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你与陌生的记忆》 序章 世界作了一个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暑假就要到了。 为了赶上下午六点开始的补习班课程,我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出了家门,步行在黄昏时住宅区的马路上。不久后东京奥运就要开幕了,宣传海报在商店街的各店家玻璃窗上,以及用来张贴镇上公告的布告栏上等,贴得到处都是。 七月已经过了一半,这几天真的格外燠热。即使太阳下山后气温已经下降不少,空气里仍残留著白天的热度,只是走在路上身体就沁出了汗。 一整天都曝晒在烈日下的路面仍带著温度,太阳看上去像颗红色的大火球,将街上的景物与天上的云朵分别染上淡淡的橙红与温暖的粉色,电线杆和建筑物越来越浓重的影子则一点一点被拉长。 有些滑落的后背包里装有补习班的课本、文具还有钱包,我重新背好。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唤著「幸成」的声音。 转过身,只见优羽子朝我小跑步而来,随著她踏出的节奏,一头柔软的短发在风中飞扬。她穿著白色短袖上衣与水蓝色迷你裙,背上是一如既往的红色背包。 优羽子跑到我身边后,深呼吸几次调整气息,缓过来后便开口道:「今天也很热呢。」 我点头应声,放慢脚步,两人就这样并肩走著。补习班大概再走个五分钟就到了,手表型的穿戴式终端显示现在才五点四十五分,离上课时间还非常充裕,完全不需要著急。 优羽子是跟我同年,就读附近另一间小学的女孩。我们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四年级的时候在补习班认识的。虽然我们两人的家距离很近,骑脚踏车大约只要十分钟的路程,但中间有一条流经这座小镇,名叫北入泽川的河分隔了我们居住的地方,河的两边也被划分成不同学区,所以在补习班遇到优羽子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同行后没多久,优羽子问我:「幸成,你作业做完了吗?」 「嗯,数学作业完成了,但英文还剩一些不会写。优羽子呢?」 「我刚好相反。英文是做完了,但数学有好几题解不出来,不过我请爸爸教我了。」 「这样啊。」 记得之前有听优羽子说过,她爸爸似乎是在东京的大学任职的科学家。 到补习班后,希望她能在上课前借我看一下我做不出来的题目。于是我向优羽子说道: 「待会儿英文作业借我看一下。」 「嗯,好啊。」优羽子笑著点头答应了。 我们补习班的学生常会利用上课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互相讨论作业的答案。因为优羽子总是一丝不苟地把作业完成,所以在补习班只有八人的六年级生班上人缘非常好。 最初来到这家补习班时,我也曾因为都不认识班上的同学,对于来上课这件事情非常排斥,但如今和大家的感情也都变得很好了。而且非常幸运地,我在这里完全没有遇到合不来的人。因为小学班上的男生团体老爱逞威风态度又霸道,比起那边,只有几个人一起上课的补习班对我来说更加自在。最近补习的成果也反映到了学校成绩上,让妈妈非常高兴。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我和优羽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很快就抵达了补习班所在的五层楼混合住宅。 这是一栋有些老旧的楼房,建筑物金属的部分都生了锈,油漆等也有不少剥落的地方。除了我们补习班外,同一栋房子里还有美发店、法律事务所等。隔壁一边是电器行,一边是面包店,都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在这里了。这附近还有一间草木茂盛的神社,蝉声则从那边一路传到这里来。 我们补习班在二楼,一楼则是装设著大片玻璃窗的美发店,整栋建筑物感觉就只有这里特别华丽。从美发店旁边的阶梯上楼,很快就会看见写著「入泽英数补习班」的玻璃门。 开门后,便传来了柜台姊姊道「午安」的招呼。柜台姊姊有著一头染了淡淡褐色的飘逸卷发,她总是面带笑容,感觉非常温柔亲切。 我们一边换上室内用的拖鞋,一边回应柜台姊姊的招呼,然后让她帮我们在本子上打勾确认出席。补习班里开著冷气非常凉爽,在这种闷热天气里一路步行而来的我和优羽子,满足地对这份舒爽的凉意吐出了「呼──」的叹息声。 我们走进柜台后头的其中一间教室。教室里面已经有几位同学了,跟大家打过招呼后,我和优羽子也各自入座。 教室并没有规定座位,不过我一向坐在面向黑板的右前方位置,优羽子则固定和其他两个女生一起坐在左边。我拿出笔记本,就像刚才在路上说的,请优羽子教我作业当中不会的地方。 补习的学生们陆续进到教室,在吵杂的谈话声中,我迅速完成了英文作业。 「谢谢,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写完后这样说道。优羽子回了「不客气」后,便把英文笔记收起来,开始为接下来的数学课做准备。 过没多久,六点了。穿著白衬衫的老师走进教室说:「开始上课喽!」还站著的学生纷纷落坐,大家都朝向黑板端正坐好。 ◇ 晚上七点四十分,今天补习的英文和数学课都告一段落,大家准备回家时,柜台姊姊拿著一叠影印资料走进了教室。 「现在发暑假预定的课程资讯喽──」柜台姊姊这么说道,发给每个人三张纸。 我大致翻了一下,第一张是「暑期课程时间表」,其他两张则是「暑假用功的方法」。我把发下的资料收进文件夹,向老师和柜台姊姊道过再见后,就跟大家一起通过狭窄的楼梯走出大楼,离开了补习班。 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被护栏分隔的车道上,无数车灯往来闪烁。除了路灯之外,旁边的楼房或店家也都亮著灯,所以四周还算明亮。 「掰掰,幸成。」骑脚踏车来的朋友朝这边挥手,我也朝对方挥手说「掰掰」。原本正在跟其他女孩子们说话的优羽子听见声音也转过来,对先行离开的同学挥手道别。 我正打算往家的方向走去时,优羽子跑过来对我说: 「吶,今天爸爸打电话说要来这里接我,还说可以顺便载其他步行的同学回家。」 「这样方便吗?」 听我这么问,优羽子点点头,然后同样邀请了另一位也是走路来补习班上课,名叫高志的朋友,最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在补习班的大楼前等优羽子的爸爸。 高志是个很文静的男生,不常主动说话。我跟优羽子聊天时,他默默玩著从背包里拿出来的游戏机。 「还有两天就要放暑假了呢。」优羽子说道。 「嗯,今天必须把放在学校的东西带回家,不过实在太重,我搬得手都痛了。」 「我们学校也是。」优羽子笑著说。 今年的暑假,是小学的最后一次了。虽然我只经历过小学的暑假,但大人们在许多节目、电影或书上,都说过小学生的暑假是「特别的」。我虽然不太明白,却也不由自主跟著产生类似的想法,然后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寂寞。 「幸成暑假有要去哪里玩吗?」 「嗯──没有什么特别的计画,不过我想去水上乐园玩。」 「去年大家也有一起去呢。虽然高志同学后来抱怨他那天晒伤得好惨,不过去年真的玩得好开心啊。」 听优羽子这么一提,旁边的高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点了点头。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高志去年玩水的时候忘记在背上抹防晒油了。 「今年也想再去呢。」 「嗯,计画一下,邀大家一起去吧。」 我说完之后又问 :「优羽子呢?有要去哪里玩吗?」毕竟她们家每年暑假都会全家去旅行,每次都给大家带土产回来。 优羽子一脸高兴地点头。 「今年从八月二十日开始,要去美国五天喔。」 「美国?」 「好像是因为和爸爸一起做研究的人在美国,所以要到那里去做什么实验的样子。虽然爸爸是去工作,不过我跟妈妈是要跟他一起去,然后在美国玩。」 「好棒喔。」 我忍不住这么说道。这让我不禁想起最近在新闻节目当中学到的「贫富差距」这个词。我就完全没有做著那种厉害工作的爸爸。真要说起来,我爸妈在我小学二年级时就离婚了,所以根本没有爸爸,只有在公司上班的妈妈。不知怎地,面对家庭环境优渥又有教养的优羽子,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是羞愧还是悲伤的复杂心情。 「要买土产给我喔。」我这么说了之后。 「嗯,一定会的。」优羽子也点头回应了。 我放空了思绪,看向夜晚的街景。许多车辆在前面的道路上来来往往,远方的铁塔顶端,红色灯光以缓慢的节奏忽明忽灭。黑暗的夜空中隐约可见到淡淡的灰色云朵飘过,小小的白色星辰则点点散落在各处。 「啊,来了。」 优羽子才对我和高志说完,一台黑色的车子就停在我们面前。 高志把游戏机收进背包,和我一起跟在优羽子身后朝车辆走去。优羽子坐进副驾驶座,我跟高志则坐到后座。 开门进入车里坐好后,我跟高志一齐对驾驶座上的人,也就是优羽子的爸爸说:「麻烦您了。」叔叔也转过头来,笑著跟我们打了招呼:「嗯,补习辛苦了。」 跟家里的小轿车不同,这台车的座位宽敞又舒适。说起来,我们至今为止也让优羽子的爸爸从补习班送回家好几次了。 「那就先绕去幸成同学家喔。」叔叔说。 我马上道谢:「好的,谢谢叔叔。」 叔叔打起方向灯,趁著车流的间隙切进了车道。我从家里走到补习班大概要花十五分钟,坐车的话一下就到了。 车子在我们家六层楼的公寓前停了下来,我一边说著「谢谢叔叔」一边开门下车。 这时高志和优羽子也在车里扬声说「再见」,我答了「嗯」之后一边挥手,一边目送载著优羽子他们的车子开远。 然后,我走过通往公寓建筑,亮著白色路灯的步道,一路搭电梯上到五楼,打开了门口挂著「中山」名牌的我家大门。 ◇ 热意和光线让我醒了过来。 暑假第一天早上,醒来后一看枕头旁的钟,已经是早上八点十分了。平常的话七点半就得起床,以上学日来看,这样的时间早就睡过头了。 耳边传来唧唧的蝉鸣声,透过窗帘照进屋内的光线与热度,已经让我出了一身薄汗。打开窗帘后刺目的光线涌入,让人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夏天真的到了。湛蓝的天空中飘著大片的积雨云,柏油路面反射著炽烈的阳光,就像是想要留住那份光芒一样。 我居然能一直持续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出门上学啊…… 毕竟这时候也差不多是平常该出门的时间了,我看著外头的天气,都不禁想表扬直到昨天都每天走向学校的自己。 我直接穿著当作睡衣的休闲裤与t恤走向客厅,妈妈好像已经出门上班了,桌上摆著鲔鱼罐头和纳豆。我从橱柜拿出碗来,再从电子锅盛好饭,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起早餐。快速解决早餐后,我坐在原位,一边喝著麦茶,一边心不在焉地看著电视正在播放的,针对即将开幕的奥运做的特别节目。这时刚好进行到一位短跑选手的访问。那位选手不时微笑,一一说明自己都做了什么样的训练、这次有信心能夺下奖牌等,礼貌地回答了各种问题。 蝉鸣声配上比平时要晚了许多的早餐。真的是个非常暑假的早晨。而且这次和之前的五次暑假都不一样,是小学最后一次的特别的暑假。 但我总觉得…… 电视右上角显示的时刻还不到上午九点,而一直到傍晚的补习之前,我今天都没有任何行程,作业的量也不多,不需要急著完成。 也就是说,我现在无事可做。 耀眼的阳光照进早晨的客厅里,我坐在早餐的空碗盘前,听著电视节目里喧闹的笑声,对于要怎么度过这一整天毫无头绪。 也是呢──我在这时突然想到。 这种闲到发慌的感觉,也是暑假的特徵。 我回房间打开冷气,总之先拿出在家里用的平板电脑,趁兴致来的时候看一些游戏实况,或者某些人传到网路上的猫狗宠物影片。 影片看了大概一小时,感到有点想睡时,我就直接躺上床铺稍微闭目养神。 像这样重复好几次之后,时间就接近中午了,我决定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午餐。 昨天晚上才从妈妈那里拿到可以在暑假期间买正餐、点心和书籍的零用钱,我慎重地把钱包放进背包里,在门口穿上鞋子。 一走出开著冷气的家里,马上就被蒸腾的暑气给包围。因为光线角度的关系,公寓的外侧走廊也暴露在大太阳下,沐浴在那透明的灼热光线中,身体很快就出了汗。 我后悔著没有趁早一点还比较凉的时候出门,搭电梯到了一楼。一路上尽可能走在阴影处,前往路程约五分钟的便利商店。 ◇ 下午,我一边喝著便利商店买午餐便当时顺道买的果汁,一边做功课。暑假作业不用急著做,而且也没有很想去做,不过在写补习班作业时,也顺便做完一页数学的习题。 然后怕上课时肚子饿,我吃了一点零食,就在傍晚六点之前去补习班。 和往常一样的英数两堂课下课后,名叫智纪的同学向大家提议今年也去水上乐园玩。智纪是个很有精神的男生,他还加入足球社,皮肤晒得黑黑的,是补习班同学的中心人物。讨论到最后,我们决定先回去确认大家各自的行程,下次上课时再商量要在哪一天成行。 「好期待啊。」一起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优羽子这么说道。 无数车子呼啸著穿过我们走著的道路,今晚的天气无比晴朗,可以见到细细的弯月挂在黑暗的夜空中。 这次和去年一样,也决定是去隔壁镇上游乐园里附设的水上乐园。那里有人造浪泳池、漂漂河和滑水道等各种类型的水上设施,另外还有卖章鱼烧、热狗、沙威玛等各种食物的店面,是个可以玩上一整天的地方。 回家路上,优羽子边走边翻记事本,看著自己的预定行程。经过路灯下时,隐约可以看到优羽子用圆滚滚的字体在上面写满了各种计画。 「你暑假好像很忙呢。」 「嗯,因为爸爸妈妈都说要带我去很多地方。」 好好喔──我不禁嘟嚷了这么一句。 「如果我也加入足球队或棒球队之类的就好了。」 我想起有在踢足球的智纪,之前曾用像在炫耀的语气说他暑假很忙,除了补习班以外还要参加练习跟比赛等等。 「嗯──」优羽子发出小小的鼻音思考了一下,然后合起记事本收进背包里,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在盂兰盆节之前要去露营,幸成要不要一起来呢?」 我回问:「露营?」 听了优羽子的解释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场举办在琦玉县西边的山上,两天一夜的露营活动,而她也参加了。活动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孩子们体会自然和星空,所以优羽子的爸爸会作为老师出席。 但小孩好像没有监护人同行就无法参加,所以我当下婉拒了。毕竟妈妈平日要上班 ,大概也没办法陪我。 当我这么回答的时候,优羽子却说:「我会去问看看爸爸能不能让我带朋友一起去。」 我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不太好意思,但如果能去露营我也会觉得很开心。想想后,我跟优羽子道谢:「谢谢,我会问问看我妈妈。」 到了横跨北入泽川的大江桥边,我跟优羽子刚好要走不同路,彼此便挥手道别。 度过大江桥回到家后,妈妈似乎还没有下班。我用微波炉加热冷冻食品,吃完晚餐后就去洗澡,之后稍微看了一下电视便回房间躺平在床上了。 躺在床上看了几本书,看到觉得想睡之后我就关灯闭上了眼睛。这时,门口刚好传来了妈妈回家的声音。 ◇ 我们补习班除了平常傍晚六点的课之外,参加暑期班的学生每周还有另外三堂上午的课。 包括我在内,补习班里的六年级学生几乎都参加了。而且因为有些学生只在暑期班出现,所以暑假上午的课程,教室里的人数总是比平时还多。 今年暑假第一次的暑期班课程结束后,好几位同学讨论起要去哪里吃午餐,最后我们走进了附近一家速食店。 平日中午只有一群小孩一起吃饭的感觉很新奇。店内有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在用电脑处理事务,还有老人家在看报纸或看书,而我们聚在一处角落,边吃午餐边聊天。 之后走出速食店时,智纪说:「我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大家要一起去吗?」 对智纪的提议,下午还有行程的同学们婉拒后就先回家了。最后是我、优羽子还有一位总是绑著马尾,性格沉稳的女生美里,加上智纪四个人,一起走向了智纪住的大楼社区。 走在夏天炎热的路上,智纪就是不肯透露到底是什么样「好玩的地方」。因为他说最好带点饮料或点心之类的过去,我们就在便利商店买了果汁和巧克力。 不久后,我们抵达了智纪住的大楼社区。我以前也曾经来过这里几次,这个社区广大的腹地内有好几栋长方形的水泥建筑,绿意盎然的庭院则种满了树木。一走进里面,只听树上传来吵闹的蝉鸣,沿著道路设置的花坛里则盛开著许多美丽的花朵。 「这边这边!」 智纪领在我们前面,带大家一路走进了社区深处。 然后,那里出现了高度刚好比我们这群小学生高一点,似乎是用铁网架成拱型,上面覆盖著厚厚一层植物的绿色隧道。 「大家进去吧。」 走进去后,透过树叶照进来的绿色光线彷佛烟雾一样弥漫在隧道里,淡淡的草香漂浮其中。因为植物遮蔽了外头的阳光,绿色隧道里面非常凉爽,进入的瞬间马上能够感受到温度的差距。 智纪自豪地对我们说:「这里很有意思吧?是管理员盖的,我们社区的小孩子常常跑过来乘凉喔。」 隧道正中央放了长约三公尺,大概是拿来当作椅子的水泥块。 「嗯!」优羽子和美里都点头同意,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里面完全没有照到阳光,坐上水泥块的时候,冰凉的感觉甚至透过短裤传了过来。 「但是这里不会有蚊子之类的吗?」 优羽子像是突然想到,问了这么一句。智纪一脸自豪地摇头说「不会」。 「这附近有虫类不喜欢的香草,所以待在里面几乎不会被蚊子叮喔。」 「好棒喔──!」优羽子和美里齐声喊道。我们就这样在里面吃点心,一起玩智纪带来的扑克牌。 我坐在优羽子旁边,近得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身体,甚至还能感受到她身上沁汗的热气。 不久后,照进来的光线渐渐转成了傍晚的橙红,从某个地方传来暮蝉像在哭喊一般,让人有点难过的高亢声音。 隧道沐浴在微红的光芒下,植物的绿被染成了更加柔和的颜色。不知不觉间这里面也变得昏暗,优羽子从裙子的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看了时间小声道:「超过五点了啊。」 「差不多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又对智纪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么棒的地方。」智纪笑著点点头。 走出隧道后,只见橘色的夕阳之下,社区里的数栋水泥大楼在地上落下了巨大的漆黑影子。 「掰掰。」我们跟智纪挥手道别,踏上了归途。 ◇ 那天晚上,妈妈难得早早回到家。一起吃晚餐时,我提了关于露营活动的事情。说到没有监护人不能参加,不过优羽子的爸爸也许可以帮忙的时候,妈妈觉得「这样麻烦人家好吗?」,对这份提议很是踌躇。 「幸成,你想去吗?」 我也有点犹豫,不过还是说:「如果可以去的话,我想去。」 「这样啊。」妈妈想了一下。 「之后我会打电话跟福原家联络看看。确认过详细情况后,妈妈再考虑能不能让你去。」随后正色对我这么说。 「好。」我完全不打算跟妈妈闹别扭,毕竟去的话可能会给优羽子的爸爸添麻烦,或许也会让妈妈担心。我抱持著要是没能参加露营是很遗憾,但这也没办法的心情。 吃完饭后,妈妈去洗碗盘,我则简单打扫过浴室后,就将浴缸蓄满热水。 回到客厅,电视上还是老样子在播东京奥运相关的节目。最近老是这个话题呢。被吸引了注意力后,我稍微看了一下这个把奥运播得跟热闹祭典一样的节目。 可是,刚才跟妈妈聊过之后,总觉得无法平静下来,于是我回到房间开始打游戏。 用新年的压岁钱买的这款rpg游戏已经通关过一轮,我一边吹著电风扇,一边玩著这款游戏的第二轮。玩腻了就去洗澡刷牙,然后熄灯上床睡觉。关掉冷气后的房间闷热不已,让人难以入眠。 为了忘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我开始想著之后要去的水上乐园,还有说不定能跟优羽子一起参加的露营。露营的山上是什么样子的呢?跟优羽子和叔叔一起去一定会很开心吧?脑海中流过这些想法的同时,也逐渐涌起了睡意,我的意识也渐渐涣散开来。 ◇ 隔天中午,这天的天气比前几天更热了,我手腕上的穿戴式终端显示现在气温是摄氏三十八度。 上午的暑期班结束后,我跟优羽子在大热天下步行回家。我们前面不远处,有位拄著拐杖的老婆婆脚步不稳地走著。才这么想,那位老婆婆突然就摔了一大跤,倒在地上。 我们吓了一跳,赶紧跑到老婆婆身边。 「你没事吧?」 我这样问了之后,婆婆一边点头一边说:「没事,不要紧……」然后捡起掉在旁边的拐杖想要站起来,但是马上又跌在地上,我跟优羽子慌慌张张地扶住她。 「怎么办?叫救护车比较好吗?」 优羽子一脸担心地这么说后,老婆婆又虚弱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她深呼吸了几次,指著前面的方向说:「我家就快到了。」然后又继续迈出颤颤巍巍的脚步。 「我来背婆婆。」 我这么说著,在婆婆前面蹲了下来。 「我不要紧啦。」因为婆婆这么说,优羽子用有些严厉语气制止道:「不可以勉强!」 「那就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啊。」婆婆这么说完后,我就把她背了起来。 婆婆比我想像的要轻好多。我请婆婆如果到她家了就告诉我一声,便开始背著她走了起来。 旁边的优羽子用垫板帮我搧风,而一路上跟我们错身而过的每位大人,都用一脸担心或是犹豫的表情看向我们。 不久后,有位穿著衬衫,肩上挂著黑色包包的叔叔向我们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优羽子说明了前因后果后,叔叔对我说:「小朋友,让叔叔来背婆婆吧。」婆婆虽然不是很重,但在这种大热天背人走路果然还是累得满身大汗,叔叔的提议让我非常感激。这时婆婆指著前面的文具店说:「家就在那边。」 那是一栋屋顶铺著瓦片的老式木造建筑,绿色招牌上写著「吉田文具店」几个白色的字,看起来有些老旧。招牌角落的漆也有些斑驳,露出了咖啡色的铁锈。 叔叔听了婆婆说的话之后,就小跑步到文具店,不久就有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跟著走了出来。 那位阿姨一脸惊讶地说:「哎呀哎呀,这是怎么了呀,妈妈!」我们打开文具店的玻璃门走进去,在好心叔叔的协力下,把婆婆背到店铺后面开著冷气的日式客厅里,让婆婆躺在软垫上。这期间阿姨还数落著婆婆:「都是妈妈大热天的还要出门才会这样。」 抱怨到一个段落之后,阿姨对好心的叔叔鞠躬道谢:「真的非常感谢你。」 「没有没有,几乎是这两个孩子背著婆婆到附近,我没做什么啦。」叔叔这么解释完又说:「我还有工作,就先走了──婆婆说不定是中暑了,如果状况一直没有改善的话,还是叫救护车比较好喔。」这么说完后,叔叔就离开了。 「真是谢谢你们啊。」阿姨也对我们道谢,然后在后面铺有榻榻米的房间里,用冰凉的茶招待我们。 听到优羽子说我们是在补习回家的路上刚好看见婆婆的,阿姨称赞道:「暑假还去上课真用功呢。」之后从店里拿了好几只自动铅笔和好几本笔记簿说:「各挑一种你们喜欢的拿去吧。」 我跟优羽子一开始婉拒了,不过阿姨还是坚持说要答谢我们帮了她妈妈。于是我挑了一支上面有白色小鸟图案的蓝色自动铅笔,优羽子则挑了一支粉色有花朵图案的,我们还各收到了一本笔记本。 「真的没关系吗?」 收下礼物后,优羽子还是犹豫地问了一句。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是附近的一家公司做的,不过这款可是只有在我们这种文具专卖店才买得到,好用又好写喔。你们读书的时候就用它吧。」 阿姨笑著这么回答后,优羽子也点头行礼说:「那就谢谢阿姨了。」 「之后有机会再来喔。」离开文具店时,阿姨在门口挥著手跟我们道别,婆婆也撑起身子说:「谢谢你们啊。」婆婆这时候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好多了,我也总算放下心来。 「我们好像反而占了人家的便宜呢。」优羽子说道。 中午过后,气温越来越热了,远处的柏油路看上去正在灼热的空气中扭曲摇晃。 「是啊。」我走在各种蝉类竞相高鸣的道路上,同意地点了点头。 ◇ 到了约好去水上乐园那天,我跟优羽子和高志一大早就在大江桥边会合,之后三人步行前往跟大家约好集合的车站。优羽子穿著水蓝色的短袖衬衫跟白色短裤,背上是她一直惯用的红色背包。 明明才上午而已,天气就已经十分酷热。热气不断从被太阳烧灼的柏油路面冒上来,走著走著慢慢就出汗了。 今天一起去的男生女生各三人,总共六人到齐后(其他两人因为家里刚好有事,所以约好下次再一起去),我们用ic卡通过感应式的票口闸门,大家一起下到月台等车。月台屋顶间的缝隙,能够看见属于夏日的湛蓝天空。 五分钟后电车来了,我们上车朝著目的地出发。途中在一个名叫新武藏野的车站转搭了前往游乐园方向,只有四节车厢的电车。这班车上全是像我们一样的小学生团体,或是跟父母出游的小朋友。 在门口买完票后,我们走在有云霄飞车和摩天轮等游乐设施的园区里,一路前往水上乐园的区域。 穿过一道写著入泽水上乐园的拱门后,便出现了两座大帐篷,那里是水池区的更衣室。我们说好男女分开各自去换衣服,然后就在外面的树阴下集合。 男性更衣室帐篷里的空气非常闷热。进去后,我打开手边的置物柜,先从包包里掏出凉鞋、泳衣跟毛巾,再拿出了放有防晒乳和零钱包,以及打算随身携带的塑胶包包。 之后我脱下t恤,把毛巾绑在腰上,脱掉裤子跟内裤再穿上泳裤。换装完成后,我锁上置物柜,把附著挂绳的钥匙卷在手腕上便走了出去。 男生们换衣服大概只花了五分钟,我跟高志还有智纪拿著随身物品,都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完成。但是女生们还没有好,记得去年确实等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吧。 我们站在附近一棵树下,这期间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走进了水上乐园,水池畔到处都铺著塑胶垫或搭著小帐篷。 「我去占位置喔,高志跟我一起去吧。幸成就在这里等女生,等一下就来找你们。」 智纪这么说著站了起来。 「嗯。」我点头答应后,他们便拿著随身物品跟泳圈,朝泳池的方向走去。 我一个人站在树荫下没多久,准备完毕的优羽子她们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优羽子穿著裙式的红色泳装,还把头发整个绑了起来,美里则穿了一件式的水蓝色泳装。而另一位比其他两人要高一点的女生美菜实,则穿著像是成熟大姊姊一样,很成熟的两件式泳装。该怎么说呢,看到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后我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别开了眼睛。虽然美菜实平常的打扮也都很成熟,不过眼前这个女生,实在看不出来和我同年。 「嗯?智纪同学他们呢?」优羽子看到我一个人站著,不解地问道。 「去占位置了。」我慌张地这么回答时,高志刚好朝这边走了过来,于是我们便跟在他身后,前往他们占好的位置。智纪他们占到的地点十分靠近人造浪泳池,但又没那么拥挤。我们大家把各自的塑胶垫尽量靠在一起加大空间,然后将随身行李放了下来。 准备完毕,大伙马上朝泳池方向前进。我们一开始还在深度较浅的地方玩,不久后就跑到靠近起浪装置附近,比较深的地方了。 起浪装置前方装设了安全护栏,从水深看不清楚的地方传来机械轰鸣的声音,而波浪就以一定的频率往这边一波又一波打过来。我们先是看著那片黑暗水深的地方,一下子是潜到底下去,累了之后又靠在栏杆上,之后心不在焉地望著仍待在浅水区的女孩子们,或是玩玩高志带来的海滩球。 天气非常好,蝉鸣声如同在放声喊叫般唧唧唧唧地鸣噪著,简直不输给水上乐园的背景音乐声。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池畔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带著浓厚的绿色,在阳光下映出炫目的光泽,不时还能够听见「今日紫外线特别强烈,请各位游客多注意防晒」的广播。 到了中午左右,大家暂时上岸休息。因为泳池区里面有设置摊贩,我们在那里买了午餐后就坐在塑胶垫上吃。三个男生和三个女生各自坐在一起,彼此分开了一小段距离,但我偶尔往头发湿润的女孩子们那边看去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美菜实真的很不得了耶。」智纪靠近我和高志耳边小声说道,我们同意地点了点头。发现大家其实都在想一样的事情,我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比起身材很好的美菜实,我的视线其实更容易跑到优羽子身上。明明平常总是一起回家,但优羽子穿著泳装又头发湿湿的模样,让我莫名其妙地静不下来。去年来这里玩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啊。 后来我们也去玩了其他种类的泳池。所有人一起溜完一次滑水道后,男生们跑到漂漂河去玩,女生们则待在一般泳池区。我们在漂漂河又闹又叫地疯玩了好几趟,累了之后就去贩卖部买饮料,然后到树阴下坐著休息。这时候高志突然站起来,还踮起了脚尖。 「你在做什么?」智纪一脸奇怪地问。 「这个。」 高志拿著某个黑色的东西给我们看,一只大独角仙在他手上不停蠕动著六只脚。 「哇啊。」 我跟智纪看到独角仙有点恶心的腹部时稍微退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觉得有趣,津津有味地观察起高志放在地上的那只黑色虫子。独角仙有著威风凛凛的犄角,树叶间漏下的阳光照在独角仙的身上,反射出黑亮的光泽,它一边警戒著周围,一边缓慢地移动。 我有感而发地说:「好久没看到独角仙了。」 智纪接了句:「我之前在量贩店看过有在卖独角仙。」 「它喝不喝果汁啊?」 我说完后,将杯子里的柳橙汁滴了一些在独角仙旁边,地面上染开了一小块深色水渍。虽然不晓得它是不是在喝,不过独角仙靠近那块水渍后确实停住了,我们就这样,好一阵子都安静地观察著独角仙。 我看著那只大独角仙油黑发亮的身体,实在想不透世上怎么会有外形如此奇怪的生物。 不久后,智纪问:「这只独角仙该怎么办?」 然后他沉吟了一下,想想之后说:「反正也带不回去,就放生吧。」于是高志抓起独角仙放回树上,我们再次坐好,用吸管把剩下的果汁喝完。 泳池里有许许多多嬉戏玩闹的人,四周热闹的交谈声和笑声伴随著蝉鸣在耳边回响著。水面反射著粼粼波光,水花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溅起,闪烁著银色的光芒。 ◇ 到了预计要上岸的下午四点,我们回到铺著塑胶垫的地方,把泳圈和海滩球消气后整理好行李,往更衣室和置物柜的方向走去。 男生们迅速地脱下泳衣,擦乾身体换完衣服后,拿著行李就走出了用来当作更衣室的帐篷,在那之后又等了女生大概十分钟。上午来时透明的阳光如今已偏黄,天上的云朵也开始染上暮色,树木及出口处的拱门和人们的影子似乎也渐渐变得浓重起来。玩了一整天的身体非常疲惫,不过这种感觉奇妙地非常舒服。衣服布料贴在刚从泳池出来的肌肤上,跟平时穿在身上的触感不太一样,十分乾爽舒适。 不久后,女生们也从帐篷里出来了,大家一起朝游乐园和车站连接在一起的区域走去。 水上乐园那边人山人海,而游乐园这头的人数似乎就连那里的一半都不到。在这里甚至还能够隐约听见吵杂的人声和音乐声,从水上乐园方向远远地传过来。 走到半路时,智纪突然说:「我们去吃刨冰吧。」因为当下附近就有一家卖食物的摊贩,跟刚好设置在树荫下的长椅,所以大家都赞成这个提案。 写著「冰」字的旗子在夏日暖风中飘摇,摊贩的大叔正在翻炒著不晓得是炒面还是什锦烧的东西,食物发出的白烟和香味随风飘来。 摊贩旁边的布告栏上,除了游乐园的活动资讯外,还张贴著东京奥运的海报。 从年初开始就到处都是奥运的消息,连电视也经常播出相关节目。明明我也没有要参赛,不知为何接近开幕时,自己的心情跟著变得兴奋起来。在这之前原本也对此不太有兴趣的,却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周围那种奇妙的氛围影响了。毕竟奥运开幕以来,电视也是每天都播放著无数的奥运节目,而日本选手一拿到奖牌就会马上变成大新闻。 我用尾端可以当作汤匙的塑胶吸管挖了一杓刨冰放入嘴里,哈密瓜糖浆的甜味和冰屑就一起在口中融化。 旁边的智纪突然说:「其实不管是柠檬口味还是蓝色夏威夷口味,即使颜色不同,但味道全都是一样的喔。」女孩子们怀疑道:「真的吗?」就互相吃起对方的刨冰确认。 「听你这么一讲,好像真的有这种感觉耶。」优羽子开心地笑著说道。我吃著自己哈密瓜口味的刨冰从旁边偷瞄著她,然后突然抬头望向天空。 原本沐浴在夕阳下的赤红云朵已转成灰色,天色又更暗了一些。不知不觉间夜晚就降临了,晚风带来的温度好像也变得比白天低了一些。今天在中途上岸休息的时候也补了不少次防晒油,但手臂还是被晒得有些发红。红肿刺痛的皮肤,在黄昏中感受到晚风一阵阵温柔拂过。 ◇ 那天晚上,当我在客厅里边喝麦茶边看奥运的足球赛事时,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对我说:「幸成,你可以去露营了喔。」听妈妈解释,她刚才跟优羽子的爸爸通过电话,正式拜托了对方这件事。 我立刻开心地对妈妈道谢。 「尽量不要给优羽子的爸爸添麻烦喔。」 「嗯。」我点头答应后,妈妈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毕竟是小学最后的暑假了嘛。」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句话后,妈妈从冰箱里拿出装麦茶的瓶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回到房间,在自己的行事历上写下了露营这项行程。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五天。 我上网查了一下露营该带的东西,还有这次露营要去的地方。从我住的城镇到达那里需要搭下行列车,车程大约四十分钟。我以前基本上从没坐过往东京方向以外的电车,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跑到埼玉县的西边去。 下次上课,我在补习班跟优羽子说了这件事情之后,那天回家前就先绕到她家,拿到了一本「露营指南」。妈妈看过那本手册之后,给了我五千圆说:「拿去买齐必须物品吧。」 「谢谢妈妈。」我道谢之后收下那一大笔钱,到附近的量贩店买了睡袋和手电筒等露营用品。 顺便一提,优羽子当时也邀了那段时间有空的美里和高志,不过因为他们爸妈没有同意,到最后由叔叔带去参加露营的人,就只有我和优羽子而已。 露营当天早上,叔叔开车到我住的公寓楼下来接我。 「嗨。」从车上下来跟我打招呼的叔叔,今天穿著长裤和方便活动的polo衫。 「不好意思,幸成就麻烦你了。」 妈妈跟我一起站在公寓门口,对叔叔鞠躬这么说道。 叔叔也礼貌地向妈妈低头回应:「嗯,我一定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他。」我对妈妈说「那我走喽」,之后便钻进了叔叔车子的后座。这时,优羽子的脸也突然从副驾驶座后面冒出来对我说「早安」。优羽子早已系好安全带,腿上放著她的红色背包。 叔叔回到车上后,很快就发动了引擎,窗户外面的妈妈挥著手跟我们道别。车子开上车道后往西方前进,一路上都是陌生的道路与新鲜的景色。我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就这么看著窗外的风景。 优羽子和叔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过了一阵子之后,叔叔对我搭话: 「幸成同学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正看著窗外的我,连忙把视线转向前方回答: 「呃,我基本上都是在玩游戏、听音乐……另外就是,睡前会读一些书。」 「你喜欢看书吗?」 「嗯。」我点头。 「这样啊。我小时候运动细胞不太好,也老是窝在家里读书。总觉得你跟我满像的,很有亲切感呢。」叔叔这么说了之后,优羽子补充道:「但是幸成跑得很快喔。」 「哦,真的吗?」 「每年运动会都会被选为接力赛的选手喔。」 优羽子这么说著,又朝我问:「对吧?」 「呃,嗯。」我有点尴尬地点头。这样一讲,好像对于觉得我很有亲切感的叔叔有点不太好意思。 车子里就一直维持著这样的气氛,我在座位上安静地坐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我们离开城镇进入了山区。驶入蜿蜒曲折的道路之后,车速放慢了下来,一路上所见的多是大片的绿意不然就是河川和田野。 不久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在山脚的停车场停好车下来后,马上就看到参加露营的人群了。大人们大多都和叔叔一般年纪,小孩子们看上去则从低年级到像我这样的高年级,各个年龄层都有。 似乎是看到了认识的人,叔叔出声和其他几位大人搭话。我则和优羽子一边聊天一边等待活动开始的时间。 时间到了之后,工作人员开始确认参加者是否都已经到齐,之后大家就开始登山。 我跟优羽子还有叔叔三人一起走著,一路上都是蝉鸣声和附近小溪的流水声。因为这里的树木非常茂密,几乎照不到太阳,所以在这山里感觉比平时在镇上凉爽许多。 爬坡大概爬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就抵达了一个宽阔的地方。这个广场似乎就是今晚过夜的场地,大家都陆续搭起了帐篷,我们也加入其中开始帮忙。 ◇ 晚餐是跟其他家庭一起烤肉,跟我们分到一组的,是一对父母和他们小四的女儿。那位妈妈负责用菜刀切菜切肉,叔叔他们这些成年男性则负责准备铁板之类的烤肉用具,我就跟优羽子一起去拿当燃料用的木柴。 夕阳开始洒落偏红的光芒时,大伙正开始准备,天色暗下来之后,所有人已经吃完了铁板烤肉和烤蔬菜。等到晚餐结束也收拾完毕,就是观察星座的时间了。 叔叔好像就是负责这段活动的老师。他走到前面,在打灯照亮的白板上用油性笔画出图案并写上一些文字,开始介绍许多关于星星和宇宙的事情。 「光的速度有多快,大家知道吗?」 「不知道──」孩子们的声音这么响起后,叔叔在白板上写著「秒速约三十万公里」。 「要说秒速三十万公里有多快的话,大概是一秒内可以绕地球七圈半的程度。在我们这看来是很夸张的速度,但考虑到星星彼此之间在广大宇宙中的距离,就需要用到这么快的速度。而光年这个单位,则是光需要花几年才能够抵达的距离。比方说十光年,就是指用光的速度要走上十年的距离。」 之后,叔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有点歪斜的三角形。 「天空中一个有像这样组成三角形的夏季大三角。你们找看看吧。」叔叔这么说著,指向了夜空:「就在那个方向。」 「大家看到了吗?最上面的那颗织女星,距离地球约二十五光年……」叔叔边这么说,边在白板画出一个圆形写上「地球」,然后画一条直线连到织女星,在那条线上写「二十五光年」。 「那这颗星星的光要抵达我们的眼睛,需要多少时间呢?」 叔叔这么问了之后,有个男生答道:「二十五年。」 「没错,所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光,是二十五年前的织女星发出的光芒喔。」 听到叔叔的说明后,有不少小孩子发出「喔喔──」的惊叹。 「是哪个?我找不到。」坐在我旁边的优羽子这么说著,我用手指著天空的三角形说:「那个。」 「啊,是那个啊,谢谢。」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又望向织女星。 我们现在所见的星光,是织女星二十五年前发出的光芒。在我出生很久之前,就不断在宇宙中前进,直到这个瞬间映入我的眼中。这么一想之后,就觉得这实在非常不可思议。 「顺便一提,大家觉得宇宙是多久之前诞生的呢?」 叔叔这次的提问没有人回答,短暂的沉默之后,叔叔解答道:「宇宙大约诞生于一百四十亿年前,那时发生了名为大爆炸的现象,在那之后,宇宙便不断以光速为单位膨胀,并直到今天也一直在扩大。」 