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时空的迷宫》 前奏曲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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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angie 校对: angie 浮游与着地。 昏睡与清醒。 意识在这两个相位之间旋回。 此乃奇妙之地。冰冷又黑暗,尽是恐怖与悲伤。 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法知晓。 但不知为何,又令人无比怀念。 有声音传来了。 仿佛地狱之锅中沸腾的水声。 像是喉咙咕隆作响、要把大海一饮而尽的,恶魔的呻吟声。 钢铁被扭曲弯折、被压断的吱吱声。 与此地仅有一面黑暗之墙相隔的,绝对的静寂。 尖叫声、哭泣声、吼叫声。此时此刻在不断逝去的众多生命。 以及——小提琴的音色。 交织在两把小提琴琴音中的,还有中提琴与大提琴的低音。但回响在我耳畔的,就只有小提琴的主旋律。仿佛超越了这恐怖的叫喊,超越了生命,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音色。听上去如同是某人的歌声。不,确实有人在唱歌。在一片凄惨的哀嚎中,能听得到微弱的歌声。 明明未曾听过,这歌声却令人怀念得想哭。 沉稳而又威严的演奏结束后,拿小提琴的男人站起身来,对剩下三人说了什么。三人?还是两人?看不清。 “     ” 他的话语被叫喊声淹没了。 浊流汹涌奔腾,渐渐吞没了一切。黑暗与水流融为一体——它们肯定都是相同的东西吧,都有阴沉的振动和把人吸走的引力。 打着漩涡吞没一切。 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见尽头的静寂。 突然的漂浮感。 一切都重来了。 声音。漩涡。黑暗。 声音。漩涡。黑暗。 酩酊感与清醒。跳跃与着地。 反复着如同无尽的舞步般的轻跳之后,我感到了微弱的光的气息。 奇妙的世界就此告终。 不必在意。这不过是个梦。 一个小偷做的梦—— 第一幕 邀你拜访的时间已过*1 会有人喜欢公交车上,座椅背的小电视放的广告吗? 真的会有吗? 难道觉得这玩意只会有反效果的就我一个? “所以啊,我果然还是这么觉得:‘我很适合干这活儿啊’。虽然一开始老提心吊胆的,但在学校学个大概之后,一到正式工作还挺好玩的。这活不实际干干没感觉,不过可不是是个人就能做的!” 前牙漏风的青年哈哈大笑。从卢浮站上车后的十五分钟里,相同的视频放了四遍。所谓的广告策略,搞不好就是把能让消费者反感广告的手段一一付诸实践。做到这个地步,简直就跟胎教似的。 “jw”两个字母加上停在红色球上的黑龙。背对社章的青年以空虚的笑容为武器说个不停。估计他也就十五岁多点。跟两年前的我——刚从学校毕业的我一样。 “我对jabberwock*2公司真的是感激不尽,公司就跟我父母一样。我们当中不净是些战争孤儿啊、被拐卖的孩子吗,公司给我们学上,还给我们工作干。” 公交车驶过石桥。隔着防弹玻璃窗向下望,桥下已经没有水在流了。因为半个世纪前的战争,水源已经枯竭,这个国家的“河流”已不过是地图上的记号罢了。废弃的观光船上喷着黑色喷漆的大写字母。f·o·o·d——食物。旁边的船上喷着m·o·——y字变了形,成了跟这里格格不入的印象派巨匠之名*3。就算向着那艘破船投放遗失的时代的名画(而不是食物与金钱),也只会被当做柴火使用吧。在这排水不顺、不卫生、被阴沉暴力支配的干涸的河流以外,穷人要想不沾麻药和卖春根本活不下去。 不只是这里,整个大陆都是。 战争破坏了整个世界的三分之二。它像个坚持先从美丽之物下手破坏的坏心神明似的,把各国的文化都市都变成了废墟。在化为瓦砾之山的巴黎,游客多是免于受中规模核武伤害的澳洲人。街头流浪者多是在用英语乞讨。巴黎早已是枯败的花之都了。我在学校的学号也是英文。 “嗯嗯,这可是当然的。受人家的大恩,当然要好好工作报答啦。我能做到的也就是这点事儿了。所以啊大伙——” 车里的广播报站了,下一站是jabberwock公司,十八号街。我按下了停车按钮,公交车的红色灯闪了起来。待公交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灰色的地面上,我慢悠悠地下了车。天空也好高楼也好,都是毫无光彩的灰色。 “‘所以啊大伙要是需要小偷帮忙的话,请务必惠顾我们公司哟!’——是这么说的吧?” *1:本章标题取自歌剧《茶花女》第一幕第二场《dell invito trascorsa e gia l"ora》 *2:取自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的恶龙jabberwock *3:mo,莫奈。 2099年2月。 世界人口激减至20亿后,战乱与贫困的时代终于宣告终结了。至少掌控着世界政府的财富与媒体的富豪们是这么说的。对他们来说,气候异常、地壳变动、粮食不足、宗教战争、放射性污染云云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19亿8千万的人类还在品尝着名为地狱生活的菜肴,掌握世界霸权的剩余2千万人却在饮水排水设施完备的防辐射宅邸中生活,吃着无土栽培的无农药蔬菜,逛废墟挑选娼妇,身边跟着雇来的私人佣兵在旁护卫。 以“凡人生而平等”为原则的社会,自盖底斯堡*1的演说之后,仅仅维持了两百年。 大英博物馆被原子弹抹平,普拉多博物馆*2再现了《格尔尼卡》*3,史密森尼自然历史博物馆*4的人类史展区成了巷战的尸体放置场,故宫跟碎掉的青瓷一起被大地吞没,卢浮宫的遗迹变成了一介企业的员工宿舍。在如此荒凉的世界中,大人物们开始倾力于文化复兴。什么是文化?在战乱结束后,人类要活得像个人需要些什么? 是振兴文化艺术。 果然滋润心田还是需要美术品啊——他们好像最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真是佳话。对我来说只要有够今明两天吃的食物跟用的钱就行了。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宣传语并不仅仅是说说玩的。在能缩短钚的半衰期*5之前,人类的智慧就先实现了充满浪漫情怀的梦想。 “打扰了。” “尔弗啊,又接到大活了?你还真成大人物了啊。” “你要不想当守卫的话,跟我换怎样?” “嘿嘿,这玩笑我可开不起。” 背对着干涸的河流,我从公交车站爬上了石制台阶。第一道安检无需认证就这么过了。 在这相对安定的十来年里,地位一下子高了起来的职业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是物理学家——主要是精通相对论相关的广泛领域的学者。也可以说是需要万能的天才。不过仅限于有精力参与大规模的机械维持,并且脸皮够厚、能够毫不脸红地榨干贫民的劳动力的人。 第二种是历史学家——比起熟悉政治史的,那些熟知美术史、边边角角的文化史的人更被珍视,特别是服饰史,若同时还长于裁缝则更佳。 最后则是,背负起这些理论专家期待的人。 “id检查。请面向判定机报上你的名字。” “尔弗。” “请不要使用简称。”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double-zero twelfth,0012)*6。” 第二道安检。“声纹核对成功”,伴随着这沉稳的机械女声,守卫的脸拉得老长。他大概是个新人吧。手提包通过了光扫描进了大门。重新戴好手表系好腰带后,我喊了声“大叔”问他: “你还没把id还我吧?” “怎么可能!你真不是个打杂的?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鬼头……?!” “我可是专业的。还我。” 在战争与不平等的时代中发明的科学结晶“时间逆行机”——就是时间机器,使得三种职业的社会地位得到了大幅提升。 物理学家,历史学家,以及—— 小偷。 值得庆幸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 *1林肯于1864年进行的著名演讲。强调内战是为实现众生平等。 *2位于西班牙马德里的著名美术馆。 *3毕加索最著名的绘画之一,表现了被纳粹德国地毯式轰炸之后的西班牙格尔卡尼城。 *4即美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 *5指制造核武器。钚的同位素当中,最重要的是钚-239,其半衰期比最稳定的钚-244短,且钚-239是制造原子弹的核心元素之一。 *6本文中有数个以数字序号的英文读法为名字的角色,翻译时采用音译,首次出现标注英文拼写及对应阿拉伯数字。 公司大楼在卢浮宿舍隔河相望的南侧。这里也曾是有名的美术馆,然而装点墙壁的美术品一件都不剩了。不如说,墙还能留下了就已经算走运了。没有美术品妆点的美术馆不过是个空盒子。 服装室跟平常一样,开过头的暖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粗着嗓子喊了一声,一个小个子男人从怎么看都只可能是舞台装的衣服堆中跑了出来。他穿着夏威夷衬衫配着条斜纹布裤子,不知为何还披了件白褂。 男人慌慌张张地双手扶正了因为冲得太猛而歪掉的厚厚的圆眼镜。 “您一叫我就到,日安!我是与您共创美好未来的优秀引导员,阿尔弗雷德!您心情可好啊,尔弗?” “我又在上班路上看到萨乌扎恩德·佛斯特(thous and first,1001)那广告了。都能背下来了。” “那广告时不时地会播呢。这回的工作地点差不多是250年前哦!十九世纪中叶。你是第一次去这时代来着?” “俄国的话在革命前去过一次。” “可惜这次要去的是法国。尔弗你是在这附近出生的好像?” “是在这附近被捡到的。你自己去看公司的资料啊。” “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啊!真意外,明明你俄语说得那么溜。不是说法国人历来都不擅长说外语吗?” “那是什么时代的谣传了啊。我俄语溜是因为逆行考试时在贵族家里当过钢琴教师啦。” 引导员就是把潜入过去世界的小偷,收拾得不至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训练师。在过去会被称为历史语言学家或是服饰美学研究家的学究,在工作时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大部头书。书名是“时间逆行的心得~一本书网罗全时代·让您完美cosy~”,作者是阿尔弗雷德·安德森,正是他本人。在这时代,他简直是标准的研究笨蛋的幸福男人。不过既然没听说哪个小偷在过去中露了马脚,想来他本事还是不错的。他跟我一样是这公司的专属职工,我们经常能碰面。 阿尔弗雷德晃了晃巨大的眼镜,摇了摇他蓬松的头发,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解说。 “这次的时代可是个好时代!使得玛丽·安托瓦内特玉殒断头台的革命之乱已经过去,拿破仑的皇帝政权也已宣告结束,正值一心致力于提高中产阶级地位的路易-菲利普一世的治世。简单来说,就是有钱人活得格外舒坦的时代。你不觉得很有亲切感吗?” “如果那些有钱人也在意下午的雨水中放射性物质含量的话。” “那可是连镭都尚未被发现的时代哦?怎么可能嘛。” “不好意思,我太蠢了,居然会期待你能理解我的嘲讽。要你是‘小偷’的话,就能随便去你想去的古老时代,我也不用每次听这长得要死的讲解,一石二鸟,那该多好啊。” “别这么说嘛。我倒觉得这是你的天职。” 时间逆行机器是如梦般的机器——才怪。 它不过是在这个废墟的时代中诞生的,专属于那些有怀古兴趣的有钱人的玩具。 当这跨时代的机器被发明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如何改写过去犯下的无可挽回的错误,而是回到过去取走遗失的财宝,并向朋友炫耀。要说为何,那是因为发明逆行机的并不是神明,而是普通的人类;资助这些普通人类的也不是圣人,而是普通的有钱人;普通的有钱人想要的,正是存在于炸世界各地炸弹开花之前的时代的珍贵宝物。像是被烧掉的名画、葬身海底的王朝金币、被破坏的壁画、尊贵的佛像、美术馆以前收藏的古董,诸如此类。 那些被吞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连是否存在都众说纷纭的宝物,能就这么突然现身,世上的古董收藏家自是喜不自胜。当然,我们并不会像真的小偷一样,做出偷窃这种无耻之事。虽说是回到了过去,但也不过是数百年前,一个不小心会被扯进跟宝物正主后代的官司里面的。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事先准备好金钱等交换条件,在宝物即将消失于历史之中时,巧妙地在持有者放手前介入,以正当的方式拿到手、带回来,这才是二十一世纪的小偷的工作准则。 不过那些在干涸的河边的露天小店里购买过期方便面的人,别说“时间逆行机”这名字了,连机器的存在都不曾知晓。因为要问逆行机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际影响,答案是无。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与时间逆行机发明差不多同时,有人提出了这么个假说,并由提出者的姓名被命名为“宾帕涅尔*1法则”。人类发明的不过是时间“逆行”机,也就是仅仅是回到过去的方法,而且并不能随意去到任何一个时代,在地点上也很受限。什么善良的未来人会给我们送来除辐射装置、一举解决世界上的粮食不足与疾病,都只能是痴人说梦。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我们能触碰到过去。能带回来那么一两件纪念品。 但也仅限于此了。 在我们这些小偷当中,宾帕涅尔法则被解释成“在过去做什么都没问题”,被叫做“无须担心的咒文”,甚至被奉为公司的座右铭,就好像是给海盗船撑腰的女王*2号命。 感觉我们的工作跟钢琴老师有点相似。比如说,必须学习那些生活上连一星半点儿的用途都没有的犄角旮旯的知识,再比如说不靠那些闲得无聊的富人连饭都没的吃。 *1取自小说、歌剧《红花侠(the scarlet pimpernel)》中的“pimpernel”一词。 *2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她大力支持英国海盗,藉此发展本国海上势力并打击西班牙。 正当我脱了原来的衣服、换上阿尔弗雷德选好的衬衫跟衬裤时,换衣间的呼叫灯闪了起来。绿色的灯闪了两次。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到第三会议室来。” 我还在歪头想着为啥时,阿尔弗雷德完成了帮我换装的工作。穿着稍显旧的黑色男式礼服、配着白色蝶形领结的我,怎么看怎么像是19世纪中叶的年轻绅士。 “完工啦!不过没法把流行时尚的细节加进去呢。这个时代的流行更迭可快了,等弄明白具体的年代了我再帮你做最终调整哦。” “跟平常的感觉不大一样啊。好久没被叫到会议室去了。有人迷失了吗?” “这两天应该没有吧。而且就算是有谁迷失了也不会这么……啊,抱歉。要,要喝点啥热饮吗?不用等直接就能喝哦。” “别在意,反正你说的是事实。” 我挥手跟阿尔弗雷德告别,穿过空旷的走廊,眼前就是第一到第三会议室。厚厚的墙壁非常适于保密会议。除了像是第一次进行时间逆行,或是接受简短的研修时,我并没用过这里。这次好像格外的小心谨慎。 待我进入会议室,身后的自动门无声地关上了。 会议室里只有一片黑。连个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巨大的屏幕上先是映出了jabberwock公司的社标,然后显出了住在远方——安全的大洋洲或者南极这类的,反正不关我的事——的公司干部职工的身影。他梳着大背头,带着反光眼镜。第一次接活的时候,我看到他当场爆笑,结果就是被罚不准吃饭。穷人大概没权嘲笑有钱人吧。 『达布尔泽罗,这次的任务是特别的。』 “时间,地点,偷啥,从谁那儿偷,光告诉我这些就够了。” 『整理成视频资料了,你看吧。』 虽说这是家卖股票有资本家投资的公司,从事的事业却是位于物理学跟历史学的最前沿,近似于研究所。据说企业间谍多得是,所以公司虽然会在外面放“职员的笑容”的广告,但绝不会放出公司内部的样子,“小心谨慎”是这家公司的基本方针。 平常的话,会在带着“禁止外泄”戳的纸质资料上,只写出年代、地点、盗出物品的名字、照片(有的话)、所有者,等我背下来之后再还给主管。这是最佳的保密方法。 起码我是被这么教的。 但好像也并非如此。 屏幕上最先放出的是花之都巴黎的照片。构图是从街间最高的建筑物屋顶探身,俯拍的街道鸟瞰图。 由建筑物毫无统一感这点来看,显然是在巴黎改造*1之前,却也可见各处铺好的石板路上有马车驶过。看女性的衣装,则应是克里诺林裙衬*2发明前不久,大概十九世纪初期到中期。如果净是被填鸭式地喂下这种知识也能算是教育 的话,那我还真得对jabberwock时间逆行公司感激涕零。 『这是1834年的巴黎。拍摄于约十年前。』 “你说话自相矛盾哦。不是1834年的巴黎吗,那应该是256年前哟。” 『少找碴。照片的拍摄日期有明确记录,只是拍摄者托利普尔泽罗·佛斯特(triple-zero first,0001)已经迷失,无法确认。』 所谓“迷失”,是指在时空的缝隙间迷了路。 逆行机运行不畅啊,路上被强盗杀了啊,总之不论理由,“迷失”泛指一切未能从前往的时代回到现在的事件。这种事经常会发生,而且是十分频繁,频繁到了估计没人会去数到底发生了多少次。 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烟囱林立的街景照片。拥有上百万人口的都市,巴黎。画面切换到下一张。 映出的是件卵形的珠宝。 浅玫红色的卵形大理石上,覆盖着熠熠生辉的四十八颗钻石,顶上还绽放着一朵由黄金与钻石制成的五瓣花朵。 『这是皇家复活节彩蛋*3。这颗在时间逆行机发明后证实其存在的幻之彩蛋,通称‘冬之蕾’。据推断应是制作于革命之前不久的1906年。』 *1又称“奥斯曼工程”,主要进行于1850年代至1870年代。新大道的修建是这一工程的重要部分。 *2一种用马尾、棉布或亚麻布浆硬后做的硬质裙撑,最早出现于1830年,1850年代开始流行,1860年传入法国。 *3又称法贝热彩蛋。俄国著名珠宝首饰工匠彼得·卡尔·法贝热所制作的一系列蛋型工艺品。 皇家啥啥啥是我们公司一跃成名不可或缺的宝物。 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支配俄国的罗曼诺夫王朝,它所留下的遗物。比实际的蛋贵了几亿倍,王家专用的复活节礼物。 镶满红宝石跟祖母绿的彩蛋、装饰着钻石雪花的彩蛋、一打开就会弹出圣母玛利亚像的彩蛋等等。款式不一的皇家彩蛋,其制作时期是到罗曼诺夫王朝毁灭为止的约三十年间,而且是每年仅仅只做一到两个的稀有品。在过去的世界里,拍卖价格都要在十万美元以上。到现在,皇家彩蛋的制作技术实际上已经失传了,其价格更是上不封顶了。 在时间逆行机发明之前,皇家彩蛋被认为只有六十个左右,而我们公司则确认了有至少七十二个曾存在于世。即使还有没被发现的彩蛋,被时间逆行者偷走也是迟早的事。那个时代正值乱世,想要压价购买贵重的物件并不难。 对于早就从学校毕业的小偷来说,这全都是初级小菜。 “这是模拟新人演习吗?这次工作是在巴黎吧,这玩意儿跟我的工作有啥关系?” 『注意你的言辞。现在开始要讲的都是极秘情报。』 像是法官一样的语气。声音里面好像混进去了一点电子杂音。 第三张图像又回到了巴黎。 『通过我们详细的调查得知,1843年,冬之蕾出现了。』 “…………啊?” 『1906年制作的东西,存在于1843年。』 “这回可是真自相矛盾了吧。是长得像啊,还是二十世纪的俄国人模仿十九世纪巴黎的东西之类的啊?” 『是同一件东西。』 “你怎么能确定?” 『请看下一张图像。』 黑衣人似乎不是只在对我一个人讲话。这会议室播放的影像,也在播放给除了我之外的人,恐怕还是公司的大人物。没有发放资料的样子,完全是纯靠图像在说明。 “这次的活儿比想的还糟糕”之类的不过是杞人忧天——我的这一预测——倒不如说是期望,被第四张画像打了个粉碎。 『这是玛丽·杜普莱西的肖像。她出生于1824年,1847年2月3日于巴黎去世。这张肖像一般认为创作于1843年左右。然后——』 第四张图像是女性的肖像。不止一张。右半边是油画的肖像。 左半边是—— 『这是托利普尔泽罗·佛丝(triple-zero fourth,0004)的照片。她在2098年迷失于时间逆行中,此后再无通信记录。达布尔泽罗应该记得她。两人在我司附属学校就学时为同学。』 黑发黑瞳。鹅蛋脸。形状姣好的鼻梁跟软软的脸颊。 右边肖像中的女子梳着符合十九世纪流行的卷发,大概十八岁左右。左边的女子是直发娃娃头,约是12岁。但—— 是同一个人。 在无言以对的我面前,他们还特地移动起照片,把两张图叠加起来,无数的红点标示出两张脸相似的点。漂亮女子的面孔上净是恶心的斑点,最终变成了公司标志。红色球上停着龙,jw两个字母。是默认画面。 『那么,头脑聪明的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应该已经理解了吧。托利普尔泽罗·佛丝是我们公司首任俄国负责人,也是替公司取得冬之蕾所有权的恩人,但很不幸的是,我们查出了她的违规行为。她去做了真正的小偷。』 “……带着从1906年偷来的东西,逃到了1843年?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更何况我们不是一偷到东西就得交给你们吗,她要怎么偷啊?” 『因此事涉及本公司的安保问题,我无法告诉你她的行窃手段。至于她盗窃的理由,只能说她的想法只有她本人知道。但可以确认的是,彩蛋的确是在她手里。然后,冬之蕾将于近日出售给北方的某位富豪。』 “北方的某位富豪”。听惯了的称呼。我们负责的是偷东西,而公司干的则是销售这行,两种职业的管理之间彼此毫不干涉。所以要问“那东西最后怎么处理的?”,时间引导员大多也只会回答一句“卖给了某地的某富豪”。 戴着反光眼镜的背头,透过画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 『那么,这回要把你送到1843年的巴黎,要盗取的商品、行窃的对象,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你说她叫‘玛丽·杜普莱西’,她——” 『你是说托利普尔泽罗·佛丝在十九世纪所用的假名?』 “是有名人吧?既然历史学家把她的姓名跟生卒年份都考证出来了。” 『你很聪明嘛。她在当时的确是个有名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时代的宠儿。』 默认画面的龙再次变成了图像。是蒙马特的公园墓地,里面埋葬着历史上的名人们。估计那儿是现在巴黎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之一吧,毕竟没人会去墓地丢炸弹。死人不会再死一次,真是让人羡慕。 映入眼帘的是刻有“玛丽·杜普莱西”铭文的墓碑。 接下来的画面是年表,详细地记录了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从她出生到死亡,基本都囊括在内。观赏戏剧、跟某某伯爵工作、旅行、又跟啥啥子爵的儿子工作、观赏戏剧、观赏戏剧、工作、旅行。后半好像是因病卧床,基本没出过家门。死因写的是“肺结核(推测)”。 “……这‘工作’是啥啊?”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的工作是交际花,换句话说就是高级娼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公司工作时要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这回反过来选了在家工作的职业。』 高级娼妇? 意思我当然知道。以自身机智和教养,当然还有年轻与美貌为武器,从有钱人身上榨干钱财的女性。这我知道。我知道。但对不上号。 佛丝她? 脑海中只剩那男人拐弯抹角令人生厌的话语。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迷失的时 代被推断为1840年左右,估计她在那时跟玛丽交换了身份,或是杀掉了真正的玛丽。』 “‘估计’是怎么回事?逆行机的使用履历,你们不全都记录并且管理起来了吗?” 『禁止提问。』 