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的伤痛与脆弱》 1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忘不了那个季节,我们就这么长大成人。 我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惹得别人不悦。 我直到高中毕业的十八年之间都是这样想的,考进大学以后,我就以此订立了自己的人生信念。那就是:绝不轻易和别人走得太近,绝不说出反对别人的意见。这么一来,至少可以降低自己造成别人不悦的机率,也可以降低自己被不悦的人攻击的机率。 所以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秋好寿乃的时候,我非常看不起她,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信过度、愚昧又迟钝的人。 成为大一生之后的第二周的星期一。课已经选好了,这周就要开始正式上课。在所有大学生最勤奋向学的这一天,没有参加社团也没有参加迎新会的我独自坐在大教室的一角。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宁静的大学生活。 第三节次好像是一般课程的建构和平论吧。我翻著课本等著上课,过了一会儿,讲师静静地走上讲台,坐满大一生的空间里充斥著规规矩矩的寂静。 不过我们从未体验过要集中注意力长达九十分钟的漫长上课时间,很自然地,学生们的注意力逐渐地疲乏,教室里开始冒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讲师每年看著新生大概已经看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制止,还是继续讲课。 而我当然也不例外,其实我连高中的上课时间都没办法从头到尾保持专注。我本来以为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才会觉得九十分钟就像永恒那么久,一点都没想到自己整整四年都没能摆脱这种感觉。 过不了多久我就觉得上课很无聊,我在角落的位置望著窗外。不用上课的学生的笑语声和鸟鸣声融在阳光之中。 正当我撑著的脸颊从手上滑落、频频点头时,有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和煦的春光。 「对不起,我可以发问吗?」 一个愉快又响亮的声音充满了静谧的教室。还醒著的人纷纷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我也跟大家一样好奇,但我不需要四处张望,因为说话的就是坐在我右边隔一个座位的女生。我偷偷瞄去,只见她的右手笔直伸向天花板,如同在炫耀自己的正当性。 我刚才没在听课,所以我以为她是要回答讲师的问题,但是被她注视的年老讲师却露出厌烦的表情说「发问时间还没到喔」,要求她把手放下。在我侧目观望之下,她慢慢收回右手,但明显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从讲台上想必也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讲师说「要现在问也行啦」,她立刻恢复了生气蓬勃的表情,用响彻整间教室的音量致谢。 仔细想想,如果那时她说出普通学生绝对不会想到的想法、和讲师热烈讨论起来,或许我会觉得「大学里真是卧虎藏龙」,开始期待大学生活精彩有趣的地方。而且,这件事也只会到此为止。 结果并不是这样。 「我觉得世上不需要暴力。」 她借用了发问的名义,从这句话开始表达她的意见。老实说,她的意见简直像是小学的道德教育课程会出现的陈腐论述,旁人听了都觉得脸红。 这就是所谓的理想论调吧。讲师听完之后也不掩饰嘲笑之意,回答「大家都知道能这样是最好的」。教室各处纷纷传出「哇塞」、「什么跟什么啊」、「真白目」的窃窃私语。应该不是我听错了。 和讲师的对话以羞辱告终之后,她就没再开口了,课程在这股无视她的存在、却又鄙视著某人的气氛之中继续进行著。 我后来又偷瞄了她,不是因为这个宁可打断上课也要发表意见的人物让我很感兴趣,而是怀著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想要看看她在愚蠢发言受到否定之后的不悦表情。 所以当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心里虽然说不上遗憾,但还是非常意外。因为她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她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直视著前方。 我在国中高中也看过别人做过类似的事,所以我对那种人的心态已经有了成见,我觉得他们都只相信自己的意见,看不起无法理解这个意见的周遭人们。所以当我发现她并不像那种人一样在受到否定时感到气恼,不禁有些讶异。 我不打算和她往来,但我对她当时的表情还挺有兴趣的。 可是我对她感兴趣的程度就和在街上听到奇怪音乐差不多,等到下课铃响,我就拋开了这件事。 我交出代替出席表的一句话心得问卷之后就离开教室。我在星期一的第四节次没有课,所以去了学生餐厅吃迟来的午餐。 大学的学生餐厅即使不是用餐时间也一样人满为患,我在还没去惯的餐厅里心神仿徨地端著每日套餐的托盘,走到窗边的四人座,在合手致谢之后喝起味噌汤。 「你一个人吗?」 和自己无关的声音只是融在风景中的杂音。那时我没想到这声音是在对我说话,所以继续吃著我的炸鱼排。鱼排发出酥脆悦耳的声音碎裂开来落在盘子上,这是因为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我停下筷子,抬头一看,再次大吃一惊。刚才在课堂上做出丢脸行为的女生正捧著咖哩猪排站在我旁边。我莫名其妙地交互望向她的脸和猪排。 「你一个人吗?」 她又问了同样的话,这时我才知道刚才那个声音也是在对我说话。 「呃……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向我攀谈,但我没有必要骗她,所以坦白地点头,她红润的脸庞露齿一笑,把托盘放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刚才那堂课你是坐在我隔壁吧?我也是一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吃吗?」 我心中暗叫「不会吧」。从她此时和刚才在课堂上侃侃发表意见的行为来看,她真是个自信爆表的人,而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不拒绝别人是我的人生信念之一,而且我通常把「不反对别人意见」看得比「远离人群」更重要,这天我也是怀著这种心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 「……是。」 因为她说不定是学姐,所以我姑且先对她说敬语。她很自然地用平辈的语气跟我说话,想必是认为我既然会去上那堂充满大一生的课一定是大一生。我在猜,她敢随便找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或许不光是因为她天生不会看气氛,也因为她是早已习惯大学生活的高年级生吧。 「不用跟我说敬语啦,我也是一年级。」 「咦?」 「怎么,难道你是学长吗?」 她睁大眼睛、吐著舌头、一脸「糟糕了」的表情真是让我尴尬到想要拔腿就跑,但我没必要骗她,所以摇摇头说: 「我是一年级。」 「喔喔!太好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学生活才刚开始就搞砸了。」 她夸张地拍著胸口表现出安心的模样。我默默想著,刚才她在课堂上的表现还不算是「搞砸」吗? 「突然跟你说话真抱歉,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心里有点慌,所以看到刚才上课坐在一起的人,就跑来找你说话。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吓到了。 「没有啦,没关系。」 「喔喔,还好。那个,我叫作秋好寿乃。」 她突然开始自我介绍,看来她应该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 「我读的是政经系,你也是吗?」 「不,我是商学系的。」 「这样啊。可以问你的姓名吗?」 这种问法真是让人不好拒绝。 「喔,我姓tabata(田端)。」 「现在才打招呼似乎晚了点。tabata同学,请多指教。」 秋好低头行礼,齐肩的半 长发随之摇曳。我也同样朝她行礼。在无法掌握情况时,跟著对方的行动来做多半错不了。 「对了,那你的名字是?」 「呃……」 我迟疑了。问题不在她身上,她问的事情很普通。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如果我是个美男子,或许会对自己优美的名字感到骄傲,如果我是个浑身肌肉的小混混,或许会对这种名不副实的落差感到好笑。但我两者都不是,这种要像不像的名字真是让我说不出口。 但我当然没有勇气拒绝回答别人的问题。 「……枫(kaede)。」 真正痛恨自己名字的人听到了一定觉得这根本没啥大不了的。 「tabata kaede……是田畑枫吗?」 「田端,开端的端。」 秋好从单肩包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操作了一番又放回包包。包包的背带陷入她的肩膀。 「我记下来了。」 她眯眼露齿而笑,拿起汤匙,吃了一口搁置已久的咖哩猪排。看完她这一连串动作,我把视线移回自己的盘子,继续吃起炸鱼排。 「我真是饿坏了,上课的时候肚子都一直叫。你该不会听见了吧?」 「呃……没有。」 我才不会注意到这种事。 「那就好。我的食量很大,说不定比你还会吃。」 「这样很健康啊。」 「我在高中时也算踢过足球,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食量才会那么大。我现在应该少吃一点了。」 我把那句「也算」擅自解释成她读的不是重视比赛输赢的足球强校,而她认为现在应该少吃一点,大概表示她不打算在大学里继续踢足球吧。 「那你有在做什么运动吗?啊,不好意思,我问得太多了。」 看来她多少还是会在意别人的想法。有鉴于刚才课堂上的事,我还以为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穿著鞋子踏进别人的敏感地带,原来她至少还会脱鞋。 「没关系啦,我在高中时没有特别练过什么运动。」 「你参加的是文艺类社团吗?」 「是回家社。」 「你在大学也不打算参加社团吗?」 「可能吧,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啊,那你呢?」 「我想参加一些活动,但是包括非正式社团在内,选项实在太多了,让我不知该怎么选择……对了,我对模拟联合国挺有兴趣的。」 「模拟联合国?」 我疑惑地问道,秋好就兴奋地说著「是啊,很厉害吧?」,开始向我解释何谓模拟联合国。 简单归纳一下她的说明,模拟联合国这个社团是把对国际议题有兴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分别扮演不同国家的代表,如同在模拟国际会议。原来是这样。秋好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严肃了一点。 「田端同学觉得这个社团怎么样?」 「听起来像是难度很高的trpg(桌上角色扮演游戏)。」我没有理由反对或支持模拟联合国这个团体,所以随便说了一个不带褒贬之意的感想。 「trpg?」结果换成秋好疑惑地问道。处于这个重复上演的场面,我非得向她解释不可,所以我尽量不要表现出自己的想法,单纯地说明trpg的意思。 「大概就是在游戏中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 「喔?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如果让我选,我想要扮演勇者!」 秋好假装拿著剑,把沾著咖哩的汤匙伸到我面前。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开心,不免有些愕然。 「模拟联合国确实有点像那种游戏。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参观啊?」 「呃,那个,还是算了,不好意思。」 拒绝人家的邀请时,不管对方露出遗憾的表情,或是看不出半点遗憾,我都会不太高兴。 说是这样说,其实拒绝秋好随口提起的邀请已经违反了我的人生信念,但她对我的心思浑然不觉,还是面带笑容、双手合十地说「没关系啦,是我太冒昧了,不好意思」。看来她也很清楚自己个性的优缺点,这让我对她稍微增加了一些好感。只有一点点就是了。 「没有啦,我才该跟你道歉,那个,我没有不高兴啦。」 「是吗?太好了。我老是动不动就得罪别人。」 我想也是。可是看她个性如此开朗,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所以她这副放心的模样反而让我很意外。而且我还觉得,像她这种个性的人大概只能在愿意接受她的团体里过得开心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句「没有不高兴」让秋好更加肆无忌惮,她又接著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只要是能回答的都会尽量回答,同时也得知了很多关于她的事。 她出身茨城县,应届考上大学,目前一个人住,准备去补习班打工,喜欢少年漫画,喜欢摇滚乐团「亚细亚功夫世代」。 光从这些资料来看,她只是个普通女孩,但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她在课堂上的那些行为,所以这些资料都被我列为「白目人档案」收进心底。我也不打算修正我对她的看法,因为没有必要。 「我先走了,掰啦。」 她下一堂课的教室比较远,所以必须早点去,我也对她挥挥手,回答「嗯,改天见」,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她。这不是因为我个性冷漠。 像秋好这种跟谁都能聊天的人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说话对象,而且很快就会把用来打发时间的对象给忘了。我以前也曾好几次被别人用来打发时间,在我看来这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所以我认为我跟秋好不会再扯上关系,也没必要更深入地瞭解她。 我本来以为是这样。 结果根本不用等到隔周的星期一。星期四的第四节次,端坐在只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里的秋好一看见我从前门走进来,就立刻朝我挥手,我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之后,她还特地移到我旁边。 「早安,田端同学,好久不见。」 「呃……嗯,你选了这堂课啊。」 「是啊,一不小心就选了。」 我想秋好应该会和朋友坐在一起,所以选了比较远的座位。不过,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看来我只是白担心了。 秋好还在开心地聊著她已经找到了补习班的打工时,上课钟就响了起来。她不像是在等朋友的样子。 一开始上课,秋好就不再说话,认真地看著前方。我虽没有那么认真,但还是朝著前方竖耳倾听,脑中含糊地想著我和秋好这个人是否应该继续牵扯下去。 以结果来看,其实根本用不著想。开始上课一个小时以后,我就发现了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我听见一个声音。 「对不起,我可以发问吗?」 这次我同样不需要找寻声音的来源。我心想「不会吧」。因为说话的人还是一样坐在我隔壁,而且我已经认得这个声音了。 转头一看,秋好和上次一样高举著手。 这次的讲师比上次那位更客气,立刻就准许她发言,说:「喔,可以啊,既然缴了学费当然要认真上课。你要问什么问题?」 「谢谢老师。」 秋好向讲师致谢。我可以猜到她会说些什么,但是猜中之后我却又后悔自己干么要猜。 她仍旧是把发表意见伪装成发问,用响亮的声音当著全班的面说出小孩子会有的理想论调。 这次我没有在心中吐嘈她,只是感到愕然,因为在学生餐厅里聊过之后,她在我的心中本来已经变得比较像普通人了。 但我惊 讶得太早了。某处传来一句令我不敢置信的话。 有个人说:「这是第几次了?」 听懂这句话之后,我非常吃惊。 难道她在每一堂课都做了这种事……? 我想我必须改变一下我对她的认知。 她不是白目的家伙,而是危险的家伙。 绝对不能扯上关系的家伙。 我假装认真听课,尽量不要看隔壁那个危险的家伙。原来如此,难怪没有任何人想接近她,难怪她会记得我、亲热地找我说话,理由很简单,因为其他人都比我更懂得提防这个危险的家伙。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还来得及吗?我侧目看著秋好跟上次一样被讲师苦笑以对、被同学指指点点,思索著该怎么甩掉她。 最后我是直接逃走的。我一下课就立刻起身,交出我在课堂上写好的问卷,没有看秋好一眼就走出教室。这么一来大概就没事了吧。下次跟她碰面应该是在下星期一的课堂,我只要等到快上课时再进去,坐得离她远一点,下一堂课也这样做,她就会渐渐把我遗忘了。 这间大学里还有这么多人,她没有理由非得缠著我不可。 所以我一点都不明白她这时为何会追过来。 「咦?为什么?」 「什么?」 「……没事,我正在想事情。」 在不明所以的状态下,我和秋好认识的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个月。星期一的第四节次,我照例和她一起吃迟来的午餐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个性的缘故,只要有人主动靠近我,我都没办法推开对方,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会跟她闲聊。 我夹起了来学生餐厅必点的炸鱼排,然后又放回盘子上。 「我说啊,你能不能尽量不要在课堂上引人注目啊?」 「田端同学,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故意引人注目,我只是想要知道答案。」 「从结果来看还不是一样引人注目?」 这些时日跟她聊下来,我已经明白她除了上课白目一点之外,还不至于惹出什么祸端。 「而且啊,让老师知道有学生不同意他的讲课内容,对教学来说也有好处。我刚才在上课时也在想,理想论调就是用来表达理想的,而理想不是应该努力实现吗?为什么理想论调反而会被嘲笑呢?我觉得用战争带来和平是不对的,应该用和平带来和平才是。」 她确实不会惹祸,但是和这种人交朋友实在很麻烦。 我怀著不想再听下去的心情,重新夹起炸鱼排。 如果我继续发表意见,而她不能认同,我就得和她辩论到彼此都能接受为止。我不是担心自己辩不过秋好,而是担心我听了她的反对意见之后又要更进一步地陈述自己的意见,这种事情真是麻烦死了。想必大家都是因为怕麻烦才会对秋好敬而远之,她不在场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别人说她的坏话。 「理想当然要尽其所能地去追求。」 我和平时一样,在她那双大眼睛直率的注视下不发一语,默默地吃著沙拉,像是要转移注意似的。 仔细想想,我之所以两个月都没能甩掉秋好,就是因为这样。 我再怎么说也是每星期跟她见面好几次的,所以我可以从她这种麻烦的性格之中感觉到一份纯真。 单纯白目到让人看不下去的纯真,认为理想可以靠著努力和信念来实现的纯真。我会觉得她白目,其实是因为自己也曾有过那种想法,换句话说,我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羞耻才会觉得她白目。若是站在远处观看,我还可以置身事外地嘲笑她,若是近距离目睹这份纯真,我就很难不想到自己从前的白目。 如果我现在跟秋好断绝往来,铁定会被她讨厌,但是我又做不出那种事。对方主动跟我断绝关系是最好的,这样的想法让我在和人相处时比较轻松一些,而秋好不但没有排斥反而还接受了。结果和她相处了两个月,连我都开始被别人指指点点了。 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大学生活。 「对了,国际关系研究会怎么样?」 「唔……我去参观过了,好像不太适合我。」 秋好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成员一定早就把秋好列入黑名单了。因为她老是打断大家上课,我还亲眼看过高年级生当面消遣她。之前提过的模拟联合国似乎也发生过一些事。 「你还想去参观哪个社团吗?」 「这个嘛,到了三年级会有更多专题,所以一、 二年级时最好还是多花点时间努力进修吧。」 秋好说出这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很遗憾。 「如果你真的很想参加社团,可以自己组一个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出这句安慰的话,刚咬了一口汉堡肉的秋好就大叫一声。 「喔!」 「……怎么了?」 「对耶,可以自己组啊!」 秋好吞下口中的食物,睁大眼睛注视著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对耶,我可以自己成立一个社团。为什么我一直没想到呢?」 她拿出笔记本,匆匆写了一些字。 「去找适合我的团体太浪费时间了,还不如创造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真是谢谢你的建议!」 她兴奋到脸颊泛红。 「呃……我那句话不是认真的……」 「要有几个人才能成立社团?五个人吗?之后得再去确认一下,总之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所以再拉三个人就行了。」 「咦?你把我也算进去了吗?」 「以我和枫的关系,那还用说吗?」 最近秋好经常直呼我的名字。我想这一定是为了让恳求和道歉变得比较容易。 我摆出不至于完全浇熄她热情的厌烦表情。 「自己办社团很麻烦耶。」 「可以规划一些我们两人都能接受的活动内容,这样就不会有压力了。活动目的可以订得笼统一点,啊,可是这样很像奸诈成年人的作风,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吧。」 秋好的考量继续无边无际地扩展,而我就坐在摇滚区看著这一幕。 「呃,譬如说怎样的信念?」 「在这四年里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喔……」 她说起这种话还是一点都不害羞。在一旁听著的我倒是比她更害羞,几乎要露出尴尬的笑容,但我最后还是没笑。基于礼貌的缘故。 但是我若让她以为我完全接受了朋友(暂定)的莽撞想法,我就要被迫加入奇怪的组织了,所以我小心掩饰著心中的鄙视,问出了带有鄙视的问题。 「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有办法每天都想著那么伟大的事情?」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做不到,所以不想参加。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哪里伟大了?再说,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许吗?」 我就没想过。如果是毕业后的工作我还会想一想,但我可不像秋好一样每天挖空心思去思考如何达到理想的自我。 「唔……我不太会想那么积极的事。」 「这算积极吗?真要说的话,就是因为讨厌现在的自己才会想那些事,所以应该算是消极吧。如果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大人,譬如只会看人脸色、见人说人话的马屁精,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身为你的朋友(暂定),我倒是觉得你若成为那种大人,所有人都会好过一点。 「所谓理想的自己如果是要成为正义使者,那确实很伟大,但我只要能达成小小的目 标就好了。譬如说,遵守自己的规则。」 「自己的规则?」 「是啊,像是不乱丢菸蒂之类的。你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规则吧?」 她又用那种眼神紧盯著我,我沉默不语,转开视线,假装在沉思。 自己的规则吗……我的确有自己的人生信念,但我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 让我做出决定的理由是,就算惹她不高兴,也只会让我今后上课不用再受到大家注目。 所以我坦白地对秋好说: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规则,总之我一直很小心不要和别人太接近,也不要当面否定别人的意见。因为遵守这个原则比较能避免惹别人不高兴,从结果来看也等于是保护自己。」 我还能清楚记得秋好听完我这简短无聊的发言之后的表情──瞠目结舌。毕竟我的信念和秋好为了成为理想的自己而坚持宣扬自己主张的行为是完全互斥的,她会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很合理。 「……哇,你真体贴耶。」 但是睁大眼睛的秋好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这是因为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吧。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想法。搞什么啊,你超体贴的耶。」 「我不觉得这叫体贴。」 「不,你真的很体贴。哇塞,能这样想真是了不起。」 秋好激动地频频点头。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受人赏识。 她又用那种直率目光看著我,让我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虽然有些害羞,但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还算体贴。 「我还是希望你能参加。」 秋好眼中的热情又增添了一些。 「……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那就悄悄地做啊,可以找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像是秘密组织之类的。」 「说什么秘密组织嘛。」 听到秋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词汇,我忍不住噗哧一笑,秋好似乎有些尴尬,她板著脸转开视线,两手在脸前摇晃,说著「只是打个比方啦」。难得看到她这么慌张的模样,我不禁又笑了。 「好啦,我会考虑看看。」 「嗯。」 「那你的秘密组织要取什么名字?」 我用调侃的语气问道,秋好噘起嘴巴说「最好是看不出目的和用途的名字」,然后指著我的t恤。 「摩艾。」 这是我不知从哪随便买来的t恤,胸前印著一个q版的摩艾像,它的脸朝向侧面。 她这马马虎虎的态度让向来避免直接面对任何事的我觉得很愉快。 这一天或许就是改变的契机吧。 之后我更常和秋好碰面,我们之间不再是「暂定」的朋友了。 这虽不是我所期望的大学生活,但我还是过得很快活。 个性被动的我什么都不用做,秋好就会为我带来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某一天…… 「枫。」 「嗯?」 「笑一个~」 我们并肩坐在初识的那间大教室里,秋好突然用肩膀撞过来,一边叫著我的名字,我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她就用数位相机拍了我们两人的合照。 「嗯?干么拍照?」 「这是我刚买的相机,很棒吧?我等一下再把档案传给你。」 「你是在试拍吗?」 「是啊,先拿身边的东西来练习比较好嘛。」 秋好用惹人不悦的语气说道。后来她很守信用地把照片传给我,画面里是讶异看著秋好的我,以及笑容满面的她。我在那之后也让秋好拍了很多照片作为摩艾的活动纪录,但是我们大概没有再拍过合照。 又有一天…… 「我做好了!」 「那是什么?」 我接过她递来的东西,那是一个钥匙圈,上面挂著用塑胶板做成的q版摩艾。 「很棒吧?这样就有伙伴的感觉了。要挂在书包上喔。」 「真的要吗……秘密组织不该搞得这么明目张胆吧?」 「哎呀,枫,你怎么还在说这个?算了算了,我自己挂就好了,你就好好地珍藏著吧。」 这时秋好已经固定直呼我的名字了。后来我用这个钥匙圈来挂自己的钥匙,但我没有告诉她。 又有一天…… 又有一天…… 又有一天…… 我注意到秋好的大学生活多半是跟我在一起,所以忍不住问她: 「你都不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吗?」 「我觉得跟男性朋友相处起来比较轻松,不用一直小心翼翼的。」 我心想,秋好的身边说不定根本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我可以理解,像她个性这么白目的人在女生的小圈子里一定很难生存下去。 秋好不太常笑,她要么是看新闻看到皱眉,要么是被别人的发言激怒,或是被别人的嘲笑刺伤。我注意到这件事之后,就没再想过要远离她了。 我已经能接受她、信任她了。她坚持追求理想和真实的那份青涩和莽撞,正是我所缺乏的特质。 「对了,枫,谢谢你接纳了我。」 我们认识好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去逛美术馆,她在归途时突然对我说出这句话。 「怎么了?」 「你不是说过你为了不想伤害别人所以一直避免和人接近吗?我起初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大可找个藉口拒绝我,但你却和我成了朋友。如果没有你,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寂寞。」 这时我已经不再会为这种话感到尴尬了。秋好就是一个会想这种事、会说这种话的朋友。 「干么突然这样说?太恶心了。」 「你好过分!怎么可以说人家恶心!」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当时和她谈笑风生的事。 虽然当时笑得那样欢畅的秋好如今已经不在了。 一早醒来,我就开始想著今天必须做的麻烦事。 因为心情低落,光是爬出棉被好像就会耗掉一整天的精力,令我不禁叹息。 即使如此,我还是乖乖地换上求职西装,拿起包包,走出家门。我思索著究竟是什么动力在驱使自己,大概是社会意识和隐约的不安吧。 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买了面包胡乱填饱肚子,和出门比较晚的上班族一起搭上电车。车内每个穿西装的人都像是抱著什么宝贝似地抱著他们的公事包。 电车到了我在这几个月来过无数次、位于商店街的车站,我不能再像平时一样放松脸部肌肉,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人看见,还得尽量装出愉快的表情。 我走出票闸,用手机确认今天要去的公司的地址,也顺便确认了公司名字和他们的业务。因为每天脑袋里都塞满了各家公司的资料,所以常常会忘记哪间是哪间。这表示我对那间公司的瞭解少到随时会忘掉的程度,但是只要回答得体,应该不会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也能藉此展示我圆场的能力。 我靠著地图找路,顺利地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到达了公司所在的大楼。我思索著在这里工作的大人们是怀著怎样的心情每天仰望著这栋大楼,猜想这栋大楼应该多少帮他们守住了些许的自尊心。 我挺直腰杆,挤出微笑,走进这座堡垒。我穿过左右对开的自动门,走到宽敞的电梯大厅,发现已经有两人站在那里,一个是笑容可掬、年近三十的男性,一个是穿著求职套装的女性。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个是面试官、一个是求职生。我最讨厌的就是求职生,所以尽量离他们远一点。 在等待电梯的期间,我 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面试官一副刻意装熟的模样,求职生则是一副谄媚的模样。我还在想她是不是打算靠女人的本钱求职,电梯就来了,我率先走了进去。 我本来以为那两人也要进来,结果只见求职生朝面试官鞠了个躬,面试官也回了礼,又跟她客套了几句,才走进来。他们大概才刚面试完吧。 直到电梯门快要关上时,那两人都还在讲话,让我很想直接按下关门钮,最后那位面试官说出了我很熟悉的词汇。 「摩艾的交流会上再见啰。」 我当然没有对身边的上班族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心中还是非常不舒服。原来那个女生是我们大学的学生。 面试官在三楼走出电梯,在到达我要去的九楼之前都只剩我一个人。我趁著这个空档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郁闷全都释放出来,接著又挺直脊梁,摆好表情。 九楼一出去就是柜台,我带著笑容走过去,说出自己的名字。 「您好,我是今天要来面试的田端枫。」 柜台的大姐姐也摆出了不输给我的假笑,告诉我等候室的位置。 在等候室里有两个学生,脸上都和我一样挂著看似已经凝固的假笑。 我再一次地感到求职生是多么恶心的生物。 今天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体力上的劳动,回家后却觉得精疲力竭。 在那之后我还去了另一场面试,以及一场说明会。 我松开已经打了好几天但依然不习惯的领带,一回到房里就累得瘫在地上,根本顾不得西装会发绉。我在这三年里充饱的能量一下子就见底了,正式的求职活动真是累人。 所以那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我精准地等电话响了三声才接起来。 「有劳您的关照,我是○○大学的田端枫。是的,不不,我才要感谢您前几天为我拨出贵重的时间。是的,非常感激,啊,是的,以后也请多指教。是是,好的,谢谢您。啊,麻烦您了,非常感谢。」 我挂断电话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跪坐,接著又感到全身虚脱,仰躺在地上。我现在不必在意西装会不会发皱了。 打电话来的是我前几天去参加最终面试的公司,内容是「请田端先生一定要来敝公司上班」。 也就是说,我得到预定聘用了。 「太好了……」 我直视著天花板喃喃说道,但我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不是因为那并非我最想去的公司,毕竟很少听说大公司是黑心企业,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不需要再面试让我松了一口气,但这份慰藉很快就被即将出社会的不安盖了过去。会说出「太好了」只是因为我能理解得到预定聘用在常人眼中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我本人并没有这种感觉。 