坏了的房间,不禁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了。这个时间段的话,简直就像一个小型桑拿。 商店街挤满了人。并非是先前的女店员穿的浴衣风格的制服,而是穿着货真价实的浴衣的女孩们从我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酱汁的焦香味和烤肉的香味不知从哪里飘来,刺激着我的鼻腔。人们的话语声,小摊的叫卖声,步行者用信号灯的诱导音,发电机低沉的引擎声,还有在远处就能听到的笛声,地响的声音混杂着太鼓声,震动着整个城镇。 今天是八月一日,夏日祭。 只能认为这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活动。 抵抗着会场的人流,我向公寓的方向走去。随着太阳的西沉,人潮的密度也一直在增加,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挤走。擦肩而过的人们都是汗流浃背的样子,夕阳照射在他们那布满汗珠的脸上,闪耀着淡橙色的光辉。 本想抄近道进入神社的,结果失败了。参道是积满了寻找摊位的人与休息的人,整个神社内显得拥挤不堪。在我被人群挤压的期间,放在胸口口袋里的烟草变得乱七八糟,身上还粘上了酱汁,脚尖也被木屐踩了。已经完全无法靠自己的意志来决定前行方向了。我只好放弃,任凭人潮自然地将自己挤到外面。 好不容易脱离了境内,我正要走下通往出口的石阶时。 不经意地,听到了声音。 ――呐,来kiss看看吗。 我明白的,是〈greengreen〉干的好事。这不过是因夏日祭引起联想而产生的幻觉罢了,是酒馆的梦的后续。 我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思考起其他事情来,但是联想不但没有停止,还加剧了,脑内浮现的义忆变得更加鲜明。等我察觉到的时候,意识已经回到了那架空的少年时代。 「我们好像是被认为在交往。」 我和灯花来到了近处神社的夏日祭。粗略的绕了一圈摊子后,我们并排坐在了拝殿后面的石阶上,眺望着眼前的人山人海。 我穿着与平日无异的服装,不过灯花有好好的穿着浴衣。映着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红菊花的发饰。这两种颜色都比去年的更为深沉。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显的比平时更为成熟。 「只是一般的青梅竹马而已呢。」 说着,灯花喝了一口颜色看上去有害身体健康的果汁,轻轻地咳了一下,然后像是窥视着我的反应一般偷偷看向我这边。 「如果被谁看到我们两个这样子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会加深误解呢」我斟酌着语句说到。 「确实呢。」灯花嗤嗤的笑了。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将我的手和她自己的手重合在一起。「这个样子被看见的话,可能会进一步加深误解呢。」 「放手啦。」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并没有拒绝灯花的手,作为代替,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被熟人看见而被挖苦的不安与索性期待被挖苦的心情大概各占一半吧。 不,可能期待更大吧。 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有了把灯花作为异性来看待的强烈意识。初二时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两人的相处时间急剧缩短。对于被家人同时送入学的青梅竹马其实是个与班上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的异性这种事,我在那一年在中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 在那同时,我对自己作为一个异性被她强烈地吸引着这件事有着自觉。舍弃各种先入为主的观点退一步看,夏凪灯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除此之外,我会被那早已见惯的侧颜吸引住,看到她和其他男孩子说话时会变得焦虑的次数也增加了。 我至今对异性不感兴趣,可能是因为打一开始就有理想的对方在身旁的缘故吧。我是这么想的。 灯花也迎来了同样的心境变化,因为我们交往了很长时间所以能够明白。从初二的夏天开始,她对待我的方式就开始变得别扭起来。表面上虽然与从前没有区别,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只是在模仿自己过去的举止。为了能够维持坦率的关系,她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到了初三,我们又分到了同一个班,我们就像受到反作用力,像过去一样紧紧的黏在一起。虽然没有直接去确认对方的想法,但会时不时不动声色地去刺探对方的内心。像先前她说的那样「会被错认为恋人」以这种话来试探对方会不会露出讨厌的神情,半开玩笑地握住对方的手来窥探对方的反应之类的方法。在经过反复尝试后,我们加深了彼此有着同样心情的确信。 然后那一天,灯花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呐,来kiss看看吗。」 她把视线固定在眼前的光景,对身旁坐着的我说到。 这句话看上去像是她突然想到的,但我明白,这句话已经在她心中温存了许久。 同样的话语,我也在很久以前就准备好了。 「来吧,来确认一下我们是不是真的仅仅只是青梅竹马吧。」灯花以轻松的语调说到。「说不定,意外的很有心跳的感觉喔。」 「会怎样呢?」我仍以轻松的语气回复。「大概,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吧。」 「是那样吗?」 「是的哟。」 「那,来试试看。」 灯花面向我闭上了眼睛。 这充其量只是在玩,为了满足好奇心的实验。说到底接吻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在这种周围展开了一道防卫线的基础上,我们将嘴唇重叠在了一起。 双唇分开后,我们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转向了正面。 「感觉怎样?」我问到,声音低沉又干涩,感觉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嗯……」灯花歪着头,「没有什么很强的心跳感,你呢?」 「我也一样。」 「这样啊。」 「是吧,说了什么感觉都不会有的。」 「嗯,果然我们仅仅只是青梅竹马呢。」 互相装傻的对话。我想立刻与灯花再一次接吻,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确认。从眼神的变动与声音的颤抖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样的心情。最初想说的台词是「因为不是很明白所以再来接吻一次吧」,但在说出口前又咽了下去。 其实是想顺势告白的吧,实际上我也有类似的计划。但是在接吻的这短短数秒内,我的想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警告着不可以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的话,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以片刻的激昂与刺激作为交换,两人独处时的气氛中好的部分会全部失去。 我们将再也无法回到现在这样的关系。 灯花也注意到了这点吧,改变了计划,让这一切像玩笑一样终结。 我十分感激她那谨慎的判断。毕竟如果她就那样子顺势坦白自己的想法,首先我是无法拒绝的。 回家的路上,灯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到。 「说起来,我是第一次喔。」 「什么?」我装傻。 「kiss啊,千寻君呢?」 「三次。」 「诶?」灯花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和谁?」 「你不记得了?」 「……难道说,那个对象是我?」 「七岁时在我家的壁橱里,十岁时在灯花家的书房里。」 「啊,还真是这样。」数秒的沉默后,灯花终于明白了。 「厉害,真亏你能记得住。」 「只是灯花忘净了吧。」 「抱歉。」 「今天的也是,数年后也会忘记吧。」 「这样啊,第三次了啊。」 灯花沉默了一会,随后又露出了微笑。 「那,实际上是第四次了。」 这会轮到我惊讶了。 「什么时候?」 「不告诉你~」她一本正经地答到,「不过,是最近的事。」 「没有这种记忆。」 「因为千寻君睡着了呀。」 「……没注意到。」 「啊哈哈,以不被发现的方式做的。」 「真狡猾啊。」 「很狡猾吧?」 灯花挺着胸脯笑了。 那,实际上是第五次了。我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嘟哝着。 狡猾什么的,我们彼此彼此嘛。 那样砂糖点心一般的疑似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大量存在着。而且有些浮现出的记忆比我真正的记忆还要鲜明,令我的心激烈地动摇。 令人困扰的是,义忆与普通的记忆不同,不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像刺青一样的东西,无法自然消除。某个临床实验显示,新型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移植义忆时,自身的记忆全部损毁了,而义忆却暂时保留了下来。纳米机器人进行的记忆改变就是那么的强硬坚固。想要消除〈greengreen〉的义忆的话,就必须服用义忆消除调谐用的〈lethe〉,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方法。 是克服恐惧喝下〈lethe〉?还是与义忆妥协?在这两种选择间,我摇摆不定。 如果不抹去义忆,我会永远被不存在的青梅竹马所困扰吧。 低下头,叹了口气,我讨厌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 鸟居就在眼前了,仿佛漂浮在义忆之海中终于到达了出口,这样子终于可以从夏日祭逃脱了。我安心了。在这种地方,只会不停想起那并不存在的过去。 从哪里传来了炸裂声,我反射性地抬起头,看见了于夜空之中绽放的烟火。是邻镇的烟火大会吧?我放下了视线, 现在立刻回头看。好像有人对我说到。 我无意识的放慢了脚步。 自然地回头望去。 有一瞬,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也回了头。 没错,那是个女孩子。 长到肩胛骨的笔直黑发。 映着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肤。 红菊花的发饰。 目光相合。 时间停止了。 我凭着直觉领悟到。 她也有着同样的记忆。 夏日祭的喧嚣逐渐远去。 除她以外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不追上去的话—— 不听听她的事情的话—— 我想向她的方向走去。 她也想向我的方向前进。 但是,人潮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分离。 转瞬之间,那个身姿,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章 萤火虫之光 少年时代的我一直漠然地想着。如果有人可以和我这种空虚的人成为朋友的话,想必那也一定是个同我一样空虚的人吧。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没有优秀的资质也没有值得自豪的经历,温暖的回忆一个也没有。与像是画中所描绘的『无用之人』相遇时,我是否有了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呢? 虽然江森先生是我最初的(也是我至今最后的朋友),但却是与我预想不同的与空虚无缘的『富有者』。他有很多朋友,恋人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还能够自由使用三个国家的语言。在我认识他时就已经决定要去超大型企业就职了。总而言之,就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人类。 我与江森变得亲密是在十九岁的夏天。当时我们在同一个大学读书,住在同一栋公寓。我是201室,他是隔壁的203室,所以经常可以看见他带领女孩子进入房间,而且对象似乎每个月都会变,而且每一个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美人。虽然有时也会在大学校园内见到他,但每次都是在被朋友团团包围的状态下一脸幸福地笑着。如果大学中有什么大事件的话,一般都是以他为中心。他只要一在舞台上现身,台下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女性欢呼声。 原来如此,也有这种人生啊。我感到十分佩服,那是连我的想象都无法触及的世界。 被人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那样的江森为什么愿意和我这样的日阴者(译注:指被埋没的人,见不得人的人)亲近呢?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其缘由。或许是一种异文化交流,他在我的内心窥视到了一个他不曾想象过的世界,说不定是一种社会学习的近距离观察计划。 也有可能是,把我作为一个谈论绝不能外泄的秘密的对象而重视。对他抱有好感的人有很多,相对的,也有不少人把他视为眼中钉。作为传到那种人的耳朵里会变得很糟糕的秘密的坦白对象,我可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总之我们成为了朋友,那就是一切。这是江森主动接近的结果。他以自己不可能被拒绝的态度与我接触。采用那种态度的话,我也只好认为拒绝他是不对的。原来如此,被爱着长大的人会这样子成为更加被爱的人啊。我不禁想到。 因为我完全没有可以和他分享的话题,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经常是他一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我只是被迫听着他那些话,偶尔心血来潮会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评论。我想,在那期间他会对我的本质感到失望而擅自离去吧。结果,那份关系直到离我们大学毕业很久的现在也一直维持着。 时隔半年的再会,江森先生并没有事先打电话询问我的预订之类这种从容的事情,而是毫无预兆得直接拜访了我的房间。打开门一看,他说了声「呦」,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打开给我看,里面装了两扎六听装的罐装啤酒。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再会的这一瞬抵消了半年间的空白。 我挑了几样适当的小菜,穿着室内拖鞋出了门。江森先生无言的点点头,迈开了脚步,我则跟在他后面。 不用说我也明白,目的地是附近的儿童公园。 那是个寂静的公园。由于杂草长的非常茂盛,远看只是一片空地。游乐设施上布满了红色的铁锈,看上去光是触碰就会患上什么不知名病症的样子。在那种孩子美梦的终结一般的地方喝酒是我们一贯的作风。 真是个漂亮的月夜。在这个被树丛环绕的狭窄的公园内,只有秋千的前面才有一盏壁灯。然而那个灯的灯泡也坏掉了,借着月光才能辨别出游乐设施的形状。 拨开草丛进到里面,他像是示范一样坐在了熊猫上,而我则是骑在了考拉上。角落里的长椅被杂草淹没,完全没法使用,所以我们用弹簧玩具代替椅子。尽管很不稳定又不舒服,但总比坐在地上好。 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我们也没干杯就各自喝了起来。可能是买了有段时间的原因,啤酒变得有些温了。 我们在公园喝酒是有原因的。在我入学的前一年,大学内发生了因急性酒精中毒而出现死者的事件。那个死者还是未成年人,于是附近的店家开始对年龄确认变得非常严格起来。所以由江森买酒,我负责准备小菜,两个人在公园一起喝酒这样的风格变得根深蒂固。 既然住在同一间公寓的话,在某个人的房间里喝比较好。不过江森先生有着『离家越远酒越美味』的观点。正因如此,我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步行过去且不受人瞩目的地方喝酒,那便是这个儿童公园。 「怎样?最近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江森先生抱着没什么期待的样子问我。 「没,一如既往地过着独居老人般的生活。」我答到,「江森先生呢?有没有什么趣事?」 他仰望夜空,思考了四十秒左右。 「熟人遇到了诈骗。」 「诈骗?」 他点了点头。「就是所谓的约会商法。利用恋爱感情,倒卖图画,买下高级公寓什么的。虽然是常见又无趣的诈骗手段,但受骗人的证言很有意思呐。」 被害人是一个叫冈野的男子,骗子是个名为池田的女性。 事情是这样的。某一天,冈野在sns上收到了一封邮件。送件人是一位名为池田的女性,讯息内容是「我是你的小学同学,你还记得吗?」。 他回想了一遍,但是想不起那名叫池田的女子,心想可能是恶德商法之类的东西就决定无视了。过了一天又收到邮件。『突然发送奇怪的讯息我很抱歉,可能是最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原因,脑袋变得有些奇怪了,得知同一个城市有以前的相识住在那里,太过高兴而做出来那种事情,请勿回信。』 读了那封邮件后的冈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可能只是自己忘记了而已。名为池田的女子难道真的不是自己的旧识吗?无视这条讯息的话,自己岂不是伤害了她吗?耐不住孤独而将自己视为救命稻草的她,这样做不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黑暗吗? 经过一番苦思后,他回信了。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开始了。池田是一个给人感觉很好的女孩子,冈野很快便坠入了爱河。 两个月后,他的高价图画被倒卖,次日那个名为池田的女子也从他面前消失了。 「话说在前头,那个名叫冈野的男子,脑袋绝对说不上坏。」江森补充到,「毕业于相当好的大学,读过很多书,头脑转的比一般人要快,也比别人加倍小心。尽管如此,还是被这种古老陈腐的手段给骗了,为什么呢?」 「因为人太好了吧。」 江森摇了摇头。 「因为太寂寞。」 原来如此,我稍微想了想后附和到。 他接着说。「有趣的是,池田删了他的sns账号后,冈野仍然坚信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在那家伙的脑袋里,有着确信的记忆。与少女时期的池田在同一个教室里度过的记忆都能回想出来。但实际上并不存在那样的同班同学。」 「那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植入了义忆吗?」 「不,那样作为诈骗来说成本太高了。」 「那,为什么?」 「自己在无意识中改写了记忆吧?」江森说出了奇怪的话。「记忆这种东西,会随着心境的变化而轻易地扭曲,即使不借助纳米机器人的力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轻易地改写自己的记忆。天谷你知道〈フェルスエーカーズ事件〉吗?」 没听过的名词。 (译注:〈フェルスエーカーズ事件〉,译的话应该是[麦克斯马丁案件]。这里简述一下。1984年春,加州曼哈顿海滩的mcmartin幼儿园。七名教师被指控绑架儿童,让他们乘坐飞机飞到另一个地方,强迫他们参与集体性行为,并 强迫他们观看动物被虐待和杀害。这起案件还涉及到有关儿童被迫参加怪异宗教仪式的指控,并被用于制作儿童色情作品。最初是一名母亲指控,虽然后来被发现是一个偏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但在调查人员告知家长指控并开始对其他学生进行采访时,情况迅速发展。这一案件在1984年成为美国的头条新闻。然而,当一名新的地方检察官在1986年接手此案时,重新审查了证据,并撤销了对两名被告的指控。他们的审判成为美国历史上历时最长、耗资最高的刑事审判之一,但在1990年,所有这些指控也被撤销。他们声称,调查人员“诱导”孩子们做出毫无根据的指控,反复地问孩子们同样的问题,并提供各种激励措施,直到孩子们说出被虐待。该案件是1983年至1995年间一系列类似指控和调查的原型,这构成了道德恐慌。还改编过电影[the mcmartin trial]。) 「简单来说,就是犯罪证言不可靠的典型案例。『你是不是被这样伤害了?』在被反复问了好几次后,就好像真的受到了那样的伤害。冈野也是,被那个女人说『你是我的同学』很多次后便如此相信了吧。『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种愿望,促进了记忆的改变。明明只要看一下毕业影集就可以确认池田什么的并不存在,但他却没有那么做,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想被骗才会上当受骗的。」 江森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从相遇时就没改变过的香烟品牌,那甘甜的香味让我终于有了重逢的实感。 「最近非常流行这种古老的诈骗手段。据说孤独的年轻人最容易成为目标,天谷也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我想我应该没问题。」 「此话怎讲?」 「小时候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即使以前的同学联系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江森缓缓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啊,天谷。那些家伙不是利用回忆作为突破口,而是利用没有回忆来乘虚而入啊。」 * 结果,我们在公园没喝够,之后又去了车站附近的酒店,在那里说着微不足道的话题。九点前分别了。 我在商店街一个人散着步时,结果惯例的『那个』又发作了。 这次发作的契机,是宣告营业时间结束所播放的『萤火虫之光』。 「真晚啊。」 社团活动结束回到教室后,灯花板着脸冲我说到。 「会议延时了。」我辩解到,「今年的三年级,干劲满满的样子。」 「是嘛。」 「你可以先回去的。」 她不服气地瞪着我。 「不对啦千寻君,这种时候应该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才是。」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还有,谢谢你等我。」 「很好。」灯花笑了,接着拿起了皮包,「那我们回去吧。」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确认关了灯锁好门之后,我们来到了走廊。运动部的人使用的止汗喷雾剂的味道扑鼻而来,灯花遮住嘴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她的喉咙比较虚弱,对烟草燃烧产生的副流烟或空调的冷气之类非常敏感,好像稍微受到一点刺激就会咳出来。 在玄关一边换鞋,灯花随着象征放学时间到而播放的『萤之光』的旋律,唱起了自己创作的歌词。 浅浅萤光 消逝暮夜 倏尔此生 无果恋心 真是悲伤的歌词。 「说起来,我还没听过『萤火虫之光』的正式歌词呢。」 「我也是,只是知道『浅浅萤光』的程度。」 「所以说,擅自改成失恋的歌真的好吗?」 「但是,千寻君记住了这些歌词吧?」 「嗯,现在的话就算记住原本的歌词,一旦曲子响起,也会先想起灯花自创的歌词。」 「而且与此同时,也会回想起我的脸。」 「可能会吧。」 作为温馨的回忆,也会想起今天的事吧。我暗自想着。 「我呢,认为这是一种诅咒。」 「此话怎讲?」 「川端康成曾如此写到:『请告诉与你分别的男人一种花的名字。花儿每年都会绽放。』」 灯花竖起手指,得意的说到。 「千寻君,从今往后的一生,听到『萤火虫之光』时都会想起我自创的歌词与我的事情呢。」 「确实是一种诅咒。」我笑了。 「嘛,不过我和千寻君不会分开就是了。」她也露出了笑容。 微微的摇了摇头,我打断了回忆。 这几天内,有关夏凪灯花的回忆出现的频率一直在激增。 原因很明显,是神社里发生的一件事。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浴衣,发饰,发型,背上的打扮,脸型,全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年龄,义忆中的夏凪灯花的设定是十五岁的姿态,但那天擦肩而过的她却显得很成熟。 简直就像是我记忆中的青梅竹马同我一样长大成人后,又出现在了我眼前一样。 好好考虑下,使用实际存在的人物作为义忆中的登场人物是明令禁止的,这是大前提。这样子是为了防止现实与义忆混淆而引起的纠纷。所以那一天我见到的人是夏凪灯花的原型,这种假说可以舍弃了。而她是夏凪灯花本人这种胡说八道的假设更是不值得检讨。 用与他人长得像这种偶然来解释,也不是不可能。那一天县内外有大量的人来参观祭典。在那之中,有一个与夏凪灯花长得一样的女孩子混了进来。这样的可能性并非为零。仔细想想的话,浴衣和发饰都是很普通很常见的设计。 但是她的反应要如何解释呢?在与我视线相交时,她显现出来与我同等,甚至在我之上的动摇。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的脸上如此写着。之后她想拨开人群向我这边走来,也是因为认错了人吗?我偶然认识一个很像她的人,她也偶然认识一个很像我的人。有可能发生这种巧合吗? 有着更为简单的解释,那一天擦肩而过的,是在酒精,孤独感与夏日祭的共同作用下,产生出的夏日的幻影。除了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以外,这个假说是完美的。 不,或许根本没有深入思考的必要。认错人也好幻影也好,最终我能选择的应对措施只有一个。 消去义忆。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认错人或是看到幻觉了。 就算有时再一次想起并不存在的记忆,我的心也不会被迷惑。 回到了房间,从柜子中取出了两个〈lethe〉中的一个。并不是要消去少年时代的记忆,而是打算消除有关夏凪灯花的记忆。我将水倒入玻璃杯中,与〈lethe〉并排摆在矮桌上。 准备完成了,接下来只要撕开分包纸,倒入水中溶解后喝掉就好。 我伸出手。 指尖在颤抖。 并不会伴随有痛苦,也不会有浓烈的苦味,更不会失去意识。有什么好怕的?错误的记忆会消失,一切恢复原样而已。〈lethe〉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再说,就算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失去了会感到困扰的记忆不是吗? 我捏着分包纸。 腋下淌着冷汗。 说不定用理性克服生理上的恐惧是错误的。那么,改变一下思考方式吧。只要在十秒间放空大脑就好,在那期间一切都会结束。什么也不用思考,不负责任地逃开,把所有后果都交给未来的你吧。变为空壳不正是 你所擅长的领域吗? 但是,越是想放空大脑,思考反而会变得更加深入。就像用手指擦拭镜头上的指纹反而会变得更脏一样,使事态不断恶化。 如此,我持续着长时间的自问自答。 突然,我发现了,这个思考的场所不好。 这个房间仍残留着那一天我感受到的强烈恐惧。榻榻米,壁纸,天花板,被子,窗帘,如同附着在古老建筑物上的油烟一般,到处都染上了我的恐惧。 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与之相应的场所。为了喝下〈lethe〉,有必要准备一个合适的舞台。那么,哪里是那个最合适的舞台呢?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 次日,打工结束后,我坐上了与通往公寓相反方向的巴士,同时口袋里装着消去〈夏凪灯花〉有关回忆的〈lethe〉。在冷气开的有点过强的巴士内,我把它拿出来并无意义地从各个角度观察着。 不久,巴士到达了目的地,我把〈lethe〉放回了口袋后下了车。上次的那个神社就在车站的不远处。 穿过鸟居,踏入神社内。与夏日祭的夜晚不同,一个人影也没有。寒蝉把阴暗的天空错当成黄昏,它的鸣叫声一直在这一代周边回响着。 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我坐在了石阶上。确认了口袋里〈lethe〉的触感后,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而点燃了香烟。 吸完后,把烟头丢在脚底下踩灭时,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我感到不妙,然而为时已晚。以鸣笛声为导火索引出的回忆的漩涡将我吞没了。 很久不见睡衣姿态的灯花了。在对方的家里借住可是我们以前的日常,所以她的睡姿也好睡乱的头发也好都已经看腻。不知是十一岁之后还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克制互相的过度干涉。于是渐渐的,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就开始出现漏洞了。 一年不见的她的睡衣姿态,看上去非常脆弱的样子。虽说也有是质地较薄的纯白色睡衣的原因,但从领口窥见的锁骨与从半袖伸出纤细的手腕来看,似乎只要稍微经过粗糙的处理就会轻易地折断一般。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再一次确认了那一份差异。明明不久前还是一样的身高,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比她高了十厘米以上。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每当我们牵手或靠在一起时,即使不愿意也会察觉到体格上的差异。通过她纤细的腿与纤弱的脊背,我有了我们的身体正在往不同的方向生长这种强烈的实感。 而这种实感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即使内容没有变,容器改变了的话,其意义也会改变。明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相互往来,却感觉有什么过剩,又有什么感觉过少。话虽如此,但如果配合那种感觉而改变举止的话,则又会感到另一种隔阂。 那一天灯花的睡衣姿态,总觉得让我的内心难以平静。在我到病房里探望的期间,都不敢与她视线相交。直到紧张感消除,我一直假装对病房的装饰或探病物品感兴趣的样子,以此来逃避她的视线。 可是我并没有在这里看见什么值得一提的稀罕品,只是普通的病房。白色的壁纸,褪色的窗帘,浅绿色的漆布,简朴的床。虽然是四人病房,但除了灯花以外并没有其他入院患者。从入口处往右边深处看,日光采光最好的床位被派给了她。 「医生说了,是气压变化的原因。」 她像是要确认天气一般眺望着窗外。 「你看,台风要来了嘛。导致气压急剧下降,结果就发病了。」 我回想起昨天的事情。 发现灯花倒下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明明是一直以来她会拿着作业进入房间的时间段,那一天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造访了对面的房间,发现了蹲在床边动弹不得的灯花。她的皮肤上出现了发绀的症状,很明显是哮喘发作了。吸入器滚落在附近,看来是药物没有起效的样子。听见这从未听过的剧烈喘息声,我赶紧跑到客厅叫了救护车。 似乎是临近呼吸不全的很严重的症状。 「呼吸,还难受吗?」我询问到。 「唔,已经没事了。但说不定还会发作,所以只是住院看看情况,情况也不算很糟。」 虽然她举止爽朗,看上去泰然自若的样子,声音却很微弱。说话真的没问题吗?不是因为在我面前所以勉强自己吗?但如果这样问的话,她就会要求自己演得更逼真吧。 为了让她不用大声说话,我尽量把椅子靠近床,自己也注意着小声说话。 「说真的,我还以为这次会死呢。」 「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灯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笑了,「但是呢,如果那时千寻君的判断再迟一点,似乎会变成更糟糕的事态呢。医生都夸奖了,说毫不犹豫地叫了救护车是非常英明果断的举动。」 「因为已经习惯了灯花的发病。」我生硬地答到。 「得救了,谢谢你。」 「不用谢。」 短暂的沉默。 我鼓起勇气问到。 「……那个,能治好吗?」 她泯着嘴歪了歪头。 「我不清楚,虽说有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就痊愈了,但似乎也有人成年了也没治好。」 「这样啊。」 「说起来,」她故意转换了话题,「千寻君,真亏你能分清哮鸣音和喘鸣音呢。像个医生一样。」 「偶然在书上看到的。」 「是为了我调查的吧?」 为了从下方窥伺我的表情,她歪下了头。 一头长发配合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嗯,因为死在我面前会很困扰。」 「啊哈哈,说的也是呢。」 她一脸为难地笑了。 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冷淡了,我有点后悔。 「不过,被千寻君抱着真是久违了呢。」她带着有点嘲弄的语气说着,「没想到那么轻率的就举了起来,吓我一跳。」 「因为想不出其他的搬运方法了。」 「可以哟,没关系。每次都那样做的话,说不定发病也不坏。」 对于恶作剧一般说着的灯花,我轻轻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好痛!」灯花很夸张地捂住了头。 「那种事情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我可是担心的不得了,呼吸都要停止了啊。」 微妙的间隔。灯花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而后她的表情却一点点转变为了害羞的笑容。 「抱歉抱歉,我重说。」她如此订正到,「我并不是想发病,只是对可以触碰千寻君感到很开心。」 「那,快点好起来吧。」 「嗯。」她坦率地点了点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不,没什么。」我不太客气地答到。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那羞耻的发言,脸都热起来了。 脖颈处冰凉的触感让我返回了现实。用手指摸一摸,有点湿润的感觉。几乎是同一时间,石阶也染上了点点黑色。神社内刮起了大风。 下雨了。 帮大忙了,在这种风雨中不可能使用的了〈lethe〉。 有了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回家的借口。 扶着膝盖站起来,走下了石阶。我因安心感而放轻了脚步。 总之先回公寓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就好。 今天不是个适合消除记忆的日子。 等巴士的期间,雨势也加强了。我在车站附近的店门口避雨,五分钟后终于乘上了巴士。关闭了窗户的车厢内充满了空调产生的霉味。顺着乘客的伞淌下的雨水滴 得到处都是,弄湿了地板。 坐在后方右侧的座位上,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无意识地看向了相反车道的车站。今天似乎是哪里举办祭典吧。身穿浴衣的女孩子忧郁的望着乌云。『这场雨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明明是刚换上的浴衣的说。真是太不走运了。明明祭典不终止也可以的。』可能是在考虑这样的事吧。 巴士出发了。 搞砸了。不知什么人说到。 你现在错过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我用手擦了擦被湿气模糊了的窗玻璃,再一次确认了穿浴衣女孩子的身姿。 长到肩胛骨的笔直黑发。 映着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肤。 红菊花的发饰。 无意识中,手指按下了停车按钮。 到下一站为止的五分钟,感觉如永恒一般。 下车后,我全速奔向了之前的车站。咽下接连不断涌出的所有疑问,在大雨中狂奔着。路上的行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回头看向我,但我可没有在意他人目光的余裕。 一边摁着像是快要破裂的肺跑着,我一边又慢条斯理地想着,最后一次全力奔跑是什么时候了呢?至少进入大学后这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恐怕最后一次是在高中的课上吧。不,高中也有徒步竞走什么的吧。打球也好,长跑也好,体力测定也好,全都因为怕累而偷懒了。这么说的话,可以追溯到初中吗?全力奔跑的记忆…… 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果然还是虚假的记忆,初三时运动会的义忆。 正式开赛的前一周,我一直很郁闷。并不是说不擅长运动,而是我很容易半途而废这点才是问题所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田径部的同学把我错选为800米接力跑的最后一棒。没想到偏偏要在初中最后的运动会上担此重任。虽然想逃跑,却没有拒绝多数决定的结果的勇气。结果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磨磨蹭蹭的,正式开赛的日子到了。 虽然平时总是在灯花面前发牢骚,但唯独那一天示弱了。那是上学途中发生的事了。说实在的现在想立刻回家,自己的跑步结果可能会毁掉大家的回忆这样沉重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感觉都要垮掉了。在灯花面前把心里话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口。 于是灯花像是戏弄我一样撞了下我的肩膀,天真地说到。 「同班同学什么的怎样都好啦,如果一定要为了谁跑的话,那就为了我一个人奔跑吧。」 患有严重哮喘的她,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全力奔跑过。体育课经常只是参观学习,远足和滑雪教室之类消耗体力的活动也几乎都是缺席。那一年的运动会虽然也报名参加了,却没有作为选手被记录,被以『不可以给她添麻烦』为理由推辞掉了。 「为我一个人而奔跑。」这种台词从她的口中说出,听起来有着特别的含义。话虽如此,也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 对啊,说到底我在害怕什么呢?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灯花。而无论接力跑的结果如何,灯花也不会对我感到失望,倒不如说她怎样都会夸我。 肩上的担子像是卸下来了。 那一天的接力跑,我超越了两位选手拿下了第一名。然后在想回到同学身边时摔倒在地,被送到了保健室。在床上躺着的我的身边,灯花多次夸赞我「很帅哟」。但是从肉体的疲劳与极度紧张中解放出来的我,意识松弛后很快就睡着了(说不定,灯花所说的「第三次接吻」就是在这时做的)。 待我醒来,闭幕式早就结束了。窗外已变得昏暗,而灯花则站在床边窥视着我的脸。 「回家吧。」 如此开口的她,脸上挂着微笑。 意识被拉回现实。 呀嘞呀嘞,你还真的是没有自己的人生啊。我对自己感到十分惊讶。 这样下去的话,连死前走马灯的记忆都会变成虚构记忆咯。 我看见了藏青色的浴衣,同时,也看见了停在车站的巴士,立马竭尽全力地赶往她的身边。大概是自进入大学以来几乎没有运动过,而且每天都吸一盒烟的原因,肺与心脏与脚全都迎来了极限。因缺氧导致视线变得模糊,喉咙发出了难以想象是自己呼吸的声音。 我想,本来大概是赶不上的,但是看见了连伞都没有,在雨中狂奔的浑身湿透的我,司机少见的延迟了发车时间来等我。 能乘上巴士固然是件好事,不过没能马上和她打招呼。我抓着扶手,稍微弯着腰,等待呼吸恢复正常。顺着头发滴落下的雨水弄湿了地板。心脏如同嘈杂的施工现场一般狂跳着。虽然身体湿透了,但是血液的沸腾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全身都着火了一般。双脚哆嗦着根本站不稳,巴士一摇晃就要摔倒的样子。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我抬起了头。 当然,她还在那里。 坐在倒数第二排,看起来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本已平复的心跳此刻又躁动了起来。 我径直向她走去。 可能是受全速奔跑时脑内分泌的安多酚的影响吧,现在的话好像可以毫不胆怯的和她打招呼了。 至于要说什么还没决定,但是心里有着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确信。总之先开口,那之后言语就会自然而然地涌出。 我的心中只有这点积蓄。 在她身边停下脚步,抓住了扶手。 轻轻地深呼吸。 「请问。」 以这句话为契机。 夏日的魔法,过于轻易地解开了。 望着窗外的女子回头。 「……怎么了?」 一脸惊讶地问到。 长的完全不像。 勉强称得上相似的只有体型和发质,除此以外的所有要素都与夏凪灯花相差甚远。仿佛是有什么人知道到我会认错人这一前提而带着明确的恶意设下的陷阱一般。 越看越不像,那天在神社所见到的女孩子身上所洋溢着的纤细与优雅,在她那里完全感受不到。 「那个,有什么事吗?」 伪灯花用充满警戒心的目光再次发问,我注意到自己很长时间都在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冷静,我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没做错什么,只是偶然打扮成了在我义忆中登场的青梅竹马的样子而已,对她而言没有任何错误,只是我擅自认错人了而已。 没错,是我不好,我明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激烈的怒火袭击。有一种漆黑的粘液在心中扩散开来的感觉。像这样子感到愤怒可能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握着扶手的手加大了力度。脑海中不断的涌现出辱骂她的话语。别让我怀有奇怪的期待啊!别打扮的那么容易让我混淆不清,那可不是你这种女人该有的打扮,像你这种人连夏凪灯花的脚跟都比不上……等等。 当然,并没有实际说出口。我对自己认错人这件事郑重地谢了罪,在下一个车站逃一般地下了车。无精打采地漫步在雨中。 在为了避雨而进入的酒馆中喝着廉价酒,我思考着。 承认吧。 我爱上了夏凪灯花。 我十分渴望与她的相遇,以至于我在相同打扮的陌生人身上看到了她的身影。 但是,该怎么说呢。义忆技工士迎合我的喜好,设计出了夏凪灯花这一我不得不爱上的角色。只是义忆在发挥正常机能罢了,仅此而已。就像定制的西服的尺寸完全合身,不爱上这一角色才显得奇怪。 承认的话,多少能轻松一点。 变得轻松了,才能心情舒畅地喝酒。 然后我喝多了。 吃的 东西全部吐进了马桶里,但还是不够,接着吐出了胃液。回到座位上喝水,趴在桌子上。过一会又回到厕所再吐。如此反复,直到酒馆关门,我被丢出了门外。暂时在店门口蹲了一会,但想到反正就这样等着,恶心和头疼也不会治好,就开始脑袋空空地走了起来。末班车的时间刚过,而且也没钱坐出租。长夜似乎就要来了。 不知从哪里的商店传来了「萤火虫之光」的声音,我无意识地哼起了灯花自创的歌词。 浅浅萤光 消逝暮夜 倏尔此生 无果恋心 明天就喝下〈lethe〉吧。 爱上不存在的女孩,只会让人觉得空虚。 * 不过,和实际存在的女孩子恋爱,也是很虚幻的。 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不存在的人之一。至今为止遇到的所有女孩子几乎都没有把我作为恋爱对象的意识吧。不,说不定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被喜欢或是被讨厌,都是在那之前的问题。虽然是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里,但绝不会有交集。我在她们的眼中不过是路过的影子,而对我来说她们也是一样。 实际存在的人爱上不存在的人是空虚的,不存在的人爱上实际存在的人也是虚幻。不存在的人与不存在的人相爱,这已完全是虚无。 恋爱这种东西,是在实际存在的人之间才会有的。 * 回到公寓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虽然发誓再也不会喝酒,反正两天后又会不吸取教训接着喝吧。心情舒畅地喝醉的我与因宿醉而烦恼的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个人的学习结果无法在另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一个我只体会到酒的快乐,另一个我只品尝到酒的苦楚。 清晨的住宅街没有人的气息,住在近处的茶店铺的流浪猫悠然自得地从前面横穿过。