我回想起了广告里“哎呀,我对公司真的是感激不尽”的声音。萨乌扎恩德·佛斯特到底是用什么表情说的这句台词,我想象了一下便忍不住笑了。看样子,我是被逼着给同事擦屁股了。 但为什么佛丝她? 『好了,说明到此为止。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这回你也会也心甘情愿地去工作吧?』 “……你以为我会想干这种莫名其妙的工作吗?” 『我们选的跟托利普尔泽罗亲近的人。找熟知她的行动思考模式、跟她最亲近的人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吧。』 “别说三个零的托利普尔泽罗(triple zero),最近零打头编号的人基本都迷失了吧。” 『当然,你要真的不想干,我们派新人去就是了。她是时间逆行的专家了,估计这任务会比通常的业务带有更大的迷失风险,但没办法。』 “派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之类的去就是了。他上了广告很受欢迎吧。” 『他两个月前迷失了。』 “…………连他也?” 『在南安普敦港下落不明。好了,你干还是不干?』 迷失的报告并不罕见,毕竟这工作就是这样。我们都是带着迷失的觉悟工作的。因为这个不想做的人,在上学期间就该中途辍学了。 但为什么,这种,蠢透了的事。 我转身背对着映出背头男画面。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 “我去跟引导员做准备。你要敢派别人去,我就把你那黑框眼镜换成新年派对上用的搞笑眼镜,给我记着。” 我丢下的话被当做了接受工作的承诺。蠢透了。明明我们从没觉得自己有拒绝工作的权利。 但有人擅自拆掉了这个脚镣。 我简洁地告诉了从衣物室探出头来的阿尔弗雷德: “巴黎,1843年。” “了解遵命!钱包里放多少法郎?哎呀呀,也得带点生丁*。正好拿到了合适的钱币,毕竟还得注意钱币的制造年代嘛!” 我小声跟劲头十足两眼放光的阿尔弗雷德搭了句话。老练的时间导向员手里拿着一件新的男式外套回过头来。我是看不出来新的这件跟现在自己穿的这件有啥不同,但在历史宅眼里有着微妙的时尚差异吧。“完美的cosy”时间要开始了。但在那之前—— “阿尔弗雷德。” “嗯?怎么了?外套要不要花哨点换成酒红色?” “……你知道吗,萨乌扎恩德·佛斯特迷失了。两个月前。” 阿尔弗雷德“哎”的一声,从他的表情跟声音来看,我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的语调并不带吃惊。 “他是在南安普顿跟纽约之间往返吧。他是在哪儿迷失的吗?还是突然去了其他的负责地点然后消失了?” “为,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 只是有点在意,这并不是谎话。 明明公交车上看到的广告里,他还那么开朗,精神十足。 “他的工作地到最后都没变。不过啊,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种事啊……” 说出口之后,阿尔弗雷德一脸“糟了”的表情,我就当没看见了。同事消失不见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这样费心顾虑我也不好回应。 “好,好啦!来准备准备!要忙起来喽!” 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好朋友,但首先他是我的同事。他也知道,超出自己工作范围的话不该说,懂得乖乖闭嘴。谁也不想丢饭碗。 “麻烦打扮成受高级娼妇欢迎的样子。” “呜哇,真老套。那在胸口装点一朵茶花吧。” “茶花?” “你不知道吗?有部叫‘茶花女’的小说。啊,搞不好歌剧更有名?原型是历史上实际存在的、名叫‘玛丽·杜普莱西’的高级娼妇。1843年的话,她大概19岁吧。不知道你要偷啥,不过搞不好能见到美艳无双的茶花女,尔弗你还真走运……咦,怎么了?” 耶稣基督啊。我的青梅好像干了件不得了的事。 *法国辅币。一百生丁合一法郎。 jabberwock。 公司名字说是来自于英国的儿童文学,大概是跟机器的形状有关。时间逆行机在小偷之间流传这一个时髦的名字。 一眼看上去就是一条“线”。 但是往后退个五六步,视角转个九十度,就能知道它是个镜子似的彩虹色平面。薄似泡泡水的薄膜。基本上是规整的长方形,只有边角在空气中泛着彩虹色的静电。 通向已逝去时间的门。 我们把它叫做“爱丽丝之镜”。 连接时间与时间的境界线,此刻正在离我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隔着一层防风玻璃,自高速旋转的钢铁轮胎中生成,而我就像洗衣机滚筒中的脏衣物。这玩意儿光是运转就很烧钱,公司经营资金大半都花在了电费上。时间逆行机是科学的魔法。 “自转速度,计算完毕!” “坐标固定,完成!” “数值正常!” “目标地区的气温、湿度测量完毕。系统一切正常。” “随时可以开始!” 透过仿佛三百台压路机的压路声一般的噪音,远远传来了穿着工作服的大叔们的通讯声。他们好像都是从大老远的大学来的科学家,然而只看外表的话,跟我坐公交车时看到的修路工人没什么大的差别,哪怕他们干的活,是只有世界顶尖的头脑才能胜任的复杂计算。 夹层的露台上,隔着栅栏可以看见持枪的保安。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们真的拿枪打过谁。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为何存在的,大概是为了保证安全吧。安置时间逆行机,还需要这种人才啊。 我站在转着圈圈的圆环中心、“镜”之前,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一定要小心呀!” 就在圆环旁边,抱着好大一本书的眼镜男目送着我离开。这也是一如既往的情景了。 bon voyage——一路顺风。 在我缓缓穿过镜面时,最后听见的是这句熟悉的话语。 他听上去在笑,是我的错觉吗? 第二幕 梦中的人儿* *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九场《ah! fors"è lui che l"anima》 有人被吸尘器吸过脸吗?有的话我真想跟他好好握个手。我也体验过,还是好几次。 以脸为中心,全身所有角落都被拉扯着。 浑身乱跑的静电。 眼球跟鼻子都要被扯下来的吸引力。 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哪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时间。 大概只有数秒吧,但我们都体验过这种感觉。 我现在要去见的托利普尔泽罗·佛丝也体验过。 然后不知何时,她受够了。 ——gèngqinjin。 这是啥? ——gèngqinjin。 ——yuzhugèngqinjin。 我想起来了。这是歌。圣歌。开头的几句。 但是谁在唱歌?不,不如说,我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在静电的漩涡中,在眼睛鼻子被吸尘器吸走之前,我的视野豁然开朗。 “哎呦嘿!” 醒来。感觉肉体跟精神完好地结成一体了。逆行中脑子里浮现的怪事儿绝对要忘掉,否则会妨碍到工作。 脚边的阴影里,引导员事先准备好的钱包被包在破布里面,掉在地上。眼下我可就指着它过活了。但在此之前—— 我把手伸向身后的木制架子。 逆行者首先应该做的,是确认“爱丽丝之镜”的所在地。眼睛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像是扯了一张透明的膜。大多是在墙上或是门上,有时候也会在窗帘之类,基本不怎么会动的布上。 碰到它手就会消失。 我的右手消失在了空间中,只留手腕上的白色蕾丝袖口跟黑色外套。这样就完成了确认,保证了归路。因为带有生物识别技术,这个时代的人即使碰到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然而毕竟是会有一个人突然在这儿消失,所以尽量挑不起眼的地方设置镜子,也是职业水准的体现之一。 镜子出现的位置是室内,应该是个古旧衣橱的门上。脏兮兮的屋里到处丢着扫帚跟拖把,建筑物本身是巴黎常见的公寓,这房间是二楼的清理间,时间则应是晚上。从楼上传来了宴会的声音。我扯掉破布,把钱包揣进怀里。 要是一切都跟公司说好的一样,这应是1843年5月22日,“玛丽·杜普莱西”的家。时代的宠儿,美丽盛放的夜之花。她虽出身低微,但却富有教养,知性而又能言善辩。在比当今还要重男轻女的19世纪的巴黎,不分老少,集诸多名人的尊敬于一身的才女。 跟被叫做“持证娼妇”的低级娼妇不同,受有钱人资助的高级娼妇过着宛如贵族般的生活。 她享尽繁华,年纪轻轻即死于肺病。 真的吗?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那个因为学号是4所以就被叫做佛丝(fourth)的家伙,那个顽固死板的娃娃头,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我确认好自己的打扮,随便捋了捋头发。多亏了完美cosy指南,我若无其事地混进了宴会当中。 无视那群醉酒后抱成团的男男女女,我爬上了台阶。三楼的门上有着漂亮的爬山虎纹样的金属雕刻。 只是碰巧跟佛丝长得像——对肯定是碰巧了——我的工作就是把彩蛋偷走带回去,仅此而已。偷完就完事了。全都完事了—— 我轻轻敲了下门,推开了厚重的木门。门没有锁。里面很是嘈杂,乱哄哄的,估计没人听见我敲门。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们。领口大开的礼裙女子们。手持大号烛台的男仆们大概是专门为宴会雇佣的,甚至还找来了小提琴手。 迷眼的紫烟弥漫在整个房间,还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从上到下,枝形吊灯跟金雕的工艺品、中国风格的屏风跟绸缎壁挂、画作、钢琴、波斯绒毯……在充斥着这些珍品的房间的尽头。 在放着整只烤鸡和五瓶香槟的桌子的对面—— 黑色的双瞳静静地看着我。 “耶稣基督哦!尔弗!很久没见了呢。” 我不信教。我只知道打着“圣遗物”名号的破烂可以在宗教团体那里卖个高价。所以我才不信有什么奇迹。但我还记得佛丝的口头禅。 耶稣基督。 骗人的吧——我嘟囔着。顶着我见惯了的脸、穿着我没见过的礼裙的女子,笑得更灿烂了。 在她的胸前,装饰着一朵白色的茶花。 “给我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全部啊…………你在干啥啊……” “化妆。” “不是问你这个!” 夜晚的喧嚣已经结束,与绅士淑女相差甚远的醉鬼们接连退场,最后只剩我跟佛丝。 在带有巨大华盖的床边,雕有希腊风格雕刻的化妆台前,身着白色礼裙的女子正在施粉。 “……什么鬼啊,‘玛丽·杜普莱西’到底是?” “那是我的名字呀。你这问题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该不是特地跑来吵架的吧。” “你,真的是,佛丝吧?真的?不只是长得像。” “是呀。” 我摘掉手套,双手合十。这个时代的男性,像是约定俗成地一样,都穿着黑外套、白手套。送水排水系统尚不完备,卫生条件不好,地面坑坑洼洼,总之就是到处都脏兮兮的。真想跑回去到暗市上买上一堆那种一袋三十只的橡胶手套,然后在这儿卖掉赚点优质的金币。不过因为通过爱丽丝之镜时,不符合历史实际的物品全都会被没收,这事儿根本没门。 逃避现实了那么一会儿,我总算做好了接受眼前状况的准备。 “……赶紧完事吧。公司派我带你回去。你偷了叫‘冬之蕾’的皇家复活节彩蛋吧。” “正是。在1906年的圣彼得堡,干得相当漂亮哦。” “不是!不是不是!是之后从公司偷的!搞什么啊!” “……哎呀,要从那儿开始说明吗。” “别胡闹了。你说话那是什么调调啊,简直是脑子里面被灌了香水了。” “完美的cosy嘛。我都要忘了自己是在cosy了。” “不合适。一点儿也不合适。” “你也是哦。” “我可无所谓啊!” 玛丽·佛丝微微一笑。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差不多从六岁起,到十五岁开始工作之前的时间,我们在男女共计三十人的年级里一同度过。除了学号之外,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净是些还没起名就被抛弃,或者是没名字还能过得好一点的人,公司也并不乐意给我们挨个起名字,中途出现“缺席”的时候,也只需要把后面的人序号提前。 我们是jabberwock公司附属的,时间逆行者培训学校的首届毕业生。 当时的名字要简单许多,佛丝(fourth)就是佛丝,托尔弗斯(twelfth)就是尔弗。学号是一位数的前面加“托利普尔泽罗(triple-zero)”、两位数的加“达布尔泽罗(double-zero)”是在公司的时间逆行者多达500人之后。当时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叫“萨乌扎恩德·佛斯特(thousand first)”的后辈。 我的名字是零零一二——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triple-zero twelfth)。 她的名字是零零零四——托利普尔泽罗·佛丝(double-zero fourth)。 现 在“托利普尔”跟“达布尔”都基本没人叫了。因为名字里面带这俩词的大多都迷失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鬼事啊。赶紧拿着宝石蛋回去了。这样我的工作也完事了,你也能再喝到餐厅的的香蕉奶昔。一向聪明的你难得糊涂一回,就当纪念,我请客。你的爱丽丝之境在哪儿?” “啊,这个也得跟你说吗。我的镜子不在这里噢,因为我都搬了好几次家了。而且我可是这个时代的肺结核感染者哦,事到如今没法穿过镜子啦。” “你试过了?” “怎么可能。就算穿过去了,也会因为隔离检疫而失败哟。跟带有地方病的动物没法进机场是一样的。” “谁跟你瞎吹的?结核啥的很好治疗吧。跟你一个水准的优秀逆行者可稀罕得很,公司怎么会自己主动去杀下金蛋的鸡啊。” “幻想哦,都只是幻想……你在我消失之后大概干过几次活?” “从一年前吗?大概五、六回吧。我算是一般般勤快的。” “是吗…………要喝点香槟么?也有薄荷糖哦。” “未成年喝什么酒。你脸色可不好。” “别跟十九世纪的人说二十一世纪的伦理观,你这不识趣的。” “你知道自己的将来吗?知道了还这么做吗?” “要按历史来的话,我大概两、三年后就会死吧。” “你都知道啊……那个佛丝会这么做……难以置信。”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呢。” “变了的吧!你给我注意到啊!个子也长了!从附属学校毕业的时候我才一米六,现在可已经有一米七五了!” “可内心还是一样呀。” 身负三个零编号,现在是十九世纪居民的女子,露出了跟当年梳着娃娃头、与我同窗时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给我送上了一大捧香甜的花束,是让我不觉无言以对的魔法。从那时候起,她就跟“可爱”这词一点也不沾边,从来不肯跟我们在一起混,就算被说是高傲也不见她表现出介意的模样。 “玛丽·杜普莱西”微启朱唇,继续说道。 “你是想赶紧完事吧,那我也长话短说了哦。我不打算离开这个时代,也不会交出彩蛋。明白了可否就此莫再打扰我了?jabberwock公司创立至今,想要把迷失了的人带回去,这可是第一次吧?不是么?” “……别开玩笑了。你这是对所有那些不想迷失但却迷失掉的同伴的侮辱。要想死的话随便找个楼也好桥也好跳下去就是了!搞什么啊!想让人别管你那也得讲规矩啊!把蛋给我!还给我之后要肺病还是要跳楼都随你便!” “你在这儿喊那么大声的话…………唉,已经来了。” “夫人您没事吧——”一个高得刺耳的女声自半开的门后逐步接近。说话的是个跟佛丝毫无相似之处的胖女人。她就像是个白粉妖怪,简直是在宣扬“可不是随便抹点粉就叫化妆了”一样,涂的那厚厚一层粉都要让人心生敬佩了。刚跑到我身边,女人就毫不客气地盯着我评审起来。她大概快三十岁,穿着的裙子也值相当的价钱,估计并不是佛丝的仆从,而是这个时代的“朋友”。跟当代的人类建立起真正的友谊,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没事的,克蕾芒丝。你今天就此休息吧。” “但是这也有点过分了吧,没经过我就擅自让男士进家门。” “我是这家伙的老朋友了,您别介意。” “嗯嗯,嗯嗯,想接近我家夫人的混账穷光蛋全是都是这么说的,全都是。所以我才来帮她的。来吧,不懂礼节的无知者,好好拿着你那寒碜的钱包,给我出去!” “克蕾芒丝,再给我五分钟就好。是哪位大人来了吧。” 镜子中的佛丝紧抿着嘴唇。我本以为她是生气了,没想到她不过是在涂口红。被白粉抹白的唇,渐渐地染上了玫红色。在这大半夜里。 “……你是在卖身?” “是又怎么了?” 我骂了句脏话,那个叫克蕾芒丝的女人哎呀呀呀地悲鸣起来。我正闷着口气呢,这种噪音似的尖声就更让我烦躁了。 “这是何等的污言!他的家庭教师肯定不是正经人!我可爱的玛丽哟,算我求你了,别跟这种野蛮人往来了!” “没事的克蕾芒丝。尔弗你也无须担心,把那种艺术品拆掉之类的蛮行,我可想都不敢想。” “那——!” “但我不会把它交给你们。” 从化妆台的椅子上站起来,理好裙裾,佛丝跟我四目相对。宝石发饰,盘得很漂亮的黑发,满是蕾丝的裙摆,祖母绿的室内鞋——收拾得分毫不乱的女子,正挑衅着我。宣战布告吗。胆子不小啊。 “……好啊,虽然考试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不过我可没弱到连空窗三年的病人都搞不定。” “您请便。但我差不多要去工作了。你随意找个寓所住下便是。这昂坦街*上该有的东西基本都有,叫克蕾芒丝帮你介绍就是。” “您别说笑了,我才不会帮这种野蛮人——” “克蕾芒丝,等你知道他有多绅士了,你肯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好啦,两位请先出去一下吧,我还在化妆呢。要是客人来了,就麻烦罗丝先照应一下。” 我几乎是被拖进了客厅。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不想头上却吃了一记。 “说话注意点!真是没礼貌的男人!” “……无法相信。” 那就是佛丝吗。 我脑子里还在坚持肯定是哪里搞错了。第一次穿过爱丽丝之镜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一切都是现实。人可以穿越时空,我的青梅就是茶花女。身边的女人生气地念叨着“玛丽还真成了老好人了”,每看我一眼就气上三分。 “真是容不得半点松懈。这种人可真多啊,最近。为了见玛丽一面偷偷溜进来的,有点小钱的家伙。你有钱吗?有钱吗?真是没救了。” “……简直像骗人的。” “什么骗人不骗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这是诗吗?我可不像玛丽一样爱看书。” “是养大我跟‘玛丽’的地方,教给我们的。不管在过去做什么,现在都是不会改变的。就算是回到过去杀了自己的父亲,等回到现在,的确有他被杀死的记录,但孩子却不会消失。相对应的,却会意外得知自己是母亲出轨生出的孩子之类的。命运之神真是超展开的天才啊。为了直接杀死以前的自己而回到过去压根不可能被公司允许,就算是死了也只是个人问题。真是跟‘不必担心的咒文’说的一模一样啊。 ” “…………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分不清现实跟梦境?最近这种年轻人也多起来了啊……可怕可怕……” “可不是。那女人就是。还真当自己想干啥都行啊。” “管贵妇人叫‘那女人’,我还得给这种男人找个合适的住所呢!” 煤气灯照亮了深夜的昂坦街。叫醒了玛丽手下正在小睡的车夫,克蕾芒丝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啥,然后给了他一些零钱。 身上不是长外套,而是长裤汗衫头巾一身便装的男人,把我带到了路边的马厩——马厩似的旅店。跟玛丽家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还没等我怒吼一句有没有个像样点的地方,男人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位客人,我们这儿是先付住宿费的。” 我很不爽地掏出了硬币。这种时候,真该谢谢在钱包里放了零钱的阿尔弗雷德的细心。要是拿出了金币,最后会演变成跟强盗大战一晚的结局吧。 我可没功夫浪费在无聊的战斗上。 干架的对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躺在只有干草堆成的床垫上,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传来了隔壁旅客的磨牙声。明明现在咬牙切齿的是我,但现在该好好睡觉。一个优秀的小偷,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首先要做好各种准备。 这口气等之后再争回来也不迟。 *全名绍塞-昂坦街(rue de chaussée-d"antin),位于巴黎第九区。18世纪时吸引了大量名人居住,豪宅林立。19世纪开始有商铺入驻。 “玛丽·杜普莱西”的生活周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十分规则的。 上午十一点,起床。用完自爱去的餐馆取来的早餐之后,收拾打扮,花上两小时。 大概下午一点左右,坐着双人座的马车去公园散步。有时也会骑骑马。 下午四点前后回家,大群身穿黑长外套的男人来访。再由餐馆送来外卖:大量的香槟,整只烤鸡,粉色还有奶油色的甜点,高价的水果。 凌晨三点,男人们离开。就寝。 我观察了一周,结果每天都是这样。 规律,单调到死。 “……她是为了干这种事闹了这么一出的吗……?” 但每晚,都会自昂坦街22号的公寓传来欢快的声音。要在21世纪搞不好会因为噪音扰邻而被抗议,但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管这种小事的公共机关。毕竟这是个会有人从你头顶浇下一桶污水、到处都有行人被马车撞死的时代,“公害”这个概念还是太超前了。先不说这个。 观察下来,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我在自己的脑内笔记记下了“需注意事项”,贴好了便签。记下实体笔记是被禁止的,因为会社方针认为笔记被当成历史资料遗留下来的风险太大了。 第一项,佛丝是以自己的意志迷失的。 第二项,佛丝拿走冬之蕾的理由和方法。 最后,第三项,佛丝的目的。她为啥要做那种事。都患上结核了还要在十九世纪卖身,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嗯,光想也没用啊。” 答案都在佛丝的脑子里。我要是稍微有点催眠术的话,搞不好可以迅速搞定,但可惜那是别的战争外包公司的管辖范围,我学过的净是些十九世纪的西欧文化,这专业差的有点远。格斗方面的技能,也不过是最低限度的护身术,跟表演性质的击剑而已。 但这点佛丝应该也一样。 “……真没想到,居然要真的要学贼一样,从同事那儿偷东西……” 昂坦街也存在于二十一世纪的巴黎。这条街起自在2070年被无差别轰炸炸得面目全非的圣三教会广场,朝着塞纳河方向,一直延伸到意大利大道*。虽然已沦为巴黎随处可见的贫民窟,但它过去看样子是高级住宅街。 *boulevard des italiens,在19世纪是巴黎精英们的聚会场所。 如果在被炸前的巴黎做我现在做的事,估计五秒钟就会进号子吧。 趁着只有煤气灯的微光,我玩起了攀岩。爬墙这事我早就习惯了。因为穿着长外套的绅士爬墙太扎眼,而且活动不便,所以我去旧衣店买了套最烂的衣服。剩下的只能祈祷不被警察击毙了。不对,这个时代的警察还是佩剑的来着。 离三楼大概有10米。 我轻松地打开了卷帘的锁,再怎么说也是个专业的小偷。 虽然里面的房间堪比装饰品博物馆,但保管贵重品的地方只要看一圈就大概有数了,公司附属学校的课可不是白上的。 当然,这点佛丝也一样。 当我打开寝室的窗户时,听到了微弱的“啪”的一声响。是线被扯断的声音。