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遥远的你》 第1章 楔子 教办老师上a楼找她的时候,她正在为一位昏迷了几天几夜的老爷爷拔去扎在脚上的静脉针。 “黎糯!通知你们组的同学!中午到观摩室参观手术!十二点!不准迟到缺席!” 她本就是新手上任第二天,业务生疏。小心翼翼间突闻刺耳女声,于是手一哆嗦,没入皮下的细针生生地被她用壮烈残暴的方式扯了出来。 一手提着血淋淋的针头,一边转头答应已经飘远了的老师:“好的。” 回身继续去够挂钩上滴干流净的输液袋,不想无意中扫到了老爷爷长久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呲牙咧嘴了一下。 一旁的家属欢天喜地一把推开她,扑了上去,大呼:“老爷子!你醒了!”接着,向病房外跑去,直冲楼层最西端的医生办公室,一路扯着嗓子通告天下:“医生医生!快来快来!我们家老爷子醒了!” 针眼孔斑斑驳驳,细血长流不止。她眯起眼,别过头,用一大团棉花球死命地按住,再挖出胶带一番乱绑,趁着大部队到来之前退出病房。 在护士台内侧的加药室分类处理完医疗废物,她不禁扶墙默叹:她到底拔得有多撕心裂肺,才能让一个昏迷日久的病人被活活痛醒…… 想到这儿,忽然一阵后怕:若是个不聋不哑、神志清醒的患者,此时估计会追着她满地跑吧。 不过,这项本领或许能投身icu领域。 黎糯乐观地咧咧嘴角,躲进楼梯间,拿出手机群发教办通知。 噼里啪啦一阵狂按,蹙眉,疑惑渐起。 她们只是在进行为期两周的医学院大一常规护理见习,教学大纲上有“手术观摩”这一条内容么?哎,不管了,提早接触血腥恐怖也没有坏处,最多闭目养神。 她无奈仰天抹泪:当初就不应该听妈妈的话,考什么临床医学了,让她这种轻度晕血者情何以堪啊?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黎糯匆匆扒拉完午饭,第一次进到位于外科大楼即c楼24层的手术观摩室。空间偌大,但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白大褂。 她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一步熙熙攘攘,退一步随着自动门的开开合合,又陆续进来了不少人,无路可退。 所幸眼尖,瞄到了前几排最边上的室友路心和,便在无数双卫生眼的欢送中,迅速移动到目标身边。 路心和一见是她,俏眉一皱,双手一摊,连声抱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她咂咂嘴,说:“知足吧,起码还能见着无影灯的灯罩子。” 整个空间充满窃窃私语,安静而诡异。 身边有人不停地在轻声惊叹:“哇,今天这场面多少年才得一见啊!你看到场的那些人物!” 然后用食指点着人头,一一报出头衔:“市卫生局局长、c大医学院院长、各大附院业务副院长、我院众外科大主任……” “最牛叉的,正中间那两位,我没看错吧?当今中国西医中医两大泰斗啊!” 她伸长脖子,随着介绍者的食指,将观摩室前排座椅上的那些只在书上、墙上、专家门诊列表上,或者百度百科里才会出现的人中人瑞们认了一遍。 再把脖子伸长一点,可以看到下方——23楼的示教手术室。 此时,无菌台已铺毕,露出了患者被红棕色碘酊消毒过的光溜溜的腹部;麻醉师盯着仪器屏幕,时不时观察患者、调整数值;洗手护士换上了手术衣,和巡回护士一起清点器械;两棵绿苗苗俱准备就绪,床边等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前的架势,加之观摩室里的观众阵容,似乎,太过隆重了些。 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不是病人特殊,就是疾病特殊,要不就是主刀特殊。 可是,身边完全没有人在聊患者的八卦,也没有人对着手术室里挂起的一张张影像片评头论足。 她不禁好奇:“主刀谁啊?” 身边的人听到了她的嘀咕,登时往旁边一闪,露出撞见异形般的眼神,连声音都吊高了一个八度:“你竟然不知道!?全美外科新星第一名!岳芪洋!” 第2章 上卷--1 大二开了门必修课叫医学英语。 为这门课起名字的人实在含蓄了点,其实ta完全可以向药学的《药学拉丁语》学习,改名叫《医学拉丁语》,或者叫《医学希腊语》也成。 在拿到医英的课本之前,黎糯从来没有为英语烦恼过。 她们516寝室,住着临床医学五年制的黎糯和路心和,以及药学的满可盈和舒笑。大家好歹都是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五关斩六将考进c大的优秀学生,所以大一一年就把四六级轻松过掉,甚至达到了四级优秀率百分百、六级优秀率百分之七十五的傲人佳绩。 可是,就是这群大英各个考a+的女生,对医英或药学拉丁都没了办法。 教临五医英的老师是个洋气的文艺女青年,怀揣着一颗骄傲的小内心。 犹记得初识。她大腹便便,身着一袭森女系卡其色棉麻长裙,对着ppt讲了整整一节课的个人履历。 “这哪是履历,这是活生生的炫耀!”黎糯心生厌恶,只觉早上匆忙吞下的煎饼在不断上泛。 那一张张ppt告诉了底下的学生们:这位老师出身如此娇贵,学习如此优秀,丈夫如此能赚,生活如此多娇。 老师讲得很尽兴,手舞足蹈,以至圆润的身躯似在白色的荧幕中滚来滚去,好像一个人被塞进了麻袋,后又被弃于河中,拼命挣扎。 末了,她终于咽了口唾沫,摸着肚子说:“我只给你们上四次课,接下来要回美国待产。” “回”美国。 黎糯和路心和相视一笑。 周围的同学们也渐渐苏醒。 “老师,您离开之后的课由哪位老师来上呢?”有同学举手提问。 “是一位毕业于哈佛医学院的帅哥哦!”老师扭了一下找不到腰的腰肢,竟然露出了一丝腼腆。 同学们心中顿时万马奔腾。 既然能让极品老师赞不绝口,肯定是个大人物。 可大家都忘了,能让极品欣赏的,必定也是个极品。 新老师降临的那天,黎糯拉着路心和早早地去教室占位。然而,不知谁广而告之了全校区,一般大小的阶梯教室被堆得水泄不通。 她在人群中见到了本校区所有专业的熟脸,除了应当出现的临五、临八和基五、基八的学生,其它什么药学、护理、预防、公卫、法医,统统占了个全。 这其中必然不缺自己寝室的另外那两位,她们方进门就见到满面桃花的满可盈拽着一脸无奈的舒笑朝她们狂挥手…… “c大的学生如此好学。”她不由动容。 路心和却好笑地摇摇头,透过现象揭露本质:“帅哥的力量。” 新来的帅哥果然没有让群众失望。 自他目不旁视地走入教室起,周围的惊叹不断。 挺拔身姿,英俊五官,高贵气质。 从头到脚,除了白衬衫,一身黑。就和他黑框眼镜下的漆墨瞳孔一般黑得深邃,黑得叫她发冷。 他在讲台后站定,扫视了一圈教室,抽出一张薄纸,开口:“点名。” 他不开口也罢,开了口之后,全场冻僵。仿佛有成千上万台3匹空调马力全开,冷风搜搜刮过;又仿佛从天而降一缸医用液氮,-273c的低温浇得整个空间鸦雀无声。 黎糯长这么大,头一次切身体验到了能让夏日飘雪的寒骨之音。 路心和率先解了冻,戳戳她的手臂,咕哝:“他是美国来的?你确定他不是从日本来的?” 她经提醒,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新老师。 黑发极短,接近板寸,脸孔白皙,架上黑框,衬得整张脸黑白分明。如此一张雕塑般的脸庞,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和谐。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是帅哥的嘴巴。他的嘴巴没有一丝弧度,平平整整如线,180度。 黎糯无来由哆嗦了一下,视线胡乱下移。他的衬衫挺括得没有一丝瑕疵或褶皱,西裤也是,包括脚上的皮鞋,擦得乌黑发亮。整身打扮很考究,每件衣物都应该价格不菲,可又够低调,低调得让人误以为只是考究。 “黎糯。” 她沉静在打量中,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黎糯。” 直到那个冰冰冷的声音第二遍响起,她方反应过来,慌慌张张起身,应和:“到”。 帅哥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眸,无声地杀来一道寒光,劈到她的心坎里。 抓住身旁的路心和,她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有不详的预感。” 一分钟后,她的预感成真。 帅哥点罢名,捧起比砖后的书本,一言不发地走向阶梯教室两条走廊中的右边那条。然后,在第一排的同学身边立正,说:“从第一排开始,先从前往后,再从右往左,依次阅读下书后的词汇表,每人一词。” 此句话杀伤力之大,杀伤范围之广,全教室无一幸免。 当下,与本课无关人员纷纷作鸟兽散。 与本课相关的同学也有一部分想混进杂军潜逃,不幸被帅哥一眼识穿。 “下课前我会再点一次名。” 点名最大,泄气作罢,缴械投降。 词汇阅读极不顺畅地进行着,很不巧,黎糯正坐在第七排最右边的位置上。 眼看黑皮鞋一步步走近,她低头疯狂百度。 上天,万能的百度都百不到拉丁文的读音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眼前,中指有节奏地“咚咚”敲了两下课桌。 她认命地起身,用囫囵吞枣的方式糊读了一遍那串字母,轻到不能再轻。 “再读一遍。” “adenoviridae。” 逼急了,使出字正腔圆的罗马拼音。 “你的拉丁语是日本人教的?”耳边的声音呵气成霜。 这句话换个时间、地点、人物,是句不错的冷笑话。可惜此情此景……真是句不错的“冷”笑话。 如果面前有面镜子,她的表情一定是史上最难堪的。 黎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漫长的学习生涯中让她头痛的只有物理。不过,前不久大物重修通过,她以为自己这下前途坦荡了,不想终极boss正在前方迎接她。 从第二次课开始,帅哥老师的重点从说移到了读。也对,他们毕竟不是学语言的,学医英最关键的是为将来看懂原著、写好sci文章做铺垫。 于是,更可怕的事出现了。 大篇大篇的拉丁阅读如雪花般飞来,其中包括了现代医学原著选读,原版药物说明书以及科普小品,无一不是天书。 帅哥表示,这些阅读作业他会亲自批改,其成绩记作平时分。此外,每次课都有至少两次的考勤,全勤不加分,有缺勤平时分即归零。 另外,他还规定,同学们须一周交一篇英语病案和一篇英语手术流程,内容自定,不得抄袭,不得重复,违规者处理同前。 自此以后,帅哥不再叫帅哥,江湖人称“煞神”——还有比“煞神”更适合他的吗? 即使同学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念起以前的麻袋女老师,也只能向现实屈服,责怪当时的自己太年轻,很傻很天真,不懂得抓住眼前的幸福。 医科学业繁重,课程多,要求高,作业量也大。双休日,她还得哼哧哼哧拎书回家继续钻研,这其中绝对少不了那一张张拉丁卷子。 每次楼上的樊师伦同学下楼找她出去逛街,都看见她在愁眉苦脸地翻着拉丁字典。 终于有一次,樊师伦同学小宇宙爆发。 “人家读个大学多轻松,你怎么搞得比高三生还苦逼?” 她正与一陌生词汇作斗争,恍如未闻。 他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阅读:“你到底在看什么?” “你看得懂的话给我解释一下。”她幽幽转脸,苦着张脸道。 樊师伦同学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埋首端详卷子。 片刻后,他两眼冒出无数颗闪闪桃心地抬起头:“不愧是c大啊!不愧是c大医学院啊!做个医生还要学土星语!我太崇拜你了!” 樊师伦同学是她的发小兼闺蜜,爱好:逛街、唱k。性别:男。不要怀疑,他真是个男人,还是个时下最流行的,如韩剧里那些眼线男般,妖气美丽的男人。 他靠着天生一副好皮相进了某高校的表演系,日子过分其乐无穷,导致难得考个浅显的文化课都像死了亲爹一般痛不欲生,实在让日日苦行僧的黎糯看不下去,动手替他理出了重点。 “高考比我高了两百多分的才女到底和我这种普通人不一样。”他一直这么摇着尾巴拍她马屁。 “是你自己太笨了好不好?”黎糯嗤之以鼻。 樊师伦拉过她书桌上的小镜子,习惯使然臭美地左照照、右照照,说:“让我猜猜,教你们土星语的老师是不是个外表愧对地球,走路晃伐晃伐的老学究?” “没啊,挺年轻的,长得也不错。”她实话实说。 “学语言的?” “不是,是外科医生。” “哦……”他忽的放下镜子,将长款针织衫往后潇洒地一撩,接着双手举至胸前,十指朝上,神气活现地来来回回踱步,“天天做这个动作的?” “把手放两边更适合你”,黎糯哑然失笑,边说边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再说你撩衣服干嘛?” “《医龙》里都这么演……” 他们正闹着,黎妈妈推门进来。 瞅了一眼嬉皮笑脸的樊师伦,正色道:“你在这儿疯玩什么,还不回家该干嘛干嘛去?你嫌你爸妈的面皮太厚,脸丢得不够大是不?” 樊师伦对黎糯吐吐舌头,转身消失。 “黎糯,还有你,”妈妈又将矛头对准了她,“晚上岳老的寿宴蛋糕你准备好了没?” 第3章 上卷--2 热闹繁华的南京西路,在建中的上海嘉里中心的斜后方有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属于铜仁路的一段。马路很短,短到一眼能看到头,而那端就是车水马龙的北京西路。 十里洋场,歌舞升平,灯红酒绿,曾经的法租界,上海人心中真正的“上只角”。 拐弯向里,过了愚园东路,就能看到白墙铁栏,宏伟西化的私家花园。在其绿色的门牌下赫然挂着两块更大的牌子,一书“上海市政府历史保护建筑”,二写“xxx故居”。这种地方的这种房子,随便闹个鬼,也都是些永垂不朽的名鬼。 黎糯哪怕只是个学生,对于老洋房的珍贵性还是略知一二的。在房地产市场,这种老洋房一律被称为“挂铜牌的房子”,属于稀有商品、高端物业,售价需要用手指头点着位数来数,个、十、百、千、万……最少最少也要数到八位。至于面前的这座由一幢主楼、两幢副楼和偌大草坪组成的花园,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价格。 她按响了铜制大门上的门铃,静候了片刻,大门自动缓缓打开。 穿过两侧地灯映射下的碎石小路,绕过清清一弯人工池塘,便来到了雕有双狮伫立的主楼门前。 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战战兢兢的心情从未消失过。 回望一眼绿意盎然的花园,她每每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叹,医生做到这个份上,哪怕被反动军阀天天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值了。 笑话,谁敢对这房子的主人用刑? 房子的主人正是岳老岳益人。 岳老何许人也?在坊间家喻户晓,在医疗界更是如雷贯耳。现任中国工程院院士,首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学者,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中医药研究院、c大医学院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内外多所知名大学客座教授,上海市卫生系统高级职称评定委员会主席,中医世家岳氏内科第十二代传人,国医大师,全国名老中医,中医内科权威,被境外媒体誉为“沪上第一名医”、“南岳北林”中的“南岳”。 说得那什么点,就是个一旦驾鹤西去,必然引起全媒体通报,领导人一众到场的厉害角色。 就是如此厉害的角色,此时正立在门边盈盈地朝她招手。 黎糯手捧蛋糕,恭恭敬敬一个鞠躬:“岳爷爷好!” 弯下一半的身子被苍劲有力的手扶起。 精神矍铄的长者声音在耳边响起:“黎糯啊,算你长大了,还学会客气了啊。” 她抬头,如蒙恩宠般感动,双手奉上寿诞蛋糕,忙不迭道:“岳爷爷,您喜欢的凯司令奶油蛋糕。” 老人家都会有些不同程度的固执。像黎糯的奶奶,生前就不喜欢喝饮水机里的水,一定要亲自用水壶在煤气灶上烧开;又比如她爷爷,认为热水袋会烫伤人,大冬天成天抱着只古董级的手炉,一直陪伴到他去世那天。 岳老也是这样,在她的记忆中,岳家的甜品永远只有凯司令,岳老的生日蛋糕也永远是凯司令的,且不是鲜奶蛋糕,而是稠厚滑腻的老奶油蛋糕,入口满嘴的儿时味道。 岳老接过蛋糕,笑着让黎糯进门。 原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高朋满座的场景,不想整整一幢主楼只有岳老和保姆在。 岳老看出了她的讶异,解释道:“寿宴已经摆过好几场了,可烦死我咯,所以今天晚上我说我要清净,便没人再敢来了。” 可是,太清净了。 她问:“伯伯们呢?还有哥哥姐姐呢?” 岳老兀自拆了蛋糕的包装,让保姆切了一大块递给她,一一作答:“领导们自然是各忙各的。当归值班,黄芪还没下台,茯苓在北京没回来。” 岳家的后代各个都是医学或相关领域的精英。儿辈的三子,一个是市卫生局局长,一个是c大医学院二附院院长,另一个是c大遗传学的教授。孙辈中两个孙子皆为医生,最小的孙女尚在a大医学院求学。 “这群小的都太有出息,太有出息就不孝了,不提也罢。”岳老无奈笑笑,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口,又闷闷咳了两下。 问她:“说说你吧,现在大二了吧?在学些什么呢?” “系解、组胚、细生、生化……”她报着课名。 岳老颔首,“觉得哪门课最难学?” “额……”她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话,“医学英语。” 话音未落,保姆走回客厅,向岳老报告:“岳老,您的小孙子回来了。” “让他过来。”岳老掐灭了没吸几口的烟。 随着毫无拖沓的棉布拖鞋声,一名身着笔挺白衬衫、黑西裤的年轻男人径直走至岳老身边,顺手将挽着的黑色西服交于保姆手中。 黎糯忙起身,刚想张口称呼,就见岳老挥了挥手,让她免了礼节。 她将话吞进肚子,揉了揉衣角,方拘谨地又坐下。 年轻男人侧对着她。他背后的白衬衣有两滩汗渍,布料贴于皮肤,看着就觉热。 他想必是走回来的,她暗暗打量。 他说:“爷爷,生日快乐。” 一句话让黎糯下意识往沙发深处缩了缩,将外套合拢以抵御寒气。 磨蹭了片刻,她瞅瞅手机上的钟,又站起身来,向对面的两人施礼告别,“岳爷爷,时候不早了,您早点休息,我先告辞。” “黄芪,”岳老同意后,拉住他孙子,“你去开车送送黎糯。” “我没记错的话,她们的医学英语是你上的吧?黎糯说难呢,你就看着私人关系上给她补补。”岳老补充道。 年轻男人微一点头,转身离开,黎糯忙亦步亦趋跟上。 岳家的车库位于东侧副楼边,总共五个方块。最里面的那块常年被一大坨废物占据,外边的那几块平日会停有领导伯伯们的奥迪,而现在它们公务在身,全无踪影,只剩下了废物旁的唯一那辆——学校配给岳老的商务车。 黎糯在车库前驻足,真心赞扬岳老的低调为人。 不想男人从她面前扬长而去,直接走至角落的废物边,扬手将罩于其上的灰布一撩。 她直接傻了眼。 她真的以为那是堆废铜烂铁,或是空瓶旧报纸神马,可原来它的真面目竟然是辆骚包无比的跑车! 怔愣间,男人早已坐进驾驶位,朝她不客气地鸣响喇叭。 她犹豫了下,还是乖乖上车了。 黎家离岳家远着呢,得换两辆地铁加步行半小时。有车不坐,除非脑残。 上车,系保险带,启动,驶出大门。 跑车行驶着,狭窄的车内空间,寂静无声。 她怕冷场,但此时此景她更怕被冷死。如果他真开口替她“补习”医英,明天的早新闻会不会报出一条“妙龄少女秋日诡异冻死街头”的奇闻…… 转向窗外,头猛然膨胀。 黎糯同学虽然成绩一直不错,可不多才不多艺也不爱出人头地,打小没渴望过也没受过万众瞩目的滋味,此时此刻突然发觉路上行人的视线焦点都落在她的身上,哦,不对,是这辆车的身上,忽的一哆嗦。 转念想起这般高端的车,其车窗一定已经过处理,由外向内窥不出个所以然,便又放宽了心。 她忽然笑了,“一叶障目”这个词,可不可以这么用? 沉浸于胡思乱想中,以至于她连跑车下了高架,开往何方都没有注意。 年轻男人冷不防地吐出一串土星语。 “什么?”没听清,她忙转头问。 “pseudomonas aeruginosa。” 眼睛眨啊眨,她的大脑还没切换到拉丁频道…… 三秒后,猛然似受外力强烈一推,眼前的世界不真实起来。 跑车以至少200码的时速狂飙,伴着疯狂轰鸣的引擎声。黎糯已完全慌了神,除了张口欲惊声尖叫,再也没有第二个选择。而身边的男人则愈发淡定,表情和坐在人力三轮上无异。 飙了半晌,意犹已尽,一脚刹车,火花四溅。 黎糯此时的面部表情,犹如活见鬼,张嘴瞪眼,惊恐得已无法出声。 她不是个胆大的人,极限只是旋转木马,一切高速类游艺项目与她绝缘。今晚这个便宜蹭的哟,差点把她的小命给送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心跳,她连滚带爬地摔出车门,手脚并用地摸到一颗树边,“哇”的一声,将方才入肚的寿诞蛋糕翻江倒海地呕了出来。 呕完,虚脱无力,席地而坐。 靠在树干上,大脑放空,直直望向远方的天空。 她从来不知道,上海的天空也能看到如此清晰的星星。 细碎的秋风抚触树干,拂下窸窸窣窣一地的树叶,近处的缤纷而落同远处的点点星辰遥相呼应,相称美好。 偶有一片降到她的脸上,凉凉的,仿佛还湿湿的,却意外惬意。 可是,这周围是不是空旷了些? 意识回归,黎糯跳了起来。 这男人究竟把她带到了哪里? 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副驾驶,只见他双臂环抱胸前,仰面闭目养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她一下点燃火苗,简直想捂住他的鼻孔嘴巴,生生憋死这个煞神。 可惜她不敢…… 正想问他身在何方,不料他先开了口。 “pseudomonas aeruginosa。”嘴巴一张一合,眼睛仍然闭着。 “嗯?”懵了。 “什么意思?” “啊?”彻底懵了,“额,我想想……” 他顿时坐直身板,伸手欲发动引擎。 黎糯惊叫:“等一下!” “我想起来了!绿脓杆菌!” 以前看过的文章说,人类的潜能是无限的,尤其是千钧一发之际更能爆发超出想象的能量。果然,她真就小宇宙爆发了。 跑车终平速将她送至小区门口,她狗腿地道过谢,忙往外滚。 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男人总结陈词般说道:“所以说,运动可以刺激脑细胞生长。” 第4章 上卷--3 生长你妹啊! 跑车绝尘而去,留下稍显狼狈的黎糯缩在路灯投射范围内。她愤愤然对着路灯就是一脚,然后痛得原地单脚跳…… 运动可以刺激脑细胞生长,她也知道,可是彼运动非此运动好吗? 医学院的考试周总是降临得特别早,而这学期考的第一门课就是医学英语。 语言类的课程从来没有重点,也没有范围。医英教研室主任在最后一节课上首次小露了把脸,给了题型和分值后扬长而去。 同学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动员周身在应试教育下茁壮成长的压题细胞,各显神通,博采众长。 压题的重中之重在于最后两道大题:英语病案书写及英语手术流程。 区区两题占卷面分百分之五十,只要大题写的八|九不离十,前面的选择题随便蒙蒙,便及格在望,正可谓得大题者得天下。 同学们打听出来,本次试卷出题者煞神老师的身份是c大一附院普外三科即胃肠外科的医生,临床主攻方向为结直肠肿瘤。 时间紧迫必须有的放矢。 高人遂一夜间将从上到下常见消化道肿瘤的病案及术程模板整理出炉,从贲门癌到肛管癌,无一漏网。 可惜光肠道肿瘤这块内容就多到崩溃,黎糯和路心和孜孜不倦苦背大半个月,终于记了个大概。 她感慨:“我们简直像出口公司的,天天在和人体的出口搞不清楚。” 路心和闻言而笑,转而又有些担心:“煞神万一不出消化道肿瘤怎么办?” 黎糯想了想,放下资料,摇头:“正常来说,临床上的老师总归会挑自己最熟悉的方面出题咯。” 路心和仍旧忧心忡忡。 黎糯一句话便灭了她的担忧;“再说,你还有时间和精力看其他病么?” 医英考试那天,太阳那个明媚,似乎昭示着好兆头。 考卷一发下来,晴转暴雨。她被雷劈中了,确切说,全班都被雷劈中了。 英语病案大题,考的是结膜炎…… 结膜炎…… 膜炎…… 炎…… 谁能告诉她结膜炎怎么说!? 算了,放弃这25分。 黎糯豪迈地掀过一页,运气备战最后一道大题。 为了最后一题,她可是把各种肠癌各种分型各种手术各种术程都背了一圈,可谓胸有成竹! 阿勒?carcinoma of lip?这病名倒是挺浅显易懂——唇癌。 唇癌!? 偌大一个考场,接二连三有人泪崩。 如果此时此刻,有人问他们:这世上最惨痛的教训是什么?莫过于压题压的出口,出题出的进口…… 交完了几近空白的试卷,她第一时间冲回寝室,开机上网。 打开他们c大一附院官方网站,轻轻松松地从专家列表里挑出煞神的大名,内里清清楚楚写有煞神的简历: 岳芪洋,男,30岁,汉族,上海人。曾先后就读于达特茅斯学院泰勒工程学院计算机科学专业、卡尔斯鲁厄大学计算机信息专业、哈佛大学医学院,获md及计算机专业ph.d。毕业后于安德森癌症中心完成住院医师培训及外科医师专科培训,期间通过us|mle考试,在国外多家专业期刊(if>4,前300名)发表论文多篇,并被美国医学杂志评选为“全美外科新星”第一名。归国后任我院普外三科(胃肠外科)副主任医师,c大癌症诊疗中心胃肠组副组长。专长:结直肠肿瘤的早期诊断和治疗,结直肠肿瘤转移的诊断、外科手术和综合治疗,结直肠肿瘤的腹腔镜和达芬奇机器人微创手术。 越过一行行华丽的简介,直奔重点——结直肠肿瘤。 舒笑和满可盈与她们同天考药学拉丁,出题老师不同,结果大不相同。 两人观摩完煞神的简历,唏嘘一阵,拍上黎糯的肩头:“你们尽力了,怪只怪老师太灭绝。” 这时路心和脸孔发绿地从她身边飘过,扫了眼屏幕,默默走至书桌前,突然就操起医英书就往地上摔:“我还以为他是搞耳鼻喉的呢,你没觉得他特钟情于嘴啊眼啊口啊鼻的,要不就血液病,坑死人了简直!” 能让平日里的堂堂淑女大小姐发飙……煞神的可怕值无上限。 黎糯认命地拍合电脑,四仰八叉地瘫倒在椅子上,鬼哭狼嚎:“又要重修了!” 据前辈们说,有一年,病理教研室主任的老婆跟别人跑了,导致他心情格外郁闷,后果格外严重。 怎么个严重法呢?那年的病理期末考试成为了未与c大合并前的医学院建校以来均分最低的一次,传言泱泱几百人中合格的不出一只手…… 由于成绩过于难看,底下学生哭的哭、闹的闹、上吊的上吊,上访的上访,校方有些为难,最终以各加三十分的处理办法解决了这出闹剧。 自打见着了从医英教研室打探情报出来的课代表的脸色,黎糯就在想,完了,他们这次恐怕是要创整个c大的历史新低了。 考试周结束后,寒假开始。 放假第一周,各科期末成绩陆陆续续录入了课程系统,同时也掀起了班级群里“比比谁的医英分数更低”活动的高|潮…… 她们班除了学霸颤巍巍拿了个61,就再没有人及格,且分数惨不忍睹到把这群天之骄子虐得遍体鳞伤。 医英教研室已经做好了镇压学生运动的准备,不想这次却出人意料的风平浪静。 他们也不想想,“煞神”这个名号是谁都能hold住的么——煞者,惨绝人寰;神者,惨绝人寰还无人敢动弹。你想抗议?好啊!老师一抬眼一张口就冻死你! 学校又看不下去了,为了能将半数学生拉上及格线,都拖来了c大数院的老师来帮忙。最终,在小年夜那天,刷新了成绩。众人纷纷推测新成绩由何演变而来,后医英教研室主任掩面揭开谜底:卷面成绩开根号乘以十…… 黎糯可不管根号还是平方的,乐颠颠地瞅着自己的分数自36攀升至60,激动难耐,叉腰大笑了三声。 正想问问路心和人品咋样,妈妈推门直入。 “快换衣服,去岳老家。” 她一愣,“不是前天刚去过吗?” 黎妈妈没有搭理她,递来一个白眼,兀自回客厅打理大包小包的礼品。 