我想像了一下宇宙在这一百四十亿年间,不断以每秒可以绕地球七圈半的速度扩大,但想像力似乎已经跟不上了。 「宇宙诞生之前世界上有什么呢?」 面对这个天外飞来的问题,叔叔苦笑著举起双手,做出投降一样的动作回答: 「我也不晓得,大家不妨各自想像看看吧。」周围的大人们对这个答案都笑了。 为什么会有宇宙,又为什么会有光呢?光的速度又为什么是每秒三十万公里呢?我看著星空好一阵子,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奥妙。然后突然间,不知为何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存在于脚底的地面消失了,一阵莫名的不安袭来,好像就要被天空彼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给吸进去一样。我突然慌张地摇摇头,想把刚才思考的事情从脑海中甩去。 「怎么了?」 优羽子歪头看著这边问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说:「没什么。」 叔叔的讲课结束后,一群据说是从事天文工作的人,用一座大大的天体望远镜让小孩子们一个个轮流观察月亮表面。无比清晰地看见月球坑坑漥漥的表面时,我实在感动不已。 星座观察结束之后,到就寝时间为止还有一小段自由活动时间。 广场中央部分有片区域搭起了篝火,我跟优羽子还有叔叔就坐在篝火旁边喝著饮料,度过了这段自由活动时间。我们把小树枝丢进火里,看它燃烧的样子。我和优羽子聊著学校和补习班的话题,叔叔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观察星空和月亮很好玩,不过对我来说,三个人一起悠闲地看著篝火也十分有趣。火焰摇晃著,木柴在燃烧的劈啪声中慢慢变成了白色的炭,耳边偶尔会传来夜行性鸟类的叫声或是虫鸣声。 到了晚上十点,大家都进入了帐篷。由于睡觉的帐篷是男女分开,我跟一位不认识的男生还有叔叔分在一起,我们铺好新买的睡袋后纷纷就寝。大概也是因为累了,灯一熄掉后我听著夜晚的虫鸣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 隔天吃完早餐后,大家从露营场出发,往上爬到更高的观景台去。 天气非常晴朗,观景台看出去的景色相当壮观。蓝天里飘著白云,远处则能够看见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城镇。 来参加的妈妈们坐在观景台的椅子上聊天,年纪小的孩子们则在一旁跑来跑去。我跟优羽子还有叔叔走到了悬崖边的栏杆前,眺望眼前的景色。 正当我看著好像模型一样的街道、比往常还要接近的云朵,以及山林浓密的绿色时,手却突然感受到某种有点冰凉,但非常温暖的事物。 我吓了一跳往手边看去,发现是优羽子握住了我的手。我马上望向优羽子,不过她却保持低头的姿势。 就在旁边用双筒望远镜看风景的叔叔,这时正往下看著城镇,不时发出「喔喔──!」之类的惊呼声。 「怎么了?」 我这么问了优羽子之后,她说:「好高。」这是怕高的意思吗?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不过还是继续牵著优羽子的手。 不久后,叔叔放下双筒望远镜,优羽子也马上松开了我的手。 「优羽子,你们也来看看。」 「啊,好。」 刚才一直低著头的优羽子这时慌张地抬起头来,从叔叔手中接下双筒望远镜。优羽子用望远镜看起四周的景色,发出「哇啊~~」的惊叹声,完全看不出半点怕高的感觉,让我搞不懂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优羽子手上的温度比我低一些,手上直到现在还残留著那种微凉的触感。若有似无地,彷佛刚才只是场幻觉。我望向背著背包,短发编成麻花辫的那个身影,总觉得胸口深处隐隐发热。 我们在中午吃过工作人员拿来的午餐便当后,就开始往山下走。当太阳完全下山以后,所有的活动也宣告结束,大家各自解散。活动结束后叔叔开车送我回家,优羽子在途中似乎睡著了,头歪向一边,整个人放松地靠在座位上。 因为被交代一回到家就要马上联络,我在车上用带出门的智慧 型手机打电话给妈妈。 抵达我家公寓后,我跟醒过来的优羽子和叔叔道谢后下了车。正在公寓楼下等我们的妈妈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边说「真的非常感谢」,一边问「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不会不会。毕竟平时没什么机会跟和女儿同龄的男孩子说话,我和幸成同学也开心地聊了很多呢──那就再见喽,幸成同学。」 叔叔这么对我说完就回到了车上,我正想跟优羽子道再见时,副驾驶座的窗户打开,露出了优羽子的脸。 「幸成,再见喽。」优羽子笑著说。 我一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速度,同时跟优羽子挥手道别。之后叔叔启动车子引擎开上车道,很快就远去了。 「优羽子的爸爸真的是很厉害的人呢。」妈妈这么感叹之后,又轻轻地推著我的背说:「好啦,我们回家吧。」于是我们两人一起走进公寓,搭电梯上到五楼,回到了家里。 餐桌上已经准备好晚餐了。我洗完手后坐下来,跟妈妈一起用餐,边吃饭边和妈妈聊了很多露营的事情。 「好玩吗?」 「嗯!」 「晚上做了什么呢?」 「我们看了星星,还用望远镜观察月亮表面凹凸不平的地方。」 「哇──好棒啊。对了,你有跟优羽子的爸爸好好道谢吗?」 「有喔。」 我跟妈妈像这样聊了好一阵子,晚餐后就进浴室洗澡。泡在温暖的浴缸里,疲劳跟睡意突然之间就涌了上来。虽然觉得自己就快要在浴室里睡著了,我还是洗完头跟身体,刷牙洗脸之后就马上回到房间钻进了被窝。 躺下后,只觉得脚又累又酸。一闭上眼睛,握著优羽子手的触感突然又浮现在脑海中。一瞬间彷佛回到那个时候,心脏不由自主地噗通噗通跳了起来。但那种感觉既不是紧张,也不是兴奋,反而有种不可思议的温柔与宁静。 ◇ 露营过后几天,同时也是奥运赛事只剩下几天的时候。因为妈妈工作还没回来,我那天晚上自己一个人边看电视吃晚餐时,出现了一则穿插在众多的奥运得奖新闻里的特别消息,而优羽子爸爸的脸就出现在那则报导中。 新闻字幕上写著「世界瞩目的尖端科学研究」。 『两年前,以日本东京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福原祥平教授等人为中心,国内产学共同研究组织开始开发新式的量子电脑。研发内容到目前为止都非常顺利,研究团队在今后五年内,将以能够进行实际应用为目标努力。新的d-f式量子电脑不只是实际应用层面,也预期能在开发过程中通过整体计画项目,为物理学与计算科学带来相当大的发展。这项为世界所瞩目的研究,其源头的理论来自于十年前的日本物理学家,藤泽良英所发表的……』 这样大一串的解说后,是访问叔叔的片段。叔叔一边在白板上写东西,一边详细地做说明,可是我仔细听了一下,还是不太能理解叔叔所说的东西。 但电视上的人好像也都跟我一样,新闻播报员们评论道:『虽然不太明白,不过似乎非常厉害的样子。不只是运动方面,国人在科学领域的活跃也让人相当振奋呢。』 我不太懂叔叔正在研究什么,不过倒是明白了「优羽子的爸爸是厉害到能够上电视的人」这件事。 叔叔居然是这么厉害的人,能够认识这样的人,让我也莫名地跟著高兴了起来。 之后补习时,我和优羽子说了这件事,优羽子便转述了叔叔告诉她的话。 「爸爸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可能会在优羽子活著的时候,产生非常大的变化喔。』到现在为止的历史,可能会导致在此之后的人们做出的事情,而那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经历过的变化。」 「哇──」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听起来好像很深奥的样子。 「好厉害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爸爸说只要读了他写的书就可以明白了。啊,可是……」 「我也可以看懂吗?」 「爸爸说书是写成高中学历的人能看懂的程度,但对我们来说还是太难了吧。」 「那就没办法了呢。」 虽然当下觉得很可惜,我那天补习班下课后还是绕去书店,跑到陈列科学类书籍的地方稍微看了看,只找一下就发现了「福原祥平」这个名字。 《简单读懂现代物理学的尖端研究 ──二十一世纪量子力学诠释的发展过程与相干世界──》 我看得懂的部分,就只有「简单读懂」这几个字而已。我试著翻了几页,里面都是用简单白话写成的文字,还有许多图片跟照片,似乎比想像中要容易阅读的样子。 但是看了背面的价格,发现要一千五百圆。我对这个价格犹豫了,原本暑假的零用钱就已经花掉了好一部分,去露营的费用算在里面又增加不少,实在没办法再跟妈妈讨钱了。 我翻著书,唰唰浏览过那些精致的图画和照片,还在犹豫要不要买时,却发现自己实在越来越想要这本书了。 我下定决心,拿著书走向收银台。 从店员那边接过装在纸袋里的书时,我整个人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真的做了正确的决定。虽说看是一定看不懂,但不论是去问补习班老师也好,或是直接问叔叔本人也好,我想一定有办法的。去问叔叔的时候,就顺便请他签名吧。 暑假的零用钱又缩水了,不过只要忍耐少买一些零食和果汁就好。我把书收进背包里,踏上回家的道路。 第一章 陌生的记忆 我拥有一些理论上应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 走在路上时,会突然莫名觉得眼前景物好像似曾相似。脑海中还会浮现一些人的身影,偶尔甚至会「回想」起和他们相处在一起的自己。但是记忆中这些叫作「智纪」或是「美菜实」之类的孩子们,我应当一个都不认识才对。 我从来没印象自己有过这样的朋友们。 就算翻遍小学毕业纪念册,也找不到有这些名字的同学,而从未参加运动社团也没上过补习班的我,应该也不可能有机会认识我们学校以外的人才对。 除了像这样的既视感之外,我也经常反覆作著好几个相同的梦。出现在我那些「既视记忆」里的人物,似乎也常常出现在这种不断重复的梦里,但醒来之后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梦境的细节。不过,我在这些梦里总是过得非常充实愉快,还喜欢著一位名叫「优羽子」的女孩子。每次作了这样的梦后,我都会涌起种莫名的淡淡怀念,有时从梦中醒了过来之后,甚至会感到失落。 这样的情况,大概是从我就读国中之后开始的。因为我自己也觉得这种现象非常奇妙,所以至今为止也看过了不少和「梦」有关的书。 梦会反映人的愿望和无意识压抑的情感──看过这样的论述后,我想那种梦大概是想要祢补自己似乎没什么快乐可言的孩提时光,潜意识里为了弭平这份遗憾,才会梦见充实快乐的童年。 但这些反覆至今的梦境感觉完全没有停止的趋势,我在国三时曾一度进行过心理谘商,对此向医师寻求协助。 心理谘商那天,我填好问诊单后便进入一间诊疗室,并开始将自己总是反覆作著同样的梦境、对没见过的事物常常抱有熟悉感等状况,向穿著白袍的医生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医生听完我的陈述,看了一阵子问诊单后,便让我进行类似智能测验和心理测验的检查。我在另一间房间做完检查,得出检测结果后再次回到诊疗室,而医生一边看著问诊单和检测结果,一边开始向我提问。 「晚上会睡不好吗?」 「不会。」 「常常会睡到半夜醒过来吗?」 「不会。」 「会不会不想去上学,或是觉得什么都不想做呢?」 「不会。」 「那会没有食欲,或者拚命吃东西吗?」 「都不会。」 一一回答完这些问题后,医生露出为难的表情沉吟著,又看向了我的问诊单。 「校园生活跟健康状态看来是没什么问题……身体有哪里会痛或是觉得有异常吗?」 「应该没有。」 医生低著头在病历表上写字,眼神瞥过来继续问道:「学校里有经常聊天的朋友吗?」 「基本上也是有……班上和社团都有几个交情比较好的同学。」 「那就是青春期的关系了吧。」医生思考了一下之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说道,之后向我推荐了距离这所医院不远的一家心理辅导机构。 医生那天并没有开什么药,最后也只是告诉我如果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或者觉得心情非常低落难受的话就马上再来挂号。 在那之后,我也去了一趟医生介绍的那家心理辅导机构。那家辅导机构给人的感觉非常明亮整洁,里头的辅导房间内有著松软舒适的椅子,工作人员还端出了柳橙汁招待我。我在房间里等了没多久,便有一位感觉非常亲切的辅导阿姨走进来,之后我一边喝著柳橙汁,一边把在心理谘商师那边说过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阿姨温柔地微笑著聆听,不时附和我,引导话题进行。当我说完后,阿姨就开始陆续问起「在学校开心吗?」、「在家里跟妈妈处得怎么样呢?」之类的问题。 我也一一回答道:「在学校度过的时间不一定都很开心,但也有些事情满快乐的,像是午休跟班上同学一起踢球、聊天的时候就很开心。妈妈总是工作到满晚的,但如果当天回来得比较早,也会一起吃晚餐。」「嗯,这样啊。」阿姨一边附和我一边又问:「那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会觉得很寂寞吗?」 我一听到这个问题,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于是立刻摇头:「没有,不会觉得寂寞。」 「这样啊。」面对我的回答,阿姨依然是那种亲切的笑容。 「那平常会突然想不起什么事情,或者常常觉得自己很健忘吗?」 「我觉得没有……不会特别不擅长记东西,也不会常常忘记什么事情。」 阿姨边听我说话边记著笔记,又看著写下来的东西思考了一下,之后稍微坐正了一点,对我说起关于「记忆」的事情。 根据辅导阿姨所说,人的记忆与照片、硬碟和记忆卡这些记录媒体不一样。人在回想──也就是从脑袋里提出记忆时,那份记忆不会是最初存入的样子,而是每次都由脑袋重新构成一份新的记忆。如果要比喻的话,人的记忆并非固态,而是更接近会流动与变动的液态──暧昧而浑沌,且难以避免因外界的诱导而产生扭曲。 因此,即使是从未经验过的事情,也很有可能会认为是自己切实经历过的体验,这种事情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辅导阿姨用非常亲切的语气,以及非常简单易懂的方式对我说明这一点。 那天回家前,阿姨在辅导机构门口对我说:「也许现在某些事情你还不太说得出口,但中山同学如果有任何烦恼的话,不论是多小的事情都可以来找阿姨喔。」 但这次的心理谘商结束后,我总有种来错地方的感觉。我个人对与记忆相关的事情确实也很有兴趣,但我总觉得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阿姨所说的那样。我认为我的「既视记忆」,并不是原本记忆扭曲与变形后所形成的妄想。所以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进行这类的心理治疗了。 说实话,这些「既视记忆」也还不至于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所以也不是什么非得解决不可的事情。在意是很在意,但也不到会妨碍读书考试的程度。要说的话,像是看到喜欢的游戏出了续作的消息,还比较会影响我准备考试。 也许就像心理谘商医生那时小声说的「那就是青春期的关系了吧」一样,这是青春期特有的混乱。我对此草草下了结论,决定不再管这件事了。而且之前读过的书也有提到,青春期时脑内的贺尔蒙容易失衡,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但是,去了那间心理诊所不久后,我还是又作了「那个梦」。 从梦里醒来之后,我在恍惚中突然想起,在辅导机构回答阿姨的问题时,有一个问题我没有如实回答。 『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很寂寞吗?』 阴暗无光的早晨,就如同梦与现实交错了一般,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响起了辅导阿姨的这句话。 每次梦见那位叫作优羽子的女孩时,醒过来后不知为何总觉得若有所失,以及某种好像心里深处被针扎了般的寂寞。 ◇ 耳边传来粉笔敲在黑板上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用手支著脸颊,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打瞌睡……看样子,我在课堂上睡著了。握成拳状撑著脸部的手,以及颧骨都有点痛,我用手掌稍微揉了几下脸颊。 明明才五月而已,教室里就热得让人受不了。坐在我前面,把头发绑成一束的女生,颈后没扎到的头发也因为汗水而贴附在皮肤上。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微风轻抚著肌肤。这堂课是接在体育课之后的世界史,教室里还隐约飘著换衣服时有同学喷的体香剂味道。 教授世界史的,是一位板书多得出名的老师,据说如果认真记他板书的笔记 ,只要一个月就会让人得腱鞘炎。这位颇有年纪的冈本老师,基本上也不会去管做其他事情或者打瞌睡的学生,完全只按自己的步调上课。 我看了一下手边的笔记本,发现在自己在努力抵抗睡魔到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写了三行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懂的字。我拿起掉在桌上的自动铅笔望向黑板,想要确认老师后面是不是还写了什么。印象中这段内容确实是写在黑板左上方的,但那部分的板书已经被擦掉写上新的东西了。 原本多少还打算把剩下的课认真上完,这下子那所剩不多的上进心也被完全打散。既然连补救都来不及了,那待会儿就借谁的笔记来拍或是影印吧。不过话是这么说,紧接在体育课之后,冈本老师这堂只有板书、板书跟板书的世界史,能够挺住不被催眠的学生看来也是少数。不管男生女生,教室里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已经阵亡趴在桌上,不然就是不断点头打著瞌睡。 我把手中的自动铅笔收进笔盒里,然后像是想把胸口堵塞的东西都吐掉一样,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粉笔在黑板上叩叩叩叩地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我用手撑起脸颊,懒洋洋地望著老师默默写著板书的背影。 看著冈本老师用固定的节奏和动作,好像机械一样在深绿色黑板上制造出一列列的白色文字,我的眼皮不禁又沉重了起来。望向教室里的时钟,发现还有五分钟才下课,明明只是短短的五分钟,玩游戏或上网时一下就没了,但第六节课剩下的最后五分钟,却好像会持续到永远一样漫长。顺便一提,冈本老师对学生打瞌睡这件事习以为常,也根本不管,却严厉禁止学生利用任何设备拍下板书,所以笔记就只能乖乖用手写。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已经没有上午那么炽热的阳光照在地上,让原本白色的操场也带上了点偏黄的颜色。 待会儿下课后一直到傍晚七点为止,都是社团活动的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上课太累了,就连平常在学校里最期待的社团时间,我都觉得有点没劲。 ◇ 放学后,我换下球鞋穿上运动专用的慢跑鞋,保持站立的姿势弯下腰,稍微伸展著脚部的肌肉。 在室外活动的社团学生直到不久前都还穿著长袖,但今天已经能够看到不少穿短袖的人了,而我也是。好一段时间都盖在布料下面的手臂肌肤被风吹拂的触感,也让我觉得新鲜。这时,足球队和网球队的学生们也正陆陆续续地从社办走出来。 我们田径队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操场偏内侧,百米田径场与跳远用沙地所在的地方。这里有一栋四方形的水泥建筑,内部分隔成三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拿来放置器材,另外两个则分别当作男女更衣室,田径队成员如果要暖身或者要开会讨论事情也都在这里。 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我往女生更衣室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在田径队里跑长跑的杉谷美祢子刚好走出来。她上半身穿著短袖运动上衣,下半身的运动短裤像是只在腰间缠了一圈布料似的。她朝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也稍微点头向她回礼。我跟美祢子从国中同校时就都是田径队成员,前后算起来认识也超过五年了。 美祢子走向铺在社团教室前的蓝色塑胶垫,在距离我大约一公尺的地方坐了下来。 「期中考如何啊?」她这么跟我搭话。 「普通吧,跟以往差不多。」 「哦,也就是说这次理科的榜首又是你喽?」 「不晓得,还没听到名次呢。」 我一直都很喜欢阅读理科的书,物理与数学这两项科目,成绩排名也总是都维持在年级前十以内。像是物理学相关或介绍最新科学技术的书籍出的小开本还有科幻小说,我都爱不释手。跟那些书的内容相比之下,学校理科课本里教的东西感觉实在简单很多。不过,我其他科目的分数就没有特别出色了,成绩也是时好时坏。之前偷懒没有认真复习世界史时,考试成绩差点不及格,所以说起来,我也不算是那种特别认真,或是特别聪明的学生。 「你呢?」 「这次绝地大反攻喽,英语就进步了有三十分。」 「那不是因为你上次考太惨的关系吗?」 我一说完美祢子就笑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说「你超过分!」我也配合地跟著笑了。 跟美祢子恢复到像这样普通的朋友关系,也花了至少半年以上的时间。从国中时认识到现在好几年,我们也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但我却在去年一度破坏了这种关系。 要说发生了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向她告白然后被甩了。 烦恼了好几个月,考虑了好几周,练习了好几天,不断尝试怎么样才能够表达出自己最真诚的心意。但实际说出口后,这份告白却只迎来了十秒钟的沉默,然后被美祢子窘迫又抱歉的一句「对不起」给拒绝了。 「在田径队还会继续相处一年……从今往后,我们就跟之前一样当朋友吧。」 美祢子在说这些话时一副困扰的样子,比起拒绝的话语,这点更加让我受挫。而且我每次在回想起过往痛苦回忆的时候,总是会比先前更加难受,所以从那天起,大概有一个月我都非常消沉。之后每次跟美祢子在练习田径碰到面时感觉都很尴尬,所以我们甚至有好一阵子几乎都不说话。 关于告白后的那场对话,我越是想忘记就越加忘不了,偶尔突然想起来时,就会忍不住钻牛角尖思考她那时说的话。 「在田径队还会继续相处一年」这句话是我最想不通的,之后在失眠的夜晚或者其他时候,我依然不断思考著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不是指因为我们同样都待在田径社,彼此交往会顾虑是否会影响到社团活动或者和其他同学的人际关系,所以在退出社团以前不能交往呢?这么一想之后,原本受到打击消沉不已的我也渐渐抱有了一丝期待。但一升上三年级,美祢子就跟篮球队一位名叫佐藤的男生开始交往了。 在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虽然稍微有点惊讶,却比我自己想像的要平静多了。被甩之后也过了那么久,那种难堪的感觉随著时间慢慢消失,我也能与美祢子恢复到以往的相处模式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对她抱持的恋爱感情,比起告白的时候已经淡了许多吧。 但偶尔见到美祢子和佐藤牵著手时,不禁会想像起他们是否还做了别的事情,让我觉得很不痛快。明明我都已经放下了,有时还是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情绪。 ──青春期的混乱。 我想一定是这样,而这些事情最后都会过去。田径社也是,大概再一个月就差不多该准备退社了,接著就要开始面对高三的备考生活,再之后,则是如今尚无法想像的大学新生活。已经过去的事,不论是想法还是记忆,肯定都会慢慢淡去吧。 ◇ 今年的田径比赛,县赛于六月初开始举行。通常来说,三年级学生如果在四月举行的地区赛没能晋级的话,也差不多就会退出社团了。不过往年以来,我们学校的三年级学生一直到县赛为止也都还是会参加练习,稍微跑两下动动身体,给晋级县赛的选手加油打气。就跟过去的学长姊们一样,今天也有好几位跟我一样是三年级的田径队员来参加练习了。顺便一提,我是要参加今年县赛的百米短跑选手,而美祢子晋级了三千公尺长跑。 所有人暖身大约十分钟后,就根据每个人的参赛项目,分别开始练习。像我这样的短跑选手,就是用梯子练习抬腿,然后在田径场上进行迷你跨栏跑训练,中间稍微休息一下后,开始用起跑器练习起跑,再实际跑过几趟百米跑。到后半段的练习时间,已经退出社团的三年级学生会帮忙负责喊起跑以及按码表。 进行完所有练习大概已经是六点半左右 ,这时所有人会一起慢跑然后做舒缓动作,最后一起对田径队的负责老师说「谢谢指教」后就解散。 男生就在社团教室外面换制服,女生则进到器材室隔壁的房间更衣。我跟其他男同学一起看著在操场中心进行练习比赛的足球队,一边脱下运动服,换上衬衫和长裤。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夕阳早已隐没了身影,西方天空的云也变成红黑色。田径练习时还照在地上的影子,已经融入了这片垄罩大地的黑暗中。 我拿著包包,跟三年级的短跑选手们稍微聊了一下,之后大家就一起往车站走。后来在校门口,见到了不晓得是不是有约好等对方一起回家的美祢子和佐藤正在说话。对话的时候没必要并肩站在一起吧?为什么要牵著手呢?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佐藤发现了我,然后朝这边打了招呼:「嗨,中山。」因为我跟佐藤也曾同班过一年,以交情上来讲,遇到了也多少会聊几句。 「呃,嗨,佐藤。」 虽然一时之间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起码最后还是回应了对方的招呼。我眼角余光看著美祢子,露出在夏季制服之外的,是很符合长跑选手身材的细长手脚,而练习田径时一直绑著的直长发,如今放下来垂在背后。 虽然因为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表情,不过美祢子用著跟往常一样的口气,叫著我在田径社当中的外号:「阿幸,练习辛苦啦。」她到国中为止都还叫我「中山同学」,不过上了高中后,就跟著叫起了我在田径队里面的新外号。 「你也辛苦了。」 我这么说了之后,其他人催促著「快走吧」再度迈出了脚步,一群田径社同学们在经过校门口时,也纷纷跟美祢子打过招呼。但我实在是想不通,难道说女生和男朋友牵著手,笑著对自己曾经甩过的人搭话是很正常的吗?虽然跟她认识了这么久,但我还是常常搞不懂美祢子的想法。 校门口外是片广大的茶园,穿过那里,走到大马路上后就是车站了,从这里搭电车坐五站之后,就会抵达离我家最近的车站。这个时间点的电车上,满是刚放学的高中生和的上班族,几乎都不会有空位。我站在门口附近的地方,出神望著窗外,这个路段交错混杂著满是农田的乡村景致和大厦林立的热闹住宅区。我看著夕阳下光辉灿烂的车站思考时,列车驶入了黑暗的杂木林中。 不久后,就抵达离我家最近的入泽车站了,这里的站前圆环有著便利商店、居酒屋跟花店等,从这里骑脚踏车回到我家大约只要五分钟。我骑著脚踏车穿过夜晚的街道回到公寓,在亮著暖色灯光的停车场停好车后,搭电梯回到了五楼家中。一进家门后马上先去淋浴冲掉身上的汗,之后把速食咖哩加热后一个人简单解决了晚餐,吃完晚餐后便回房间倒在了床上。 好安静啊。我感受著背后柔软的床铺这么想道。闭上劳累了一天的眼睛后,耳边传来微微的耳鸣,而眼皮之下的黑暗中,陡然出现了美祢子与佐藤并肩而行的身影。这时,我一直梦到的那个女孩子,她的身影突然浮现。 如果。我想,如果啊…… 如果,我能如同梦中一般与那个女孩子相遇,我的每一天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梦中的我和那个女孩以及其他的孩子们,总是开心地一起聊天玩耍,看起来非常快乐。 这么一想,就突然觉得自己至今为止的生活实在是无聊又乏味。也不是说每天都过得很空虚,但被喜欢的女孩子甩了,自己也不是性格特别活泼的人,所以我的高中生活实在也算不上特别快乐。 睁开眼睛后──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从国中用到现在的书桌、笔电,以及塞满书和杂志的书柜与杂志架映入眼帘──是我那一成不变的房间。 ◇ 之后的星期日,我看到一则报导隔壁镇游乐园要关闭的新闻。 因为妈妈要今天跟朋友聚餐,所以我一个人用过了晚餐。之后打开笔电,浏览新闻网站时,无意间看到了这则报导。 只有很受欢迎的水上乐园会保留下来,其他老旧的园区则会拆毁,改造成拥有最先进扩增实境和虚拟实境技术的活动展演中心兼娱乐设施。 那座游乐园在我们这个地区已经经营很久了,绝大多数本地人都晓得这个地方。小学时也经常能够听到朋友聊起他们跟家人一起去游乐园,或者暑假时跟其他朋友去那里的水上乐园玩。 我放开滑鼠,拿起装著冰咖啡的玻璃杯啜了一口。身体往椅背一靠,便宜的电脑椅子就发出摩擦的声响。 ──那里要被拆掉了啊。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游乐园。虽然常常经过那附近,却连一次都没进去过,当然也对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回忆。 但不知为何,这则新闻却让我非常在意。 我将手伸向笔电键盘,开始搜索游乐园的网页。看过网站里的游乐设施介绍后,不知为何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看园区内游泳池的介绍时也有同样的情况。 人造浪泳池、漂漂河、滑水道──我看著这些设施照片,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了小时候的自己在其中游玩的模样。在炎夏中带著温度的池水、飞溅的水花、不断流泄的蝉鸣声与炽热耀眼的阳光。 我闭上眼睛,静静等待那些景象从脑海中消失。 就像是真实的记忆一样,连五感的体验都跟著一并苏醒了。但我会记得这座水上乐园,肯定是因为每年都听学校与住附近的朋友们说起暑假去那里的玩的事情,而我对那些叙述所产生的想像残留在脑海深处,才会构筑出这样的记忆吧。 我这么想著,盖上了笔电。 夜晚中,电脑风扇微弱的声音也消失后,我待在比先前更加安静的房间里,心里突然涌起了的一直以来伴随著我的那种失落感。 我开始嫉妒在我脑海中那个因为记忆错乱而诞生,在泳池里开心玩耍的自己了。我的暑假一直都是一个人读书或写作业,虽然偶尔会和住在附近的朋友一起去逛购物中心、游乐中心或书店,但实在也没什么属于小学生的愉快暑假回忆。最多就是我那时读了不少给小孩子看的科普类书籍,拜此所赐,我长大后的理科成绩一直都很好。 当我想著这些事情时,智慧型手机突然响起了收到讯息的音效。我打开通讯软体,点开田径队朋友传来的讯息。 『长跑的队员们现在正在练习喔,幸成要来吗?美祢子也会来喔。』 讯息最后附了一个竖著大拇指的角色图片,让人有点不爽。 虽然大家都还不晓得我已经告白过然后被甩了,不过我喜欢美祢子这件事,早就在田径队的男生里传开。要详细跟他们说明我跟美祢子之间的前因后果实在太麻烦了,所以就乾脆保持这样。 因为这星期日社团活动休息,所以我今天一整天身体也都几乎没怎么活动。我看了下时间,发现现在还不到八点,从我家到听说大家要去练习的公园,骑脚踏车大概要二十分钟左右。我想想后决定去参加练习,于是起身换上运动服,戴上手表型穿戴终端,把毛巾和钱包放入运动背包后,就走出了家门。 ◇ 我抵达了有许多下班的叔叔阿姨也在跑步,路灯林立的运动公园。把脚踏车停在停车场后,就发现田径队已经有好几个人聚集在明亮的地方,一边聊天一边热身。一眼看过去,发现里面也有不是长跑选手的人,大概跟我一样是被人叫来的吧。人群中没有看到美祢子的身影,我想大概是去跑道那里练习了。 我朝他们的方向走去。 「喔,幸成。」一位男生举起手跟我打招呼,一些学妹也跟著出声:「阿幸学长。」 因为出门时已经换上慢跑鞋了,所以我把运动背包放下后就直接开始热身。 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公园各处安装的led灯散发著明亮的白色光芒,把跑道和周围的树林都照得非常清楚。 「美祢子要经过这边了喔。」 站在我旁边一位同年级的男生这么说完,美祢子和其他两个田径队女生就用很有节奏的脚步声跑过了我们面前。她瞄了一眼手腕上带有码表和计算心跳功能的穿戴式终端后,往我们的方向看过来笑了一下,用眼神跟我打了招呼,正坐在地上伸展脚踝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你有在想要怎么从佐藤那里把美祢子抢回来吗?」 站在我旁边的家伙这么揶揄著。 「吵死了。」 我也已经习惯因为这件事情被田径部的男生取笑了,所以用打闹一般的语气这么说完,就进入跑道开始用不那么快的速度跑步。让身体稍微暖起来后,我打算跑几次短距离冲刺,然后沿著两公里的步道慢跑一圈。 我稍微活动过身体后,美祢子已经开始用毛巾擦汗,似乎是练习结束了。她慢慢往我这边走来,开口搭话: 「你今天一天有做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读书、打游戏、然后上网看看新闻。」 「好颓废的生活喔。」 「那你呢?」 「嗯,其实也跟你差不多啦。」 美祢子这么说著笑了起来。 为了调整跑步姿势,我在之后跑了好几次短跑冲刺。美祢子则一边伸展大腿和小腿,一边看著我练习。 「你今天就练习到这了吗?」 我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所以开口跟她搭了话,美祢子点点头说:「嗯,大概会再稍微慢跑一下吧。你状况如何?」 「今天状况不太好呢……早上太早醒来了,结果又从上午一直睡到中午,大概是这个缘故,总觉得身体不太灵活。」 「作息真不健康啊,你这样大赛跑不出好成绩喔。」 「我会注意啦。」 我这样答道。但像今天也一样,每次只要有优羽子出现的「那种梦」,我就总是睡不好,不过作梦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所以也不是多注意就能改善。 「美祢子,你有没有一直重复作同样的梦过啊?」 虽然像这样不自觉地就问了出来,但我目前为止都还没对女生问过这个问题,只问过几位男性朋友而已。 「怎么?你今天是因为作恶梦才没睡好的啊?」 「嗯,差不多是那样吧。」我这么说了之后,美祢子拉著长音「是喔~~」这么应了一声之后回答:「我倒是有一个从幼稚园开始就一直作的梦呢。」 「是怎样的梦?」 「梦的开始都是一只狗慢吞吞地走著,然后同样有只猫慢慢踱步过来,猫的背上还有一只白色的鸟,那只鸟会一直盯著我,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呢。」 「那啥啊?」 「有够超现实的梦境对吧?我都怀疑自己脑袋里到底装些什么了。」 美祢子自己说著就笑了起来,于是我也跟著笑了一下。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思考美祢子的潜意识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人的潜意识原本就毫无条理,也许像这种抽象的梦反而比较常见吧。 做完脚部舒缓动作的美祢子伸了个懒腰,「呼──」地吐出一大口气,擦拭著脸上的汗水。之后就手里拿著白色毛巾,沉默了好一阵子。在这短短几秒钟,我开始感到气氛微妙而且有点尴尬时,美祢子一边用视线瞄著后面其他的田径队成员,用小声但很认真的声音喊了「中山同学」。因为很久没听过她用外号以外的方式喊我,让我惊讶地抬起头,只听美祢子继续接了下去: 「对不起。那时候……没能明确地回答你。」 我感觉到一阵措不及防的巨大冲击,像是突然有东西梗在喉咙一样,十分难受。 我停顿了许久,在那气氛十分微妙的几秒钟沉默后,只说了「没关系」。当时被打击成那样,我也不晓得到底哪里没关系了,但总之我对这件事情的感想,就是「都没关系了」。拜托,这种话就不要特地跑来说了。这样一来,接受道歉的这方都显得很悲惨了。 虽然这种真心话实在说不出口,但我还是感到一阵怨愤涌上心头,于是用站立式起跑直接全力冲刺起来。 夜晚的黑暗中,路灯的光芒似乎都化成了白色的线条从身边流过,咻咻的风声呼啸在耳边。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不就好像我从美祢子身边尽全力逃走一样吗?跑了大概五十公尺后,我把步伐转成了慢跑。 ──不论如何,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错过了跟美祢子交往的机会。手牵手一起回家、放假去约会、一起读书等,都是我认真想追求她时梦想过的事情。虽然这些全都化成了泡影,但如今能从对彼此感到尴尬的情况里解脱出来,拾回国中以来就都是同社团朋友的交情,毫无芥蒂地说话,我认为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我停下来回头看去,美祢子就站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位置,一直看著我练习。 ◇ 第六节的物理课,明明也不需要做什么实验,却一直穿著白袍的谷川老师,正在说明双缝实验。 在一个投影幕前放上上面有两个缝隙的隔板,并对萤幕打出一个个光子。由于光子是一种粒子,如果没有被隔板反弹而是穿过了缝隙,理论上应该会随机穿过两个缝隙中的任意一个,到最后不论总共发射了多少光子,都会在萤幕上投影出两个与隔板缝隙一样的平行线。如果是使用波来进行实验,由于波峰和波谷互相干涉,所以会在萤幕上形成深深浅浅的干涉图样。但对狭缝投射光子的实验结果,却与波在穿过两道狭缝时的状况一样。 于是为了观测光子到底通过了哪个狭缝,在旁边设置观测仪器后再度进行同样实验。但此时呈现出光子波特徵的干涉图样却不知为何不见了,反而出现了呈现其粒子特性的图形。以上的实验,证明了微观世界里的电子与光子等,会同时拥有波与粒子两种特性,这项经典实验在许多解释量子理论的书籍上都会出现。 对物质这种波粒二象并立的状态,科学界在这一百年内已经推出了数种解释。目前的物理量子学界中,最主流也维持最久的解释是哥本哈根派的说法,也就是「微观中的粒子之所以会同时拥有波与粒子两种性质,是因为它们在被观测前无法决定其确切位置,只能以机率来表示,直到被观测之后为止才能确定其所在的位置」。但是为何粒子必须在被观测到后才能决定其位置,这部分却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给出解释。之后,又出现了由多重世界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有多少种可能性,便会有同样数量的复数世界存在)为基础发展起来,包含艾弗雷特诠释在内的各样假说与论述,至今依然是未解的谜题。不过,在二十一世纪已经走过四分之一的现在,曾被视为异端邪说的多世界理论似乎也已经受到了普遍的支持。 谷川老师说到这里时,下课钟刚好打了。我把笔记、课本、文具抱在腋下,离开物理实验室,回到了班级教室。 我们学校的田径队,星期四是自由练习日。可以休息不参加社团活动,也可以自主练习。 短跑的选手们每周三会进行高强度训练,然后在隔天的周四休息一天,利用逼近身体极限后产生的「超回复」原理锻炼身体肌肉。前一天的高强度训练让我脚部的肌肉至今仍在隐隐作痛,所以我今天没有去运动场,就这样直接回家了。走过运动场上时,可以看到正在练习跳高和跳远的选手,以及田径队的长跑选手们正在做练习准备。 我一个人朝车站的方向走去,后来因为突然想去看看书或衣服,就又晃去了购物中心。 我在服饰店里挑拣短袖衬衫时,有几位我们学校的女生正在扩增实境的穿衣镜前面挑衣服。