像是看穿了我的虚弱,每次看到我就会逃跑的野猫只有今天一点警戒的迹象也没有。不知哪里的乌鸦叫了一声,像是与之呼应一般,别处的山斑鸠也叫了一声。 几乎是爬着上了楼梯,到了家门口。摸索着口袋,从钥匙盒里的多个钥匙中取出了房门的钥匙。仅仅是这样的小事也需要相当的集中力。感觉像是开保险柜一样费劲的打开了门。 刚刚握住门把手时,202号室的房门开了,住户从里面露出了脸。我就这样开着门,看了看邻居。因为不知道隔壁房住着谁,所以姑且想确认一下长相。 是个女孩子,大概17至20岁吧,又长又软的黑发在走廊中刮过的风的吹拂下膨胀了起来。 像那一天一样,时间停止了。 我保持着开着门的姿势,她保持着背着手关门的姿势,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钉子固定住了这个空间。 那里没有藏青色的浴衣,也没有红菊的发饰。 但是,我明白。 好似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这一概念,我们长时间无言地互相凝视着。 最初取回动作的,是她的嘴唇。 「……千寻君?」 女孩子叫了我的名字。 「……灯花?」 我也叫出了女孩的名字。 我有一个从没见过的青梅竹马。我从未见过她的脸,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也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尽管如此,她那可爱的容颜,那柔软的音色,那温暖的手掌,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夏日的魔法,还在继续。 第三章 partial recall 据说以纳米技术为基础产生的记忆改变技术,是在研究十五年前突然在世界上蔓延开来的新型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方法时极速发展的。以记忆的修复,保护为目的而开发的这种技术的用途,逐渐的向虚构记忆的方向改变了。 结果,比起想取回过去的人,想要重塑过去的人压倒性的多。即便那只是虚构的记忆。 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可以改变——这种说法也随着记忆改造技术的普及而逐渐落后于时代。 无法知晓未来,但是可以改变过去。 最初,纳米机器人写入的虚假记忆,一般被称为〈伪忆〉或〈疑忆〉,是虚假记忆,疑似记忆的简称。但是近年来,〈义忆〉成为了主流。即使玩弄了名称,假货还是假货,似乎是想要消除伴随着〈伪〉〈疑〉等文字的坏印象。随之,在义忆中登场的虚构人物被称为〈义者〉。这里用的「义」是义肢或者义齿的「义」,可以看出其意图终归只是想要强调弥补缺陷的意思。 不过,什么才是「缺陷」呢,这是争论的分歧点。事实上大部分的人类都可以视为人生经历不完整的重症患者。没有任何缺陷的人生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义忆对人类非常有益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用说,在消除丧失体验,犯罪被害,受虐经验等心理创伤时,用虚构的记忆进行认知重塑,抹掉经历本身这种方法是很有效的。根据某个报告,把品行或者性格有问题的孩子作为实验对象,移植了〈great mother〉(译注:原型是荣格心理学原型之一)的义忆后,约四成的人格出现了积极的变化。另外在一个实验中,给反复自杀未遂的吸毒上瘾者移植了〈spiritual〉(译注:基督用语,源自拉丁文的“灵魂”)的义忆,结果据说那个人变成了一个虔诚,禁欲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就有点亵渎的感觉了)。 虽说还不至于体会到义忆给社会带来的恩惠,那其实是因为记忆改变用纳米机器人的使用者不喜欢公开那个事实。他们的社会地位地位最接近于国内的整容者。实际上,也有把改写记忆讽刺为〈记忆整形〉的人存在。 人无法选择出生的环境。因此需要义忆一类的救济措施。这是记忆改变推进派的主张。虽然对义忆怀有抗拒感,但我觉得他们言之有理。否定派的过半人员,与其说是根据哲学的问题意识,不如说只是因为生理上的不安而拒绝义忆。 此外,关键的问题,因新型阿尔茨海默病丢失了的记忆的恢复手段至今没找到。有一种叫做〈memento〉(译注:原型为01年的一部欧美电影,中文译名“记忆碎片”)的记忆恢复用纳米机器人,只有部分地修复由〈lethe〉消除的记忆这种程度的力量,对新型阿尔茨海默病的记忆丧失则完全没有效果。 虽然也设计了将义忆作为备份的使用方法,但这进展也不太顺利。 即使植入一段与消失的内容相同的义忆,也无法在大脑中扎根。而另一方面,如果插入了与事实不同的义忆,则比起前者残留的时间更长。由此推测,新型阿尔茨海默病并不是并不是破坏记忆的疾病,而是解除记忆的结合的病。而且在记忆中,也有着容易解开的部分和难以解开的部分。只有情景记忆集中性地丢失,说不定因为那是最具有合成性质的记忆。 刚醒后的一段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虽然从十五岁时偷偷喝了父亲储藏的酒开始,直到现在也在喝酒,不过出现记忆消失的经验还是第一次。难道真的是喝酒喝到失忆?我慌了。确实,我听过这种经历很多次,但一直都以为不过是一种夸张的措辞,或者是在酒席上掩饰失态的权宜之计。 这里是哪?现在是早上还是夜晚?自己什么时候进了被窝?为什么头痛欲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靠从胃的底部涌上来的酒精的味道,才明白是酒的原因。 闭上眼,一件件的,好好的回想一下吧。这是哪?是自己的房间。早上还是夜晚?从窗帘中透出的白光判断是早上。什么时候进了被窝?思考在那里停住了。不要焦急。最后的记忆在哪?我记得我喝酒喝得烂醉,被赶出了店外,错过了末班电车于是走回了公寓。为什么我会喝得烂醉呢?对了,是因为我认错了人。把站在公交车站的穿着藏青色浴衣的女孩误认为是夏凪灯花。那样的自己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进入酒馆如同淋浴一般地猛喝。 点和点之间连接起来了。被赶出酒馆后走了三个小时以上,好不容易到达了公寓(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腿部的肌肉慢慢的痛了起来)。费尽心思打开了门锁倒进了房间,之后做了个奇妙的梦。大概是认错人产生的影响吧。做了一个夏凪灯花出现的梦,梦见她搬到了隔壁。 梦与现实的连接,是从我到家时开始的。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明明你是不存在的人。对于这样态度恶劣的我,她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 「千寻君,难道是喝醉了?」 够了快回答我的提问。我想逼问她,但是脚底不稳,想办法用手扶着墙壁才没摔倒。可能是气血上涌,或者是闻到了从门缝里透出的自己房间的气味而感到放松,导致视野摇摆不定,没法好好的站着。连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都不清楚。 夏凪灯花担心的问到。 「没事吗?肩膀,借给你吧?」 我不太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受到了细心周到的护理。 不论如何,这都是因为酒精而看到的梦不会错。身心俱疲,导致抑制心理失效了吧。我从未梦见如此诚实的愿望。 简直就像小学生在床上的空想。邻家搬来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照顾着虚弱的我。 很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应做的梦。 昨天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这样可悲的自己。 今天一定要喝下〈lethe〉。 爬出被窝,一边因头疼而皱着眉,一边用杯子喝干了三杯水。嘴边洒下的水流过脖颈。脱掉有异味的衣服,洗了个长时间的淋浴。吹干头发刷好牙,又喝了两杯水之后躺在了被褥上。在那期间感觉好些了。虽然头还是很疼很恶心,但是那种已经越过高山的实感令我心情舒畅。那之后我落入了浅浅的睡眠。 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就醒了。这种像是胃被勒紧一样的感觉是饥饿的原因吧。这么说来,昨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虽然没那个心思,不过是时候该吃点什么了。 慢吞吞地站起来,来到厨房看了看水槽下面。本应在附近的超市趁着打折买来的杯面一个也没剩了。我扭了扭头。记得至少还有五个啊。总觉得最近健忘得很厉害。是不是酒喝多了? 我打开冰箱的冷冻库,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面包,然而只有杜松子酒和保冷剂这两种物品。试着窥视制冰皿的下面,不过,除了冰的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找到。 一开始就没期待冷藏库。从半年前开始,那里就变成了啤酒储藏库。自己嫌做饭麻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除杯面,便当和冷冻食品以外的东西都不买了。 尽管如此,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小菜。 这样期待着,我打开了门。 异物存在于那里。 保鲜膜盘子里漂亮的装着莴苣和西红柿沙拉。 「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 并附上了这样的手记。 决定了购买〈lethe〉,最初开始打工的职业是加油站的员工。一个月就被解雇了。接下来开始在饮食店打工。这里也是一个月被解雇了。哪一边都是态度不好的原因。要说是哪方的话,应该不是对待客人而是与同事的接触方法有问题。只要工作做好就没问题了吧,这样的态度好像很让人讨厌。 由于知道了不适合持续和同一个人接触的工作,因此在一段时间内通过大学生协会介绍的日工工作挣钱。但是这里也有这里的不好,每次都要和初次见面的人从头开始建立关系很麻烦。虽然总的来说交流能力有人际关系的构筑能力和维持能力,但我好像没有平均的共同拥有这两种能力。 正苦恼于有没有和麻烦的人打交道无缘的工作时,正好看到附近的出租录像店贴出了打工募集的布告。试着应聘了一下,没有面试就被录用了。大概是没有除我以外应聘者吧。 在现在的出租录像店中,这种店铺是很少见的,是个体经营的小规模店铺。内部装修、外部装修都很破旧,看上去随时倒闭也不奇怪的样子,但因为多少还有一些好事的固定客,多亏如此才能够勉强维持下去。或者可能只是因为小财主的兴趣而不考虑收支的店。店长是一位年过七旬、寡言少语的谦恭的男子,经常叼着不带过滤嘴的香烟。 客人非常稀少。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还会用出租录像店的,也就只有老人和一小部分录像爱好者了。说起来,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会拥有录像带播放机之类的古董呢?年轻人每月来一次或两次,其中大部分只是来嘲笑的。 因为都是温顺的客人,所以工作很轻松。可以说忍受困倦是最好的工作。虽然工资很低,但是对于不想要同伴、干劲、提高技能的我来说,这大概就是理想的职场。 虽然两个月之内我就攒够了买〈lethe〉的钱,但我知道只要有了闲暇时间,酒量就会增加,所以后来我也一直在那里工作。也有单纯是心情好的原因。从过去的时代残留下来的那种寒碜的空间,不可思议地使我的心平静下来。虽然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但有一种「这里的话我可以被容许存在」的协调感,想着要不要在这种地方寻找自己的居所。 今天也没有客人。我呆立在收银台边忍耐着哈欠,边茫然地思考着今天早上在冰箱里找到的东西的含义。 手制沙拉,附带手写的笔记。 假设昨晚发生的事是梦的话,那么料理和笔记都是出自烂醉的我之手。也就是说,到变得神志不清为止,酒后吐到胃变空之后用了3小时艰难地走回公寓。在那之后用不知从哪里筹来的莴苣、西红柿和洋葱制作了沙拉,用干净的保鲜膜包好放入冰箱,洗净收拾好烹调用具后,用女孩子一般可爱的笔迹,给明天的自己留便条后就寝,之后就忘记了一切。 如果这不是做梦的话,那么料理和笔记就是出自夏凪灯花之手。也就是说,原本以为是义忆的记忆的很大部分其实是真实的,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其实是实际存在的,偶然搬到了同一间公寓的隔壁后,不辞辛劳地照顾着醉倒的我,甚至连早饭都给我做。 无论哪个假说都是一样的愚不可及。 难道没有更实际的解释吗? 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 想起了前天江森先生说的,伪装成旧识来接近目标的欺诈师的事情。 『最近非常流行这种古老的诈骗手段。据说孤独的年轻人最容易成为目标,天谷也有可能被他们盯上。』 比如说,我的义忆的内容以某种形式从诊所泄漏的话? 如果那个情报,传到怀有恶意的第三者手中的话? 与幻觉说和实在说相比,这个假说多少有点真实感。欺诈说。昨晚相遇的与夏凪灯花一模一样的女孩,不过是为了骗我而由欺诈组织准备的冒牌货,扮演〈夏凪灯花〉这一义者的陌生人。 当然这个假设也有漏洞。不如说尽是些大漏洞。如果义忆的登场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无论是谁都会比起高兴先感到奇怪。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是不是谁打算陷害自己——如此警戒着。那种程度的事,对方也会预测到的。假装是实际的旧识还好,特意装作义忆的登场人物根本没有好处。仿佛是在说请怀疑我。 不,或许我低估了人的潜在愿望。据江森先生说,受欺诈的名叫冈野的这个男性,在不断被实际不存在的同学说『你是我的同班同学』的期间,就相信了那件事不是吗? 虽然江森先生推测『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一愿望促成了记忆的变化,但如果说这种心理倾向是一般性的话,的确,与其说义者是老朋友,不如说是适合欺诈的题材。为了填补由程序的深层心理分析成为浮雕的精神的缺陷,用义忆技工士的手描绘出的栩栩如生的义者,看上去就像人的愿望结晶。在梦寐以求的异性面前,能冷静客观地看待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欺诈师来说,没有比义忆持有者更容易对付的对象了。江森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他们不是利用回忆作为突破口,而是利用没有回忆来乘虚而入』。 虽然如此,还是残留着许多疑问。假设昨天的女孩子是伪装成夏凪灯花的欺诈师,会特意花费搬到隔壁房间的工夫来陷害我这样的一介学生吗?说到底,与义者相似的人那么简单地就能找到吗?难道说只是为了骗我才接受整形手术的? 思考陷入了僵局。目前判断材料太少。现在在这里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回到公寓后,首先去隔壁的房间拜访吧。然后质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想虽然对方不会老老实实回答我,但至少也能得到一条线索,能够抓住推测对方战略的头绪吧。 如果,她真的是个欺诈师。 我想,不让对方吃点苦头可不算完。 * 打工结束后,顺便到车站前的超市买了一套泡面。因为想早点儿回公寓,所以对那个以外的食品看也不看。看着这满满一袋的垃圾食品,我心里有点不安,如果持续这样的饮食生活,总有一天会搞坏身体的吧。但是一想到像我这样的人要过上健康的饮食生活之前需要做的事,一切都感觉无所谓了。 造成不健康的饮食生活的理由还有一个。十八岁之后,吃什么都觉得不好吃。也不是味觉麻痹了。感觉应该是味觉信息和报酬系被分离了。在那之后过了两年的现在也是,连『好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都想不起来了。只要是有咸味的加热食品,剩下的就无所谓了。 因为没去看病,所以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心理疾病之类,也可能是营养不足。又或者是大脑的某处有血栓或肿瘤。目前还没感觉哪里不方便,所以就放着不管了。 其实本来对吃饭就没什么讲究。母亲是个对饮食漠不关心的人,据我所知,别说做菜了,就连厨房一次也没去过。除了烹饪实习和林间学校等例外的情况,我几乎没有吃过手制料理。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只能吃现成的便当和在附近的快餐店进食。 是因为反映了那样的过去吗,义忆中有几个让我吃青梅竹马的手制料理的情节。灯花看不下去我只吃有害身体健康的食物,『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如此担心我着,邀请我到她家里吃饭这样的义忆。 突然在这里,我注意到了一个吻合点。说起来,冰箱里残留的便条上所写的文字也使用了完全相同的句子,「不吃点正经的食物可不行哟」。一字一句都不差。 果然那个女孩已经掌握了我的义忆的内容。我再次振作了精神,不小心可不行。她知道诓骗我用什么战略才有效。她具备了所有使我为之心醉的必要资质。 可还是——像是反复提醒着自己——说到底夏凪灯花什么的女孩子是不存在的。 不要被迷惑了。 回到公寓了。 站在202室门前,按下电铃。 等了十秒,没有反应。 为了慎重起见再按了一次,但结果是一样的。 她如果是欺诈师的话,应该会积极响应我的来访才对。 如果 在家的话,为什么不出来呢? 敢于使我焦急的话,目的是削弱我的判断力吗?又或是在做欺诈的预先准备? 毕竟也不能一直站在那里,所以决定暂时回到自己的房间。 因为我经常忘记锁房门,所以当我发现门锁开着的时候,没有感到多惊讶。 即使发现灯亮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我也常常忘记关掉房间的灯。 即使发现系着围裙的女孩子站在厨房里,也丝毫没有惊讶。因为有个经常会为了我穿上围裙站在厨房里的女孩—— 那个是义忆中的故事吧。 购物袋从手中滑落,里面装着的杯面滚到了门口。 听到那个声音,女孩子回过了头。 「啊,欢迎回来,千寻君。」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身体的情况如何?」 意外地见到擅自侵入我的房间还若无其事地使用厨房的可疑人物,我的脑袋里最先浮现出的不是「报警吧」也不是「抓住她」也不是「快叫人」,而是想着「房间里没有放着什么被女孩子看见会很糟糕的东西吧?」 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不过,更不对劲的女孩子就在眼前。 房间的主人出现了,她没有逃跑,也没有解释,而是悠然自得地品味着锅里的东西。料理台上摆放着她带过来的调味料。 从味道来看,她似乎在做土豆炖肉。 的确是义忆中青梅竹马做的料理。 「你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地,我询问到。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非法入侵,制作料理。正如我所见的那样。 「在做土豆炖肉。」她盯着锅里回答道,「千寻君,喜欢土豆炖肉吗?」 「你怎么进到房间里的?」 这个也是答案很明显的问题。昨晚照顾我的时候偷了备用钥匙吧。房间里只放了最低限度的东西,稍微找一下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她没有回答我的第二次质问。 「因为堆积了很多要洗的衣服,所以全部洗好了哟。还有,我认为被子要更频繁地晾晒才行。」 向阳台望去,堆积了一周的洗好的衣服正被风吹拂着。 我感到头晕目眩。 「你……是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今天没有喝醉吧?」 「好了快回答我。」我加强了语气,「你是谁?」 「问我是谁……灯花哟。青梅竹马的脸,不记得了吗?」 「我没有青梅竹马。」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她的脸上笑容与困惑交织「你昨天不是叫我灯花吗?」 我摇了摇头。如果乘着对方的步调就完了。 做了个深呼吸,我果断地说到。 「夏凪灯花是义者。只能存在于我脑海中的虚构人物。我分的清现实和虚构。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欺诈师之类的,但是迷惑我也是没用的。不想我报警就出去吧。」 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发出了呼吸声。 「……这样啊。」 关上煤气灶的火,她向我靠近。 她更加靠近了不由自主地后仰的我,说到。 「你还是这个样子呢。」 我没能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说不出口的话,大量地堵在了胸口。 无论怎么用意志的表层去抗衡,在我的大脑中更根源处却错误的认知着「与五年前分离了的最爱的青梅竹马再会了」,无可奈何地因喜悦而颤抖。 爱你,爱着你,一不留神就想抱紧你。 甚至无法移开视线,我和她从正面相互凝视着。 近距离看她的脸,总觉得有些非现实感。皮肤就像被造品一样白皙,眼睛周围却有一丝红晕,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 感觉就像幽灵一样。 看到如被束缚住一般僵硬的我,她突然露出了微笑。 「没关系的,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 那样说着,她轻轻牵起我的手,温柔地用双手包住。 那是冰冷的双手。 「因为我,无论何时都是千寻君的伙伴啊。」 次日,完成工作的我给江森先生打了电话。问他今晚能不能见面。他说十点以后有空。我们决定在公园见面后挂断了电话。然后,在终端画面上显示的联系方式栏里,不知不觉间发现了「夏凪灯花」的名字。她在照顾我之后就擅自登记上去了吧。我本想把它删掉,但因为可能会起到什么作用,就那样放着不管了。 我去了大学,直到碰头的时间都在学生食堂角落的桌子上学习来度过。每隔一个小时就走到场地外面,慢慢地吸一根烟。空气非常潮湿,香烟比平时的味道更杂。学生食堂一关门,我就移动到休息室里,把身体沉入沙发,读着被丢弃的杂志来消磨时间。空调没有起效的休息室由于自窗户射入的阳光的原因,几乎同室外一样热,即使一动不动也变得汗如雨下。 回到公寓这件事,是在听了江森先生的意见之后决定的。在和那个女孩子再一次见面之前,我想好好的认清自己的立场。为此,我认为有必要先向值得信赖的人坦白事情的经过,获得客观的视角。 仔细想想,想找人商量什么事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是被那个女孩子激烈地扰乱内心到这种地步吧。 那天很罕见的,江森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了。我打电话给他是很少见的,说不定是在担心我吧。 在我那不得要领的说明结束后,他说到。 「也就是说,把你的话概括一下。你为了消去记忆要使用〈lethe〉,却因为搞错了而收到了〈greengreen〉。使用了那个在脑袋里写入了〈夏凪灯花〉这一虚构的青梅竹马的义忆。两个月后,不应该实际存在的她搬入了隔壁的房间,还亲密地打了招呼……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像笨蛋一样吧?」我叹了口气,「但是,就是那么一回事。」 「嘛,我不认为天谷会撒谎,所以那种事应该是事实吧」说完后,江森笑了笑。「那个孩子,可爱吗?」 「你明白义忆中的登场人物是怎样的吧。」我拐弯抹角地答到。 「可爱啊。」 「嘛,就是那样。」 「那,推到了没?」 「怎么会,说不定是仙人跳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他同意到。「不过,首先想到这一点,你还真是相当自卑啊。一般情况下,都会浮想联翩的吧。」 实际上只是因为惊慌失措而动弹不得,关于这点我保持沉默。 「我估摸着这不是江森先生之前说过的约会商法的亚种吗。诊所方面泄露了顾客的信息,然后交给那些怀有恶意的人进行欺诈。」 「这种诈骗手段有点绕弯子……嘛,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江森表示同意「说起来,天谷的老家很有钱吧?」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和普通家庭差不多。」 「所谓的欺诈师,就是对没有经济能力的学生,做那么费劲的事吗?」 「我也是在那附近卡住了。江森先生是怎么想的?除了诈骗意外,还有能什么目的呢?」 喝了两口啤酒,江森客气地说到。 「慎重起见我先问下,天谷,你从出生起一次也没用过〈lethe〉吧?」 「嗯。」我肯定到,「不过,使用〈lethe〉的话,『使用了〈lethe〉』这件事的记忆本身也会消去,所以不能确定呢……怎么了?」 「不,说不定那个女孩子没有 撒谎吧。实际上两个人是青梅竹马,你却单方面地抹去了记忆。你认定这是义忆,而不是凑巧苏醒的真正的过去吗?」 「怎么可能。」 我苦笑着,以为是开玩笑。 「或许只是单纯的忘记。天谷,本来就很健忘。」 「即使忘记了,看到脸听到声音也会回想起来。」 「……但是呢,万一啊。万一发生了那种事的话」 江森的声调降了下去。 「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我笑了。 他没有笑。 我一个人空洞的笑声在公园回响着,被吸入了黑夜之中。 在那之后许久,我们无言地喝着酒。 奇妙的气氛。 「总之」江森先生重新说到,「不要被感情所控,在奇怪的文件上盖章哟」 「不会的。」 「不要想装做看起来被骗了的样子。因为不久后有可能逐渐变成自己也无法区分演技和真实想法的状态呐。」 「嗯,我会注意的。」 喝光了带来的罐装啤酒,我跟江森道谢并告别。 回去的时候,江森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嘀咕着什么。 ——是吗,〈greengreen〉吗…… 听上去说了这样的话。 到达住宅街时已是夜深人静的午夜一时后了。几只小蛾围着走廊的灯光无声地飞来飞去。 我房间的门锁没开,灯也没亮。悄悄地打开门进去,没看见女孩的身影。我放心了,打开窗户放跑了充满屋子的热量。然后叼着香烟点燃了火。 女孩子留下的锅消失了。把她从房间里赶出去后,没有碰那份料理,就那样放着。那之后她又用备用钥匙擅自进去,把锅拿回家了吧。 持续的发生着预想外的事态,脑袋完全麻痹了,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这已经是警察可以介入的事件了。备用钥匙被盗,还被陌生人多次非法侵入。 不过,现在还不想依赖警察。他们在解决问题时,未必能把真相弄清楚。如果在弄清楚女孩的真实身份之前,事件就结束的话,我就会持续着一辈子都得不出答案的自问自答。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知道我的义忆的内容?为什么与夏凪灯花如此相似呢? 『没关系的,不用勉强自己想起来。』 ——说不定,她真的是我认识的人。 无论有多么愚蠢,只要留下百分之一的疑问,那就是我的败北。 近期,她还会来做些什么吧。到那时,让我顺利地诱导对话,引出情报,揭露她的目的吧。 确定了行动方针后,正想往水壶里倒水的时候,咔嚓一声门钥匙脱落了。 这么快就来了啊,我摆好了架势。 放好水壶,把香烟丢进烟灰缸里。 怎么说也是第三回了,能够冷静地应对了。我有些轻敌起来。 但是回头看向玄关的我,看到她的样子却僵住了。 「啊,你又打算吃对身体有害的东西了。」 看见料理台上的杯面,她像是有些吃惊的说到。 纯白的睡衣。其打扮本身并无奇怪之处。但作为深夜访问陌生人的房间的样子未免太没有防备了。不过,根据她扮演的角色来看,也不是那么不自然。所以睡衣本身不值得惊奇。 问题在于,那件睡衣的设计和夏凪灯花住院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眼前的她,与义忆中夏凪灯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比真实的记忆还要鲜明的,那一天病房的气氛,从睡衣领口窥见的锁骨,那细微的声音,全都复苏了。 胸口的深处无理由地感到疼痛,全身的细胞纷纷躁动起来。 果然,这个女孩清楚地明白怎样才能有效的让我的内心动摇。 她脱下凉鞋走进房间,站在了我的身边。她那冰凉纤细的上臂碰到我的手肘时,我像是触电一般把手肘缩了回去。 「嘛,算了。正好我也饿了,呐,给我也做一份吧。」 我一时隔绝了所有的感情,与她正面相对。然后,我想起了当初的方针。 没错,要引出情报。 「昨天说的」我开口了。 「什么什么?」 她没有抬头,只是以眼睛向上看着我。我忍住想要反射性地避开那个目光的感觉,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询问到。 「『不用勉强自己回想起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啊是那回事啊。她轻微的笑了。 然后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说到。 「不用勉强自己回想起来,就是不用勉强自己回想起来的意思哟。」 实在是夏凪灯花的说话方式。义忆中的她,喜欢这种禅问答式的表达方式。为什么和千寻在一起比较好呢,是因为和千寻君在一起比较好。 我拼命压抑着因回忆起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记忆而感到怀念使脸变得松弛的感觉,同时表明了自己的不信任。 「反正都是故弄玄虚吧?列举出那些言语,是想让我产生对你有利的误解吧?」 这是故意的挑衅。这么做的话,对方也许会为了让我相信而使出下一张牌。谎话说的越多,漏洞也就越多。就是这样的算盘。 但是,她并没有中我的挑衅。 只是寂寞的笑了。 「现在你这么想也没关系哟。青梅竹马什么的,如果没法相信的话就不要相信了。只要你记住我是你的伙伴,这样就足够了。」 她这样说着,在水壶里又注入了一人份的水,座在炉灶上。 看来,用普通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她应该是个真正的的欺诈师,知道自己应该深入到哪里,在哪里撒手。 从这条线进攻,也没法期待有什么大的成果。那么就从别的角度进行瓦解。 「你可能不知道吧,但我并不是凭自己的意志得到义忆的。明明是想用〈lethe〉来忘记过去,却因为一点小失误而收到了〈greengreen〉。」 「嗯,我知道你那样解释。」她以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点了点头。「然后呢?」 「与普通的义忆所有者不同,我对义忆没有执着。因此,对作为那个登场人物的夏凪灯花毫不关心。你要是以为冒充她的名义就能博得我的好感,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对此嗤之以鼻。 「骗人,前天喝醉回来的时候,明明那么的爱撒娇。」 撒娇? 我立刻追溯起记忆。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进入房间后的事。能想起来的只有与她意外相遇,说了几句话,之后又经过了怎样的程序躺在被窝里,这一带的记忆完全遗漏了。 但是,对别人撒娇——而且是对同年龄的女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能有如此大胆的演艺。不管喝多醉,人格的根本是不变的。除非我还有另一个人格,否则不可能有那样的举止。 这个恐怕也是虚张声势吧。倒不如说是性质恶劣的玩笑。 「我没有那样的记忆」我断言道。但是那声音中却透着深深的动摇。 「哼,就连两天前的事情也忘了吗?」她并没有乘虚而入,只是微微一笑。「嘛,不管怎么说,酒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哟。」 水壶冒出了热气。她关掉炉灶,往两人份的杯面里倒入开水。然后用不着我赶她出去,便拿着自己的杯面回到了隔壁的房间。留下了一句「晚安,千寻君」。 被巧妙地岔开了。 * 站在了离老家最近的车站的那一瞬间起,心中就已充满了想要返回的念头。想立刻乘上行列车返回公寓,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 ,全身都产生了拒绝反应,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精神锻炼,我勉强使自己振奋起来。 倒不是讨厌城市本身。现在回想起来,这座城市还是非常适合居住的。在丘陵地带建造的人口不足2万人的新兴城市。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共设施商业设施齐全。大多数居民都是中产阶级,不喜欢纠纷,温和的人很多。绿意盎然,景观优美,对于追求刺激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有些无聊,但却是一个度过健康少年时代的理想城市。 也不是有痛苦的回忆。的确,我是个孤独的少年,但我从来没有因为那种事而遭遇过周围不愉快的目光(至少在我自己能够认识的范围内)。不知道是我这一代人特有的倾向,还是偶尔在我的周围聚集了那样的人,在我的学校里不存在大的团体,只有三、四人为个团体像点点浮现的小岛一样散布着。虽然也有着个人的喜好与厌恶,但没有发生集体压力那种东西的余地。 我感到不满的对象不是这个城镇,而是在这个城镇居住的我自身。尽管准备了如此得天独厚的舞台,我却连一个美好的回忆都没创造出来,深切的认识到到自身的不中用而感到很痛苦。 这个城镇是完美的,只有我是不完美的。 回老家的途中,到处都看的见过去自己的身影。六岁的我与十岁的我,十二岁的我与十五岁的我,都以当时的样子站在那里。他们一样无表情地仰望着天空,耐心等待着能改变自己的某些事发生。 但是,最后什么都没发生。20岁的我非常清楚那一点。 早点办完事回去吧,在被这十八年的空白压垮之前。 契机是江森问的问题。 『慎重起见我先问下,你从出生起一次也没用过〈lethe〉吧?』 我认为就是那样。 但是,仔细想想也没有证据。 〈lethe〉的选项中包括「忘记使用过〈lethe〉这一事实本身」这种选择,而且那种选择被强烈推荐。不然的话,会「自己到底用〈lethe〉忘记了什么呢?」这样的疑问永远纠着。 因此,不能因为我自己没有那个记忆就断言我没有使用过〈lethe〉。虽然我的父母主张孩子不需要义忆,但关于消除记忆的见解,现在想来一次也没听他们说过。在他们的教育方针中,只有使用〈lethe〉是例外的,这种可能性并非为零。 到家了。孤零零地建在住宅区边缘二十年的单门独户的房子便是我出生成长的老家。我按了一下门铃,但没有人应答。母亲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而父亲还在工作,没有应答也是理所当然。 开锁进去后,闻到了令人怀念的味道。虽说如此,却没有涌出像是伤感的感伤。只是增加了想回公寓的想法。现在对我来说「回家」的场所,已经不是老家,而是那小气的三坪房间。 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踏进了我曾经的房间。不出所料,房间就那样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被放置了。因为满是灰尘,所以在着手工作之前打开了窗帘和窗户。 ——万一,夏凪灯花是我实际存在的旧识。 如果说真有有关她的线索,果然还是除了我老家的房间以外别无选择吧。 想到来这里固然是件好事,但还是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离开老家时,我把自己的所有物几乎全都处理掉了。因为从高中毕业到搬家这段期间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不记得丢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说不定,能够了解我过去人际关系的东西全部扔掉了。 大致调查了一下房间,不过,如同预料的那样毕业相册全灭了。小学、初中、高中三册都没找到。嘛,也对呢。对于想忘记过去的人来说,并不需要那么碍眼的东西。当然,毕业文集和集体合照等也被处分了。剩下的只有日英词典、台灯和笔架之类的东西。 别说夏凪灯花的线索了,就连我自己的痕迹也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从这个彻底的程度来看,即使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也不会奇怪。 去初中交涉的话,能让我看到我毕业的年份的相簿和名册吗?恐怕会以保护个人信息为由拒绝吧。如果能从当时的同班同学那里借到相册,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但对于中学时代没有朋友的我来说那也是不可能的。别说联系方式,就连名字都没法好好记住了。 不一会儿,探索结束了。没有什么可以做了。我四脚朝天地躺在积满薄薄的灰尘的木地板上,侧耳倾听蝉鸣。夕阳从窗户刺入,在墙壁上描绘着扭曲的橙色四边形。从敞开的衣柜里飘来防虫剂刺鼻的臭味,让我联想到了季节的交替。 不过实际上,现在正值盛夏。八月十二日。梅雨季节明明早就结束了,却还是一直持续着暧昧的天气。 「千寻,回来了吗?」 阶梯下传来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是父亲在叫我。 看来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因为躺在地板上,身体的关节很痛。 起身擦拭额头上的汗时,门开了,父亲的脸露出了来。 「你干什么呢。」 见到阔别一年半的儿子,父亲毫不客气地说到。 「我只是来拿东西而已。马上就回去了。」 「这个房间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回来取的东西。」 「是啊,什么也没有。」 我缩了缩肩,叫住了一脸无法相处正要返回的父亲。 「以防万一我想确认一下。」 父亲慢慢地回过头。「怎么?」 「有对我使用过〈lethe〉吗?」 数秒的沉默。 「没有。」父亲断言道,「我们家就是那样的教育方针。」 也就是说,在他心中,移植义忆和记忆消除都属于同一个范畴。 「那,有听过夏凪灯花这个名字吗?」 「na tsu na gi to u 花(ka)?」像是为了宣读这罕见的花的名称一般,父亲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不知道啊,你的熟人吗?」 「不,没听过就行了。」 「喂喂,既然回答了问题,好歹说明一下怎么回事吧。」 「我收到了那个名字的人的来信。冒充旧同学的信。这大概就是恶德商法之类吧,不过我对记忆力不太有自信,以防万一还是想确认一下。」 这是事先准备好的谎言。从江森那里听到的故事,稍微加工了一下。 「以防万一,呢。」父亲用右手摸了摸胡须。「你原来是那么耿直的家伙啊?」 「是的,像父母呢。」 父亲笑着下楼去了。恐怕要开始喝酒了吧。边喝威士忌边回忆义忆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沉浸在虚构的回忆中的时候,父亲的表情显得很温柔。这是从未对妻子和儿子从未有过的充满慈爱表情。只要现实得到满足,父亲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吧,我如此推测到。 在玄关穿鞋的时候,不知何时父亲站在了背后。他一只手拿着装了威士忌和冰的玻璃杯,另一只手拿着折成四折的纸片。 「听你说起信我想起来了。」父亲说到。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已经醉了。「有给你的信。」 「给我的?」 「啊。虽然这么说,不过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父亲把那个扔给我。我捡起掉在面前的纸片,打开。 然后我落入了混乱的漩涡之中。 果然来这里是正确的。 「去年冬天,我把大衣弄脏了,于是就暂时借用你的大衣,内侧的口袋里装着它。虽然你说反正不需要,但是扔掉的话写出来的人就很可怜,所以 还是先留下了。」 「哎呀。」我一边叠着信一边说到,「帮大忙了,特意给我送过来,非常感谢」 父亲喝了一口威士忌,连告别的话也没说就回到了客厅。 离开家之后,我再次打开了那封没有寄信人的信。 那上面如此写着。 『与千寻君相遇,我很幸福。永别了。』 * 在回家的电车中,我用手机调查了我购买了义忆的诊所。 试着输入诊所名称搜索,三个月前调查时应该确实存在的网站却从检索结果里消失了。我以为诊所的名字弄错了,从钱包里拿出诊察券确认了一下,但并没有发现错误。 诊察券上记载着电话号码。接待时间快要结束了。为了打电话,我在附近的车站下了电车。坐在月台的长椅上,谨慎地输入号码。 传呼声没有响。 「您拨打的电话号码现在是空号。不好意思,请您确认号码后再拨号。」 反复改变关键词重新检索后,我了解到两个月前诊所闭院了这件事。但是那之后再怎么调查也没有除「闭院了」以外更多的情报。镇上的社区揭示板上,只有一个这样的留言。 我放弃了。乘上下一班电车,回到了公寓。 * 她在被窝里睡着了。当然,不是她的被子,而是我的被子。穿着之前那件纯白的睡衣,蜷着身子呼呼酣睡。 喊她也没有要起来的迹象,我小心翼翼地摇了摇了她的肩膀。为什么作为房间主人的我不得不为作为入侵者的她操心呢?如果这样客气的话不是越发助长她的气焰吗?不过,我也没有硬叫醒她的胆量。 不抱希望地摇了三次,她醒来了。看见我的脸,她高兴的说到「啊,欢迎回家」。然后支起上半身,微微伸了个懒腰。 「果然刚晒好的被子很舒服呢。」 我一时无言地俯视着她。 ——那封信是谁写的呢? 我留在老家的大衣只有一件中学上学时用的粗呢大衣。那后一次穿那件大衣是在初三毕业典礼,所以可以认为信被放入口袋是在十五岁的冬天。 但是初中时的我,没有可以写那种信的亲密对象。是谁的恶作剧吗?但是,文章也太过于自说自话了。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应该会写出更能引我做出反应的内容才是。比如把我叫到校舍后面,或者写上寄信人的名字什么的。 把信的笔迹和冰箱里的笔记本对比一下。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原本,笔迹这种东西,从15岁到20岁会发生不小的变化吧。 「怎么了?」 看着沉默的我,她歪了歪脑袋。 那个态度,果然也和义忆中的夏凪灯花一模一样。 「……你,无论如何也要主张是我的青梅竹马吗?」 「嗯,因为就是青梅竹马嘛。」 「我的父亲,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夏凪灯花的名字,这要怎么解释?」 「是我,还是千寻君的父亲,其中有一方说谎了不是吗?」她即刻答到。「你的父亲,是个诚实的人吗?」 我哑口无言。 这么一说的话,根本没有父亲会老实回答我问题的保证。甘愿收集虚伪的父亲,同样也是喜欢散播虚伪的人。既说没有意义的谎言,也说有意义的谎言。有时为了自我辩护而撒谎,也有时为了否定他人而撒谎。 那个家庭全是谎言。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所说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呢? 「你忘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哟。」 自称青梅竹马的女孩慢慢地站了起来,缩短了与我的距离。 「不过呢,那是因为有忘记的必要吧。」 这样面对面来看的话,我们的身高差比十五岁的时候还要大。这一点从她从我仰望的脸的角度的微妙变化可以看出来。和那时候相比,她的身材远比之前更有女人味,虽说如此,她倒几乎没有长多余的肉,以现在的体格差距,大概比那时候更容易抱起来吧,有一瞬我这么想象到, 不对,那?不?是?我?的?过?去? 「说来听听,我忘记了什么?」 她的表情隐约染上了阴霾。「不可以告诉现在的千寻君,因为看起来还没做好那个准备。」 「你是打算这样岔开话题吧。如果说我忘记了什么,那么至少拿出一个证据——」 我的话语止步于此。 「千寻君。」 将脸埋在我胸口,她低声私语着。 纤细的手指,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慢慢来就好。一点一点的回想起来吧」 仿佛从耳洞里流入了热液一样,脑袋的中心颤抖起来。 我反射性地甩开了她。失去重心的她在被子上摔了个屁股蹲儿,用有点吃惊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不管怎么说,她摔在被子上真是太好了,安心了。 我咽下了已经涌到嘴边的「抱歉,没事吧?」后,说到。 「……你给我出去」 因为抱有罪恶感,我的措辞变得相当软弱。 「嗯,我知道了。」 她坦率地点了点头,露出了对自己被狠狠地推到这件事毫不在意的天真无邪的微笑。 「还会再来的,晚安。」 她回到了隔壁的房间。深深的寂静来访。 为了消除房间里残留的她的气息,我叼起了香烟。因为找不到打火机,所以想用煤气灶点火,站在厨房的时候,发现灶台上放着包着保鲜膜的盘子。里面是加了demi ce sauce(译注:一种酱汁)的蛋包饭,还残留着余热。 我犹豫了一会儿把菜扔进了垃圾桶里。倒也不是警戒里面下了毒。 这只是一个表明决意的行为。 吸完了烟,我摸索着抽屉的深处,之前为了抢先欺诈师而动了点手脚。然后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冰镇的杜松子酒,一口气喝干。刷牙洗脸后,关灯躺在被褥上。闭上眼睛,隐约闻到了她的气味,于是起身把枕头翻了个面再次躺下。当然,这个程度是无法消除她的余香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个与夏凪灯花一起午睡的梦。 