犹如灼烫的铁猝然被扔进冰水,黎糯的心情突地急转而下。 她并不喜欢三天两头往岳家跑。 虽然她明白,为什么要三天两头往岳家跑。 “你不明白吗?”妈妈明明背对着她,却似乎已将她的表情一眼收尽。 黎糯没吱声。 妈妈转过身来,“你还不明白吗?” “你必须嫁入岳家。你必须嫁给岳芪洋。” 黎妈妈的字典里,没有“可以”,只有“必须”。 小的时候,妈妈说:“你只有妈妈,所以你必须听妈妈的话。” 进了小学,妈妈说:“黄芪哥哥考进了c大初中,所以你必须也考进c大初中。” 进了c大初中,妈妈说:“黄芪哥哥学了医,所以你必须也学医。” 进了c大医学院,妈妈说:“你必须嫁入岳家,你必须嫁给岳芪洋。” 她跟在妈妈洋红色的风韵犹存的身影后头,纵然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只能一味强压无可奈何。 一如既往。 究其原因,约莫还是归咎于最初的那句:她只有妈妈,所以她必须听妈妈的话。 她们步行至离家最近的地铁站乘地铁。 此时适逢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班高峰,车厢内挤满了踏上匆匆回家路的上班族,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神情。还有不少拖着行李、背着行囊的异乡人,夹杂着焦急和思念,渴望尽快投身于春运大军。 黎糯不断被人群推搡,最后紧紧倚靠在门边的透明挡板上。随着每一次车厢门的开合,脚边的一堆礼品盒就会被不断地踢来碰去。 幸好幸好,下一站就到了。 身后的车厢忽然一阵骚动,周围的乘客皆向她身后的方向望去。 她顺势回看,只见她妈妈越过数名乘客,踢倒了一位乘客的行李箱,又踩了另一位乘客一脚,然后稳稳地在前一秒方空出来的座椅上坐下。 这一系列的“翻山越岭”,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群的不满,或轻或重的埋怨四起。而黎妈妈仍然笃定地坐在那里,略施粉黛的侧脸毫无表情,仿佛乘客斥责的是别人,与她全然无关。黎糯看见,妈妈忽的一笑,轻蔑至极,骄傲至极。 然而随着妈妈甜甜软软的一声“女儿,来坐”和文文雅雅的一招手,视线又齐齐射向了她,场面堪称壮观。 黎糯脑门上立马冒出三滴汗,慌忙摆手,急切回头,直视前方,视死如归…… 下一站停靠闹市中心,多线换乘,乘客纷纷起身准备下车,方才不好听的声音也随即结束。直至黎妈妈起身向她这边走来,一怔,她才想起她们也到站了。 下意识的,黎糯急急提起东西随人流率先下了车,没有等后面的妈妈。 像有人追赶般的一口气冲上楼梯,从地下探到地上,她才停下喘气歇息。马路上的气温较地下低了不少,她猛地大出一口气,凭空生出一团白雾,接着飘散无形。 脚步一停,方才黎妈妈的笑脸瞬间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熟悉的,又令人害怕的,目的达成后胜利者的笑。 第5章 上卷--4 步入岳家花园大门,黎糯下意识地眼睛往车库方向瞟。 那一大坨“废物”尚健在。 条件反射般地起了身鸡皮疙瘩…… 保姆引她们进屋,只见空落落的客厅,岳老独自一人坐于中央的米白色真皮沙发上听电话,眉头紧蹙。 见到她们到访,笑着点头示意,又瞥见了那些大包小包的礼品,惊讶了片刻。而右手中的电话迟迟未挂断。 确切说,岳老真的是在“听”电话。因为直到黎家母女坐定,仍能依稀听到从听筒中传来的“嘟”声——无人接听。 突然电话被人接起,是个女声。 “您,您好!岳,岳主任在做手术不方便接电话,那个,有,有什么事需要转达吗?”那头的声音闷闷的,透着紧张,又有些激动,竟然口吃了起来。 “请问你是?”岳老问。 接电话的是16号手术室的巡回护士。 方才安静的手术室里,主刀的手机震个不停。岳芪洋停下动作,手仍握着电刀,脚未离开脚踏,回头瞥了一眼巡回护士,又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含义已十分明确:无论何人,替我搞定。 小护士看到来电人姓名:爷爷。 是岳老。 是岳老!?一刹那,巡回护士真是庆幸自己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了,正好掩盖了圆到不能再圆的嘴巴。 深吸一大口气壮胆后才接了起来,“啊,您好,我是巡回护士。那个……久仰您大名!接这个电话真是我的荣幸!”小粉丝模式全开。 “不客气不客气,”岳老耐心的听完了她的膜拜,问:“请问他还要多久?” “现在这个在关腹了,但是接下来还有3台,连台都得开到明晨……”女声的气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今晨八点,麻醉科大交班。各位主任和科里所有麻醉师、麻醉护士、手术室护士在会议室里围了三圈。 大主任翻完手术安排,清嗓子正色道:“今天小年夜,长假前最后一个手术日。所以……”点了点手术安排最上端的总台数,声音软了半截:“你们懂的……” 他们当然懂,一年中最苦逼的日子之一即将开始。 “对了,今天小年夜呢,”岳老全没了刚才的焦急,歉歉笑道:“离开临床久了,都忘了今天的特殊性。没事没事,叫他好好开,我不打扰了。”便收了线。 “真对不住,如此重要的日子我那死小子却缺席……”岳老讪讪赔笑。 黎妈妈见岳老竟然赔笑,迅速起身坐到岳老身边致以十倍的笑容,“哪儿的话,岳主任忙。” 空留黎糯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疑惑:重要的日子? 保姆端上茶水。 隔着人影和茶几,她似乎预感到了今天来这里的意义。 她听见妈妈在说:“真羡慕您家的孩子,都这么优秀。黎糯能进岳家的门绝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 岳老叹道:“优秀又什么用,各个不结婚。你看当归都三十好几了,只知道看病看病文章文章,整天和女人打交道,就不知道带个老婆回来。茯苓也是,到了交男友的岁数,蹦蹦跳跳不知道在干嘛……幸好我早早替黄芪定了这门亲事,不然恐怕我是连喝孙子孙女喜酒的福气都没有咯。” “谢谢你啊黎糯,肯和我那死小子结婚。黄芪是冷若冰霜了些,可是人肯定是好人……”岳老转向黎糯,说得很中肯。 她正端起茶杯,动作一滞。 看向妈妈,黎妈妈笑容满面同样也望着她,眼神却带着义不容辞。 她只得向岳老报还以无奈的一笑。 送茶入口。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茶,可以苦涩到让人身临其境。 小年夜大半夜的,市民广场只坐着一个人。 黎糯操起手机,开始拨号码:“烦死人!音速死过来陪我聊天!” 五分钟后,樊师伦气喘吁吁赶到。 “我警告你啊!别再玷污我那如此有内涵的名字!”某人怒坐表愤恨。 他们家四周都是六层楼的居民小区,为了给市民提供闲聊跳舞场所,便于地理位置正中央造了这个市民广场。这广场迷你,设施也略简陋,连几条像样的长椅也没地方塞,只有入口处几个石墩可以坐。 两人各霸占了一个石墩,在低温中缩着身体坐着。从背影看,够寒碜的。 樊师伦见她半晌不说话,光顾着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烟花残骸,问:“黎糯米!你把我火急火燎吼过来就为陪你喝西北风?” 黎糯停下足部动作,转头,直直盯着他看,看到他发毛,然后募的阳光灿烂。 “叫你来恭喜我的!好基友,我要结婚了!” 听者一呆,低头不语。这下轮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烟花残骸。 “不恭喜我?”黎糯起身。 “不是,”他闷闷说道,“不知道该不该恭喜……” “难道……”她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蹲下来与他处于同一海拔。 “难道你喜欢我?暗恋我?很久了?”问的人特阳光灿烂。 “没有。”答的人特义正言辞。 “切……”黎糯坐回了方才的石墩,有些自嘲,“也是啊,你不是说,我是周围一圈朋友当中唯一没人喜欢、唯一没有初恋过的女生么?” “这是……”樊师伦欲张口安慰。 她却轻巧地接了下去:“这是事实。可是现在更大的事实是:我这个唯一没人喜欢、唯一没有初恋过的女生要结婚了,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一满法定年龄就结婚。” “所以你当然、必须、应该、立刻、马上恭喜我!”她转过头来,笑容有些撑不下去。 樊师伦没有执行她的命令,两人沉默一片,只剩冬风。 无言了半晌,黎糯解下围巾重又系紧实,说:“我们回去吧。不管怎么样,你也说点什么,你知道我怕冷场。” 樊师伦追上她的步伐。 “你真准备嫁了?” “还能不嫁么?” “不嫁你妈会杀了你吗?” “杀我或者自杀或者同归于尽,三选一。” “他也说愿意娶你?” “没说不愿意。” “可是,”他赶到她前头,“你们都不认识对方……” “认识啊。” “小时候见过面不算。” “他是我们医学英语的老师。” 樊师伦一愣:“原来他回国了啊……” “烦死人你别挡我路拜托。”黎糯一把拨开杵在她面前的人,继续往前走。 “那现在他还拽不?” “何其拽!” “还冷冰冰的?” “嗯。” “还是众星捧月的天才?” “据说是种很牛的存在。” 两人说话间已到他们居住的那栋楼前。黎糯家在两楼,樊师伦家在四楼。 “你还有什么没问完的吗?”她有些好笑,樊师伦只不过很小的时候接触过一次岳芪洋,便如此印象深刻。 “最后一个!”他说:“既然他当初执意要出国,也的确风风光光地走了,以他家的条件和他自己的能力肯定留下没问题,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黎糯也一愣,忽然又豁然开朗。 “你忘了?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樊师伦默默点了点头,叹气道:“你们就算结了,两个陌生人以后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是乐观开朗的糯米同学诶,肯定会没事的。” 和黎糯逼上梁山之后的超脱随意相比,黎妈妈整个春节长假都沉浸于衷心的幸福满足之中。 他们家周围方圆几个小区都属于c大及所属三产的家属公寓,黎糯在这儿出生长大本就是熟脸,再加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日,居民们、亲戚们、甚至是卖菜的阿姨、书报亭的阿叔等等,那些七拐八弯的人都知道了她女儿要结婚了,即将嫁给岳家的小孙子,那个c大系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才。 看着妈妈整天容光焕发地与人攀谈聊天,原本精致美丽却因失于保养而略显萎黄的脸庞散发出迷人的魅力,黎糯有些宽慰:她记得,除了她考入c大医学院那次,似乎再没见过妈妈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 春节长假后的第一天工作日,新人们以及家人大清早就在民政局碰了头。 当然,兴奋的只有新娘母亲和新郎爷爷。两位新人则斜面对面分坐于走廊两端的塑料椅上,事不关己般静待开门。 那天等待领证的情侣还不少,只不过他们都没黎糯他们到的早。她听见排在二号的女生在埋怨男生:“叫你早点起来吧你偏不,你看你看,一号这个好头彩没了。” 男生显然不太在意这些,朝女生撅了半天高的嘴上啄了啄,哄她:“好啦好啦,是我不好嘛,晚上大餐弥补好吧?” “我又不是吃货……”女生小声抗议,然而声随意动。 “嗯嗯,不是不是……”男生有爱地抓过准妻子的手。 他们已在讨论大餐吃什么的问题了,一旁方耳听目睹了一场甜蜜闹剧的黎糯同学仍然面红耳赤着,红到那位男生狐疑地瞄了她一眼…… 其实她不介意把一号让给他们的,要不是岳芪洋得尽快赶去医院的话。 而她哪敢跟他提要求。 民政局登记结婚的窗口八点准时营业。 他们交上证件,眼看岳芪洋风一般填完了表格,她只得速速跟上;又去拍结婚照,听得摄影师一句“好了”之后,新郎就立马没了影儿。 岳老随孙子一同离去,妈妈也去上班了,只留寒假中的黎糯慢吞吞地拿完两本大红本子,优哉游哉地看过二号的情侣在小礼堂里举着证书大摆pose,才晃出民政局的大门。 接下去做什么呢? 对,早饭没吃,去吃大餐吧! 可是一个人吃没人陪聊有点傻额…… 黎糯脑中瞬间列出了一大串陪吃陪聊名单,有路心和、舒笑、满可盈,有从前高中的同学,有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们。 绕了一圈,钩钩叉叉完只剩下了樊师伦。 于是一小时后,黎糯在五角场的肯德基见到了衣衫不整的樊师伦,他们共进了她婚后的第一顿丰盛大餐。 哪怕是时隔数十载,黎糯也清晰记得,那年的春节在一月份。她在月初刚吃完二十周岁的生日面条,一个月后就领了证结了婚。 那天,樊师伦为了庆祝她结婚,陪她吃了肯德基的田园脆鸡堡和皮蛋瘦肉粥,钱最后还是她付的。 那天,岳芪洋整个流程花了大概十分钟,全程没有看过她一眼,亦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第6章 上卷--5 在步入寝室前,黎糯握着钥匙拖着拉杆箱在516门口做贼般磨蹭了很久。 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直到和住同一层楼来来往往的本校区同学们say了无数个hello,被问过无数遍“糯米你钥匙忘带了?”,以及无数次关切询问“糯米你是腓肠肌筋挛了么?”后,她打开了516的木门。 却看见空空如也四张床和空空如也四张桌子…… 靠!都几点了!这些人怎么还不死回来! 虽然他们校区和c大其他几个校区及大部分学校不同,是把全校区的同性别新生随机分为四人一间,但意外的大家都处的格外愉快。大概正如满可盈推断得出的:随机组合,纯凭缘分啊。 她们寝室四个人分别属于两个班级:黎糯和路心和是临床五年制一附院班的,舒笑和满可盈是药学的,光这点就比较特殊了——别的寝室基本四个人四个班;更巧的是她们四个姑娘居然都是本市人,整个一个年级只有约莫二三十个上海人,女生更少,实在难得。 可是,黎糯还是觉得,就如同每个人床边都挂上了帘子,每个人心里也都有块谁都无法企及的地带。她能不能把结婚这件事先暂时放进帘子里头? 有了答案后,她松了口气,却正遇着破门而入的满可盈。 “呀?我居然是第二个?我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室长绝对人未进门,声音以达全走廊。 黎糯瞅着她,也颇讶异:“室长,我记得你家离这儿不远啊,你怎么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是必然。”满可盈边往里走边仰头牛饮,“我可是先去本部开了会,又搭了校车,又校车抛锚,又忘带交通卡,又走了n站路从漕溪北路走过来的!” 黎糯三滴汗:“你的钱呢……” “放行李箱了,当路翻箱倒柜多那啥呀,反正大冬天的,纯当运动。只是没想到,运动量有些过了。”室长嘻嘻一笑,先翻出了睡衣,一把拖过洗漱用品下楼沐浴更衣。 晚上全寝室到齐后,她们照例先开了选课大战战略部署会议。 先把四个人一起上的公共课选上,再把各专业必修课从重要的到非重要的罗列出选课次序,最后才是选修课。 临床五年制的必修课已经爆满,再去除实验操作和到本部听讲座以及社团活动的时间,已完全没有选修的余地。倒是药学相对宽松,舒笑和满可盈商量了半天,选了临床必修的中医基础。 满可盈解释道:“我们会长说,这次教中医的老师都挺有两把刷子的,全是中医大和各大中医院外聘,其中教中药部分的是传说中现在沪上最热门的‘送子观音’。反正我们也要学中药,一举两得。” 既然满可盈顶头上司c大学生会主席大人,暨临床医学八年制班长都这么说了,众学子期待值立马破表。 虽说中医课的老师们的确各具风采,但他们翘首以盼的“送子观音”却迟迟未出现。 直到期中考试结束,同学们欲借晚上的中医课时间补足睡眠,“送子观音”就这么悄然降临于人间。 出现在讲台后方的是个个子不算高,略微发福的三十多岁的男人。 满可盈仔细打量了通男人,扼腕:“怨我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该男年轻时候应是唇红齿白可爱型美少年一枚啊……” 男人就在她的“生不逢时”中开口自我介绍:“大家好,今天开始由我为大家上本课程中的中药学部分。” 底下顿时肃静,无数只头颅从课桌上冉冉升起。 众人异口同声:“送子观音?!” 和他们想象中鹤发童颜老当益壮的名老中医形象完全不符嘛!和他们想象中盘坐莲花座手拿净瓶跟俩童子的形象完全不符嘛! 老师一愣,突地笑了:“不敢当不敢当。” 叔叔你既然都“不敢当”了,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正品了…… 在同学们的唏嘘一片中,授课开始了。 观音首先提问:“我想问问学西医的各位,你们知道哪些中药?” 同学们不断冒出“人参”、“西洋参”、“冬虫夏草”,七嘴八舌。 “那这些药材的功效呢?”他又问。 看着底下茫然的表情,他笑着抽出点名表,选了个名字:“临床医学五年制一附院班,黎糯?” 黎糯心中万千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不必紧张,我随便问问而已。”观音非常和气,“黄芪知道吗?你觉得它有什么作用?” 她期期艾艾地立在人群中,和观音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投降:“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是正常的,”观音笑道:“我本科也是这所学校临五的,那时对中医中药同样一窍不通。” “不过,我希望你可以比我强。要求不高,记住黄芪的功效即可。ok?”观音飘至她面前,问。 黎糯态度端正,立即回答:“ok!” “黄芪味甘,性微温,归肝、脾、肺、肾经。有益气固表、敛汗固脱、托疮生肌、利水消肿之功。” 晚上三节课下课后,大家俱饥肠辘辘,出了教室门直冲学校旁边的“黑暗料理界”。 黎糯慢慢收拾东西,等待去厕所了的各位。 观音也在慢慢收拾东西,等同学走完了才拾包抬头。 “黎糯同学,还记得黄芪的功效吗?”他仍站在讲台后方,她仍立于教室中央。隔了半个教室的空间,他问她。 黎糯一字不差地讲了出来。 他笑:“不错嘛!不愧是历史悠久的优等生。” 又追加了句:“好久不见了,小糯米。哦,不对,是弟妹。” 她下意识朝门外看,幸好没人。 黎糯以五十米冲刺速度移动至讲台,小声请求:“当归哥哥,能不能替我保密?” “怎么?和我家黄芪结婚就这么不堪?”观音眯眼,还不忘“切”了一记。 “也不是……”她苦笑,“个中缘由你应该也懂,反正就是要替我保密!起码在学校里的时候。” “好!请我吃夜宵我就保密!”这位叔叔够利落,但也不带如此敲不赚钱的学生党竹杠的好吗? “好!我就带了二十七块四毛,任君挑选。”黎糯也爽快,反正兜里没钱遇事不慌…… 岳归洋带她去的是隐于学校和一附院中某条小弄堂里的一家本帮面馆。好歹黎糯在这校区也混了两年,竟然完全不知道这巷子深处还有人家。 夜深人不静,面馆生意异常火爆。 领路人显然是常客,常到老板见着他这张脸就往厨房里吼了声:“鳝丝面加辣酱加咸菜肉丝!” 黎糯惊愕地吞了口唾沫,问岳归洋:“一人份?两人份?” 他没回答,而是笃定地冲老板嚷了句:“要两份!” 她张了张嘴,又乖乖闭上。毕竟,晚餐干了两份盖浇饭这种事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太难以启齿了……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位置落座,大冬天的,倒是十分暖和。 “你确定吃得下这么多?”黎糯对那两碗面耿耿于怀,不住往窗口探望,想着是不是面量偏少所以要往死里加浇头。 “你不就带了二十七块四毛么,我想了下,那就这里好了。”对面的人淡定地从筷筒中抽出两双一次性竹筷,递给她一双,进入待吃模式。 “额?”她的心顿时流血:叔叔!我就带了二十七块四毛你还要坑我么…… “怎么?这么便宜的封口费还有意见?”岳归洋笑着挑眉,“啪”的一声将竹筷戳破了包装袋。 黎糯忙摆手否认:“没,没有,绝对没有。” 老板端上了他们的面,看得她没吃就撑了。满满两大碗面条,其上被碎杂浇头覆盖,浓油赤酱,香气四溢。 她迟迟没动手,瞅了瞅面,又瞅瞅对面已呼呼吃开的人,将信将疑地问:“这两碗面二十七块四毛?” “确切说是二十八块,”岳归洋答,“既然你我旧识,那就打个九八折,剩下的六毛我出好了。” 三根竖线…… 叔叔您还真是出手阔绰不忘旧恩情深意切啊! “怎么?” “没什么,”黎糯咧嘴傻笑,“我就是觉得这顿封口饭性价比甚高。” 等岳归洋扒拉完面喝完汤,她才解决了四分之一。 “小糯米,其实我们也很久没见了。”他突然说。 她一愣,吸着面算了片刻,“的确,上一次见面我才刚上高中。” “不过我们还是没什么距离感啊感觉上。”她笑。 岳归洋点头同意,“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没怎么改变吧。” 黎糯放下筷子表异议:“哪有,你现在都‘送子观音’了好不!我记得你那时候刚聘上主治,可能压力大吧整个人挺消沉的……” “哦?是吗?”他追问,“还有什么变化么?” 她咬了咬筷子,再指指他的肚子:“额……向心性肥胖?” 岳归洋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罢了叹了口气,道:“糯米你倒真没变。” 黎糯随着他笑,笑完埋头拨起面条,过了半晌,低声说:“哪有,我也变了。我真变成你弟妹了,这点已足矣。” 第7章 上卷--6 事后她才知道,那天岳归洋凌晨的飞机回的上海,下了飞机就查房,查完了病房冲去开会,开完会直接上门诊,出了门诊便赶来上课,早中晚三顿都没吃,所以那碗封口面才吃得不是一般得狼吞虎咽。 事后她才知道,岳归洋太忙根本没空来安慰被迫成婚的黎糯,才临时又同意接下了早已被他们科主任婉拒了的中医基础课,好借课后时间找她聊聊。 黎糯还记得,她第一次去到岳家,为她开门的正是痞痞笑着的岳归洋。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也只有当归,是她在岳家唯一能敞开心扉说话的朋友。 所以每顿中医基础课前的晚餐,她总吃得格外开心,格外多……多到路心和忍不住提醒她:“糯米,你不是说你是高考后辛辛苦苦才把体重减下来的么?这是要反弹的意思?” 她呵呵傻笑:“一周一次,我开心嘛。” “你开心什么?”舒笑不解。 “你不会对观音抱有什么非分之想吧……”满可盈不住摸下巴进入推理模式。 黎糯包着一嘴炒饭,“非分之想?什么非分之想?” 三人俱摇头,一致无视饭桶的存在,以非分之想为起点发散思维。 “你们说观音结婚了没?”八卦之源永远是她们亲爱的室长兼c大学生会宣传部部长满可盈同学。 “看着三十五左右?应该结了吧。”舒笑说。 “不像,”她们中唯一有男朋友的路心和否定,“他有几次来上课衣领子一只在里面一只在外面,太粗糙了。” “可是男人大多数都很粗糙额……”黎糯开始啃猪排。 “是啊。可是如果结婚了的话,一定会被老婆说教,说啊说啊也就变细致了。”路心和说。 其余三人顿时坏笑,“所以……这就是你们家沈老师细致的原因?” 路美女一下闭嘴,红了脸。 路心和的男朋友是数院的老师,也是c大校草级的人物,任教c大之前曾在路心和就读的高中教过半年数学。两人在高中相识,暗中早就默许芳心,不过直到她高考完才走到了一起。但是校草和院花的组合貌似一直好事多磨,其中分手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又复合。 瞅着美女的羞羞脸,三人决定继续调戏她:“其实你想说的是你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是吧?” 路心和愤然起身,端餐盘走人,“你们还不走?要迟到了!” 舒笑和满可盈跟在她后头,还不忘一唱一和。 “你看某人那是有多疼某人啊,考试周亲自从本部跑来监督复习哦!” “所以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还有某人看某人那个眼神啊,和帮我们上课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哦!” “所以说男朋友果然要找个大些的。正所谓:弟弟同岁打打闹闹,两岁三岁难得让让,十岁八岁正正好好。” 黎糯走在最后面,边走边喝还剩几口的瓦罐汤,听到这句,瞬间呛住,咳声阵阵。 “糯米你就别喝了,真是不想减肥了?”前面的人关切询问。 “最好还要像某人的某人一样,工作体面稳定,可长期供吃供喝。”话题继续…… “是啊,不同行的可以依靠依靠,同行的更好,生活学习指导起来两不误……” 她们正说着,听闻黎糯呛咳声突然加剧。回头一看,连脸也憋得通红。 “你看,叫你悠着点,吃多了撑着了吧!” 其实她只是想到了大她十岁又是同行的名义丈夫。然后听着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掐住了喉咙。 岳归洋下了课不是要去实验室,就是要回医院,从没听他说过回家。 而黎糯最近在图书馆的勤工俭学工作安排就是负责晚上最后巡视一遍阅览室和多媒体阅览室、关电源、锁门。 正好,她可以借冠冕堂皇的理由脱离寝室队伍,和岳归洋一起走到图书馆。如果他的时间不是非常紧,还会陪她把工作做完。 下了晚课之后的阅览室其实已不对外开放,她只是负责捡拾一下过于明显的垃圾,或者整理一下过于凌乱的书籍。 他们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谈笑风生,聊天文地理,聊古今中外,聊今事往事,当然也聊岳芪洋。 她才知道,岳芪洋和她结婚后搬出了岳家花园,而且除了当归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黎糯和岳芪洋住在一起。 她苦笑。其实连她妈妈都以为她平时住学校,双休日会去岳芪洋那里。 这样算来,她窝在寝室,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岳归洋说,“爷爷让黄芪去接你同住,那小子只是习惯性点头,压根不会有任何行动。” 黎糯拨下电闸,阅览室忽的一片黑暗。 她听见岳归洋在黑暗中幽幽道:“不过,黄芪搬离了爷爷身边,搬离了岳家,终于好轻松些了。” 她打开手电筒,笑:“这点我懂。” 没有回家的这段日子,离开妈妈的这段日子,真是轻松多了。 “不过糯米啊,既然你们都领了证,难道想这样下去一辈子吗?你和黄芪的性格我还都算清楚,我知道我说这话有些过分,既然他是绝不可能主动出击的人,那只有请你试着去了解了解他了。”岳归洋说。 “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其实挺相像的,所以或许只有你能够走进他的心里。作为他的哥哥,这个拜托你能接受吗?” 她本能的不想与那个挂了她医英的冷冰冰煞神拉近距离,但因为是当归所托,她只得答应。 “好吧,等机会。” 黎糯在校门口挥别了岳归洋,留下一句敷衍味道挺重的话。 可是机会就像等公交车,你要乘的那辆迟迟不来,不要乘的那辆偏就一辆辆接着来,还是空车。 她不想要靠近岳芪洋的机会,于是它轻易地来了。 进入考试周之后,黎糯几乎把寝室搬到了通宵教室,除了每天回宿舍洗把澡,吃喝拉撒睡一概教学楼解决。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每个人都被折磨成国宝,还是精神错乱的国宝。 某天下午,在她看书看到即将会周公之际,手机孜孜不倦的震动把她拉回了人间。 没看来电人便迷糊地接起,那头却传来了岳老的声音。 “黎糯啊,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黎糯顿时精神抖擞,“爷爷,您说!” 岳老被她的亢奋惊到,轻笑道:“我想拜托你件事……” “没问题爷爷!” “听说黄芪最近特别忙,你要考试也特别累,我这里人家送来好多野生甲鱼,我又不吃,你们拿去补补吧。” 黎糯的脑子尚处于混沌状态,只抓住了两个关键词:甲鱼,岳芪洋。 这二者有什么关联?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了再说。 挂了手机整理了一下思绪,她才明白了岳老是让她拿些甲鱼去他们的家,但老人家不知道他们的现状,其实就等于她得把甲鱼给岳芪洋送去。 通宵教室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女生的哀嚎…… 在黎糯好说歹说下,岳家的保姆终于只捉了三只甲鱼给她。 她从岳归洋那儿打听来了岳芪洋现在的居所,位于本市西角的高档涉外住宅区,于是她提着黑色塑料袋,在初夏略显闷热的夜晚,头重脚轻地踏上了征途。 公交车很快把她送到目的地,她提着一会儿凹进一会儿凸出的塑料袋,站在他家门禁前发难:额……岳芪洋貌似还不知道她要给他送甲鱼来?那她携带生物不请自来是不是突兀了些? 无奈,心下一横,用来不及后悔的速度按下他家的门牌号。 门禁不断响着“叮咚”声,持续了很久,久到黎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正想着大约是岳芪洋不在吧,门禁忽的被人接通。 “谁?”岳芪洋的声音。 她停顿了三秒,大出一口气,提起塑料袋在摄像孔前面晃了晃,说:“甲鱼你好!” 门禁瞬间就挂断了,之后也没有传来开门的声音。 黎糯埋头深深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把“甲鱼”和“你好”的顺序调换一下,或者在“甲鱼”和“你好”当中喘口气,以至于给名义上的丈夫带来了心灵上的创伤…… 她回身,欲垂头丧气而去,不想刚迈开一步,身后的铜制大门“喀拉”开了锁。 黎糯差点喜极而泣,光速闪进电梯求迅速完成任务。 岳芪洋家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却见不着半点人影。 她把头探进去,小心小声地问了句:“有人吗?” 无人应答。 往外一缩,心头发毛:怎么有种空城计的感觉…… 她又把头探进去,稍微增大了点分贝:“我把甲鱼放玄关了。” 刚把袋子放在棕褐色地板上,眼前出现了条人影。 黎糯抬头,讶异地瞪圆了眼。 她惊愕的不是岳芪洋神不知鬼不觉的现身,而是—— 三十岁的岳芪洋额头上贴了片小朋友退热用的冰冰贴…… “你……生病了?”脱口而出。 他没说话,直接探身绕到她身后,带上了门。 黎糯后知后觉地发现,她随着关上了的门,自然而然被带入室内。 这下再把甲鱼放在地板上有些过意不去了吧……她想。 遂捡起袋子,问前方喝水的人:“不好意思,请问这些甲鱼该放在哪儿?” 他没回头,指了指窗外。 “高空抛物不太好吧……”她大惊,为岳芪洋的随性彪悍所折服。 他显然也一愣,又指了指窗外,自己则向里侧房间走去。 这下黎糯憋不住了,脱了鞋跑到窗边,想看看外面难道还藏着个储物空间不成。 她上下左右看了一大通没明白,直到低头望及地面才恍然大悟:楼下有条河……放生吧…… 黎糯头上正在滴汗,身后却飘来岳芪洋进门至今说的第一句话。 “你会用锅子煮粥么?” 第8章 上卷--7 “……会。”她答道。 虽然没有了下文,但黎糯还是心领神会地走向厨房,顺道带上玄关旁的三只甲鱼。 要放生什么的也得等到天亮吧。 岳芪洋家的厨房,碗筷刀叉罗列整齐,锅碗瓢盆蹭蹭发亮,调味罐里一无所有,简直像间样板房,不带生活气息。 唯一提示着这里有人住的信息,莫过于操作台上的整整一箱强化型红牛和两盒子麝香保心丸。 强化型红牛加麝香保心丸?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 她自来熟地从各个抽屉橱门中搜出原材料,放水煮粥。趁着这空当用眼睛打量了一圈“他们的家”。 即便所处高档住宅小区,室内全然没有豪华的感觉。简单的两房两厅两卫,空空荡荡的空间,所及之处一律黑白灰的色调,更像是个常年出差在外的男性单身高管的居所。 面前的水已沸腾,黎糯忙将火调至最小。揭开锅盖,用勺子搅动了两下,惋惜锅里的米因未经浸泡而粘性不理想。 她庆幸自己是成长在单亲家庭,家务承担的比较多,不然方才岳芪洋问她会不会煮粥,而她说不会,还真有点傻额。 可是,作为一个在国外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连煮粥都不会,是不是太扯了? 哎,人善被人欺啊。黎糯缩了缩鼻子,将粥又烧沸了几次,出锅装碗。 “那个……粥可以吃了。” 没有人睬她。 黎糯站在岳芪洋书房门口,再次敲敲门,还是没人睬她。 整整三面墙的书橱,略中央摆放着桌椅和电脑。房屋的主人背对着她,没戴眼镜,安静地侧伏于四散零落的英文资料上。 心脏突然一颤,因为她觉得这场景很像柯南里的案发现场。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很好,没死。 只是呼吸略快,呼气略热。果然是在发烧。 她在他家搜了一圈,只挖到了一张包装上明确写有“儿童退热用”的冰冰贴,没找到任何药物。又回到厨房,翻冰箱,终于在冷冻室最下层的深处刨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冻得冰硬如石的火腿肉…… 取了块毛巾把肉包上,回书房。 他的整张脸挺别扭得侧着,瘦长的身躯弯成一只僵硬的虾米,双眼紧闭,眉头微皱,表情有些痛苦。 她不敢拗他的姿势,只能把火腿肉紧紧靠压在冰冰贴旁,又怕它倒下,拿过桌上的眼镜盒倚火腿肉而放,加以固定。退后一步欣赏,黎糯真心觉得,她就地取材diy的物理降温工具,在岳芪洋和眼镜盒的包夹下,整个看上去实在像块三明治…… 随意扫了一眼电脑屏保上的时钟,惊得她差点跳起来——都这个点了?!末班车要赶不及了! 她刚想转身拍屁股走人,稍一思索,自包里挖出草稿纸,留笔。 岳老师: 粥已煮好,请随意品尝。 另:由于时间过晚,甲鱼放生一事还劳烦您亲自动手。 祝早日康复! 黎糯留 纠结了半天,最终放弃了写上“致此敬礼”之类的客套话。 拜勤工俭学工作养成的好习惯,她出门前巡视了一遍室内,关了所有能关的电源开关,飞也似地离开了。 坐上末班公车,黎糯良心开始有愧:她怎么就这么果断地抛下了病人,还留了张坑爹纸条就跑了呢? 于是,发了条短信给樊师伦开解心头歉疚。 “在病人和末班车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是不是很不好?” 樊师伦回的言简意赅。 “你是禽兽。” 被樊师伦叫了两个月的“禽兽”,转眼就到了放暑假的时间。 眼看学校渐渐走空,黎糯收拾着铺盖却滋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最后无聊到跟着那年毕业的学姐参加大五和大八共同的毕业送别宴。 那时候还没正式出台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政策,一切只是在以讹传讹阶段,以至于黎糯多年后仍然觉得那时的学长学姐比后来没逃过规陪的学弟学妹要斗志昂扬得多。 她自然和一附院班的直属前辈们坐在一起,听这些被一附院虐到叫爹叫娘的人们聊医院里的各色事情。 席间,他们聊到一附院的数字歌:一附院,两扇破门,三块门面,四位院士,五千门急诊量,六大普外,七号宿舍,八大支柱,九元套餐,十分嚣张。 黎糯一头雾水,悄悄问他们:“三块门面是什么?” 中间一位貌似是团支书的学长解释道:“就是一附院长得最好看的三个人啊。” “额……” 她自然不知道说的是谁,可身边众人一下子话题激活,情绪激动,似乎每一个人都有无数的故事好说。 男生一致认为:“田佳酿气质真的超好,声音也超治愈,听她说话像在听有声读物,怪不得有些病人网上刷半天的号不为看病就为和她聊聊天,那张脸配那个声音,啧啧,简直包治百病啊包治百病。” 女生则分为两派,一派说:“男人就应该像岳芪洋,少说多做,手起刀落,雷厉风行。” 另一派叹口气,道:“听这话就知道你在外三绝对不是跟岳芪洋那组的,被他虐过才知道李务傥这类温柔似水的男人有多难能可贵。” “哎,那是因为你没跟李务傥进过导管室,这男人捅起导丝来是绝对的不眨眼,和岳芪洋清淋巴结的凶残有的一拼。” “关键风流哥很霉好不好,逢值班必收心梗……” “冷医生也没好到哪儿去,传说中的穿孔小王子……” “谁都不要和田姑娘比,过了一个长假病区换一拨人……” …… 黎糯听得十分稀奇又忍俊不禁,问:“这三个人如此有影响力?” “当然!”学姐兴奋得唾沫横飞,“三块门面不仅脸赞,还全部毕业于美国前三的医学院,甚至都过了us|mle,科研和业务水平俱一流。今年他们同时入选c大十大杰出青年,是现在一附院绝对的后起之秀中的代表人物!” “人生楷模啊!”她肃然起敬。 学姐默叹,一手拿着块西瓜,一手扶额道:“人生楷模就不用了,至多当学术追求吧……这三个人都年过三十还单着,你想楷模你妈不会饶过你的……” 黎糯恍然点头。忽的邪邪一笑,按住学姐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学姐,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岳芪洋结婚了。” “啊!?”学姐手里的西瓜掉了。 “他老婆就是我。” “你确定?” “我确定。” “你确定不是因为岳芪洋大义灭医英所以你报复他?” “我确定。” 黎糯心下想,临床看来不是白转的,能锻炼出在任何诡异的时刻都能冷静思考的本事。 学姐静默了两秒,捡起西瓜,对团支书说:“老大对不住,我家小学妹貌似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去。” 走出酒店大门,学姐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学妹,你要恶搞也不要搞岳芪洋。是有许多小女生喜欢岳芪洋这款‘冷男’,可关键是,你觉得岳芪洋是个会喜欢人的主吗?你下次要说你是李务傥老婆,相信的人还会多点……” 她乐了。 果然,连她自己都不愿相信的事实,别人怎么可能会相信。 在寝室里又磨蹭了两天,她还是决定打包滚回“娘家”。 黎糯是大杨浦走出来的姑娘,家离c大本部不远,不过离c大医学院非常不近。她一个人哼哧哼哧拖着行李乘公交车再转八号线,一路从人山人海的市中心乘到市区的边缘,目送来来往往的乘客上上下下到最后整节车厢冷冷清清。 当她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华灯初上,炊烟袅袅,从走道里能看见黎家的餐厅亮着灯。 妈妈在家。 可她忽然驻足不前。 人们喜欢把柔黄的灯光比喻为家,是因为它能勾起所有家庭温暖的回忆。黎糯站在她家餐厅的窗外,想起了她和岳芪洋领证的那晚。 那晚,妈妈烧了黎糯最爱吃的干煎小黄鱼。然后一边看着她吃,一边下令:“黎糯,你出嫁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哪怕你和他没感情,也给我住到他家去。” 她默默放下筷子。 “你爸出事后,你爷爷奶奶让我改嫁,你则归他们,我不依,凭什么我要听他们的。我在你爸的骨灰落葬仪式上,跪在墓碑前当着你们黎家所有人的面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好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妈妈自墙上取下爸爸的遗像,说道:“你应该谢谢你爸,谢谢他死对了时间地点,才让我找到了一条让你飞黄腾达的路。” “我从你三岁开始就不断地给岳家烧香,使出浑身解数说动岳老结娃娃亲,终于千辛万苦让你嫁给了岳芪洋。但是从今以后,你是岳家的人,你未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靠你自己去搞定他们,我帮不了你。” 妈妈说完这些话,搁下爸爸的照片就出了门。 黎糯拿过照片,端详良久,久到记忆中爸爸模糊的脸庞重又清晰。 翻过相框,从照片的背面取出一张带血的字条。 那是在车祸现场发现的爸爸的绝笔,用尽全身气力留下的绝笔。 宝贝囡囡: 愿你健康长大,做自己喜欢的事,嫁自己喜欢的人,幸福终老。 爸爸 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几个人,在理应欢笑的新婚之夜,拿着两本结婚证书,看着照片中永远微笑的爸爸,哭了一宿。 第9章 上卷--8 最终黎糯过家门而不入,拖着行李又乘上了地铁。 地铁过了十几站,她也给自己洗脑洗了十几站:去岳芪洋家吧!妈妈说的对,无论他们有没有感情,她都是岳家的人,不去他家去哪里。 可惜她始终缺了妈妈的那股狠劲,脸长得像爸爸,性格也像。 八号线行至人民广场,车厢两侧的门同时打开,大量往外涌的人潮打断了她的洗脑节奏,本就不坚定的意志轻而易举动摇起来。 最后,她随着人潮下了地铁,不想回空荡荡的寝室,又不知道去向何处,便在换乘大厅的墙边席地而坐,呆呆望着眼前的人来人往,以及接受带有各种情绪的眼神射线。 掏出手机,打开联系人名单,一个个往下翻。似乎仍然、只有她的好基友樊师伦可以骚扰。 打电话给他,无人接听。 黎糯心灰意冷地挂了电话,却听到一个金属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抬头,愣住。 额?为什么有人扔了一块钱给她? 忙起身想还给施主,可是望着赶去换乘的人海,毫无头绪。 蓦地,她突然就下定了决心,使劲捏了捏硬币,拖着箱子朝换乘二号线的方向走去。 二号线没坐几站,就到了岳芪洋家。 黎糯在地铁里被浩浩荡荡的下班白领挤得浑身是汗,又拖了一路的行李箱,手脚发麻,瘫倒在他家门禁前。 过了一会儿,从门禁里面走出一家四口,听他们讲话是日本人。这家的妈妈见到门口狼狈的黎糯,忙撑住门,让她先进到里面去。 黎糯感激不尽,又想起方才被陌生人施舍的那枚硬币,内牛满面,衷心感叹世间还是好人多啊。 这个小区每个单元都配有入户花园,地面由开发商统一铺上了米黄色大理石,四周的墙面亦贴上了上好的瓷砖,业主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此基础上添加喜好。当然,岳芪洋的入户花园依旧是最初的模样。 她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反应,断定他还没回来。 哎,不管了,累死了。黎糯占地为王地在入户花园里卧倒,还一脚踹翻了可怜的行李箱,抱着书包就呼呼睡了起来。 这一觉,睡得真不踏实,加之大理石的寒凉不断侵入她的背脊,导致她没过多久就醒了。 腰酸背疼地起身,忽然发现从身上掉落下一块白色毯子。在看看四周,行李箱也被扶正,依墙而立。 什么情况?这小区已经高档到物业照顾入户了么? 她拿起毯子瞅了瞅,其一角印有“c大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小字——一附院职工人手n条的防暑降温物品…… 幡然醒悟,黎糯只想骂人:靠!岳芪洋你够了!别说我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婆,就是看在我是你曾经教过还挂过的学生的份上也应该请我入室吧!不入室也应该再给条毯子让我垫垫吧! “渣男!” 她怒了,将毯子胡乱团成一坨扔在门口,让他出门就踩个满脚! 这时手机铃响,是樊师伦。 他说:“我刚刚在和学姐学长吃饭,没听到。怎么啦?” “没怎么!”怒气未消的声音。 “你……你干嘛生气啊?消气消气,我来找你吃夜宵,你现在在哪儿?” “古北!” “你跑去古北做什么?” “自作孽!” 怒发冲冠的黎糯讲电话绝对用的是扰民的分贝,加上入户花园的回声效果,成功得把岳芪洋引了出来。 他开门,在门口站定,淡定地收起毯子,关门消失。 樊师伦坐在一家兰州拉面店里听其对面的姑娘控诉了整整半个小时某男的恶劣行径,接着目睹她豪迈地将三两炒刀削风卷残云,并霸气地嚷了句:“再来一碗!” “你们真是……”他刚想总结。 “五行不合,命中相克,阴阳离决。”她愤然说道,末了,噗嗤一笑:“我觉得我中医学的都用在骂岳芪洋上了,当归哥哥知道要哭了。” “没关系,”他一滴汗,“你骂爽就行……” 待黎糯吃饱喝足,樊师伦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要去哪儿?”她不解。 “你不是没地方住吗?那去我外婆家好了。”说完向司机报了个地址。 “好呀好呀,好多年没见你外婆了,我也想她。”黎糯对暂居地很满意。 樊师伦见她十分钟前还怒不可遏,十分钟又笑容满面,哭笑不得。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还单细胞。” “滚。”黎糯送上一老拳。 后排的唇枪舌战引起了司机的注意,师傅瞄了一眼后视镜,问:“小情侣?” 两人俱一愣,忙否认:“不是。” 师傅“哦”了一声,音调表明人家是极不相信。 “你们看着挺配的。”师傅继续八卦。 “哪有……” “有啊!男孩子挺漂亮的,女孩子……额……也蛮可爱的。”师傅说。 他们忽然相对一笑,黎糯问司机:“师傅,你看上去我俩哪个是c大的?” “哎呦,这个怎么看得出啦。”师傅说是这么说,眼睛一直在往樊师伦瞟。 樊师伦乐了,“师傅你直说吧,你觉得我们这个小姑娘看着像什么学校的?” “这个么……xx技校?” 他们两个笑爆了,从前一直玩的游戏,没想到现在再玩还是那么有意思。 上海话里有句用来比喻人绣花枕头的俗语叫作“聪明面孔笨肚肠”,说的就是樊师伦,而学习成绩历来优秀的黎糯恰恰相反,是个“聪明肚肠笨面孔”。 小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玩,就经常会有不相熟的阿姨婆婆指着樊师伦称赞:“这就是十号楼里那个次次班级考第一的小孩哝!”而当小樊师伦诚实地作出指正后,阿姨婆婆都不敢相信地冲向黎糯,左瞧瞧右瞧瞧,改赞叹为惊叹:“不会吧?这小姑娘长得挺笨,脑子倒是蛮好使的嘛!” 起初,黎糯真心郁闷。她郁闷的不是别人不知道她成绩好,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长得笨”了。小黎糯曾经为这事倍感烦心,问妈妈,妈妈无视她;问小樊师伦,小樊师伦端详了她半晌,冒出了一句极其深奥的话:“笨,是一种感觉。” 随着年纪慢慢长大,她依旧“笨”且聪明着,渐渐也就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对脑袋开的玩笑,坦然接受,并且当作了自我开刷的段子。谁说反差不是一种魅力呢? 出租车上,樊师伦再次仔细端详了她一阵,长叹口气,道:“我觉得吧,你那两只眼睛是越长越开了……” 然后自然,迎来一番狂殴。 出租车从市区出发,上高架转高速,夜深人静时才到他外婆家。 樊师伦的外婆家和黎糯的外婆家情况相似——上海郊区土生土长的农民家庭,各生了个没什么文化但如花似玉的女儿,跟了知识分子的老公,成了c大教职员工的家属。 当然,工人阶级老大哥的年代,“臭老九”的教师远不及现在的地位,所以黎糯的外婆曾经对她父母的婚事百般阻扰。而书香门第出身的祖父母也同样对只识五谷杂粮不知四书五经的农家媳妇看不顺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帮派。同样属于c大的家属小区,居民们尤其是女性居民们,会自觉地将自己划入不同的组别,出身相似的樊家和黎家自然走得近。 黎糯认为,这也是她和樊师伦两小无猜的缘由之一。 她自小便是学习委员,这职位有个苦差事,就是得负责早自习领读中英文课文,顺便把调皮捣蛋者的大名记下来交给班主任。 班里最调皮的家伙偏还长着张最损的嘴,只要黎糯一记他的名字,他就开始带领半个班级起哄喊她“乡下人”。每当她气不过的时候,只有樊师伦会站出来,大吼一声:“乡下人怎么了!你乡下有地吗?!” 事后,黎糯期期艾艾地对樊师伦说:“乡下的地是归我两个舅舅的……” 樊师伦直翻白眼:“他们连田都没见过还会分的清归谁?” 如今,黎糯外公外婆已去世,白墙黛瓦的农村房拆迁换成了千篇一律的公寓,而樊师伦外婆家也已被列入拆迁名单。 他外婆失明多年,听闻黎糯要来,特意没睡,蹭去手上的灰在她脸上摸了一阵,道:“这真是小糯米么?完全变样了啊。” 她笑答:“外婆,是我。” 外婆忽然很欣慰地拍拍她的头,说:“听伦伦讲,你结婚了啊?你要知道外婆以前可担心了呢,长这么笨的姑娘会不会没人要。” “……” “为什么你外婆看不见还知道我长得笨……”她问樊师伦。 某人早笑得五体投地:“所以我说,笨,是一种感觉。” 第10章 上卷--9 其实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进入了阵发性考试、持久性通宵的大三后,黎糯她们的日子已完全沦落为硕大一张考试安排表。 考完了药理考功能,考完了病生考伦理,考完了寄生虫考诊断,放了短短三周的寒假,然后接着来,考完了统计考影像,考完了肿瘤和内上外上,再扔个重磅联考,大三一年也就这么过了。 这一年,对她来说,总算相安无事。 她仍旧窝她的寝室,仍旧泡她的通宵教室,仍旧笑得嘻嘻哈哈,仍旧在个人资料表格婚姻情况一栏悄悄地勾上“未婚”。 当然寒假过节的时候,她必须拜访两个家。 她问岳归洋要了岳芪洋的手机号,希望能在亲戚长辈面前做做样子,于是发了条短信给他:岳老师您好,关于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问题,您能抽空和我商量一下吗?谢谢! 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倒是岳归洋比较关心他们,问她:“怎么演戏你们商量好了么?” “没……嘤嘤嘤……”黎糯哭。 “黄芪这小子又不理人了?” “是啊,配戏的演员罢工我也没有办法呀……” 末了,两人俱一声叹息。 春节长假门诊停诊四天,岳归洋终于有了宝贵的休息,不过他还得值一个病房的二线班。为了充当临时演员陪黎糯演戏,他特意把年三十的班换到了年初三。 黎糯无限感激,便又请他搓了顿鳝丝面加辣酱加咸菜肉丝,不过这次多了一个人同行。 岳家的小孙女岳苓洋今年即将从a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八年制毕业,年初回的上海,刚过了一附院规陪招录的笔试,听闻有免费的面可以坑,即时赶到。 黎糯看着对面两位扫荡面条的同志,心里默骂“坑子兄妹”一万遍…… 茯苓自面碗中抬头:“嫂嫂,你怎么不吃?” 黎糯被一声“嫂嫂”惊得,一口咸菜堵在喉咙口,吞之不下,吐之不出。 当归笑道:“茯苓你就别损糯米了,你看她那个脸色……” “再说你比糯米大五岁呢,叫着好奇怪。”当归不怕死地又加了句。 “靠!”茯苓顿时拍案而起,发飙,“你以为我不想结婚吗?不想吗?不想吗?谁当初让我去念八年制的啊?你问问哪个男人要女博士啊啊啊!” 这桌的噪音引起了面馆里满满当当顾客的强烈围观。 众人皆瞅她一眼,默默回头,继续吃面。 “你看看你看看,都回头了哝!”茯苓沮丧而坐。 当归抹汗:“那个……你放心……你的举动……实在不像女博士……” “少安慰我,”茯苓撇嘴,又问黎糯:“糯米你说说,你要是男人你会娶女博士么?” 黎糯滴汗,心想当归那哪是安慰你,边咧咧嘴答道:“我是无所谓啦,反正你是小博啦……” 此话成功揭开茯苓的第二道伤疤,于是她又开始哀嚎:“葬送了整个青春还只是个小博,规陪还要和研究生一样转两年,什么世道啊……” 岳归洋和黎糯同时弃碗出逃,他们得出结论:二十六岁+医学博士+剩女=疯子。 年三十晚上是岳家家宴,雷打不动。 岳老和伯父伯母们见黎糯一人前来,不免惊讶。 “黄芪今天值班……”她略生硬地解释道。 “哎,值班就没办法了嘛,我年初三也要值班呢。”当归接的特顺溜。 茯苓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天大地大,值班最大,你们懂的。” 很好,鳝丝面加辣酱加咸菜肉丝果然没有没白喂。 岳家的餐厅摆放着巨大圆桌,岳老坐头座,众人依长幼顺序自岳老身边坐下。 岳老右手边坐着长子暨岳归洋父亲,年前刚满届卸任的市卫生局局长及长媳,原市妇联办公室主任;他们的旁边坐着小儿子暨岳苓洋父亲,现任c大二附院院长及小媳妇,c大附中校长。岳老的左手边空着两个位置,是留给英年早逝的二子和二媳妇暨岳芪洋父母的,两人生前均为c大遗传学系教授。 黎糯就坐于两个空位边,昭示着她二子家媳妇的身份,岳归洋和岳苓洋则与她隔开了一个缺席的岳芪洋的位置。 其实黎糯和岳芪洋如何会成婚的前因后果在岳家不是秘密,他们心知肚明强扭的瓜不甜,所以也一直没有长辈过问他们新婚生活的情况。就因这点,黎糯算是大松一口气。 席间,不同于平时,岳老基本没参与什么话题,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主心骨没了声音,其他人自然也无法放开。 “哎,”老人家叹道,“没想到我有名有利就是没有福气,年夜饭全家人一个桌子都坐不满,香火不济。” 一句话让大快朵颐的子子孙孙全都放筷沉默。 大伯直接把岳老的言下之意翻译了出来:“当归,茯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尤其是你,当归,你还想不想结婚?” 茯苓回答得极其爽快:“想结婚,没对象,没时间,靠你们介绍了。” 而岳归洋,收了笑脸,无言了许久,摇头。 “为什么?”大伯厉声问道,多年局长的气势一下迸发。 “没时间……” “没时间?你是忘不掉那个女的吧?” “不是……” “我看你就是!你记住,人家早就忘了你结婚去了,现在孩子都应该很大了,就你还像傻子一样在这里空等!” 岳归洋霍的站起身,顿了顿,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道:“我结婚的事情请您不要再管。” 说罢转身离去。 岳老眼看好好的年夜饭被小辈搞到气氛不佳,叹了口气,也提早歇息去了。 繁忙的岳家人难得凑在一起吃顿饭,终闹得不欢而散。最后餐厅里只剩了黎糯和岳苓洋,她们俱有些怔楞,沉静于巨大的震惊中。 只不过茯苓震惊的是:她哥岳归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爸,今天居然敢和他爸唱反调! 而黎糯震惊的是:一直以来笑着陪在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的岳归洋,居然有她完全不知道的情伤? 可怜岳归洋本只是想当帮助黎糯的临时演员,不想出其不意成了主角。 侥幸逃脱一关,还有一关。而且黎糯知道,自己家这关更难过。 她妈妈叫上了黎家、娘家能叫上的所有亲戚,在家附近最高档的酒店布下宴席。她这么大手笔说来也可以理解,自女儿三岁开始守寡,近二十年来所受的冷嘲热讽、艰辛困苦、遗忘忽视,一笔一笔她都记着。现如今女儿高嫁,正是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为何不珍惜? 人都有双势利眼。想当初黎妈妈给黎糯过十周岁生日,亲戚只来了零星几个;到了黎糯的“金榜题名宴”,来了两桌;而今天,则是几乎全齐的五桌……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把毕生努力的赌注压在女儿身上,幸好,她赢了。 黎糯不知道妈妈请了这么多人,结果一到酒店,直接瞠目结舌。 而黎妈妈一见黎糯只身前来,脸上的笑意冷了一半。 “黄芪呢?”她问。 “哦……他值班……”老梗。 “岳老说昨天年三十黄芪值班,今天年初一你说他还在值班?”妈妈冷笑。 黎糯慌了,随口扯了个谎:“额……他还没出休……” 黎妈妈一把抓过她,抛下客人,把她拖到了厕所,劈头盖脸斥责起来。 “你知道我今天请这么多亲戚的目的吗?你忘了他们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看我们的?我是让你带岳芪洋来出口气的,不是让你一个人来丢人现眼的!” 黎糯倍受打击,原来她一个人去是丢人现眼。 “人家要见的是岳芪洋,谁要见你?我不管你们之间究竟有没有感情,你没把他一起带来就是你没出息,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了!” 奉命成婚的她怨气爆发,低声反驳:“谁叫我不像你……” “你说什么?”黎妈妈的语气降到冰点,“你再说一遍试试?” 黎糯也恼了,好气又好笑地说:“怎么?你做的出我还说不出?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谁都知道你貌美如花搞定个厂长小菜一碟……” 话音未落,黎妈妈“啪”地轮了她一巴掌。 她们所处酒店的公共女厕,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客人纷纷停下脚步投来好奇的目光。 被打的脸面灼热疼痛,从而带出了眼泪。她捂住脸,恼羞成怒,咬牙笑:“你关心的从来只有你自己,可惜你没读过几年书出息不起来,便把所有压力扔给我……” 又是“啪”的一下,另外半面脸也被扫了一巴掌。 头被打得生疼,越是疼,她越是要说:“被我说中了?你让我一步步跟着岳芪洋的步伐走,然后强行把我嫁给他,为的不就是你的虚荣心?为的不就是你能扬眉吐气?” 厕所聚集了越来越多围观的人,甚至引来了不少她们的亲戚。 妈妈的脸色极其难看:“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 “是!我是翅膀硬了!当了你十几年的棋子我受够了!你也说了,我现在是岳家的人,我的学费生活费他们会出!你记住!你不出钱就少吱声,由不得你对我的一切指手画脚!” 黎糯烙下狠话,瞥了一眼妈妈紧绷的脸面和气到发抖的躯体,转身就走。 出了酒店,天在下雨。 妈妈下手毫无保留,导致她此刻整张脸火烧火燎一片,用手一摸,还有些肿。 她仰头淋了会儿雨,冰冷的雨水减轻了面部的疼痛,黎糯的脑子也渐渐清醒了。 她记起来,她的妈妈从来不会顾忌时间地点和她的面子问题,惹到了她立即当场解决,今天能把她拖到厕所责骂已经算不小的进步。 小的时候,有次她和妈妈从外边回家,在楼底下因为她替她爷爷奶奶说了几句话,她妈妈便立马放下包,扒光了她全身的衣服。 “你要觉得你爷爷奶奶好,就把我帮你的买的衣服还给我,然后滚去他们那里。”记忆中,妈妈是这么说的,同时用食指戳着她的额头,咬牙切齿附加了句:“滚!” 黎糯哪有去爷爷奶奶家的车钱,没有办法,茫然地站在楼下,赤脚裸|体,在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中哭着蜷起身躯。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受人瞩目的印象,很可怕,可怕到她再也不想重温这种滋味。 她将围巾绕至眼睛之下,好挡住难堪。 坐上开往学校的公车,车里的移动电视正在播报天气预报。 漂亮的女播报员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道:“专家预计,今年上海的冬天可能会成为百年一遇的‘最暖冬’。” 车厢空调温度显示23c,黎糯用围巾捂着的脸上汗涔涔,和肿痛的皮肤接触后变得奇痒无比。 抓痒不能,她蓦地火气上升,片刻后,忽而又笑了。 怪不得,她想,怪不得无论是怕爸爸的岳归洋,还是对妈妈言听必从的自己,在这个冬天火气异常之大,都完成了人生首次的“叛逆”。 原来是因为“最暖冬”啊。 第11章 上卷--10 大四的第一天,黎糯在学校里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岳芪洋。 那时下午四节课结束,正是校园里人最多的时候。班里一堆同学成群结队一起往西区走,一边热闹地聊着天。 黎糯和路心和走在最后面,见前面的同学忽然就没了声音,并且队伍自动自觉往路两侧分开,都觉奇怪。定睛一看,只见“煞神”迎面走来。 永远的白衬衫黑西裤,永远的面无表情,永远的目中无人。 被虐过的他们瞬间肃静,立正行注目礼,而不知“煞神”厉害的学弟学妹在不远处兴奋地窃窃私语。 “原来我们学校有这么帅的老师啊!” “是临床上的老师么?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他教什么的?我一定每节必到认真听讲!” …… 黎糯他们在心中哭喊:你们不用这么积极的,他会让你们不得不每节必到认真听讲,想逃也逃不了…… 上次煞神出的医英考卷几乎让临床、基础的同学们全灭,医英教研室主任对结果表示胆战心惊,自此后不敢再让他任教医英课程。 黎糯纳闷:那他怎么还会出现? 众人皆不知情,摇头,顺便为学弟学妹祈福。 岳芪洋的确不是来教医英的,他只是代他们主任来上三节《诊断学》绪论而已。 c大药学院在那年整体搬迁至张江药谷,步入大学最后一年的舒笑和满可盈也进入了实习阶段。黎糯和路心和送别了她们,便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复习考试中去。 所有的专业课都需要在下临床前考完,使得她开学第二周起就驻扎进了通宵教室。 第一教学楼的通宵教室是整个校区人气最旺的地方。 一字排开的阶梯教室灯火通明,桌子上层层叠着比砖厚的书本和比小抄还密集的笔记,座椅两边的走廊上丢着形形色|色的睡袋甚至是铺盖,走廊里的厕所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牙刷牙杯。 这些都不是亮点,亮点在于教室里黑板上不间断更新的标语。 “日日通,闻啼鸟;周周通,成国宝;月月通,吹风倒;年年通,死翘了。” “恭喜你在猝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欢迎来到头顶不毛之地。” “白发三千丈,已成地中海。” “好好学习,天天减寿。” …… 直到某天她踏出一教,见到小路对过两棵树间系上了黑底白字的硕大横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临床。” 她顿时理解了“小巫见大巫”的意思。 c大校风历来散漫奔放,有着能把苍老师选为人大代表的随意不羁。医学院并入c大后,风气也渐渐同化,校园中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现了此等颇具地痞流氓气势的标语。 可惜天天叫着“不想下临床”,随着考试步入尾声以及年末的到来,实习的日子还是如约而至。 实习生活的第一天,黎糯在一附院的宿舍里起了个大早,穿上了印有医院名字的白大褂。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突然想起大一分发白大褂的时候。 学校发到同学们手上两件长袖、两件短袖、两顶帽子,他们一边吐槽这身打扮实在太像食堂厨子,一边迫不及待地换上身,然后以生活委员为首在寝室楼的走廊里煞有架势地排成队,大摇大摆地敲开各间寝室的门,嘴里像模像样地嚷着:“精神科x主任查房啦!” 那时候,她们尚觉得白大褂挺稀奇,穿戴整齐自拍一张传到人人网上当头像,哦,不对,当年还叫校内网来着,以显摆自己医学生的身份。 后来,随着各种解剖课的糟蹋、实验课的玷污、小动物们的践踏、见习和技能实践的乱扔,白大褂逐渐布满点点斑痕,成了和块破布无异的存在。 而今天,她以新的身份穿上新的白大褂,又是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如岗前培训时一附院院长所说的:白大褂,不仅是医学生的象征,也是医学生的梦想,更是医学生的责任。 院长还说,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它们的差距也许在于学校里教的是“大医精诚”,而岗前培训说的是“自我保护”;上课的重点是“明确诊断”,而临床的重点是“鉴别诊断”;抑或书上学的是“最优化原则”,而医务处主任教导的是“最大化原则”。 当然,他们还不懂。 平时几乎不看病的黎糯像只初生的牛犊,惊奇地看着挂号处如世博会般排成蛇形的队伍、闹哄哄如菜市场般的大厅、吵吵嚷嚷的预抢救室……哪哪哪儿都是急匆匆的人群和弯弯扭扭的长队。 盛青阳拍拍她的肩,说:“组长,还愣着干嘛?都七点三刻了,报道来不及了!” 在黎糯今后一年的实习生活中,盛青阳将是一种非常关键的存在。 因为她是他的组长,他是她的组员,虽然一组就他们两个人,但实实在在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拥有超越同学的阶级友谊。说得简单点,即若其中一名是个坑子,则另一名将会面临以一顶二的残酷局面。 至于盛青阳是不是坑子,黎糯也不确定。 该生原为东北某省某市某区高考理科状元,第一志愿报的c大经院。不巧那年经院竞争太激烈,他被刷了下来,进了二志愿五年制临床医学。从此以后,这厮从学霸逐步演化为学渣,整日沉迷于网游,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是盛青阳是个好人,这点黎糯确定。黎糯大物重修能顺利通过,还拜a+的他不断传道授业解惑所赐。 她木木地仰头看向长相身材“很东北”的盛青阳,道:“好!我们报道去!” 悲剧的是,他们轮转的第一个科室就是急诊——一附院除外科以外的四大炼狱之一。 他们一报道即被拆开。黎糯上半月转外科急诊,下半月去内科急诊,盛青阳则与她相反。 和患者人数相比,急诊医生真心少得可怜。 一线的急诊医生包括进修医生都和工厂里的工人一样三班倒。跟着年资和职称的升高,到了二线班则不用再翻班,负责日班和值班。 按照一线和二线排班的次序,整个办公室里一般同时会有两名医生接待患者:白天的话是早中班医生和日班医生,晚上则有中夜班医生和值班医生。实习同学的作息与带教老师一致。 她跟的老师姓张,一直笑眯眯的,为人挺和气。 黎糯一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张老师便笑盈盈地回头问她:“今天早中班,晚上十点下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答。废话,有问题又能怎么样…… 早中班医生不管救护车、抢救室、预抢救室和eicu,这些由日班、中夜班和值班医生处理。只有遇到特别忙乱的情况,比如多辆救护车同时送到,才会帮忙分管。但是本着首诊负责制的原则,早中班医生处理过的躺在抢救室和eicu的重病人亦由其善始善终。 那早中班医生干些什么呢?就是各种看病,看各种病,例如手痛脚痛肚子痛,大伤小伤穿通伤…… 一个上午,黎糯忙得不可开交,或学习门急诊操作系统,或跟在带教后头摸肚子,或在诊室和清创室间来回蹦跶。再加上新手上任,她有些犯晕,半天找不着北。 待她终于能歇口气,抬头看钟,已是下午两点。摸出手机,未读来信若干。 十条里是八条是路心和同学发来的。 “下临床第一天就值班,还碰上元旦,求安慰……” “医嘱打不来被鄙视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好不安,哭。” “你死了?没死吱一声。” “看来是死掉了,嗯。” …… 黎糯表示做了三年多的室友,她还真是头一次见着路院花六神无主的样子。 趁着带教让她去买“下午茶”的时间,她打了个电话安慰值班同学。 “你还没死啊?”路心和劈头盖脸来一句。 “放心,快死了,”她在便利店里转了三圈,哀叹:“快饿死了。” 这个尴尬无比的时间点,便利店只留下几只别人挑剩的饭团。想起张老师的殷殷嘱咐:求量不求质。她便随意挑了一些,匆匆离去。 方提着袋子回到诊室门口,黎糯就被震撼到了,以至于手里的袋子差点落地。 诊室里面坐着个年轻男性患者,鼻青眼肿,且一根钢丝横贯头颅,还在不停地晃啊晃…… 带教正在详细询问患者病情,一边吩咐护士找工人推平车过来。 “小黎你来,”张老师招手,“电脑打模板常规血一套,再开张加急的ct单,打电话给影像中心告知一下,还有把脑外的人吼下来!” 和医生的严正以待相比,病人倒是颇优哉游哉,躺上了平车还不停地辗转反侧。 张老师怒道:“不是叫你不要乱动了吗!”接着嘱咐黎糯:“这病人在脑外的人下来之前你负责盯死他,ct也陪着一块儿去。” “好的。”她答道。 可这病人实在不是盏省油的灯,在平车自抢救室推往影像中心的途中甚至坐了起来,瞅着四周惊奇道:“原来急诊长这样!我第一次来。” “你能躺下来吗?”她边劝阻病人边滴汗:你是来急诊一日游的么…… 患者恍若未闻,经过补液大厅时更是伸长了脖子,“啧啧啧,人真多。” 人群中不知谁尖叫了一声,颤抖地嚷了句:“这人脑子里有根钢丝!”他们立马成了补液大厅内外所有人的焦点。 “你躺下来行吗?”黎糯差不多快求他了。 可她和家属的劝说都没用,病人仍然看得兴致勃勃,导致平车犹如花车行进般在好奇者之中缓慢前行。 这时,隐约听到身后的补液大厅里有家属冲到内科急诊诊室,焦急地喊道:“医生医生,我妈被刚刚那个脑子里插钢丝的人吓得脸发白,心跳一下子飚上去了。” 推平车的工人大叔终于不能忍了,朝病人大吼:“你给我躺下来!坐着干嘛啊?示威游行啊?你不要命了啊?给我躺好了!立刻马上!” 说来也怪,病人经大叔一阵吼后,竟然听话地乖乖躺下。 将他安全送至影像中心,工人大叔问黎糯:“小姑娘刚下临床?” “是。”她纳闷,大叔怎么知道? “气场太弱。”大叔鄙夷地总结。 晚上九点左右,诊室里送来了一名绞窄性肠梗阻的中年女性。 鉴于患者一般情况较差,予胃肠减压、补液后,建议即刻行坏死肠段切除术及剖腹探查术。 “我急诊。你们谁二班?”张老师立即联系外三。 “是岳主任。”对方说。 “你们运气不错。”他挂了电话开始让家属签手术同意书,“今天的值班医生是我们医院外三的第一把刀,一般门诊病人想要他开个刀起码得排三个月的队。” 过了会儿,从手术室打来电话。 却是岳芪洋。 “血和平片我电脑里看过了。病人情况如何?”他问。 “不是很好,要尽快开刀。”张老师答。 “术前准备呢?” “已经好了。” “十分钟后接上来。” 刚想挂电话,岳芪洋又说:“这边缺人,找个二助。” 张老师放下听筒,笑盈盈地回头瞅着黎糯,说:“小黎啊,要不,你去手术室帮下忙?” 第12章 上卷--11 离晚上十点下班还差十分钟的时候,她就这样被带教老师支上了手术室。 电梯直上c楼24层,看管更衣室的老大爷见又有人前来,登记了黎糯的胸牌,一边叹道:“今天元旦倒是很忙么,夹层的夹层,颅瓣减压的颅瓣减压,车祸的车祸,可怜外三加了一天的刀还要接急诊,哎……” 黎糯心里也默默跟着“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复习怎么洗手和穿手术衣的她估摸着要被护士姐姐往死里骂了。 果不其然,在洗手环节就让护士姐姐暴走了两回之后,她才得以顺利拱手走进16号手术室。 迎面而来的就是影视剧里经常能看到的景象:绿油油的无菌台,绿油油的医生,绿油油的麻醉师,绿油油的护士,额,就差绿油油的自己。 她拿过手术衣,豁地将衣服抖开,就听见台上的主刀医生开口:“换个空旷的地方。” 遵命。 “袖子不要高过头。” “手不要乱摸。” “让护士帮忙。 “手不要乱摸!” “不要乱摸!” “大拇指不要碰到内侧!” “戴反了,重戴!” “叫你不要乱摸!” …… 她终于全副武装,心下正小欣喜着,不想主刀又是狂风暴雨一阵狂骂。 “你有没有无菌观念?” “懂不懂无菌?” “上过课没有?” “上过脑子记不住?” “你的脑子只是用来显高的吗?” …… 黎糯哑口无言,口罩下方的脸早已羞红。 长到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妈妈以外的人骂得如此狗血淋头。 而在主刀“教导”实习生的这段时间内,手术室内的其他人俱寂静无声。 他们的眼睛没问题吧?这种“教导”实习生的活儿不是护士专属的么? 他们的耳朵没问题吧?这辈子从来没听过岳芪洋讲这么多话啊。 再说,岳主任您用得着浪费宝贵时间去等一个连手术衣都穿不来的二助么…… “站到对面去。”岳主任最后下令:“开始。” 前辈们都说,岳芪洋虽冷漠无情,但他是全中国屈指可数的几位会从下刀到缝皮开完全台的主任。并且强调在一附院实习一定要跟岳芪洋上次台,领略一下什么叫做把刀开成艺术品。 没想到自己如此高起点,黎糯默叹,还受到了外三第一把刀劈头盖脸的一顿“教导”。 “手术刀。” 她也不知为什么,感觉到器械护士和一助似乎同时一愣。 岳芪洋下刀做切口,手术正式开始。 “小弯两把。” “电刀。” “盐水纱布。” “吸引器。” “吸引器!” 护士姐姐看不下去了:“同学你发什么呆啊?吸引器在你手里,快吸血啊!” 黎糯这才反应过来。 “你的任务就是吸血和吸烟,够简单了吧?别再发呆啊!”护士姐姐嫌弃地补充道。 岳芪洋神速地打开皮肤、浅筋膜、肌肉,修长的手指握着电刀,没有一步多余,没有一丝犹豫,干净利落,层次分明。她看着有些出神,甚至连晕血的事情都抛于脑后。 “自动拉钩。” “方钩。” “肠钳。” 暴露腹腔完毕,找到病变肠段。 “肿瘤。”岳芪洋作出诊断。 一助附和道:“挺大了呢。” “切。”主刀下令。 “岳老师,保的了肛吗?”一助问。 黎糯也询问性地抬头看向斜对面的他。 她注意到,此时他偏浓密的眉头紧蹙,内侧眉梢差不多连在了一起。 “难。”他答。 室内顿时一片叹息。 鬼使神差的,她再次抬头看他。 岳芪洋的脸部轮廓在无影灯的笼罩下更显清冷,整张脸只剩下鼻根与一双眼睛留在外头。隔着半米宽的手术台,她发现他黑框眼镜下的眼睛其实挺特别,比一般人略细长,睫毛较短,却有着特别深但不宽的双眼皮。她想起来,貌似这种属于传统型日系美男眼。 蓦地,岳芪洋与她四目相对。 随后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吸!” 剖腹探查术变成了直肠癌miles根治术加末端回肠造口术,手术时间也随之延长。 术程过半,缺乏锻炼的黎糯同学脚开始发酸。 她甚至听到了麻醉师打了不大不小一个哈欠,但身边的一助和对侧的岳芪洋仍全神贯注地手术中。 “荷包钳。” “荷包缝合针。” “扩肛。” “吻合器。” “蘑菇(吻合器组件)。” “缝合器。” “止血。” …… 岳芪洋话很少,主刀的惜字如金使得整个手术室没人敢大声交谈。 但他的速度够快,当机立断,环环相扣,条理清晰。 最后翻看一遍腹腔,准备化疗。 “顺铂。” “冲洗。” 一助拿过了黎糯手里的吸引器,熟练地吸引腹腔液体。 接着逐层关腹,缝合,造瘘。 果然,从第一刀,到最后一针,甚至是最后的创口消毒,都是他亲自完成的。 黎糯目睹敏捷熟练的手将患者原本不堪的腹腔重又整理干净并去除病根,钦佩的同时,莫名地生出一种不可思议:这样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居然是自己老公。 她突然明白了众多小女生仰慕他的原因。冷漠寡言、不近人情、拒人千里的“煞神”,他的魅力,都在手术台上。 病人被送去了苏醒室,主刀和一助也随即离开,黎糯还在慢吞吞地脱手术衣。 器械护士边收拾着东西边问她:“同学,你该不会是刚下临床吧?” “是,第一天。”她答,“现在算第二天了。” “怪不得,”洗手护士送完标本,进来参与到她们的话题中,“好久没见冷医生如此勃然大怒。” “是吗?”她讪讪而笑。 “开始还以为他是加了一天的刀比较郁闷,或是一助身体不佳扰乱了他的步伐,后来想想,也只能是因为你太白纸。”器械护士说,“你不知道,他刚刚说‘手术刀’的时候我都快吓哭了。” “为什么?”她不解。 “我跟你讲,你们洋气的冷医生可是美帝一手培养出来的,开刀从来不甩中文,也只有我们几个常驻16房的护士和麻醉师才听得懂他的需求。”护士姐姐解释道,“他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全中文,那就是心情不好,非常不好,比如刚才……” 连麻醉师都来参合一脚,“你懂的,他心情不好我们就连个屁都不敢放。” “所以你若下次要转外三的话,务必学好无菌观念和英语术语以防跟到他那组,否则害人害己。”护士姐姐提出中肯意见。 黎糯乖乖点头,然后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急诊。 她的带教张老师同样也没有下班,伺候了一晚上钢丝君。 那位患者的化验和影像报告出来后,随即被接去了手术室。事后听脑外的医生说,接上去的途中病人即因颅内出血陷入昏迷,所幸没伤及重要部分,人是救了回来,接下来就看是否能渡过危险期了。 因为脑外观察室爆满,患者被安置在了eicu,仍旧由张老师负责。 见黎糯下了台,张老师笑眯眯地摸出一罐咖啡,递给她:“辛苦辛苦。” 她正口干舌燥,谢过后便豪饮起来。 “我刚接受完外三毛毛的问责,说我支援上台的那个长得像袁湘琴的女生成功激怒了他们的岳主任,说的就是你吧?”张老师问。毛毛应该是方才那位一助。 黎糯差点一口咖啡喷出来。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心下由衷感叹:袁湘琴?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啊,说她长得笨都能婉转成这样…… 外急诊的值班室正对着停靠救护车的坡道,是收听救护车音效和旁观救护车光效的最佳席位。黎糯不得不怀疑这地理位置就是为了不让医生睡觉而故意选取的。没办法,自己竟然忘带了寝室钥匙,只得睡在这里。 她有些认床,两小时内从数绵羊默默变成了数救护车,顺便把送病人来的出租车私家车也一并数了进去。 在数完了三十一辆车后,她依旧睡意全无。手表显示六点过五分,算了,她想,还是回寝室敲醒室友吧。 结果白大褂一脱,才悲剧地发现自己下台的时候估计神志略恍惚,导致连手术室的衣服都没换就直接下了楼。好吧,还得再去c24报道一回。 在更衣室匆匆换完衣服,她又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的乐扣乐扣落在了休息室…… 男女手术更衣室的尽头通向同一个休息室,外面一大间是一般休息室,里面一小间是主任教授休息室,两间屋子由玻璃相隔。 六点多的光景,这里没有人。 她正拿了水杯欲往回走,眼梢一瞥,看见里间的休息室里竟然有人。 岳芪洋,他坐着,在睡觉。 第13章 上卷--12 冬天的六点,天空仍然黑沉沉,休息室只亮着外间的一盏日光灯,暖气也没有开足。 岳芪洋全身笼罩在灰暗中,头倚墙而睡。 黎糯不由地望向外间白板上的手术安排表。 因为昨天是元旦,非手术日,所以板上冷冷清清,仅有零星几台急诊手术,除了外三。外三的后面用黑色油笔写着:前组加台:8a-11a dixon;1p-5p miles;6p-9p 造口回纳x2。又用蓝笔龙飞凤舞地添上:10p- ileus剖腹探查(e)。 整整一天的手术。 她轻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隔断玻璃边观察了睡梦中的他片刻。 他依旧一身绿色手术室短袖,身上盖着块眼熟无比的白色毯子——又是一附院的防暑降温物品。头向白墙侧着,由亮处望向暗处,他的鼻梁在脸上投下高挺的阴影。两手均露在外头,一只随意下垂,另一只捏着一个易拉罐。 是他家整箱整箱进货的强化型红牛。 面前的这个人全神贯注地站了十五个小时,而站十五个小时的又何止今天。想到这儿,黎糯不禁心生一份动容。 她刚准备悄然离去,忽然瞥到他手里的红牛罐子越来越歪,即将翻到地上。 本能地推开玻璃门,抓住已然离手的罐子。 却不经意间握住了他的手。 黎糯一愣,将这个动作保持了几秒。抬眸,与立即醒转过来的岳芪洋四目相接。 黑暗中的两双眼睛,大眼瞪着小眼。刚睡醒的那双,戴着眼镜,但异常清亮,毫无波澜地直直望向打扰他睡眠的罪魁祸首。而一直醒着的那双,圆圆睁着,却迷糊朦胧,犹如刚睡醒一般。唯一相同的,就是两者俱红血丝满布。 岳芪洋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五秒钟,抽了手,又侧头睡去。 这下她尴尬了,以一百米冲刺速度逃出了更衣室,逃出c楼,逃回寝室。 同寝室的神内科研究生姐姐端着脸盆一开门便与气喘吁吁的黎糯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了?”她惊异地看着黎糯拿着罐红牛不停颤抖着的手,问:“static tremor?搓泥丸?pd?要去做个eeg么?” 黎糯被她的连贯神内思维呛到,边喘边答:“额……受了惊吓罢了。” 姐姐了然地“哦”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学妹,挺住啊!你才干了一天就这样了,那干个半年岂不是得切腹自尽?” 她咧嘴笑笑,扔了罐子,爬上床四仰八叉地卧倒。 闭上双眼,救护车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但浮现在脑海中的是满满的那只手。 第一次近距离看那只手,是在医英的第五次课,它把她敲起来读单词。她那时的感觉,约莫只是害怕,没有细看。 第二次,是在他们登记结婚那天,它握着笔飞速填写个人资料。她那一刻在思索,一个男人的手怎么可以白得没天理,比她的都白。 这一次,她触摸到了它,才发现它在每天无数次洗刷消毒的洗礼下,变得粗粗糙糙,乃至裂纹悄生。 她不是手控,但谁都喜欢细皮嫩肉。可当她触到那只并不美丽的手时,不知怎的,却突然有种心动的感觉。 黎糯迟疑了会儿,在枕头旁摸到手机,发短信给樊师伦求助。 “因为一台手术而喜欢上主刀,你觉得可能吗?” 樊师伦迅速回复:“可能,就像我看了一场话剧而喜欢上我女朋友一样。” “不会吧!!!”她尖叫着坐起身,成功惊醒了全寝室…… 待黎糯八卦完樊师伦同学的最新恋情,太阳已晒到屁股。 幸好上完早中班的第二天是天经地义的休息日,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倒下闷头大睡,直到几小时后被孳孳不息的手机震动声吵醒。 模模糊糊地接通,“喂?” “糯米你在哪儿?”是岳归洋。 “一附院的寝室。”她哑着声音答。 “马上到急诊来。” “啊?”她莫名,“我休息啊今天。” “爷爷心梗了,现在人在急诊。” “什么?!” 她彻底清醒,从上铺飞下来,连滚带爬回到门急诊大楼。 岳老躺在急诊内科抢救室1床,旁边里三圈外三圈立着急诊内科的医生、心内科的医生和院领导。她在最外围看到了盛青阳,忙一把拖过他问:“抢1什么情况?” “绿色通道送来的广泛前壁心梗,好像是位名医……”盛青阳见横里冲出来一个便服的黎糯,大吃一惊。 她抢过他手里的心电图,一看,的确v1到v6导联的st段都抬高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拼命扒开人群挤到最里面,而抢1床边已站着便服的岳归洋、白大褂的岳苓洋和披着外出衣内里仍然一身绿的岳芪洋。 茯苓最先看到了她,对两个哥哥说:“糯米来了。” “爷爷怎么样了?”她问当归。 当归指指心电监护的屏幕,所幸生命体征尚平稳。 岳老见她到来,稍稍抬起补着液的手,示意她走近。 “怎么会这样……”黎糯轻轻摩挲岳老的手,脑海中不住闪现这近二十年来老人家像亲孙女般待她的点点滴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一个熟悉的笑容,岳老说:“黎糯啊,看来你临床锻炼得还不够。你看看他们……” 相比她的兵荒马乱,岳家那三位临床老将虽神情凝重,但显然淡定得多。 人群中走来一位心内科医生,交代岳老:“岳老先生,那么我们马上去做pci了,我们的大主任已经在导管室等候。您放心,我们医院的心内科是全上海最好的,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所以肯定不会有问题。” “请问哪位是直系家属?签一下手术同意书。”他问。 