按下能够读取衣服条码的装置后,就能够开始操作拥有液晶萤幕功能的镜面,之后在萤幕上选择指定的商品后,镜面上就会映出穿著该件衣服的自己了。虽然和实际穿上的样子多少还是有点不太一样,不过藉由这个装置,能够大概知道自己穿上衣服后的感觉。 我在购物中心里闲晃,漫无目的地转了好几圈后,突然看到了陈列在花店前的康乃馨,旁边手工制作的牌子上写著「母亲节礼物」。 说起来,这个星期日就是今年的母亲节。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就买下了五百圆的组合花束。 回到五楼公寓的家时,时间已经过了六点,总是很晚才从公司下班的妈妈,难得已经到家了。妈妈坐在沙发上滑著平板电脑,我回来后也没有望向这边,就那样继续盯著萤幕说「欢迎回来」。 我感到有点意外:「今天回来得真早啊。」妈妈听我这么说便答道:「因为今天刚好没加班啊。」 「是喔──对了,我买了这个。」 我把塑胶袋里的康乃馨放到桌上,听见包装纸发出的沙沙声后,妈妈终于把眼睛从平板上移开转到这边来。 「什么?花?」 「因为母亲节到了嘛。」 「母亲节是星期日吧?」 妈妈蹙起了眉头。 「星期日有社团活动啊,反正提早送又没什么不好。」 「这样呀。」妈妈说著放下平板电脑,起身从倚著的沙发上站起来。 「那我去换衣服了。」 我这么说完后,就回到了房间。 按下led灯开关打开灯后,我脱下制服挂在衣架上,再换上了居家的运动服。 我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稍微看了一下我向来非常喜欢的一位物理学家,福原祥平所写的一本科普物理书。等回到客厅时,整个室内已经飘满晚餐的咖哩香味了。原本摆在桌上的康乃馨已经放进装水的花瓶里,装饰在厨房的一角,虽然放在那种地方好像有点煞风景,不过多少还是给环境增添了一种高雅的感觉。 「你会参加社团活动到什么时候啊?」 坐在我对面的妈妈一边听著电视的新闻报导,一边这么问我。我把嘴巴里的东西吞下去后回答: 「从现在开始会花几个星期转换心态吧。如果短时间内速度没有变快,大概在六月的第一场比赛后就会结束社团活动了。」 「哦,那你现在大概跑多快呢?」 「百米最佳纪录大概是十一秒四左右吧。」 「很快嘛。」 「这样一点都不算快啦,县内能够跑出十秒多的人比比皆是喔。」 「十秒多跟十一秒四差很多吗?」 「差很多。」我点头道。田径是秒数竞争到小数点以下的世界,而我和县内最厉害的那群人,差了将近一秒。如果要突破十一秒这个界限,除了后天的努力以外,也需要与生俱来的优良体格和运动神经。我在春季地方预赛中的成绩虽然勉强能够晋级县赛,不过照往年的状况来看,在县大会这种等级的比赛中,我大概十有八九在预赛就会被淘汰了吧。 「你跑田径到现在也有六年了吧?」 「嗯。」 「坚持了很久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用汤匙捞著咖哩,吃完后就回到了房间,开始在床上读著之前看到一半的书。没看多久睡意就涌了上来,于是我阖起书,闭上眼睛。 今天也会梦到跟之前一样,有优羽子和智纪他们出现的梦吗?我在已经朦胧的意识中,模模糊糊地这么想著。作了这种梦之后,隔天总是会莫名地既亢奋又失落,如果是平常就算了,希望到了大赛的前一天晚上,能够让我好好睡一觉。 梦就是梦,我还不希望自己一直累积至今的现实世界生活,被看不见抓不著的虚无梦境给影响。 ◇ 不久后,气象开始报导日本从南到北将依序进入梅雨季时,今年的埼玉县大赛比赛日也终于到来。今天是阳光晴朗炽烈,非常炎热的一天。不论是带著浓绿色泽,欣欣向荣的草木,或是飘在天空之中,大片的白色积雨云,都让人感受到夏日临近的脚步声。 就像之前跟妈妈说的一样,如果这次无法晋级,在今天的比赛结束后,我就要退出社团了。我们学校的田径队实力也并不是特别强,所有年级、所有比赛种类加起来,能够留到县赛的也不过十人。不过学校所有田径队队员,今天倒是都来为能够参赛的人加油了。 因为升上大学后我也不打算继续跑田径,所以今天也算是从国中以来累积到现在,展现六年田径成果的日子。一定要跑出符合自己实力的成绩,为最后画下漂亮的句点。当然能够跑出自己最佳速度那是再好不过,就算达不到,好歹也绝对不能留下起跑失误这样的遗憾。 到了会场后,我开始专心热身,让身体进入状态。 我从以前就跑很快,学校运动会上总是被选为接力选手,这项特长也一直让小时候我对自己充满自信。 以前在看过电视上的足球和棒球比赛后,进入国中时本来也想加入这两项的其中一种运动社团。但是参加足球社或棒球社的人,似乎都是以前就有涉猎的人,我这个门外汉实在不好意思跑去混在这些熟手当中。所以我最后加入了不需要相关经验的田径队,然后就成了短跑选手。 一开始还曾经觉得不过就是跑步而已,但光是手臂的摆动方式和脚步的动作就都大有学问,更不用说如何判断跑步时什么时候该全力冲刺之类的技巧。我在加入后才明白,这项竞技有著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深度。 一边研究著这些事情,一边独自努力磨练著自己的跑步技巧,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十分有趣。当然,练习时也有一定会有需要同伴们彼此帮助的时候,但最后跑在跑道上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除了接受指导老师和学长姊的教导之外,我也自己阅读了相关的训练书籍。像这样每天练习下来,短跑的成绩慢慢变好时,也能够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成长。 虽然每次都只是在小数点以下的秒数中增加一点小小的差距,但那份差距却是自己真正在往前进步的证明。我甚至觉得,就是这一切撑起了我十几岁的青春。 在百米短跑预赛开始前不久,我热身完毕换上队服,朝跑道旁出场选手聚集处走去。稍微出了点汗的身体非常轻盈,体内充满力量,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非常好。 广播宣布百米赛跑开始后,第一组选手便开跑了。聚集在周围的人们加油声响彻云霄,起步枪的火药味从风中飘来。我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一边看著其他选手在跑道上奔驰,一边感受著上场前那种独特的紧张感包围著自己。 不久后前面的组别终于都结束了,我在起跑器调整完,起跑也练习结束之后,在起跑线前站定。 选手们都就定位后,会按照顺序念出名字。当广播内传出「中山幸成」这个名字时,高中的同学们都为我加油欢呼起来。我像往常一样,朝田径队同学们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稍微扭扭肩膀和颈部,晃晃手脚,尽可能活动一下身体。 田径基本上来说是单人的竞技,但是单一学校拥有众多优秀选手的状况也是会出现的,跟我同组的人中,就有那种学校出身的选手。 我深呼吸,将郁积在胸口的气息吐了出来。不要在意周围了,就想著这场比赛肯定无法拿到前面的名次,所以人生的这最后一场百米赛跑,就不要后悔地拚尽全力吧。 「on your marks。」 听到这个广播后,我把脚搭上起跑器,摆出起跑的姿势。至今喧闹不已的周遭突然静了下来,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在自己体内强而有力地跳动著。心跳节奏慢慢高昂了起来,力量自然地充盈在体内,准备要起跑的前一刻,所有的紧张与压力反而都消失无踪了。 「set。」 起步枪鸣枪的声音抵达耳膜的瞬间,这副受过多年训练的身体,就像被按下开关的机器一般动了起来。 在加油声瞬间炸开的会场中,我什么都不想地摆动著自己的手脚和身体。耳边传来快速流动的风声,在短短十秒又多一点的时间内,全神贯注地向前奔跑,直到抵达终点。 有三人比我更早到达终点线,我的名次是第四名,时间则是十一秒四。以这次的状况来说,本来就确实不太可能刷新个人纪录,虽然这个秒数从以前以来就一直无法突破,但我对自己这次的成绩觉得非常满意。后悔什么的基本上完全没有,现在心里更多的是感到交出了一张自己能够满意的成绩单,作为六年田径生涯的结尾,已经十分足够了。 我向跑道以及观众台上我们学校田径队所在的位置鞠了个躬,然后就离开赛场,回到主办单位拨给我们学校放置行李的地方。当我坐在地上的蓝色塑胶垫上时,才刚全速奔驰完的双脚仍在发热。 ──我在心里向跑了六年的这双腿说「辛苦了」,然后开始轻轻按摩腿部的肌肉。 ◇ 在替女子短跑以及之后的跳高选手加油后,就轮到美祢子和一位二年级学妹上场,准备开始进行女子三千公尺的比赛了。 我和其他田径队男生一起走向观众席,替我们学校的学生加油。比赛一开始,有两位出身运动强校的选手马上就跟其他人拉出了一大段距离,不过落在后头的一群人当中,美祢子是最领先的。 我和其他队员一样努力喊著加油,大概三十秒后,原本还跑在差不多位置的一群选手们彼此的距离就慢慢拉开。美祢子在这时比差不多跑在一起的选手们稍微落后一点,但在最后一圈的冲刺时,美祢子追过好几人,最后得到了第七名。 抵达终点后,美祢子用手撑著地面跪在地上,表情十分难受,调整过气息后才站起来。之后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缓缓离开跑道。 美祢子这次跑出的时间也和她的个人最佳纪录差不多,本来是不是还能拿到更好成绩实在难说。但跟同样晋级到县赛的二年级学妹并肩走在一起时,美祢子的表情看起来很满足。 接下来又陆续进行了好几个项目后,我们学校所有选手们今天的比赛终于全部结束了。 最后,我们高中各有一位选手通过了男子四百公尺及女子百米预赛晋级决赛,但最终成绩仍无法进入关东大赛。 于是,今年的比赛全数结束,三年级学生就此退出社团了。虽说长跑选手在冬季还有比赛,要选择继续留到那时候也可以。但我们学校也不是以田径出名的高中,所以每届的三年级学生都还是会在这个时间点就停止社团活动,把重心放到考试上。 在收拾好东西走出比赛会场后,我们围著指导老师,开始进行最后一次社团会议。 到了下午四点多,太阳开始下山了。指导老师对高三同学们说了些勉励慰劳的话,之后就由三年级学生一个一个开始对学弟妹们说些感言。 两年多的这段时间,我度过了非常充实的社团生活──我对学弟妹们大致就是说了这样的感想。虽然是很没新意的内容,但在说出口后,反而有种放下一切的舒畅。一直以来,每次要在许多人面前一本正经地说话时,我总是多少觉得有些别扭,但这次却能够十分平静坦诚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高三的女生中也有人边说边掉眼泪,结果学弟妹们也有人泪眼汪汪地跟著哭了起来。 不久后,当会议终于结束,众人准备解散时,男生队员们带著有点寂寞、有点害羞但又有点兴奋的情绪开始互相握手拥抱。 我从国中以来的田径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我走向美祢子,有点害羞地说「这五年来谢谢你」后伸出手,话语里带上了笑意。 「嗯。」美祢子握住了我的手,而她今天被太阳晒了一天,红通通的脸蛋也露出了笑容。她的手很细又有点骨感,是比我的体温要高些,一双很温暖的手。 因为我跟美祢子不同班,所以在退出社团之后,我们大概也不会有多少机会说话了吧。 我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反而觉得心情很畅快。我想从国中到高中所有关于田径队的记忆、跟美祢子一起度过的每一天,以及她各种角度的身影,一定都会成为我美好的回忆。 「呀──!」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叫。原来是有个高三男生在会议结束后,在这种好像有点高涨又好像带点寂寞的气氛中,趁机想抱住学妹,结果惹得人家惊声尖叫。大家看著这一幕,都纷纷笑了起来。 我跟美祢子也苦笑地看著发生骚动的方向,之后,她对我说「那就再见喽」,往外走了几步。 「我们女生队员,待会儿还约了要去吃饭。」 「嗯,我知道了。」 我这么回覆后,美祢子就朝女生们集合的地方,踏著轻巧的步伐走了过去。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行李后,也往男生们集合的方向走去,然后就跟著男队员们离开比赛会场走向车站,搭上了回程电车。 ◇ 『幸成同学买了那本书啊。』 『嗯,我在书店一看到后就非常喜欢。不过看不懂的地方,我想请优羽子的爸爸教我,可以吗?』 『嗯,爸爸一定会很高兴的。读者对这本书的问题和感想,爸爸也说他基本上都会回覆喔。』 『真的吗?太棒了!话说回来,你看书里面还有叔叔的照片喔。』 『真的假的?在哪里?』 我翻开之前特地折角的那一页,指出了那张照片。优羽子探头过来看向我手中的书本,洗发精柔和的香味隐约飘散在空中,在这个角度甚至能够清楚看见优羽子头上的分发线,和她白皙的肌肤。 『下一站,新武藏野站。』 我被一阵沙哑的男性广播声吵醒,睁开了眼睛。在意识还有些模糊不清时,转头看了看周围的状况。 ──这里……是哪里? 彼此说了「那就学校再见」,跟最后一位一起坐车的男同学道别之后……我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在刚醒来还抓太不到现实感的状态中,就这么出神地看向窗外,茶园与杂木林,这两者不断重复出现的田园风景。 『转乘东泽线与往入泽游乐园站方向的旅客,请在本站换车。』 听到这句广播后,还有些恍惚的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入泽游乐园。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不久前看到,关于这座古老游乐园就要拆毁改建的新闻。以及…… 『幸成同学买了那本书啊。』 感觉和我非常熟稔的女孩子,她的这句话仍在我脑海中回响。 原来是这样啊──直到刚才醒来为止,我又作了一直以来的「那种梦」,只不过,这次是以前从没出现过的情节。我正在读某本书,然后把书也拿给了优羽子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书呢……只模糊地记得某种像是植物的根部一样,有著无数分叉的图形……那到底是什么呢?不管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 电车开始减速,不久后便进入了车站月台。电车停下后,说著『右侧开门』的广播响起,伴随著一阵排气声,车门开了。 我还没能完全摆脱睡意,脑袋仍然有点昏昏沉沉的。 就在这时,我彷佛看见正 对面的车门外,幼时的我一脸开心地跟著另一群孩子走过。 我想都没想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车门即将关闭。』 车内广播响起,车站里也开始播送警示车门要关的一小段电子音旋律。我侧身钻过已经开始关上的车门缝隙,跑出了车厢。 一下车后,车门就关上了,电车开始慢慢地驶出了月台。逐渐加速的列车,反射著夕阳的光线渐渐走远。 ──居然跑下车了…… 我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行为愣住了。用穿戴式终端确认了电车时刻表后,发现下一班电车是在二十分钟后。这一站坐不到快速和急行这些比较省时间,但不会各站都停的列车。我们先前因为刚参加完比赛后实在很累,就算会多花点时间也想要有空位坐,所以没有搭人多的急行班次,而选择了各站都停的普通班次。 我站在安静无人的车站内,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朝电车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铁道闪著淡淡的银色光辉。 这座新武藏野站是在我住的地方的隔壁镇上,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在这里下过车。明明是第一次来的地方,但一下车之后,却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 不远的地方有座楼梯。 ──没错,我确实……曾经爬过那座楼梯。 那种「既视记忆」又在脑袋里闪过,让我「想起」了自己应当从未经验过的事情,也让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座楼梯走去。金属制的银色扶手、边缘贴著止滑塑胶条、靠左行走的水泥阶梯、墙上贴著本地职业棒球队的宣传、不要低头滑手机跟打游戏的警语,以及介绍美术馆展览的海报。明明就是很普通,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的车站楼梯,却不知为何,有种非常强烈的既视感。 就像是被那种强烈的熟悉感给牵引,我一路走到了另一个月台,这里出现了「往入泽游乐园」的标志。我看了一下时间表,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五分钟。 ◇ 我坐在只有四节车厢,通往入泽游乐园的电车上时,那种既视感依然持续著。我好像陷入了自己应当未曾经历过的「回忆」中,而且这种奇妙的感觉仍不断地在加强。 今天的日照时数很长,傍晚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不少。从比赛会场出来后就开始偏黄的阳光如今已转为赤红,天空也被染成了紫色。 我所在的这节车厢内,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即使是星期日,在这种一般假日又是不上不上的时间点,除了住在这条路线附近的人以外,也不太会有人搭上这班前往游乐园的电车了吧。 中途停经两站后(期间完全没有人上下车),总共花了约十五分钟便抵达了入泽游乐园站。 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寥寥几盏灯,冷清到完全看不出是附近有游乐园的车站。 我用平板电脑看了一下游乐园的网站,发现改建工程似乎是从下个月就要开始了。 我到底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回想起自己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和退出社团后那份感伤的心情,或许也多少有点关系吧。 我叹了一口气。 这里能够看见没有在动的摩天轮。大概是哪里正在做施工准备,可以听见游乐园里传来像是敲打金属的清脆声响。 我想著既然都跑到这里了,不如稍微晃晃再回去,于是抬脚走出了车站。 经过像是隧道一样的闸门口后,出现了一张写著「改建准备中,游乐园禁止进入」的铁制告示牌。 游乐园入口附近没有任何人影,长著茂盛新芽的行道树和盛开的杜鹃沿著篱笆一路延伸到远处。在昏暗的暮色中,西方天空仅剩一丝光线,游乐园里的云霄飞车和高塔等设施,一个个都成了巨大的黑色剪影。 风吹过,沙沙的树叶声响起。我无意识地轻抚开在脚边的杜鹃花,白色的花朵非常美丽。杜鹃灌木丛一直延伸到远方,那份绿沐浴在夕阳之下,也稍微带上了柔和的橙红。 然后就在那前方,出现了跟我一样看著杜鹃花丛的身影。 凝神一看后,发现那是有著一头短发的女生。红色的服装外面套著灰色开襟外套,肩上背著白色的肩背包。逆光中,能够看见她纤细的剪影。 虽然看不清脸庞,但不知为何,这女孩带给我的印象,让我觉得自己似乎认识她。 那个身影突然抬起头,朝这里望过来。 这瞬间,我脑袋里的那些不明记忆就像是跟现实中的体验融合起来,产生了如同梦和现实重叠一样的强烈不协调感。 她朝我的方向走了一步,脚步声清楚地传到我的耳边。角度稍微变换了之后,红色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让我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张脸庞──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像是在遮掩什么一样,她不时抚过树丛里的杜鹃花,偶尔朝我这边望过来。 心脏不知为何快速跳动了起来。就算是今天早上集结六年以来田径生涯之大成,进行百米竞速起跑的时候,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我的脚就像是被那阵奇妙的熟悉感引领,朝著那个人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而那个女孩子仍像之前一样,交错地看著我和杜鹃花。 「请问……」 走到声音能够传达的距离后,我下意识地向她搭话,但出声后却迟迟讲不出下一句内容,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地尴尬。我不加思索地低下头,看著她的脚。红色的轻便女鞋,鞋跟发出清脆的声音,稍微移动了一下。 「呃……」想说些什么,话语却只在舌头打转,最后我还是抬起头来,从一片空白的脑中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 「……我们……有在哪里见过吗?」 那个女孩子感觉像是轻轻倒抽了一口气,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后她露出一个很温柔却有点疑惑的笑容,偏著头说: 「……有吗……?」 虽然这一瞬间实在感到非常窘迫,但我还是顺著已经打开的话匣子继续接了下去。 「总觉得……好像看过你的样子……抱歉,我不是想跟你搭讪,是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面,才会跟你搭话的……」 「没关系。」那个女孩子这么说了。 「其实我刚才也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你。」 她又歪著头,好像更加困惑似的思考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总是知道自己明明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偶尔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真的是非常抱歉。」 这句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好像总是知道自己明明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什么的,未免太莫名其妙了。突然跟别人说这个,一定会被当成奇怪的人吧。 还是赶快离开,早点回家好了…… 我这么想著正想转身离去时,那个女孩子却喊住了我:「请等一下。」我下意识地马上又转了回去。 「那个……」她有点畏缩地欲言又止后,才说: 「──其实,我也一样。」 「……什么意思?」 我感受到自己原本就高昂不已的心跳声更加雀跃了起来。 「我经常会有……该说是既视感吗?今天会来这里,也是因为那份既视感的关系。我看到了这里就要被拆毁的新闻,所以……」 我很讶异,然后突然感受到自己从刚才开始的猜测,似乎成为了现实。当下也不再考虑对话顺序问题,直接朝对方问道: 「难道说……应该说,你该不会名叫优羽子吧?」 那个女孩子的头像是弹簧一般迅速抬起: 「是的!」 然后, 她一直以来的紧张瞬间转成了惊讶的笑容: 「我是福原优羽子。我想你应该是幸成同学或者智纪同学吧?不好意思,这部分的记忆稍微有点模糊了……」 在梦中听见的那声「幸成同学」,和眼前女孩子的声音重叠了。 「嗯,我是中山幸成。」 「果然没错!」 她露出饱含惊讶与喜悦的开心笑容大喊了一声。 「我一直以来都认识你!」 ◇ 我们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后,就在长满初夏嫩芽的树下落座,继续在长椅上谈话。我买了罐装咖啡,她则是小罐的宝特瓶装奶茶。 「我有跟你一起来过这里的记忆。」 「水上乐园对吧?」 优羽子两手拿著宝特瓶放在大腿上,一边笑著这么说道。 「没错。」我用力地点著头附和。 「……男生三个,女生也是三个……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各玩各的,但是大家的行李都放在同一个地方,午餐也是一起吃……」 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一件怀念的事情,听著她说的话,我的脑海中也浮现了许多鲜明的画面。和她著共同的过去和经历,让我在一瞬间涌上了亲近感,但同时也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状况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怎么了吗?」 大概是因为我的表情突然僵硬了起来,优羽子费解地问道。 「该怎么说呢……刚刚说的那些事情,果然怎么回想都不是自己经历过的对吧。」 「嗯,我也是。其实我以前根本没有来过这边的泳池。」 「──而且,我们以前明明没见过面,却都拥有刻在身体里的共同记忆。」 我正想加一句「不觉得有点可怕吗」时,个性大概非常乐天的优羽子却只说「要说的话确实是这样耶」,又歪著头开始思考。我对这件不太正常的事情感到背脊发凉,不过她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个性比较跳脱,所以她这是在配合我说的玩笑吗?不过从至今为止的状况来看,优羽子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她思考了一下后说:「像这样的事情,你有在其他人身上见过吗?」 「至少我是没听过……」 「也是呢。」 真是不可思议──她小声说道。 我感到非常混乱,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发生这种事呢?我们的脑中发出某种不明电波,偶然将我和优羽子的脑袋连在一起,让我们有了相同的记忆吗……这也未免太蠢了。我对自己脑海中为这种情况做出的无厘头解释一一加以吐槽。 「幸成同学,你不要紧吧?」 优羽子望著我问道。不知不觉中低头沉思的我抬起头,就见到她大大的黑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她如此靠近的脸庞,一瞬间占据了我整副心思。 「呃,啊,抱歉。我只是感到有点混乱……我从刚才开始就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幸成同学难道是理科的学生?」 「是这样没错……」 「果然啊。」 优羽子这么说著,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 「我的父亲也是做科学研究的人,我就觉得你们的气质有点类似呢……回去之后,我也打算问问我父亲有没有听过类似的事情。」 「问这种事情不会很奇怪吗?」 「就说是在电影上看到的之类,简单带过就好啦。」 优羽子笑著说道。对这种理应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果然一点都不觉得有哪里可怕的样子。我感到无奈的同时,心情也安定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四周已经完全天黑了。天空仅剩浅浅的夕阳余晖,而附近亮起的路灯,则明晃晃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我们一直慢慢喝著的饮料似乎都快喝完了,对话在这时也刚好到一个段落,一段气氛微妙的沉默降临。我出声道:「那个……」而她回应:「怎么了?」 「如果方便的话,道别前能够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吗?」 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孩说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但不知为何,我非常强烈地觉得,不能让这次的邂逅就这么平淡的结束。 「喔,好啊。确实应该留一下,其实我也想问你的联络方式呢。」 她一边说著「好险好险,差点忘了」,一边从包包里拿出装著记事本型手机套的智慧型手机。我也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机,两人互相交换通讯软体的帐号。 然后我们就从长椅上站起来,将喝完的饮料容器投进垃圾桶后,一起走向了车站。 「优羽子,你住在哪里呢?」我问道,而她回答自己住在东京丰岛区。 「不过,直到小学毕业为止,我其实都住在这附近喔。」 「你是读哪个国小?」 「入泽第二国小。」 在那个学校就读的学生,都是家里住得离我很近的孩子们。 「我是读第一国小喔。」 「真的吗?那我们以前住很近呢。」优羽子似乎变得有些兴奋起来,不过她又马上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们住很近……跟这点不晓得是不是也有关系呢?」她像是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著。 「不知道耶……」 我又仔细回溯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但我应该确实从来不认识别的学校的女孩子才对。优羽子的步调慢了下来,似乎也在思考著同样的问题。远处的风景淹没在一片黑暗中,这附近已经一片漆黑了,前方明亮的车站,在这昏暗的傍晚时分格外清晰。 「从这里到丰岛区要满久的呢。」 听我这么说,优羽子摇摇头。 「还好,从这边回去大概不用一小时。这时间车上人不多,找位子坐下来看看书的话,很快就到了。」 我们一边聊著天,在依然杳无人烟的入泽游乐园站等车,并搭上了没有其他任何乘客的列车。因为实在太安静了,对话中断后,那份静谧便让人有些尴尬。 我们在新武藏野站下车,然后我转乘下行列车,优羽子则是转上行列车。 「那就……再见了。」我对要前往另一个月台的优羽子道别,她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嗯,再见」之后,就走上了前往上行列车月台的阶梯。 我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下,等待下一班列车。太阳已经下山了,从月台的铁皮屋顶间隙能够看见无云的夜空。因为稍微觉得有点冷了,于是我把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 不久后电车来了,我搭上众多乘客也都跟我一样准备回家的下行列车。身处车厢内的这片嘈杂当中时,至今为止与自称福原优羽子的女孩子相遇的事情,突然都变得像是一场梦。 但是,将智慧型手机从口袋拿出来后,通讯软体的画面上,确实登录著「福原优羽子」这个名字。 第二章 命运抑或机率 退出田径队后,我包包里面装的东西,就从替换衣物和制汗喷雾剂,变成能够在休息时间和电车上看的参考书和单字本。 学校如今也已经进入了高三的六月中旬,必须要开始认真准备考试了。我为了让心态和生活习惯转换成备考模式,不但买了参考书,还制作了读书时间表贴在书桌前面。 我的志愿是考上一所名叫东京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的学校,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来看,实在不太可能让我有重考的机会,所以一定要一次就考上才行。 东京尖端科学技术大学是一所综合理工大学,聚集了许多经常在科学杂志等平台刊登研究论文的著名物理学家,是不少人的志愿学校,所以入学考试的录取分数和加权都很高。我在今年春天模拟考的成绩中,理科和文科成绩差距很大,只看理科成绩要录取应该是没有问题,但文科成绩如果再不努力提升一下,大概就只能落榜了。 我现在养成了白天学校课业结束后立刻回家,换上居家服后就坐上书桌的习惯。这时候妈妈通常都还没回家,家里非常安静适合念书。 今天也是五点前回到家后,就花上一个半小时坐在书桌前。虽然因为每天状况不同,读书状况自然就有好有坏,不过像这样好一段时间持续专注用功之后,精神变得慢慢无法集中,要继续盯著书本上的文字和算式也让人痛苦不已。 我放下笔稍微休息了一下,拿起放在书桌旁的智慧型手机点开通讯软体,不自觉地盯著「福原优羽子」这个才新增上去没多久的名字。 现在回想起来,在告别高中社团的那天傍晚,与优羽子的相遇简直就像作梦般不可思议,让人毫无实感。但这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跟优羽子过去明明完全没见过面,却彼此知晓对方的事情,并且有著共通的记忆。 这件事情真是越想越觉得奇妙。 『我们再找机会聊聊之前的那件事吧?』我在那天相遇之后,曾发送过这样的讯息给优羽子。 优羽子也回覆了同意的讯息:『好啊。』 之后我们约好了碰面的时间地点,因为优羽子住在东京丰岛区,所以就由我过去市中心跟她见面。 那天是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我们约好下午两点在池袋站的东边出口会合。 我在行事历app填入这项行程,也在书桌旁的月历上做了记号。 ◇ 我在约好的十五分钟前抵达了池袋站。 跟著大批人潮一起下车,顺著人群的脚步走出车站闸门,接近车站出口后,就靠著某根没什么人的柱子停下来。 『我到了。现在正在靠近出口的一根大柱子旁。』 我用通讯软体向优羽子传讯息,而对方很快回传了「明白」,还加上了一个猫咪带著「ok」对话泡泡的可爱图案。 优羽子几分钟后就到了。我从台阶底下往上看去,正好见到前来会合的优羽子。她穿著白色短袖罩衫、长度及膝的蓝色裙子。优羽子很快就看到我,直直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好像让你等了。」 她微微低下头表达歉意,而我摇摇头回答「不会」。 「要去哪里好呢?」被优羽子这么问了之后,我回答:「我刚刚想了一下。」刚才在车上时,怕店家会客满,因此先选好大概三个适合的地点,我最后说出了从车站走过去最近的一家咖啡厅。 「这里可以吗?」 「嗯,没问题。」优羽子点头同意。 我们走出车站,一边闲聊一边走在人行道上。宽阔的车道上车辆来来往往,许多穿著套装的上班族和穿著便服的年轻人走在路上。附近行人如织,而且除了日文之外,也能够听到许多不同的语言。虽说也跟朋友来过几次了,不过一直住在宁静郊区的我,确实还是不太习惯市中心的氛围。 不久后我们就抵达目的地,来到这家我住的郊区也有的连锁咖啡厅时,优羽子说:「这家店我常来耶,我很喜欢这里的焦糖玛奇朵喔。」 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跟女孩子单独去过哪家店,所以一直有点不安,不晓得自己挑的地方优羽子是否能够接受,看来这选择应该还算可以。放下心来后,我推开了店门。 往店内一眼看过去,大多数的座位似乎都是空的。我们在柜台点了各自的饮料后,选了一个两人座的木桌入座。这里的地板和墙壁都是清一色的木头色调,气氛让人很放松。正在工作或读书的客人大都坐在靠墙的位置,店内中央沙发区则是一群在聊天的年轻女孩子。 挑了空的位置跟优羽子面对面坐下后,我突然紧张起来,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坐在正对面的优羽子,充满女人味的短卷发发尾微微朝内侧卷起,看起来稳重又可爱。 优羽子拿著马克杯,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后,「呼──」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时她忽然抬起了视线,与我四目相对,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就像是要掩饰掉这份尴尬一样,我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冰咖啡。 然后,优羽子开口了:「那个……」 「我们的记忆是不是真的符合,还是赶快再来验证一下吧。我想了一个方法……」 优羽子这么说著,将原本挂在椅背上的包包放到腿上,开始悉悉簌簌地翻著什么。 「我们各自将『那种记忆』里常出现的人名写在纸上,然后一起摊开。」她边说著边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递出给我,那张笔记本内页的角落还有著花朵图案,感觉就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漂亮书写纸。 为了保证不会不小心看到对方写的内容,我们还在桌子中间竖起了菜单。 我拿出文具,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想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在纸上写下「智纪、高志、健二、美菜实」这几个名字。虽然总觉得应该还有其他人,不过目前能够回想起来的,大概就是这几个名字了。 过了两三分钟后,优羽子问:「好了吗?」 「好了。」 「那我们比对看看吧。」 我一边担心要是没一个名字是一样的该怎么办,一边把纸推到桌子正中央。 我写上了「智纪、高志、健二、美菜实」这几个名字的纸条旁边,是优羽子写著「美里、美菜实、智纪、浩司」的纸条。我很快读过优羽子写的几个名字,而优羽子则把相同的名字用红笔圈了起来。 相同的有「智纪」和「美菜实」这两个名字。 不过在看到「美里」这个名字时,我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绑马尾女孩子的身影。优羽子似乎也和我一样,她兴奋地自言自语:「就是这些名字没错,我的印象里也有高志和健二这些两个人!」 确认我们的记忆似乎确实相同之后,我因为惊讶和兴奋,一时之间也跟著高兴了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后,看著这两张写出相同名字的笔记纸,我突然感到背后发凉,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居然真的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优羽子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她一边微笑看著这两张并列的纸条,一边说要「留作纪念」,拿出智慧型手机用照相功能做纪录,发出清脆的快门声。我想著将这两张纸条当作「证据」,同样用手机拍下了照片。 「我们上辈子该不会是朋友吧?」优羽子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有可能喔。」我也笑著这样回答。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上辈子死得还满早的啊。而且那应该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毕竟在那种记忆中,我还玩过行动装置上的游戏呢……」 「是啊。」我跟著附和道。但回想起来,我 甚至拥有和六年前「新东京奥运」相关的既视记忆,所以我想应该不是优羽子说的那样。不过感觉优羽子似乎也只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所以这件事我就没有说出来。 「嗯──」优羽子努力地思考著。 回头来看,我们的相遇难道也只是偶然吗?还是某种奇异的现象导致了这场特别的邂逅呢? 我也跟著深深地思考起来,毕竟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够「认识」自己从没见过的人,而且还能与对方拥有共同的记忆。 我们两人就这样苦思,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耳边持续萦绕著店里客人的交谈声、餐具碰撞声,以及旁边的男生操作终端的键盘声。 越想似乎只越感到混乱,于是我暂时停止了思考。这种无法理解的事情再怎么想,只凭我也是找不到答案。 同样沉思许久的优羽子看上去似乎也累了,歪著头呼出一口气,拿起马克杯又喝了一口。「饮料有点冷掉了呢。」她小声嘟嚷,将马克杯放回桌上,同时发出小小的清脆声音。 在我们身上发生的状况确实非常不可思议,不过,也许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事情吧。如果真要探究的话,这个宇宙究竟为何会诞生?