我本来想仗著五月的温暖直接躺在这里睡,但还是勉强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我换上家居服,走到门后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气泡酒,再回到我的电脑桌。我喀哒喀哒地敲起缺少一个shift键的键盘,打开hotmail信箱,写信通知几间面试过的公司,当然也包括今天去面试的公司,说我已经决定就职的地方,必须辞谢之后的考选。 我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气泡酒,试著想像人事负责人看到求职者来信辞谢考选会是什么心情。我想顶多只是少了一个要删除的选项吧。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轻松多了。 酒喝了半罐之后,我的视野突然摇晃起来。我不讨厌酒,但我的酒力很差,一方面也是因为疲劳吧。我整个人靠在电脑椅的椅背上,再次仰望天花板。 天花板依旧洁白。我抽过一次菸,但是没有喜欢到成瘾的地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拿起手机,传讯向董介报告我得到了预定聘用,随即收到「恭喜!」的回覆。有一个相处起来无须伪装的朋友让我觉得很欣慰。 我把手机丢在桌上。 然后我模糊地回顾起这段时间的奋斗。 我觉得求职活动就是不断地扮演一个不像自己的人,那样真的很累。 不只是求职活动,出社会之后这种情况一定还会持续下去,我得更加注意才行。我还以为在打工的时候已经练习得很充分了,结果发现打工跟正职根本没得比。 出了社会之后,就没有人会再坚持「活出自己」了。只要出了社会就不能再当自己了。 所以董介那句「恭喜!」只代表我闯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更艰难的关卡等著我。我真不知该不该心怀感激地接受。 喝完整罐气泡酒,我又去冰箱拿了第二罐。 拿著冰凉的罐装酒回来时,我走得摇摇晃晃,踩到了一张写坏了的履历表,差点摔得人仰马翻,还好我及时抓住椅子,才避免了这种悲惨结局。 我捡起了差点害我受伤的履历表。触感光滑得令人不舒服。我本想直接丢掉,但我还是拿著它坐到电脑前。 我仔细读起用原子笔端正写下的自介和求职动机: 我不想成为别人,而是要活出自己的价值。 我对梦想和目标很有企图心,又不至于好高骛远,会踏实走好每一步。 最让我高兴的就是藉由沟通找出彼此的共识。 我做过怎样的行动,怎样的选择,有过怎样的功绩。 在履历表上写过无数次,在面试时回答过无数次的语句。 全都是谎言、谎言、谎言。 当然嘛,我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我虽觉得这样很愚蠢,但我并不排斥说谎。就是因为发挥出这种生存能力,我才能得到预定聘用。这是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伎俩,我没有做错。 如果我拥有能让我活得像自己的能力、外貌或背景,那当然是最好的,可惜我就是没有。 无所谓。 就算活得不像自己。 我没有错。这应该不是错的。 我没有错。 应该吧。 可能是酒精和得到预定聘用的解放感让我放下了心防,我一直想著平时不会想的事。 因为扮演成另一个人而得到好处。 但这不是我自己的功劳。 今后我得和藉著伪装而得来的东西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我得开始过这段令我窒息、令我无法释怀的人生了。 既然如此,我这二十一年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三年间的大学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又不重要,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却不停地想著这些事。一定是因为酒精和预定聘用的缘故。 如果我可以不在乎能力、外貌、背景这些东西,如果我可以不玩手段而生存下去。 如果我可以说出理想论调。 这么一来,我是不是能活得更像自己,是不是能拥有更多想要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为了甩开这些无益的念头,我一口气喝光了第二罐酒。 但是酒和钻牛角尖一样,都会让人越陷越深。我让桌子撑住我发热脑袋的重量,等到桌边放了四个空罐时,我不只失去了心防,还失去了理性。 我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不是突然回想起来,而是一直放在那里。 我慢慢抬起沉重的、发烫的脑袋,抓起滑鼠。 移动箭头形状的游标,对准萤幕左下角的资料夹。 双点击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图档。 我手指的颤抖是因为酒精。我以不必要的速度用力地点击两次。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三年前拍的照片。 我用昏沉沉的脑袋和眼睛注视 著照片。除了没有抓发型之外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的我。还有我以惊讶表情望著的、如今已经不在的笑脸。 我不自觉地叹了气。 「我说啊……」 发出的声音比我自己想像得高亢。 「秋好。」 口里似乎涌出了高黏性的液体。 「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答案。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当时的秋好究竟在想什么。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回答我──若是活出自己只会一事无成的我。 不对,秋好不会想要成为什么,她只想要成为自己。她的理想就是这么简单。这就是她。 「都是谎言……」 这句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对自己,以及对秋好。 我想起了大一时的我们两人。虽然我不愿再去回想,回忆却从心底深处涌出。 刚认识秋好时,我只觉得她是个白目的家伙,但我后来接受了她的个性,和她成了朋友。我被秋好的理想论调所感化,也跟著萌生了理想。在这四年之间,我一直期待我能找到想要成为的自己。 已经来不及了。 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落单了。 「如果你还在的话,情况会不一样吗?」 无论我再怎么叫,她也不会回应了。我们无法再交谈了。 我只能被求职活动搞得精疲力竭、喝到烂醉,毫无建树地结束大学生活。 我无法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我还看不到秋好口中的理想实现的迹象,大学四年就要结束了。 正确地说,其实还有十个月。 『明天或许世界就会改变。』 这是秋好说过的话。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彷佛昨天才刚听过。我不禁嘲笑自己竟然醉到这个地步。 『如果能找到让所有人放下枪的理由,明天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你还说过这种话。 好个天真的理想论。天真至极。 『没有什么事情是来不及改变的。』 别再说了。 太天真了。 胸口好痛。 「……难道还来得及吗?」 我这三年所做的努力。 难道还来得及吗? 如果真如秋好所说,如果还来得及。 我该改变什么呢?我想要改变什么事情吗? 我根本搞不懂我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因为秋好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再也搞不懂了。 既然搞不懂,就不可能改变。 既然如此,我又能怎么样? 萤幕上的秋好正在笑著。 她笑得非常灿烂,和今天的我、和我今天看到的求职生都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进电梯之前看到的画面。 和我读同一所大学、三年大学生活只学到怎么讨好面试官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摩艾的成员呢。」 即使我对秋好说话,她也不会回答了。这是我至今最确定的一件事。 如果照片中的秋好听见我说的话,她一定会很惊讶,说不定还会感到失望和愤怒。 不过,事实就是一切。就是因为有了现在的情况,就是因为当时秋好留下的东西演变成今天那个女孩,所以事实上秋好只是一个骗子。 此时我又为她说的谎而感到悲伤。 我有想要改变的事吗…… 「譬如说,想要改变秋好说过的谎言。」 这只是举例。 我驱动僵硬的舌头说出这句话,虽然我目前还没有任何目标、具体方案或计画,但我沉痛的胸中却冒起了火焰。不是熊熊大火,而是静静燃烧的火苗。 我大概是在这时昏睡过去的吧。隔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窝在客厅的地上,蜷著身体躺在原先坐著的椅子旁。 在还没爬起来时,在我隐约知道自己是什么姿势的状态下,我发现胸中的火苗仍未消失。 摩艾刚成立时,我们以秘密组织的名义参加过各式各样的活动。 具体来说,包括世界各地独家照片的展览会、反对仇恨言论的作家举办的演讲会等等,提议的人当然都是秋好。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了一部关于战争的纪录片,在回家的途中,我们随便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下来讨论对电影的感想。等到话题都聊完了,感受到差不多该解散的气氛时,我向秋好问道: 「今天只是来看电影,不过我们这个团体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我很想知道。既然我今后要加入摩艾,我就得先知道秋好准备了怎样的计画。 上次去看了摄影展,这次看了电影,光是要我陪她做这些事还无所谓,但她如果叫我去当义工或什么的,我就不奉陪了。 秋好依然维持著她的一贯风格、误解了我这个问题的用意。 「唔……我最大的希望当然是消除战争,不过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先尽量让世界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呃,我不是要问你的雄心壮志,而是要问摩艾的展望啦。」 秋好听到我的纠正有些愕然,然后露出没什么含意的笑容,像是不太好意思。 「是吗……不过摩艾也是一样啊。」 「一样?你是说消除战争?」 我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但秋好没有笑。 「做得到是最好的,如果做不到,我希望至少可以减少受苦的人。所以我觉得看看电影增加知识是很有意义的事,或许我们在今天获得的知识将来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呢。」 秋好的语气之中没有半点敷衍的意味。 她确实误会了,但我也一样误会了。 我们对理想一词的理解完全不同。秋好的理想没有范围和界限,所以她绝对不会搬出「我们只是学生」、「我们只有两个人」这些理由。 当时的秋好一定相信我们说不定真能消除战争。 我完全无法想像秋好的视野有多辽阔。 「也、也好啦,如果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场的话。」 「我觉得所谓的有一天指的就是随时。人总有一天会死,谁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所以一定要多少留下一些想法。」 我想秋好一定不像我,她死后一定能留下很多东西。她一定能达到很多成就,毫无遗憾地过完这个人生。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所以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把我和摩艾的信念传承下去喔。」 「干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嘛,所以每天都要全力以赴地活著。」 在她那直率眼神的注视之下,我忍不住转开目光,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 如今我已经是大四生了,依然没有完成当时秋好交给我的奇怪任务。 2 虽说心中已经鼓起干劲,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到什么。 所以我的第一步是约好朋友董介出来。一向忙著打工和做专题的董介到了大三的尾声就如火如荼地展开求职活动,并且比我早一步得到了预定聘用。董介至少表面上不像我这样避免与人交际,也不讨厌踏入新环境,所以我想他一定有更多行动的选项可以提供给我作为参考,此外,我也想直接向他报告我已经结束了求职活动。 相约的地点是疑似靠著我们学校学生遗失的财物才有办法经营下去的卡拉ok店。这是我提议的。听到董介说「我们去唱歌庆祝你获得预定聘用吧」,我就趁势提出这个地点。 时间是傍晚,在我下课之后。虽然大四的学分少了很多,但我直到大三都没有好好地排定计画,所以只能跟学弟妹们一起认真地上课。即使拿到了预定聘用,如果学分不够以致延毕的话就太可笑了,所以我现在非得乖乖上课不可。 我本来以为碰上分组报告时只能委屈地跟学弟妹一起做,后来发现班上还有几个和我一样混水摸鱼的大四生,真是让我松了口气。所以我们就几个人一起并肩作战、努力撑完这些课程。 今天应该也和平时一样,只要和同学打个招呼,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川流不息的时光就会自行从我们的身边流逝。 快开始上课时,我心中的火苗却被一阵风吹乱了。 坐在附近的三年级小组中,有位极富责任感又带点蛮横的女孩突然大叫一声「嗄」。因为每间教室的大小不同,所以不会惹人侧目的音量也不尽相同。 我就像个不认真的大四生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班上学弟妹的态度,此外也是因为我真的不感兴趣,所以只是偷偷地听著。那个大呼小叫的女孩似乎正在生某人的气。 从她的话中听来,她把重要的工作交给小组中的某个成员,结果那人却忙于社团活动而没有做,而且连个道歉都没有,只用简讯告知大家工作没做以及今天要请假,让组长气得半死。对了,今天就是他们那一组要上台报告。 听到另一个女生说那人不接电话,只寄简讯来说『另一边的事比较重要』,我一边玩手机,一边事不关己地想著「这样做实在不太好」。果不其然,愤慨的组长又发出了怒吼。 「真会给人找麻烦!」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人类可以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 「那些人光是占据餐厅的位置还不满意吗!」 「好了啦,好了啦。」 「搞什么嘛,那个摩艾真是个恶心的团体!」 教室内弥漫著若有似无的沉默,上课钟声在所有人都感到庆幸的时机响了起来。除了组长之外,整间教室的人都露出了庆幸的表情。 结果他们的小组在这一堂课因为资料不足而无法上台报告,组长向担任讲师的副教授报告这件事之后,副教授却以护航的态度说「没办法,这阵子大家都比较忙嘛」,组长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下课之后,我觉得有点饿,就先去福利社买面包来吃。为了打发时间,我传简讯给父母报告获得预定聘用的事,还顺便传给之前打工的地方的店长。 结果我在约定时间过了三分钟后才到达卡拉ok店。董介一脸无聊地在门边玩手机。 「辛苦了~」 我随口喊了一声,董介抬起头来,刻意地瘪著嘴。 「喔,断绝了未来无限可能性的家伙来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能性吧。」 我们胡扯几句之后就走进店内,里面果然有几群看起来像是我们大学的学生,还好其中没有熟人。 排队结帐之后,我们在饮料吧拿了饮料,走到二楼的包厢。一打开门就能闻到淡淡的菸味,我不禁又一次地想著为什么卡拉ok店迟迟不肯全面禁菸。 我们相隔一段距离坐在沙发上,其实我大可直接谈正事,但是既然来到了卡拉ok店,还是先唱歌再说吧。 我和董介都毫不顾虑地选自己喜欢的歌来唱,不管对方知不知道、喜不喜欢。有时觉得对方唱的歌很好听,就用手机纪录下来,留待日后再上网去听。这才是最能享受卡拉ok的方式。 快乐时光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董介不知是第几次起身离席,大概是要去拿饮料。他问我要喝什么,我回答哈密瓜汽水。 董介走出去之后,我没心情继续唱歌,就一边玩手机一边等他。饮料吧只有一楼和三楼有,所以我等了好一会儿。顺带一提,哈密瓜汽水只有三楼有。 我逛了几个只用来浏览的社群网站,感到若干的兴趣和不悦之后,董介摆出眉头皱紧、鼻孔放大的表情走进来。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他真正动怒时用来掩饰情绪的表情。 「3q~发生什么事了?」 「喔,被你发现了。想知道吗?」 「怎样啦?」 董介喝了一口自己的可尔必思,朝附有小窗的门望了一眼。我也跟著望去,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也没看到人。 「可能是我弄错了。」 「是吧。」 「听著,我看到别人很嗨的样子就觉得不爽。」 「你真是个心态扭曲的家伙。」 我不客气地吐槽,董介却说著「no no no」,用戏谑的态度摇摇头。 「如果是像我们一样的善良学生或是一群可爱的女孩也就算了,有两种人最让我火大,一种是情侣。」 「还有呢?」 「还有很吵闹的一大伙人。」 「我可以理解。」 我体谅地点点头,董介就伸出食指说:「对吧?」 然后他说出一句关键的话。 「我最讨厌的就是不管在校内还是校外都像在自己家一样疯的无聊家伙,那些人挂著学校的名号在外面为所欲为,害我们这些善良学生都跟著被人侧目了。」 「喔喔……」 我恍然大悟地点头。 因为我已经猜到董介口中「像在自己家一样疯的无聊家伙」指的是什么人。 最主要的原因是董介平日就老是在批评那群人。 第二个原因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对那群人的反感更甚于董介和今天在课堂上气得要死的那位组长。 至于第三个原因……我摆出一脸厌烦的表情,以免被他看出来。 「摩艾也在这里啊?」 「是啊,在三楼的大包厢进进出出的,吵死人了。早知道就去一楼了。」 这真是太巧了。 「猜错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十呢。」 我调侃地说道,董介板著脸继续点歌,我也继续帮他喝采。他唱起了他喜欢的乐团的新歌。 平时的情况应该只是这样。 平时我碰上那些人也会和董介一样不高兴。碰上摩艾那群人真是大学生活之中最不幸的事。 但今天情况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幸运。 因为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我得和董介谈谈。 我要谈我今后打算做的事。为了让这三年过得有意义而非做不可的事。我决定在行动之前先跟最好的朋友说清楚。 为此,我必须先提起那群人。 我们创立的摩艾。董介厌恶的摩艾。 等到董介激情叛逆的嘶吼完毕,放下麦克风时,我下定决心切入主题,开口说道:「那个……」 董介只是睁大眼睛看著我,像是在问:「干么?」 「我可以跟你聊些严肃的事吗?」 「真是稀奇,如果是我这种好学生也就罢了,没想到你也会谈严肃的事。怎样?」 我先 吐槽董介「你算哪门子的好学生啊?」,才把身体稍微转向他,留心著不要把场面搞得太严肃,说道: 「你很讨厌摩艾吧?」 「是啊,真想叫他们滚回复活节岛。」 「其实那个组织……」 装出无奈笑容是活到二十一岁的我最拿手的伎俩。 「是我创立的。」 「真的假的!你竟然创立了那个自以为是又恶心的组织!我还以为你是个更随便、只要每天过得快乐就别无所求的家伙,我真是看错你了!」 「呃,抱歉,我是说真的。」 正在假装发火的董介脸上抽搐了几下,松开盘起的双臂。 「没、没关系啦,就算你是那个邪恶组织的老大,我们的友情也不会改变,我会为了正义而亲手把你解决掉……干么装出那种脸?」 「是真的啦。」 「……啊?」 「是真的,正确地说,摩艾是我和一位已经不在的朋友一起创立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董介像是突然傻了,用白眼瞪著我,但是看到我正经地直视著他,他才发现我不是在开玩笑,尴尬地稍微转开目光。 「这是有原因的啦。」 「……那我就姑且听听看吧。」 董介摆出一副就算听也只会听一半的架式。虽然他表现出这种态度,但我知道他是个很体贴的人,一定会认真听完我说的话。 我毫不顾忌地说出了我和摩艾的关系。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件事。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只简单地列出重点。 首先是关于摩艾的现状。 如他所知,我和秋好创立的摩艾在失去了创始者之后依然继续运作。 但现在的摩艾已经不是我们当初创立的摩艾了。 创立初期的理想──「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以及所有活动都必须经过全员同意的原则都不存在了。我不知道详细情况,总之原本的组织已经完全变质,却仍继续存活著,还成了校内一大组织。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摩艾是从两个人的口头约定开始的。我和秋好在尊重彼此意见的原则下参观资料馆、出席演讲会、当义工,我们所有的活动都是出自无关利益的理想。 摩艾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有很多原因。 因为看在旁人眼中,这个组织似乎只顾著玩,所以很多人对它感兴趣,成员变得越来越多。 因为我们两人用来自我满足的这个组织,因著某个契机得到校方的好评。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因为秉持著理想而活的唯一领导者永远不会回来了。只是因为这样。 一个失去领导者的组织脆弱得出人意料,摩艾一天天地腐化,变质越来越严重,最后连目的和活动的意义都改变了。这个组织不再追求理想,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聚集在一起。 结果开始有人受到这个团体的排斥。那就是我。 对于已经变质的摩艾而言,期盼恢复过去崇高理想的我就像是一颗绊脚石。 所以我最后离开了摩艾。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我一直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我现在找到了工作,就像你说的决定了未来,我就开始回顾从前的事,也因此想起了摩艾创立之初的事。刚好你今天提到摩艾,我就说出来了。」 其实我从一大早就开始酝酿说出这件事。 董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默默地、认真地听著我说话。隔壁包厢传来了我们高中时代很流行的乐团的歌。 「我一直瞒著你这件事,对不起。」 董介听到我道歉,板著脸抓抓头说: 「不会啦,没关系。」 他明明挂著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也该道歉,因为我常常批评你创立的团体……不对,这都是你的错,谁叫你只是默默听著,都不把真相告诉我。」 董介一改前态,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接著又皱起眉头说: 「嗯,没错,你错得比我更多。」 「呃……嗯,是啊,如果惹你生气了,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啦。听完你这番话,我更讨厌那群人了。就算那是我的朋友创立的组织,我还是没办法对他们有半点好感。」 听到他这坦诚又体贴的发言,我笑著摇手说: 「那就不是我的错了。现在的摩艾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对他们是喜欢还是讨厌都无所谓。」 「你真的无所谓吗?」 「是啊,怎么了?」 「你不生气吗?是那些人把你赶走的耶,就是现在摩艾的那群人。」 我觉得为这种事情生气也没有用,但我理解董介的意思。因为理解,所以我谨慎地回答: 「唔……我还不至于生气啦。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生过他们的气。因为离开之后我很失望,所以我才懒得管他们,顶多只是觉得不屑。」 「跟你一起创立摩艾的朋友……那个……」 对著欲言又止的董介,我尽量故作轻松地笑著说「已经不在世上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抱歉」。他真是个好人。 「没关系啦,对了,我今天提起摩艾的事还有另一个理由,我很想为当初一起创立摩艾的朋友做些什么,所以希望可以借用你的智慧。反正求职活动也结束了,我现在多的是时间,毕业论文只要应付一下,毕得了业就好,我希望在最后的大学生活为别人做些事情。」 「什么嘛,你真有义气耶。」 「就是说啊。你有什么办法吗?」 董介「唔……」地沉吟著,但我后来才发觉他可能不是在想点子,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心里想到的事。这个想法让我不禁发笑。 「依照你的个性,你一定会说要打倒摩艾那些家伙吧。」 我这么一说,董介就装出一副盘算著奸计的表情,朝我探出上身。 「依照我的个性,如果自己被赶出来,再加上要为已经不在的朋友讨回一口气,我一定会趁著毕业的机会解决掉那个组织。」 「怎么解决?」 「我还没想清楚,不过现在要再抢回来恐怕不容易。」 的确,要抢回来大概是不可能了。即使摩艾已经因为利益薰心而扭曲,终究还是发展成一个庞大的组织了,现在的摩艾可不是一两个人闹著玩的小社团。抢回来,或者说是占领,意思就是要把整个组织变成自己的东西,想要立刻取代现有干部获得整个团体的支持想必不容易。 我思考了一下,直视著董介的眼睛说: 「我看这样好了,乾脆让他们停止活动。做得到吗?」 「唔……你刚才也说过,组织是很脆弱的,或许会有一些方法可以做到。」 「方法啊……」 就算真的有方法,像我这种小人物真的做得到吗?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想这样做吗? 「我只有想过要怎么让摩艾改头换面,但我觉得真的做了一定会引发争执。」 「这样啊……也可以弄倒他们之后再成立新的摩艾啊。你就从学弟妹中找些支持者……啊,当然是用原先的理念。」 如果这样做,就能避免秋好说的话变成谎言了吗? 「我也可以担任秘书啊。」 「不用了,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你可别把我排除在外。」 「你也要参与作战 吗?」 「看你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当然会帮忙啊。」 推翻现在的摩艾,创立新的摩艾。 我认真地思考著这个提议。 除掉那个远离了理想、变得扭曲的团体,再一次建立理想的栖身之所。要说是谁的栖身之所嘛,那就是和秋好有著同样理想的人。 我有些犹豫,心想秋好知道我这样做真的会高兴吗? 话虽如此,我心中的天秤还是渐渐偏向某个决定。 在朋友的鼓励之下,我开始觉得在大学生活之中偶尔一次试著顺心而为也不错。 或许也是因为伪装成不是自己的模样太累了。 所谓的理想就是不顾现实、只以感情去描绘未来。此时我的心头浮现出和某人同样天真的想法。 「也好啦。」 「嗯?」 「……试试看吧。跟摩艾,试著战斗看看。」 我在回答时刻意地频频停顿。 「喔,这样啊。」 「……但是可别搞出会害我们被取消预定聘用的事喔,不要太勉强,一定要在合法的范围内。」 「那我们就是和邪恶组织战斗的秘密联盟了。真帅。」 董介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让我觉得找他讨论摩艾的事真是过意不去。 「如果你不想做了随时可以停下来。」 「喔,没关系啦,反正我现在很有空,而且我最爱这种以寡击众的情节,早就想试一次看看了。这就像《二十世纪少年》一样啊。」 董介的这番话应该是要我别介意,但是看到他那斗志昂扬的笑脸,我不禁怀疑他这话是认真的。 ※ 就算决定要作战,我们也不能直接跑去跟人家吵架,所以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搜集情报。 我离开摩艾之后就跟他们没有联系了,只是稍微听说了一些他们的事,所以现在必须调查具体的活动内容,以及跟组织相关的事。 去过卡拉ok店之后,董介就一起到我家搜集情报。 首先是看看他们的网站。因个人情绪这种简单理由而对摩艾敬而远之的董介在我背后看到萤幕上出现那些积极进取的文字和照片,就发出了「恶」的声音。 因为董介对他们很反胃,所以由我来调查网站。简明易懂的首页刊载了摩艾的主要活动内容。 我已经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以求职活动为主的团体,看来他们的活动内容比我还待在里面的时候更具体,也更狭窄。我仔细地读了首页的文字。 摩艾现在的活动基本上是以交流会为主,那绝对不像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是租下卡拉ok大包厢玩乐,而是在严密管理之下为了利益而召开的聚会,他们称之为交流会。 交流会的参与者包括摩艾的成员、大学的毕业校友,以及校友认识的企业家,他们声称这是「知识和创造力的邂逅」。他们说些什么「培养独立思考」、「不同领域之间互相激荡」之类的理由让学生和社会人士进行对话,但是从网页列出的社会人士经历、所属企业,以及学生们的就职状况就能看出这根本是个规模庞大的走后门活动。 「明明是为了利益交换而邂逅,对吧?」 已经恢复常态的董介在我背后厌恶地说道,不过这种交流会似乎是极受欢迎的盛大活动,每次都有将近五十位摩艾成员和几乎一样多的社会人士参加。网站上还刊登了很多张学生在宽广会场装得一脸认真地听讲的照片,就连在学校里交游不广的我都在里面看到了几个认识的人。活动预告写明,他们下下周末又借了大礼堂来办活动。 如果问我对此有什么感觉,我顶多只是觉得这样才不叫「成为自己」,除此之外,我又一次地觉得「没想到摩艾在短短几年内就变了这么多」。 除了交流会之外,摩艾还频繁地召开较小规模的讨论会和座谈会,但这些似乎是内部活动,网页上没有登出照片。 我又回到首页,看看选单,从最上面的理念、毕业生就职资料……一个一个看下来,完全找不到有用的情报。网站上没有任何关于成员的事,大概是为了保护个资吧。 「唔……这些人果然不会轻易透露我们想知道的资料,不愧是邪恶组织。」 董介啃著他买来的美味棒,盯著萤幕说道。 「咦?这是什么?部落格吗?」 「不要用美味棒指著萤幕。」 我一边制止董介,一边望向他指著的角落,那里贴著一个连结图,上面写著「摩艾日记」。我心想「为什么不是日报而是日记?」,一边点下连结,画面跳到用蓝天当背景的清爽部落格页面。看起来确实不像日报。 我卷动卷轴,读起最新的一篇日记。 『大家好,我是阿天。』 我正在看这行字,董介就喃喃说道「好像是我们系上的人」。 「你认识他?这个阿天是绰号吗?」 「是啊,有个跟我很要好的学妹加入了摩艾,她好像有提过这个名字。」 「这样啊……」 还好董介没有因为讨厌摩艾而迁怒到其他人身上,让我安心了不少。虽然我的安心是因为别有用心。 我继续读著日记。这篇用了一大堆表情符号和贴图文章是在描述某场庆功宴的情景。我还在想「看起来好像很愉快」,董介随即不屑地说「好像很愉快嘛」。 「明明抢走了人家的摩艾。」 「我想他们应该不觉得那是抢来的吧。」 「只有被欺负的人记得,欺负人的却不记得,这样感觉更过分。」 「说得也是。」 我点点头,继续把卷轴往下拉,发现这些日记是由几个人轮流写的,内容全都是普通的感想。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情报。无论是对我们,或是对单纯想要瞭解摩艾的人来说都一样。 「对了,你说跟你很要好的学妹加入了摩艾。你不排斥吗?」 「她是个好女孩,叫作阿碰,是从爱媛来的。」 「这绰号听起来真吉利。就像『碰果汁』的『碰』代表著『日本第一』(nippon ichi)。」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碰果汁』的『碰』指的是椪柑耶。」 没想到董介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我才觉得惊讶咧。 「对了,没有看到你那个叫阿碰的学妹写的文章耶。」 「喔喔,她好像不算正式成员,只是因为朋友加入了才跟著去,大概是因为在那里比较容易认识毕业校友吧。我不太喜欢这种半吊子的态度,不过她除此之外真的是个好女孩。」 「你一直说她是好女孩,难道你看上人家了?」 「才没有。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我遇到的可爱女孩多半都已经被别人吃了。」 董介说出悲伤的结论之后,像是泄愤似地狂喝起宝特瓶装的柠檬茶。 接下来我一直认真检查网站的每个角落,想要搜集关于摩艾的情报,结果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正想打开youtube逛一逛,一直在玩手机的董介突然提议说: 「啊,对了,要不要跟阿碰见个面?或许可以问出成员的事。」 「喔喔,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被吃了的女孩?」 「别乱讲,她只是普通的好女孩。她正好传简讯给我讨论专题的事。她是我们小组的副组长。」 「喔……」 我考虑著董介的提议。 「如果跟她见面,会不会暴露出我们想要搞垮摩艾的企图?」 「不用担心啦,她又没有很支持摩艾,而且我们可以用其他理由约她出来,不著痕迹地随口问起摩艾的事 。」 「这样啊……」 我的人生信念已经被这三年培养出来的社会性给压过去了。 「也好。那就麻烦你去约她吧。」 「没问题。」 我把任务托付给可靠的董介,他当天就跟阿碰约好下周一见面。董介的人脉比我宽广多了,如果不是有他的帮忙,我一定找不到通往摩艾的捷径。我不禁对他充满感激。 趁著好友忙著预约时,我在社群网站上搜寻摩艾,找到几个在使用者名称里注明自己是摩艾成员的帐号,我一个个地看下来,看到的都是在炫耀自己的大学生活过得多积极的照片和文章,让我非常反感。摩艾的活动又不是用来表演给人看的。 我继续搜寻,又找到了一些批评摩艾的意见。几乎全是我们大学的学生,但也有看起来像是社会人士的帐号。 我心想,情况很有利。 去过卡拉ok之后,我和董介已经简单讨论过个人对抗组织的战略,而我们讨论出来的最快方法就是负面新闻和网路抨击。因为被爆料而受到网友围剿是常见的事,又可以很轻松地隐藏消息来源,重点是有多少人想在这团火上继续倒油,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招或许行得通。我一边看著那些不知是真是假、对于我创立团体的批评,一边思索。 这些口诛笔伐多多少少也钻进了我的心。 行动方针已有粗略定案,那天董介和我还在我家打了很久的电玩游戏才解散。 到了隔周。 在距离大学有一段路程的咖啡厅,我伴随著古朴的铃铛声走进店里,在最里面的座位找到了董介。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后脑杓,而他的对面坐著一位娇小的女孩,那位应该就是阿碰吧。 