在她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年幼的我们像关系很好的双胞胎兄妹一样互相依偎在一起睡着。窗帘紧闭的房间显得微暗,满盈着与夜晚的黑暗不同的静谧。平日里的住宅区静悄悄的,除了楼下摇曳的风铃声,什么也听不到。那是一个让人觉得除二人以外的人类早已绝迹的,平和且寂静的夏日午后。 第四章 一片空白 对于没有读书习惯的我来说,提起图书馆的话那就是学校图书馆,说起学校图书馆那就是避难所。从小学到高中期间,对我来说图书馆是一种避难所,也是一种拘留所。 无法融入班级,在教室里没有了容身之所的学生,首先逃进了图书馆。在图书馆里失去容身之所的学生则逃进了保健室。连在保健室都失去居所的学生,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从留置所到拘留所,从拘留所到监狱等等。虽然也有不少学生突然不来上学,但是大部分不合适的人经过这样的过程后与学校生活脱节,而且几乎再也没有回教室。 〈图书馆沦落者〉中过半数的学生,数周后又回到了教室。从图书馆洒落下来的极少一部分学生则成为了<保健室沦落者>,能摆脱这种情况的人极其稀少。在图书馆停留了几个月的学生很少,只有现在被指定为濒危物种的真正的读书家,以及像我这种过度适应图书馆的怪胎。 初中时代和高中时代,我的午休时间大都是在图书馆度过。但是,记忆中我一次也没有拿起那里的书打开看。是学习,还是睡午觉,只有这两个选择。 也有因为是单纯地对书不感兴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对自己不是图书馆的正规利用者这件事一直抱有自觉。不想和带着「我想看书,所以在这里,并不是像你们那样从教室里逃出来的」这样的表情读着难懂的书的家伙们在一起(现在想想,他们所做的事和我所做的事情本质上是一样的……) 虽然我和图书馆之间的关系只有这种形式,但是今天却是以正当的动机来到县立图书馆的。不过,我并不是来借书的。虽然最终可能会变成那样,但是有想先尝试的事情。 在接待处出示卡片,办理数据库的利用手续。借用这里的终端的话,就能访问涉及医学的商务数据库。不是去附近的市立图书馆,而是去远方的县立图书馆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与义忆相关的研究在这几年急速发展的项目很多,我想调查刊登在专业杂志上的最新信息。 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调查了〈lethe〉的安全性。而这次是为了调查义忆移植引起的记忆混乱。 更具体地说的话,就是这么一些问题。人会把事实误认为义忆吗?会发生把实际存在的青春时代认定为「greengreen」的事情吗? 并不是相信了那个女孩说的话。但是,为了反省昨晚自己的犹豫不决,不能否认内心的某处还有想要相信「实际存在说」的部分。如果她真的认为她是欺诈师的话,就不会那样张皇失措了。 我想要一个明确的证据。义忆无论怎样都只是义忆,与现实无关的确信。不然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被她诓骗的吧。 不,诓骗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希望她的话属实的心愿,希望夏凪灯花能实际存在的愿望,会引起自发的记忆混乱。 必须从根本上断绝甜美的期待。 将适当的单词输入到检索框中,稍微有点阅读价值的资料就从一端打印出来。经过一个小时专心致志的工作,大致浏览完标题后,带着印刷的文件前往阅览室。然后花了半天时间全部读完了。 找到了几个相反的例子。把义忆中的事故误认为是现实发生的事情,这种情况似乎并不稀奇。最终,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在无法忍受真实的时候,便会扭曲认知的方向。毕竟比起改变现实,另一边会更轻松。 另一方面,如果把现实中发生的事故误认为是义忆的事例,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安心了。暂且,摘下了一个不安的萌芽。虽然可能只是我的调查方法不佳,但至少知道了那种症状不是很严重,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长舒了一口气,我靠在椅背上。回过神来发现窗外一片漆黑。馆内的客人大约不到白天的一半。我把参考资料放进包里,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后离开了座位。 从正门的自动门出去,向前走了两步时,突然闻到了浓郁的夏夜气味。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是大脑因为无法处理由那个气味引起的联想的信息量吧。十九年的夏日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在我的身旁奔走。 夏夜的味道,是记忆的味道。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时,我都会如此想到。 正好是职员下班回家和学生放学回家,车内十分拥挤的时间段。虽然知道现在是故乡的高峰期,但充满穿着吸了一天汗的衬衫的乘客的封闭空间使我感到意志消沉。 我紧握着吊环,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灯。懒洋洋的睡意如同波浪一般,每隔约五分钟袭来一次,然后又退了回去。过度使用的眼睛像通宵后一样视线朦胧。但是,花费那么多的劳力是值得的。唯有今晚,能够毅然决然地面对那个欺诈师。 到了拐弯处,电车摇晃得很厉害。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撞到了我的肩膀。虽然我婉转地投去了谴责的目光,但是该男子也没有向我道歉,只是看了我一眼后就沉迷于看八卦杂志之类的杂志中。 我假装被反面侧的乘客推着,偷看了男子正在读的报道。 肯定是篇无聊的报道。我单方面认定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字体的标题。 将妻子错认为义者的男人 睡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忍着想当场搭话的冲动,我等待着男子下车。他在我下车站的前一站下了电车。那之后我也跟在了后面,在出检票口时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 男人回头。隔了几秒,才发现我是在车内站在他旁边的乘客。 「怎么了?」先前那种傲慢的态度一转为软弱的态度,男子说到。 「那个,关于你刚才读的那本杂志……」 我正想打听杂志名,男子问到「啊,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然后把抱在腋下的杂志递给了我。 「反正已经打算扔了,送给您吧」 我道谢后收下了杂志。男人把包换到腾出的手中就匆忙地离开了。 再次潜入检票口,我坐在月台陈旧的长椅上翻开了杂志。那篇报道很快就找到了。虽然只是不到半页的短篇报道,但是比起今天在图书馆读到的数十份参考资料,这里刊载的信息对我来说更有益。 是一个年轻时妻子便去世了的男人的故事。 就在男子的眼前,妻子的生命陨落了。那是仿佛践踏了作为人类的尊严一般,十分凄惨的死法,目睹此情景的人甚至无法好好回忆她的生前,如此残酷的临终时刻。在妻子断气的下一个瞬间,男子下定决心要购买「lethe」。恐怕妻子本人也不会希望以这种悲惨的形式被记住吧。 只去除悲伤的记忆是不可以的。只有妻子的临终想不起来,这种不自然的状态是会有违和感的,然后总有一天自己会想要找回那个记忆吧。要忘记就必须彻底忘记。从与妻子的相遇到离别,一切都要忘记。 随后他按照决意去做了。在〈lethe〉效用下,他失去了有关妻子的一切记忆。 然而,即使记忆消失了,如同失去半身一般的失落感依然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再婚(他自己认为是初次结婚),因为失去伴侣的恐惧也和失落感同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于是,男人做出的选择是使用〈honeymoon〉,也就是得到虚构的婚姻生活的义忆。在诊所接受seling一个月后,根据他的潜在愿望为基础制作的〈honeymoon〉送到了。那个正好填补了他内心的空洞。对义忆技工士的手腕不由得佩服。这便是他所寻求的回忆。他深爱着虚伪的妻子的记忆,在那里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但是不久之后,他开始为恶梦所困。虽然起床时想不起那个内 容,但总之只记得是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梦境。仿佛是充满了全世界的恶意的梦。每当从睡梦中醒来,枕头总是被泪水打湿。 发现自己深信为义忆的记忆其实是真正的过去,是在此后两年后的事了。那一天,他喝下的不是〈honeymoon〉,而是〈memento〉。那不是义忆植入用纳米机器人,而是弄错处方成了使消除的记忆复苏的纳米机器人。和名字很相似的其他利用者弄混了。自己曾认为是虚构的妻子的对象,现在成了已故的真正妻子。 很遗憾的是这篇报道上并没有触及想起来一切的他,有没有再次使用〈lethe〉的事情。 埋头反复读了三次报道后,我从杂志中抬起了脸。十分钟后来的电车空荡荡的,乘客一副疲惫的样子。我坐在长椅的边上,闭上眼睛整理了思考。 十分钟后终于到来的电车空荡荡的,乘客们都一副疲惫的样子。我坐在长椅的边上,闭上眼睛整理着思绪。 不能保证报道的内容是事实。说不定,只是撰稿人捏造出来的毫无根据的故事。 但是,这种事情是确实有可能发生的。通过〈memento〉恢复的记忆并不完全。「消去了记忆」这种记忆本身,在保持着忘却的状态下只回忆起了核心部分时,将其误认为是义忆,是很自然事情的吧。 回到了出发点。不,可能比出发点更糟糕吧。我迷上了这个首次浮现出的梦幻般的新假说。一直以为是〈greengreen〉产物的义忆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通过〈memento〉修复的过去,仅仅是因为〈lethe〉而被暂时遗忘,那些美好的日子并不是荒诞无稽的,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是真实存在的――这种可能性让我的心中雀跃不已。 * 我没有读书的习惯,也没有听音乐的习惯。充其量只有在睡不着的夜晚用收音机播放音乐节目的程度。我从来没有为音乐本身花过钱,所以对流行音乐和经典的曲目都不太了解。 但是,只有那首歌的名字可以马上想起来。 今天她也在房间里等候着我。站在厨房里一边盛菜,一边哼着小调。 是很古老的歌曲了,也是夏凪灯花经常哼唱的歌曲。她的父亲爱好收集唱片,受此影响,她对古老的音乐也非常了解。 那令人怀念的旋律,刺激着我的义忆。 仿佛闻到了旧书的墨香。 「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歌词的含义。」 听着唱针发出的声响,灯花说到。 「因为是明朗的曲调,所以在我想象里一定是明朗的歌曲。结果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英文后,再看歌词,被吓了一跳。原来我一直在哼着这种消极的歌啊。」 那是灯花父亲的书房。在闲暇时间或学习后感到疲劳的时候,她经常带我偷偷溜进那里。并且以很有仪式感的手势给播放器设定唱片,一脸自豪地让我听。 虽然对音乐不感兴趣,但我很喜欢和灯花在书房度过的时间。在非常狭窄的房间里,并且只有一把椅子,我们决定靠在一起坐在地板上。那是我们进入青春期而保持距离后,两个人能紧贴在一起的唯一的特别时间。她其实也是把音乐本身作为次要,经常注意不到连续两天内放的是同一张唱片。 因此,她所说的「去听唱片吧」,对我来说有单纯的言语以外的意义。「可以再去那边吗?」或者「想两个人独处」之类,凝聚了那种令人怜爱的好意的话语便是「去听唱片吧」。 必然地,我喜欢上了属于书房的所有东西。旧书、lp唱片、地球仪、沙漏、地幔钟、书镇、相框、伏特加的瓶子(记得是「空心病」的品牌)。它们以书房为媒介,与灯花的体温和肌肤的触感紧密相连。 她小声哼唱的歌,我大多也学会了。两个人独处时话题一尽,我们便会无意中一同唱起歌。 「那是怎样的歌词?」我询问道。其实歌词这类东西怎样都好,只不过是为了能更久地呆在书房而延长对话而已。 灯花如同盯着小抄一般凝视着空间的一点数秒后回答道。「呆在身旁时会感到厌烦的女孩,当被别的男人夺走时却觉得很可爱,于是叹息到『求你了快点回来吧』『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就是那样的歌。」 「放跑的鱼好像很大,之类的吗?」 「就是这样呢。」她肯定到,然后停顿了一会又补充到,「所以千寻君也要小心喔。」 「我?」 「就算再厌烦也不能置之不理哟。」 「我倒是没觉得厌烦。」 「哼~……」 持续着含糊不清的沉默。在我寻找着下一个话题时,毫无征兆地,灯花依偎在了我身上。 她把我的体重托付给我,像个豪无顾忌的醉汉一般咯咯笑着。 「这样子稍微有点厌烦。」为了掩饰害羞,我如此说到。 「不要抱怨。」灯花告诫我,「不然会被别的男人抢走哟。」 我乖乖的听从了她的话。 她所哼唱的小调停止了,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追溯回到了现在。 「欢迎回来。」她回头说到,「呐,千寻君,今天的料理是我的自信作。一口也好,希望你能尝尝啊。」 眼睛无法对焦,她的身影模糊了起来。 脑袋里响起了什么坚固的零件脱落的声音。 「千寻君?」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纤细的肩膀。 下一个瞬间,我推倒了她。后背撞上地板,她发出了小声的悲鸣。我骑在她身上,迅速地实行了目的。 钥匙就在短裤的口袋里。在确认那不是她房间钥匙而是我房间的钥匙后,才解放了她。 「吓我一跳……」站起身后,她小声嘟囔着。而且也没有整理凌乱的衣服,就那样呆呆地抬头看着我。 我指向了门。 「滚出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穿好鞋站在了门前。她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但又像是改变了念头了一样再次转向了我。 「……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我吗?」 完全相反。 正是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相信她,所以才要用更为冷淡的态度面对她。 见我没回答,她露出了悲伤的笑容。再一次背向我,想要走出房间。 「等下。」 在被叫住而回头的她面前,我抓着盛满菜的盘子。这是一盘五彩缤纷的夏季炖菜,菜盛放得可以说是近乎神经质的程度。 啊,她小声叫了出来。 我把盘子一倾斜,她的手制料理便消失在了垃圾桶里。 伸出已经空了的盘子,我说到。 「把这个带回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垃圾桶。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接过盘子,静静地关上门走出了房间。 这是首次胜利,我想。我摆脱了她的诱惑,证明自己已经克服了夏凪灯花的幻想。 好不容易才报了一箭之仇,但我的心却没有放晴。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心情也逐渐消沉下去了。我从冰箱里取出杜松子酒,倒在玻璃杯里两口喝干。躺在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等待着酒精冲洗掉这难以名状的不愉快感。 在解开这些复杂的思绪的过程中,突然灵光乍现。我猛地起身,启动了矮桌上的便携式电脑。 * 为什么忽略了这种基本的事情呢? 因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完全忘却了那个的存在吧,这世上是存在着sns的。即使不知道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也能通过姓名和出生地找到熟人。 利用这个的话,很容易就能和中学时代的同学 取得联系吧。不仅能谈一谈当时的话题,说不定还能看到毕业相册。只是,要由我主动跟几乎没有交流过的同学打招呼什么的,想想就觉得胆怯了。但如果那样做能得到夏凪灯花不存在的确信的话,就只能这样做了。 在平台规模最大的sns上注册了账号后,用母校的名字作为关键词来进行检索,再以年代来限定搜索范围,似曾相识的名字便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了出来。 反射性地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是初中时代的教室里的空气通过显示器流入了房间一样。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骚动不已的心情马上平息了下来。我已不是中学生了,今后的人生再也不会和他们有所关联——除了接下来我要联络的那个人。 我找到了八个同学。六女二男。我浏览了每个人的sns投稿,窥视了他们的人生。虽然知道那样做也无济于事,但还是不得不那样做。 他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有去海外留学的,已经就职并努力工作的,在名牌大学得到奖学金的,为了支援孤儿而以npo法人活动的,还有同班同学之间结婚的。 他们还上传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和很多朋友一起烧烤的照片。和穿着浴衣的恋人并肩靠在一起的照片。和朋友圈的成员在海边游玩的照片。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照片。以及没有我的同学会合照。 自己人生的空虚再一次摆在了眼前。不过没有涌出嫉妒的感情。从匍匐在地上的人视角来看,是无法理解云上的人在做什么的。两者相距如此之远,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我点击最后一个账号。发现高岭之花中,混进了一朵路边的野花。这个账号上传的照片都很寒碜,人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近况报告也非常淡漠,感觉就是「被周围的人催促着申请了帐号,但没有什么特别要写的事」的感觉。再往之前追溯她的投稿,发现她就住在邻镇。 我再次确认了用户名。桐本希美。啊,是那个桐本希美啊,我理解了。虽然连脸和声音都想不起来,但和其他同学相比,她的名字还算是记忆犹新。虽然也有整整三年都在同一个班级的原因,但不仅如此。在我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所有人中,为数不多的拥有同族意识对象之一,那就是桐本希美。 她是图书馆的居民。并非像我这种不情愿落入图书馆的〈图书馆沦落者〉,而是一个纯粹的读书家。从初一的春天到初三的冬天,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泡在图书馆。以势必读完图书馆里所有书的气势贪婪地追寻着铅字,光是午休时间还不够,课间和放学后也会抽空看书。 她带着看上去会扭曲脸的轮廓的高度数眼镜,还扎着一束土气的发型,令人印象深刻。学力无可挑剔,相貌也还算端正。乍一看她好像是个过于死板的班长,但要从事那种职务,她的人际关系未免太差了。她总是一个人待着,不正眼看人,走在背阴处和角落。 三年的初中生活中,我曾有三、四次在课堂上还是什么时候和她组过队。记得是音乐课、美术课和哪次校内活动。身为多余的人,我们因排除法而组合在了一起。那时我才明白虽然她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但是只要开口,还是能和普通人一样说话的。 不,才不是普通。岂止如此,桐本希美还能流利地操纵日语,这是同龄的孩子们根本无法相比的。因为已经习惯了畅游铅字之海,所以掌握了语言的有效操纵方法。但她不太擅长应付那个能力,当为数不多的会话机会到来时,就会高兴地试验下那名为言语的刀刃是否锋利。然后兴奋了一阵后,便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厌恶中,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桐本希美就是那样的女孩子。不会去适应这个世界,坚持自我,导致自己更加偏离这个世界的形状。是个只能以这种笨拙的生存之道来生活的人。 决定就是这个人了。 最初先不触及主题,装作很自然地给她发送讯息吧。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过交流的同学那里收到了「请给我看看毕业相册」这样的要求的话,我只会落得一个被怀疑是以个人信息为目的名簿业者的下场吧。 花了二十分钟写完的文章实在过于生硬。虽说用语极其谨慎,但感觉就像是擅长日语的外国人写的垃圾邮件。嘛,毕竟是第一次以个人名义给旧识发邮件,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我就是像外国人一样的存在,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和谁在一起。 虽然对写出的文章只有不满,但也明白自己的决意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枯萎。所以在酒醒之前没有推敲就发送过去。随后关上电脑就寝了。 那一夜也被惯例的恶梦惊醒了。我爬出被子,站在厨房往杯子里倒水,接连喝了三杯。做恶梦的时候总会这么做。喝了冷水的话身体就会充满现实感,噩梦将会失去归处,知晓该把它赶向何方。几分钟后就会忘记自己做了怎样的梦。如果恐怖的余韵没有消失,就喝一点杜松子酒。那样做一般都能忘记。清洁的液体有那样的力量。那成为〈lethe〉一词起源的忘却之水想必是清澈且美丽的液体吧。 整整一天过去了,桐本希美没有给我回信。是怀疑我是推销员或工商业者之类的吗,还是认出了我是同级生之后仍选择无视呢?前者的话还有希望,但是在没有任何反应的现阶段是无法做出判断的。不,说不定她只是没有检查sns的习惯。 我苦恼于是否应该再发一次邮件。现在不管舍弃什么,我都想揭露夏凪灯花的真面目,为此我会不择手段。桐本希美对我来说原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即使因为利用了她而导致日后被她讨厌、蔑视,对我而言也是无关痛痒。 问题在于下一封邮件的内容。写什么主题才能让对方相信我,对我感兴趣呢?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情书的少年一样,我把文章翻来覆去改写了好几次。当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些什么时,脑袋里突然涌现出了最差劲的点子。 我执行了那个方案。隐藏主旨,就参考下江森口中的欺诈师来组织语言吧。 效果非常好。短短一小时后,就收到了桐本希美的回信。虽然完全没有因利用他人的善意而感到内疚,但是为了看穿欺诈师的谎言而让我自己成了欺诈师,这种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约定第二天下午在车站附近见面后,我们的对话便告一段落。 看了看表,时针正转到晚上9点。按照这几天的趋势,差不多是自称夏凪灯花的女孩子进入房间的时间段了。我无意识地望向她房间那侧的墙壁,然后朝门的方向看。但是,不知为何,今晚我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那个门打开的景象。 果然,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做。说不定是知道了我不会按照她所预想的那样行动,正在重新拟定计划。或许她假装因为料理的那件事受伤,窥探我的反应。又或者,什么都不做这件事本身就是计划的一环。如果真是这样,虽说很不甘心,但是她的阴谋得逞了。我整晚都在竖着耳朵仔细倾听隔壁房间的响动,思考着她不来的理由。当睡意终于来临时,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入了浅浅的晨光。 * 时隔五年的再会。 桐本希美一丝不苟地站在作为我们约定碰头标志的石像前,举着一柄蓝色的伞,板着脸瞪着眼前的这片雨景。原本土里土气的长辫子已经披散下来,厚重的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服装也变得文雅起来,但整体印象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刘海下那如同把所有负面情绪搅和在一起且用水稀释了出来的瞳色完全没变。就好像是只留下桐本希美这一概念的核心,核心以外的东西则换成了优质的零件一样。 看到我的身影,她微微颔首。然后无言地指着隔着马路对面的咖啡店,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走了起来。是想表达总之先避雨的意思吧。 店内挤满了避雨 的客人,但还不至于坐不下的程度。我们坐在靠窗的双人座上,用服务员放置的冰水润湿了嘴唇之后,桐本希美语气沉重地开口了。 「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我反问道。 「是有什么意图才把我叫出来的吧?」她阴沉地盯着桌子边缘说到,「宗教劝诱?传销?网络商业?如果是那样的话,很抱歉,请你现在就回去。我不认为自己需要拯救,也不为钱所困。」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脸。 她偷偷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缥缈。 「如果是我误解了,对不起。但是,想不到还有除此以外的事会要联系我这种人……」 最后的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楚。 我把桌子中央的杯子拉到跟前,稍微犹豫一下后喝了一口。 这是怎么回事呢?虽然想说「没那回事,我只是单纯因为想见你才联络你的」,但她的想法却恰到好处。虽然我既不是宗教信徒也不是传销员,但确实不是以见她为第一目的来到这里的,而是别有用意。 装作毫不知情是很简单的。但是我没想到自己竟能长时间地坚持那个演技。如果我是个能够假装对谁抱有好感的人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吧。 我叫住服务员点了两份咖啡。然后对桐本希美的疑问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取而代之询问到。 「难道说,实际上有过那样的经验吗?」 这是为了维持局面,没有意义的提问。 但是就结果而言,这是最好的回答。 她那一副旁人看上去张皇失措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涌出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的罪恶感。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是说不出话,还是在等着我的下一句话呢,亦或是因为生气不想说呢?我无法从她的表情读出来。 没有什么很深的意义,请不要在意。正当我打算如此道歉时,桐本希美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哝了什么。 为了听清她的声音,我从桌子旁探出了身子。 「上了高中后马上就交到了朋友」,她不带感情地说道。「对于这个认生且孤单一人的我,那个孩子每天都亲切地和我打招呼。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是个脾气非常好的孩子,和我不同,在班级里大家都很喜欢他。明明应该和谁都能友好相处,却总是把我放到最优先,这让我感到非常自豪。」 她嘴边浮现出了温暖的笑容,可那笑容却只持续了短短两秒钟。 「但是,关系变好后一个月左右,她把我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闻所未闻的可疑的新兴宗教集会。下周,再下周她都带我去了那里。是觉得没有朋友的我很容易拉拢吧。我狠下心来告诉她,自己没有入教的打算,希望她不要再劝诱我了。之后第二天她就不跟我说话了。不仅如此,还在学校中流传着饱含恶意的谣言,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每天都过着被冷眼旁观和无情的言语所包围的生活。」 咖啡送来了。服务员像是难以测量我们之间降临的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意义一样,暧昧地微微一笑,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真是够呛啊」 我只能这么说。 「是的,非常辛苦。」她点点头,「所以,我讨厌说谎。」 听了那番话后,我失去了还能够对她说谎的胆量。还是只说真话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换个角度来看,桐本希美认为我是骗子的可能性很高,即便如此她还是来见我了。大概她是那种无法拒绝别人的性格吧。这样的话,还是坦率地说出本意比较快。 我端起杯子小啜一口咖啡,然后将茶杯放回托盘,开口道。 「有一半,和桐本小姐想的一样。」 她像是被弹起一样抬起了头,但马上又垂了下去。 「一半?」 「和桐本小姐取得联络,确实怀有某些企图,那是事实。」 「……另一半呢?」 「倾诉对象不是谁都可以的,其实还有其他几名候补,但如果和他们中的某个人会面的话,肯定会不愿意吧。正因为是桐本小姐,我才想去联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有意图地来见桐本小姐的。」 她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没有持续那么久。 她面无表情地说到。 「那么,所谓的某些企图是?」 看来是已经突破了第一道关卡。 我向她道谢后,进入了正题。 「你听过 夏凪灯花 这个名字吗?」 「夏凪灯花?」 「初中同学中,不记得有叫那个名字的女孩吗?」 她把两手的手指合在桌面上沉思着。 「你知道的吧,初中时我和同学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不是很确定。只是……」 像是从长长的刘海下窥视着我一般,她接着说到。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班级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 然后,桐本希美把同学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列举了出来。说什么不是很确定,真是谦虚啊。她能够背诵各个年级里所有班级的同学的名字。 「我想这些就是所有人了。」她停止了屈指列举。「因为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所以没什么自信。」 「不,大概就是这些了,真是惊人的记忆力啊。」 「虽然长相全部忘记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名字没有忘。」 我抱着胳膊沉思着。恐怕,桐本希美的记忆力是货真价实的。像这样记忆深刻的人,不可能不耳熟实际存在的同学的名字。果然,夏凪灯花这个学生是不存在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对通过记忆来解决记忆中产生的问题这种事还是有所抵触的。说到底一连串的问题的出发点就是「记忆并不可靠」。通过记忆来解决问题,不过是某种死循环罢了,我打心底里如此深信着。 「我认为桐本小姐的记忆是正确的」,我斟酌着言辞,「只是,为了让自己认同,我还需要一个明确的证据。桐本小姐,还留有毕业相册吗?」 「欸哆,有的。我想应该就在公寓里。」 「可以的话,能让我看一看吗?」 「现在吗?」 「是啊,想尽快得救,如果桐本小姐……」 「那,我们走吧。」 在我说完之前,她攥着账单站了起来。 「我的公寓离这不太远。」 被雨笼罩的街道中,我们默默地走着。无法想象是时隔五年重逢的同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 这种时候,一般都会互相谈论近况吧。夹杂着共同的熟人的传言之类,话题慢慢追溯回过去,拿出当时的笑话和印象深刻的事等来热烈地讨论往事吧。 但是我们没有什么回忆。也没有交往到现在的熟人,谈起近况也只能说是变得凄惨。我们知道对方在教室的角落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不显眼的活着,过着仅能在图书馆得到片刻安宁的灰色日子。我可不想挖掘出这种过去并互相确认。 从车站附近乘上巴士约20分钟后,再步行5分钟左右,就到了桐本希美的公寓。与我住的破公寓相比非常整洁,外墙上一点污迹也没有,停车场里排列着年轻女性喜好色的小汽车。 她在屋里冲着打算在门外等待的我招手。 「很急的吧?进来看也可以的。」 虽然对走进不亲密的女孩子的房间这种行为有点抵触,但想尽快确认相册内容也是事实。这里就坦率地接受她的好意吧。我把淋湿了的伞立在走廊的墙壁旁,打扰了桐本希美的房间。 乱七八糟,这种表达恐怕有失公 正。有许多书,这样的表达应该最为恰当吧。房间里有三个大书架,都密密麻麻地装满了书籍,而那里放不下的书则在地板和桌子上到处堆成了塔。仔细一看,这些书都是按照她自己的规则放置的,这种说法可能很奇怪,但给人一种整理得乱七八糟的印象。 「房间这么脏真是抱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她有点羞愧地说到。 「不,只是东西很多,并没有觉得脏。」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的房间是怎样的,但是桐本希美的房间明显很大程度脱离了平均值。虽说是非常有个性的房间,但另一方面,如果去除了那作为决定印象的书山,那就会一转为匿名的空间。桌子,床,沙发,都是超越了无个性标志的设计。简直就像是写着「桌子」「床」「沙发」贴在那里一样。 她蹲在书架前。大纸张的书籍和相册之类的东西好像都收在了最下层。 她一边找相册一边问我。 「说起来,为什么你没有毕业相册呢?你没买吗?」 「丢掉了,离开家的时候,想变得轻松。」 「真像你呢。」她微微笑了出来。「我也曾想丢掉,但如你所见,我是无法丢掉书本形状物品的性格。」 「是吧。不过多亏如此得救了。」 「不客气。」 毕业相册在第二个书架上找到了。她把相册拉出来,拂去灰尘,说着「请」递给了我。 我首先打开了排列着毕业生的个人照片的页面。在确认了自己的班级之后,慎重起见把其他班级也看了一遍。 「没有。」我对一旁探头的桐本希美说到。 翻了三遍,正如她所说,找不到夏凪灯花这一学生。 此后,我们一张一张地确认了各委员会和社团活动成员的集体照,授课风景和学校活动摄影的照片。桐本希美猜中了每个人的名字。 「千寻君。」 突然被叫到名字,吓了我一跳。她似乎是想说「千寻君被照在这里了」。她手指的相片中,印出了我拿着板书的身姿。 照片里的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心一意上课的好学生。但是,我知道其实并非如此。那个时候只盯着表。盯着黑板上的挂钟,单纯等着上课时间结束。想尽早从学校出来一个人呆着。而且我越是祈愿,就越觉得时钟的指针动作变得迟钝。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照片,是我在sns上搜索同班同学时第一个发现的女孩。捕捉了文化节戏剧的一个场面,实在是毕业相册中一个显眼的照片。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长得漂亮,也不讨人厌,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人,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突然,脑海中浮现了上传到她账号上的同学会的照片。 「说起来,桐本小姐出席同学会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到。 「没有。」她微微摇头,「这么说来,千寻君也没去?」 「嗯,毕竟我没有特别想见的人,也没有想见我的人。」 「我也是这种感觉。即使和谁见面,也只会徒增悲伤吧。而且——」 话说到一半,她就怔住了。因为两页空白突然进入了视野。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首先考虑到的是印刷错误。但是紧接着,我想到了那是朋友之间写留言的空间。 我佯装不知地翻了一页,她却说着「一片空白呢」自嘲地笑到。 我也一样,虽然想这么说,但还是算了。多半多方也明白这点。 不久,我完成了所有页面的确认。毕业相册证明了我的同级生中没有夏凪灯花这个女孩的存在。 在离开房间之前,桐本希美谨慎地询问道。 「夏凪灯花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千寻君在找这个人呢?」 「抱歉,我不想说。」 我不顾她的感受回答。不知为何,我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了。只想快点回公寓一个人喝杜松子酒。 「这样啊。」 她轻易地就此作罢。 我叹了口气,转头说到。 「夏凪灯花是虚构的人物。」 仅凭这一句话,桐本希美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义者吗?」 我点头。 「因为一点小意外,现在我头脑中的记忆和义忆混杂在了一起。曾经有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子,这样的错觉让我很烦恼。像傻瓜一样。」 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我明白的,我也有类似的经验。」 然后她又想说点什么的样子。大概是会触碰到「类似的经验」的内容吧。但是那些话语在使空气颤动的瞬间便被咽进了喉咙深处。作为代替,她用另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结束了那段对话。 「能早点从梦中醒来就好了呢。」 我露出了仅仅一点点笑容,而后「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向她道谢。 「不,我也很高兴见到许久不见的旧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在门即将关闭前,我看见她轻轻地挥着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桐本希美。 外面一直在下雨。在柏油路的凹陷处形成了好几个水洼,倾注下来的雨滴描绘着几何图案。有人曾说过,雨水会在人生的道路上冲刷回忆。我想快点忘记今天挖掘出来的一连串记忆,于是把打开的伞合上,暂时任凭雨滴淋湿自己。 第五章 hero 虽然在数码相机普及以后,幽灵的数量显著减少,但其中一部分似乎是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移居到了电子空间。以某一时期为界,网络上到处都能看到电子幽灵的目击证词。大部分只是编造的故事或恶作剧,但还是有一些事件即使成为了大新闻,也没有查明真相。 最为广为人知的电子怪谈,应该是〈茅野姐妹〉中的一件事吧。有一位女性谈起她的亲身经历,说是五年间每天都会通话的朋友实际上两年前就去世了。此外,这个怪谈是有好好的结尾的。正如题目中的〈姐妹〉一样,那个女性朋友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妹妹代替了去世的姐姐,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与善于交际的姐姐相反,妹妹性格消极,除了姐姐以外没有亲近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谈话对象而渴求对话的茅野妹妹,装作姐姐的样子回应从姐姐的朋友那里打来的电话。然后就这么成了扮演死者的代演者。装作姐姐的样子通话,装作姐姐与女性见面,装作姐姐继续更新sns。茅野姐妹的脸和身材都一模一样,而且妹妹对姐姐的事什么都知道,所以女性完全没有注意到两者的替换。持续了两年的谎言某日以极小的契机为由而暴露了,不过,此后二人好象重新成为了朋友关系。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个暖人心房的故事,但却有着令人反胃的后日谈。生前茅野姐姐使用的sns账号上留有她本人最后的投稿与引人注目的消息,这一留存的文章引起了波澜。乍一看只是篇不得要领的文章的,但根据捕捉信息角度的不同,也可理解为「被身边的人盯上了性命」。这条报道是由第三者从档案库存储器中挖掘出来的,原报道被茅野妹妹亲手删除。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妹妹想要将姐姐的朋友变成自己的东西而杀害了姐姐这样的传言被煞有介事地传开了。 结果茅野妹妹有关此事没有做任何说明,账号也被置之不理了。如今成了web上有名的试胆地。 * 雨持续下了三天。像是敷衍一般插入了一个阴天后又下了三天雨。如此恶劣的天气赶在一起,都要使人忘记蓝天的颜色了。据天气预报报道,大规模的台风正在接近,只要撑过这次台风后,天气就会放晴。 回想起来,这个夏天不可思议的多雨。虽然很少下大雨,但是像雾一样的细雨却一直下个不停。拜此所赐,我陷入了在投币式洗衣房和公寓间多次往返的境地。幸运的是投币式洗衣房里开着空调,把洗好的衣服挂在烘干机上的这段时间,我可以阅读旧杂志和报纸来悠闲地度过这段时间。 在那一周里,我弄丢了一把伞,被风吹折了一把伞,还有一把折叠伞被偷了。扔掉了发黑的凉鞋,买了一双新的。把除湿剂扔进了壁橱里。雨给我的人生带来的影响也就仅此而已了。原本就是除了打工以外空无一物的日常。雨天的租赁录像店客流量比平时更加稀疏,简直像在深山里的礼品店工作一样。店内散发着阴沉的霉味,但店主却丝毫不在意。 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江森。除了他以外没有朋友的我,必然要一个人生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就是我的日常。 不打工的时候,就去县立图书馆阅读有关义忆的文献。虽然没有特别想知道的事情,但是比起读不感兴趣的杂志,阅读不感兴趣的学术文献多少更有意思些。 疲于追逐文字,小憩一会。去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喝,抽两根烟后回到阅览室。在告知到了五点的『晚霞渐淡(译注:夕焼け小焼け)』响起后,阅读告一段落,离开图书馆。归途中买罐啤酒,一点一点地喝着,漫步在从车站到公寓的乡间小路上。然后一边看电视或听收音机,一边吃着作为晚餐的杯面。洗个淋浴来冲刷掉一天的汗水,洗到半夜又开始喝杜松子酒,在天空开始泛白时入睡。 通过烟灰、空罐、空瓶这些东西,我勉勉强强体会到了日期的变迁。如果没有那些的话,恐怕连昨天和今天的区别都不会弄清楚吧。我的日常一点都没有得到改善。也好好无法回忆起一年前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证据已经备齐。父亲和桐本希美的证言。毕业相册的班级页。夏凪灯花这一青梅竹马,果然是不存在的。我的记忆没有错。她是义者,不过是由义忆技工士创造出的虚构人物。 然后就是把那些证据摆在欺诈师面前,让她承认自己的败北了。一切都会结束。喝下藏在柜子深处的〈lethe〉,给这一连串的愚蠢事态画上终止符。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自从没说「晚安」便离开房间的那一天起,自称夏凪灯花的女孩就再也没出现过。到了晚上房间的灯会亮起来,所以应该还在那里,但也没有其他明显的动静。 是打消了诓骗我的念头吗?还是在做些什么复杂的准备吗?要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打算由我这边主动打招呼。如果打算就这样草草结束,那就这样吧。如果说正在研究新的对策,那么就下次来的时候报复吧。像这样子以某种形式告终时,才符合我喝下〈lethe〉的时机。 那天也一直喝到早晨,像昏死一般睡了过去,八小时后才被风声唤醒。暴风雨来了。从窗户的间隙里传来如同哨声般的鸣响。我打开收音机,正好在播报台风登陆的消息。 头和喉咙感到很疼。是宿醉次数和烟抽得太多了吧。我用昨晚残留着杜松子酒香的玻璃杯把水灌入胃里,加热了预先泡好的咖啡,慢慢地喝完后,站在换气扇下面抽烟。吸完两根烟后,我倒在被子上,倾听着收音机的声音和雨声。 降雨是一种喜好。同样,大家也都会有困扰的感觉,只要两者平等就好。虽然能否享受晴朗的天气因人而异,但大家都很少能适当地享受暴雨。充其量只能一边在房间里喝着热饮,一边在安全区域内享受着暴风雨所带来的非日常感罢了。 对收音机感到厌倦,我便在窗边垫上坐垫,打开了昨天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这是一个在从未听说过的领域创造了闻所未闻业绩的传记。对我来说,阅读的选择最好是与自己无关的书。这样可以忘记现在在这里的自己。至于突然想看什么书,大概是受前几天见到的桐本希美的影响吧。 保持着三十分钟休息一会的状态,我一点点地读着这本书。时不时地会刮起格外强的风,响起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时间正以惊人的缓慢速度流逝着。 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 不经意的,一股强烈的空腹感袭来。 仿佛剥夺人性一般,凶暴的饥饿感。说起来,起床后什么也没吃。