岳归洋答道:“我父母在欧洲旅游,小伯伯小伯母都在外省开会,同意书就由我们三个孙辈签好了。” “可以。哪位?” “黄芪,”岳老开口,“你签。” 岳芪洋一愣,看了一眼岳归洋,得到首肯后,接过了同意书。 “岳主任,风险和并发症什么的相信你非常了解。那支架……” “全进口,药物涂层。”他果断回答,同时签完了所有名字。 他们四个人护送岳老的平车去往胸心大楼即b楼的导管室。 狭窄的平车上上下下放置了急救与监护两用的除颤仪、抢救箱、输液架和氧气枕头。岳老瞅着这些装备,默默摇头:“给别人看了大半辈子的病,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爷爷你别说话。”岳归洋叮嘱道。 “对了,还要谢谢你呢当归,”岳老恍若未闻,“要不是你今天休息在家,要不是你给我塞了一大把阿司匹林和波立维,估计现在我已经去找老二他们了……” 岳苓洋急了,“爷爷你能别使劲别说话了吗?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 “好,好。”病人终于乖乖地闭上嘴。 2号导管室门口候着一附院心内科的大主任,也是中国心血管内科的权威之一,以及方才让他们签同意书的那位医生。 一见岳老送到,大主任忙上前安抚他:“老岳啊,放宽心,我帮你做,没事的。” “是啊,兄弟,事到如今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岳老无奈笑道。 “两位岳主任要旁观么?”另一位医生问岳芪洋和岳归洋。 “要!”征求的是两个人的意见,结果四个人异口同声回答。 提问者有些无措,岳老替他安排道:“茯苓,你今天值班吧?不能脱岗,快回去。黄芪和黎糯,岳家续香火的任务在你们肩上,不准吃辐射,不许踏进导管室半步。” 于是,最后只有岳归洋穿上铅衣入内陪同,岳苓洋回岗,而黎糯和岳芪洋则面对面坐在门口等候。 等候的时间总显得异常漫长。 黎糯越是想镇定,越是不安,越是不断回忆岳老的好,泪珠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滚落。 掉一颗,抹一把,抹一把,再掉一颗,手忙脚乱。 眼前突然从天而降一包医用纱布。 她抬头,岳芪洋站在自己面前,背着光,身躯挡住了自窗口|射进的午后阳光。 “你是家属,更是医生,别忘了医生最基本的素养:aequanimitas。” 不知是被他冰冷的气质冻到,还是受他强大到叫人安心的气场感染,她的心情瞬间舒缓了许多,楞楞地点点头,有些惊讶地接过纱布。 他做了个“擦”的动作,又坐回对侧座椅上。 瞧着这极富外科特色的“手帕”,黎糯忽然很想笑,最终没忍住,盈盈地向对面的人说了声:“谢谢。” 岳老当晚住进u,由飞机赶回来的小儿媳和岳家保姆陪着。 黎糯晚上八点左右离开了病房,方一踏出胸心大楼,就接到了岳苓洋的电话,然后二十分钟后晃着碗麻辣烫又出现在了内科大楼a楼11病区血液科医生办公室。 “送一收一,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太谢谢你了!”茯苓见到黎糯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扑了上来。 黎糯看看尚空着一半的首程,问她:“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上头就直接二班了。二班么,你懂的,像黄芪这种常蹲办公室自己码病史的二班简直比三条腿的蛤蟆都稀少,一般二班外科的只管开刀、内科的只有紧急情况才现身。”持职业医师证书的基地医生是苦逼一线的新生主力军,茯苓泪崩。 “爷爷现在没事了吧?”边舀起半块日本豆腐,边问她。 “嗯,装了三个支架,现在精神不错。”她说。 茯苓忽的凑近,小声问:“嫂嫂,你跟我哥没问题吧?” “额……”姐姐你的话题也太跳跃了。 “我听说这科有个副主任跟黄芪走得挺近。” “男的?” “……女的。”茯苓抹汗,“男的就没必要提醒你了。” “叫田佳酿,你听说过没?” 田佳酿?不是一附院三块门面中唯一的女将么? 黎糯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笑道:“不急,反正我下个月就来这里,到时容我慢慢查。” 第14章 上卷--13 她没想到仅仅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又看到了这个名字。 在一附院职工食堂的楼梯转角,有一面由四块白板拼成的巨大告知牌,又被分为五栏,分别张贴医务部、护理部、医技部、各科研所以及后勤等部门的通知。黎糯觉得想出把板竖在此处的人真心缺德,因为众所周知,食堂是每日本院职工流动人数最多之地,可轻而易举的起到“丑事传万里”的效果。 当然,立板的初衷也许更倾向于宣扬“好事”,例如今天张贴出的《20xx年度c大医学院新聘副教授公示名单》。 下面第一行就写着: 姓名:田佳酿;性别:女;年龄:35岁;学习经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mph及医疗管理mba,公共卫生ph.d;现任职务:c大医学院一附院血液内科副主任医师。 而接着又紧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姓名:李务傥;性别:男;年龄:34岁;学习经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宾夕法尼亚大学生物医学硕士,生物医学ph.d;现任职务:c大医学院一附院心血管内科副主任医师。 围观者对这张名单议论纷纷。 “田姑娘不愧是‘标书女王’,升得够快。” “那是,人家去年又中了俩国家自然基金,你没看血液科现在市级以下的课题都懒得申请了么?这中标率,啧啧,不升才怪!” “风流哥也势头不弱嘛!” “说明跟对人的重要性,更何况还是竞争惨烈的胸心楼,不过胸心内外仍旧占了名单的半壁江山。” “今年各大普外怎么如此萎靡?” “是啊!连岳芪洋的名字都没见着。” “就是就是,我们都以为他稳上副高。” “他后台应该很强硬啊,业务水平又一流,科研也不差。” “岳芪洋毕竟还年轻了几岁,再加上连支边支灾的活儿也没出过。” “估计是大普外又加了病区,手术量翻了翻,没空科研了。” “换作我是冷医生绝对憋出抑郁症,手术加台也开不完,还有压死人的课题,升不上还带不了学生供使唤。” “难道不是因为他投诉率太高了?” 人群中忽然“哄”的一下笑开。 黎糯站在其中,却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她扭身下楼,心头竟然泛起一丝不爽,为了从天亮站到天亮、边灌红牛边含麝香保心丸还得加台、永远没有休息的他。 岳老u转至特需病房十天后,在举家陪同下康复出院。 出院前,他坐在特需病房的真皮沙发上对众位子孙感慨:“我,这次侥幸逃过一劫,愈加想珍惜天伦之乐。所以你们,最近这段日子天天晚上到岳家花园报道,再晚也得来。” 偏偏还祸不单行。教办老师同一天宣布道:“为夯实我班同学理论基础,故恢复周考制度,于每周五下午进行。考试分三场,内容主要为临床问诊、体格检查和内外妇儿理论考,皆为双语。” 黎糯同学泪如雨下…… 她的生活陷入了早中班——去岳家——复习——中夜班的死循环。 昨天的中夜班成了诡异的“胸心外科专场”,taad、boerhaave综合症、外伤性血气胸扎堆前来,以至于最后主管病房的一班不得不场外求援,拉自己科室的博士半夜来顶班,自己则和二班、备班、二备全上了手术台。 黎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再次被支援到c24,随后整整照了十个小时的无影灯,下台时差点五体投地。 出休后回寝室,来不及睡觉,泡了两杯黑咖啡复习备考,结果越喝越困,耷拉在书本上流了一页的咖啡色哈喇子。 等她醒来,夜色正浓,一看手机,已过七点。 她猛地跳起来,抓了外套就往医院门口的车站冲。 上海的七点,适逢大堵,千里车队,红灯万里,公交车遥不见影。她盘算着能否打到车,边往路口方向走。 身旁忽然有辆轿车冲着她鸣笛,她瞥了一眼,没留意。待她站定,车行驶至她面前,又按了一下喇叭。 黎糯纳闷,绕到车身之后,继续伸手拦出租。 轿车执拗地又倒回她面前,继而摇下车窗。 居然是岳芪洋! 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有些不太真切,有些小鹿乱撞。 偷偷瞄一眼双臂环抱于胸前等着红灯的那个人,有诸多疑问想请教,却不敢开口。 比如,请问您的车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帕萨特? 又比如,请问您今天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因此才搭理我? 还有,您能不能开一下您的尊口? 方才他摇下车窗露出一个侧脸,黎糯惊异地看他,还没开口问是可以搭车的意思吗,他便沉默地又将车窗摇了上去。 只是轿车半晌没有开动,所以她才厚着脸皮蹭上了车。 黎糯听岳归洋说过,半数的医生有“下班沉默症”,她不知道这是否能套用在岳芪洋的头上。 岳老见他们一同前来,非常欣喜。由于岳家大多数人晚餐已用过,爷爷特意嘱咐保姆再烧些馄饨让他俩垫垫饥。 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内小方桌的两侧,第一次单独两个人用餐。 可惜没等她咽下几口,岳芪洋早就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都倒下了肚。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手术室过餐食堂里那些站着吞饭的汉子们,默默加快了自己的饭速。 其实他们也没在岳家逗留多久,大家毕竟都是忙人。而岳老也不强求他们留宿,老人家只想看到子孙们每天出现在他面前,哪怕一秒钟,足矣。 以为黎糯和岳芪洋同住的岳老目送他们上车、系保险带、驶出岳家大门。 可是老天啊,她真的很想跳车而逃! 因为他又换回了那辆骚包跑车…… 岳芪洋出身名医世家,家财万贯,却秉承着知识分子家庭的低调为人,不喜张狂,不爱露富。跑车是岳老赠给他的完成外科医生专科培训的奖励,他决不会让它驶进医院大门,即使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是有目共睹的豪车遍地。他仍旧开着自己赚来的黑色帕萨特,大众的,够大众。 当然在院外,那是另一回事。 抑或是黎糯乘跑车有了经验,又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竟然渐渐觉着强烈的“推背感”没那么令人作呕,吵闹的引擎声也逐渐虚浮,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形,然后头一歪,睡着了。 待她再次睁开双眼,周围是一副宁静寂寥的夜景。 岳芪洋又擅自将车开去了郊外,停在来往车速飞快的国道旁一丛不起眼的小树林里,真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他坐于驾驶位中,双手交握,默默注视前方。黎糯随他的视线看去,透过萧肃交叉的枝丫,只能见到穿梭的车影和亮晃晃的路灯。 黎糯本想跟着静默,终告失败。 谁叫她怕冷场。 “额……” 她的声音划破宁静。 “那个……副高的事你不要介意……” 话已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这貌似就是传说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芪洋缓慢回头,狭长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看。 黎糯觉得自己背脊骨在冒汗,开始没话找话:“真的不要介意,你还年轻嘛,今年升不上还有明年,来日方长。” “真的!你看最年轻的李务傥也有34岁呢,你才32岁……” “大家都知道你手术太多,科研来不及……” “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升谁升,你可是泱泱大外三公认的第一把刀啊,还是正宗哈佛临床的md啊,放眼国内才几个人有你这张文凭!” “高评委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黎糯讲着讲着,从劝慰变成了气鼓鼓的仗义执言。 不过她闭嘴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冷场。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在狭小的空间内,黎糯下意识地往车门挪了挪。 略带尴尬的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包含了为他打抱不平的幽怨,胡乱劝说的后悔,还有小女生的羞涩。 而他的眼神,少了一份冷医生的凌厉,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又是平静无波澜的。 诡异的气氛在他转头看向前方时结束。 “谢谢。”岳芪洋低沉的声音少许沙哑。 “嗯?”她没反应过来。 “你是唯一一个安慰我的人。”他说,“所以,谢谢。” 黎糯一愣,突然如临大赦般热泪盈眶,心底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 “不客气,你要有什么不顺可以和我说说,我乐意奉陪。” 医院是一个缩小的封建社会,她懂。其中的等级森严、派别斗争、你死我活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年轻有为的医生,这一刻被捧上浪尖,下一刻就会被踩在脚底,要在这个漩涡中不被沦陷,靠的不仅是才,还有更多。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个个人英雄主义的社会,人人攀爬,人人自危。 他这次晋升落马,有多少人心底在笑,又有几个人真心为他难过,聪明如岳芪洋怎会不明白。只是他心力交瘁,工作科研教学连轴转,连关心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十分清楚,多少句笑里藏刀的“没关系”,不如一个小小实习生一句稚嫩的打抱不平。 “你不介意陪我在这里多坐会儿吧?”他问。 冬天萧瑟的树林里,他仰头合上眼,连续工作三十七小时后久违地合上了眼。 第15章 上卷--14 没等到岳芪洋第二次“教导”她的机会,半个月后,她接过盛青阳的班,去了急诊内科。 这次黎糯的带教老师是在实习生中颇具盛名的严姐姐,又一位年纪轻轻当上副教授的女超人,也是编制隶属于急诊科的唯一一个女医生。 严姐姐如此著名的原因,在于她兼具圣女贞德的气场和千手观音的速度。据说她最高纪录是只身一人同时挡七辆救护车与整个抢救室,并且从容不迫,医嘱该开的开,病危该告的告,会诊该请的请,病人该收的收、该转的转、该送的送。所以几乎所有其它内科轮急诊的医生,无论长幼资质,哪怕回了科后再碰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严姐姐”。 黎糯第一天随严姐姐,正巧遇上市卫生局领导春节前下基层慰问,同行的还有不少电视台记者。 全院的医务工作者都在说,终于好让领导近距离瞧瞧医疗资源分配是有多不均,三甲医院是有多超负荷。而门急诊大楼作为一附院的第一道防线,急诊科大主任在晨交班上立誓要让他们水深火热的现况上新闻,叫老百姓看看,不只有你们“看病难”,我们同样“难看病”。 偏偏那天,事与愿违,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急诊挂号人数创几年来的最低,且一辆救护车都没来。 连严姐姐都忍不住嘀咕:“什么情况?工作到现在没遇到过。” 不过也拜难得清闲所赐,急诊的同志们居然整点吃上了饭,居然在上班时间还能聊几句天、还能起身上厕所。 结果下午领导和记者们一撤,病人瞬间如潮水般涌入。黎糯每刷新一次系统,疯狂上跳的数字都要让她瞠目结舌一下。 三点多来了那天第一辆救护车,是个从路边“捡来”的昏迷患者。 120的院前急救人员一边把老大爷运进抢救室,一边在感叹:“今天真是中邪了,全市120下午两点前都没有出过车。领导不愧是领导,连病人都能镇住,绝对霸气!” 送来的老爷爷,名字无、钞票无、家属无,俗称“三无”。 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但呼之不应,没有意识。 救人要紧。 严姐姐顿时开启女超人模式。 “让护士先去急诊药房借药。” “打开静脉通道,吸氧,上心监。” “小黎,去打抢救常规全套。” “血气分析带进。” “叫神内会诊,你直接去神内急诊把医生拖过来。” “扫急的头颅磁共振。” …… 两小时后,病人的两个儿子现身,看了一眼无明显异常的辅检报告,一口咬定严姐姐诊断不明确,而且毫不作为的将身无分文的病人丢弃在抢救室。 黎糯真觉冤:这两个口口声声号称自己“孝顺”的儿子,完全不知道与其中一人同住的老父失踪,还在警察通知到后两小时才出现,甚至强词夺理地认为没看见医生抢救就是没抢救。 严姐姐上前一步拉下她,站到家属面前说:“我们做的,摄像头里记着,你们也可以看我写的精确到分的抢救记录……” “我们不管这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们老头子到底为什么会昏倒!”家属的手差点指到严姐姐的脸上。 “神经和心脏病变已经排除。我考虑可能是过服了导致中枢抑制的药物,但是你们无法提供病史,病人也不配合不能洗胃……” “啊?你自己没本事就把错赖在我们头上啊?我告诉你!我爸离休干部!不缺钱!平时健康得要命都不吃药的,能过服什么?你什么医生?看病用猜的啊?我警告你!我爸要是死了都是你的责任!” 家属的拳头即将挥向严姐姐。 “你们是想打架?”严姐姐脸一沉。 两个儿子没有继续向医生挥拳,而是冲到抢救室大声吵嚷和踢砸设备。保安劝阻无效,最后把三班唤了下来,并出动了110。 严姐姐被警察“请”到旁边的屋子协商,她什么都没说,一个电话打到保卫科调出抢救室和办公室的监控摄像。 “我很忙,也不想说什么,请你们自己看。” 那天晚上见到岳芪洋,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急诊惊心动魄的故事说与他听。 “然后呢?”他配合地问道。 “后来啊,病人自己悠悠转醒了呗,一问,老大爷正是因为小儿子想把他赶出家门,才一气之下嗑了几十粒安乃近。”她答。 “严姐姐真神啊,这都能猜到!”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自最初的互动之后,她履行对他的承诺,做他吐苦水的对象。之后的几乎每天,从岳家花园离开后,不论多晚,在荒郊野外小树林的跑车中,她都会陪他坐一会儿。 只是她本意是做倾听者,实际却变成了倾诉者。而一旦她闭了嘴,车内即又陷入一片沉默。 黎糯每次忍无可忍地张嘴,瞅着环抱双臂望向远处的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继续沉默。 两人并肩而坐,仅仅相隔几十公分的距离,她却感觉,很近,很遥远。 其实她明白,他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医院、喧嚣、是非、人群以及科研、实验、入组、数据的地方,一段大脑放空的时间,就像高速旋转的机器需要休息一样。 有一次,他们就这么在安静的环境下双双睡了过去。 她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他亦方清醒,伸手取出储藏抽屉里的红牛一仰而尽。 “空腹喝这个不好。”黎糯小声说。 岳芪洋顿了一下,继而又取出了第二罐。 她挡住了他的动作,“真的不好,不要多喝。” “我以前考试复习时曾经每天喝两罐,后来就觉得肚子难受,甚至还停了经。”她补充理由。 “红牛在体内功效时长四小时左右,然后会随体|液排出体外。作为女生,影响经期原因很多,包括自身的情绪变化,比如考试紧张、考前忧郁等,还有外界环境的改变。”他淡淡说道。 “……”要从药代动力学角度分析红牛的副作用她一定惨败,但论通俗易懂那就不一定了,“你不想想,长打鸡血能健康吗?” “而且,”她说,“我不想守寡。” 事后,黎糯不断深深地斥责自己没睡醒就乱讲话的恶劣行迹。但回想起那刻岳芪洋错愕的表情,她又感到欣慰。 黎糯和岳芪洋,说来也认识了近二十年,无论是在模糊的幼年记忆里还是长大后的重逢,他一直只有一种表情——没有表情。 只有这次是例外。 也许她无意中找到了打开他冰冷躯壳的钥匙,她想。 一月份最后一次院周会,领导们回顾去年,展望今年,提出了新的一年中各科室将要完成的指标。 在如今这个自负盈亏的时代,为了应付不断上涨的医疗成本及医保带来的压力,医院必须创收,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外科。继外一独立出外科大楼建成胸心大楼后,其它外科同样面临着再次扩大床位的处境,其中外三由原先的两个病区增至三个,整整一层半楼面,且加床加满,再不够就去占日间病房。 黎糯是从急诊医生们的交谈中听闻了这个消息,他们直叹气,说:“这不是要整死人的强度么?以后急诊半夜要开刀的直接往c24送好了,反正每个医生都下不了台。” 她想起岳芪洋,一阵阵担忧。 果然,他在当晚就对她说:“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来不了这里了。” “因为指标?” “嗯。” 她看着他拧起的眉头,无奈叹道:“指标年年上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不知道。”他说,“除非招聘一批新的医生,但把新手培养到主刀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得花上几年。” “规陪出来的也不行?” “完全不行。有些水平跟你差不多,更别提主刀了。” 黎糯静默了片刻,然后向他伸出手,“手机号。” “嗯?” “你难道不认为我应该了解一下你的死活吗?”她嫣然一笑,说。 岳芪洋点头,乖乖拿出手机。 那晚,他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喜欢飙车,因为在急速飞驰的过程中头脑只能关注前方,从而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变成了简单的单线条;他还说,自己在美国做intern的时候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半年没回过家;说他有本小本子,从在美国主刀第一个病人开始就在上面画正字,而到现在已根本来不及画了…… 最后,他将跑车开回岳家花园,换了黑色帕萨特将她送回寝室。 黎糯回到宿舍时,室友们早已就寝。 她没开灯,一个人径直走到阳台上,吹着寒风。望向不远处城市的霓虹已然暗下,而三幢住院大楼里的医生办公室和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她忽然无声泪下。 她发现,她真的喜欢上了他。 做手术时的他,给她医用纱布的他,沉默寡言的他,侃侃而谈的他。 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最新的联系人。 “我对你能救活几个人没有兴趣,只希望你能顾惜自己的身体。加油,我等你。” 想了想,删掉了最后三个字,发送。 第16章 上卷--15 举国上下欢度春节的二月,黎糯苦逼的奋斗在血液科病房。 由于盛青阳请假回东北老家过年,她作为本科室唯一的实习生,和留沪的研究生翻两天一档的背对背班,过着值班-出休-值班-出休的痛苦生活。 血液科同样位列一附院除外科外的四大炼狱之中,但和急诊不太一样,以病人的难缠闻名,而更享誉全院的,是a11凶悍的护士们。 比如某次黎糯在走道里叫了一声“盛青阳”,主班护士听闻虎躯一震:“谁青阳?”而后对盛同学的名字表达强烈谴责:“改名字去改名字去,叫什么青阳。”盛同学无语,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还有别样的含义:青霉素阳性的青,青霉素阳性的阳。 再比如a11的护士姐姐从来不知道内线电话为何物,声音能传到的绝对用吼的——“师傅!”“阿姨!”“同学!”“x床!”……以至于他们入科第一天,由于不熟悉住院病历系统而把医嘱打得一塌糊涂,然后护士姐姐们就咆哮了整整一上午。 “同学,x床医嘱打错了!” “又错了!” “还是错!” “重打!” “怎么还错!有没有脑子? …… a11的护士长别名“嬷嬷”,远远走近,就有一种容嬷嬷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实习生们更喜欢唤她“没文化”——嬷嬷的口头禅。 “敲个ampoule都能划开手,没文化!” “谁又忘打交叉配血了?没文化!” “哪个把dx滴鼻写成了po?没文化!” “别用脏手去碰骨穿包!没文化!” …… 因而,来血液科轮转的所有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在嬷嬷嘴里千篇一律都变成了白丁文盲。 黎糯仰天长叹,怪不得前辈们都说,实习医生的天敌,一是病人,二是护士。 长假过后,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田佳酿。 节后第一天晨交班,她正木木地听着值班医生念交班本,有个身影轻轻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看,我们的科花回来了。”有医生提醒主任。 “我们科自然基金的实验做得差不多了,我就回临床了。”田佳酿向主任微微一笑。 黎糯先闻其声,顿时抬头,望向其人。 原来所谓悦耳动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清脆如银铃,不是娇滴似闺秀,而是细水涓涓,几分温婉几分甜,一派莺莺燕燕春春。 黎糯上中学那会儿,班里有个同学的父母是外交官,她只见过一次那位同学的母亲,至此难忘。其实也说不上她具体哪样五官长得美,但就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舒服,从骨子里透出的适逸。田佳酿同样如此,高雅、清新、恬淡集于一身,不愧为一附院的门面。 幸运的是,住院总无视掉盛青阳贼亮的眼神,把她分到了田佳酿那组。如此一来,她便可以一周听个几次田姑娘用秒死人的声音查房、用秒死人的声音指导她写医嘱,还能时常见到那张心旷神怡的脸。嗯,想想心情就好。 血液科实行同组值班的排班制度,田姑娘第一天回科就上马值班,她值二班,手下的黎糯同学就跟着值一班。 到了午饭点,同事们争相留在科里与她们共进必胜宅急送。不想被她一一婉拒,说:“真不好意思,今天约了朋友到科里吃饭。” “什么朋友啊?探个班还要清场。”有人打趣道。 “还不是那谁,老搭子类,”主任也加入,说:“反正你们男未娶女未嫁的,凑一对算了。” 田佳酿一笑置之,拿出手机开始联系对方。 可是无论内线,短信还是手机,对方都没有反应。 “小黎,你能帮我个忙吗?”田佳酿问正在埋头开精二方的黎糯,“病房我镇着,你替我去叫个人上来吃饭吧。” “好啊。”黎糯答道,“去哪儿?” “门急诊大楼四楼内镜中心3号诊室,找外三岳主任。” 周四全天,岳芪洋专家门诊。 他的门诊网上挂号和排队挂号各限三十号,但因为看病的同时做肠镜,所以速度会慢一些。