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恐怖分子》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作者:松村凉哉 插画:海凪コウ 译者:何阳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naztar(lkid:wdr550) 轻之国度:.lightnovel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我在新宿车站设置了炸弹,这不是骗人的。』 爆炸预告被上传到影片共享网站上。 影片里面有一位少年淡淡地述说着。 『全都炸烂吧。』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玩笑。 影片留言栏陆续出现像已报警,以及谩骂或毁谤少年的内容,没人认真看待。 但这并非虚假。 在影片发佈的短短一小时之后。 一月十五日,星期二,八点十七分,jr新宿站中央线月台爆炸了。 被认为是主嫌的少年相关资料立刻传开。 就读东京都内函授高中的少年。 十五岁。 震撼全日本的少年犯罪案就此揭开序幕。 第一章 『日期完全没有前进。』 这是长谷川的发言。 第一次访问的时候,他满脸苦闷地说道: 『从案发当天开始,一天也没有前进。即使撕下日历、腰痛症状恶化,甚至进入新的一年,一直停滞著。感觉今天就是案发当天。』 长谷川是那桩少年犯罪案的受害者。正确来说是受害者遗属,但只能用受害者称呼他,因为他也是生活被毁了的人。 安藤有时会想起他说过的话。 日期没有前进。 无论过了多少时间,都无法治疗心伤。虽然人们说时间将风化所有感情,但这仅限於事情获得能令人接受的解决结果时;若事情带来的结果不合理,就不会这么好过。无论时间怎样流逝,都只将带来焦躁与空虚。 在少年犯罪的现场会频繁地遇到这样的受害者。 所以自己才会以记者身分行动吧。 希望至少能让他们的日期前进。 「多亏有安藤先生,我的时间总算稍稍开始流动了。」 安藤听到这番话,是在遇到长谷川过了半年之后。 「我总算能接受了,因为警察和家事法院都不会告诉我,加害者究竟是多么恶劣的人。」 哭红了眼的长谷川低下头。 安藤表示希望他抬起头。 「在少年法庭,似乎是当成少年之间的争执进行审理。」 长谷川打开话题,接着叹了口气继续说: 「不过依据安藤先生的采访,实际上是单方面施暴的行为对吧?在现场除了小犬之外还有五位少年,怎么可能会有一打五这种事情呢,一定只是小犬被叫去动了私刑,但笔录上面却写成一副小犬有错的样子,这就代表检调单位根本没有进行搜查对吧?」 安藤点头。 加害者的年龄在当时只有十三岁,是少年犯──也就是未满十四岁,不会受到刑事罚则的年纪,所以这并不是检调单位能够插手的案件。 害死长谷川儿子的少年,最终判决是送进少年感化院。 考量到犯案人年纪只有十三岁,这已经是最严重的罚则了,但受害者不可能接受吧。 「长谷川先生有提起民事诉讼吗?」 安藤询问,长谷川用力颔首。 「是,这是当然,虽然说钱不是一切,但我想尽可能提高赔偿金额。」 「我会尽全力协助你,也会告诉你没有写在报导里面的情报,我甚至知道谁愿意出面作证。」 「您帮我这么多真的好吗?您应该很忙碌吧。」 「因为我是记者啊。」 安藤伸出手。 「希望能尽量为令郎洗刷冤屈,让我们一起加油吧。」 长谷川抓住安藤的手,很高兴地握了好几次。 他的眼角挤出了皱纹,这是一张比半年前爽朗许多的笑容。 安藤与他道別,环顾了会场。演讲虽然结束了,但还有许多人留在会场,彼此熟识的参加者们正在互相报告近况。 这是一处约能收容两百人左右的空间。 正面垂著一块布幕。 上头写著「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几个字。 这里举办的活动内容是让受害者家属进行演讲、由专家分享近年少年犯罪的现况,以及与之相关的少年法案说明报告。 此一集会每两个月会召开一次,安藤也会尽可能地到场参加。 「安藤先生,好久不见了。」 背后传来一道强而有力的声音。 一回头,就看到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大个子男性在那儿。 安藤边低头示意边说:「比津老师,您好,好久不见了。」 「別叫我老师,我不喜欢別人这样称呼我。」 大个子男性苦笑。 比津修二,是隸属于法务委员会的众议院议员,同时是活跃於执政党的年轻议员。外表坚毅,几年前进入政坛时还造成一股话题。在少年犯罪议题上属于急进派,有时会因为过於激进的言论而受到批评,但实质上抱持质疑的态度的确带有一股霸气。安藤对他的印象,就是他跟那种只会摆著好看的议员不同。 他跟比津是在这个集会上认识。 比津似乎也是在繁忙的行程之中抽空出席。 「上个月《周刊真实》刊载的报导是安藤先生你写的吧?连加害者的生长环境都多有著墨,非常有看头呢。」 比津会称赞安藤所写报导内容或切入点,似乎不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那是一篇不具名报导。若不是真的读得很透彻,无法察觉出记者的写作习惯。 「比津先生,关于修法这边是不是有什么进展?」 「不不,安藤先生你也知道的吧?关于少年法适用年龄下修的议论确实正推进着,只是律师和协助更生的人们强烈反抗。」 这是从修改民法开启的议论,不光是选举权和民法,也打算将少年法的适用年龄从未满二十岁下修到未满十八岁。 这项议论究竟会走到怎样的结果呢? 安藤自己也无法做出明确的预测。 「哎,我是能理解反对派的主张啦。」比津露出苦笑。「因为少年法原则上规定若是成人将不予起诉的案件,也必须在家事法庭审理,一旦适用年龄下修,便会产生是否造成放任非行少年四处跑的疑虑。我虽然赞成下修,但也无法否认究竟要下修为十八岁,还是十九岁之类的议论余地还多著了。」 「对十八岁以上加害者少年的重罚,似乎也还要继续议论下去呢。」 少年法修法很花时间这点不是现在才有的问题。 安藤询问: 「也就是说对未满十八岁的重罚还早得很了?」 比津表示同意。「没错,距离下次修法还要花很多时间吧。」 一旦法律修改,在确定这些修改造成的影响为何之前,议员和官僚都会犹豫要不要进行下一步修改。首先修法认定十八岁以上的少年为对象就要花好几年,接着再花好几年检视效果,还要再过几年才会开始议论重罚未满十八岁对象等相关事项,进一步修法需要耗费相当时间显而易见。 比津边叹气边开口: 「国民真正不满的点其实在这边,与未满十八岁罪犯相关的法律部分吧。以现行法律来说,十八岁以上甚至可以判处死刑,问题在要怎么惩治国际法中规定,无法处以极刑的未满十八岁非行少年。」 安藤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虽然容易造成误解,但加害者若是十八岁以上,就可以处以死刑。而若没有判处死刑,那就跟少年法没有关系,而是法院的死刑判决基準问题了。 比津继续说明,不知他是否蕴含怒气,声音愈来愈大。 「未成年罪犯只要不是穷兇恶极,就会在非公开且安稳轻松的少年法庭审判,甚至不会留下前科。不仅不会实名报导,就算决定送去少年感化院,但原则上刑期最长也是在两年以内,大概只要一年或一年半就能回归社会。因为未满十八岁无法处以死刑,即使犯下该判处无期徒刑的罪,也得以缓刑为有期徒刑。而未满十四岁的罪犯甚至不管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都难以将之定罪。」 比津抱怨似地说道。 「实在不能不说这样的处分太轻了。」 安藤回想起方才长谷川的表情。 那对充满苦闷与不甘的双眼。 「是的。」他回话道。「与受害者能接受的法律相去甚远──这就是现况。」 在二〇一四年也修正过少年法,虽然方针走向加以重罚,却不是受害者能够完全接受的修法。 安藤想起几项条文。 第五十一条「针对犯罪时未满十八岁的对象,当必须判处死刑时,当改判处无期徒刑。」、第二十二条「审判需以恳切为宗旨,除需平稳进行之外,更要敦促犯案少年发自内心自省本身非行。」「审判不予公开。」、以及第六十一条「禁止撰写相关报导。」 非难声浪主要就是针对这几项条文吧。 反对国家如此体恤保护非行少年的声浪非常大。 而同时仿佛要为这些声浪背书一般,出现许多受到少年法保护的兇狠罪犯创作内容,更足以证明有许多人为此愤怒。 当然,安藤也是对现行少年法抱持怀疑态度的人。 比津像是在演讲一般说出收尾的话。 「安藤先生,我认为现在是国民该要面对少年犯罪的时候了。虽然我们是政治家和记者,彼此的立场不同,但让我们一同努力吧。」 这发言很有受国民喜爱政治家的风范。 安藤不禁在内心发笑。 但他绝对不会表现出来,表面上只表示同意。 安藤寒暄几句之后向比津告辞,他还有其他需要打扰的对象。虽然一部分是基於身为记者的正义感使然,同时这里也算是生意场合。安藤是专门报导少年犯罪的记者,这场集会的参加者也是他的采访对象。 他拿出记事本重新确认,是否还有没有拜会过的对象。 这时候,突然发现。 话说「那孩子」最近都没来。 那天,安藤直到深夜才返家。 他家是位在新宿区的电梯大楼房,一个人住在备有客厅、餐厅、厨房的两房格局房内,没有人同住。 之前有过。 他看了看摆设在房内的照片,里面有一位女性露出温柔的笑容。 井口美智子,是从大学时代就跟安藤交往的女性。 安藤心想,说日期不会往前推进真的没说错。 从那件事发生已经过了三年,但一闭上眼,那些他和美智子同居的日子──从她一脸疲惫地说着怨言,到她常常烤的奶油饼干,便会有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安藤简单用过餐后,立刻躺在床上。除了新闻节目外,他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也没有在应酬场合之外品酒的嗜好,回到家只剩下睡觉。从三年前起,除了工作之外他就找不到其他事情好做,他打算就这样睡下去。 之后,比津的话闪过脑海。 『安藤先生,我认为现在是国民该要面对少年犯罪的时候了。』 这是一句很像政治家会说的夸大言词,在少子化、高龄化与非正规雇用相关议题方面也是一样,政治家总之喜欢用一些夸大的说法。 当然,安藤也觉得有更多人关心少年犯罪是好事。但讽刺的是,人们之所以对少年犯罪产生兴趣,永远都是在发生了兇残的犯罪之后,而这之中必定有受害者产生。 像自己这样,情人被夺走的人。 如果没有发生民众必须面对少年犯罪的案件,当然是再好不过。 安藤立刻睡着了。 他从没想过,没想到比津这番话竟成了预言。 安藤被吵闹的电话铃声吵醒。 他伸手拿起智慧型手机,是总编小林打来,并下达了「安藤,你马上过来」这般不容分说的命令,甚至连道个早都没有。这状况还满常有。 既然自己被叫去了,应该就是跟少年犯罪有关的事情吧。 安藤不禁想抱怨真烦,但还是马上起身準备出门。 跨上脚踏车。毕竟是一月半的早晨,冷冽的空气刺痛耳朵。尽管安藤因阵阵寒风皱眉,仍心无旁骛地踩着踏板。 《周刊真实》的编辑部在代代木站附近。 随着接近车站,安藤立刻察觉了异状。路上行人比平常多,而且有很多人驻足不前,直盯着手机瞧。计程车排班站甚至出现塞车状况。 电车似乎停开了。 为什么呢?又没有下雪。 安藤疑惑著路上行人的数量,抵达了编辑部。他所属的《周刊真实》编辑部里,没有所谓的整齐清洁,无论哪一张桌子上都堆满了为数惊人的文件,状况悽惨到无法马上看出究竟谁在办公室里。 安藤小心不要碰倒文件堆,往小林的办公桌过去。一位有些肥胖的男子正在桌前盯着电脑萤幕,他就是小林。 小林发现安藤到来,用手指了指电脑萤幕。 「安藤,你对这影片里的小鬼有印象吗?」 「影片?」 「今天早上,一段犯案预告上传到网路,链接似乎传送给了各家铁路公司。这就是造成电车停驶的原因。」 那是个很有名的影片网站,该影片的播放次数约有三万左右。 一位少年在灰色的墙壁背景前站著。 那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少年。眼鼻线条明确,眼睛睁得大大的,皮肤白皙,搭配那张还留着些许稚气的长相,给人一种中性的雰围。 少年说道: 『尽管没有确切证据显示这段犯案预告为真,但相对的有方法显示这不是开玩笑。让我告诉各位我的个资吧,我会照顺序报上我的姓名、年龄、就读学校等资料。渡边笃人,十五岁,学校是──』 少年毫不犹豫地接续说下去。 这是什么啊? 安藤无法別开目光,少年正在萤幕里瞪着摄影机。 『我在新宿站设置了炸弹,这不是骗人的。』 少年有如丟话一般说道。 『全都炸烂吧。』 影片随着意义深远的话语结束。 安藤口中发出呻吟。 这位少年是── 「安藤?」小林问道。 安藤先深呼吸一口气,并伴随叹息吐出话语。 「应该是恶劣的玩笑,不然就是被霸凌加害者强迫的。」 「有前例吗?」 「我看过一些发在网路上的爆炸预告或杀人预告,也知道有些犯罪行为被拍摄下来上传到网路。但我没看过不仅亲自露脸,甚至报上名号的犯案预告前例。」 「这足够让各路电车紧急停驶了。这小鬼会有什么下场?」 「尽管恶质,但因为他才十五岁,会看家庭环境状况,先去少年收容所之后,再判断是观护处分或者送少年感化院吧?」 「果然不会吃牢饭啊?」总编瞇细眼睛。 安藤摇摇头。 如果没有非行前例,最终应该是观护处分吧。 「好,安藤。」总编有些乐地拍了拍手。「去找专家来评论一下,将类似案件统整起来写一篇报导。毕竟平日一早电车就停驶了,这话题性很够。」 「知道了。」 在总编催促之下,安藤往自己的办公桌过去。他先挪开堆叠在桌上的文件后,打开电脑,再次确认造成问题的影片。 没有错。 不管看几次都不会错,那是安藤认识的少年。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蠢事。 安藤很不想处理这个案子,但只能照实跟总编报告。 正当他起身的瞬间,一通电话打进编辑部。 接起电话的同事声音中带着焦躁,他掛掉电话之后大喊: 「据说新宿车站出现了爆炸声!」 小林的判断非常迅速。 安藤成了案件负责人,考量到整个案子的规模,还派了一个人支援。 派来支援的是才刚到职没多久的菜鸟记者,名叫荒川,主要负责影剧新闻,平常都是被老鸟记者呼来唤去跑腿。记者这种职业不知为何,会因为负责的项目而产生不同特质。负责影剧新闻的记者大多喜欢开心的话题,荒川就是这种典型。他是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性记者,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求职中的大学生。 离开编辑部后,安藤拍了拍荒川的背。 「少年犯罪本来就够麻烦的,打起精神来。」 安藤的鼓舞行为让荒川不满地说道: 「这真的是少年犯罪吗?」 「你想说什么?」 「虽然还不知道炸弹有多大规模,但小孩子有办法準备炸弹吗?说不定只是利用未成年做出爆炸预告,另有幕后黑手喔。」 「实际上就有三过氧化三丙酮这个案例。」 荒川回问:「那是什么?」 「它有个夸张的名字叫『恶魔之母』。在法国是实际上用在恐怖行动中的炸弹,虽然难以管理,但制造本身很简单。」 「意思是说十五岁也做得出来?」 「在日本有过十九岁少年成功制造的案例,十五岁或许也有可能做得出来。」 制造法只要上网就能查到,而且所需材料都能轻易入手。 当然,制造炸药跟实际使之爆炸完全是两回事。要实际造成爆炸案,还牵涉运送炸药、设置引爆装置等进一步的相关技术细节。 所以完全没想到真的会成案。 「而且关于幕后黑手的可能性也很难说。」安藤接续说道。 「为什么?」 「我认识这位少年。」 安藤回想起他。 「渡边笃人,有著一对乖巧、温柔的眼睛,是个与犯罪组织没什么关联的孩子。」 所以才不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误入歧途成了恐怖分子。 安藤马上就会知道。 发生爆炸的地点是平日的新宿车站,八点十七分。 放置在jr中央线月台的行李箱爆炸了,现场留下了名为漏斗口的显著爆炸痕迹。挖开一块凹洞坑的月台照片,被当成说明爆炸威力的资料,率先报导了出来。 渡边笃人的恐怖行动震撼了全日本。 第二章 我凝视著「声音」。 这仿佛我的日课。 在一片漆黑的场所,悄悄启动智慧型手机,打开某篇报导的页面。 新闻网站上写满了无数留言,包括下流不堪的咒骂和温暖的安慰话语。大多数留言都表示了对案件的愤怒。 我一字一句,毫不遗漏地读出那些「声音」。 在浏览该页面的时候,我的左手摸着两样东西:一是把雪花莲护贝加工而成的卡片,里面收藏着一片枯萎的花瓣;还有一把老旧的菜刀,这两者都是我的宝贝。 我关掉智慧型手机电源,再次被黑暗包围。 视野之中只有一片漆黑。 耳中还留有方才的「声音」回荡。 完成这样的常规,我的情绪才总算得以和缓。 ??? 一位少女伫立在积雪道路上。 这是一座寒冷的小镇。明明还是十一月下旬,但已经下起雪了。雪似乎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道路两旁堆起了小雪山。这般降雪量若在东京足以引起恐慌,不过这个瞬间雪仍持续飞舞。灰色云朵遮盖阳光,天气非常寒冷,光是待在屋外就有可能冻死的程度。 我造访了这样的小镇。 然后发现一位少女。 她没有撑伞,伫立在雪中。看起来是高中女生,不然就是国中女生吧。厚重的大衣底下依稀可见深蓝色裙子,应该是制服吧。 少女站在道路旁,凝视著农田。里面种植了什么呢?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少女头上积了一堆雪,她似乎也发现我的存在,我俩对上了眼。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见过她。 她的容貌端正,右眼下方的哭痣给人一种空灵的印象,一头美丽的过肩长发,应该是让原本就小小的脸显得更小的原因之一,但相对的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增添她的存在感。 我犹豫著要不要出声问候,但马上就做出结论。 持续行动。 「妳怎么了?」我问道。「这样会感冒喔?」 「那个……」少女似乎因为突然被搭话而困惑,急忙垂下了眼。「我在找东西。」 「找东西?」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钱包?」 少女以双手大致比出大小,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长夹尺寸。 「我没看到耶,妳最后是什么时候看过钱包的?」 「在前面的自动贩卖机买可可的时候……」 我定睛凝视,看见在约百公尺前方的自动贩卖机。 「那就是在这边到那边之间弄掉了吧。好,我帮妳找。」 「咦,这样不好意思啊。」 「不过,也有可能被人偷走了吧?」 「没关系的,我找过这边和贩卖机中间,也没有找到。」 「这样啊……」 她似乎因为和我说了话,就放弃了寻找,对我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关心我。」并低头示意。她在回家途中才像想起来一般撑起了伞,但是她的双肩上已经积了一点雪。 我已经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持续行动。 两小时之后,我找到了钱包。 似乎是被人偷了,因为它掉在离贩卖机很远的地方。 她的钱包里面收著学生证。 证件上面记载了她的名字梓,同时也记载了住址。 她家位在离车站不算太远的地方。 那是一间气氛寂寥的家。庭院明明有花圃,却是寸草不生,可能是放弃园艺了吧,里面甚至没有土壤。 我经过花圃旁边,来到门前,按下门铃后,梓露脸了。 「是这个吗?」我递出钱包。 她睁圆了眼,交替看了看我和钱包。 「你一直在帮我找吗?」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在这种大雪里?」 「因为我没事做。」 「你不是住这一带的人吧?」 「是啊,我家住东京,只是一般的观光客。」 「明明是观光客,却花了两个小时找钱包?」 「观光客大多没事可做喔。」 我也觉得我的说明很随便,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说词。 梓带着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凝视著我,接着小小地「啊」了一声。 「对不起,我忘了道谢……真的很谢谢你帮了我。」 之后,她提议让我到她家里面取个暖。 我原本觉得自己不过是捡了钱包,这样也太厚脸皮,但被寒冷打败的我决定接受她的好意。因为一直待在寒冷的气温之下,我的指尖都冻僵了。 脱去鞋子后,梓向我问道: 「你该不会跟我差不多大?」 「我十五岁。」 「啊,那差不多,我讲话可以轻松点吗?」 「好啊,我跟梓妳讲话也没有那么客套。」 「你叫什么名字?」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老实托出。 「渡边笃人。」 她低声地嘀咕:「那就是笃人了。」 我反问她:「妳要直呼名字?」她就说:「你不喜欢吗?可是你也直接用名字称呼我啊。」 这么说来的确是。 真是一时失策。 「你没有发现吗?」梓笑着说。 「完全没有。」我也笑着回她。 这就是我和梓的相遇。 梓的家人似乎非常喜欢花卉。 走廊被花卉海报填满,几乎贴了整面墙,已经可以算是壁纸的程度了。花卉的种类也是各式各样,菊花、芙蓉、蔷薇、牵牛花、香水百合、百合、绣球花、樱花、秋海棠──没有统一感。从海报的劣化状况来看,应该不是一起贴上,而是陆陆续续增加上去的吧。 梓带领我前去的和室也贴满了海报。虽说都是一些美丽的花卉,但在和室里面贴上西洋花卉的海报,感觉还是有些不协调。 我先跟梓示意过后,才将手脚钻进暖桌里面。我缓缓伸脚进去,一股暖意流入,原来我的身体已经冻成这样了啊。 梓的母亲似乎在厨房,我听到两人「谁来了?」「捡到我钱包的人。」的这般对话,感觉没有要冷淡我的意思。 梓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那是一位跟梓相像的纤细女性。 「你肚子饿了吗?我做点什么给你吧。」 母亲看起来亲切温柔,又回到厨房了。 梓目送母亲离开后,有些害羞地笑了。 「这样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妈妈感觉想要大显身手……毕竟平常做菜都没有什么回报。」 「妳们两个人住吗?妳是独生女啊。」 「我原则上有个哥哥,但他暂时不会回家。」 梓在我对面坐下,然后突然「啊」了一声,急忙抓住放在暖桌上的笔记拿了过去。 我至今都没在意过那本笔记,但她这么刻意地收起来,反而让我介意了起来。我问说:「那是什么?」只见梓抱着那本笔记说:「日记,你不要看。」 「是手写日记啊,明明已经是有日记app的时代了。」 「用app的话,就不方便给其他人看了吧?」 日记是写给人看的吗? 我虽然有些在意,但没多问,感觉她不想被人追问。 梓似乎也想换个话题,突然问我:「笃人对花卉有兴趣吗?」我反问:「花卉吗?」 「附近有一座值得一去的公园,晚饭之后让我带你去吧,算是对于你捡到我钱包的谢礼。」 我不过是捡了钱包,竟然获得了超乎想像的招待。 不过这感觉不坏,所以我带着了解的意味点了点头。 用过晚餐后,我跟梓一起出门。 如同她所说,公园就在附近,腹地内有著形形色色花朵,霓虹灯照亮了公园内,感觉蓝白色灯泡和花卉真是不可思议的组合。明明是将人工产物与自然产物结合在一起,却有非常协调的感觉。加上反射led灯光的积雪,眼前的光景美丽到令人讚叹。 梓对花卉似乎非常熟悉,正仔细地一一说明。装饰在家中的海报,似乎是她的兴趣使然。 我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种花朵会在寒冷的季节绽放,三色堇和仙客来似乎就是。虽然我听过这些花朵的名称,但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些花朵竟然可以承受这样的大雪呢。 走在公园里的我,在一处花圃前停下脚步。 我读出设置的看板上的文字。 「雪花莲……」 这种花似乎还没绽放。 娇小纤细的叶片伸出,仿佛想打破沉重的积雪一般。 强而有力,没有枯萎。 「你喜欢这种花吗?」梓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算喜欢。」 她蹲在花圃前,指尖温柔地抚著叶片。 「这样啊,我也不算太喜欢吧,因为它带着有点不吉利的传说。『将这种花放在恋人的遗 体上,肉体会化成花』。在某个地方这种花是死亡的象征呢。」 死亡象征──听起来真不舒服,让人扫兴。 「我妹妹送过我这种花当生日礼物。」 梓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对不起,我说话太没神经了。」我回她:「妳不用介意,只是可以让我多看几眼吗?」 「明明还没开花耶?」她一副觉得很奇怪地问道。 「嗯,妹妹给我的花苗已经枯萎了。」 因为附近有张长椅,我於是在那儿坐了下来。眼前有雪花莲的介绍文字,记载了开花时期与原产地等情报。 我注意到「明治初期作为观赏用花朵输入日本」这行字。 我「咦」了一声说:「原来这不是日本原产的花?」 「上面写说原产地是欧洲呢。」梓说道。「确实我也没听说是日本原产。」 我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但决定现在不要多想。 并且以「是喔,我都不知道。」一句话带过。 接着默默欣赏植物。虽说这里有屋顶遮盖,但毕竟还是屋外,很冷。我把手伸进口袋里,一直看着雪花莲的花圃。 在美丽的公园之中,只有这个角落显得寂寥。明明是那么美丽的led灯光和积雪,一旦伴随了没有绽放的花朵,只会散发出阵阵哀愁,但我却无法別开目光。仰望天空,月亮已高掛在上,这不是很有韵味吗?我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 雪花莲在雪下静静等待春天造访。 坐在一旁的她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这样算是我勉强她陪我,我於是问:「会不会冷?」 「还好,看看还没开的花也不错呢。」 「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应该觉得我们很奇怪吧。」 「有什么关系,就像不是只有满月才是月亮那样,以前的人也说不是只有满开的花朵才是花啊。」 「是《徒然草》的内容吗?」我对这个说法有点印象。「兼好法师对吧。」 我如是指出,梓就显得很愉快地伸出食指说:「对,就是那个。」 我没想到会遇到喜欢古典文学的同龄人,之后我们聊古典文学聊得很开心。梓之所以喜欢花卉,似乎也是受到《徒然草》影响。我可以理解,每次阅读古典文学,都会不禁想赏花或赏月。 「我们该不会很相似吧。」梓语重深长地说。 「说不定呢。」我如是同意。 我们看着尚未绽放的花朵,聊了许久。 末班电车的时间快到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起身。 她送我到车站,途中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都是些学生之间常提及的内容。比方学校、社团活动、将来的打算等等。 道別时,我建议交换一下联络方式。 梓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马上颔首。 我把自己的社群网站帐号告诉梓,她不甚熟练地操作手机加了我的帐号,也许是不太习惯使用社群网站吧。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跟人交换过联络方式了。」她这样辩解。 「什么跟什么啊。」我笑了。 梓一副觉得害羞的样子用手摀著脸。 「尽管丟脸,但我是说真的。所以才因为能跟同龄的人说话而开心,你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很烦?」 