正当我这么想着时,好像麻醉断了一样,胃里传来了剧痛。 我把书放下打开了水槽下方,但是杯面一个不剩了。当然,冰箱也是空的。打消了吸烟的念头,但刚才吸的是最后一根。看来只能出去买东西了。 雨伞看上去没有什么用,于是我带好防风衣的帽子遮住眼睛,穿着凉鞋迈向了暴风雨中。外面昏暗得让人难以相信是三点多钟的样子,道路上散落着都是被风刮跑的垃圾、树枝以及折断的雨伞。因横潲的雨而无法睁开眼睛,每次狂风袭来,身体都变得摇摆不定。 超市里一反常态,显得十分冷清。我买了最便宜的杯面和香烟,把购物袋的口绑得严严实实的离开了。雨越下越大。 仿佛要躲避暴风雨一般,我沿着围墙前行着。突然,我停下了脚步。有什么从面向道路这边的窗户窥视着这边。 那不是人类,是一只猫。而且是在附近见过好几次有印象的虎皮色的猫。我原以为那是野猫,但似乎有主人的样子。它带着「在这样的雨天出门真是个好事的家伙」的神情凝视着这边。我靠近窗户皱起了眉头,可是猫完全没有动,像一尊雕塑般凝视着我。 回到公寓后,我把湿衣服扔 进洗衣篮里,冲了个淋浴。走出浴室,正打算烧水时,才发现如此紧张逼人的空腹感像谎言一般复原消失了。 我躺在榻榻米上,细细品味着刚买来的香烟。房间里很凉爽,榻榻米粗糙的感觉也很舒服。雨绵绵不绝倾注于街道中,冲刷着各种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我回想起了飘窗的猫,然后接着想起了义忆中那飘窗的幽灵。 *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见到了幽灵。 接下来要讲的是个不值一提的荒唐故事。第一,这个故事中登场的幽灵并不是真正的幽灵。第二,这原本只是义忆中的故事。这时已经失去了作为怪谈的价值。 幽灵居住在附近的古老日式住宅里,一直在一楼凸出的窗户后监视着大街。那是一个长发少女的幽灵,身形纤细,气色苍白,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洋溢着忧郁的气氛。每当我路过附近时,她就像贴在窗户上一样探出身子盯着我。 一定是那个家庭以前死去的孩子吧。我怜悯她,同时也害怕她。说不定她嫉妒活着的同龄孩子,想让我成为她的同类。虽然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但在那没有颜色的瞳孔深处说不定正燃烧着对生者的憎恶之焰。我害怕和少女幽灵见面,每次都会快步穿过那条路。 正巧那时才看过夏天的灵魂特辑。听到了这附近几年前有孩子失踪的传闻。少女穿着一件白得不自然的连衣裙。由于几个因素重叠在一起,我把那个只能从窗户里眺望街道的病弱少女误认为了幽灵。与其说我感性丰富,不如说是缺乏知性。 那年夏天,我去了游泳班。说是去了,其实是被迫去的。小学的暑假时,母亲对整天呆在家里的儿子感到厌烦,为了委婉地将我赶出家门而给我报名了短期游泳班。在距自己家十分钟步行路程的游泳池里,除我以外的学生只有五人。那五个人好像本来就是朋友,只有我被排除在外。不过,这种疏远感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家里品尝着,所以现在这样也没什么问题。我只对幽灵感兴趣。 游泳池建在僻静的土地上,有一条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路,幽灵住宅的窗户正好面向那条路。没有父母的接送,也没有一起往返的朋友的我,总是一个人走向前方。去的时候还很明亮所以还好,但回去的时候多半是傍晚的时候,在微暗中和少女目光交汇时,如同身体被冻僵一般的恐怖袭来。尽管如此,每当我离开视线,又会觉得那个间隙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我走过窗户后又多次转过身来,确认了少女仍在那里(没想到她会把它看作是好意的证明)。 日复一日,目击到幽灵的频率在增加。如果要揭开其中的秘密的话,一定是少女掌握了我路过这条路的时间段,但我却将这一变化当作不吉利的征兆接受了。我想,恐怕她心中正在进行着什么计划吧。 那个预想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不久后,只要幽灵一看见我的脸就会在窗户对面微笑起来。虽然是天真无邪的笑脸,但在我那被恐怖所笼罩的眼中,却成了捕食者冷酷的笑脸。而且那笑容似乎是只对我展现,其他孩子路过时她并不会改变表情。因此我的不安变成了确信。 那是恶灵。虽然借着可爱少女的身姿,真身却是应该挑选人的灵魂吞食的饥饿猛兽。而且我——不明不白地——被那个恶灵盯上了。 恐惧一点点侵蚀了我的生活。怎么做才能让那个幽灵放过我呢?我一直考虑着这种事。无论睡着还是醒来,少女的脸总是浮现在脑海中。这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因单相思而焦虑的少年,但本人却打心底里感到恐惧。她随时都有可能来迎接我不是吗?当那扇窗户打开时,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态呢?每个夜晚我都被噩梦缠身。 我曾数次有过找人商量一下的想法,但碰触到她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似乎会招来灾祸,所以无法下定决心。而且,没有朋友又不被父母理睬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 恍惚又漫长的一个月。不过,终于要结束了。 最后一天的课程结束了,我跟两位游泳教练告别后离开了游泳池。由于长时间的游泳,身体疲惫不堪,但脚步轻盈。这下子终于解放了。再也不用经过那扇窗户了,再也不用和幽灵女孩见面了。这么一想心里就感到高兴。 幽灵的住宅进入了视野。我不禁心跳加速起来。因为夕阳的原因,在远处看不清窗户另一侧的景象。即便如此,我还是明白的。今天她也在那儿吧。大概是在凸出的窗边缘上撑着腮帮,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找到我的身影后探出身子,然后露出笑容吧。 果然,幽灵就在那里。 但是今天的她好像哪里不对劲。见到我后丝毫没有动,也没有露出笑容。就像我第一次路过这里一样,她只是机械地用视线追随着我。为了读出她的表情,我凝视着她。 当我发现幽灵在哭时,花了一个月建立的认识被彻底颠覆了。那个转变只是一瞬间。能够威胁到我的幽灵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女孩。 哪里是什么幽灵。在窗户另一侧的她,只是因为某种理由被关在家中,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而贴在窗边的被囚禁着的可怜少女。她那纤细的身躯,仿佛变得小了一圈。我之前在害怕如此弱小的女孩吗?真是太没出息了。 同时,我的脑海中也涌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为什么她在哭呢?威胁已经消除了的现在,我的心中残留下来的只有对之前小题大做的胆怯的羞耻以及对少女纯粹的好奇心。 隔着飘窗与道路的水泥墙最多只有一米多高,很容易侵入。我先把略带氯味的包扔进去,然后翻过围墙,在地基上着陆。然后,站在了至今为止只是从远处眺望的窗户前。 她呆呆地望着我一连串的行动。我轻轻敲了敲窗玻璃,她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挺直背脊,慌忙解开锁,打开了窗户。然后我们第一次以这种极近距离对视着。 八月的黄昏时分,寒蝉鸣叫着。 少女的眼中充盈着泪光,悠然一笑。口中流露出的却是介于「欸嘿嘿」与「嗯呋呋」之间的声音。 虽然已经对她的怀疑消散了,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问。 「你,不是幽灵吧?」 轻轻地眨了几次眼,她噗嗤地笑了出来。随后她像是为了确认心跳一般把左手按在心口,微微侧首,说到。 「暂时还活着哟。」 那便是我与夏凪灯花的相遇。往后的十年里,我因为那个愚蠢的提问被她反复取笑。而她那天哭泣的理由,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 在年仅七岁的我的耳中,无论是〈哮喘〉还是〈突发症状〉都如同遥远异国的言语一般回响着。即便如此,我还是大约理解了少女患有慢性疾病而被父母禁止外出这件事。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我必须尽量呆在家里。」 是习惯了说明病情了吗?还是在反复听父母和医生交谈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呢?在谈论哮喘的时候,她的语调非常流畅,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与七岁儿童不相称的词汇。 「因为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那句话怎么想都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想必是父母最先教给她的吧。 「外出就会发作吗?」我像是为了尝试刚记住的词语般问道。 「只是偶尔呢。像激烈的运动啊,吸了不干净的空气啊,心理变得不安啦,就容易发作的样子。也不是呆在家里就没事。」少女再次说了一句附带引号的话,「总之,在外面发作的话,会给人添麻烦的。」 理解了她的说明后,我又询问到。 「为什么,一直看着窗外?」 她立刻沉下脸默不作声。然后如同努力忍住眼泪一般死死地咬着嘴唇。看来是我触 及了不该提及的话题。 于是我向她提出建议。 「我说,现在去某个地方走一趟吧。」 少女慢慢地抬起头,以一副这个男生有没有好好地听我说的话啊的表情微微地歪着头。 「你不用走,我来运你。」 留下一句等我一会,我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随便把包丢在玄关,我骑上自行车返回了幽灵宅。少女以目送我时的姿势等待着,看到我回来,她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 我停下自行车,指着后座。 「坐到我后面来。」 「但是,擅自出去的话妈妈会生气……」她感到犹豫。 「没关系的,很快就回来,你不想去外面吗?」。 她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我想去外面。」 少女从玄关拿来鞋,轻轻地从窗户上跳下来,险些着地。小心地跨过围墙,拘谨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抓着我的肩膀。 「那就,请多指教咯。」 我点了点头,接着突然意识到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 「灯花。」她回答到,「夏凪灯花,你呢?」 「天谷千寻。」 「千寻君。」 她口齿不清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虽然有点奇怪,但那时好像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前,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又毫无办法。我觉得这个名字像女孩子一样软弱。可是灯话说出「千寻君」的这一瞬间,我打心底感谢我的名字叫做千寻。 千寻君,听起来很棒不是吗? 现在回想起来,只要她能呼唤我,无论什么名字都会带有美妙的感受吧。 「准备好了哟。」灯花在背后说到。 我提心吊胆地踩着踏板,一点点地用脚注入力量。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缓缓地开动起来。灯花发出了并非悲鸣或欢呼的尖叫,紧紧地抱住了我。 「没关系吗?」我没有回头问到。 「不,高兴得快要发作了。」 我急急忙忙地握住刹车,她发出了之前那个介于「欸嘿嘿」与「嗯呋呋」之间的声音。 「骗你的哟,完全没事。再拿出点速度也可以的。」 我感到很生气,故意把自行车骑的歪歪扭扭,她紧紧的抓着我的肩膀,一脸幸福地笑着。 * 义忆是按照委托人的潜在愿望而制造的,但是如果不经加工就把那愿望原封不动地编入的话,记忆和义忆之间就会产生不和。将明显不切实际的义忆写入脑海中,是却无法固定在记忆中的。只会被当作他人的故事来处理。 所以,义忆这种东西,采取了比梦话稍微现实一点的「最佳可能性」的形式。发生了也不足为奇,但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应当发生的事情,想要发生的事情。 我被植入的义忆,大部分都是由真实的过去改写而成。比如说我七岁的时候去游泳班是事实。恰巧路过飘窗时有什么在另一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这也是事实。不同的一点是,那并非同龄的女孩,而是上了年纪的黑猫。 初中三年级运动会上,我被选为班级对抗接力赛的最后一棒也是事实。然而没有过什么鼓励我帮我消除压力的女孩。接棒的时候,我的班级是最后一名。而我也没有超过任何一个选手,而是保持着最后一名的成绩跑到了终点。没有应援,也没有慰劳的话。说到底同学们一开始就对接力赛的结果不抱希望。我只不过是被强加给了处理战败的任务……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 义忆中的很多小故事是以「如果夏凪灯花这个青梅竹马存在」为前提而进行的缜密的模拟实验。在那里描绘的不单单是胡说八道。谎言被控制在最小限度的同时,义忆中我的举止和言行在现实的我看来完全没有违和感。如果自己处于这种情况的话,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吧,像这样子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旁边有夏凪灯花的话。 真要说的话,那是属于幸福的平行世界的我的记忆。或者说,是明明条件一样却生活得比我充实的双胞胎兄弟。所以说,义忆是非常真实——也只有那一点是残酷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得不到的东西,很容易就能放弃。但是,只差一步就能得到的东西,会一直对其恋恋不舍。我通过义忆明白了幸福与不幸只有一纸之隔。相遇还是不相遇?那一点的差别如同天国与地狱的差距。 我应该早就放弃了平淡的幸福才是。但是,被告知「明明这样就好了」,以这样明确的形式摆在眼前的话,会让人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想放弃这一事实。本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但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愿望进入视野而盖上盖子而已。 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向某个人倾注无条件的爱情,但是在此之上,我更想成为某人的英雄。 我试图抹去六岁到十五岁之间的记忆,是为了逃离这双手中的缺失感。没有插手「明明这样就好了」的余地,希望彻底接近零。这样一来就能一个不留地堵平这些分歧点。 虽然没有涌出食欲,但空腹感又开始折磨我的肚子了。我熄灭了手中的烟站在厨房里,把水壶座在火上。在水烧开之前,我毫无意义地望着从炉子里喷出的火焰。确认水壶开始吐出蒸气后,关上了火。正要从水槽下取出杯面而弯下腰时,我发现了掉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 那一个小纸片。起初我还以为是收据,可是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手写的文字。是谁写给我的便条,不用想也知道谁。 是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写下的吧。可能是因为我回来很晚,所以才打算留个笔记回自己的房间吧。不过,她刚写完我就回来了。然后粗暴地推倒了自夸自信料理的她,夺取了钥匙(这时候的笔记大概是掉在地板上了),把手制料理扔在了制作者本人的面前,命令她马上离开房间。所以笔记没有被收回而是留下了。 笔记上这样写着。 「希望千寻君可以精神起来。」 我手里攥着纸片,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经意间,我想象出了并非〈她〉,而是〈夏凪灯花〉写下这些字的光景。 紧接着,令人窒息一般的深切悲痛袭来。 喜悦、愤怒、爱意、空虚感、罪恶感、失落感、各种各样的情感交织在一起。那些感情剧烈地撕扯着我的胸膛,剜取,切碎,细致地蹂躏着每一块肉片。然后在被刺穿的胸口的洞中所留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悲痛。 喝完水再看看自己,真是太不像话。 矮桌上摆着两张开封了的分包纸,玻璃杯里已经空了,我往那里倒入杜松子酒喝了一口。因为没有发现服用纳米机器人时不能摄入酒精的注意事项,所以大概没有问题吧。 既没有担忧的后悔,也没有期待的成就感。这下子总算能解决一件麻烦事,小小的安心感涌了出来。 把杜松子酒喝干后,我倒在了榻榻米上,等待着〈lethe〉扩散到整个大脑。虽然没有克服对消除记忆的恐惧,但是现在立刻就想忘记这种痛苦的心情略胜一筹。 不久,睡意包裹住了我,伴随着沉入榻榻米当中的感觉一同,我失去了意识。 响起了坚硬的物品掉在地上的声音。 睡醒之后,我稍微考虑了一下那个声音来自睡梦中还是现实。 应该是现实吧。 那么那个声音源自哪里呢? 隔壁的房间。 我侧耳倾听。台风的最高峰期似乎已经过去了,但还是从窗户处传来了风透过缝隙的声音。隔壁房间什么响动也没有。我把耳朵贴在薄薄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仔仔 细细的倾听,却还是只能听见风声。 风声越听越像人的呼吸声。我对那声音感到很耳熟。哮喘发作的人的呼吸声。灯花倒下时的喘鸣音……看来我还没有忘记夏凪灯花的样子。我睡着后过了多少分钟了?〈lethe〉应该早就起效了。难道是又错误地送来了不同用途的纳米机器人吗?莫非,同时服用酒精会很糟糕吗? 尝试着列举出关于夏凪灯花的记忆。长发、白皙的皮肤、亲昵笑容、纤细的身体、第五次接吻、萤火虫之光、班级对抗接力赛、书房和唱片、飘窗的幽灵、苍白的脸、配合呼吸收缩异常的胸、急促的呼吸声、滚落到地板上的吸入器、 『医生说了,是气压变化的原因。』 纯白色的睡衣,从领口窥见的锁骨,从半袖伸出纤细的手腕, 『你看,台风要来了嘛。导致气压急剧下降,接着就发病了。』 难道她发病倒下了吗? 受到低气压的影响,哮喘恶化了吗? 趴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吗? 我又把记忆和义忆混淆了。这一点我还是有自觉的。的确,夏凪灯花患有沉重的哮喘,不过隔壁房间的她和夏凪灯花是两个人。夏凪灯花这个女孩原本就不存在。不是和桐本希美见面并确认了吗?毕业相册上也没有她的名字。 但是,无论提出多少正确的主张,我的身体都不认同自己被说服。心脏敲响了警钟,快要破裂一样。视野摇摆不定,指尖变得麻木,全身肌肉痉挛。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我急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已经是极限了。我光着脚走上了被雨淋湿的走廊。用颤抖的手指按响了隔壁房间的门铃。没有反应。隔了几秒再连续按铃。还是没有反应。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依然没有反应。于是我粗暴地敲打着门。不停地敲打着。 没有反应。 「灯花!」 回过神来,我已经大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没有回答。 我双手撑在门上,低着头。不知不觉间,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不久后风声停了下来,我也稍微冷静了一点。突然对自己的行动感到羞耻。 没有回应,就是说她出去了,仅此而已。听起来像喘鸣音的其实是风吹进缝隙的声音,人摔倒的声音可能是吹进房间的风刮倒了什么的声音吧?也许是敞着窗户出门了。 自嘲地笑了。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一屁股坐在残留着雨水的走廊上,满满地吸了一口烟,隔了五秒后呼出。然后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lethe〉没有起效呢?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想看到灯花的脸,我知道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但我就是放心不下,想要确认她平安无事。 隔着眼皮,我感受到了阳光。 应该是从雨水檐上滴落的水声掩盖了脚步声吧。 身旁传来了那介于「欸嘿嘿」与「嗯呋呋」之间的笑声。 不是幻听,也不是听错。 睁开眼睛,灯花正弯腰窥视着我的脸。 我没能理解现状。 「以为我不见了吗?」 说着,她在我的身边坐下。 「——还是说,以为我哮喘发作而无法动弹了?」 无力反驳。 光是掩饰安心就竭尽全力了。 「……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从千寻君敲门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 她一点点地靠近我到受庇护一般的至近距离,说到。 「你又叫我灯花了呢。」 「是你听错了吧。」 「哼~听错了啊。」她假装瞪圆了眼睛,「那,实际上你说了什么呢?」 见我一言不发,灯花噗嗤地笑了。 「你把〈lethe〉换成假货了吗?」我问到。 「嗯」她大胆的承认了,「因为我不想被忘记,也不想要遗忘嘛。」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现在慌忙把烟熄灭了?」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香烟的前端被弄得乱七八糟。 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 她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你还记得我应付不了烟草吗?」 「只是偶尔。」 好勉强的借口。 被指出来才意识到,我从没在她面前抽过烟。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有加注意吗? 怎么会。 不管怎么否定,我的潜意识早就把她当夏凪灯花接受了。 「没关系的。现在哮喘已经好了,并不讨厌烟味。」 灯花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就像在书房里我们靠在一起听唱片的时候一样。 然后如同耳语一般说到。 「放心吧,我不会突然消失的。」 *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品尝了灯花亲手做的料理。 非常美味,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对着在桌子上两手托腮,像是期待着料理感想而盯着我的灯花,我问到。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做到这种地步?」 她给出了不能算是答案的答案。 「因为想尽我所能,所以才尽我所能的哟。」 我叹了口气。 「我是说,作为欺诈的目标,我并不认为我是有那种价值的人。」 灯花发出了唔——的不满声。 「因为,约定就是这样的嘛。」 「约定?」 「对,约定。」 她点点头,露出了自行定论的微笑。接着以既并非玩笑也非真心的语气说到。 「所以说,我是打算把自己献给千寻君的。」 我追溯义忆,却完全没有「约定」这个词的线索。因为至今为止的她的发言和我的义忆漂亮得一致,所以这个分歧点就变成了小小的疙瘩留在了我的心里。 第六章 heroine 噩梦是温柔的,我经常做噩梦,每次梦境的内容都大体相似。 比如说,梦境中的我有一个重要的人,一个同龄的女孩子。自我弄丢了她起,梦就开始了。 我去追寻她。明明她刚才还在那里,紧握着我的手,在我的身边微笑。却在我移开视线,松开手的空档,她的身姿如同雾气一般烟消云散。 她究竟去往何方? 我向身旁的人询问。你知道「 」吗?(那个名字我自己也听不清)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于是有人答到,我不知道什么「 」。你在说谁啊?你怎么会有什么重要的人呢?说什么弄丢了,那种女孩子从最开始就不存在不是吗? 不可能,刚才她确实在这里的。我反驳到。但是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女孩的名字了。不光是名字。她的长相,她的声音,怎样握着她的手,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我只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久之后,就连这种感觉也被剥夺了轮廓,从手指的缝隙中掉落。一瞬的空白之后,一切都消失殆尽,唯有丧失感残留。 也有相反的情况。有时是老家,有时是学校的教室。我被周围的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到,这家伙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我急着想要自报姓名,却说不出话来。我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花了好长时间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是如同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他人的名字一般的回响。他们也说不认识那种人。 就在那时,有人在我耳边低语道。「 」,你是个不存在的人哟。就像你母亲用「angle」得到的三个女孩一样,你也不过是某人由记忆改变在脑内衍生出的义者罢了。 一切都失去了根据。失去了落脚点的我,向下方的深渊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不管装出多么不在乎的样子,被母亲连同记忆一起抛弃的过去,也会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阴影吧。 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现实则成为了一个相对较好的地方。与那边的世界相比,这边的世界还是存在着救赎的。噩梦以安全地形式折磨着我,使我有了现实给自己带来恩惠的错觉(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噩梦是温柔的。 真正令我感到畏惧的是幸福的梦。它夺走了现实的全部价值。当梦境被染上鲜艳的色彩时,现实中也会被拿走等量的颜料。梦醒时,我被告知了人生的灰色。无比强烈地认识到自己从未拥有幸福。梦中的幸福甚至连错觉都算不上,是与在这里的我完全无关的幸福。 也有很罕见的情况。在幸福的梦中,有时能自己察觉到这是个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祈祷能尽早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有那个意愿的话,我作为梦之国的国王,或许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我不会那么做。在这个梦中世界中越是美好的回忆,在那个现实世界里就越是悲惨,这份痛楚我深有体会。 不知何时,在噩梦中丢失了的女孩子出现在了隔壁,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歪着头,「明明只要你怀抱期望,我就可以给予你想要的全部。」即使闭上眼睛赌住耳朵,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身姿与声音。因为在梦里是可以闭着眼睛看东西,闭着耳朵听声音的。 因为我是现实世界的住民。我不出声地答到。为了在那边生存下去,我必须尽可能多的留下颜料。可不能在你这里浪费啊。 她悲伤地笑了。光是描绘这个笑颜,就已经消耗了我大量的颜料。然后梦醒时,眼前的世界的色彩相比沉睡之前要褪去了很多。梦中女孩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只要你怀抱期望,我就可以给予你想要的全部。 因此我害怕着幸福的梦。我害怕二十岁的夏天飘落下来的夏凪灯花这一幸福的梦。把自己关在怀疑和卑屈的外壳里,只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对方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察觉到。 这一生存方式,导致我往后一生都在持续为度过这个夏天的方式而感到后悔。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呢?为什么不能坦诚的面对自己的心情呢?为什么不待她更温柔一点呢? 她每晚都在独自一人哭泣。 她所伸出的手,既是救赎的手,也是寻求救赎的手。 人们说,过去的事懊悔也没有用。悲叹自己曾失去的也无济于事,忘掉吧!但是我觉得这是对过去或失物缺乏礼貌的态度。对于曾经那将要露出温柔的微笑所带来的幸福预感,让人觉得是过河拆桥般的行为。 * 「的确,你做的很好。」 次日晨,我对一脸理所当然进入我房间看电视的灯花说到。 她一脸困倦的神情扭了歪头。 「在说什么?」 既然昨晚拼命地呼喊着灯花名字的丑态已经暴露给了她,也就没有在她面前虚张声势的意义了。所以我决定实话实说。 「就是说你的演技实在高明。充分体现了我的潜在愿望。就算知道义忆和〈履历书〉的内容,但是能够如此完美地表现出来,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啊。让我有了真有夏凪灯花这个女孩实际存在的错觉。」 「对吧,对吧。」 她像是很高兴地点了好几次头,接着说到, 「因为练习过很多次了嘛。」 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看起来也不像是睡迷糊而说漏了嘴。 「你承认都是谎言吗?」我询问到。 「唔嗯,说了好多次,我是千寻君的青梅竹马哟。不过……」她把手贴在唇边,思考了一会,然后竖起一根食指,「对了,你知道北风与太阳的故事吗?」 这点程度我还是知道的。「然后呢?」 「干脆,就当我真的在说谎,千寻也比较好办吧。也就是说,我是个说谎了的骗子,千寻为了知道那个谎言的意义,出于无奈才和我交往的。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但为了完成计划,还是继续表演着露馅的演技。如果是这种果断的关系,你会安心地在我身边的吧?」 「什么鬼。」 「给不坦率的千寻君向我撒娇的借口哟。」 我对此嗤之以鼻。「笨蛋吗?」 并不是笨蛋。从结论上来说,她的方针的转换是最正确的。得到了「我并不是被她骗了,而是为了看穿谎言而陪着她演戏」这一借口的我,很简单地就被攻陷了,令人发笑。 需要的是免罪符。不再扮演纯真无邪的青梅竹马,而是更进一步作为一个欺诈师,夏凪灯花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线。就像是一直说谎而失去信任的牧羊少年利用自我论述的悖论让村民相信狼的袭击一样。 回想起来,这也是我为了解除桐本希美的警戒而使用的策略。要让怀疑说谎的人安心,与其主张「自己是个诚实的人」,不如干脆展露自己没有害处的谎言比较好。这与硬要写上廉价商品无关紧要的缺点使买家信服是同样的手段。 「你瞧,这身打扮,像个青梅竹马的样子吧?」 她翻着露出肩膀的纯白连衣裙的下摆说到。那身姿,让人联想到居住在我们心的原风景中的向日葵少女(译注:仆たちの心の原风景に息づく向日葵ひまわりの少女)。 「要讨好千寻君这种不成熟,有防卫精神的人,一般用这种朴素的服装和亲切的言行来解除警戒心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的好过分啊。」 「但是千寻君,实际上喜欢这种吧?」 「啊,喜欢。」 我不情愿地承认了。在如此熟悉我内心的人面前逞强也是白搭。 「可爱吗?」 「可爱。」我敷衍地重复到。 「心动 吗?」 「心动了。」机械地重复。 「但是,无法变得坦率?」 「是的。」 明明不用忍耐的,灯花露出了挑衅的微笑。 她会错意了。我并不是在忍耐。眼前的夏凪灯花的确很有魅力,但也同时可以看到七岁的夏凪灯花和九岁的夏凪灯花以及十五岁夏凪灯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个视感(vision)与二十岁的夏凪灯花不完全同步,时不时的会发生类似时滞一样的东西从她的体内部分地露出脸来。看到这一点,应该说是把她作为情欲的对象来认知是相当不合适呢,或者说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对我们来说并不都是坏事。随着夏凪灯花谎言的形式化,我们的交流变得顺利起来,可以省去繁琐的手续,直接切入核心。 「我遗忘了过去的一部分,但是看起来还没有准备好的样子,所以不能告诉我实情。」我引用了半个月前她的发言,「是这种设定吧?」 「是这种设定呢。」灯花简洁地肯定到。 「怎么做,才能看上去『准备好了』呢?」 「这个嘛。」 虽然她看上去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但恐怕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最开始遇见我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吧。 「让我安心。」 她左手贴在胸前说到。仿佛是要确认肺部的状况一样——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这种比喻,无疑是受了义忆的影响。 「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无论知晓什么都能够不自暴自弃好好地活下去的话,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制定的证明方法如下。 「从今天开始,让千寻按照我决定的规则生活。」 「规则?」 「对,生活上的规则。」她换了种说法,「千寻君,大学的暑假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是九月20日吧。」 「如果到那天为止不违背规则的话,就算你合格。」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张便签纸纸,用签字笔把规则逐条写了下来。 第一行写着〈暑假的过法〉。 想起小学的时候,暑假前也会分发这种感觉的单子。实际上,她写的大部分项目是「过有规律的生活」「注意均衡饮食」「出去做适当的运动」「小心受伤或生病」「帮忙做家务」之类好像是从小学的发的单子上直接照搬过来的项目。在这些田园诗般的项目里,「不许喝酒」「不许吸烟」这两个项目放出了异彩。 「一滴也不能喝吗?」 「嗯,不能。」 「一口也不能吸吗?」 「嗯,不能。」 「好难啊。」 「我会来监督你的,为了不让千寻君耍滑。」 说着,灯花打了个小哈欠。虽然还只是晚上十点,但她已经换上睡衣打算睡觉了。是过着像小学生一样健康的生活吧。 又打了个哈欠,她说着「差不多该睡觉了」站了起来。 「明早会来叫你的哦,晚安。」 她把手举到肩附近,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晚安,吗。 回想起来,我的父母都不是会说「早上好」和「晚安」的人。「我出门了」「我回来了」「一路顺风」「欢迎回来」「谢谢」「多谢款待」,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虚构的情节。在普通家庭之间,家人们日常相互打招呼的这一事实,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是无法很好地理解的。 尝试着,我也低声咕哝了一句「晚安」。 真是个温柔的回声。 就这样,她与我的暑假开始了。 * 自那以后,我们一直重复着如下的生活。 6时00分 每天早上,灯花都会来叫醒我。既不是摇肩膀也不是拍手,而是在枕边蹲下,低声说「再不起来就恶作剧咯。」这应该是义忆中一幕的重现吧。 第五天时,因为我实在太困,所以装作听不见。看起来是还没有具体决定<恶作剧>的内容的样子,她踌躇了好几分钟。费尽心思后,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被窝,我装作还在睡着的样子,她却像忍不住紧张似地从被窝里溜了出来,叹了一口气。真是意外的纯情呢,那是演技吗?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起床,说着「早上好」,嘿嘿地笑着。 7时00分 两人一起吃灯花做的早餐。虽然她擅长做菜,但早上做的菜一般很普通,却不可思议地勾起我的食欲。也是有每天运动(后述)的原因在内吧。总之,和食比较多,特别是味增汤格外地讲究。「杯面暂时不准吃」,她如此叮嘱到。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才吃的,所以就老实听从了。 8时00分 在我洗脸和刷牙的期间,灯花已经把东西洗好了。因为没有特别的事所以想再睡一次,但是她在旁边监督着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会被揪耳朵。没办法,学会习,看看图书馆借来的书。上午的时间流逝缓慢,经常以为快到正午了,但实际上才十点左右。说不定是时间因阳光的热量而膨胀了。每看一次钟表,就被一天的漫长所打击到。 10时30分 扫除或洗涤时间。当房间干净且没有堆积的衣物时,就用灯花带来的电唱机听音乐。播放器果然与义忆中使用的机型相同,唱片也全都一样。听旧时代的音乐,仿佛迷迷糊糊的呆在宁静的草原的正中央一般。这个时候睡着的话,灯花也不会叫醒我。倒不如说,她也时常会睡着,而且不留破绽地靠在我的肩上。通过呼吸的节奏,我切身感受到了在场的他人的存在。 12时00分 两人一起吃灯花做的午饭。一直都是过多的量。问她为什么做这么多,她就会一个人笑着说「想让千寻君吃胖哟」。而她本人却只吃我食量的一半。饭后喝杯粗茶,发会呆。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在附近的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的声音。 13时00分 打工的日子,我在这个时间离开公寓,灯花也回她自己的房间去。那之后,直到我回来,对于她在干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想。可能是在重新制定欺诈计划,可能是给阳台的牵牛花浇水,也可能脱下〈夏凪灯花〉这一表皮,一边阴干一边用团扇乘凉也说不定。做什么都不奇怪。 没有打工的日子,就做运动。具体来说,是在乡间小路上骑着在货架坐着灯花的自行车到邻镇去(货架上被她安装了坐垫,准备的很好)。恐怕这也是义忆中一幕的再现。 她写的〈暑假的过法〉中提到了「适度的运动」,但不管怎么想那个运动都是过度的。为了避免因双载而被罚款,我们选择了不引人注目的路线,所以荒废的道路很多,而且后面坐着灯花的话,就不能在下坡路上加速了。为了使重心不动摇而绷紧了神经,所以消耗了多余的体力。而且每次一失去平衡,灯花就会紧紧抱住我,弄得我心神不安。全身沾满汗水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劳神,每当她紧紧抱住我,就会嗤嗤地笑起来。 到折返点的公园时,腿都已经完全麻木了。下了自行车后一时间都没法好好走路。喝着水壶中已经冷却的麦茶,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二十分钟。河对岸有个破旧的医院,窗户的方向是时不时会有人影若隐若现。也许是很在意院内的情况吧,灯花每次来到那里,都会从防护栏探身向医院看去。 休息好了再乘上自行车,心不在焉地踩着踏板。接近公寓时,太阳快落山了。夕阳之下,前方持续着黑塌塌的电线杆与电线的单调景色,仿佛世界的分辨率下降了数个阶段一样。时而刮来的晚风令人心情舒畅。 18时30分 洗个淋浴,冲洗掉身上的汗后,我们到 附近的超市去买食材。我很讨厌单方面的欠人人情,所以这里由我来付款。灯花稍微有点不情愿,不过还是说着「千寻君如果想那样做的话,就那样」淡淡地退下。一边将食材轻轻地扔进我的购物篮里,一边装作天真地笑着说「这样一来,就好像新婚夫妇一样呢」。 离开超市的时候,因为饥饿而除了晚饭以外什么都没法考虑。那是以前的我所料想不到的事情。在生命濒临尽头的防犯灯神经质地忽明忽暗闪烁着的田边小径上,响起了好几种夏虫的叫声。灯花任性地从我的一只手中抢走了购物袋,将空出来的手臂缠上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臂纤细柔软,冰冷得令人吃惊。 有一次,在那种状况下遇到了江森。他看到握着我手的灯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接着又重新注意到了灯花的脸。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睛,逼近灯花,毫无顾忌地凝视着那张脸。 灯花畏畏缩缩地询问道「欸哆,怎么了?」,但江森什么都没有回答。像是要在她的脸上开个洞似的盯着她的脸,说着「呐,你,好像在哪里……」。话刚要说完,他又像是回心转意一般闭上了嘴。然后又回到了老样子的江森,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嘛,干得不错」就离开了。不知道这是要揭露欺诈师的真面目呢,还是要跟她好好相处的意思呢?正当我一脸懵逼时,灯花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因为,做得很好」对我耳语到。 19时30分 和灯花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晚上精致的料理比较多。因为上的都是和啤酒很搭的菜,所以偶尔也会提出想喝点酒,结果把冰镇的甜酒都喝光了。那可真是太美味了了。 21时00分 如果是对以前的我来说是最精神的时间段,但现在已经困得受不了了。一天结束后,灯花进行讲评。上面写着星期、天气以及当日发生的事情的栏目——按照小学暑假所教的〈一行日记〉的原样,贴在我的房间的墙壁上。在该日期部分盖章。说是代表遵守了她规定的日程印章。像是广播体操的印章卡一样的东西。(译注:我也不知道这啥……类似于奶茶店盖章满了可以免费奶茶那种卡?) 然后她在〈事件〉栏里写下当天发生的事。「千寻晒黑了」「千寻又添了两碗」什么的,都是无聊的内容。我觉得小学生写的一行日记还更有看头儿。 随后她说着「晚安」离开了房间。我简单地洗了个淋浴后钻进被窝,不到十分钟就入睡了。简直是像十岁孩子一样的健康生活。二十岁的我们来做的话,反而变得不健康了。 但要说不开心的话,那绝对是谎言。 * 〈一行日记〉持续了二十天。 8月23日 阴 千寻君坐立不安。 8月24日 阴 千寻君假装不慌。 8月25日 晴 千寻君想喝酒所以批评了他。 8月26日 晴 千寻君又添了两碗。 8月27日 雨 千寻君不起床。所以恶作剧了。 8月28日 阴 被小孩子嘲笑我们双载了。 8月29日 晴 好累啊。 8月30日 阴 今天是什么都没发生的美好的一天。 8月31日 晴 明明不过是个千寻君。 9月01日 晴 千寻君晒黑了。 9月02日 阴 千寻君也有朋友的样子。 9月03日 晴 千寻君害羞了(译注:此处原文划线)。被灯花骗了。 9月04日 晴 就差一点了。 9月05日 晴 那个千寻君竟然做饭了。 9月06日 晴 烟花真美。 9月07日 晴 千寻君很不情愿。 9月08日 阴 被千寻君道歉了。 9月09日 晴 千寻君很温柔。 9月10日 雨 我很幸福。 9月11日 晴 灯花不见了。 * 「呐,来kiss吗?」 九月十日,预报说傍晚有雨,但庆典还是按时举行了。这是附近神社主办的小规模庆典。 那天,我们中止了骑自行车出远门,下午在房间里悠闲度日。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我们离开公寓前往神社。幸好,还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灯花穿着藏青色的浴衣。不用说,是那一身印着花火图案的浴衣,和义忆中十五岁的她穿的一模一样。红菊花发饰当然也戴上了。与那天不同的是,我也穿上了她准备的bath robe(译注:其实就是浴衣,但原文是「しじら织りの浴衣」,用制作工艺和品质修饰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翻……这里姑且形式上区分一下吧,因为有提到织り是bath robe的材料……)。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浴衣走路,所以路上一直心神不宁。 灯花顺路到商店街的照相馆买了一次性的胶卷相机,匆忙地踩着木屐,从各种距离、角度拍摄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不使用便携式终端的数码相机,却得到了「因为是证据照片」这种意义不明的回答。一定是没有很深的意义,只是因为想做才做的吧。 我那习惯了黄昏的眼睛,被闪光灯弄得晃眼。 到了会场,我们首先在摊子上转了一圈。然后买了各自想吃的东西,找了个能平心静气的地方。来参加祭典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我们绕到正殿的后面,并排坐在连接小学和神社的楼梯的中间。光亮只存在于楼梯的顶上的一盏防犯灯,而那道光几乎没有照到我们身边。 在昏暗中看到的灯花的侧脸,难以置信的美丽。多半是哪里搞错了吧。