以前董介约我来过这间店几次,这个地方既符合他意外迷恋昭和风格的嗜好,也满足了我尽量不想碰到同校学生的心愿。顺带一提,这里离阿碰的家也很近。 我抬手走过去,董介也朝我举起手。阿碰注意到了,也转头看我。她有一张圆脸和一双浑圆的大眼睛。这下子我明白为什么董介会想到椪柑了。不知道这样想算不算失礼。 「不好意思,董介,我迟到了。」 「喔,没关系没关系。你看,这位就是在校园里对你一见钟情的枫。」 「咦?真的吗?真头痛啊,我好像很容易吸引年纪比我大的人呢!」 阿碰把双手按在脸颊上,歪著脑袋开心地笑著。二十一年的坎坷人生经历让我光从阿碰附和董介玩笑话的表情就能判断出她是个好女孩,所以我用手肘撞了一下董介,吐槽「你在胡说什么啦」,然后观察著阿碰的表情。她笑著朝我鞠躬几次,说著「没有啦,不好意思。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我是田端。我才该向你道歉,明明跟你不认识还冒昧地拜托你帮忙我写毕业论文。」 「不会啦,只要你不嫌弃,要填问卷什么的都没问题!」 我和董介谈过之后,决定对阿碰使用这个藉口。看到她真的相信了,还这么热心地提供协助,我不免有些愧疚。 我点了冰咖啡,然后说了些开场白,也就是为了和阿碰混熟而跟董介抬抬杠、聊聊他们的专题。她也很捧场地跟董介一起抬杠,愉快地说著从今年春天开始的专题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从这些行为可以看出她至少在表面上是个好女孩。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就拿出周末准备好的资料。虽然只是个藉口,我还是准备得很周全。 我拿著笔记本,问了阿碰几个很像商学院毕业论文会问的问题,她也认真地一一回答,完全没察觉到我对她天真无邪的表情和娇小身躯上格外显眼的胸部之外另有企图。 「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了。谢谢你。啊,今天我请客,你想再点饮料或甜点都没问题。」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我要点一个蛋糕。」 「请请请。」 我望向不时用温柔目光看著阿碰的董介,心想在这种时候会乖乖让人请客的女孩必定很得年长者的欢心。 阿碰点的起司蛋糕和我的第二杯咖啡送来时,董介就切入了今天的主题。 「对了,阿碰,你最近有乖乖地去社团吗?」 「没有。」 阿碰回答「我只是幽灵社员啦」,一边撕开起司蛋糕周围的包装纸。 「如果我加入的是灵异类社团就更完美了。现在我忙著做专题和打工,今年也要开始准备求职活动了……啊,如果学长有什么门路一定要介绍给我喔。」 阿碰装出邪恶的表情,但她像只可爱的吉祥物,这种表情跟她的娃娃脸一点都不搭。 「与其拜托我们还不如去拜托别人,你不是参加了某个团体吗?可以去找他们啊。」 董介巧妙地带入话题,阿碰皱起脸说: 「喔,你说摩艾啊,我在那里才真的是幽灵社员。也对,他们最近又要办活动了。唔……真不想去,那个团体实在不适合我的个性,但是既然有资源就好好利用吧。」 阿碰犹豫地说道。 「不适合?」 这句话是我问的,若是让董介来问多半会无疾而终,而且我也想要搞清楚阿碰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厌恶的表情。如果单刀直入地询问或批评摩艾,说不定会让她感到不愉快。 阿碰说出了像是董介会说的话。 「我陪朋友去过一两次,但我实在不喜欢那里,总觉得那些人都是一副『朝著未来迈进吧!』的调调。」 「啊,我也是耶,不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喔喔,太好了……唔,因为这样感觉很逊,不是吗?」 幸好阿碰对摩艾很不满,这样她就会毫无顾忌地供出摩艾的情报。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会觉得摩艾很逊,这个答案让我很感兴趣。 「很逊?怎么说?」 「有目标是一件好事,可是,该怎么说呢?摩艾举办那些活动的理由是『成为自己』,听起来好像很积极进取,但去过那些活动就会发现只是卑躬屈膝地对社会人士陪笑脸,所以我才觉得他们很逊,用摩艾的话来说,这样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但我也不想否定那些人啦,我多少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 阿碰苦笑著继续说「总之我最好还是去参加」。她的意思大概是要为求职著想吧。 我则是完全否定了那些人。我知道自己准备做的事有何利弊,但是这件事我非做不可,所以我只能继续往前行。 「你是为了这些活动才加入摩艾吗?」 阿碰一边吃著起司蛋糕,一边点点头。 「我有个好朋友先加入了摩艾,我是被她拉去参观的。不过对摩艾来说,我的朋友和我都跟死了没两样。」 董介觉得有趣地说「真是相亲相爱的两只幽灵」,阿碰笑著回答「我最喜欢会吐槽我的学长了」,还拋了一个媚眼过去。他们两人感情真好,但董介若真的对阿碰有意思,这种关系就太悲情了。我由衷希望事实不是如此。 「跟我们同一届的不知道都是怎样的人……」 我自言自语般问道,阿碰依然忠实地回答: 「大四代表的领导者叫做阿广,我在餐厅看过那个人的身边围绕著一大群女生。」 「跟后宫一样。」 董介随口附和,阿碰回答「就是说啊,真让人羡慕」。 「那人似乎是个很优秀的领导人物。详情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会清楚记得每一个成员的事之类的。」 优秀的领导人物吗……听起来跟某人截然不同。 「不过我们只是打过招呼而已。」 「你还认识其他人吗?」 「有一个叫 阿天的,几乎每次都在活动中担任司仪,他很会讲话,但感觉有点轻浮。我去参观时他曾经帮我做过介绍,他在摩艾里的地位似乎挺高的。」 「社团里面还有分什么地位?如果是我和枫一定爬不上去。」 阿碰装出轻蔑的表情看著开玩笑的学长,苦笑著说「我想也是」。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出自他们的意图,但任何组织扩大之后都会出现权力斗争吧。还好董介学长只是待在小小的专题小组。」 「你还不是也在那个小小的小组里。」 在他们两人互相取笑时,我因阿碰的发言而有所领悟。从某个角度来看,我被赶出摩艾就表示我输了这场权力斗争吧。在摩艾的规模还小的时候绝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还有,我没有特定指谁啦,总之摩艾里面有很多狂热信徒,这点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实在不想接近他们。」 「狂热信徒?什么意思?」 「要怎么解释呢……你若看到阿广的那些粉丝就会明白。信任领导者是好事,但若到了崇拜的地步就很恶心了。要说恶心还有另一件事,应该不是那些人的问题啦,总之我去参观时,他们还放了宣传摩艾有多美好的影片给我看。」 「这样确实很恶心。」 董介表现得跟阿碰一样反感。 「顺便问一下,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也是崇拜吗?」 「就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吧。」 阿碰对董介的每句闲聊都回以有趣的反应,看得出来她这人确实很好。 不只是偶像崇拜,还加上过度推销……或许所有的大团体都是这样吧。只要把谁捧上了神一般的地位,迟早会演变出扭曲的价值观。 「说利用也太过分了吧?假如我去协助你的求职活动,是不是能挽回身为学长的尊严?譬如在摩艾的活动上支援你之类的。」 看董介一个劲地闲聊,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好建议,我还很失礼地以为他情绪不稳定咧。总之能找到打入摩艾的机会真是太好了。 「董介学长能一起去当然是最好的,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纠缠我了。啊,还是会被董介学长纠缠就是了。」 「意思就是你觉得董介很啰嗦吧。」 我忍不住插嘴了他们两人的抬杠,阿碰一听便笑了出来。 「没关系啦,我和董介学长就是这种交情嘛。我真的觉得董介学长一起来比较好,只是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影响到学长的毕业论文……而且学长不是讨厌摩艾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如果荒废一天就会搞砸,那我不管再怎么努力都会搞砸吧。我确实讨厌摩艾,但我还没有真正地去瞭解他们,所以等到瞭解之后再来讨厌比较好。」 「喔喔,我最尊敬学长的就是这一点。」 「好!我在毕业之前一定要让你崇拜我!」 「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就请田端学长一刀了结我的性命吧。」 阿碰正经八百地对我这么说,我也忍不住笑了。董介和这个女孩与其说是学长学妹,更像是一对不需要顾虑太多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这对董介而言有何意义,但我真的很羡慕。 我羡慕他还有个好朋友在世上。 感伤也得适可而止,但情绪总是说来就来。 不管怎么说,总之我们进攻摩艾的小队新增了阿碰这位领航员。 ※ 那一天,我坐在秋好家的地板上吃著沙拉口味的百力滋饼乾棒。 我今天会来她家,是因为发现了我们在不同时段上的中文课有相同的作业,所以想和她一起写,但我才写了一点就觉得很累,便吃起了饼乾棒。顺带一提,选择在秋好家写作业是因为我懒得打扫自己的房间,所以秋好主动提议:「那要不要来我家?」 「……好,摩艾第一届增员会议开始!」 坐在桌子对面盯著作业的秋好突然宣布开会。看来她写作业也写腻了。 「你还没死心啊?」 「我还是觉得有校方的认可比较好办事。」 秋好朝我伸出手,我就把整盒饼乾棒递给她。 「谢谢。只有两个人不是不行,但是有多一点想法不同的人不是更有趣吗?」 我心想如果再来几个思考模式像秋好那样跳脱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是敷衍地回答「喔喔」,眼睛依然盯著作业。 「这么一来你会更累喔,当了社团代表一定会增加很多工作。」 「喔,对耶,如果要成立社团就得选出代表。也可以让你来当啊。」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 「我才不想担责任,还是算了。」 「也不是一定要我们两人来当啊,我们可以找个比较有责任感的人加入,但是最好不要太严肃。」 我又把手伸向秋好面前的饼乾棒。 「如果只需要坐著吃饼乾是最好的。」 「就是啊。算了,无所谓啦。」 这只是一段稀松平常的闲聊。 但我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认定秋好是摩艾唯一的领导者。 ※ 董介拍著胸脯说「乔装的事就交给我吧」,到了潜入交流会的当天,我穿上了夹克、围巾,以及无度数眼镜。 「真不错耶,枫,你可以直接穿这样去下北泽。」 「你是在称赞我吗?」 穿著笔挺西装的董介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那大概不是称赞吧。 今天是我们首次对摩艾发起具体行动、值得纪念的一天。为了挖出他们的负面新闻,我们要潜入调查。 话虽如此,要进入会场的只有董介和阿碰,而我可能会被摩艾的人认出来,所以负责在会场外偷听参加者的对话。 决定待在会场外是因为摩艾的人在会场外一定比较松懈,有可能泄露重要的情报,但董介说既然要乔装,最好不要穿自己平时的打扮,结果就把我搞成这样。缠在脖子上的围巾真是令人气闷。 我们告诉阿碰今天只有董介会去,之后我再假装和他们巧遇,一想到要穿成这样去见阿碰还真让我有些犹豫。 此外,董介会随时用简讯向我报告会场内的情况。 今天的交流会是在校内的大礼堂举行,内容包括下午一点到五点的讨论会,还有晚餐时间的庆功宴,董介只是跟著阿碰进去的非社团成员,所以只能参加下午的讨论会。这些情报都是阿碰在事前的说明会中得知的。 「他们还真是干劲十足呢。」 在离学校稍远的摩斯汉堡里,董介看著资料喃喃说道。他正在看这场活动的介绍手册,那本手册印刷精美,还是全彩的,品质高到不像是学生社团的成品。 「想必是砸了不少钱。」 「阿碰说过,有人出资在摩艾里做宣传。你看,手册后面还印了一些公司的名字。在你那个时代还没有吧?」 「谁会赞助只有两个人的小社团啊?」 「说得也是。」 如今的摩艾或许会说和社会人士协商与合作也是自我磨练的一种方式,不过这样根本不是摩艾,只是一个培养社会人士的团体。 「让你一个人进去真是抱歉。」 「没关系啦,这也是为了我的学妹,而且我们已经决定要作战了,我才不想在这时踩煞车。」 董介老是爱装出这种邪恶的样子。 「先不管我们的目的,能让阿碰认识一些毕业校友也是好事。」 「是啊,虽然我想要保护她免于邪恶大人的毒手,但我也分不出来谁是善良大人谁是邪恶大人。」 「我想应该没有几个善良大人吧,随时把照子 放亮就对了。」 我们都还没出社会,当然不太瞭解社会人士,但是对于一直活得不像自己的他们来说想必是无所谓好坏吧。 「好啦,我差不多要出发了。」 董介像上班族一样看看手表,站了起来。我也望向时钟,快到董介和阿碰相约的时间了。 「我一进会场就会发简讯给你。晚点见。」 「喔,小心点。」 「我开始兴奋起来了。」 董介笑著拿起包包,走出摩斯汉堡。为了不让摩艾相关者发现,我要晚一点再去会场附近。外面的天气很晴朗,这么好的日子真不适合乔装打扮去推翻讨厌的组织。 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一边喝香草奶昔一边玩著手机。香甜冰凉的饮料流进我的喉咙。这是秋好最喜欢的饮料,她每次来摩斯汉堡都一定要点香草奶昔。 我发现,饮料虽然冰凉,却点燃了我的斗志。 我要夺回理想。为了秋好。我再次下定决心。 在等待的期间,我听到后面的女生们说「只是穿得比较帅罢了」,才刚鼓起斗志的心因怀疑她们是在说我而动摇时,董介正好传来简讯。他已经和阿碰会面,顺利地进入会场。开场十五分钟之后,摩艾的重要人物一定都进入会场了,所以我要等到那时再过去。 说是这样说,其实在学的学生之中几乎没人认识我,我该提防的应该是已经毕业、被邀请来参加交流会的社会人士,也就是在日渐茁壮的摩艾里投入大量燃料的那些人。就算不是担心被他们认出来,我也很不想见到他们。 后面女生们的笑声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度敏感,但现在可不是为了这种无聊事消耗精神的时候,所以我戴上ipad的耳机,用音乐遮住那些杂音。这么一来就不会被外界拉走注意力了。我向来坚守不轻易和别人接近的信念,这不只是指心理和物理上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减低别人对我的影响,也减低自己对别人的影响,如此才能保护自己和别人。 大概听完三首歌之后,我的手机发出了震动。 『快开始了。人比我想像得多。』 我想像著董介跃跃欲试的模样,还有带路的阿碰看著他的模样,不禁觉得很有趣。 『收到。我也要出发了。』 我起身时,平时很少穿的长夹克百无聊赖地摇曳著。 现在虽然是春天,阳光却很毒辣,难得戴的帽子正好派上了用场。董介是骑电动机车去会场的,我也可以骑自行车去,但是穿著不习惯的鞋子骑那么远只是在折磨自己,所以我搭了两站的电车。 我在平常不会去的车站下了车。会场虽然在我们大学里面,但是那边和我平时会去的教室距离很远,差了足足一站。坦白说,我从来不曾踏进那一区,因为我在大学里都只去必须去的地方。刚入学时我还很兴奋地想著这么大的地方都属于我了,事实上我的行动范围和高中时代根本差不了多少。 电车里很空旷,到站之后,放眼所见像大学生的几乎全是穿著运动服去参加社团活动的人。有些课程开在周末,但几乎没有学生会选周末的课。 我踏出车站,走进大学的校门,还一边注意著不要太接近身穿西装、可能是要去交流会但有些迟到的社会人士。 我压低帽子,朝著会场走去,途中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校园内还是看得到一些学生,应该混得过去,如果碰上危急情况,还可以假装喝咖啡来遮住脸孔。 万事都得小心。虽然我不确定那些人是否还记得我,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走到看得见大礼堂的地方时,发现了交流会的招牌,我才站在那里看了一下,就有个女孩走过来问我:「你是来参加活动的吗?」这女孩穿著套装、拿著板夹和活动手册,应该是帮迟到的参加者带路的工作人员。我仔细地解释自己不是为此而来,她还是热心地邀请我说「啊,不好意思,我们的社团叫作摩艾,今天正在举办这样的活动,如果你有兴趣,欢迎来参加。」所以我又婉转地拒绝了一次。 拒绝她的邀请之后,我移向附近一个有屋顶遮盖的休息场所,坐在长椅上,打算在这里观察那位服务人员。这么快就找到了一个摩艾的成员,真是太幸运了。 我低头看看手机。这一带很安静,往来学生的对话都听得很清楚。那位工作人员不时去找穿著西装走来的大人说话,有些人会跟她走,也有些人婉拒了她的手册。 当我喝光买来当乔装道具的咖啡时,董介传来了简讯。 『第一场讨论结束了,现在要休息十分钟。听那些社会人士自吹自擂真是累人。我还拿了名片。接下来我打算去跟摩艾里最出锋头的人分成一组。』 『辛苦了。我正在监视会场外的工作人员。』 监视听起来好像是个严肃的任务,稍微减轻了我没有潜入会场的罪恶感。 董介传来简讯的几分钟后,有几个学生和穿西装的人从大礼堂走出来,我尽量把脸转开,偷偷地观察著。 他们似乎有事要提前离开,几个像是摩艾成员的人陪著那些穿西装的大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校门。刚才的工作人员有礼地对他们每个人说「谢谢你们今天的光临」。 当我正在想「怎么都没有人来轮班」时,有一个男生走向那位工作人员,接过活动手册。虽然跟我无关,但我还是很庆幸她没有被累坏。 就在我开始松懈时,我终于看到两个摩艾成员在交谈,连忙竖起耳朵。 结果他们两人并没有谈到任何重要的事。 「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加油吧。」 「当导览轻松多了,在里面听讲真的好想睡。」 「就是啊,我也得挂出业务用的笑容去收下他们的名片了。」 虽说我不是想像不到这种情况,没想到我听见他们说的不过就是这些事还是有点失望。 或许我应该开心才对,毕竟连工作人员的热情都只有这点程度。组织越松散,对付起来就越简单。 可是,我期待著摩艾依然坚守从前理想的微渺希望也同时碎了一地。 结果来轮班的男学生也只是做些份内的事,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我收到了董介下一封简讯。 『第二场讨论也结束了。我加入了阿天的小组,看他跟女生特别亲昵的态度真是让我不爽。他跟出社会的女性也都很要好。这次像是比较认真的辩论会,比第一场好多了,不愧是干部的小组。』 『去讨伐摩艾的人如果加入摩艾就好笑了。』 我想多半是不会啦,但董介不光是想法偏激,他还很注重公平,所以我也不敢一口咬定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他对阿碰说要等到真正瞭解摩艾之后再来讨厌他们,那应该只是随口说说的,但也不能排除这才是他的真心话。万一董介真的说要加入摩艾,我也不能反对,到时真的只能一笑置之了。 收到『我也会笑死的』的简讯之后,我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在这里盯著工作人员想必不会有什么收获。 等到又有另一个女生来换班之后,我才站起来走向大礼堂。 交流会举办在人少的周末,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移动。若是在近距离碰到人,我只能信任董介帮我设计的乔装了,但是在人少的情况下,我就能轻易地从远方发现摩艾相关的熟人,因为我可以从发型服装等各种线索认出对方,但我自己的打扮和平时不同,所以不容易被认出来。 我走到看得见门口的地方,那里有几个穿著西装和套装的男女,很有可能是社会人士或大四生,所以我没有接近门口,而是继续走过去。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大学的咖啡厅,我决定把这里当成下一个据点。我走进 周末仍然为了学生开门营业的咖啡厅,里面冷气颇强,客人也不少,幸好窗边还有位置。从这里没办法直接看到大礼堂入口,但是可以看到通往大礼堂的t字路口。此外,如同我所期望的,店里坐著四位应该是来参加活动的女性。 我点了咖啡,坐到窗边,一边瞄向窗外一边翻开书本。耳朵仔细听著后方隔一桌的女孩们积极上进的闲聊内容。 我本以为无论再怎么上进、再怎么有理想,闲聊毕竟是闲聊,可是她们却提到了对我们而言很有意义的内容。 「喔……我老是在想,天是怎么培养出那么坚定的自信心啊?」 天?是阿天吗? 她们说的应该就是写部落格的那个人吧。能听到摩艾成员的情报真是太幸运了。 我故作随意地转头确认,打扮得体的四个女孩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不过其中一个人提到四年级的阿天却不加上尊称,可见她也是大四生。 「是靠著服装吗?会不会是天生的啊?」 「如果是天生的,就算不用装帅也会有自信吧。」 「说得也是。看他被阿广训话的时候那副皮皮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后天养成的。」 「他是那么努力的人吗?我只觉得他像一只偷懒的蟋蟀。」 其中一人说出了有趣的比喻。 「那不是跟阿广这只蚁后很相配吗?」 「那家伙一定会饿死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看来阿天是个常被取笑、也很讨大家欢心的人物。之所以说他讨人欢心,光看大家茶余饭后会聊到他就知道了。 此外,原来阿广是蚁后啊。 「就算很相配,也不能把阿广交给那种人。」 这人虽然出言反对,话中却没有敌意。 「阿广感觉更适合穿著高级西装、留著胡髭的帅大叔,这样才能把傲视群雄的阿广心中的小女人引出来嘛。」 「那是你自己的喜好吧?」 众人又笑了。我本来觉得与其听这种无聊对话还不如多用眼观察,但从结果来看,还好我没有这么做。 其中一位个性比较正经的女孩此时换了话题。 「我们不去盯著学弟妹真的可以吗?」 「干么自己批评自己啊?阿天也说过,如果太忙的话不去也没关系。」 「阿哈哈,我们才不忙咧。」 吐槽得很对。 「也对,那我们该回去了吧。」 「我们就为了蚁后和巢穴努力工作吧。蟋蟀的事就别管了。」 「真无情啊。」 那个人应该是负责吐槽的。 「我才懒得理那种为了泡大姐姐而参加交流会的人。」 「对了,上次带回去的那个大姐姐怎么了?」 「听说没再见面了。」 「搞什么嘛。」 「又拋弃了一个啊。」 「根据我的统计,有自信的男人多半喜新厌旧,又不爱惜自己拥有的东西。」 「唉,如果是天生的那就没救了。我们该走了。」 一个女孩先站了起来,旁边跟著传出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接著是椅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不久之后,我从窗内看见了那四人走向通往大礼堂的t字路口。 我一边望著那四人,一边感叹自己竟然碰到这么多好运的事。 如果是平时,我听到别人在聊天只会戴起耳机用音乐盖掉声音,但是有四个摩艾成员来到咖啡厅,附近座位刚好都是空的,还碰巧听到她们提起阿天这个人,巧合得就像计画好的,让我不禁又惊又喜。这真的不是我计画好的,纯粹是运气好。 真是没想到。我听到的只是一些小事,但是说不定能由此发现让摩艾受到大众围剿的契机。 我透过无度数眼镜看著桌上的木纹思考著。摩艾的管理阶层中竟然有人藉摩艾的活动来满足自己的性欲,在我们看来真是可怕的事,但这或许是个好筹码。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有人把交流会当成联谊会,把邀请来的社会人士当成猎物,而且玩完就把人家甩掉,只要找到证据,必定可以在校内制造出反对声浪。如果那人只是小喽啰还成不了事,幸运的是这个叫阿天的人是四年级的,而且身处组织核心,这条路一定行得通。 问题就是要怎么找到证据。若能亲眼看到真相就好了,但我和董介只有两个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控。那乾脆去找被阿天拋弃的大姐姐吧,可是那个人一定不会再来参加交流会,我们也不方便随便打听她的身分。 最妥当的方法就是拿到阿天本人的邮件或发言。但是要怎么做呢? 我的心神全都集中于思考。 所以我对窗外的注意力松懈了下来。 我没有发现,一个和我互相认识的人已经来到附近。 突如其来的敲窗声,让我顿时竖起了全身寒毛。 抬眼一看,前方站著一个人,但是我一时之间认不出那人是谁,等到认出来之后才开始紧张。 我猛吸一口气,还呛到了自己。 穿著t恤牛仔裤的他没有发现我的震惊,但他就算发现了大概也不在乎吧。他好像打过照面就满意了,露出了可以形容为超脱的温柔微笑,对我挥挥手,便走向大礼堂的反方向。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呆了好几秒,不确定他刚刚是不是真的出现过。能证明此事的证据只有我的心悸。 说不定幸运的巧合必须用另一件事的不巧来交换吧。 等到我的身心都平静下来以后,我喝了一口咖啡,按著胸口深呼吸。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吓死我了。我在此之前也曾看到他,但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像这样面对面了?还好他没有走进咖啡厅来找我说话。 可是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照理来说他应该三月就从研究所毕业了,难道他延毕了? 该不会是毕业之后还继续来大学参加摩艾的活动吧?仔细想想,他确实是这种人。 那位姓胁坂的学长一向不在乎面子和名声,是个活得随心所欲的麻烦人物。 至少我对从旁观察著摩艾的他一直有著这种印象。 那是我们大一时的事。胁坂对秋好这个人很感兴趣,虽然没有热情到加入社团,但他一直注意著摩艾,有时还会从旁提供建议,也经常帮摩艾做宣传。 所以说,摩艾后来会变成这样,他也算是推波助澜的人。摩艾并不是他亲手毁掉的,但我对于胁坂这个人的厌恶不下于现在经营摩艾的那些人。我理智上明白这不是他的错,但理智和情感向来都是不同步的。 话说回来,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亏他还认得出来。搞不好乔装的效果根本没有我想像得那么好。 我提高戒备,又点了一杯咖啡撑完一场会议的时间,终于等到董介的简讯。 『结束了,等一下是最后一场。我已经很累了,阿碰几乎成了行尸走肉。我打算结束后带她去喝一杯,就在那里会合吧。』 『ok。我会把阿碰的份带过去。希望你能搜集到阿天的情报,听说他和一些社会人士之间有些不好的传闻。』 『瞭解,我等一下就去他那组。』 收到简讯之后,我起身离席。这是今天最后一次搜集情报的机会,我准备走近一点,在会场周遭闲晃,在会议结束之前离开。 我把咖啡杯和托盘放到回收处,对致谢的店员点个头就走出店外。我在这间咖啡厅从中午待到傍晚,此时阳光减弱了很多,风也变冷了。 我走向t字路口。有几个社会人士和学生从大礼堂走出来,可能 是工作或打工的时间到了。还在懊恼被胁坂撞见的我眼神消沉地走著,希望能听到人们的对话而不被发现。 我刻意低头不看别人。 垂下视线之时,我突然想到自己这三年都是这么过的,唯独在那短短几个月的期间有一位光明得足以照亮我的朋友。自从那个朋友消失之后,我就像是扼杀了自我一样低调地活著。扼杀一词或许稍嫌夸张了。 后来我身边称得上朋友的人只有董介一个,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重视公平的董介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虽然我只是在二年级打工时经常跟他排在同一时段,他却非常照顾我。几个月以后我们两人都辞了那里的工作,但我们仍然保持往来,如今还成了共犯。 仔细想想,董介的朋友那么多,我却害他把宝贵的周末都耗在这个地方,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想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再确认一下他的意愿比较好。 这时我的脚步已经走到t字路口。 我注意到有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从会场的方向过来,自然而然地转头望去。 要说是好运或坏运嘛,这次应该两者皆是吧。 就在那里。 只要差一点,只要我抬起视线的时机再早一点点,我们可能就会对上视线了。 那人和身边的一伙人看到我的时候,我正从t字路口折回原先的路。 我愕然地停下脚步。 真是学不乖啊,我又粗心大意了。 我后来才知道,董介早已惊慌地传简讯到我口袋里的手机。 『大头目要出来啰。』 隔了这么久再见到那人,我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 我全身发凉,到处冒起鸡皮疙瘩,背上流出冷汗,拳头无意识地握紧,力道大得足以留下指甲痕,甚至有些想吐。 大脑好不容易才跟上反应,开始陷入混乱。我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感情。接著我才明白,原来我对阿天的感觉、刚才对胁坂的感觉都是假的。 这才是真正的厌恶。 我终于懂了。这两年我可以过得这么冷静,可以对摩艾的作为视而不见,只是因为我刻意对他们视若无睹。 从我们手上抢走摩艾的罪魁祸首就在我后方几公尺。 意识到那人是真实地存在著,我这份情绪才开始变得真实。 那家伙就是掌控摩艾的人,对我和董介而言等于是最终魔王。支持舍弃理想、变得扭曲的摩艾,并经营著如此摩艾的人物。被称为阿广的社团代表。 我再度冒出鸡皮疙瘩。在这么近的距离,我大可直接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肩膀痛骂,但我不能这样做,摩艾变质带给我的痛苦可不是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就能排解的。 继续呆立很容易引人注意。毕竟对方也认识我。 我勉强收起对阿广的情绪,拖著沉重的脚步走向和他们不同的方向。我横越了通往会场的路,回到第一个据点的长椅。我现在需要调整一下心情。 我听著一个戴眼镜、看起来很正经的工作人员对我鞠躬说著「辛苦了」,瘫坐在长椅上。 我良久坐在那里不动。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离大礼堂很近,如果阿广回来可能会看见我,更重要的是我已经被自己的情绪折磨得几近虚脱。 结果我没有继续调查,只是在原地休息,等到心跳缓和到正常的节奏之后就离开了学校。 我在董介家附近的圣马可咖啡里打发时间,等到讨论会结束了一个小时之后才收到联络。 董介报告说,结束之后就要和阿碰去开慰劳会,还附上了居酒屋的地址。地点和我第一次见到阿碰的咖啡厅很近,所以离阿碰家也很近。我想著「理当如此」,正要起身时,又收到一封简讯。 『就穿著那身打扮过来吧~(笑)』 我就算想换衣服也没地方换,但我还是先把帽子、眼镜、围巾收进我的托特包里,才走出店外。 今天我没骑脚踏车,所以就搭电车过去,又走了十分钟,才到达那间居酒屋。这是有很多半开放小包厢的连锁居酒屋,我和董介也去过其他分店几次。大学生在选择店家时,最重要的考量之一就是瞭解菜单上的价位。 我走进店里,报上董介的名字,店员立刻帮我带位。撑著脸颊、一副倦容的阿碰先看到了穿著外套提著托特包、打扮比先前正常许多的我。 「啊,枫学长。辛苦了。瞧你这身打扮,你刚刚是去约会吗?挺帅的嘛。」 阿碰是在疲倦时喝酒,脸已经有些红了。 「辛苦啦。喔,你穿得很正式嘛。」 「这样哪里正式了?你们今天是去参加交流会吧?辛苦你们了。」 我们早就说好要瞒著阿碰,所以我小心地选择措辞。这是四人座,董介和阿碰相对而坐,我便坐到董介的身边。 「今天怎么样啊?」 和平时不一样、穿著很正式的白衬衫的阿碰转动和脸颊一样红的脖子,用力摇著头说: 「累死人了!」 她的话中带有情绪。 「真的有够累的!求职活动都是这样的吗?我没办法啦!这样下去我一定撑不到四年级的!」 「今天真的很辛苦,还要一直发表意见。」 「摩艾那些人真的很讨厌耶!我发表意见之后,他们竟然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应该轮到他们回应吧!」 阿碰比我想像的更醉,她一口喝光了像是highball的饮料。还好店里够吵,一个女孩的酒后怒吼还不至于引起旁人侧目。 「还有喔,枫学长你也来评评理……啊,你先点东西吧。」 正在气头上还是一样贴心的阿碰劝道,我便向笑咪咪地等在一旁的男店员点了中杯生啤酒。啤酒很快就送上桌了,我们同声高喊乾杯,喝了一些,我才对阿碰说「你继续说吧」,她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回答「对对」,又接著继续说。她真的很懂和年长者相处的技巧。 「我要说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被阿碰指著的董介一脸无辜地歪著头。 「这个人竟然跟摩艾那群人聊得很开心!都是因为学长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害得站在旁边的我也得加入话题,还说什么要来帮我,根本不是嘛!」 「人家问我意见,我当然要回答,自然而然就聊开了嘛。你说对吧,枫?」 我又不在场,问我也没有用。不过董介确实是个健谈又善于交际的人,就算双方立场不同,他也能跟对方聊得很愉快。 「才不是这样咧,董介学长一直跟他们聊一些积极上进的话题,像是如何维持乡村的劳动力、核能发电的经济效益之类的。快把我喜欢的那个敷衍随便的学长还来!」 听到学妹的埋怨,董介愉快地笑了。他们平时一定也是这样相处的。话说回来,董介在卡拉ok店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哪里上进了?我偶尔也会想想这些问题嘛。对吧,枫?」 「我说董介,你这句话听起来真的很上进。」 「就是嘛!唉,董介学长已经被他们传染了,很快就会加入摩艾了。」 阿碰忧愁地叹道,董介用稍强的语气反驳「我才不会加入他们」。 「要是加入他们,我就得变得更正经了。」 其实没必要解释这么多。我知道董介就是这种个性,但我觉得理由不只是这样。 「身为一个讨厌摩艾的人,你觉得他们的交流会怎么样?」 我试著刺探他的真心话。董介盘起双臂、噘起嘴巴,装出沉思的模样。他做这种表情一点都不可爱。 「说真的吗?」 「嗯嗯,说真的。」 「唔……」董介像是在斟酌用词。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如果你的原则很明确,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去参加这种活动也无妨。」 「董介学长的原则一直都很明确啊!」 阿碰一边用筷子切著刚送上来的煎蛋卷,回答了一句没有深意的话。 「原则明确?怎么说?」 「譬如说,如果你可以不管这是不是交流会,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去参加也无妨。」 「喔……」 为了不让阿碰发觉我和摩艾的恩怨,我只是淡淡地附和。董介大概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彷佛没听到似地继续说: 「真正为了求职而来攀门路的人比我想像的多,他们在讨论的时候很认真,在休息时间会加倍认真地去找社会人士说话。会中规定不能在讨论之中透露公司的名字,只能说是哪个业界,交换名片也只能在休息时间,但是说穿了,对自己的外表有自信的女生,在讨论时其实只要静静盯著自己有兴趣的社会人士就行了。」 「我讨厌这种人。」 这时我发现阿碰已经把煎蛋卷分成三人份。