在那之前,或者说在宇宙之外又有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会诞生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又为什么人会拥有意识呢?与这些更加根本、也更加不可思议的问题比起来,只不过是与他人共有一些奇怪的记忆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我不知不觉地这么想著。 这时,优羽子猛然抬起头,动作就像是在说「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我们从现在开始去做各方面的确认吧。」 「呃,确认?」 「嗯。我们把作过的梦和有印象的地点写下来,之后也像今天这样约出来碰面,一起去这些地方看看。」 「原来如此。」 「实际去到那些地方后,说不定会再度想起什么喔。」 「……也是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也点头同意。我是认为无论搜集到多少证据及线索,应该也没办法解释这种现象。就这点来说,优羽子似乎乐观多了,或许她只是好奇心强烈了一点而已。 在那之后,我们对那种「既视记忆」以及现在各自在就读的学校等「日常话题」,又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因为优羽子傍晚似乎必须去上钢琴课,我们便决定结束今天的会面,各自回家了。不过在高三准备升学的这段时期还持续学习钢琴,让我不禁疑惑优羽子是不是想考音乐大学。 我们一起走向车站,我准备搭乘会经过我家附近一条街道的民营铁路,优羽子则往山手线月台的方向走去。 下午四点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车站内仍有不少人。我在月台等候列车的队伍里排队时,望著正前方的一排大楼,与从云层缝隙洒下的阳光。 我搭上了不久后到来的列车,进入车厢在位置上坐下,不时用智慧型手机看看新闻,或是读一读自己带出来的书。 但是,我却一直无法集中精神。优羽子跟我要去走遍各种地方的情景,总是若有似无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 跟优羽子那次见面后已经过了一周。我跟她在这期间也用通讯软体联系了好几次,不过看样子下次能够见面的时间,似乎最快也要到暑假了。我跟优羽子分别都要迎来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而且如果真有什么要事,到时再联络就好,所以其实也不太需要频繁见面。 我们约好,在这期间要记录下自己作的梦,以及整理「既视记忆」里出现的地方。我为此买了专用的笔记本,记录下每次所做的「那种梦」,或是走在街上时突然浮现在脑中的画面。 今天的天空,也依然被梅雨季的阴云垄罩而阴沉不已。从早上就开始淅沥淅沥地下著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玻璃上的水珠,窗外一片昏暗寂寥,教室里的景象隐约地映在玻璃窗上。 第七节课结束后,教室里的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从教室后面的伞架里拿了自己的伞后离开教室,不久后就见到正在走廊上锻炼肌力的棒球队和田径队队员。 「中山学长。」「阿幸学长。」「学长再见。」田径队的几位学弟妹看到我纷纷打招呼,我在回应「训练加油」后就继续往前走,一路来到即使亮著日光灯,光线仍然昏暗不已的教学楼出入口,把室内鞋换成上学时穿的乐福鞋,走出了建筑物。 走到校门为止的这段路上,绽放著各形各色的伞花。我也打开自己的伞,跨进雨幕,像一滴雨水一样流入了人群当中。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伞面上,不断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同时也落在柏油路上的水洼里。水面上荡开数道波纹,映照出走过的学生们的身影。 今天天气非常闷热,只是在路上走著,皮肤上就渐渐附了一层汗。我将伞轮流换手拿著,分别把长袖衬衫两手的袖子卷到手肘处。 这时,我突然发现走在前面的某个人影,是我所熟悉的纤细背影。虽然颈部以上被深蓝色的伞盖住了,只能见到帆布背包和直直垂在脑后的长发,不过光看这个背影,我便明白了那是美祢子。 退出田径社后,我和她便再也没说过一次话,而文组学生和理组学生的教室又在不同楼层,基本上也不会在学校里碰到面。而我想现在正走在美祢子旁边的,应该就是佐藤了吧。 因为某种说不上来的窘迫感,我慢下脚步,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所覆盖,时间明明才下午四点而已,天色就已经相当阴暗。路灯发出白色的光芒,落下的雨丝在灯光中如同银色的细线。 下了电车之后,我在雨中骑著脚踏车回到家。我一进家门就马上脱下淋湿的制服,换上五分裤和t恤,连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淅沥淅沥的宁静雨声,隔著窗户隐约传来。我不自觉地拿起手机,点开了通讯软体看著我跟优羽子的对话纪录。 『我记录关于「那些记忆」的状况也很顺利喔。我每天都带著笔记本,把所有想到的事情都记下来。照这样子看来,下次见面前大概就会把一整本笔记本用完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了,这份昏暗与寂静,让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我,因为安心和疲惫渐渐昏沉了意识。 今天就稍微休息一下后,再来准备接近的期末考试吧。我这么想著,关掉手机萤幕,闭上了眼睛。 ◇ 一个月后,期末考也顺利结束,来到暑假第一个星期五,与优羽子久违再度见面的日子终于到了。 上次优羽子提案要「实际走一趟带有『那种记忆』的地方」,而今天正是计画实行的日子。之前用通讯软体联络时,这项计画已经被优羽子命名为「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听起来总像是哪部爱情电影会取的名字。虽然我觉得有点害羞,但为了方便起见,我在联络的讯息中也都使用了这个称呼。 我到入泽车站迎接特地从东京过来的优羽子。梅雨季大约在一个星期前就结束了,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乾爽。 下午两点,我在车站闸门外等了不久之后,优羽子就随著一波出站的人群出现了。她穿著米色的及膝裙和水蓝色的短袖衬衣,肩上背著小小的包包。 「好久不见了。」优羽子微微点头说道。 要说实际见面的话,这算是第三次了。我同样也向优羽子打了招呼,因为这期间也有用手机互相联系,所以倒没有上次那么生疏的感觉。而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也才相处没有多长的时间,但每次见到优羽子时,我就像是遇到了自己熟悉亲近的人一样,总是打从心里感到高兴起来。 我们首先来到附近的咖啡厅,拿出这段时间记录下来的资料, 开始讨论要从哪里开始这次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 优羽子拿出了记了满满一整本文字和图像的笔记本,里面全都是她「记得」的内容。从这点看上去,优羽子似乎是性格很认真,做事情一丝不苟的人,而且她所拥有的「记忆」看样子也比要我多很多,这段时间记录下来的资料量几乎比我多出一倍。 我们把笔记本摊开并在一起,互相讨论起来。因为优羽子掌握的记忆比较多,所以讨论慢慢就变成由她开口说明她记录下的各种场所名称与那些图像,然后由我来挑出自己有印象的地方。 首先是补习班,我们马上得知两人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是一致的。用网路查询一下后,这附近的补习班大概有八所。分别确认过这几家补习班的照片后,我们两人都认出「就是这里!」的,是一间叫作「入泽英数补习班」的地方。 「总觉得光用网路就把这部分的记忆确认完毕了呢。」 听我这么说了之后,优羽子又接道:「但是实际走一趟、亲眼看过之后,说不定又会有什么发现。」我想想也是,因为就像优羽子所说,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经常是走在路上的时候,伴随著自己理应未曾经历过的记忆和画面,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我们就走吧。」 确认过今天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后,我们将咖啡喝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从凉爽的店内一走出来,马上就感受到了比之前更加炎热的暑气。被夏日阳光灼烧的柏油路面反射著黑亮的光芒,喧闹的蝉声不绝于耳。 ◇ 优羽子一边走在街上一边感叹著「好怀念啊」,据说这是她升国中前举家搬到现在住的丰岛区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我家以前就在前面那里的住宅区喔。」 优羽子指著我们所走的路线前方说道。 「那还真是很近呢。」 我住的公寓跟优羽子以前住的住宅区之间,由于中间流过一条河川而被切分成了不同学区,让我们两人分别就读了不同学校,但我跟优羽子以前其实住得非常靠近。 「可以稍微绕过去看一下吗?」优羽子开口这么说了之后,我们也就决定转道往她家的方向前进了。 一拐弯走入住宅区后,就发现这里的街道显得更加簇新,柏油路面也非常漂亮,四周的住家设计感觉十分高级。 而优羽子以前住的地方,就在这条道路的尾端。这栋两层楼住宅,目前似乎已经有别的人家入住,前面的庭院里种著被人精心照料的花草,停车场的角落里放著脚踏车,窗户也都拉上了窗帘。 优羽子站在那栋房子前,似乎有感而发:「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奇妙。以前每天从这个家出门去上小学的记忆,都好像变成假的一样。」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住在这附近了吗?」 「这条街上没有跟我同年级的朋友,倒是有个小我一年级,偶尔会一起放学的女生……不过我搬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了。」 优羽子稍微看过自己童年时代住过的房子后,就转向我说:「很谢谢你陪我过来,我们走吧。」之后我们两人走回原定的路途,一边用手机确认地图,一边前往那家补习班所在的大楼。 从优羽子以前的家走过来,大约经过十五分钟的路程后就到了。这栋大楼的一楼是美发店,另外也有看到法律事务所的招牌。虽然一楼有著落地玻璃的美发店还算漂亮,但以整体建筑来看,有些地方的涂装甚至已经剥落,大概也是有点老旧的建筑物了。这附近还有间神社,蝉鸣声的大合唱不断从那边的树林里流泄出来。 我们爬上楼梯,想走进里面看看。贴著防滑的塑胶片的水泥楼梯十分狭窄,大概并排站上三个人就会变得十分拥挤。 我们前后爬上楼梯,不久后便双双站在写著「入泽英数补习班」的玻璃门前。 就在这时,原本还不是很明显的既视感突然强烈地涌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曾经无数次用手搭上这个门把将门打开。金属门把冰冷的触感鲜活地在脑海中复苏,甚至让人感受到,那似乎就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记忆。 我握住门把,手上的触感就跟刚才浮现的记忆一模一样。然后,我才发现刚才瞬间迸发的好奇心,让我连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绝对没错,我记得这个地方。而且在来到这里之后,我又回想起了好几件事情。」 「果然!」 优羽子高兴地说著。 她的脸上浮现对好像这一切感到奇妙不已,又好像非常怀念的表情。优羽子偷偷往玻璃门内看了一下,门边有个柜台,一位年轻的女性坐在那里,似乎正在处理什么事务。 「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吧。」 我这么说,而优羽子也点头同意,投往玻璃门内的视线又转回到我身上来。 之后,我们再次走下狭窄的楼梯来到外面。刚告别梅雨季的室外非常炎热,我们来到附近的神社,在阴影处的长椅上坐下,稍微休息了一下。 炎炎夏日的下午三点半,刺眼的阳光从湛蓝晴朗的天空照射下来,蝉鸣声就像要震荡整个地面一样,声势浩大地交相齐鸣。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就算静止不动也还是会不断出汗,优羽子三番两次拿出了手帕擦汗。 「我去自动贩卖机买点饮料,你要喝些什么吗?」 我站起来这么说了之后,优羽子回答:「啊,那如果有奶茶的话……」 于是我给自己买了矿泉水,给优羽子买了之前我们在游乐园相遇时她喝的那种奶茶后,就回到了长椅处。冷藏过的饮料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水珠,我将那罐三百毫升塑胶瓶装的奶茶递给优羽子,她接下后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请问多少钱呢?」 「不用了啦,你来这里的车钱都比这个要贵得多了。」 我这么说著,制止了优羽子要从包里拿钱的动作。她从距离自己家最近的目白车站到这座城镇,往返几乎都要一千日圆了。 「不好意思,真谢谢你。」优羽子露出稍微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这么说了之后,就打开塑胶瓶的盖子,咕噜咕噜喝起奶茶来。阳光照过树叶间隙,落在长椅四周形成的树阴光斑,在偶尔起风时随之晃荡,闪烁不已。 ◇ 休息过后,我们将饮料瓶丢进垃圾桶,朝下一个目的地──文具店前进。 从柏油路不断蒸腾上来的暑气中,我们走过了住宅区,在那之后便看到了写著「吉田文具店」的招牌。 「就是这里了呢。」 我站在那座文具店的店门口这么说道。 「嗯,自己曾经在这里买过自动铅笔的事情,我也梦到了好几次。」她打开绘著各种图案的梦日记这么说著,然后就打开门走了进去。店内陈列著各种文具和办公用品,最里面的柜台后面,有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看起来似乎是店里的人。 婆婆招呼道:「欢迎光临。」 因为我曾跟小学同学来过这里几次,所以比起跟优羽子一起来过这里的那种「既视记忆」,实际发生过的真实的记忆还比较清晰一点。可是和优羽子一起走进来后,在店里特有的味道之中,那份模糊的记忆便隐约地浮现出来,然后慢慢地凝聚成了确实的印象。 在店里走来走去的优羽子突然停下脚步,高兴地望向这边,朝我唤道:「有了有了!」 「你看这个!」 走过去之后,优羽子打开梦日记的某一页给我看。那页笔记上所画的自动铅笔,和她现在正拿在手上的虽然有细微不同,但是大致上的花纹非常相近。 「我的应该是鸟的图案……」 「回想起什么了吗?」 我点点头。 「从刚才走进店里之后,就像被这里的味道唤醒了记忆一样……虽然很模糊,但……」 我这么说著,目光一边在商品架上逡巡,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让我非常惊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真的有……小鸟图案的……」 我拿起了一只印象中的那款蓝色自动铅笔。 「就是这个,我也想起来了。」 「果然没错!」优羽子兴奋不已。 店里的婆婆用一种兴致盎然,或者也有可能是怀疑的眼神听著我们的对话。 「我要买这个。」 优羽子非常高兴地说著。 「那我也买这支蓝色的。」 受到优羽子的情绪感染之下,我也跟著开心了起来,所以买下的这支自动铅笔与其说是为了收集「证据」,应该要更加接近一种「纪念」吧。 在柜台结帐后,婆婆帮我们用细长型的纸袋把自动铅笔装了起来(好像是高品质的,一支要价一千圆)。 离开文具店后,我们找到了一张设置在自动卖饭机旁的长椅,坐下来打开了袋子,再一次仔细看过自动铅笔后,为了避免遗失,放进包里妥善收了起来。 时间已到了下午四点半,虽然气温还是颇高,不过天色已经稍微有些偏黄了。我看了眼穿戴式终端,发现从今天碰面以来,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五公里。 「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了吗?」 听我这么一说,优羽子也同意道:「也是呢。」 于是我送优羽子到最近的站点,两人一路上聊著天一起走到车站,最后在闸门口道别。优羽子一边挥手,一边往车站内走去,然后走下了通往等车月台的阶梯。 我目送她离开后从原路返回,一个人走在慢慢被暮色垄罩的街道上,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家里房间,坐在电脑椅上之后,我从纸袋里拿出稍微有些重量的自动铅笔,凝视了好一会儿。 ──今天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中,优羽子看上去非常开心,所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果然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导致这种状况的线索。 不过,和她一起跑到各种地方真的非常快乐。说实话,优羽子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论有没有这种异常现象作为引子,能够有缘和她相遇,就让我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了。 过了不久,房间里就完全暗下来了,于是我打开电灯,开始准备念书。刚买来的自动铅笔,就像已经使用了许久一般,写起来非常顺手,恰当的重量也带来很棒的书写手感。而且因为是金属制的,和便宜的塑胶制品完全不同,感觉就十分耐用,肯定不会发生哪天打开笔盒,结果发现自动铅笔已经解体坏掉的状况。 因为不可思议事件而来到我手上的自动铅笔,我决定把它当成幸运物,在为考试用功读书,以及面对重要的考试时,使用这支幸运铅笔。 ◇ 之后,我们以两周一次的频率,继续这场「收集记忆碎片之旅」。 八月第四周的某一天,我们进行了暑假以来第三次的记忆探索。因为预计这将会是今年暑假最后一次行动了,优羽子决定要去寻找她那本笔记本中纪录的一个「绿色空间」。 我对那里完全没有印象,但优羽子似乎非常确定我在「既视记忆」里也曾去过那个地方。由于去了之后说不定也就会想起来,所以我们决定前往探索这个「绿色空间」。 「我记得应该是在智纪同学住的大楼社区里。」 说是这么说,但这附近有好几处社区大楼,如果一个个找过去,可要花上不少时间。所以我们用网路的街景服务查询之后,发现了两个看上去可能是的地方,之后就只能实际走一遭确认了。 「要找遍整个市内一天肯定走不完,总之还是先锁定在这附近吧。既然那位智纪是我们的朋友,那应该也住在这附近才对。」 「说得也是呢。」优羽子听我这么说点头同意。 第一个社区大楼里只有一座小公园,设置了一个看上去久未使用,锈迹斑斑的溜滑梯。不论是我还是优羽子,都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 「看来不是这里的样子。」我们在社区内走了一小段后,同时说了出来,然后就离开这里前往下一个地方。 然后,就在半路上。 我们前面,出现了一个穿著制服,身材有点高挑的女孩子。淡紫色的衬衣与带著红绿格纹的深蓝色裙子,如此醒目的制服,毫无疑问是本市那所入泽东高中的学生。 我原本没有特别在意,不过优羽子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服下襬。 「幸成同学,那个人……」 「嗯?」 我停下脚步,朝她的方向望去。 「我记得那个人。」 优羽子抓著我的衣角,专注地凝视著前面的那个女孩。 「美菜实……?」 之后,她便快步朝那位穿著制服的女孩子走去,我也慌慌张张地跟上。 「那个,不好意思。」 「嗯,怎么了吗?」优羽子跟对方搭话后,那个人转了过来。那女孩有著长长的黑发、大大的单眼皮眼睛,看上去非常成熟。 一靠近这个女孩子之后,我也出现了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不过并没有像优羽子那么强烈。 所以我对于这个人是否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位美菜实,还是有点半信半疑。不过优羽子已经跑过去跟对方点头打过招呼,开口搭话了。 「呃……那个,这么突然真的很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不是叫作美菜实呢?」 「我是美菜实没错。」 那女孩一脸疑惑地回答,优羽子高兴地递给我一个眼神之后,又继续用偏快的语速说道: 「我叫作福原优羽子──请问,你记得我吗?」 名叫美菜实的女孩这时却面露难色,沉吟了半天才说: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她用满脸疑惑的表情看著优羽子,以及站在稍远处的我。 「我们小学的时候是不是有玩在一起过?一起去水上乐园玩,还一起吃饭。」 「……我以前夏天确实常常跟朋友去水上乐园啦……」 她有些欲言又止,之后不太好意思似的这么说。 「……因为我记得自己都是跟同个国小的朋友一起去,跟你们两位的话,我就不太有印象了……」 这次轮到优羽子换上一副困惑的表情,她回头看看我,又转回去看著对方继续说道: 「呃,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你有没有明明不应该晓得的事情,却有种自己知道的感觉──」 「优羽子。」 我开口呼唤优羽子的名字,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然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人大概没有跟我们一样的「既视记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管我们在这里做多详细的说明,大概也只会被当作奇怪的人而已。 「我想我们认错人了。」 我这么说完之后,优羽子露出了似乎有些寂寞的表情,然后也低下头朝对方鞠了个躬:「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 她一脸困惑地摇摇头。 我也低下头说「真是不好意思」,之后我们两人便转身离开了那里。 回头时,还能够看到那位大概是美菜实的女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仍然一脸怀疑地看著我们。 「……她好像不记得呢。」 优羽子一副沮丧的样子,用低落的语气说道。 「不过,那个人的名字确实是美菜实,所以优羽子 的直觉应该是正确的。」 我这么帮腔。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那女孩没有那些「记忆」呢? 这其中难道需要什么必要条件吗?我深入思考了一下,但果然还是毫无头绪。 ◇ 那天直到傍晚为止,我们一共逛过了四个大楼社区,结果还是没找到那个「绿色空间」。 时序已是八月下半,日照的长度缩短了不少。夜蝉鸣叫的声音,从我们刚探索完毕的大楼社区内不断地传来。 「抱歉……我还硬把你拉来……」 走了几乎三个小时,优羽子已经满身大汗了。 「没关系,毕竟线索太少了,这也是没办法的。而且,平常总是在准备考试,偶尔到外面走走,转换心情也不错啊。」 「这样啊。」 优羽子笑了起来。 一整个夏天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下来,我还是没有找到任何造成这种不可思议现象的原因,甚至连一点头绪也抓不到。 不过,人类大概就是一种容易习惯的生物吧。跟优羽子相遇后经过两个月,我对这种奇妙现象的惊奇感和恐惧感已经消退了不少,总觉得就算解不开这个谜题也已经无所谓了。 而且比起这种事情,我现在在现实生活中,还有更多需要面对的重大问题──这个月必须要把世界史参考书全部看完,还要决定确切的大学志愿和目标科系,而一直拉不上来的英文分数,到今年冬天为止起码得进步五分才行。 我如同往常,将优羽子一路送到车站。最近风吹来的温度,也比之前下降不少,可以感受到秋天的脚步正在靠近。暗紫色的天空混著最后一点橙红的光芒,led的路灯侦测到光源不足后,亮起了白色的光芒。 「──到最后还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弄懂呢。难得遇到了美菜实,不过看样子,她完全没有跟我们相处的记忆……」 优羽子边走边这么说著。 「……是啊。」我也点头道。 我们走在路上,入泽车站越来越近了。电车准备起动的电子音效以及正好进站的列车声音,和夜蝉好像在叫喊一般的鸣声混杂在一起。 「──不过,能跑到这么多地方去还满好玩的呢。」 优羽子抬起头,看著暮色渐浓的街道这么说著: 「走在这条久违的街道上,感觉就像回到了小学时期一样。」 我站在闸门口目送优羽子离开,她朝我挥挥手,然后走下了通往月台的阶梯。 我突然想到,自己跟优羽子的缘分,会不会就此走到尽头呢? 撇除对这种奇异现象的兴趣,我们在现实中原本就是毫无联系的两个陌生人。 第二学期开始后,学校的事情也开始忙碌了起来。随著冬天邻近,我读书的状况也慢慢步入佳境。对这种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的事情,之后也不会有多少时间能够去思考了吧。 我想,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大概会就这样变成我们人生当中单纯的一小段奇妙经历,而在这之后,我跟优羽子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跟优羽子既然是因为如此奇妙的事情而认识,那么也就只能止步于这种奇妙的关系了。跟同班同学、社团的朋友、家人和亲戚等比起来,我们之间的羁绊实在是太微弱了。 走出车站后,列车准备启动的响亮旋律从月台传来,我想应该正是优羽子搭上的那班上行电车,刚好准备驶出车站。 我放慢回家的步调,在夏日尾声的薄暮中,目送著那辆电车直至它隐没在建筑群之后。电车的声音消失后,附近的草丛里,传来了秋虫宁静澄澈的鸣叫。 ◇ 高中三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始了。 我们高中在暑假结束,开学一星期后马上迎来了校庆。在这段时期,校舍内会到处堆放著瓦楞纸箱、油漆筒和塑胶布,放学后也会有不少学生留下来继续准备,让校园非常热闹。 由于对三年级学生来说,这大概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带有高中生气息的活动了。尤其是文组班的学生,他们每年都会把校庆办得非常盛大。 不过,像我们这种理组,看待事情也比较理性化的班级,在遇到校庆这类活动的时候,就完全只是一群没干劲的学生了。 明明时间就已经非常迫近明年年初就要如火如荼展开的各种考试了,在高三秋天这么重要的一段时期,学校为什么还为那群喜爱出风头的家伙举办校庆啊?理组班在校庆期间,完全就像这样飘荡著「为什么我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宝贵的时间呢」的气氛,而且不只是男生,班上几位女孩子感觉也是这么想。 我们班上的学生基本上都很用功,大部分人都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且专注其中。也不是说班上同学关系有多差,只是在大部分时候,大家也不会特别关注别人的事情。以我个人来说,倒是不讨厌这种个人主义高涨的环境。 我们班上在暑假前的班会中,已经决定了校庆要办西洋音乐风格的咖啡厅。喜欢西洋音乐的男同学,在班会中提议用音响播放音乐,然后单纯只贩卖饮料,这个能够简单搞定的提案一出来,大家纷纷举手赞成。 顺带一提在这之前,还有人提出了「自习室」这个超没干劲的主题,不过因为感觉在各种方面会引起挞伐,所以最后就被否决了。 决定要做什么之后,大家就非常理性地开始讨论要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准备完毕,并有效率地运用人力和资源。 最后讨论的结果,就变成在教室里摆上从音乐教室借来的大音响,接上播放器用来播放音乐,再将桌椅排在一起组成店面。食物和饮料也是直接准备现成的,装饰用的招牌之类,也都尽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完成。 这时班上一转之前懒洋洋的气氛,大家突然开始热烈讨论起,如何在付出最小劳力和时间成本的状况下,度过这次的校庆。 另外,为了让大家「更有干劲」,我们也决定了要制作班服……话是这么说,不过其实这部分也是用非常简略的方式完成的。在深蓝素色t恤的胸口处印上「3-a」的白色黑体字,让会使用图像软体的同学稍微简单设计一下之后,就直接发给业者制作了。 就在这种气氛之下,我们班以非常有效率的方式开始进行校庆的准备(手工作业的时间,也压制在不需赶工的悠闲情况下,六小时内就能够结束的程度)。虽然我们班上办的咖啡厅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和劳力,不过在学校的校庆筹办委员会主导之下,整个校庆期间还是出现了一个奇妙的活动。 名为「幸运数字」的这项活动企画中,每个人会拿到一个数字牌,而同年级当中,会有一位和自己持有相同数字牌的异性,找寻这个相同数字的伙伴就是活动的主轴所在。而持有相同数字的这两人,最后似乎也要一起出席校庆的闭幕典礼。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学校男女生人数不一致,所以有少部分人会跟同性配对。大家称这种状况为「杠龟」或「中特奖」,在校内蔚为话题。 我的感想则是──这企画到底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啊? 于是,为期两天的校庆,在第一天的开幕典礼结束后发下了让大家挂在脖子上的卡片,我拿到的卡片上,用蓝色粗体字写著125。 我除了班上咖啡厅两个小时的轮班时间(端饮料给客人与收钱找钱等)之外,整个校庆期间都跟班上要好的其他三位同学在校内四处晃,或跑到没人的教室里吃东西,完全就是只想把整个活动敷衍过去的心态。 我也完全没打算去找跟自己卡片数字相同的人,反正闭幕典礼时,跟朋友们聚在一起做做样子就好了。 但是校庆第二天,正当我 一个人走在走廊上的时候…… 却被一场「偶然」给狠狠耍了一番。 明明是谁都好,偏偏要碰上这个人,机率之神偶尔也会对凡人开这种残酷的玩笑。 就我们学校来说,每个年级的男女生大约都有两百人,所以换算起来就是两百分之一的机率。 我却偏偏命中了「两百人当中唯独不想抽中的那个人」。 走廊上,一群同样是三年级的女生迎面而来,而走在这群女生之中的美祢子,胸前挂著的卡片,正用红色的粗体字写著125。 我发现人群中的美祢子后,在彼此错身而过时朝对方打了招呼。就在这时,我因为讶异而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美祢子也同样停下脚步,惊呼出声:「真的假的。」 美祢子身旁的朋友们,也很快发现了我们脖子上挂著的号码牌数字一致,一个个突然都兴奋了起来:「喔喔──居然配到田径队的熟人啊。」 女孩子们纷纷开始调侃起美祢子。「话说回来,中山同学和美祢子国中确实是同校啊。」「这该不会就是命运吧?」「美祢子跟佐藤同学还有中山同学变成三角恋了耶。」 因为美祢子在那之后很快就收起惊讶的情绪,笑著说「别闹了啦」,然后跟著旁边人一起笑闹起来,所以我也没机会问她对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样的想法。 而我跟美祢子上一次像这样面对面,已经是在三个月前,三年级学生退出田径队,我们爽快握手道别的那一天了。 ◇ 为期两天的校庆结束后,在打著灯光非常敞亮的体育馆内,闭幕典礼顺利地举行著。 闭幕典礼开始前,为了在这两天内没能找到配对伙伴的学生,校园广播一一播放了这些学生的名字、班级与配对号码。结果到最后,几乎根本就是强制拿到相同号码的学生要一起出席嘛。 美祢子这时也并拢著双膝,侧坐在我旁边望著舞台的方向。因为校庆筹办委员会在特别设立的网站上举行了投票表决,让大家选出本次企画最优秀的班级。如今舞台上正在举行的就是得奖班级的颁奖典礼。 「你跟佐藤处得还好吗?」 由于没什么对话,我为了打破沉默姑且问了一句。美祢子也随著这句话看了过来: 「还可以吧,虽然暑假时吵了一次。」 「吵架?怎么啦?」 「只是连具体理由都说不上来的小事而已啦。通电话的时候,彼此都说了些伤感情的话,结果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超差,几乎有一个星期都不讲话。」 「那还好吗?」 「嗯,彼此道歉之后就算解决这件事了。毕竟我们只是因为那天心情都不太好而已。」 「是这样吗?」 我这么问,美祢子理所当然的回道:「当然是啊。」 「喔。」我不冷不热地回道,视线又转回到闭幕典礼的舞台上。校长正在点评本次的校庆,并口头嘉许和慰问筹办委员会。 我们之间安静了好一阵子,之后美祢子像是想打破这份沉默似的,开口说:「中山同学,你……」 「你之后,还打算继续跑田径吗?」 我摇摇头。 「大概不会了。我在之前县赛就决定让田径告一个段落,之后为了考大学要尽全力用功读书,这是最优先的事情。」 「这样啊,你已经有想去念的学校了吗?」 「差不多啦,不过还没有完全确定,也还没排定要优先报考哪间学校。」 「嗯,果然是这样啊,我也差不多呢。」 这时校长刚好说完话,体育馆里响起掌声。基本上完全没有在听的我,在这时也跟著拍起手来。 然后,美祢子就突然转变了话题: 「中山同学,你交到女朋友了吗?」 突然被人问了这么一句,我在第一时间稍微变了脸色。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用平静的语气回道: 「为什么这么问?」 「所以有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接又问了下一句。因为我和她算是住在同个区域,所以大概是暑假时,被她看到了我和优羽子走在一起吧。优羽子的模样瞬间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实在无法简单跟不知内情的人说明清楚。 「──这有点复杂。」我说。 「啊?有点复杂是什么意思?」 「话说回来,你是暑假时看到我跟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了对吧?」 「嗯,看到了。」 果然是这样。 「是个短头发很可爱的女生,我猜八成就是女朋友了说。」 我脑中浮现了暑假时看过好几次的,优羽子穿著轻便夏衣的模样。而且,一想像如果我们没能相遇的情景,我就感到胸口郁闷难受。 「虽然见过几次面,不过甚至不晓得算不算是朋友。」 「哦。」美祢子应了一声。 「总之我会替你加油,要是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喔。」 她这么说完,拍拍我的肩膀。 「谢谢。」 被曾甩掉自己的人这么说,感觉实在有点复杂,不过我跟美祢子现在算是完全恢复成朋友关系,所以我也不像之前那样介意了。沉淀下来想想之后,我也发现我现在对美祢子,确实不再抱有恋爱方面的感情了。 「但愿彼此都能进展顺遂呢。」我替对话做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干嘛突然讲得这么客气?」 美祢子笑著这么说。 舞台上,筹办委员会会长正在做闭幕最后的致词,之后典礼一结束,我就马上站了起来。旁边的美祢子对我挥了挥手说:「我晚点跟佐藤同学还有约,那就先走喽。」 「嗯。」我朝美祢子点点头,之后也完全不打算出席校庆最后的庆典活动,所以我就直接回到教室拿起书包,准备离开仍挂著各种校庆装饰的校舍。 因为大部分的学生都还待在体育馆里,所以校舍里非常冷清。我拿著自己的书包,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在教学楼昏暗的出口处换过鞋子之后,就走出了校舍。 时间是傍晚六点半,太阳早就沉没,基本上已经完全入夜了。天空是深沉的铅灰色,偶尔吹来几阵凉爽的微风。从体育馆方向远远传来校庆最后庆典中,正在演奏的乐团低沉的音响震动声以及欢呼声。我抬起头望向操场上方的天空,有灰色的云低低地飘著。 回去的路上,从搭车到回到家的这段期间,我的脑海里一直缠绕著「命运」和「机率」这两个词。 我跟优羽子在那天能够相遇,比起和美祢子抽到同样数字的机率,实在小到不可思议地步了吧。但从我跟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仔细想来,这大概又不只是「偶然」这么单纯罢了。 回到家后,我换上居家服,稍微读了一下物理学的科普书籍。这本书的内容明明是我一直很有兴趣的量子力学,却不知为何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文字根本读不进脑袋里。勉强读了大概十页之后,我把书放在枕边,叹了一口气。 我拿起手边的手机,打开了通讯软体。然后盯著「福原优羽子」这个名字犹豫许久之后,按下了通话键。 这还是我第一次,没什么特别要事却打电话给优羽子。不知为何,我就是特别想听到她的声音。 手机接通之后,优羽子的声音就从耳边的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幸成同学?怎么了吗?」 「不──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稍微聊聊──」 「什么?」 优羽子反问了一句,然后…… 「难道是回想起什么记忆了吗 ?」 「呃──也不是那样啦……」 「咦?那是跟『那个记忆』无关的事情喽?」 「嗯。是有点无关……」 「嗯──?」 从手机那头传来她疑问的声音,即使隔著电话,也能想像得到她歪著头思考的模样。 我希望自己跟优羽子之间不是像这样,只是因为某种奇妙现象才连系在一起的「特殊关系」,而是就像一般的亲人朋友,能够维系起那种普通的羁绊。事到如今,比起我们身上发生的怪事,我更想知道更多关于优羽子这个人的事情。透过暑假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想和她结成更紧密的关系。 「那个……」我再次开口: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电话那头的优羽子沉默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说的话实在太过唐突,不禁慌张了起来。美祢子那时虽然也是类似的状况,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我自己在脑袋里想过,总结了一番后,就对本人说了出口。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小小的声音:「那个啊……」 对于我突兀的发言,优羽子并没有正面回应:「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虽然有些费解,不过这时候也只能回答可以了。于是就听见优羽子问: 「你有一起去山上露营的记忆吗?」 「山上?」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记忆」,但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要说的话好像有,但又似乎记得不是很清楚,也许只是想不起来了吧。但关于山上的记忆,总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梦到过……」 优羽子默默地听著:「这样啊。」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那么,还是保持这样就好。」 「咦?」我发出了错愕的声音,这回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的人变成我了。