我摇头表示完全不会。 看样子梓很少与他人交流。 「那不然我们交个朋友?」我说。「我之后会传讯息给妳。」 明明不是小朋友了,还要特地讲明交个朋友,会不会有点奇怪? 梓或许觉得这样不错,只见她害羞地说: 「其实,我应该是相当感动。」她靦腆地说。「笃人,记得要联络我喔。」 那是个亲人的笑容。 我在心里放心下来,至少她没有表现出怀疑我的态度。 因为我的演技快到极限了。 ??? 我对梓说了谎。 我已经造访过那座小镇好几次,也早就知道了梓的长相,甚至记住了她家地址和她的名字,只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跟她搭话。我虽然表现得很像跟她同学年,但我已经是高中生。虽然我们年龄相同,但学年不同。 这之间好几次出现差点穿帮的危险瞬间。 当她告诉我雪花莲象征死亡的时候,我险些破口大骂,竟敢批评实夕送我的花。我也难以原谅她说我们很相像,因为我们根本是两个极端,这种说法几近侮辱。 我拚命压抑情绪,尽可能不要表现在外。 我有使命在身。 持续行动。 ??? 我与梓道別之后马上察觉了。 身体非常疲惫,头部闷闷吃疼,双腿无法使上力。 原来一直说谎会导致身心俱疲啊,只能笑了。 情况真的满危险的,如果我继续跟她相处,觉得脑袋或许会发狂,可能会突然大吼并且失控狂躁。 回到自己居住的城镇后,我朝着老地方去。 那是一块还没找到买家的空地,因为没有人整理照顾,就是一块长了草木的空地。一年前这里有一栋房子,但因为失火而烧毁。我吸了一口空气,感受到些许烧焦气味,难道还有灰炭的气味残留在此吗? 我倚靠著树木,坐在地面上,围墙遮蔽了电灯灯光,草木掩盖了附近住宅流洩而出的光线,於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空间便成形了。 为黑暗所包围。 「持续行动……我只能持续行动啊……」 嘀咕了好几次。 好几次、好几次地说,持续行动。 能够回应我的人,到哪儿都不存在。 妹妹实夕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做错,现在的我正持续采取著正确的行动。 终于。 终于能够接近那一家人了。 如同我失去了一切那般,我也要毁了那些家伙的所有。 我从口袋取出一张卡片。那是一朵护贝加工过的雪花莲。 我以双手握住这张卡片,诚心祈祷。 持续行动。这句话是目前的我唯一的依靠。 我握紧现在也快要崩毁的内心,用足以渗出血的力道死命地抓着。 我会持续行动。 即使此处是一片漆黑的深沉黑暗之中。 第三章 新宿陷入一片恐慌。 所有人都以为渡边笃人的爆炸预告是开玩笑,现在已经转变为不得不相信的状况。受害者有多少?还有设置其他炸弹吗?渡边笃人的目的是什么?他所上传的影片引起全日本注意,播放次数持续攀升。 渡边笃人没有具体指出是新宿站的哪里,也是造成混乱的原因。 jr新宿站、小田急新宿站、京王新宿站、西武新宿站,如果连地下铁也考虑进去,可以称之为新宿站的车站有无数座,而经过这些车站的铁路运输全数停摆,加上爆炸时刻是平日早上,有好几百万人无法移动。 包含车站商圈在内的范围立刻遭到封锁。 这是爆炸发生后一个小时的情况。 情报错综复杂,真假不明的消息在社群网站流窜。半岛、伊斯兰教激进派、新兴宗教、流氓国家、其他政治团体,能想到的可能性全被列了出来。 另外被认定为实行犯的「渡边笃人」肉搜也正进行著。话虽如此,他自己把大多数个资都说了出来,当然前提是认定他提供的资讯毫无疑问为事实。 流血男性被送上救护车的照片在网路上传开,虽然有伤患,但目前没有接收到有人死亡的讯息。 爆炸发生后一小时,一通电话打进安藤的智慧型手机。 这是他先前留下语音信箱的对象回电。安藤不禁想抱怨总算回电了,但他也知道没道理责怪对方,毕竟对方是日本现在最忙碌组织内的一员。 『你说你认识渡边笃人是真的吗?』电话那头传来女性急迫的声音。 「嗯,我会跟妳说,相对的,请妳告诉我目前妳所知的情报。」 『在电话里能讲的有限。』 「搜查一课也真是辛苦。」安藤叹气。 新谷是任职於警界搜查一课的女性警官。 她跟安藤是大学参加讲座的同期生,彼此都属于正义感强的类型,因此很是合拍,毕业之后也有私下交换情报。当安藤开始主攻少年犯罪之后,两人交流的机会虽然变少了,却是只要发生兇残案件时一定会联络的对象。 『总之情报不多,过不久就会设立搜查本部。爆炸发生点是新宿站的中央线月台,放在那里的行李箱爆炸了,而正在搜索可疑物品的铁道警察队承受了爆炸造成的损伤。现在我只能说这些。』 「监视摄影机有拍到影像吗?」 『正在查,我想应该马上就会知道了。』 「没办法回溯他是从哪里上传影片吗?」 『因为用了掩饰链接线路的匿名软体,所以应该有困难。』 看样子还是该跟新谷碰个面直接谈谈。 新谷说的情报都是马上会被报导出来的内容,尽管如此,她仍催促安藤提供渡边笃人的相关情报。安藤尽管觉得情报提供程度不对等,仍开始说起渡边笃人这个人。 安藤是在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上与渡边笃人相遇。 那是在他发出爆炸预告的八个月前,五月时的事。 会来参加这场集会的,大多数是少年犯罪的受害者,和对少年犯罪有兴趣的大人,或者是法律系大学生,基本上不太有小孩来参加。所以安藤对于独自造访的高中生产生了兴趣。 渡边笃人的表情充满悲伤,加上或许没怎么睡,眼睛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安藤问候他,渡边笃人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渡边笃人的双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因为交通事故身亡,但他并没有因这般际遇而怨天尤人,而是和祖母、妹妹三个人积极向前地生活。渡边笃人本人虽然谦虚,但从他的话中听来,即使生长在没有双亲的环境,他仍成长得非常健全。中学三年级时,甚至在田径的百公尺赛跑项目拿到县立大赛冠军,高中则顺利考进都内屈指可数的升学学校。 他的精神支柱是小他五岁的妹妹,一个名叫实夕的女孩。 妹妹的存在,才是渡边笃人的双亲留给他的,无可取代的宝物。 自己必须成为妹妹的父母──他如此告诫自己。然后,他确实长成能够作为妹妹模范的少年。 但是,突如其来的火灾夺走了他的一切。 渡边笃人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是在二月的寒冷时期。 深夜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包围了他的家人。 他同时失去了妹妹和祖母。 当时被逮捕的是一位名叫富田绯色的少年,犯案时只有十三岁又十个月。 他是刚好在渡边笃人家后面抽烟,似乎就是他丟弃的烟蒂引发了火灾。 失去家人的渡边笃人,随后被儿童养护设施接收。 而对遭逢悲剧的渡边笃人造成二度伤害的是媒体。不知他们从哪里探听到消息,受到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少年和失去家人的被害者少年,确实是非常能博取大众目光的组合,加上渡边兄妹长得好看,更是理想的题材。 落在美丽兄妹身上的悲剧──俗滥到不行的标语出现在周刊杂志上,跟他有关的专题报导简直像是连续剧一般接连出现。 渡边笃人因为承受不住好奇的目光,於是从全天制的高中退学。 为了填补自身的悲伤,他开始寻找能聊天的对象,於是来到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 这就是渡边笃人的来历。 『渡边笃人最后出席那集会是什么时候?』新谷问道。 安藤已经跟固定造访集会的成员确认过了。 「四个月前,接下来我会去问问当时的状况。」 新谷丟下一句「如果有后续消息记得告诉我」后,单方面掛断了电话。 安藤觉得这才是他想说的。 跟新谷通完电话后,荒川搭话道: 「笃人小弟的人生真的给人一种很惆怅的感觉耶。」 「不要叫他『小弟』。」 在一旁听着安藤和新谷通电话的荒川,似乎重新燃起了对渡边笃人的怜悯之情。或许他的内心也受到震撼,眼中似乎噙著些许泪水。 「我们得仔细调查清楚。」荒川说道。「我想他一定有逼不得已的状况。」 荒川似乎在调查前就已经站在渡边笃人那边了。在听过渡边笃人的际遇之后,荒川彻底成了拥护他的那一方。 「你別夹带过多私人情绪。」安藤出言忠告。 「不过你没有跟警察说笃人最后见的对象,这样好吗?」 安藤能理解荒川的顾虑。 如果只考虑要解决案子,把安藤知道的所有情报提供给警察才是正确做法。但安藤是记者,不是国家公务员,要几时透露情报给警察,是他可以自己决定的事项。 「我们毕竟也要做生意,等我访问完之后我才会告诉她吧。」 安藤拦下一辆计程车,告知司机目的地。 访问对象指定的地点,是离议员会馆不太远的地方。 「真亏你能约到采访呢。」荒川惊讶道。 「对方因为不希望记者乱写报导,所以只得答应见我。」 安藤回想十分钟前获得的情报。 他打电话给常参与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的男性,并询问对方最后看到渡边笃人时的状况,却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 『四个月前集会结束后,笃人小弟跑去怒骂比津议员。』 安藤只能呻吟。 他完全无法想像那个温柔善良的少年怒骂他人的光景。 而且对象还是国会议员。 两人在九段下站一隅等待,一辆厢型车停到了眼前。 比津坐在后座,安藤与荒川上车后,男性祕书要求他俩交出提包和电子产品,应该是不想被录音吧。 安藤坐到比津旁边,车辆立刻驶出。 「我们随意在市区内绕绕,就在车里面谈吧。」比津如是说明。 安藤确认车窗,看起来是魔术玻璃,应该想避人耳目吧。 「我就直问了。」比津率先问道。「安藤先生打算把接下我要说的内容写成报导吗?」 「不方便吗?」 「嗯。如果『案发前,恐怖分子狠狠臭骂了比津议员一顿』之类的报导出现在周刊杂志上,媒体会作何反应可是显而易见。」 安藤表示同意,毫无疑问将是如此。 这就是忙碌无比的比津特地跟安藤见面的理由。 如果渡边笃人和比津的关系闹大了可不好,他肯定是在警戒著会不会流出无聊的风声。 「麻烦你不要写出空穴来风的报导啊。」比津叮咛。 「好的。」安藤当然也没这种打算。「这次采访的目的,不是为了销售量而写出阴谋论煽动社会,而是为了探究真相。」 该讨论的内容,是渡边笃人的去向和恐怖 行动的目的。 安藤切入话题。 「我打探到的目击情报指出,在四个月前的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结束后,渡边笃人曾逼问比津先生。请告诉我,渡边笃人为何如此愤怒?」 「因为少年法。」 比津立刻回答。 「正确来说,责任在制订能让加害者为所欲为少年法的政治家身上,而他无法原谅这点。我听说过他的遭遇,也能理解他的愤恨。因为夺走他家人的少年,最终受到国家保护。」 安藤口中吐出叹息。 这是他预料到的愤怒,从渡边笃人的立场来看也是理所当然吧。 「就是说啊。」这时出乎意料的地方传来声音。 是坐在最后面的荒川。 「笃人小弟的怒气非常合理。夺走人命的行为不分少年成人吧?对少年法不满的国民多如山,为什么无法走上将之废止的流程呢?」 这人突然说些什么鬼啊。 现在可是采访中,不是要议论这一点的时候。 比津露出苦笑。虽然被打断了,但他似乎并不介意。 「是啊,我能理解荒川先生的心情。我自己也曾好几次感到愤怒。」 怎么还让访问对象顾虑这边。 安藤瞪了荒川一眼。 「荒川,我说你啊,要讲得不负责任一点,这就是世界共通的规则。国际人权规约与儿童权利条约规定国家必须制订少年法,未满十八岁禁止判处死刑。现代国家负有保护小孩的责任,抱怨这点本身就没有意义。」 比津接着安藤的说明后面说道: 「若情况是少年犯罪,大多案例都是家庭和生长环境方面有些问题。如果采用跟成人同样的处分,也可能造成非行少年重复再犯。我们有必要基於少年法施行更生教育,废除少年法本身并不现实。」 岂止不现实,根本就是不可能。要期待日本无视国际人权规约什么的压根是无稽之谈,少年法可是每一个先进国家都有制订的法律。 安藤带着不要让比津一一说明的意味瞪向荒川。 但荒川并不退缩,没有停止追究。他紧紧握着记事本,看向比津。 「但是比津老师,有许多声浪表示了对少年法的疑虑。」 荒川继续说。 「即使无法判处死刑,也该要加以重罚。」 「我们已经修法很多次了。」比津冷静地回答。「而且是往重罚方向修法。」 荒川摇头。 「不,国民还没有接受。为什么不能够大幅修法呢?」 安藤出声了。「荒川,你克制一点,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 急忙制止菜鸟记者的失序行为。 这人没问题吗? 这里可不是大学讲座,你是不是忘了渡边笃人呢? 「比津先生,对不起。」安藤低头赔罪。「请告诉我您与渡边笃人的互动内容。」 「不,这样刚刚好。」比津微笑。「很凑巧的,荒川先生说出了跟渡边笃人一模一样的话。方才跟荒川先生的议论,正好重现了与他的对话内容。」 安藤只能闭嘴了。 如果采访对象这么说,他也只能接受。 实际上,荒川的知识跟十五岁的少年没有分別,或许正好是适合重现状况的人物。 比津认为现在正是大好良机,於是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阻碍少年法重罚化的最大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少年犯罪总数减少了。」 正确来说,是检举人员减少了。 这并非单纯为少子化造成,从人口比例来看,少年犯罪确实减少了。 「少年法的目的是防止再犯,防范未然,而这样的做法的确有一定成果。虽然还是会发生只能用畜牲来评论的兇恶案件,但犯罪总数确实每年都在减少。如果在现行法律之下确实有减少犯罪的倾向,国家在修法这方面就会比较畏缩。」 也就是说,需要很重大的理由才能著手少年法修法。透过重罚能减低少年犯罪的主张没有说服力。 重罚将会伴随阻碍更生,增加再犯的风险。从不需冒这层风险,也确实地减少少年犯罪的现况来看,没有理由能随意推进重罚化。 荒川加强了怒气。 「也就是说,顾虑受害者情绪并不足以当成修法的理由?」 比津游刃有余地带着满满气势说道: 「那么我问你,透过重罚能抚慰受害者的心灵到什么程度?」 荒川说不出话。 「不,即使你问我到什么程度,我也无法明确说出。这拿不出数据的。」 「除了重罚以外无法达到同样效果的根据为何?」 「诉诸感情的事情要根据……?」 荒川再次说不出话。 这是很恶劣的问题,怎么可能拿得出根据。 「谬论啊。如果比津站在受害者立场,也能够接受吗?」 「不能。但即使如此,我个人的情感和法律的对错有关联性吗?」 荒川的表情充满怒气。 「你別说了。」安藤出面制止。「你的主张很合理,也是重要的观点,但诉诸感情的说词在议论之中通常都站不住脚。」 没有人会在表面上直接说不需要顾虑受害者的情绪,但只要主张以重罚之外的方式救赎受害者,就会难以反驳。既然拿不出「不是重罚无法拯救受害者」的具体根据,在议论上就不会受到重视。政论节目通常会以「即使无法重罚,但还是需要为了犯罪受害者修法」这种不上不下的评论结束探讨。 只是诉诸受害者情感并无法修正少年法,这就是法律困难之处。 「不过近年比较有尊重受害者情绪的举措了。」比津以缓慢的语气补充。「但与之配合的修法之路还很遥远,仍是事实。」 安藤急着知道后续。 「也就是说,关于少年法的部分,比津先生纠正了渡边笃人对吧?」 「是的,我告诉他,以现行法律,无法实现你所期望的重罚。」 「渡边笃人在那之后怎么回应?」 「他问我,要怎样才能让受害者获得救赎?」 这是很痛心、很迫切的诉求。 在少年犯罪现场常会听见。 如果无法重罚,要如何抚慰受害者的情绪呢? 比津一脸忧愁地回答。「我答应他,一定会完成修法。」 比津也说了关于那之后的状况。渡边笃人似乎为了自己的失礼向比津道了歉之后才离开,脸上表情显然完全不能接受。 最后,安藤问道:「总括来说,渡边笃人没有表现出会执行恐怖行动的言行举止,只是向您表态了对少年法的愤怒对吧?就像荒川这样。」 比津稍稍摇了摇头。 「有点不同。」 「哪些部分不同?」 「渡边笃人没有像荒川这么义愤填膺,始终颤抖著。应该是鼓足了所有勇气吧。」 想来也是。 渡边笃人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即使是在激情驱策下,要跟国会议员争论,仍需要相当大的胆识吧。 荒川嘀咕:「即使害怕,也无法不说吧。」 很遗憾,目前收集不到与炸弹恐怖行动相关的消息。 只是重新认知了渡边笃人的悲伤。 下车之后,安藤重重拍了荒川的背。 「你太同情渡边笃人了,做出那么情绪性的发言是想干嘛?」 即使是菜鸟,那段采访也是太糟糕了。安藤不禁揉了揉眉心。 说起来比津是赞成重罚这派的,他根本搞错了生气的对象。 「对不起。」荒川觉得很抱歉地低头。「不过,笃人小弟的遭遇太让我无法接受了。」 安藤叹了一口气代替表示同情。 即使是熟悉少年犯罪现场的他,至今仍会有对现实感到愤怒的时候。 他没听过比少年法更令国民怨恨的法律了。 「那么,你索性完全站在渡边笃人的立场上告诉我,在国家所建立的现行体制上,即使你的家人被少年夺走了,也无法惩罚犯人的话,你会怎么做?」 面对安藤突然想到的问题,荒川握紧拳头强力地回应。 「不要依赖国家,思考自行复仇的方法。比方直接去攻击加害者。」 「嗯,大概是会想这样吧。」 安藤因为看到怒不可遏的荒川,脑中浮现了带着愤怒表情的渡边笃人,那是一个温柔的少年突变成复仇魔鬼的模样。 他还只有十五岁,即使做出诉诸情感的行动也不奇怪。 「我们去找找采访富田绯色的方法吧。既然渡边笃人都气到要去咒骂国会议员,确实有可能去接触加害者。」 目前先去追查渡边笃人的过去应该比较好。即使去他生活的设施或学校,应该也会被拒 绝采访吧。 总之,必须采取下一步行动。 安藤对于逮捕渡边笃人一事不太乐观,总觉得他不会太快被逮捕到案。即使是未成年,只要丟掉智慧型手机等会传送讯号的电子机器,并且小心路上的监视摄影机,就有可能逃亡个两、三天。 问题在于被逮捕之前,渡边笃人会做些什么。 引发新案件的可能性──这不舒服的预感没有消失。 安藤的预感在当晚就料中了。 渡边笃人上传了第二件犯案预告。 影片跟第一件相同,只有渡边笃人对着摄影机说话。 『我会继续恐怖行动,直到我被逮捕为止,一定会持续。』 在约十秒的讯息过后,影片结束。 这次没有指定犯案场所和时间。 主流媒体立刻将这段影片作为新闻报导出来。 混乱迅速扩散。 第四章 我变得会跟梓频繁通话了。 我贯彻就读中学三年级这般设定,虽说实际上是高中生,但假装自己是国中生会让梓觉得比较亲近,而这样的作战计画奏效了。说到中学三年的十二月,就是快要考高中的时期,对读书和考试的不安,以及该怎么决定目标等等,永远不缺话题。 梓在学校似乎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 她好几次对可以轻松地聊天的我表达感谢。 「现在班上同学都只专注在读书上,能够这样轻松地聊天让我很开心。」 从她的声色,可以听出她是真心的。 既然她对我这么放心,那我也比较容易说话。 她之所以爱上花卉的理由、喜欢的《徒然草》段落、关于《竹取物语》的结局等,话题绵延不断。只要聊开了,我也比较容易假装对梓本人有兴趣。 所以,我也很容易能顺其自然地问到关于她家人的事情。 比方「欸,梓的哥哥在做什么啊?」这样。 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嗯──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妳是他妹妹却不知道啊?」我故意说得很像在开玩笑。「已经出社会了吗?」 「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跟哥哥没有联络。」 「他失踪了?去向不明?」 我追问,梓又再次支吾其词。「嗯──总之,就是有很多状况。」 「这样啊。」面对这要怎么解读都可以的回答,我察觉了事情不单纯──假装如此。「对不起,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 我道歉后,梓也同样说了:「嗯,我才是。」的道歉话语。 漫长的沉默造访。 我算準时机之后,以温柔的口气说道: 「当然,如果是妳不想说的,妳可以不用多说。不过如果妳也想吐露,我都会听妳说,我想这些妳在学校应该都无法启齿吧?」 这台词非常冠冕堂皇,连我都觉得很害羞,有点厌恶。 但梓没有装傻。 「是啊。」她嘀咕道。「如果是你,应该能够接受吧。」 「嗯,尽管依赖我。」 「让我考虑考虑。那我要回去唸书了。」 梓天真地答道,完全不带任何戒心。 结束通话后,我露出笑容。 她果然没有察觉我的真面目。 什么都不知道。 妳哥哥对我做了什么。 她不知道我究竟体验了多么深沉的痛。 ??? 结束跟梓的通话之后,我凝视著一张照片。 妹妹实夕开朗地笑着,那是我伸长了手臂拍下的一张自拍照,实夕和祖母并肩笑着。 十五岁生日。 我虽然每天都会看这张照片,但最近感觉得到内心的蠢动。 实夕在送我生日礼物的时候,确实说了。 说她去摘了这种花。 我记得很清楚,自己一瞬间冷汗直冒,担心那座山难道不是私人土地吗?实夕很得意地说,自己在「山里面发现了」绽放的雪花莲。看了看她脏汙的鞋子,可以证实她所言不假。 但雪花莲并不是日本本土产的植物。 实夕对我说谎吗?为什么?没什么零用钱可以花的实夕,究竟是怎么获得雪花莲的? 「笃人同学,你在看什么?」 突然有人跟我搭话。 我抬头,发现室友就在眼前。安置我的儿童养护设施是采取三人一间房的编制,而跟我同房的室友正勾嘴露出笑容。 「你最近常常偷偷用智慧型手机跟人通话耶,该不会是女朋友?」 「对不起,我不想说。」我拒绝之后起身。「之前我也说过,在我看智慧型手机的时候,不要跟我说话。」 室友一脸不服气地皱起眉头。转入设施已超过半年,至今仍未适应。职员虽然表示希望我把这里当成新的家,但隐隐带着的那种悠哉感觉只会激发我的怒气。 我的家不是这里。 只有祖母和实夕会对我温暖微笑的那个地方才是我家。 室友露骨地表示不满。 我重新想到对方应该只是想表现善意而找我搭话,所以带着赔罪的意思补充说: 「为了保身,不要太跟我有牵扯比较好喔。」 我无视室友的反应,出门慢跑。 这里绝对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我希望能有个独处的场所。 我每天都会慢跑。 这是我从参加田径队的中学时代便养成的习惯。就读全天制的高中时,我也加入了田径队。跑步对我来说并不辛苦,甚至只要一天没有跑步,我就会有点静不下心。 向前大跨一步,感受到地面反弹回来的冲击后,再跨出另一步。脚步声与心跳声配合,刻画出一定节奏。我很喜欢这连贯的感觉。 很可惜,我转学的学校没有运动社团,是一所几乎没有校区的函授学校。一年只会到校四次的高中没有运动社团。 我独自在多摩川沿岸慢跑。 跑步时可以放空,看着河川、感受风的流动,并只要活动双腿便可。 途中遇到一群高中生从对面过来,看起来似乎是我所不知道高中的足球队,体育外套上印有高中校名,他们正出声鼓舞彼此,脸上的表情虽然有几分疲惫,但也看得到伙伴之间笑闹的笑容。 我刻意不要看他们的表情而垂下头,这是我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 与伙伴间相互谈笑的他们在我看来实在太耀眼了,是我永远失去的时光,说穿了,就是嫉妒。 我加强慢跑的步调。 如果途中调整节奏,其实容易造成疲惫。一旦打乱了呼吸和动作的循环,倦怠感会一口气出现,根本没有余力欣赏风景。 觉得双腿发软的我停下了脚步。 我在比原本预定时间的一半就停下了,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纪录。 我边调整呼吸,走在多摩川河边。 走了一会儿,发现一位女性伫立原地,那是一位穿着有些肮脏羽绒外套的中年女性。她挥着手对我说:「笃人小弟,好久不见。」 我无视她,从她身边走过。 她是周刊杂志记者,是一直纠缠我的烦人女性。 「笃人小弟,可以借我一点点时间说话吗?」 「我没什么好跟妳说。」 即使如此,她仍黏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想跑着离开,但紊乱的呼吸还没完全调匀。 「就因为妳写出的报导,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斜眼瞪了记者。「妳不会知道我承受了多少下流的目光吧。」 四月我曾经答应她采访一次,我因为想要吐露案件对我带来的悲伤,所以没多想什么就接受了她的采访。我努力强调祖母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妹妹拥有如何光明的未来,并诉说这突然造访的不幸有多么不合理。 但报导的内容实在低俗到极点。 标题是──袭击美丽兄妹的悲剧。 占据大半篇幅的不是案件的详细内容,而是关于我们兄妹的容貌和交友关系。记者表示,我们兄妹都长了一张人人称赞称羨的容貌,并且很受异性欢迎。这是跟案情完全无关的情报。 记者毫不掩饰地写出有关实夕的外貌就够令我不快了,但还不只如此。这位记者竟然在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之下就刊登了实夕的照片。 记者把我当成游街示众的罪犯,学长姊和同年级生都以好奇眼光看我,不认识的人会出言安慰我。坐如针毡的状况持续发酵,让我陷入无地自处的感觉。 「你似乎在几个月前转学了呢。」 女记者拚命跟著我。「难道被霸凌了吗?能不能告诉我详细情形呢?」 不要把无聊的想像套在我身上。 「都是妳的报导害的。」我简短回答。「不要再来烦我。」 待呼吸平静之后,我再次奔出。 稍稍加快了步调。 女记者死命跟在我身边。 「笃人小弟,要向社会诉说少年犯罪有多么悲惨,这是必要的啊。如果你不接受采访,我就只能依照我的臆测撰写报导,而你不喜欢这样吧?」 我回头大喊「随妳便」。 「要恨就去恨加害者啊。」她辩称。 啊啊,真令人不愉快。 我加快速度。 为什么连慢跑都无法平静地做完?为什么老是做些追打失去家人者的行为? 我戴起耳机,提高音量,以甚至足以损伤耳朵的大音量来隔绝外界。 我不会再利用这条慢跑路线了。 我甩掉女记者之后,往一个地方去。 那是过去我们一家人所生活的场所,建筑物虽然已经烧光,但土地本身还留着。 我几乎每天都会来。 我坐在庭院角落,随意乱长的树 木遮蔽光线,形成一片黑暗,甚至连夕阳光辉都照不进来。 这是眼前一切几乎都染成一片黑的空间,在这里,我才总算能喘一口气。 我取出智慧型手机。当我内心不平静时,我总是会开启一个页面加以确认。 那是针对富田绯色事件,各大新闻网站的留言。 『少年法太宽松了!立刻废除!』、『不要保护加害者了,去帮助一下受害者家人吧』、『该从社会上消除加害者』、『都夺走人命了,跟少年法什么的没有关系』、『让加害者父母出来负责啊』、『杀了人却没事,根本不能接受』、『罪犯全都该判处死刑』。 每一条都是我曾看过一次的留言。 当报导刊登在网路上时,我会阅读所有留言。虽然报导内容令我不快,但针对这些报导写下的留言帮了我很多。即使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咒骂言词,却能成为将被撕裂的我的内心支柱。我甚至曾经一整天都在逛新闻网站,沉浸於阅读留言内容。 那些声音都在支持坠入不幸深渊的我。 每个人都对我的际遇忿忿不平,并且同情我。 这一条条留言,驱策著我持续行动。 虽然我无法认同那位女记者写的报导,但能有其他的人的声音传递到我这边,我还是很感谢。 再加上,我可以同意一句话。 ──要恨就去恨加害者。 持续行动。 已经被夺走一切,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我,不会停止行动。 没关系,有很多人支持我。 要报仇必须掌握不可或缺的情报,而我得从梓身上问出这点。 