我向她道谢,她便回答「等到有费力的工作再交给学长你们吧」。她真的很会说话。 「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我觉得对于目的明确的人来说,有这种交流会还挺不错的。」 「很像你会有的想法。」 他就是有办法把理智和情绪分开。 「这只是我的意见啦。但是就像阿碰说过的,那样并不是在『成为自己』,有些人会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活动很反感。我想阿碰就是因此才会那么疲劳。」 「我才搞不懂为什么原本那么讨厌摩艾的董介学长能待得那么开心咧。」 「我哪有开心?」 董介朝我瞄了一眼,然后喃喃说著「只不过是稍微对他们改观罢了」。我从董介的态度就能看出这点,所以我很高兴他没有试图隐瞒。 「先不管加入摩艾的都是怎样的人,至少干部是真的很用心地在筹备。虽然干部那群人一副积极进取的样子让人很看不顺眼,但是能搞出一个像样的求职交流会可不是容易的事,他们毕竟是即将出社会的大四生,虽然让人看不顺眼,但确实很有能力。」 董介这种极富建设性的意见让我颇能认同。 「不过啊,这种事情让大学的求职辅导处去做就行了,我实在不喜欢耍这种小花招来制造认识社会人士的机会,摩艾没必要做这种事。而且说是讨论会,其实只是听社会人士得意洋洋地在那边炫耀罢了。」 「有个大叔说假日还得去公司指导没用的属下真是笑死人了,我听了真想宰了他。」 「喔?还有这种人啊?」 我被阿碰的辛辣发言给逗笑了,我也很庆幸董介依然不赞同摩艾的做法。 「这样至少让你看清了哪间公司不该进去嘛,而且你不是也拿到有兴趣的公司的名片了吗?」 「是啊。我看看……」 阿碰摸索著胸前的口袋。用左手似乎不好拿,她摸了半天,还扯紧了领子,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就是他。高崎博文。是个长得很高的帅哥,一看就是人生胜利组,真让人火大。」 「我可以理解。」 「人家明明是个好人,是董介学长太小心眼了,见不得人家好。」 看到阿碰今天有所收获真是太好了,我们是为了自己的计画才劝她去参加交流会,如果她只是白白去受折磨就太可怜了。 我悄悄地叹了气。这次的作战计画在没有重大失败的情况下落幕了,至于今后的计画,等解散之后再去董介家讨论吧。我一边想一边把煎蛋卷配著萝卜泥吃下,这时阿碰说出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 「对了,董介学长不是也跟人交换了联络方式吗?」 「喔,对啊,跟阿天。」 「真的吗?」 我惊讶地问道,董介朝我用力地眨眼,他大概是在使眼色吧。 「董介,你该不会真的打算进摩艾吧?」 「我也这么觉得。」 董介缩著肩膀摇头说: 「才没有。我有几次跟他分在同一个小组,大概是在阿碰拿到名片的时候,他正好跟我聊到他也被我那间公司录取了,但他后来决定去其他公司,只好婉拒了,然后他就邀我改天一起去喝酒,还问了我的联络方式。」 意思是他们还会再见面啰? 「枫学长,轻浮的人一定都有相同的波长啦,我们还是认真地过日子吧。」 我被阿碰的话逗笑了,但我也感觉到指尖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战栗。 此时我没空确认这战栗的来源,因为阿碰提议别再讨论这些扫兴的事,我若是再紧抓著摩艾的话题就太不自然了,所以我们转换心情,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一边喝喝酒、吃吃重口味的料理。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店内依然热闹滚滚,即使笑声和玻璃杯摔破的声音吵闹不已,阿碰还是趴在桌上不动。她已经喝了不少,而且她今天真的太累了。 「真的辛苦你们了。」 我举起柠檬沙瓦,在上过厕所之后换到阿碰旁边的董介也举杯和我的杯子相碰。 「交给你这么辛苦的任务真的很抱歉。如果阿碰在求职时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也会尽力协助。」 「那还真叫人高兴,但你不用顾虑这么多啦,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可以高枕无忧地看学弟妹的热闹。」 「好说好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有办法跟阿天混得那么熟,还交换了联络方式,真是太厉害了。」 如果不是董介,我一定没办法这么快就攀上这条线。 「没有啦,我只是依照你在简讯里的要求刻意接近他,而且真正积极的人是他。那家伙真是个装熟大王耶。他主动问我联络方式的时候,我还被吓到了,所以就立刻说我不打算加入摩艾,他表示很遗憾,但还是跟我交换了联络方式。枫,你应该很怕那种人吧?」 「嗯,他跟我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董介一副很瞭解我的样子,笑著说「我就知道」。 「那家伙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对了,我还没跟董介说呢。于是我把白天在咖啡厅听到的对话从头到尾告诉了董介。 说完以后,董介喃喃说著「这样啊」。 「你在交流会上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唔……说得直接点,至少我没看到他摸哪个女人的胸部。」 「如果摩艾的干部里有这种人,我们就用不著认真作战了。」 「说得也是。不过他和一些似乎很常来的大姐姐确实很要好,和不认识的人也会一直聊天拉关系,如果他是怀著那种心思,会这么积极就不足以为奇了。他这个人活泼得恰到好处,也帅得恰到好处,没有帅到很夸张的地步。」 我知道董介想说的是像他这种人会很受欢迎。 「你似乎很讨厌他?」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任务,我真不想接近他。」 我自认不是完全瞭解董介,所以没再多问,只说「真的辛苦你了」。 「让你这么辛苦真是对不起,但我还想谈谈今后的计画,可以吗?」 「说吧,老大。」 「嗯,为了省事,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要用这件事引发大众抨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逮住他失言的时候,或是现场目击。所以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做,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跟他打好关系。」 「理应如此。你说『我们』,意思是他不认识你吗?」 3 交流会过去了一个月左右。 「啊!这不是枫吗!辛苦了!」 「呃,嗯,辛苦了。」 这个时节的气温升高了许多,风中开始掺进夏天的味道。我在学生餐厅吃著荞麦面时,阿天挂著欢畅的笑容和一个女孩一起经过。 「沟通能力太强或许也是一种沟通障碍吧。」 因为恰巧遇上而和我一起吃午餐的阿碰,一脸不高兴地说出这句吊诡的话。 有人觉得怕生是一种能力,也有人觉得沟通能力会造成妨碍。乍看之下很奇怪,但没人知道价值观何时会反转,所以摩艾从那时就开始改变了,而我们现在想要改变也不是不可能吧。我试著用正向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 过了一个月,我们依然在进行之前订立的作战计画。 实行的情况还过得去。后来我们去和阿天接触,藉著一起吃饭喝酒慢慢建立起关系。阿天来者不拒、逝者不追的个性对我们来说真是件好事。认为相逢皆朋友的他想必已经把我们当成朋友了。虽然我和董介说的一样很不擅长应付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但是认识他这种人对于我们的计画确实很有益。跟他往来并没有直接的坏处,只要别在他跟我认识的摩艾成员在一起的时候撞见他就好了。 但是这个计画还有一些问题。 「天气这么热还穿著夹克,他的脑袋不会烧起来吗?」 穿著短袖t恤的阿碰是在说阿天。她因一个月前的事而变得非常讨厌摩艾,不过她的心情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画。 问题是阿天不像阿碰这样喜欢聊到不在场的人,换个角度来看,他一定也不会把我们的事泄漏给摩艾的人,这应该算是优点,但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提到自己绯闻中的女性。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主动提起男女关系的话题,只是担心做得太刻意会引人疑窦,所以我们至今还在找寻比较好的方法。 对了,阿碰刚才提到他的外套。一个月前我在咖啡厅里听到摩艾成员聊起阿天时,我还觉得这是自己的运气很好,其实原因不是我的运气,而是因为我当时的乔装很像阿天的日常穿著,所以她们之中的一人看到我这下北泽风格的服装就想起了阿天。没想到董介的玩笑会在这种时候发挥出奇迹般的效果,看来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此外,我也再一次地意识到我和阿天之间的鸿沟。 吃完午餐,我和阿碰告别,又上了一堂课,之后就去打工。 要说这一个月有什么和摩艾无关的变化,那就是我开始打工了。说开始也不太对,其实是因为我向以前打工之处的店长报告了找到工作的事,对方就趁机要求我再回去打工。虽然摩艾的事很重要,但是为了生活还是得赚钱。 我从大学骑了十分钟脚踏车,最后停在一间大型药妆铺的后面。我从后门走进休息室,就看到班表经常和我排在一起、被我偷偷称为流氓女大学生的川原小姐。她朝我说了「早」,我也回答她「早安」。她是我们大学的一年级学生,在学校里当然是我的晚辈,但是在打工的地方,若从回归后开始算,我就是晚辈,若从回归前开始算,我就成了前辈,所以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摸索之后,我们对彼此都会使用比较轻松的敬语。幸亏我们还没在大学里碰过面。 在这里打工很轻松,只需要搬货上架或打收银机或打杂,因为店面位于住宅区,所以不常碰到麻烦的客人,就算碰到了,店里至少会有一位正职员工,交给他们就行了。某天有个客人硬是说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要求退货,川原小姐见状就凶神恶煞地对客人「啊?」了一声,真是把我给吓坏了。只因如此,从那天起我就偷偷地称她为流氓女大学生。她的特徵是盖住耳朵的头发底下偶尔会闪现银色耳环的光芒。 川原小姐似乎不像阿碰那么懂得做人。我只顾著工作,和川原小姐很少交谈,天色渐渐变暗,已经到了晚上。这个时间客人很少,我们一个人负责打扫,一个人负责站柜台。 我听著店内播放的音乐,心不在焉地拖著地,而川原小姐一副清闲的样子站在柜台里。店内情况一如往常,没什么特别的。 我经过柜台前的时候,川原小姐突然叫了我一声「田端先生」。 「是!」 这反常的事态令我有些吃惊,所以回答的声音有些拔尖。川原小姐瞄著上方,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开口,然后望著我说: 「你上次提到的摩艾,我已经去看过了。」 「咦?真的吗?」 「真的。」 川原小姐点点头,稍微动了嘴唇。我隐约瞥见了她的耳环。 「他们前阵子举办了说明会,我就去参观看看。」 「你真有行动力……」 「我加入了。」 「咦?真的假的?啊……不是……」 「反正我很闲嘛。」 川原小姐说起她加入摩艾的语气就像「因为没事做所以跑去买漫画」一样轻松,令我十分错愕。 老实说,这阵子我一直在期待她会加入摩艾,所以真的听到了也不意外。我会吓到只是因为谨慎。 我在一个月前订立了讨伐摩艾的计画,其中一步就是派出间谍。不是像董介那样用外人的身分进去参观,也不是像阿碰那样虽然不甘愿却勉强参加,而是真心想要加入摩艾,能以社员身分帮我们搜集情报、没有自觉的间谍。我觉得这个计画太不实际,不可能刚好找到这种人,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但是不久之前川原小姐问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社团?」,我怀著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告诉她有个很积极上进的团体叫作摩艾,还怂恿似地说了「或许很有趣喔」。 我这么做当然是期望能从她的身上轻松地获取情报,但是听到她这么快就付诸行动,而且还真的加入了,我却不禁感到讶异,同时也觉得对她有些过意不去。 「原来你喜欢那种社团啊?」 「算不上喜欢啦,但是我不想参加运动类社团,至于学艺类社团嘛,我觉得兴趣这种东西自己做就好了,不需要跟别人一起做,所以我就加入摩艾了。」 「原来如此。」 「嗯?难道那个社团不好吗?该不会跟宗教有关吧?」 从某些成员的行为来看确实跟宗教挺像的,但我知道川原小姐问的不是这个,所以摇头说「没有啦,绝对不是」。 「那就好。我准备全心投入摩艾,就算有其他社团的邀请我也会拒绝。我最喜欢自我陶醉的人了。」 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帮她介绍了一个气味相投的社团。但我不能直接这么说,也不能说自我陶醉的团体和她排斥的宗教团体其实没什么两样,所以只能另找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我不是很瞭解那个社团,但听说他们还挺忙的,所以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学分数,有什么活动也请跟我说一声。」 「你对摩艾也有兴趣?」 「只是有些好奇啦。」 「嗯。」 我和川原小姐的对话到此就结束了,因为有个客人正走向柜台。我转过身去继续拖地,一边听见背后传来了川原小姐语调和嘴角都没有提高一公厘的「欢迎光临」。 两个小时以后,我和川原小姐的值班时间都结束了,她很快地换下制服,走出休息室。我真是不明白,虽然她比平时更快离开休息室,但是当我换好衣服走到外面却看见她已经戴上安全帽、发动电动机车的引擎,停在原地等我,对我淡淡地说句「辛苦了」才潇洒地扬尘而去。她总是这个样子。 难道是因为流氓都特别重视辈分吗?我一边想著一边解开脚踏车的锁,然后看看手机,发现董介传来了简讯。 『听说阿天和一位社会人士交往了。』 看起来好像只是一则关于朋友八卦消息的无聊简讯,却是我们等待已久的好消息。 「真的是心想事成呢!」 周末的电车上没有一个空位,我对靠著车门的董介说出川原小姐积极参加摩艾活动的事情之后,他就惊讶地回答了我这句话。刺眼的阳光让人几乎看不到奔驰电车四周的高耸建筑物,也把董介脸上帅气的无度数眼镜照得闪闪发亮。 「这计画应该会花上不少时间。还能顺便交到朋友就是了。」 我想起了川原小姐昨天打工时邀请我「一起去玩吧」的认真表情。是要怎么交到朋友啊?我有点在意他这句闲话,但我当然没有发问。 我望向窗外掠过的风景,突然发现董介朝著我的背后轻轻挥手,我本来还以为他遇到了朋友,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才发现有个小女孩朝我们这里挥手,让我松了一口气。 挤满了家族和情侣的电车载著所有乘客的心思不断前进。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是要去前方某一站的主题乐园吧。 但我们两人却一脸兴致索然地前往某个公园附近的车站。 理由是我们被邀请参加某个聚会。 「烤肉会?」 「嗯,阿天说找了很多女生,邀我们一起去。只要登记e-mail以供联络、缴了会费,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听起来是很常见的聚会。」 「也只有爱玩的大学生才会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聚会很常见。」 「哪会啊,连主办者是谁都不知道的聚会不是很常见吗?阿天说他没有邀请摩艾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有人来游说。说不定会有摩艾的成员从其他的管道受到邀请,但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打算参加。你怎么想?」 这些是四天前的对话。我不好意思再让董介一个人出马,所以决定一起去。为了在公开聚会之中打听阿天的情报,这是我第一次和董介一起潜入调查。 董介稀松平常地说出了「潜入」一词,他仍旧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真的很适合这身打扮耶,枫。」 我对皮笑肉不笑的董介回答了「一点都不适合」。 「如果被熟人看到了,我就要咬舌自尽。」 「如果你穿著这么欢乐的服装咬舌自尽,警方一定查不出原因。」 听著董介的笑声,我再次低头打量自己的服装。浅绿色夏威夷衬衫配白t恤,下半身是黄色短裤,脚下是纯白休闲鞋,外加白色草帽和项炼。别人从远方一定认不出我,但是穿著这身像是要去度假胜地的装扮实在很丢脸。相较之下,董介低调的破衬衫配无度数眼镜感觉更时髦,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 「你又不用乔装,有必要戴无度数眼镜吗?」 「你别小看眼镜,这可是能瞬间让男人帅气加倍的厉害道具喔。」 「视力不好的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生气的。」 董介又开心地笑了。他平时就是个快活的人,今天似乎又更胜一筹,是因为天气很晴朗吗?还是因为听说今天有很多女生来参加? 应该找阿碰一起来的。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电车渐渐减速,停了下来。董介从车门边退开一些,接著车门开启,我们毅然决然地跳出冷气车厢。 「热死了。」 「等一下还要在这大太阳底下烤肉呢。」 我并不讨厌户外活动,但此时是六月,我还没有应付炎热的心理准备,再想到烤肉的炭火就觉得有些虚脱。 出了票闸,就看到一群不知道是否跟我们目的地相同、穿著一副野餐打扮的年轻人走向公园入口所在的巨大十字路口。为了小心起见,我仔细观察附近的人群之中有没有我认识的人。 「啊,是阿天。」 听到董介这句话从旁边传来,我顿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我看看董介挥手说著「嗨」的方向,就看见了阿天一手提著便利商店塑胶袋、一手按著手机走在斑马线上。董介没先跟我说一声就放声大喊,阿天看到他,也笑著挥挥手,停在马路对面等我们。 「早安,董介。喔,枫跟平常的感觉不太一样呢。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打扮,真不错。」 「没有啦,哈哈。」 我用笑声糊弄了过去。我当然没有那种意思,反倒是阿天那件印著硕大爱心的衬衫和手上发光的银戒指看起来才像是刻意打扮过。不对,说不定他平时就是这样穿的。 几句闲聊之后,阿天就带我们走向烤肉会的地点。因为人少的时候会更受瞩目,我们还特地迟到了一下,却听说现在只来了一半左右的人,真不愧是大学生的聚会。这样我就得一直注意晚来的人之中有没有熟人了,想必会耗费不少心力。 到了准许烤肉的场地,已经有几组人马占据了一些地方。阿天跟我们说了今天的参加者都是从哪邀请来的,然后带我们走向一个占据了最大空间的团体。一走近我就吓到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在场的人数比高中的一个班级还要多,而且有一半的人现在还没来,这到底是怎样的聚会啊? 不用自我介绍真是太好了。虽然我早就想过可能会碰上这种状况,要被这么多人盯著还是令我很不自在。阿天带我们去找管理财务的人,付了会费,又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几位朋友。 跟天野是同一所大学的啊?那头脑一定很好。你也来喝一点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著。姑且不论好坏,总之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亲昵,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己读了几年大学却不知道有这种聚会。 我们在众人的盛情之下从冰箱里各拿了一罐啤酒,这时负责招呼我们的阿天讲起手机,似乎是他邀请的人找不到聚会的地点。 「不好意思,我去接一下朋友,你们随便找人聊聊吧。」 阿天露出爽朗的笑容,快步朝著来时路走去。真是个大忙人。被丢下的我们互看了一眼,接著就拉开啤酒的拉环乾杯。酒精入喉,让我体会到大白天喝酒的罪恶感。 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正在观察四周情况,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我转头望去,看见董介对一个正在烤肉的男生轻轻挥手。我问道「那是谁啊?」,董介回答「我明年的同事」,意思就是那人也在同一间公司得到了预定聘用吧。 「我去打个招呼。」董介说完就走向烤肉架,只留我呆立在原地。为了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我又喝了一口啤酒。如果我是在这种时候会主动找人说话的个性,我一定早就参加过这种聚会了。 我正呆呆地望著董介跟别人相谈甚欢的情景,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个人。在我转头之前,对方就叫了我的名字。 「田端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同时也看见了对方,不禁吓得后仰。因为动作太大,啤酒还泼出来了一些。 「川、川原小姐?」 虽然我说出来的是疑问句,但是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我打工店铺的同事、流氓女大学生川原小姐。 我刚到的时候大略扫视过现场的人,那时并没有看到她。 我才想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咧。 「你好。你也来参加烤肉会啊?」 「呃,嗯,是啊。」 「还有……」 川原小姐从头到脚打量著我。 「你私下的打扮真令人意外。」 我认真地思考著要不要咬舌自尽。 「喔,这是我朋友开玩笑地叫我穿的……」 「很适合你呢。」 「那还真是谢谢你。」 我想这多半是客套话,但川原小姐嘴角的曲线比打工的时候还要柔和。她的便服和平时一样以黑色为主,但是多了一点休闲风格,是t 恤配牛仔裤。 「我才想问川原小姐为什么……啊,不是……」 看到她出现这里让我很意外,但我自己明明也来了,所以我没有资格讲得好像她不该来这里似的。 「川原小姐也参加了这场聚会啊?对了,你昨天说要出去玩……」 「就是指这里。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川原小姐望向旁边,那里有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女孩正在跟一位男性打招呼,可能是邀她来的学长。 「田端先生是被谁邀请来的?一起胡闹的朋友吗?」 看来川原小姐不相信我的服装是朋友的玩笑,我非得跟她解释清楚不可。 「不是啦。那个,你知道摩艾的阿天吗?他似乎是核心成员,那边那个戴眼镜的是我的朋友,叫作董介,他和阿天是朋友,所以我才会一起受到邀请。」 我匆匆地说出了笨拙的解释。我本来还很担心川原小姐会觉得我很奇怪,但她只是点头回答「我认识阿天学长,但我没跟他说过话」。 我和川原小姐不曾在工作之外的场合见面,而且我们必定都是不擅言词的人,所以一下子就没话聊了。我正担心场面变得尴尬,幸好在我感受到这种气氛之前董介就回来了。 董介走过来看到我们,就用眼神询问我川原小姐是谁。 「喔喔,董介,这……这是川原小姐,我们大学的一年级学生,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工。」 我不是因为讲到她的名字而结巴,我本来想说「这位小姐是……」,又觉得这种措词太正经八百了。 然后我指著董介对川原小姐说「这是我的朋友」,她轻轻点头,平淡地打招呼说「你好,我是川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可是对我使用敬语的呢,不过看董介和阿碰的相处就知道他很容易跟学弟妹打成一片。 「喔,初次见面!我是枫的朋友。你们是打工的同事啊,枫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请你多多见谅。」 「你又没有来过我们店里!」 我一不小心就像平时一样吐槽了他,我有点担心川原小姐会不会吓到,却发现她的嘴角上扬了一点。 「没有啦,我平时受了田端先生很多关照。」 「啊,不,我才是受了你很多关照。」 我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何时关照过她,所以很自然地这样回答。董介听到关照一词似乎联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了,他用准备揶揄人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换了话题。 「和川原小姐一起来的人是摩艾的成员吗?」 「是啊,等她回来再帮你们介绍。」 川原小姐才刚说完,她的朋友就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那女孩看起来非常外向,川原小姐会跟这种人交朋友让我有些讶异,但我又觉得这样反而合理,或许就是个性互补的人才能当朋友吧。 接下来轮到川原小姐去跟朋友的学长打招呼,我在学校里毕竟是她的学长,所以半开玩笑地说「不用顾虑我们,你玩得开心点吧」,结果她回答「田端先生也是」。我当然不可能玩得开心,但还是心怀感谢地接受了她的祝福。 等她们离开后,董介果不其然用手肘撞我。 「又是打工的同事啊?田端学长。」 「少胡说。我要告诉阿碰你是来烤肉会搭讪女生的喔。」 「你才少胡说咧。不过真没想到你会突然遇上熟人,等一下可得小心点。」 他这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从现在起我得更注意迟到的人。 「这身打扮很容易惹人注目,真想换掉。」 「会吗?她没说穿这样很奇怪吧?」 「她说看起来很爱玩。」 至于她那句客套的感想我就不告诉董介了。 过了一会儿,阿天带著一个漂亮女生回来了。那女孩在这场聚会里似乎有很多熟人,有几个人看到她就嚷嚷起来。 「这女生真可爱。」 我暗自思考要不要把董介的这句话告诉阿碰。 今天我们来参加烤肉会当然不是为了看漂亮女生,也不是为了体验大白天吃肉喝酒的罪恶感,而是有任务在身。 简单说,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让阿天亲口承认他的不当交友关系,也就是要让他说出他把摩艾当成联谊会,还对女性始乱终弃的辉煌战史,等到查明事实就公开摩艾的丑闻。其实我胸前的口袋有个录音机,现在的对话也全都录下来了。我也考虑过直接把录音档放到网路上,但那样很容易被他发现是谁做的,所以还是作罢。 我们是精简部队,只能选择比较踏实的做法。 首先得去和阿天那伙人聊天,但我这方面的能力非常差。主动找人攀谈对我而言是一种高难度的技巧,真要做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会做得很不自然。 这方面董介就厉害多了,他可以很自然地跟他想聊的对象攀谈,完美地补足了我的弱点。 阿天跟这次的主办者应该很熟,三不五时就有人叫他的名字、问他饮料的位置、请他帮忙烤肉,他每次都会面带笑容地抱怨,但还是迅速确实地完成了所有任务,不愧是能在组织中爬到上位的人。如果他只是轻浮爱玩,不可能得到这么多的支持。 董介没有宣布开始行动,而是说著「既然来了就好好地大吃一顿吧」,率先走向木炭和烤肉味道传来的方向,我也跟著走过去。 「阿天,这个可以用吗?」 「尽管用!」 董介先向正在分配烤肉的阿天问了一声,再拿起两双免洗筷和两个盘子,把其中一套递给我,然后走到阿天身边。 「也帮我们烤一些吧。」 「真是的,每个人都跑来跟我点菜!等一下喔!」 阿天像是很厌烦地抱怨著,但他显然很乐在其中。董介笑著说「就是因为看到大家都来跟你点菜,我才觉得你一定很会烤肉」,旁边那群跟阿天同类型的男生都笑了起来,纷纷向他讨烤肉吃,周围的女孩子见状也都笑了。我在董介身边看著这一幕,也露出了微笑。 既然要等烤肉,继续站在那边就不会显得奇怪了。董介和周围的人聊到他和阿天是同一所大学的,两人今年才认识,跟阿天似乎认识得更久的那些人就说了一些董介不知道的事迹来取笑阿天。董介听了就说「没想到阿天是这种人啊」,满足了那些人在人际关系上的虚荣心,也炒热了取笑阿天的话题。我笑著在一旁观望。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两人认识的经过,董介只说了「那是因为……」就停下来看著阿天,想必是出于礼貌,也是一种话术,然后阿天自己解释说「因为董介去参加摩艾的活动」,这么一来就能毫不费力地把话题转到摩艾。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 听到阿天提起摩艾,众人都笑了。其中一个人说:「天野,你还在搞那些世界和平的活动啊?」原来他们笑的是摩艾这种伟大的形象。 「好好好,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啦。」 以他的外貌说出这句台词实在太贴切了,所以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团体吧?」 「还好啦,不过至少比你们对社会更有贡献。」 阿天这句装帅的发言引来了不少吐槽。 这时被阿天带来的女孩拿著饮料走过来。 「领导者一定很器重你吧。」 阿天噗的一声笑出来。 「不不不,才不是这样咧,我稍微偷懒一下就会被那家伙骂,所以我们动不动就吵架。唉,阿广虽是领导者,但实在太啰嗦了,害我忍不住想抱怨:『难道你是我妈啊?』」 阿天向来很少提别人的闲 话,此时却特别多嘴。 「是女的?长得漂亮吗?」 「比不上在场的各位美女。」 阿天的玩笑话兼赞美把女孩子们都逗笑了。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说「你就是对每个女生都说这种话才会老是被甩掉」,这真是完美的助攻,我们最期待的就是阿天的恋爱故事。 没错,这是我们的目标。 老实说,我个人对他的恋爱故事没有丝毫兴趣。 我们的目标和我自己的喜好根本不一致。 可是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我不喜欢摩艾成员像在信仰宗教一样把领导者视若神明,但是听到干部批评领导者,我还是觉得失望又愤怒,心想摩艾怎么会变成这种私下批评领导者的组织。 我知道不能感情用事,所以还是得冷静地听下去。 对了,刚才那女孩说的不是「甩掉」,而是「被甩掉」。原来旁人认定的事实是这样。 刚才董介说过很可爱的那个女孩一边喝著罐装气泡酒,一边「唔……」地沉吟。 「我觉得你们的领导者一定喜欢你。」 「我不是说了我们老是吵架吗?」 「女生都是这样的啦。」 她敢代表女性发言,多半是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 「同校的人觉得如何?」 如果是平常突然被人问到,我一定会惊吓得来不及反应,还好我今天是有备而来,才能抢在董介之前回答。 「我们不认识摩艾的领导者。」 「是啊。去参加摩艾的活动时也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状况。」 听到董介配合的回答之后,或许是不符合那女孩的期望,又或许是她本来就对我们没兴趣,她立刻把视线拉回阿天身上,说著和先前完全无关的发言:「天野动不动就会喜欢上别人。」 如果我会为这点小事生气,那我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再说,她的发言还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帮助。 「对了,听说你最近好像交了女友?」 突然有个男生这么说,众人立刻开始鼓噪,就连先前不在这边的人都跑来加入。有些大学生看到别人起哄若不加入就会浑身不对劲,看来今天的聚会中也有这种人。 阿天说「别提这事啦」,喝了一口气泡酒。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变得和先前不太一样,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恶劣行径感到内疚吗?还是这群人其实不是他的「朋友」,所以不会对那些事情一笑置之?或者他只是不想在女孩子面前提到这些事? 「真的假的?恭喜啦!对方是怎样的人?」 「该不会又是已经在工作的人吧?」 「真是可喜可贺啊!喂,这次应该没问题吧?」 众人的发言不像祝福,反而比较像是揶揄,但我更在意的是他们的语气之中还带著些许担心的意思。 面对大家的祝福,阿天噘著嘴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然后他敲响手上的夹子吸引大家的注意,简短地说了一句: 「我们没有交往啦。」 我和董介互望了一眼。 「喂,你的情报真不可靠!怎么搞的嘛?」 一个金发的人交互望向刚才爆料阿天恋爱消息的人和阿天。我一直注视著阿天,同时把铝罐靠在嘴边,免得有人发现我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真的太逊了,我本来是不想说的……」 阿天垂下眉梢,露出了显然是在自嘲的笑容。 这个表情一定就是他藉以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能力吧。 「我在摩艾里是负责管理联络名单的,所以我都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联络方式,有一个在活动中聊过的人后来就约我一起吃饭。」 「这是搭讪吗?」 「才不是!应该说是慰劳我吧,而且我给的是专门用来处理公事的信箱。我只是在活动那天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不错,所以活动解散之后还传讯息给她,她就开口邀我出去了。」 「所以你就喜孜孜地去了吧!」 一个女孩带著笑意说道,阿天摇头否认。 「我可没有心怀不轨,你问这些人,如果是他们一定也会去的。」 阿天指著在场男性说道。 「如果有性感的大姐姐找我出去,我当然会去。」 有一个人露出暧昧的表情附和了阿天。 「如果有成熟帅气的大哥邀我我也会去的。」 刚才那位代表女性发言的女孩可能是想做形象给某人看,所以说出这句没必要的发言,女孩们又闹得更凶,阿天的事也被炒得更热。 我急著听后续发展。他说是对方主动邀约? 「就是嘛,被女生约出去也没什么不对的吧。见面之后感觉也很不错,所以后来我们又约出去好几次……接下来就真的逊掉了。」 他是想要藉著表明知道自己很逊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丢脸。不只是阿天,这招任何人都会用。 「最后我才发现,只有我以为我们在交往,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乾脆现在来做个问卷调查吧!」 「不愧是摩艾的人!」 这句吐槽让大家都笑了。但我觉得就算是扭曲后的摩艾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做问卷调查。 「状况a:两人已经牵过手好几次,但是没有在交往。状况b:虽然没有明说,其实已经在交往了。大家觉得哪种情况比较常见?」 我觉得两种都很常见,这得看每个人各自的经历,所以我不确定阿天能否得到想要的答案。因为他要求大家举手,我和董介都选了后者──交往是双方的默契,无须明说。