然后传来了花瓶还是啥跌落的声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楼下的仆人房间已经嚷嚷起来了。我慌忙躲到沙发下面,一个年轻女孩伴着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推门进来了。可恶的灯光。 “夫人,怎么了?发作了吗?” “没事的,罗丝。谢谢你赶过来。” “……要我给您顺顺背吗?” “只是不小心把东西掉地上了而已。让你担心真是抱歉了,快回去睡吧。能把灯放那儿吗?” 比佛丝还要小一圈的女孩行了个礼,把灯放在漂亮的桌子上出去了。从她轻声细气的声音来看,她是打心底关心佛丝的身体。 真是的。扮家家也要有个限度。 “沙发下面的小偷先生,不好意思开店时间已经过了。能麻烦您从哪儿进的从哪儿出去可好?救生索倒是可以借你一条。” “……你还真是游刃有余。空手格斗可是我比较强啊,抱病的佛丝小姐。” “你还没弄清情况呢。我不是时间逆行者,而是这房间的正式住户,平日也很注意跟邻居的往来。要是我呼救的话,你要么被送到刑事拘留所,要么被邻居们联手揍死,在这时代这可是常有的事。” “……今天我来就是露个脸,打个招呼而已。” “麻烦您选个好时间,打扰到我睡觉了。” “明明设好陷阱等着我来,真亏你能这么说。” “以前的职业留下的坏习惯啦。” “我想知道理由。” “什么理由?” “你阻挠我的理由。” “我倒是觉得自己并没有阻挠你呀。” “当然有啊!而且还是非常极端地!把赃物还回来!要不然我这活永远干不完!不还的话起码给我个理由!理由!” “哎呀,你对自己偷来的物品,难道从没有过喜爱之心?” 我真心觉得她是想让我揍她一顿。克制着自己握起的拳头,我后退了半步,佛丝游刃有余地抱起了双臂。 “你要是闹得太厉害了,我可是会扯着嗓子叫救命的。麻烦你安静点,小偷先生。连着被叫起来的话,罗丝她怪可怜的。” “……耶稣基督。” “真怀念呀。在这儿悠闲度日如何?反正你的爱丽丝之镜,始终是跟你出发那天连在一起的。不管你在这儿过了几天、几年,对公司来说都是一回事儿。” “少开玩笑了!我才不想在这种时代久住!” “跟我不一样呢。” 自称玛丽的佛丝眼神十分严肃。没有梳整的黑发,原本是可以配合各种假发的蘑菇头,现在却是微卷的垂至胸前, “……你本来可是有着大好前途的啊。” “咦?” “我们公司能跟别的时间逆行公司分庭抗礼,都是多亏了能干的俄罗斯负责人,偷来了好几个彩蛋吧。” “那只不过是因为jabberwock公司的开发团队,实际制造出了能够逆行到这个时代的镜子罢了。谁都能做得到啦。” “我不是要夸你。你挣钱很多吧?难道对待遇还能有什么不满?你想辞职吗?” “你呢?” “我才不想辞呢。我的朋友可净是些穿着破烂睡在垃圾旁边、一心想摆脱这种生活的人。” “编号三个零的人当中,我应该是最后一个迷失的吧。不觉得我已经干得够长了吗?” 我一脸惊异,佛丝她却忽地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灯的光芒微弱,只照亮了她雪白的鹅蛋脸的一侧。在佛丝看来,我的脸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一瞬,我像是在进行时间逆行一样,脚好像够不着地,头也像要被黑暗吸进去了。 “尔弗?” “不,跟这个无关吧。是个人,会迷失的时候就是会迷失啊,运气也算 是实力之一吧。说什么‘干得够长’,真是莫名其妙。” “……跟现在的你说什么也没用。何不先回公司一趟?你的镜子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至少通信是没问题的。觉得一个人嬴不过我的话,多带几个同伴回来就是了。” “要真那么做岂不如了你的意了。这跟宣传自己工作能力为零一样,我怎么可能会干。” “一次也好,真的,联系一下比较好。如果你的镜子,真的是跟你想的一样的话。” 佛丝的这句话,留下了带有奇妙魄力的余韵。 虽说也沾了长得漂亮的光,但佛丝打老早以前就很擅长演戏。上课进行两人一组相互演戏骗过对方的角色扮演时,跟佛丝一组简直是噩梦,因要赢她是绝对不可能的。 黑色的眸子带着一如娃娃头时代的无底的认真,凝视着我。虽然很懊恼,但我还是因此动摇了。我别开眼神,佛丝轻叹了一口气。 “下次来的时候,按照相应的手续来。若是正当的访问,我绝不向任何人关上大门。不管是谁都一样。” “真了不起,娼妇的典范啊。” “这话我都听烦了呀。在这个点儿上强行穿过我的寝室回去的话,房间里的花瓶会掉地上碎掉的,所以别走这条道。你很擅长从窗户回去的吧?就这样了,再见。” 丢下这番话,佛丝便消失在床的帷帐里面。倒也不是不能追着她掐着她脖子袭击她,但暴力是最后的手段。来到这时代不过才一周,没必要着急,我对自己说。不管被惹得多火大,可能的话还是不想对女性——尤其是对她施行暴力。 变身成忧郁蜘蛛男的我,再次从窗口下到地面,没精打采地回到了旅店。老板娘还以为我是资产阶级的子弟,差点晕过去。我解释说是假面舞会的装扮,她虽接受了,却也感叹道这装扮是不是太过火了。 那天我一觉睡到了过午。第二天,我趁着玛丽·佛丝出去去公园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她公寓二楼的清理间。 爱丽丝之镜确确实实还在。 伸进手去手就会消失。 轻舒了一口气,我摸了一下空中看不见的幻影。散发着如肥皂泡一样七彩光芒的“镜”微微现出形来。用中指“砰”一按,空中便出现了半透明的键盘。我迅速的动起手指,开始输入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作战进行中。发现零零零四。尚未发现冬之蕾。困难』 等了还不到零点几秒,就收到了回信。还好,镜子在正常工作。 『本部a致零零一二。是否需要物资支援』 看到“a”这个代号,我稍微安下心来。是阿尔弗雷德。基本上,逆行中会进行联系的只有负责的引导员。我还未曾请求过支援,因为盗窃是一个人干的活计。也有通过团队协力干成大活的公司,但我们公司的方针是让一个人干。大概是因为这样成本比较低吧。 『零零一二致a。目前没有。仅确认通信状况』 已发送的画面消失之后,不到片刻就收到了回信。没人跟我解释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算跟我解释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听懂。 『a致零零一二。通信状态良好。可有其他要求』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回一句“无”。可以的话,我想跟阿尔弗雷德详细地谈谈现在的状况——佛丝她是主动迷失的,而且完全不知悔改地在这边过起了日子,真想一拳揍飞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穿越时光传送文字信息,不能传送声音。 “…………” 我又一次试着把手放进了镜子里。虽然不想遂了佛丝的意,但是听迷失的人说“如果你的镜子,真的是跟你想的一样的话”,总归是怪不舒服的。 我的手腕消失在看不见的幻影中。我毫无顾虑地舒了一口气,再次让镜子消失了。就在这时—— “等等!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给我出去!还是说你要帮我扫除?” “啊,克蕾门丝女士,抱歉……” “我是克蕾‘芒’丝,穷光蛋先生。” “我叫尔弗。” “真是个怪名字。你是没落的贵族吗,还是中产阶级?” “我是商人的儿子。请问我还能再见见玛丽吗?” “这个嘛,看你能给我多少钱吧?” 耶稣基督,老天爷也请瞧瞧。观察了一周下来,我很清楚眼前的女人类似专门负责玛丽的老鸨。按玛丽说的正当的做法来的话,我也得给这女人钱才行。在这时代赚钱也并不是难事,筹措资金可是绅士盗窃法的基本。 即便如此。 为什么来见我的青梅还要掏钱。 就跟那些来买她的男人一样。 “我是她的朋友,这有点……” “真是不懂事啊。” “我帮您打扫。我也能当车夫。” “真是不惜代价啊。你是好人家的儿子吧?别逞强了。” “我也能教钢琴。” “……说起来玛丽是在找音乐老师来着。” 哟,这真是来得巧。但这是陷阱的可能性也很高。佛丝应该也记得我的特技。音乐课上,她是专攻歌唱来着? 见我不说话,克蕾芒丝冷冷一笑。 “介绍费要一百法郎。” “一百?!”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不是干慈善事业的。” 据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能养活一家人的月收入。我脸上青筋直跳,把钱给了克蕾芒丝。她先是一惊,接着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看样子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后悔没叫个更离谱的价,不过为时已晚了。 这回换我对她微笑了。 “那么,麻烦你介绍了。” 两天后,玛丽·佛丝有空闲的周四,我再度拜访了她的公寓。没有陷阱的迹象。一打开门我就被带到了客厅,穿着礼裙的女子正在等我。 “欢迎,尔弗老师。” “…………你真的肯见我呢。” “我可是真心要学钢琴的呀。” 我警惕地打探着四周。穿着礼裙,披着白色羊绒披巾的佛丝,头戴形似大串葡萄的祖母绿发饰,坐在钢琴旁的沙发上。简直是活生生的古董人偶。 “你那衣服,穿着不好活动吧?” “只要习惯了,穿着这身也能使出摔跤技哦。别那么紧张嘛。久违地想要听你弹弹琴了。” “我只是为了进来才这么做的,你也明白的吧。” “要是没有钢琴的声音会被怀疑的,弹琴吧。” 玛丽·佛丝微笑着催我坐到琴凳上。 十九世纪的“钢琴”,比我所在的时代的钢琴要小不少,差不多是把立式钢琴再压缩一下的尺寸。要不然的话,作为常备的家具就太大了,尤其是在人口密集都市的头等地段。 稍微熟了下手,我开始弹起了曲子。象牙制的键盘奏起了大调式的进行曲。这是我十岁左右,还没上学的时候,经常在宿舍食堂听到的曲子。玛丽·佛丝有些无奈。 “这时代可没有动画歌曲。” “也没人知道是动画歌的吧。哒哒哒,哒哒哒~打~飞~吧。很强~的哟,我们的~女王蜂~z~” “明明你钢琴弹得很好,唱歌还是那么不着调……” “我在想你是不是听厌了古典乐嘛。” 我们是同级生。在我们公司附属学校的同级生,用东方的说法就是“吃一锅饭长大的”。早上一个点儿起床,男生女生一起在小小的食堂里吃早饭,被一个劲儿地灌输历史知识。虽然外出不受限制,但也没有零花钱,要说娱乐,也就是在卢浮的员工宿舍里,从德农庭院来来 回回一直跑到黎塞留庭院,再就是每天早上看电视放的动画片了。真的就只有这些。 明明我们是经历过相同生活的同伴。 被我用满含怨恨的眼神盯着,佛丝不由苦笑。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也记得的。虽然觉得真是个奇怪的节目。” “是吗。那果然还是要弹古典乐吧。” “你最擅长的肖邦可不行哦。他可是现在正初露头角的音乐家,应该有很多代表曲目还都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要是被谁听到你的演奏,肖邦被人说成是抄袭,可是会白让纤细的音乐家哭泣的哦。” “反正‘时代’都会解决的吧。” 我的确是擅长弹肖邦的曲子,但那不过是因为他的曲子正好出现在音乐课本上,除了佛丝以外,我没在别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展示过。不知何时,下课之后,音乐室空了出来,我被央求着弹一曲,于是就弹了正在练习的玛祖卡舞曲还是啥的。 说起来,那位作曲家也是因肺病亡故来着。 在这个时代,结核基本就是绝症。 ——蠢死了。明明只要回去就没事了。 “那,就弹个保险的曲子吧。” “交给你了。” 我消遣般地动起了手指。佛丝很想听钢琴。说不定彩蛋就藏在这乐器里面,我这么想着从键盘这头确认到那头,但无功而返。 当右手中指,触碰到“拉”音时。 我的指头选好了曲目,开始演奏。 有些粘滞,却又像清澈的河流一般倾泻而出的旋律,我肯定在哪儿听过。但是却想不起是什么曲子。奇怪的是,我的手一直在动,因为知道后面的旋律是怎样的,甚至都能哼出来。 “引以为荣。” 又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不是阿尔弗雷德的,也不是我的。但却萦绕耳畔,迟迟不肯消失。 就像是公交车上,看过几百回的广告里面的,那个很是轻飘飘的声音。 那是深沉的男人的嗓音。 在像是从隧道中出来的感觉中,我才意识到一曲已经弹完了。我还在发呆时,传来了拍手声。是玛丽·佛丝。 “真是好曲子。上课没教过这首呢,是跟谁学的吗?” “啊?啊……大概吧。不知怎么回事……就光记得曲子……” “是赞美歌哦。” “圣诞歌啊。但这圣诞歌也够阴郁的。” “是人过世时的曲子,所以名字也叫‘与主更亲近’。” “现在的你这么说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早知道选莫扎特之类的了,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活跃于十八世纪。好好想想历史课学的…………抱歉。” 佛丝从怀中取出了白色的手绢,“咳,咳”一遍咳嗽一遍前倾着身子靠近放有水壶的桌子。我先替她把药水倒进玻璃杯中,她拧着脸笑了。 “谢谢。” 白色手绢的边缘,绣着漂亮的手工蕾丝。“m·d”文样的刺绣是这个时代流行的姓名首字母。看这用金线绣制的精致刺绣,要是带回去的话应该也能拿到不错的拍卖费吧。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字母“m”被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是我话说太多了。我有时会咳嗽,但吐血还真是少见呢。起码目前为止是。” “果然你就是佛丝,是我知道的那个佛丝。个人主义,爱挑刺,认真,说话难听,不会交朋友。” “现在的我是玛丽哦。” “我看过你在巴黎的墓碑的照片。现在就把那些连夜闹腾的派对都取消吧,要继续呆在这儿你四年之内就会死掉的。” “人是迟早会死的呀。” “那也有个时间的问题吧!你才十七岁啊!” “十九岁了。因为我逆行回到的,时代,比,你,要早……” “别一边咳嗽一边说话!你要想着‘我怎么能死啊’!为啥偷了公司的东西却跑到这种医疗落后的时代来啊!要逃的话更好的地方有的是吧!” “要是声音太大克蕾芒丝会过来的。” 我才不管那啰嗦老鸨的心情如何,但玛丽又咳了起来,我不得不从沙发上起身,隔着披肩捋着她的背。好瘦。感觉只要稍微用错了力,她的身子就会啪地断掉似的。慢慢地,佛丝的呼吸顺畅起来,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喂。能喘过气来吗?要再来杯吗?” “钢琴。” “啊?” “你是来教我钢琴的吧。打开那边的柜子,从上面数第三个文件包,最上面的,乐谱的,曲子……” “所以你就别硬说话了。” 但玛丽·佛丝还是一直指着那边的柜子。 说不定里面装着彩蛋,说不定她死心了要把彩蛋还回来,我有些期待,但却立刻破灭了。柜子里放的真的就是乐谱,此外就只有角落里堆积的灰尘。 “……能弹这首吗?” 卷成一卷的纸上,写着装饰音过剩的音乐。 翻过来一看,也并无任何特别的,刚印好的热乎乎的乐谱。还用精致的花体字写着“邀舞”*。连作曲的日期都特地标明。我开始在脑中把乐谱变为琴音。 “这曲子我知道。在这时代就已经有了啊。” “是最新的流行曲哦。” 把乐谱放到谱台上,我敲起了键盘。作者肯定是希望用如晨雾般纤细的手法来演奏这旋律,但现在我才不想管这套。《女王蜂z的主题曲》还比较合我的意。音符多的曲子不适合在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弹。 *德国作曲家卡尔·马利亚·冯·韦伯于1819年所作的钢琴曲,是其代表作之一。1841年柏辽兹将其改编为管弦乐曲,于巴黎歌剧院首次公演该版本,广受欢迎。 为了能在逆行之后碰到意外事故时,也能有能谋生度日的一技之长,我们都会学唱歌啊乐器之类的,有时还会学跳舞。因为这种技艺意外的有用,所以我也很认真地学了钢琴。当然也是因为钢琴比历史还有语言学起来要有趣。 “引以为荣。” 第二次,不,这是第三次了。是谁的声音呢。好像要想起来似的,但又想不起来。音乐真是奇妙,会擅自打开人记忆的大门。要是正在兴头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催眠了似的。 “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算了,不过是陌生男人的一句话。现在我可没工夫为这种无聊小事费神。 爽快地把曲子弹到最后,我轻快地抬起了双手。玛丽·佛丝为我鼓掌。她的病好像完全停止了发作。虽然意识到了客厅的门被打开了,不过我只想炫耀给那人看。 “怎样,克蕾芒丝?吃了一惊吧?” “……人还真是不能只看外表呢……” 看着克蕾芒丝小心翼翼地进来,我克制着自己洋洋得意的心情,尽最大努力友好地回答她。 “在那儿呆站着干啥,进来多好。” “我是不打扰演奏主义的。是说今晚的预定,撞到一起了。刚刚收到了信,侯爵阁下跟柏力高先生*1都邀你去看轻喜剧院*2。” “真头疼呢。我要是也能用分身术就好了。我去给侯爵写信去。谢谢你来教我,尔弗。工资按月给你,下周四也麻烦你来了。” “喂,话还没说完呢。” “我也是要工作的呀。” “你的正职是小偷吧!” “你怎么能这样!居然缠着贵妇人不放,还说她是罪人!” 玛丽·佛丝笑呵呵的。明明刚刚她还在吐血,却一点也感觉 不到危机感。她真的明白自己余命不长吗? 搞不好实际上,她以为这都是开玩笑的? 那对我来说这真是最糟的玩笑。搞不好她连彩蛋在那儿都不记得了。 *1疑指法国伯爵edouard de perregau,历史上曾与玛丽·杜普莱西有过短暂的婚姻。 *2现法国高蒙大影院,位于绍塞-昂坦街上。小仲马的《茶花女》首次演出即是于此。 我被克蕾芒丝推到门口,见我一脸世界末日般的表情,玛丽·佛丝对我搭话。 克蕾芒丝冲我长舒一口气,叹气道: “可不能同情这种人啊,夫人。” “尔弗,我给你个提示吧。我知道冬之蕾在哪儿,既没毁掉它,也没藏起它来。” “那就赶紧说出来啊!” “但我希望现在的你考虑的,不是宝物在哪儿,而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是要工作的啊!” “太浅薄了。你再好好想想。” “我可是在替你收拾烂摊子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跟你说什么也没用呢。克蕾芒丝,后面就麻烦你了。” 伴着一句“好嘞”,我被一路赶到了一楼。我用俄语骂了一句“去死吧你这混账女人”,佛丝她应该能听懂。过了一小会儿,传来了笨拙的钢琴音。《邀舞》在关键的转调的地方停止了。弹得真烂。她明明唱歌格外好听—— 脑海中浮现了不停咳嗽的佛丝的身姿。 隔着披肩摸到的,瘦弱背脊传来的不安,留在我手心不曾消失。 糟糕的钢琴音中,被问候了一句下周四见,我最终就这么被随便赶走了。 事件发生在三天后。 玛丽·佛丝逃走了。 不,正确地说,她出去旅游了。坐着马车,跟要好的主顾一起去了她“老家”所在的法国北部。估计要出去很久,据克蕾芒丝所说搞不好半年都回不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胆怯溜走了。在冲我叨叨了半天现在诺曼底的苹果花正美着呢之类的语带讥讽的蠢话之后,克蕾芒丝交给我一张字条。毫无疑问的,上面是佛丝的字迹。 “麻烦你看家了”——啥? 我被人拜托去搜自家还是第一次。 借着佛丝的字条,我彻底地搜了一遍她的公寓。当然,在怀疑有“小偷”的克蕾芒丝努力看家的时候,我并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到处摸索,这就要看我发挥自己的专业手腕了。 赌上自己的职业尊严,我借着爱熬夜的巴黎睡去的深夜到黎明这段时间,连每块地板都仔细得不能再仔细地调查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 别说冬之蕾了,这儿连个隐藏金库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啊那女人……!” 这样的话,答案就只有一个。 皇家复活节彩蛋名字虽夸张,但就是超级豪华的,跟普通鸡蛋一般大的彩蛋。不同的是它由大理石、宝石做成,所以不会轻易碎掉。 以佛丝的个性,从公司偷走的东西应该会一直随身带着。傻不傻啊,带着那种东西有啥好的。退一万步说,佛丝真要留在这个时代也无所谓,但她留着那彩蛋想干啥?难道要在四年后把它带到坟墓里? 已经成为我的看门伙伴的克蕾芒丝为我泡了薄荷茶,还告诉我海峡对面的英国正在流行午后喝杯红茶,仿佛这事是什么世界奇观似的。 “不过,你还真是个热心的看门人。” “…………因为我跟她是朋友……” “你想跟她搞好关系是吧?交给我吧,看我帮你把事情都搞定。” “旅行的时候被丢家里的人说这话可没啥说服力。” “我又不是玛丽的女仆!不要把我跟罗丝相提并论!我也有我的生意!” “不就是帮接客女接活吗。” “要不改改你这说话难听的毛病,小心伪装露陷哟钢琴老师。这点玛丽就做得很好,她明明不是贵族,却比真的贵族还有贵族气质。”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玛丽’的?” “我们是诺曼底的老乡。在巴黎重逢的时候,简直吓我一跳,她一副贵妇人的样子,我都怀疑是认错人了。”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在佛丝进行时间逆行之前,这里应该有真正的玛丽·杜普莱西存在。跟克蕾芒丝同乡的乡村少女。那名黑发黑瞳的少女,现在可能还活在巴黎的某地,也可能已经死了。而佛丝她毫无愧色地抢走了她在都市登场的机会,挤占了真正的玛丽原本应有的地位。所谓的重逢故交,其实是真的认错人了也没啥奇怪的。 “……嗯,那家伙以前演技就很好了啊。” “要我说的话,你遣词造句可一点没有巴黎人的气质。” “我所在的巴黎连点气质的渣渣都没留下哦,克蕾芒丝女士。” “不过,不花钱能到走一步是一步的气势我倒不讨厌。你就好好祈祷在入得闺房之前,玛丽别先去见上帝了吧。” “……你说得还真过分。” “得了肺病是会死的。要开始吐血了那就没多少日子了。真是灾难啊。据说越是苗条的美人,就越容易得肺病呢。” “你可就不用担心这点了。” “真是没礼貌的男人。就是,我人壮胆大,可不像你一样在玛丽面前哭鼻子。” “…………你说谁哭了?” “不就是你吗,在玛丽面前,还哭得那么凶。什么啊,果然当时是耍酒疯啊。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 我踢开钢琴凳站了起来,无视克蕾芒丝“你等等”的叫喊声,跑下连台阶数都能背下来的楼梯,下到二楼。关好仆人用的清理间的门,我摸了一下那看不见的幻影。 见镜子出现,我发了一条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确认二重身出现。』 所谓二重身,就是另一个自己。 当然现实中并没有这种东西存在,要这儿是二十一世纪,那就只有看错了、双胞胎跟幻觉症三种可能。但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是“现实”。对时间逆行者来说,二重身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是危险的征兆。在通过填鸭式的基础教育精挑细选出人才之后,薄薄的纸质教材《初次时间逆行》里面是这么写的: 有很大可能是出现了未被认知的时间扭曲。 这具体是怎么回事,课上并没有仔细说明。但时间逆行中被他人指出了自己未曾做过的事时,应立即联络这点,学校反复了无数次要我们记住。因为至今为止都没碰到过,我没想到居然真会有这种事发生。 跟以往一样,我立刻就收到了回复。 『本部致零零一二。确认通信』 “混账,确认通信个鬼……” 我不指望对面会好声好气地回复。只要回一句“已确认”就好了。 工作时见到自己的分身,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常跟我说起这事。 哎呀哎呀,一去工作然后遇见我自己了~所以一下子就知道下次该偷啥了~反过来遇到过去的自己,就想给他加油了呢,噢噢,加油~ 他的工作地点有点特殊,像在火灾现场举办的、限时一小时比赛能偷出多少东西的小偷职业竞赛一样,所以出现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爱丽丝之镜的制作在理论跟技术的完成度上,即使是往好里说也绝不算高,镜子的显现需要满足复杂的条件,并不是想去哪个时代就能造出去哪个时代的镜子的。