正想著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我的脑海深处,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现了营火与满天星斗的夜空,不知为何,甚至还出现了月球表面陨石坑的画面。 「啊。」我不禁小小惊呼出声。 「怎么了?」 「我稍微想起来了。有营火跟月亮之类的东西,不过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在山上……」 这时优羽子突然慌忙说道: 「等等,等一下!之后的事不可以再回想了!」 「为什么?」 「没为什么。」 我觉得很疑惑,仔细想了想优羽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果然怎么都想不明白。而思考一专注到别的地方后,刚才在脑海中浮现的那些影像,纷纷又像是太阳下的露水般蒸发无踪。 我对优羽子慌张的态度有些困惑,不过想著既然都打了电话,就把想问的事情问清楚,所以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口: 「下次换我过去你那边,再见面聊聊可以吗?」 「嗯,ok,没问题。」优羽子回答的语气仍有些慌张,虽然觉得她好像是刻意想转移话题,不过既然都约好了下次碰面,我也就觉得没什么不好。之后优羽子又说:「抱歉,我妈妈喊我去吃晚餐了。」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 电话挂掉前,我们互相跟对方道了「再见」。我把靠在耳边的手机拿开,关掉通讯软体后,放在枕边的书上。 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后,我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我仔细想想方才跟优羽子的对话,觉得自己还真是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但总之最后还是约到了下次的见面,所以我真的非常高兴。原本还以为在暑假结束,收集记忆碎片之旅也告一段落后,就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 过了两个月之后,树上的叶子开始染上红与黄,气温也渐渐变冷,季节已经完全进入深秋了。 这一天,是第二学期以来第二次和优羽子见面的日子。 我们在池袋车站会合,一起吃了饭后,就走进一间有著杂货和服饰店面的大楼开始逛起来。优羽子今天穿著深红色毛衣配上米色长裙,是非常有秋天气息的打扮。 走出大楼后,优羽子说有想去的地方,于是我们便往书店的方向前去。正走在闹区里人潮汹涌的大马路上时,她突然问我:「幸成同学正在准备考试吧?」 「嗯,除了英文成绩不太好之外,其他科目状况都不错。至今以来都没什么兴趣的世界史,在认真读了一下之后,也发现其实还满有趣的。之后有空的时候,也会想读看看这方面的书。」 「哦──这样很不错啊。」 「优羽子想读哪个科系呢?」 「我想当学校老师,所以第一志愿是教育科系。」 「啊,难道会学钢琴也是因为想当老师吗?」 「嗯,因为我很喜欢音乐,所以一直想成为小学老师或是国中的音乐老师。幸成同学的话,果然是要读理工科吧?已经有确定想读哪个科系了吗?」 「嗯──虽然是想进物理系,不过毕业后的发展感觉也需要一并考虑,所以还没有完全确定。」 「这样啊。」 「嗯,如果能像你一样,先知道想做的工作再考虑科系的话,或许会比较好呢……」 「幸成同学没有什么想从事的职业吗?」 我马上想到了「物理学家」这个答案,不过具体来说这是什么样的职业,我也只有粗略的印象而已。总觉得这和问小孩将来的梦想是什么时,对方毫不考虑地回答「足球员」一样,只不过是未经深思熟虑的答案,所以我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纯粹对这份工作感到憧憬罢了。如果还是小学生的话,这样随口说说倒也无所谓,但如今都已经高三了,没有好好考虑过自己的能力,并结合各种现实条件来思考未来出路,只凭兴趣跟感觉说出这种答案的话,就未免有点丢人了。 于是最后我说:「我想从事关于可以活用物理相关学问及知识的职业,不过除此之外,还没有想到更深的层面。」 今天的秋日天空里,薄薄的卷积云漂浮散布在高空中。我和优羽子相遇是在梅雨季前,那时的天气带著酝酿夏日气息的闷热。随著季节变化,我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我在前一阵子,和负责生涯谘询规画的老师进行了毕业面谈。在说出自己的第一志愿是物理科系后,老师给我看了各式各样的资料,并告诉我「从就职层面来看,工程学系的出路会比较多」。因为工程学系里也有机械工程和电器、电子工程等,这些同样能够深入学习物理学的科系,所以老师建议我可以从这方面考虑看看。 到了这个时期,也差不多该确定自己想要就读的科系了。但面对众多科系以及选择,现实层面的考量与兴趣爱好彼此拉扯,我对自己该走哪条路才好,依然感到非常苦恼。 不管有再多选项,最后也只能选择一个答案。而所谓的选择,就是要拋弃其他的可能性。常常听到别人说,很羡慕年轻人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可能性同时也代表了选择时的不安和挣扎的痛苦,以及必须要面对可能做出错误决策的风险,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包含「不念大学」这个选项在内,现在有许多选择摆在我面前,但这一点都不让人高兴。哪个才是最好的选择?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未来?又该舍弃哪些可能性呢?我对此真的相当苦恼。 我一边走一边想著这些事情,然后突然瞥向了街上的大型萤幕。 萤幕上写著『国内研究团队,成功开发新式量子电脑』,在这段标题下面则是『因为是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崭新模式开发,还有些部分需要改良,不 过实体机型最初的启动演算实验已经成功』,旁边是一名男性的照片,照片注明『企画参加者 东京尖端科学技术大学福原祥平教授』。 优羽子同样看到萤幕上的画面后,小小惊呼了一声。 「d-f式量子电脑真的完成了呢。」 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时,优羽子朝我望过来:「你知道这个?」 「嗯,毕竟福原祥平先生的书我也读过好几本了。如果这个计画真的能够顺利进行,刚才新闻里提到的deutsche-fujisawa式量子电脑,就能让至今为止实际应用的电脑计算方法更上一层楼。」 顺便一提,deutsche跟fujisawa这两位就是创作新式量子电脑基础理论,为此贡献良多的物理学家。fujisawa,也就是藤泽良英先生,在几年前已经过世。但因为他是福原祥平先生的大学指导教授,后来也与福原祥平先生一起进行了相关研究。所以福原祥平先生在自己的著作上,一直都会挂上藤泽先生的名字。 「哦──这个量子电脑完成之后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跟普通电脑有什么不同吗?」 「咦?这个嘛……」 我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为止读过的书上所写的内容后,就开始解释道: 「除了跟普通的电脑电压不同外,量子电脑虽说也是使用1与0这样二进位计算,但它却能够同时呈现1与0,也就是说能够在叠加的状态下进行计算,如此一来,就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出普通电脑要花上数万年来计算的问题。」 「?」 一阵呆愣过后,优羽子小声嘀咕道:「他都在做这种东西啊。」我虽然不太懂她在指什么,不过还是忽略了这句话。 「说起来,你和福原祥平先生的姓氏相同呢。」 我无意中说出这句话后,优羽子苦笑了一下。我还困惑地想著是怎么回事时,优羽子迟疑地将视线转过去,指著萤幕说: 「……其实,那个人就是我的爸爸。」 「呃!」 我因为惊愕,下意识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福原祥平是……优羽子的父亲?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理解并消化这句话,然后将优羽子和萤幕上福原祥平教授的脸来回对比了好几遍。 ……完全不像…… 虽说要从五十岁中年男子和十八岁的女高中生身上找到相似之处也不容易,但突然告诉我现在在我身旁的福原优羽子,和萤幕上的著名物理学家福原祥平是父女这种事,也未免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但不论如何,优羽子也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所以我到最后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盯著正在苦笑的优羽子。 原来她是福原祥平的女儿啊。 对著仍反应不过来的我,优羽子突然问了一句: 「那个……幸成同学。你会想见见我爸爸吗?」 「啊?」 「如果想读物理科系的话,关于出路的问题,可以问看看爸爸喔。」 我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回答: 「可以吗?该怎么说呢,像我这种人可以去见他吗……」 「嗯?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优羽子看上去有点不解地问。 「那个,因为福原祥平先生是很厉害的人啊……」 「爸爸只是个普通的大叔啦。」 优羽子笑著摇摇手说:「真是的。」 「要来我家一起吃个饭吗?我会试著问看看爸妈。」 「啊?」我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做出了很傻的反应。在这之后才开始消化优羽子刚才说的内容,从心脏到脑袋都觉得受到了巨大冲击。 「什、什么?去你家?」 「嗯,毕竟我妈妈也很喜欢请别人吃她做的料理。不但我的朋友们常来,爸爸的学生们更是一年会来吃饭好几次。所以我想,邀请你来我家作客爸妈应该也都会答应。」 ──重点不在那里啦…… 能够实际见到福原祥平先生本人并和他说话,而且还能去优羽子家里。这个提议实在非常诱人,但我还是很踌躇。第一次去女孩子家里,以及能够见到著名的物理学家,这方面的不安和困惑占了大约八成,另外两成则单纯是想去优羽子现在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脑袋里瞬间转过无数想法,这些迅速在脑中转过的念头,甚至让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 去到女孩子家里,还跟对方父母一起吃饭,光是想像这样的场景,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压力。而且,那位父亲还是福原祥平先生──想到这里,我有点退缩,开始思考该如何编出完美的拒绝藉口。可是一旦拒绝,就会失去前往优羽子家的机会,这份不甘心又让我犹豫了起来。 「……怎么了吗?」 听到优羽子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用手抵住太阳穴思考了起来。 「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去女孩子家,所以……」 我这么说了之后,优羽子不晓得是不是察觉了刚才那句话里的其他意思,突然有些慌张地挥著手。 「这样啊,说得也是。抱歉,那还是三个人一起约在咖啡厅见面好了?」 但是我已经完全被这项提议给吸引了,如今告吹的话,又觉得实在可惜。 ──任何事情都是一种经验,如果真的搞砸了,那就等遇到了再来烦恼。我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随后便不再犹豫: 「不,如果方便的话,还希望容我到府上打扰。」 说出这句话时,不知为何我突然咬文嚼字了起来。与我剧烈起伏又矛盾纠葛的心情相反,优羽子则是乾脆地回答: 「啊,嗯。那我就跟爸妈问看看,之后再联络你喽。」 在这之后,我因为已经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所以稍微冷静了下来。 ──然后才发现,事情的发展已经变得很不得了了。 以前在面对美祢子时,也常会这么觉得──我果然完全不懂女孩子在想什么啊。一般来说,会这么轻易地邀请同年的男孩子来家里吃饭吗?是因为对她来说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还是说,其实我还满受她青睐的呢?我这么想著,抱持著小小的期待看向优羽子时,只听她又开口说: 「我想,爸爸跟幸成同学一定会很合得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接脱口说出疑问,但优羽子却只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总之,现在先平复一下刚才饱受惊吓的心情,等会再来慢慢考虑这件事吧。我这样想著,再次迈出了脚步。 ◇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在网路上用「良好印象、男性、服装」的关键字来搜索相关网站,然后凭著这些资讯为前往优羽子家作客一事做准备。到了约定的当天,我搭乘电车前往丰岛区,前往优羽子家所在的一处住宅区。 从目白车站按照优羽子告诉我的路线,步行大约十分钟后就抵达了目的地。优羽子的家是一栋整洁漂亮,有著白色外墙的两层建筑,庭院里还栽植了不少花朵。 因为我的心脏实在跳得太快了,用穿戴式终端稍微测了一下,发现心跳数居然已经超过了一百五,跟全速奔跑的状态几乎差不多。总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太好,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希望能平复心悸。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五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我鼓起勇气按下了电铃,电铃发出音效声,同时能够听见门口摄影机启动的细小机械声,我变得更加紧张了。 『哪位──?』 是优羽子的声音。原 本我还想要是福原祥平先生本人出来了该怎么办,这才稍微放下了心来。 「我是中山。」 『啊,稍等一下喔,现在就帮你开门。』 从屋内隐约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之后大门发出「喀擦」一声被打开了。穿著灰色裙子和白色毛衣的优羽子出现在眼前,她走上前来,帮我打开庭园的门。 「欢迎你来。」 「你好……」 我跟著她一路经过庭院,然后就这么走进了优羽子的家。里面的味道跟我家不太一样,是种带著甜味的香气。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这么说著,将鞋子脱下来摆好。 「妈妈现在在客厅里喔。」 优羽子示意我穿上拖鞋,然后就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好……」 我也只能跟上去了。穿上拖鞋,走在优羽子身后进到客厅。客厅里飘著食物的香气,优羽子的母亲已经绑著围裙,在厨房里准备起晚餐了。 「妈妈,幸成同学来喽。」 听到优羽子的声音,阿姨马上转过身来看向这边,然后露出笑容对我说「欢迎来玩」。阿姨穿著牛仔裤搭配红色毛衣,带著微卷的一头长发,长相和优羽子十分相似,看上去是非常温柔的人。我站在优羽子身旁,低下头说:「打扰了。」 「阿姨你好,我是中山幸成……呃,这是伴手礼,是川越那边的点心……」 我将前几天跑到稍远的地方买回来,装著地瓜点心的纸袋递给了阿姨。 「哎呀,谢谢你。这家的点心很有名,之前有听过呢。」 「是的,这家点心非常好吃。」我答道。因为妈妈很喜欢这种点心,所以偶尔我们家会买回去当成茶点。 「饭后我来泡咖啡,我们一起吃吧。」阿姨这么说著,将点心盒从袋子里拿出来,往厨房里端去。 我在室内四处张望著,却没有发现福原祥平先生的身影。 「爸爸有事出门了还没回来喔。来,请坐吧。」 我有些紧张地在优羽子所指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沙发的触感非常柔软。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只小型犬摇著尾巴跑到我的脚边来。 「小弗雷,有没有跟客人打招呼啊?」 优羽子这么说著,而那只小狗则一副「这是谁啊?」的表情,一脸好奇地盯著我,发出小小的呜呜声嗅著我的脚。 「小弗雷?」 我有点不晓得该拿脚边的这只狗怎么办,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刚才听到的字眼。 「这孩子的名字喔,因为是弗雷德,所以就叫小弗雷了。这是爸爸用以前天文学家的名字替它命名的。」 优羽子说明著家里宠物取名的由来。 「喔,原来是这样……」 我有点害怕地把手伸出去,然后弗雷德把脸转向我的手,又开始闻起气味来。当我正担心它会不会把我当成敌人,开始吠叫或咬人时,优羽子说著「来这边」,把弗雷德从我脚边拉开然后抱起来,让它也在排成ㄇ字型中,面对著电视的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弗雷德是男生吗?」 「嗯,爸爸说是代替儿子。因为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不过爸爸好像一直很希望家里有男生的样子。」 优羽子这么说完,厨房里就传来了优羽子母亲感觉好像带著某种特殊意味,呵呵呵的笑声。 「如今优羽子真的把男生带回来了,不晓得爸爸会怎么想呢?」优羽子的妈妈打趣著: 「到昨天为止还没看出什么,不过真期待他和中山同学实际见面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都说了幸成同学只是朋友嘛,今天是为了升学和未来出路的事来找爸爸讨论。」 「你不用害羞嘛,妈妈都懂啦,你都十八岁了,交个男朋友我也不会啰嗦。总之只要你该读书的时候都有认真读书,其他都不会管那么严的。」 「唔。」 优羽子生气似的微微鼓起脸颊,然后开始拉著怀里弗雷德的脸。我看著她的动作,整个人慌张地想「狗的脸颊可以拉这么长吗?不会痛吗?」。我的脑袋实在太过混乱,连在此之前优羽子和阿姨的对话都没办法听进去,就只能够思考关于狗的事情了。 这时,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整个人简直像是突然被雷轰然打到一样,紧张感瞬间窜到了最高点,玄关处则传来了像是有人正在脱鞋子的声音。 「啊,爸爸好像回来了。」优羽子一边搔著弗雷德的肚子一边说道。 然后,客厅的门被打开,穿著大衣的福原祥平先生出现在后头,一股属于成熟男性的气味也跟著在客厅里淡淡地飘散开来。 「我回来了。」福原先生回到家后打了招呼。 「欢迎回家。优羽子说的中山同学已经来喽。」 我马上站起来,低下头做自我介绍: 「我是中山幸成,请多指教。」 「喔,欢迎欢迎。」 福原先生说著,盯著我看了好一会儿后,有点疑惑地道: 「奇怪了,我以前是不是有见过你啊?」 「咦?不,我们没有见过面。」 见我摇头后,福原先生才一边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一边解释:「抱歉啊,因为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你。」 阿姨也说:「老公,你每年看过那么多学生,大概也见过不少跟中山同学长得很像的男孩子了吧。」 「这样啊,抱歉抱歉。」 「嗯,也是。」福原先生小声地自言自语完后,就朝客厅外走出去:「我去把东西放一放。」 「为什么会这么问啊,搞不好是真的很在意优羽子带男生回家吧?」阿姨在旁边笑著,然后又转向这边: 「优羽子,来帮忙摆碗盘喔。」 「好──」优羽子答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而弗雷德就这样留在原地,乖乖地趴伏在沙发上。 优羽子依照阿姨的指示,手脚俐落地从碗橱里拿出筷子、盘子、和杯子等餐具,和桌上的料理一起摆在餐桌上。 「中山同学坐那个位置吧。」阿姨招呼我道。 「好的。」 阿姨说的那个位置摆著一副一次性的竹筷,我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马上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 穿著长裤和毛衣的福原先生也来到了客厅,走到餐桌旁落坐。餐桌上,我坐在阿姨隔壁,阿姨的对面是优羽子,福原先生则是和我相对而坐。 我的眼前就坐著曾经在电视上见过好几次的人,而优羽子则在一旁微笑著。 我的思考实在跟不上现在的状况了,这真的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吧? ◇ 「我开动了。」礼貌地说完之后,我就开始品尝阿姨做的料理。沙拉、炒鸡肉以及味噌汤还有白饭,是非常具有家常菜味道的一餐。我用竹筷每次一点一点吃著饭,小心地不让饭粒掉出来。 「怎么样呢?」开动后没多久,阿姨就问道: 「应该没什么不合胃口的东西吧?」 「嗯,非常好吃。」 「是吗,那就好。」 然后当我把筷子伸向凉拌豆腐时,福原教授(我在这里就这么称呼对方)问:「要酱油吗?」 「好的,不好意思……」 我诚惶诚恐地接下酱油。 就在这时,优羽子开了口: 「幸成同学有在读爸爸的书喔。」 「喔,真的吗?」 福原教授的视线一转过来,我马上就挺胸坐直回答: 「对……啊,是的。教授在科普方面的著作 第三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 第二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后,「固态物理学」今天的课程也就告了一段落。系上负责这堂课的准教授一边盖上笔电和课本一边交代:「到下次上课内容为止的题目已经放上教学网站了,请各位同学回去自行下载,下次上课前务必要完成。」 在小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们纷纷起身走出教室,然后离开了主要由物理系用来进行授课的一号大楼。 今年的黄金周已经结束,差不多是大四学生正式开始找工作的时期了,所以在校内不时能够见到穿著套装的学生。 今天天气非常好,气温也颇高,看著穿套装的学生实在替他们感到热。其中也有学生因为实在受不了而脱下西装外套挂在手上,连衬衫袖子都卷了起来。 初夏的白日里,阳光带来暖和的热意,所以我也脱掉了原本穿在身上的薄连帽外套。 大学广大的校地内,种满了樱树、白杨、银杏等各式各样的树木。刚长出新芽的草木,带著美丽彷佛透明的绿。校内使用大量玻璃,充满现代风格建筑物,在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时期,总是在晴朗的天气中闪闪发亮地流溢著美丽的光彩。 我迈步前往位在校园角落,有著学生餐厅、小卖部和咖啡店的福利社大楼走去。走在我前面的四个女学生正开心地边走边聊,从她们入时的打扮来看,我想应该是建筑系之类的设计学院学生吧。如果是像我们这样的理工学院,女孩子基本上就不那么注重打扮了。其实要说的话,理工系的女生本来就很少,我所就读的物理学系,一个学年都不晓得有没有三位女生。 跟我走在一起其他学生们,大家全都默契地往三层楼的福利社大楼里走去。我们大学还没有配属到哪个研究室的低年级学生们,在午休或空堂时间不是跑去待在图书馆,就是跑来这栋福利社大楼。 今天福利社大楼一楼的学生餐厅,果然都是感觉上还有点青涩的一二年级生挤在这里,在已经有点年代感的餐券贩卖器前面排成了一大串长长的队伍。 我突然想起刚进大学时几乎没什么朋友,在餐厅跟完全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的自己。 那时候还真的非常辛苦。大学与高中教授的课程内容困难度简直天差地远,第一眼看到老师写在黑板或白板上算式中,那些?或?之类的符号时,我整个人都傻在原地。一边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顺利从这所大学毕业,一边利用网路或图书馆借来的书弄懂公式的意思,一直努力用功到能够跟上大学的授课内容为止。跟所谓「愉快的大学校园生活」可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福利社大楼的二三楼是交谊听,有许多休息用的桌椅。最近这里刚新增的白色桌子与黑色椅子,以及镶嵌在窗户上,可以显示新闻、天气和讲师停课等资讯的玻璃显示器,让整个交谊听显得非常时髦现代化。即使如此,现在坐在这里的男学生们还是一点都时髦不起来。 像是说好似的都穿著羊毛格纹衬衫与长裤,一群人在交谊听里玩著最近在宅男间很流行的扩增实境卡片游戏。 这种游戏我也曾看朋友玩过几次,只要把扩增实境卡片放到专用的底座上,就会出现卡片上角色的全像投影,角色进行攻击或受到攻击时,全像投影也会表现出相应的动作。这游戏的影像色彩鲜艳、视觉效果非常丰富,而且专用底座里还内藏了小喇叭,是款全配音游戏。每次那些不知道要把音量调小的人在玩扩增实境卡片时,整个交谊听里就会充满配音员的声音。 虽说卡片游戏算是个人兴趣,不过一群人闹成这样,让在交谊听角落喝咖啡吃点心,打扮入时的女孩子们,表情就像在抱怨「这些人搞什么啊」,看上去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我直接走过交谊厅,进入后面的小卖部。店内摆著便当、面包、点心、各种饮品以及书籍等,除此之外也有制图用具、工程计算机和简易工具、实验白袍等理工课程需要的各种器材,在这个小卖部里可说是一应俱全。 我买了一直以来习惯当作午餐的炸鸡面包,以及准备摆著当储备粮食的几个泡面,另外还买了盒装牛奶后,就结帐走了出去。 ◇ 在这所东京尖端科学技术大学中,我所属的是理学院福原研究室,也就是应用量子计算研究室,我们研究室所在的物理学系研究大楼与福利社大楼非常近。物理大楼在校园里偏僻的角落,与一般上课的大楼和教授们办公室所在的地方有些距离,去到那些地方要费一段路程,不过肚子饿的时候马上就能到旁边的福利社大楼买东西,这点倒是相当方便。 我打开玻璃门,走入物理研究大楼。 物理研究大楼的外观是漆得漂亮的白色,不过里面混凝土的墙壁就显得粗糙了。因为包含两年前学校为了研究而设置在这里的d-f式量子电脑在内,各种昂贵精密的机械都放在这栋大楼里,我想这里面应该是全校数一数二安全的地方,哪怕再大的地震都不会发生一点摇晃吧。 我走进物理大楼后没有使用电梯,而是从旁边的水泥楼梯上楼。 这栋建筑物共有地上五层和地下一层,我们的福原研究室就在二楼,最东边的201和隔壁的202教室都配给我们使用。 201教室很有研究室的感觉,里面放有真空设备、雷射设备、液态氮储存桶、光谱仪、原子力显微镜等各种实验器材,以及几台电脑和显示器。铁制的坚固柜子里则放著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和感测器、光学元件缆线、实验手册以及收录过去实验数据的资料夹。另外,教室正中央摆著几张长桌和摺叠椅,最里面还有一张电子白板,上面有我们这些学生写的乱七八糟的算式。像是只需要基础实验装置就能够完成的实验,或是讲解讨论与内部发表会等,就都是在这间201教室举行。 202教室主要则作为研究室的公共空间,里面放著两张并拢的长桌,上面摆了总共八台电脑,大多时候都用来分析实验结果以及进行模拟实验,算是性能相当好的机种。这房间里的柜子就没放什么实验装置跟零件了,除了一台大印表机外,就整齐地摆满了学术书籍和放有备份论文的资料夹,整体的感觉类似于办公室,气氛很让人放松。 我们研究室的学生,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这里。202教室里也有冰箱和微波炉还有热水器,可以在这里做简单的料理,水管旁边的柜子里,也都放著学生们带来的泡面和叉子等。 我打开门上写著「应用量子计算研究室」的202教室门,走进我们研究室学生们平时活动的空间。 「喔,中山。早啊──」 一进门,坐在最靠近门边椅子上,正读硕一的中岛学长就马上跟我打招呼。他正吃著一碗泡面,面前的电脑萤幕开著,上面是新闻网站的画面。 中岛学长是个直爽大器的人。从我半年前进这个研究室以来,包括如何使用实验机器、怎么整理资料和操作实验模拟软体等,教了我研究室的各种东西的,就是这位中岛学长。 一眼看过去,教室里不但福原教授、博士班的学长们都在,连作为物理系稀有女同学的小林瑞帆同学,也正在里头一边读书,一边用自己带来的马克杯喝饮料。小林同学留著长长的斜刘海,打扮总是非常清爽简单,这个季节的话就基本上都是t恤加上薄针织外套,下半身不是穿窄口裤就是短裤。 和我同年入学的物理系学生中,她是仅有的两位女学生的其中一位,而且跟我一样,目标都是进入研究所。 在被分配到福原研究室前,我们在课堂上也曾见过几次面,不过实在没机会说过几次话。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下课后也不跟任何人搭话,马上收拾东西就离开。不过去年秋天一起被分入这所研究室后,我们两人倒也开始有不少交流。 她是从东北来的,现在好像一个人住在大学附近的公寓里。因为在附近一间咖啡店打工,偶尔会拿店家的点心来研究室。小林同学因为外表看上去酷酷的,给人第一眼的印象会让人觉得她很冷淡,不过熟悉之后意外地好聊,也很会跟人相处,教授和学长们都非常喜欢她。 福原研究室里的大四学生,除了我跟小林之外还有另一位男学生浅野,因为他毕业后不打算升学而是决定就业,所以从春初以来就开始跑各式各样的就职说明会。 我之前也曾受过他邀请,跟他一起去参加了一场人力仲介公司举办的企业联合说明会。 在那次的就职说明会上,只见发型和服装就像是复制出来的学生们聚集在一起,台上和台下说出的话和提出的问题,感觉都只是理论式的场面话,整场说明会给人的感觉又紧绷又累人。不过我也在这次经验中知道了,这个社会上还真是有著各种各样行业的公司,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获吧。 我在中岛学长的旁边坐下,把包包挂上椅背,然后打开买来的炸鸡面包包装袋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牛奶。 「又出现了!中山午餐必备的炸鸡面包!真亏你这样每天吃还吃不腻啊。」每天都吃著不同口味泡面,某种方面来说确实很「创新」的中岛学长这么调侃我。小卖部这几年来陈列在架上的所有泡面,中岛学长据说每种口味都已经买遍了,而且每次一看到有什么新口味,绝对也会马上拿下来结帐。 「这个很好吃啊。而且感觉已经变成每天必备的东西了,中午让我吃别的东西反而会觉得怪怪的。」 我一边解释著,在不经意间看到中岛学长手中的碗,不禁在心里「呃?」了一声。中岛学长的泡面碗上写著「番茄辣椒乌龙面」,我对这口味完全没印象,大概又是新推出的商品吧。 「这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啊?」 我有点傻眼地问道。 「意外的还不错喔,要吃吃看吗?」 中岛学长这么说著,把手里的免洗筷朝我的方向递过来。但那碗泡在鲜红色的汤汁里的白色乌龙面……我实在无法接受。 「不,我就不用了……」 我苦笑地说著,继续嚼著我已经吃惯的美味炸鸡面包,同时竖起耳朵听著稍远处福原教授他们的对话。 他们那边正在讨论的,似乎是关于博士班二年级的驹田学长下次要在学会中发表的内容,两人之间不断迸出我根本听不懂的词汇。 而坐在我斜前方的小林同学,专注力则似乎完全不受我和中岛学长的聊天,以及教授和驹田学长的说话声影响,非常自在地又把手中的书翻过了一页。这间研究室从大四到博士生总共有十位学生,目前人还不算多,但也差不多是研究室里平时白天的状态。 我把面包的包装丢掉后继续喝著剩下的牛奶,从包包里拿出了文具用品,和之后要轮流讲解讨论的论文,准备开始预习下周的研讨会。 ◇ 「值班辛苦了。」晚上九点过后,我一边对校门口的警卫先生打招呼,一边走出校园。 从下午到现在,我除了写课堂布置的作业和研读毕业论文的资料之外,还协助整理研究院学长姊们的实验结果,忙了一大堆事情后,直到刚刚才离开研究室。我们大学离市区稍远,校园周边有不少住宅,是很宁静的地区。虽然大学附近没什么娱乐场所,不过只要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就会有专门做学生生意的居酒屋、家庭餐厅跟百货公司了。我们的学生如果要去附近玩,大多也都是往那边跑。 因为我从自己家到就读的大学,坐电车大概只需一个小时,所以我没有在外租屋,而是从家里通车。虽然之前也曾好几次和住在学校附近的朋友借地方睡,或者就在研究室里过夜。不过自从分进现在的研究室之后,我基本上每天都是早上八点从家里出门,然后晚上九点离开校园。 这段时期已经接近大学部举办学会和提交论文的时间了,所以有不少人也都待得满晚的,不过总体来说,研究室里面的人离开的时间也都和我差不多。因为是女孩子,大概有更多顾虑的小林同学,更是在早一点的时候便骑著脚踏车回去住宿的公寓了。 我步行在安静的街道上,往车站走去时,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把手机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优羽子传来的讯息。 『你已经离开学校了吧?待会儿可以通个电话讨论明天的事情吗?』 『嗯,我刚要回家,待会儿要去坐车。大概十点的时候打给你好吗?』 『可以啊,那就等你电话吧。』 跟优羽子交往以来,已经过了四年了。 我们也曾经吵过架,为一些事情争执过几次,不过从来没有严重到分手之类的程度。从四年前就这么交往至今,要说的话基本上就是普通的二十二岁男女朋友。 去年下半年以来,优羽子也开始忙于准备教师实习与教师甄选,我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过明天好不容易有了时间,我跟优羽子约好从中午开始一起出去玩,算是两人久违的约会。 ◇ 隔天早上,我们去池袋的电影院看了刚上映的一部电影。因为优羽子的朋友说这部电影是很有趣,让她也跟著想看,昨天晚上还特地跟我通电话讨论了这件事。 从电影院出来后,我们在附近的咖啡店稍作休息,然后去逛逛我从以前就跟优羽子常去,里面有杂货服饰等店铺的商场大楼,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只看不买。 优羽子今天穿著有点跟的褐色短靴,以及素净的深蓝色一件式洋装。她的头发比高中时候长了一点,后面的长度已经到了大约肩胛骨的位置。她走在我身边,脚下的短靴在吵杂的人群声中发出规律的响声。 逛街途中,因为优羽子说她有想买的乐谱,所以我们就朝同一栋大楼里的乐器行走去。 希望成为小学老师或国中音乐老师的优羽子,学钢琴一直学到了大二。读大学后,我也曾去优羽子家玩了好几次,在她家里听过她弹钢琴。 一走进店内,便听到了钢琴声。一位看上去还是个小学低年级生的小女孩,正坐在那里弹奏摆在店里的钢琴。而店员跟看上去是女孩父母的人,就笑著站在旁边看她弹琴。 「年纪明明还那么小,弹得真好啊。」优羽子听了那女孩的演奏后小声说道。 「优羽子也来弹一下啊。」 「唔──都这么大个人了感觉很丢脸呢,这种事就是要那样的小孩子来做才会觉得可爱啊。」 「只弹一下没关系啦。」 被我这么说了之后,优羽子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在店里角落的一副电子琴前面坐下,弹起了曲调稍微改编过的「踩到猫儿」,手指跳动间流泄出富有节奏的旋律。正在弹奏钢琴的优羽子看上去非常愉快,而我也深深著迷于她演奏时的模样。 「好──结束。差不多可以了吧?」优羽子在弹到最后一个和声后,有点不好意思的这么说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我满足地点点头。 之后优羽子买到了她想买的乐谱,当我们来到另一个楼层,逛著一间贩卖杂货的店铺时,她突然把手机拿了出来。 「是妈妈传来的。」 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在读完手机上的讯息后困扰地歪头说:「嗯──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吗?」 优羽子露出有点抱歉的表情对我说明: 「我奶奶两个月前住院了,结果妈妈刚才好像发现没有买够住院用的照护用品。妈妈问我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她买过去。」 「在这附近吗?」 「在杉并那边。」 「没关系啦,奶奶那边的事情 比较紧急。」 「抱歉。」听我这么回答,优羽子稍微道了歉,就开始迅速地打字,回覆讯息给阿姨。 因为优羽子临时有事,我们也就朝往下的电扶梯走去,准备离开这栋大楼。 「你的奶奶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啊?」 「阿兹海默症,还有长期身体健康状况不佳。」 「奶奶几岁了呢?」 「今年九十三岁喔。」 「这样啊。算是人瑞了吧……」 我们一边搭著手扶梯,一边聊起优羽子奶奶的事情。这时,站在我后面的优羽子突然唤了我的名字:「幸成。」 「方便的话,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我想事情很快就可以办完了,之后也可以再去别的地方……嗯,不过其实是我想趁这个机会,把幸成介绍给奶奶认识。」 「咦?把我介绍给奶奶吗?」 「嗯。」 优羽子点点头。 跟第一次去她家和福原教授见面时比起来,我这次倒没什么强烈的排斥感。只是要去和她家人见面的话,多少还是会有点紧张。 优羽子的性格一直都满沉稳的,但在介绍我给她家人认识的这方面,她却意外地积极主动。跟她相比,我到大二时才算是做好心理建设,下定决心把优羽子介绍给妈妈。虽然招待优羽子来我们家吃饭时的气氛有点窘迫,不论妈妈还是优羽子都还无法很自然地相处对话,不过妈妈似乎很中意优羽子,还说出「这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太委屈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这样突然跑过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护士小姐也说过,多和不同人见面,能够给脑部带来正向刺激。」 听到这里,我也下定了决心:「我知道了,那我们就一起去医院吧。」 ◇ 我们搭上电车,往医院的方向出发。在车上我们聊了更多关于她的奶奶,也就是优羽子的祖母,福原教授母亲的事情。 优羽子的奶奶入住的那间大型连锁综合医院,下了电车后再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在入口处,优羽子拿了两个别在胸口的访客识别证,然后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穿过自动门走进去后,可以看到宽阔的一楼大厅主要都是柜台窗口,有好几张沙发排在这里。优羽子似乎是已经来惯了,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带路。 「这边二楼有贩卖部,我们就去那里把需要的东西买一买吧。」 优羽子边说边按下了电梯的按钮,我们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以及另一位推著轮椅,看上去五十几岁的阿姨一起坐上了电梯。来到二楼之后,一走出电梯马上就看到了贩卖部。 「我去买东西,等我一下喔。」 优羽子迅速地往里面走去,几分钟后,就提著装有纸尿布和卫生纸的袋子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优羽子走回来对我说道。之后我们回头搭上电梯,前往优羽子奶奶病房所在的五楼。 用酒精消毒过双手之后,我们就走进了那间大病房。 奶奶的病床就在最靠近门边的位置,优羽子一边说著「午安──」,一边拉开了分隔病床的帘子。 「奶奶,我来看你喽。」 「喔──是优羽子啊。」 