又因为有不少转诊以及复诊病人,还有各种理由的加号,因此往往是上午的病人还没看完,下午的挂号已经开始。 黎糯十二点到达四楼的时候,候诊室仍然座无虚席。三号诊室的门口,也依旧拥着一堆病人。 诊室右侧的屏幕上显示着“正在检查,请勿入内”。 好吧,那她就等会儿。站在病人们当中,听他们闲侃。 “你是来做肠镜的吗?”其中一位病人问另一位。 “是啊,之前在冷医生这儿烧的息肉,定期来复查。你呢?” “我啊,我是来吃中药的。” “啊?他还会开中药啊?” “是啊,我当初也是将信将疑,不相信外科医生会开中药。那时候住在病房里化疗,化得一个人差点废了,他便给我开了减轻副作用的中药,结果真的管用,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是吗?这么神?” “后来听其他医生讲,他可是岳益人的孙子。” “岳益人?是那个很有名的岳氏内科的岳益人吗?” “对,岳益人是岳氏内科十二代,那冷医生就是十四代。” “这倒不错,老中医的孙子,不懂中医才怪。我也找他调理调理去。” 旁边有病人插嘴道:“你不会刚知道冷医生懂中医吧?” “你也不看看他的名字,黄芪的芪,西洋的洋,这不就告诉你中西医结合疗效好嘛。” 病人们笑开了,黎糯也跟着笑。 她想起岳老曾经说过,岳家的孩子,启蒙读物不是《三字经》,而是《黄帝内经》。所谓家学渊源,大概就是如此。 过了半晌,系统又开始叫号。 黎糯随病人推门入内,见到了手术衣外套着白大褂的岳芪洋。 看到仿佛又见清瘦的他,一愣,杵在门口忘了说话。 直到打电脑的同学问她:“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哦,”她幡然醒悟,“血液科田老师让你忙完了上去吃饭。” 说完扭头就走,一口气冲进电梯里,还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回科时,田佳酿正在和病人家属谈话,桌子上一大袋必胜客原封不动。 “辛苦你了,”看到黎糯回来,她说,“还有我们刚收了个加9,淋巴瘤待排,你先去看一下吧。” 新病人加9床,是个和黎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两人直叹有缘。可是她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发热、乏力、三系进行性减少、颈部及腋下有两枚无痛性浅表淋巴结进行性肿大。 女孩的父亲把黎糯拉到一边,问她:“医生,门诊医生说我家孩子可能得的是淋巴瘤,倒底是坏的好的?治的了吗?” “我们下午就做淋巴结穿刺活检,等结果出来就能确诊了。”她叹口气,答道。 收完新病人,还未走进办公室,她就听到了田佳酿愉快的说话声。 而接下去的二十分钟里,黎糯真心觉得自己像枚巨大的电灯泡,同时深刻悔恨自己中了田姑娘的“美人计”,说不定之后每个班都会撞上前来探班的岳芪洋。 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码首程,而他们两个就在前面的桌子旁相谈甚欢,从共同的朋友到交叉的课题,从实验的模型到统计的方法。 如此健谈的岳芪洋她只见过一次,而这次,似乎更加意趣相投。 她心里莫名升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她完全吃不下披萨。 这还是大家嘴里沉默寡言的冷医生吗? 他怎么可以和田佳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聊? 还特意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跑上来吃饭? 听起来还不是第一次?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憋了一会儿,她忽的拍案而起,扔下写了一半的现病史,愤愤然去楼梯间怒啃鸡翅。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会有这种感觉。 加9床那天下午做的淋巴结穿刺活检,一周后出了病理报告:高危非霍奇金淋巴瘤确诊。 女孩的父母了解情况后,当场接受不了。黎糯于心不忍,离开谈话室时悄悄留下了包纸巾。 事后家属表示舍不得女儿,毕竟还这么年轻,希望医生尽全力治疗。可惜天意弄人,在跟着田佳酿值到第三个班时,患者猝死。 深夜,她默默在办公室里写着死亡病例讨论,边写边抹泪。 这时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抬头一看,竟然是女孩的父亲。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说,“谢谢。” 她差点嚎啕大哭。 第二天出了夜休,变成兔子的黎糯觉得心里着实堵得慌,便约樊师伦出去玩。 这厮最近恋情告吹,心情同样低落。两个郁闷的人对饮了一下午咖啡,都快喝出胃穿孔了,还没想好去哪里放松心情。最后脑子一抽,决定去占卜馆算塔罗牌。 相比于樊师伦的热衷,她纯粹觉得新奇,不懂大阿卡那小阿卡那什么的,也不信随机抽几张牌就可以知晓未来。 信疑参半地坐下后,神秘打扮的占卜师看过她抽的牌,告诉她,最近家人可能会有不顺,让她小心。 她想了想,也许指的是前不久心梗的岳老,便赞同地点点头,可转身就忘了一干二净。 直到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自母女大吵一架后几个月不曾有联系的妈妈的电话。 第17章 上卷--16 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请了假,出现在岳归洋所供职的y医院。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他今天不在门诊,从病房一路跑下楼去见她。 黎糯什么也没说,塞给他一叠化验单、ct片子和影像报告。 岳归洋狐疑地接过,先埋头端详化验,眉头一拧,再举起片子对光查看,然后脸色越来越凝重,并再次核对了患者名字。 “你妈妈?” 她垂头不语,双眼通红。 “从这些报告看来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点头,又摇头。 岳归洋行医多年但并不善安慰,只会伸手不断轻拍她的肩头。 “可是,这不是找黄芪帮忙更妥当……”他小声说。 “我喜欢他,但是我信任你。”黎糯带着浓重的鼻音低语,“我想你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违的来自妈妈的电话。 “黎糯,我在你们医院附近,见一面吧。”妈妈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有什么事吗?”她还在回寝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头昏脑涨。 “嗯,有件事,得告诉你一下。”妈妈说。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之前的过节让她们相对无言了很久。 “有什么事?”黎糯提醒道。 “哦,”妈妈如梦初醒,“就是前阵子我肚子一直隐痛,便去医院看病。” “嗯。” “然后做了一大堆检查,想拿来给你看看。” “哦。” 说着,妈妈递过了检查结果。 黎糯漫不经心地翻过几张,可看到肿瘤标志物时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强ct的报告,顿时惊慌地站了起来,纸张随之洒了一地。 藤制的椅子因猛然移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引起室内顾客的回头侧目。 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手足无措。 黎妈妈弯下腰捡起四散的报告,施施然坐回座椅,无可奈何地笑道:“医生说了,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几小时前占仆师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说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顺。她没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几小时后就噩梦成真。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不顺——胰尾肿瘤伴结肠转移。 岳归洋先带她去找了他们医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摇头,说:“大家都是医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开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黎糯又去咨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师,同样表示:“化疗、靶向、中药都可以,但是开刀没有意义,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术。”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医院,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学生上医患沟通的讲座,重中之重无非八个字: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们一直觉得,这讲座形同虚设:你的命总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艺术,结果根本不会有所改变。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讳地对家属说过:熬不过今晚,或者,没有治疗意义。 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到的是自己的妈妈。 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连缓刑都没有。 内科大楼十四层是阶梯教室,平时人迹稀少。 黎糯神游般飘回血液科,再飘上楼,抱着片子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 从她知道妈妈出事后,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上网、找专家,得到的结论无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烂的《内科学》书上一样。 闭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无数被剪辑过的片段纷纷向她砸来。 癌症之王,根治术,干预措施,吉西他滨,5-fu,替吉奥,奥沙利铂,埃罗替尼,爱必妥,阿瓦斯汀,放疗,细胞因子,生物制剂,五年生存率低于5%…… 妈妈的笑脸在咖啡厅昏暗的背景和断续的音乐中摇曳:“太贵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钱,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们家抬不起头。” “我现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四十六岁,可以了,活够了。” …… 头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睁开朦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酿。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与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田佳酿莞尔道,“我有些羡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点值得她羡慕。 “你起码还有个妈妈,而我连妈妈都没有。”她兀自边笑边说。 “我可怜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没有看到我,我亦没有见过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随着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她愈来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亲戚说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来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带去偏远的农村看神婆,神婆见了我十分惊恐,说我身上同时存在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灵魂,是个妖孽,并发动在场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泼粪水。” “我吓哭了,然后神婆说我一哭我妈妈的灵魂就不见了。我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种温暖将我包拢,陌生又熟悉的,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忽然心有灵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妈妈,舍不得我受伤,特别是因她而受伤。” “所以长大后,我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妈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如此难过,如此不堪重负。”田佳酿揽过她的肩头,轻抚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黎糯泣不成声,“我知道她这辈子全都为了我,再不择手段也希望我成龙成凤。我却轻易地践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不闻不问了好几个月。“ “其实我很后怕,我妈真的非常狠心,对我狠,对自己更狠,她若想隐瞒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发讣告给我。她提前告诉我,是担心我这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儿一下子扛不住。” “妈妈不会怪你的。”田佳酿说,“而你现在必须振作起来。该上的治疗必须得上,倾家荡产也得上。” “现在有什么症状吗?”她问。 “因为肿瘤在胰尾部,黄疸比较轻微。”黎糯认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隐痛时作,但没到打止痛针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极差,近几个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结肠转移,所以肠梗阻的症状在加重。” 田佳酿眉头微蹙,说:“这样吧,住院营养支持,胆肠吻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造瘘。” “上次我们值班来吃饭的那位医生你没忘记吧?”她问,“我带你去找他。” 兜兜转转,还是得找岳芪洋。 黎糯未曾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她仍旧不敢。 因为她不了解他,所以不敢。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不敢。 因为他的心太遥远,所以不敢。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小树林夜夜独处的时光就如南柯一梦,手一抓,就没了影儿。 田佳酿直接带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开的医生办公室、值班室、会议室、谈话室,似乎深邃得遥不见底。 问过护士台,得知岳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值班室,田佳酿拉着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进去打声招呼。”田佳酿吩咐道。 说完,敲门,推门而入。 “黄芪,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室内沉默了几秒,以至于门外的黎糯以为里面的人出了意外,便自行跨进了门。 二班值班室仅仅放置着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张木桌,以及饮水机、脸盆架等一些零碎物件,室内一如所有外科,凌乱得不堪。电脑摊在床上,上铺尽是些被单被套,桌上横七竖八扔着饮料罐头、一次性筷子、泡面空碗。 岳芪洋倚靠于桌前,只着一身短袖手术衣,想必是被人急匆匆从手术室拖下来的。虽说楼内打着暖空调,但二月底的上海,依然又湿又冷。而他右侧,那张还算整洁的下铺上,坐着另一个人。 岳归洋看到推门而入的田佳酿,惊讶地从床上站起身。而几乎同时,三人皆陷入沉默。 他们的沉默最后被黎糯的闯入打破。 田佳酿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岳归洋笑道:“好久不见,老同学。” 岳归洋一怔,也附和道:“是啊,好久不见。” 她随即从岳归洋身上移开视线,直直看向岳芪洋,说:“黄芪,我手下小同学的妈妈得了胰腺癌,我大概问了下病情,现在可能要做造瘘。” 田佳酿指指身后的黎糯,道:“具体情况你再问问她,看看你能不能帮下忙。” 说完,回头嘱咐黎糯:“那你再和岳主任说说情况。你放心,岳主任绝对是现在我国肠道外科的领军人物。科里还有事,我先回a11了。” 她离开后,岳归洋终于缓过了神,对黎糯笑笑,又对岳芪洋笑笑,“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也得回医院了。” 整个值班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随着岳归洋的关门声,室内一片冷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岳芪洋总是格外的拒人千里。 “我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他直接扼杀了她的希望。 第18章 上卷--17 犹如突然之间骨鲠于喉,她愣得忘了言语。 “为什么……”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是。” 他边说边迈步往值班室门口走,打开门,倚在门边。 逐客的架势。 “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没有意义。 岳芪洋打断了她的提问:“根据胰腺癌结肠转移的临床经验,从出现肠梗阻症状到完全梗阻大约需要进展半年,而病人预计存活期为半年。” “可是……” “没有意义的手术我不会接手。” 见来者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自顾自甩手出了门。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加了一句:“要我做也可以,挂门诊,排半年队。” 最后那句话,成功刺激到了她。 黎糯是个激不得的主,别看她平时像只嘻嘻哈哈的绵羊,一受刺激就会变身成狼人。 小的时候,她是个没威慑力的学习委员。她上讲台领读,底下的同学特别是男生,开小差的开小差,讲话的讲话,或者把好好的课文读得阴阳怪气,总之人人都可以欺负她。她一直笑笑,读好自己的,随人家去。 终于有一天,班级里的皮大王嫌她领读的声音烦,朝她吼:“走走形式么好类,又没有老师在,你读啊读的烦不烦?” 她着实有些气愤了,默默把书放下,直直瞪着那个男生。班里的同学大多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纷纷对皮大王说:“黎糯要生气了。” 男生不屑道:“绵羊就是绵羊,还想变狮子不成?你有种变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就见黎糯疾步走到自己面前,顿了一下,操起他的书包就从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然后拿起他的铅笔盒,朝课桌边缘狠狠砸下去,“砰”的一声,铅笔盒瞬间弯成了直角,里面的文具全部报废。 虽然后来她赔了个铅笔盒给那男生,但自此他们班的晨读像样了许多。 还有次变身狼人,是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 高中时候的黎糯和多数女生一样,偏胖,也不注意打扮。樊师伦曾经嘲笑她说:“你爸爸不愧是搞基因遗传的,真有远见,从你出生就预见了未来。你看你,白白胖胖,长得又笨,糯米的名字,啧啧,何止形象,简直是象形。” 她记在了心里,高考完后,别的同学在外面疯玩,她在家里闭关减了两个月的肥。以至于出关再见到樊师伦,人家活活傻了眼。 岳芪洋,居然叫她排半年队?你搞笑是吧?难道你不知道半年后妈妈都不一定还活着? 黎糯冲回寝室,搬出全寝室所有的专业书,连上医院的数据库,开始查阅。 是的,她要写篇驳论文,叫作《为何晚期胰腺癌伴结肠转移不能行造瘘术》。 黎糯在岳芪洋的黑色帕萨特旁等了有多久,记不清了。 她再次抬手看表,时针已走过九点。 偌大的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对外开放的车位随着探视时间的结束,已基本走空。本院职工的固定车位,从五点下班开始,也在陆续减少。 地下挺冷,她全身在簌簌发抖,脑子却异常清醒。得知噩耗以来,从没有如此清醒过。 身边的轿车“滴”的一下开了锁,她看到岳芪洋正在走近,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注意到她。 他来到自己的车前,看到车旁脸冻得煞白的黎糯,不禁停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的声音异常冷淡,仿佛能将张嘴时产生的白雾也冻住。 黎糯一言不发,从背后的书包里拿出一叠a4纸,拍到他的胸前。 “少诓我。”她说,“别忘了我也是学医的。” a4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文献资料和病例,全部关于晚期胰腺癌伴结肠转移行造瘘术。 他扫了一眼那些纸张,随意地放在了地上。 “所以呢?”他的音调又降了一个八度,“你想说服我?” “是用资料和病例说服你。”她说。 岳芪洋冷哼一声:“医生是用资料来看病的?” “关于到底是先有资料还是先看病的顺序,你好像搞错了吧,实习同学。” “我可以告诉你,所谓实践出真知,就是指在临床上病情最大,一切资料和病例都出自于临床。” 黎糯被他驳得有些咋舌。 她真的不了解他,不了解寡言的岳芪洋其实很能讲,且逻辑缜密,句句在理。 此时此刻,她呆呆仰头望着比她高了一个半头的他,无端失掉了底气,红了眼眶。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他顿了顿,说:“没有。”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没有再回答她,兀自绕过她,走向车门。 “咚”的一声,他回头,看到哭得全身颤抖的黎糯直直跪在了地上。 “我求你,岳老师,救救我妈妈。” “我知道救不活,我只想减轻她的痛苦,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我就这么一个家人了,你我同病相怜,为什么就不肯帮我?” 岳芪洋恍若未闻,转过身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黎糯听到了引擎启动的声音,她知道,她的救命稻草飞走了,连日来所有的强颜欢笑,自我安慰,希望寄托,一切的一切,仿佛统统随之而去。 她哭得有些歇斯底里,但仍旧面对钢筋水泥的墙壁执拗地跪着。 “是不是对你来说,肿瘤病人本来就该死,多死一个人少死一个无所谓?” “是不是对你来说,只要你觉得没有意义,她就该在家里等死?” “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说过你懂我,我真的以为你会懂我,哪怕我不说,你也会懂我。” 黑色帕萨特在她的哭喊中绝尘而去,徒留她绝望的声音在地下停车场盘旋。 黎糯哭累了,随着最后一句话的出口,她听见她心中某样东西轰然崩塌。 “只有我一厢情愿了。岳芪洋,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她,自然没有发现当她泪水盈眶时,曾经有只手不由地抬起,试图接近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自然也没有发现,车开走后,却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望着倒车镜里面壁而哭的她,久久未曾离开。 黎糯大哭一场后,发现自己似乎脱胎换骨了。 她拜托岳归洋,让妈妈住进了y医院的肿瘤科,化疗的同时进行营养支持治疗。 每天她下了班,便赶往医院,生活忙碌无比。 可是她没想到,y医院的普外主任答应给妈妈做造瘘,但遭到了妈妈的强烈反对。 “妈,”她不解,“为什么你不要做啊?” “我不能接受在腰里大便。”妈妈回答得很干脆。 她的妈妈即使重病缠身,依旧是爱美的妈妈,哪怕日渐憔悴,仍然每天都会早起对镜化妆。 “厂里的人都知道我得了坏毛病,除了那个人,估计全体都幸灾乐祸着。我不能让他们感觉到我真的快不行了。”黎糯问她化妆的理由,她如是说。 那个人,指c大出版社下属印刷厂的厂长,黎糯明白。 她妈妈的确长着标致的脸庞,且有着婀娜多姿的身段和别具魅力的气质。她没怎么读过书,在下岗潮的年代里,靠身体保住了饭碗。 虽然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厂长的确对她妈妈付出了真心。他曾为了她妈妈和原配妻子大闹离婚,当年当真闹得挺轰轰烈烈,连尚在读小学的黎糯都波及到了。 