同类的企业要是能造出通往未开发的时间、地点的镜子,哪怕是一处也好,就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公司的物理学家们绞尽了 脑汁,小偷们即使面对命悬一线的场所也会勇往直前。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的工作地点——泰坦尼克号沉没前一小时的慌乱之中,仅有这一处。 要是没能在一小时之内逃回来就会葬身汪洋。不管能保证多高的薪水,只要冷静地想想,就绝不会有人想去那种地方工作。但在那尽显豪奢的地方,有着大量绝不该就那么消失在历史之中的宝物,而现在又没有别的时间逆行公司能去那儿,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上好的收入来源。即使送去不同的编号者,因为需要时间掌握船内的构造,反而效率会变低。 还有,幸运的是,整艘船都处在紧急状态之下,即使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大多数人也只会觉得自己慌张失神了,就算是有人起了疑心,船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一小时之后漂浮在冰海之上。 再加上,连接两个时空的“爱丽丝之镜”本身并没有时间概念,在泰坦尼克号上呆一小时之后回来,跟碰上流氓乘客、过去三分钟就撤退,都会准确地被传送到自己进入镜子之后的三秒钟的那一刻。通向其他时代的镜子也是一样。在呆在镜子旁待机的阿尔弗雷德他们这些引导员看来,就跟消失在幻影中的人在数秒后回来一样。 出于以上三点,jabberwock公司构思出了跨时代的寻宝作战。 只要让同一个逆行者,无数次地通过同一面镜子就好了。 一直重复到把能偷的东西都偷光。 所谓的二重身,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进入到固定在相同坐标下的镜子的、进行时间逆行的自己。因为某种原因,需要再次进入镜子重来。 但这应是仅限“在特殊情况下进行的、极少见的时间逆行”才对。我现在的状况刚好相反,这情况下有人来增援也不奇怪,而且离玛丽去世还有四年。 我一个人重复如此漫长的时间? 不可能。 哪里不对劲。 ——说起来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他,也已经迷失了来着? 『零零一二致本部。希望详谈。先回去一次。请接收』 我进入到了幻影中。 鼻子跟眼睛被拉扯着。然后是头。肩。腰。臀部。 感觉像是在巨大的吸尘器的橡胶管子里面,咣咣铛铛地一边摇晃一边穿行似得。 还好爱丽丝之镜还在正常工作。 被从时间漩涡丢出来之后,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贴着实验室一样的瓷砖,铁环旋转的办公室——并没有出现。 而是阴暗的,狭窄的,满是尘埃的清理间。 昂坦街二十二号二楼。 跟我刚刚所在的地方完全相同。 “……怎么回事?我没进去?” 摔坐在地上的我立刻站了起来,再次向镜子输入讯息。我从没这么希望镜子能有声音通讯的功能。 『零零一二致本部。归还失败。请确认机械是否有损伤。火急』 『本部致零零一二。确认通信』 “混账!” 我一跺脚出声,外面有人过来了。我烦躁地打开门,门外是满脸惊讶的克蕾芒丝。 “克蕾芒丝夫人!玛丽她还没回来吗?!” “……你是谁?!小偷吗?!快,快来人啊!有可疑的家伙!”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时间变成了夜晚。刚刚我不还在跟克蕾芒丝喝下午茶吗。为什么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那条裙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种极为糟糕的感觉。 然后我注意到了最糟糕的事实。 我穿着跟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相同的,黑色外套跟白蕾丝衬衣。 不知是不是多亏我穿了这么一身,玛丽家的仆人很是小心地把我丢了出去。光是没干掉我就已经不错了。躺在昂坦街的石板上,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压根没有工夫去在意路人诧异的目光。 这是一八四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我穿过爱丽丝之镜,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 “……镜子的故障……?难不成迷失了吗?我?” 拖着作痛的身体,等玛丽家的仆人确认已经看不到我了之后,我全力冲向了南边的道路。那是绕道玛丽寓所后门的路。我从一楼后门溜了进去,穿过停着马车的“停车场”,爬上楼梯,冲进了清理间。镜子,我的镜子,爱丽丝之镜。 『零零一二致本部。请回答』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又发送了信息,等着回复。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回信应该是在发信人发送之后“正好一秒后”回信的。 『本部致零零一二。期待你顺利完成任务』 “不,不对吧……出故障了啊。我回不去了啊……!” 我把想说的话尽可能详细的写了出来,一股脑地输到了镜子里。穿越时空的讯息花费高昂,本来按规矩应该一两行讲完,但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了。 『本部致零零一二。去取冬之蕾』 “别开玩笑了!至少把阿尔弗雷德叫过来!求你了想想办法吧……” “你好像遇到麻烦了呢。”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喊出声了。再怎么焦虑,这也有点太不小心了。 玛丽·佛丝穿着她心爱的白色礼裙,拿着灯站在清理间门口。她的胸口插着跟我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白色茶花。 她跟人偶一样冷静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的样子。 如同冰冻一般的恶寒穿过我的大脑。 “你这家伙,难不成故障的原因是……!” “你当真以为十九世纪的人类能做到那种事?这是公司的意思哦,故意让你进行时空循环而已。” “‘而已’是……”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宾帕涅尔的法则,并不仅仅是句文绉绉的咒文哦。” 佛丝用凛然的声音继续说着。她到底想说啥。 “在时间逆行理论成立、爱丽丝之镜制成之后,物理学家们发现了奇妙的现象。一旦设好镜子之后,把能源供给保持在勉强能维持镜子存在的最低值附近,镜子的功能就会发生变化,没法从镜子那头再回来了。不管再怎么进入镜子,都只会保持那个人当初进入镜子的样子,回到他最初逆行的时间跟地点。这就是被称作时空循环的现象。” 真是异常的景象。 楼上正在大开宴席,还能听到精神十足的醉汉们唱着轻浮的歌。在阴暗的清理间里,身穿长裙胸口装点着花朵的女子,正给我讲解二十一世纪的时间逆行理论。简直像是自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中剪下来的场景。我只能觉得自己进到了错误的世界。 回到最初逆行的时间跟地点——不管进镜子里多少次? 佛丝用平坦的语调继续说着。 “在进入了低功能的镜子的人身上,物理学家发现了若干‘有趣’的现象。比如说身姿——不,应该说是年龄吧,从循环态的镜子当中出来的时候,是不会保持跟进入镜子前一样的姿态的。” “用我能听懂的话说!” “抱歉了,我之前都没跟人说过这事嘛。说肉体跟记忆会出现分歧会不会好懂些?你的大脑继承了最后一次进入镜子时的记忆,但肉体——衣服也一样,你的身体会变成当初从公司过来时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过了几天几周甚至几年,但每次进入镜子,你的身体都会回到最初来到这里的状态哦。” 虽然远不能说理解了佛丝的瞎话,但我懂了一点。 就是说,佛丝她想说,我是被故意送到了这奇妙的世界中的? “并不是过去的你跟现在的你融为了一体哦。毕竟 过去的你也存在于这条时间轴上。每每进行循环的时候,相同时间中相同的人都会增加,所以从感觉上来说可以说是种‘分裂状态’,但每个你都作为拥有独立自我意识的人而行动。果然还是叫二重身比较合适呢。有些人把这个叫做‘替换现象’,但原因跟理论都还是未知,值得找只大白鼠来实验一下呢。” “够了!我现在可不想听这种低级的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的。在本部的物理学家们把镜子调整回通常状态之前,不管你进多少次镜子都没法回到二十一世纪,可怜的爱丽丝就这么无数次地掉进了兔子洞。” “骗人!我不信,不可能……!” “那可否请你向我说明一下,为什么你会穿着跟第一次逆行相同的衣服呢?” 我紧咬下牙,摸着自己身上。毫无疑问,这是阿尔弗雷德在那间热死人的屋里让我穿的外套。他当时笑着说,穿着类似服装的绅士在这个时代到处是;包布纽扣可是一级品,但内侧的口袋稍微有点破了小心点。我身上的衣服在相同的位置上有破损。他是笑了吧?他是知道我会陷入什么状况吗?然后知道还笑了? 对他来说我连朋友都不算,不过是只小白鼠? “虽然因为脑科学方面的问题还在研究中,要是能投入实用的话,人道问题根本无关紧要,世道就是如此嘛。” “别开玩笑了!我要回去!鬼才要留在这个时代!” 我原封不动地把这话敲打到键盘上,发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连自己的id都没写就发信息过去。 回复准时地到了。内容稍微长了一点。 『本部致零零一二。夺回冬之蕾乃紧急任务。请反复尝试,莫言放弃。另,本文为自动回复。仅在发现冬之蕾时,会有发送特殊模式的信息。完』 “别……别开玩笑了!阿尔弗雷德!你给我说点啥!你们骗了我是吧!” 不管发了多少次信息,回复的都是相同的内容。我揍向没有质量的幻影,房间摇了一下。双腿一软,我跪倒在地上。 噩梦。这简直是噩梦。 灯光靠了过来。在这脏兮兮的房间里,茶花女轻轻地蹲了下来。自暴自弃的怒火持续不了。等怒火燃尽,我只能无力地呆坐着,连迁怒的力气都没有。俯视着我的佛丝一脸平静,毫无狼狈之相。这女的算什么人。都这样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瞪大了双眼。 “……难不成你……也……?” “无论如何都得在股东大会之前拿到实物。但逆行机能运行的次数是有限的。结果就是,公司决定要榨干三零编号的一个人。” “榨干?” “在得到冬之蕾之前,我重复同一周重复了四十回。七天乘以四十,一共280天,我被关进了这永远不会前行的时间中。当中有三回,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还有一回真的就那么倒下了,被王宫门卫的家人照顾起来。我想问问有常识的你,我们的雇用单位,真的是间好公司吗?” “……这种事是常有的吗?” “你不仅仅手腕非凡,同时运气也很好呢。” 尔弗——叫着我的名字的声音,跟我久远的记忆中的佛丝一模一样。她已不是娃娃头,黑发上缀满了宝石,三楼传来了叫她玛丽的声音,但她毫无疑问是我知道的佛丝。 如同冰刃一般,永远冷静,脑子好得吓人。 “迷失的人当中,大多怕是在行窃图中放弃了。对于公司来说,只要能做出前往相同时间的爱丽丝之镜,补充人员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这点损失根本不痛不痒。” “…………对你来说当然是不痛不痒了。但对我来说可不是怎样都好的!要是你没把彩蛋偷走的话!就根本不会有这事发生不是吗!还回来啊!只要你还回来我就能回去了!””碰运气把双零编号的逆行者送来执行这任务的理由大概就是这个吧。因为我跟你是同学,所以说不定念旧情。说不定我会同情你,把彩蛋交出去。真是无聊的心理战啊。“ “我不管!我没听说过这事!给我!我需要彩蛋!” “绝对不要。” “为什么!” “至少我比你更清楚公司的做法。” “那可不是,你都能从公司偷东西了。给我!那可是我的通行证!还回来!要不然——”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出双臂想要抓住佛丝,却被穿着白裙的女子扔了出去。是柔道的投技——大外刈——好像是这么叫的。过了一会儿身上才开始疼了起来,我也因此一下子脑子清醒了起来。对手也曾是专业的小偷,并不是乱骂一通就能嬴的。 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中,我看到了在我头上的佛丝的脸。 她没在生气——也不是冷淡,更不是轻蔑。 倒不如说这表情—— 像是悲伤。 “你先在那儿冷静冷静吧。要往镜子里发信息的话,你爱发多少都随你便,只会收到相同的回复哦。” 随着关门落锁的声音之后,门对面传来了咳嗽声。灰尘对嗓子不好,她现在肯定是在吐血。都是因为结核,因为这种在二十一世纪能轻松治好的疾病。怎么能放任这种鬼事发生。 “佛丝!你能听到的吧!能治好你的病我也能回去!只要把稀奇古怪的宝石蛋交给有钱的好事佬就行了!是吧?没错吧?!你为啥非留在这个时代不可啊!” 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没等到佛丝的回答。 我抱着头转向爱丽丝之镜。 『零零一二致本部。请发送详细计划。意义不明』 『零零一二致本部。来个能听懂人话的家伙』 『零零一二致本部。我想先回去一次。别用这种歪招了』 『零零一二致本部。我杀了你们』 回复全都是最后写明了是自动回复的客套话。 我蹲下来哭了几声,跳进了镜子。 出来之后,到达的果然还是那个脏兮兮的房间。 “……可恶。” 感到身后有人,我藏到了墙角里。镜子里出现了清晰的轮廓。 待我藏起来数秒后。 出现了一个很是眼熟的男人。 “……?” 黑色外套,白衬衫——是我。 这如同超现实画作般的景象,让我十分想吐。我忍不住捂住了嘴,但奇怪的是,从镜子里出现的男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身体前倾,紧咬牙关,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冲出了昏暗的房间。而我则冲进了镜子。我已经不想思考了,受够了。 冲进镜子之后我意识到了。 像是全身被吸走一样的感觉。静电。从镜子中冒出的身体。 我就那么捂着嘴,跑出了清理间,决不去看右侧的阴影。我就在那里。由于宾帕涅尔的法则,不知该说是替换现象还是增殖显现,过去的我就在那里。 这个二重身徘徊的噩梦世界,并没有出口。 我从被仆人丢到街上趴到在地的外套男身边跑过,跑出了昂坦街,一直跑到了塞纳河附近,停下了喘了口气。全力奔跑的资产阶级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稀罕景,路人都用奇异的视线盯着我。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 十九世纪的塞纳河很臭。毕竟,这人口百万的都市的生活污水,未经处理就全排进了这水沟,臭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里还有瓦斯灯,有卢浮宫——还没经受过爆炸袭击,也没变成我们宿舍的,宫殿。尤其是,河里的水还在流,这能让我感受到历史的景象。虽然两个时代都没有埃菲尔铁塔,但这边是“还没”建成而已,并非“已经”被恐怖炸弹 吞噬。 但在这里,我无处可去。 我靠在河边的雕像上,大脑混乱不知该吐还是该哭,一个劲地咒骂着。因为会有妓女凑过来,我不得不沿着河边走了起来。无尽地,一直走下去,像是在寻找这噩梦终结的地点一般,直到黎明。 清晨的巴黎很美。灰色的天空中点起了金色的光芒,像魔法似的给天空渐渐染上蓝色。我喜欢这天空。 哪怕这是在噩梦之中。 “……这是我第几次跟你说‘初次见面’了?” “只算今天的话已经第三次了,要是连宴会那天也算上的话,这已经是我第七次跟你说‘好久不见’了呢。” “…………我今天跟你打招呼这才是第二次。我还要继续干这种烂活干这么久吗……” “请死心吧。再过个两年多点,我就能救你了。” “你的寿命应该还有三年。你手上有彩蛋吗?” “有的呀。” “你说实话吧,没有吧?” “我不是说了有吗?” “你是把宝石一个个拆下来卖了吧?卖钱去维持这家还有开蠢透了的宴会去了吧?我该不是来找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了吧?” “就算我是小偷当中的败类也不能放任你这么说呢。虽然我很不喜欢公司的做法,但我的确对公司心怀感激哦。看到美丽的东西能够觉得它好美的精神,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小偷教育教给我的。” “少罗嗦了!要有的话现在就赶紧拿出来!” “我做不到。” “理由呢?!” “我把它托付给了某个人。” 佛丝的话让我瞪大了眼。 托付给了某个人? 把从公司夺走的宝物,托付给了过去的人? 把游戏机借给原始人是想干吗?虽说那颗彩蛋的确美,即使是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也是足以体现美的真谛的宝物。 我仿佛是正在脑子嗡嗡作响的当头,被人拿炒锅狠狠砸了一下后脑勺,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玛丽·佛丝亲切地给我倒了一杯杏仁水,但我根本没心去喝。 “……是谁啊那家伙?” “我不能说。” “…………难道有别的公司的人来了?” “巴黎完全是jabberwork公司的管辖范围吧,就算别的逆行公司想要设置爱丽丝之镜也会变成范围外的。抢别人占好的地盘可是行业禁忌。要觉得我骗你就去问问镜子吧。” 讽刺的是,身为一切元凶的佛丝正在我眼前,这点反而让我感到些许安心。如果在这里完全人生地不熟,连个能谈二十一世纪的人都没有、连自己的经历都找不到人说的话,我肯定会疯掉的吧。迷失掉的——或者说,“被迷失”掉的那些人,就是这样的吧。我背上一股凉气。 “我刚刚试着发了‘已得到彩蛋,要回去’,但被拒绝了。搞不懂。要是我真有彩蛋的话怎么办?为了确认让我回公司一趟不也挺好吗?” “尔弗,才多久没见你就变笨了啊。你还是学着静下来好好思考吧。” “我才不想被发小说教……可恶……还有五回吗……” “也希望你替不知道被你找上门来多少次的我想想啊。” “我有个问题。” “要找好餐馆的话,我推荐意大利大道上的托尔托尼*。” “你是怎么把冬之蕾偷走的?” 身穿蕾丝裙,披着羊绒披肩的女子,一下子变回了二十一世界的女子。虽然十九世纪流行的卷发也不错,但她果然还是更适合娃娃头。 “你是指从俄罗斯的工作室?还是从公司?” “怎么从公司偷的就不用了,之前问你的时候你也没回答。你是体验过二重身遍地的地狱的前辈,想请你给点建议。” 玛丽·佛丝啪地打开扇子,藏起微笑的嘴角。我也开始渐渐习惯了完美的cosy,就算是看到贵妇人为了避免喝香槟喝过头而把一只手套丢进杯子里也不会动摇,这可是这个时代的常识。 但佛丝的黑色眸子,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永远不失冷静,如燃烧般热烈。 *café tortoni,巴黎精英经常于此聚会,现已不存在。阿根廷的同名咖啡馆的名字即来源于此。 “你还真是认真工作的商务人士呢。” “我只是想回去。你不也是。” “当时是。基本原则是,不要指望‘自己’帮忙。” “这个我知道。” 在第三次逆行之后,我沿着岸边到处晃荡的时候灵光一闪。要是在同一时间内,知道内情的“我”有好几个,那么虽说有点瘆人,但我们不是可以建立个三胞胎同盟吗。这么想着,我回想着自己过去的行动,开始找“我”,但光是看到个背影就突然头晕目眩到不行。就像激烈的过敏一样身体反应了起来,腿自己动起来全速逃离“自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河边,往外吐着胃里的东西。接连两天成了巴黎一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能跟逆行回来的‘我’一起在镜子前埋伏着,只要能围殴你那我就赢定了啊。” “真是过分的提案,但是的确如此。” “那为什么——” “不可能的。你还记得公司的社训吧,‘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简单说就是不论在过去做啥,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切都会如常呗。” “但反过来说,凡是会大幅改变历史的事,哪怕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比如说,‘五胞胎男子联手杀害玛丽·杜普莱西’之类的。” “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会改变历史啊?” “你亲自尝试过吗?” 我无言以对。父亲的问题是我们在学习成为逆行者的时候被灌输的“无须担心的咒语”一样的东西,实际去实践过的人,至少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本来我们这群人里,没几个知道自己父母还有兄弟姐妹长什么样,小偷工作接触到的上流阶级当中也几乎不可能会有我们的祖先。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至今为止我都不曾怀疑过这事儿? “无须担心的咒文”是谁说的? “引以为荣。” 又来了。 “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脑海中的画面跟声音对不上号。感觉我第一次逆行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也听到过这声音。是谁?也该告诉我是谁了吧。 “……可恶。” “怎么了?” “…………没事。不用担心,我不打算杀了你,要不然就没法知道彩蛋到底藏在哪里了。虽说我已经做好了杀了你也要找出彩蛋的觉悟。” “这个时代也是有警察的呀。你还是想个平稳点的手段吧。要是被判进监狱,去北方服拖船的劳役的话,连爱丽丝之镜所在地都回不来了哦。” “这镜子只会让我进入循环,回来能干啥。要是担心我的话,就赶紧把彩蛋拿来。” “不可能啦。我说了把它托付给别人了吧。” “给谁了?” “给谁了呢。” 就算试图读懂她这话里有话背后的深意,现在的我没那个手段。玛丽·佛丝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到底知道多少东西,既然知道又为何瞒着我,这都是谜。又或者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公司的目的也大都还是个谜。感觉自己就像个被吊在半空中的提线人偶。 因为爱丽丝之镜的副作用,我的头还在疼。 “……佛丝,告诉我你能想到的最好的计划吧。” 第三幕 由花致花* *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十一场《sempre libera degg"io》的日文翻译“花から花へ”,中文一般译为“及时行乐”、“永远自由” 第九次的我,没去做小偷而是去做了侦探。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东西。我跑去旧衣店,买了几件远远看过去连“我”都认不出自己的外套,还有时髦的手杖。变装可是小偷的基本素养。然后又花了三周蓄起胡须,言行举止也从头换到脚。 用这个时代的方式来说,我就是个典型的“狮男”——紧跟潮流的时髦绅士。 随后我又在昂坦街租了间近便的公寓。什么时候哪间房子要租出去我都看厌了。 准备万全的我开始打探起茶花女周围。从记忆中挖出那些进出她房间的男人的名字,挨个去找线索。我在赌场或者假面舞会会场找出他们,若无其事地跟他们打招呼,请他们喝酒,等对方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不露痕迹地打探:你知道那个彩蛋吗?宝石蛋啊,据说茶花女把它暂时交给了某个人。 回答都是,不知道。 没听说过那玩意,没见过;不过我好像听说过来着,是说你能借我点钱吗——基本都会走到这个套路。