穿著浅粉色的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奶奶坐起身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微笑。之后奶奶的视线就转向站在旁边的我,表情似乎是在疑惑我是谁,最后歪著头问道:「这位是……?」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中山幸成。呃,很荣幸地,我跟优羽子正在交往。」 我低下头致意,尽可能用最有礼貌的口气说道。 奶奶就这样盯著我看了好一会儿,优羽子便笑著解释:「奶奶,这是我男朋友,我带他来给你认识喔。」优羽子这么说完后,奶奶似乎才总算明白过来。 「哦──是优羽子的男朋友啊。」奶奶露出笑容,朝我的方向微微点头,我也再次行了个礼。 「嗯,没错喔,奶奶。」站在我旁边的优羽子附和著。 「多大年纪了啊?是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今年二十二岁,还在读书……就读的是物理学系。」 「喔,那不就跟阿祥一样。」 「奶奶,其实啊,幸成就是爸爸的学生喔。」 奶奶听到之后非常惊讶:「哇,真的呀。」 「是的,我去年加入了教授的研究室团队,在学校里一直受到教授的照顾。」 我这么说著再次弯腰行礼后,优羽子熟门熟路地从病床旁边翻出了两张椅子,对我说:「幸成,坐下来吧。」 我们和奶奶聊了很久。虽说主要都是优羽子在讲话,而我就坐在床边听著她们对话。奶奶给人的感觉就像早期日本电影里的女演员,以非常古典有礼的女性用语说著话,人品出众又气质高尚。奶奶的谈吐很清晰,完全感觉不出来是长期住院的人。 不久后,护士小姐就来说换尿布的时间到了。因为感觉会妨碍到人家,而且我在场似乎也非常失礼,所以我跟优羽子就来到病房外。优羽子手脚麻利地往柜子里补充买来的消耗品,同时对著里头的奶奶说:「我们待会儿再来喔。」 我们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买了少糖咖啡,优羽子则是奶茶),然后在休息室里找到了一张四人桌坐了下来。这间休息室里放著体重计和血压计,柜子里也有些报纸或书。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位正在滑手机,感觉应该是住院病患的年轻女性,跟一位正穿著睡衣看报纸的白发老爷爷。 「虽然以前有听说过失智症……但原来患者也还是能够正常对话的呢。这样想对大概奶奶不太好意思,不过我之前还以为,要跟病人沟通其实会很困难。」 我把喝了一口的罐装咖啡放到桌上后,这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该怎么说呢……奶奶的症状白天似乎都比较轻微。不过严重的时候记忆会完全混乱,整个人突然变得像个小孩子,还会认错人。前一阵子还把爸爸当成过世的爷爷,问了爸爸好几次『老公,印章收到哪里去了?』。虽然好像不太应该,不过我在旁边看著觉得很有趣,不小心就笑了出来。」 优羽子这么说著,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噗哧一声又笑了。 「居然有这种事啊。」 「变成那种记忆完全混乱的状态,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想必跟我们身上发生的状况又不太一样了吧。」 听我这么说,优羽子勾起了嘴角。 「难道我们也是类似失智症的状况吗?」 「要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吧?我们事实上小学时就认识了,却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丧失记忆,结果忘记了对方。」 我把想到的事情信口说了出来。跟优羽子相遇以来已经过了四年,关于我们这种「拥有共同记忆」的现象,我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也找不到任何原因以及能够解释的理由。因为越是深入思考总觉得越让人害怕,所以我也已经不再认真探究这件事答案了。毕竟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对我跟优羽子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那时发生的奇妙事件,也已经被我们这四年来的回忆,以及经营起来的亲密关系给覆盖,不论我或优羽子,都不太会提起那时的事情了。 「原来是这样──嗯?不过这样还是很奇怪啊,为什么美菜实就没有想起我们的事?」 「优羽子。」我唤著她的名字。 「别想了,会钻牛角尖的喔。」 然后优羽子也笑了:「知道啦。」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再度回到病房,继续跟奶奶聊天。 但对话时间一长,奶奶果然就开始重 复同样的话,而且变得稍微有些前言不对后语。不过,该怎么说呢……就算对方说的词汇很奇怪,语意也不一定通,但总觉得只要像这样面对面交谈,似乎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又跟奶奶聊了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们就准备要离开了。 「我们回去喽,奶奶。」优羽子对著奶奶道别,我也低下头说:「今天打扰您了。」 「中山同学。」奶奶突然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后,奶奶朝我微微低头:「优羽子就交给你了喔。」 「好的。」我再次点了点头。 然后我朝坐在病床上的奶奶轻轻鞠躬,跟上已经先行离开病房的优羽子。 走出医院后,时间已是傍晚了。我们再次搭车前往池袋,一起找家店吃过晚餐后就各自回家了。太阳下山后的空气带上了凉意,优羽子从包里拿出灰色的针织外套穿上。 「抱歉,今天突然要你陪我去医院。」 「不会,能跟优羽子的奶奶说话,我很高兴。」 「其实我也一直很想早点把你介绍给奶奶,所以妈妈这次忘记买东西,还真是挑了很不错的时机呢。」 优羽子这么说著笑了起来,从旁边洒下的残阳光芒,将她一头黑发染成了柔和的茶色。因为穿著有跟的靴子,所以她看上去比平时高了一点。 「是这样啊。」 我说,而优羽子点点头。 「嗯,说不定奶奶其实已经记不住新的事情了。不过,我还是想让奶奶认识幸成。」 太阳下山后,优羽子的脸在我视线稍低一点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了。 ◇ 我和小林同学,以及浅野三位大学部学生的毕业论文主题是相同的。我们的毕业研究,是使用各种被提出适合用来当作量子电脑的素材,来做实际实验与模拟实验,看看这些材料是否真的能够进行量子计算。虽然这主题和我们研究室主要的研究专题──新式量子计算──没有直接关联,不过为了学习这个领域的基础知识,同时考虑到研究室往后的发展,也要多累积各种量子计算方式的数据,所以大学部学生才被授予了这项研究主题。我们的研究论文当然是各写各的,不过研究本身是我们三人一起执行。 福原教授最初其实出身于理论专科,同时也是藤泽良英──这位名字被拿来为d-f式量子电脑命名的物理学家的学生。藤泽先生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提出被称作「相干世界」,也就是两个极度相似的平行宇宙理论。福原教授年轻时似乎也在做那方面的研究,不过他成为一位独立研究者之后,在应用面发展的成就较好,因此我们福原研究室也是被分类到实验性质而非理论性的研究室。 我们作为大学部学生,必须先好好钻研基础课题,等到成为研究生之后,就能够开始进行与我们研究室主要企画直接相关的研究了。 我们组里的小林同学似乎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十岁到十五岁时都住在美国,英文非常好。所以我们找到似乎能够拿参考的一些文献或论文资料,基本上都是由她来看(小林同学阅读英文的速度比我和浅野快一倍),之后就三人一起拟定模拟实验或实际实验的计画,然后根据计画,利用研究室里的仪器,或借校内其他更大的装置来使用进行实验,确认是否能得出与模拟实验相同的结果,如果不同的话,也要确认主因到底是什么,整体流程大约就是这样。实验主要是由我和浅野进行,一周大概会进行一到两次。 关东地区进入梅雨季不久后的某天,我们因为实验结果不如预期,结果从傍晚到晚上八点左右,都一直在找实验出问题的原因。研究室里这时还有其他的研究所学长姊们,另外,作为福原教授的副手,四十岁出头的长泽准教授也还待在这里指导学生。长泽准教授是企业出身的,长期以来都投身于量子电脑相关研究。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开门声。我想著会是谁来了把视线投过去之后,便看到福原教授正脱下鞋子,换上研究室里的拖鞋。 教授朝我们的方向走来问道:「毕业研究的进展如何?」 「还在努力奋战呢。」浅野苦笑著回答。 「我们刚尝试过的那种实验方式,同调时间比预想的还要长。」 我这么回答后,教授便继续问道:「原因呢?」这时正在操作电脑,启动模拟实验软体的小林同学,抬起头答道: 「我想大概是我们预测错误了,现在马上就再做一次模拟实验。」 「是吗,如果真的怎样都不能顺利进行,就来找我或长泽讨论吧。」 「好的。」我们齐声回答道。 「长泽,我今天要先回去,指导学生的事情就麻烦你了。另外,之前拜托你弄的数据资料,就先寄到我信箱吧。」 「这样啊,今天辛苦了。」长泽准教授回应道。 「教授今天已经要走了吗?」 福原教授拿著平常通勤用的皮革包,听我这么问了之后,用一种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嗯,最近住院的母亲情况不是很好……我待会儿要去医院看一下。」 「令堂不要紧吧?」 我讶异地这么问,教授只是回了一个看不出是摇头或点头的动作。 「嗯,她也有年纪了啊……」 一个月前,优羽子把我介绍给奶奶时,有说到奶奶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就算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过去以来国人平均寿命也增高了不少,但以奶奶的年纪来看,确实何时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 「这样啊……」 「那大家就加油吧。离提交毕业论文的期限还有好一段时间,不要现在就把自己逼得太紧喔。」 教授这么说完,就把手插进西装裤口袋里,走出了研究室。 在这之后,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已经思考疲乏了,所以大家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我从公共空间的冰箱里拿出装著冷茶的宝特瓶,小林同学则开始泡即溶咖啡。 我回到实验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通讯软体给优羽子传讯息:『奶奶的事情我已经从教授那里听说了,如果你最近有要去探望的话,请帮我跟奶奶说务必保重身体。』 『谢谢,我会转告奶奶的。』回覆很快就来了,但是这次优羽子没有用她一直惯用的可爱角色贴图,就只有单纯的文字讯息。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刚拿起茶凑到嘴边,小林同学就拿著上面有深蓝线条,装著咖啡的白色马克杯回到了实验室,同时随口问道:「女朋友?」 「嗯。」我老实承认了。 「说到这个话题,小林同学有男朋友吗?」 这时,在旁边玩起掌上游戏机的浅野突然这么问。 这问题可以这样随便问吗?我愣了一下。不过小林同学倒是很坦率自然地回答了: 「去年为止是有,不过分手了。」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浅野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把上半身往前倾: 「是什么样的人啊?」 「跟我同年的美术大学学生,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被告白之后,交往了大概半年左右。」 「小林同学跟美术大学学生……感觉好不搭啊。」 「你什么意思啊?」 小林同学用冷冷的表情瞪著浅野,因为小林同学平常就不怎么把感情显露出来,所以只是稍微认真起来,就让人觉得超可怕。 「你误会了,我是指协调性的方面啦。像小林同学这样长得漂亮脑袋又好的女生,感觉不会跟那样的人交往嘛。」 我跟小林同学目瞪口呆地盯著就这么大剌剌讲出自己想法的浅野。 「我们应 该是因为兴趣方面合得来吧,毕竟我跟他都很喜欢康丁斯基。」 「……那是啥?」 「画家的名字。」 小林同学丢出这个简洁的答案后,浅野开始用智慧型手机所拥有的声控功能搜索那名画家。 「这到底是啥啊?」 浅野小声咕哝著,然后把手机画面转给我们看,上面是用各种颜色的直线和圆绘制成的几何式抽象画。 「绘画作品。」 小林同学再次简短地答道。 「不是很有物理的感觉吗?」 「哪里有?」 我跟浅野盯著萤幕上的画作,两人都歪著头呢喃:「物理……?」听小林同学这样一说,好像还真的有那样的感觉。 「好啦,休息也告一段落了。我们从头再校正一次模拟实验吧。」 小林同学把马克杯放到桌上,我们再次讨论起毕业论文的事情,把新构想到的几个条件放入后重新进行模拟实验。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了,不过研究室里面还有不少人留著。有人正盯著电脑画面或纸本资料,也有人在白板前讨论著某个话题,房间里非常热闹。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见到的优羽子的祖母,教授今天早早结束工作去医院探视,是不是发生什么状况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不禁躁动起来,整个人变得有些不安。 梅雨季已经完全到来了,窗户外的细雨依然静静地持续下著。研究室的玻璃窗上附著著大量的水珠,在透明的玻璃上绘出一道道的水痕。 「中山同学,下次的模拟实验设定大致设定成这种感觉。不要发呆了,快点确认数据。」 研究室内,我们三个人围在进行毕业专题时固定借来使用的电脑旁边。正在操作电脑的小林同学挪了挪椅子,让我更容易看清楚萤幕画面。 「啊,抱歉。」 我望向萤幕,仔细看过上面的数据。 「ok,就用这些数据测试吧。」 「了解。」 伴随著清脆的喀哒一声,小林同学按下了开始模拟实验的按钮。 今天回家之后,再跟优羽子联络一下,问问看奶奶的详细状况吧──我默默出神地想道。 ◇ 优羽子的奶奶,在一个星期之后过世了。 早上到了研究室之后,长泽准教授告诉我们福原教授请了丧假。 之前跟优羽子通电话时,已经有听说了状况不太好,不过听到确切消息的这瞬间,我整个人还是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击了一下。联络优羽子之后,确认了福原家明天要替亡者守灵,而后天就是举办丧礼的日子。 我跟奶奶就只有说过那么一次话,但是彼此面对面交谈时,奶奶脸上的表情,以及当时聊天的气氛,都再次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我决定出席奶奶的守灵仪式。我向优羽子询问出了丧礼举行的地点,又跟妈妈说明了前因后果,请妈妈告诉我守灵要注意哪些规矩礼仪。 隔天晚上,我穿上好久没穿过的西装正在系黑领带时,妈妈拿了一包奠仪给我。 我搭上电车,抵达东京市内的殡仪馆后,在接待处拿出奠仪交给接待人员。在接待处负责的,是优羽子和另一位应该也是福原家亲戚的阿姨。我正想著和她说些什么时,优羽子就注意到我,喊了一声:「啊,幸成。」不过因为周围人实在太多,我们只是互相点点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守灵仪式开始前,丧礼会场外有许多人站著交谈,优羽子也和父母以及看上去是亲戚的几个人站在一起。我远远地望著,想著优羽子就是在这些人身边,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养育长大的吧。在这种场合也许不太庄重,但穿著黑色丧服的优羽子看上去比平常成熟不少,非常漂亮。 福原教授在现场走来走去,一一问候过来参加丧礼的人们。我原本也想跟教授打声招呼,不过因为对方看起来很忙,又觉得这时候大概不是打扰的好时机。 不久后,就到举行诵经仪式的时间了。我进入会场,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下,穿著丧服的优羽子则坐在前面属于亡者亲友的位置上。祭坛上装饰著许多鲜花,上面挂著奶奶的遗照,在那前面就是白色的棺木。遗照上的奶奶比起我之前看到的本人要年轻,似乎是更早以前照的照片。那时候奶奶的头发还很浓密,脸上带著笑容,还能够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在寺院师傅诵经时,我不断思考著奶奶究竟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呢?生下并养育了教授,看著孙女优羽子诞生长大,就这样一直活到了九十几岁。 如果是九十年前出生的人,奶奶在我们这个年纪时,应该刚好碰上了第一次举办在东京的奥运吧。在那之后,就这么继续活过了二十世纪后半叶,以及二十一世纪的四分之一。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一段漫长时光。而在那段时光的最后,我被优羽子介绍给奶奶认识,能够在最后的最后与这个人交谈说话。如此一想,就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优羽子就交给你了喔。」奶奶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就跳进了我的脑海中。也许那不过是场面话,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诵经结束后,和尚开始讲解这个教派对于死后世界的解释,最后说道:「就让我们诚心地送亡者最后一程吧。」 我开始思考那所谓的死后世界。虽然至今为止,我都不曾觉得这世上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不过看著奶奶的遗照,以及现在围绕在奶奶身边的这些人,我开始想要相信,死后的世界其实是「存在」的。即使以生物学角度来说,生理上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停止,但奶奶在漫长人生中堆积下来的一切,一定不会就这样跟著消逝。因为奶奶曾经在这世界上活过,所以才有教授,优羽子也才会诞生。除此之外,奶奶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所建立起的许多羁绊,一定也都还留在这世界上。 不久后,和尚就离开会场,工作人员上前来宣布守灵仪式结束。我跟其他参加葬礼的宾客纷纷从位置上起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中山同学。」 在走廊上,我被福原教授喊住了。穿著丧服的教授旁边,一身黑裙的优羽子也交握双手站在那里。 「不好意思,我跟奶奶没有什么深交,却还是来观礼也许不太合乎礼仪……但是,毕竟优羽子介绍我们认识时有过一面之缘,所以……」 「嗯,这件事我有听优羽子说过了,真的很谢谢你今天过来。」 站在教授的身边的优羽子也微微低下头:「真的很谢谢你。」 我也朝两人回礼。至亲的人过世,优羽子和教授应该都非常悲痛吧,不过,他们都非常坚强。 「我还得在会场留一阵子。」教授说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说: 「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我也想去外头稍微吹吹风。」 于是,我和教授一起走到丧礼会场外,还有不少人站在这里交谈。虽然梅雨季尚未过去,不过这天的天空没有阴云,是个晴朗的夜晚。夜空中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以及一轮高挂的明月。 教授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口对我说: 「我记得你曾问过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 「是的,那是我跟教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存在拥有无数种可能性的无数个世界,我想在这个宇宙的某处,也存在著我母亲还活著的世界吧。」 教授这么说著,从口袋里拿出香菸,点火后放入了口中,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教授抽菸。 「是啊,我母亲还非常健康地活著的世界……」 我猜想 ,教授是不是想要到那样的世界去,再次和奶奶见面呢? 「教授,你会希望去那样的世界吗?」 听我这么问,教授却马上摇了摇头。 「不,我没那么想。」 「……为什么呢?」 「我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应该在我们自己的世界结束。」 「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似乎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才好,随后他吐了一口菸,开始说明道: 「我一直假定世界上有多重宇宙,并对此进行研究。而如果我们的世界和平行世界彼此能够往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做了各式各样的设想,到最后的结论是,即使能够办到这种事情,人们大概也还是无法追寻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吧。」 教授这么说著,将手插入口袋,又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 「……我母亲即使身体变得无法动弹,脑袋也无法思考了,还是努力地活到了最后一刻,我不想让这份努力白费。如果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躲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世界去,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不过伦理观念是会随著时间改变的东西,所以这只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我个人的想法就是了。」 「……是啊,总觉得我似乎能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亲戚们还要协商今后的事情呢。特地来这一趟真的很谢谢你,之后研究室再见喽。」 「好的。」 我向转身回丧礼会场去的教授行了个礼,就踏上了归途。穿不习惯的皮鞋敲在地上,发出听不习惯的皮鞋声,不断在我脚边回荡。 ◇ 即使希望某些事物的时间能够停止,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只要活著,就要面对现实中一个个不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问题。 优羽子在办完祖母的丧礼后,就开始到国中进行教育实习了。虽然她的第一志愿是在小学教书,不过为了让将来有更多选择,优羽子似乎也打算取得国中教师资格。 她在去年大三时已经进行过小学教育实习了,虽说这次算是第二次实习,不过面对不习惯的环境似乎还是让她相当疲惫。我们在假日碰面时,她看起来非常累,一起去乐器行听她弹「踩到猫儿」时,旋律里的猫也不像之前那样有精神了。 我在八月的时候参加了研究所考试,校内升研究所的学生,只要某些特定成绩超过一定标准,就可以免除笔试。因为我跟小林同学都达到了指定成绩,所以我们就只进行了口试。 虽说只要不失常就不会落榜,但我同时也因此产生了相对的压力。要是都这样了还没考上,学长姊们、一起考研究所的小林同学,甚至是福原教授和优羽子,大家肯定都会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优羽子在同一时期,也开始进行东京都的小学教职员甄选。从我们在十八岁那年相遇的初夏算起,这已经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五个夏天。那时候我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烦恼大学升学的事情,如今,我们又迎来了人生的另一个分歧点。 我已经决定考研究所,而优羽子也像她先前所说,为了实现成为学校老师的梦想而努力。 我跟优羽子就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忙碌中,度过了我们的第二十二个夏天。之前每次度过大学漫长暑假时的那种无聊厌倦,今年夏天是一点都感受不到了。我们两人几乎连玩乐的时间都没有,而是全数花在我们想要迎来的「未来」身上。 最后,我顺利地一次就考上了研究所,小林同学和从硕士升博士的学长姊们,大家也都通过了。 虽说校内升学者考上似乎是满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研究室的学长姊们在考试结果公开后,还是决定在附近的居酒屋,为已经确定将来发展方向的人举办一场庆祝会。顺便一提,跟我和小林同学年的浅野,在暑假前也已经被一家制作光学元件和医疗器材的大工厂录取了。 周末傍晚六点,大家从研究室直接前往距离校园最近的一家居酒屋。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常来这家店,所以这里虽然感觉不是那么整洁漂亮,不过还是有不少年轻客人,店里气氛非常热闹。狭窄店内最里面,由两张大桌子并起来的座位,就是店家提供给我们的位子了。旁边墙上贴有手写的菜单,菜单被油烟长期薰染得有些泛黄。 「决定了未来发展方向的各位,恭喜你们!」 大家点的饮料纷纷送来时,负责筹办庆祝宴的中岛学长这么说道。我们每个人也都回覆了一句感谢的话语,然后大家开心地乾杯。 我坐在浅野的隔壁,喝著最近似乎终于能品出味道来的啤酒,小林同学则坐在不远处,跟博士班一年级的松本学姊(一位身高很高,总是戴著眼镜,用发圈绑著马尾,看上去很成熟的人)一起喝著黑醋栗利口酒。 虽说理科研究室的成员都比较认真严肃,但大家一喝起酒来也和普通的学生饭局差不多,大家互相笑闹,彼此聊著没什么重点的轻松话题。 这次宴会,研究室的十位学生全都到齐了。小林同学跟松本学姊这两位平常总是很严肃的女生,也一边吃著火腿和起司,开心地聊著天。 大家在居酒屋待了大约两小时后,才在夜晚的街道上朝研究室走回去。度过愉快的时光后,散场时总让人有种淡淡的不舍,所以大家在收拾好行李后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夜已深的研究室里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到了九点左右,两位女孩子首先开口说「差不多该回家了」之后,成了第一批离开的人。又过了一会之后,我跟浅野一起对宴会结帐时出了比较多钱的学长们道谢,然后也离开了研究室。 ◇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暑假结束,下学期的课程开始了。福原研究室的成员们即使放暑假也会来学校进行自己的研究,所以开学对我的生活来说没什么影响,不过新学期开始,一二年级回来上课后,原本安静的校园顿时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春季与夏季时翠绿茂盛的树木,叶子上也开始慢慢染上了黄色与褐红色,风一吹,枯叶就飞舞著纷纷落下。 我照旧是一身牛仔裤加连帽t恤,每天从早到晚喝著提神用的咖啡,不断忙碌于实验或在电脑上模拟实验。虽然这种穿著打扮跟没打扮差不多,但胜在舒适。包含小林同学和松本学姊这些女学生在内,福原研究室的成员只要在研究室内,都是穿著休闲型的服装。毕竟穿著时髦贴身的服装进行长时间的科研工作,只会让肩颈变得十分僵硬,非常不舒服。我们的研究非常顺利,照这个节奏进行下去,十一月中旬左右,就能够将毕业论文需要的数据全数收集完成了。 另外,由于我们学校在每个下学期会开始把大三学生分配到各个研究室,所以这次有三位新人也加入了福原研究室。往年以来,为了让新成员早点进入状况,会让高一个年级的学生去带领他们。因此我们几位四年级生,也开始负责在进行轮流讲解讨论前回答他们的问题,以及推荐他们一些适合先去看过,储备一下这方面专业知识的论文或书籍。 就在迎来新学期的这段时间,某天我刚离开研究室,正往校门走去时接到了优羽子的电话。 「是我,怎么了吗?」 「嘿嘿嘿~~」一接起电话,就是优羽子故意弄出奇怪腔调的笑声。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马上高兴地回答:「嗯!」 「是什么?」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告诉我吧。」 「我跟你说喔……」恶作剧似的,优羽子故意停顿了好久才说出答案: 「那就是──我通过小学教师甄选考试了喔!」 听到这 个好消息,我也不禁跟著心情激动起来,马上祝贺道:「恭喜你!」 「好厉害啊,甄选考试不是很难吗?」 「嗯,运气好喽。」 「是因为优羽子很努力的关系吧。」 听我这么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虽然之后才会确定要去哪个学校担任教职,但我也确实又往自己的梦想迈进了一步呢。」 「下次见面来庆祝一下吧,晚点我们讨论一下有空的时间。」 「嗯,好喔──幸成,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出校门,正在往车站走。」 「这样啊,那我就先挂电话喽。」 「嗯,通过考试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喔。」 「谢谢。」优羽子这么说完后,就挂掉了电话。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来到离大学最近的车站后,在大批人潮中跟著一起等待电车。优羽子就要达成从以前就一直努力的目标了,我也跟著替她感到高兴,觉得温暖的感觉洋溢在胸口。 我在小学的时候,曾遇过一位漂亮又年轻的老师。那位老师跟我们非常亲近,对小学生之间流行的游戏或音乐都知道得很清楚,不管男同学或女同学都非常喜欢她。 我想,优羽子一定也会成为像那样的老师吧。 等到她过一阵子正式成为老师之后,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就跟著期待了起来。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找到工作,真正地能够独立起来。 我并没有后悔进入研究所就读,不过想到优羽子已经进入了小学教职体系,又想起其他大学毕业后便进入职场的同龄人,不禁有种被人拋下的焦躁感。 我在人群中小小叹了口气。但是,只要像福原教授那样成为优秀的研究者,应该就能够把这些年落后的份追回来了吧?这么一想之后,心里萌生的那些焦躁感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便都消失不见了。这时,月台上的广播与提醒入站的音效响起,电车驶入了月台。我站在车厢内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人看著窗外垄罩在夜幕里的风景。 ◇ 优羽子的庆祝会,在我们两人确认了彼此有空的时间后,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日。那天傍晚,我跟优羽子在东京约好的车站会合,走上一段路之后,就在一家比我们平常一起吃饭的地方要再高档一点的餐厅享用了晚餐。 因为我到大三为止都有在当国中家教,之后在大学担任实验助手和监考打的零工多少存了点钱,所以这份晚餐基本上还是出得起的。虽然优羽子主动说了要付一半的钱,不过大概是因为男性尊严之类的东西作祟,这个提议被我给拒绝了。 晚餐期间,优羽子聊起「学校让我指导管乐队喔」、「用钢琴伴奏时整个弹错了结果被学生笑」、「今年以来的时间全都花在准备教师甄试上了,上学期的学分超危险啊」之类的事情,关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都带著笑容一一跟我分享。 自从祖母过世以来,大概也是因为过于忙碌的关系,优羽子前一阵子一直很没有精神。不过今天见到的她,已经变回以前那个有著明亮笑容的女孩了。 走出餐厅后,我们再次漫步在街道上。进入十一月以来,气温一天天下降,夜晚已经变得相当冷了。优羽子穿著大衣外套,脖子上戴著围巾,好像很冷似的缩著脖子走路。优羽子半开玩笑似的说「把手借我一下吧」,然后就握住了我的手。她手上的体温比我要低一点,感觉稍微有点冰冷。不过握住一段时间后,我手上的热度便渐渐传递过去,两人牵著的手变成一样的温度了。之后优羽子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说起来……」 「最近我啊,常常梦见幸成呢。」 「嗯?关于小时候的回忆吗?」 「不是喔,是现在的。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一起出游、彼此说著话的梦。所以我想跟以往那种奇怪的『记忆』没有关系,就只是普通的梦而已。」 「这样啊。说起来,我偶尔也会梦见优羽子呢。」 「是怎样的?」 「也是那种普通的梦啦。不过有一次的梦满有趣的,优羽子来我们研究室观摩时,跟一位叫小林的女同学聊得超起劲喔。」 「啊,是那位小林小姐啊。前一阵子来我们家玩的那位。」 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教授招待我和小林同学以及浅野到家里玩,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那时候优羽子为了跟大家打招呼,曾经从房间里出来一次。我就顺便在那时告诉其他两人我跟优羽子正在交往的事情。浅野的感想是:「居然能够追到指导教授的女儿,你真厉害啊。」小林同学则是用一种怀疑的视线盯著我看,我只好补充说明,在我知道福原教授是优羽子的父亲之前,我们就已经认识好一阵子了。 我跟优羽子在车站前的百货公司跟书店晃了好一阵子,之后大概晚上九点左右,就搭上了前往池袋的回程列车。 车上刚好有两个相邻的空位,我们坐下来之后,优羽子的头就开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 「优羽子?」 我疑惑地喊她名字,优羽子「啊」了一声抬起头,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刚才睡著了?」 「呃,我也不太确定。」 「抱歉。」优羽子解释道: 「我最近总是常觉得想睡觉。」 「睡眠不足吗?」 「应该不是,要说的话现在晚上都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眠时间应该增加了才对。」 「那是为什么呢?因为刚好是换季天气变化的时候吗?」 「可能是吧。」 稍微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优羽子的头又开始一晃一晃了起来。 啊,又睡著了呢。我这么想著,朝她的方向靠了一点。优羽子的脸就在近处,涂著红色口红的嘴唇鲜艳欲滴,突然就让人想一亲芳泽。不过在人这么多的电车上,我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把视线转向前方。 教师甄选的结果终于出来,她这是安心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吧。 教育实习和甄选考试等,优羽子努力坚持过了许多辛苦的事情,我就在她的身边看著这一切。 奶奶刚过世时,优羽子一定也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但即使是那段时期,她也依然朝著自己的目标努力迈进。所以优羽子如今就要在明年开春之后成为小学老师(虽然还不晓得分发的学校),我也十分为她高兴。 在这之后,她还会继续朝新的未来前进。而我也不能输给她,不论是学业还是研究都要更加努力。 「辛苦你了。」我朝枕在我右肩的优羽子,在她耳边这么轻轻说道。 ◇ 「中山同学。」 听到有人叫唤自己后,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优羽子……?」 不自觉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之后,我的脑袋渐渐从混沌状态恢复过来。 「啊?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那个声音疑惑地说道。睁开眼后,视线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我的意识也急速回笼,然后注意到站在我身边的小林同学。 「──糟糕,睡死了……」 「你是梦到女朋友啦?」 「是有这种感觉啦……」 我这么回答之后,小林同学大概是无言以对,只好叹了口气。 我从桌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后又整理了一下大概已经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大概是一直趴在桌上的关系,腰部正在隐隐作痛,我现在的脑袋还是有点昏沉,太阳穴附近有些类似偏头痛症状的钝痛感。 我环视周围,除了我之外,研究室里就只有小林同学。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研究室内从天 花板洒下的明亮光芒照在窗户玻璃上,让玻璃如同镜面一般隐约反射著室内的景象。 「其他人呢?」 「浅野同学和几位学长一起去学生餐厅吃晚餐了,其他人在公共教室。」 「是喔……」 我忍耐著腰部的疼痛,伸了一次懒腰,又把头左右歪了一下。背部的骨头发出喀喀的声音,我也忍不住喊道「好痛」。 「身体不舒服吗?虽然你似乎已经休息满久了……」 「不,我没事……我想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研究室墙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著的啊……?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一天的记忆。 上午就像往常一样来到学校,然后读了一下准备进研究所的一些自修课程,之后午餐吃了一如既往的炸鸡面包。然后我打算准备一下下周的研讨会,所以开始著手翻译这次要当成主题的论文,还用红笔画出了论文内好几个看不懂的专门用语,以便之后查询。到这里为止的我都还有印象。那时候天还是亮的,不过从那之后到现在为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在我面前,出版成册的论文书以及红色原子笔,早就都已经被挤到桌子的角落去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谁知道呢?我今天到这边是三点左右,你那时候就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早点叫我起来不就好了吗?」 「我以为你很累啊──提交毕业论文的时间就要到了,大家都累积了不少疲劳嘛……我最近也变得很容易想睡,公共教室里的好几位学长也是,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睡著了。」 