某天,她在学校上着课,教室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位陌生的阿姨,大声问:“谁叫黎糯?” 她莫名其妙地站起来。 阿姨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扬手便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嚷道:“你给我记着,你妈是只狐狸精,勾引我老公,害的我们结发二十多年的夫妻闹离婚。她会遭天打雷劈,你也会不得好死!” 那是她平生第二次受人瞩目的印象,甚至比第一次更可怕。 她就读的小学依属于c大系统,学生们的家长基本都是c大系统的教职员工,即便不熟但也大概清楚谁是谁家的。 自此后,她在学校里出了名,不是因为班级第一,而是因为她是“那个狐狸精的女儿”。 樊师伦得了空也会来探望黎妈妈。 由于他漂亮脸袋,又能说会道,所以颇受同病房其他病人的欢迎。有他在,病房里分外热闹。但黎妈妈一直嫌他没出息,不大待见他,通常会把他赶出病房。 黎糯陪他坐在家属休息区,请他喝饮料。 樊师伦瞅瞅她,说:“看你现在终于正常些了,我就放心了。” 她笑:“怎么?我前段时间很失常?” “是啊,”他感慨,“你还记得不?有天晚上我打电话来想安慰你,你哭得那个叫歇斯底里。” 他说的,是她跪求岳芪洋的那晚。 她喝了口咖啡,笑而不语。 “是不是……”樊师伦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提某个名字,“额,那个谁惹到你了?” “哪个谁?”她明知故问。 “你名义上的老公……” “我没有名义上的老公。”黎糯打断了他的话,起身,对他说道:“最近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 她灿烂一笑,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呗。” 第19章 上卷--18 岳归洋工作的y医院位于市区的西北角,是上海为数不多的几家三级甲等中医医院之一。 其实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医院的常规用药差别都不大,格局布置也相仿,人同样多到可怕。 黎糯站在第一住院楼肿瘤科病区的落地窗前,安静地俯瞰脚下车水马龙的中环内环交界处。 骚动的世界,她心如止水。 手机已然被手心温度捂热,翻开,一字一字拼打出来。 “我喜欢你,但是我怕你。明明前一刻你还是会累会困的血肉之躯,下一秒就变成了具冷漠的空壳。你到底有没有心?如果有,它藏在哪里?” 停顿了许久,叹了口气,继续往下写。 “我们离婚吧。” 然后闭上眼,按下发送键。 她爸爸的遗物里,有一本笔记,扉页上用正楷写着:哀莫大于回到原点。 这想必是她爸爸笃信的话语,而她一样信奉了多年。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这句话也讲因时、因人而异。 两年前她们登记结婚的民政局,两年后又回到了这里。 黎糯和岳芪洋依旧在八点营业前,面对面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待。少了当年兴高采烈的家长,他们各自默默捣鼓手机,或者放空神游,没有交集。 几十分钟后,他们用两本红本子换了另两本红本子。 和前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一道迈出了民政局的大门。 黎糯略微思考,还是停下了脚步,朝他鞠了一躬,说:“这两年辛苦你了。” 岳芪洋一顿,跟着止步,没有反应。 直到她转身走向车站,才低语出一句:“彼此彼此。” 她听闻回头,使劲扬起嘴角,留下一个尽量漂亮豁达的笑容。 之后,他们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去到同一个地方,过不一样的生活。 黎糯挤上摩肩接踵的公交车,抬头望向窗外晴空万里的天,被明晃晃的太阳刺得头晕目眩。 回到原点,未必悲哀,对他们来说,也许是种解脱。 这个月她在影像中心,相对于临床科室来说轻松不少。 影像中心,总是院内电脑以及电脑屏幕最领先的地方,包括数量和质量。初入影像中心医生办公室,她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一家节约用电的证券公司。 轮转中心的精髓,在于每天晨交班后例行的疑难病例讨论及经典病例讲解。 老师们会按ct、mr、cr、dr、dsa、petct分组,每组选择数张。疑难病例由各位主任下结论,而经典病例就由同学们上前进行分析。 黎糯是学临床的,所以对她来说这儿是天堂。而对于影像专业的同学们而言,这里绝对是九层地狱。他们天天轮着被抽上去,当着一排的专家教授和济济一堂的观众自圆其说。讲对也就罢了,一旦讲错,哎,那个气氛,真真是能吓死人。 她从民政局赶回医院已快九点,只得悄悄地从会议室后门溜进去。 不巧影像中心的仪器都太高端洋气,她稍稍弯下腰往最后一排走,身影竟然出现在了硕大荧幕的最上方,被逮了个正着。 “那位迟到的同学。”教学干事叫住她,“你上来。” 室内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回过头来,这其中,她看见了盛青阳替她惴惴不安的眼神。 她期期艾艾地挪了上去,站到电脑旁,向下一看,额,那排场,哪怕她影像诊断学得很好也会顷刻忘光……更何况学得不好…… 教学干事问她:“影像班的?学号?名字?” “我是临床班的……”她答。 老师“哦”了一声,滑动鼠标在电脑里选片子,说道:“既然是学临床的么,那就挑最基本的吧,胸片好了。” 黎糯顿时好想哭:老师啊老师,你随便挑个什么不行,为什么是胸片啊……胸片真跟她气场不和啊…… 老师自然没有听到她心中的呐喊,说:“就这张吧。分析一下,给个诊断。” 她对着电脑屏幕瞅了又瞅,快把屏幕看穿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看出来了么?”教学干事问。 “额……肺特别黑?” 底下瞬间肃静,接着哄堂大笑。 教学干事脸都扭曲了:“然后呢……” “然后啊……” “晕过去……”老师的食指用力点着胸片上的典型征象,“你线看到没有?啊?线!这里有根线!气胸线!看到没?线外是无肺纹理的透光区,线内为压缩的肺组织,这么典型的气胸都看不出?” 黎糯尴尬地继续瞅屏幕,她真没有看出来…… 她自然没想到,自己这次一战成名,一上午间名扬影像中心,以及所有邻居科室。 中午她和盛青阳在食堂吃饭,正巧遇到了在影像中心楼上介入科轮转的岳苓洋。 茯苓一见到她,笑开了花,打招呼说:“嗨,肺特别黑!” 黎糯一口饭喷出来。 盛青阳对她特无语:“说你什么好,我在下面狂做口型你还在肺特别黑……” “大哥,影像中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儿哪儿哪儿都是黑不拉几的,口型这套不管用,除非你是发光体或者我自带探照灯。”她也很委屈。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挡头风,怎一个郁闷了得。 下了班,她忙赶去妈妈病房陪夜。 妈妈的第二疗程化疗接近尾声,副作用很厉害,托烷司琼和中药双管齐下仍旧不能止吐,以至食欲愈发变差。腹痛症状也在加剧,晚上睡觉得靠镇静催眠药,最近连睡梦中都会痛醒,昨晚不得不上了一针强痛定。肠梗阻愈演愈烈,腹部胀满,排气剧减。而更让她担心的是,近几天出现了骨节疼痛的症状,骨转移不能排除。 许是因为妈妈还算年轻,肿瘤细胞的顽强和发展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待妈妈终于在药物作用下睡去,黎糯得空抱了本《影像诊断学》跑去家属休息区,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下。 有人来到她身边,然后眼前出现了一大杯关东煮。 “你来了。”她接过迟来的晚餐,谢过樊师伦。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嘛,到头来倒是我请你吃关东煮。”他埋怨道。 “其实也没错。”黎糯咬了一口脆骨肠,想了想,道:“我结婚的时候不是请你吃了早饭么?那我离婚的时候是该你请我吃晚饭。” “推理成立,合情合理。”再啃一口,自言自语道。 樊师伦半晌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就知道是因为这个……” “不惊讶?” “嗯,不算太惊讶。” 黎糯笑了,放下关东煮,端详了他片刻,突然间敛起笑意,问他:“烦死人,你有梦想么?” “梦想?谁都有吧。”他有些讶异于她的提问。 “谁说的,我就没有。”回过头,她幽然道。 “起码这之前的二十多年,都没有。” “我一直觉着梦想是个挺可怕的东西。你看我爸,非常有梦想,谁都知道他的梦想:死也要成为c大遗传学专业的教授。后来他就死了,至死只是个讲师。” “我过去的成长轨迹,就是念岳芪洋念过的学校,走岳芪洋走过的路。没有梦想,按部就班。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家庭,在阳光下侃侃而谈梦想的只属于被选择的人,而我的声音,无论如何嘶吼,也不会有人听到。” “我没有违背过妈妈的意思,不止是因为我只有妈妈,还因为我要追随的人是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大殓上的我们,同时躲在角落。我一直在哭,而他对我说:‘你的心情,我都懂,所以你不要哭’。明明他也是个孩子,也伤心着,偏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子。可是很奇怪,小小的他竟然拥有能让人安心的气场,一如现在。” “可惜,我珍藏了近二十年的片段,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有时候我在想,那时候我就应该喜欢上了他吧。但是有缘无分,不可强求。离婚或许解开了我记忆中对那抹心有灵犀的留恋。消失了,也释然了。” “而我现在,只希望妈妈能活满半年,这大概是我活到现在,唯一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 樊师伦心目中的黎糯,常常装疯卖傻,骨子里却异常懂事。但此时此刻面前的她,仿佛又增添了一种涅磐的意境,悲伤,而越发坚强。 人的成长需要催化剂,那可能是一个人决绝的背影,抑或是放手一段珍贵的回忆。 第20章 上卷--19 泱泱一附院,数千职工,数万患者,每日,人来人往穿梭于各栋楼宇间,要见到一个人,远比见不到一个人更难。 黎糯时隔几个月终于和路心和相约吃上了顿饭,两个人都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又瘦了啊你!”黎糯同学先羡慕嫉妒恨一阵。 她自己属于“压力性肥胖”体质,即压力越大,吃得越多,长得越胖,汗。 路美女横她一眼,埋怨道:“你以为我想啊?我哪有你个转辅助科室的人幸福。可怜我一月心内,二月外二,三月外三,差点没在c24壮烈牺牲……” “要不要我替异国他乡的沈老师亲你一个?”她坏笑。 “谢了……”路美女严词拒绝,把盘子推到她面前,“亲你的炒刀削去。” 黎糯拿过筷子,看着面条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是得再胖些,省得了下半年命丧外科。” 她们这一年的实习安排,分为内科+急诊+辅助和外科+妇儿+心内的两大模块,时间不长,大科倒多能转遍。故路心和的今天就是黎糯的明天。 “话说你跟着谁干?”实习医生中继“xx科忙吗”之后第二流行的问句。 “现在的外三么?楼下c3开肠的,跟前组,岳芪洋。” 黎糯动作忽的一滞,接着又若无其事继续捞她的刀削面。 “很苦么?”她问。 “苦不堪言……去了大外,就知道医生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每天七点到岗,八点查房,然后换药,九点上台,这一站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了,早则七八点,晚则无止尽,通宵也是常事。下了台还得把新病人收掉、把出院写完,你要知道外科一贯大进大出,一天进十几个不稀奇,那我们就崩溃了,一个新病人入院当天写八份东西,十个病人就有八十份东西,首程、住院、首主治、首主任、术前小结、术前讨论、术前病程、各种同意书,所以我们在大外的状态就是要么在台上,要么在病区乱窜。” “乱窜什么?”黎糯暗叹临床的可怕。她和路美女同一屋檐下睡了四年,算得熟知其坚韧温柔的性格,这么抓狂的状态……额,还真没见过。 “签字呗!病人都认为自己的病是天底下最重的,医生是和护士一样打个铃随叫随到的。我来找你签字,你就必须在,不许上楼开刀,不许跑去会诊,不许吃饭上厕所,不然就是你擅自离岗;或者只要穿着白大褂,才不管你分属哪组的,医生就理所当然对全病区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你去看看投诉办的本子里尽是这种荒唐事。殊不知现在c3百多张床,百多个肠癌,三个组管,每个组都有三四十个病人,我连自己床位上的都记不全,还要记别组的?说到签字吧更气人,找家属,不在,找病人,说找家属,一次,两次,三次,捉家属像捉贼似的,你们是想把我们训练成特种兵吧。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拿着笔还尽说些酸溜溜的话,什么‘反正开坏了跟你们无关我们自认倒霉’咯,听得好想打人……” 路美女喝了口汤歇气,幽怨道:“总之,他们就是想把医生当私家保姆使,最好24小时待命。哎,我已经连着几天睡办公室了,腰酸背疼腿抽筋。” 黎糯惊讶于大外的工作量,问道:“真有那么多肠癌?” “病房里的只是一小部分好吗?”路心和再次叹气,“你知道每张床位后面排着多少人么?他们每个组都有一个抽屉,就跟移植中心等肾源一般,划成一格格,按顺序塞进去。毛毛都说岳主任手里的入院单,一拿一抽,一拿一抽,擤鼻涕的话用到死也用不完。” 她听得有些乍舌,“那要多久才能开完啊?” “开不完,不可能开完。全上海四十秒诊断出一个肿瘤,肠癌又是发病前三的,一台根治术照岳芪洋的速度也要四五个小时,你算算一台手术的时间又多了多少后备病人……何况还不止上海的,外省自费病人占了半壁江山。” 两人面对面不住怨声载道,一个为了现在,一个为了不久的将来。 “幸好跟的是岳芪洋。”她说,“他虽然可怕了些,但是绝对的负责任。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自己去收病人写首程的副主任,而且我们的换药、打结、拆线也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据说他开刀不说中文的?” “是啊,正因为如此术语被逼得突飞猛进了。听不懂的时候,护士姐姐会一边飞白眼一边翻译。反正岳芪洋他只管动手,几乎不动口。” “你确定他不会骂学生?”黎糯又被惊讶到了。 “不会啊,他是很严厉,但绝对没骂过学生。”路心和言之凿凿地点头。 额?那她第一次上台的经历难道是幻听么? “跟他还是不错的啦,虐归虐,能学到不少。”路心和总结道,“不过,不知道你去的时候能碰上他伐,科里的人说他下个月就要走了。” “去哪里?” “援边。” 果然,黎糯第二天就在食堂楼梯转角的通知栏看到了这个消息。 一附院第xx批援边建设项目,共分两队,一路北上青海,一路南下云南。北上队包括外四至外六、整形、骨科、烧伤和四大内科,南下队则由外一到外三以及神外、妇产、儿科和其它内科组成。 放眼名单,几乎囊括了相关科室明年晋升正高、副高、中级的热门人选。 其中,南下队的领队是刚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及银蛇奖终身成就奖的胸心外科大主任,而岳芪洋被选为副领队。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岳芪洋明年副高升定了,且前途无量。 围观的群众有人在说:“冷医生真是可以啊,上得了哈佛,下得了山区。” “不过大外的人去援边约等于去长期会诊加开刀来着,那些边疆小医院知道上海专家要去,囤了一堆择期,以往的经验都是下飞机当晚就开始开刀,比在院更苦。” “是哦,去过的人都说那种地方什么仪器都没有,最多有台胸透,完全靠手摸,洗手还用肥皂和毛刷。就是岳芪洋去了那儿,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她驻足了片刻,转身离开。 无论他去哪里,都与她无关。 上海也好,云南也罢,院内也好,院外也罢,咫尺天涯,天各一方。 她自有她的事情,管她的床位,照顾她的妈妈。 自打一身轻松从影像中心出科,投入消化科的怀抱,黎糯的好日子就过到了头。 c大医学院的传统是精英教学,附属医院也基本不接受外校实习医生,听着高端,实则愁煞了本校学生们。 一附院的内科半数都是国家重点专科,床位数多,加床更多。整个病区就她和盛青阳两个实习生,和消化科本科室的硕博士以及基地医生一分,每个人也要管十来张床。 要是每张床收些单纯的上血啊溃疡啊gerd啊也就算了,偏偏一个个躺着的都是转院过来的重症,要不就是一些很“妖”的病。 每次她那组的副主任从门诊打电话上来,黎糯的小心肝就不由地一颤。 尤其还恰逢值班夜。 虽然她家主任一直客客气气先问一句:“小同学,我们组还有床没?” 黎糯扫一眼电脑,哭答:“报告主任,还有最后一张加床……” “那辛苦你把我下面门诊的一个病人收了呗,人家从外省来的,还借着宾馆呢。” “好……病人什么病?” “门静脉高压食管胃底静脉曲张,明天去内镜中心做eis。你就把他常规的准备先上,该抽的血抽了,心电图拉一个,还有告个病危,病人情况不太乐观……” 黎糯一边刷刷记着,一边哭:好了,今天又没的睡了。 新病人果然情况不好,甚至收上来没多久开始出血。黎糯赶到床边的时候,就看到病人捧了个脸盆大吐特吐。 无奈,拖来二班,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上止血药。 偏偏这时内线铃声大作,内科急诊急唤。 她还没学会怎样插管,便被二班支到楼下查看情况。 急诊送来一个急性上血,她赶到时,正捧着个脸盆大呕特呕…… 那晚她为了伺候这两位“血条狂掉”的新病人,自然是一分钟都没合过眼。 半夜在病房来回蹦哒的时候,中班和夜班护士正在交接班,中班姐姐指着黎糯抱怨道:“这妞一值班事儿就特多,你千万要小心。” 她顿时耷拉下脑袋,扶墙抹泪。 中午才出休,穿过寸步难行的挂号大厅,接着步入另一个寸步难行的挂号大厅。人多加通宵加没食欲没吃饭的后果就是,她实在也想捧个脸盆呕上一阵。 上次出院前,妈妈的相关辅助检查证明她的猜测没有错,的确已经骨转移。这次入院,化疗的同时进行唑来膦酸治疗。 她方来到病房,与同病室推出的一辆包裹严实的平车撞了个正着。 黎糯定住,像着了魔般目送平车推入通往太平间的货梯,没法移开脚步。 死亡于她,并不陌生,她的手上也送走过病人。只是她在科室忙碌的分分秒秒,忘却了妈妈即将离开自己的现实,而来到了这里,恐惧再次生切地勒住心底。 于是,转身飞速跑向妈妈床边。 黎妈妈的床边严严实实拉起了帘子,病人面色苍白,呆坐在床上。 她走进去不由分说抓起妈妈的手,一遍一遍安抚道:“妈,别怕,没事的。” 妈妈抬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摆出稍显僵硬的笑容,附和着说:“嗯,我知道,没事的。” 可是,妈妈的手不住地在颤抖。 黎糯也笑了,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为,她的手比病人颤抖得更厉害。 第21章 上卷--20 自从目睹同病房的病人去世,虽然空床立马填补了新人,但妈妈的情绪一直有些不稳定。加之疼痛和不适的加剧,症情每况愈下。 有一天,她和黎糯说:“我要回家。” 疗程还没结束,黎糯当然不同意,但妈妈就是不依。 她只得去找岳归洋出主意。 当归看了妈妈最近的报告,问她:“胰腺癌晚期,转移得一塌糊涂,如果你是这位病人的床位医生,你会说什么?” “回家好吃好喝?”她迟疑地说道,但的确也是第一反应。 “那就对了,”他说,“面对病人,医生的判断总比家属的正确。” “是吗?”她将信将疑。 “是的。”他回答得异常果断,“虽然医生一般面对的是别人的家属。但当自己成为家属走投无路时,不妨换回职业的角度思考。” 她点点头,“好,容我再回去考虑下。” “对了糯米,”岳归洋叫住她,“黄芪马上要去云南了,这一走至少三个月。” “所以呢?”她没有回头,说道:“你知道的吧,我们离婚的事。” 他们离婚的事,没有让家长知道,知情者只有他们自己以及岳归洋和樊师伦。而除了当事人,外人也只知道事情的结果,具体不详。 “可是你明明是喜欢他的,而他对你……” “当归哥哥,其实吧,我是一个超级俗烂俗到烂的人,有着每个女孩都有的新娘梦。梦里穿着白色婚纱,戴着something blue,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做个幸福的六月新娘。既然他什么都给不了我,那就只有离婚。” 她截住了他的话语,转身灿烂一笑,又说:“还有一个版本,他惹毛我了,然后我怒了。” “两个理由,你选哪个?”她问。 岳归洋静默了片刻,说:“我都信。但是,你可能错怪了他……” 黎糯打断了他意图的解释,“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是啊,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一模一样的八个字,曾经也有人狠狠甩给过他,表情也如出一辙:无奈,决然。 他一下子被回忆晃了眼,等回过神,黎糯已经离开。 周五考完教办组织的坑爹考试,已近傍晚。她匆匆赶回学校处理学分上的事,顺便去领自己的助学金。 一附院与学校其实只有一路之隔,和所有年代久远的小马路一样,窄窄的,两车道。 由于地处市中心,又依傍医院,所以无论何时,车辆都堵成一团,下班时分尤甚,简直寸步难行。黎糯倒是轻巧地在一辆辆车之间东跳西跳,三下两下就过了马路。 处理完事情,她倒也不急着回那头永远人声鼎沸的医院,想找个自习教室写她每月十份的病史作业。 夜晚的一教,整个底层只有一间教室在上课。她从后门朝里偷瞄了一眼,教室里噤若寒蝉,学生们各个头仰得高高的,聚精会神。 什么课上得如此用功? 黎糯心下一好奇,便偷偷溜进去,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看看学弟学妹的书本,《肿瘤学概论》,再抬头,讲台侧方赫然立着岳芪洋。 他授课的部分,自然是常见消化道肿瘤。 为了能让大家看清ppt,教室前排关掉了部分日光灯,大屏幕惨白发亮,而其实他的讲义上只有一张彩色消化道局部解剖图而已。 按c大医学院的传统,所有专业课皆双语教学。 岳芪洋站在暗处,侧对学生,倚靠在第一排课桌旁,有条不紊地讲着他的课。他开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当提及某些术语和特定用语时,混杂着她所熟悉的德式拉丁。 没有中文注释的解剖图就着没有中文翻译的讲课,她竟然全能理解,黎糯顿时崇拜起自己来。嗯,果然经过多年医学院双语的摧残,效果显著。 大学老师大致也能分成几类,一类渊博儒雅,颇具大师风范;另一类风趣幽默,极受学生欢迎;还有一类慷慨激昂,适合教马哲之类的大课;而岳芪洋属于最后一类,他的讲解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多的延伸,甚至连ppt都不做。他的重点,似乎仅仅在于用最一目了然的方式讲通一个知识点。就像下医嘱般,一怎么怎么样,二怎么怎么样,三怎么怎么样,井井有条到令人发指。 但是医学的确需要清晰的条理,她听完三节课后,顿时有了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课程最后,他打开灯,关上电脑,走到阶梯教室的走廊中间,按次序开始提问。 不是吧…… 黎糯直冒汗,策划逃离,结果教室的椅子收起时“吱嘎”一声,引起全教室的注意。 站在最后一排的她,或许是错觉,看到一丝讶异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划过他漆黑的眼眸。 直到很久以后,黎糯仍在怀疑,那天晚上她是不是被什么附了体,乃至做出了些荒谬的举动。 比如她本想离开,但终还是没有。 比如岳芪洋在走廊里叫住她,问她第二天有空吗,她鬼使神差地点头,说“有”。 也许她是发现了,哪怕她认为自己已经将微小的情窦初开整理完毕,但埋在心底的残根还在不断地叫嚣。 她是这么想的:放下妈妈的事,看喜欢的人最后一眼。然后用三个月的时间彻底斩断,再无关联。 想通了,黎糯便调整好心态,回归到爱笑开朗的糯米同学,高高兴兴去赴第二天晚上的约。 月朗星稀的春日双休,夜晚的老城隍庙依旧人潮涌动,多是举家出行的游客或是一对对小情侣。 他们皆生于斯长于斯,却同样对这个著名景点生疏不已。随便找了个古朴牌楼拐进去,倒也渐渐走上了灯火辉煌的小路。 黎糯坐在屋檐下,抬头望向天空,不禁陷入过去:“我人生最早的回忆就在这里。” “那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国庆带我来城隍庙看灯,然后在绿波廊外的小路上巧遇爸爸的同事,他们还带着一个哥哥。那对叔叔阿姨还帮我和哥哥一人买了一个塑料榔头,很大的那种,和当时的我差不多高。”她说。 “家长让哥哥带着妹妹玩,可是没玩多久,妹妹就用力地砸了哥哥一下。”岳芪洋接过她的话。 “是啊。”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人,眯眼笑道:“可是我真忘了,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爸爸叫我和你一起玩,我不干,说不和不会说话的小朋友玩。然后你直接挥了我一榔头,甩了句‘谁说我不会讲话?’。” “……” 从他嘴里听说了小时候的彪悍劲,她想想就好笑。可看到面前走过不少谈笑风生的一家三口,又生出些不争气的感慨。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出事了,那时候我四岁还差几天,此后再也没了这种明亮的记忆。再后来,逢年过节,去你们家成了固定节目,或者妈妈会一个人去静安寺抢头香,剩我一个人在家里,连个塑料榔头都没有……” 话正讲着,他突然起身,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就走进人海里。 半晌过后,岳芪洋买了一个会发亮的蝴蝶结发箍和牛角发箍回来,在她惊讶万分的目光中挑了个牛角的戴在头上,将蝴蝶结的递给她。 她忍俊不禁,差点笑趴在地,说他像“牛魔王。” 他没有介意,竟然有些无奈地轻语:“现在好像没有塑料榔头卖了。” 刹那间迷雾蒙上双眼。 她跟在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背影如此不真实。 拒人千里的冷医生,为她找塑料榔头的岳芪洋,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随着人流向前,走到了九曲桥。 