既然他们是会向那种吸金女进贡的男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最初我会借给他们点钱,但仔细一想,佛丝怎么可能会乐意把彩蛋给那种男人看。 真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 等钱快用完的时候,我买了报纸。《基督山伯爵》第一部开始连载,主角爱德蒙·唐泰斯还不知道威胁自己的阴谋,但我的目的并不是小说。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是法国德比*1,也就是法国赛马会锦标*1的举办日。这是现在巴黎最大的赛马会,曾是法国赛马代名词的凯旋门大赛*2,还要过些年代才会诞生。 以赛马为首的赛事赌博是筹集资金的基本手段。既然不能指望从爱丽丝之镜送来的资助,要想得到宝物,就必须得要筹备所需资金。我再怎么说也是费了大力气接受过暗记训练的,别说是得了第一名的马了,三年比赛的马的排名,即使我没刻意记过也留都在脑中了。 毕竟,社交界的话题,也就是赌博、恋爱,还有谁的葬礼之类的了。 在过度的装饰之下,不论是谁,永远都在戴着假面起舞。 噎死人的香水跟香槟,宛若这浮世的忘忧水。 *1 pri du jockey club(french derby),国际一级平地赛马会,每年6月初在尚堤伊马场举行,首次举办于1836年。 *2 pri de l"arc de triomphe,每年10月第一个星期日在法国巴黎隆尚马场举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首次举办(1920),总奖金为15万法郎;现总奖金为400万欧元,是目前为止最高奖金的草地赛事。 不招人注目地赚足了够用的资金之后,我开始着手于作战的第二阶段。 巴黎自当时起,就有着整条街都是宝石店的高级商店街,其中有几家虽然搬了地方,但商号却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变。问道自然要问行家,我去了那里探听宝石蛋的传闻。我装作有钱人自然地打探情况,问有没有稀罕物件,我想要找高级娼妇会喜欢的美丽珠宝饰品,价钱可以不用在意,有没有布满宝石的彩蛋之类的—— 但这里的回答也是,没有。 压根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倒也是当然的了,能开始制作皇家彩蛋是在19世纪末,而且不是在巴黎而是俄罗斯。 而且本来茶花女就很少来定制珠宝,但给她送礼的男人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到了冬天,即使是过年,玛丽房间仍然会传出练习《邀舞》的钢琴声。因为一天天这样实在太过单调,我简直想要拜托过去的自己换首曲子弹,甚至差点自己去买台钢琴了,但最终还是断了这个念头。要是从对面的人家传来了钢琴声,佛丝她肯定会警戒起来吧。 而且我一听到钢琴声,额角就会阵阵针扎似的痛。虽然并不想回想,最后冲进镜子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也是在弹琴。 像是被巨大的恶魔用他的黑腕拧断一样的,难以忍受的头疼。 我在第二年的赛马中,又赢了一笔,存下一笔财富。 然后作战进行到了第三阶段。 “你好呀,罗丝。” “尔弗先生……胡子?好奇怪啊,刚才见你的时候——” “我带的假胡子啦。是说佛丝的身体怎么样了?” “虽说是不坏……” “是吗。我想把下次的钢琴课提前一点。平常佛丝她都没事吧,我也不多收钱,明天或者后天怎样?大后天的预定呢?” “您突然这么说……夫人明天要去法兰西喜剧院*1,后天应侯爵阁下邀约要去看歌舞杂耍表演,大后天是跟朋友在赛维涅路*2骑马的日子。” “是这样啊,突然这么问真是抱歉啦。” *1 édie-fran?aise,位于巴黎皇家宫殿内的演出剧场。 *2 rue de sévigné,巴黎街名 原来如此,白天佛丝不在家。 我不是要去搜家。搜了也是浪费时间,彩蛋并不在那家里。但我一个人想要彻底搜查的话,巴黎实在是太大了。 话虽如此,稍微留个保险也是不坏的。 佛丝不在家的日子里,我趁着克蕾芒丝一个人出来到庭院里的时候,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啊?你不是钢琴老师吗,玛丽她不在家的。” “克蕾芒丝,我今天并不是为这事来的。” “你啥时候留的胡子?真奇怪,之前见面的时候还剃得干干净净的,现在长得还真密。” 我跪在庭院里,抓住克蕾芒丝的胖乎乎的手,握紧。 “啊啊!我亲爱的人儿呀!” “干,干,干什么啊你!别闹了。” “我终于意识到了!我爱的不是玛丽,而是你!” “别开玩笑了,你眼睛是玻璃球做的吗?旁边就是绝世美女,亏你能跟老太婆说出这么假惺惺的话!” “你是要质疑我的纯情吗?!太伤心了!我要伤心致死了!啊啊,我真的要死了!噢噢,我要死了,要死了!燃烧吧,恋爱的火焰啊!把我这身躯烧尽吧!” “别闹了!最近的年轻男人啊!要死要死啥的光演员说说就行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克蕾芒丝,我暗爽笑了。能不能从她那儿赚回那一百法郎,就看接下来的了。我握住她圆润的手,塞给她一条金锁。计较钱财的女人的双眼,像受了惊的狸猫一样,瞳孔一下子缩小了。植物要浇水,车子要加油,面对会为钱行动的人,就得塞钱。 “克蕾芒丝,你可懂了我的真心?” “…………你这奇行异举,到底是有啥目的?” “你能时不时的见见我吗?光这样说说话就够了。” “你不是玛丽的钢琴老师吗。玛丽她也并不反感你,还老跟罗丝说起你。” “哎,她都说了些啥?” “呃,你果然还是冲着玛丽来的吧?” “因为是听你说的嘛。不管多平淡的事都好。” “……真是奇怪的男人。” “为了心爱的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哦。” 话虽如此。 半是预料之中,半是白费期待了,内线的调查结果并不让人满意。玛丽跟罗丝说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连个“彩蛋”的“彩”字都不见影。这样来看,她是不是真的把彩蛋托付于人都很难说了。 是卖到当铺去了吗?但从贫民窟到皇宫内,巴黎市内的行家我都打点过了,就算彩蛋不在玛丽手上,只要还没出巴黎,就不可能从我的侦查网中溜走。 果然彩蛋还是在她手上吗? 如果是,到底在哪里? 如果真的有能让她托付彩蛋的“值得信赖的人”,那人又是谁? 罗丝吗?只有衣柜跟床的女仆能把彩蛋藏在哪里?她的房间我也彻底搜查过了。 那,罗丝的朋友吗? 我试着调查了一下,罗丝压根连个共度假日的朋友都没有,她成天就跟在佛丝身边替她顺背。女仆房间里的书桌里藏着的,并不是什么宝石,而是流行的时尚杂志里面的插图板。明明是个天天被放弃了高岭之花佛丝的男人们围着转的可爱少女,还真是无欲无求。我也想过会不会克蕾芒丝是个忠义的女骑士,然而现实并不会像大仲马的小说一样充满戏剧转折。 对金钱没兴趣的人?那种人连修道院里面都不存在。为了偷听漂亮的哥特建筑里面的忏悔,我可是不知道送了多少钱进去。 压根就不存在隐私的这个时代,还真亏佛丝能死守着秘密。守得太好了我都快要死了。 一心爱着佛丝的侯爵或者商人呢?但佛丝刚一病重,他们就脚底抹油溜走了。要是真信任那种家伙,只能说我的同窗也老糊涂了。 佛丝并没有交给那群家伙——我希望如此。 要是被他们带着彩蛋逃走了,那将是最糟糕的结局。 佛丝会相信谁?还有谁? 阻止我把彩蛋带回去的到底是哪里的什么人? 我想了简直是无数次,到底漏掉了的可能性到底在哪儿。 但却毫无头绪,丁点儿线索都没有。 只有时间照旧逝去。 “……1846年吗。” 第三个一月,《基督山伯爵》大团圆收场,到了上次的我冲进镜子的时候。 在呆了三年完全熟悉起来的昂坦街自家,我观察着玛丽的寓所。现在在那房里,罗丝正两眼泪汪汪,克蕾芒丝打着哈欠,女主人在吐血,我在钢琴边。 我有点期待着。 当时我脑中肯定出了什么状况,而且是让人无法忽视的什么。当时我没能搞清原因,但说不定现在可以。 说不定,这才是通往彩蛋——通往回去的捷径。 “………………” 我竖起耳朵,确认了怀表的时间。钢琴课是下午两点到三点半,我也确认过穿着黑外套的“我”已经进到那个家里了。 终于开始了。 马车路过,在积雪的道路上留下了大大的轨迹。在如刀割的空气中,音乐慢慢散开来。 我知道这首曲子。 名叫“与主更亲近”。 不出所料,太阳穴像是要被剜掉一样疼了起来,我一口喝干了预先准备好的酒。本来我酒量就不行,喝这么多就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我事先用绳子把自己脚腕死死地绑在床脚,要是房东太太现在过来的话,肯定会当我是个变态的。 我试图回想歌词。是了,既然这是首赞美歌—— 既然这是首带歌词的曲子—— “能与诸位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来了。 就是这个。 我把羽毛笔往墨水瓶里一蘸,翻开了膝上事先准备的笔记本。要是不管它的话,我的大脑会故意忘掉这句台词。我一个劲儿的喝着酒,都快要喝吐了,但现在不是呕吐的时候。我一边骂着不知道谁混账,一边写下了闪回的台词。 “能与诸位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完全不知道这是在说啥。要是只有这么一句,就算是落到别人手里也不会有啥大问题吧。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句话?为什么会想起这从没听过的话语? 还是说我实际在哪里听过?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听到的,在哪儿听到的? 能让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的人,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个。 钢琴的声音戛然而止。现在,我正在二楼的清理间里冲向镜子。 玛丽——佛丝究竟怎样了呢。 她就这么死了吗?怎么会。我还记得第三会议室见到的墓碑,她应该还有些时日。 等到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疼痛消失,我解开脚腕的绳子,站在镜前剃掉胡子,穿上跟当初一样的黑色外套,踏着积雪出了门。我若无其事地登上公寓的台阶,眼前是铁青着脸的克蕾芒丝。 “你,你没事吗?突然冲进房间里,我还以为你铁定还在里面。” “哎呀,我在外面喘了口气,一直呆到身体舒服了点。玛丽呢?” “……虽然刚才很危险,但现在好像多少安定下来了。” 果然。她去世是在1847年,我没记错。 既然她能在那种状态下活下来的话。 我看准了罗丝从房中出来的机会,走进了安静下来的玛丽的卧室。很久没用过的化妆台,床上的玛丽,静谧的冬日阳光。 我再次坐在了刚刚“我”所在的地方。 “佛丝。” 浅眠的黑发女子朝我这儿一看,微微一笑。 “…………是第几回的你?” “是刚才那家伙之后一回的。” “是吗……真是首好曲子呢。真奇妙呀,你最喜欢的曲子居然是那么一首安静的曲子……我还以为会是动画歌曲呢。” “一听到那曲子我就头疼欲裂,别说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我连在哪里学会弹这曲子的都不记得了。” “……所以刚才的你才会跑到镜子……我说下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 “常有的事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常见的。” “我们?” “也不会伤害到谁了”——佛丝曾说过的话语在我脑海一闪而过。咳嗽声把我唤回了现实。 “喂佛丝,你可别现在就死了啊。你还啥都没跟我说呢,要死的话至少先跟我坦白一下你做这种蠢事的原因。”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 抿嘴微笑的玛丽虽憔悴,但看上去十分幸福。我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能让她这样喜欢我。 还是说,她是因为自己要死了才会如此幸福? “公司能找出彩蛋在哪里……是因为彩蛋跟爱丽丝之镜一样,里面放着不管混进哪个时代都能找出来的记号……大概钻石当中有某一颗是假的吧……我没能注意到啊。我没想到他们能查出我跑到这个时代了。” 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告解*之时。 不管是怎样的欺诈师还是名演员,能坚持把谎言说到最后的不过只有一小部分。即使不去逼迫对方,不如说,正是不逼对方去说,能听到秘密之事的几率才会提高很多。在临终之前说出私生子的存在,在最后的最后让家人惊慌失措的老爷子有很多,也是因为相同的原由。 就连跟我一样,为了能成功偷走东西而学过心理学的佛丝,看来也不是例外。 我撞运气的期望,终于在第九回得以实现。 *告解圣事,又称忏悔圣事、修和圣事、和好圣事,为天主教七件圣事之一。即信徒怀着悔改之心,向司祭诉说自己的罪,后者代表天主赦免其罪,使之与天主及教会重修旧好。 “但我最意外的是,来的人是你……” 我握住佛丝皮包骨头的手,尽自己最大努力对她温柔地微笑着。 “没事啦,我无所谓的。” “……人类记忆的极限据说只有150年……不管科学多么发达,人也无法记住比这更久的记忆……否则人类会坏掉的……这是生物的极限了。” “你看上去很难受啊。要喝点杏仁水吗?” “三零编号,双零编号……公司大量生产了我们。但除了教育非常耗费时间之外,能实际工作的只有一部分人……但送来的偷窃委托却如山一样多……那该怎么办呢……很简单……只要把成功的循环以外的记忆都抹掉。” “咦?” “工作之后我们进的‘回复室’,是人体实验室……用纳米机器跟电磁波对大脑额叶进行强力的催眠,强行制造出空白……然后让大脑空白的人,变成别的人……以别的编号进行工作……把自己工作的记忆当成别人的事,我们才勉强能保持正常。” 佛丝咳了起来,没有血色的唇边渗出了红色的飞沫,但她还在继续说着。我说不出话。 “……我们连长大都不被允许……在镜中流逝的时间,在我们从镜中出来的时候,会被强制重置……我们会以跟进入镜子时相同的姿态回到现代。因为在循环的时空之中没有长大的方法……所以我们误以为自己才活了十几年……实际上,我们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着相同的时间,我们活过的日子,换做普通人的话,脑子肯定早就坏掉了……我们被禁止活在当下……过去跟未来都不存在,只能活在这细碎的时间之中……” 愿与我主相亲,与主相近。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此刻会说出这话。 佛丝很满足似的微微一笑。有淡淡的茶花香气,既不是蔷薇也不是水仙,隐约的香气。说起来,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花,还说太浓的香味会噎人所以不喜欢。 为什么事到如今了,反倒能清晰地想起久远过去的事呢。 “就我记得的来说,你最后的职场……是泰坦尼克号吧……” “等等。等等。泰坦尼克号不是萨乌扎恩德·佛斯特的活吗。不是我,我没去过。他是学小提琴的,还上了公司的广告——”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个,像样的名字吗……?你以为,那公司里真的,有一千多个,能好好执行,逆行者工作的人……?不,实际上……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然后,干了数千件工作的……我们被,用不同的编号称呼,便会误以为自己是别人了……为了提高使用年限,施加的有效的,催眠暗示……仅此而已。” “……不可能。你瞎胡说。” “穿过爱丽丝之镜,回到公司的话,失败的循环的记忆会被抹掉。要是失败了就得永远重复。或者是,在半路放弃‘工作’,回到,那个时代……” “回到”? 就是说迷失掉吗? 玛丽·佛丝一边轻咳,一边拼命说着。 “……我觉得死在哪个时代都好。死在镜子里也好……但我当时跳进的,实验中的爱丽丝之镜,通往的是巴黎。死在,未来的自己出生的地方,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我,我不记得自己是在哪儿出生的。”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在河边长大的。 “在观光船中收拾尸体……因为你是最小的。在被皮卡捡走的时候,你喝的汤里面,放了药物。为了进行催眠暗示,所需要的药物。因为要作为小偷给公司干活,忘却药能发挥作用这点,是必须条件……再往后就跟我一样了……” 汤里放了药? 催眠暗示?在说什么。荒唐无稽的假话。 但为什么我的头如此痛?好像有人拿着锥子从我眼球一直插到脑内。痛得站不稳的我,手扶在佛丝床上。 “……不可能。为什么我忘了,你却记得啊。” “你……有时候能记得,自己的事,有时候又不记得。恐怕是……因为你,被施加忘却暗示的次数,比我要,多得多……” “但我完全不记得受过什么暗示啊!” “因为要不抹掉施加暗示的记忆,就没有意义了啊……你啊,为什么,能记得我?” “肯定能记得啊!同级生只有三十人啊!” “三十个人的,脸……” “哎?” “本来就,没有名字……声音也好……你能想起来吗……?” “这种事!” 肯定—— 咦。 哎? ——喂。喂喂。 名字我都记得。佛斯特(first),赛肯德(sed),萨德(third)。我记得。因为教室里有三十张桌子。佛丝(fourth),费福思(fifth),希克斯(sith)。我都记得。都记得的。 托尔弗斯——我在中间那一排,右边的座位。 六列桌子每列五张,排在教室里。 谁也想不起来。 声音也好。 容貌也好。 口头禅也好,成绩也好。 喜欢的电视还有食物也好。 明明一起共度了好几年——好几年?究竟是多少年呢?我现在十七岁,所以是十年?不,说起来,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十七岁?因为从学校毕业是十五岁——那我是哪个月毕业的?然后之后干了几件工作? 自从佛丝偷走了皇家彩蛋,公司的业绩直线上升,工作也多了起来。我去了十几次摩纳哥,伦敦去了五六次,事出有因还去过土耳其。 这些都是这两年之内发生的事? 想不起来。 我脑中的记忆没有一件是带有日期的。 有的净是在学校记下的四位数的公历年号。 但我是十七岁。应该是十七岁。肯定是因为一心工作所以有点混乱了。快想起来,我的工作经历。去了十几次摩纳哥,伦敦去了五六次,事出有因还去过土耳其。 十几回,到底是多少回。 事出有因的因,是什么。 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娃娃头的佛丝笑了。如果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在过去杀死了自己的祖先会怎样呢?我这么一嘟囔,她就跟我讲了公司的社训。不怎么擅长麻烦的修辞学的我,抓着她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笑了。 类似“无需担心的咒文”一样的东西,她说 模糊的影像逐渐对焦,变成了躺在床上的女子的面容。 “想起来,几个人了?” “…………不……” 是吗,低语声如同消失般安静,像镇魂歌的最后一样安稳。 “你明白了吧……我,不想回去的,理由……” “……怎么能信啊!骗人的,骗人的。做恶梦的病人别说傻话了!” 我抓起白色睡衣的胸襟,佛丝的身子也一并被拉了起来。轻得可怕。两年前她明明能把刚从镜子里出来陷入慌乱的我给扔出去,那个时候她明明还沉甸甸的。 ”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怎么回想起忘掉的事情的?” “……是偶然。在我拿到冬之蕾之后,正在被催眠的中途,歌剧院大街*发生了恐怖炸弹袭击。我的手术中断了,因为换了负责人,最后就这么在中途结束了手术。在离开回复室的时候,我还,有着 ,自己工作时的记忆……我躲开宿舍的监视,去找了资料,一点点理解了,循环是怎么回事。我明白了……我们直到,使用年限耗尽为止,要永远重复着工作,是给公司用的消耗品……是活人偶……我想着要在接下个工作之前,逃走来着。但……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在那里的……不止,我一个,人啊。” *歌剧院大街(avenue de l"opéra),法国巴黎第一区和第二区的一条街道,南起卢浮宫,北到巴黎歌剧院。 为什么我不早点这么做呢。 也就不会伤害到谁了。 我想起了佛丝的话。那就像混乱的黑暗中射进的一束光。但这光芒如此微弱,仿佛此刻就要消失。 “我觉得良机到来是在……公司内部的,展览会那天。在临交货,之前的,冬之蕾,要被展出……偷东西可是我拿手好戏。这比从俄罗斯的工房里偷走,要简单,得多了……” “公司的防盗装置呢?” “警报响了。通往外面的门也好,窗也好,全都被关死了……但,那地方,还有一个,出口。” 佛丝微微一笑。那并不是茶花女婀娜妖艳的笑容,而是还被叫做托利普尔泽罗·佛丝的时候,神气十足的女孩子的笑容。 “那天是公司,实验新的,镜子的日子……我跳进了,刚刚设置好,连通往哪里都不知道的,崭新的爱丽丝之镜里……” “为什么?” “…………是你的话,会怎么做?我们的公司,卖赃物的对象,可是世界中的,大富豪啊。而我们是,能下金蛋的,为数不多的,贵重的鹅。除了公司教给我们的,关于过去的大量知识、干涸的河流跟巷战的枪声以外,一无所知的人,你觉得,能从他们手上逃走吗?” “……我怎么知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是。但我没能做到。只有我,逃走了……如果我被抓住了,彩蛋落回公司手中,我会被弄成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再重复相同的工作……我的,同伴……你也会……直到不能用为止,永远……” 佛丝一咳鲜红的血沫就会飞溅到床单上。我抱住她纤小的身躯,扶着她。佛丝用捂住嘴角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好好想想。这时代……空气虽然很差,但能享受戏剧,能交到朋友,偶尔还能去乡间逛逛,真的很是美妙。当然,多少有点不便,有的病也治不了,但是……至少,能随时间长大。能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嗡嗡作响,我的视界扭曲了。 ——诸位,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他确实这么说了。 当时,二等船室已经完全没入了水中。当在四处是阿鼻叫唤的甲板上听到小提琴的音色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听船吱吱响听多了,听出幻觉来了。哪会有人在这种时候奏乐。 但我的确听到了声音。 是弦乐四重奏。 我抱着据说是沉没时被漩涡吞没的、二十四件一套的美丽陶瓷器,心怀好奇踏上了甲板。 在月光之下,身着燕尾服的男人们在奏着赞美歌。 仿佛是船碎裂的倒计时般的金属声也好,波涛汹涌的水流也好,全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明明即将被水吞没,乘客们却齐声唱起了赞美歌。 我揉了揉眼睛确认了眼前的场景,想着真是什么怪人都有,然后就这么回到了镜子中。 下次去的时候他们又在相同的时间奏起了相同的曲子。烦死了。一定要演奏的话我更想听点让我更有干劲的、适合趁火打劫的曲子。 抱着据传被泡在海底的诸多印象派绘画杰作,我又回到了镜中。 反正人都死了。 那是奉命去偷啥来着,我最终,一直把乐团的演奏听到了最后。难以置信。 不用万一,呆在船上肯定会死的。 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啥。 就在这时,最先开始拉起小提琴的男人轻快地站了起来。 然后向着剩下的三个人宣言。 如同神明一般庄严。 “诸位……能,于此,共奏……我…………引以为荣……”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咳嗽不止的佛丝从喉咙深处咳出了一大块血块,深呼吸了一下,又开始说话了。我为了让她说话方便抱她起身,她向我露出了精疲力竭的笑容。 “还好,你经历过过负责那艘船的……工作……只有在那船上工作时,直到在那儿的工作全部结束为止,都会刻意保持循环的……记忆……唔——” 佛丝的血吐到了我胸口上。从她的喉咙深处传来了如嗖嗖寒风般的声音。