幸好计画进行得很顺利。 我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虽然我们认识没多久,但我跟她几乎每天都会通话,我应该可以认为自己是她能放心的朋友。 隔天,我也打电话给她。 她立刻接了。 简直像是在等我打过去,这不是挺令人高兴的吗?在聊了一些日常生活话题之后,她开口说: 『那个啊,之前不是跟你提过我哥哥吗?』 我尽可能以温柔的声音说「嗯」。 她一副很抱歉般说: 『我应该还是无法多说什么。对不起,之前用了那种让你有所期待的说法。笃人可能会觉得心情不上不下,但我怎样就是没办法讲有关哥哥的事情。』 我无法出声。 梓应该完全无法想像我有多么失望。 我仅仅掐住长裤,忍下想要破口大骂的情绪。 我为了不要被她察觉而以冷静的声音说:「不想说没关系喔。」 接受现实吧。 我应该获得梓的信任了,但她绝对不会跟我说有关哥哥的事情。既然如此,就算我们持续亲近下去,梓或许也不会透露情报。 不过,还不需要绝望,还有方法。 只是这手法有些粗暴──那又怎样呢? 持续行动。 「话说,下周日我们能不能再见个面?」 我以明朗的声音说道,就像想换个话题那样。 理由则是随便编的,刚好有事要到那附近。 『真的吗?好啊好啊。』梓的声音也开朗了起来。『嗯──那天我的时间──』 等了一下下之后,她说:『啊──对喔。我之前也说过吗?那天有事,学校开了大考对策的特別课程。』 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我假装第一次听说。「这样吗?那课程几点结束?」 『回到家应该是五点吧,还满晚的。』 「五点啊。」我再次确认。「没关系,我去。」 然后尽可能不经意地、不让她起疑地慎重确认她母亲是否有事之后,做好觉悟。 在五点前,只有梓的母亲一个人在家。 我为了下周日进行準备。 当设施里的人都沉沉睡去时,我来到厨房。我已经记住料理器具的摆放位置。 「持续行动。」我说着。「持续行动。」 我在厨房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装了祖母的遗物,是我在烧毁的老家遗迹发现的。和妹妹给我的雪花莲一样,没有比这更适合现在的我的家人遗物了。 盒子里面的是祖母爱用的菜刀。 我用厨房的砥石将之打磨。 我没做错。让他们为了结果承受应有的罚则是很棒的行为。有很多「声浪」这样告诉我,以罚则惩治罪恶,而这无关大人或小孩。 我没错。因为判处给我的罚则也该要是死刑。 毕竟我──死了也无所谓。 「持续行动。」我好几次嘀咕。「持续行动。」 我将指尖抵在磨好的菜刀上,皮肤被划开,渗出鲜血。 我凝视著指尖的同时,血仍持续流着。 準备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将这把菜刀对準那些家伙们。 没关系,我一定做得到。 第五章 爆炸恐怖行动发生的当晚,一则出乎意料的新闻被报导出来。 案子似乎没有死者,被送到医院的伤患都没有性命危险。炸弹设置在无人月台,只有负责搜索可疑物品的铁道警察受伤。 安藤跟荒川一起确认新闻节目。 虽然内容值得高兴,但也有些令人在意的部分。 「不过再重新思考一下,就会觉得怪怪的。如果想要造成死亡,就不需要做出爆炸预告。笃人小弟的目的果然不是杀戮吧。」 荒川始终用「小弟」的方式称呼笃人,所以安藤也不想骂了,放弃了。这可能是他个人的记者理念吧。 安藤喝光宵夜的饮料之后,说道: 「我同意你说渡边笃人的目的不是杀戮,但没有死者只是出于偶然,铁道警察就算被炸死也不奇怪。我要不断重申,你不要太拥护渡边笃人。」 第一次爆炸导致许多人无法顺利上班,这给日本的经济造成很大损失,毫无疑问也会多少影响股价。甚至听说离开车站的人们塞满道路,妨碍了货运公司和紧急车辆运行等等。而且不只直接受害,还有所谓精神层面的损害。在第二次恐怖行动预告之后,究竟有多少人感到不安呢?这不是没有直接造成死亡,就可以原谅的问题。 「而且渡边笃人的行动太过利己。」安藤接续说明。 「利己?」荒川回问。 安藤用下巴努了努电视。 「设施的职员、恩师、高中朋友全都成了媒体的贡品。」 电视里面拍出记者正在引导摄影师前进的画面,摄影机拍到的是渡边笃人过去就读的高中校门,上面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有兴趣的人马上就可以看出来吧。 「即使只有十五岁也能想到这点,不对,他本人应该最容易预料到吧。他应该也抱持了相当的觉悟,只要进行了下一段恐怖行动,可能真的会造成人员死亡。」 即使第一次爆炸没有人员死亡,但只要有第二次、第三次,或许就会出现牺牲者。 至少安藤无法像荒川这样拥护渡边笃人。 安藤接着著手寻找富田绯色的联络方式。 线索只有八个月前他从渡边笃人那儿听到的片段情报。只有本名、年龄和大概的住址,但如果是年轻人,或许有机会透过sns发现认识他的人或者他的同班同学。 安藤并不想随意介入加害者的交友圈并扰乱他们,但这是杂志记者常用的手法。这次安藤真的没办法选择手段。 他默默地在sns上寻找,这时桌子对面的荒川搭话过来: 「说来笃人小弟有见过富田绯色吗?」 「按照渡边笃人所说,他似乎曾与富田的父亲见过一次面。当时为了和解交涉而交换过联络方式。」 「可是即使知道住址,富田绯色也被关在设施里面吧?」 「富田接到的判决结果是少年感化院的一般短期处置,只要过六个月就差不多可以离开了吧。」 安藤转述渡边笃人所说的内容。 荒川大声说: 「就算他只有十三岁,但也不至於只要关六个月吧?」 「那个案子的原因不是纵火,而是乱丟烟蒂。而被他乱丟的烟蒂点燃放置在外的灯油火,一口气延烧开来,他并没有承认那是刻意为之,甚至该说这样的处分算重了,可能是从他过往的非行经历,还有家庭环境以及生活态度不良来判断才下了这样的处分。没有判处保护管束就不错了?」 进入少年感化院的时间长短判断基準比起所犯的罪,更重视少年本身需要保护管束的程度。 说极端一点,即使犯行轻微,但只要没有能接收非行少年加以保护管束的人,且又是深夜游荡、吸毒的累犯,在少年感化院的时间就会变成长期。当然,也有相反案例。即使罪行凶恶,只要家庭环境合格,少年法也可能只会判处短暂刑期。 「很遗憾,这种事情在少年犯罪的世界可是很普遍的。」 还有很多更夸张的事情,这绝对不是什么特別案例。 「那个,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荒川说。 安藤脸上露出「什么事?」的表情。 荒川的嘴抿成一条线问道: 「安藤先生为什么当上少年犯罪专门记者?」 「你问这个要干嘛?」 「老实说我已经开始觉得很洩气了。所以我想,为什么安藤先生能够一直追踪这类案件呢?」 荒川口气轻佻地问道。 这家伙搞什么? 安藤绷起脸。追踪犯罪案件的记者只要彼此不是很亲近,都不会太随便侵犯同业的个人隐私。因为很有可能是犯罪的受害者或当事人。 而眼前这个菜鸟记者似乎没有理解到这一层现实。 安藤简短地说明:「因为我也亲身体验过。」 「你是少年犯罪的受害者吗?」荒川的声音带着惊讶。 「別再追问了,不是什么听了会开心的事。」 安藤打发了荒川之后,将意识投注到眼前的电脑,但画面上的情报却没能进入他的脑中。 都是这家伙害的,原本收藏起来的激情快要再度满溢而出。 三年前,安藤被一个十四岁的畜牲夺走了情人。 ??? 安藤过去有一个情人。 井口美智子。 他们大学就认识了,在安藤当上周刊记者之后开始同居,两人是在有考虑结婚的前提之下交往。 当美智子因为工作出差去外县市时,发生了案件。 她似乎在车站前撞见了中学生之间的霸凌事件,正义感强烈的她,似乎教训了中学生们一顿。 但那似乎触犯了少年的逆鳞。 加害者少年名叫灰谷谦,当年十四岁。 在场受到霸凌的少年证词表示,灰谷谦持续痛揍美智子,直到她动也不动为止。美智子而后被送到医院,但在三天后身亡,死因是急性硬脑膜外血肿,很明显是少年的暴力行为造成。 少年审判的结果是长期收押少年感化院。 但安藤终究是无法原谅,他无法接受杀害美智子的少年竟能这样悠悠哉哉地活下去的事实。 安藤利用身为记者的管道,调查出灰谷谦的相关消息。灰谷谦出狱后,离开父母身边,以超市店员身分工作。从他跟其他员工之间的关系来看,很明显隐瞒了曾经杀过人的非行经历。 安藤把一切写成报导,虽然没有直接记述,但留下了只要有心,就能够找出灰谷谦工作的超市和他本人的相关情报。 这是报复。 灰谷谦于是辞职并失踪了,安藤并不知道他在那之后的末路为何。可想而知,一个没有学历、经历,也没有容身之处的少年,将会走上悲惨的人生吧。 但这并不能疗癒他的伤悲。 在那之后,安藤仍持续追踪少年事件。 ??? 安藤寻找线索直到深夜,总算找到一位表示如果愿意支付情报提供费,就能提供住址线索的少年。虽然安藤对于贩卖个资的小孩也不是心无所感,但以他的立场不可能劝诫。在他把消费礼物卡的照片传送过去之后,一张照片回传过来,似乎是小学时代的富田绯色寄出的贺年卡,明信片正面写了住址。 时代真的变得太方便了,这比起挨家挨户查找富田绯色的住处快多了。 安藤就这样在编辑部过了一晚,隔天早上往富田绯色家去。 他把荒川留在编辑部,要他负责对应提供情报者和即时收集新消息。 安藤为了前往富田绯色家上了计程车之后,司机跟他搭话: 「客人,您运气真好,现在一般很难拦车呢。」 「为什么?」 「因为新闻报导的少年爆炸案?的关系,有很多人都避免搭电车,改搭计程车了。毕竟要是遇到爆炸就太糟糕了,而就算不是如此,也有很多人因为电车停驶而动弹不得对吧?」 安藤隔着车窗望向新宿街道。这么一说,确实让人觉得汽车和行人都比平常多。 渡边笃人造成的影响正在扩散。 早报和谈话性节目都搬出了他的话题,找来教育学家、社会学家、前法务教官等知识分子,谈论过去与现在的少年犯罪倾向。 然而,至今仍未报导出犯人已经遭到逮捕的新闻。 安藤来到贺年卡上所示的住址。 那是一处寒冷的地方小镇,同时很偶然的,也是与安藤有一定关系的城镇。他对这地区的状况有印象,就是缺乏主流产业,走上高龄化,在日本随处可见的城镇。 富田绯色居住在木造公寓一楼,那栋公寓的 屋龄应该有三十年了,墙壁上看得见裂痕。 安藤看了看信箱。 里面塞了通信贩卖的邮件,收件人名上打着「富田」二字。 安藤按下门铃,但迟迟没人应门,不过确实感觉得到里面有人。 虽然不想这么做,安藤仍试着说出半是威胁的话语,他说自己是记者,知道住在这屋里的少年过去做过什么。 屋里传来踹墙壁的声音。 接着看起来应该是富田绯色父亲的男子出现,那是个块头很大的男子,表现著不甚欢迎的态度,不情不愿地让安藤入内。 安藤确认了一下放在玄关的鞋子数量,判断他们可能是单亲家庭。水泥玄关摆了室外用篮球,摸了才知道上面满是灰尘。 开放式厨房有一位少年。 他坐在桌子旁边瞪向安藤他们,这位少年应该就是富田绯色吧。 「昨晚警察已经来问讯过了。」富田父亲开口。「我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渡边笃人一案没有关联,没什么能说的。」 果然警察已经采取行动了啊。 警察应该也会一一过滤渡边笃人可能接触的对象吧,想必应该派出相当人力处理此案。 富田绯色是一个细瘦的小孩,虽然有著类似父亲的傲人身高,但看起来却有些软弱,让人联想到草食动物。或许因为紧张的关系,他始终垂著头。 「你可以把告诉警察的事情再跟我说一遍吗?」 「我如果老实告诉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写成报导?」富田绯色开口,声音没有霸气,不专心听甚至会听漏的程度。 安藤点了点头,让对方安心。 「在身为一个记者之前,我毕竟是个人,如果你没有做任何坏事,我就不会对你不利。」 但没有明说不会写进报导。 富田绯色似乎这样就上钩了,只见他安心地放松了表情。 「我跟警察说,我和渡边笃人见过一次面。」 安藤抽了一口气。 「渡边笃人果然有来找你啊。」 富田绯色一脸忧郁地点点头。 尽管安藤就是预料到这点才试着来采访富田绯色,但实际从本人口中听到,仍无法掩饰惊讶。 渡边笃人或许真的是为了报复而行动。 「大概是去年十月吧,一个不认识的男的突然来我家,他说他是渡边笃人,我被他带到附近的杂树林。」 那是渡边笃人跟比津交谈过之后没多久的事。 「你们讲了些什么?」 「没说太多。我总之拚命道歉,就这样结束。渡边笃人带着意料之外的平稳态度离开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爆炸案是怎么回事,我真的只有跟他讲了一点话。」 他不断强调自己只有跟他聊了一下。 这家伙的证词听起来就很假。 「真的只有这样吗?」安藤再次确认。 「是的。」 「渡边笃人没有兇你吗?」 富田绯色默默点头。 富田的父亲接着插嘴道: 「记者先生,够了吧。我儿子不都这样说了,那是警察也相信的内容啊。」 「因为那些警察不清楚渡边笃人是怎样的人。」 对警察而言,富田绯色只是单纯的参考人,当然不会追究太多。 渡边笃人确实是个温和、稳重的少年,然而九月中的他甚至激动到对着国会议员怒吼,面对加害者怎么可能保持冷静呢。 安藤说:「別扯谎。」 「你有什么根据?」富田绯色突然厉声说道。 看到他被逼急了的态度,安藤决定试着煽动他。 「你听好了,反正渡边笃人再过几天就会被逮捕,他会把自己的身世以及直至目前的人生经历全都告诉警察吧,而你的谎言一定会被拆穿。如果因为你做了伪证影响逮捕他的时间,并造成人员死亡,你以为你能开脱吗?你想再回到少年感化院吗?」 这些全都是乱掰的,但效果显然非常大。 富田绯色的额头渗出汗水。看到他的反应,安藤确定了。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我可以找认识的警察说情。你自己想想哪边对你比较有利吧。」 安藤试着缓缓喝了一些端出来给他的绿茶。 逼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实在不是什么成熟的手法。 富田绯色嘴唇发抖,汗水滴到桌面上。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渡边笃人被逮捕之后,会告诉警察一切。」 「我不认为一个十五岁少年能够潜逃多久,逮捕他是迟早的问题吧。」 「怎么这样……」 「渡边笃人会接受的审问,跟你过去经历过的审问绝对不是一回事,肯定没那么简单,毕竟他的年纪和案件规模都无法相比。想必他会说出包括跟你的互动在内的一切背景。」 应该差不多了。 安藤压低声音说: 「富田绯色,要说就趁现在。」 他突然哭出来。 而且是放声嚎啕大哭,此举让富田的父亲也察觉了,他应该对警察和家人都有所隐瞒。 到富田恢复平静,大概花了将近十分钟。后来他总算边让眼泪和鼻水弄脏袖子边开口说: 「我、我在一年前还只是个普通中学生,加入了篮球队,也有一点天分,或许可以在新人战中先发。打球很快乐,但觉得练习很辛苦的时候也偶尔会跷课。我真的只是这样平凡的中学生,然而当我持续跷课跑去便利商店时,突然就被不良少年学长盯上,然后……」 「我不是想问你的遭遇。」安藤打断可能会这样持续为自己辩护的富田发言。「渡边笃人跑来找你时,你们说了什么。」 富田边抽泣著,边一点一滴吐露: 「渡、渡边笃人很生气,他用菜刀指著我,并且威胁我。我拚命求饶。」富田绯色难过地说着。「我跟他说了,我引发的事件真相是什么。」 「真相?」 富田绯色的事件应该只是乱丟烟蒂造成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被威胁了,是被认识的学长逼我去『干一票』,所以无可奈何才去做的。要是拒绝了,我就会有生命危险。」 富田绯色说出事件真相。 一切都是学长的指示。他在案发前於邻近商店购买烟酒,并特意选择由高龄女性顾店的店家购买,借此避开确认年龄的手续。在那之后,前往渡边家,渡边家后门设有一座灯油储藏槽,他打开储藏槽的盖子并放火,待火延烧开来之后,富田绯色前去自首。他拚命跟警察强调「自己喝醉了」、「灯油槽的盖子一开始就打开着,是丟掉的烟蒂造成延烧」、「酒醒了之后,立刻想来自首」。 安藤说不出话。 彻底运用了在少年审判上对被告有利的手法。 首先,贩售烟酒给未成年的店家将被究责,如果是在喝醉状态下造成的犯罪更不在话下。再加上若是自首,就会被认定有更生余地。 那个他认识的学长的想法相当恶劣,竟然让一个十三岁少年去做这些。这是个不会被认定为刑事案件的案子,当然检调单位也不会出面搜查,只要找不出富田绯色和渡边家有什么关联,就不会被怀疑是计画性犯案吧。 「你那个所谓认识的学长是什么人?」安藤问道。 富田没有马上回答,简直像是惧怕著什么一般。 在安藤催促之下,他总算招了。 「灰谷哥──是这座镇上的不良少年,很有名。三年前甚至还杀过人。」 这座城镇、不良少年、三年前、灰谷。 听到这些关键字,安藤反射性地回答: 「该不会──是灰谷谦?」 「没错,我只是被灰谷哥胁迫而已。」 安藤说不出话。 怎会这么凑巧。 灰谷谦──没想到会从这个少年的口中听到夺走自己情人的男子名字。 安藤拚命压抑感情,因为不能在采访中表现出动摇,这么一来不就跟荒川一样吗? 调匀呼吸之后,才问道:「为什么灰谷谦要锁定渡边笃人的家人?」 「我不知道。渡边笃人也问过我同样问题,但灰谷哥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是受害者。」 「渡边笃人听了你这么说之后,有什么反应?」 「他揪住我的衣领。」富田绯色声音颤抖地说:「对着我大骂『我会让你支付几千万赔偿金』。」 民事诉讼啊。渡边笃人当然知道这个方法吧。 只不过眼前这个脸色铁青的少年似乎不知情。 「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以为我的犯罪行为只要从少年感化院出来就没事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民事诉讼这个词。如果渡边笃人真的告我,我就要 背负几千万债务,我跟他求情说我家没有那么多钱,请他放过我,但差点被他用菜刀捅。」 富田的声音愈来愈大。 其中混杂著哭声。 「我什么都不知道,灰谷哥只有跟我说十三岁不会被当成犯罪,网路上也都这样说,加害者会被少年法保护,少年法很宽松,未成年犯罪不会怎样。我怎么可能付得起几千万赔偿金!就算花上一辈子都不可能啊!」 安藤看了看富田父亲的表情,那是一张沉重、带着忧郁的脸。 这个家里用的家具即使说得恭维也算不上豪华,他们的生活看起来的确算不上富裕,应该是没指望能够支付赔款吧。 「不过渡边笃人说『就算花一辈子我也要你赔』。我好怕,跟他下跪,他才总算放下菜刀。」 想必他不是放弃复仇了。 只是比起愤怒,傻眼的情绪更加强烈吧。 「在那之后──」富田仿佛想起般说道:「对了,离开之际,渡边笃人只问了我一件事──」 「问什么?」 「『如果你知道有民事赔偿的问题,还会犯罪吗?』这样。」 「这样啊,你怎么回答?」 富田绯色摇摇头。 「当然不可能做。」 安藤把想脱口而出的「即使这样你还不是做了」这句话吞了回去。 「听了你的回答,渡边笃人作何反应?」 「……露出了非常哀伤的表情。」 富田小声说道。 安藤无法说些什么了,因为渡边笃人实在太可怜,令人不忍。 「安藤先生,我可以跟你确认一件事吗?」富田绯色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告诉你全部了,你不会写成报导吧?我的存在不会被社会知道吧?」 看对方傻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一种悲哀了。 「我无法保证。恐怖行动造成的混乱正在扩散,即使我没有报导,但身为渡边笃人的关系人,你的名字可能还是会被写到网路上。」 「可是错都在灰谷哥身上耶。」或许因为无法承受沉重的事实,富田绯色再次高声说道。「这一切我都是依照灰谷哥的命令去做的,我没有错。」 「不要把错推给別人。」 「啰唆!犯下这个罪名之后,我再也无法回去学校,也无法打篮球,还要背债,糟糕透了。都是灰谷哥害的,我的人生被搞乱了,他才是一切的元凶不是吗?」 富田绯色不管安藤制止,持续低声碎碎唸。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变成无法听清楚的声音了。 安藤觉得大概也没办法再讲下去,於是起身。富田绯色连续被警察跟记者问话,精神应该受到相当大的刺激,要是继续逼问下去让他发狂可就麻烦了。安藤於是递给富田的父亲一张名片,表示:「如果还想到什么,请跟我联络。」 离开之前,看了富田绯色一眼。 他仍对着桌子持续嘀咕著些什么,好像说了「都是灰谷哥害的」之类的。带着空虚的双眼,不断嘀咕著。 这样的他散发着不寻常的诡异气息,安藤判断再这样下去会无法控制,於是离开。 安藤离开之后,听见一道骂声传来。 似乎是富田的父亲破口大骂。即使来到外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才不是我儿子,赔款什么的你自己去赚钱来付,我一毛都不会给!』 富田绯色的父亲似乎曾经想要用一点小钱跟渡边笃人和解,因为他认为只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渡边笃人应该没见过什么世面,而认为他会这样就接受吧。在知道渡边笃人打算走上民事诉讼程序后,富田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安藤咋舌。 虽然他没有告诉富田父子,但没有支付赔偿金的加害者很多。很多加害者连一毛都不付,一直躲到期限过了为止。曾参加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的渡边笃人,当然也知道这层现实吧。 虽然找到追踪渡边笃人的线索,但安藤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一切都太令人不愉快了。 包括对少年犯罪的认知浅薄,不负责任地扩散消息的人们。 包括没有好好查清楚,就以轻佻的心情沾染犯罪行为的富田绯色。 包括不打算支付赔偿金的富田绯色父亲。 以及最重要的── 「灰谷谦啊。」 一提起他的名字,安藤的身体就热了起来。 没想到自己会再听到这个男子的名字。 简直像是亡灵。无论怎样甩,这个男子都不会从安藤眼前消失。 杀害自己情人的男子再次作恶。 安藤又大大咋了一声舌。 中午时分,荒川捎来联络,似乎收到了一些新情报。 安藤接起电话问说什么事,就听到荒川急切的声音。 『山手线里似乎发现了可疑物品,也逮捕了可疑分子。』 似乎是看到新闻快报。 似乎是山手线乘客在网架上发现可疑物品,电车於是又暂时停止,让乘客先行避难,而警察立刻出面盘点可疑物品。 「原来如此,乘客应该也变得相当紧张。」 「被逮捕的是笃人小弟吗?」 「不是吧。如果是,应该会直接报导出来。」 现在全国上下都期待渡边笃人被逮捕归案,所以应该会立刻传达出来。 可能是渡边笃人的帮兇,或者模仿犯吧。 安藤心想或许是前者,从渡边笃人至今仍未被逮捕的现况来看,或许有人帮忙隐匿。就是提供躲藏起来的少年衣食住的帮兇。 「可疑物品里面是什么?」安藤问道。 『这点没有报导出来。据在场者的sns表示,好像有闻到一股类似温泉乡的臭味。』 臭蛋味。安藤立刻想到了:「硫化氢啊……」 如果是这样,那很有可能又是要引发随机的恐怖行动。硫化氢是一种有毒气体,如果让这种东西在密闭空间内扩散,这下就算有人员死亡也不奇怪了。 这也是渡边笃人预告过的恐怖行动吗? 安藤跟荒川说明了渡边笃人和富田绯色之间发生的事。荒川发表了同情渡边笃人的感想,并表示了对富田绯色的愤怒。安藤已经习惯荒川总是站在渡边笃人这边的态度,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整理了一下状况。 「我们整理一下。认为渡边笃人是为了复仇而行动应该没有错。与富田绯色见面之后,他去了灰谷谦的老家,并且打算以民事诉讼的方式报复富田绯色。至於对灰谷谦……」 『这次可能真的会发生杀伤事件。』 荒川接着安藤的话说。 如果灰谷谦的家人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就好,但谁都不能保证不会。 「我现在立刻去灰谷谦的老家看看。你调查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还没破案的案件,或者绑架案之类的。」 安藤掛断与荒川的电话后,立刻采取行动。 他从以前就一直记着有关灰谷谦的情报。他已经不住老家了,在离开少年感化院之后,离开原本生长的地区,在保护司的监督之下开始了独居生活,之后失踪,也没有回老家,去向不明。 渡边笃人应该是找不到灰谷谦吧。 但灰谷谦的家人还在老家生活。 灰谷谦有母亲及一个妹妹。 记得他妹妹好像是叫做灰谷梓。 第六章 如果说还有別条路可以选择,或许是如此吧。 每天都有讯息传到我的智慧型手机来。在中学时期,或者就读全日制高中时的我并非没有朋友,知道案情的人会因为关怀我而发送讯息过来。其中有询问我「还好吗?」的内容,也有「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吧」之类的邀约。 我很幸福。 其实有別条路可以走。 如果跟朋友一起度过,或许可以多少疗癒事件造成的伤害。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散散心,并渐渐接纳悲伤,与心伤一起朝向未来前进,就像美丽的青春连续剧那样。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怎样都不想选择这种选项。 在我心中,这桩案子还没有结束。 还没有一个能令我接受的结果。 我完全没有回覆朋友发过来的讯息。 我不需要关怀,也不需要散心。我不想忘记受到的创伤,我并不是想要打起精神。我所追求的,只有能够填补我失去家人的同等代价,我不需要做些额外的没必要事情。 能够关怀他人的余力,以及朋友的存在,都快要让我窒息。 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变得扭曲。 不过,这又怎样。 我一一封锁登录在智慧型手机上的朋友,并删除他们,接着退出聊天群。我只知道这些朋友的sns帐号,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地址、电话号码和邮件信箱。只要封锁了帐号,就再也无法取得联络。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我唯一留下的,就是梓的联络方式。 现在必要的,只有这个就够了。 我在墓碑前双手合十。 在永远沉睡的家族跟前报告自己的近况。 「我去见了富田绯色。虽然很想一刀捅死他,但对不起……有错的似乎不只是他,背后还有一个完全不会受到制裁的男子。」 我放开合十的双手,伸手往放在墓碑前的东西。 那是祖母留下的菜刀,与实夕给我的雪花莲卡片。 「持续行动。」 我说道。 「直到毁了杀害祖母和实夕的家伙之前,我都不会停止。」 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我所必要的,只有勇气。 ??? 我比约定好的五点提早两个小时造访了梓的家。 一如所料,她的母亲出来应门。我递出伴手礼奶油蛋糕,对方虽然客套地说「这怎么好意思」,仍表现得很高兴,看起来并没有不信任我的感觉。真的是一个亲切的人。 虽然我曾想过短时间二度拜访是否会令人起疑,但似乎是杞人忧天。 梓的母亲请我入内,善良亲切的她应该觉得在十二月的寒冷天气中,让我在户外空等两小时不好吧。这点确实很感谢她。 我缓缓脱下上衣争取时间,并抓準空档锁上大门,以避免出现妨碍。 之前造访的时候,我已经记住了房子的格局和窗户的位置。 只要关上门,就无法从外面看见玄关前这段走廊的状况。 我深呼吸,摸了摸左边口袋的雪花莲卡片。 祈祷著。 接着用右手握紧的菜刀指著梓的母亲。 「请別动,拜托妳了。」 梓的母亲应该没想到会突然被人用刀指著吧。 只见她瞠目结舌,茫然伫立。 「笃人、同学?」她的嘴唇动了。 「我不想闹事,请照我说的做。」 她的嘴唇稍稍动了。 「为什么……?」 