小林同学摀著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把肩膀上的包包又调整了一下。她已经穿上了灰色的外套,脖子也系上了围巾。 我用手指揉著疼痛的腰部,望著她问道:「要回去了?」 「嗯,我之后还有打工。」 小林同学这么说完之后,就把一叠写满英文的资料放到我桌上。 「这是感觉可以拿来当参考资料的论文,我也给你印了一份,星期一之前要看完喔。」 「啊,不好意思,谢谢你。」 「那我就先走喽。」这么说完之后,她就转身趿著拖鞋,趴哒趴哒一路走到研究室门口的鞋柜换上靴子,然后在门口又跟我说了一次「掰掰」后,就走出了研究室。 跟小林同学对话的期间,我的睡意也慢慢退去,只是脑袋还有点昏沉。我想著买点咖啡来喝吧,拿上钱包,把身上穿著的连帽风衣拉炼一直拉到领口之后,就朝研究大楼门口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我拿起随著「喀咚」一声掉到取物口的饮料,在自动贩卖机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打开饮料的易拉环,在夜风中喝了一口无糖咖啡后,「呼──」地吐出了一口气。咖啡的香味与舌尖上的苦味刺激著感官,让还有些昏昏欲睡的脑袋清醒过来。 从这里能够看见一群大笑著走在校内的学生,以及校园一角,一边放著音乐一边跳街舞的团体。 ◇ 隔天的周六,是我跟优羽子先前就约好中午要见面的日子。当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开始为出门做准备时,手机里传来了优羽子的讯息。 内容是:『抱歉,今天的约会可以改期吗?』 『我是没关系,不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总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有点爬不起来,抱歉。』 『我知道了,我没关系的。不要介意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身体喔。』 我送出回覆后,就把外出服又换成了居家服。 已经临近十二月了,为了替下个月下旬就要交出的毕业论文做最后整理,我最近也经常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如今不用出门了,我的睡意也跟著涌上来,结果那天我最后从早上又睡了一次回笼觉。 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起床后,我的脑袋有好一阵子都无法摆脱那种睡太久带来的酸痛感。我一边努力挪动沉重的身体,一边爬出被窝,喝过冷水又冲过澡后,才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之后,我就给优羽子发了一段讯息: 『身体好点了吗?p。s。如果还是很难受,可以不用回覆讯息没关系。』 但过了一会之后,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我回到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不觉间又睡著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星期日的中午十二点左右,也就是说我把一天又睡过去了。 国中和高中还在参加田径队时,也曾经因为真的太累而睡了这么久,但自从高中毕业不再跑田径之后,我就再也不曾这样睡过了。不过这次醒来之后,终于脱离了最近一直觉得想睡的状态。因为今天没有任何预定行程,所以我当下便决定吃完午餐后,下午就到研究室继续进行毕业论文。我这么想著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前往学校。 我吃完午餐后坐电车前往学校,然后就往研究室走去。星期日校园内的学生并不多,不过研究大楼有不少教室都亮著灯。福原研究室里面也有几位研究生正在操作电脑或研读论文。我向学长们打过招呼,之后在公共教室里大致浏览过小林同学给我的论文资料后,就开始整理至今为止收集到的实验数据。 在这之后,我花了大概整整四小时专心进行整理工作,等到过了傍晚六点,我正打算要回家时,我手机却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萤幕上显示著优羽子的名字,我想著应该是优羽子身体终于恢复,不禁松了一口气。走到外面按下接通的按钮后,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句『幸成同学?』,虽然这个声音跟优羽子很像,不过我很快就辨认出这不是优羽子,而是阿姨的声音。 「嗯,我是中山。」 从优羽子的手机接到阿姨打来的电话,对于这种不正常的情况,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怕在走廊上讲电话的回音打扰到人,我说了句「请稍等一下」后走下楼梯,来到物理研究大楼外面。太阳下山后,十一月夜晚的室外非常寒冷,我吐出的白色雾气,飘散在漆黑校园里路灯的光芒中。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加快,听到我的询问后,阿姨慢慢地说道: 『优羽子……今天中午的时候住院了。』 「咦,住院?身体状况有差成那样吗?」 我惊讶地追问之后,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在那短短数秒之间,我的不安瞬间增长到几乎无法压抑的地步。 『优羽子现在陷入昏迷。』 我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整个人都无法思考,脑袋一片空白。瞬间满溢开来的疑问,只能在口中化为句子: 「为什么会这样?优羽子到底怎么了?」 我质问的声音颤抖著。 『那个,抱歉啊。好像吓到你了。』 「优羽子应该没事吧?」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要裂开了,并不断地重复著质问的话语,边问边祈祷著「一定要没事啊」。 阿姨在电话另一端回答了: 『嗯,应该算是没事吧。不过,到底为什么会陷入昏迷,医生也判断不出原因。』 「啊?」 对阿姨的回答,我整个人反应不过来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之后我马上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又问道:「是在哪一间医院?我现在可以过去吗?」 ◇ 「已经做过各种检查了,但身体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 我匆忙离开研究室,抵达阿姨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丰岛区的某家医院后,遇到了还在待病房里的阿姨。 根据阿姨所说, 优羽子从昨天开始就完全没有下来客厅,开始担心起来的阿姨今天早上进去房间查看后,就发现优羽子躺在床上。原本还想是不是单纯地在睡觉而已,但阿姨怎么喊怎么摇优羽子都醒不过来,急忙叫了救护车之后,就变成如今的状况了。 福原教授似乎也来了,不过他目前好像正在别的地方听医生详细说明优羽子的状况。 「医院对脑部也做了检查,不过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病徵。医生只说优羽子目前处于接近熟睡的状态。」 「熟睡……?」 我对「没有检查出问题」这一点感到安心,同时也对优羽子不明原因的昏睡感到不安,只能呆呆重复了一遍阿姨说的话。 「优羽子到底是怎么了呢?」阿姨感到担忧又束手无策。 躺在床上优羽子手上打著点滴,太阳穴到额头的位置都覆盖著薄薄的贴片,我想那大概是在监测脑波吧。 「优羽子。」我对闭著眼睛的她唤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反应。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呼吸声,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模样,真的就只是「睡著了」一般,感觉好像下一秒钟就会睁开眼睛醒过来。 我拍拍优羽子的手,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阿姨也在旁边说著「优羽子,是幸成同学喔」。这时,我看到优羽子的眼皮似乎突然动了一下,仔细又盯著她的脸看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虽然很微弱,但优羽子的眼皮确实一直在动。 「总觉得,好像稍微动了一下。」 「大概一小时或两小时会出现一次这种状况,医生说是快速动眼期的特徵,另外偶尔也会在睡梦中翻身。」 「总而言之……优羽子应该不会死掉之类的对吧?」 我这么问著,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一片乾哑。 「嗯……不过,不晓得沉睡的状态会持续到何时,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和治疗的方法也都还不清楚。」 「这个点滴是做什么用的呢?」 我看著旁边金属杆吊著的点滴袋问道。 「里面是维他命和葡萄糖,毕竟现在这种状态,身体无法摄取养分。」 「这样啊……」 总之不是在施打什么药物,这让我多少安心了一点。我沉默地在摺叠椅上坐下来之后,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之后帘子被打开了,过来的人是福原教授。 「中山同学。」教授注意到坐在里面的我说: 「你来了啊。」 「因为不晓得中山同学的号码,我是用优羽子的电话联络他的。」阿姨向教授说明道。 「请问医生怎么说呢?」 我马上著急地问道,而教授皱著眉,稍微歪了歪头。 「该怎么说呢,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啊……就算从外部给予刺激,也无法让优羽子醒过来,所以也不清楚她现在是不是能算是『睡眠状态』,但是从脑波活动的数据来看,又只能说是『睡著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脑部确实出现了什么异状,不过没做过详细检查之前,还无法确定优羽子到底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这样啊……」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就先回去吧。我想短期内,大概也无法知道优羽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离开之前又碰了碰优羽子的手轻轻说「我会再来看你喔」。优羽子毫无反应,在双亲的守望下,她平静安稳地沉浸在甜美的梦中。 ◇ 我那天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一整夜都辗转难眠。一想到沉睡在医院病床上的优羽子,就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我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夜晚,直到快天亮时才渐渐睡著,起床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我在浴室看著自己苍白颓丧的脸,跟这张脸比起来,昨天在病房里熟睡的优羽子,脸色都比我要健康不少。 妈妈自然是已经出门上班了,家里非常安静。我冲过澡,换上乾净的衣服后,就往研究室出发。 虽说优羽子的事情还是让我很挂心,不过阿姨如今也跟著陪在医院里,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应该也会联络我。 我这天一直在研究室里继续执行毕业论文,离开学校准备回家时顺路去了医院一趟。优羽子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平静地熟睡著。 优羽子今天也进行了脑部检查,而且似乎还分析了过去一整天累积的脑波数据,判断脑部活动状态,但果然还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不过根据脑波活动的测量与分析,倒是有两项发现。 当时是阿姨在优羽子的病床边听取医生的说明,而我因为也在场,所以就跟著一并知道了。据医师所说,虽然人在睡觉时脑部的活动其实也非常活跃,但是优羽子的快速动眼期异常地长,而且这段期间海马回与颞叶的活动状况比一般人都要更活跃。另一点则是,优羽子进入慢波睡眠期──也就是人睡得最熟的一段时间──的时间也很长,一般来说这段时间变短之后,就是要从睡眠中醒来了的徵兆,但是至今为止并没有观察到这种倾向。之后也许能够从发现的这两点来著手进行治疗,近期似乎也会找睡眠专家来详谈的样子。 医生另外又补充说,虽然至今为止身体没什么大变化,不过如果继续长时间沉睡下去,就不确定会不会发生什么状况了。 阿姨对这番说明感到相当不安,我听著也只觉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但是优羽子的脸色那么红润,静静沉睡时的呼吸也那样规律平稳,不管怎么想,至少在短时间内来说应该是没有危险。 虽然也有种强烈的念头想陪在她身边,但毕业论文的缴交期限只剩下一个月,完全是迫在眉睫。我如果在这时间把论文研究丢著不管,也会给其他两位团队成员带来困扰。 我对自己说,优羽子一定没问题的,便再次投入了普通的日常中,做著自己该做的所有事情。 而在我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的那一天,我们小组正要进行一项模拟实验。在模拟实验中,我们必须确定实验中使用的物质,在各种条件下会发生何种量子力学作用。 由于小林同学和浅野去负责其他工作了,所以我一个人连接了校内设置的d-f式量子电脑来执行这项作业。然后就在在模拟实验结束时,我平常习惯使用的电脑里,收到了一封新信件的通知。 我原本并没有特别在意,而是把该完成的步骤全部结束,切断d-f式量子电脑的连结后,才打开了那封信。 from:[emailprotected] subject:关于我们的世界,以及福原优羽子身上发生的事情 看到这封信的当下,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寄件人的地址「[emailprotected]」,无疑是我上大学后分配到的电子信箱。帐号名称是学生的名字,域名tiast是大学名称tokyo institute of advanced sd teology的缩写,而phys则是物理学系的简写。 信件里一行一行满满都是文字,而且附件内容也非常多。 我完全跟不上眼前的状况,脑袋一片空白,最后也只能先看看这封信的内容。 然而我看到第一行就大吃了一惊。 『我是跟你的世界距离极近的平行世界里的中山幸成。』 不敢置信。 「啊?」因为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我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呼。 但是我再次重新读起这封信后,便从身体里慢慢涌出了强烈的困惑与近乎于恐惧的巨大不安。 我越是读下去,就越觉得信里所说的事情非常有说服力。而 第四章 镌刻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教授在这几天甚至没什么回家,认真地读著这些资料,希望能够掌握这个世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这之后,我们就开始想办法让这头也能够利用d-f式量子电脑,向那边的世界传递讯息。为了在优羽子的状况出现变化时,如果有需要的话,能够及时再与那边的世界联络上,我跟教授判定这是必要的。 这部分的工作,也拜托了博士班的驹田学长、松本学姊和长泽准教授帮忙,加上我和福原教授总共五个人一起协力进行。 在教授掌握了目前世界所发生的状况之后,我们也将那封信件里的部分讯息与资料,告诉了在博士班二年级处于领导地位的驹田学长、博士班一年级的松本学姊,以及长泽准教授。把大家集合在福原教授的办公室之后,教授向众人说明了至今为止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关于能够和平行世界信件往来这件事,三位被找来的协助者第一次听到时都目瞪口呆,不过在教授详细的说明之下,大家的表情也都慢慢认真了起来。 一旦告诉其他人,就会让事情曝光的风险增加。但教授判断除了我们之外,还是必须再找到帮手,才能加速研究的进展。 「我希望这件事情的一切相关讯息,能够暂时封锁在这间研究室之内。一方面由于事关重大,随意公布可能会引起骚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关系到我现在昏迷不醒的女儿……不好意思,这部分就是我个人的原因了。」 对于教授的这番请求,三人都点头答应了。 于是从这天开始,我每天早上进行毕业论文,傍晚开始则和教授们一起进行d-f式量子电脑的改良,其他的空闲时间则拚命阅读有关脑科学、脑部神经医学等相关书籍,或是在网路上找相关的论文来看。为了尽快找到让优羽子从昏迷的状况中回复过来的线索,每天回到家之后也依然继续挑灯夜战。 就这样过了十天之后,我看到了一位叫作艾兰?柏利的人所写的论文。 这位艾兰?柏利在论文里提到了人的脑袋中其实有一种非常微小,叫作ep器官的东西。而在这种器官中会发生某些量子效应,并有可能会对人类的意识和记忆产生一定影响。 我跟教授将从平行世界收到的资料中,人类脑部会受平行世界的情报干扰的现象被称为「脑内量子效应假说」,这个假说就与这位论文作者的「ep器官假说」正好不谋而合。 我马上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他,说明自己的身分,以及告知对方我们对「ep器官假说」非常有兴趣,希望能够多问问他一些相关问题。 过了半天之后,对方回信了。艾兰?柏利询问我们想问哪部分的内容,另外提到他在一周后也就是十二月中旬左右,正好为了参加学术研讨会要来日本,根据到时开会的地点,也许能够直接碰面讨论。 我将艾兰?柏利的这份「ep器官假说」论文列印出来,跑到教授办公室让福原教授看过这篇论文,并且提出了自己正在考虑的事情:「我在想,是不是能告诉这位艾兰?柏利我们这边发生的事情,然后听听他的意见呢?」教授看了一遍论文后也同意:「这篇论文里的说法和我们提出的『脑内量子效应假说』确实非常相似,真亏你能找到这个人啊。」 「如果之后真的能够和这位艾兰?柏利见面,我想请小林同学帮忙。」 「小林同学?」 「嗯,她的英文很好,能不能请她来帮忙当翻译呢?日常的对话就算了,如果是要讨论这种学术性的内容,我想说不定可能连对方的意思都听不懂……如果教授允许的话,我就去问小林同学看看。」 「我知道了。不过还先不要约定见面时间,我晚点会跟这位艾兰?柏利联络看看,确定他是不是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如果他愿意帮我们保守秘密,就由我这边来跟他说明优羽子的事情吧。」 「好,我明白了。」 我点头回覆后就回到研究室,然后邀小林同学跟我一起到福利社大楼一趟。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白天非常热闹的福利社大楼,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几乎没有几位学生。 我们在交谊听一个不起眼的安静角落坐下,我去自动贩卖机买回了两人份的咖啡后,就开始对小林同学做说明。 小林同学就和长泽准教授以及博士班的学长姊们一样,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惊讶不已,连「你在开玩笑吧?」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但在看到佐证的资料以及听过详细说明后,她也同样陷入了沉默,安静地听我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完毕。 「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大的事情?」 「抱歉,我们并不是刻意瞒著研究室的大家,毕竟讯息一旦传开,就有外泄风险……」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不过我居然被排除在能够帮上忙的人选之外,感觉有点沮丧啊。」 对不起──我又再度道了一次歉。 「我跟教授,绝对都不是不愿意信任小林同学和其他人。但是,事情毕竟还牵涉到正在住院的优羽子,所以……」 「我绝对不会泄密的啦。如果是为了教授的女儿,为了你的那个女朋友的话,我很高兴能够提供帮助喔。」 小林同学这么承诺道。 「谢谢你。」 「不过这下子,毕业论文就只能请浅野同学包办我们的工作量,一肩扛起汇整实验数据的工作了呢。」 小林同学开玩笑似的说完后,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咖啡后便从座位上起身。 「我看我就赶紧回研究室开始准备吧。整体来说,至少也必须把那位艾兰?柏利的论文,以及脑科学中会使用到的基本专有名词都先记住才行呢。」 之后我们便回到研究室,我把先前下载下来,艾兰?柏利的论文资料交给了小林同学。 ◇ 「中山,我要去学餐吃饭喽。小林同学要一起来吗?」 三天后傍晚的公共教室里,坐在我隔壁,一直在整理研究数据的浅野邀请我们一起去吃饭。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外头天色全黑,研究所的学长姊们也都开始纷纷离开公共教室去用餐。 「我有买面包,所以就不去了。」坐在离我们稍远处,正盯著电脑的小林同学摇摇头。 「好喔。」浅野回答,而我则穿上外套,带著钱包和浅野两人走出了物理研究大楼,前往福利社大楼一楼的学生餐厅。即使是晚餐时间,这里也不像中午时那样拥挤,许多座位都是空的。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我点的是咖哩,浅野吃的则是可乐饼套餐。 往窗外看去,可以见到校园内已经熄灯一片黑暗的大楼,以及正准备回家的学生,蜷缩身子顶著寒风走在路上的身影。 我跟浅野一边闲聊一边吃著饭时,浅野忽然问我: 「你跟小林同学为什么这几天都在看跟毕业研究无关的书呢?是在为进研究所做准备吗?」 我对这没预料到的问题有些措不及防,不过还是尽量隐藏起心里的情绪,平静地回答了浅野。 「最近教授他们开始准备著手改良d-f式量子电脑,所以我们在做相关的协助……」 「真假?和脑科学相关的?」 「嗯……」 「唔,算了。升研究所的你们要读这么多书,感觉也是很不容易啊。」 浅野这么说著,喝了一口套餐附送的汤。 抱歉──之类的话当然不能当场这么说出来,所以对浅野点头的同时,我只能在心里向他道歉,然后吃完最后一点咖哩。浅野谈完这个话题之后便起身,从饮料机倒了一杯温茶回来。 「喝完茶就回去吧。」 「嗯……啊,我还想顺道去一趟小卖部买些提神饮料。」 「喔,那我也去吧。话说你今天也打算待很晚啊?」 「大概吧。」 浅野担心地劝了一句:「真的假的,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啊。」 吃完饭也买完东西后,我们回到了物理研究大楼,刚好遇到三年级的学弟妹们从研究室里出来。 学弟妹们在错身而过时朝这边说「我们就先走了」,而我跟浅野也纷纷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回到了公共教室,不久之后就又投入了各自的工作中。过了晚上八点,浅野关上电脑,跟还留著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也离开了公共教室。 在同一时间,小林同学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对我说:「中山同学,我想我们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我点点头,两人转移到实验室里摊著众多资料的大桌子。为了替之后与柏利先生的那场会面做准备,我们开始阅读各式各样的论文和书籍。到中途时大概是因为觉得冷了,小林同学把毛毯盖在大腿上,然后把灰色连帽外套的拉炼拉到了领口。不久后来到研究室的松本学姊走到我们身旁,问道:「你们在看什么呢?」学姊穿著看上去非常保暖的毛衣,一如既往戴著眼镜,绑著一头马尾。 我把视线从论文上移开,望向对方: 「之前收到的那封信里所提到的『脑部量子效应假说』,有位学者的研究和那假说非常类似。因为已经约好了之后要和那位学者见面,所以我们决定至少记住相关的基础知识,为会面多少做些准备。」 松本学姊的视线于是转移到了小林同学身上:「也就是说,事情已经和你提过了啊。」 「嗯,我都听说了。」停下了手边工作的小林同学答道,接下来松本学姊又打趣道:「吓到了吧?」 小林同学坦然地承认了:「嗯,当时真的很惊讶。说实话,我还一度觉得关于平行世界、相干世界什么的,只是为了让整件事情逻辑听上去合理而编造的谎言呢。」 松本学姊似乎很有同感地点头,之后又望向我: 「中山,我刚才从长泽老师那里听到,前天你和驹田同学一起进行的机能改良,好像运行得不错喔。」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只是按照驹田学长说的去做而已,连自己在做什么其实都不太了解呢。」 「啊?那是怎样?」小林同学一副惊讶的表情。 「那个……因为我根本没有做任何事前准备,也没有时间做准备啊。」 「下次不懂的地方要问清楚,好好理解喔。因为接下来进研究所,继续做研究时会遇到更加艰涩也更加进阶的问题。」 被松本学姊这么告诫之后,我马上点头应好。 「那你们就加油喽。」松本学姊说完,便走向实验室里自己惯用的桌子,在铺著靠垫的椅子坐下后,转向了电脑萤幕。 「所以说,你到底跟驹田学长一起完成了什么?」 虽然视线盯著手上的书,但还是能感觉到小林同学对这话题很有兴趣。 「参考从另一个世界收到的资料,整理出这边的量子和平行世界的量子如何互相作用的机制,然后在我们这边的量子电脑中,也建构出同样的环境。」 「你明明就懂。」 「不,那个……协助过程中的每个步骤,我就不晓得它们各自到底都是什么功用了。」 「你当时就该好好问清楚啊。」 「因为比起这种事情,我觉得还是尽早把这项作业完成比较好嘛。」 「──这样啊,对你来说女朋友的事情比较优先嘛。」 「没有察觉到这点真不好意思啊。」小林同学斜睨著我这边,揶揄似的说著。 「……我下次一定会好好问清楚啦。」 说完后,我就回到了阅读资料的工作中。今天从一早开始就在协助教授他们的研究,之后又要统整毕业论文,忙到现在注意力果然已经开始涣散了。我打开放在手边的提神饮料,一口气灌了下去。 最近因为太忙碌,几乎连探望优羽子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过根据阿姨传来的联络,至今为止并没有什么变化,优羽子依然保持著沉睡的模样。我不禁思考起了关于优羽子的事情。她现在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呢?意识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还是正作著什么样的梦呢? ◇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跟小林同学来到艾兰?柏利投宿的东京某家饭店。今天非常寒冷,皮肤接触到的空气冰冷刺骨。时序已近圣诞节了,夜晚的街道上装饰著各种华丽的灯饰和虚拟投影。 我们抵达的那间饭店,是一栋相当巨大的建筑物,有很多的车辆进进出出,门口周围也有许多外国人。 虽然约好会合的大厅里人非常多,我还是很快便找到了柏利先生。他的打扮轻便,一身白衬衫配牛仔裤,再加上褐色夹克外套,正坐在排列于大厅中央的沙发上,整个人感觉比网路上照片的年纪要大一点。柏利先生的肩膀很宽,留著胡子的脸庞五官端正,比起医生或科学家,看上去还比较像是演员。 我们走向柏利先生,开始用英语说明我就是今天跟他约好见面的中山幸成。 他朝我们看来的同时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露出开朗的笑容跟我握手。小林同学也用非常标准的英文打了招呼,和柏利先生握了握手。柏利先生和小林同学快速地进行了一段英语对话,我不是听得很懂,便看向了小林同学,她很快为我翻译起来: 「柏利先生知道教授的事情了,教授有寄给他信件,说『我有学生要去见你,还请多关照』。」 「shall we talk at that lounge?」 柏利先生用手示意大厅一处角落的小酒吧,我们一起走向那里,三人在靠窗的位置落座。这里的装潢主要是使用打光柔和的间接照明,整体的感觉非常高级。 我脱下外套,开始浏览饮料菜单。上面一堆酒品和鸡尾酒名称,我不但连念法都搞不清楚,而且不管哪种品项,价格都比我平时去的居酒屋多一个零。 柏利先生向来到我们桌边的服务生点了咖啡,而我因为不习惯这种高级酒吧的氛围,又因为第一次见到艾兰?柏利这样世界知名的脑科学家,紧张之下不自觉受柏利先生影响,同样也用英文说「same one please.」而脱掉大衣露出里面黄色毛衣的小林同学,轻松地用日语说了一句 在饮料端来之前,我们稍微闲聊了一下,柏利先生问起关于我们所进行的研究。谈起自己就读学科相关的事情,我终于能够用英文和他好好说上话了。 不久后服务生来送上饮料,我们也就转入了正题。 「大致上的状况我已经听福原教授说过了,不过关于你们之前碰到的事情,希望可以详细地再度为我说明一下。」 柏利先生拋出话题后,小林同学就马上替我做出了如上翻译。我不再拘泥于要用英文跟对方沟通,只是按照顺序,将「相干世界」的理论、能够藉由d-f式量子电脑与平行世界联络等事情,按照顺序一一仔细地做说明。 小林同学很顺畅地将我说的东西翻译成英文,而柏利先生在过程中附和了几次,同时一直仔细听著我刚才说的内容。 将物理学方面相关的事情都说完后,我便提到了优羽子昏迷不醒的状况。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先声名了以下都是「外行人的看法」,才开始叙述起优羽子可能因为脑中的「ep器官」受到平行世界影响,而导致了沉睡不醒的问题。 「请问您对这件事情怎么想呢?」 我在全部叙述完毕后,这么询问柏利先生。对方抱著双臂,想了一会儿后才道: 「这是很有趣 的现象,而我想你的看法应该也和真相差不到哪里去。她的主治医师是怎么说的呢?」 「脑部在外科领域来看没有任何异状,只能判定优羽子是处于深眠状态。在她的睡眠周期里,慢波睡眠与快速动眼期比常人要长,而且进入快速动眼期时,海马回周边的脑部活动会变得非常剧烈。」 我把从优羽子的主治医生、阿姨以及福原教授那里听到的东西一一告诉了柏利先生。在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柏利先生偶尔会提问。因为都是些非常专业的问题,所以有时我无法很好地答得上来,不过我想基本上已经大致让柏利先生明白优羽子如今的状态了。 这一番说明结束后,我问:「具体来说,您觉得优羽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柏利先生朝我点点头,开始说起自己的想法: 「一般认为脑部会在睡眠中整理记忆,而所谓的海马回,拥有暂时保管记忆等资讯的功能。保管在这里的记忆会由脑部判定是否需要保留,判定要保留的话,记忆就会保存到大脑长期记忆的皮质区。快速动眼期时海马回活动剧烈,我想是因为大脑正在处理短时间内收到的大量情报,而因为情报量过多,导致这个处理的过程非常仓促。因此患者会失去意识陷入沉睡,除了让正在忙碌运行的大脑休息之外──这部分是我从慢波睡眠期很长来推测的──也是因为脑部自身已在处理大量的资讯,所以利用睡眠来断绝更多的外部刺激,以避免产生更多需要处理的资讯。」 「有可能让患者恢复意识吗?」 「就如今掌握的资讯来看,还无法判定。如果脑部能够顺利将资讯整理完毕,说不定患者就会自己清醒过来了。不过已经沉睡了一个月以上的话,果然还是让人有点担心呢。患者在那之后,应该有一直进行相关检查吧?」 「嗯,好像有在持续监视脑部活动的样子。」 柏利先生拿出自己的行动装置开始操作,似乎在确认些什么东西。 「我想稍微看看她的状况,也希望能直接跟你的指导教授以及主治医生询问一些事。」 「这样方便吗?」 「我跟家人和工作的地方都打过招呼了,说我会在日本留久一点。」 柏利先生点头说道。 我连忙低头道谢,然后马上打电话给教授,简单说明了和柏利先生的谈话内容。之后教授说「可以帮我把电话递给他吗?」,我便把电话拿给伯利先生,两人又交谈了大约十分钟左右。 不久后,伯利先生就把电话还给了我。 「三天后,柏利先生会去看看优羽子的状况。中山同学,谢谢你,这次说不定能够找到什么可以解决的办法。」 我在挂掉电话后,再次向柏利先生道谢,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这时时间已接近深夜十点了。虽然我跟小林同学都不太好意思,不过柏利先生最后还是替我们出了饮料钱。 「回去路上小心喔。」走出酒吧后,在饭店大厅里,柏利先生与我们握手道别时这么说道。 「好的,真的非常感谢您。」 我跟小林同学再次表达谢意后,便离开饭店,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小林同学,谢谢你替我翻译,真的帮了我大忙呢。」 走在行人稀少的夜晚道路上,我也向小林同学道了谢。如果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无法跟柏利先生沟通得这么顺利。有她在,真的帮了很大的忙,下次有机会也要好好报答她才行。 「嗯,话说回来,你如果也要进研究所的话,再多练习点英语对话会比较好喔。听的方面好像没什么问题,不过讲话的发音实在太奇怪了。」 「我会加油啦。」我答道。 不久后,我们抵达了附近的车站,因为我们两人回家的路线不一样,所以直接就在这里道别了。各自前往搭车月台前,小林同学对我说:「要是你女朋友能醒来就太好了呢。」 「嗯,谢谢你。」 我挥著手这么说道。 在回程的电车上,优羽子的母亲用通讯软体捎来了讯息,我点开那封刚收到的讯息: 『优羽子的身体状况今天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真是的,这孩子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呢?』 ◇ 过几天后,柏利先生去了优羽子所在的医院看过了她的状况。虽然当时我无法在场直接听到柏利先生和医生的对话,不过那时候的事情,福原教授后来都转述给我了。 根据福原教授转达的内容,柏利先生和教授一起去了安置优羽子的医院,向医生提起「ep器官假说」来解释优羽子目前发生的状况,并同时避开了我们先前收到平行世界通讯的这件事。然后稍微看了看优羽子的状况,之后请主治医生让他看一下至今为止监视优羽子脑部活动情况累积下来的数据。后来,柏利先生说希望能够让他整理一下思绪,所以结束之后就回到了饭店。 又过了两天,柏利先生再次来到医院,提出了「稀释记忆之后也许就可以让患者恢复意识」这个方法。 「稀释记忆?」 和医生讨论完毕的福原教授和柏利先生来到会客室,向阿姨以及来探病的我做完以上说明后,我不禁这么问道。 「嗯,使用奈米机械,对遭遇极大痛苦的患者,让折磨他们的那些痛苦记忆稀薄化,这是从不久前开始有的一种治疗法。」 福原教授这么回答。 「不会变得忘记该怎么说话之类的吗?」 「这方面我想没有问题。虽然记忆也有分很多种,不过这种治疗会淡化的东西,似乎只有记忆中带有强烈感情的部分而已。过去使用这种治疗法的案例中,应该也没有对语言功能造成影响之类的事情发生。」 总结我们在这之后又讨论的事情来说──这种疗法主要就是为优羽子如今装满了爆炸性资讯量的大脑,制造出多余的资讯容量空间,并协助忙碌的脑部进行记忆整理工作。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医疗装置呢?」 我用英文询问柏利先生。 「记忆是藉由神经细胞间的结合来形成与固化的,这种奈米机械能够弱化神经间的结合。并且只会在患者脑中过度活跃的部分产生作用,不会对脑部整体造成影响。」 教授问我:「需要翻译吗?」。我摇摇头说:「不用,没关系。我听得懂。」然后朝对方道谢:「thank you for the enation.」 「mrs. fukuhara, do you have any questions?」 柏利先生这次用稍慢的语速,向坐在我身边的阿姨问道。阿姨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用日语问: 「我女儿确实不会忘记我们,或者至今学习到的知识对吧?另外,有可能因为进行这项治疗,而对身体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阿姨这么问完之后,教授就把内容翻译成英文转达给柏利先生。 「您说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醒来后,记忆有可能会产生暂时性的混乱,不过让患者的记忆完全消失这点,我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于这种治疗法也是第一次使用在发生长期昏迷的患者身上,所以我也无法保证她在醒来后,人格个性或者记忆的完整性是否会发生改变,不过最起码,这种治疗是绝对不会危及性命。」 福原教授将柏利先生的回答,大略翻译成上面这一段话告诉阿姨。 因为已经一个月没有正常进食,所以优羽子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不少。如果像这样继续一个月、两个月拖下去,优羽子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该怎么办呢?如果什么都不做,优羽子也是有可能会自己醒过 来,就这样继续观察一阵子或许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我希望能让优羽子尽可能早点醒过来。就算真的会让她忘记很多事情,我也觉得让这孩子早点回家,回复到正常生活比较好。」 阿姨在目前手头的选项中,很快就表达了明确的选择。 「这样啊。」 教授听著点点头,之后又转向我的方向: 「中山同学呢,你怎么想?」 「……有你们两位在,我没有资格对优羽子的事情指手画脚。」 「不用顾虑那种事了,就说出你的想法吧。」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开始思考刚才听到的讯息。我脑中浮现了自己想像得到的各种未来,并想像著自己到底希望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为此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对。考虑过这些之后,我说: 「我跟阿姨一样,觉得选择比较可能让优羽子醒过来的方法比较好。毕竟这么保持下去,也不晓得是不是还会有什么状况……如果等到真的发生什么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这么说完后,教授也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 接下来,教授他们就开始和主治医师讨论,进行详细的商谈,最后定下了优羽子的这项疗程。 ◇ 几天之后,在长泽准教授以及博士班的驹田学长和松本学姊帮助之下,校内d-f式量子电脑的改良终于完成了。如此一来,应该就和平行世界的我一样,这边也同样能够朝另一个世界送出讯息了。 「中山同学,我想把我们这边至今为止探明的事情,整理成资料送到那边的世界去。」 福原教授把我叫到教授办公室后,对我这么说道。 「从另一个世界收到的信里说,只有在备齐许多条件的状况下,两边才有可能成功通讯,现在已经可以了吗?」 「基本上是吧。不过,原本靠近的两个世界恐怕已经开始远离彼此了。我想时间过得越久,拖得越慢开始进行的话,成功的能性也会随之降低。」 「能够也复制一份资料给我吗?我也想试著给那边世界的自己送信。教授跟我这边都多尝试看看,成功送出讯息的机率也会增加的吧?」 