因为这种打一针就能好的病,要一直受这种苦最后还要因此死掉,这也太蠢了。 我本来一直都坚信如此的。 “能再,用钢琴……弹点什么吗……?我想静静地死去。” “……你的坐标可是被公司掌握住了。就算我在这儿迷失掉了,肯定还会有别的编号来找你,一直到找到彩蛋为止。你难道打算坚持自己去说服他们直到公司把所有人才用光吗?再重新考虑一下吧,你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大脑已经混乱至极,但嘴上却还能流畅地说个不停。我的思考跟我的行动并不一致,就好像有谁给我下着指令,让我一直去说服佛丝似的。 佛丝拭去唇上的血,看上去有点吃惊。就像是在一旁看着小孩子恶作剧的母亲一样。 “……真顽固啊。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你最后一次进入回复室的时候,很可能被施加了强力的暗示……要你找出彩蛋……带回彩蛋……排除一切妨碍……包括你喜欢的歌啊,还有跟我的,回忆……” “我使劲灌酒,把脚绑在椅子上,设法挺过去了。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暗示。” “……难道不是因为,施加暗示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六年吗……?” 玛丽痛苦地呼吸着,哧哧笑了。六年。说起来的确是。最初三年花在了各种失败的尝试跟钢琴教师上,这三年则是用来扮侦探—— 我不寒而栗。要是穿过那镜子的话就会再…… “……对公司来说,循环的效率虽高,但也有暗示会变弱这个副作用,虽说对我们来说,大脑能清醒过来是件好事,但重复太多次的话,会想起一切也不奇怪……就像你现在这样,连他们让你忘掉的事情都能轻易地想起来了。我们啊,是以一种以常理来说,对生物来说不可能存在的方式活着的。” 只要穿过镜子,我的身体就会回到“出厂设置”。 变回年龄未曾增长,十七岁稍多一点的我的身体,带着全部的记忆。 但就连那记忆,只要回到公司就会被消去。 我的心灵跟身体永远是错位的。 玛丽目不转睛地正面直视着我动摇的双瞳。她的眼眸让人想起那波澜不兴的静寂池塘,那是已经开始浑浊、即将失去灵魂之前的眼睛。 利大道上的饭店吗,就近在眼前。” 去吧去吧,我摇晃着她的身子,玛丽又咳了起来。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让她易碎的身躯轻轻地躺回床上,给她重新盖好毯子。像是算好了似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是罗丝。 “夫人,说话说太久对您身体不好的。” “是呢……我差不多该休息了。下次再邀我去托尔托尼吧。现在的你,好像精神还不是很好。” “……明白了。下次见。” 第二天,佛丝死了。 比史实要早了一年,但这种事很常见。也许是墓碑的年份搞错了一年。就算只是百年前的事件,在历史文献中把年号搞错了一年也是很常见的。 但不是应该还有一年吗? 罗丝哭着说,她是在夜里逝世的。 我看到了佛丝的尸体。眼窝深陷,胸口上放着银币,十指交握的手中,不知是谁放进了了一束小小的白色茶花。跟她在歌剧院捏着小少爷的钱包享受新的戏剧时一样。 “夫人就跟睡着了一样。她也没有痛苦的样子,很平静。” “啊啊……是吗……” “像是放下了重任一样。” “是……吗……” “……那个,待会儿就要开始拍卖了。” 拍卖?卖啥? 啊啊对了,她是借钱过着豪华生活的吧。就算没了给她送钱的男人们,房租还是好大一笔钱,饭钱也不少。所以各处摆着的餐具上都挂上了价钱标签,钢琴正被检查有没有好好调音,她喜欢的白色礼裙都像干货一样被吊在房间里。 染血的m·d手绢上并没有标签。我拾起手绢放进自己口袋中,也没有人冷眼瞪我。他们以为我是在捡垃圾吗。 克蕾芒丝在手脚麻利地干活。她在问拍卖公司的职员,手续费要抽走多少、能拿到现金吗,一个劲地问着有关钱的问题。为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为什么这些人能够如此轻易地接受佛丝的死。 我唯一的同事、同伴。 将我跟原来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最后的因缘。 挺身保护我还有我们的朋友的佛丝。 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为什么。 我独自一人在巴黎街头乱逛。双脚自然地走向了偏僻的角落,在还分不清是公共设施还是碎石场的小小蒙马特墓地里,堆积着无数的死亡。这里是穷人的墓地,埋葬尸体的洞穴还空着。 死者不会死第二次。 不会死而复生。 人总有一死。 这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对于时间逆行者来说,说法上有一点点不一样。 我理解了佛丝说的最佳策略,以及她那么说的理由。她肯定是认为我会照她说的去做,所以才能宁静地逝去吧。 但顽固的她,也许会后悔最后把秘密告诉了我吧。 我跳进了爱丽丝之镜。 第十次的1843年5月22日。我抱着玛丽·佛丝的腿嚎啕大哭。虽然无奈地说着这醉汉在干啥的克蕾芒丝的声音也让我倍感怀念,更胜一切的是,看到能自己走路的佛丝让我无比高兴。我说不出话来。她的脸上还有血色,唇也不是蜡般的惨白,也能咽下除了杏仁水之外的东西。 等到夜深了,被当作怪人醉汉的我,由着佛丝的话语恢复了正常。本来跟她约好共渡春宵的老爷无可奈何地回去了,佛丝她得把钱还回去吧。 “发生了什么?解释一下。”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 “现在的你是第几次?” “……第三次吧。” “还真是辛苦你了呢。” “我说啊,我们去托尔托尼吧。我请客。” “是想用吃的引我上钩?要想跟我共餐的话,就得按相应的手续来。” “明白了。” 我后来跟佛丝一起去意大利大道最好的餐厅托尔托尼吃了十五次饭。在巴黎咖啡馆用过二十六回便餐,无数次地目送玛丽前往英国咖啡馆*二楼的房间约会。我们每次都会说起过去的事儿。在公司的附属学校上的课、彼此的工作,回忆一连串地涌出,我们说个没完。活到现在,我还没跟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吧。但我还是没说够。虽然她的声音始终那么活泼,但她那黑色的眸子已经接受了并不遥远的死亡。 *café anis,又译英吉利咖啡馆,位于法国巴黎第二区,意大利大道13号。在1802年开业,于1913年关闭。 我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若是说在这个世界作为茶花女活到最后是佛丝的——玛丽的最佳策略的话,那我就做支持她的幕后人员。如果说两年后死去是玛丽的幸福,那我就让这两年充满幸福。我并不懂医学,也无法为她续命。但在她死之前需要的,不论是什么我都能做到,都会去做,都想去做。 如果能在她身边守着她,哪怕多那么一会儿。 那也会是我的最佳策略。 我参加了三十六回玛丽的葬礼,其中八回还列席了埋葬式。我每天都去探望生病的玛丽,虽然罗丝泪汪汪的,克蕾芒丝却无语了。玛丽她都快病死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礼物送给她?而且而且为什么都不露面,光把茶花还有钱放下?无法理解,她这么幸运,多少把这运气分给我一点也好啊,神还真是坏心眼啊——克蕾芒丝就这么叨叨个没完。 我虽不会说要她理解,但还希望这么点奇妙的事儿她别纠缠个没完。每次循环都会多出来的“我”,全都只想着玛丽而行动,所以若不藏起自己的样貌,我就会成为昂坦街上出没的五胞胎六胞胎。我可不想太惹眼了被八卦小报写成特辑。 每次装在木箱中的玛丽遗体自家中运出的时候,我就会穿过爱丽丝之镜。 镜子一次次地接受了我,把我送到1843年5月22日。 我租下了数处公寓跟别墅,结识了几个有钱的知己跟当裁缝的朋友,开始了为玛丽的需要而活的日子。听说薄荷软膏能缓解咳嗽发作,就跑遍巴黎把能找到的软膏都搞到手;在这种恶劣的卫生环境中内衣永远不够穿,就跑去不把禁赌令当回事的沙龙,赚点小钱好搜罗绢制的衣服。在送去用纸币包裹的橙子的时候,我挑了个吉利的姓名缩写。报纸在大书特书我破产了,而我读起来却像是在看令人怀念的相簿。 我也考虑过不再用麻烦的赚钱方式,转用尽可能地借钱然后逃进爱丽丝之镜的方法,但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今后——不清楚具体是多久——无法排除由于不可控制的缘由我会需要借钱的可能性。没有人会老好人到了再借钱给赖账不还的人吧。在这巴黎足有三十多个“我”同时存在,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增多,毁掉将来有可能会用到的手段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奇怪的是,我久违地找回了活力。 因为在这没有出口的迷宫中,我能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而且还能跟告诉我这点的那个人一起活下去,我很幸福。 就算这仅限于有限的期间,我也毫不在意。 因为感觉此后的人生全都尘埃落定,我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跑在金色的沙滩上,我跟罗丝看得提心吊胆的。我们喝着苹果酒而不是葡萄酒,跟牧童一起玩耍,去参观了后世被怪奇小说家写成怪盗据点的奇岩*。从北海吹来的海浪,即使是在初夏也决不能说是温热,但十九世纪的牧羊人们都说海风对肺病有好处,体贴着脸色苍白的病人。 *疑指法国小说家莫里斯·勒布朗的侠盗“亚森·罗宾”系列。其中《空心岩柱》一册的曾写过法国诺曼地大区滨海塞纳省埃特雷塔(étretat)海边的象鼻海岸。 就连我们所呆的村子里,都传来了巴黎关于佛丝的流言。村里人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当成了老套的享受片刻恋情、不顾后果的贵族少爷跟为恋爱而活的罪恶之女。都会短暂的恋爱剧,对于偏远乡下来说,似乎是最适合用来憧憬的题材。 简直像真的身坠情网一样。 我只有那么一次,差点对佛丝说了出来。 在革命前的贵族别墅,在像是人偶之家一般的住处。 我为了不被她看破自己已经不再在意彩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曾跟佛丝牵手走在沙滩上,也曾背过闹腾过头走不动的她。罗丝也很识趣,常常让我们两人独处。既然连十分忠于佛丝的她都不讨厌我,那佛丝也对我感觉不错的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然而。 “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不会跟你工作了。” 佛丝完全像是开玩笑似的,但每次都拒接了我的爱情。 我半开玩笑地问她,连一个吻都不行吗?茶花女却没有回答。 这也许是她表达诚意的方式。 她大概把我当好朋友吧。 如果这对她来说是最幸福的状态的话,那我就只需把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世界如此美丽。 只要佛丝还活着。 只要习惯了,连地狱都不再是地狱。这是个优雅的牢笼。 要是我跟她说自己甚至都开始感受到了安宁,佛丝会笑吗。 在田园生活中,我不止一次提出就这么在诺曼底生活如何,但佛丝完全没有接受的意思。 两周后,我们回到了巴黎。 我再次恢复了一边看着作为钢琴教师进出佛丝家的“我”,一边做支持着她的生活的幕后人员的日子。 尽管巴黎连送水下水管道都还早得很,公共墓地一股子腐臭,煤烟侵蚀着人们的肺脏,但佛丝还是爱着这里。是因为她出生在这里么?还是因为对这人人都在拼死劳动,却连个能有个更好的明日的保证都没有、跟绝望为伴的日子,而感受到了亲近感呢? 我也不是不懂她的心情。 当中她最爱的,大概是在巴黎的剧场举办的假面舞会。 在狂欢时节,巴黎市民为之疯狂的假面舞会上,她也加入了变装的人群,开心地在紫烟之中起舞。 根据第二天的报纸,大约有七千群众,展示着天使啊恶魔啊,猫啊海盗之类华丽的变装,随心所欲地带上各式假面肆意玩耍。抬头就能看到两排巨大的吊灯,像是玻璃水母一样吊在那儿。 身披白色蕾丝跟红色丝带,打扮成天使样子的佛丝,跳着她擅长的舞步从一个男人的双腕走向下一个人。那身躯还有不到一年就会失去生命了,这有谁能相信呢。 由七十人构成的大规模管弦乐团奏响佛丝喜欢的《邀舞》。 在像船甲板一样长木板铺就的地板上,人们乱哄哄闹成一团,但我并不讨厌这样。多亏了有面具。 佛丝轻轻转了一圈,她头顶的羽毛装饰帽子差点顺势从她头上掉了下去,在斜着身子的佛丝身后,留着小胡子的男性轻轻帮她把把帽子扶好。佛丝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对她回以微笑、身着老人装扮的是第十五回的我。正在跟佛丝跳舞、穿着西班牙风服饰带着鸟的假面的,是第二十回的我。下一个牵起她的手,穿着传统的绅士皮鞋、头戴白色假发拔高个头的是第三十八回的我。环顾宽敞的广场,在桌边购买佛丝喜欢的烤栗子的是我,准备盛香槟的杯子的是我,叫住准备邀佛丝跳舞的碍事的家伙的也是我。简直是喜剧,这完全沦为了笑料。观众是我,准备这一切的也是我。实在是太可笑了,连眼泪都笑不出来了。 最多的还是背靠在剧场的墙上的,看着佛丝开心地跳舞的我。 以前会引发剧烈头痛的多重身同在,事到如今也并不怎么疼了。佛丝说,每次穿过镜子催眠暗示都会减轻,这应该是真的吧。 但相对应的,原本已经忘却的记忆之门,却一扇又一扇地开启了。 我试着回忆三十人的教室。 虽然每次只能回想起一点点,但我能够想起他们的样貌来了。 率直的大哥佛斯特(first),他是第一个迷失的。 很会热闹场面的赛肯德(sed),因为跟不上课程,退学回到了贫民窟,遇上车祸死了。 因为是帅哥所以被叫做“王子”的萨德(third),因为历史课的成绩太差而被训斥了,之后得了什么病之后死了。 因为跟我名字相似所以老爱跟我争的费佛斯(fifth)。 第二想知道《女王蜂z的主题曲》的歌词的西库斯(sith)。 口头禅是七是幸运数字所以将来会成为有钱人的赛文斯(seh),据说他会从宿舍里顺走能卖钱的东西卖出去,而他本人则随着这流言一起,像烟一样消失了。 凭着旺盛的好奇心挺过名为教育的残酷筛选,我们转身变为了小偷。全年级既没户籍又没有出生证明的三十个孩子当中,大概有一半被认为是可用之才留了下来。剩下的一半即使是莫名地消失了,也没有人对此起过疑,从这点来看,估计他们也在同时测试催眠暗示的有效性吧。体能测试之后我们肯定会被要求喝下颜色奇怪的运动饮料,那饮料的味道跟每次我工作结束后从回复室出来之后口中残留的味道一样。喝完之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那饮料十之八九是放了药的吧。 一起平安迎来毕业之日,跨过那座桥,从宿舍向着公司,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佛丝也在公交车上。我身边坐的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萨汀斯(thirteenth)。学号是13。 他是我的临桌。 宿舍的室友。 说话方式很有特点。 牙间漏风,说话慢吞吞的。 口头禅是,对公司感激不尽。 我一直把他记成了萨乌扎恩德·佛斯特。 他肯定是很热爱工作的吧,而且绝对连拍摄无聊的广告片这种活都一样。我挺喜欢他的。他脸上总带着有点刻意的讨喜的笑容,看上去怪叫人心疼的。他一直都很拼命,我没法讨厌他。 那广告恐怕只会在我们从宿舍上班的到公司的公交中播放。广告的用途我很清楚,正是因为我没忘记他的面容,所以才会把自己过去的工作,当成是他的。 把自己干过的工作,在大脑中记录成别人的工作。 头脑简单有时也会有助于生存下去。但像我这般难以被洗脑的学生,要是不能完成能抵得上砸在我们身上投资的工作,那这生意也就没法做了。而为了完成这洗脑的手段之一就是那奇妙的广告了。 不是我的我,到处都是。 被强行洗脑成不是自己的“我”。 在进入爱丽丝之镜以前,我就已经跟奇妙的分身生活在一起了。 我怎么想也想不起真正的萨汀斯究竟如何了。 我印象中他最后一次工作似乎是去托普卡珀皇宫。十六世纪的土耳其,有着极尽奢侈的宝物库的王宫。萨汀斯很开心地讲着 因为战争而消失的,以前亚洲跟欧洲的分界线。他还说,那儿的入海口叫做金角湾,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以后我的人生肯定都充满了美丽而快乐的事情。 在此之后就再没有了关于他的记忆。 我忘掉了他。 佛丝她说过,我们就是公司的消耗品。 是要工作到没法用为止的活人偶。 “感激不尽”——萨汀斯他真的一直是这么想的吗?一直到他迷失为止? 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但还是祈祷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与此同时,我心底也涌起了浓黑的愤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以为自己一直都是住单间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萨汀斯,把他当成了名叫萨斯恩德·佛斯特的后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迷失掉的友人们,都当成了不认识的后辈;把自己的工作,理所当然地记成是别人的。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还是说,我至今为止,从未做过我自己的主人。 但至少现在不一样了。绝对不一样了——至少我想要相信,现在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样了。 我又陪着佛丝任性了几回。不管我扶持她多少,佛丝她最后一定会陷入穷困的生活。我靠巴黎的股票,有时还会炒西班牙或是意大利的股票赚钱,用高额的纸币包着巧克力送给佛丝。当我在路上跟干着整备四匹马拉的马车工作的车夫、忙着当侦探的第五回还是第六回的我擦肩而过时,我会轻轻低下头,避免跟他对视。 我想要一直呆在这个世界。 想要把佛丝还活着的身姿烙在我的眼底。 每当佛丝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便去向爱丽丝之镜。 真不可思议。在没有实体的幻影之镜中,映出了跟我很像的鬼魂。 鬼魂一直在用疲惫不堪的眼神问我,一直这么做能有什么用? 我每次都当是没听到。 我管他呢。 但不管我怎么拼命试图无视这点,阴云却一点点悄然逼近。最早不当回事儿的时间差,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原本我是跳回到5月22号晚上的,这个回跳点却越来越晚了。这是公司的体贴我们——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了,大概只是为了避免让我们跟自己撞在一起的小手段吧。终于,我的回跳点落到了23日的早上。 我感到了恐惧。 原以为会是永恒的宝物的三年——严格来说是两年八个月——九百来天——两万三千两百八十小时,并不是永远的。这段时间在一点点变短。 然后我自己的意识也一点点地不再明晰了。 就算是看到自己的多重身的背影,我也完全不再会感到激烈头疼了。但我的大脑也已经停止了工作。我眼前的世界上,只会重复上演已看过多少次的情景。就算是想要试试做点新的事,但也只能想出过去的我已经做过的事了。一切的一切——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了。 我的存在无限扩散,即将消磨殆尽,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了。 再重复下去几次的话,一定会是我的极限了吧。 在第四十七次葬礼之后,我独自在巴黎呆了几天。窗子对面已经没了我要看的东西,我只能百无聊赖地俯视着大白天的昂坦街。玛丽·佛丝的东西,不管哪次葬礼都要被拿去拍卖。 我虽然曾稍微期待过那么一下,但理所当然地,竞拍品中并没有彩蛋。这点在第二次葬礼时就确认过了。 知名娼妇的遗物,被人们像剥衣般一件件买走。那些在佛丝死前就被盯上的东西,不知多少贵妇人开心地一件件把它们拍走。 明明过个二百年就什么都不留了,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就那么放那儿呢。 付清了公寓的租金之后,我慢慢下了台阶。马车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这个时代并没有限速这回事。 要有人被压死了,那也是跑到大路上的人的错。 “……先生。尔弗先生。那个,您是尔弗先生吧?” 我抬起头,眼前站着个黑发圆脸,身穿丧服的姑娘。是罗丝——也就是真正的玛丽。 “啊……是我没错……” “您没事吧?” “我看上去像是没事吗?” “……您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马车前寻死似的。” 看来真正的玛丽也有她真正的才能,亦或是我真的是疲惫至极了。这是罗丝第一次在这个点儿跟我搭话。这也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压根没工夫关心佛丝之外的人,直接冲进爱丽丝之镜。 我做出一个无力的谄笑,身穿黑衣的少女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能理解。我也好像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似的。” “克蕾芒丝怎么样了?” “她在别处找到工作了吧。她肯定没事……” 罗丝呜咽了起来。我按照十九世纪的礼节,给她递上了手绢。 手绢上绣着“m·d”的姓名缩写。 惊了一下的罗丝擦去泪水,露出了疲惫的笑容。她的眼睛下方有着黑眼圈,跟镜子里我的脸很像。 “那个——” “嗯?” “尔弗先生,您……记得夫人的名字吗?” 名字? 说起来,她以前也问过类似的事,问我名字叫什么。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我也就没认真回答她。 “她叫佛丝。是个没啥涵义的名字,毕竟这不过是个学号。”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 罗丝用带着迫切的眼神看着我。看样子,她并不只是要跟我重做自我介绍,也不是为了阻止我自杀。 “你仔细说说,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名字。夫人说您应该知道的。尔弗先生您应该也有真正的名字。” “是说‘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double-zero twelfth)’?” “达布尔(double)……?抱歉,我听不大懂英语。”* 真正的名字?我的? *“double”跟“zero”两个英语单词其实都来自于法语(doble、zéro),然而英语法语当中两个词的读音差别较大,故罗丝听不懂 引以为荣。 这已是不知第多少次的回闪了。我甚至都有点怀念了。 我知道的,这是泰坦尼克号沉没的记忆。能与诸位于此共奏—— 能跟你们相识—— 在我空白的记忆中,插入了未曾见过的风景。 几乎被爆炸炸掉了天花板的卢浮宫,和在当中仿佛借地建成的员工宿舍。我很喜欢在无人的废墟中逛游,不用去找能卖钱的东西,还有朋友在—— 萨乌扎恩德·佛斯特?不对,应该是萨汀斯?是说在被安上这个学号之前,我叫什么?我的名字是?压根儿就没有。毕竟,我们都是些没起名字就被扔掉的,或者是过着不起名字反而能活得像点样的日子的人——真的吗? “尔弗先生?” 伴着罗丝的声音,我脑海深处迸发出白色的火花。 因为我觉得以后我们可能就没大有机会玩了。 他这么说的。 他专学小提琴却一直没法进步,空余时间都会跑到没啥人的地方去练琴。我跟佛丝喜欢他笨拙却又努力的琴音,所以即使他并未邀我们旁听,我们也会擅自跟着他去。 在差不多学完了关于历史还有语言的基础教育之后,我们被丢进了一个奇妙 的世界。我们都记不大起来昨天或是前天做了些什么。而且班上所有人都有类似的体验,但跟教官他们商量,也总是给我们能“安心”的药剂,完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过着如同一群醉鬼般的校园生活。 