也就是说我们都支持阿天。 结果两个选项的票数差不多。 比起投票结果,我更在乎的是阿天的心态。 「真的假的?你们看看,这些人比我更随便,他们跟女友之外的人也能若无其事地牵手耶。」 阿天对著投票支持他的女孩们说道,她们都露出了不置可否的温柔笑容。 照阿天说的话听来,他不会跟没有交往的女生牵手。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想必也不会有更亲密的接触啰? 「别看天野这个样子,其实他还挺纯情的。他的内心根本还是个处男。」 「你说谁是处男啊!」 处男一词在这伙人之中似乎是个很能炒热气氛的话题。无意义地闹过一番之后,有个人似乎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拍拍阿天的肩膀说: 「还没放太多感情就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也算是好事,这样就能继续往前走了。」 「就是说啊,还好不用搞得像上次那样要死要活的。」 「的确呢,谁来矫正一下我喜欢大姐姐的癖好吧。」 阿天刻意地制造笑料,看样子没办法继续追问他上次的恋爱是怎么回事。但这次我很幸运地猜错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上次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女孩向阿天问道。她穿著纯白的可爱服装、眼角下垂、先前一直笑咪咪地待在人群中,装成只是跟著别人来的单纯女孩。 现场气氛瞬间冻结,但阿天判读及操纵气氛的技巧相当高明。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人家找到了比我更好的男人罢了!」 阿天夸张地高举一只手用力挥动,像是要抹消那件事,周围的男生都嚷嚷著「别说了!我都要哭了!」、「你还真会自虐」,先前的尴尬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那个故作天真的女孩又装出讶异的表情。 阿天的恋爱话题渐渐沉寂下来,十分钟之后就没人再提这件事了。我们还刻意走近阿天他们旁边,想要听听他们是不是会再泄漏重 要的讯息,结果后来只是吃吃烤肉、被劝著喝酒、聊了一些我们被录取的公司的事,就到了收摊的时间。 我和董介两人自告奋勇接下倒垃圾的工作,就是要把没喝完的宝特瓶倒乾净,再送去附近超市的资源回收箱。 我们拿著垃圾袋走著,确认旁边没有其他人之后,董介先开口说: 「好像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我犹豫著该不该点头。 「目前还不能确定,说不定阿天是在说谎。」 「看起来不像啊。」 我再次犹豫该不该点头,结果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去倒垃圾。我们此时的失望化为叹息,清晰地被录音机录了下来。 过了三个星期左右,我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听到了可能是真相的事。从川原小姐的口中。 「阿天这个人很不错耶。」 在打工时,川原小姐突然找我闲聊。一听她提到阿天,我就充满了期待。 「他是田端先生的朋友吧?」 「我跟他没有很熟耶,怎么了吗?」 「他乍看是个轻浮的帅哥,但我最近跟他去喝酒,对他有些改观了。」 川原小姐应该不是应届入学的吧?想到自己大一时的生活,我就不想问这么自讨没趣的问题。 「我觉得他很有义气。」 我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形容他。 「或许吧……为什么这么说?」 「我刚加入摩艾时,有人提醒过我阿天是个花花公子,叫我要小心,所以我在喝醉之后问了他这件事。」 我没有跟她说「你怎么敢直接问他」,这也是为了听到有益的情报。 「他常常被已经在工作的女人甩掉,但他不想说对方的坏话,所以都跟摩艾的人说是自己甩掉别人的。啊,他当然没有说得这么不客气,反正大概就是这样啦。他真是个好人。」 川原小姐的语调没有改变,但是从她话变多的样子就知道她很兴奋。我心想「看不出来她会喜欢这种装帅的男人」,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这个人很会自我陶醉,这样真好。」 「……你上次也说过这种话。那样到底是哪里好?」 川原小姐用力点头说: 「能迷住自己的人才能迷住别人啊。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受欢迎、为什么老是找恋爱技巧比自己高明的社会人士。」 先不管川原小姐能否预见自己将来会因哪个自我陶醉的人而受害,总之我听到她提供的情报不禁有些失望。 在咖啡厅遇到的那群女孩和我们都误会了阿天吗? 打工结束后,我打电话跟董介说了这件事,他回答「这样啊」。董介也用自己的方式向阿天刺探过,并没有发现他对谁始乱终弃。除此之外,依照阿天的说法,让他会错意的那位女性的同事现在还和摩艾保持往来,如果阿天真的对她做过什么坏事,应该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 讨论过后,我们决定放弃从阿天这个途径来攻击摩艾,因为看起来成功机率不大。 我们的作战计画宣告失败。 ※ 听到秋好交了男友时,我有些意外。 「喔喔,你终于也交了男友。」 「你的反应真冷淡。」 她开头说了一句「要自己讲还真不好意思」,鼓起勇气告诉我之后,我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让她相当不满。不知道是因为生气或害羞,她的脸上稍微泛红。 我确实很惊讶,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男友是我透过摩艾认识的人,但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原来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谈恋爱。」 「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啦?」 就是秋好寿乃啊。 说是这样说,其实大学生交交男女朋友本来就很正常,而且秋好交了男友并不会改变我们的关系,因为她还没交男友的时候,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已经变少了。 当时摩艾已经得到校方认可,成为拥有很多成员的庞大组织。 发起了小规模义工及救灾活动的摩艾不只增加了新成员,还出现一些大人在后方支援。有了后盾之后,秋好在校内的评价也改变了,有个女老师邀请秋好加入他们的专题研究,为经营组织提供建议,校内刊物也把秋好描写成一位正经的领导人物。研究所之中为协助学生选择出路而成立的团体不只没有排斥秋好,反而还把她当成后继者一样大力支援,甚至把财力雄厚的毕业校友人脉提供给摩艾,这当然更加速了摩艾的成长。如今想想,现在摩艾举办的交流会就是源自那些团体的部分例行活动,只是规模比较小罢了。 就这样,摩艾一下子成了拥有几十位成员的大组织。真是令人惊讶,没想到一点机缘巧合和好运会让摩艾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只是我至今仍不知道这件事对谁而言算是好运。 秋好问过我几次「你觉得这样好吗?」、「你不讨厌这样吧?」,我认为摩艾只要照著秋好的理想来运作就好了,所以没有说过任何反对的意见。 开始举办大型活动之后,秋好变得更忙了。虽说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援,但她毕竟只是大一生,我都不知道她当时承受了多少压力、背负了多少责任。那阵子我不时会看到秋好因为力不从心、或是活动成果不如预期而露出苦闷的表情。 即使如此,在分离之时她还是坚持著理想吗?我由衷期望她的心中多少还保持著一些理想。 所以我觉得,在摩艾变动的时期有心爱的人在背后支持她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当时真该表现得高兴一点。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 爆料阿天丑闻的作战计画失败后,我们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毕竟我们只是单打独斗、缺乏后台也缺乏援助的大学生,能做的事本来就有限,下一次交流会也要很久之后才会举办。 在毕业前的有限时间里,能做到什么就尽量做吧。于是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 首先是去社群网站申请几个帐号,伪装成虚构的大学生和社会人士,在无关紧要的日常交流之中掺杂一些对摩艾的毁谤,总之就是效果不大却很阴险的挑衅。也是因为才刚开始不久,影响力当然不足以毁灭摩艾,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所以我和董介一有时间就盯著手机看。 我们也试著在社群网站上找寻摩艾的反叛分子。摩艾里面如果有人对组织不满,说不定能为我们提供协助。社群网站上其实有很多学生会批评摩艾,但他们只是很普通地在发泄情绪,不像我们是刻意攻击,我们持续观察那些人的日常交流,藉以研判他们是不是摩艾的成员。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说摩艾坏话的成员如果像阿碰一样只是处在最边缘的人,一定没办法对摩艾造成致命的打击。能造成摩艾致命伤的人物──譬如阿天──也有推特和脸书,但他当然不会写出不利于摩艾的文章。 除此之外,我们光靠手机和不足的知识所能做的,就是把社群网站上找到的受害人发言复制下来四处散播,或是直接寄给摩艾成员的帐号。我们也不断地把一些半假半真的情报传给阿广和阿天的帐号,像是某社会人士抱怨因为在交流会建立的人际关系而无法进入期望的业界、或是某男生抱怨女友被社会人士抢走。有些本来就对摩艾不满的人也被我们的行动所感召,加入了攻击摩艾的行列。 阿广和阿天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有些摩艾成员会传讯息来向我们抗议,不过我们用的不是真实身分,所以根本不痛不痒。 我只有一次稍微被吓到,那是因为川原小姐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只敢躲在安全的地方嘲笑别人的家伙真是垃圾。」 我还以为川原小姐知道那些事是我们干的, 还好不是这样,她只是随口闲聊。自从烤肉会之后,川原小姐比以前更常找我说话,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们变得比较熟了。 既然川原小姐会提起,可见这件事在摩艾之中也闹得很大。我和董介打算让这把火烧得更大,所以决定印传单。 董介一向是积极参与文化祭的那种热心学生,他一听我说要印传单,就用word做了一张如同杀人预告、用不同字体和大小的文字拼贴成的传单,带来我家给我看。 「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每天都闲著没事做吗?」 「这明明是你的主意耶!」 董介在上次的作战计画失败之后仍和阿天保持往来。 「前阵子我们一起去吃饭。那家伙真是好到叫人火大。」 我早就不跟阿天往来了,但董介还是继续跟他当朋友,同时又积极地协助我,真是个讲义气的人。虽然他为了有很多朋友住在宿舍所以反对去那里散发传单,但他肯帮忙做传单就让我非常感激了。 「阿碰很想见你喔。」 我正忙著把存在云端硬碟的资料传到我那台只有基本功能的印表机,看著它不断吐出大量传单,董介一边喝著乳酸饮料一边说: 「她说在大学里都没有遇到你。」 我知道「很想见你」只是董介的夸张说词,所以不以为意。 「下次我们三人再一起去喝酒吧。」 「嗯,只要是我没有打工的日子都可以,以她的时间为主吧。」 我只是随便敷衍,结果竟然没过多久就碰到我们三人都有空的日子。我虽说了「竟然」,但我并不排斥和她见面。 三天后,我们三人又聚在一起了。 这次的地点是董介家,理由是比较省钱,以及董介刚买了章鱼烧机。这理由听起来很无聊,不过董介说他在找到工作之后都把时间用在讨伐摩艾和自己做饭。 考虑到末班电车的时间,我们决定约早一点,订在晚上六点。从天色还很亮的时候,我和董介已经开始切事先买好的食材,他在厨房,而我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切,切到一半门铃就响了。 董介去门口迎接时,我听见他们好像在争论什么,接著阿碰走了进来。 「枫学长,好久不见,你好吗?」 「嗯,托你的福,一切平安。」 「那真是太好了!」 阿碰还是那么有活力。她结实的上臂从夏季的短袖衣服里露出来,手上提著一个纸袋。 「董介学长,这是蛋糕,请你心怀感激地收下。」 「喔,谢啦。你可以帮我放进冰箱吗?」 迎接来宾之后立刻回到厨房切章鱼的董介对阿碰说道,阿碰就一副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她把蛋糕放进冰箱的背影也很有女人味。 「阿碰来过董介家吗?」 我一边切著葱,一边向仔细摺好蛋糕纸袋的阿碰问道。 「我们的专题小组有一次来这里聚会。因为这里挺宽敞的。」 董介的住处光是客厅就有五坪,而且收拾得很乾净,以一个大学生的住处来说算是很宽敞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阿碰在洗脸台洗过手之后,看著主人问道,董介以喀啦喀啦的清脆声音搅拌著章鱼烧的面糊,回答「冰箱里有两个保鲜盒,帮我拿出来放在桌上」,阿碰依言取出了保鲜盒,在切著红姜的我面前坐下。她打开盒盖,里面一个放的是腌黄瓜,一个放的是番茄起司沙拉。 「喔!」 阿碰发出欢呼,捏起一块黄瓜放进嘴里。 「真好吃!枫学长要吃吗?」 「啊,我也想吃,不过我现在没空,等一下吧。」 我看著红通通的双手说道,阿碰就望向地上的袋子,取出一把免洗筷,从中抽出一双掰开,把黄瓜夹到我面前。 「请用~」 我无法对眼前的黄瓜视若无睹,而且这种时候要是害羞就会更尴尬,所以我故作蠢状地张嘴接受学妹的喂食。 这黄瓜似乎是用辣油、酱油和辣椒粉调味的,而且还保留著脆脆的口感,非常好吃。 最后董介组装好章鱼烧机,把食材放在地上的大盆里,章鱼烧宴会终于准备妥当。 在开始烤之前,我们先一起举杯。三人慢慢地啜饮,等著铁板变热时,突然听见手机震动声,我们三人都依照现代年轻人的作风,各自望向自己的手机,然后董介喊著「是我的是我的」。 「啊,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下。等铁板热了再把面糊倒进去,想加什么材料就加什么材料。」 「好~」 相较于一头雾水的我,阿碰倒是答得很乾脆,然后开始按起手机。董介在我还来不及问理由之前就匆匆出门了。 是预定聘用的公司打来的吗?会这样想或许代表我的个性很认真吧。 我们依照董介的指示烤起了章鱼烧,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开门声,然后是「我回来了」的声音,接著又有一个「打扰了」的声音。 客厅的门打开了,我抬头一看,董介身后竟然跟著穿黑色工作衬衫的川原小姐,害我差点把嘴里的气泡酒喷出来。 「出……咦,川、川原小姐?」 烤肉会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出现啦!」和气泡酒一起吞回去。 「辛苦了!」 川原小姐像平时一样微微点头行礼。 「哇!川原小姐,初次见面,我是董介学长和枫学长的学妹,请叫我阿碰。」 「初次见面,我是川原。」 第一次碰面的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董介请川原小姐先去洗脸台洗洗手。 我极力表现出讶异的神情,看著留在客厅的董介。 「喂,为什么?」 「啊?」 董介脸上还笑咪咪的。看到这副笑脸我就知道他策划了某些多余的事,以及他这么做的理由,但我猜不到他用的方法。他是怎么联系到川原小姐的?他们在烤肉会那天应该没有交换过联络方式啊? 川原小姐回到客厅,董介请她坐下,她便坐在我身边的空位。我猜就连这个位置都在董介的计画之中,而阿碰好像也知道川原小姐会来。 川原小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在被劝酒之后又被要求自我介绍,她就报上自己的科系和出生地。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来自关西。 川原小姐专程从关西跑来这里读书,似乎和志愿科系及考试科目有很大的关系。不好意思,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来这里的理由。再次乾杯之后,董介才开始向我解释: 「有一个晚上我跑去你打工的那间药妆店,想要帮你捧个人场。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没有事前跟你说,去了以后才发现你不在,只看到川原小姐。我跟她说最近准备举办章鱼烧宴,问她要不要来,她说好,所以我就邀请她了。」 「我就被邀请了。」 「枫打工的地方有个这么懂事的学妹,身为学长真觉得高兴。」 董介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著手上的气泡酒。阿碰开玩笑地说:「学长的原则就是看到漂亮女生一定要搭讪。」这是我第二次注意到川原小姐很懂礼貌,但还是有些惊讶,我开始觉得或许她真的本来就是这么有礼貌的人。 我本来还在想,这么爽快地接受川原小姐的到来真的好吗?但是不管我接不接受,她都已经来了,所以我也无可奈何。我又不能赶她走,只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寻常地加入闲聊。这就是我基本的生活态度。 我平铺直叙地向川原小姐说明了董介和我的关系,以及董介和阿碰的关系之后,章鱼烧 的面糊开始噗噜噜地冒泡,逐渐凝结,我们从四个角落伸出竹签翻面。 川原小姐和董介烤章鱼烧的技术都很好,而阿碰和我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我还不至于差劲到可笑的地步,真正差劲的是说笑的能力。 章鱼烧酱汁和美乃滋在四人之间传来传去,虽然只是有样学样,味道也还过得去。 没想到第一盘很快地就吃完了,在第二盘烤出来之前,我们一边等一边吃著董介做的小菜和川原小姐带来的零食。 聊了一些无趣的话题之后,阿碰问起川原小姐的大学生活。 「你只有在药妆店打工吗?」 「嗯,现在是这样没错。」 话题当然也转向了那个方向。 「你有参加社团吗?」 阿碰这么一问,川原小姐就淡淡地回答: 「我加入了一个叫作摩艾的社团。」 「真的吗?我也是耶!」 川原小姐睁大了细长的眼睛,说著「喔喔」。 「不过我是幽灵社员,所以才一直没有碰到你。」 「原来是这样。」 川原小姐只是简单地附和,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阿碰可能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又追问了:「你常去吗?」我想起自己曾经比较过阿碰和川原小姐的个性,阿碰是个机灵的女孩,而川原小姐比较没有那么机灵,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她们谈起摩艾的事情没有半点紧张的气氛。机灵的阿碰听到川原小姐很积极地参与摩艾的活动,当然不会说出批评摩艾的意见。 「我还满常去的,不管是再小的聚会。我喜欢听别人讨论事情。」 「喔?怎样的事情?」 我真感谢阿碰一直聊摩艾的话题。川原小姐抬头「唔」地沉吟。 「最近讲到了战争生意。前阵子有建筑系的毕业校友来参加,还谈到了复兴和建筑业的事。」 「有趣吗?」 「很有趣,尤其是参加的人都很认真的时候。」 所以川原小姐是个认真的人,而阿碰不是认真的人?我单纯地想到这个问题。 「不认真的人也会去参加小聚会吗?」 「说是小聚会,其实也有十来个人,有些人参加聚会是为了结束后跟大家一起吃饭,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看来川原小姐的想法比我想像的更有弹性。既然如此,她应付无理取闹的客人时为什么不能婉转一点呢?我当然没有提出这个问题,但她主动做瞭解释。 「不过有时看到一些人显然是来把妹的,我就想要宰了他们。」 「喔?怎么做?」 「譬如拿起手边的笔,朝那人的眼球刺下去。」 川原小姐一边说,一边拿起插著章鱼烧的竹签刺向空中。原来如此,她只是认为对敌人没有必要婉转,不愧是流氓女大学生,真是太偏激、太乱来了。 「可是这种聚会不是经常促成情侣吗?如果有想法相契的对象,就算本来没有感觉,也很容易碰到两人独处的机会。」 「的确是这样啦……」 川原小姐露出复杂的神情,她好像很不喜欢这种事,却又不能批评什么。 「那你会这样想吗?」 阿碰不知为何一直追问川原小姐。 「这个嘛,我在聚会时也会尽量表达自己的想法。」 「呃,不是啦,我是说摩艾里面有没有哪个男生让你觉得不错的。」 川原小姐微笑著摇头说「没有啦」。 「难道你已经有男友了?」 「呃,没有啦,不过……」 在极短暂的一瞬间,我感觉到阿碰瞄了我一眼,短暂得大概只有我会注意到。原来他们打的是这种主意,这两个人竟然联合起来搞这种无聊事。 我表面上当然不动声色,心中的第一个感觉是又好气又好笑,第二个感觉则是不舒服。 这样会让川原小姐觉得很困扰吧……我不禁这么想。 所以我不怀好意地转移了话题。 「阿碰是不是有个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男友啊?」 「什……喂!董介学长干么多嘴啊!」 阿碰把戳著渐渐凝结的章鱼烧的竹签指向董介,董介开心地笑著说「很危险耶」,然后又说著「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嘛」。 「从高中就开始交往了啊,很久了耶,阿碰学姐。」 「阿碰学姐这个称呼好可爱喔!」 看到阿碰高兴的样子,川原小姐面带微笑地回答「很适合你啊」。我想她或许不是怕生,只是比较慢热吧。 「我也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因为我们是远距离恋爱,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阿碰的笑脸之中带著一丝消沉。他们换了环境一定遭遇了不少问题,我立刻后悔自己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啊,该翻面了。」 不知道川原小姐是为了帮我的失言圆场,还是真的只是关心章鱼烧。我们像是忘了刚才的对话,七嘴八舌地翻动章鱼烧。这次比刚才做得好多了,或许是因为川原小姐提醒的时机恰到好处。摩艾的话题被拋开让我有些遗憾,不过继续咬著不放反而不自然。 我当然记得自己的使命,但我们毕竟只是普通的大学生,所以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一样饮酒作乐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们吃著章鱼烧,聊些言不及义的话题。后来都没有再提到关于摩艾的重要证词,所以就算喝醉也无妨。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 看来今天既无收获也无麻烦,就只是单纯地办了一场愉快的宴会。这祥和气氛和些微的紧张感让我非常享受,其他人想必也是如此。我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吃完阿碰带来的蛋糕之后,宴会就到了尾声。我们都喝了不少,我觉得眼花撩乱,阿碰满脸通红,董介笑个不停,而川原小姐则是摇晃著脑袋。 川原小姐有办法回家吗?我想到这里就问她「你没问题吧?」,她重复地回答「是的,对」,看来真的有问题。 差不多要散会时,阿碰突然朝我探出上身。 「对了,为什么枫学长要对川原小姐使用敬语啊?」 阿碰用醉醺醺的语气问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到了此时又突然问这么敏感的问题,但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表现在脸上。 我和歪著脑袋的阿碰四眼互望,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发现其他孩子都开始把母亲称为妈妈时的心情。 「那个,因为在打工的地方不太确定谁才是前辈。」 我如实地解释。 我看了川原小姐一眼,发现她正紧盯著我。 「是喔?可是你在大学里明明是学长,在工作之外的地方都以平辈相称就好了嘛。」 想不到阿碰会一直紧咬著这件事,我不禁又想偷看川原小姐的反应,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怕阿碰发现我在看她会产生更多误会。 其实我不需要对阿碰顾虑这么多,因为她那充满酒精的脑袋里早就决定好方向了。 「一直说敬语会让人觉得有距离耶。」 「距离……」 我喃喃说出这个词,听在阿碰的耳中会是什么意思呢? 任何人之间都有距离,会感觉到距离也是应该的。我和川原小姐、阿碰、董介之间当然都有距离。 所以我不应该说出这个词,让这种距离感显得很冷漠。 「你说是吧,川原小姐。」 听到阿碰叫川原小姐的名字,我才找到了望向她的理由。川原小姐正皱著眉头。 看到她不高兴的表情,让我有点惊慌。 「我……」 我严阵以待 。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有办法看穿阿碰的用意,她要说的话一定都写在脸上了。这不是在损她,而是在表示我对川原小姐的瞭解。 「我……」 可是我再怎么备战也没有意义。 「……我要回去了。对不起。」 川原小姐突然说出这句话,随即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又站稳,朝我们三人点头行礼,不等我们做出反应就往门口走去。我们愕然地看著她,她走到一半就转过头来,对著董介说:「对不起,今天的费用……」 「以后再给就行了。你真的没问题吗?还是等酒醒了再走吧。」 「不用了,我没关系。那,我下次再把钱拿给田端先生。先告辞了。」 川原小姐走得摇摇晃晃,手臂还撞到墙上。我看看董介和阿碰,阿碰的表情比我们更呆滞,董介就用手势和脸部动作暗示我去追川原小姐,我大致上也同意这个提议。我起身追向川原小姐,她已经在门口穿鞋子了,我喊了一声「川原小姐」。 「你这样子回得了家吗?」 「没、没问题,我会用走的。」 「呃,我觉得用走的也很危险……你还是再留一下吧。」 川原小姐此时才转过头来看著我。 我看著她时的心情若能解释为同情或同理,就能轻松地自以为好人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著自己该怎么做,一边慎选著用词。 「那我陪你走一段路吧,直到我觉得你没问题为止。可以吗?」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我很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 川原小姐终于认命地点头,朝我背后喊了一声「打扰了,不好意思」,便伸手去抓门把,但她似乎使不上力,迟迟打不开门,所以我赶紧回客厅告诉那两个人说我要送她回家。他们都没有反对,阿碰还很担心地说「都是我让她生气了……」,我安慰她说没这回事。 我也跟著川原小姐穿好鞋子,一走出去就感受到一股暖风。我在走楼梯时盯著自己的脚下,小心地走到一楼,穿过自动门到了屋外。 「我可以去牵脚踏车吗?」 「好。」 我打算送她回家之后再骑脚踏车回来,所以去停车场牵来了我从大一骑到现在的爱车。我考虑著要不要载川原小姐回去,但我也喝了不少,要是两人一起摔车可就笑不出来了。 从这里走到川原小姐住的地方需要二十分钟,她来的时候也是用走的。我牵著脚踏车走在川原小姐的身边。 「对不起……」 沿著马路走了三分钟左右,川原小姐静静地说了这句话。 「没关系啦,我在大一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喝过头。」 「不是的……」 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 「我是说……我就这么逃走了。」 逃走。我大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还是继续装傻。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理由要逃走啊。」 「不是的,那个,或许会惹人反感吧。」 川原小姐说话时没有看著我。 「我不喜欢阿碰学姐说的那些话,但还不至于想要反驳,我知道她说的没有错,以我的口才也没办法解释清楚,所以就这么逃走了。」 川原小姐低著头,脸上带著可以形容为忏悔的表情。 「这样怎么会惹人反感呢?你不用太在意啦。」 我就是知道她会这样,所以才跟著她出来。 我说这话并非看不起川原小姐,而是我在门口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 从她当时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笨拙的人在躲避危险时会有的罪恶感和逃避的企图。她和我有些地方很相似。 「我得找个时间跟他们两人道歉。」 「嗯,我会跟董介说一声,你们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 「谢谢你。」 川原小姐走得有些蹒跚,但还是继续盯著前方。她这样应该没问题了,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慢慢走向川原小姐家的途中,有一间像rpg存档点一样发出炫目光芒的全家便利商店,我们走了进去。我买了水,川原小姐喝了一口之后就自我告诫似地说道:「我今天喝过头了。」 用一百圆的水换来好几句感谢之后,我们又继续上路。川原小姐的脚步还是走得有些摇晃,让我觉得跟著她是对的。就算会造成误解。 我心想一定要跟董介他们解释清楚,正在思考要怎么说的时候,走在一旁的川原小姐开口说道:「那个……」 「是!」 我的语气莫名地紧张。 「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说我不喜欢阿碰学姐的发言。」 「没事的,别在意。」 「那不是谎话,但我想要解释一下不喜欢的理由,可以吗?」 「喔,好啊,请说吧。」 如果她是因为那种阴阳怪气的暧昧气氛而不高兴,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仔细回想,她在意的似乎不是这件事。我有点好奇,不知川原小姐是怎么想的。 「那个,简单说,我觉得人与人的距离是两个人自行决定的。」 「……呃,你是说旁人没资格插嘴吗?」 「要这么说也没错啦,还有,我觉得和任何人的相处模式都没有标准范本。」 川原小姐一边说一边按著额头,像是在思索适当的表达方式。 「要说这种话不太好意思,反正我现在喝醉了,就请你包容一下吧。那个,正如阿碰学姐所说,你是我的学长,不需要对我说敬语,但是用敬语也很好。」 川原小姐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没有看著我。 「这是因为你考量过和我之间应该保持多少距离,我觉得大家应该更尊重这种考量。」 距离的重要性。 「距离和情谊的深浅是不一样的价值观……还是该说面向?对不起,我的词汇不够,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 「没关系,我大概可以理解。」 我向来很注意自己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还以此订立了自己的人生信念,所以我当然理解。 但是川原小姐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听不太懂。 「你能自己决定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我觉得这样很棒。」 「……啊?」 我愣了一下才发出疑问,因为我还在思索她说的话。 「虽然我已经醉了,但我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我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就像我喜欢自我陶醉的人,我也喜欢自己决定价值观的人,还有自己决定距离的人。」 她一定很不习惯称赞别人。川原小姐又喝了一口水,面朝前方发出哼哼声,彷佛很腼腆地笑著。 我再次对她的发言感到惊讶。 很久没有人赞同我和别人保持距离的信念了。 我非常不习惯被人当面……不,她并没有和我面对面,总之我非常不习惯有人称赞我的价值观。 「这样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之外还能说什么,川原小姐好像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是简短地回答「嗯」。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欣赏我,结果我先前还一直把她视为流氓女大学生。之所以说「先前」,是因为我和她在私下见过几次之后又有了新的认识。并不是改变了观点,而是增加了更多观点。 川原小姐虽然冷淡,却很懂礼貌,是关西人,某些地方和我很像。 她也和我一样学不会圆滑处事的技巧。 而且我们都不是会努力找话题的人。 后来我们两人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在夏 季的夜路上。川原小姐在途中看见猫,说了一句「啊,是猫耶」,这是最有意义的发言,让我发现了她喜欢猫。 最后到达一间看起来像学生公寓的楼房前,川原小姐向我道谢,我回答「不会」,然后互相行礼道晚安。 「啊,对了,刚才我提到距离的事,我不是叫你要对我使用敬语,不说敬语也可以。」 「喔喔。」 如果我是在这种时候能够轻松回应的人,我的大学生活一定是交游广阔、处处逢源。 「那我要看准你松懈的时候再说。」 我努力想到的玩笑话让川原小姐笑了。 「好,我等著。」 她又向我道谢和道歉一次,鞠了个躬,就走进公寓。我依然站在原地,等到楼上传来关门声,才骑上脚踏车。 后来董介对我开黄腔说「你骑上的不是脚踏车吧」,我本来还在想该怎么教训他,但他利用人脉帮我找了一份很好的临时工,我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董介开始找工作之前,曾在大型补习班以解题老师的身分发挥他的沟通能力。我是不上补习班的人,所以不太清楚解题老师是做什么的,但是光看要跟高中生应对这点,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不来。 董介藉由这个管道找到了模拟考监考老师的工作,也顺便介绍我一起去。薪水很可观,足以让我原谅他开的黄腔。 我穿上了在求职活动结束后都没穿过的西装,一大早就去到那间补习班,和董介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依照柜台指示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摆著长桌,已经有几位穿西装的人坐在那里,我便走到后面坐下。在安静的空间里等了一阵子,有一位年轻男性走进来,对我们说明工作内容。细节就不详述了,总之我们只要发下考卷、盯著学生考试,再收回考卷就好了,非常简单。 我们确认过资料后,被分派到各间教室。我分到的是一间可容纳上百人的狭长教室,里面放的不是长桌,而是一个一个分开的独立座位,在学生到来之前的空闲时间,我就在安静的教室里把桌子排列整齐。 时间到了之后,学生陆续走进教室,我公式化地念起他们前方大黑板上的注意事项,譬如要检查准考证号码如何如何、考试开始前十分钟如何如何。大家都能看到黑板,所以想必没有多少人会认真听我说话,让我觉得很轻松。 