「我简单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灰谷谦的受害者。」 这句话似乎让她理解了状况。 「谦他又……」她呻吟著,似乎很轻易地就相信了,感觉完全不信任名叫灰谷谦的男子。 「妳是灰谷谦的母亲没错吗?」 「……是的。」她轻轻点头。 太好了,如果真的弄错可一点也笑不出来。 「总之,我们换个地方吧。我有些东西想找看看,请妳带我去梓的房间。」 梓的母亲完全没有抵抗,遵守着我的指示。 梓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里面有书桌、橱柜、床头柜,简直就像一间样品屋,没有多余物品。如果要说起特征,顶多就是花卉图片和照片的海报杂乱无章地贴在墙上吧。看来梓真的格外喜欢花卉。 我拉上窗帘,与梓的母亲面对面。 「我想知道灰谷谦在哪里。」我说道。「妳知道吗?」 「不……谦失踪了,联络不到他。」 这回答在我意料之内。 她难道认为我会说「这样喔,我知道了」就打退堂鼓吗? 「那么,妳知道梓的日记放在哪里吗?」 「不……为何问这个?」 「我想确认妳所说是不是事实。」我用菜刀敲打桌子。「快点去找出来。」 我虽然大声说道,但她文风不动。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想干嘛?我心里愈来愈焦躁。 「拜托妳,我今天可能会杀人。就像灰谷谦夺走我的家人那样,我也想夺走他的家人。我就是抱这么大的觉悟才来到这里的。」 梓的母亲没有从我身上別开目光。 她没有非难我,也没有畏惧我,只是默默地以诚挚的眼神看着我。 「你也是小犬的受害者对吧?」她说道。 「我不是这么说了吗?」 「我不知道日记放在哪里。比起这个,可以请你先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想争取时间啊。 我心想无妨,於是在椅子上坐下。反正在梓回来之前,我有的是时间。 我将菜刀放在书桌上。 「这把菜刀是祖母的遗物。」 不擅长料理的祖母,总是无法顺利好好处理鱼类,菜刀上面伤痕累累。我边抚著刀上的伤痕,边回想起过去。 「灰谷谦威胁镇上的国中生,杀害了我的家人。这件事我是从实际执行的犯人,一个叫富田绯色的少年口中听来的。我不认为他说谎,因为我感觉不出他有这么聪明。」 我回想起富田绯色的表情。 他害怕著灰谷谦,把灰谷谦当成一个杀人犯惧怕。 「在这座城镇,灰谷谦似乎相当有名气呢。」 「真是家丑……」 「他现在在哪里?妳真的不知道吗?」 梓的母亲摇了摇头。 「我们也不知道。」 「搞什么鬼,妳知道吗?那个人!现在也还在威胁他人,杀害他人喔!那是妳儿子吧!不要放任不管啊!」 「他两年前失踪,那之后我就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心中湧起的是一股沸腾般的火热情感。 太不负责任了。自己养育的小孩明明持续与兇恶犯罪有关耶。 我握紧菜刀,心想得更把她逼上绝路── 「那妳就说啊。」我瞪着她。「说说直到妳儿子失踪前的经过。」 她面对我的愤怒,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后,像是理所当然一般正襟危坐。 接着以「首先从家庭环境说起吧。」开头。 梓的母亲名为灰谷美纪。她生下梓之后与丈夫离婚,生产之后身体状况欠佳的她没能获得小孩的监护权,谦和梓被判给了父亲。灰谷美纪回到老家休养身体,在离婚五年后,前夫来表示希望能由她照顾两个小孩,灰谷美纪於是暌违五年后再次见到一对儿女。 「但发现了出乎意料的状况。」 她淡淡地说道。 「谦身上满是伤痕,他受到前夫女友虐待。」 九岁的谦养成了粗暴的性格。一旦开始闹起来,连大人都无法控制。在小学不仅会打同学,甚至还会踹老师,如果在家里责备他,他甚至还会对灰谷美纪挥拳相向。 他不擅长与人沟通,只能透过大闹来表示不满。灰谷谦变成了这样的小孩。 「平常是个很亲人的孩子。即使大闹过,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也会像没事一样来撒娇、讨零食吃,但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会再次大闹。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 这听起来就像找理由的话让我很不悅。 虽然我很想静静听她说,可是实在忍不住。 「那就快点带去找专家啊,不是有相关设施吗?」 「如果带谦去找谘商师他就会不高兴,会破口大骂并对家人使用暴力。只能在他心情大好的时候才能勉强带过去。」 梓的母亲继续说道。 灰谷谦上了中学,祖父亡故之后,连带去找谘商师都没办法。 「随着身体长大,谦的暴力倾向变得更强,他会破坏教师的车、杀害他人养的狗、拿折椅打学长姊……谘商师看不下去,於是通报儿童福利服务中心,希望儿童少年福利科,也就是警察或医疗机关等能配合处理,但儿童福利中心没有同意 。」 「为什么?」 「儿福中心因为工作过於繁重,所以有特別安排不要接收过多通报。」 我再次坐下,摸摸放在桌上的菜刀刀背。 如果不做点什么,我真的听不下去。 「在那一个月之后,不受控的谦终于杀人了。」 灰谷谦在杀害名为井口美智子的女性之后,进入第一类少年感化院。据职员所说,灰谷谦在院内表现出深切悔意。 从少年感化院出来后,他离开老家,在保护司的监督之下,於外县市开始独居生活。他没有上高中,据说在一家小小的超市工作,个性变得温和许多,也没有再引起暴力事件。甚至对灰谷美纪说过在打工的超市交到了新朋友。 灰谷美纪和梓都因为谦顺利更生而安心,终于喘了一口气。 但是这股希望突然被毁了。 「应该是距今大约一年半前的事情吧。谦工作的超市打电话过来,说他没去上班。似乎是因为他的过去被刊登在某周刊上,於是有恶作剧电话打到他的职场,周遭人的态度丕变,而他因此大受打击。我虽然马上去了谦的住处,但他已经失踪了,从那之后他就一次也没有联络过我们。」 「这样……」 「这就是身为母亲的我所知道的,有关谦的一切。」她结束说明。 在一片沉寂的场面中,我提出一个问题。 「妳们没想过在他离开少年感化院之后跟他同住吗?」 「我们跟少年感化院的职员讨论过之后,决定不那么做。这一带的住户全都知道谦犯下的案子,我们不仅曾经晚上在信箱收过奇怪的信,梓的花圃也曾被践踏。於是我们判断,让谦在全新的土地生活比较好。」 结果,灰谷谦就开始了独居生活。 想知道的大致上都听完了。 我再次握紧卡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拉高声音。 不可以原谅。 无论灰谷谦这个人有什么样的过去,我都必须完成复仇。 表面上的和平绝对拯救不了我。 「跟我无关。即使妳所说为真,这也都是加害者的问题!无论加害者有什么状况,我失去的家人都不会回来!」 我把近在手边的几本书朝着梓的母亲扔去。 丟了之后我才知道,那些是梓的教科书。我同时丟了好几本,书本擦过她的身体,教科书的硬挺书背撞击地板的闷声陆续传来。 我说不出话。 『杀人犯的妹妹』。 这般粗暴的文字映入眼帘。 就在梓的教科书上。 用粗黑簽字笔写的讯息。 『受害者原谅你们了吗?还没去赔罪吗?』 『园艺好玩吗?井口小姐根本无法做呢。』 『妳哥哥杀了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呢?』 我跪在地上,摸了摸散落在地板的教科书。 每翻一页,就会看到不一样的涂鸦。 「因为这是一座小城镇,所以八卦传得很快。」梓的母亲嘀咕。 我无法从教科书別开目光。 在这之间,梓的母亲仍持续说明: 「梓在学校也遭受了严重的霸凌。这或许是我偏袒,但她即使如此仍不服输、不挫败,成长得很健全。」 我故意假装没看到。 其实我都想像得到。 明明非常和善,但梓本人却说自己没什么朋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不过,这还是跟我无关。」我反覆同样的话。「无论妳们有多么悲惨的遭遇,都跟我……」 我拚命挤出声音。 梓的母亲始终以坚毅的态度凝视著我。 「没错,这全是家长的责任,梓没有错。然后关于谦,也是养育他的我的错。」 她双手撑住地。 额头叩在地板上。 「请你杀了我,不要对谦和梓下手……」 一股声音。 脑中仿佛有火花炸开, 我像是想把空气全部挤出肺部一般咆哮,走过梓的母亲身边,冲出走廊。我边哭边叫,扯下贴在走廊上的海报。 图钉弹开,撕碎的纸於空中飞舞。 墙上贴了几十张海报。 我一一将它们扯下。 樱花、三色堇、百合、绣球花、秋海棠、山茶花、康乃馨、向日葵,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花朵。我撕碎了各式各样花卉海报,碎纸片就像花瓣一样洒落走廊。 一股直觉告诉我。 若灰谷美纪所说为真…… 贴在家中的海报意义── 我撕碎了那些花朵图片,确认暴露在外的真相。 ──隐藏在海报之下的,是无数开在墙上的洞。 答案很明白。 那是灰谷谦打过的痕迹。 那是灰谷谦踹过的痕迹。 是煎熬这个家的无数暴力。 我边咆哮,边持续扯下隐藏这些痕迹的花卉,手指都痛了起来,图钉刺伤皮肤。每撕下一张,就能看见新的洞,是持续煎熬这家人的证据。 我撕下所有海报。 梓的母亲站在满是坑洞的走廊另一边。 「这样太卑鄙了!」 我下意识地控诉。 「我怎么可能对一个下跪的人下杀手!我不可能变得那么无情啊。」 我无法。 我不可能做得到。 在短短一年前,我还只是个平凡的学生。理所当然地活在社会中,与他人交流。无论对方多么可憎,也无法轻视杀人有多么沉重。 我的菜刀会贯穿人肉,深入骨头。倒在眼前的人将痛苦地呻吟,溅回来的血将染红我的双手。光是想像这些,就足以令人害怕畏缩。 我是个普通人,不是杀人魔。 「……真的没有人知道……灰谷谦的去向吗?」我的口气变成恳求,明明已经问过好几次。 梓的母亲再次低头。 我无法直视她的模样,等我回神已经奔了出去。 我只是一股脑地在路上狂奔。 我忘了拿外套,冰冷的风夺走我的体温,我愈是加速,雪就愈强力地砸在我脸上。呼出的气息浓厚泛白,身体明明像是燃烧般火热,但指尖和耳朵却冰冷得吃疼。 我无法停下脚步。 我有种一停下,就无法再次迈出脚步的感觉。 好悲惨。 我明明心想为了妹妹、为了祖母而那么愤慨,但我却丟下了菜刀逃跑。好没用、好丟脸,怎么会这么不成材啊。原来我对家人的爱,只有这点程度吗? 我无法对灰谷谦的家人下杀手。 灰谷谦夺走了我的家人,然而我却杀不了他的家人。 我是个没胆量的胆小鬼,甚至没有足够强大的觉悟去刺杀一名下跪的女性。 「我……」我边跑着,话语脱口而出。「我……」 还没说完,脚就被雪地绊了一下。 悽惨地跌倒的我甚至没能好好保护自己,鼻子直接撞在地上,流出鼻血。我擦掉流出的血,站了起来,整个人颓然倒在一旁的长椅上。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仰望持续飘降的雪。 雪片堆积在我身上,缓缓从空中飘落的雪反射led照明灯,闪耀著蓝白色光芒。落在我身上的白雪没有马上融化,简直像勾勒出花纹那样点缀了我的黑色毛衣。 背后融化的雪沾溼衣服,夺走体温。我也渐渐习惯这样的冷了。 如果我就这样不动,应该会冻死吧。 但是,我却没有想立刻起身的念头。 我看向旁边,那里有一座雪花莲花圃,是之前曾来拜访过、有妆点灯饰的花园一角。 看样子我在下意识之中来到这里。 埋在雪下的雪花莲,感觉还没有要绽放。 看着花,让我想起妹妹实夕。 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什么要谎称「在山里摘到」应该不会生长在山中的雪花莲呢?她的鞋子沾了泥巴──毫无疑问一定是上山了。在山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送给我花的那天晚上,实夕死了。 知道真相的人,应该只有灰谷谦。 我想逼问他,却没有方法找出他。连灰谷谦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无论在哪里都追不到。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怎么填补失去家人后造成的内心失落? led灯的光线太过炫目,我闭上了双眼。 视野被黑色填满。 黑色──是我的颜色。 我一直走在黑暗之中。逼问国会议员、怒骂富田绯色、欺骗灰谷梓、威胁灰谷美纪。不过心里仍无法释怀,无法摆脱这片黑暗。 在报复完之后死了也无所谓──我明明应该有这般觉悟了啊。 在黑暗中响起的,只有那无数的「声音」。 『加害者受到少年法保护,可以尽情胡搞』、『即使杀了人,几年之后还可 以正常生活什么的,不可原谅』、『如果无法惩罚加害人本身,就该给父母判处极刑』。 有人期望我复仇,有人可怜我、支持我,我好几次好几次回想起这些声音,鼓舞自己的心。 不过──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全都毁了吧。」我动了动嘴唇。「一切都毁掉吧。」 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发过誓。 我握着实夕的手发着誓。她的手指呈现像是燃烧般的粉红色,那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在死亡之前,她有多么痛苦?光是想像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约定了,会为她报仇。 我宣告了,会让犯人支付应有的代价。 我必须持续行动。 无论面对怎样的苦难,我都必须前进。 因为实夕已经不会动了。 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全部、全部,连同世界一起整个炸烂就好了。」 意识渐渐远去,身体与我的意志相反,疲累不堪。我不禁自嘲,毕竟昨晚没睡觉,一想到自己可能变成杀人犯,我就整晚无法入眠。这股紧张已经达到极限了吧。 在眼睑下拓展的黑暗──我仿佛被这片黑吸入一般,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放置在车内的可疑物品又造成了话题。 所有人都将之与渡边笃人的恐怖行为链接。 电视节目里,专家呼吁民众注意电车内的可疑物品,在那之后画面映出新宿车站的模样。避免搭乘电车的人们,在车站形成等计程车的队伍,而男性播报员则热情地访问这条队伍上的人。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就是他们的发言剪接得很不自然,应该是因为拿掉了「渡边笃人」的本名之故吧。媒体似乎也正为了要怎么对应著未成年恐怖分子而困扰,时事评论家不能支持他,也不能太夸张地加以批判,只能反覆说些不痛不痒的发言。 相对的,网路上完全没有任何顾虑地揭露了渡边笃人相关情报,似乎也有人打电话去渡边笃人生活的设施以及就读的高中,并将当时电话中的应对内容全部写了出来。 十五岁少年自行揭露本名与长相,并策划爆炸恐怖行动──这一般来说不可能采取的行为,不仅被海外媒体大肆报导,短时间也似乎对日经平均股价造成很大影响。 比起爆炸恐怖行动本身,针对致使交通机关停摆的批评声浪更大。不同媒体估算出的经济损失额虽然有几百亿到几千亿之间的差距,仍不改民众的愤怒声音。 尽管如此,仍能找到拥护渡边笃人的部落格,令安藤有些意外。不过,他在读完部落格之后只有傻眼,因为尽是些把渡边笃人的恐怖行动,强行解释成现代年轻人将不满诉诸社会的拥护内容。从留言来看,应该是看到渡边笃人端正的外貌而产生的粉丝。 艺人的sns帐号则因一条「渡边笃人该处以死刑,少年法太宽松了」发言而成了战场,留言栏分成赞成与反对两派。有人拥护渡边笃人,表示不应在逮捕归案之前妄下定论;也有人表示这说得真是好,而后者呈现压倒性多数。 事件发生之后,随着时间经过,造成的影响渐渐浮现。 但渡边笃人还没有被逮捕归案。 事件发生后过了三十二小时,调查终于开始触礁了。 安藤虽然去拜访了灰谷谦的老家,但一家人都不在。就邻居所说,应该从昨天就没人在了,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灰谷谦的母亲灰谷美纪似乎不太和邻居往来,原因应该出自灰谷谦过去犯下的案子吧,总之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荒川调查了灰谷谦老家这一带所发生的案件。这几个月下来都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件,也没有失踪人口相关情报。至少可以得知,渡边笃人没有加害於灰谷谦的家人。 安藤认为,接下来应该很难继续追查渡边笃人的过去了。 於是他们打出下一张牌。利用从富田绯色那里问到的信箱帐号,传电子邮件给灰谷谦。 但没有收到回信,也只能认为对方理所当然会戒备而死心。灰谷谦曾一度被周刊杂志毁了人生,心中当然会恨吧。 安藤等人在这之间不断工作,几乎连觉都没睡。主编称赞安藤等人的采访成果,立刻积极地决定在下一期刊登特集报导。过去发生在渡边笃人身上的事件、与比津议员之间的争执、拜访富田绯色家等,足以写成报导的情报已经齐备。 不过,这篇报导无法剖析渡边笃人的心理──安藤心里抱持著类似这样的不完整感觉。 结果,渡边笃人与恐怖行动之间的因果关系仍然不明。 也没有其他可以采访的对象。他曾待过的设施与高中已经拒绝了采访,好了,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当他在编辑部沉思时,荒川搭话道: 「话说,在电车里面发现的可疑物品究竟是什么?」 关于可疑物品这边,已经从新谷身上获得相关情报。安藤以富田绯色的一部分情报作为交换,让新谷告诉他目前的搜查状况。 「看来似乎真的是想利用硫化氢引发的恐怖行动。包包里面装了清洁剂和农药,让酸性清洁剂和石灰硫磺合剂在指定时间混合。」 「混合之后才会产生危险对吧?」 「嗯,如果没有接到可疑物品通报,很可能造成死者出现。被逮捕的似乎是一个女孩子,没有身分证件,完全保持缄默。」 目前还无法得知这位少女是什么人。 但审问她的是国家机关,只要警察花上几个小时逼问,迟早会招吧。 「关于这个案件,警察怎么说?」 「似乎相当困惑。渡边笃人背后没有任何组织操控,目前推测指向他是单独犯案,或者只是依靠少数几位协助者执行恐怖行动。也就是所谓孤狼型的恐怖分子。」 安藤把新谷所说的内容告诉荒川。 公安警察虽然去问了各大反社会团体的相关情报,但无论对左派、右派甚至新兴宗教团体而言,都是出乎意料的爆炸恐怖行动。 「安藤先生,这个案子真的哪里怪怪的。」 「这我也知道。」 「我看不出笃人小弟的目的为何。」 这是全日本所有人都在意的问题。 安藤等人也没有具体答案,虽然已经知道渡边笃人是为了报复才追踪加害者,但这到底要怎么跟爆炸恐怖行动扯上关系呢? 「能够想到的只有对少年法的愤怒,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发出犯罪声明呢?他只要发出『我是少年犯罪的受害者,因为对少年法太过愤怒才引发了恐怖行动』之类的声明就好了,一定会有很多人赞同。」 安藤想起之前激动不已的荒川。 只要知道渡边笃人的过去,应该就会有像荒川这样拥护渡边笃人的人出现。虽然不见得认同恐怖行动,但他的遭遇、他对少年法的愤怒,应能博得大量同情吧。考量到他才十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这样下去,笃人小弟只会被认定是兇残的恐怖分子。」 「不是『不过』,渡边笃人已经是兇残的恐怖分子了。」 「可是我实在不认为事情只是这么单纯,他一定有所目的才对。他想必被什么人威胁了吧。」 「确实莫名其妙的点太多了些。」 荒川的疑问是再合理不过。 渡边笃人为什么不把犯罪声明发到网路上呢? 既然痛恨少年法,为什么不向社会诉说这点? 「不,不对。」安藤察觉了。「或许他是不需要发出犯罪声明。」 有件事情该确认一下。 安藤立刻拨出电话。 安藤再次约了比津,很幸运地他空出了时间。安藤在比津带领之下,进入某店家的包厢之内。 「对不起,又打扰了您的时间。我有件事情怎样都想确认一下。」 入座之后,安藤立刻开口说道。 「这次的恐怖犯罪将会成为少年法重罚化的契机吗?」 这是比津对渡边笃人和荒川都说明过的事情。在少年犯罪总数下降的现在,想让少年法往重罚方向修正,就必须有相应的事由才行。 这点毫无疑问,有许多现实是无法只靠诉诸情感来改变。 但实际上,至今少年法已经好几次修正过。 「关于这点呢。」比津颔首。「若想提少年法修正案,特別是往重罚方向修正,就必须要有强大动机。例如──」 「远远超出少年法想像的重大犯罪。」 比津「嗯」了一声同意安藤发言。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位十四岁少年犯下的连续儿童杀伤案。以此案为契机,追究刑事罚则的最低年龄──触法年龄下修了。或者像是在长崎发生的小学六年级学生杀伤案,以及十二岁少年犯下的诱拐案,因这些案件的关系,送往少年感化院的年龄大致上下修为十二岁以上。当然,事情并不会单纯到因为单一案件就执行修法,但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造成修法结果的重大契机。 「我也想过同样的可能性。」比津说道。「若渡边笃人的目的是修正少年法,那他只要被逮捕就好。甚至该说,他出面提出修正少年法的诉求,只会引起世间反驳吧。」 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假使身为恐怖行动主嫌人的渡边笃人具体喊出希望少年法重罚化,很有可能招致世间反感,变成「轮不到你来说嘴」这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安藤说道。「渡边笃人就是希望成为一个兇狠罪犯,并遭到世间非难吗?」 「只要媒体不要帮倒忙,他的愿望应该会实现吧。一位与网路社会紧密关联的少年,透过网路上得来的情报制作炸弹,并发起前所未有的恐怖行动──确实没有什么案子比这更适合拿来 修正少年法了。」 比津喝了一口送上来的乌龙茶之后说道: 「可是若媒体把渡边笃人塑造成无法承受孤独的悲剧小孩,舆论就会分成两派吧。说不定将无法带到重罚化这个方向上。」 安藤没办法回话。 十五岁,虽然不若成人那般成熟,却也很难算是小孩,实在是非常尴尬的年纪。世间究竟会怎样看待他? 「安藤先生。」比津挺出身子。「我认为你是持续追踪少年犯罪受害者的伙伴,所以告诉你。」 「什么事?」 「现阶段就是分水岭。目前案件还没有造成死亡,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无法否认这样无法成为修正少年法的决定性因素,如果想大幅修正少年法,舆论的力量不可或缺。」 比津以强而有力的眼神看过来。 「若要抚平受害者的遗憾,就有必要加上渡边笃人是无法更生的穷兇恶极罪犯这样的印象。」 原来如此,这就是比津之所以如此配合采访的原因啊。 也就是说,他希望安藤操控舆论。 安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渡边笃人本身变成兇恶罪犯,可以引导舆论走向少年法重罚化──比津先生,您真的相信这样的假设吗?」 「安藤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安藤摇摇头,这只是诸多可能性其中之一。 不要小看煽动这种操作方式,別以为我会被这种笑话钓到。 「我觉得要下定论还太早,我没打算报导出被扭曲过的真相。」 安藤之所以来拜访比津,是为了确认。 而不是跳下来搅和政治家的肤浅操作。 「比津先生,没有真相,只为了煽动舆论的报导就是单纯的政治宣传。您每届在地方选区的得票率愈来愈低,也曾因为针对少年犯罪的激烈言论而被媒体严重批判。其实您心里应该有所盘算,想要利用这次案件,扭转身为长年诉求重罚化的人的评价吧?」 毕竟这是个很大的案子,非常适合用来拉票。 比津虽然以活力十足的新进年轻议员身分受到注目,后来渐渐黯淡失色。加上针对少年犯罪的激烈言论不只一次被律师抓来当成把柄,甚至传闻在党内遭到孤立,当然会想利用这类大型案件做出一些成果吧。 虽然这是相当一针见血的见解,但安藤顾不了这么多,一口气说完。 想要记者放弃新闻学的人,终究无法视为伙伴。 「事情并不是这样。」 比津干脆地否定。 「我只是想实现渡边笃人的愿望而已。」 「还没办法断定这就是他的愿望。」 「安藤先生,你没有实际看过,对着我诉说『为什么少年法不会改变』时的渡边笃人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不能只说空泛表面,受害者的应报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否正当,都应将舆论引导到重罚化的方向上,而这只有比任何人更早开始追踪渡边笃人的你做得到。这次的案件,是能够大幅度修法的绝佳机会。」 比津以足以射穿人的目光看向安藤。 他的声音之中蕴含强烈怒气。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持续追踪受害人的!」 为了什么啊。 面对这强而有力的提问,安藤无法立刻回答。 他知道在自己的心中,有著认为比津的假设或许正确的自己存在。 渡边笃人憎恨少年法,加上支持他的家人已经不在了。 「精神不安定的十五岁少年对保护加害者的少年法抱持恨意,他半是变得自暴自弃,发起一连串恐怖行动。他不需要犯案声明,只要被逮捕,舆论就会擅自认为该加以重罚。」 这么整理下来,就会觉得说得通。 至少一个十五岁少年发起恐怖行动这种异常状况已经发生了。 这样的推想确实足以解释现在这样的异常状况。 「但是,我认为渡边笃人不是单独犯案。」安藤说道。「您告知渡边笃人少年法的现状,到他实际犯案为止之间过了四个月。这段时间要能準备炸弹实在是太短了,首先我们得找出协助他的人才行。」 这只是偏离论点的作法,比津当然能看穿这点程度的小事。 安藤觉得内心一阵重压。 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中也有著想要拥护渡边笃人的情绪。 只能对自己傻眼。 这样不就没资格笑荒川了吗? ??? 「不能在电话里面说的内容是什么?」 晚上,安藤在警视厅前等待,新谷便现身了。 「抱歉,这次的情报有些特別。」 在电话里面,新谷都只会说些迟早会被新闻报导出来的内容。警察内部可能也有要小心通话被旁听的规定之类。 安藤首先确认:「你们还没找到渡边笃人躲在哪里吗?」 「还没。渡边笃人的智慧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坏了,总之无法追踪讯号。我想第二段影片应该是透过別的终端机,利用室内的免费无线网路,并经由匿名浏览器上传的。现在我们正在一一追查收集到的所有目击情报。」 「为什么不公开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应该有拍到设置炸弹前后的影像吧?」 新谷轻轻呼了口气。 「上头还在议论,因为对象未成年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才犹豫。不过,如果没办法将他逮捕,迟早会公开吧。好了,正事是什么?」 「我有些照片想请妳看一下。这个人跟案子有没有关联?」 安藤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给新谷看。 那是两年前,在某一家超市工作的少年照片。 「安藤,你知道这家伙?」新谷睁大眼睛。 「妳先回答我的问题。」 新谷皱眉。 但立刻回答了。 「渡边笃人的关系人。在车站月台放置炸弹的,就是他。」 「真的吗?」