萨汀斯那偶尔会跑调的小提琴,就如同这拭去阴云满布的气氛的清凉剂。 虽然他每次拉错都会尴尬而不好意思,但都会好好地拉到最后。 一曲演奏完毕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说了。 以后我们可能没什么机会玩了。 因为要成为职业小偷,会忘掉很多事情。 虽然我没大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坦率的我说着搞不好确实如此点了头。佛丝沉默着,双手在膝上合十。她一歪头,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便像绢制的窗帘一样摇摆起来。这是世上我最喜欢的景象。 所以,希望你们能记住。 我的名字是—— “菲利……克斯…………是菲利克斯。” “是您的名字吗?” “不是。这是萨汀斯的名字。我,我是——” f、e、l、i、,这么拼。 好像是“幸运”的意思。 所以肯定会遇上很多好事的。 虽然新的名字是13号,但可以的话请记住。 他笑了。以预防犯罪的名义,员工宿舍里安装了无数的监视摄像头。这段记忆肯定也被好好地抹消掉了,但那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快想起来。 我向着在迷蒙的雾气对面沉睡着的记忆原石伸出了手。 我跟佛丝在那之后做了什么?对了,是名字。我们也报上了名字。说是因为是同伴,所以要共享重要的东西—— 我的名字是——? 我是—— “你的名字是?” 罗丝的语调,跟她的主人一模一样。她的面容在为我指路。 迸发出的闪光,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 “……卢卡……我的名字是,卢卡。l、u、c、a、s*……” 一直被忘却的,我的名字。 *lucas做法语名字的时候,最后的“s”不发音 罗丝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在呆呆伫立的我面前,她像说着“太好了”一样长舒了一口气。她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吗。那她又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想都不用想。 “卢卡先生,夫人她有话要转达给您。” “……咦?” “她说等自己死后再告诉你。” 这是第一次。 在第四十七回的巴黎。 我觉得这都不像是真的。说不定我是在做梦。 “……不是信呢。” “夫人她说,‘不能写信’。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都快忘掉的,公司的铁则。基本上不能留下笔记类的东西。跟生意上往来的男性们写了无数信件的她,很难得地遵守了这点。 充满知性的黑色眸子跟蘑菇头的面容,久违地形成了鲜明的影像。带着仿佛看到了《基督山伯爵》的续篇连载般的心情,我跟面前的少女面对着面。 “能让我听听吗?” “‘如果到你为止,那就继续回跳。如果有新人来了,就在这儿活下去。’那个,您能明白点什么吗……?” “……如果到你为止……?” 黑眸的少女跟我一样满脸疑惑。我的大脑在几十年以来久违地全力运转起来。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了。让我思考,哪怕因此失常也无所谓。 这一定是她给我的最后的机会。 到我为止的话? “……告诉我罗丝,佛丝跟你第一次见面是?” “就在这附近。我以前在缝纫店里工作,她是从屋顶掉下来的,我还以为是天使呢。” 如果相信佛丝的话,她应该是带着彩蛋进入了公司正在开发的爱丽丝之镜。正在开发的镜子,是总之先打开了通道,但坐标还未经调整,尚未确认通往何方的镜子。针对各编号的生物体征认证是在定好坐标之后才加上去的功能。虽说是破罐子破摔的战术,但佛丝她要是抱着跟彩蛋一起逝去的觉悟的话,也不难理解。 在此之后,公司根据彩蛋带着的信号机发出的信号一类的坐标,找出了佛丝所在之地,为了夺回彩蛋送去了佛丝的追踪者。 就是我。 但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循环生活。 公司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对了,不知哪次的我,对临终前的佛丝这么说过,就算我失踪了那不过是有下个编号的人来,是打算让我一个人一直进行游说工作吗。 ——说起来。 “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在那之后,有跟我一样,佛丝的朋友来过吗?” “不,只有您。” “即使不是朋友,老是重复相同的问题,或者好几次从差不多的地方冒出来的人之类的呢?” “一次也没见过。” 我渐渐开始明白起来了。 真的是一点儿一点儿地,但又是确实地。 佛丝所说的“新人”,就是我无法执行跟踪她的任务,代我来做这工作的人吧。如果没有新人来的话就“继续回跳”—— 我不懂。头好痛。明明还差一点就能明白了,就差那一点点了。 “我能明白您的心情。我也像是自己死了一回似的,很痛苦。但是夫人她经常说,她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在取回那东西之前,她的灵魂永远不死,所以——” “再说一遍?” “咦?夫人她说她的灵魂永远不死——” “‘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最重要的人,在取回那东西之前——’……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吗!……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罗丝瞪大了眼睛。她大概以为我终于崩溃了吧,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但实际上完全相反。转向了反方向的齿轮,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位子上的感觉。 我心情十分舒畅。 我冲向了镜子中,而不是马车前。 目的地是1843年5月23日凌晨。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台阶,看到了三楼上小小的提灯的光芒。我并不是在这天来佛丝家搜家的。里面有人在慢慢动着的气息,门没有锁。我把手伸向门。 站在那里的不是罗丝,也不是克蕾芒丝。 是佛丝——玛丽——不对。 “好久不见了,安奴玛丽。” 菲利克斯报上名,我也说了自己叫卢卡之后,剩下的那名少女少见的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她说了一大堆诸如这名字只是来这儿之前、在河边生活的时候叫的名字,自己对这名字一点眷恋都没有之类的前提之后—— 安奴玛丽。 佛丝真正的名字。 菲利克斯笑着说,简直就像是贵族的大小姐似的。佛丝虽然说着并不喜欢这名字,但她的表情看上去却毫不厌烦。 然后我们握了手。 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这握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语言学教材的冒险小说里,有这么一幕。看起来,对这一幕有所憧憬的,并不止我一个。 在长长的握手之后,菲利克斯说了。 能与你们相遇,我引以为荣。 穿着晚礼服的安奴玛丽·佛丝,开心地——真的是很开心地绽放了笑容。如同坚韧地熬过了冬天的春日花朵般的,等待已久的的笑容。 “欢迎回来。你是第几次了?” “我想想, 差不多得是第四十八回了吧。你这强行解除也真是的,我都不想去算解除暗示到底花了多少年了。” “太好了。我差不多要烦透了你带着死鱼眼一遍遍地跟我说是‘第三次’了,但这下子就干脆解决了。” 胸口插着一朵白色茶花的茶花女,轻轻缓了缓礼裙的腰带。从松开的白色礼裙的间隙,能够看到一个白色的布袋,差不多刚刚好能放进去一个鸡蛋的大小。 装饰着无数钻石的,小小宝物。 安奴玛丽把冬之蕾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把这个交给你了。追踪者没来,未来将是二选一:就这么把彩蛋带回公司,还是在这儿把彩蛋破坏掉。” 安奴玛丽开心地笑着。真是的,这是什么女人啊。她一开始就全都知道了,才会问我是第几回的吗。 “怎么办?我两边都行哦。跟现在的你也能好好交流。你要还是想回公司的话,我倒是不会阻止你。” 老是被人算计着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不是二选一。” “咦?” “我要把它变成三选一。” “……要怎么做?我已经死了好多次了吧。但一次都没有同行过来的话,要么是你成功了,要么就是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误吧。如果你放弃了的话,公司立刻会送其他编号的人过来吧。” “我可有的是思考的时间。真的,脑子都要想烂了。搞不好我已经是半死的人了。” 右手握着冬之蕾,我轻轻地抱住了安奴玛丽。并不是皮包骨头。她的肌肤还好好地有着弹力,发丝上传来好闻的气味。她的心脏在跳动,她还活着。 “如果有能跟你一起活下去的机会的话,我绝对会抓住这机会。我已经不想再看你死了。” “……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来的时候不知道这点吗?” “不知道啊。我知道的,只有上课时学到的,名叫玛丽·杜普莱西的女性在这个时代,从帽子店的针织女工一跃成为高级娼妇而已。说她的肖像画跟我很像的,不就是你吗?你忘了吗?” “我吗?” “是呀。” 我又抱紧了安奴玛丽的身子。 被称为编号者的,我们的同伴们一个个迷失了。 但活生生的人并不会像阵烟似的消失不见。他们是被抹消的。 别说是“回到”历史中了,我们甚至不被允许逃跑。 我双臂用力,对着安奴玛丽低语。对着娃娃头、唱歌好听的同学。 “……你…………死得比我知道的还要早。是1846年1月。《基督山伯爵》在报纸上结束连载的时候,我来弹钢琴的时候。你让我弹我最喜欢的曲子那天的……晚上。” 我怀中的女子,白得像是精灵一样。她胸前戴的茶花,白色的要比红色的更常见一些。她很适合白色。 “尔弗。” “怎么了?” “我接下来肯定会度过幸福的三年。” 这如同在做梦般的私语,让我红了脸。 “……我觉得这可不一定。用不了一周‘我’就回来搜家了。” “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就趁现在说,往后我肯定就动不了了。” “是呢,首要的是,在今年六月第一个周日之前能借我钱就好了。我绝对会还你的。” “靠赌马赚钱也是常用手段了呢。好的。需要多少钱?” “还不大清楚,但估计一百万法郎是不够的。” “看来我得多干点活了。我得写很多信,所以能给我三天左右的时间么?” “真了不起,娼妇的典范。” “讥讽就免了。其他呢?” “没了。要是钱不够的话,我会乔装再来的。” “我知道了,但你真的不用跟我客气哦。” “不,真的没有了。说实话,感觉我能做的也没多少。” 确认一下哈,我这么开了口。 “……旺多姆广场(ce vend?me)*在我们的时代也没被炸毁吧?” 面对一脸讶异的安奴玛丽,我开始解说起第三套方案。 起死回生,要是这方案行不通的话我死都可以。我这么一说,她微笑着,吻了我的额头,为我在胸前饰上了一朵茶花。 *根据这篇文章,在1843年就已经入驻旺多姆广场、并一直留存下去的珠宝店并不存在;仅有1812年搬入旺多姆15号的chaumet在数年后离开,直到1907年再搬入12号。 1846年,1月。 外面下着雪。 在清理间冰冷的空气中,我深吸了一口气,久违地拉出了键盘。爱丽丝之镜在正常运作。我迅速地输入了信息。 『零零一二致本部。已取得冬之蕾。请确认』 这是隔了几十年的通讯了。我穿的衣服是每次跳进镜子就会变新的黑色外套,这清理间也是,散发着一成不变的霉味。 但唯有这次不一样。 『本部致零零一二。已确认冬之蕾。请速归还』 不再是复制粘贴的回复。我左手握起了拳头。 “果然,标记确实是标在了钻石上……” 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将手伸进了幻影中。 手腕不见了。 到目前为止都跟以前一样。问题是在此之后。 我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右手。 慢慢地,慢慢地,踏进了镜子中。 感觉整个头都被吸尘器吸住一般的感觉。无尽的回旋。 头痛——要维持出自己的意识——不能忘记我们的计划。 这次一定—— 视界豁然开朗。耀眼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痛。 我到达的并不是清理间。 眼前站着一个戴眼镜的棕发男子。他一脸看上去非常开心、开朗而又空洞的笑容。 “欢迎回来,尔弗!辛苦啦!哎呀,真的是辛苦了!你还好吧?” “不怎么好呢。” “也是,去回复室吧,肯定大脑又会清醒起来的。彩蛋在哪儿?” “‘去回复室’就是‘全都忘掉’吧。” “嗯嗯,确实是会呢。” 阿尔弗雷德——我叫了他的名字。跟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完全相同,一头乱发、戴着眼镜的矮个儿男人“哎”地应了声。他完全是我知道的阿尔弗雷德,气氛轻松得好像接下来他会说我刚刚在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咖啡。这就是无视了我送去的数百回通讯,让我陷入无尽的循环的男人。 “嗯?怎么了?” “让我确认几件事。佛丝的结核病,其实不是结核吧?” “你要问这种事吗?是啊,你没错。她是怎么死的?” “一边咳一边吐血,白得像蜡一样然后死了。毫无疑问是肺病末期的症状——对十九世纪的医生来说的话。” “真聪明。正如你推测的那样,编号者的诸位体内被安置了纳米机器,如果试图放弃工作在过去的时代定居,它可不会让各位就这么如愿哦!要是一定时间之内没进入过爱丽丝之镜,疏于工作的话,纳米机器就会自爆,让宿主慢慢死去。” 终幕 饮酒歌* *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三场《libiam ne" lieti calici》 我的意识漂浮在远处。 像是被从很高很远的洞穴,推进了黑暗的洞窟里一样。 毫无实感的浮游感跟隐隐的头痛。 我醒来时闻到了消毒药的味道。白色的墙跟白色的天花板。 然后是,春天的香气。 是苹果。 我听到了唰、唰、唰的规律声响,是削果皮的声音。 正对着床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孩子,膝上放着一个盘子,而她正用一把小刀灵巧地削着苹果皮。 连成一长条螺旋的水润果皮一点点地下降。 我就这么呆呆望着,苹果的皮已经削到了头,长长的苹果皮轻快地落到了盘中。 我朝上看,当视线落到她面庞时,少女微微一笑。 “你好,达布尔泽罗。我是托利普尔泽罗。昨天看到你的意识级别升高了,我就想你是不是快要醒了。” 我像是突然被人偶搭话了一样,吃了一惊,慌慌张张地看了看四周。 我躺在大约是医院单人病房的空荡房间的床上,穿着白色的睡衣。床前洗手台的镜子里映出了我的脸。茶色的头发,略泛灰的棕瞳。 “达布尔泽罗……?” “是你的名字。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我的床咣当咣当晃着,她按了下开关之后床就恢复了平静。是防止褥疮的电动床。我好像听说过长期住院的人用的就是这种床。但是什么时候听说的——我不知道。记忆十分模糊。从窗外的光线来看,现在大概是快到中午了吧。是晴天。真是难得,我不知为何这么想着。 坐在我床头椅子上的少女,穿着一条圆领的白色连衣裙,是位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古典美少女。我想要拿起苹果,但中途就失去了平衡。她伸手扶住了差点在前倾倒在床上的我。 我们的指尖碰到了一起。 仅是如此,我心中便升起了不可思议的感慨。 我们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微笑了起来。 “看来你的意识很清醒呢。” “……这是哪儿?医院吗?” “我们在悉尼市内的医院。” “悉尼?” “在大洋洲合众国。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试图回想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病房看到的外面的风景像是热带岛屿。阳光照在蔚蓝的海面上,白色的鸟群贴着水面滑翔,它们的翅膀反射着阳光,十分耀眼,我不由得抬起手臂挡在脸前。 自己的胳膊好沉。 怎么回事,重得好像被粘在了床上。 我慌忙翻动双手,并确认自己的腿还能动,少女劝住了我。 “达布尔泽罗,请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睡了很久很久,不能一下子进行剧烈运动。” “很久是多久?” “一年多点。正确来说是一年三个月又二十天左右。” 这可不是能说是“一不小心睡过头了”的时间。 “用来输营养液的管子之类的都已经撤掉了,通过纳米机械治疗过的器官也已经被确认能正常运作了。苹果一类的,你应该可以吃的。” 好像猜到了我会愣住一样,女孩子淡淡地说着。她看上去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她那黑水晶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那感觉很像是我过去十分珍惜的东西,可我却想不起来。记忆一片模糊,就像焦距没对准的照片一样,连拍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是这医院的人吗?” “我也是住院的患者。我跟你在同时期入院,比你醒得要早一点。因为有事想要告诉你,所以在这里呆了差不多一整天,等着你醒来。” “你说的有想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你还记得jabberwock时间逆行公司吗?在欧盟的巴黎。” “时间逆行…………啊,我还记得。我是那儿的职工。” “公司倒闭了。” 这一句话之后,便是刺耳的沉默。 安静得仿佛能听见从窗帘对面照进来的午间阳光。 “……骗人的吧。” “是真的。” “没唬我吧?” “没唬你。” “……长着这么张脸也会说‘唬’啊。” 名叫托利普尔泽罗的少女,露出了好像要说自己被侮辱了似的表情。我一说对不起,她便摇头说没关系。她的性格比我想得要直率。“比我想得”?就是说我那个很像她的老熟人,性格要更顽固喽? 不知道。想不起来。一无所知。 “……我跟你,是……初次见面吗?” “不知道。毕竟我的记忆一片模糊。” “这还真是个讨厌的巧合,我也记不清了。倒闭是……怎么回事。我的工作呢?明明我记得好像干到一半,好像有什么事我才干到一半就……” “公司的机器全被扣住了,呆在回复室的我们被送到了联合国资助的慈善医院。详情请看一年前的报纸。” 托利普尔泽罗给了我一张单面的报纸。如果这是一年前的报纸,那今天就该是2100年。报纸的日期是5月22日。5月22日这串文字,仿佛穿过了我的眼球,直接插进了我的脑髓般刺激着我。头好痛,额头内侧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没拿好掉到地上的报纸被托利普尔泽罗捡了起来。 “没事吗?要我叫医生吗?” “……好像没事了。已经好了……” 我重新看向了报纸。 “‘巴黎两大珠宝商展示机密文件’、‘经济上的定时炸弹’……‘两百五十年前的账单在现代复苏’……?什么啊这是。” “是19世纪开具的某种机密文件被公开的新闻。好像是按当时的人的意思,要求在2099年3月之后公开。” “19世纪真有人会做这么有病的事吗?该不会是逆行者干的吧。” “说不好。这可是违背了‘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的法则。活在现在的时间轴的人,就算在过去的世界做了些什么,也不可能会干涉到未来。” “这点,你亲自试过吗?” “咦?” “啊,不……怎么回事……说了奇怪的话,不好意思。” “没事。” 报纸上刊载着坐在调查局车上的、年龄不详的老板——上面是这么写的;我不记得见过这个人;真奇怪,明明我应该是公司员工来着——的背影,以及名叫“冬之蕾”的珠宝设计图,这二者的照片。像是被奶油盖住的蛋糕胚一样的台子上齐刷刷地插满了钻石,点睛的银制山茶花缀在金制的台座上。 由专业的手艺人精心打造,从1843年到1846年制作而成。 “嗯?从1843年开始……?” “有些时候,也可以把它看做是最古老的皇家复活节彩蛋,上面是这么写的。” “那不是1900年左右,俄国的王朝为了送给国戚专门让工房做的吗?为啥会在半个世纪前在巴黎先造了出来?” “真亏你知道这种事呢。” “……虽然不知为啥就记得……为什么呢,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何记忆的状态下醒来的。” 制作彩蛋的费用跟装饰用的四十八颗钻石都是由匿名的有钱人提供的,但对方提出了奇怪的条件。 将彩蛋的设计图跟某份机密文件保持在最佳状态直到指定的年代为止,以及由此产生的费用和制作彩蛋不足的费用全都向jabberwock公司请款这两条—— “不可能的。250年前不可能有jabberwock公司。这肯定是逆行者干的。” “舆论也是如此推测的。虽然内容并未公开于众,但正是因为举报文件,我们受到公司非人道的压榨才大白于天下。经济上的要求虽然因为不够正当所以可以拒绝,但因为公司的社会信用一落千丈,结果还是倒闭了。相关人员被逮捕了,时间逆行机器也被大公司收走了。” “我猜中了吧。这就是内部告密吧。” “国际警察正在全力搜索公司的时间引导员,但毕竟已经过了追责时效,很难给出刑事责罚。联合国也开始准备制定新的法律之类的。” “临阵磨枪呢这是。是说我没有失业抚恤金吗?” “没有。再进一步说,我甚至没有工作的记忆。” “真气人。虽然我也是。是跟‘非人道的压榨’有关吗?” “有这种可能。” 抱怨也没用,托利普尔泽罗念到。若有似无的责备之音,让我感到了同类的气息。 “‘经济上的定时炸弹’还真是个有意思的说法。跟《基督山伯爵》似的。这报纸有没有小说连载啥的?” “《基督山伯爵》?” “以前的小说啦。被朋友陷害的男人,在牢里关了好几年之后复仇的故事……为什么问这个?”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说,我想你也知道了,我们失业了。” “小偷失业了啊。我们在什么时代,都偷了些什么呢。你记得吗?” “不记得。公司在破产前就把机密文件处理掉了,但听说主要的坐标是巴黎跟圣彼得堡,我们说不定去过当中某处吧。” “我只记得头很疼,还有夜晚的河流。再就是……” 当我试图回想的时候,原本像棉花糖一样的头开始阵阵作痛。探寻过去就好像是把轻飘飘的棉花一点点加上重量的工作。但远眺可见的影子却令人生畏。那影子太过巨大,感觉若是全部接下,头便会爆掉一样。真奇怪。 为什么取回本就正常该有的东西,会这么可怕? 我不说狠话了,但你还是不要去看的好,空荡荡的脑子如此主张着。仅凭现在还记得部分,我也知道有些记忆还是不要回想起来比较好——我只想起了自己在河边捡金属片还有被公司捡到的记忆。这还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记忆。 还有更让人难受的记忆在沉睡吗。 马蜂窝是不是先别去捅比较好。 “怎么了?” 有着“托利普尔泽罗”这么一个陌生名字的少女轻轻歪了歪头。突然—— 啪——地。 像是一块石头落到了池底一样,我脑中想起了一段记忆。 是非常惬意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 “什么?” “在钟意的餐馆,吃好吃的东西……在喜欢的饭店,去了好几次……” 对面的位子上,好像坐着谁。 但那人的面容,却像是藏在了浓浓雾中,完全看不清。 “……饭菜……很好吃,简直好吃哭了……” 一脸慵懒的女子的身形,一瞬仿佛是跟别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不是白色的睡衣,而是白色礼裙——头发也要更长—— 托利普尔泽罗? 不对。她不叫这个名字。 “你的名字,真的是,那个……‘三个零(triple zero)’?” “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你是‘两个零(double zero)’。