的确,她的容貌与平均水平相比是十分端正的,但这是与走在街上会引人回眸的华丽无缘的美丽。就像是静静地睡在仓库深处的手风琴一样,可以说是一向没有用处的种类之美吧。能如此使我心动,不过是义忆在我眼里加了好几层滤镜罢了。 然后我无可奈何地想起。毫无疑问,灯花从一开始就瞄准了这里。下次开口的时候,知道她会说出怎样的台词。 时机到了,灯花开口道。 「呐,来kiss吗?」 十五岁的灯花和二十岁的灯花,重叠在了一起。 「来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正的欺诈师吧。」灯花以与那时同样轻松的语气说到,「说不定,遗失的记忆会苏醒哦。」 「这点程度就能复苏的话,早就会复苏了吧。」我也以轻松的语气回答着。 「好啦好啦,不装作被骗的话,事态也不会进展的。」 灯花面向我,闭上了眼。 这不过是演技。揭露真相的必要经费。说到底亲吻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像这样子在心里布下了好几道防线之后,我卑屈地叠上了她的嘴唇。 双唇分离后,我们并没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样?」这回轮到她发问了,「有什么感觉吗?」 「那是当然啦。」我只回答了这些。 「喔」灯花双手合十,目光炯炯。「千寻君,变得坦率了。」 「因为说谎没用。」 「我也心跳不已呢,因为是时隔五年的亲吻。」 「是这种设定吗?」 「就是这样的设定。十五岁时和千寻分开之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着。」 「令人钦佩的青梅竹马。」 「是吧?」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默默的吃完了货摊上买来的食物。 刚要起身丢垃圾时,她突然打破了沉默。 「呐,千寻君。」 「怎么?」 「放心吧,这等个夏天结束了,我就会在你的面前消失的。」 唐突的宣言。 我以为是花灯风格的拐弯抹角的玩笑。 但是从表情和声色来看,她是认真的。 「对我们来说,已经只剩下这个夏天了。所以在那之前,如果你能陪我继续这个谎言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说着,她客气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结果,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反正会岔开话题吧。 但是,她的回答比往常更诚实。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虽然是个挺复杂的目的,但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比预报晚了两个小时,下雨了。突然的倾盆大雨。穿着浴衣跑回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决定在途中的公共汽车站避雨。简直就像有人策划的场景一样,不过就算她也不可能操纵天气。公交站台上扔着雨伞,那是上个月被台风摧毁而丢弃的残骸。 九月的雨,与八月的雨不同,它怀着明显的恶意。在逃进屋檐下之前全身湿透了的我们,被雨水慢慢地夺去了体温。 身材纤细的灯花,像搂着自己一样忍耐着寒冷。我体内的〈天谷千寻〉,正希望着能够拥抱她温暖她。 但是我抑制住了这份预感。如果在这里听从了他的声音,义忆中的我与现实中的我将会交换,永远无法从其中脱离。 作为代替,我问到。 「冷吗?」 灯花朝我这边看了几秒,又低下了头。 「嗯,但是,我觉得千寻君会给我温暖的。」 甘美的诱惑声。 如果不是雨水让头脑冷静下来的话,我是不会反抗那个声音的吧。 「……抱歉,我做不到。」 她露出了带有挖苦意味的笑容。 在漏雨的公交停靠点处,唯有那个笑容干涸。 像是煽动一样,她说到。 「为什么?你害怕认真吗?」 「啊,害怕啊。」 沉默降临。 天花板上漏下了数十滴雨。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然后从假面下露出了一丝本色。 「明明只要乖乖被骗就好了。」 那样说到。 「明明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里原文与前文的「明明只要你怀抱期望……」一样) 她的声音在颤抖着。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知道。」 是这么回事。 我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被她的谎言给欺骗。想沉浸在义忆和她编织的温柔故事中。梦境、义忆、错觉怎样都好,我只想盲目地爱她,让她盲目地爱我。 她可以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但是。 正因如此。 吞下快要溢出的言语,我把所有都寄托在一句话上。 「我,讨厌谎言。」 直视着她,如此说到。 她的表情纹丝不动。 她的眼睛像是在看着我,又好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她像以往一样天真地笑着, 在那一刻,她的心中有什么崩坏了。 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的,多半不是雨水。 「我,喜欢谎言。」 说完她像是为了遮掩泣颜一般转过了身。 从那以后,雨将近一个小时没停。在这期间,我们背靠背地分享着微弱的温暖。 这便是我,现实中的天谷千寻的极限。 雨停后,我们无言地回了公寓。然后,待在各自的房间,等待着各自的早晨。 第二天,她的身影消失了。备用钥匙放在枕边,是趁我睡着的时候还回来的吧。 九月十日的〈一行日记〉中,留下了她特有的告别的话语。 9月10日 雨 我很幸福。 我在旁边的日期一项中写下了这么一条。 9月11日 晴 灯花不见了。 就这样,她与我短暂的暑假在此告终。 * 「即便是现在,千寻君也依然是我的hero哟。」 搬家的前一天,灯花向我坦白。 即使是在空荡荡的书房,我们还是躲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千寻把我从黑暗中带了出去。」她接着说到「总是与没有朋友的我在一起,当我发病的时候,无数次地帮助了我。如果千寻君不在的话,我可能早就因绝望而死了。」 太夸张了,我笑了出来。 是真的哟。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呢,如果哪一天千寻君发生了什么的话,我会成为千寻君的hero的。」 「女性的话,应该是heroine吧?」 「啊,这样啊。」 她稍微沉思了一会,然后突然露出了微笑。 「那,我就来成为千寻君的heroine吧。」 这么一说的话,听上去就好像包含了别的意思。 第七章 祈祷 自大雨那天起,晚风开始散发出晚夏的香气。半死不活的蝉发出迟钝的振翅声在地面上爬来爬去,路边的向日葵像被雨淋湿了的流浪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夏天就要结束了。 从灯花那里解放出来的我,一个人喝杜松子酒,一个人吸烟,一个人吃饭,又一个人喝了杜松子酒。花了二十天时间建成的生活周期,仅仅一天就崩溃了。虽然构筑起来很困难,但要使其崩溃却容易得惊人。这一说法几乎对任何事情都适用。 不过唯独饮食习惯多少好了点。我每天晚上都去超市够买食材,花时间料理它们。并不是我讨厌泡面。只是作为一个排遣无聊的手段。站在厨房里集中精神工作的时候,可以不用考虑多余的事情。 虽然没有自己做饭的经验,但是在一旁看着灯花烹饪时,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料理步骤。凭靠着记忆,我逐一再现了她制作的菜品。吃完饭,清洗整理餐具后,又喝起了杜松子酒。做完这些后,我用她留下的唱片机听起了音乐。两个人听的时候觉得很无聊的古老音乐,单独听的话,意外的感觉不错。现在的我似乎适应了简单且舒缓的音乐。 第四天,从江森那里来了联络。我从午睡中醒来,发现了手机上的电话留言。 我不加考虑便重播了这段录音。 『我知道夏凪灯花的真面目了,待会再联络。』 把手机(译注:其实这里包括前面原文都用的是『端末』,未必就是手机……比方说无线移动电话?)放在枕边,我再次闭上了眼。 两小时后,电话打来了。 我洗了个时隔两天的淋浴,换上新衣服,赶往了儿童公园。 * 「长的说明,还是短的说明?」 江森如此开口到。我考虑了五秒钟,说要长一点的。虽然有暂且先听短的说明了解真相的心情,但反正我也会在问完之后接着询问详细情况吧。尽可能多地确保作为判断材料的信息,与他的结论分开来,得出自己的结论吧。既然如此,还是打一开始就选择长说明比较好。 「这样的话,就要回溯很久以前的事呢」,说着,江森稍稍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不是作为当事人的你,而是作为第三者的我看穿了夏凪灯花的真面目呢?如果要有条理地说明这一点的话,就不得不提及我曾经认真考虑过购买义忆的事,要说明为什么我打算买义忆的话,就得稍微谈一下我的个人情况。不过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也是不怎么想在人面前提及的话题……」 他搔了搔后脑勺,舒了口气。 「嘛,在这里向天谷大致坦白的话,也不算坏吧。」 我点着头催促他往下说。 「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递给我一册有些污垢的学生手册。 「这是我初中时的学生手册。」他解释到,「你看看里面。」 里面有一页在学证明栏,上面贴着初中时代的江森的照片。 如果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看见这张照片的话,应该是不会注意到这就是江森本人吧。 照片里的他和现在的他相去甚远。 坦白说,他?以?前?很?丑。 「很糟糕吧?」江森说到,那语气说是自嘲,不如说是倾诉。「那是段悲惨的青春时代,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都不理睬我。高年级同学经常欺负我,低年级同学愚弄我。连老师都不管我。我只能每天呆在教室的角落里,祈求时间快些流逝。」 我把照片里的他与眼前的他对比了一番,确实存在着细微的面影。不过那是与豆腐纳豆是由同种材料制作出来的同种程度的面影,非要去找的话,也能在陌生人脸上找到的相似程度。 「十八岁的春天,我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那是四年前的三月九日。」他接着说。「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一对情侣在我面前走着。两人穿着和我一样的制服,拿着毕业证书的圆筒,我明白了他们是和我同校的毕业生。仔细一看,女性的一方是我的同班同学。是班里唯一每天向我打招呼的女孩。我暗地里对那个女孩抱有淡淡的恋慕之心。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能与她相称的男人,所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是上课中和午休的时候,只要有空我就会偷看她的侧脸。」 从我手上捏起学生手册,江森把它放回了口袋。恐怕他定期回顾那本学生手册,回想从前的自己吧。就像卧薪尝胆一样。 「没能立刻发现情侣中的一人是她,是因为和恋人并肩行走的她,和在教室里看到的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表情。原来如此,在真正幸福的时候,那孩子会露出那种笑容啊,我如此想着。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孩子,所以我并不惊讶她会有男朋友。况且根本没想过要那孩子成为自己的东西,事到如今连嫉妒的情绪都没有了。自我评价原本就处在谷底,也比那还要悲惨的情绪了。只是想着『真幸福呐』。」 你的话明白这种心情吧,他满不在乎地瞥了我一眼。 当然明白,我也用眼神回应到。 「但是,不知为何,在准备新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多少次地回忆起当时的光景,被激烈地扰乱着内心。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往返于垃圾处理场和自家,还得买齐生活用品,同时在脑海中一直反复回味着毕业典礼回来的路上所看到的景象。搬家的准备就绪之后,我在空空如也的自己房间里保持着『大』的姿势躺着,不停地思考自己想让自己做什么。然后那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让自己从头再来。」 像是等我消化他话里的意思一样,他停顿了几秒钟。 「幸运的是,升学前认识我的人一个也没有。我把搬家的计划提前,开始一个人生活了。然后为了让自己脱胎换骨,我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大学刚开学的时候,我暂时不怎么露面,努力进行极其艰苦的肉体改造。每天晚上研究都在为了讨人喜欢需要打扮成什么样子,摆出怎样的姿态,每天都在与大学无关的场所实践。在不开刀的范围内摆弄了脸。于是在有了某种程度的自信之后,我终于开始正式出现在课堂上了。没过多久就有了大批朋友和美丽的恋人,但之后仍然没有停止自我改善的努力。反倒是因为努力有了明确的成果,我的野心终于被点燃了,好像着了魔一样,我开始热衷于美容之类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即使不由我这边搭讪,女孩子们也会主动引诱我。」 于是他对我像是试射一样展露了他的笑容。那是能让怀抱着梦想来到大学的女孩子一瞬间坠入爱河的笑颜。 「简直就像是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旋转一样。从那以后,我积极地找回失去的青春。为了像当年的自己,以及不理自己的那些家伙复仇,我把年轻漂亮的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地抱在怀里。就像为了永葆青春而沐浴着年轻女子鲜血的中世纪贵族一样(译注:这里指的可能是erzsebet bathory?)。我以为这样就能拯救内心的自己。能拯救在教室的角落里叼着手指远望着那些过着灿烂青春的同班同学们的自己。」 说到这里,江森终于开口喝啤酒了。啤酒似乎早就热了,他皱起眉头望着罐子的标签。然后把里面的啤酒洒在地上,把罐子当烟灰缸开始吸烟。我像是受其影响一样也地点着了烟。 「大学四年级的夏天,我突然回过神来。然后我明白了。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挽回失去的青春。到最后来看,应该经历十五岁的只有十五岁,如果那个年龄不能经历的话,即使以后再有如何丰富的经历,也拯救不了我十五岁的灵魂。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一切都变得空虚,我放弃了女人游戏,把女朋友的联系地址都删掉了。和天谷亲近起来是不久之后的事,那时的我 ,可能是在寻找同一种虚无的伙伴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每天拜访江森房间的女孩们,从我和他变得亲近开始,就不见了踪影。 没想到这两件事竟然有因果关系。 「知道〈greengreen〉的存在是在夏末,正巧是在现在这样的时期。」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谈话正逐渐逼近正题。「这正是我这种青春僵尸的理想代替品。为使用者提供美丽的青春记忆,青春ple的特效药。我立刻就扑了上去。到了seling预约缴费的地方。我想这样就能拯救十二岁的我和十五岁的我了。但是,正要预约前,我却改变了想法。」 于是我第一次插了嘴。「为什么?」 他一脸不悦地扭曲了嘴角。 「自己脑海中最美好的记忆是别人制作出来的故事,也太空虚了吧。」 我表示肯定。 这个人之所以和我亲近的理由,现在才完全理解了。 「虽然没有购买〈greengreen〉,但还一直保留着对义忆本身的关注。特别是,在调查义忆相关信息的时候,我被义忆技工士这一职业给深深吸引住了。一般人无法比拟的,我一直都直面自己的记忆。对于无数像我一样对过去抱着『要是这样就好了』想法的人来说,和义忆技工士这份工作没准挺般配的。我尽可能收集了所有关于那个职业的信息。在情报收集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她的存在。因为是近一年前播放的报道,所以想起来花了很长时间,不过半个月前看到走在天谷旁边的女人时,我感到的那种既视感的真面目是,就是这个。」 江森用手机给我看了新闻网站的报道。以三年前的日期标在开头,上面写着。 十七岁的天才义忆技工士。 「开场白有些长了,就说结论吧。」江森说到,「夏凪灯花是义忆技工士。天谷你脑袋里的夏凪灯花,恐怕是由她亲手制作的东西。」 他向下滚动画面,放大了显示出来出来的照片。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 四日不见的,夏凪灯花的笑颜。 * 回到公寓的我,把报道反复读了好几遍。之后,在网上收集了有关她的信息。 夏凪灯花虽然不是她的真名,但假名和真名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换了一个姓的子音(译注:这里没说我就稍微剧透一下被剧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部分,女主角真名叫松梛灯花,松ま〈ma〉つ梛なぎ,夏な〈na〉つ凪なぎ,两者发音只有第一个假名的区别)。是觉得以我为对象只要最低限度的伪装就足够了吧。又或许是,为了能在不经意间说出真名的时候能蒙混过去才加上的保险。 当时,她是史上最年轻的义忆技工士。年仅十六岁就被录用为某个大型私立医院的义忆技师,在读着高中的同时就亲手制作了很多义忆。 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她制作出了五十多份义忆。即使不算她的年轻,这也是异常的速度。不仅数量,而且质量也相当高。毋庸置疑,她作为义忆技工界所期待的新星备受瞩目,但在二十岁生日之际,她突然向工作单位提出退职申请,此后便无声无息了。在那附近也成了一个相当的新闻。对她的工作怀抱期望的人们流露出了失望。她所描绘的义忆和其他的义忆技工士所描绘的义忆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那是她以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那无与伦比的某样东西,她本人称之为「祈愿」。 在新闻网站上刊登的短篇采访中,灯花基本上选择了模棱两可的词语,十分谨慎地回答了记者的提问。记者为了能从十七岁的天才义忆技工士那里得到孩子气的反应和充满野心的发言而绞尽脑汁,但提问越是深入,她越是封闭自己的内心,只给出了回答了谦虚、无可非议且无聊的回答。 能使她坦然说出自己想法的只有最后两个提问。一个是「你所制作的义忆,大家都说你与其他技工所创造的义忆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其〈不同〉具体是什么呢?」 对于这点,灯花回答到。 ——是〈祈愿〉。 而对于追问〈祈愿〉究竟为何的记者,灯花只是给出了「总而言之就是切实」这样简洁的回答。 但是真要说的话,那是无法用〈祈愿〉以外的词语代替的东西吧。 不由得就这么觉得了。 接着记者问道作为义忆技工士的最终目标。灯花对此回答如下。 ——想要制作出能让持有者的人生陷入疯狂的强烈义忆。 我就是那个实验台吗? 通过义忆使我的人生陷入疯狂,这就是她的目的吗? 那份笑颜,那些眼泪,一切都是为了扰乱我的心的演技吗? 应该生气吧。为自己被她的自私所利用而感到愤慨吧。如果是一个月前的我一定会这样做。 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即使知道真相,也已经为时已晚。即使想对她抱有负面感情,这个暑假一连串的回忆也全都成为了阻碍。无法憎恨,岂止如此。我多次回顾十七岁的灯花照片,每次都因为那份可爱而内心充满喜悦。 不可思议的是,十七岁的灯花比我认识的二十岁的灯花感觉上还要年长。照片里的她眼角渗出疲劳,甚至穿着jk制服还产生了违和感。这样的话现在的灯花还更适合jk制服吧。 重新考虑下,应该说,20岁的她才显得年轻,照片中的她是20岁,现在的她才是17岁。 这个颠倒意味着什么呢?只是因为紧张所以照片拍得不好吗?是因为辞掉工作而从压力中解脱出来变年轻了吗?为了骗我,尽量接近义忆中的样子吗? 十七岁的灯花,面对着相机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就好像是她不久后的姿态。 思想的空转无法停止。夜里睡不着的话,只能依靠酒精。我把忘却之水倒进杯子里,迷失在了充满颓废空气的杜松子酒胡同中。 我父亲也是爱喝酒的人。这世上有为享受现实而喝醉的酒鬼,也有为忘记现实而喝醉的酒鬼,但父亲无疑属于后者。假如没有成为义忆中毒者,那只会成为更麻烦的酒精中毒者了吧。有着不会被人称赞的细腻性格,总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绝对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目标。但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从根本上,我可能成了一个和父亲很像的人,总是逃避麻烦,使事态更加恶化,即使如此也仍在持续逃避的人生。 在无心地眺望着贴在墙上的〈一行日记〉时,发现视线焦点已经无法很好地定下来了。——闭上眼皮,那里是被巨浪摇摆的船上。摇摇晃晃地跑到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距上一次喝酒喝吐已经一个月了。那天想喝〈lethe〉,但没喝,还认错了人,自暴自弃地喝酒,被丢出店外,走着回到公寓,然后遇见了她。 夏凪灯花。 有一件让我挂念的事情,最后那天,灯花告诉我的,扮演青梅竹马的理由。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虽然是个挺复杂的目的,但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但是,「让使用者的人生陷入疯狂」可以说是一个复杂的目的吗? 『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这么说的话,那么这个目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应该是很难理解的吗? 感觉,看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真的只是想打乱我的人生,应该还有很多别的办法才是。就让〈greengreen〉的内容保持原样,比方说「有着义忆中青梅竹马的面影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演出一场命运的邂逅,应该能够不让我产生多余的疑念而轻松地笼络我。难以想象她没有那种程度的 想象力。 尽管如此,她却以义忆中青梅竹马本人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专门选了成功的希望不大的方法。就这么相信自己制作的义忆的影响力吗? 绝不可能只是这样,她无论如何也要作为我深爱的青梅竹马本人出现,在明白那个理由之前,我无法理解她的真意。 思考仍在继续空转。 *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泛白了。结果是借了酒精的力量也没睡着,喝得也过量了,使我全身都倍感怠惰,眼花缭乱,头昏脑胀,嗓子还痛,而且肚子也饿了。 从被窝里爬出来。妨碍睡眠的恐怕是饥饿感,但是给我做早餐的青梅竹马已经不在了。我看了看冰箱,只剩下一点卷心菜碎片和橙汁。喝完完了所有橙汁后,饥饿感反而恶化了。我放弃了睡眠,穿着睡衣和凉鞋走出了房间。 打开门的那一刻,用余光看见有什么在动。我保持着反手关着门的姿势,反射性地转过头来。 是个女孩子,大概17至20岁吧,一身好像是在远方参加了某人的葬礼坐着首发列车才回来的打扮,被微光照亮的手腕如同透明一般白皙,又长又软的黑发在走廊中刮过的风的吹拂下膨胀了起来。 然后,时间停止了。 她保持着开着门的姿势,我保持着背着手关门的姿势,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钉子固定住了这个空间。 好似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这一概念,我们长时间无言地互相凝视着。 最初取回动作的,是我的嘴唇。 「……灯花?」 我叫了女孩的名字。 「……请问您是?」 而女孩忘记了我的名字。 随着第七曲的旋律渐淡,暗淡的书房里静默了下来。 「结束了吗?」我小声问着。 「应该是吧。」灯花小声答到。 她站起身来,轻轻地举起唱片机的音调臂,取下针头。然后两手小心地翻转停止旋转的唱片,再放下针头。不久,暂时停止的播放器恢复了演奏。简直就像是把翻来覆去动弹不得乌龟放回原处一样。 灯花在她的固定位置坐下,对我耳语到。 「唱片在a面播放完后,就得把它翻到b面去。」 * 故事自此过度到b面。 第八章 重奏 我有一个未曾谋面的青梅竹马。我从未见过他的脸,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也没有触碰过他的身体。尽管如此,我仍觉得他近在咫尺,觉得他很可爱,被他所拯救。 他并非实际存在。准确地说,他只存在于我的空想中。失眠的长夜里,因缺氧而变得迷糊的大脑创造出来的一个方便的幻象。但是那个幻象开始渐渐地在我心中变得明了,最终成为了对于我来说无法替代的朋友。 他没有名字。因为如果起个名字,反而会清楚地认识到他并不存在。我只叫他〈他〉。〈他〉是我唯一的青梅竹马与理解者,而且是拯救了我的世界的英雄。 在有〈他〉的虚构世界中,我感到十分幸福。 〈他〉不在的现实世界里,我毫无幸福可言。 小的时候,对我来说世界是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这不是比喻。确实是精神上喘不过气来的地方,但是在那之前,肉体上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正如同字面意思,呼吸困难。精神上痛彻心扉的地方,不过在那之前,肉体方面就胸口疼痛。就如字面意思,胸口都快裂开了。 呼吸困难,窒息,奄奄一息。大家都在不经意间使用这些惯用语,但实际上,有多少人真的有呼吸快要停止的经历呢?每个人都在无意识地呼吸。睡着了也能呼吸。要是过着普通的生活的话,首先不会有窒息的机会。 当时的我是很认真的在呼吸。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思考着呼吸的问题度过的。就像熟练的摄影师能读懂空间的光通量一样,我也读懂了空间的氧气浓度。感觉就像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空气的存在掌握在手中一样。到了夜深人静时,我就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呼吸上。像是从夜晚的帷幕后伸出细细的通气管一样,拼命地吸着空气。 用极小的机器将虚构的过去印入大脑的技术,在这种技术飞速发展的现代,哮喘并不是什么令人绝望的严重疾病,这是常识。事实上,只要不是很严重的情况,用正确的知识来处理的话,几乎就可以像健康的人一样生活。 问题在于,我的父母并没有正确的知识。他们把它理解为「时不时会咳嗽不止的病」。对于从未患过花粉症的那两人来说,是永远无法理解呼吸道阻塞、呼吸受到限制是什么感觉的。 不,本质上的问题恐怕不在那里。不足的不是病历、知识、爱情,而是最根本的想象力。我父母从根本上误会了 理解 这回事。他们是即使能够使对象接近自己的世界,也无法使自己的世界接近对象的人(译注:个人理解这里的「对象」应该是指哲学意义上的「对象」,是按照这个思路译的,要用普通意义的对象来理解可能有些语句不通的感觉)。他们的理解在那个狭窄的思维框架内侧,扭曲地完结了。 更糟糕的是,他们对技术整体抱有无根据的不信任感。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这种家伙。具有能够在〈自然〉这两个文字中发现过剩价值的朴素的思考回路的人。会认真地相信着那种无聊的杂谈书里写到的玩笑一般的伪科学,说是带到医院去的话会生病的。药物损害健康,治疗缩短寿命,所有疾病都是由医生们安排好的巧妙的渔利法。多半这才是病吧。 对他们来说,自然存在的才是善,除此之外都是恶。被这样的信条折磨的我,必然地掌握了与他们相反的信条。也就是说,憎恨自然存在之物,爱上了虚构的产物。 在那样的经历下,〈他〉诞生了。 回忆起的是漫长的黑夜。 那个时候,我很惧怕黑夜。虽然现在也很害怕,但原因与当时不同。如果被问到哪个好一点,我也只能回答说无论哪个都是最坏的。除了痛苦以外再无其他。但是,如果痛苦的量一样的话,还是孩子的心中纤弱的部分绝望更大吧。 一天结束上床后,我的呼吸就开始紊乱了。首先是有轻微的咳嗽。那是痛苦敲响我门的声音。事已至此,再睡也无济于事了咳嗽稳步恶化,在凌晨2点左右迎来最高峰,后仍持续一夜。就好像我自己的身体不让我睡着一样。 仰卧会呼吸困难,我只好抱着卷曲的毯子坐下。随着时间的流逝,姿势逐渐向前倾倒,最终形成一个像是蹲伏一样的姿势。从一旁来看的话,可能像是在请求什么宽恕,也可能是想变回一个不知晓痛苦的胎儿。但二者皆非,只是那种姿势最轻松而已。 最显眼的症状是咳嗽,而咳嗽并不是痛苦的本质。真正折磨着我的是呼吸困难。只是吸气呼气,从谁都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无意识地进行的基本动作,对于夜晚的我来说却是一件大工程。想象一下自己的喉咙变成了浮动环的空气栓,或是肺变成了硬塑料。既不能随意吸气,也没法随口吐气。 呼吸困难的感觉,很容易地就与死亡的恐惧直接联系在了一起。这个喉咙不是迟早会完全闭塞的吗?会不会像吸着塑料袋的吸尘器一样失去机能呢?到那时恐怕我连呻吟声都喊不出来。为了呼救而拼命发出声响,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害怕、恐惧、战栗、无数的悲鸣与诅咒都堵在喉咙里而断气。只是这么一想就吓得泪如泉涌。 我的房间在离父母卧室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我睡觉的床也在那里。四岁以前我都和父母睡在同一个卧室里,而到了五岁多一点后就挪到床上去了。母亲冷冷地辩解说:「那边离卫生间比较近,你也省事些吧」,但那不管怎么想都不过是个隔离措施。无法忍受干咳一夜而妨碍睡眠的我了吧。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 他们说要是发生了什么就马上叫他们,不过,在发作的时候,是无法发出能够叫醒隔着走廊的对角线上的房间里熟睡的父母的大声响的。对我来说那个隔离措施等于宣判死刑。况且,即使我拼命地爬到卧室去,他们会什么都不做。我一直没法习惯自己的发作,但父母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我的发作。只要不是严重的发作,放着不管清晨就能治好,之后不论我再怎么诉苦,他们也对我置之不理了。 直到七岁左右,一旦病情变得严重,我会就被带往夜间急救。听到门外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就知道要去医院了,随后我的不安就急速地消失。一想到医院的气味、点滴、吸入器之类的东西,心里就会平静下来(我很喜欢医院这种地方)。随后,可能是因为这种安心感,在到达医院之前的三十分钟左右的移动时间里,发作就会得到缓解,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经过多次这样的反复,父母开始怀疑我是装病——这孩子不就是为了戏弄父母而小题大做地咳嗽吗? 在哮喘患者中,只要靠近医院就能缓解发作是常有的事,但是当时的我却不具备这样的知识,还没有获得能够对自身的病情进行有条不紊的解释的客观性。父母的疑虑日益增强。看到剧烈地咳嗽我,父亲一脸厌恶「你咳的太夸张了」,母亲也是一脸诧异的态度「真的有那么难受吗?」。从那以后,他们就对我的发作而视而不见了。 曾经有一次,我实在无计可施,自己叫了救护车。那时候,父母很久一段时间没跟我说话。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才终于跟我讲话,结果一开口就是「就因为你让我们蒙羞了」「你以为我们家有多余的钱吗?」这样的斥责。年幼的我心想,也许我死了这些人才会比较高兴吧。我对他人产生期待的能力,在这个时期大部分丧失了。 总之我只能等待着时间流逝。我时不时地从巢穴探出头来,望着枕边时钟的夜光针,祈祷着早一秒也好快些迎来黎明。痛苦越大,时间的步伐就越缓慢。好几次被因过于焦躁而想打破钟表的防风直接抓住针头使其旋转的冲动驱使。就因为夜晚短暂的原因,我喜欢夏天。 到了黎明,呼吸稍微变得轻松,可以睡着了。在那转瞬即逝的小睡时,我梦想着〈他〉。但是两个小时后我必须起床去上学。这种病的困扰之处,除了咳嗽以外是一点 儿也看不出其他身体不适的。向父母倾诉自己身体疲惫想休息,当然他们是听不进去的。没有体温计的数据或皮肤上的疹子之类肉眼可见的证据,是无法得到信任的。 拜此所赐,我总是睡眠不足,白天总是迷迷糊糊的。脑袋隐隐作痛,视野模糊,所有的声响都仿佛隔着一道障壁一般。在蒙了一层淡淡雾霭的朦胧世界里,只有痛苦和空想才是现实。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病情开始慢慢变轻,哮喘慢慢往身心病症的方面增强了。虽然不怎么容易受到环境影响,但反而对不安和压力变得敏感了。这样做也许会发作,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发作,像这样考虑发作本身就是发作的最大的诱因。 这种时期,如果有精神上的支撑者在身边,我的哮喘也许在更早的阶段就痊愈了(当然,如果能在医疗机构得到适当的治疗是再好不过的了)。这个人的话可以帮助我,这个人的话能理解我,这个人的话愿意庇护我,如果这么想的人能呆在我的身边的话,至少由不安引起的发作次数会急剧减少。 我没有朋友。因为六岁时的冬天到春天因为胸膜炎而住院,所以开始小学生活的时间比较晚。也有因「不能给别人添麻烦」而被禁止外出的理由。也有没法运动,不能和周围的孩子们一样玩的缘故。也有远足、运动会等活动几乎全都缺席的原因。 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我的性格。疾病把我变成了卑躬屈膝、容易自责的人。我的身体是连理所当然的生活都无法随心所欲的废物,我这种人只要呆在那里,就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的麻烦人物。虽然这确实是一个事实,但是对于不足十岁的孩子,并没有面对真实的义务。无需介意,只要厚颜无耻地活着就好。 然而对我来言是最亲近的存在的二人岂止放任这种自卑的态度,还大加推崇。既然你给很多人带来了麻烦,至少要低着头活下去。就是这样的言外之意。我受到了诅咒我一般的教育,经常执行着那个教诲。不可能交到朋友之类的。 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好的回忆。特别是在本地公立小学的时,我是一个非常悲惨的生物。 当时的我,有弓着腰走路的习惯。在长距离行走时,如果想让呼吸轻松一些的话,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种走路方式,但是这种习惯经常被同学取笑。看着模仿我走路,嘲笑我的男孩子,我开始警戒自己不要在这些人面前重度发作。他们会用它来取笑我。并会持续数年,成为人们的笑柄。决不能再示弱了。越是这样紧张,教室的空气就似乎越来越淡。 了解我的病弱,关心我成为我伙伴的人也是有少数几个的。这样的人一开始很亲切地配合着我,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对我的神经质的举止感到烦躁,对只要和我在一起各种行动都会遭到限制这种事而感到郁闷,不久就感到疲惫而离去。更糟的情况还会恨我。就这样,我最终成为了独自一人。 总之不要让情感亢奋起来,如果感觉到发作的预兆,就算抛弃什么也要到保健室去。通过贯彻这两点,我好不容易避免了在同学面前出丑。实际上,这种努力在某种程度上是成功的。但是小学四年级的冬天,我在教室的正中间发生了重度发作。 看着我像护身符一样随身携带着吸入器,一个男生说了些玩笑话。这便是契机。虽然无视他就好了,不过他的说法实在太过分,所以我就忍不住还嘴了。没想到会被反击的男生很困惑,很生气。然后为了表明自己的愤怒,从我手中夺走吸入器,从教室的窗户扔了出去。 我陷入了恐慌。刚要跑去拿吸入器,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发作。 那一天的事,即便是现在也会梦见。 同学的反应大体上和预想的一样。他们没有把我当成同情或庇护的对象,而是把发作的我当做是滑稽且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从那以后,我几乎不在教室里露脸。小学生活剩下的两年多,我都是在保健室的床上度过。 不过保健室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掉队者之间也存在着圈子和集团。保健室有保健室的社会,我也没能融入那里被排斥了。到保健室上学的学生,也有巴结保健教师和不巴结的学生,当然我是后者。 即便如此,虽然不能称之为安居之地,但与教室相比,保健室也是等同于天堂的。我在那里一个人读书,仿佛要挽回多年的睡眠不足似的在那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五年级的林间学校和六年级的修学旅行,我都在保健室睡着。对此并没有感觉很遗憾。 是在某种程度上确保了睡眠时间吗,还是多亏了从畏惧同学们的目光的过剩压力解放出来吗,我那在年级中数一数二矮小的身躯在,两年间成长到了比平均水平稍低一些的程度。也掌握了与哮喘相关的知识,成为初中生后可以过上普通的生活,但是那时的孤独已经渗透到骨髓里,不想和别人交朋友了。 说起来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事到如今要交朋友的话,就太对不起小学时候的我了。如果现在的我否定了孤独,就等同于否定过去的自己。那种被痛苦涂抹的六年不过是纯粹的消耗而已。 我想继承她在黑暗中表现出来的孤独的聪慧(译注:这里原文「発明」,发明和聪明两个意思,都有名词性,感觉取哪个都说得过去,但又取哪个都有点违和……)。我想鼓励她,你所受的痛苦绝不会白费,你至今仍在我心中生存着。 我过着孤独的初中生活,过着孤独的高中生活。其选择是否正确,至今不得而知。但是,假设没有过去,即使和普通人一样生活,想必结果还是会在某个地方勉强自己而出毛病,并且变得比现在更加孤独吧。 学校生活的回忆就是这样的。休息日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被父母禁止不必要的外出,不过,原本也就没有想出去,也没有想见的人。也提不起劲学习。光是听学校的课就能保持年级前排的成绩,就算再怎么努力学习,父母也不会允许我去上大学的吧。所以要么读在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要么用父亲不用的唱片机听音乐。 不想看书也不想听音乐时,我就从飘窗眺望着街道。我家的房子在高地上,从窗户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春天是樱花树,夏天是向日葵地,秋天是红叶,冬天是雪景。我一边不厌其烦地眺望着那些景色,一边念想着我那未曾谋面的青梅竹马。 说实在的,我需要家人。需要朋友。需要恋人。 我梦想着那兼备一切的存在。必然地,〈他〉成为了一个青梅竹马。它像一家人一样温暖,像朋友一样欢乐,像恋人一样可爱,一切都符合我的口味,要说的话就是个究极的男孩。 如果那个时候有〈他〉的话会怎么样呢?我细致地模拟了这个假设。把过去的记忆一个个地取出,把〈他〉的存在编入其中,拯救了在回忆中哭泣的我。 如果那时,与〈他〉相遇的话。 如果那时,〈他〉拯救了我的话。 如果那时,〈他〉紧紧抱住我的话。 现在的我,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那样的空想,对我来说是唯一的shelter(译注:心理层面上的避难所)。 * 人生的转机是在十六岁时来访的。 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要担任义义忆技工士的话,目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报名参加大型诊所定期进行的公开招募,根据诊所送来的〈履历书〉制作并提交义忆,如果得到认可就直接被雇佣。给人以小说新人奖的印象是最容易理解的吧。门户的狭窄正如小说家一般,在才能发挥作用这一点上也是一样的,既有拼命学习也束手无策的人,也有消磨时间的写下的义忆被最大手的诊所采用的人。与年龄和经历无关,也不需要专业知识。正如小说家不需要精通文字处理机的结构与装订 技术一样,义忆技工士也没有精通脑科学和纳米科技的必要。 说到底义忆技工士所做的,大体上是和小说家一样的。小说家和义忆技工士不同的是,小说家设想的读者规模是数千数万,而义忆技工士设想的读者只有一人(当然小说家中也有为满足一个读者而执笔的人)小说家根据来自内部的要求来写作,义忆技工士则根据来自外部的要求写作(当然小说家中也有按照外界要求写东西的人)。阅读委托人的〈履历书〉,始终要写出现实主义的故事。说是诗人向资助人供上十四行诗更通俗易懂。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世界。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内容简单,另一方面是因为义忆技工士是一种刚起步不久的职业。今后,与义忆相关的法律也会逐步完善,且因此使事物变得繁杂吧。但在那之前我就放弃了义忆技工士的工作,所以我只知道这个世界简单的一部分。 我十六岁便就职义忆技工士。即使在那之后四年的现在,十六岁的义忆技工士仍与十六岁的小说家一样稀奇。 知晓义忆技工士这一职业的存在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为了填补志愿调查的空白栏目,无意中地望了一眼职业一览表,偶然间就映入了眼帘。可能因为父亲的工作是牙科技工士,所以对技工士三个字做出了反应。我没报什么特别期待地读了那个职业概要,但是,凭直觉领悟了。 这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职业。 那个直觉应验了,一年后的夏天,我作为当时最年轻的义忆技工士,在某著名的诊所就职了。没有什么像样的努力的记忆。没有任何人的教导,读完〈履历书〉后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向父母坦白自己以义忆技工士为目标。我不认为自己能得到认同,所以先等结果出来,再事后告诉了他们自己通过了招募。这是一个非常门路狭窄的职业类型,在不影响高中学习的范围内持续下去,最重要的是钱(可以作为学费的补充)之类的强调了之后,父母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就业。 工作程序是这样的。诊所将委托人的〈履历书〉送到我这里来。写入〈履历书〉里的信息是在催眠状态下被提取的,所以不会有谎言。我在浏览〈履历书〉后,制作对委托人来说必要的虚构过去。多次与〈编集屋〉进行细致修改后,把义忆整理成最好的形式提交到诊所。这一连串的工序,大约需要一个月来完成。 制作程序因人而异,我一般彻底读通〈履历书〉到能够背诵的程度。完全不制定制作方针,总之先熟读它。差不多开始产生委托人就是自己亲近的人这样的错觉。即便如此还是埋头阅读〈履历书〉。在那期间的某个时刻,我将接触到委托人灵魂的核心一样的东西。那是种超越了同情呀共鸣呀什么的凭依状态。 那时的我,比那个人本人更像他。能够比委托人更清楚地察觉到委托人在内心深处所期望的事物。能够突显出本人没有察觉到的欠缺,找到并提供可以嵌入这个漏洞的部件。如此一来,就能让人感受到,这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你创造的记忆。 一直在用空想填补自身漏洞的我,对于这种难以捉摸的作业就像呼吸一样——不,比那还要容易——处理了。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可以应对一切欠缺。在编造某种愿望满足的故事时,缺陷似乎是最重要的资质。而我曾憧憬过一切。 无论写出多么伟大的作品,读者都只有一个,再怎么捏造拙劣的作品,读者也还是只有一人。所以在义忆技工士中,工作马虎的人也大有人在。因为没有做的好坏的客观指标,所以无论做出对面粗糙的工作,都能用〈与你感性不合〉来解决。既然只有一位读者,就不会因与过去作品的构思重复和自我模仿受到责备,所以不少人一直专注于对代表作进行改写。 所以,在良心的义忆技工士和没有良心的义忆技工士之间,义忆的品质有很大的差别。而且优秀的义忆技工士会有好几个回头客。一旦顾客觉得义忆很好,往往要购入两三套义忆。不安的只有最初,只要迈出一步,之后就会被整容过去的快感所附身。 因此,短期看的话,大量生产50%质量的义忆更有赚头,但从长期看的话,少量生产90%品质的义忆利润更高。粗制滥造的义忆技工士逐渐疏远了顾客。而且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一旦失去的信用就很难恢复了。购买义忆的人很保守。能孤注一掷委托明知道是做着粗糙工作的义忆技工士的好事者是很罕见的。 我用心做着细致的工作。严守交货期,学习也不落下。并不是说有责任感。也不是想满足委托人的期待。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工作。 阅读履历书,描绘虚构的过去,致力于他人的生。