安藤拉大音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呃,难道说渡边笃人其实不是炸弹恐怖行动的执行犯吗?」 新谷加以肯定,并立刻开始说明。 如果发表执行犯另有他人的消息,很有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混乱。在渡边笃人与执行犯被逮捕归案之前不会报导出来,也是基於警察这边的判断。 「这照片在哪拿到的?」新谷小声问道。 安藤边按著额头边回答。 「灰谷谦,就是三年前杀害美智子的人。」 「就是这家伙啊。」新谷动了动眉头。「原来如此……就是他啊。」 新谷脸上表情之所以没有太大变化,应该是职业病导致吧。 「谢谢你提供贵重的情报,我们会立刻逮捕这家伙。」 新谷给了一个可靠的回覆之后,就转回警视厅里了。 但安藤在心里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并没有告诉新谷灰谷谦的联络方式。 获得贵重情报的是安藤。 灰谷谦与这个案子有关──那么当然就有办法準备钓他出来的诱饵了。 灰谷谦指定了在东京与神奈川之间的一座小镇。 安藤从警视厅离开后,立刻发送电子邮件给灰谷谦,内容则都是瞎掰的。尽管这违反采访道德,但他也不管了。透过至今收集得来的情报,他能推敲出灰谷谦可能上钩的条件。 结果确实如安藤所料。 隔天早晨,灰谷谦回覆了。 灰谷谦选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公园碰面,除了入口之外没有设置任何监视摄影机,只要跨过栅栏,就可以进入公园腹地,然后没有任何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应该是灰谷戒备著警察吧。 邮件里面指示安藤等人到操场中央等待。 平日的公园里除了安藤等人之外別无他人。只有冷冽的风吹著。 「他真的会来吗?」荒川说道。 这回安藤让荒川也跟著来采访,荒川应该是认为只让安藤一个人来会有危险,於是自告奋勇要跟来。 「他是过去杀过人,这次爆炸恐怖行动的执行犯对吧?这样的人会悠悠哉哉地现身吗?」 安藤对荒川隐瞒了灰谷谦的一部分过去,他只有平铺直述井口美智子遭到杀害的事实,并没有提及她是自己情人的这个部分。 「应该会来。」安藤看着时钟说道。「照我推测的话。」 约好的碰面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离约定时间过了二十分钟之后,灰谷谦现身了。 许久未再见到面的灰谷谦。 他体格壮硕,身高应该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吧,头上针织帽拉得很低,并戴着一张黑口罩遮脸。唯一暴露在外的目光兇恶,不停地交互瞪着安藤与荒川。 安藤心想,这家伙真像条野狗 。肮脏、兇暴,不受到任何束缚的野兽。 「你是灰谷谦吗?」安藤问道。 其实根本不需要确认,安藤两年前就知道了他的长相。 「记者真的很强耶。」 灰谷谦拉开口罩说道,声音低沉。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我这边来了,连警察都还没有察觉吧?」 他从裤子掏出一把蝴蝶刀,指向安藤。 「我们换个地方。听好了,別想报警。」 对安藤来说,换去人烟稀少的地方正合他意。 总算找到这里了。在获得情报之前,要是被警察就这么抢去可就亏大了。 当然要等灰谷全部招了之后再报警。 问题在于眼前这个人是否愿意让安藤报警。 安藤等人遵从灰谷谦的指示走在前面。 接着看到一座废弃小工厂,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停工了,写在墙上的公司行号名已经模糊不清。 如果安藤没有记错,这里应该是许多地方小工厂林立的地区。随着地方衰退,荒废的事业跟著增加,甚至连拆除厂房的费用都支付不起,於是只像这样留下了废弃工厂建筑物。即使坏人跑进去住上几天,或许都不会被马上发现。 铁卷门锁已经坏了,应该是用铁撬撬开的吧,上头充满鲜明的伤痕。 废工厂里面散落著随手包食物的垃圾与空宝特瓶,从垃圾的数量看来,应该是一到两人份。安藤环顾周遭,没有看到渡边笃人的身影。 「这里只有我。」 灰谷谦拿起一个宝特瓶,一鼓作气喝光,而且连续喝掉两瓶。 这种异常的口渴感觉,让安藤想起过去曾见过的合成大麻素成瘾者。说不定灰谷谦也染上了这类毒品。 灰谷谦一副很美味的样子抹了抹嘴后说道: 「我之所以信任你们,是因为你们家的周刊对坏小孩绝不轻饶。以前你们写过我的报导吧?毫不犹豫地就刊登出来了。」 安藤没有说那篇报导就是自己写的,目前还不适合惹怒他。 「依你的口气,采取恐怖行动的目的,果然还是想修正少年法吗?」安藤问道。 「竟然连这点都察觉了,那我就可以省略解说啦。」 灰谷谦压低声音笑了。「帮我忙。」 安藤和比津的推测似乎正确。 这桩爆炸恐怖行动的根本关键还是在少年法上。 「但是,我不懂。」安藤凝视著对方。「为什么你会与此案有关?我看不出你为了修法而采取行动的动机。」 「喔,原来这部分什么都不知道啊。」 嘲笑般的笑容让人不悅。 但还是刻意中了他的挑衅看看吧,要是在这边被看低了,说不定就没办法继续谈下去。 「如果你自己没有动机──那你就是被雇用的了?」 灰谷谦傲慢地说「正确答案」。 他的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各种层面都瞧不起大人一般。 「告诉我详情,毕竟你希望我们帮忙对吧?」 「別太得意忘形。」 灰谷谦一脚踹开铁桶。 里面似乎是空的,只有声响传遍了工厂内。 「你別问我雇主是谁喔?我没见过对方,只有透过电话讲过一次话而已。」 灰谷谦一口气说道。 「大约一年还是一年半之前吧,我跟一个专门学校的女人同居,偶尔打些按日计酬的零工,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当女人要我付房租,我正觉得烦躁的时候,一通电话突然打进来,对方是个男人,知道我的所有过去。因为他说有钱可赚,所以我就去跟他见面,然后一个说是他部下的人挖角我。我做出他们指定的东西,当场就赚到了一万块,比按日计酬的零工还好赚,於是我就继续做,之后还增加了酬劳。做了几次之后,他们告诉了我爆炸恐怖行动计画,我觉得听起来不坏,反正我没工作,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而且如果我是执行犯,出狱之后还可以领他们的事成报酬过生活。」 灰谷谦又踹了铁桶一下。 「就这样,別问我无聊的问题啊。」 他从原本工作的超市失踪之后,看样子是跑去女人家里赖着,过着悽惨的生活。即使现在的雇主没有找上他,想必他也会以罪犯预备军的身分过活吧。 「你居然被这么可疑的说词钓上了?」荒川询问。 灰谷谦没有回答他。 他不说话,只是觉得很无聊似地持续凝视地面。 荒川继续追问: 「你应该途中就发现自己被当成爆炸恐怖行动的一分子,不,主嫌了吧?」 灰谷谦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沉默地瞪着地面。 「你还杀不够人吗?」 荒川拉大声量。 灰谷谦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难道不想要更生吗?」荒川大声说。 「吵死了,我不是说过別问无聊的问题吗?」 灰谷谦重重踹了铁桶,铁桶倒下后在地面滚动,顺势撞到墙壁后才停下。 荒川抽了一口气。 灰谷谦口沫横飞地说道: 「因为我的功劳,你们重罚派的愿望就可以实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十七岁少年引发的爆炸恐怖行动,少年法一定会往重罚方向修正,少给我在那边五四三。」 荒川脸上的表情愈发严肃,他紧紧咬著牙。 这回连安藤都没有劝诫荒川。 荒川的愤怒很合理,灰谷谦似乎完全没有罪恶感可言。 灰谷谦露出轻佻的笑容。 荒川整张脸火红得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你说得或许没错,法律是该要修正,即使杀了人也没有丝毫反省的家伙不需要人权。」 灰谷谦满足地说: 「所以,我要实现你们这个愿望啊。」灰谷谦露齿而笑。「反正都跟我无关。」 安藤捏紧了拳头,这是他一直面对的问题。 真的需要保护管束吗? 他在理智上能理解,对国家来说,只要罪犯是少年,就有实施矫正教育的义务存在。社会必须守护他们、支援他们更生,若没有这么做,加害者只会再次危害社会,产生新的受害者。 但难道连这种货色都要送去更生吗? 「你已经烂到骨子里了。」荒川道。 荒川似乎也抱持著跟安藤一样的冲动。 他烦躁地说出「根本没救了」这番话。 「没救了?」灰谷谦出声。「你能体会我的恐惧吗!不管我想要认真工作、想要好好交朋友或女友,只要被周刊杂志报导出来,就会体认到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既然做什么都没意义,那还不如一早投入犯罪赚饱钱比较划算啊!」 「还不是你自作自受,不要说这么天真的话!」 「至少我的雇主需要我,他说了我需要你,你们根本无法理解这对我来说有多么可贵。」 灰谷谦以有些陶醉的声音说道。 安藤认知到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而放弃了,不管说什么这个人都听不进去吧。 他用宝特瓶敲了一下铁桶侧面。 清脆的声音响起。 灰谷谦和荒川同时看向安藤。 「够了,闭嘴。」 安藤丟掉手中的宝特瓶。 「多亏了你,我总算确定了这场恐怖行动的所有面貌。」 接着大叹了一口气。 眼前这个男人那彻底放弃的态度就是提示。 如果按顺序拆解情报,应当会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我说灰谷谦啊,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安藤说道。 「渡边笃人跟爆炸恐怖行动没有关系吧?」 甚至该说──他是介入者。 身边的荒川「咦」了一声。 灰谷谦的肩膀颤了一下,持续瞪着安藤。 看样子是对了。 安藤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因为他觉得悔恨的灰谷谦表情很好笑,而是嘲笑至今自己都被愚蠢的误会耍著玩。 他一直误解了。 说起来爆炸恐怖行动的主谋就不是渡边笃人。 「你的雇主的计画很单纯,让一位十七岁少年自制炸弹,并利用这炸弹造成两人以上的死者出现。原本该判处死刑的加害者因为只有十七岁,所以不会判处死刑,导致舆论出现强烈批判声浪,足够充分让少年法往重罚方向修正了。」 每当兇恶犯案出现,少年法便会进行修正。 十七岁少年利用自制炸药引发恐怖行动,只要让炸药在平日拥挤的新宿车站月台爆炸,毫无疑问会出现死者吧。而且该少年还是再犯,足够成为提出修法议论的契机了──理应如此。 「但是失败了,因为渡边笃人发出爆炸预告,所以电车停驶。」 这是毫无先例的露脸犯案预告,让人潮离开车站避 难去了。炸弹在几乎没有人的月台发挥效用,原本应出现的死者也没有出现。 这是透过灰谷谦的证词得以确认的事项。灰谷谦一次也没有提过渡边笃人这个名字,灰谷谦和渡边笃人之间没有合作关系。 渡边笃人并未认同杀人恐怖行动这样的做法。 那个少年不可能跟灰谷谦这样的坏人合作。 「着急的你於是采取了下一步行动,就是硫化氢恐怖行动,应该是让同居女性去放置的吧。但,这一招也以失败告终,因为渡边笃人发出了第二次爆炸预告的关系,警官在月台上戒备,所有乘客也都警戒著车厢内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在放置可疑物品后顺利逃走。」 安藤露出笑容。 「你的计画就这样一一被渡边笃人给破坏了。」 安藤无法想像雇主与灰谷谦之间定下了怎样的契约。 但从灰谷谦急迫的态度看来,他应该拿了一笔不小的事成报酬。 然而灰谷谦却惨败了,没有人员死亡的恐怖行动。要拿这个案子来进行少年法的修法议论,力道实在太过薄弱。 灰谷谦猛揍了铁卷门一拳。 「吵死了!」灰谷谦吶喊。「计画应该很完善啊!」 或许他被难以忍受的怒气驱策,只见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著。 「到底是从哪里洩漏出去的!到底是谁把情报告诉渡边笃人啊!只要没有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已经收下了事成报酬,而且可以去自首了!我只差一步就可以让人生重新来过啊!」 灰谷谦瞪向安藤。 「你也属于重罚派吧?那就来帮我!做点什么啊!」 他应该就是基於这样的想法才回覆邮件的吧。 看来已经被逼急了。 他和雇主计画的恐怖行动,被一个十五岁少年毁了。 安藤就是看穿他穷途末路,才祭出要帮助他的诱饵与他联络。安藤知道灰谷谦毫无疑问会想办法抓住任何可能性而回覆。 安藤於是说出自己的本意。 「确实,我属于重罚派,但我完全不想帮你。」 大概是因为期待遭到背叛了吧。 灰谷谦怒吼,再次握住蝴蝶刀,朝安藤冲了过来。他已经彻底不顾一切地想要捅人。 小刀在刺中安藤之前停下。 荒川熊抱似地擒住灰谷谦的手臂,接着顺势一拐灰谷谦的脚,使出一记漂亮的腰车。 灰谷谦的背部直接摔在地上,凶器脱手,荒川毫不客气地压制住了挣扎的灰谷谦。 安藤迅速回收小刀,然后立刻上前綑绑住灰谷谦。他用束带綑绑,这样灰谷谦应该无法自力逃脱。 因为有荒川使劲压制的关系,安藤很快让灰谷谦束手就範。束带完全固定了他的双手双脚。 「荒川,多谢你了。」 「真是危险呢。」荒川呼了一口气。「我们直接把这家伙交给警察吧。」 虽然为了保险起见穿了防砍背心,但如果刺中的部位不对,还是有可能造成重伤。 这时候安藤第一次觉得带荒川来真是做对了。 「虽然确实如你所说,我也很想在警署大肆宣传荒川你的英勇事蹟,但我们晚一点再通报警察。」 安藤这么说明之后,荒川高声说道: 「你该不会想要藏匿这个罪犯吧?」 「你带着录音档回公司,接下来的我一个人处理。」 这很难说是善良的行动,安藤打算一个人担起责任。 荒川一副无法接受般地主张: 「事情真相已经揭露了吧?笃人小弟是为了防止恐怖行动才进行爆炸预告,调查已经很充分了不是吗?」 安藤摇摇头。 「不,渡边笃人不自首的理由仍是不明。」 如果只是想阻止恐怖行动,他没必要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潜伏著。 应该、应该还有些什么── 安藤接近在地面趴着蠕动,想尽办法想逃脱的灰谷谦。 伸手摸索了他的口袋,摸出一台智慧型手机。 「我还想跟某个对象谈谈,就是把灰谷谦的计画洩漏给渡边笃人的人物。那家伙应该知道渡边笃人的真相。」 灰谷谦默默地瞪了过来。 或许他心里也有数。 安藤把智慧型手机递给荒川,指示他在离这边有段距离的地方打开手机电源,并且要他告知某号人物的联络方式。至於若被警察追问起持有灰谷谦手机一事时的借口,就交给荒川去编了。 荒川似乎有些犹豫,直直凝视著安藤。但他似乎很快下定了决心,低头跟安藤示意过之后,马上跑开了。 安藤只是闭着眼睛持续等待。 在与灰谷谦争执的时候,事态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 收留渡边笃人的设施代表召开了记者会。 安藤觉得这来得太早了,事件的全貌还未明朗啊。 安藤透过影片网站确认状况。 一位中老年男性被无数的采访记者包围,不断低头赔罪。他的脸色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安藤立刻理解应该是无法承受社会的批判吧。媒体已经掌握渡边笃人生活的设施,应该都在设施周围盯哨,将之拖到众目睽睽之下。 代表诉说的,是渡边笃人在设施内的状况。 记者团毫不留情地拋出问题。『有没有觉得他很难管教?』、『是不是该多多关怀一下少年的孤独感?』、『没能察觉犯罪的征兆吗?』 无论面对哪个问题,他都是冒著一头大汗,回答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每当他开始说话,周遭就开始喧闹,而不是继续提问。摄影机只有拍摄到设施代表,看不到在一旁喧闹的人们脸孔。 随着问题重复,代表终于流下泪水。 应该是真的承受不住了吧,只见他以强硬的口气说道: 『怎么可能想得到有一天罪犯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呢?哪里会有人平常没事会想到这种事呢?』 媒体一同骚动起来,十几个人同时针对这发言拋出非难般的提问,记者会都变得不像记者会了。 主持人似乎也慌了,出言制止代表,并打算就此结束记者会。 最后,主持人询问代表:『有没有话想对逃亡中的少年说呢?』代表於是回答: 『笃人小弟,请你立刻出来自首,和我一起去跟受害者道歉吧。没能察觉你的孤单,真的很对不起。』 代表背对仍想丟出问题的媒体离去。 影片到此结束。留言栏上满是无心的骂声,安藤看了几十条「不负责任啊」的留言后,收起智慧型手机。 「果然,渡边笃人也没救了。」灰谷谦笑着说。 应该是听到影片的声音了吧。 灰谷谦笑着。 他大概是认为抵抗也没用,所以没有表现出想抵抗的态度。即使跟邻近居民呼救,横竖也是会报警后被逮捕吧。这个男人已经无计可施了。 但相对的会口出一些挑衅话语,应该是在垂死挣扎吧。 「无论这个大叔,还是渡边笃人,应该一辈子都没办法出现在人前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回头去自杀了呢。」 安藤没有搭理他的笑闹。 灰谷谦不是说教或批判会有用的对象。 「別人的生死你还讲得真轻描淡写。」安藤忽然问了出口。「三年前的那件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灰谷谦瞪着安藤。 「你是说井口美智子?」 「原来你记得名字啊。」 真意外。世界上有些加害者甚至不记得受害者的名字。 「那件事我认为是我不好,这是真的。可是,在我被周刊杂志报导出来之前,我是很认真地在超市工作,也交到了可以去留宿打游戏的朋友,甚至有了愿意跟我一起去水族馆玩的女友。如果我能继续那样生活,我应该不会再度犯罪,不会跟过去的事情一直纠缠不清。」 「过去啊。」 安藤重复了灰谷谦的话。 对这个男人来说确实是过去的事情吧,但对安藤来说却有如昨日一般。 「我不认为你顺利更生了。」安藤摇摇头。「你根本没去受害者家道歉对吧?你妹妹和母亲明明都去了,就只有你一次也没去。」 「这不足以成为揭露个资的理由吧,结果我只能再度成为罪犯啊。」 「你还想转嫁责任?即使一度失业,你还是有別条路可以走。而且就算没有那篇报导,你还是会再次犯罪。」 「你能对渡边笃人讲一样的话吗?」灰谷谦有些轻蔑地笑了。「就因为我失业了,才导致渡边笃人失去家人喔?」 这论调实在牵强,会让人想笑说太可笑的程度。 但安藤却吞回原本想说的话。 有些道理吗?难道真的能说这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只要没有那篇报导,渡边笃人的家人就还活着。」 灰谷谦喊道。 「写出那篇报导的家伙,难道以为自己是正义吗?」 简直就像看穿安藤内心般的发言。 这个人应该不知道写出报导的就是安藤。 安藤为了不被他察觉动摇而闭嘴。这时,打开铁卷门的声音在工厂内响起。 将目光转过去,看见一位少女站在那儿。 那是一位身穿灰色长大衣的纤细女孩。 「你就是安藤先生吗?」她开口。「请问,你是什么立场的人?看起来似乎与家兄对立。」 她就是灰谷梓了吧。 安藤以温和的口气说:「至少我很在意渡边笃人的现况。」 灰谷梓放松肩膀,呼了口气。 从她的态度看来,她似乎也对渡边笃人抱持好意。 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找来废弃工厂,任谁都会警戒吧。这点安藤确实觉得抱歉。 「我没太多时间,请妳立刻把能说的都告诉我。关于渡边笃人,妳究竟知道多少?」 「我想,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灰谷梓摇摇头。「但是,他与恐怖行动之间的关系,我应该最能详细说明。」 她静静地问道: 「你能够帮助笃人吗?」 「现在的渡边笃人果然处於需要帮助的状态啊。」 灰谷梓也认同。 「没错,请救救笃人。我是抱着求救的心态来到这里。」 灰谷梓仿佛要说给安藤与灰谷谦听一般娓娓道来。她也没坐下,就那样站著说起。 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是一位十五岁少年堕落为恐怖分子的故事。 第八章 我仰躺着,有人来帮我撑伞了。 雪停止落在我身上。 「笃人。」撑伞的人开口。「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我取回将要失去的意识。 我缓缓回想状况。 对了,我的复仇行动窒碍难行,我从灰谷谦老家逃了出来,之后在百花盛开的公园倒下。 我看了过去,梓就站在那儿。 她用折伞盖住我的身体。 接着拍掉我身上的积雪,用小小的手拍了好几次,拨开所有积雪。我为了躲开她的手而起身。 我不需要她帮助。 我不想灰谷谦的妹妹帮助我。 「我听妈妈说了。」梓对我说。「你真的是哥哥造成的受害者?」 「是啊。」我回答。「你哥哥杀了我的家人。」 应该是全部听母亲说了吧。 我从长椅起身,积雪落下,身体冷到骨子里了。如果不找个温暖点的地方去,应该会感冒。 梓将我的包包拿来了,我立刻接过包包,穿上大衣。 我向梓道別,轻轻挥了挥手。 「不过妳放心,我不会再来见妳了。」 当我打算离去时,梓抓住了我的手臂。 这是怎样? 我正打算甩开时,她说:「欸,能不能让我帮你?」 我瞬间无法理解她说的「帮」是什么意思。 梓的眼神认真,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眸。 「说不定我可以联络上哥哥,我知道他的信箱。但因为我发信给他他都不会回,所以我也不确定这个信箱他还有没有在用就是。」 笑死人。 我早就从富田绯色那里问到这种程度的联络方式了。 我用力甩开她的手臂。 「我不懂,妳为什么想要帮我?」 她应该知道我拿菜刀威胁她的妈妈。虽然我对谦的家人没有恨意,但我仍想亲手捅死谦本人。 梓微微点头。 「我没办法放下你不管。」 我差点爆笑出声。 「什么意思,妳以为自己捡到一条弃犬?」 这家伙还没理解状况吗? 这话听起来甚至像是侮辱。 「我是不太想说啦,但妳觉得我很亲和实在很可笑耶。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就是一个被霸凌的小孩跟一个偶然相遇的同年龄孩子熟识起来,然后觉得很开心而已。妳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演出来的。」 「不是这样。」 梓大声了起来。 我没有理她,因为她看起来就像是被说中了。 「受伤了吗?不过我嚐到的痛楚远远超过妳。光是知道实夕死了,但灰谷谦的妹妹却还活的好好的,对我来说就只有徒增压力。」 这些话残忍到连我自己都傻眼。 但这毫无疑问是我真正的想法。 梓一定无法想像,每次听她述说快乐的学校生活时,我有多么愤怒地颤抖著? 她现在也扭著一张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別过脸去,立刻离开。 梓很轻松地说要帮我。 我觉得根本乱七八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同意。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与梓之间的关系。 受害者家族与加害者家族,我的妹妹死了,灰谷谦的妹妹还活着。 像这样一一列举之后,虽然是演技,但我都觉得我跟梓亲近地交流的行为,让我很想跟实夕赔罪。 我启动智慧型手机app,删掉了梓的联络方式。 我失去了最后留下的联络对象。 我失去了寻找灰谷谦的线索、向灰谷谦家人报复的勇气,也完全没有同伴。 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 抵达车站之后,梓等在那儿。 她在剪票口前盯哨,简直就像守门人那样。 「真缠人。」我嘀咕。离开这个小镇的交通手段只有电车,这距离不是我可以徒步回去的。我没地方可以逃了。 为什么她比我先抵达车站呢?我瞬间思考著,答案只有一个。 打从一开始,她告诉我的就是绕远路的走法,尽管我无法推理她为何这样做。 我无可奈何地走近剪票口,她说道: 「请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 我像是要赶走她那般挥挥手。 她没有问到重点,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如果妳觉得这样不能接受,就被霸凌一辈子吧。」 我打算经过她身边。 却被她抓住了手臂。 「我不喜欢那样。」 「为什么?因为希望自己好吗?」 我嘲弄似地笑给她看。 即使我这样拋出露骨的恶劣话语,梓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紧紧抿著嘴唇。 「我一直认为那样是对的,因为我们是加害者的家人所以不能幸福,只能一直承受霸凌。但即使这样做,也没能帮助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笃人什么,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 梓放开我的手臂,低头致歉。 「对不起,我没有察觉你的痛苦。」 我没办法马上反驳她的说词。 我心里确实有希望加害者家人不幸的情绪,但就算她们真的陷入不幸,对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着梓,心里这样想。 但我还是搞不清楚。 她为什么说想帮助我。 我以挑衅般的口气说道: 「怎么,妳该不会迷上我了吧?」 「是啊。」 她干脆地承认了。 「不过刚刚失恋了就是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话。 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能够接受。 「……这样啊。」 我说道。 「如果是这样,我还真做了很过分的事呢……」 这超出了我的计算。 我原本只打算把她当成普通朋友对待,但在她心中似乎不是如此,她把我当成异性看待。以我们的年纪来看,或许甚至可以说这样比较理所当然吧。 我不仅欺骗了她,甚至利用了她的爱慕之情,加以践踏。 「虽然我这样说有点那个。」梓开口。「笃人你确实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情喔,对我来说这可是初恋。当同班同学请我喝饮料,等我回过神来发现皮夹被偷走,一个人孤伶伶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是你来找我搭话。跟你讲电话的时候,是我人生最美妙的时刻。」 但是,我却因为太利己的理由背叛了她。 若我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她或许有可能协助我── 她眼中噙著泪水哭诉著: 「即使如此,笃人仍是我哥哥的受害者,是我曾经喜欢上的对象。所以我才说,我想帮助你。」 她为了要说出这些,究竟苦恼了多久呢。 我无法立刻回覆。 正如我有我的故事那般,她也有她的故事。 无论怎样辩解,都不改我欺骗且利用了纯真、孤独少女的事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愧疚的关系,我於是很自然地接纳了她的提议。 比起跨越许多纠葛靠近过来的她,我觉得只是一股脑丟出激情的我很幼稚。 「……我想见灰谷谦,想知道我家人被杀害的真相。