「我明白了。相关资料都在这个储存碟里。」 我从教授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随身碟,当场将里面整理完成的「to coupled world_1」资料夹复制到自己的终端里面。 「您辛苦了。」我对目前手头工作终于都告了一段落的教授说道。 教授这段日子以来,不但要兼顾教课和开会等校内工作,还得额外花时间进行这一连串研究。不晓得在我来之前是不是闭目养神了一下,教授现在的头发有点乱,衬衫上也都是皱褶。比起以往总是充满精神的模样,如今的表情也是相当疲惫。 「目前来说,与那个世界取得联络来获得帮助,这点似乎不是必要的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将这边的资讯传达给对面的世界知晓。那边的我们,一定也正在担心陷入同样状况的优羽子吧。」 「──是啊。另外,教授也多少休息一下吧。」 「我正打算这么做啊。今天很幸运地不用开会也没有课呢。」 教授这么说著,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中山同学也努力帮了很多忙,谢谢你。说起来,我看过你之前提交的毕业论文了,写得很不错啊。这阵子包括优羽子的事情、协助量子电脑的事情等,你也很辛苦吧。」 「还好,我的身体在高中时代锻炼得不错,只是忙碌一阵子还不要紧。」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讲。说实话,这阵子我除了协助教授之外,还要准备与柏利先生的会面,以及毕业论文的整理工作等,必须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连通勤的时间都觉得很浪费。所以前段日子为了节省时间赶工,也曾经直接把研究室里的好几张椅子并起来当作床铺睡觉,就这么在学校过夜。虽然节省了通勤时间,但是隔天早上醒来时,身体却酸痛不已。不过,如今那些的工作都已经结束,时间上也宽裕了不少,我在这之后,就剩下二月的毕业研究发表会要准备而已了。 「这样啊,真羡慕你体力那么好呢。」 教授往沙发上一坐,懒懒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那么,我就先回研究室去了。谢谢教授提供的资料。」 我稍微低下头说「告辞了」便转身离开教授办公室,之后就回到研究室,找到一台没人用的电脑,开始草拟信件的内容。 to:[emailprotected] subject:关于在这个世界优羽子身上发生事情的已知情报 我将这边世界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其前因后果,以及已经探明的资讯整理起来,并在信中提到附件资料里夹带的「ep器官假说」。说明如果有找到一位提倡这种学说的脑科学家,可以向他寻求帮助。之后我便附上教授所制作的资料,将电脑连上d-f式量子电脑,之后多次将信件传送到自己的邮箱位址。 ◇ 新年过后没几天,我在研究室里一边吃著午餐的炸鸡面包,一边制作毕业论文发表会需要的资料。目前正在进行的阶段,是利用绘图软体,将研究步骤绘制成简单的示意图。 目前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十五分。 距离优羽子进行投放奈米机械的治疗以来,大约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关于优羽子的治疗,柏利先生当时似乎也到场了。而治疗中使用的奈米机械,在将优羽子脑中一部分的记忆薄弱淡化之后,似乎就会随著时间自然崩解消失的样子。 今天早上十点,终于将奈米机械注射到优羽子体内,阿姨也利用通讯软体将现场的状况传达给我。根据阿姨所说,上午注射时所使用的注射器,看起来和一般的没什么太大差别。而在投入含有这种奈米机械的药物时,为了将副作用减到最小,会先注射小剂量,看看是否有任何效果,如果没有的话,就会稍微增加剂量再试一次。 「一直盯著时钟是怎么啦?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坐在隔壁的中岛学长问道。他今天吃的东西据说叫作抹茶泡面,这种东西并不是真的用面配上抹茶,而是使用抹茶口味的汤头。虽然这么新颖的食物让我多少有点在意,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发表任何意见。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 中岛学长至今还不晓得优羽子身上所遇到,以及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我怀抱著隐瞒对方的歉疚感摇了摇头。 我在这之后,直到下午五点离开研究室之前,都是在无法专心的状态下做事。过了五点走出学校之后,我就直奔优羽子所在的医院。 由于投放奈米机械的治疗,必须完整监视整个过程的身体数据,所以患者身上必须安装各种侦测仪器。另外也由于医生经常会来确认优羽子的状况,所以优羽子已经从多人病房被转移到单人病房了。 我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病床边的医生们正好在向阿姨解释优羽子这些脑部活动的数据,而我也就在场跟著听了起来。 从注射到现在过了半天,一直很活跃的海马回活动已经开始慢慢减弱下来,另外睡眠状况似乎也开始转为浅层睡眠。虽然也不是说可以就此放心,不过以医生们的说法来看,这次治疗的效果相当不错。阿姨听到这里,似乎终于暂时放下了担忧。 又隔了一天,就算待在研究室,我也依然对优羽子的状况在意得不得了,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所以我上午就去了医院,把自己的笔电放在单人病房的桌子上,利用存在云端的研究资料继续制作毕业 发表用的投影片。 虽然每年刚开始时总是最冷的时期,不过医院的病房内非常温暖,我敲打著笔电键盘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单人病房中。 即使医生说目前优羽子已经有要醒来的迹象,但从外表看上去,优羽子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依然闭著眼睛,静静地沉睡著。优羽子这么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我也已经几乎习惯了。一起走在街上、讨论著对电影或书籍的感想,以及用无奈的表情说著对大学和读书考试的抱怨和丧气话,这些存在在我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反而就像是一场幻觉或梦境,毫无真实感。 优羽子这阵子又稍微瘦了一点,不过因为阿姨和看护人员会使用洗发乳,并借助不会弄湿床铺的辅助工具定期替优羽子保养头发,所以优羽子从高中毕业后开始留长的头发,看上去仍然非常乌黑漂亮。我有次洗头发时刚好在场,阿姨在那时回想起了优羽子小时候的事情,用怀念的语气缓缓道来。阿姨一边替优羽子洗头一边笑著说,因为以前的优羽子不太喜欢水,所以每次想趁一起洗澡给优羽子洗头时,总是一番苦战。而在现场帮忙的看护人员似乎也有养孩子的经验,用跟阿姨一样的表情附和:「我家的孩子也是呢。」 就在这天的黄昏,阿姨为了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情,正好暂时回去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待在优羽子的单人病房里。 一直集中在工作上的注意力中断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下了。因为在这之前,我整整一个小时都专注在工作上,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已经暗了下来。当我决定打开病房里的小灯,所以暂停手边工作的时候── 突然间,我感觉到了一股视线。 我从笔电萤幕上抬起头,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优羽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躺在床上的优羽子,确实正在看著我。 「优羽子?」 我不敢相信地唤了一声,而优羽子的嘴巴也微弱地动了一下,很明显对我的方向有所反应。 我急忙盖上笔电,朝优羽子的方向走去,同时看向脑波计。那上面显示的数据画面意思我都已经记住了,萤幕上显示的线条,既不是theta波也不是delta波,而是alpha波──是清醒时会出现的脑波。 「你等一下,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我按下紧急呼叫铃,对赶来的护士说明优羽子已经醒来,请对方找主治医生来看看,之后用通讯软体通知傍晚才会回来的阿姨,优羽子已经醒过来的事情。 医生很快就到了,开始对优羽子用清晰的大音量询问诸如「能够听懂我说的话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等许多问题,然后确认优羽子的反应,之后开始检查侦测仪器里的各种数据。 在这期间阿姨也已经抵达医院,她一遍遍地喊著「优羽子、优羽子」,而优羽子也朝阿姨伸出手,她也紧紧握住了优羽子的那只手。 「患者的意识确实已经恢复了。」 医生露出一个看上去让人感到安心的微笑,对我们这么说道。 「治疗似乎是有效果的。虽然还不能完全放心,不过至少患者已经醒过来了。」 医生这么说著,走了几步从病床边让开,随后阿姨马上靠到了优羽子身边去。 「你睡了一个月以上喔。」 这么说著的阿姨,眼角泛出了泪光。 「幸成同学也为了你,做了很多努力呢。」 优羽子一副疑惑的样子,稍微动了一下头部。 阿姨不晓得是因为放下了一颗心,还是因为太过高兴而哭了起来,我便只好代替阿姨给教授打了电话。告知优羽子醒过来的消息后,教授在电话那头也非常高兴:「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会马上过去。」教授匆忙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优羽子,大家真的都很担心你喔。你啊,突然就那样陷入了昏睡……」 我这么说著,拉过仍在恍惚的她的手,虽然摸上去的感觉瘦了不少,但我握住的,确确实实是优羽子的手。同时,优羽子也回握了我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力道以及她手掌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我的胸口喷涌而出,不知不觉一股热意涌上眼眶,我连忙用一只手擦了擦眼角。 ◇ 当那天夜里优羽子又睡著时,我一时还担心她会不会再度昏迷不醒,不过优羽子在隔天中午过后就醒了。之后整个下午到傍晚的几个小时间,似乎慢慢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读著阿姨传来的这些讯息,走出校园后便直接前往医院探视优羽子,在我抵达病房时,她刚好起身坐在床上。 经过了一整天,昨天意识还很模糊的优羽子,今天似乎已经能够清晰地思考了。阿姨说,优羽子再次听见别人告诉她,说自己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以上时非常惊讶。 「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嗯。」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点点头,又皱眉歪著头盯著我看,之后她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的样子。看到这状况,我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 「优羽子,你还记得我吗?」 对这个问题,优羽子点了点头,但那种困惑的表情还是没变。 「我记得,但是……」 「怎么了吗?」 「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作梦似的,记忆非常混乱……好像我记得的东西都是幻觉,不论哪份记忆都会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已经不晓得哪个才是我真实的记忆……」 优羽子这么说著,虚弱地俯下身子,用手指按著太阳穴,似乎是在忍耐头痛的样子。 「优羽子,不用勉强自己,你的意识才刚恢复而已。医生也说过,醒来后记忆可能会有短期的混乱。」 我连忙这么说著,而优羽子抬起头,看著我的脸,用不安的表情点了点头:「嗯……」 我跟优羽子和阿姨一起聊了一会儿,阿姨说起优羽子沉睡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优羽子则一边听一边点头。阿姨到最后也说起优羽子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由于在听到关于我第一次去优羽子家的事情时,她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所以这个话题说到一半就终止了。我看著优羽子这种反应,想著她的记忆到底被稀释到了什么程度,心里的不安缓缓蔓延开来。不过,现在大概还不适合询问才刚苏醒的优羽子太多事情,说不定会给她造成额外负担。我压下了想跟优羽子确认她到底还记得多少事情的冲动,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便告辞回家。 「要多保重喔。」正要回去的时候,我这么对她说了之后,优羽子也轻轻地挥著手,说:「谢谢你。」 离开医院后,室外的气温非常寒冷,呼气便吐出一口白雾。清澈晴朗的夜空中可以看到好几颗星星,连闪烁的瞬间都透过冰冷透明的空气清楚传来。我走进池袋车站,像一滴水珠一样混入川流的人群之中,最后坐上拥挤的电车,一直搭到自家附近的车站为止。 心情难以平静下来,我无法抑制这种难受的感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远路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来到和优羽子曾一起走过的道路时,压在胸口的沉重感瞬间膨胀,化为吐出的一口叹息,然后在冰冷冬夜里漂浮成空气中的一团白雾,随即消散无踪。 我独自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多少冷静下来转头回家后,刚好碰到了也在这时到家的妈妈。当天一起吃晚餐时,我提起了优羽子已经恢复意识的事情。因为在之前就跟妈妈提过了优羽子住院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妈妈也高兴地表示「那真是太好了」。 「去探病的话方便吗?」 「现在优羽子的记忆似乎还是很混乱,如果现在去的话,有可能会 认不出来谁是谁。」 「这样啊?」听到我这么说,妈妈马上担心地接道。 「嗯,今天也是……有些事情,优羽子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 「这样啊……不过总之人是醒过来了,这样她爸妈也总算能够安心了吧。」 「嗯,教授跟阿姨都非常高兴喔。」 「你也一样啊。最近似乎一直都在忙什么的样子,要多注意身体才行。」 「嗯。」 我点点头,在晚饭后洗完晚餐用的餐具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忧虑与不安带来的疲惫感,我连灯都没开,就这么倒在床上。 在这片黑暗中,我感受到了一股镂刻在身体中的寂寞。我以前在青春期会作的「那种梦」,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平行世界的我的记忆混入了脑中。而当时的我,每次在作梦醒来之后,总是能够感受到这种寂寞。 那是一种,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寂寞。而这份寂寞,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了。 ◇ from:[emailprotected] subject:re:关于在这个世界优羽子身上发生事情的已知情报 隔天我来研究室,正要继续进行毕业研究发表会的准备时,我收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回信。 这次收到的信件内没有任何附件资料,信中只对之前向那边传达了治疗优羽子的方法一事表达感谢。在另一个世界的优羽子,似乎也靠著稀释记忆的方法恢复了意识的样子。 两个世界彼此靠近,互相影响的高峰期已经过了,教授预估彼此能再互相通讯的时间也快要结束。我们两边的世界,应该已经开始缓慢地分离。 我对此不禁感到松了一口气。 被陌生世界传过来的讯息塞满脑袋,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再来一次了。尽管多亏了这种记忆重叠现象,我才能够跟优羽子相遇、交往,但一想到无数平行世界中有著无数个自己,我就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我认为,我们世界的一切,应该在我们自己的世界结束。』 教授在奶奶过世时说出的这番话,我似乎比之前更明白一点了。 在遥远的未来,人们或许都能理所当然地接受有好几个自己和自己所存在世界,而接受这种世界观的人们,会创造出崭新的社会。但对目前的我来说,实在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那样的社会或许也会孕育出什么新的东西,但那是我无法想像出来的。我希望我是唯一的我,而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也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虽然我的过去也不是特别美好,也有不愿回想起的事情,但是我对由我的「过去」所累积构筑成的这个世界,有著独特而无法替代的情感。这点在优羽子身上也是一样的,也许其他世界里也有其他的优羽子存在,不过,我仅仅喜欢曾跟我一起在这个世界度过许多日子的那个优羽子。 我正打算关掉邮件软体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操控滑鼠的手猛然顿住了。 我还有件事情,必需要跟那个世界的我问清楚才行。 可以的话,这件事说不定也能够帮上优羽子。我很快打好送往平行世界的邮件,并按下了送出键。 to:[emailprotected] subject:请告诉我关于那个世界你和优羽子的回忆 ◇ 离开日本前,柏利先生来探视了已经恢复意识的优羽子。对于优羽子基本上能记得父母的事情,和我有关的记忆却都非常混乱这点,柏利先生很是在意。 「因为神经细胞结合较紧密的地方会在治疗中优先被弱化,也就是说,她较为重视的记忆会先被弱化。我想她应该特别重视跟你之间的回忆吧,而我们削弱了这方面的记忆,便是导致她记忆混乱的主因。」 柏利先生在会客室中,说明著他认为优羽子会出现记忆混乱的原因,然后安慰了我起来:「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不好过。」 「既然优羽子已经醒过来了,这些都不要紧。如果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感谢你帮了优羽子。」 我用别脚的英文这么说完后,柏利先生像鼓励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之后,我和坐在轮椅上的优羽子(由于睡眠期间肌力衰退,所以还不太能走路),就这么一起目送柏利先生离开。 柏利先生似乎在前阵子联络了全世界所有的医生和研究学者,收集情报后发现全世界有少数几位跟优羽子在同样时间产生了昏迷状况的人。未来,他会去收集这些患者身上的数据,然后试著以这次的治疗经验帮助那些人醒过来,所以暂时要在世界各地忙碌一番。 另外,关于利用d-f式量子电脑能够和平行世界直接取得通讯这点,到最后还是没有公开,就这么变成我跟教授以及这次所有事件协助者之间的秘密了 毕竟,要证明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能够证明,也必须具体说明在优羽子身上发生的一切,我想教授大概是不愿意自己女儿卷入这种事情里吧。成功和平行世界通讯这样的功绩,还是让给以后的研究者好了──教授是苦笑著这么说的。 优羽子醒来几天过后,我在福利社大楼的交谊听,将我们研究室里协助这次事件的人们聚集起来,向大家传达优羽子已经醒过来的消息,并向所有人道谢。 「太好了呢,女朋友终于平安醒过来了。」 小林同学听到喜讯之后立刻这么回应。 「嗯,除了一部分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后遗症,很顺利地正在回复中。」 我这么说完,驹田学长就半开玩笑地接道: 「不过,收到平行世界的信件这种事情可是全世界首次发生啊,如果发表了这件事,说不定就会变成超级名人喔。」 我苦笑著回答:「我可不想那样,绝对会在网路上被当成脑袋不正常的疯子。」 坐在驹田学长隔壁的松本学姊也笑了:「这次能够得到一个圆满结局真是太好了呢。」松本学姊之前对于协助d-f式量子电脑软体方面的改良,还放在了自己的研究之前,当时很快就达到了教授想要的成果。 「是的,实在是非常感谢大家的帮忙。」我再次对驹田学长、松本学姊和小林同学鞠了个躬。 ◇ 进入一月下旬后,我久违地收到了美祢子的联络。说是因为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士后,想聚集大家就越来越难了,所以想在最后的学生时期,找高中时期田径社的大家来聚一聚。 于是就在约好那天的傍晚六点,我们聚集在距离以前就读的高中最近的一间居酒屋里。 「你跟佐藤在毕业之后还有继续交往吗?」我在聚餐开始后不久后,便向坐在隔壁的美祢子问道,而她笑著摇了摇头。 「早就分喽,差不多是上大学半年之后吧。」 「咦?这样啊。」 「那你呢?跟那位优羽子还好吧?」 「……嗯,虽然身体状况有点……」 听我这么说,美祢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什么意思?」 「其实,从去年底她就住院了。由于陷入昏迷的关系,至今的记忆还是有点模糊。」 「什么?听起来有点严重耶。」 「嗯,其实也没有完全忘掉所有记忆,大概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想得起来那些事情而已吧。」 「所以算是还好吗?」 「说是这么说,不过还不晓得状况有没有可能恶化。但总之现在来说,身体和记忆都有在恢复,所以不用担心。」 我这么说著,喝了一口稍微退冰 的啤酒。 坐在我对面的,是参加田径社时跟我感情很好的男同学。他在高中时代身体很精壮,不过也许是进大学后就不太运动,看上去稍微胖了一点。女同学们则几乎都染了头发,也都化了妆,跟以往的印象差别很大。以前留著黑色直发的美祢子,如今发型也变成了深褐色自然内翘的卷发。 所谓的现在,在下一刻就会完全变成一种虚幻的事物,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会成为抽象模糊的记忆。不断被想起的事情会成为重要的记忆,并在每次回忆时得到强化,而相对不重要的东西,就会被弱化变得稀薄。 高中时代每天要待上好几个小时的学校操场,如今也无法再那样清晰地回想起来了。当初超过两年的时间里,每天看到的许多东西、跟田径队同学们说的许多话、反覆无数次的艰苦练习,这所有曾经经历的时间,都成为模糊的记忆碎片了。 即使如此,曾发生过的这些种种,也必定会以某种形式镌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看到多年未见的美祢子,还喜欢她时自己的那些烦恼,以及奔跑在跑道上的她的身影、一起回家时夜晚的风景、她短袖之下伸出的手臂、冬季早晨一起去练习时昏暗街道上的灯火、我跟她飘散在空中的白色吐息、运动服上起的毛球粗糙的触感,这些无数的回忆,都自脑海深处复苏了。 不晓得优羽子是否能够顺利想起与我的回忆,对此一直非常不安的我,从自己过去的记忆里得到了勇气。人类的记忆是一种混沌又暧昧不清的东西,不可能像电影一样,完整又全面地记在脑中。不过即使如此,残留在人类脑中这些如同碎片一样的记忆片段中,仍然保存著非常多的讯息。 就算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的记忆,或许也会因为某种契机而被唤醒。也许是在听到某段乐曲,或是闻到随风飘来的某种味道后,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久远以前的某项记忆。 这个世界和我们的记忆与心灵,到底是怎么连结起来的呢? 我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们的记忆,确实以某种方式保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回忆,已经消逝的过去就随时都会在脑中复苏。 晚上九点,聚餐要结束时,住在同个地区的我跟美祢子搭上了往入泽方向的电车。回到入泽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走在我旁边的美祢子脖子上卷著柔软的围巾,我们刚才所在的居酒屋里的味道混合著香水味,从她身上传来。 上一次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路上从我们国中时代就有的便利商店,以及最新建成的购物商城等,在冬季的夜晚中散发著明亮的灯火。当我们来到平交道时,美祢子突然开口: 「你以前有问我是否一直重复作过相同的梦对吧?」 「我问过那种事?不太记得了呢。」 「你问过喔,高三最后一次参加比赛前问的──说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年秋天左右,我有几天一直作了一样的梦。梦里是跟我有点不太一样的我,以『我』的身分做著各种事情,感觉真是奇怪。」 在我们前方有不少车辆来来往往,在夜晚中闪亮的车灯,化为从各种方向而来的光线,让我跟美祢子的影子不断变化,时而移动、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那是因为……」听了美祢子这番话,我说道: 「你和平行世界的自己记忆重叠了。而海马回会在睡梦中的快速动眼期时整理这些记忆,所以你才会作这样的梦吧。」 美祢子沉默了一下,然后盯著我看:「中山同学,你喝醉了吧?」 我看著高挂在深沉夜空中的月亮,也回道:「或许吧。」 ◇ 由于长期昏迷,优羽子在那之后需要替衰弱萎缩的肌肉复健,同时也要进行脑部检查,所以在醒过来之后没有立刻出院。 我现在每天大学的事情结束后,就会去医院探望她,然后和她说起我们两人至今一起度过的时间。 包括和我有关的事情在内,优羽子的记忆一开始有不少混乱,不过基本上还没有到妨碍日常生活的地步。 就像医生们说的,关于语言方面的知识,以及被称为内隐记忆,由身体记住的长期性记忆都没有受到影响。而优羽子在不久前,也能流畅地弹奏放置在医院康复中心里的钢琴了。 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自己已经通过了教师甄选考试。只是原本准备要分发到东京某个国小时,由于优羽子还未从昏迷中完全恢复过来,这件事情自然就延后了,而且,在正式就职前似乎也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不过大学的学分倒是都已经修完,三月就可以顺利毕业。优羽子现在的目标,就是在那之前让自己的体力恢复到能够参加毕业典礼的程度。 又过了两周之后,虽然还动作还有点迟钝,不过优羽子终于能够不靠助行器和拐杖走路了。我们常常在医院的会客室,或者天气好时就在中庭聊天。 我的毕业论文发表会顺利结束后,学校进入了春假。这天的阳光带著柔和的温度撒下,天气非常温暖。我又来到医院探病,和优羽子一起慢慢走到中庭,最后在一张可以照得到太阳的长椅上坐下。 我就像以往一样,对优羽子说起我们过去的事情。优羽子则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不时附和著一两句。 我们就这么聊了一会儿,话题告一段落之后,优羽子小小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 「抱歉,你累了吗?」 我这么问了之后,优羽子摇摇头说:「抱歉。」 「喜欢幸成这件事,我全都记得很清楚。但果然还是没办法跟自己的记忆连结在一起……脑袋里的记忆像是破碎的片段一样,好多记忆不是完全混杂在一起,就像是消失了,根本想不起来……」 「没关系,你只要慢慢想起来就好了。」 柏利先生曾说过,记忆是由许多东西缠绕组合而成的。 所以现在在优羽子的脑中,现实的记忆以及平行世界自己的记忆虽然同时被弱化了,但不会使用到的记忆就会渐渐忘记,而反覆回想起来的记忆,就自然会再度被强化。 之后我们继续一起创造回忆的话,在治疗中被弱化的神经细胞连结,或许就会再度回复到以前的模样,而那些破碎的记忆,则会被埋藏到脑海深处。这个世界里铭刻著我们的过去,而人们有回想起那些记忆的力量,所以,我想一定没问题。 「我去买饮料,等我一下喔。优羽子要喝什么呢?」 「啊,那我要奶茶。」 「ok。」 中庭附近陈列著好几个厂牌的自动贩卖机,我买了她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宝特瓶装冰奶茶,然后给自己买了罐咖啡后,回到了长椅处。 「来,请用。」 「谢谢。」 优羽子拿过宝特瓶后,打开喝了一口。 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带著快乐的嬉闹声,从我们面前跑过去。大概是跟著大人来探病的孩子吧,两人都很开朗活泼,笑得非常开心。 这时,优羽子突然小声嘟嚷起来: 「水上乐园……游乐园……」 我愣了一下之后马上问道:「你想起来了?」 不过我很快地就想到,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我们的记忆。真是讽刺,优羽子好不容易提到了和我有关的事情,却是平行世界的记忆……但优羽子在这之后继续接了下去: 「盛开的绣球花和杜鹃……远远地,有位穿著制服的男孩子走过来。」 我倒吸了一口气,优羽子刚才想起的,是我们两人正要相遇时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在那时候,我们两个人相遇了对吧?」 她抬起头,露 出开心的笑容说著。之后又闭上眼睛,开始叙述当时的场景: 「夕阳西沉了,远处有敲打金属的声音传来……初夏柔和的风吹拂著……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边喝饮料边聊著天……对,就是那时候,我那时候喝的就是这种奶茶!」 「没错,就是这样。」 就像是被她的话语唤醒了过去的记忆,我的脑海中也浮现了我们第一次在游乐园见面的情景。 周围的风景渐渐沉入傍晚的黑暗时,自动贩卖机和路灯的光芒、身下长椅的坚硬触感、当时喝的咖啡的苦涩,以及仍是高中生的优羽子随风飘扬的短发,那瞬间、那时候的一切,都鲜明地在脑海里复苏了。 虽然只有这么一段记忆,不过她能够回想起关于我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高兴。 「等你身体恢复之后,我们再到许多地方去吧。实际到过那些地方之后,也许你就能想起各种事情了。」 从外界受到的刺激,能够活化脑部。对气味、声音或空气的感觉,这世界上存在著各种各样的讯息,能够瞬间连结到我们的过去,从而唤醒相应的记忆。神经细胞被弱化的连结,也能够再次增强。 『实际去到那些地方后,说不定会再度想起什么啊。』 优羽子在我们相遇不久时说的这句话是对的。 我们在这四年间,已经累积了各式各样的记忆。再来一次「收集记忆碎片之旅」的话,优羽子那些互相缠绕连结的过去,也一定能够再次整理成满满一册的笔记吧。 「我们之前也曾经做过一样的事情喔。」 「咦?」听到我这么说,优羽子疑惑地歪著头。 「我们曾经拥有共同的陌生记忆。然后为了确认那些记忆和场所,我们实际走过了那些地方。十八岁的你还把这叫作『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呢。」 优羽子的体力很顺利地在回复中,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脑部也没留下任何伤害,所以优羽子下星期就能够出院了。 「这种命名方式,还真有我的风格呢。」 我又提议道:「如果是你的话,那时候使用的笔记本应该还留著吧,你当时在里面写了超多资料呢。等到出院之后,再来找找看那本笔记吧。」 优羽子身上还残留著她以前显露出来的感觉。为了让她再度将这些记忆化为自己真正的东西,我也会一直陪伴著她。 「我得想起更多事情,然后恢复成以往的自己呢。」她笑著这么说道。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优羽子整个人也跟著振作起来了。而她这么积极地希望能想起和我一起度过回忆,我也感到非常高兴。 「一定能够想起来的,毕竟,我们就曾经完成过类似的事情啊。而且那些是确实曾经在这个世界留下过痕迹,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就再次去收集起那些记忆吧。」 优羽子最后能够醒来,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巨大后遗症,我对此真的感到很高兴。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优羽子没有接受稀释记忆的治疗,而是凭藉自己在脑中整理了这些资讯,没有造成任何记忆混乱就顺利醒了过来。包括我在内,优羽子身边的人们所做的选择,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最正确的。 不过,只有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即使过去的事情她再也想不太起来,我们之后也能够继续制造出许多新的回忆。 「下次见面前,我会把我们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整理起来,就像小说一样写成好几百页,把我和优羽子之间的事情,全部记录下来。」 回想起刚相遇时的我们,我这么说道。 「要写那么多啊。」优羽子笑了。 就这样,我们的「收集记忆碎片之旅」再次展开了。 这次找寻的不是平行世界虚无飘渺的记忆,而是真正存在于过去,青春时期的我们的记忆。 之后的那整个春天,我便开始著手写作。每天从研究室回家后,都持续将我和优羽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写成了三百页左右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完成前,我从原本以为已经无法联系到的相干世界,收到了「自己」寄来的信。那边的我,将平行世界的自己与优羽子发生的一切写成文章寄了过来。 为了让优羽子能够区分清楚这边世界,以及相干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我参考那份资料,写成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如果多少能够帮助优羽子回复记忆就好了。 我这么想著,把从我们十八岁到二十二岁青春期结束为止发生的事情写成的文章,保存在我的手机里。 优羽子在前往小学赴任前,都在家里复习成为老师需要的那些知识。我决定明天去优羽子家玩的时候,就把这份资料传给她。 之后,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就像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再次去寻找和创造回忆吧。 后记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不论是第一次阅读我的作品的读者,或者是以前便看过我其他作品的读者,真的都非常感谢拿起这部作品来观赏的各位。这本书能够成为各位愿意翻开来阅读的作品,以及,若有幸作品中的某部分描写能够与您重要的某个记忆片段有所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也请在此让我感谢为这部作品付出许多心力的人们,以及用丰富表现力营造出本作氛围,绘出如此精致封面的tiv老师,另外还有提供了诸多建议的其他多位小说作者。 如果有机会的话,就让我们在下一部小说再会吧! 久远侑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到的一个方法是,让故事的元素尽可能化繁为简,也就是创作「重视叙述」的故事,尽量不去限制景物描写的自由度以及包含在叙述背后的意象,这是我从以往的作品中体会到的事情。 这么做之后能够产生出什么样的结果呢?我思考著这件事,之后便想到了来创作让叙述与剧情互相作用结合,彼此缠绕密不可分的故事(有了多年的经验与训练,觉得自己的故事多少比以前要严谨之后就想这样尝试看看──基本上就是出于这份意图实在是太明显的动机〈笑〉)。 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 不论是第一次阅读我的作品的读者,或者是以前便看过我其他作品的读者,真的都非常感谢拿起这部作品来观赏的各位。这本书能够成为各位愿意翻开来阅读的作品,以及,若有幸作品中的某部分描写能够与您重要的某个记忆片段有所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也请在此让我感谢为这部作品付出许多心力的人们,以及用丰富表现力营造出本作氛围,绘出如此精致封面的tiv老师,另外还有提供了诸多建议的其他多位小说作者。 如果有机会的话,就让我们在下一部小说再会吧! 久远侑 我会开始写这篇小说,是二〇一七年某次跟出版社讨论时,在我带去商量的几个点子中,编辑觉得「这点子很有趣啊」而成功被接受的提案。 这次的作品是汲取我至今为止作品的风格构思而成的,不过里面也掺杂了一项很大的实验。我意识到并开始思考,该如何写出让描写的内容与故事能够互相补全完整的小说呢? 芥川龙之介与谷崎润一郎曾多次争论故事情节对小说是否必要,两人过去的这场争论非常有名。在我自己写小说的经验中,也常常烦恼叙述与情节之间的平衡,所以对这个问题深有所感。 一方面,作者或读者都会要求清楚明白的故事情节与结局,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表达出其道德或价值观念。而另一方面,叙事性的描写则会让词句衍伸出本身以外的各种意思。比方像是「下雨了」这样在故事中并非必要的天气描写,在小说里能够隐含的意义和情感,常常多到令人惊讶的地步。要在作品里创造出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瞬间,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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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似乎也是如此。每天的天气、穿著在身上的衣服的触感、飘在空气中的味道等……我认为这些事物的累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多种意义与感情,并不能够简单归纳成单一的某个「容易理解的故事」。而是会随著人的不同,使这些众多资讯连结到每个人身上某种重要的回忆,也就是在每个人的身上成为不同的故事。而我认为小说,正是能够承载这种表现手法的最佳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