考试时间一到,我就发下考卷,宣布开始作答。在考试时间结束之前,我只要保持清醒地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偶尔走来走去假装监视就行了。这是连我都能做的简单工作。 我在教室里走了一圈,然后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看著一排排考生的头顶。他们每个人的发色、头发长度、体型、服装都不一样,但全都做著相同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同一种生物。 我们既然找到工作就算是社会人士了,看到这个景象,我不禁觉得当面试官真是辛苦。想要从外观和内在都差不多的人群之中找出优秀人才,就必须用学历来判断,用履历表、性格分析、面试、团体讨论来判断,好不容易找出了看似适合的人才,结果却被像我这样的人欺骗,光想就觉得可悲。 摩艾的网站上炫耀似地列出了成员们辉煌的就职纪录,但是摩艾就算能培养出优秀人才,也无法培养出个性独特的人。我最近在发黑函时顺便看了一些摩艾成员的社群网站,发现从领导阶级到底层成员都是刻板模样的大学生,不然就是极力隐藏自我,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的摩艾只会教导平凡的人们该如何扮演另一个人,好在求职的战场上生存下来。这些方法包括了讨好巴结以及自吹自擂,和「成为理想的自己」根本是背道而驰。 我并不是完全否定这种做法,就算是我也不得不为了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而学习这些技巧,但这样就不是本来的摩艾了。 这样就不是在容纳上百人的教室里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秉持理想所创立的组织了。 摩艾是我们坚持真正的理想和信念、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而创立的,我不希望它改变。 当然,我既然创立摩艾又放弃了它,多少也得负点责任。 所以我有义务让摩艾回到从前。就算要毁掉它。 说是这样说,但我该用什么方法来毁掉它呢?我得尽快找出方法才行,总不能一直玩寄黑函这种小把戏。期限是到我毕业的那一天。时间想必很快就会过去了。一人独处的时候,时间感觉很漫长,一旦决定了期限,时间就会流逝得特别快。 或许我该换个思考模式。我本来打算让摩艾停止活动,其实我不一定要做到那种地步,能让它失去信用而衰败也就够了。或者是让干部们失去信用。总之只要让摩艾改变现在的样子就行了,如果能再创立一个真正依循摩艾信念的团体就更棒了。真正的摩艾既不需要实绩也不需要名声,只需要纯净的理想,就像从前一样。 我把目标降低到让摩艾衰败,重新思索,不知不觉间,第一堂考试的结束钟声响起。我收回考卷,宣布下一堂考试的时间,教室内的气氛顿时一轻,有些学生立刻跑到走廊上聊天谈笑。我见了这景象,不由得想起自己准备应考时的情况。当时的我深信有没有考上大学会大大影响我的人生,但结果并非如此。要说我有什么比这些学生更懂的,顶多就是这件事而已。短短几年改变得了什么吗?还有些自视过高的社会人士特地来参加交流会、向学生讲述他们自以为宝贵的体验,难道他们以为这样对别人有帮助吗? 十五分钟后,第二堂考试开始,我要做的事还是一样,只要盯著考生,别做些多余的事就好了。这可是我的专长,尤其在进了大学之后我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我继续想刚才的事。那些社会人士特地跑来教导学弟妹某些事情,就算他们想要帮助学弟妹,我也不懂他们怎么有办法把精力花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我在专题小组中也有学弟妹,但我和他们一向疏远,从来没想过要帮他们什么忙。会跟我闲话家常的只有川原小姐,但我也没想过要主动照顾她。 董介倒是经常做这种事,尤其是对阿碰,如果她遇到麻烦,他一定会主动帮忙。这不是因为董介像我开玩笑时说的一样想要追求阿碰,他本来就是这么热心的人,如同他对我的热心帮助,他也很照顾阿碰和其他学弟妹。 在我看来,董介和阿碰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来不懂要怎么和学弟妹培养友情,所以我不认为光是送人回家就能建立亲密友谊,就连董介也不会这样想吧。 接下来我一直在想董介过去的恋爱经验,第二堂考试就这么结束了。 再休息十五分钟,第三堂考试也无所建树地过去了。我们和考生们都有一段很长的午休时间。 考生都去餐厅或附近的便利商店吃午餐,而我们有补习班准备的便当和茶水。我们在早上集合的房间里吃便当,这房间就像一个加油站。 片刻以后,董介也进来了,我们为了毫不辛苦的工作而互相慰劳,吃起软嫩的炸鱼排。 「好怀念啊,我在监考时还想著真不想再回去考试。」 董介没先问过我就把他讨厌的酸梅乾丢进我的便当盒,一边感触良多地说道。 「至少比求职活动轻松。」 「这倒是真的。」 我想只要是经历过求职活动的人都会同意这句话。 我把两颗酸梅乾的其中一颗放进嘴里时,董介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我前天看到川原小姐和阿碰一起坐在学生餐厅吃饭。」 「喔,这样啊。」 董介多半以为我只是随口回答吧。还好她们两人没有因为那天的事而产生嫌隙,那我就放 4 在我们快要升大二的时候,我经常在餐厅看到秋好和胁坂一起吃饭。 我总是尽量不让他们发现,但是如果被秋好看到我会举起手,如果被胁坂看到我会点个头,然后坐在别桌独自用餐。 要说起来,我刚入学时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我现在的确过著平静的大学生活。 摩艾的规模越来越大,也逐渐形成了正式的社团活动。虽然没有像现在这种交流会,但已经开始借用大教室来举办聚会,或是借用毕业校友的人脉邀请社会人士来讲授对学生有益的知识。我会参加的只有一周一次的聚会,因为秋好说希望我来参加。 秋好必须兼顾摩艾、恋爱和课业,忙得不可开交。 相较之下,我只是平凡地上课、平凡地打工、平凡地认识了不知道后来会变成好朋友的董介。 我和秋好的行程表没有什么共通点,我们已经好几周没有单独见面了。在我和秋好认识的那堂课也一样,到了下学期,我们都各自认识了一些人,所以不再和对方坐在一起。 从朋友的立场来看确实有些寂寞,但我也是过著自己想要的大学生活,当然没有立场去对秋好选择的大学生活指手画脚。 「你可以多发表一些意见啊。」 秋好以外的人经常对我这样说,像是协助摩艾活动的老师,或是不认识的毕业校友。 他们都不知道我的人生信念。如果反驳「你们又不瞭解我,干么要求我这么多」,就违反了我「不否定别人意见」的信念,所以我听到这种话都只是笑笑而已。 胁坂倒是没对我说过什么,他只是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悠然地观望著逐渐成长的摩艾。我跟他偶尔会闲聊,但我不像秋好那么有意思,所以胁坂和我并没有培养出多深厚的交情。 日子在没有特别重要改变的状态下一天天地过去了。当时的秋好一定想像不出毫无变化的平凡大学生活吧,连旁人也看得出来她的大学生活有多么灿烂、多么丰富多变,我也不曾想过这样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是,她生活上的变化也渐渐影响到她。 有一天我又去参加每周一次的聚会。我不打算发表意见,只想静静听大家热烈讨论今后的活动,所以坐在平时常坐的后方位置。那天我坐的是倒数第二排的靠窗座位,刚好和我认识秋好的那一天的座位一样。 我不知道秋好为什么希望我来参加聚会,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我也没有仔细听大家在会中讨论的事。 但是当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句话,直到现在都还没忘掉。 在聚会中,有人对秋好提了一个意见,内容大概是对某件事的看法,还有建议的实行方针。 秋好「唔……」地沉吟片刻,看看发言者发下的摘要,然后用教导的口吻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以现实角度来看不太可行。」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论他们正在讨论的是什么事,我都不敢相信秋好的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现实角度。现实角度。现实角度。 我反覆思索著这个词汇,怎么想都无法找出其他涵义。 秋好为了理想而创立摩艾,却在别人秉持著理想而提出意见时拿现实来反驳对方。 我不敢相信,也不想要相信。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追求理想吗? 后来我一直盯著秋好,想看看她会不会订正先前的发言。 直到聚会结束,秋好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每周一次的聚会。 ※ 董介的提议让我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就此收手?」 「嗯。那个,我希望你可以放弃这个计画。」 「为什么?」 董介沉吟片刻,然后把椅子转过来,面对著我。 「我最近一直在想,你真的想搞垮摩艾吗?」 「当然想,我都已经策划几个月了。」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董介一听就露出为难的表情。像是假装接受对方意见的表情。 「是这样说没错,我自己也帮了不少忙,可是,那个……」 「你就直说吧。」 「唔,我很瞭解你的心情……」 董介这句话像是在强调他的客观立场。 「你看到自己创立的组织变质当然会生气,但是啊,站在现在成员的角度来想,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该这样做。我也担心你做了之后会后悔。」 「才不会……」 我的第一个感想是「你懂什么」。你又知道我的心情了?如果会后悔我早就放弃了。我不认为董介要说的话是这个意思,我更不认为董介是要帮扭曲摩艾的那些人说话。 「难道你已经被阿天笼络了?」 「不是啦……啊,要这样说也不是不行啦,毕竟我现在还是会和他出去,我也真的觉得他是个好家伙。喔,不过关于名册这件事他确实做得不对。」 「就是说啊,所以他们被攻击也是应该的。我们才不会做这种事。」 当年充满理想、只有两个成员的摩艾绝对不会做坏事。 就算我是站在阿天现在的立场,我也不能原谅这种行为。 「你为什么站在他们那边?」 「不是这样啦,我看到那个公司职员真的傻傻地回信,就突然想到。」 「想到什么?」 「想到我们或许也会做出类似阿天和那个职员的行为。或许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或许只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不对,这种情况不是挺常见的吗?真的要惩罚他们也可以换成其他方法吧。一定有人像以前的你一样把摩艾当成了心灵依靠,所以不见得非得消灭摩艾不可。这是我去参加交流会,以及后来在章鱼烧宴会上听到川原小姐分享的感想。」 我十分不以为然。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不对?你自己看看,他们辛苦收集学生资料交给那些公司,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或许是为了钱,或许是为了讨好那些公司。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我们罢了。」 没错,像阿天那种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做了坏事?那些不懂得人我分际、不懂得尊重的家伙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我在烤肉会的时候就感觉得出来。」 我想起了那些人轻易批评别人的态度。 「那些人根本看不起我们。」 「不是这样的。」 董介断然否定,让我有些愕然。他直视著我的眼睛说: 「我们也一样看不起那些人。」 「……」 「我最近才发现,我们也一样看不起他们,给他们贴上轻浮或白目的标签。他们的确有些行为让我看不顺眼,但我们也有不输给他们的恶劣行径。」 董介开始对我说教。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他才突然发现,转开目光。 「抱歉,我不是在教训你啦。」 「你是因为感染了那些人的轻浮才吃了自己的学妹吗?」 董介一时之间听不懂我说的话,过了一阵子,他才皱起眉头,静静地吸气、吐气。 「不是的。」 「你不是说你没有要追她吗?」 「那个……嗯,那并不是在说谎。」 或者只是受不了这种气氛。 「是啦,的确是这样没错。」 董介用双手遮著脸,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羞耻。 「你刚才还说这种事很正常。」 他说笑的态度让我比较放心了。 「我是随口说说的,这样一点都不正常。」 董介又笑了,我也跟著笑了。我们是在搞什么啊。 我们从认识以来小吵过几次,每次吵到最后一定会有一个人笑出来,吐槽说「我们是在认真什么啦」,藉著说笑来维持关系。这次看来也是一样,真是太好了。 但摩艾的事可不能让他随便糊弄过去,一定要说个明白,不过我想董介一定很快就会想清楚吧。 我正在思考时,董介转向电脑,把摆在桌上的随身碟插进主机。我还在想他打算做什么,他就把随身碟抽出来交给我说: 「枫,不好意思。」 「啊?」 「我不干了。」 他的脸上带著微笑。 「虽然我答应过要帮忙,但是这几个月观察下来,我不觉得摩艾有那么坏,所以我决定退出。」 董介坐在椅子上朝我鞠躬。 「我先前还鼓励你去做,真的很抱歉。」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随身碟,以及董介的头顶。这两样东西想必是一组的,如果我不接下,他一定会永远停在那里不动。我战战兢兢地接过随身碟。 「我觉得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 「但我不同意这种做法。抱歉。」 董介的笑容透露出一股坚持。我将随身碟收进口袋,后退了一步。我的信念就是不和别人太过接近,还有不否定别人的意见。 「喔,对了,你要和阿碰好好相处。她和你虽不是同一种人,但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她也有些狡猾就是了,而且很会装睡。」 董介笑著说她好像偷听到了不少事情。我又后退了一步。 「你要不要再跟阿天谈谈呢?讲到摩艾的阿天,你或许只会觉得那是敌人,但是把他想成同年级的天野,或许就不同了。」 我又和董介拉远一步。 「摩艾的领导者阿广也一样……她的本名叫什么?我记得在交流会听过……」 决定和我分道扬镳的董介和平时一样愉快,但又像是带著一些苦涩,仰望著天花板。 「啊,对了,是秋好。」 董介看著我的眼睛。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说出这个名字了。 「如果你去找秋好谈一谈,或许也会对她改观吧。」 我转身背对董介,用软绵绵的步伐走到门口,穿上鞋子。 正要开门走出去时,董介对我说了一句话,但我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关上门。 「有空再来玩。」 我想这句话一定和阿碰留下的香味一样,迟早会消散的。 ※ 摩艾的唯一领导者秋好会有「阿广」这个绰号是因为第三位成员──寻木。 当时我们三人聊著时下很流行的rpg游戏。 「秋好与其说是勇者,更像是英雄(hero)。」 一般人会把寻木这句话解释成游戏角色的意思,用腼腆或谦虚或笑容来回应,但秋好表现出来的并不是这种平凡的反应。 「我现在还不是啦。」 很喜欢「相信未来」、「相信希望」这些口号的寻木,以半开玩笑的态度开始称呼秋好为英雄。 接下来的发展很可笑。后来摩艾又加入不少新成员,其中有一个人听到寻木的玩笑话,就误以为秋好的名字是阿广(hi-ro)。 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秋好也渐渐接受了阿广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取名的由来,秋好并不排斥这个称呼,但我绝对不会用这个名字来叫她。 帮秋好取了这个奇怪绰号的寻木如今已经离开摩艾,尽情地享受自己的大学生活,她现在应该是在美国当交换学生吧。在三年级过了一半的时候,我有一次偶然遇见她,从她口中听到了这个计画。对了,她当时还拜托我传话给秋好,但我并没有照做。内容大概是「保重」吧。 或许寻木会从别处得知我并没有帮她传话,她看起来就像是会打听这种事的人。 我不可能帮她传话的,因为我升上大二之后就不再跟秋好往来了。 有一天,我告知了变质的摩艾、变质的秋好,说我要离开。 那不是预谋的行动,也没有先想好该怎么说。 只是一个巧合。那天我们难得在校内碰巧遇上。 秋好发出一声疑惑的「啊」,然后极力装出自然到很不自然的笑容,说著「辛苦了」,朝我走来。 「……辛苦了。」 「好久不见,你都在忙什么啊?」 「我都有来上课喔。」 我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听在秋好的耳中是什么感觉,只见她移开了半步的距离,但她似乎不打算拿掉她的假笑。 「你等一下还要上课吗?」 「嗯?」 「在哪里?」 「b栋。」 「喔,跟我一样。」 秋好率先迈出步伐,我维持著固定的距离走在她旁边。别人看到我们会怎么想呢?应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好朋友、甚至是情侣吧。我们之间隔著一道感情。 先提起那个话题的是秋好。 「枫。」 「嗯。」 「你最近都没出席摩艾的活动耶。」 她说的是事实,所以我只简单地回答「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情形,想要做些改变?」 跟秋好说了也没用,所以我只回答「没什么」。 「是吗……」 沉默笼罩著我们两人。 秋好和我不一样,她不喜欢沉默,所以她接下来要说的一定只是用来缓和气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大家一起来比较愉快嘛。」 对我来说,这句话等于是后面所有事情的推手。 「……我说啊。」 我望著秋好低垂的脸,清楚地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要退出摩艾。」 秋好终于抬头看著我。 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好像很惊讶,也很悲伤,还带著一丝类似愤怒的情绪。 「为什么……」 那张脸和声音都是秋好的,但我知道我以前认识的秋好已经不在这里了,站在我眼前的人只是一个舍弃了理想、索然无味的平凡大学生。 或许会有人觉得我这话太刻薄,但是看看摩艾后来的情况就能证明我的想法一点都没错。那个组织变得越来越壮大,越来越不可一世。以前秋好追求的东西已经不复见了,秘密组织摩艾也不复见了。 那小小的理想「啪」地一声轻易地碎裂了。 我对摩艾已经失望到不想再看下去。 即使如此,我的心底还是怀著一丝希望。我希望秋好能再重拾理想,希望她能回到不在乎评价和责任的那个时候,让摩艾恢复到往日的样子。 但是,直到我升上大四,这个心愿还是没有成真。 我必须承担起责任。 我必须守住理想、继承真正的摩艾精神。 为了被变质的摩艾伤害的一切人事物,为了从前的我和秋好,我绝对不能放过现在的摩艾,绝对不能对变质的秋好袖手旁观。 之后,这份失望一直重重地压在我的头上。 他明明说过要对付摩艾的。他明明说过讨厌摩艾的。 回到家以后,我连手也不洗就立刻坐上电脑椅,开启电脑,把董介的随身碟插进去。 随身碟里面除了「企业共用名册(战略武器)」之外还有几个董介忘记删除的档案,我打开一看,似乎是他为了专题报告而准备的摘要,缺乏专业知识的我大部分都看不懂。我觉得那些档案很碍事,就把名册以外的东西全删光了。既然董介都丢著不管了,想必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再次点开名册,里面登记的人数多到让我很惊讶。这些都是从烤肉会之类的活动搜集来的吗?还不如把参加交流会的人全都登记下来更有效率。 云端硬碟设定的密码是摩艾创立的日期,也就是说,那是秋好设定的。那并不是摩艾被校方批准成立社团的日期,而是我和秋好想出摩艾这个名字的日期。如此说来,秋好铁定知道有这份名册,问题是有多少事情是她指示的。等到事情爆发之后,如果大家都说是领导者主使的,摩艾的立场一定会变得更艰难。 知名大学就职辅助团体的领导者擅自把学生个资交给企业,讨厌年轻人和知识分子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炮火全开。 对了,先不管这件事是谁主使的,摩艾把名册交给企业是为了换取什么利益呢?活动资金吗?可是我记得听说过他们有正式的赞助商啊。还是为了和企业打好关系?譬如摩艾成员在面试时会有特别优待? 算了,找不出答案也无所谓,反正人们自会基于恶意自行猜测答案。网路上的谣言和批评声浪都是这样来的。 我现在是孤军奋战,一直坐著思考也无济于事。我立刻著手将名册和公司职员寄来的信件制成一张图档,这样比较方便散播。这个工作并不难,靠著在大学课堂学到的文件处理技术,一下子就能做出来了。 炸弹已经制作完毕,希望这东西能在网路上顺利引爆。 稍作休息时,我想起了董介说过的话。 坦白说,我并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但不是为了秋好和阿天那些营运摩艾的人,而是对那些被摩艾拖下水的人感到愧疚。摩艾如今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是如同董介所说,还是有人把摩艾当成心灵依靠、栖身之所,譬如川原小姐。 考虑到那些像她一样的人,我觉得不能只是破坏或削弱摩艾,还得想想之后的事。消灭了现在的摩艾之后,还需要建立一个像过去一样、纯粹追求理想的组织。 如果有了这样的组织,一定能成为川原小姐他们的栖身之所。 此外,说不定也能成为我的栖身之所。 那里不需要如今的摩艾。 我把刚做好的图档存进董介的随身碟,然后拔下随身碟放进口袋。为了小心起见,我要用其他地方的电脑投出这个炸弹。 我要把秋好的谎言转变为真实。 只剩我一人之后,我体内的斗志没有烧尽,反而燃烧得更炽烈。 我开门走出去,为了将这排歪曲的骨牌从头推倒。 我打开药妆店的后门,一边打招呼说「辛苦了」一边走进去,立刻看见川原小姐坐在圆椅上,撑著脸颊注视著手机,她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眼睛瞪得老大。我从来没看过她这种表情,不过一看就知道她很生气。 我小心避开可能会被她的怒火波及的范围,尽量贴著柜子走过去,却听到她说了句「你好」,我只好认命地回答「早」。她转过头来看著我,眼中还是燃烧著熊熊怒火。 这种时候我也不好直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校内目前还不知道让川原小姐生气的那件事的人大概只有极端的边缘人,或是品德极端正直的人吧,而我两者都不是,所以只好说出普通人会说的台词。 「情况似乎不太妙呢。」 「就是、啊、哼、真是……啊、哎呀!」 川原小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忿忿地啧了一声。我心想「好久没看到她流氓女大学生的这一面了」,她把手机收进口袋,朝我行了个礼。 「对不起。」 「没关系啦。我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看起来……好像很严重呢。」 「与其说严重,还不如说让人火大。」 如果现在我有时间听,川原小姐一定会尽情痛骂世上所有不合理的事,可惜的是我们的值班时间已经到了。 时间渐渐流逝。工作了一阵子之后,又到了客人稀少的空闲时段。今天我一边顾柜台,一边写著无趣的广告牌,川原小姐拿著拖把走过来。 「让我抱怨一下吧。」 真是开门见山。 「怎、怎么了呢?」 川原小姐用鼻子呼著气,彷佛要藉此把满脑子的怒气宣泄出来。 「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幸灾乐祸的人渣啊!」 「呃,那个,我不太理解……」 「我也是。」 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虽然对话很简短,但我已经听懂川原小姐想说的是哪件事,也知道她为什么对那些人如此生气,但我还是努力装出不知情的模样。即使她现在没有看著我,我也得习惯随时装出适当的表情,免得哪天不小心露出马脚。 平时我和川原小姐不可缺少的对话只有回家时的打招呼,但是今天我有一件事必须问她。 值班时间结束,准备回家时,我照例比川原小姐稍晚走出休息室,追上了跨坐在电动机车上的她。 「那个,川原小姐……」 我抢在她打招呼之前先开口。或许是因为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她闭起了正要打开的嘴,露出惊讶的表情。 直接切入主题似乎不太好,所以我先跟她寒暄几句。 「别太烦恼了,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我挑最安全的关怀之语应该是选对了吧,川原小姐的嘴角稍微放松,点头说「谢谢」。 「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这个局外人或许不该多管闲事……摩艾是不是怎么了?」 「你也很在意吗?我还以为你对摩艾没兴趣呢。」 「毕竟是我把摩艾介绍给你的嘛。」 我的话中带有些许的戏谑语气,这是我早就想好的。川原小姐一听就笑了。 「唔,该怎么说呢,上面的人现在好像忙著四处去道歉。关于责任归咎那些事现在还不确定,但学长姐说校方或许会做出处分。」 「所以现在大家还在等结果啰?」 「听说干部准备召开会议对内部成员报告情况,但是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场地不好找,所以还没安排好。」 「如果要在校内办,就只能借用大礼堂了吧。」 「是啊。」 再问下去的话可能会让人起疑。我诚心诚意地对川原小姐说了一句「希望事情能朝著你期待的方向发展」。 「谢谢。反正会怎样就怎样了。」 「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啦。能得到人渣以外的人的关心让我很欣慰。那我先走了,晚安。」 川原小姐说完之后就面带笑容地骑车离开。她今天说的不是「辛苦了」,而是「晚安」。先不管这个细微的变化,总之我很感谢川原小姐这位无自觉的善良间谍,多亏有她,我才能知道局外人无法得知的摩艾预定活动,以及现在组织内的气氛。 关于今后的事情,摩艾似乎还没归纳出能告知基层成员的结论,但是目前至少知道将会召开内部说明会。摩艾的干部没打算把这件事压下去,而是准备负起责任,这是很好的发展。虽然川原小姐很生气,但她或许也觉得这件事也是摩艾 进步的转机,从这个角度来看,确实是很好的发展。 摩艾擅自把学生个资交给外面的企业,这当然是一件大丑闻。 我感受到行动已经有了成效,同时也为这件事发展到超乎我想像的地步而感到有些忧心。 在那之后才过了短短三周。 我拋出的炸弹以惊人的效率吸引了大众的注目,而且不挑对象地发出攻击。 我把自己做的那张图档贴到几个社群网站及网路留言板上。 一开始我还担心它尚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会沉没于网路的汪洋,但是我的担忧很快就消失了。 最早看出火势开始蔓延的是社群网站。我贴出去的资讯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就传到了在网路上有大批关注者的激进人士耳中,这时发生了第一次大爆炸。在这件事之后,网路留言板也有了动静,出现了好几个针对这件事而发起的讨论串。图档无边无际地散布出去,社群网站和网路留言板都跳出了自称因摩艾而受害的人,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舆论渐渐认为这次的事不是偶然的个案,而是摩艾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组织。 想当然耳,开始有人要求摩艾、我们大学,甚至是寄信给我的那些企业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听说还有人直接打电话或寄信去询问,同样不确定真假就是了。不过那阵子似乎没有人得到正面回答,就连川原小姐知道的顶多也就是「似乎发生什么事了」。 我还在担心事情会就此落幕,结果又发生了第二次大爆炸。正在烦恼找不到新闻的周刊杂志注意到网路上的骚动,就把摩艾的事情报出来了,虽然只是一小篇报导。从报导内容来看,周刊杂志最在乎的好像不是摩艾做了这种事,而是企业竟然胆大包天地拿了学生的个资。记者还从某些管道获得相关人士的证词,说企业承诺在面试时会特别关照摩艾的成员,从那份周刊得知这件丑闻的人在网路上出言指责也都是针对企业,而不是针对摩艾。人类真是一种见不得别人好的生物,心胸狭隘到可笑的地步。如同川原小姐所说,摩艾就这么被幸灾乐祸的人渣当成了美食。 这件事的发展真是大大超出我的想像。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周刊来报导。原来大人们这么容易跟风,看来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这些人连兴趣和行动也和我们差不多嘛。 川原小姐离去后,我从寂静的停车场独自骑著脚踏车回家。后来我和董介一直没有碰面,和阿碰当然也没有见面。虽然我有点想问他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但是问了也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我在超市买了半价的便当,一路平顺地回到家,洗手漱口之后立刻打开电脑。便当加热会变得糊糊的,所以我直接吃冷的。 我打开社群网站,用置身事外的本尊帐号搜寻摩艾的消息。批评摩艾的声浪与日俱增,网路上尽是谩骂和嘲笑,光是看著这些东西,我就有一种陷入催眠状态的感觉,脑袋昏沉、心跳加速,甚至有些反胃。 也有人在帮摩艾说话,他们说这年头每所大学和每间公司都会做这种事,但这些看起来很公允的发言只过了一页就被大众的恶意淹没了。 本来对摩艾这个团体一无所知的人,如今都把摩艾的事当成了一件娱乐。 我也以质问的语气参与了这场盛会。今天早上我又在这片网海中拋出了一块饵,现在已经出现了丰硕的成果。 火势延烧到这种地步,我难免有些担心事情已经超出掌控,但我还是想要继续进行这个游戏。 说是这样说,其实我也玩不出新把戏,只是把上次做的图档再加上另一间公司的来信制成新的图档,去网咖散布到网路上罢了。 如果这次又是只有一张图片就太无趣了,所以我还打了一些字,加到图档中。 『理想是什么?我不禁质疑。』 本来只打算写这些,但是我在情感的驱使之下又多打了几个字。 『轻易接近别人、擅自肯定或否定别人的那些人的理想是什么?』 我最后用的就是这几句话,其中多少掺杂了对董介和阿碰的讽刺。这张新的图档再次被那些自诩为正义之士的人散播出去。 这张图档迟早也会传到秋好的眼中吧。希望这能帮助她反省,成为她悔改的理由。 我很好奇秋好是不是已经表示了忏悔之意,去看她的社群网站,发现这几天都没有新文章,能看到的只有无趣的交流会描述和闲话家常。 或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爆发吧。我一边思索,一边在社群网站搜寻「摩艾」,拉动卷轴一个个看下去。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地方。 本来还以为是拉得太快而看错,但是把卷轴拉回去,我才发现自己的动态视力原来还挺厉害的。 我惊讶地盯著萤幕。 在我无法掌控的网海之中,贴著一张照片。 我没有看错。 那是秋好和阿天的合照。 照片中的他们似乎正在参加庆功宴,两人笑容满面地朝著镜头举杯,看起来就像一对感情融洽的好朋友。 应该是最近拍的。这张照片里的秋好比我手上那张照片里的秋好头发更短,妆也画得更用心,穿著打扮也比较成熟稳重,更像是我在交流会那天看到的她。 我以为这张照片是不知道目前事态的摩艾成员上传的,事实却不是如此。这个帐号一看就知道是免洗帐号,除了照片之外只有两条讯息。 两条都是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号码看起来很眼熟,我急忙拿出手机确认。 果不其然,一个是我一直存在手机里、却没再打过的秋好手机号码,另一个则是阿天的手机号码。 我还以为秋好一定早就换号码了,不过现在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和她通话。我有些困惑,同时也感觉到事情开始朝著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没想到会有人做出这么激进的行为。 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不该继续做那些推波助澜的举动,但是我查了一下,发现照片已经散播出去,我明白这已经不是靠我一人之力所能阻止的。 我又看看他们两人的照片。 他们的笑脸是建立在非法行为、伤害别人、舍弃理想的基础上。 不知是因自己真的想这么做,还是因为受了大众的影响,总之我又帮忙散播了这张照片和他们两人的手机号码。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并不是我的错。 自作孽不可活。 做出这个结论以后,我轻快地点下滑鼠。 校方在隔周正式发表了对摩艾的处分。暑假不知不觉到来了,对于极力制止乱象的校方而言,这或许是唯一的慰藉吧。 我已经不用上课了,所以每天的生活不是打工就是在家。 今天也要值晚班,我到达药妆店后面的停车场时,川原小姐也同时抵达。她对我微微一笑,说道: 「早。那个……我没事了。」 「啊?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已经不生气了。」 川原小姐大概发现她每次和我同时值班都在发脾气、让我很害怕吧。不过她干么笑得这么愉快?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和川原小姐走进休息室一边说道,她呼地吁了一口气。 「可能是听到处分已经下来了,我就接受了。」 「接受什么?」 「我也是摩艾的一员,而且我们的人确实做了坏事,所以我也脱不了关系。」 欺欺人。」 「喔喔……」 我这句附和并不代表我同意川原小姐的想法。 啊啊,原来如此。 川原小姐一定也想成为自我陶醉的人吧。 我感到了莫名的寂寥,但还是笑著对她说「你有这种想法真了不起」。 「没这回事啦。唔……我也不知道。摩艾内部也有很多人在批评这次的事。这周六就要召开说明会了,到时说不定又会听到一些让我发火的话。」 「喔,要开会了啊。希望事情能就此平息。」 「是啊。对了,如果我又发火,就请你再陪我去喝酒吧。」 没想到川原小姐会主动邀我,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川原小姐不知道把我的沉默解读成什么意思,急忙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匆匆走向店面。 川原小姐也过得很辛苦啊。我只为这位学妹稍微担忧了一下,就把心思转移到得知摩艾开会日期的事了。 有没有办法听到会议内容呢?这场会议之中一定会有秋好对这次事情的想法,以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可以事后再去问人,但我已经奋战了几个月,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亲自确认结果。 