我无法保证在特殊情况下我会做些什么,如果妳觉得这样也没关系,我希望妳能帮我。」 我这么说,她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我嘀咕。「对不起,对妳说了些很恶劣的话。」 这是一点点向前的和解。 於是我和梓就这样,成了彼此协助的关系。 我们的交流从最坏的状况开始。 即使如此我仍跟梓在一起,是因为抱着或许可以见到灰谷谦的一缕希望;梓之所以帮助我,是为了帮家人犯下的过错赎罪吧。 虽然我们基於这样的情感勉强联系著,仍不改关系险恶的事实。 我恨她哥哥。 梓则因为自己的感情被玩弄而有所怨愤。 我们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好,总是吵架。 而且那不是像朋友或情侣那样,以恢复感情为前提的吵。我是真心怒骂梓,梓也会拚命辩解,甚至发生过我无法反驳她而逃走的状况。 我没办法全面信任梓,她所说的有可能全部都是谎话。她可能其实知道灰谷谦在哪里,只是瞒著我而已。 所以我跟梓说:「希望妳能让我看看妳的日记。」 当时,我在她家跟她碰面,我们自然而然就决定都是在她家碰面。 梓摇摇头否定我的提案。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看。」 「可以问原因吗?」 「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写了抱怨和愤恨……我认为里面的内容只会让你看了不舒服。因为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吐露了加害者这方的傲慢真心话。」 梓很痛苦地垂下了眼。 但我没有退让。 「如果妳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看,那我不勉强。但 是我想追查到灰谷谦的去向,所以想亲眼确认日记里面是否有写到相关情报。」 我有自觉这种说法非常卑鄙,知道这样她就无法拒绝。 后来,梓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拿了一叠厚厚的笔记过来。 我确认起她的日记。 她的笔迹有力而工整,写下的内容全是抱怨,钜细靡遗地记录下了她实际遭受的霸凌内容。 可以明白得知,她过了一段很苦、很难受的日子。 然而,写在日记之中的不只这些记述。 为什么我非得承受这种遭遇。 今天课本又被撕了,连续一星期。 错的都是哥哥,为什么连我都要被泼水? 默默承受,因为是我家人不对,不过我要承受到什么时候? 这些映入眼帘的瞬间,一股有如火热岩浆的情感从我心中喷发。我无法抑制冲动,只能把我脑中浮现的感情直接发洩出来。 ──明明是杀人犯的妹妹,別装得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样。 ──被泼了点水算什么,妳哥哥做了更过分的事情啊。 梓只是默默地听着我说出口的话。 她拳头放在膝盖上,只是一直听我说。不过我没有停,在吐完激情之前只能一直说下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我才向她道歉。 「……确实如妳所说。」发洩完之后,剩下的只有空虚的情感。「我不该读这些日记,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梓小声嘀咕。 她软弱的声音让我体会到她对我的谢罪与顾虑之情,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浮现了受伤的悲伤。 我一时之间无法忍受自己带来的尴尬。 这样的争执是稀松平常。 我和梓之间有著无法填补的鸿沟。 但是,我和梓的关系在某次聊天之后开始改变。 是我们在讨论要怎么见到灰谷谦的时候。 对话充满火花,无法看出将来方向的议论令我头痛了起来。一定是因为这样想换个话题吧。 梓对我身上的东西产生疑问。 「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该不会是妹妹的?」 梓指了指我的口袋,雪花莲卡片露了出来。 我为了不让它掉落而将之推回口袋里面。 「我之前有说过吧?是妹妹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的花,因为枯萎了,所以我把它压成卡片。」 「……为什么枯萎了呢?」 「应该是天气变热那时候吧,虽然我都有浇水施肥,但花还是渐渐变得没有精神。」 我甚至帮花换了土,还将之移到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是妹妹最后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然想尽可能好好爱惜,但我的愿望没有实现,花全部枯萎了。 我说明之后,梓发出了「嗯?」的狐疑声音。 她急忙探出身子。 「笃人,那是休眠。雪花莲属于球根植物,每年都会枯萎的。」 我歪了歪头。 完全听不懂。我从小学种牵牛花之后就再也没有种过花。「跟会留下种子的品种不一样吗?」 「完全不同。现在那株雪花莲怎么了?」 「我不忍心丟掉,所以就放在设施的庭院里面。」 梓睁大了眼睛僵住。 简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 「哎啊。」她说道。「那株雪花莲还有可能会再开花喔。」 「咦?是这样吗?」 「不过如果没有照顾,可能还是会枯萎,主要还是要看球根的状况。如果是放在庭院里面,有灌溉到雨水或许没有问题……」 「这个嘛……我不太有自信。」 「总之你回去之后拍张照给我,我会帮你看看。」 妹妹送我的雪花莲有机会复活。 实夕的遗物──那对我来说,是跟灰谷谦的存在同样重要的事物。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联络彼此。 对话大部分都跟雪花莲有关。 缺水的球根在外行人眼里看来也很明显地萎缩,但仍冒出了小小新芽,还没有完全枯萎。 梓很细心地教导我怎么做,从正确的选土方式到适合雪花莲使用的肥料为止。她提供正确的情报给完全没有园艺相关知识的我。 我遵循她的指点做,雪花莲的球根于是一点点恢复朝气。而从那之后,我和梓之间也渐渐地会聊起其他话题。当我回过神后,与她之间的对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茎长得挺长的,或许真的会开花呢。」 比方,我这样跟她报告花的现况,梓就会告诉我「那么暂时可以放心了,应该不用再浇太多水了」。当她说出如果土壤结冻或者出现霜柱之类的相关详细知识时,话题就会转到她从哪里得知这些知识上,接着又自然聊到与学校生活和兴趣有关的话题。我会分享一些函授学校上课有趣的部分,还有比方明明不知道对方长相,却多认识了一些人的状况等等。梓也会说一些关于考高中和教室内发生的事情。 说起来,欺骗梓的那段时间,我俩之间也不缺话题。一定是因为原本兴趣和喜好就接近的关系吧。 我和梓之间毫无疑问有一条深深的鸿沟。 那是一条无法轻松填补的鸿沟。但是,我俩就像站在鸿沟两端呼喊彼此那样,渐渐增加了对话量。 去了梓家之后会到公园散步,已经变成了不成文的习惯。 我们去的是她推荐的,有点灯照亮花圃的那座公园。虽然每天所看到的景象几乎没有变化,但我们自然而然地就会过去。 梓会说些有关花卉的事,我则默默听她说。 途中,我们确认了雪花莲花圃,花还没开,在积雪下等待春天造访。我们为了看雪花莲而坐在长椅上。 有一次,梓在这座公园问我:「关于未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她用一句「因为雪花莲是希望之花啊」回答。「所以,我想说聊一点明朗将来的话题。」 「希望?妳之前不是才鬼扯过说是象征死亡什么的吗?」 「怎么说鬼扯……」梓一副才不是这样的态度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就觉得了,没有假装的笃人你相当恶毒耶。最初相遇时的你更温柔和善啊。」 「我本来就是这种感觉。」 「让你对实夕送你的礼物抱持奇怪印象这点我道歉,总之,我想聊些有希望的话题。」 「充满希望的将来吗?」 这还真残酷,我因为忧郁而叹气。 我实在没办法以积极正向的态度,面对只有我能走在实夕已经失去的将来一事上。 「梓有什么想法呢?」我就这样回问。 她摇了摇头。 「现在我什么都没办法想,只能被哥哥犯下的罪玩弄著求生。」 「明明是妳提议的,结果妳却没点子啊。」 「又在恶毒了。所以你呢?」 「……我无法想像未来的事。」 这么回答后,梓挖苦我说:「你不也一样。」 我跟梓同样说了「什么都没办法想」这般话。 骗人的。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我早就觉悟好了。 罪过就要给予相应惩罚。 捅死灰谷谦之后,我自己也死亡──我的未来已经决定好了。 不知道我这般想法的梓,开心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到哪天事情告一个段落,我们再慢慢聊吧。」 梓作梦般地说道。 届时一定会选在这张长椅上聊吧。 在绽放的雪花莲之前,我们一脸清爽地谈论关于将来的事。 我低声说了句「是啊」,「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幸福吧。」 这是我下意识之中脱口而出的话。 究竟这是谎言,还是真心话呢?自己也不得而知。 「那就说定了。」梓微笑着。「让我们一起走到幸福的场所吧。」 我被她的气势压制,只能暧昧地点头。 不知为何,我没有要抗拒的想法。 ??? 从那天之后,我变成会抱持一些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 我与梓和灰谷谦见面,从他口中听到能令我接受的说明,并接受了他的谢罪与反省。虽然我觉得我不能原谅他,但我总有一天能克服愤怒。或者是在梓的家人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的前提下,执行报复。让灰谷谦再次于父母监督下执行更生,结束复仇的我与成功让哥哥更生的梓,这下总算能变成普通朋友。我不会死,还能和梓一起谈论将来。 但我的理性当下吶喊,这不可能。为什么我非得跟加害者的妹妹当朋友不可啊? 然而,这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想法。一旦放松下来,就会忽地闪过 脑海的非现实梦想。 只不过──我的妄想打从根本就错了。 因为我们见到灰谷谦之后,被重重地打下了地狱。 ??? 从结论来说,我们成功联络上了灰谷谦。 我们利用梓的信箱持续发邮件给灰谷谦。 发出去的都是些类似『有奇怪的男人在家附近乱绕』、『他威胁说他知道富田绯色的真相』、『想直接见面讲清楚』的瞎掰内容。 而我们收到了针对这邮件的回覆。 十二月下旬,梓与灰谷谦再次见面了。 灰谷谦拒绝与母亲见面,应该是觉得愧疚吧。 兄妹暌违了一年半,约在新宿附近的ktv碰面了。 梓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开成通话状态,我在隔壁包厢窃听他们的对话。 接着我抓準时机闯进他俩所待的包厢,主要是为了听灰谷谦说出事情真相。甚至视情况,我会拿出菜刀威胁── 原本的计画是这样。 但灰谷谦开口的瞬间,事态出现大转变。 『梓,我打算炸掉新宿车站。』 灰谷谦单方面说道。 自己打算引发爆炸恐怖行动。 就算要入狱,也不会被判处死刑。 这是能够修正少年法的恐怖行动。 渡边笃人的家人因为有可能暴露这项计画,所以必须加以杀害。 报酬保管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等出狱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 总有一天,利用那笔钱悠然自在地生活着的将来等着他。 『虽然会给妳和妈造成困扰,但请妳们忍耐,因为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灰谷谦这样对梓说。 这实在太扯了,荒诞无稽。 如果是灰谷谦以外的人说出这些,只会被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开玩笑,他真的打算执行爆炸恐怖行动。 现在根本不是我要直接跟他对质的时候。 ???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理解。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牵连,只是一项更庞大计划的一环罢了。 ??? 灰谷谦离开后,梓立刻打电话报警,把灰谷谦的计画全盘告知接听电话的职员。 一开始,对方还很仔细地听梓说。 但途中声音开始出现怀疑态度,后续的应对已经混入了傻眼和觉得麻烦的感觉了。 对方没有相信梓所说的。 冷静下来想想,对方的应对也是合理。本来就已经是难以置信的内容了,而且报案的又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就算想做笔录,不仅目前不知道灰谷谦的住处,也没有其他线索,甚至不知道犯案日期,这样警察不可能采取行动。我应该要先跟踪灰谷谦,确认他现在的住处是哪里才对。结果,报案电话在没办法让对方采信的情况下结束。 对方可能以为这是恶作剧电话。 若想要警方有所动作,目前的情报太少了,无法指望。 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再次找出灰谷谦。 我们在新宿车站周围徬徨了整整一星期。没去学校上课,只是专注在东京内徘徊。灰谷谦居住在新宿附近──我们知道的情报只有这样。他有可能住在神奈川,也可能在埼玉。 任谁都能理解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渺小的正义感驱策著身体。 会有人死──会出现跟我体会同样痛苦的人。 我不是因为理性,而是基於本能体悟。 他打算引发不该发生的事情。 光是想到这样的未来,就足以让我在回过神时采取了行动。 「笃人可以不用继续追查了。」年末时,梓这样告诉我。 世间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气氛之中,只有我们为了搜查恐怖分子东奔西走。 正当我们俯视著在新宿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梓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我这么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回答。 梓微笑着,有如在庆祝什么一般。 「因为笃人的愿望都实现了,对吧?」 愿望? 在这样的状况下,有什么实现了? 「你仔细想想,因为那将是相当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喔?哥哥会被关进监狱,我们一家人会被媒体追着跑,夺走你家人的加害者家人全都要走上悲惨的末路,甚至连你痛恨的少年法都一定会以此一案件为契机有所改变。你看,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喔。」 「不,我的愿望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我找不到正确答案,现在我的愿望是什么? 梓说得没错,我阻止恐怖行动的动机是什么?因为不想害死完全不认识的某人吗?我突然觉醒了这种英雄般的冲动吗? 不需要犯下任何罪,就能完成复仇── 我不需要失去任何事物,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是你所乐见的结果吧?你只要当作跟我相遇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 「……不会变成没有发生过吧。」 「我知道。」梓究竟觉得哪里好笑呢?她笑着说。「可是笃人真的没有必要跟著我一起寻找哥哥,毕竟没理由啊。如果被什么人记住了长相,你很有可能被当成我们家人的伙伴耶。」 梓迈出脚步。「那么。」她挥了挥手。「再见。」 我没办法立刻追上去。 感觉先离去的梓背影是那么的娇小。我明明很想叫住她,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息。梓没有回头,持续往前走。 结果,我无法追上去。 等我回过神,我回到了一如往常的地方。 我们一家人过去居住的家所在的那块地。那个被树木围绕,能够遮蔽一切光芒的庭院一隅。 太阳已经下山,在甚至可算是漆黑一片的黑暗之中,我陷入沉思。 这时,我看了一个纪录片节目。 那是我在网路搜寻「加害者家族」后,找到的影片。 那是一段述说兇残案件加害者家族的故事。犯下杀伤案件的男人有个妹妹,她在案发之后,被媒体追着跑,持续辗转更换职场与住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跟一位男性坠入爱河,却因为被对方家人知道是兇恶罪犯的妹妹而反对结婚,两人於是交恶,最终分手。后来她甚至想过要自杀。 加害者的妹妹以悲痛的声音哭诉: 『加害者被关在监狱里面,受到保护。但加害者的家人却得一直在社会里持续遭到白眼。』 我突然把那位女性跟梓的脸重叠了。那就是在灰谷谦被逮捕之后,被无数记者包围的梓的模样。 这集纪录片节目的最后,加害者妹妹终究选择了自杀。片尾播放了一段感伤的音乐后,影片结束。 这就是我所期望的结局吗? 真的吗? 就像想要压碎这般疑问,无数「声音」再次回荡。 『不要原谅加害者!家人一定也都不是些好东西,统统拖出来吊死。』 一直支持著我的话语。 两种幻听持续在脑中回荡。 下定决心的时刻渐渐逼近。 我必须自己选择自身幸福,以及自己能接受的结果。 只不过,一旦确定了方针,我就能够很快做出决定。 这点是我唯一自豪的部分。 持续行动。 要连再也无法动的妹妹的份一起。 我烦恼了几天之后,向梓提出一项简单提议。 发一封内容如下的邮件给灰谷谦。 『我有很多朋友在东京,所以一定要告诉我执行爆炸的日子。如果信不过我,执行前夕再告诉我也没关系。』 梓似乎不太能接受。 「最后这两段话不必要吧?执行前夕知道了有什么用吗?应该什么都做不了吧?」 「如果跟警察商量,说不定会采取行动吧。」 「让新宿车站所有路线的电车停驶,并且驱散人群避难吗?只靠我们的证词就做到这样?」 她一副这不可能的态度。 老实说,我也有同感。 无论是世界上多么优秀的警察,我都不认为会愿意听只有十五岁的我们提供的证据。尽管可能去检查车站里面是否有可疑物品,但完全无法想像他们会驱散人群到什么程度。毕竟新宿车站里面可是能容纳上万人。 用普通的方法绝对不可能── 我脑中有一项计画,但我没有告诉梓。 梓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把能做的都做了比较好吧。」之后,发出了邮件。「毕竟能事先发现很重要,我会继续搜索哥哥。如果找到他,即使要揍扁他也会抓住他。」 她 消失在新宿的街道。 不过,应该不可能发现吧。即使我们这样努力行动也只是徒然,灰谷谦一定会让爆炸行动成功。 他甚至没想过在那之后,自己的家人会有什么遭遇。 一月初,我约梓去扫墓。 虽然她想尽可能把时间拿去找哥哥,但因为我强力劝说,所以她答应了。就算继续这样在镇上寻找,能发现灰谷谦的希望也很薄弱。在那之前,她应该会先累倒吧。 梓因为睡眠不足加上疲劳累积,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她说她因为太不安而睡不好,所以我也想说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陪她散散心。 「这样好吗?」途中,她开口说。「我总觉得受害者家人不会接受加害者家人前去扫墓。」 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 如果对象是灰谷谦或富田绯色,我一定不能接受吧。 扫墓当天是个大晴天,无云的晴空辽阔宽广。 我对着墓碑说明梓的身分,因为是介绍我想复仇对象的妹妹,所以沉睡在墓碑之下的家人可能会很傻眼,或者怒不可遏吧。 梓始终只是默默地双手合十,只有她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但看着她跪在地上,挺直背脊的模样,我已经不会觉得不愉快了。 我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告诉妳。」 「什么事?」 她反问我。 我摸了摸墓碑。 家人究竟会怎么看待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呢。 「当我失去家人,陷入悲伤谷底时,有一些『声音』支持著我。富田绯色犯下的纵火案被写成报导,有很多人在底下留言,说少年法的判决太轻了,应该要把加害者的家人也关进监狱,不要原谅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等等。这些留言我看了很开心,因为像是替我诉说了我的心情。我觉得我是以这些『声音』为依靠,才能持续行动至今。」 仔细想想,我是被那些「声音」操控了行动也说不定。 「不过我觉得这些『声音』有著另一面。」 我继续说。 「相信『少年法的判决都很轻』这项情报的富田绯色,抱持著轻松的情绪放火了。『惩罚加害者家人』的声音把梓妳们逼上绝路,强行拆散了灰谷谦与他的家人。『不要原谅加害者』这样的声音致使憎恨灰谷谦的人随着周刊杂志揭露的情报,毁了灰谷谦的生活,让他更远离了更生之路。」 当然,这些解读都是事后诸葛。 无关乎周遭的情报,富田绯色可能仍会犯罪。即使与家人同住,没有被周刊揭露,灰谷谦可能还是无法更生成功。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而且只要有一点点不同,实夕可能还能活着──想到这里的瞬间,我心中有些什么毁坏了。 「如果没有这些擅自散播扭曲过后的消息,毫无责任地追杀加害者的『声音』,实夕可能就不会死──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真正该恨的,或许其实是那些『声音』吧。」 梓出声道。「笃人,那些是针对谦和富田绯色的。」 「我知道,我没有要维护他们。」 我打断梓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是坏人的事实不会改变,憎恨他们的声音支持著我,所以才很尴尬啊!才很纠葛啊!不过,有件事情我很确定。」 我边抚著墓碑说道: 「我无法原谅这场恐怖行动。」 问题不在于这跟与我有无利害关系。 而是它有没有违反我的信念。 「灰谷谦的雇主,想利用这些『声音』修改法律,引发重大案件煽动舆论,并强行扭曲法律──这样绝对不对,我怎么可以认同害死我家人的案件,最终是这样可笑的结果!」 我说道。 「梓,我要对抗这场恐怖行动,我只是想告诉妳这个。」 来扫墓是为了表明决心。 为了让我不要在途中因为胆小而逃避,我必须来到家人面前发誓。 梓似乎没能立刻理解,一直眨眼。 我们互相凝视了对方一会儿。 「欸,笃人。」后来,梓看向我的手。「你的手指在颤抖。」 我看着自己抚著墓碑的手,不禁苦笑。手很没出息地、下意识地颤抖著。指甲和花岗岩碰撞,发出声音。 我鼓起只有一点点的勇气。 「我只是有点害怕,没事的。」我笑着说道。 「你在怕什么?」 梓高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一定会反对。 我有自觉即将采取的行动很可笑,而正在颤抖的指尖证明了这点。 然而,我仍下定了决心向前。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 我想阻止那雇主的计画,想守护梓。要达成这些,灰谷谦的恐怖行动就不能出现死者。要尽可能减低死者出现的机率,就必须尽量更迅速地,且让更多人顺利避难。只是报警还不够,必须采取造成更大影响,且具有冲击力的通报方式。 看我以有如炸弹爆炸般的冲击力道,炸飞这一切吧。 把无聊的计画、不负责任的笑话全都消灭。 为此,我什么都能做。 抢夺他人的恐怖行动──即使那是无比可笑的行为。 第九章 灰谷梓似乎说完了。她从包包取出宝特瓶饮料,喝了起来。 安藤什么也说不出口。 灰谷梓陈述的,是渡边笃人和梓相遇,因为少年复仇失败而使两人开始交流,直到发佈爆炸预告之前的故事。 「爆炸恐怖行动之前,哥哥真的很老实地告知了我相关内容。我联络笃人,虽然想报警,但笃人在那之前就发佈了爆炸预告。之后的事情,应该不用我说了。」 安藤颔首。 如同渡边笃人预测,所有路线的电车停驶,避免了造成人员死亡的大惨案。只不过,渡边笃人被社会认定是恐怖分子了。 听完这段故事之后,安藤说出一件有些在意的事。 「妳包包里面那个,该不会是?」 她手上提的包包可以看见一些笔记本。 梓害羞地「啊」了一声,抱起包包。 安藤问道:「该不会是妳刚刚提到过的日记?」 「嗯,是的。」她点点头。「我是为了让哥哥看才带在身上的。」 安藤理解地点头,并且在自知失礼的情况下说:「能不能让我看看?」 灰谷梓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我想,使渡边笃人出现变化的原因之一是那些日记,希望能让我确认一下。」 灰谷梓犹豫了一下之后同意了,她打开包包,从中取出笔记本。 三本厚重的笔记,全都带有充分使用过的陈旧感。 早上醒来之后,我种植的仙客来花圃被踩烂了。 文章率先映入眼帘。 与哥哥有关的报导刊登出来之后,就一大堆这种事……这样我种的花就全毁了。 一百页的笔记本总共三本,里面填满了文字。 那里写的是少女沉重而痛苦的日常生活。 我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无可奈何。我被霸凌也是没办法的。 营养午餐里面被丟了垃圾,这都是哥哥和自己不好。 我撕碎了哥哥以前的照片,以前的哥哥已经不在了,会保护我的哥哥不在了。 都是没能阻止哥哥的我们一家人不对。不过,即使如此,我们在被哥哥殴打的情况下,死命带他去了医院……却没人认同我们。 哥哥总算更生了,他不会乱打人了──但是因为那篇报导,一切都报销了。妈妈因为悔恨而哭了。 安藤的膝盖开始颤抖。 如同她也承认的,一切的起因都是灰谷谦,而没能阻止他的家人也是帮兇。从日记里的文章内容看来,梓也认同这一点,但里面仍写下了许多无法接受的感情。 如果没有安藤写出的那篇报导── 如果世间能稍微理解自己一家的痛苦── 灰谷梓痛恨哥哥、后悔著自身的过去。即使她对受害者致歉著,仍无法不这么想。 她似乎也跟周围吐露过这样的真心话,即使不对的是哥哥,也不该是我被霸凌。却因为这样引起更强烈的反弹,霸凌只是愈演愈烈。 周遭的教师不会帮助她,因为他们也是灰谷谦的受害者。教师们拚命控制在学校胡闹的灰谷谦、劝诫他,即使被打了也不能马上报警,应该积怨已久了吧。 灰谷梓每天都压抑著想死的心情上学。 她必须尽可能考上好高中,这都是为了能进高薪的公司。灰谷谦犯罪的赔偿金有三千七百万,她没办法搬家或转学。如果有这些钱,就应该拿去赔偿给受害者,这是她和母亲的赎罪方式。 「请不要误会。」 灰谷梓说道。 「这些是写给哥哥看的日记,我没有轻忽受害者痛苦的意思。我能理解哥哥犯下的罪很重大,而部分责任在家人身上这点,也愿意接受非难。」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沉重。 