对于厌倦了自己生涯的我来说,那是兴趣与实益兼并的理想职业。在校期间起我就忽略了学习,埋头工作。上课时也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满是当时承办的委托人的履历书。由于过度沉浸在别人的人生中,我差点忘记自己是一名在地方公立高中上学的十几岁少女。 我的工作受到好评,不久就有大笔金额汇入户头了。在开始工作的第一年,我的年收入大大超过了父亲的年收入。虽然对赚钱没有兴趣,但当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记在存折上的金额时,觉得自己好像被社会所认可了一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我是可以待在这个世界的。女儿擅自决定出路似乎让父母很不高兴,但是我赚的钱一般都算入家用,这对家庭经济有很大的帮助。对方好像也没法很强烈地反对。 数字有着确实的触感。我一有闲空就打开存折,看到那里排列的数字不断膨胀,就鼓足了劲。就像小时候,把口袋里的吸入器偷偷地多次取出来让心情平静下来一样。 十八岁时和父母在金钱问题上发生了冲突,我认为这样下去会被他们剥削一辈子,于是跑出了家。厚着脸皮在叔母家待了好几个月(由我这边出钱的话倒是个热情的人)。后来在叔母熟人经营的旧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开始自食其力。 虽然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后依然很孤独,但那纯粹是孤单一人感到的妥当的孤独。总比在集体中被强加的不正当的孤独强得多。不是教室里的孤独,而是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孤独。而且只要勤奋工作,我必须忙于奔波在空想之间,没有去感受寂寞的余裕。 在定期去医院看病期间内,不知何时哮喘也治好了。我有了一个人活下去的自信,终于从束缚我的锁链中解脱出来。 前途一片光明。我想,从此我真正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那份预感是正确的。但是,那时的我没有注意到,「真正」一词未必就会伴随着好事。 到了十九岁,发现了新的疾病。 第九章 讲述故事之人 如果将可以说是义忆技工士这一职业诞生的契机的现代阿尔茨海默病(简称ad)与过去的阿尔茨海默病进行比较,最明显的差别在于记忆丧失的方面。 相对于过去老花眼性质的ad,新型的则是近视眼。ad初期开始时,近期记忆障碍比较明显,但是远隔记忆障碍是在症状发展到某种程度后才有的。另一方面,新型ad与此正相反,远隔记忆障碍是初期症状,近期记忆障碍表现为末期症状。ad看不见近处,而新型ad看不见远处——当然这只不过是过度简化的比喻而已。但是,为了直截了当地说明新型ad的性质,一般使用这种表达方式。 就像近视眼在年轻人中并不稀奇一样,新型ad在比年若性ad(译注:这里年若性ad直接用了原文,指的是在20,30年龄段患上痴呆症的病症)更为年幼的年龄层也可能患上。十几岁患病的事例也有好几起(实不相瞒我也是其中一人)。ad还是个谜团重重的疾病,但新型ad更是笼罩在迷雾中。与ad同样,是与多种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相关的多因子遗传疾病这一说法是最权威的。但也一部分人谣传变异了的纳米机器人是真凶。也有学者推测新种类的传染病成为了间接原因。各式各样的意见纷纭,目前还没有决定性的说法。总而言之,就是几乎什么都没搞懂。当然,也没有治疗方法。 与传统的ad相比,新型ad的记忆丧失非常有规律。如同存不下的日志文件从旧的开始被自动删除一样,从最古老的记忆开始按顺序被侵蚀。忘记幼儿期,忘记儿童期,忘青春期,忘青年期,忘记中年期。直到只记得最近几天的事。 最终的结果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新型的都一样。当记忆侵蚀追赶到现在时,患者呈现apallidrome状态(译注:这里的原文是「失外套症候群」可以简单理解为患者会逐渐成为植物人),不久就会死亡。只是记忆障碍的话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但重要的是它是与死亡直接相连的疾病,一旦发病就无法获救。目前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阿尔茨海默型痴呆症的平均寿命为发病后7、8年左右,但新型不足那一半。 ad患者在晚期甚至无法自我认知,陷入一种恍惚状态,而新型ad患者直到死亡时除了间调记忆(译注:「エピソード记忆」,间歇调制波,调制波间歇出现,简称间调。エピソード也有插曲,花絮的意思,但根据作者的命名品味推测可能是指间波)外不会有什么明显的障碍出现。这不是高次脳机能障害或见当识障害(译注:这里直接用了原文,我也不知道对应医学上哪些中文名词ww,前者大概就是外部创伤后遗症,对身体和脑部都有影响。后者是无法正确认知自我和自己生活状态的情况,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与我们平时所说的认知障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不如说认知障碍其实更贴近于前者),思考能力也正常,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人格变化(也有研究报告说,关于近期记忆反而会被强化。这可能是单纯的是因为失去远隔记忆而使记忆的竞争难以发生的缘故吧)。可以顺利地度过日常生活,不会给大多数工作带来障碍。因为没有幻觉和妄想,对周围的人来说是件好事。 但对于本人来说,这无非是地狱。必须一直保持着鲜明的意识,直视自己逐渐失去的过程。如果ad是与钝痛一起从内部被渐渐啃食的疾病的话,那么新型ad可以说是没有麻醉就将四肢一点点切断的疾病。恐怖的量虽然不同,但是一般来说后者的痛苦更大吧。 因此,对于新型ad患者来说,在症状恶化之前自杀的人也不少。他们说是希望在自我还存在的时候就结束一切。 药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延缓症状的发展,但其性质上,新型ad是被发现时就已经晚了。即时记忆与近期记忆中出现问题时,可以马上知道这一点。但是,因想不起幼儿期和儿童时期发生的事情就立刻与病联系起来的人很少。只要没有定期讨论往事的对象,就很难自己察觉到初期的新型ad。大部分人都是在十几岁后半的记忆开始失去的时候,才慌慌张张地跑进医疗机构。 所以大部分患者都没有童年的记忆。这种情况常被说成是超越忘记最爱的人的悲剧。一位患者将这种精神状态形容为「经常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的感觉」。归根结底,对于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记忆集中在人生的开始阶段,其中真正的安心只能在幼儿期享受吧。真正的安心——查理?布朗用「睡在父母驾驶的车后座」来表达完全无缺的安心。这种东西,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给予。(译注:查理布朗?史努比……?还是哪位西方作家或者心理学家呢……) 我发现自己得病完全是个巧合。因为惯用手感觉麻木,所以去了医院拍了脑部ct,在那里出现了新型ad的征兆(另外,麻痹的原因只是单纯的疲劳积蓄)。 被告知得病的那天回来的路上,心情非常平静。我知道新型ad是什么样的疾病。当然也知道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中自杀的人也很多。这是导致死亡的疾病。尽管如此,我既没有陷入绝望中,也不会沉浸在悲叹之中。一滴眼泪也没流,甚至还有饿肚子的余裕。 话虽如此,总有一天要死的实感会涌上来导致什么也干不了,总之决定先请一个月的假。因为当时我工作过度,所以申请被爽快地接受了。 之后白白地度过了十来天,但还是没有恐惧,没有后悔。有的只有困惑。为什么我能这么冷静呢?是不是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也许是还没准备好接受现实。 我把自己闷在家里,漫无目的地持续观看着并不想看的电视。迄今为止一直是二十四小时全职——即使在梦中——也在考虑工作的工作狂的我,不知道闲暇时间的正确度过方法.这几年间,休息日都被用来增加义忆变奏的录入。书、电影、音乐、旅行,对于我来说都不过是建立一个更好的义忆的学习教材。一旦把它们从行动的选择支排除出去的话,就会闲的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我深切的认识到,自己是真的只考虑着工作啊。 又过了三天,困惑变成了违和感。我设法用语言来替换这种违和感,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然后,在某个时刻注意到了这一点。 想来最近,闪回袭来的频率急剧减少。泡澡时或钻进被窝等待着睡意到来时,不经意间想起往事,基本上不会再有悲伤的心情了。想都不用想。这是包含心灵创伤的童年记忆因病而逐渐消失的缘故。我一直感到的违和感的真面目就是它。随着记忆的消失,我不仅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活得更轻松了。 仔细回顾一下,我连一件不想忘记的事情都没有。不想忘记的人,不想忘记的时间,不想忘记的地方,一个也没有。 我对那个事实愕然。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记忆会消失的话,首先记下自己不想忘记的事情吧?会反复阅读,将它烙印在脑海里吧。但是,我没那么做。没有那个必要。如果能忘记的话,想要忘记的痛苦回忆被消除的话,剩下的就有像破烂一样无价值的记忆。 是为没有体验丧失的恐怖就结束余生而欢喜呢?还是为连丧失本身都得不到的半生而叹息呢?我无法做出判断。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随着记忆的丧失,心灵的创伤得到治愈,渐渐地,人的恋慕之心也开始在我心中萌芽。一直看着不想看的电视,完全是想听别人的声音。 我好寂寞。现在的我,能够坦率地承认这种感情。反过来看,病前的我连承认寂寞的余裕都没有。精神痛苦的一部分被去除,内心产生了宽裕。我首次接受了并非自己选择孤独,而是孤独选择了自己这一现实。因为没有考虑将来的感情积蓄的意义,所以可以说没有必要继续装作精神上的性感缺乏症了。 我觉得反抗这个欲望也没用。在医生的劝告下,我决 定参加东京都内新型ad患者沙龙举办的交流会。在以在患者之间共享烦恼和不安为目的的会上,据说去那里可以认识很多同病者。 我从哮喘中学到,痛苦是无论到哪里都是个人的东西,即使是同病者,也无法互相分享。因此,对于疾病的乐观,不安被消除等变化我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但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用健全的方式来填补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健全的寂寞。而不是在床上空想那样不健全的做法。 * 义忆技工士不使用比喻。与小说读者和电影观众不同,义忆的所有者只把那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认知。这里描绘的情景是什么隐喻,这里夹着的插话是什么讽喻,不会去进行这种谜题式的解读。不要在被赋予的故事中找出多余的意义,而是要像享受人生一般享受义忆。所以,我们也没有什么艺术上的野心,自始至终都只是把愉快的情节联结起来。因此,在从事故事工作的人群中,义忆技工士被当做快餐店一样对待。 我想那样就好。我很喜欢吃荞麦面和回转寿司。如果消失了的话我会很寂寞的。 话虽如此,当然也不能轻视比喻本身的存在。有时甚至可以挖掘出超越说话人的意图的事物核心。我们所使用的语言要比我们贤明多了。 比如说那时,看到在学校教室大小的房间里排列成圆形的十把椅子和坐在那里的九个烦恼的同病者,我想「好像是要开始讲百物语的气氛啊」。(译注:百物语,就是讲怪谈)虽说只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比喻,但是这个比喻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真相。他们接下来讲述的故事让我脊背发冷,恐惧得想要呕吐。然后到了第十人的谈话时,唤来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参加成员年龄和性别都各不相同,如我所料我是年纪最小的。虽然有点胆怯,但还是深呼吸后坐了下来,向四周微微颔首。然后又一次观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满面忧郁的神情。睁着自己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样的眼睛。我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在什么电影里看到过这种景象。考虑了约二十秒,我想起了那个名字是「搏击俱乐部」。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我十七岁。也就是说,至少十七岁以后的记忆还残留着吧。 在场的全员都分配到了瓶装茶,但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喝。与其他参加者频频对视的人们,恐怕这次不是第一次参加。没有熟人的也许只有我一人。 在那里的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整洁,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外表。衣服和鞋是三年前买的,装饰品也一件没有带。与不化妆一样,睡眠不足与不注意健康导致皮肤龟裂,一次也没有染过的黑发被放置过头,变得像幽灵一样不成体统。 交流会结束后就去剪发吧,我想。 有人清了清嗓子。 「那么我们来开始吧,」坐在我左边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开起了头,「从谁开始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暧昧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像以往一样从我……」 他露出苦笑,用习惯的语调说起话来。 ——妻子的事情我已经大多回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在讲述在哪听过的故事,给我这样一种直率的感想。大学毕业后马上结婚,借钱开店,在贫困时代和妻子度过困境,终于事业变得顺风顺水,有了孩子,在这种时候却发现有病。虽然自己的死也可怕,不过更害怕忘记了妻子儿女。想起因认知症而认不出家人面孔的祖母。一想到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干脆在那之前死掉好了。云云。 男子的话结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也轻轻地拍了拍手,但老实说我只是想着「过着相当幸福的人生啊」。比起同情先感到羡慕的我真是太不像话,增强了拍手的力度。 之后,按顺时针分别讲述了各自的烦恼。或许是关照新来的我,才安排了我在最后的顺序吧。并不是谁都能像最初的男性那样能言善道口若悬河,其中也有人从头到尾都是口齿不清,这让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四人是位图书馆司书。这位女性所讲的故事中,包含了几个印象深刻的花絮。在她讲述时,我注意到自己无意识中在想着「这个小故事稍微改动一下就可以当做义忆使用呢」,慌忙丢掉了那可恶的想法。到现在这种时候还考虑工作干嘛?再也没有比把别人的心腹话当做饭碗更失礼的事情了。我关闭了义忆技工士的回路,像享受义忆的人一样老实的听着同病者们的故事。 第六个人的讲话结束,大家稍微休息一会。左边的男性询问我交流会的印象。我一边选择着无可非议的词句,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之前六个人的故事。随后突然发现了一件让我毛骨悚然的事。 大家说的都是亲属朋友恋人的故事。 百物语再次开始。第七人说的是家人与朋友的故事。第八人是恋人与朋友的故事。第九人则是家人朋友与猫的故事。果然如此,我确信了。虽然过程各不相同,但是除我以外的全员,都认为「自己最后的城池就是与身边人们的羁绊」。 右边年逾半百的妇人正要结束讲话。我在一旁思考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起初,我想讲述的是连失去记忆的恐惧都没有的虚无。但是,如果作为压轴的我说这种话的话,不是会令人反感吗?不是给大家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亲密氛围泼冷水吗? 没想到我的绝望,会成为对至今九人份的绝望的讽刺。 我再次打开了一度闭合的回路,重新创造了一个新的故事。 编一个与这个场合相符的故事吧。闭上眼睛,集中意识。把到至今为止九个人的故事完全吃透,提取其中的精华。在那里将一些私人事实——或是私人事实的延伸的愿望——混合在一起演出独创性,再投入一些干扰信息来缓和虚构的露骨性,伪装真实性。 白马王子的角色,采用了从小就一直在空想中孕育的〈他〉。 这一连串的工序,我不到三十秒就完成了。因为时间很充裕,所以还在完成的故事上加了一个诙谐的标题。 不知为何。自从患上新型ad以来,我作为讲述故事之人的能力不但没有衰弱而且迅速成长。可能是和本应给大脑带来坏影响的饮酒或吸烟对写作有好处同理。随着忘记了多余的事,感觉就像削去了多余的赘肉思考变得敏锐了起来一样。 妇人的故事好像结束了。掌声平息后,九个人注视着我,仿佛在说「来,轮到你了」。我左上轻轻地贴着右肺,做了个短暂的深呼吸。开始讲述那方才构成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构思的——虚构的过去。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 * 故事结束时,在场的人半数都泪流满面。还有人掏出手帕擦拭着眼睛。我的谎言比任何人讲的都真实,似乎打动了听众的心。 掌声停息后,成员中的一人——讲述猫的故事的妇人——说到。 「今天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她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角,又仔细地戴了回去。「感谢你讲了如此美妙的故事,你很不幸,但也很幸福呢。因为你被赐予了最棒的伴侣。」 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我赶忙点了点头。之后的其他成员也都谈起了对我的故事的感想,每当被投以温暖的话语,我僵硬的笑颜后的罪恶感就越强。 看来我有些做过头了。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别人对我写的故事的反应。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响。在这里,我重新认知了故事所持有的魔力。 「这么年轻真是可怜啊。」「下次把那个人也带到这里如何呢,大家都会欢迎的。」「理解者能陪伴身边,人就会坚强起来呢。如果妻子不在我身边的话,想必我现在也是自暴自弃了吧。」「听了你的故 事,我也想见我的男朋友了。」 我一边露出干涩的笑容一边点头同意他们的话。而且越肯定,就越觉得悲惨。甚至怀疑他们可能是真的知道我在说谎才故意捉弄我吧。然后又对欺骗了善良的人,结果导致抱有被害妄想的自己感到厌烦。 我以适当的理由拒绝了和成员交换联系方式,离开了会场。在回去的地铁里一直心神不定。窗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脸庞显得非常空洞,简直像昆虫蜕下的皮。它随着夏天的结束而风化,看起来要崩溃散落了一样。 再也不去交流会了,我想。 * 整个夏天我都是一个人度过。 电视不看了,收音机不听了,作为心灵支柱的存折也不去看了。事到如今也没法在那得到什么安慰。对于只要拥有最低限度的生活费与三途川的摆渡费就足够的我,只是麻烦的替代品。 存折上的数字表示我什么都能做,却什么也做不了。一般人只要有这么多的时间与经济上的富余,就会和朋友一起游玩,和家人一起度日,和恋人约会吧。为了尽全力享受短暂的余生,会参加奢侈的旅行,举行豪华的晚会,举行华丽的婚礼吧。 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用途。搬到了可以饲养宠物的公寓,我打算养只猫而翻开了商品目录,但马上就改变主意了。不知是否还能活三年的人不应该养宠物。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哪能胜任这样的重任呢? 再说,因为无法与人类好好相处而向猫寻求治愈什么的,实在是动机不纯。被驯养的猫很可怜。所谓猫,对没有猫也能活下去的人来说,是应当被饲养的自由生物。像我这样没有猫就活不下去的人养的话,会让猫变得不幸。 念想人类时,我就在公寓的阳台上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好像又倒退回了在房间里透过飘窗向外眺望的时期。结果,我从那时起就什么也没改变。 那个夏天,我主要只考虑满足原始的欲望来度过。 白天靠在房间一角的墙上听老唱片,频繁的翻转唱片和更换唱片来消磨时间。自从开始意识到余生所剩无几之后,就更加喜欢原本就喜欢的音乐了。特别是,感觉到了以前一直觉得无聊的老旧音乐的魅力。伴奏和旋律越简单,越能让我细细聆听,渗透到我干涸的内心深处。听音乐听累了,就呆呆地望着唱片的凹槽和唱片套,让耳朵休息休息。 日暮时分,走到车站前的超市,在店内绕了好几周,仔细选购了食材,然后径直就回了公寓。回到房间,打开在附近的旧书店一时兴起购买的食谱书,从第一页开始依次挑战记载的食谱。愚直的遵守分量和时间,没有找窍门与妥协,总之是彻底按照食谱来烹调。料理完成后,虽然不给任何人看,但还是认真地盛了盘,从各个角度进行了检查。然后坐下来,慢慢品味着,满足了食欲。 饭后泡了很久的澡,把身子仔仔细细地洗净。不是为了干净,而是为了心情舒畅的睡眠。出了浴室后,在夜深前入睡,算上早上的回笼觉总共睡了十个多钟头,满足了睡欲。 对于剩下的一种欲望,我不怎么去考虑。幸运的是,一个人过着安静的生活,就忘记了这种欲望的存在。 因为药好像是只有想起来时才会吃,所以新型ad的症状一点一点地恶化着。最终,我完全忘记了童年的我那痛苦喘息的每一天。对于那件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终结之日在按部就班地向我逼近。即便如此,我还是积极地拨转着时钟的指针。根据见解的不同,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缓慢自杀吧。 听唱片时,料理时,泡在浴盆里时,躺在床上时。越是什么都不想,我的脑子反而越活跃。 在患者沙龙的交流会上临时编造出的〈他〉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时,为了给故事增添真实感而添加的一些细节,使我心中的〈他〉的存在更加具有真实感了。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谈到《他》,我想是因为其真实感(译注:这里原文是 というのも大きかったと思う,这个「大きかった」我想指的应该是「他」的形象在灯花的心中被扩大被完善吧,所以这里译为了「真实感」)。我听从我口中讲述的故事,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换句话说,从当时在场的他人的耳朵中听到了自己的故事。通过这一反馈,〈他〉获得了一种客观性?社会性,成长为更有触感的存在,更接近拥有生命的存在。 孤独越深,绝望越深,〈他〉的故事便越熠熠生辉。我一遍又一遍地从头描摹这个故事,加上细微的修改,反复推敲,再从头阅读,凝视着虚空微笑着。 那是精神上的自残行为。空想是一副烈性药,以小小的喜悦作为交换,在我的体内积存着透明的毒液。 有一天,各种偶然交织在一起,我成功地做出了难度很高的菜肴。让人忍不住想拍照纪念,味道也很棒。我无意识地想象到,如果让〈他〉吃掉的话,会很高兴的吧。在那一瞬间,我完全忘记了〈他〉是虚构的人物。 而后不久,我想起〈他〉并非实际存在这一事实,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几秒后,心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勺子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想要拾起勺子而弯下腰,没想到浑身力气尽失,摔在了地上。 虚无感到达了临界点,我无法再忍受下去。 回过神来,我早已号啕大哭。 我不想就这么死去。这样的结局也未免太残忍了,我还从未得到过任何真实。 死之前,只要一次就好,我想要谁夸夸我。想要被慰劳。想受人怜爱。希望有谁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无条件地接受一切,温柔地包容我。想让百分之百理解我的孤独的百分百男孩倾注对我百分之百的爱。就这样在我死后,将我死去的悲哀,作为一生无法抹去的伤痕铭刻在心。憎恨导致我死亡的病症,怨恨没有对我温柔的人,诅咒没有我的世界。 空想不可能使我满足。在我心中的我,如今也一直在哭泣。刚出生的我也是一岁的我也是二岁的我也是三岁的我也是四岁的我也是五岁的我也是六岁的我也是七岁的我也是八岁的我也是九岁的我也是十岁的我也是十一岁的我也是十二岁的我也是十三岁的我也是十四岁的我也是十五岁的我也是十六岁的我是十七岁的我也是十八岁的我也是,大家,都像现在的我一样抱着膝盖像婴儿一样呜咽着。即使没有记忆,哭声一直在回响着。治愈她们需要现实的救赎,但是无论环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种东西。 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之物所以不会害怕,什么的,只是逞强而已。我害怕自己一无所有的死去,害怕的浑身发抖。 但是,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出生以来连一个朋友都没交过的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别说是百分百的男孩,甚至连百分之五十的朋友都得不到不是吗? 和同事商量一下吗?和同事联系,吐露真心?做那样的事,能得到的只会是敷衍的同情。不,搞不好会让相谈对象高兴。我知道自己遭受了同事和同行的嫉妒。我在各种地方听过自己的坏话。即使幸运地选择了对我没有敌意的人,我也只会想着「说不定怀有敌意」而导致最终的信赖关系不可能成立。坦白说,我非常害怕他们。 那么,干脆去跟街上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吗?在sns上招募朋友吗?怎么会。这样做不会找到真正的理解者。这就像在沙漠中寻找一根针。根据情况,也有遇上不快的情况的风险。 如果是百分之三十的同情或百分之四十的理解或百分之五十的爱情的话,也许只要拼命努力就能找到。但是那样不行。为了救我,为了救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百分百的男孩。 人们称它为不合身份的奢望。过去疏忽人 际关系的人,事到如今还说要得到终极的爱,会被骂过于自私吧。会被嘲笑即使是百分之五十的同情给你也是浪费吧。但是,作为义忆技工士的直觉告诉了我。要想救你,就只能让究极的男孩子将你拥入怀中才行。要想化解在我的内心花了长时间凝固而成的孤独的话,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是哭着度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思考〈他〉的事情。事已至此,我宁愿自残到割肉露骨的地步。 吃药也给忘的干干净净,病情一口气加剧了。十五岁之前的记忆都失去,遗忘了义务教育时期的呼吸困难。人生的四分之三都被虚无所掩盖,我的人生真正意义上地接近了空虚。 考虑着〈他〉的事情。 不听唱片了,也不做饭了。甚至连站着走路都嫌麻烦,带着枕头在房间里像青虫一样在房间里爬来爬去,躺在床上,躺在地板上,躺在厨房里,躺在玄关,躺在厕所里,躺在盥洗室里,躺在阳台上。尽管如此,仍旧没有消除缠绕在身体上的倦怠感。 考虑着〈他〉的事情。 对制作那样愉快的义忆也感到厌烦,他人的〈履历书〉一进入视野就感到轻微的恶心。看到什么都会涌出嫉妒的念头,对于过着没有不足的人生却想要幸福义忆的人们真是恨得不得了。 考虑着〈他〉的事情。 之后某一天,我陷入了天真的疯狂之中。 像往常一样回味了〈他〉的回忆后,我突然想到。 人,可以将一次也没见过的对象,在心中如此清晰地描绘出来吗? 人,能够把一次也没见过的对象,一心一意地爱到这种地步吗? 如此热衷于空想中的存在,难道不是有哪里搞错了吗? 我是不是有什么致命的误会? 或许。 难道说。 说不定的话。 〈他〉并非虚构的存在,而是实际存在的人物。 仅仅因为疾病而失去了记忆的关键部分,其实我真有一个青梅竹马,只是我把它当作是自己的空想而已吗? 实在是可怜的妄想。如果是病前的我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话,肯定会一笑置之。 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等同于天启一般闪耀。早已失去理智的我依靠了那个假说。对与现在的我来说,疾病带来的记忆空白是最后的希望。 * 时隔一年半的返乡。 被〈他〉实际存在的妄想所俘获,坐立不安的我,乘着第二天早上的始发列车,赶往故乡。 当然,是为了与〈他〉再会。 提包里装着中学时代的毕业相册,我在旅途中反复看了好几次。在电车里,十九岁的女人独自一人翻阅毕业相册的样子非常奇怪,但是周六清晨的列车空荡荡的,没有人会责怪她。 我把相册上的照片和名字都灌进脑海里。同班同学的面孔与名字一个都不认识,简直就像拿错了不认识的学校的相册。我试着找了与〈他〉印象相近的男孩,但是从表情固定的照片中找出来似乎很难。记忆中的〈他〉没有具体的样子,只能根据印象和气氛来区别。为了看清这一点,需要动作和表情变化等连续的信息。 在拍摄课堂实况和校内活动的照片中,没有看到我的身影。总是带着苦涩的表情低着头的我,应该没有被拍摄的魅力吧。相册里的初中生们都是朝气蓬勃,我在那里看出了现在的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还有不到一年,我就二十岁了——如果能活到那时的话。 正午前,到达了故乡的车站。那是千叶一隅的不景气乡镇。十八岁的时候来到城里时,被远行异地的不安所袭击,但这样久违地回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很大的距离。我通过检票口,穿过狭窄的车站来到了外界。 故乡仿佛是初次到访的城市。天空也好,绿色也好,大海也好,一切都对我冷淡。没有一点乡愁。看着老旧的咖啡店和降下百叶窗的商店等,虽然没有丝毫的既视感,但是这与实际见到通过电视或书本了解到的风景感觉相近,无法将对象与自己的过去联系到一起。 我在手机终端的地图上确认现在的位置,构建了大致的路线后,将左手放在肺上慢慢深呼吸后,迈出了步伐。虽然对可能会遇到父母而感到不安,但也久违地感到了这种抱有某个目的而行动的兴奋感。 小学、初中、商店街、公园、文化馆、图书馆、散步道、医院、超市。我凭着地图到处闲逛。明明是星期日,却几乎和没遇上什么人。与其说街上走动的人少,不如说是单纯的人口少吧。在习惯了都市生活的现在,就好像在设置了外出禁令的街道上漫步一样。看起来就像为了今后让被造之人居住的被造之城。 蔚蓝的晴空正在远去,远远地可以眺望到巨大的积雨云。漫步在夏天的阳光下融化了轮廓的怀旧风景中,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幻想起以这个城市为舞台的故事。 如果,我能不与〈他〉分别,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话。 想必我不会成为什么义忆技工士,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讴歌人生吧。赚奖学金和打工的同时也住在〈他〉的附近,过着半同居的生活,帮忙做料理,做家务,充当着年轻妻子的角色。 不久,在我眼中的城里到处都可见可能世界的我们影子。在那个世界里,曾经的我是幸福的。小学生的我,坐在〈他〉蹬的自行车的货架上,紧紧搂住〈他〉的后背放声欢笑。初中生的我,身穿浴衣,与〈他〉手牵着手仰望烟花。高中生的我,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偷偷地在公共车站的背后与〈他〉接吻。大学生的我,和〈他〉一起去超市,我们行李对半分,像夫妻一样挨着走。 与其说是空想,不如说已经是回想了。这样的光,仿佛曾亲身体验过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是发疯的举动。看来我被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想象力怪物给附身了。 这个城镇较为狭小,半天便可转遍主要建筑和设施。不用说,收获为零。只是被老人打过招呼。被问到去派出所的路,我回答说自己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所以不知道。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晚霞泛着枯萎的向日葵的颜色。坐在还残留着白天的热量的堤坝上,我眺望着大海。脱了鞋子放在一旁,把被鞋擦伤的脚晾在海风之中。从自动售货机买的矿泉水喝了一半,其余的倒在脚上,让冷水渗入伤口。伤口干了后,再贴上了从药店买的创可贴。 说到底,城里几乎没有年轻人。小学生到初中生左右的孩子倒时常见到,但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一个也没见到。这个城市已经死了一半,以后看起来也不会有好转的样子。之后只剩下腐朽而去。不过,比起城市,我剩余的时间要少得多。 浑身瘫软,脑袋朦胧。但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穿上鞋,扶着在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抓住装着毕业相册的皮包搭在肩上。 这时,人行道那边传来年轻人的声音,我反射性地回过头来。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和女孩正并肩而行。男孩子穿着散步的轻便装,但女孩子穿着漂亮的浴衣。身着深蓝质地的烟花花纹的浴衣,头上戴着小小的红菊花发饰。一时间里我看那个女孩看的入迷。自己也想穿着那样的浴衣和恋人走在一起。我有点嫉妒了。 城里的某处在举办祭典吧。我决定跟在两个人后面。两人在穿过商店街后向右拐,沿着田地沿岸的岔路一直往前走,过了道口,不久便看见了一座不大也不小的神社。里面传来了祭祀的声音和祭祀的气息。 我想,如果有命运的再会的话, 那个再会的舞台,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我在神社内如梦游症患者般彷徨,到处寻找〈他〉的身影。当然,我不知道长相。连声 音也不清楚。尽管如此,我也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确信。也有着对象一眼就能认出我的确信。说不定会一度无法相信偶然的再会而擦肩而过。但是,但是,几步之后,〈他〉绝对会回过头来。 我拨开人群,为了寻找那如同膨胀的肥皂泡一样的空想恋人而持续奔走。 当摊贩开始打烊时,我也死心了。祭祀的声音好像力尽一般停了下来,祭祀的气味被风吹散,祭典的光亮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了刺耳的寂静。我从石阶起身,离开了神社。 明明在货摊前转悠了那么久,却什么也没吃。为了找一家餐馆,我有气无力得东跑西跑,只在车站前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饭店。被烤鱼的香气所诱惑,我走进了进去。 在桌前坐下,一天的疲劳压的我沉甸甸的,再也没法踏出一步。没好好看菜单就点了烤鱼套餐,用店员拿来的冰水润了润嗓子,无意识地望着电视上的棒球比赛。 听到吧台席的一位客人点了日本酒,我也想喝杯酒了。因为有着很多人一边喧闹着一边喝酒的印象所以不由得避开了,但如果能暂时忘记讨厌的事和痛苦的事的话,喝一点也未尝不可吧。事到如今也无需顾虑健康了。 我把身子扭向柜台,叫了店员。点了和刚才的女孩点的酒一样的酒,店员机械地读了订单后就回去了。没有确认年龄,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寂寞。我看起来已经是可以喝酒的年龄了吗? 从座位上起身,我用洗手间的镜子观察自己的脸。可能是因为多年来一直过着不动表情的生活,所以根本感觉不到生机和活力。就像是疲惫不堪的二十五岁单身母亲。明明心理年龄只有十四岁。 回到座位上,发现桌上草率地放着日本酒和小酒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糟糕味道。拿起玻璃杯,用冰水把余味抹去。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弄成难喝的味道,又苦又难闻,还甜。真是搞不懂喜欢喝这种东西人的心思。 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勉强强喝了一半,身体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了。我一边窥视着酒杯底部的漩涡花纹,一边想,这难道就是醉酒的感觉吗? 感觉有什么卡在了心旮旯里,但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为了点杯热茶,我再一次转过身向着吧台。为了招呼店员,左手贴在嘴边,但是,就保持那样子凝固了。 坐在吧台席的女孩子的侧颜,似曾相识。 猛然间,将在电车上反复查阅的毕业相册上的照片和她的脸进行了对比。除去年龄增长四岁的影响,与一个初三同学的长相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虽然发型和体型多少有些不同,但毫无疑问她就是班长。 终于,遇到了认识的人。 比起思考身体先行动了起来,我走近她,跟她打招呼。 「那个……你还认得我吗?」 原班长捧着酒杯眨了眨眼睛。一脸判断不出是自己还是对方喝醉了的神情。莫非是认错人了,一瞬间我不安起来,但恐怕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初中时期的我太没存在而已。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欸哆,抱歉。能给个提示吗?」 「初三的时候,是同班的。」 她像是稍微考虑了一会后,拍了拍膝盖。但是,却没有说出关键的名字,说了「那个,喘息的……」后就说不下去了。 我露出了苦笑,自己报上姓名。「是喘息的松梛灯花」。 「啊对对,是松梛小姐。」她一副理解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可以和您坐在一起吗?」我问道。虽然对平时的我来说是无法想象的言行,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很拼命了。 「欸?哦,可以。」 我请店员挪动了座位,坐在她旁边。到了现在,日本酒的酒劲涌了出来。我为与只认得毕业相册的脸的同学的重逢而兴高采烈,她对与印象淡薄,连名字都忘了的同学的重逢也小题大做地高兴起来。虽然谈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见到那些即使模糊不清也还记得我的人,我很高兴。 「松梛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大学生吗?」 我肯定了。这是来到这个城市之后第二次说谎。说做义忆技工士也不会相信吧,也不想给好不容易遇到的同学留下奇怪的印象。利用夏期休假回老家的大学生,这样说明应该是最为圆滑的。 「东京的大学啊,真羡慕呢。」她看起来不怎么羡慕地说到。 「你又在做什么呢?」 「我?我啊——」 之后一阵谈了她的近况(说的不好听点,往往与那些毫无理由地留在乡村的人那样,是那种平凡得可怕且无聊的故事)。听完到现在的工作为止的经过时,店内开始播放宣告打烊时间的『萤火虫之光』。「嗯,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原班长看着手表说到。 在后面等着她结账时,不知为何我回想起『萤火虫之光』的正确歌词。但是除了最初的一句话以外,完全想不起来。可能原本就不记得了,也可能是受到新型ad的影响。 「倏尔此生,无果恋心」这么一句明显错误的歌词,像纠缠不休的商业广告曲萦绕耳边久久不离。 临别之际,原班长像是突然想起一样说到。 「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每隔一个月,留在老家的同学搞一次聚会。就像同学会一样的感觉,可以的话,松梛小姐也来参加吗?」 对于舍不得和她分开,总想着能不能挽留她的我,那是求之不得的话。因为实在是过于理想的进展,所以一瞬间就变成了一本正经表情。我慌慌张张的重新挤出笑容,说请务必让我参加。 了解到时间和地点,我向原班长长道谢并和她长告别了(她因为有事,下次的同学会好像会缺席)乘上末班车回到公寓,洗完澡,换了一张脚上的创可贴。然后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脸。 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至今疏忽了各种与年龄相应的事情。 迄今为止,我几乎没有在意过外表之类。只把人的表面作为单纯的容器来认识。和书的封面和唱片上的封皮一样,是与本质无关的东西。 但是随着内在越来越接近于空虚,我渐渐地开始在意容貌的形态了。或许那确实不是人类的本质。但是,这样的我也不能说没有单凭封面买过书。不能说没单凭封面买过唱片。如果想让人知晓内在,也必须要注意视觉要素,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说起来,我的内在,并不是可以向别人炫耀的了不起的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外表是恋爱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想整理一下全身,耽误了近20年,必须稍加挽回。 同学会在两周后。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来改善容貌。 次日,我吃了简单的早餐后,在网上查了美容院、化妆教室、美容沙龙等店,一个一个地预约。然后去了书店,购买了各种类型的时尚杂志和美容杂志,然后花了两天时间像试前的考生一样彻底地阅读了这些杂志。在了解了头发和脸的整齐程度之后,又拜访了时装店,一边和店员商量,一边到处搜购衣服和鞋子。 虽然合计起来花了一大笔钱,但是对我来说却因金钱总算有了用途而松了一口气。反正也没法把钱带到那个世界。 总之,想到什么就去尝试。不顾钱财,不顾羞耻,不顾体面,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漂亮。或许是为了让记得我的人会对我有好感。或许为了不让实际存在的〈他〉失望。 脑袋变得奇怪了。 在那两周里,我实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虽说可能有些过头了,但至少,在街上里看到突然映入眼帘的镜子里的自己,不会再感到厌烦了。虽然可能说不上漂亮,但确实已经符合年龄了。 说到底学习的要领就是,擅长 从所给的条件中推导出最优解,所以在掌握了一定程度的窍门之后,化妆和衣服的选择都变得简单易懂。化妆就像将自己的面部做成画布的油画一样,选择衣服就像重视季语(译注:在俳句中表示季节的词)的俳句一样。对此抱有的不擅长意识也不知去了哪里。然后,舍去不自然的感觉的话,就只是为了保养容貌而感到愉快。将工资大半倾注在美容上的人们的心情,总算能理解了。 站在镜子前练习笑容。我从以前就很讨厌自己的笑容。自己的笑容是否会给别人带来不快呢?抱有这样一种毫无根据的不安。 而那份不安终于消失。我终于能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毫无顾忌地露出微笑。 我想,现在的话,一定可以毫无顾忌地面对〈他〉。 * 就这样,那一天到来了。 忽略详情,只叙述结论。 记得我的同班同学,一个也没有。 从聚会开始到结束,我都坐在最边处,一点一点地喝着不习惯的酒。 回家的路上,恶心地在路边吐了。 这样一来,多少清醒过来了。 专心工作吧,我想。 因为我已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了。 第十章 boy meets girl 那之后的半年间,我都在埋头工作。 这段时期做出来的义忆,好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对现实厌烦了(或者说是被厌烦了)。因为对虚构的执着增加了,这么说则有点不同。因为意识到余生的开始而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生存过的证明,这么说也不太对。契机应该是新型ad带来的记忆缺失。 