除此之外,我的心中也悄悄地萌生出反派会有的念头。 真想看看秋好输得一败涂地的表情。 这句话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其实我真正期待的是秋好可以藉这契机回到原点。 看到云端硬碟的密码设定为摩艾诞生的日期,我真期待秋好很快就会回想起当年的理想。 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混进这场内部会议。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我还在思考,川原小姐就走了回来,值班的时间到了。 这几天无论是打工、吃饭、说话,或是做任何事,我都心不在焉,脑袋里惦记著的唯有摩艾。 ※ 「枫,下周日你有空吗?」 在摩艾还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目前还没有预定计画。怎样?」 无聊的课结束之后,我和秋好走在中庭里,我说话时没有看著她。 那时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疙瘩,只是普通的朋友。 「有一位参加非营利组织的研究所学长要举办关于霸凌的研讨会,如果你有空,要不要一起去?啊,你是不是开始打工了?周日不去没关系吗?」 我犹豫了一下,但我觉得没必要说谎,所以老实地回答: 「我没有排周日的班,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找我出去。」 秋好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地说: 「没想到你这么在乎摩艾的事啊!」 其实我空出周日的理由不只是为了摩艾,不过看到朋友这么开心,我也不想泼她冷水,所以就不解释了。 「可是大好的周日干么要拿来讨论罢凌啊?」 「那位学长已经在工作了,所以平日比较不方便,再说周日讨论总比周一好吧?」 「说得也是。」 在讨厌的日子还要思考讨厌的事就更讨厌了。 「内容主要是如何关怀遭到霸凌的人,所以应该会有教育系的人参加。」 「我们又不是教育系的。」 「如果我们去参加,以后看到霸凌事件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嘛。」 我还是抵抗不了她那清澈的眼神。 「有空的话我就去。这样你被霸凌的时候我就姑且帮忙吧。」 「什么姑且帮忙?应该说一定帮忙才对吧?总之……」 我还记得秋好故意装出冷笑,但是装得很不像。 「我很期待。」 她真的很不会假装。 ※ 我有时会想,大学四年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活著的实感,也无须背负责任,但又尚未舍弃少年时的冲劲和愤世嫉俗,自由得令人厌烦。 如果说活得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是大学生的特权,那我或许不算大学生吧。 我没有利用这份自由做过什么事,也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东西,只是随波逐流地混日子,连求职活动也是学著大家的样子去做。 我这四年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有的话,应该只有那几个月吧。 我在那几个月活得非常积极,就算多少有些走偏,还是一直迈向前方。 所以我想确定我在那几个月并不是过得毫无意义。 摩艾开内部会议的日子来临了。结果我还是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开秋好和阿天的耳目而潜入,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心想就算只能听声音也好,既然是这么多人参加的会议,不可能不用麦克风,如果早点来说不定还能见到秋好他们一眼,所以我前一晚把闹钟设定在会议开始的四个小时前。 地点还是上次的大礼堂。自从上次去侦查之后我都没有再去过那里。 从一个令人怀念的梦境醒来之后,为了忘却些微的恶心感、唤醒大脑和身体,我喝下味道很可怕的monster提神饮料,囫囵吞下便利商店买来的御饭团。 卡路里和咖啡因彷佛点燃了我全身上下的细胞,刚起床时的心悸也变得更强烈了。我还是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但又无能为力。 今天我不打算乔装,免得更引人注目。虽然在校内必须偷偷摸摸的,但我还是决定穿得像自己,这也是为了向变质的摩艾展现我的格调。 坐在家里枯等总觉得静不下心,所以我喝光了最后一口提神饮料就准备出门。 我穿上运动鞋走出门外,现在虽是早上,阳光却已将柏油路晒得火烫。我锁上门,断了自己的退路。 这广大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正要出征,邻居当然不知道,就连董介、阿碰、川原小姐都不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在这四年间,我多半是独来独往,没有哪个人能支撑我的心。除了那家伙以外,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此时的我完全是孤单一人。 变成只身一人、接受了自己的孤独之后,我反而感到轻松,彷佛有一层薄薄的壳覆盖在我的身上,为我提供保护。 我这时才发现,大一时的我其实没有接受自己孤独的事实,只是假装孤独罢了。 和当时的我相较之下,当时的她才真的是孤单一人。 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信心坚定的人,所以无论遭遇任何情况都能保持坚强。她的心灵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支撑,而我竟蠢得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其实我们的心灵和外表一样天差地远,根本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她想必早就忘记我了。 在我没有参与到的这两年半里,她是怎么过的?应该不会只是被人吹捧到得意忘形、拋弃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吧?但她究竟在想什么,竟然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顾了。我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因为我已经懒得再失望了。 下楼梯时有另一位住户跟我擦身而过,我们向彼此点点头。我想我们一定都不在乎对方。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家伙。 已经改变的朋友。交流会那天见到的僵硬表情、每天发表无趣文章的社群网站、被四处流传的照片上的笑脸,全都看不出她当初的样子。我不禁悲从中来,甚至对她无端地感到愤慨。 个性来看,一定会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了,枫?」,还以为自己的演技有多精湛。 我一眼就能看穿。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挽留我,其实根本懒得理我这种爱来不来的冷淡成员,证据就是她只是拉了一下我的袖子,露出遗憾的表情,很快就接受了我要离开的事实。只不过是如此。 要说我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但我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她很特别,而我只不过是碰巧走进了特别人物的视野里。 我不期待自己被她记得,我只期待她能变回一个特别的人,而不是一个为了求职而四处走后门拉关系的无趣大学生。我知道,她不是这种人。 我一边擦汗一边走向车站,思绪翻腾的脑袋被晒得几乎冒烟,所以我在车站前买了茶。 现在是周六早上,月台上却有很多穿衬衫的大人,电车一到就像工厂出货似的,全体一致地上了车。 我不会觉得这些大人很逊,或是很无趣。除了年龄之外,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有朝一日我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我到时一定会觉得自己很逊、很无聊。现在我还没有那种想法,所以就先不管了。 短短十几分钟,我在平时不会去的校区附近车站下了车。周六还会来学校的只有那些吃饱撑著的社团人士或研究生,但是他们也不会一大早就来。我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无声地走著。 地面上依旧暑气蒸腾,早知道至少戴顶帽子。我想要尽快走到阴凉的地方,一出票闸就直奔校门。下学期已经没有课了,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机会来到大学这个安全地带,但我也没有特别感慨就是了。 校内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一个像学生又像附近居民的人在跑步,真想对他说声「辛苦了」。 去大礼堂的途中有一张被树荫遮蔽的长椅,我坐下来,看看手机,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三个小时。摩艾的干部就算要提前准备,最快也要再一个小时才会来。虽说我提早到是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不禁懊悔自己太过早起。 我喝著刚买的茶。四周洋溢著蝉鸣声,我感觉自己好像为了健康而出来散步的人,觉得有些可笑。 在等待的时候该做什么呢?要不要找间凉爽的咖啡厅坐一下子呢?我最擅长的就是打发时间了,因为我整个大学生活都不断地在打发时间。 我即使到了大四都还没习惯一个半小时的漫长上课时间,我也没有交游广阔到在校内闲晃就会碰到熟人,我总是一个人──有时是和董介一起──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这样的大学生活听起来似乎很浪费生命,但我不知道有谁的大学生活是不浪费生命的,有些人甚至因为在大学里学到的事情而犯罪,有些人还因为大学而丢了性命,也有些人在大学里失去了原有的光采。和他们相比我还算好的,已经很好了。 仔细想想,我这次行动是为了让已逝的时间回到从前。如果摩艾没有变,我就不需要做这些事了,所以这跟打发时间其实没啥两样。 当然,我对将要流逝的时间也不是没有丝毫的期望,这点我和其他的大学生是一样的。 在大学里认识了她之后,我的确开始对未来怀抱希望,我可能还开始相信有朝一日能发现理想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那些时间都浪费掉了。至少我们两人当时真的努力过、试过做些什么、试过推翻些什么,就算我们做的事只是一厢情愿、不被别人理解,我还是觉得很值得。 如今只有我仍怀著理想,仍试著改变那些谎言。即使是在绕远路,我还是忠于自我、还是在追逐理想。 我终于可以肯定自己了。 或许我终于能凭著自己的意志来肯定自己了。 我肯定自己在这三年和那几个月之间所做的一切。 写在那张图档上的讯息正是我的人生信念。 如果被发现了该怎么办?但我又觉得,那些讯息就是要被发现才有意义。 只是短短的几年。 短短的几年并不代表什么。我们和高中生差不了多少,和社会人士也差不了多少。 既然如此,不如回到从前吧。 我要回去。 回去那个时候。 只要从头再来一次就好了。 我心中逐渐变得火热时,气温也逐渐变热了。我打算换个地方,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在等到人之前就会被晒得虚脱。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三个小时,就算休息一个小时,时间还是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我便站了起来。 才往前走了一小步…… 「那个……」 我没有停步,而是继续走向片刻之后的未来。 在回过头的那一秒钟,我想到很多事。 我想到会在这种时间来学校的人,以及会对我说话的人。 大一的理想。大二的失望。大三的死心。升上大四之后的斗争。 我似乎在这一剎那回想起所有的往事,但我也不确定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既然不确定,我只能选择自己认定的事实。 我只能如实接受回头见到的情景。 那是秋好寿乃。 ※ 不需要再回想了。 ※ 事实就在我的眼前。 秋好……是秋好。 毫无疑问,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秋好寿乃。 虽然她有些憔悴,脸上还挂著黑眼圈,但她的衣服仍和我之前在交流会看到的一样,她的妆仍和与阿天合照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站在我面前的既不是被其他事情占据心思的秋好,也不是笑容灿烂的秋好,而是一脸困惑地望著我、现实中的秋好。 我们已经有两年半不曾像这样面对面了。 如果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太虚伪了,因为我心知肚明,她一定是因为身为领导者所以想要第一个到达会场。话虽如此,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我真该谨慎一点的。 看到从秋好朝我伸出来的手,我知道她一定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叫我,看到我准备离开就更慌张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我僵立不动,秋好转开视线,然后又望向我。 「呃,那个……」 她显然正在谨慎地选择措辞。 「好久不见了,田端同学。」 田端同学。 「……嗯。」 这是一句回应,也是我心中的异样感所发出的声音。 不是枫,而是田端同学。 两者都是我。 「呃,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有啦。」 我们两人看起来一定很像睽违多年的朋友吧,事实上也是如此。 我还在思考该说什么,但我开口之前秋好就先主动解释。 「我叫你是因为……」 「……」 「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谈谈。」 秋好边说边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刚才坐的长椅。 我知道她想谈什么。我太清楚了。 「喔,对了,我前阵子打电话给你,结果发现你换了号码,信箱也换了。」 「……都已经两年半了。」 三个一定不对。既然如此,她或许是在犹豫该不该现在说。 我不知道秋好想对我说什么,心中涌出了期待和恐惧,而她先偷偷做了个小小的深呼吸,才凝视著我说: 「你过得好吗?」 「……还好。」 「这样啊……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又宣告了一次,大概是下定决心了,但我却没有回应,因为我觉得回应就表示我准备好要听她说话了。 我正面看著秋好,发现她的眼睛不像从前那样清澈,这两年半所累积的怀疑已经污染了她的世界。 「你知道吗?」 她以前也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说话。我歪了头作为回应。 「那个……摩艾现在的情况很不妙,发生了一些问题,我等一下就是要向大家报告这件事。」 「……喔。」 秋好修过的眉毛颤抖了一下。 「……嗯。摩艾现在很不妙。」 「这样啊。」 我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点头,秋好的那双大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说出这种无意义的回答。 「……我不清楚。」 「摩艾现在很不妙耶。」 「跟我又没有关系。」 「可是……那是我和你一起创立的摩艾耶。」 「早就不一样了。」 秋好的语气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的回答之中隐含著批判的味道,但是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实在不太好。 我听见秋好吸气的声音。 「没什么不一样的。」 「……明明就不一样。」 秋好的眼神变了。 「摩艾现在做的事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那就是不一样啊。」 「就算如此,摩艾还是摩艾。」 她这句话真是强词夺理。 「不然你觉得哪里不一样?」 她彷佛是在考我。 「……天晓得。」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相信她自己比谁都清楚,但秋好似乎误会了。 「什么天晓得?」 她的语气像是失望,又像是生气。 「明明不知道还说什么……」 「我刚才就说了我不清楚啊。」 「既然不清楚,干么还说这种话!」 秋好的语气强烈得很不自然,她还露出懊恼的表情,咬紧嘴唇,皱著眉头。 我可以理解她为何懊恼,但我觉得我才该懊恼,竟然为了自己不清楚的理由而改变。 秋好的表情显露著她已经知道真相,很想对我破口大骂,或许因为她是一个大组织的领导者吧,她只是喘著气,彷佛极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绪。 「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你刚才也说过。」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若说我不害怕是骗人的。 担心还没发生的事很愚蠢,但是回顾过往的人生,我预料的坏事至少有一半会成真,所以我不得不害怕。 这次也是如此。 「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没错吧?」 「……」 「那是你做的吧?」 我早就在心底练习过要怎么若无其事地歪头装傻了。 「啊……?」 我预料的情景分毫不差地成真了。包括我的表情,以及秋好的表情。 「摩艾的事。」 她不再迟疑了。 「在网路上爆料摩艾提供个资给企业的事。」 「你觉得那是我做的?」 「是的。」 秋好点头的动作非常果断,她既不是怀疑,也不是胡乱断定,而是真的知道。 不用说,秋好想的当然没错,重点在于她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有,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依然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向秋好提出了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 秋好微微地摇头,像是真的不知道,也像是在甩掉灰尘。 「但我知道一定是你。」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脏更努力把血液输出到全身的声音。 「怎么说?」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浓了,或许也和气温有关吧。 「我看到那张图了。」 「图?」 「看到图上的字,我立刻就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的人生信念。」 秋好断然说道,脸上浮现了汗珠。 「……」 没有回应是因为我怕一开口就会泄漏出心情动摇的声音。 我想吞口水,却做得很不顺畅。 被发现了。 她注意到了。 秋好一定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认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让我意外的是,秋好的语气之中并没有质问的意味。 「告诉我。」 这不是恳求,反而像是训话。就像小学生做了坏事被父母和老师责骂的时候会听到的语气。 我很不喜欢这样。 「这只是假设,假如真的是我做的,那又怎样?」 她那像是责骂,像是训话,又像宽宏大量的原谅,自以为是长辈的语气迥然一变。她大吼著「什么那又怎样!」,声音之中饱含了轻易被挑起的怒气。 果然。 我就知道。秋好刚才的语气,那种宽容的语气,只有在不认为双方立场平等的时候才会使用。 以前的秋好绝对不会这样说话。 「我叫住你就是为了跟你谈谈这件事。」 「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不就是做了坏事吗?我是不知道详情啦,你说摩艾提供个资给企业?犯下这么显而易见的错误,明明就是你们自己不对。」 「是这样没错。」 没想到秋好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所以我会坦白地承认,也会负起责任。」 「……讲得好像负起责任有多了不起似的。」 我默默地斟酌心中想到的回应,最后说出口的是这句带有情绪的发言。 「我又没有这么说。」 秋好明显露出心虚的表情。可见这句话真的戳中了她的痛处,所以我得在她更生气之前说出我想说的话。 「虽然我不清楚情况……」 再拖下去也没意义了。 「但你为什么不想想做了这件事的人是什么心情?」 这句话几乎等于承认事情是我做的了。 「以前的摩艾明明只是一个追求理想的秘密组织。」 其实我不该在秋好面前说出这么危险的发言。 但是这两年半的岁月,以及秋好不同于以往的表情、语气、对我的称呼,彷佛一刀刀地割著我的背。 点受伤或后悔的表情。 我继续说个没完,像是要宣泄过去的一切。 「摩艾改变了某些人的周遭环境,说不定也改变了某些人的大学生活,甚至是人生,而且全都是朝著他们不乐见的方向改变。摩艾打著『成为理想的自己』的招牌,实际做的事却是在伤害别人、破坏别人的生活。」 我毫不客气地大肆批评,秋好却始终默不吭声。 她抿紧嘴巴注视著我,就像一个承受著痛苦的平凡人,彷佛忘了自己是摩艾的领导者。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秋好。 「摩艾确实伤害了很多人,又没有试著补偿,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处境。会发生这种事也是应该的。」 突然。 我在说话时,突然从秋好的表情里发现了一个可能性。 那是我期待的东西吗?不对,应该不是。 我本来期待秋好会发现。 我期待她会发现自己犯下的错。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不觉得现在太迟了。 因为我一直认为秋好会变成普通人也是被摩艾害的。 或许她只是没有发现,或许她只是个被大众洗脑、失去了力量的勇者。 或许她听了我这番话之后才注意到。 或许她如今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耻。 或许她开始改变了。我这么想著。 「摩艾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我的言论持续行进,朝向希望所在的终点行进。 在那个终点,说不定秋好会改变想法。 「不过这次或许是个好机会。」 虽然希望很微渺,但秋好说不定早就觉得摩艾不对劲,却没有办法阻止。或许是她身为领导者的无奈,或许是环境的趋势太强烈,让她没办法做出改变。 若是如此,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不如重新开始吧。」 秋好仍然用忍受著痛苦的表情听著我说话。一阵凉风吹过,影子随之摇曳。 「再重新打造一次吧。」 我向秋好说出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心愿。 「重新打造真正的摩艾。」 能说出这句话,让我为自己感到了一丝骄傲。 为了有助于沟通,我把视线从秋好的鼻子移到眼睛。像这样相互凝视,让我觉得被变质的摩艾耍得团团转的我们或许一点都没有改变。 「如果你要的话,我也会帮忙的……」 我说到这里时,秋好微微低头、垂低视线。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我只能猜测。 我希望她能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但我早该知道,期待的命中率比不祥的预感来得低,大概有八成会落空。 秋好的嘴唇动了。如同要击碎一切。 「开什么玩笑。」 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状况。秋好再次直视我,她用强而有力的眼神盯著我。 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彷佛看著长年的宿敌。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听到她从压抑之中爆发的怒吼,这次轮到我心虚了。 「秋好……」 「什么变得奇怪?什么好机会?什么重新打造?还有什么……真正的摩艾?」 她当然不是在问我问题。 「你对摩艾里面的事情知道多少?这两年半的情况你根本一点都不瞭解!可是你却想要毁掉摩艾,还把责任推给别人?开什么玩笑!」 秋好的肩膀用力起伏,彷佛忘了呼吸。我反覆思考著她这些话的意义。 想了好几次,我才明白过来。 我努力把摩艾导到正途,并且对秋好释出善意、恳求和解,结果她却臭骂我、嚷嚷著「开什么玩笑」。 明白过来之后,我才开始感到气血冲脑。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看得出来摩艾变得奇怪了。」 「你说奇怪到底是哪里奇怪?不要随便乱说!」 她刚才那种察言观色的小心翼翼已经完全消失了。 「怎么不奇怪了?明明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还做了如此的坏事。你刚才也承认了,摩艾现在做的事和我们刚创立的时候不一样。」 秋好从齿缝间吸著气。 「这次的事的确是我们的错,我们或许也给别人添了麻烦,但是和以前不一样有什么不对的?」 「那是因为……」 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回答,秋好就迫不及待地连番进攻。 「这一点都不奇怪,会随著时间而改变是理所当然的。谁说不改变的东西就是好的,会改变的东西就是不好的?」 她这吵架的态度惹得我的火气都上来了。 「你以前才不会这么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你已经变了,而且是往不好的方向改变。」 「我才想说这句话咧!」 秋好的表情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心中的悲伤超过了愤怒。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我的台词。我才想要问你为什么舍弃理想。」 「我哪有!」 秋好用前所未有的音量喊道。 「我没有舍弃理想!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幸福快乐,希望大家活出没有悔恨的人生,希望已经过著幸福生活的人都能做好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世上的战争、贫穷和歧视都能消失!」 「那你干么搞这种求职社团啊!」 「光是期望又不能实现愿望!」 秋好再次大喊。 语气之中充满了她的心愿。 但是她所说的内容不过就是如此。 「想要实现愿望就要有手段和努力和方法,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没有改变初衷,而是换了个方法,你为什么不懂啊!」 「……既然不相信期望,那就不是理想了。」 秋好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这……」 秋好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手上沉重的公事包滑落地面。 我对她提出质问。 「那你在这四年之中靠著这些伎俩做了什么?光是帮助别人求职对世界有什么好处?拚命号召一些蠢货来降低摩艾的素质,这算得上是好的方向吗?」 听到我的质问,已经变成普通女生的秋好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她的格调已经降到这种地步了。 「秋好,你说啊。」 这也是在质问我这四年大学生活的意义。 我等著她的回答。 我期待听到有意义的话语。 最后秋好看著我的眼睛,颤声回答: 「……我错了。」 我期待听到秋好说出真话,但那颤抖声音所说的话却和我想的不一样。 不过听到这句话让我比较放心了。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她终究发现自己犯下的过错了。我甚至有些欣喜。 这是她的忏悔。 我一直很想听她说出这句话。 「你说你什么地方错了?」 秋好这次明确地张开嘴唇。 「在这两年半之间,我好几次期望你可以继续待在摩艾里,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万万没料到她喊出来的竟是这句话。 一头雾水。我满头问号,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我的心底同时冒出了高兴和悲伤,但我现在没空去深究这些情绪。 观,把我赶出去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走的!」 「你也没有挽留我啊。」 「我们早就说好了,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走,所以我才会一直问你对摩艾的看法,而你当时什么都没说,现在却做出这种报复的行为,你这个人真的是有问题!」 听到她攻击我的人格,令我哑然无语。 「像你这种人没资格批评我这四年间的努力!」 秋好尖声喊著,用力摇头。她的发型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连那跃动的每一根头发都让我看不顺眼,但我没必要把这个念头说出来。 批评她的外表只会降低我自己的格调,降到和批评我人格的她相同的水准。 「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你当时为什么不找身边的人商量?如果不方便找其他人商量,你也可以找我商量啊!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搞不懂你!」 「你说搞不懂我,其实你根本没打算试著搞懂吧?因为你一点都不在乎和你不一样的我,所以才没办法搞懂。」 「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两年半以前和这次,我都想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啊!」 「结果还不是没有谈,而且你还想把责任推给我。」 大概是被我戳中了痛处吧,秋好的表情扭曲,我彷佛听见了她咬紧牙关的声音。 「就算我要找你谈,但你当时身边一直有人在,像是寻木和胁坂那些人,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更无法相信秋好刚才说的话。 「你说你希望我继续待在摩艾里?这才不是真的,就算我走了,你的身边还是有很多可靠的人吧。还有,虽然你说得一副你很关心摩艾的样子,明明就是跟男友打得火热,根本顾不上摩艾吧。」 我讽刺地说出这句话。 「……啊?」 秋好这句疑问和先前的反应截然不同,她紧绷的脸顿时放松,像是一下子就消了风。 「……啊?咦?等一下……」 她用已经放开包包的手抓著自己的头发。从这个动作可以看出她不是愤怒,而是单纯地感到困惑。 我也有些困惑,我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何以令她出现这种反应。我不信任她,所以我的话中充满挑衅的意味,可是这样应该会激怒她,而不是让她感到困惑。 睁大眼睛看著我的秋好到底为什么困惑,我实在不明白。她这出人意表的反应令我非常在意。 所以我由衷期望她赶紧接著说下去。 「咦……难道……」 秋好的脸颊微微地抽搐著。 「难道你喜欢我?」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啊?」 我的口中发出了跟秋好刚才一样的疑问。 她在说什么啊?我的脑袋里充满问号。 「你就是为此而记恨我?所以才做出那种事?」 秋好到底在说什么? 她说我喜欢她? 「啊?」 喜欢? 我当时确实把秋好当成好朋友,我也很信任她,要说起来确实是喜欢。 但我知道她刚才问的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问我是否喜欢她这个朋友,而是问我是否暗恋过她。 「哪有可能……」 秋好紧盯著我的眼睛。 她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陌生的表情。 「……真恶心。」 秋好的身影彷佛有一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但她依然好好地站在我面前,用鄙视的眼神看著我。 我感觉脑袋变得空洞,秋好的声音在里面回荡著。 无论我再怎么专注聆听这回声,所得到的解释还是和刚才耳朵听到的一样。 喜欢?恶心? 什么跟什么啊? 秋好凭什么这样说?她竟然擅自认定我对她有那种感情? 难道是我自己没有发觉?我曾经以那种眼神看过她吗?难道真的如她所说,我是因为这样而对她怀恨在心,所以想要搞垮摩艾、让她付出代价? 不可能的。 「我怎么可能为此做出那种事……」 我怒火中烧。这不像先前的气愤,而是连五脏六腑都会为之颤抖的暴怒。和这个比起来,她舍弃我、她变得不像从前、她对我大骂,都算不了什么了。 她竟然这样误会我,竟然这样胡乱猜测。 我被秋好误会了。 只是这样而已。别人听了或许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光是这个理由就够严重了。 漆黑的毒汁在我的心中迸裂。 在我还没察觉时,这毒汁已经从我的口中大量涌出。 「你别小看我了!」 我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到了,秋好更是吓得肩膀一颤,但她立刻稳住阵脚,瞪著我看。 「这是我要说的话。只是因为这样,只为了这点小事你就故意来妨碍我们,真不敢相信!」 愤然丢出这句话的秋好已经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我懂了。我终于发现了。 如同秋好所说。 真的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尝试扭转变质的摩艾,更不该尝试把秋好导回正途。 已经来不及了。 那什么时候才来得及呢? 或许没有来得及的时候吧。 早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错了。」 「……是啊!」 「早知道我当初就不应该和你这种可耻的人交朋友。」 秋好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句话有什么好讶异的? 「像你这么爱现的人会找上我,只是因为急著找人帮你疗伤,你根本不在乎找来的人是谁,而我只不过是刚好坐在你附近罢了。」 