「只是,即使对世间而言是不愉快的事实,但身为受害者家人的我们每天都要呼吸、生活。我也会在笔记本里面写下阴沉的真心话。」 安藤凝视著有时写得工整、有时杂乱的日记。 渡边笃人或许读透了这些内容。他之所以会痛恨毫无责任地欺凌加害者家族的人,应该是受到灰谷梓影响吧。 安藤觉得呼吸困难。 「我已经清楚了妳和渡边笃人之间的事,关于这部分,我有一件事想要表明。」 「什么事呢?」 「两年前,写出逼死灰谷谦报导的人是我。灰谷谦打死的,是我的女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他。对不起。」 安藤低头致歉。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灰谷谦发出呻吟。 安藤再次抬起头,看到灰谷梓掩著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眼神,微微地摇头。 「你为什么要表明这点?」 「因为希望妳能理解,我无法接受灰谷谦杀了人之后还能正常生活的现实。你们加害者家人觉得这一切都很没道理吧?但更觉得没道理的是我们受害者家人,给予加害者更生机会这点甚至让我们痛苦到无法接受。灰谷谦犯下的罪的重量,也包含了这些。」 安藤看着灰谷梓的眼睛说道: 「虽然我觉得不必特地跟妳声明,但希望妳不要忘了这些。」 「……我知道了。」 灰谷梓点头,我不认为这只是形式上的承诺。这应该是她在与渡边笃人相处之中,已经看到厌烦的现实了吧。 「当然,我毫无疑问是思虑不周。虽然我不认为这样做能当成谢罪,但能不能让我协助渡边笃人呢?」 安藤提出协助的建议,灰谷梓低下头致谢。 「我很乐意。」灰谷梓高声说。「老实说,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打算才来。」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如果渡边笃人在我们这样磨蹭的时候遭到逮捕,真不知道真相会被扭曲成什么样。 安藤走近灰谷谦。少年仍躺在地上,瞪着妹妹。安藤把智慧型手机放在他前面。 有件事情需要他立刻确认。 「你说你跟雇主通过一次电话对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不是这个人的?」 安藤用智慧型手机播放一段影片,那是一段被上传到影片网站的某人演讲。 灰谷谦的嘴稍稍动了,看样子心里有底。 他闭上眼说:「我不会说啦。」看样子不会轻易透露。 但这只是无聊的忠诚,这个人有一项非常严重的误解。 「我说,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确实如你所说,假使恐怖行动成功,十七岁的你不会被判处死刑,顶多缓刑成无期徒刑吧。但在那之后,你以为只需要被关个几年就可以假释出狱吗?」 安藤如是问,灰谷谦皱起眉头。 「不是关七年就可以假释吗……?」 「雇主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灰谷谦「嗯」了一声点点头。 应该是少年法第五十八条吧。在少年犯罪的情况下,即使被判处无期徒刑,也可以於七年后假释。只要出示这部分法条内容,很容易让没念过什么书的人信以为真吧。 安藤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这样啊。实际上没这么简单,而且从死刑被缓刑成无期徒刑的情况下,不适用七年假释的规定。无论怎样快,也要关个三十年才可以假释吧。最坏的情况就是一辈子待在监狱里。」 灰谷谦干裂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一辈子……」 「你果然不知道。」 安藤很想咒骂为什么。不管是富田绯色也好,灰谷谦也罢,为什么都把杀人看得这么轻易? 「你被雇主骗了,就像你利用了富田绯色的无知那样,雇主也利用了你的无知。」 当灰谷谦察觉这一点,并且想告发雇主的时候,警察应该都已经问讯完了吧。没有人会采信三番两次反覆的证词,雇主不会被捕,只有灰谷谦一个人背负所有罪恶,一辈子在牢里度过。 「灰谷谦,即使这样,你也要包庇雇主吗?」 灰谷谦愕然地张着口。 即使说这样还是不肯招的话,那只能威胁他了。安藤取出方才捡回来的小刀指著他,催促他快说。 「……就是那个人。」灰谷谦不甘心地呻吟。「不会错,就是那段影片里面演讲的人。」 虽然心想怎么可能──原来如此,就是他啊。 尽管事先有猜到,仍是非常惊讶。 安藤原本就觉得那个人在案子发生后的说法很诡异,没想到就是幕后黑手。 安藤将小刀顶在灰谷谦的脸颊上。 安藤勉强压下想拿刀刃,而不是刀背顶著他的冲动。 「虽然我很不爽,但你是重要参考人,所以我不会杀你。记得在牢里好好反省啊。」 灰谷谦不甘心地呻吟著,简直像是野兽的 咆哮,真听不下去。「我、我们马上报警吧。」灰谷梓出声道。「既然知道雇主是谁了,或许可以帮助笃人。」 对她来说,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吧。她兴奋著,快嘴说道。 安藤边收起小刀,边劝诫她。 「不,还是不要的好,我们缺乏决定性关键。让更有发言力的人物,速速爆出这项事实比较好。」 毕竟只有灰谷谦指证声音很像,即使通报警察也会因证据不足而无法起诉,甚至可能不会被报导出来。要证明渡边笃人的清白,应该需要花费大把时间吧。比起报警,还有一种更有效的手段。 「发言力,是吗?」灰谷梓复诵,并将手抵在嘴边保持沉默,但她似乎立刻察觉了。「渡边笃人。」 安藤点头。 如果是他的发言,一定会在全日本引起波动。 这项事实甚至让安藤兴奋到起鸡皮疙瘩。 十五岁的恐怖分子直接与逼急了自己的幕后黑手抗战。 与震撼全日本的恐怖行动做出了结的时候接近了。 第十章 很神奇地,逃亡生活没有那么糟糕。 恐怖分子还是可以创造一些回忆。 ??? 我潜伏在一辆废弃车辆里。之前每天慢跑的时候,就发现了一辆废车被扔在河边。 我用铁撬撬开车门,钻进里面躲藏,只要用布盖住窗户,就能形成一个简易藏身处。这里晚上很冷,里面充满了发霉灰尘的气味,但有著恰到好处的狭小。只要竖耳聆听,还能听见河川的水流声,倒也不是不能算是河边的小別墅。更关键的是,随意乱长的树枝遮住了我们的存在。 我把采买和收集情报的工作交给梓。她钻出废车之后去买吃的,途中利用免费无线网路热点,收集案情的相关情报。 我在那之间,一直躲在废车里面。对梓真的是怎样感谢也不够。 因为没什么钱,所以不仅没办法吃得太好,我甚至不能出去。晚上非常寒冷,没有暖炉甚至可能冻死,也没有淋浴间和厕所,以居住环境来看真是糟糕透了。 我唯一期待的就是深夜。 在这个不需要在意他人目光的时间,我可以和梓两个人一起外出。 我们边用梓从便利商店取来的热水暖身,边仰望天空。 虽然在东京,但如果是光害较少的河川沿岸,就能够看见星星。一月夜晚的寒冷空气清澈,非常适宜观星。熟悉花卉的梓可能没有观星的相关知识,所以保持著沉默;而我同样不是那么熟悉,於是也没说话。 啊啊,星空真美。是啊。 我们只有这种程度的对话,持续仰望着夜空。 这让我暂时忘记自己是恐怖分子,忘记我们是加害者家人和受害者家人身分,忘记自己正被警察追查著。 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梓说出:「我还是比较喜欢花呢。」这般没有情调的发言,回到车上。我也边抱怨著寒冷的气温回去。 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时间很舒服。 ??? 我被摇了摇肩膀,醒觉过来。 这叫人起床的方式很温柔,看样子是梓回来了,她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我们两人并肩坐在后座,看看时间,已经来到傍晚时分,从第一次爆炸行动至今已过了两天半,真亏我能躲到现在。 「我以为妳不会再回来了。」我说道。 梓轻轻捏了我的肩膀。 「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逃走,你下次再这样说我要生气喔。」 我老实地说声「对不起」致歉,这确实对她有些失礼。 她告诉了我与安藤先生之间的对话内容,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但安藤先生似乎与灰谷谦碰上面,也录下了灰谷谦的证词。 「太好了,可以依靠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一直在等,等察觉到案情真相,并愿意协助我的人出现。无论怎样感谢冒著风险去见他的梓,应该都感谢不完吧。 我边按摩自己的肩膀,并在狭窄的车内伸展。可能因为睡在硬梆梆的车椅上吧,总觉得身体很僵硬。 「笃人,我跟哥哥问到之所以找上实夕的原因了。」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内容。 梓边看着记在手册上的笔记,边跟我说明。 灰谷谦必须试验自制炸弹,据说他於是跑去人烟罕至的深山里面进行三过氧化三丙酮的实验,而这个过程被渡边实夕目击到了。渡边实夕是为了找花才跑去山里,焦急的灰谷谦拜托渡边实夕不要说出去,相对的他答应购买比野花更豪华的花朵给渡边实夕。他跟渡边实夕一同前往花店,让她选择喜欢的花卉。收买了渡边实夕的灰谷谦将实夕送回家之后,隔天就派富田绯色纵火。 手法实在太卑劣了。 真想现在立刻用菜刀捅烂灰谷谦的喉咙。如果我人身在听取说明的地方,应该会不顾一切大闹吧,怒气让我快要发起烧来。 但现在有更应采取的行动。 我们必须打倒灰谷谦的雇主。 我反覆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梓,我可以拜托妳一件事吗?」 我启动平板,开启一张图片给她看。 她睁大眼睛接过平板,以沙哑的声音吐出:「这怎么回事?」 我刚刚偷偷溜出车外收集情报,并且发现了这个。 梓家的情报被贴到了网路讨论区上。 「我的过去已经算传开到一定程度了,但是网路上也流传著在渡边笃人家纵火的不是『富田绯色』,而是『灰谷谦』的这项情报。」 究竟是谁查到的?我是少年犯罪受害者遗族这点,似乎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根据网路上的流言,渡边笃人似乎是因为憎恨而疯狂了的少年。也有指出杀害我家人的少年,才是真正坏蛋的批判声浪。 说穿了,推理陷入混沌,目前处於完全不顾一切攻击坏人嫌疑犯的状况。 「不过,为什么?」梓出声说道。「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我哥哥是案件关系人啊。」 我点点头,可以推测出可疑人士。 察觉灰谷谦与案件的关联性,并且可能流出虚假情报的人物。 「或许是富田绯色,在自己的个资传开之前,先放出了假情报吧。」 但无法确定,我只是有一种非常有可能是这样的预感。 不过,犯人是谁都无所谓,矛头又指向梓的家人这点才是问题。 梓关掉平板电源,抱着头烦恼。 我对着她说:「对不起,是不是不应该给妳看?」 「不会。」她摇摇头。「我早就有觉悟了,只要哥哥是执行犯这点被报导出来,我们家横竖会遭受非难吧。」 这只是逞强吧,声音里面没有霸气。 看着她的表情,我有股冲动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没问题的。」我对她说。「世间的注意力会立刻转到雇主身上吧。我会揭露这家伙的恶行,我会毁了他所有计画给妳看。」 不可以让批判的矛头指向灰谷谦。 必须让世间知晓雇主的存在。 「妳一定有机会在那张长椅上谈论将来。」 我直直地凝视梓的眼眸,为了给她打气。 她也同样凝视著我的双眼。 「妳一定?」她嘀咕著。「你不一起吗?」 这尖锐的质问让我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看着她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就知道这边应该无法矇混过去了。 「对不起。」 我轻轻摇头。 「我说错了。我还记得约定,我们要一起谈论将来。」 我差不多也该承认自己的心情了,这已经不是演技什么的。 我想跟梓一起获得幸福。 如果能再两个人一起坐上那张长椅,究竟会是多么美妙的事呢? 我重新朝着她伸出手。 「让我们一起炸飞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吧。」 梓温柔地微笑,握住我的手。 我们就这样握着对方的手一段时间。 移动时,我连接上免费无线网路,收集与案情有关的情报。 原因之一,是要用平板遮住脸。 另外一个原因是被逮捕之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看到多少新闻。 我最先点开了新闻网站,案情被与我相关的新闻填满。设施代表召开的记者会被报导出来,让我心痛,同时内阁府也发表了声明。声明内容要求警察迅速应对,以及媒体必须顾虑报导内容对未成年对象造成的影响。前者先姑且不论,后者引发了巨大回响,留言栏充斥著不需要顾虑恐怖分子之类的愤怒之声。 接着浏览了网路讨论区,里面充满制裁我的话题。我看着上传到网路上的图片后哑口无言,家人长眠的墓碑被乱搞,墓碑上被喷漆喷上了低劣涂鸦。做出这样蠢事的人仿佛把这当成英勇事蹟一般,随着上传的图片一起在网路上洋洋得意。 当我发现老友的名字时吓得发毛,那是中学时代跟我参加同样社团,感情很好的人,只因为对方常常跟我说话,就被当成了嫌疑共犯。照留言者的说法,只因为是渡边笃人的朋友,似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有利用无人机空拍,实况转播我所居住设施状况的人出现。影片里面可以看到设施里的孩子们,在院子里的他们发现无人机之后,露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跑回建筑物里。 我在小学或中学时写的毕业文章影本被人拿到拍卖网站上,以便卖给媒体相关人士,价钱还开得很高,但我觉得开价三万实在太贪心了点。 最后浏览的是sns,只要搜寻关键字,咒骂我的声音就会列队而出。 到处都是【死刑】、【枪毙】等激烈的言论。 似乎也有很多人跑去梓的老家。作为过去杀害渡边笃人的人的老家,有无数关于他们的留言,甚至可以看到花圃被毁的照片。 无数声浪快要压垮我们。 好想吐,好想立刻逃跑,出去下跪求饶说「请不要连累认识我的人」。心跳加速,感觉一个松懈就要哭出来。 我紧紧握住梓的手。 她说了声:「笃人?」我立刻回答:「我没事。」 我在心中说,怎么可以输,我不会输给这些声浪。 只是,我犯了一个错。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会有行人经过的路上。 附近一位女性可能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只见她看了过来,我们对上了眼。那是一位身穿米色大衣的ol感女性。 她弄掉了手中包包,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茫然。 被发现了,毫无疑问。 我说了声:「跑。」并抓起梓的手狂奔,女性没有要追上来的样子。我一回头,发现她正在操作智慧型手机,应该是想报警吧,糟糕透了。 没有多少人会在都会的路上全力狂奔,我们自然吸引了目光。一跟我对上眼,就有人发出哀嚎。 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国道十二号线,靠近初台车站的地方。因为现在是傍晚,国道上正塞车著,而我们就在塞车的道路旁死命往新宿车站的方向跑去。看起来是準时下班的上班族看见我们后说不出话。 似乎还出现了追着我们的人,骂声从后方传来,我们没有回头看的余力。幸好我还对自己的脚程有信心,梓也跑得不算慢。我们勉强穿过闪烁的红绿灯,往目的地前进。 「笃人!」梓边跑边说:「是说,雪花莲开花了吗?」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这种状况下怎么问这个?」 我瞪向梓,心想她也太悠哉,但是她的眼神无比认真。 「因为接下来我们就没机会说话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 在这之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都毫无疑问会遭到逮捕。接着关进拘留所、少年鉴別所,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跟梓交谈了吧。 梓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花苞应该快长出来了。」我回答。「妳这么想知道?」 「笃人,雪花莲还有这样的传说。雪本来没有颜色,所以雪去求花朵分一些颜色,却被所有花朵拒绝,只有雪花莲愿意分颜色给雪。从那天起,雪就变成白色的了。」 她边跑着,边毫不停滞地说着。 说不定这是早就準备好的台词。 「我一直是无色透明的,什么都没想、也没采取什么行动,只是一直承受著霸凌。我认为只是因为我哥哥犯下了错,所以我就应该持续接受惩罚。可是,与你相遇之后,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我应该要为了受害者持续烦恼。我会去找井口小姐的家人,并询问他们希望我们做些什么。跟笃人一起培育雪花莲,一定也有其意义存在。」 梓加强了握住我的手的力道。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觉得能跟笃人一起太好了。」 她这番话让我想起我每天都会造访的场所。 在那个没有光照入的空间,我总算能平静下来。对于不知该朝什么发洩怒气,持续行动着的我来说,我认为黑暗才最适合自己。 被黑暗的黑色包围,我持续凝视著「声音」。 给予了白色,是吗── 如同梓所说,我也认为这一定有意义存在。 在与她对话之中,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新宿中央公园,在这座公园的一隅有一个艺术展示品,正好形成遮住我们的墙壁。从新宿车站走路十分钟,来到东京都厅跟前。以聚集人潮的地点来说,这里是一处绝佳场所。 我回头,看到人们追着我。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具有上来扣押恐怖分子的勇气。 我从口袋取出菜刀,那是祖母的遗物。我将梓拥过来,把菜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不要靠近我!我会杀了她!」 梓是人质。 她成为了能保护我的唯一存在。 娇弱的少女被刀子抵著,让包围我的人们停了下来。 「我会上传最后一段影片,照那影片的内容做!」 我借用梓的智慧型手机,上传影片。影片的内容比起过往的都更为具体。 『我想与比津修二一对一谈话。只要能够实现,我就会立刻释放人质并且自首。』 这不是太夸张的要求,恐怖分子都出面主动要求谈话了,议员不可能加以忽视。只能赌上这次机会了。 我与梓两个人一同挑战。 一定要把这个世界炸飞。 我们瞬间遭到包围。 不消几分钟,就失去了逃脱之路。 我用左手握着雪花莲卡片,右手握着菜刀,抵在梓的脖子上。 还好有準备人质,这样警察就只会干瞪着我,不会采取行动。 我在警察的包围网那一端看到扛着摄影机的人,应该是电视台记者吧。我让梓戴上兜帽以遮住脸孔,我并不想让她的脸孔曝光。 在这之间,警力人数持续增加。特殊攻坚部队,也就是所谓的sat那类全副武装警官陆陆续续来到公园。之前在封锁案件的新闻之中看到过。 如果我没有用菜刀抵著梓,我一定会在转眼之间被制伏。如果我不是未成年,甚至可能遭到枪杀吧。 将我完全包围之后,一道灯光打过来。明明已经晚上了,却亮得跟白天一样。一位男性在两个队员随侍左右的情况下上前。 是比津议员,他毫不畏惧地堂堂向前。 我放下左手的雪花莲卡片,取而代之抓起小型扩音器。 「请停下。」我说道。「如果再靠近,我就杀了她。」 控制人质的铁则是持续用凶器威胁。 虽然从网路上获得的知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实在可笑,但我可是预习过如何掌控人质。 无论怎样害怕,我都不能将凶器对着人质以外的地方,不能保护自己,必须持续把刀子抵在梓的脖子上。 当菜刀指向比津的瞬间,我就会被警员压制,然后败北。 这既不是头脑也不是肉体,而是内心之战。 「请给我时间,请给我十分钟让我跟比津议员谈谈。在那之后,我会释放人质并且自首,绝无虚假。」 我看着比津的脸,他以严厉、足以刺杀对方的坚毅眼神瞪着我。 给我一种神奇的怀念感觉。 没错,我曾经跟这个人争论过一次。当时的我只懂得宣泄感情,然后被比津先生轻巧化解,而我只能痛哭,非常丟脸。 我回想起屈辱且悲惨的过去,手心冒汗。 这时,在我臂弯里的梓稍稍把体重压在我身上。 这是她在佯装单纯的人质,还是想要鼓励我呢? 没问题,我已经跟当时的我不同了。 「渡边笃人同学。」比津手握扩音器说道。「我明白了,十分钟,让我们谈一下吧。请你答应我会释放人质。」 「你没有叫我笃人小弟呢。」我说道。「不像以前见面时那样。」 比津的脸色严峻。 「我不记得见过你,我一天会见上几十、几百个人。」 我故意讪笑这装傻的回答。 原来如此,他想隐瞒见过恐怖分子的事实啊。 与我的对话对他来说已经是汙点了。 「我答应你。」我颔首。「我一定会释放人质,绝对不会加害她。」 我与比津隔着十公尺距离对峙。 「比津议员,请告诉我你的想法。这是个好机会,请告诉我在少年法和少年犯罪这块上面,你是什么样的立场。」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这是你的要求吗?」 这跟要求不同。「因为有必要。」 尽管比津一副不太能接受的模样,但还是单手举起了扩音器,没有畏缩的感觉。 抬头挺胸,隔着扩音器凝视著我。 「我认为少年法应当立刻修法。至今为止的修法过程,都没有做出令受害者或国民满意的结果。但是,这个国家的人权派却利用统计资料和法理否定这些人的声音。不过,每个人都知道,人有因果报应的渴望,我的内心怀抱受害者遗族的痛,主张应该修法到能满足这般因果报应情绪的程度。虽然有些声音主张为了让加害者顺利更生,所以不应实名报导,但在禁止实名报导的现行法律规范之下,现况是从少年监狱出狱后的少年累犯率仍然很高。即使没有实名报导,还是会再次犯罪。那么该防范的就不是累犯,而是初犯。透过重罚让抑制力发挥效用,给加害者判 刑,给受害者救赎。经过这次的恐怖行动,我深刻体会到,这才是保护美丽国家所需要的。」 比津高声倡导,瞪着我。 他不只是对我说,而像是要说给这公园内所有人听。 我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掌声。 不仅警方和媒体,甚至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人。掌声没有那么容易停止,简直像是湧上来的潮水那般吞没了我。明明是从远方传来,听起却像在我耳边鼓掌那样。 如果我也能以旁观身分在场,不知道会有多么轻松呢。 我等待掌声停止,说了「我知道」。「不愧是比津老师,应该有许多人认为你说得对吧。」 比津有些嘲笑般地嗤鼻而笑。 「你反对吗?」 「怎么可能。」我笑给他看。「我非常有同感啊。」 我不可能不能理解。 试试看在这里喊出富田绯色的名字吧,即使造成富田绯色的人生完蛋的结果,也不关我的事──确实有一个这么想的自己存在。 只不过,就是因为有人这么做了,灰谷谦才放弃了更生。 然后,我因此失去了家人。 「我切身理解你的主张,也能接受,但是──即使如此,我仍必须挑战你。」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比津略显不屑地说道。 我一瞬间闭上眼,缓缓呼吸,接着一举说道: 「我一直烦恼著,我的家人被一个十三岁少年杀害。有很多人告诉我,『国家只会保护加害者』、『受害者只能自己寻仇』这样;但同时也有人温柔告诫我,『正因为少年不成熟,所以得要加以保护』、『复仇完全无法带给你什么,在天国的家人也不希望这样』。从那天起,我就持续行动,有些加害者悔恨自己犯下的过错,也有加害者完全不反省,持续犯罪。有些父母逃避民事赔偿,但有些父母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出来赔罪。我丟出了很多话题,复仇、和解、憎恨、更生、累犯、宽恕之类,我有这么多问题,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不过,我终于发现了一件可以说的事情。」 我挺胸宣告。 「无论要复仇,还是要宽恕,都必须先知道真相。」 没有人介入鼓譟。 除了我以外的上百人,没有发出任何一句话。 「如果实名报导会把加害者逼上绝路自杀,但自杀的不是真正的犯人,就只是空虚而已。如果没有真相,无论是给予制裁还是定罪都没有用。所以,我才会以恐怖分子的身分,站在你面前。」 复仇的对象不是富田绯色或灰谷谦。 如果没有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我绝对不会瞑目。 我大声说: 「比津议员──雇用十七岁少年,策划恐怖行动的人是你,对吧?」 听我这么说,比津以嘲笑的态度说:「你有什么根据?」简直像不当我一回事般扭著嘴角。 我紧紧握住菜刀。 「爆炸案的执行犯说雇主的声音跟你很像,现在他应该被逮捕,并说出完全一样的证词吧。」 「就根据声音很像?太乱来了吧。」比津摇头。「你一边说着真相不可或缺,但换成自己要做却拿这种不确定的证据来贴标签吗?没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提出问题。」 「不精準的问题跟散布谎言没有两样。」 「说得也是,不过你也有说谎吧?」 比津皱眉,脸上带着不悅。 「我跟你早就见过面了,但你为何要假装我们第一次见面?」 「因为我不记得。」他一副觉得怎么这样的态度主张着。「我说过吧?我一天要见上几十、几百个人,怎么可能全部记住,要因为这样就指控我说谎也太蛮横。」 「所以你意思是说,你不记得我?」 「嗯,不记得,你该不会想要我拿出不记得的证据吧?」 比津露出自知胜利般的笑容。 这也是当然。 一般来说,这样会变成牛头不对马嘴的争论。议员有没有见过重要人物什么的,常是新闻报导的内容。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追究此事的一方。 「我当然不会要你拿出证据。」我摇摇头。「这是当然,因为我才是提出证据的那一方。」 我对梓下达指示。她依然保持因为被命令,只能无奈配合的态度取出平板,播放出那段音轨。 『安藤先生,你没有实际看过,对着我诉说「为什么少年法不会改变」时的渡边笃人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不能只说空泛表面,受害者的应报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否正当,都应将舆论引导到重罚化的方向上,而这只有比任何人更早开始追踪渡边笃人的你做得到。这次的案件,是能够大幅度修法的绝佳机会。』 梓挺出平板,我瞪着比津。 比津睁大双眼,洩出微微呻吟。 「这是某周刊记者昨天跟比津对话的录音档。」 这是梓从安藤先生那里拿到的档案。 也是比津修二记得我的决定性证据。 「这对你来说不太凑巧吧。去年九月在案发前与恐怖分子见过面,只会造成不良印象,所以想要隐瞒对吧。」 我说着。 「对你来说,我的存在就像是葬送政治生命的炸弹那样。」 分歧点在比津与我面对面时的谈话。