记录上确实如此。刚刚也说了,失忆是因为受到了非人道的待遇,说不定名字也是其中的一环。” “非人道待遇是怎么个待遇啊?” “因为我们还未成年,所以还不能告诉我们详情。” “明明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如果真叫过这个名字,那也比医院随便取个名字好吧。” “真是积极的思考呢。” 三个零的女子笑了。她怕是能把我跟我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的存在。 为什么呢。 “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会觉得很安心啊。” 听我这么说,托利普尔泽罗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这突然闪现的稚嫩表情,让我觉得无比怀念。 “我也不知为何,听到你的声音就能安下心来。” “……大概,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毕竟记忆模糊。” “这点我们彼此彼此啦。” “被从公司的回复室搬到这边的设施时,我们俩都处于昏迷状态。我好像患有某种疾病,但现在已经治好了。” 喉咙深处开始冒泡。吐血的触感。粘稠温热的液体。 几十次的葬礼和埋葬。 我觉得恶心所以捂住了嘴,而托利普尔泽罗扶住了我。 “怎么了?没事吧?” “……你的,病,治好了吗……太好了。” “谢谢。” “治好了啊……好了啊……好了啊……” “为什么要哭呢?” “不,我也不清楚。完全不清楚……” “你情绪不太安定呢。要吃药吗?” 请,托利普尔泽罗递给我的是锡箔包裹着的胶囊药剂。胶囊大得非同寻常,差不多有我大拇指头肚那么大。 还没等我提问,托利普尔泽罗就已经开始平淡地解释起来。 “主治的医生给你开的药,我只负责保管。我跟你一样陷入混乱的时候,吃的也是这个药,好像是能够有效解除某些条件反射。还说就当是安定剂一样的东西就好。” “感觉挺可怕的啊。条件反射?” “虽然没详细说明,但好像跟‘非人道’的事情有关。” “哎……” 总之,我把胶囊从锡箔纸中取出,先是嘭地一声拔了开来。胶囊里面是药粉。我用指尖唰啦唰啦地捻了捻,也只是的普通的粉末。不知为啥,我忍不住想着要是里面混有信号机就糟了,这是因为我以前的工作会反射性地这么想吗。如果是干偷盗这行的,搞不好这种程度的思考也是理所当然的。 “放回到胶囊里吞掉比较好。非常苦。”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药?” “我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起来。” “唔——嗯……” 我们像是在玩大眼瞪小眼一样,互相看着彼此,因为期待着只要看着对方就能想起正确的答案,但可惜万事并不会这么顺。托利普尔泽罗有点无奈地笑了。 “不行呢。” “去问问医生吧。工作的记录说不定还能留着一部分。” “我也声张了自己的权利要求他说明,但却被同情地说了‘你还真不像个孩子’。” “这点我赞成。你感觉像是个熟练的职业女性。其他呢?在这儿住院的还有其他的前小偷吗?” “被称为编号者的jabberwock前员工好像只有我们。” “其他人去了别的医院吗?” 不可能的。 还有更多的同伴,在摆放着桌椅的教室里—— 头好痛。 实在忍不住的我把药吃了。我的肠胃好像很健康,所以我跟托利普尔泽罗一起吃了她削的苹果。好吃。托利普尔泽罗跟我说最好先睡一觉,但我还是选择了起来活动。就这么睡下去的话,屁股会被防褥疮的电动床弄的很难受。 我踏着不安定的脚步,摇摇晃晃地走着,托利普尔泽罗则细心地帮我引路。明明只比我早醒了两天,就这么可靠。感觉过去也有过这种事。 医院的日光房里放着摇摇椅。白发的老爷爷老奶奶在晒着太阳,看着电视。写着“紧急出口”的门旁,有个跟小孩子差不多高的箱子,上面的纸箱里盛着圣诞节用的装饰。 “……这是养老院吗?好像没有小孩子。” “看样子我们大概是被送进了最便宜的设施。” 房间里只比我们年长的护士,一看到我们就哎呀哎呀地跑了过来,白色的护士鞋发出了明亮的声响。 “你们两个,已经能起来了吗?” 虽然是带口音的英语,但都能听懂。看来至少我脑子里语言相关的部分并没有烂掉。托利普尔泽罗介绍说这是负责我们的护士。虽然没见过,但这种说话方式好像跟我以前认识的人很像。真是奇妙的感觉。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但什么都似曾相识。 “真不容易啊。这里因为是联合国底端的设备所以很穷,但在身体恢复完之前好好休息吧。” “谢谢您。请问有工作可做吗?” “你们才十八岁啊!这可不是欧洲,工作什么的以后再想,尤其是男生,你现在连自己一个人吃饭都做不到,要先静养。” “那,为了提神先来杯热潘趣酒*。红葡萄酒里面多加点香料。” “别开玩笑了!先从麦片粥开始!” *潘趣酒:punch,一种混合饮料,通常含有果汁,有时含酒。 愤愤离开的那个背影果然有点像某个人。是碰巧长得很像呢,还是以前我真的认识这位护士呢。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比较低。 “像这样记忆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真难受。” “以后说不定还会想起些什么。请坐下。” 我正纳闷她想干啥,托利普尔泽罗从屋角拖过来一个大箱子,带轮子那种。 好像是某种乐器。 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估计她的身体状态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我跑过去帮她,她一下子慌了。 “你吃得消吗?” “你才是,别逞强了。” 拆掉纸箱,尽可能避免尘埃四散地取下罩子,眼前出现的是一架立式钢琴。涂漆闪着润泽的黑光。托利普尔泽罗取来椅子,示意让我坐到钢琴前。 “……你喜欢音乐吗?” “我的名字是托利普尔泽罗,擅长的是歌唱。你的名字是达布尔泽罗,擅长的是钢琴。我得到的情报就仅限于此。要是听听钢琴演奏,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呢。” 擅长钢琴——原来如此。我脑中的一部分棉花糖,嘭地一声结成了块。 “你一说,感觉确实是这么回事。说不定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弹钢琴。” “学校的事情我也多少记得一点。” “我只能想起历史课跟音乐课……啊,手指僵得不行。希望还能弹得了琴。” 刚刚的护士拖着沉重又缓慢的步子走了过来。我不知为何就是很不会应付她。感觉我得给她一百法郎才行。一百法郎?法郎是货币单位吧?不是新欧元也不是澳元? “不好意思,要是打扰到各位的话我就不弹了。” “随便啦。只要别烦到养老院的人就行。是说,两位小可爱,有你们国家的报纸哦。喏,今天的报纸也还是有奇怪的电报。” “电报?电报是什么?” “是说通信栏啦。” 喏你们瞧,护士把今天的报纸给我们看。一整版的报道都是关于北国的政治家的渎职,拿贿赂去弄珠宝什么的,净是些远在云端的事儿。 托利普尔泽罗接过再生纸堆并道谢,认真地从头开始一处不落地读了起来。 “看完了放回到架子上就行了啊。毕竟跟你们公司那事儿也有关系啦。‘公开的机密文件’里面好像有条命令是在所有国家的主要报纸上持续刊登这条电报,也不知道要多少年。这怎么想怎么是时间犯罪吧。” 看上去爱八卦又爱照顾人的护士呀哈哈地笑着离开了。机密文件啊。我才不管呢。总之弹钢琴就是了吧。 我试着把食指放在键盘上。“啦”的音。我还都记得。而且还能听出这琴没怎么好好调律。果然过去的我还是有点钢琴水平的。 我弹起了啦嗦发咪来哆西啦。 我喜欢钢琴的声音。 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看来也没好运到单靠个乐器就能想起啥来。 “引以为荣。” “哎?” “啊……?刚刚是我说的?” 引以为荣?以什么为荣? 我的手指仍然没离开琴键。为什么呢,感觉不能把手拿开。我很在意,却完全不知是为什么。感觉跟成鬼了似的。 “真亏他们能坚持发电报。我们公司已经倒闭了,‘跨越时空的请款’是拿不到的吧?” “据说是创始人的遗言要求的。这也是老店的坚持吧。” 我让手指随性地在键盘上滑过。现在我一点也不饿,大概是因为空荡荡的头在呼喊的记忆上的饥渴更强吧。据说我擅长钢琴。哆啦咪发嗦啦西哆,一个八度接一个八度地这么弹下去。我这么练习着手指,日光室里有几个人朝我看过来。我用视线示意他们如果嫌吵我就停下,结果对方露出了慈祥的表情。是把我当孙儿还是啥了吗。 托利普尔泽罗手持报纸站得笔直。 “要点首曲子吗?虽然不知道我会不会弹。” “……z……编……耶稣基督哦!” “嗯,什么?” “……通信栏。” 托利普尔泽罗把对折的报纸放着了谱台上。下面四分之一是通信栏。 我看向她细细的手指指的地方。 “《女王蜂z的主题曲·浪漫派编曲》” 我脑中的棉花糖像爆米花一样地炸开了。 头晕目眩。像是脑子里被塞满了沉甸甸的沥青块。想要葡萄酒。我不说要什么勃艮第*了,给我酒——托尔托尼的肉真的很好吃——那房里的钢琴是被谁拍走了来着。我用它为她弹过一次葬礼进行曲——那是第几次来着。 我用十指敲击着键盘。 先是如同波浪般的琶音。虽然僵硬的手指不听指挥,动不动就会弹出不协调音,但旋律我记得一清二楚。毕竟这是我自己弹过、从对面公寓听到过、除此之外也听过几十遍的曲子。 我看着她的脸,微微一笑。 “那,就当打气,我弹喽。” “我来唱。” “唬我吗?” “不唬你。” “这可是动画歌啊。” 也一直在唱。 这是胜利的雄叫。 一直唱到了末尾的“很强的哟,我们的女王蜂z”,最后我的右手在键盘上来了两个来回,我们俩都气喘吁吁的。 身体好重。但眼前的雾都散尽了。 “……欢迎回来,安奴玛丽。” “你才是。欢迎回来,卢卡。” 向着彼此拥抱,默默流泪的我们,护士从大老远拿着药跑了过来。 *法国著名葡萄酒产地 肖邦度过晚年的旺多姆广场,差不多位于jabberwock公司租借的美术馆遗迹跟我们这次散步的目的地的正中间。虽然店家变了几所,但这里仍跟二百五十年前一样,林立于此的都是高级珠宝店。过去在此开店乃是世界最高的荣耀,那个时代的痕迹仍残存于此,现在门旁则是大量的持枪警卫。 这是跟现在的我们无缘的地方了。 仰望着扮成罗马皇帝在圆柱上摆着姿势的拿破仑,我们继续向东南走着。 在茶花女于巴黎逝去之后不久,堪称十九世纪建筑代表的巴黎歌剧院在半世纪前,跟埃菲尔铁塔一起被炸成了废墟。从毫无怀古之意、只知一个劲儿拍照的游客们身边经过,我们继续前行。 背对遗迹,穿过圣奥诺雷路(rue saint-honoré)跟里沃利街(rue de rivoli)。 到了赛维涅路。 “真是,搞不懂这儿是变了还是没变。” “跟战前相比的话,搞不好现在更接近那时的模样呢,都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虽然很可惜古老的建筑也消失了。” 她——安奴玛丽像是在为无法同旧友相见而遗憾地说道。我们都带着墨镜。 本部在澳大利亚南部阿德莱德的联合国机构,其下属的儿童保护部门一直庇护我们到了十八岁。终于能够独立成家之时,在拿到许可的当天,我们两个一起逃亡了。 从世界上放射污染最少的土地逃到世界边角的欧盟的人,并不像我想得那么少。在义工活动的空闲间攒下的零钱,买下两人的伪造身份证明还能余个零头。大概跟澳元是世界最强货币也有关。 “就那么接受联合国照顾,不也挺好的?” “换你会怎么做?” “会逃走呢。” “对吧。” 医生想要我们忘掉曾无数次进行时间逆行与循环的记忆,但既然想起来了就没办法了。 我跟安奴玛丽·佛丝,身为特殊的时间逆行体验者,被当成脑科学研究方面的贵重样本而被监视着。没有经济方面的忧虑,附带项圈的自由安居。真让人感激涕零,请容我们拒绝。 在偷渡的货机中,安奴玛丽说我们也可以分开各自生活,但我就当没听见。 还剩下最后的收尾工作。 二十二世纪的赛维涅路是药贩子的领地。曾经的贵族宅邸的遗迹,成为了几个生意不错的大人的领地,捡垃圾的小孩子压根进不去。这儿可不是没打点好关系的人来了能平安回去的地方。但这里也有些人,只要塞钱便能给点方便。 “没搞错吧?” “我可是交涉的天才哦?哪怕三十分钟后手榴弹爆炸也没人管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自大狂。给我。” 安奴玛丽抢过我带来的铲子,张望着脚下的石板。 我指向自己脚下,她轻轻点了点头,把铲子举过头顶,然后像锤子一样挥落,发出了刺穿耳膜的声音。老旧的石头裂了条缝。安奴玛丽这次小心翼翼地把铲子插进石缝当中。便于活动的裤装跟她也很相称,真是个干活爽快的破坏者。 “你还真变健康了啊。” “你倒还是那么爱担心。” 跟改头换面的昂坦街正相反,赛维涅路还是老样子,只是居民从高级住宅街的主人变成了非法侵占的穷人跟麻药贩子而已,连石板都没变样。 在十九世纪后期,被称为花之都的这座城市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区改造。但当时已经铺上了石板的此地,也有不少保留了原本样貌的部分。1843年的石板地下深处,泥土正在沉睡着,勉强错开了过去的地铁路线。 唯有这里的石板最旧,这点事儿凡是在这附近捡过垃圾的人都知道,且不说他们是不是有机会关心过这点。 掀开一块颜色有点不一样的旧石板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做过相同的事——这样的既视感。头晕。头痛跟想吐的打包组合。这我早就习惯了。 咔嚓,铲子铲到了个硬东西。是个盒子。是用尽了那个时代能做到的防腐手段的铁盒。 “没事吧?虽然感觉不到被监视的气息,但我也不想被住民怀疑。” “所以不要太慌张比较好。哎呦嘿!” 脱掉手套拨开泥土,我取下了贴在石板上的盒子。外箱已经破破烂烂的了。哎呀呀,明明卖家的宣传语是“被炮弹直击也不会坏掉!超级坚硬!”。 无所谓了,坚持了二百五十年已经很不错了。 “……真的是这个?” “埋下去的本人说是,那就肯定是。” 我把破破烂烂的铁盒小心翼翼地放到背包里背了起来,然后像是把拼图拼回原位一样补回石板,悠然地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我们在巴黎的新家离蒙马特墓地蛮近,算是相对和平的地区。仅仅是离开了河边,治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俯视着像是个主题公园的墓地,老旧的公寓三层既有发电机又有自来水,自然也不会过问住户的身份,最重要的是有钢琴。 回到巴黎的我们一落脚,就径直去了墓地。 玛丽·杜普莱西的墓是确实存在的。 但是座上的肖像画的容颜,跟我在第三会议室所看到的画面,微妙地有点不同。 在茶花女于此长眠的墓碑前,我们供上了玫瑰花束,跪下片刻,献上了感谢的祈祷。以后我们也会不时前来的吧。 自未来无法介入过去。 虽然很对不起发现这条法则的宾帕涅尔,但我只能跟他说这法则不过是“无须担心的咒文”。在原本只能等死的女主人失踪之后,成为新的茶花女的罗丝过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呢。 介入过去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带回去一两样纪念品。 当时我是这么相信的,但怎么没想过带回去纪念品这件事会改变历史呢? 在加湿器跟煤油暖炉调整好湿度跟温度的房间正中,我跟安奴玛丽放下了铁盒。为了“出土品”不会因为剧烈的外部变化而毁坏,我们出发前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我小心谨慎地用镊子打开了五层脆如纸张的盒子,最后打开被布包裹的球状物体是,长吁了一口气。 绣有“m·d”字样的手绢几乎变成了一片漆黑,唯有碰到“那个”的部分,还留着一丝色彩。 我眯长了眼睛看着布中出现的光辉。 “皇家复活彩蛋,冬之蕾——的正品。” “‘除了钻石’的。” “除了钻石呢。” 1843年,经历过数十次循环的我从安奴玛丽手上接过了彩蛋,立刻前往旺多姆广场。环绕着拿破仑的圆柱,聚集了世界顶尖宝石加工技术的店家的大广场。 当然,彼时已是关店时间早就过去的深夜,但我看中的店家楼上的住家仍有人在。这就是过去的商店的好处。毕竟这可是今日仍保持跟当时一样格局,即使在半成废墟的巴黎仍存活下来的优等生。 店主老不乐意但又十分礼貌地招待了身着从安奴玛丽那儿借来的超高级服装、戴着舞会假面的我。然后,在店内深处的房间里,看着堪称秘宝的天下绝 品的宝石蛋,瞪大了眼睛。 我告诉他,希望做一个跟此物完全相同的复制品。 戴着白面具的我如此委托,店主则沉稳地、不失礼节地询问此物来自何处、而你又是何人。这种时候上课学到的欺诈跟吹牛就有了用武之地。 我是来自于北方某皇族的使者。此乃赠与某位贵人的礼物,但因某不可抗力之由,另需一相同物件。因此事关乎某高贵妇人之名,二者须要分毫不差,钻石可悉数移至新品。若不能在期限之内完工,想来巴黎也无颜自称技居世界之首了—— 带着俄国腔大致这么一说,拿金币跟钞票砸脸似的煽动店主,最终好不容易领先了半个世纪。 虽然皇家复活节彩蛋是享誉世界的俄国秘宝,但当中并没有用到电子机械或是化学纤维。 1906年的技术能做得到的事情,1943年也不见得做不到。 回到安奴玛丽手中的彩蛋,看上去像是真的蛋一样可爱。她做的蛋包饭味道有点淡,但很好吃。 “瞧,很成功吧。” “……我没想到真的能保存下来。” “说实话,我到你能回来这点都很有自信的。毕竟失去你也是公司的损失,也能估计到你的镜子还留着。” “但没想到有必要去做真的彩蛋的复制品。” “重要的不是做复制品,而是不把真货交出去。公司不是会把偷来的东西捐给美术馆的高洁机构就更是如此了。” “虽然我们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这就是小偷的倔强啦。” 四十多颗带有名叫“记号”的信号机的钻石,全都移植到了假的彩蛋上,假彩蛋也成功穿过了爱丽丝之镜,帮我寻回了那双温暖的手。 在被公司禁止的“纸”上,我像是在米粒上一字字抄写经文的佛教徒一样,把我们至今为止偷盗的经历、经过的循环、循环的副作用、迷失的同伴,种种事情一一列举,然后把这美丽的定时炸弹交付给了宝石商。如果是暗示还在发挥作用的员工的话,肯定会因为头痛跟呕吐而做不到这种事,但我可没白白过了这么多年。 店主笑着说您这隐情还真多,但仍未泄露顾客的情报。果然,长年繁荣的老店,是绝不会轻视顾客的信任的。 装饰着新钻石的真正的皇家复活节彩蛋,跟进行了防腐败加工的盒子一起,留在了支付完费用的我的手边。 之后我把这盒子埋在熟悉的地点,然后又把它挖了出来。 在差不多两百五十年后。 跟她一起。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是卖到黑市上大赚一笔,还是捐赠给美术馆?” “你不觉得小偷偷来的东西,应该归偷来的人所有?” 我冲着一脸惊讶的安奴玛丽,来了个绝妙的媚眼。 经过了不知是十秒还是二十秒尴尬的沉默,她带着如我所料大失所望的表情,给出了跟我预想一样的回答: “……我虽然喜欢艺术品,但并没有那么强的执著心。更别说,为了得到它,我潜入工房几十次差点被杀死,一回想起这些就没了想要把它留在手边把玩的心。你能代我收下吗?” “那我就把它当做回忆之物,珍重地收下啦。你就收下里面的东西忍一忍吧。” “里面?” 这颗彩蛋被叫做冬之蕾是有原因的。 通过细小的齿轮形成的机关,大理石制成的彩蛋内部是能够打开的。中间是空的,像是个小小的金库。 我慢慢地顺时针转动着金色的支架,小心慎重避免弄坏它。 像是被雪覆盖的花苞绽放一样,彩蛋顶部分成了八瓣,向外展开。 出现的是小小的红色布袋。大概是因为没怎么接触到外界,所以还保留着布的形状。我脱掉塑料手套,打开了布袋。 “这是什么?” “啊……戒指……” “戒指?” 我右手奉上了小小的指环。 上面有一颗浅粉的钻石。像茶花花瓣一样伸展开来的金制饰品,至今仍保持着舒缓的曲线。 这自然无法跟当时玛丽·佛丝身上佩戴的大颗红宝石或是祖母绿的首饰相比,我也没有那么多多余的钱,而是苦苦哀求店主权当是大活的附赠品而做的饰品。 “这可不是用跟你借的钱买的哦。而是我亲自、用我的方式获得的。” “……这不是公司的东西吧。” “只是普通的商品。我知道不论如何,回来之后肯定买不了这种东西啦。” 按jabberwock的行事风格,记忆肯定会被抹消,但我赌在了恢复记忆的可能性上。重要的线索是“引以为荣”这句话,跟《与主更亲近》的旋律——即是说,声音的记忆并没有完全被消除。 是不是听觉相关的记忆比较难被消除呢。 再加上“学校教育”相关的记忆并没有被刻意抹去。就算是需要换成别的名字、开始接连进行别的工作的时候,为了维护一直以来建立的人格所必须的最低限的记忆,而且还是班上全员都体验过的、无关紧要的记忆应该是不会被抹消的,比如吃早餐的情景跟《女王蜂z》之类的。 自那三年之后,我仍记得那首歌。 也还记得做出一副对小孩看的动画没兴趣的样子、但却把歌词记得一清二楚、吃着硬邦邦的面包的,十来岁的娃娃头少女。 “虽然一看到脸就会想起公司的事,彼此都是脑子快爆炸的人,估计会成为阴郁的室友——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你没忘了我在那边是靠什么过活的吧。” “怎么会忘。所以我当时一次都没履行过那种手续。” 家具也好花也好饰品也好,我掰着指头念着,安奴玛丽无语了。 “我没法工作的时候,听说有不少赞助了我很多的匿名慈善家,那是——” “不知道。不记得。大概一辈子想不起来。” 是吗,安奴玛丽微笑了。我受不住这表情。感觉我需要找点借口,但什么也不说她也不会生气,只是暧昧地微笑着。 “……托尔托尼的饭可不算给你进的贡啊,那是因为我也想吃。戒指要是不要的话就收起来,毕竟是古董珠宝,没钱的时候能卖上一笔,也不是像彩蛋一样烫手山芋。” “你既然知道彩蛋不好处理,又为什么想着它带回来了呢?” “所以说,这是,小偷的,倔强啦。” 安奴玛丽默默地抚摸着金色的戒指。用她白皙的手指,爱怜地抚摸着衬托着冬之蕾很像的山茶花的戒指。 “……我从未见你死过。也没参加过你的葬礼。” “当然的吧,一般不都是。” “但你的‘一般’,可并非如此吧。所以我想,一次也好,想要见识一次。说不定能体会到你的悲伤的几分之一。” “事到如今别在那儿乌鸦嘴!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你啊!oui还是non赶紧回答*!不对求你回答!求求你给个别的回答!” “oui。” *法语,oui=yes,non=no。 简短的回答之后,安奴玛丽默默地把脸贴了过来。 她的唇柔软而又温暖,带着生命的气息。 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儿,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 公司打疫苗的时候接种了抗体了啊!” “但没法确信啊。我真的很害怕。” 真的很害怕,安奴玛丽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告诉我她并不是在恐惧,而是没有确信。她应该没在后悔。 我小小地深呼吸了一下,调整好了气息。 “……算了,都是过去的是了。” “是呢,都是二百五十年前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自jabberwock公司的事件之后,时间逆行机由国家公权进行管理,“时间小偷”成了只有在政府要求之下才会由经过特殊训练的公务员执行的非盈利工作。虽然在这世道之下,是否真的如此还是有得质疑,但这下子这绝不是穷人能做得了的活了。真是太好了。 “再给我弹钢琴吧。” 安奴玛丽把戒指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这种时候不等我给她戴上还真是符合她的个性:一旦决定了要做就会一鼓作气做下去。从体感时间来说我们已有了五十多年的交情,甚至会感觉她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共同承担着残酷记忆,在这世上唯此一人的,我的同伴。 我取下立式钢琴上的遮罩,掀开键盘盖。虽然陈旧但擦得干干净净的键盘上,隐隐地映着我跟她的面容。 “那我就弹点啥吧。你想听什么?” “你最喜欢的曲子。” “别这样,每次听到这句台词,我就想起你——” “不会死的。这次没事的。” “……求你了。” “没事的。有你在的话我就不会死。” “真会说。不过,作战参谋就交给我吧。本来搞不好就得过逃亡生活。” “那也挺有意思的。” “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