如果失去记忆,创造力也会随之下降,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忘却对制造义忆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不剥夺知识只剥夺经历的新型ad,对于像我这样的类型的创作者来说是很有利的。对于那些用自己的经历来编造义忆的义忆技工士来说,这种症状是致命的,不过,对于像我这样从无中创造义忆的义忆技工士来说,经历的遗忘并无法构成什么问题。不仅如此,还可以摆开阔视野,破坏定性思维,获得客观性,释放缓存(译注:ワーキングメモリ……工作存储器……译缓存应该没错)来提高处理速度等,都是恩惠的结晶。 我想这或许就是艺术家们喜欢吸烟或饮酒的原因吧。对于以灵感为关键的职业来说,忘却是很好的武器之一。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第百行和第千行写得犹如第一行一样。成人的自由和孩子的自由可以同时兼顾。 如果个体同一性(译注:指个体对自身及自己生活目标的意识)的依据是记忆的一贯性,那么我就会日渐接近一个谁也不是的某个人。那一年的初冬,我将自己看做是与委托人与义忆之间设置的过滤装置一样的东西。它极其接近某种创作者的理想状态『灭私』与。经过锻炼而获得的灭私不同,这只不过是我这种人按照字面意思(这里的灭私直接引用了原文,与中文的灭私意思不同,『私』在日语里就是『我』的意思,所以说是按照字面意思「灭我」)在逐渐消亡所造成的次要现象。在那一年里,我到18岁为止的记忆消失了。留在我体内的我,还不到一成。 十六岁时成为义忆技工士后一贯在家工作的我,从十九岁的秋天开始,开始渐渐地在办公室里露面了。因为一个人呆着快要发疯了。虽然由于自命清高导致现在没有一个同事跟我搭话,但只要能切身感受到别人的存在,那就足够了。自己属于什么的感觉,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想感受一下。 我隐瞒了生病的事情。我比什么都要害怕失去工作。那样的话,我的存在意义就会渐渐消失。在这个世界就没有容身之处了。新型ad的症状,如果保持沉默就不会被发现。看着放假结束就猛烈地开始工作的我,同事们似乎只会想「是久违的放假让心情变好了吧」。 只有一次,我被邀请去酒会。那是圣诞节的前几天。我戴着耳机默默地对着电脑,感到有人背后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同事——二十五岁往后的女性,名字不记得了——很客气地说了些什么。虽然没有听清内容,但是从嘴巴的动作来看,似乎在问我「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摘下耳机,转身面对着她。 同事说,现在要和几个同事去喝酒,方便的话,你也来一起吧。我茫然地看着着她。是不是找错邀请对象了?我环顾四周。但是当时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俩,她的眼睛明显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是我反射性地答到。 「谢谢你的邀请。但是年内还有几项必须完成的工作……」 我竭尽全力露出亲切的笑容(不,那或许是自然的笑容),拒绝了这个邀请。同事露出了有些遗憾的微笑,向我表示慰劳「请多注意身体」。 走出办公室时,她朝我轻轻地挥了挥手。当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也挥手时,她把门关上走了。 我放下刚抬起的手,拖着腮帮子靠在桌上。无意中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据我所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同事最后说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震动着鼓膜。「请注意身体」。只是这样一句话便高兴得要死,只是这样一句话便拯救了的自己真是悲哀得要死。 就跟快饿死的人类没有消化能力一样,我已经没有足够的余力去接受别人的好意了。——说不定刚才的邀请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转机。但是,假设如此,我想我可能无法活用这个机会。所以不管怎样,都是一码事。 * 想要直接见面会谈,最后的委托人如此要求到。 这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靠〈履历书〉是不完全的,所以要和义忆技工士直接传达期望。这样子要求的人有很多。大多数人都深信自己最了解自己的期望。所以,他们总是会这样那样地要求。但如果义忆技工士做出来完全忠实于那个要求的义忆,能让委托人满足的却很少。他们很急躁地说,这确实反映了我的订单,但是缺少某种决定性的东西。到了这时才理解要正确把握自己的愿望,也需要掌握技术并习惯这一事实。我们在度过不顺心的人生时已经习惯了过度压抑自己的愿望,要想挽回那已沉入内心深处的愿望,就需要进行专业的打捞训练了。因此,即使委托人和义忆技工士直接对话,也得不到多少。弊大于利。 我对义忆技工士与委托人会面持否定态度,不过,是从另一个观点来看。主要原因是义忆中会混有杂质。如果委托人见到我,认识了作为作者的我的话,当他们回想义忆时,就会顺带想起我。在义者的行为和言语背后,我的影子会不时地浮现出来吧。每次发生这种情况,都会加深义忆终究只是制造品的认识吧。 我不期望这样。义忆技工士应该始终贯彻作为黒子的存在。(译注:黒子,这里引用的是原文,指日本歌舞伎演出者背后的辅助员。)尽可能地控制露面和发言。就算非要在人面前露面,也不可脱离义忆所想像的人物形象。而且要尽可能的做出非现实性的举动。我们向委托人提供一种幻想,作为梦之国的引路人,绝不可以是随处可见的一般人。 遵从着这样的信条,我贯彻着不与委托人直接会面的方针。然而,四月下旬收到的一封信,却极大地动摇了这一信条。信中的文章蕴藏着让人想和笔者见面交谈的魅力。每一个单词都经过慎重挑选,以适当的顺序排列成句。尽管如此,却巧妙的隐藏了「精炼过的文章」的感觉,如果不是以写作为生的人读的话就只是一篇读起来简单,通俗易懂的文章。迄今为止我从收过许多来信,但能让我抱有如此好感的人还是头一个。 委托人虽是一位高龄的女性,但她正确理解了义忆技工士这一崭新的职业,并向这份工作表示了敬意。她的兴趣是四处打听义忆购入者的故事(她在信中写到,比起「实际发生的事情」,我更关心「应当发生的事情」),应该是在那个过程中知晓了我的名字。 她写了一些关于我制作的义忆的感想,而那感想却出乎意料的深得要领。准确地称赞了那些用心制作的部分。明明就连委托人本人都没给过我如此细致的感想。我想见见这封信的寄件人。能够如此吃透我的工作风格的人想要和我会面的话,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给信上记载的地址发了回信,我们约好五天后见面。 委托人在信中写到,这是非常微妙的话题,如果不碍事的话希望能在诊所外会面。对于什么是微妙则没有任何说明,我没有多想便答应了。毕竟无论对谁来说,有关义忆的话题多少都是有些微妙的。 当日,我赶往指定的宾馆,在咖啡厅里等候委托人。说是宾馆,其实不过是偏僻乡下的土气小旅馆。建筑里的一切设施都是又脏又寒碜。地毯整体都褪色了,坐的椅子也是嘎吱嘎吱响,桌布上有着明显的污点。不过,与咖啡的便宜价格不同,味道非常得好。不知为何,这个空间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医院。真是安详的地方啊,我闭着眼低声说道。 委托人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出现了 。我听说她七十岁了,但是看起来比那还老。身体骨瘦如柴,每个动作都看起来相当令人不安,连坐在椅子上都像是剧烈运动,甚至让我担心能否好好对话。但那都是杞人忧天,一开口她就吐出了年轻明了的声音。 委托人首先来向我郑重地道歉了。腿脚不好,看起来没有能好好走在不熟悉的路上的自信。很不错的宾馆呢,我如此说到后,她像是被亲人夸奖了一样高兴的点了点头。在那之后,又详细叙述了一边对我至今作品的感想。那是比信中更为恭敬且热情的感想,我只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对于这种当面的夸赞我是没有免疫力的。 在说了一阵感想后,她端正了坐姿,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进入了正题。 她从提包里取出两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一份是我的,一份是我丈夫的〈履历书〉。」委托人说到。 我来回看着两个信封。 「是要委托两人份的义忆吗?」 我疑惑地问到,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并不是这样。丈夫他在四年前就去了那个世界了。」 打断了慌慌张张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的我,她接着说到。 「我希望你制作我和丈夫的义忆。」 我寻思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怎么跟猜谜似的。 像是不惊动其一般,委托人慈爱地把手搁在信封上,开始讲述起来。 「我和丈夫六年前在这个城市相遇,我们互相一见钟情了。这么说可能很普通,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应该称为命运的邂逅。正如大部分命运的邂逅一样,我们的恋爱在我们本人以外的人看来也不过是无趣的代名词,但是对我来说,与丈夫共度的两年,远比与丈夫相遇前六十多年的岁月更有价值。」 像是沉浸在回忆的漫长时光中一般,她继续说到。 「我们谈论了一切。从出生在这个世界到现在,能说的什么都说了。当彼此要说的话完结,我们再次确认了这是命运的邂逅的同时,也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两人的相遇太迟了。」 她垂下眼皮,紧紧地握住双手,仿佛要忍住什么似的。 「并不是说因为我们是老人,而是因为我们错过了仅有一次的邂逅。具体来说,我与丈夫本来是应该在七岁那时相遇的。错过了那个瞬间,接下来十几岁也好二十几岁也好都是一样的。再也无法挽回。看开点的话,等到老年再重逢,说不定是件幸运的事。」 然后她终于说出了委托内容。 「如果,我?们?能?在?七?岁?时?相?遇。我想让您重现这一假定的过去。我深知将实际存在的人物编入义忆是违反义忆技工士的伦理规定的。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论如何都希望您能接下这个委托。」 从她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到强烈的意志。当我抓着咖啡杯目瞪口呆时,委托人用眼睛示意桌子上的两个信封。 「我觉得如果是您这等的义忆技工士阅读这份〈履历书〉的话,应该能理解我所说的话。」 我无言地点了头,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信封,把它放在包里。 「您也可以把我今天说的话当做没听过。但如果您愿意接受的话,我会支付正规费用五倍的酬金。」 又加上了这么一句后,她优雅地眯起了眼睛。 「您只需像以往的那样工作就可以了。」 委托人离去后,我从包里取出〈履历书〉当场阅读起来。本来〈履历书〉是不可以在引人注目的地方阅读的,但这本来就不是正式的委托。况且,我对「如果是您读了这个的话,应该能理解我所说的话」这句话非常的在意。 她的人生,与她的文风相似,礼貌、适宜、爽快。虽然不能说是最好的,但确实可以说是尽了全力的人生。在那里有着在被自身可能性的极限所压倒的基础上才能成立的失败美学。与丈夫相遇之前,她的生活方式静静地自我完结,那无限地接近于病前的我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履历书〉好像是两人相遇后不久做成的,关于之后她的人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很遗憾的是我无从得知。 我不一会就读完了委托人的〈履历书〉,又点了一杯咖啡和巧克力蛋糕,迅速地吃个精光后,又取出了委托人丈夫的〈履历书〉。在读了三分之一后,我总算理解了委托人的意图。 如她所说,这两个人应该在七岁相遇。早或晚都不行,必须恰好是七岁才行。 如果在七岁相遇的话,他们就能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年少女吧。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少女拥有与少年心灵的锁孔紧紧相连的钥匙,而少年则拥有与少女心灵的锁孔紧紧相连的钥匙。当那把钥匙插入彼此时,应该会给两人之间带来完全的调和吧。 但是现实中,两人没能在七岁时相遇。结果两人在半个世纪后才得以邂逅彼此,而那个时候两人的钥匙都已经生锈了。因为弄错了钥匙孔,两把钥匙都完全磨损了。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明白彼此的钥匙是曾经给自己锁上锁的。 根据见解的不同,这也可能是一件幸运的事。两人也很有可能没有相遇便结束一生。 尽管如此,在我看来,两人过晚的相遇可能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悲剧。 我决定接受这个委托。正如委托人所说,在义忆的模型中使用实际存在的人物违反了义忆技工士的伦理规定。如果发现违反行为,我的处境也变得不妙。但那不关我什么事了。反正也活不久。况且在这短暂的余生中,如此有价值的工作再次到来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不仅如此,我对委托人的老妇人怀有浓烈的亲切感。作为曾经的〈没有少年的少女们〉中的一员,为了救她,我想尽我所能为她做任何事情。 久违地有了让人心潮澎湃的题材,我感到很兴奋。明明应该相遇,却没能相遇的两人,捏造着这俩人相遇的过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这个世界应有的形态的抗议。更进一步说,这是复仇。提出一个那两人本应如此的代替方案,如果是我的话,那两个人就能做得更好了,这样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指点。总之,我想指出这个世界的毛病。通过这种行为,我情不自禁地对没能拯救我的世界间接定罪了。 我突然想到,说不定那个委托人就是没有成为义忆技工士也没有患上新型ad的我未来的姿态。然后我自己对这一想法一笑了之了。近来,自我和他人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说不定我的脑子也终于有毛病了。 工作十分愉快,我捏造了命运的相会,在现实有可能会发生的范围内导出了两人的最优解,拯救了平行世界的委托人的灵魂。感觉就像回溯时间介入过去 改编历史一样。 一个月后,义忆完成了。尽管是我第一次折中两份〈履历书〉制作义忆——又或者说正因如此——这是我的义忆技工士人生的最高杰作。我把这个义忆命名为〈boy meets girl〉。 将完成的义忆通过〈编集屋〉写入纳米机器人邮给委托人的女性后(这时她已经中风去世了,但我此时并不知道),我上街痛饮了一番。好在喝得烂醉的我没有吐在外面便回到家中,为了躺下而摇摇晃晃地走近床边,脚绊在桌角处摔倒,狠狠地撞到了胳膊肘,呻吟了好一会。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这样闭着眼睛趴在地板上。 这毫无疑问是杰作。即使这之后被给予同普通人一样的余生,也不可能再制造出在这之上的义忆了吧。一生只允许一次的奇迹,我在这里用掉了。如果说我稍微有点才能的话,也是在这里用尽了。想要继续工作的热情,现在已经完全熄灭了。 我觉得现在死去也没关系了。在完成了最高杰作后丧命,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时落下人生的帷幕。那 是作为创作者最理想的死法。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骄傲。(译注:这句原文是 ファストフードの调理人にもファストフードの调理人なりの矜持がある。 直译是快餐厨师有作为快餐厨师的骄傲……这是日本歇后语还是啥的我也不清楚,这里没有作直译。)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能在那里找出我的荣誉。 但是,怎么死呢?上吊、溺死、煤气中毒都想尽量避免。虽然早已失去了哮喘时期的记忆,但身体却在殷切的诉说着「死都不想呼吸困难」。那么,跳下什么吗?跳电车倒不错,会给谁造成困扰吗?生者的骂声是无法传达给死者的。 闭着眼睛,回转着思绪。突然间,全身爬满虫子一般的不悦感袭来。我张开眼皮四处张望,把墙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烙在眼中,消除了那黑色的不安。最近有点害怕黑暗。是生理上害怕与死亡相连的东西吧。即使我自己作好了觉悟,身体也会继续抗争。死亡的恐惧将一直纠缠着我,直到最后一刻。 为了排解忧愁而翻了个身,一份掉落在地板上的〈履历书〉映入了我的眼帘。似乎是刚才撞到脚时从桌子上掉下来的。 很奇妙的,我注意到了人物简介旁贴的照片。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和我同龄,生日也相近。如此年轻便想购入〈greengreen〉的顾客十分罕见。上着不错的大学,外表也不算坏,究竟是对现实有什么不满呢? 我伸手拾起那本〈履历书〉,反转身子仰着读了起来。在读了几行之后,便受到了雷鸣一般的冲击。 终于,找到了。 和我抱有同等绝望之人。 和我同样倍受空虚折磨之人。 和我同样被幻想所凭依之人。 我应当在七岁那年邂逅之人。 天谷千寻,这个人便是对于我来说,究极的男孩子。 * 当天,我决定为我自己制作一个〈boy meets girl〉。 * 创作故事,我并没有这样的意识。我像回想过去一样,把它拼写出来。十根手指就像自动笔记装置一样独自敲击着键盘。那是当然的。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孜孜不倦地推敲着这个构想。汇集了迄今为止所听过的故事、诗、歌等其中喜欢的片断制成的拼盘。即使表层的记忆消失,它也会以对事物的偏爱的形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精神深处。我只要把它们适当的布置并抄写就好。 如此写出的义忆,却成了我至今为止最为拙劣的作品。并不是因为新型ad终于破坏了我作为义忆技工士的才能。主要原因是,这是为我自己而写的义忆。 想来,在创作优秀的义忆时,最重要的是要对委托人要对委托人冷漠。不用说,代入委托人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必须是作为与义忆的主人公的委托人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因为人无法冷静地考虑自己的事。当义忆技工士完全成为委托人时,想象的气势会瞬间消失,其作品世界将变得予定调和(译注:莱布尼兹的学说:世界秩序的和谐,是根据神的意志事先安排决定的。原文里既然引入了这一概念,这里就不按照中文语法译了)且枯燥无味的故事。因此,感情的传入必须由对岸开始。而我打破了那个禁忌。 即便如此,我还是完成了〈boy meetss girl〉。尽管很粗糙,但也成了纯粹的祈祷义忆。假如把这个作品公开,大概谁也不会褒奖我吧。会被嫌弃过于奢望,过分自以为是,太幼稚的吧。但是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不经他人认可也没关系。因为这是为我而存在的故事。 我制作的〈boy meetss girl〉不止一个。不仅是天谷千寻的视角,夏凪灯花(调换了本名「松梛」的一个字音。完全是女主角的姓氏)的视角也同时完成,将其植入了我自己的大脑。 义忆对新型ad带来的忘却具有一定的抗性。所以如此一来,即使症状进入最终阶段,我自身的记忆全部消失,作为〈夏凪灯花〉的记忆也会残留。 到那时,我会成为真正的〈夏凪灯花〉。 起初,我并没有将天谷千寻所委托的〈greengreen〉偷偷调换成我的作品以外的打算。即使没有现实的联系,只要有人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思念我,就足够了。光靠这个事实,我就能安详地死去。 但是,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在思念着说不定在遥远的城镇为我祈祷的他的期间,我已死去的心中又燃起了小小的火苗。就像我寻求着他一样,他会不会也在寻求我呢?不只限于回忆中,还在追求着与我之间的现实关系。这种期待在我的胸中无声地膨胀来。 就这样,在五月末的一个舒畅的繁星之夜,我拟定了〈青梅竹马计划〉。 把这份虚伪,化作真实吧。 作为夏凪灯花去见天谷千寻,实现多年的梦想吧。 为了能够作为一个女孩被爱着死去,献出剩下的一切吧。 我如此下定决心。 当然,要想实现它则伴随着诸多困难。天谷千寻知道与夏凪灯花度过的日子是制造品。要想让义忆有真实的错觉,我就必须完全扮演一个名叫夏凪灯花的义者。他必须亲手改写自己的记忆,以求夏凪灯花的实际存在。成功的希望渺茫。 即便如此,我也认为有那个价值。自己也有那样的资格。我决定赌一赌那个奇迹。 将陌生人卷入的单方面的〈青梅竹马计划〉,就是这么启动的。最初决定的是,在夏天相遇。我想再现那一天在故乡所空想的命运的重逢。另外,某种程度上也有提升夏凪灯花在天谷千寻心中地位的企图。 到夏天为止还有两个月的缓期,残留的时间一秒也不能浪费。向诊所传达了病情并辞职后,我又重新开始了去年夏天的工作。比那时更为彻底,比那时怀有更为明确的目的。尽可能的,接近他理想中的样子,成为他眼中的〈heroine〉。为了在死之前,得到一份短暂的美妙恋情。 当初拟定的计划是在出梅(译注:梅雨结束的日期)见面。但是想在见到他之前把一切都做得完美无缺,就把计划延后了一周,两周。我知道正戏开始前死掉的话就本利全无的道理,不过或许是生活变得有干劲的缘故,新型ad的病情似乎减缓了。 我辞职后不久,就听说诊所倒闭了。似乎是设施投资失败和其他几个不幸重叠在一起造成的。这样我就像无意中从即将沉没的船上逃了出来一样(不过原本那个诊所就是我一手撑着的(译注:这句不太确定,附上原文もともとあのクリニックは私一人でもっていたようなものなので),所以说是我给了最后一击也不为过)。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今后即使天谷千寻对自己的义忆抱有疑问,询问点也已经闭院了。由于病历有数年的保存义务,所以索取申请也并非不可能,但是为此需要办理相当繁杂的手续。至少可以争取到他寻求真相的时间。不过,我有点担心以前曾邀请我参加酒会的同事。 到了七月底,我的身心终于达到了自己要求的水准。我的心灵比高中时期更为稚嫩,身体比高中时期更为年轻活力。回想起来,十几岁时我因为太过热衷于工作,对饮食、运动、睡眠都疏忽了,导致看起来比本来的年龄老得多。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涸,手脚瘦的皮包骨。那时候很快乐,所以我并不打算否定当时的生活方式。虽然我并不认为打一开始就长这个样子的话就可能走上更幸福的人生。但如果是这样,我大概可能不会成为义忆技工士,也不可能在这广大世界中找到唯一的究极男孩吧。 所以我并不憎恨自己的命运。 我在天谷千寻出门打工的期间搬家到了他隔壁。次日,穿着浴衣来到了街上。浴衣这 种东西我到这个年纪都没穿过,所以想趁机习惯一下。 浴衣和发饰,我都选择了我在回到故乡时所见到的女孩子的造型。点缀着不起眼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与小红菊的发饰。明明没有打算去见谁,却把发型弄得规规矩矩。因为我觉得如果是身边有经常仔细观察自己的男孩子在的女孩子—〈夏凪灯花〉的话会这么做。 坐上电车没多久,我发现车内还有很多除我以外穿着浴衣的女性。看来是哪里有祭典。我跟她们一同下车,跟在了浴衣集团的后面。一边为不习惯的木屐行走而苦战,一边觉得好像是在重复着去年的那一日一样。但是,上一次和这次有一个决定性的区别。那就是这次我设想的对象不是幻觉。 这是个大规模的祭典。小镇全体都充满了活力,洋溢着热情。各色的灯笼与鲤鱼旗将街道点缀得绚丽多彩,人群就像拥有意识的巨大生物一般来回蠕动。无数的鼓声如同雷雨般响彻云霄,就连蝉鸣也盖了过去。大街上神舆成行,随着身穿蓝色法被扎着头巾的抬手们的喊叫声晃动着。(译注:神舆,供有神牌位的轿子。法被,古代下级武士穿的上衣。) 热得令人眼花缭乱,我有些畏缩地停下脚步。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生命的强烈跃动有点过于刺激了。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向夏日的狂躁屈服。拨开拥挤的人群,坚持不懈地继续前进。就好像前方有谁在等着一样。 不久,我像是受了什么引导一般来到了神射。我一开始就明白会变成这样。 如果有命运的再会这种东西的话,我再次想到。 作为那个舞台,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 和那一天一样,我在神社内徘徊。在义忆的指引下,寻找应该和我一样到达神社的天谷千寻的身影。 于是,未曾相遇过的两人又再会了。我们一度擦身而过,但经过几步之后回头一看,清楚地认清了彼此的身影。 这一夜,我的世界的齿轮,终于得以咬合。 最大的误算,是天谷千寻强迫性的虚构过敏症。在典型的机能不全家庭长大的他,强烈地憎恨着作为其原因也作为结果的义忆。那种憎恨,略微超过了他隐藏在内心中的寻求究极女孩的感情。纵然在自己满意的事物面前,只要含有一点点的虚构成分,他就会将其拒绝。 只要读一遍〈履历书〉,这种程度的事情应该很容易就能发现才对。然而我却将其看漏了。一边要能背诵似的反复阅读天谷千寻的半辈子,一边又在其最基本的地方过而不入。光注意着他与自己人生的相似点,却把应该最先阅读的部分忽略了。 但这可能也是不得已。在这种每时每刻都在临近终末的状况下,做出冷静的判断是很难的。当时的我,没有想象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的余裕。而且,恋爱使人盲目。 心理顾问擅自认定他要订购〈greengreen〉,但如果知道他实际上订购的是〈lethe〉的话,这之后的发展也会截然不同吧。但是当这个信息被带到诊所时,我早就提交了退职申请,离开了工作岗位。而且,我完全没想到想要〈greengreen〉的人会憎恨虚构,擅自把他认定为和我同样想要找回失去的青春的青春僵尸之一。 即便如此,如果天谷千寻仅仅是憎恨谎言的人,或许还有应对的办法。更麻烦的是,他是那种自身所处状况越是理想就越会疑神疑鬼的类型。普通人或多或少都会把事物解释得对自己有利,而他正相反。无论在什么面前,都会去想象最糟糕的情况(这一倾向,如果是抱有平常心的我应该是可以从〈履历书〉里看出来的)。 天谷千寻爱上了我所演出的〈夏凪灯花〉。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同时,他顽固地拒绝承认这种感情。或者就算承认了这一感情,也只是当作一时的迷惑。对他来说,希望只是失望的根源,要保持精神的安定就必须彻底排除它们。在相不相信我的话之前,他对幸福本身抱有怀疑。就像病前的我连寂寞都感觉不到一样,他连幸福的梦都做不出来。 仔细想想,如果我处在同样的状况下,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吧。这么幸运的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不可能变得如此幸福。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什么内幕。这个人肯定是准备在让我看见一瞬间的美梦后,伺机将我推入地狱的底层。绝对不能放松警惕。 我每晚回到自己的房间冥思苦想。怎样才能突破那道棘手的双层壁垒?怎样才能让他同时相信谎言和幸福?还是只能花时间踏踏实实地积累信赖了吧。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从这几个月的进展情况来看,恐怕在这个夏天结束时会失去一切。不仅仅是记忆,甚至连性命也会丢掉。 或者说,我可能有点做过头了。干脆,不成为漂亮的女孩子,在拟定计划的时候就以自己真实的丑陋姿态去见他。经过五年岁月而改变的〈夏凪灯花〉,可能会让他打一开始就感到失望吧。这么做的话,应该至少不会被戒备到这种地步。说不定还能变得亲近一些,也确保了两个月多的构筑信赖的时间。 之前我单纯地想着,如果继续扮演对他好的青梅竹马的话,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对我好的青梅竹马吧。但是——现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采用了『北风与太阳』中北风的战略。 但是,事到如今也无法回头了。时间无法倒流。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亲手做的料理在眼前被丢弃,不可思议得没有怒气涌出来。我觉得这一定是对我的惩罚。许愿与自己不相称的幸福,利用义忆技工士的立场践踏他人的记忆,破坏了他平稳生活的报应。 从一开始就全错了。我不应该走出虚构。不应该期望与他人交流。作为自我满足的箱庭之王,无论到哪都应该独自一人完结。这样做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会如此受伤。 从天谷千寻的表情上很容易看出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并非出自真心。他为了保护他的世界,必须战胜〈夏凪灯花〉这一象征。丢掉料理把盘子还给我的他的声音中可以窥见强烈的动摇,看样子是为了伤害我而挥下的刀刃反弹回去,也伤害了他自己。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脱身的好时机。他的举动让我的心受到了无法修复的伤害,我已经没有心思继续演下去了。我再也不想忍受他对我的敌意。 即便如此,我还是使尽最后的力气,直到走出房间都保持着〈夏凪灯花〉的姿态。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脸埋进枕头,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到头来,我没能满足自己的任何愿望。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得到的却只有被心爱之人拒绝的悲伤。可以的话,我不想在死前知晓那种心情。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见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我不再空想,也不再思考对策。小声放着唱片,一味地望着雨。在最后的一丝希望都截取殆尽之后,心情不可思议的平静了下来。在对余生不抱期望的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打乱我的心了。伴随着坐在长途旅行的归途列车中摇晃感一般的惬意,我等待着审判之日的到来。 我的旅程即将迎来终末。 在阳台上发现蝉的尸体是在一周后。 那一天,我被风声惊醒。似乎是台风来了。我站在窗台,眺望着被暴风雨蹂躏的街道。狂风呼啸,以将其折断的势头激烈的摇晃着街边的树木。吹倒了店门口的看板,吹散了花坛里的花,翻倒了自动售货机的垃圾箱。简直就像有人想要通过破坏行为重构这个世界一样。我仔细的环顾了一下目前的光景,然后再阳台的地上发现了小蝉的尸骸。 前来宣告夏末的使者,在阳台的正中央规规矩矩地断了气。它是特地从林子里飞来,把这里选作葬身之地吗?还是在强风煽动下失去控制,迫不 得已才赶到这里的呢?然后在等待暴风雨平息的期间,寿命耗尽,志未酬而逝世吗? 为了读取其中的讯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尸骸。已经过了八月中旬,等这场台风过去,蝉的数量将急剧减少吧。是蝉的鸣声先断绝,还是我的生命先到头呢?可以的话,我想在还没听见那吵闹的叫声的时候死去。因为那样能够消除一些寂寞吧。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 我没有规规矩矩地等待死亡的必要。 如果等不急的话,由我这边主动迎接就好。 回想起来,我在数月前做过那个决定。立志在完成最高杰作后自杀,但因为发现了天谷千寻的〈履历书〉而即时更改了计划。如果我没有发现〈履历书〉的话,当时我就该自杀了。 现在,我又一次研究了那一选项。即使就这样苟活下去,我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反正打不管做什么都只会起到反效果,享受余生什么的连想都没法想。那么,还不如趁着心中的平稳还未受损的期间,早点做个了断。 时隔一周离开了房间。打开门直接沐浴在风中时,我身体的某处发出了小小的警告。喉咙深处隐隐作痛。恐怕是哮喘时期的残留。每当台风临近的时,肉体都还记得发作的那一刻。 我撑起伞跨入雨中。在这种大风中,雨伞迟早会坏掉的吧,但没关系。今天的我,不必考虑回家的事。 目的地一开始就定下来了。说到底在这一带能够跳(楼)的地方是相当有限的。我认为,比起撞上列车,从高处跳下来更适合自己。要想在跳楼后确实确实死掉,听说得有四十米以上的高度才行。这样一来,符合条件的场所就只剩下离公寓三十分钟步距的沿国道高级公寓。 我向那里进发。 老式公寓里的紧急楼梯上虽然形式上装了围栏,但相对身材矮小的我也能轻易跨越。这里也没看见有摄像头,而且就算被发现了,到我完事为止也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多亏了台风,没有人到处走动,也没有人指责我攀登栏杆的行为。 我一节一节地踏上混凝土的楼梯。是很久没打扫了吗,台阶上长着薄薄的苔癣,被雨水淋湿而变得滑溜溜的。想要跳楼的话,还是晴天比较好,但是如果等天气好转的话,决心可能就会动摇了。而且,如果看到一周不见的蓝天,也许绵绵细雨所带给我的沉静的达观也会消失不见。这样来看的话,果然今天是最合适的。 爬到十五阶,我弯腰歇了口气。与下层相比,最上层附近没有苔藓,很干净。待喘息平静下来,身体的热量散去,我抓住了紧急楼梯的扶手。正要用力探出身子时,看见了掉在脚下的什么东西。 我俯身将其捡了起来。是一根小烟花。便利店或超市有卖的手里拿着点燃的那种。是住在公寓里的孩子偷偷地在这里玩耍,丢在这里的吧。 我靠在墙上,将烟花靠近脸庞,像闻花香一样嗅起了火药味。 灯花,我的名字。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烟花,是个七月与出生的我相应的名字。 然而,正经呼唤那个名字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父母只叫我「你」,同学和同事叫我的姓。当有谁叫我的名字时,必定是和我的姓氏松梛组成一对。所以我多次让义忆中的〈他〉呼唤我的名字。但是,现实中的天谷千寻仅有一次叫过我的名字。那是我们初次交谈时,他带有疑问语气的小声叫我。仅此而已。这不能算数。 又或者说,那个名字暗示着我的命运。像烟花一样,在一瞬的光辉之后,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的短暂人生。烟花在升空的最后在夜空中绽放出朱红之花,而名字就像是烟花反过来一样的我(译注:烟花,原文「花火」,反过来「火花」,女主名字「灯花」),接下来会在坠落的终末,在地面上绽开赤红之花。 真是讽刺啊,我不禁笑了出来。除了演戏之外很久没笑过了,多亏如此我心里轻松了一点。 不知不觉中风停了。我从围栏处探出身子,用手指弹落了手上的烟花。烟花随重力落下,无声地落在柏油路上。 那么,下一个轮到我(灯花)了。 我光着脚,整理好脱下的鞋,合上眼皮,左手贴在胸前深呼吸。最后,在心中向天谷千寻道歉。对不起,把你卷进了我的自以为是的计划。 我盯着烟花思考的时间,应该最多只有十秒钟。在人类漫长的一生中,十秒的时间基本都是误差一样的东西。再多活十秒,一切都会改变—什么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种话。 但是,仅限这回,那十秒的时间大大地改变了我的命运。 又或者是那个烟花,作为我的替身从公寓落下,争取到了那十秒。因为同类的因缘。 之后很久,我才如此想到。 当我刚要从紧急楼梯探出身子时,响起了电子音的鸣声。 起初,我以为那是某种警告音。对于非法侵入者的传感器现在才启动吗?又或是有人怀疑我而报了警吗?但是那声音是从我衣服的口袋里传来的。我取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我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天谷千寻。 擦了擦被雨淋湿的眼睑,我再次确认了屏幕上的名字。是天谷千寻。 毫无疑问,这是他打来的电话。 我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为什么他现在要打来电话呢?难道到了现在才打算相信我的谎言吗?还是说终于发现了我的真面目打算谴责我吗?我觉得两边都不太可能。无论是打算相信谎言还是看穿了我的真实身份,他都不是那种会主动打电话的人。他只有无穷无尽的被动,只要不由我来推动的话,就是个在个人的真实中自我完结的人。自己来道歉,或者自己来质问,这与他的角色设定不符。 经过数秒的思考停止后,我又清醒了。总之得接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按通话按钮。在那一瞬间,手机从被雨和汗水浸湿的手中滑出,在空中飞舞。被我抓到的手机,又在我的手掌上跳了出去,有一瞬就看起来像在空中静止了一般,那之后却无情的从十五层摔了下去。我穿上鞋子跳下楼梯,翻过围栏,气喘吁吁地捡起手机。显示屏被摔得粉碎,当然,按下电源键也没有反应。 必须去确认一下,我想,在了解他打来电话的理由前,我还不能死。 在这种乡下小镇,能快速叫到出租车实属侥幸。司机听说目的地后就默默地开起车。道路很空旷,只用几分钟就到了公寓前。我没收找钱就下了车,跑上了二楼的楼梯。 然后,在那里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天谷千寻站在我的房间前,拼命地敲着门,呼唤着我的名字。 看样子他没穿鞋,就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而且在那里站了好久,全身都被雨淋湿了。 在他又敲了几次后,我总算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错以为台风导致了我的哮喘发作。 以为我蹲在房间里动弹不得。 然后,他想要帮助那样的我。 ——真是个笨蛋。 很自然地,嘴角流露出笑容。 我像是为了不让他看见我一样坐在楼梯上,在背后听着他敲门的声音。 然后,细细回味着刚才传入耳中的回响。 沉浸在幸福的错觉余韵中。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视野变得模糊,渗入夏日的风景。 他叫了我的名字。 现在,只要这样就好。 敲门的声音停了下来。我悄悄地探出头来,窥视着千寻君的身影。 他靠在门旁的墙上,神情恍惚地吸着烟。 不知不觉间风停了,从云彩的缝隙射出的阳光洒 落在他的脸庞。 我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然后拿出珍藏的笑容,悄悄的走近他。 再稍微加把劲吧。我如是想到。 第十一章 你的故事 九月底,大本的信封寄到了我这里。里面装有灯花的〈履历书〉和她写给我的一封简短的信。 我先将信浏览了一遍,然后读起了〈履历书〉。信的内容十分简洁,只写了她身患新型ad的告白以及对企图利用义忆欺骗我的谢罪。与此相比,〈履历书〉的分量十分庞大,想要读完得花上四个小时。 我废寝忘食地将其反复阅读,就像她作为义忆技工士时把委托人的履历书熟读到能背诵为止一样。 那里有所有的答案。〈履历书〉里只写了她十八岁的事情,之前我只能靠想象她是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会拟定出〈青梅竹马计划〉。但在了解了她的半生的现在,想要知道这一点并不困难。 她从名为天谷千寻的委托人的〈履历书〉中感受到了一种命中注定,基于「如果两人七岁时相遇」的假设制作了义忆,通过植入彼此的脑中来拯救了回忆中的二人。不仅如此,为了将这份虚伪化为真实,她还在我面前扮演成了青梅竹马。 想把自己的余生,作为〈夏凪灯花〉而活。 恐怕,这就是事件的真相。 心理不由得觉得她真傻。即使不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只要将〈履历书〉交给我,告诉我「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然后一切都好说。明明只要打一开始就让我看看她的〈履历书〉,我就可以放手爱她了。就算没有虚伪的记忆加以牵引,我们也最初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她到最后都只能相信虚构的力量,我想这十分可悲。过分沉迷于追求如同肥皂泡一般模糊不清的幸福,却对眼前的切实幸福视而不见,这份愚昧实在是令人倍感悲哀。 但更主要的是,我诅咒着因为过于害怕受伤,而忽略了她的求救信号的我自己。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我,只有我才能拯救灯花。我完全理解她的孤独,完全理解她的绝望,完全理解她的恐惧。 没错,我之所以没有喝下〈lethe〉,是因为我通过喝下了假的〈lethe〉,知晓了失去记忆的恐怖。那是仿佛自己会消失一般,世界从脚下崩塌,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一直和那恐惧战斗着。不依靠任何人,没有任何理解者,也没有人安慰她,一直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祈祷着我回心转意。 然而我却…… 我是应该接受灯花的谎言的吧。就像被约会商法欺骗,高价的名画被倒卖,尽管如此也一直相信池田这一同学真实存在的冈野这个男人一样,无论怎样都应该保持乐观。然后在她的手掌心幸福地跳舞就好。 不然的话,就应该索性像江森那样对义忆进行彻底的调查。这样的话,或许我早晚会发现关于灯花的采访报道。就算不到那个地步,至少知道有十几岁的义忆技工士存在的话,说不定我能凭自己的能力调查到自己的〈greengreen〉的制作者就是她。如此一来,哪怕只有一点点,说不定可以缓和她的孤独,痛苦与绝望。 但是,我做了最坏的选择。既没有相信她的话,也不积极地解决疑问,草草调查后,就把谜团置之不理。为什么?因为虽然害怕被骗,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我在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的「说不定」待得更久一些。在绝不会受伤的安全圈内,若无其事地享受灯花的爱情。 然后她忘记了一切。就连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也想不起来,失去了同我一起度过的夏天的记忆。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 前几天在公寓的走廊再会时灯花投向我的视线,让我想起了与用〈lethe〉舍弃家庭记忆的母亲再会时投向我的视线。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涌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疑问。 只是想着,啊啊,我又被重要的人给遗忘了。 灯花拿着大提包走出了房间。恐怕是为了住院的准备才回来的。我在阳台上目送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说话,但脚却不听使唤。再一次沐浴在那种漠不关心的视线中,已经没有保持冷静的自信了。 再过两个月,她就会忘记走路的方式,进食的方法。忘记如何使用身体,不知道怎么说话,呼吸的方法也会忘记吧。在那尽头存在着无法避免的死亡。 即使想要道歉,道歉的对象也不在这个世界了。所以至少,把剩下的一切献给灯花吧。不仅是这个夏天,我的余生也毫无保留地全给她。即便是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永远,永远。 * 虽然想尽早去见灯花,不过在这之前有几件事要做。我去美容院剪掉了乱糟糟的头发,上街买了几件新衣服。模仿义忆中的天谷千寻,做成了高雅的发型与着装。回到公寓冲了个澡,换上刚买的衣服,这样才算准备完成。 我站在镜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脸。虽然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认真照镜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是和相比从前,感觉表情好像不再那么僵硬。当然,是受了灯花的影响吧。 我坐巴士前往她住院的医院。虽然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但是酷暑早已过去,车内也非常舒适。车窗外的绿意渐渐增加,巴士绕过水坝的外围坡道,穿过较短的隧道后,来到了小小的向日葵田前停下。我在那里付钱下了车。 巴士驶离后,周围一片寂静。我停下脚步四处眺望周围的风景,被密林环绕的土地上,孤零零地建着破旧的民房。凉飕飕的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味。 医院在我们骑车双载时曾多次到访的公园的对岸。我并没有灯花就在这里的确凿证据。但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想就可以说明她为什么会如此关心这家医院了。 