「不是的……」 秋好吸了一口气,正要说出来的话也被吞了回去。我看得出来她的脸色变了,看得出来她被我的毒汁伤到了。 干么现在才在这里装可怜?我又忍不住释放出毒汁。 「说什么为了理想,说什么为了大家,你一直都是为自己而活,而我只是个衬托你的配角。」 我一直很想说出这句话,我真的这么认为。 不只是对秋好。 其他人也喜欢故作清高地大谈理想,其他人也喜欢假装博爱地说是为了别人,但心底藏的全是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算计。 秋好是这样,董介也是,阿碰也是,川原小姐也是。 每个人都只会为自己著想,无论碰到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人,他们都可以为了炫耀自我、为了金钱、为了性欲而利用别人。 利用摩艾来彰显自己的正义感。 利用学长作为男友的代替品来排遣寂寞。 利用朋友作为求职的工具。 利用要好的学妹作为发泄性欲的对象。 还有…… 「你刚好遇到我,所以就利用了我。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你只是想找个注意你的人。」 不对,照秋好的个性来看,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可能…… 「……或许吧。」 秋好彷佛吞下了我全部的毒汁,一脸沉痛地点头说道。 她的表情清楚地烙在我的脑海中。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看到秋好颤抖的嘴唇在动。 我的耳朵像是被割掉了,胸部和腹部彷佛 5 「枫,你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刚认识几个月时,秋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和现在没啥两样。」 这不是在说谎,以前的我顶多只是比现在更容易相信别人,但我恨不得能早点忘记那个天真单纯又脆弱的自己。 「你一定从高中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她老是不顾别人目光,一个劲地相信著理想,一厢情愿地把我称为朋友,我早已认定她这是先天性的毛病,已经没药医了。 在常去的学生餐厅里,秋好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样子』是指什么,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和现在差很多。」 「咦?难道你是进了大学才开始失控的?」 「我哪里失控了?」 秋好笑著说。 「高中时代的我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很怕被人排挤,但我反而经常因为这样和朋友吵架。」 「真的假的?」 「真的啦。」 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还以为她打从出生就不曾担心自己太受人瞩目。我也在想,如果她还保持著从前的个性,我现在就不用如此劳心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到这个频道的?」 「频道?」 「我是问你因为什么契机而不再害怕被人排挤啦。」 秋好一听就垂下眉梢,彷佛很不好意思。 「我现在还是怕啊。」 我愣住了,秋好看到我的反应就说「喔,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我还是会怕,还是会担心受人批评,但我高中的时候只会一直停留在这种想法之中,现在与其说是转了频道,还不如说是长大了。」 当时的我对于长大一词并没有多少体会。 「既然还是会怕,不是应该避免陷入这种场面吗?」 我很直接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当时的我只会在秋好面前说出真心话。 秋好想了一下,才摇摇头说: 「长大不代表要忽视自己的弱点。我确实有我的弱点,但个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能接纳自己的弱点,才是真的长大了。如果接纳了自己的弱点,大可心安理得地停留在原地,但我不是这样,就算仍然害怕,我还是想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当时我只是不耐地想著,什么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嘛,她又在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了。 ※ 以前的我什么都不懂。 五脏六腑痛如刀割,血液输送异常迅速的不适令我难过得直不起身,但我依然在冲动之下跑出去。 下楼梯时,我因心急而踏空楼梯、扭到了脚,但我完全不在意,身体上的痛还比不上心中的痛。 我在停车场骑上脚踏车,但连踏板都踩不好,还一度摔倒,撞翻了好几辆脚踏车,才勉勉强强地骑了起来。 颤抖的腿踩著踏板。我用最快的速度拚命地骑。 我的目的地是秋好的公寓。位置我还记得很清楚。 为了尽快见到秋好,尽快和她说到话,我全力地踩著脚踏车。 我想要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因为我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因为我伤害了她。 我破风前行,途中还撞到了路人的包包,骂声从背后传来。平时的我一定会道歉,但现在除了秋好以外的事我都不在意了。 不,不对,不是的。 不只是现在。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秋好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种事。 发现真相之后,我又心痛到几乎想吐。 我一路奔驰,终于看到了以前经常来访的学生公寓。我经过了秋好平时等车的公车站牌,在公寓门口跳下车,匆忙到差点跌倒,然后就把脚踏车丢在原地。 我在公寓的对讲机输入秋好住处的号码,按下门铃。我一点都不紧张,只是觉得几乎被罪恶感和我们从前的友情压垮。 过了良久还是没有听到回音,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一样没有反应。我想到她可能不在家,于是跑到公寓后方,找到她房间的阳台,发现灯是暗的。 她还没有回来。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里等,但我又没办法只是静静地待著,所以又立刻回到门口,牵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骑上去。 接著我又骑向被我们这些大学生视为根据地的校园。手机和其他东西都没带出来,所以我无法联络任何人,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能让反应得比脑袋更快的身体来引领我。 我再次全力踩起踏板。 大学很快就到了,除了月光以外几乎看不见任何光源,所以校园内一片漆黑,但校门是开著的。我直接骑车进入校园。 在哪里?秋好在哪里? 就算只是偶然撞见也好,我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自己的运气上。 我一边骑车一边左顾右盼,突然听见前轮发出剧烈的声响,紧接著我就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的手肘和膝盖都擦伤了,脑袋还撞上高出地面一些的人行道。我在疼痛之中慢慢起身,回头找寻自己的脚踏车,却看见脚踏车的前面凹了下去,似乎是撞上了挡杆。 看到脚踏车坏了我并不心疼,失去了能快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才令我懊恼。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秋好。 胸中又是一阵郁闷,胃酸上涌。 刚才嘴里吃到一些沙子,就和胃酸一并吐出来。 我想要用跑的,但膝盖的痛楚让我跑不动,发现不能跑时简直令我五内俱焚,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棒在身体里面乱捣。 她在研究室吗?还是在摩艾的社办?或者她根本不在学校? 我恍惚的脑袋很快就想到,在我行进的方向只有其中一个选项。去研究室吧。 我尽其所能地快步走向研究室。 快一点,快一点。 得赶在秋好离开之前,快一点。 得赶在来不及挽回之前,快一点。 快一点。 …… 我突然停下脚步。 毫无理由地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经过,也没有刮起强风,也不是因为撞伤的脚痛到走不动。 说不定是因为那样。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了。 为什么? 我的右眼看不见,大概是汗水滴进了眼中,而剩下的左眼看到的景色却比刚才更清晰。 可能是因为受伤,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不对,说不定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从梦中醒来了。 我从秋好还愿意接纳我的梦中醒来了。 我觉得先前的冲动真是莫名其妙。 见到她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以为还能改变什么? 我想为伤害她的事向她道歉,想要由衷表示自己的悔意。 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道歉只是为了自己。 只是希望被原谅,希望重归旧好,希望对方不要生我的气。 对方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或许真的以为自己能得到原谅。 明明做了那种事,明明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我怎么会以为还能挽回? 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听起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手肘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我吧。 我对她说了那么恶劣的话,否定了她在这四年间的努力,就算我们以前是朋友也没用。 她现在一定对我痛恨至极。 她不可能想要见我。 有什么理由非得和讨厌的人见面? 有什么理由非得让自己更讨厌对方? 如果有这种情况。 如果真的有。 我用轰隆翻腾的脑袋思考著。 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想法,但我不确定该不该去做。 我很烦恼。著实地烦恼了一番之后,停下来的脚再次走向研究大楼。我盯著前方,一步一步走著,为了切实地缩短距离。 手好痛,脚也好痛,五脏六腑也都在痛,但这并不是原因。 我花了超乎必要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那栋大楼前面。 研究大楼不像其他大楼一下课就变得乌漆抹黑的,而是还亮著几盏灯,看起来像是零散住著幼虫的蜂窝。 我要去的那间研究室也亮著灯。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就算真的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去不可。 我拉开大门,走进大楼,屋内似乎比外面更冷,我觉得自己的皮肤好像变薄了。 令我庆幸的是可以搭电梯。我到了四楼,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著。另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这层楼只有一个房间从位置较高的窗户透出灯光,所以一定不会弄错。 我站在门前,放下犹豫,伸手敲门,里面随即传来回应。 「请进。」 我想见的人就在门后。 我推开了门。 「晚安。」 「哇!」 发出惊呼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是站在一旁的女性,她惊讶地盯著我说:「呃,你怎么全身都是伤啊!怎么了?」 好一阵子没见到的明亮灯光让我眯起了眼睛,我正要回答时,盘著手臂坐在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先开口了。 「找我有事吗?」 「……是的。」 「你伤成这样不痛吗?」 「当然会痛。」 我正要说出「先别说这些了」,先前那位女性就说著「我去拿医药箱过来!」,丢下我们跑了出去,连门都没有关。 「不好意思,她还挺多事的。」 我还在发愣时,他如此说道。我摇摇头回答「不会啦」,对一脸满不在乎的他行了礼。 「好久不见,胁坂。」 「我不久前才见过你,但我们确实很久没说话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搞得浑身是血?」 听到「浑身是血」我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伤势比我想像得严重,我趁著还没感到更痛之前赶紧转开目光。 「我有事想要问你。」 「喔?你竟然有事要问我?真是难得。唔……坦白说,你会来找我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他没有被我遍体鳞伤的模样吓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道。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讨厌我。」 听到这么直接的意见,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犹豫了片刻,我才低头说: 「对不起。」 我道歉的理由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我明明讨厌他却还来找他。 我当然可以随口敷衍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我等一下要说的话也会变成谎言,所以我坦诚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把头抬起来吧。」 听到别人表示讨厌自己,胁坂的语气依然是一派轻松。我依言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还是挂著对一切都不在乎的表情。 「你真是诚实,我从以前就很欣赏你这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 是什么呢?我暗自寻思。 该怎么说才能精确地表达我的想法呢? 我细细地想著,最后我发现没必要想得这么认真。 理由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我因秋好的演讲深感后悔和羞耻时就已经知道了,我早就心知肚明了。 但是真的要说出来时,话语却哽在喉咙,全身冒汗,内脏又开始痛了。 胁坂还在等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顾声音中的嘶哑,把话说了出来。 「因为秋好……」 我说了出来。 「不再只看著我一个人了。」 这是从心底深处挖出的、如污泥般的真心话。 没有任何遮掩。我之所以讨厌摩艾、讨厌周遭的人,真正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我终于承认了。 难道真如秋好所说,我对她怀著爱恋的心情吗?我不这么认为。但我确实把她当成重要的伙伴,唯一重要的人,所以看到她把心思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才会让我这么不甘心。 我为此发起的行动深深地伤害了她。 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就是为了面对事实才来这里的。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令我呼吸困难,心跳也加速到极限。 面对自己的感情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 胁坂的嘴角放松了一些。 「原来如此。或许你会觉得这是老生常谈,不过没有人会只把目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且她后来还是很关心你的。」 「……是的。」 是啊,我知道。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那你想问我的是秋好的事吗?」 「是的。呃,你知道摩艾要解散了吗?」 「知道啊。」 「那是被我害的。」 我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但还是因畏罪而紧张到胃壁收缩。 胁坂会怎么想呢?他会讶异或生气吗?我猜两者都不是。不出我所料,他只回答了「这样啊」。光是这样已经让我很难过了。 「你是怎么做的?」 我该回答胁坂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吗?我心中脆弱的部分仍想要省略对自己不利的叙述。 但我把全部的事都说出来了。所谓的全部,就是包括我为击垮摩艾所设下的计谋,以及伤害了秋好的事。 我没有坚强到足以压过自己内心的脆弱,脆弱的地方还是一样脆弱,我只是不愿让自己落到更可悲的境地。 听我说完之后,胁坂毫不迟疑地说: 「太差劲了。」 他一点都没有跟我客气。 「是的。」 「秋好经常跟我提到你,至少在你离开摩艾之前都是如此。」胁坂凝视著我说。「她有时也会批评你,但那是因为她和你有著坚定的友情,而且她也很信赖你。这件事她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完全背叛了她的信赖。」 「……你说得没错。」 这次的事,我除了被秋好骂过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数落我的过错。 「你既然都明白,那你还想问我什么?」 我不知道胁坂到底是体贴还是漠不关心,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很感激他对我这么公平。 他让我有机会说出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摩艾……」 该说如我所料吗?胁坂的长叹如一把刀刺伤了我这份决心。 「你觉得自己能做什么吗?」 虽然他没加上「事到如今」,但我听起来还是有那种感觉。 我的双脚不堪身心双方面的压力,几乎就要逃走,但我还是努力按捺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能够做些什么。」 「为什么来问我?」 「……因为你是局外人。」 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很失礼,但胁坂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对摩艾而言,我已经是局外人了,所以我想知道一直以局外人的立场协助摩艾的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为何我没有说出「专程来问你」。 胁坂盘著双臂,望著研究室的墙壁。我不自觉地跟著望去,除了墙上的小洞之外没看到任何特别的东西。 「我有个简单的问题。」胁坂说道。「你对摩艾是怎么想的?是为了破坏它呢,还是为了恢复它?」 「啊……」 我本来想说「为了秋好」,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我就打消念头了。不对,不是这样的,说是为了别人,就等于把责任推给别人。 我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意义。我在乎的不是胁坂希望听到什么答案,而是自己究竟怎么想。 我试著找寻最真实的表达方式。 然后我找到了。 这不是临时想到的,答案一直都在我的心中。 「我……」 我只是一直假装没看见,一直不让别人发现。 但我不想再逃避了。 「我想要一直待在那里。」 没错,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 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无法告诉秋好。 如果我能对她说出口,或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不见得非得是分道扬镳的时候,就算是两年前、一年前,甚至是一个月前,或许都还来得及。 如果我能早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秋好,约她出来见面,告诉她我想待在摩艾里面就好了。 但是我却说不出口。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我却始终跨不出去。 说出来又不会怎么样。说出来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要说丢脸的话,我只顾著钻牛角尖而没有勇气说出真心话,才是更加丢脸的事。 我一直都不懂。 我不懂被自己的脆弱吞噬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我终于懂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回不去了。 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只想让摩艾延续下去,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呼吸紊乱,连话都讲不好了。 心脏仍然一阵阵地抽痛。 我感受著自己的疼痛,一边想著秋好一定更加疼痛。 不合理的伤痛一定更加疼痛。 胁坂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样啊。但是,无论你怎么做,你都不可能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用力吐出,艰涩地咽著口水。 「我觉得很难过。」 不能再隐藏了。 我不能再隐藏秋好不再关心我的寂寞和伤害了。 「但是还有其他人像以前的我一样希望继续待在摩艾里面。」 「我明白了。」 胁坂更用力地点头。 「也就是说,你想要帮助过去的自己,对吧?」 我仔细品味他这话的意思,然后点头回答: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正是如此。 我不打算进一步地修饰或补充。 胁坂歪头看著我几秒钟,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扬起嘴角。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 「对了,你站在门口别人进不来,可以请你让一下吗?」 我回头一看,刚才跑出去的女性拿著医药箱尴尬地站在后面,我道歉之后让开了路,她立刻走进来,指著椅子叫我坐下。 胁坂见状就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她很爱多管闲事。」 说完之后,胁坂就拿起包包准备离开。我不顾那位女性还在帮我的手臂消毒,想要跟著站起来,但是我还没开口,他就转头说道: 「改天再联络吧。」 在胁坂走出房间的同时,我又被那位女性推回椅子上。 我不好意思辜负她的善意,只好乖乖地接受治疗。此时那位女性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那个人很爱多管闲事。」 我静静地凝视著墙上的小洞。 真希望春天能延长一点。我一边穿著长袖衬衫一边如此想著。我吃了一片吐司和便利商店买来的沙拉当早餐,一点一点地啜饮著咖啡时,就收到了催我赶快出门的邮件。 『真期待和你见面。』 这篇正经八百的问候是以这句话作为结尾。我在上次收到信的时候就觉得这种行文技巧很厉害了,客气之中还带了点俏皮。 我喝完咖啡,把杯子稍微冲过之后放在水槽里,然后穿上外套,拿起单调的公事包,迅速完成了平时的打扮。平日做这些程序时,我的心情会比较沉重,但是今天的目的地不一样,所以心情轻松多了。 我看看时钟,预定要搭的电车还有二十分钟才来,从我家走到车站要十五分钟,出社会以后只迟到过少少几次的我还是勤奋地提早出门了。一走出去就碰上刚结束了晨跑的邻居大姐姐,我们互相点了个头。这栋公寓的墙壁很厚实,和女友吵架也不会被这位大姐姐听见,所以我很喜欢。 走到车站正好花了十五分钟。我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我瞪著太阳,埋怨地想著现在不是还在春天吗。 走进票闸没多久,电车就来了。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起始站,所以一定有位置坐,这也是我喜欢那栋公寓的理由之一。 从这里搭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我思考著要讲的话,一边想一边发困,到了转乘站才急急忙忙地起身冲出去。 搭了十五分钟的地下铁,就到了我以前每天都要去的、离大学最近的车站。今天是周六,所以乘客很少,还有一些时间,所以我在月台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慢慢享用。 又看著一辆电车离开,我才起身走向大学。和自己逐年递减的体力商量过后,我决定搭电梯到地面。 走进校门,我没看地图就直接走向今天的目的地──校内最大的学生餐厅。我最喜欢吃炸鱼排,但是今天不供应,真是可惜。 越接近目的地,学生也变得越多,在离餐厅最近的转角有个女孩向我打招呼,我只是以标准的业务用笑容朝她点头,随即在心中默默反省。 餐厅前方有一个长桌,桌边坐著三个学生,我走了过去,跟第一个对上视线的女孩说话,她似乎和我一样紧张。 「你好,我是田端枫。」 我从内袋拿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她恭恭谨谨地接过去,对照过公司和人名之后用麦克笔在名单上画下记号。 「感谢您今天前来参加。门口有人在分发资料和饮料,请到那边领取。」 「好的,谢谢。」 这次我尽量露出自然的笑容,然后走进餐厅。室内的冷气温度适中,吹起来很舒服。我照门外那个女孩的指示领取了茶水和资料,又继续往里走。我 记忆中的餐厅如今搬空了全部的桌子,椅子排成一圈圈的圆形。墙边有个明显的位置摆著投影机,我心想主持人应该会站在那边,立刻就有一位女性朝我跑来。 「早安。感谢你今天拨空前来。」 「好久不见了。」 我因见到熟人而放松下来,此时我的表情大概是今天最自然的吧。 「一年没见了,都是因为田端先生一直躲著我。」 「我没有躲你啦,只是每次都刚好错开罢了。对了,董介要我帮他转达一声『不能出席很抱歉』。」 「他又是去找哪个女生了吧?」 川原小姐露出坏心的表情。她没有像以前一样戴耳环,她已经变成一位穿著直纹衬衫的成熟女性。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过来。坦白说,我一直觉得你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事,所以我自己还在组织里的时候都没有邀请过你。这次没想到你会答应,我真的很意外。」 「我从你信中那句『真的假的!』就感觉得出来了。这是有原因的,我怕拒绝你又会被你踢。」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我还喝醉了。你还真是小心眼。」 「我又不像你这么流氓。」 我们两人正在嘻嘻地怪笑时,餐厅里响起了「啊啊」的麦克风试音。转头一看,一位很高的男生正紧张地握著麦克风。 『各位,感谢你们今天来参加这场活动。』 那个客气的声音在问候之后,对我们发出了几项指示。我和川原小姐乖乖地走到指定的座位,坐下来看资料。我发觉这份资料做得非常用心。 「做得不错吧?」 一旁的川原小姐说道。 「今天请你来当然是为了学生们,不过我更想让你看看我们这五年的努力成果。」 我看著腼腆的川原小姐,心想她果然很懂得说话技巧,或许该说是一种才能。 开场的时间到了,虽然有些参加者还没到场,但我们还是先跟学生分组。社会人士在第一次分组是依照学生有兴趣的业界来分类,所以我和川原小姐各自去了不同的小组,她在临走之时还恐吓我说「敢欺负我的学弟妹我就踢你」。 我被带到像同乐会一样排成圆圈的座位,旁边坐著几位学生。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地分别向我打招呼说「请多指教」,而我每次都回以不太自然的笑容。 『第一场讨论开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附近的工作人员。请大家多多指教。』 即使我被那些闪亮亮的眼睛盯得紧张不已,主持人还是喊了开始。学生们再次一起向我打招呼,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 「大家好,我叫田端枫,今天要劳烦各位指教了。」 我先从轻松的话题开始。 「我是第一次参加交流会,所以有点紧张,请大家多多包涵。呃,我是被两年前担任过大四代表的川原里沙邀请来的。」 面对著这群认真听讲的学生,我没有能力说些有趣的话题,只能平铺直叙地谈起自己的工作。 我对学生解释了公司背景、业务内容、主要客户,以及工作的成就感,总之就是求职活动该提的事。 口才不好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我在学生时代从来没有认真听讲过,此时我不禁后悔以前为什么不多偷学一些技巧。 如果跟学生时代的我说,将来我会以社会人士的身分来演讲,想必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学生们一直用认真的表情倾听著,说完工作的事情之后就是发问时间。我暗自担心会不会有人提出太难的问题,回答了一些关于上班时间和人际关系的问题之后,有个胸前挂著名牌的学生举起手。我想起资料上的说明,挂著名牌的都是组织成员。 「能不能请问您在学生时代的有益经验,或是让您学习到宝贵知识的事?」 那位学生如此问我。 这一定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吧。「成长」在这个组织的宗旨之中是一大关键字,他们当然会问这类问题。 有益经验,宝贵知识。我想了一下,虽然想到一些可以分享的事,但又觉得跟他们讲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帮助,因此打消了念头。 但是,我立刻换了个想法。 就算对他们没有帮助又怎么样? 让他们知道这种事情没有帮助也好,这样他们在面临相同选择时,或许就会选择有帮助的选项吧。 我又环视了众人一圈,然后说道: 「这或许算不上有益的经验,但确实让我学到了很宝贵的教训。」 我此时的呼吸比平时吸进更多空气。 「我要说的是因为伤害了重要的朋友而后悔的事。」 我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得凝重。 我刻意让自己的语气配合现在的气氛。 「我在学生时代伤害过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毁坏了那个朋友最重视的东西。」 有个娃娃脸的学生绷紧了肩膀,大概是大一生吧。 「我后悔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办法再挽回了。」 我默默寻思比较好懂的表达方式。 「我并不讨厌那个人,但就是因为很尊敬,所以当我看到那个人做出我认为错误的行为,我就自以为是地想要纠正人家。你们之中说不定也有人有过同样的经验吧。」 有一个男生轻轻地点头。 「我和那个人的关系再也无法恢复了。」 已经长大的我说出了真正的心情。 「我直到现在还很后悔。这话听起来或许很自以为是,不过我真的觉得能发现自己后悔了是件好事,就是因为伤害过别人的悔意仍深深地刻划在我心中,才能塑造出了想要对别人诚实的我,才能让我想要变得诚实。」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我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再也不想伤害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在我学生时代的经验之中,这件事无论对我的工作或日常生活都有很大的影响。我现在仍在一点一滴地努力,希望自己渐渐成长为一个不会伤害重要的人、能够为别人提供依靠的人。这话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我总算说完了。 说完以后,我才发现一件事。 或许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件事。 或许在那之后我一直想要说出这件事。 我偷偷观察著学生们的表情,然后抬起目光,思索著要不要请他们继续提问。 此时,我对上了一道视线。 我和她四目相交。 我一直以为站在旁边的只有组织的成员。 我一直只是用眼角余光去看站在学生背后观察状况的那些人。 和她对上目光,我顿时停止了呼吸。 她犹豫地对我点了点头。 她望著我,想要开口,但又阖起嘴巴。 川原小姐明明说过她不会来的。 穿著套装的她一直静静地望著我。 「田端先生,你怎么了?」 跟我坐在一起的组织成员这么一叫,我的时间才又继续流动。我慌张地道歉,说著:「这样回答还可以吗?」 再次抬头时,她已经不在了。 我心想,说不定那只是我的幻觉,只是我因伤痛而萌生出来的天真幻觉。 第一场讨论结束了,我随便寒暄几句之后就站起来。我没有死心,又继续搜寻她的身影。 就算她还在,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我还是努力找寻她。 口。 我不自觉地踏出一步。 就算是幻觉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但我的脚还是继续走。 追过去之后我才开始思考该做什么。 我跑到餐厅外,四处张望,接著,我看见了她。 她走在林荫道上,鞋子踩过地上的落叶。 那不是幻觉。 我和那纤瘦的背影之间没有任何阻碍。 我们离得不远,只要走快点就能拍到她的肩膀。 在认识后的几个月里一直陪在我旁边的肩膀就在不远处。 我想要开口叫她。 但是一股莫名的恐惧阻止了我。 我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惹得她不悦。 我不想要受伤,我害怕受伤。 但是…… 我好想再见你一次。 犯错的自己,脆弱的自己。 还有和我不一样的你。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接受这一切了。 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我。 是你让我的谎言转变成真实的。 我加快脚步,追向她的背影。 我还是会害怕,毕竟我没有变,我依然是我。 或许我会被漠视、会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