如果比津认同曾经与我见过一次面,就换我无计可施了。 「我看不起你那种即使扭曲真相、煽动舆论,也想要按照自己欲望修法的手段。」 比津整张脸胀红。 「所以又怎么样?」比津拉大声音,几乎像是要骂人了。「只不过说了一、两个谎,就要把我当成罪犯吗?结果这还是无法成为我雇用十七岁少年,并计画了恐怖行动的证据,这两件事完全不相关!」 他说得没错。 这是看穿我极限的精準指摘。 「是啊……说到底,我没有办法找到明确证据。我也不希望把不必要的不良印象抹在你身上,造成事态混乱。」 我垂下眼。 我手上没有可以更逼死比津的证据。 结果我并没有揭露国会议员渎职的力量,这也是没办法。 不过,已经够了,即使只有一瞬间,能让比津动摇就足够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点,请著手调查。如果我的说词完全是空穴来风,要怎样制裁我都没有关系。请彻底调查执行犯与雇主之间的关系,挖出这场爆炸案的真相。」 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这不是演的,而是自然而然流下。 「你在跟谁说话?」 比津询问。 我从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 「我把这段对话内容,全部直播到网路上了。」 比津张口结舌,似乎理解了一切。 在比津出现於我面前之后,我马上开始直播。 一定有超过几万的人听到这段直播内容吧。 我拚命呼吁这些人: 「我说的事情详细内容,都会刊登在《周刊真实》的网页上。里面也包含了爆炸恐怖行动后你的言行举止,以及恐怖行动执行犯少年的证词。希望能清楚追查这之中的疑点,拜托了。」 热切的情绪湧上。 我是恐怖分子,高声主张我的要求。 我要毁了这世界的一切。我自己将化为炸弹,炸飞这一切。 已经无法停止了,我尽情大喊: 「我想知道真相!我的祖母和妹妹被烧死了,但检察官并没有展开调查,只因为执行犯未满十四岁!检察官就没有介入,无法揭露真正犯人!我!想知道一切!我想获得跟这个案件有关的所有情报!如果不是这样!我无法继续前进!复仇可以拯救人心?不要闹了!现在的我甚至连复仇这个选项都没有!重罚?別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即使加害者被实名报导,纵火执行犯会自杀!但如果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坏人,怎么可以接受呢!」 我作了好几次、好几次的梦。 我想起了那一天。 因为幸福而应该会成为特別回忆的那一天,但那样的幸福从我手中滑落,恶意的一把火从我身上夺走了一切。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我心中的某些事物坏掉了,我从根本上就是疯狂的。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盯上,是因为妹妹去深山里摘花,而目击了这次恐怖行动使用的炸弹实验现场的关系。犯人为了封口,隔天放了一把火烧光我家,那是我生日当天的晚上。」 在庆生会结束的夜晚,家人熟睡之后,富田绯色放火了。 从包围周遭的火场中顺利逃生的,只有我。 当我 回过神,让人无法前进的大火已经覆盖了整条走廊。逃出时我相信实夕已经在我将逃去的地方,然而获救的只有我。 危急之际我抓住的,只有实夕送给我的雪花莲花盆。 「我妹妹因为想送我生日礼物而被杀了──」 我重重喘气,感觉喉咙快要坏掉,且因为眼泪而看不清楚前方。不知道是否因为脑部过於充血,总觉得意识一片浑浊。 公园所有人都保持安静,一片寂静无声。 没有掌声、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嚣。 一片寂静。 我已经说出了所有诉求,不过还没有结束。 我用一只手把梓拉了过来。 我知道sat队员登时紧张起来,他们压低了腰,释放出想突击我的意识。 约好的十分钟已经过了吧,差不多该撤了。 「我想知道真相。」我说完最后一句话。「这就是我的希望。」 我轻轻放下扩音器,往前方拋出手机,这么一来我所说的话,就只有梓听得见了。 我在她耳边轻声嘀咕。 ──梓,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无法实践与妳之间的诺言。 梓呻吟了些什么。 在她说些什么之前,我用力推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那么轻盈,轻易地离开了我。 我把一直紧握的菜刀刀尖对準自己喉咙。 这是一种保险。 实际上,现在的我无法确认究竟有多少人会聆听我的诉求。 以嘲笑这是罪犯所说的疯话作结,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最糟糕的结局,无法揭穿比津的暴行,灰谷谦则会被当作世纪兇狠罪犯逮捕,这么一来,梓的人生就── 只是想像那悲惨的结局,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不过,没关系。 如果是个十五岁少年在自杀之前表达的诉求,一定会有人愿意听。 我是恐怖分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必须作为一个炸飞世界的炸弹。 周围也察觉我的举动了吧。 我听见警官的咒骂声,sat队员準备冲过来。 我抬起头,看见比津茫然而无力的脸庞,也看到安藤先生在群众之中放声大喊。 梓颓坐在地上,睁圆了眼。 当菜刀刺进喉头的前一秒,一样东西飘落到我手上。 是雪。 东京似乎降下今年首次的雪。 这片白让我想起梓所说过的话。她直到最后的最后,告诉了我有关雪花莲的传说。 把颜色赠给雪花的温柔花朵。 她说得没错。雪花莲在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也带给了我希望。虽然对我来说,它可能同时也象征著死亡就是了。 若我的遗体如同传说所示将化为雪花莲,不知会有多么美丽呢? 我在握着菜刀的手上加诸力道。 最后听到的是呼喊我名字的梓的声音。 终曲 总编突然找我讨论事情。 希望我在案发一年过后,做一篇统整。 案件应该是指渡边笃人涉及的恐怖行动吧,就算他不说我也明白。安藤现在被认定是最早察觉案件真相,并协助渡边笃人的记者,受到业界诸多注目,而总编当然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 安藤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回想一年前的事。 ??? 渡边笃人被无数警察包围,表达了自身想法后,立刻释放了梓。在那之后,他把原本对着灰谷梓的菜刀转向自己的喉咙,在sat阻止之前,他用菜刀刺杀了自己。 震撼全日本的恐怖行动於焉告终。 有好一段时间,各谈话性节目都安排了特集报导。 在那之后,追踪报导渡边笃人逮捕与身世的新闻节目源源不绝,但目标逐渐转向比津。案发过后一个月,他所做出的坏事逐一揭露。 相反的,渡边笃人开始被当成英雄介绍。 这大逆转漂亮到让人不禁傻眼。 但很遗憾的是,世间似乎跟不上这次翻转,仍有许多人认为炸弹恐怖行动的执行犯是渡边笃人,甚至有人提倡渡边笃人背地里与媒体勾结的阴谋论。不过同时,渡边笃人的粉丝网站也在网路世界一隅开张,打出牺牲自我阻止恐怖行动,并揭发幕后黑手的帅气高中生之类的宣传。 有关渡边笃人的传闻,今后将会慢慢风化吗?或者将出乎意料地扩散呢?安藤也不得而知。 渡边笃人带来的影响其中之一,就是举办了要求修改少年法的游行。 真意外。 安藤记忆之中从未看过要求修改少年法的游行,这是非常罕见的示威行动。 渡边笃人的发言被直播到网路上真是做对了吧。他的声音没有透过大众传播媒体,而是直接传到人们耳里这一点,造成很大的影响。 主办单位表示游行动员人数约莫三千,虽然绝对不算大规模游行,但全国各地都有人到场声援,今后人数可能还会增加。 在发生爆炸案的新宿路上举行的游行,感觉非常优雅。 他们没有喊出类似废除未满十七岁罪犯死刑或废除少年法之类的激烈口号,他们的诉求也不是比津所说的实名报导,而是要求扩大检调单位介入少年犯案的范围。这虽然同时包含重罚的意图,但游行喊出的是不同口号。 「没有真相、没有更生」、「没有真相、没有和解」。这些,才是他们的标语。 似乎引用了渡边笃人所用的「真相」。 这证明了尽管只有一点点,但十五岁恐怖分子的诉求推动了世界。 ??? 安藤面对着电脑,输入文字。 「关于少年法修法的议论,虽然常会把重点放在实名报导与处分轻重这方面上,但受害者团体想要的不是重罚,他们一直主张希望检调单位介入,并明确出相关责任所在。w少年深切的话语,重新让世间认知了此一主张。」 这样写太生硬了吧,应该不会为大众所接受。 安藤思考有没有吸引人的词句,想起渡边笃人说过的话。 「小小的恐怖分子改变了世界。」 标题就用这个吧。 非常适合即使数度碰壁仍没有停止行动,持续作战的他。 这下标题和文章的方向性就定下来了,但要吸引读者还是不够充分,需要一些跟渡边笃人有关的新情报。 安藤关掉电脑,伸展身子。 没办法,只能拿出点记者的样子,乖乖用脚收集情报了。 安藤於是联络了灰谷梓。 灰谷梓在案发之后,搬到远离关东地区的地方去了。 安藤在咖啡厅等待,她準时赴约。不知是否无法平静,只见她忙碌地动着视线,或许因为这是一家普通的女高中生不会来的高级店家。安藤原本以为选择座位间距离宽敞的店家比较理想,但似乎给她带来不必要的紧张。 灰谷梓先跟安藤示意过后,才坐到沙发上。她看了看菜单上的价位,开始确认钱包。安藤於是说:「妳不用介意钱,我请客。」 「看妳这个样子,应该不太习惯采访?」 「是啊。」灰谷梓说道。「哥哥被逮捕之后虽然有大量媒体过来,但搬家两次之后,总算恢复平静的生活了。」 「两次啊,真是辛苦妳们了。」 「我想这一定还算好的。如果恐怖行动造成人员死亡,或者比津的行为没有被揭发,我们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追着跑吧。」 现在媒体注意的是比津议员的刑事审判走向吧。 感觉对执行犯少年的关心日渐淡薄。 「在高中没有被传八卦吗?」 「不晓得。其实我重考高中了,今年春天才要入学,是比普通人大一岁才开始的高中生活呢。」 她说明了目前的生活状况。 似乎在完全不熟悉的新天地,跟母亲两个人过得很顺利。她一边打工赚取生活费,一边自修自习,虽然对即将在春天开始的高中生活有些不安,但也期待着能否交到新朋友。 梦想春天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她的表情明朗而平稳。 已经不再带有在废弃工厂相见时那般冰冷的眼眸了。 随口聊了一些之后,安藤说道: 「虽然这可能是妳不想回答的问题,但能不能告诉我跟妳哥哥有关的事?」 灰谷谦在少年法庭因为情节重大而被移送并遭到起诉,而进入刑事审判环节,现在虽然仍在审判途中,但迟早会被判刑吧。 灰谷梓脸上的表情没了笑容。 「我只去见过他一次,他没什么精神,我跟他说妈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他只有呻吟著回话。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反省,我只跟他说『希望你更生』,而他只是点头给我看,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心的。」 「更生啊。」 「说实话,我真正的希望是他被关一辈子,不过应该不会这样吧。今后我还是要面对哥哥活下去。」 灰谷梓轻轻把咖啡杯端到嘴边。 说起话来虽然有精神,但事情应该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单纯吧。 灰谷梓微笑着说: 「有时候我会被人投以怜悯的眼光。如果能丟下哥哥,自由生活就好了。」 虽然没有以怜悯眼光看她的意思,但情感似乎传达给她了。 安藤喝了一口咖啡。 灰谷梓直直凝视著安藤。 「并不是因为我是妹妹,而是我想这么做。我不能逃避哥哥,我觉得我要好好想想怎么补偿受害者,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 安藤一字一句不漏地将灰谷梓所说的内容写在记事本上。 结束采访回到公司之后,觉得编辑部好像有些吵闹。 总编的位子附近挤满了人。 该不会又有什么案子了?应该不是少年犯罪吧。 靠近过去,编辑部里所有人一起看向安藤,简直像是期待安藤登场那样。 安藤回看他们,心想怎么回事?一位同事边说:「安藤先生,这个。」边递出一枚信封。 上面没有寄件人姓名。 安藤立刻打开,里面放了一张信纸。 「能不能见个面呢? 渡边笃人」 上面以工整的文字写著。 这下总算知道为何编辑部这么吵闹了。 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接触。 没错,渡边笃人还活着。 他的自杀以失败告终。 他确实拿菜刀刺向了自己的喉咙,安藤也亲眼看到菜刀刺中他喉咙的瞬间。但是他的手停下来了,刀子没有埋进喉咙,就这样被收押。 在那之后,少年法庭给他下达的判决,是移送儿童自立支援设施。 以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是很罕见的判决。 渡边笃人被隔离到远离世间喧嚣的场所了。 那座设施位在远离东京之处,从县政府所在地再搭一小时电车之后,还要转乘公车,静静地建在人烟罕至的山里。从远处望去,看起来很像一所普通中学。 安藤在柜台报上名号后,稍等了一下。虽然他没听说过可以和家人以外的人会面,但应该是特別获得了许可吧。如果是这样,渡边笃人应该相当受到员工信任。 安藤想起,话说结果在那场恐怖行动中,自己还是没有跟他直接说到话。 尽管他见过比津、灰谷谦、灰谷梓等与案情有深刻关联的人物们,结果还是一句话也没跟案件的核心人物说过。 是惊讶,因为安藤只对他那充满悲伤与愤怒的双眼有印象。不过,现在的渡边笃人脸上却挂着爽朗笑容。 「从少年犯罪受害者集会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呢。」 「嗯,好久不见,你喉咙的伤没事了吗?」 「嗯。」他点点头。「因为没有刺得很深,只有伤了表面而已。」 渡边笃人提议边走边说,两人於是在充满自然气息的腹地内缓缓散步。 途中,渡边笃人告诉安藤设施内的状况。 「设施有安排园艺时间。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种植的花卉,但相对的每天都要亲自好好照顾。我原本就有想种的花,所以请人寄来给我。」 或许他原本就喜欢聊天吧。 他很开心地持续对话。 安藤边应声,边等待开口的机会。 「我说笃人小弟,我有一件事得跟你道歉。」 「什么事?」渡边笃人问道。 「灰谷谦离开少年感化院之后,是我妨碍了他更生,我写了报导之后,他就失踪了。」 在那之后,跟比津勾结上的灰谷谦,夺走了渡边笃人的家人。 尽管安藤没有包庇灰谷谦恶行的意图,却仍觉得自己有一定责任。 「我知道,梓有告诉我。」渡边笃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冷静。 「所以,安藤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你写出那边报导的来龙去脉呢?我想知道一切。」 「来龙去脉?」 「无论是要原谅、要恨、要报复、要让对方反省,首先都必须先弄清楚一切,才能做出决定。」 「这很像你会说的话呢。」安藤笑了。 「其实是装模作样。」渡边笃人低头致意。「『让对方反省』这个说法有点嚣张呢,对不起。」 安藤尽可能详细地说明了自己的女友和灰谷谦之间的关系。 途中,渡边笃人只是默默地听。 一句话也没说。 等安藤全部说完之后,渡边笃人才深深呼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我能理解这一切都是谦的错,但内心还是有种不舒坦的感觉。如果安藤先生没有写出那篇报导,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将来。但是,因为我有求於你,所以我也不能太强硬。」 渡边笃人这时先停了一拍。 「请告诉我,梓她好吗?」 「她在案发之后搬家了,案件的相关传闻还没有传到新家所在的地区,目前平静无事地过着生活。世人目前关注的对象不是灰谷谦,而是比津,应该也不会太纠缠她们母女吧。」 安藤在那之后尽可能详细地传达与灰谷梓碰面时的印象给渡边。 「这样吗,太好了。」渡边笃人呼了一口气。 他显得很高兴地瞇细了眼睛。 安藤问道: 「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络她本人?起码可以写封信吧?」 渡边笃人应该知道灰谷梓搬家后的住址。 但据灰谷梓所说,渡边笃人连一封信也没写给她过。 渡边笃人叹了口气。 「因为我欺骗了她。」 安藤一开始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看着他阴沉的表情就猜到了。 「难道是你想要自杀那个?」 「我没有跟她说。」渡边笃人自嘲般地笑了。「我从一开始就想死,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这样太卑鄙了。」 这句嘀咕总算让安藤放下了一直很介意的事情。 就是渡边笃人为何要对全日本洩漏自己的长相和名字。当然,他有想要尽可能确实地阻挠恐怖行动的动机,但不光是这样,他似乎一直抱持著毁灭的愿望。 但他停下了自杀的手。 安藤对渡边笃人挺出菜刀的瞬间,拚命呼喊他名字的人有印象。 「改变你的是灰谷梓吗?」 安藤继续说: 「我实在搞不清楚你和梓之间的关系,你们到底是朋友?报复对象?可以利用的棋子?妹妹的替代品?还是情侣?实际上到底是怎样?」 「我自己也不清楚。」 渡边笃人轻轻摇头。 「我无法原谅富田、比津、灰谷谦,应该会恨他们一辈子,甚至有朝一日可能会刺杀他们,所以这让我变得搞不清楚梓到底是什么。我是受害者家人,她是加害者家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情绪很混乱。到了冷静下来的现在,我就会想,她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安藤差点要笑出来。 他没有泼冷水的意图,只是因为看到渡边笃人出乎意料的一面而放松了双颊。 「虽然我差点忘了,但你也是个青春期少年呢。」 「当然啊。」渡边笃人闹别扭似地说。 没错,渡边笃人才十六岁。 原本就是会烦恼该怎么与他人相处的年纪,若对方是异性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你迟早会接受整形手术对吧?难道不会想趁现在这个长相的时候去见见她吗?」 「是这样没错。」 渡边笃人抱头呻吟。 这是职员对安藤说明的事项。今后渡边笃人将接受整形手术,而且也会改名。只要配合青春期的身体变化,或许有可能以完全不同人的身分度过人生。 「说得也是。」 渡边笃人以温柔的声音嘀咕。「……我果然还是想跟梓两个人,一起抵达我们约定好的场所。」 安藤拍了一下手。 「好,我知道了。那你去跟职员说明,我去找梓来。」 渡边笃人「咦」了一声,睁圆了眼。 安藤拍了他的背。 「她在设施外面等着,她坚持要我带她来,我拗不过她。」 安藤因为好意跟梓联络时,她强烈地诉说了自己的希望。 安藤也拒绝过一次,但她非常坚持,甚至打电话到《周刊真实》编辑部。在那之后不知为何跟刚好接到电话的荒川一拍即合,荒川也跑来跟安藤说情。结果,安藤只能带着灰谷梓一起来。 但看来这样的判断没错。 设施职员以特例方式许可两人会面。 在外头等待的灰谷梓仿佛等不及似地奔了过来。 灰谷梓立刻跑到了渡边笃人跟前,渡边笃人尴尬地垂下了眼。 在那之后,两个人并肩而行,走到长椅边坐了下来。 一开始两个人对话起来还扭扭捏捏的。 然而聊天的声音愈来愈大,两人也都露出了笑容。 安藤在意他们聊天的内容。 但他也觉得不要偷听比较好,不禁苦笑。 他没想过要介入两人之间,於是决定远远观望就好。 两个人持续快乐地聊天,后来一起看向花圃。 那是渡边笃人栽培的花朵吗? 后记 撰写本书时,参考了以下书籍内容。 《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协会著/sunmark出版) 《少年法入门 第6版》(泽登俊雄著/有斐阁books) 《你为何能与绝望搏斗──本村洋的3300天》(门田隆将著/新潮社) 《做了「坏事」之后,会怎么样》(藤井诚二著/理论社) 《少年与罪──案件究竟提出了什么问题》(中日新闻社会部编/heureka) 《照亮黑暗──为何小孩会杀害小孩呢》(长崎新闻社报导部少年事件采访班著/长崎新闻社) 《犯罪受害者与少年法 走向接收受害者声音的司法》(后藤弘子著/明石书店) 《少年「犯罪」受害者与情报公开》(新仓修编著/现代人文社) 《加害者家族》(铃木伸元著/幻冬舍) 《「家栽之人」给你的遗言 佐世保高一同级生杀害事件与少年法》(毛利甚八著/讲谈社) 《杀了福田同学有什么帮助──光市母子杀害事件的陷阱──》(增田美智子著/the incidents) 其中尤其以《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一书,我在写稿期间重新读过好几次。如果有读者因为读了本书,而对少年犯罪的真正面貌稍有兴趣,请务必读读看那本书。 撰写本书时,参考了以下书籍内容。 《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协会著/sunmark出版) 《少年法入门 第6版》(泽登俊雄著/有斐阁books) 《你为何能与绝望搏斗──本村洋的3300天》(门田隆将著/新潮社) 《做了「坏事」之后,会怎么样》(藤井诚二著/理论社) 《少年与罪──案件究竟提出了什么问题》(中日新闻社会部编/heureka) 《照亮黑暗──为何小孩会杀害小孩呢》(长崎新闻社报导部少年事件采访班著/长崎新闻社) 《犯罪受害者与少年法 走向接收受害者声音的司法》(后藤弘子著/明石书店) 《少年「犯罪」受害者与情报公开》(新仓修编著/现代人文社) 《加害者家族》(铃木伸元著/幻冬舍) 《「家栽之人」给你的遗言 佐世保高一同级生杀害事件与少年法》(毛利甚八著/讲谈社) 《杀了福田同学有什么帮助──光市母子杀害事件的陷阱──》(增田美智子著/the incidents) 其中尤其以《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一书,我在写稿期间重新读过好几次。如果有读者因为读了本书,而对少年犯罪的真正面貌稍有兴趣,请务必读读看那本书。 本书是以二〇一九年一月时的法律制度为基準撰写。 尤其有关本书开头,登场人物们谈到少年法适用年龄下修的部分,是当前正在法制审议会议论中的论点。在本书发售后可能会出现有所修正,抑或是停止修正的情况,敬请诸位谅解。 请容我怀抱大大的感谢,给带给我写作本书契机的各位,以及在本书发行之际给予诸多协助的各位,还有阅读了本书的各位读者。 松村凉哉 撰写本书时,参考了以下书籍内容。 《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协会著/sunmark出版) 《少年法入门 第6版》(泽登俊雄著/有斐阁books) 《你为何能与绝望搏斗──本村洋的3300天》(门田隆将著/新潮社) 《做了「坏事」之后,会怎么样》(藤井诚二著/理论社) 《少年与罪──案件究竟提出了什么问题》(中日新闻社会部编/heureka) 《照亮黑暗──为何小孩会杀害小孩呢》(长崎新闻社报导部少年事件采访班著/长崎新闻社) 《犯罪受害者与少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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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接收受害者声音的司法》(后藤弘子著/明石书店) 《少年「犯罪」受害者与情报公开》(新仓修编著/现代人文社) 《加害者家族》(铃木伸元著/幻冬舍) 《「家栽之人」给你的遗言 佐世保高一同级生杀害事件与少年法》(毛利甚八著/讲谈社) 《杀了福田同学有什么帮助──光市母子杀害事件的陷阱──》(增田美智子著/the incidents) 其中尤其以《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一书,我在写稿期间重新读过好几次。如果有读者因为读了本书,而对少年犯罪的真正面貌稍有兴趣,请务必读读看那本书。 本书是以二〇一九年一月时的法律制度为基準撰写。 尤其有关本书开头,登场人物们谈到少年法适用年龄下修的部分,是当前正在法制审议会议论中的论点。在本书发售后可能会出现有所修正,抑或是停止修正的情况,敬请诸位谅解。 请容我怀抱大大的感谢,给带给我写作本书契机的各位,以及在本书发行之际给予诸多协助的各位,还有阅读了本书的各位读者。 松村凉哉 撰写本书时,参考了以下书籍内容。 《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协会著/sunmark出版) 《少年法入门 第6版》(泽登俊雄著/有斐阁books) 《你为何能与绝望搏斗──本村洋的3300天》(门田隆将著/新潮社) 《做了「坏事」之后,会怎么样》(藤井诚二著/理论社) 《少年与罪──案件究竟提出了什么问题》(中日新闻社会部编/heureka) 《照亮黑暗──为何小孩会杀害小孩呢》(长崎新闻社报导部少年事件采访班著/长崎新闻社) 《犯罪受害者与少年法 走向接收受害者声音的司法》(后藤弘子著/明石书店) 《少年「犯罪」受害者与情报公开》(新仓修编著/现代人文社) 《加害者家族》(铃木伸元著/幻冬舍) 《「家栽之人」给你的遗言 佐世保高一同级生杀害事件与少年法》(毛利甚八著/讲谈社) 《杀了福田同学有什么帮助──光市母子杀害事件的陷阱──》(增田美智子著/the incidents) 其中尤其以《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一书,我在写稿期间重新读过好几次。如果有读者因为读了本书,而对少年犯罪的真正面貌稍有兴趣,请务必读读看那本书。 撰写本书时,参考了以下书籍内容。 《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协会著/sunmark出版) 《少年法入门 第6版》(泽登俊雄著/有斐阁books) 《你为何能与绝望搏斗──本村洋的3300天》(门田隆将著/新潮社) 《做了「坏事」之后,会怎么样》(藤井诚二著/理论社) 《少年与罪──案件究竟提出了什么问题》(中日新闻社会部编/heureka) 《照亮黑暗──为何小孩会杀害小孩呢》(长崎新闻社报导部少年事件采访班著/长崎新闻社) 《犯罪受害者与少年法 走向接收受害者声音的司法》(后藤弘子著/明石书店) 《少年「犯罪」受害者与情报公开》(新仓修编著/现代人文社) 《加害者家族》(铃木伸元著/幻冬舍) 《「家栽之人」给你的遗言 佐世保高一同级生杀害事件与少年法》(毛利甚八著/讲谈社) 《杀了福田同学有什么帮助──光市母子杀害事件的陷阱──》(增田美智子著/the incidents) 其中尤其以《请听我说──少年犯罪受害当事人手记集》一书,我在写稿期间重新读过好几次。如果有读者因为读了本书,而对少年犯罪的真正面貌稍有兴趣,请务必读读看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