站在正门的玄关前,我无意中抬头望向二楼,发现有人正站在窗边。 我盯着那个人的脸。 发现那是我的青梅竹马。 这回不会再搞砸了,我想。 病房里充溢着死亡的气息。不是说尸体的腐臭或是线香的芬芳。而是说那里存在着什么会被错认为死亡的气息的东西。可以说是缺少了活人生存应有的气息吧。 灯花就在那里。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才过了一周,她看起来却消瘦了一些。不,可能只是射入房间的死亡的阴影才导致看起来这样。 她站在窗边,一如既往地眺望着外界的风景。她没有穿平时那件纯白色的睡衣,而是身着暗蓝色的病服。可能是尺寸不合适吧,袖子和下摆都卷了起来。夹在腋下的蓝色笔记本,那恐怕是她的外部记忆存储吧。也就是说病情已经刷到这种地步了吗。笔记本的封皮上什么也没写,只是挂了一只便宜的圆珠笔。 我止步于病房门前,长时间地凝视着灯花的身姿。似乎是在病房找到了安居之所,在这种煞风景的空间里,她显得十分轻松。而病房也十分自然地接受着灯花这一存在。 那种协调感,让我有了一种她再也不会踏出这里的强烈预感。而且这份预感恐怕是正确的,如果她拥有再次离开医院的机会的话,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成为了不是她的某个东西吧。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法在迈出脚步。 灯花接下来将会迎接第二次死亡。 我一直都没能出声招呼她,没有勇气插手她与这病房的亲密关系。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就这样一直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毕竟我这是第一次见她一个人独处时的样子。 初次见到灯花时也反射性地说出了她的名字相同。出现与义忆中的见调相重叠的情况,也会促进联想吧。 「灯花。」 很自然地,我呼唤了她的名字。那声音平和得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发出。即使不去故意扮演,我也似乎已经成为了<天谷千寻>,成为了<夏凪灯花>的。 灯花以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我,就像是在说「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样。她四下张望,寻找幕后黑手的身影。但是在那里的只有我们二人。 她不知所措的问道。 「你是谁?」 「天谷千寻,你的青梅竹马。」 我把放在房间一角的圆椅放在床边,坐在那里。但是灯花不肯离开窗边。在床的对面满脸警惕地盯着我。 「我没有青梅竹马。」她总算憋出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刚才你叫了我『千寻君』吧。」 灯花微微地摇了几下头,将左手贴在胸前深呼吸。然后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开口道。 「天谷千寻是义者,只存在于我脑海中,是虚构的存在。因为新型阿尔茨海默病,我的记忆被完全清除。现在还残存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冒牌的记忆。的确,我还记得天谷千寻的名字,但那也就证明,天谷千寻并非实际存在。毕竟将实际存在的人作为义者的原型是被禁止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之后,她又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新型ad会夺走的只有记忆,这一说法好像是真的。有关义忆性质的知识还留在她的脑海中。也保留着正常的判断力。 当然,我事先设想过这种情况,也考虑过用某种理由来欺骗她的选项。但是想到头来,我还是放弃了。 我想用与她同样的方法,重塑我们的一切。 将她的<青梅竹马计划>原封不动的继承下来,证明她的构想并无错误。 「我就是你的青梅竹马,天谷千寻。」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她像一只警戒着与对手距离的野猫那样瞪着我。 「不用相信我也可以。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我借用了她在失忆前曾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灯花的伙伴。」 * 经过一晚上的反复考量,灯花似乎得出了与曾经的我相同的结论。 「就我的推理来看,你是个盯上了我遗产的欺诈师。」 第二天一见到我,她就如是说道。 我没有否定,而是问她经过怎样的思索才得出了这种结论。 「我问了监护人才知道的,自己好像很有钱,你想给失去记忆的我下套,骗取我的财产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那时想要欺骗我的灯花,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 「有什么好笑的?」她满脸通红地瞪着我。 「不,只是突然怀念起以前的事而已。」 「请不要糊弄我。你能证明自己不是欺诈师吗?」 「证明不了。」我老老实实答道,「不过,我要真是如你所说是个瞄上你财产的欺诈师,我就不会扮演天谷千寻这一义者本人。我觉得要是扮演与天谷千寻相似的某人,更能牢牢地抓住你的心。」 就我的反论考虑了一会儿,她冷冷的说道。 「倒也未必。说不定是以为我已经无法区别义忆和记忆了呢。毕竟一般人不知道义忆对于新型ad的忘却有抗性。又或者说,觉得我的心已经脆弱到无所谓虚幻与现实了吗。」 「又或者,我高估了义忆的影响力。」我抢先补充道「不然的话,就是可能有不得不扮演青梅竹马本人的理由。」 「想唬我是没用的喔。总之,天谷千寻不是现实中的人。」 「就算出示驾照或者保险证,你也不会接受吧。」 「是的,那种东西,无论多少都能伪造。况且,就算你是天谷千寻本人,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我的青梅竹马。说到底这个义忆本身说不定就是为了骗我而制作的。」 我叹了口气,说真的,感觉就像在看过去的自己。 「还有呢,就是那个。也有愉快犯的可能啊,这世上也有玩弄人心,在背后笑话他们的人啊。」 「你也太悲观了吧。比如说,曾经被你拯救过的男子现在来向你报恩,之类的,想象不出来吗?」 她果断摇了摇头。「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人望。明明被宣告自己命不久矣,来看望我的家人朋友同事却一人也没有。我一定是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人生吧。相册或日记之类的一个也没留下,也是因为我的过去丝毫不值得回忆吧。在死前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说不定这样更好。」 「的确,你的人生可能无比孤独。」我认同到,「但是,绝不是毫无意义。因此我才会在这里,也就是说,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你是傻子吗?」 那之后,类似的对话又重复了多次。 「你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吧?」灯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就算只是虚构,对我来说<天谷千寻>的记忆也是唯一的依存。说他就是我的世界也不为过。你现在正在玷污那一神圣的名字啊。你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假冒那一存在,但那只会起到反效果。我痛恨假冒天谷千寻的你。」 「没错,那是你无比重要的记忆。」我紧抓她的言辞,「所以才奇迹般的避免了忘却,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认为。如果说重要的回忆会残留下来的话,应该会有多个先例才是,拥有比我美好的回忆的新型ad患者会有很多吧。」 「但是,没有人会像你这样执着于一个人的回忆,不是吗?」 数秒的沉默,比雄辩更有力的说明了她内心的动摇。 即便如此她还是嘴硬到。 「不管你怎么说,这份记忆肯定是义忆。作为故事来说,过于优秀了。每一个记忆都如此的令人舒畅。感觉就像是按照我的愿望书写下来一般。这确实是按照我的履历书所制作出来的义忆。在阴暗的人生中一路走来的我,至少在虚构中得到过救赎吧。」 当我正要反驳时,院内响起了宣告探病时间结束的音乐。 『萤火虫之光』 我们中断了对话,侧耳倾听。 毋庸置疑,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与我同样的光景。 「的确,这是一种诅咒呢。」我笑着说道。 虽然灯花无视了我,但是我并没有看漏她那由僵硬变得柔和的表情。 「差不多该回去了,打扰了,明天见。」 我起身离开,她开口道。 「再见,欺诈师先生。」 虽然是不亲切的口气,但从中感觉不到敌意。 我回过头,留下了一句「明天我会早点来」便离开了。 这之后的几天,灯花一直称呼我为「欺诈师先生」。无论我怎么说,都不理会我的花言巧语,只是对我冷嘲热讽「今天也工作辛苦了」。 死去。 话虽如此,她还没达观到能让我完全舍弃的地步。我一在病房露脸她就明显一脸高兴,我一离开她就显出露骨的寂寞,曾有一次,我非常激动的拥抱她时,她完全没有抵抗,当我放开她时,还依依不舍地咬着嘴唇。偶尔会变得松懈称呼我为「千寻君」,然后又慌慌张张地改口「假冒千寻君的欺诈师」。(译注:这里原本应该是先称呼「千寻君」,后接上「假冒的欺诈师」中文看起来奇怪,但原文语序是这样的) 为了能更多地陪伴在她身边,我向学校递交了休学申请,辞去了工作。不在病房的期间,我就去查阅新型ad 的文献。虽然知道这毫无意义,但我还是一点点摸索着延长她寿命的方法。当然,这些努力都以无果告终。 * 当我询问灯花要不要在病房听音乐时,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阴霾。 「我没带过来。我拥有的音源,全都是唱片。反正要带也只能带一小部分,我就全留着了。」 「现在后悔了?」 「有一点点后悔。」她肯定到,单人房间白天安静是好,但是晚上就安静过头了。」 「我想也是。」 我从口袋里取出随身听交给她。 「你喜欢的歌,全都存在里面了。」 灯花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接过它,摆弄画面确认操作方法,插上耳机按下了播放按钮。 之后不久,她听得入迷起来。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从身体的微摇中可以看出她正乐在其中。看起来十分满意。 为了不妨碍她听音乐,我打算稍微出去一趟。轻轻地从椅子上起身,她像是被弹起一样抬起头,迅速摘下耳机叫住了我。 「那个你要去哪?」 我说我想吸根烟,她说「这样啊」出了口气,又插上耳机回到了音乐的海洋中去。 遵从了随口说出的谎言,我来到了室外的吸烟区吸烟,只吸了几口便灭了火,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想起灯花刚才想要挽留我的事情,一个人静静地感受这份心动。 不管理由为何,她现在也对我有所寻求。这使我感到非常开心。 第二天造访病房时,灯花还在沉迷于音乐。双手贴在耳朵上,像一只睡着的猫一样眯着眼睛,微微放松着脸颊。 我跟她打招呼后,她摘下耳机,亲切地招呼我:「你好,欺诈师先生。」 「这里面的音乐我全都听完了。」 「全部?」我不由得反问道,「我记得全部加起来得有十个多小时」 「是的,所以自昨天起就没睡觉。」 她用双手捂着嘴打哈欠,用食指擦拭眼睛。 「一曲不剩,全都是适合我的。现在正好进入二周目。」 我笑了「开心是好事,但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但是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从床上探出身子,向我展示了随身听的显示器,一脸兴致地说道。「这个啊,已经听过十几次了」 然后就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手,把一个耳机插进左耳,把另一头递给了我。 「千寻君也一起听吧。」 看起来是完全忘记称呼我欺诈师了。但是她这样做也不是没法理解,用半生时间收集的歌单,在记忆被消除后从头再听,对于音乐爱好者来说,再无此之上的的奢侈。(或许音乐不在新型ad的忘却范围内,但至少会忘记音乐与自身的关系性) 我和她并排坐在床上,接过耳机插在右耳中,她把随身听切换成单声道模式,按下了重播按钮。 暑假期间她一直有在听的老歌,从耳机中流了出来。 从第三曲的中途开始,灯花的眼皮缓缓垂落下来,像节拍器一样反复打架,之后倚靠在我的膝上陷入了睡眠。虽说让她睡在床上比较好,但我却没法动弹。只好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关掉mp3的音量,一直不厌其烦地望着她安详的睡脸。 突然,我对自?己?即?将?失?去?她一事失去了实感。 这种事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至今未能理解。就如同我无法理解世界的终结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样。这份悲痛过于巨大,以我的尺度实在是无法度量。 不管怎样,现在该做的不该是沉浸于悲叹或是诅咒命运,那种事往后再说,现在只要考虑怎样让自己和灯花度过的时间更加充实。想要绝望的话,等到一切结束后怎样都行,毕竟那时间充裕的足以让我们厌倦绝望。 一觉醒来后,灯花逐渐恢复了平静。为睡在我的膝上道歉后,她凝视着我的脸,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重重的叹了口气。 「欺诈师先生真的很了解如何取悦我呢,真是可恨啊。」 称呼又变回了「欺诈师先生」,我觉得有点遗憾。 「总觉得好累啊,」她躺在床上,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我说,欺诈师先生,你要是现在就在这里把真相告诉我的话,我会把财产全部留给你的。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给。」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喜欢灯花喜欢得不得了。」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喔,你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吧。」 她翻了个身,背向我。 「我这种空虚的女人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 「你真是恶趣味呢。」 从那声调可以听出,她笑了。 * 渐渐地,灯花开始在我面前展露笑容。会特意为我准备椅子,对探病结束踏入归途的我说「明天见」,在我的膝上睡觉也成了她的每日必修课。(不过她总是装作偶然) 据护士所说,我不在的时候灯花总是想着我的事。她悄悄告诉我:「那孩子,上午一直张望着窗户外面,盼着你出现呢。」 既然如此愿意接受我的话那就接纳我的谎言不就好了吗?但灯花就是不肯退让出最后一线。我始终是以遗产为目标的「欺诈师先生」,她只是想通了,与「欺诈师先生」交流并乐在其中。就像曾经某人做过的那样。 某天傍晚,靠在我肩上的灯花无精打采地说道。 「从欺诈师的角度来说,现在的我是个合适的牺牲品吧。已经完全衰弱了,稍微对我温柔一点的话,马上就会沦陷了。」 不过也已经基本沦陷了呢,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那么,差不多干脆的认输吧,认同我为青梅竹马吧。」 「那不行。」 「我有那么可疑吗?」 过了一会,她答道。 「多少可以看得出你的好意并非虚假,只是」 「只是?」 「因为,」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明明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却只残留下一个男孩子的记忆。明明被亲友舍弃,也没有朋友,那个男孩子却每天会来看望我。我因为无法工作而变得毫无价值,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喜欢我,不可能有这种好事吧?」 「的确如此,我也这么想。」 她一跃而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你承认这是谎言了吗?」 「没有」我缓缓的摇了摇头,「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深刻地了解那种把所有好事都看作陷阱的心情但是呢,人生有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的误差。就像不可能存在只有幸福的人生一样,只有不幸的人生也是不存在的。你可以再相信一下你的幸福吗?」 这也是在对过去的我自己所说的话。 左手捂着胸口,抑制着心脏的鼓动,她微微地笑了。 「所以说,你只要作为欺诈师先生就好。」 但是,她的虚张声势也只到那天为止。 次日,我来到病房。映入我眼中的,是在床上抱着膝盖颤抖的灯花的身影。 我招呼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带着哭腔喊着我「千寻君」,而不是欺诈师先生。 然后下了床,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把脸埋在了我怀里。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同时在脑袋里思考着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其实用不着去想。 该来的还是来了,仅此而已。 估摸着灯花冷静一点后,我问道。 「连义忆,也开始消失了吗?」 她在我怀里微微顿首。 kin,听到了这样一声细小的耳鸣。 一瞬间,世界产生了数毫米偏差的错觉袭来。 义忆的消灭。 这意味着,她终于踏入了「零」的境界。 也表明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足半个月。 贪图记忆的病魔接下来要下手的,就是她的生命。 她在被宣告为新型ad患者时,就已经注定会有这一天。 我本应该接受了这一切,做好了觉悟才是。 但是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懂。 那一天,我理解了〈lethe〉被开发的真正意义。 人们想要借助那种极小的机械的力量,用来完全忘却之物的真身,到了二十岁我才真正明白。 她后来哭了好几个钟头。仿佛要把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咽下的泪水一滴不留地挤尽一样。 直到从窗户射入了夕阳撒满了病房时,她才停止了哭泣。 她的长影在昏暗的视野角落摇晃着。 「呐,说说过去的事吧。」 灯花的声音嘶哑。 「说说我与千寻君的故事。」 * 我在灯花面前讲述了那份伪造的回忆。 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我把她错认为幽灵。骑单车载着她遛弯。暑假每天都到她家去隔着窗户聊天。新学期又在教室再会。由作为她在学校唯一熟人的我来照料她。每天早上都去迎接她一同上学。无论是平日还是休息日两人都片刻不离,她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到了高年级,同学们捉弄我们关系,他们在黑板上画了爱情伞。我想要将其擦掉,她却说放着不管就好。我们曾无数次在昏暗的书房里听过唱片。她总是一脸得意地给我解释歌词的意义。休息日让我住在她家,两人一起看新片预演时,因为某些关键的场景而变得尴尬。在远足的巴士上坐在一起。她在登山时精疲力尽,就由我来背着她走。在林间学校的帐篷里,如果告诉了朋友喜欢的女孩子,第二天就会在班里传播开来。她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两人一对跳民俗舞时她一直消沉着。六年级的夏天,她的哮喘发作得很厉害。自那之后,她每次咳嗽我就会坐立不安。在七夕的诗笺写上让灯花的哮喘痊愈的话,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到了初中,开始有了社团活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随之变少。再到初二,我们头一次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以此为契机,我们开始互相把对方作为异性来认知。两人的接触方式逐渐变得笨拙起来。她总是在教室里等到我社团活动结束。两人一起错记萤火虫之光的歌词。到了初三,两人的关系又被同学们以不同于小学时的方式开玩笑。但我曾有一次将错就错吹嘘起我们二人之间有的没的,在那之后就没有人再戏弄我们了。她在听说起这件事后变得满脸通红。还有我在体育祭中被选为接力赛的最后一棒,跑完就倒下了,在保健室受到了她的照顾。十五岁的夏日祭不知哪里有些特别,她的浴衣姿态很棒,我们在人墙的包围下偷偷接吻。那次接吻不是第三次也不是第四次,而是我们第五次接吻。为了维持现状,两人彼此都装作毫无感觉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出社团后,二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增加了,对此我们感到很高兴。为了安慰因家庭问题而困扰的她,我从家里偷偷拿出酒来与她共饮,结果有点兴奋过度闹过头了,第二天两人都尴尬的没法对视。在准备文化祭的时候,周围的人多管闲事,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在漆黑的教室里,聊着一些平时不会聊的话题。一起在阳台上遥望皎月。两人在修学旅行的夜里密会。班级自由活动时间,周围的人们也会认同我们两人独处。为了能考上同一所高中,两人总是一同去图书馆学习。在从图书馆归来的路上,下了第一场雪。我的目光被在落雪与街灯下欢欣鼓舞的她所深深吸引。因为想要牵着手回去,所以两人都没带手套。年初参拜后,她的话语就少了起来。那时她的搬家日期就已经决定了。那一年,我收到了比往年更为精致的巧克力。她每年给我的巧克力的空盒子我都会保存起来,这件事也暴露给了她,害我被笑话。突然被告知她要搬家时,我第一次冲她发火,把她弄哭了。后来去她家道歉,和好了事。我们许下即使分别也一定会再见的誓言。随着毕业的临近,她变得爱哭起来。边哭边笑,边笑边哭,毕业典礼后,两人一起在街上兜圈子,聊着往事。在搬家的前一天,我们在空旷的书房里谈起了hero与heroine的话题。就这样给她讲述了我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情,想要发生的事情,应该发生的事情。 我尽我所能的讲述。灯花就像听着摇篮曲一样平静安稳地听着我的话。听到了有印象的片段,她就会笑着说「也发生过那样的事呢」,听到忘记了的片段也会微笑着:「还发生过那样的事啊」。然后在手边的蓝色笔记本上写上简短的记录。 当我谈到七岁的回忆时,她就成为了七岁的少女。讲到十岁的回忆时,她便化身十岁的少女。当然我自身也是同样。就这样,我们的七岁至十五岁获得了新生。 直到谈话接近尾声,我才发现自己所讲述的故事里混入了义忆中没有的片段。 灯花所制作的,当中存留着诸多空白。可能是制作时间不够充足,也可能是只要配置最低限度的有效插曲就足够了。不管怎么说,那其中有着充足的解释空间,不知不觉中,我用自己的想象力填补了那个空隙。 基于必然的想象,添上必然的插话。我将义忆的细节补完。这些插话非常自然地融入了灯花所创造的故事中,互相谐振 ,的色彩日渐丰富起来。不在病房的期间,我一直在推敲两人间的故事。只要我不对自己的想象力说谎,过去似乎可以根据我的解释来无限美化。 但是,就算把缝隙填满,回忆也是不够用的。我把义忆的内容一五一十的讲述给了灯花。把灯花搬家,我们定下再会的誓言这件事说完,故事就结束了。 空洞的沉默笼罩着二人。 灯花天真的问道。 「后续呢?」 没有后续哦。我在心里答道,你只制作了七岁到十五岁的义忆。故事到这里就漂亮的结尾了,唯一知晓后续的女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可以在这里给故事打上休止符。这个故事是维系着她生命的最后一线,感觉在失去那根线的瞬间,她那空空如也的身体转眼之间就会被初风卷往未知的远方。 所以,我决定接下灯花那幻想的接力棒。 接受了我的故事。 日复一日,我不断编织着谎言。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scheherazade那样。怀着祈祷着灯花能够活得更久心情延续着故事。 在那两周间,我感到仿佛世上只剩下我与灯花二人,我们作为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相依为命,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在斜廊间,我们坐在那里,述说着古老的回忆,见证着世界的终焉。 然后我将成为最后一人。 * 仅有一次,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新型ad特效药的开发完成,灯花被选为了受被试者,并且痊愈了。记忆也全部恢复。我去迎接出院的她,两人在澄澈的蓝天下互相拥抱,诉说喜悦。我们拉钩宣示从今往后要一起创造真实的回忆。然后我就醒了。 真是廉价的大团圆结局啊。唐突,强硬,预定调和般的结尾。这个结局在义忆中可能被允许,但在其他的媒体中肯定会被泼冷水吧。所谓奇迹,是在故事情节以外的场所才被允许存在的现象。 但是我不在乎。廉价也好,唐突也好,强硬也好,预定调和也好,无论是多么拙劣的故事,我祈求那个梦能成为现实。 因为,一切都还没开始。我们的关系才刚刚起步。直到两人的灵魂深处萌生出真正的恋情,我们漫长的孤独日子才算终得回报。 但现实是,它在开始前就结束了。当她真正开始了解我时,片尾曲已经奏响,当我真正理解她时,观众已经从坐席上起身。我们的爱情就像十月的蝉一样无处可去,轻易地断气了。一切都为时已晚。 至少,再给一个月的宽限会怎样呢?我思考了一晚得出的结论,就是再追加了一个月份的幸福与不幸。越是在夹缝看见可能性,就会变得越难以忍受离别吧。 在开始的瞬间便结束的恋爱与在即将开始之际结束的恋爱,究竟哪一个更悲惨呢?但那多半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每个人的悲剧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坏的,旁人不可妄加排序。 * 所谓故事,只要有那个意愿,无论多少都可以书写下去。尽管如此,无论怎样的故事都会迎来终结。这并非写手的意愿,而是故事自身所寻求之物。听了那个声音的话,无论还有多少内容没有说完,也只好作出适当的让步从故事中撒手。就像听见了『萤火虫之光』的顾客不得不离开商店那样。 十月的某个午后,当钟表的指针转到三点,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明白了自己所讲的故事即将终结。 大体上还有插入插话的空白,但问题不在于空白的余量,而是我的故事已经不再有任何需要添加的存在。 那是一个故事的完成。 凭着一个叙述者的本能,我理解到再继续下去也只是画蛇添足。 坐在一旁倾听的灯花,似乎也凭借着义忆技工士的本能理解到了这一点,没有再问「后续呢?」这种话,闭上眼沉浸在余韵中几分钟,不久后下床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接着轻轻的吐了口气后转过头来。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我觉得那不应该说。如果在这里说出口的话,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千方百计地寻找着最后一句话,然而能够添上去的语句一个也没有。 然后,她开口了。 「呐,千寻君。」 我没有回应她,这是我尽全力的抵抗了。 她毫不顾忌的继续讲下去。 「今天千寻君来之前,我一边反复读笔记一边思考着,为什么你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义忆的内容。为什么你要一直扮演我的青梅竹马。」 夹杂着短暂的沉默,她虚幻的微笑着。 「千寻君。」 再一次,呼唤着我的名字。 「谢谢你,陪伴我这无聊的谎言。」 没错。 所谓谎言,总有一天会暴露。 她再一次坐在我旁边,从下方窥视着我的表情说道。 「先开始说谎的,是我对吧?」 我沉默许久,随后意识到那是徒劳。「就是这么回事」如此死了心承认到,灯花只是说了句「这样啊」,眯起了眼睛。 我们彼此都不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她用她那惊人的想象力,从记录在蓝色笔记本的片段情报中预测到了事件的全貌,仅此而已。 她没有表示出失望的迹象。话虽如此,她也没有为一切都是虚伪而感到高兴的样子。只是看上去像是感慨一般地,怀念着过去我们之间所演绎的错综复杂的故事。 从窗口窥见的蓝天之中,拉着又细又直的航迹云,然后消失了。坐镇于八月之空的巨大积雨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只留下了几片如同汽车的擦伤一般微小的云。 远方的道口传来警告音。听到电车的警笛声,行驶的声音远去,数秒后,警告音突然停止了。 灯花嘟哝了一句。 「如果全部是真的就好了。」 我摇了摇头。 「没有那种事。正因为这个故事是谎言,才会比真实要温柔的多。」 「说的也是。」 像是包裹什么似的,她两手交握在胸前点了点头。 「正因为是谎言,才会如此温柔。」 * 灯花说,她有最后有一个愿望。那是她最后的一个谎言。 她从橱柜的抽屉中取出一代装有白色粉末的分包纸交给我。 「这是?」我问道。 「千寻君房间里的哟,本该在一开始就寄给你的,消除少年时代记忆的。」 我注视着手中的分包纸,心里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在这种时候把还给我,也就是那么回事吧。 「我希望你现在在这里喝下它。」 她所说的与我的预想分毫不差。 「我想让千寻君的少年时代,只成为我的东西。」 如果她是如此渴望的话,我没有理由去拒绝。 我无言的点点头,离开病房。在自动贩卖机处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后把水倒进灯花准备好的玻璃杯,撕开分包纸将内容物溶解在了水中。 随后一口气喝干。 没有苦味,也没有异样感,就像白水一样无味。 但是不久后就,便开始展现效力。我无意识中把手伸进口袋,感觉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但是又想不起来究竟少了什么――这种漠然却又紧迫的不安感持续不断地向我袭来。但是那些魔爪又在即将触碰我的时候化为灰烬,烟消云散。所谓忘却的恐怖就是这么回事。 「开始了?」灯花问我。 「嗯。」我用手指按着眉间,「好像是开始了。」 「太好了。」 她抚摸着胸膛。 「刚才我是骗你的。」 接着向我阐述真相。 「骗我的?」 我缓缓地抬起头。 灯花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刚才让千寻君喝下的,是消去与我有关的记忆的。」 说着,灯花从抽屉中取出了另一包。 务托付给了失去记忆后的我。」 灯花从床上站起身来,撕开了另一袋,从敞开的窗户中撒了出去。纳米机器人随风如烟似的消失了。 她转过身来,露出了坚强的笑容。 「让我们的相遇,全部都当做谎言来结束吧。」 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钟,喝下已经过去了六分钟,消除记忆需要三十分钟,那么就还剩下二十四分钟。不管怎么挣扎,只要喝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即使现在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纳米机器人也早已经到达了大脑。 我放弃了抵抗,问她。 「完全遗忘前,能抱在一起吗?」 「好啊。」她开心的说道,「但是,完全遗忘的时候,会变得有点混乱喔。」 「可能吧。」 「就当成是我拜托的吧。就说我死之前,想要感受到某人的温暖。」 「那是真心话吧?」 她笑了,用她那介于「哎嘿嘿」与「嗯呋呋」的声音。 * 每隔一分钟,灯花都会问我。 「还记得吗?」 而我每次都会回答。 「还记得。」 太好了,说着,她把脸颊埋进了我的胸膛。 * 「还记得吗?」 「还记得。」 「太好了。」 * 「还记得吗?」 「还记得。」 「不错不错。」 * 「还记得吗?」 「还记得。」 「不过,也快了。」 * 一个小时过去了。 灯花轻轻地放开我的身体,呆然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还记得我?」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谎的话,我们彼此彼此」 她看起来不太理解我话中含义的样子。 所以我也向她释明真相。 「刚才我喝下的,是消除我少年时代记忆的。」 「但是,掉包的机会,一次也」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闭上了嘴。 没错,替换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追溯回两个月之前,的话。 「难道说。」她倒吸一口气,「从?一?开?始?就?是?调?包?过?的?吗?」 我点点头。 「因为我相信,灯花的话一定会这么骗我的,所以就喝下去了。」 把灯花的手制料理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天,我为了抢占先机,在房间里动了些手脚。那便是两包的替换。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她目前只是偷了备用钥匙没有对出手,但如果她真的是骗子,一旦让她发现这个的话绝对会拿去干坏事。消去我少年时代的记忆的话,记忆中<夏凪灯花>的占比就会提高,我就会变得唯她不可。 当然,如果只是想防患于未然,只要把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像是在大学或者打工地点的储物柜锁上就可以了。但是,我故意把藏在了容易找到的地方。这是引蛇出洞的陷阱,准备上好的诱饵,以此来促进事态的发展。 为了反将她一棋,我将两份掉了包。如此一来,就算她偷偷的把混入我的饮品中,失去的也只有<夏凪灯花>的记忆而已。 但后来意想不到的是,她也将两份掉包了。两份都被双方用假货替换。被拿走的在灯花手中,失忆之前,她曾想用这个抹去我有关她的记忆。却没有想过两包已经被替换过了。 灯花给未来的自己留了个信息(恐怕那个信息被设置为自己死到临头时才会送到的吧),但是读了来自过去的自己的信的灯花,不也会这么想吗?就算对他说「请忘记我吧」这种话,那个天谷千寻也不会乖乖照做。于是,她制定了用「希望千寻君的少年时代只成为我的东西」这一谎言来骗我喝下掉包了的的计划。 她的误算就在于,没有想到我看穿了她的性格倾向。当她说出「希望千寻君的少年时代只成为我的东西」这句话时,我就明白了那是谎言。的确,她是一个擅长独善其身,任性的人,但并不是会在最后的最后从我这里夺走什么的人。那句话明显违反了她的行动理念。 毕竟,她是要成为< heroine>的女孩啊。 我确信那是她的谎言,毫不犹豫地喝干了。如果被掉包了的话,那就应该同她的意图相反,消除掉我少年时代的记忆。 然后我赢了这场赌博。现在,我的少年时代只有灯花了。 「真是,败给千寻君你了。」 灯花无力地倒在床上,一脸郁闷。 「千寻君一定是个比我还狡猾的大骗子。」 「可能吧。」 我们相视而笑,亲密得就像真正的青梅竹马。 「好了,既然刚才是最后的谎言了,那么请你老实回答下一个问题。」 她慢慢地坐起身。「什么问题?」 「没有被我忘记,失望吗?」 「完全不。」她立刻答道。「能这样继续和千寻君交谈,我真的非常开心。」 「听到这个我就安心了。」 「呐,千寻君。」 「怎么?」 「来接吻吗?」 「被你先说了啊。」 「哎嘿嘿。」 我们悄悄凑近了脸。并非为了确认什么,而只是为了亲吻而亲吻。 第十二章 我的话 八月的某个周六下午,我偶然在原宿的后街遇到了本以为不会再见面的江森先生。当时我的工作正告一段落,而他是出差顺便观光中。虽然一度以为是认错人,就那样擦肩而过,但在走几步后又同时回头,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自二十岁那年夏天以来,已经有十年不见了。 知道我在这一代的诊所工作后,他问我有没有特别推荐的店。我回答说没有。他便在附近显眼的商店买了一扎啤酒,调查了最近的公园后向那里走去。 我们在喷泉旁的长椅上坐下饮酒。公园里充满了绿色的气息与沥青烧焦的味道。早上收音机里说今年的夏天是最热的,实际上也是相当的热。公园里的人大多数都躲在树荫下乘凉。我只穿了一件体恤还算好,但是身穿西装的江森先生把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工作情况如何啊,有没有结婚啊,孩子有没有啊,之类的话题我们一概不提,而是像每周都会见面的朋友那样聊起了不得要领的话题。 笑了一阵后,江森先生拍了拍手:「说起来。」 「半年前,我下定决心买了个义忆。」 「嘿——」我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问道,「是(greengreen)吗?」 「不,不是。」他竖起食指摇了摇,「是叫的义忆,最近新开发出来的。」 「。」我重复了一遍。 「是啊。虽然也很有魅力,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毕竟这个义忆最适合我啊。它与一般的义忆不同,不是单纯的伪造记忆,而是在虚构的记忆中套入虚构记忆的嵌入式结构」 我沉默着听他说。 没有告诉他的开发者其实就是我。 对我来说灯花的死亡等同于世界末日,但在现实中却没有带来丝毫变化。就是这么回事。根据本人的遗言,守夜和葬礼之类的一概不举行,遗骸没有人领取,当然也没有建墓碑。日后我去跟灯花的父母打声招呼,但两人却都不记得自己有过女儿,是做了与我的母亲同样的选择吧。这样一来,她曾活过的迹象就全被抹去,简直就像松梛灯花这个人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一样。 我的生活也恢复了原状,回到了与她相遇之前的平淡日常。时不时地,脑袋里会涌出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会不会全是梦境这样的疑问。灯花只在极少数的熟人与我的记忆中勉强留下了痕迹。如此想来,松梛灯花这一存在与义者并无区别。要说有什么决定性的区别的话,就是在户口上记载了名字吧。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就无法再以虚构为由舍弃掉杜撰情节。仔细想想的话,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与可能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差别。那只是同一产品上是否有商标logo或保障卡这种程度的差异,本质上是等价的。 重新的认知了虚构的我,在灯花去世的一年后,从大学退学,成为了义忆技工士。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努力。在病房与灯花共同度过的那一段时间,我掌握了成为义忆技工士的全套技能。试着报名了公招,结果一下就合格了。 虽然不如生前的灯花,我也是作为颇有名气的义忆技工士活跃在第一线。对委托一概接受,从不挑三拣四,但最擅长的领域果然还是和灯花所孕育出的,还有就是我提案的。 同僚对此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我在十年间都没有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我曾被问过为何能够将没有经历过的幸福描绘得如此鲜明。我回答说正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但那个答案多半是不正确的,不过也没有一一说明的义理,我就没有讲下去。 不久前,我接受了某个杂志的采访。因为似乎听说过采访记者的名字就抱着可能的心态确认了一下,果然是和采访十七岁的灯花的记者是同一个人。世间就是有着如此奇妙的偶然。 「我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记者说,「以一句话来概括,对于天谷先生来说义忆技工士是怎样的工作呢?」 稍微考虑一会后,我如是回答。 「制作世界上最温柔的谎言的工作。」 灯花教给了我这一点。 我今年三十了。没有结婚,也没有特定的配偶。除了江森先生以外也没有像样的朋友。初中时代唯一对我有过念想的桐本希美,自那以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居住在距市中心一小时车程的一个安静的街道,默默地生活着。每天早起沏一杯咖啡,在朝阳下认真工作,保持房间清洁,适度运动,控制烟酒的摄入,读书。时不时会去看定影,傍晚在超市购买食材,花功夫作费事的料理,夜晚听着唱片度过。过着如此过度健全的生活。与那个夏天不同的是,我的身边没有灯花。 我还未能走出她的死。或者说我不想走出去更好。至少今后十年不会交朋友和恋人。 这并不是对逝去的灯花的情谊。她应该也不会期望那种事。若是看到如今的我,她一定会惊讶地说「你真傻」。并且笑着说「忘记已经死去的人,快点变的幸福就好了。」像道歉般,似怜爱般,又如微微的喜悦般。 所以,我无法爱上灯花以外的人。我希望回忆中的她能永远笑着对我说「你真傻」。这份傻气是不会治好的。 我偷偷的给自己制作的义忆加了某个机关。有点像电脑病毒。那个病毒只在与我波长相合的人体内发作。一旦病毒发作,感染者就会被这个世界某处存在着(或者是)的幻想所凭依。一直以来,自己得到的东西都是伪物,只要得不到存在于某处的真品,就永远不会感到幸福。 我之所以让你有这种遭遇,不是因为想增加自己的同伴,也不是想让你尝到同样的痛苦。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着命运的对象——我打心底相信这就是真理。并且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相信这一真理。 命运的对象是存在的。那对你而言可能是应成为恋人的对象,也可能是应成为挚友的对象。可能是应成为伙伴的对象,也可能是应成为好对手的对象。总之,在这个世上,<应该遇见的对象>是单独分配给每个人的,但大多数人都没有遇见那个对象,甘愿忍受不完整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一生。 那个对象,可能会是平日经常光顾的便利店里笑容可掬的店员。也可能是平时经常在上班的电车里见到的表情疲惫的上班族。也许是经常路过的游戏中心里翘课了的愤世嫉俗的学生,又或者是在车站前胆怯问路的行李繁多的旅行者,在清早街道上呕吐的可怜醉汉,夜班巴士邻座打鼾的吵闹男人,偶然会在街上擦肩而过的冷漠女子。 然也会回头看你。你们会瞬间对上双目,发现彼此眼眸深处的珍重之物吧。当然,直接转身重新迈出步伐的可能性也很高。但是,即便如此,或许你们还能不经意间打招呼。并且说不定可以初次知晓自己出生于世的意义。 我想为了增加这样的奇迹,在人们的心中空出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个空白在大多数的场合,只会成为活下去的阻碍吧。不论你过着何等充实的生活,那份小小的缺陷感也会一直在你的人生中投下小小的阴影。没错,这是一种诅咒。 你可能会因此而恨我,而我也甘愿接受这份怨恨。说到底,这一尝试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 * 那个夏天的末尾,我受邀回母校演讲,回到了相隔十年的故乡。演讲完后,与相关人员简单吃了个饭,寒暄道别,便在街上漫步起来。但也没有什么能引起关注的值得一提的变化,散步一个小时左右就足够了。 坐在长椅上,一边喝着罐装咖啡一边眺望着着夕阳,差不多要起身回去的时候,身着浴衣的女孩们笑着从我面前走过。我凝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在呼唤着我。 我向女孩子们的前行方向走去。祭典的会场就在附近。正好我也肚子饿了,在摊子上买了啤酒和烤鸡肉串,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吃了起来。因为好久没有喝酒的缘故,转眼间就醉倒了。 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虽然是一个连什么梦想都想不起来的模糊的梦,但我想那是个幸福的梦。因为它让我感到很悲伤。 从瞌睡中醒来,周围已经陷入了黑暗。凉爽夜晚的虫鸣声已经开始混杂着秋虫的鸣叫声了。 把垃圾丢掉,刚要走出会场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炸裂声。我反射性的仰起头,看见了与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是邻镇举办的花火大会吧,我放下视线, 感受到了与那一日同样的风的气息。 我无意识的放缓脚步。 回首向肩后。 有一瞬间,我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身影。 她也回首看向我。 没错,那是个女孩子。 长到肩胛骨的笔直黑发。 映着烟花图案的藏青色浴衣。 惹人注目的白皙肌肤。 红菊花的发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