她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往桥上瞅了一眼,立刻乍舌,连忙把岳芪洋拖出了队伍:“我们还是别去凑热闹了,这桥估计快塌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又打量了下四周,说:“也行,灯光这块最好,有水有桥有人,拍照留念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心里还在嘀咕这种到此一游的事不是观光客干的么。 岳芪洋没带手机,而她又忘了充电,电量只剩1%。 解锁,摆pose,咔擦。 然后,彻底关机。 她刚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照残了,无奈抽了抽嘴角,徒劳地按了几下电源键,讪讪地又放回包里。 第二天,岳芪洋在院领导的欢送下踏上了奔赴云南的征程。 而她不上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懒洋洋地从电源拔下手机。 开机的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来自岳芪洋,发信时间为凌晨。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对不起。” 她不是滋味地笑笑。猜测他终是因为没有救“丈母娘”心中有愧,所以才有了昨日的夜游。 直到她翻到了昨天拍的照片。 先是一愣,接着猛然坐起,捂住即将跳离胸口的心脏。 照片里的她比着“v”欢脱地笑着。他站在她的身边,没有看镜头,而是直直凝望着她。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柔情。 我本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段啼笑皆非的孽缘,结束了对谁都好,即使抱着留恋的心,也只配被生生斩断。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你是否在我身边,有种感觉,很近,很遥远,不知道互相在想什么的我们是不是很可悲。 你的眼神让我无法忘怀,但因为妈妈的事,我亦不会后悔。 事已至此,我们该何去何从?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结束。 关于为何岳芪洋要在援边前一夜做出这种类似告白的举动,因为其实援边是件挺危险的活儿,每年都有人因此命丧他乡。 关于男主是什么时候对女主开始动心的呢,前文有,好几个瞬间,比较含蓄……猜吧,相信最后岳芪洋会给出答案的。 第22章 中卷--1 第三疗程结束后,黎妈妈回了家。 医生对黎糯说,病人全身情况较差,不建议再次行化疗,可以试试中药。 她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即病人彻底没希望了,你们可以破罐子破摔,也可以最后赌一把。 由于下肢长骨转移,妈妈已无法行走,虽然接受了骨m治疗,一段时间后仍旧会陷入难耐的疼痛中。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钻心的,蚀骨的疼痛。 即使办了大病医保,肿瘤病人的医药费依旧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的高昂,何况黎糯家几十年来的资金来源仅靠工人阶级单亲妈妈的工资和c大下拨的抚恤金来维持。 她将家中所有可用资金转移到一张银行卡里,咬牙买了轮椅和家用氧气,同时退了医院的宿舍,顺便先请了一个月的事假。 妈妈生病的事最终还是让岳老知道了。 岳归洋陪他爷爷到访黎家时,她正巧拎着一只杀完了的鸽子往回走。 见到家门前的大人物,怔愣之中差点把鸽子甩到地上。 “爷爷……”愧疚地低头。 岳归洋上前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悄声在她耳畔说:“真不是我说的,我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你尽情推脱责任好了。黎糯极不信任地瞅了他一眼。 岳老叹了口气,道:“你这傻孩子,生病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藏着掖着做什么?” 她忍住感动,讪讪一笑,引他们进门。 她们家不大,五十多平的两房,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重新装修过,处处老旧显现。 c大系统的教职工在八|九十年代生活都不富裕,可随着经济政策的放松,几乎大多数专业都慢慢赚起了外快,尤其是一些例如光电、信息、财贸、物流之类的新兴行业。 待到当年的小教员们熬到了正高副高,前所未有的创业机遇也大规模降临。于是从方圆几里的家属小区中,渐次跳出了一个个企业家和富豪,成功做到了用知识改变命运。 中国高校富豪榜上c大高居第二,而未做成富豪的教职工们日子亦越过越滋润,滋润之后的第一步必然就是买了地段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离开了这些家属小区。 现在还居住在此的,要么是新进小教员,要么是些油水不足的院系,比如樊师伦爸爸所在的哲学系伦理学专业,还有一种就像黎糯家,特殊家庭。 面色灰黄的妈妈一见岳老前来,惊讶之余,忙欲从床上起身,下地接待。 无奈病痛折磨,没法完成动作,喘着气坐于床边。 岳老抬手示意她躺好,自己则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黎糯妈妈,你受苦了。”他说。 妈妈连声说:“没有没有,怎么能劳烦您特意来跑一趟。” “没事,”岳老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我来迟了。” 说到“一家人”时,黎糯和岳归洋对望了一眼。她小幅度摇摇头,当归了然而笑。 岳老和妈妈又寒暄了阵,问黎糯:“有纸笔吗?” 她转头去拿纸笔的半晌,岳老已自顾自开始搭脉看舌象,然后接过递来的纸笔,刷刷落笔。 末了,岳老将纸头交给岳归洋,嘱咐道:“你明天门诊是吧?替黎阿姨挂个大病号,转一下方子。” 又对妈妈说:“黎糯妈妈,我开了副药,七贴,一个礼拜的量,先吃着试试。如果效果不错,我下周再来一次。” 一句话把黎糯惊悚到了。 岳老您这是要亲自出诊的意思么? “不敢……”她脱口而出,“额,我们怎么敢让爷爷您出诊……” 黎糯啊黎糯,你又不是不知道,岳益人的号多少钱一个?一年才放几个号?他的病人又都是些什么人? 那是连黄牛都放弃了的禁区,而她居然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一张价值无上的药方,更夸张的是,居然让淡出江湖的名老中医再次出马。 “瞎说什么,”岳老听了她的话,道,“还是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黄芪在这种时候去了云南,我替这不孝女婿顶上。” 岳家爷孙没用晚餐就走了,黎糯送岳老上了车。岳归洋还得继续工作,他手头的课题正巧在与c大生物系合作,她便陪他步行至位于c大本部的实验室。 她见他一路愁眉苦脸的,问:“怎么了?脸皱得像个老头子。” “本来就是老头子。”他笑道。 “哪有,”黎糯用手肘捅捅他,“你不年方三十五一枝花么,还黄金单身汉呢。” 当归摆出了副毛骨悚然的表情。 舒展了下眉头,他望天叹道:“哎,只有单休的人生好苦逼。问题是现在连单休都没有了,全奉献给了实验室。” 前方十字路口黄灯转红,两人驻足,他又大大地出了口气。 “哎……” 黎糯忍不住说他:“你别哎呀哎了,你咋活得如此惆怅啊,我都没哎你哎什么。” “你不知道,”他苦笑,“想起明天又要上班,又要门诊,我就阵阵忧伤。” “为何?”她不解。 “病人太多。我都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病人。”他说,“偏偏我一边看病一边还得在脑子里刷数据,门诊量多少,复诊量多少,药占比多少……一上午下来,脑缺氧,就像被扔在被子里蒙得死死的,透不过气。” “好不容易爬回病房想歇会儿吧,就被主任到处捉拿,然后盯在屁股后头嚷着‘当心你们组的床位使用率’,还有床位周转率、加床使用率、住院天数、出院人数、抗菌素使用率、医保自费比例……真不明白,上头怎么可以把每样东西都做成柱状条状图,这些数据严重影响到了医生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热情。” “我们又不是黄芪他们这种西医为主的顶级综合医院,三甲归三甲,毕竟是中医医院嘛,哪有这么多自费病人可以收,哪可能做到这么快的周转率。” 红灯又转绿,岳归洋仍在不停的“哎”…… “下了班还得加班加点做课题写文章。你说中医的就做中医中药呗,偏不让,必须结合基因啊细胞啊免疫啊。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中医推向国际,为了发国际期刊。副高年度考核表上明确写着,光写文章不够,要看数量,要看发在什么杂志上,是否为核心期刊,国内国外的,影响因子有多少。光做课题不够,要看同时有几个,什么级别的,拨了多少资金,跨了几门学科,有无中外交流。” “还没评上硕导,样样都得自己来,真不想活了,哎……” 已步入c大校园,岳归洋终于倾诉完了他满腹的抑郁。 黎糯静静地听完,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你明天门诊是吧?”她问,“要不我来帮你?” 岳归洋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想来抄方?” “抄方?”没听懂。 “就是打电脑……” “哦……是啊。” 他有些纳闷;“为什么?” “我欠岳家太多,能帮上一点就帮上一点。” 的确,她欠岳家太多,多到了令她惶恐的地步。 “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其实昨晚岳归洋想说的是:可以是可以,只怕你根本无法应付。 而黎糯同学,从八点跨入诊室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感受到了。 她八点不足五分钟到的二楼专家门诊。几乎每所医院都一样,两排诊室的最外头有两扇厚实的门挡着,门口守着两位彪悍的资深护士,而门外大波大波心情急切的病人在不断地冲撞门和护士。 她使劲往人缝里钻,努力了几分钟还是徒劳。 直到八点不足两分钟的时候,护士开始放行一至三号的病人及一部分代诊抄方病人。随着人潮的涌动,她被挤得昏天黑地,差点发生踩踏事件,不对,是她被踩踏事件。 y医院的妇科是全国中医妇科界的翘楚,名医辈出,三派荟萃,囊括了南方妇科和海派妇科之精髓。 现科室在职医生中,岳归洋作为唯一的一名男性,本属于非常另类的存在,但由于其为岳氏内科第十四代传人及三派妇科中两派的关门弟子,他的地位又有些无人能及。 岳归洋虽擅治疗各种妇科杂病,但以治疗不孕不育最为有名,故病人们在网上专门为他建了一个论坛,名为“送子观音坛”。 不过叫归这么叫,当黎糯进入诊室迎头看到窗口偌大一座送子观音像时,还是瞠目结舌了一下。 他和岳芪洋一样限号,号数更少,周一上午仅限三十名网挂。 于是她就不断的听到病人在抱怨;“岳主任你就多放点号吧,我们全家开了三台电脑,还有ipad和手机,晚上十一点五十开始刷,刷了半天才刷到的二十九号,每周这么来一次,太崩溃了。” 岳归洋从奋笔疾书中抬头,瞅了眼病人,说:“你再刷一个月,估计就不用来了。” “真的?”病人欣喜若狂,“这么说我马上可以有宝宝了?” “是,只要我们配合得好。”他答。 她感慨,岳归洋进入岳医生模式,就如念了咒语变了身,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他的黑发略遮额头,口罩戴至鼻根,只露出一双严肃认真的眼。那双眼睛和岳芪洋的不同,稍圆,内双,有些向下弯,好似无时无刻微笑着,看起来倍感亲切。 也许是他为人和蔼,他拥有一大批更年期综合症患者粉丝。 往往他还没开口,这些阿姨妈妈们就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天南地北,什么都能扯上关联。 每当这种时候,岳归洋会看着病人,也不插话,点头或摇头。待过了几分钟,他会在适当的地方适时地截住话题。 大概这就叫做讲话的艺术吧,黎糯不禁心生感叹。 反观自己,除了一无所知再没有哪个词更适合自己了。 岳归洋的门诊有两名较固定的学生跟着,一名是本月基地医生,另一名是妇科大主任的博士。一人负责接待代诊抄方和打电脑,另一人则负责妇科检查和开各种检查单。 她本想为她们分担掉些任务,比如打打电脑什么的,不想最后却是添了乱。 为节省时间,岳归洋会边写字边报药方,他在那头报“四物汤”,她在这头就傻了眼。 只能战战兢兢地问他:“四物汤是什么东西?” 基地姐姐正站在她身后喝水,听到她的提问直接一口水喷出来。 岳归洋看不过去,替她打抱不平了一下:“她是c大医学院的,不懂中医。” 事后她才知道,学中医的讲到四物汤,大约就和学西医的讲到四联疗法一般,是人人熟知的东西。 上午的门诊于下午一点正式结束,学生们先走一步,诊室里只剩下累趴下了的黎糯和岳归洋。 脱下口罩,洗完手,岳归洋又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岳归洋,跌回办公椅上,一圈圈不停地转。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 她答:“果然,不想活了。” “不过我有个疑问。” “请讲。” “为什么你要选妇科?” 岳归洋一愣,继而将座椅转向窗口。 “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骨m:骨转移。 2.四物汤:由当归、川芎、芍药、熟地组成,补血养血基础方。 3.四联疗法:根除油门螺旋杆菌常用疗法。 当归埋怨四起的那段是迫于发小的淫威加上的。我家发小从产科转至中医妇科后,整天过着崩溃咆哮纠结找死的人生,所以,我是替她来鸣下冤的…… 半夜打鸡血了,想起当年被老爷子按去抄方的日子,那真是打药方打到肩关节脱臼的节奏啊…… 第23章 中卷--2 照顾妈妈的间隙,她从当归那儿借来了《中医基础理论》,准备从零开始自学中医。 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系统,导致黎糯看了几章阴阴阳阳就昏了头。对于一个被细胞分子洗过脑的纯西医学生而言,那些阴阳五行、虚实表里更像是什么邪教组织发表的言论。 问西医转中医的岳归洋,亦有同感。 不过看他手到擒来的望闻问切,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生的影子真是荡然无存,倒是多了几分岳老的韵味。 变身岳医生时候的岳归洋,比平时冷漠,不常笑,话也不多,但是客客气气的态度和上佳的疗效,使得他在病人中的口碑颇好。 黎糯和他开玩笑说:“病人们要知道你平时一副吊儿郎当样,估计玻璃心要碎一地了吧。” “工作状态嘛,正常的,多数医生都这样。”他倒挺不屑,道:“再说天天这么多人围着你嗡嗡转,笑得出才怪。” “我最佩服你对付更年期综合症阿姨们的那套。”她说,“你怎么可以做到耐心听讲的?一个也就算了,一个接一个,还时不时几个一起讲,脑回路都要错乱了简直。” “要我教你诀窍么?” 他笑得眯起眼,对她勾勾手指,小声说:“绝对不能机密外泄哦!” “一定!”她信誓旦旦。 “诀窍就是……背站名。” “哈?”什么玩意儿? 岳归洋坐直身板,一本正经地教她:“如果你觉得被人说教受不了,可以找条地铁,开始背站名。像我吧,比较习惯背四号线:宜山路、体育馆、体育场、东安路、大木桥路……” 黎糯三滴汗,心想您真是会挑,十多条地铁线路独独挑中了环线,循环往复的,果然适合应对更年期阿姨们的围攻。 “当然这还不够,”他补充道:“背站名讲究速度,要做到每站报二至三秒,过了五六站,还得点下头或者摇下头,好让人家以为你在认真倾听……” “……” 黎糯费了好大劲才把“误人子弟”四个字憋下肚子。 “那啥,当归哥哥,请问你读书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么……”她边擦汗边问。 “差不多吧,”他笑,“我这辈子也就高三发奋图强了一下,才能考进c大。进了大学继续混吃等死,直到遇见了一个人后才……” 话语被生生截断。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使人长大,一个人的离去使人成熟。如果他们恰巧是同一个人,那就会在全身最柔软的心底形成一道钝刀割裂伤。 一如他的伤,白驹过隙,仍不肯结疤。 岳归洋最近愁眉不展,估计还是那青年科研基金项目在实验阶段受了阻,作为负责人,压力空前。 黎糯有些担心,便自作主张邀请了“外援”前来解救水深火热中的岳主任。 他起初半信半疑。他也当过实习生,深知一个小小实习生的交际圈无非是实习同学、基地医生和个别带教,能认识些什么厉害人物。 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把轮转科室带教的带教的带教给搬了出来。 这位“外援”不是别人,正是号称c大医学院“标书女王”兼“科研女神”的田佳酿。 在血液科时,田佳酿是黎糯那一组的副主任,其下还有住院和主治,并不算是她正式的带教老师。但由于一同搭过好几个夜班,聊下来还较为投机,便走近了些。 直到她妈妈罹患绝症的消息传来,田佳酿主动引荐,一来二去,两人发现她们不仅都生长在单亲家庭,且性格和喜好也比较接近,于是乎,成了对方最近联系人名单里的常客。 可在田佳酿翩翩抵达前一刻,她才回想起来,他们是大学同学的事情。 见面相谈的地方选在鲁迅公园附近的咖啡厅。 周五的晚上,客人济济,大多都是周围商务楼内的白领聚在一起聊天以排解一周的压力。黎糯预定的位置略靠中央,被一桌桌相聊甚欢的顾客包围,然而异常安静。 安静得诡异。 “黎糯说你青年基金项目出了点问题。”还是田佳酿先开了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岳归洋沉默了片刻,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 “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他重复了一遍。 黎糯有些莫名,莫名于他的答非所问。 悄悄侧头看他,却见他抿着双唇,神情紧绷,仿佛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一个陌生的岳归洋。 “哦……”田佳酿微微一笑,“有一段时间了,比黄芪早一年回的上海。” 他抬起手,端起杯子猛地灌了一口咖啡。 “为什么……” “这和你的课题没有关系吧,老同学。”她也喝了口咖啡,轻巧地拿起,优雅地放下。 “你应该跟我说一下的。”他低语。 田佳酿一愣,然后僵硬地扯起嘴角,“然后呢?” “然后我就……” “当归,”她打断了他的话,眼眸定定望向他,道:“不用然后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好了,我们说课题。究竟哪个阶段出了问题?”话题回到原点,田佳酿重又问他。 “哦,”他也回过神,说,“我先介绍下这次课题的大致情况。主要研究内容么就是宣郁通经汤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机制……” 黎糯被方才欲语还休的场面冷到,之后又对他们你来我往的课题一知半解,便独自走出咖啡厅吹吹风。 时间飞逝,春末夏已至。一个月的事假即将结束,妈妈的病情在岳老的中药干预下进展变缓,那个人去了云南也有一个多月之久。 她仰头看天,穿过高架和轻轨,灰蓝色的天空没有星星。 不知道彩云之南的地方,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打开手机,翻到那天在城隍庙拍的合影。每天她都会做这个动作,每次见到他挺拔的侧影、英气的脸庞和柔情的眼神,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乱跳。 黎糯苦笑,看来有些东西越想斩断,就越是无法斩断。 岳归洋和田佳酿聊了很久,等到他们走出咖啡厅,黎糯已经无聊地蹲在角落画圈圈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问岳归洋:“这个外援怎么样?” 他笑:“一如既往的好。” 然后又说:“糯米,陪哥哥去喝一杯吧,哥哥给你讲故事听。” 她觉着今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不忍推辞,便先回家安顿好了妈妈,接着前往c大本部附近的小饭店陪岳归洋同志小酌。 走进饭店,他已经叫了几个小菜,开喝啤酒。 黎糯见他喝酒,是有些惊奇的,至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喝酒的岳归洋。 “很奇怪么?”他看出了她的纳闷。 “没,怕你伤身。”她说。 “一年就喝一两回,伤不了身。”他笑了笑,“在家里不喝,工作时不喝,吾等妇科男儿连科室年夜饭都基本不喝。上次酩酊大醉,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大概还是失了这辈子唯一一次恋的时候吧。” 黎糯明白了,他所要讲的“故事”大概关于那个嫁了人生了娃的前女友。 岳归洋忽又问她:“糯米,能帮人处且帮人是你与生俱来的吗?” “是吧。” “跟单亲家庭有关吗?” 她想了想,说:“可能有点关系吧。毕竟单亲家庭的孩子懂事的多,艰难经历得多,而且或多或少受过别人帮助,所以容易导致看谁都像姐姐看弟弟,看不过去了自然就会出手相助。” 他点头,说道:“其实我们这辈岳家三个孩子,尤其是我和黄芪,都是在爷爷和我爸妈的调|教下长大的,所以有挺多相似点,就连看人的眼光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他苦吃的比我多,故比我心理更阴暗些。”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你是最有可能住进他心里的人吗?那是有原因的。” 她心下不由一紧,紧跟着问:“什么原因?” “我知道学校要他教你们医学英语,因为他实在是合适不过的人选,他帮你们上了第一次课回来,就和我说,他见到了黎叔叔的女儿。我明知故问,问他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只说了一句:‘长大了’。你也知道我这弟弟是何等的冷漠,对全世界都漠不关心似的,但他的确在意你,也一定会在意你。不仅因为你们是同一场事故最大的受害者,还因为之后的生活环境把你们打造成了相似的人,相似到即使在街头走失,也能立即找到的,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岳归洋顿了顿,接着讲道:“这是第一。还有第二,我不是说我们看人眼光差不多么,我喜欢的人也有着与你相似的性格,且她和黄芪同样处得很好。” 由于酒精的作用,岳归洋接下去的“故事”讲得断断续续,但是,已经够黎糯胆战心惊了。 她叫了车把他载回家后,急忙给岳苓洋拨电话。 茯苓又在值班,沙哑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 “茯苓,你知道当归当年的女朋友是谁吗?”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名字不知道,”茯苓说,“不过整个经过知道个大概。” 应黎糯固执的请求,岳苓洋无奈地讲了一个俗套而简短的经过。 无非是同班同学,情投意合,后来由于什么事情分了手,女生出了国,读硕读博,嫁了人,生没生孩子有待查证,后来被首都的a大医学院三附院请了回来,专职搞科研。 “人家的确比我哥强多了,硕博都在jhu医学院念的,全美第二啊,望洋兴叹的录取率,实属牛叉。据说还是个美女,我都觉得她被我们a大挖回来可惜了,当然,配我哥个不求上进分子更可惜。”茯苓补充道。 随着岳苓洋的讲述,黎糯更加心惊肉跳,她想起了田佳酿那华丽又复杂的简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hu)mph及医疗管理mba,公共卫生ph.d。毕业后于jhu老年病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后应a大医学院三附院邀请回国,一年后又因备受母校c大医学院一附院血液内科大主任青睐,以特殊人才引进一附院,受邀出任血液内科副主任一职及一附院内科分组科研总干事,主持并统筹全院各大内科的科研工作。 额,这次,她貌似做错事了…… 第24章 中卷--3 黎糯同学成功捅了岳归洋感情史的篓子之后,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也没低头认罪的必要。 反正一方始终没把“故事”的女主角点名道姓地讲出来,而另一方则更是一副没关没系的态度。 也是,田佳酿都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天岳苓洋在电话的最后告知她 :“他们的事不该来问我,应该去问黄芪,他甚至比当归本人都了解那女生之后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个令她五味杂陈的名字,她的小小八卦心随之即灭。 黎妈妈的病情全凭中药维系着,可即使是岳老的药方,也只能对症治疗,无法减缓肿瘤生长的迅猛势头。 恶性肿瘤骨转移的后期,会引发持续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这也是肿瘤科病房里阵阵呻|吟声不觉于耳的原因之一。 她一直认为,她的妈妈是这世上她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她哪怕发着四十度的高烧,也会不吭一声,从厂里骑自行车回家;哪怕摔倒在地膝盖里磕满了小碎石,也不会去医院,自己消毒、自己挑出石头、自己包扎;哪怕年纪轻轻送走了丈夫和双亲,也没有流过眼泪,而是努力地过好接下去的日子。 黎糯觉得,其实妈妈比自己更适合做医生。 然而坚强如她,还是受不住病痛无尽的煎熬。由于肠梗阻不断在加剧,进食非常困难,中药喝一碗吐半碗,整个人瘦到皮包骨头,皮肤萎黄。只消一眼,就理解了书上所说的,典型的“恶液质”。而用麻醉卡配的透皮贴已起不到止痛的作用,接下去唯有注射吗啡才可能起效。 必须再次住院治疗,刻不容缓。 于是又是在岳归洋的帮助下,妈妈住回了y医院的肿瘤科。 是日,主治医生明确告诉黎糯:“务必做好思想准备,这次进来可能就出不去了。” 六月光景,气温已蹿升至三十度之上。大中午的,尚着长袖的黎糯被烤得下意识伸长舌头散热。 她也不想这种时候往室外跑,可脱的了身的机会实在难得。妈妈在吗啡的作用下几天来终于首次合上眼,她得趁这空档去次一附院。 回医院一为交上上月拖欠的病史作业,二为再请一个月事假。 教办位于a楼4楼,等电梯太麻烦,便直接走上去。 由于黎糯本就在班级里担任些职务,且又是实习小组的组长,和教办里的大部分老师都认识,他们过问了她妈妈的情况,俱表示非常惋惜。 自己班的临床辅导员正在会议中,她自来熟地拖了张凳子坐在办公桌旁。坐着坐着,连日陪夜的疲劳激发,伏倒于桌上睡了起来。 直到电脑传来“叮”的一下将她吵醒。 她朦胧地抬起头,惺忪的眼睛看到了屏幕上弹出来的一条oa信息。 “紧急增派援滇人员报名工作即时起正式启动。请各位科主任协调好科内各项事宜,于今日五点前将后备名单上交至a24院办。总名额为10人,以中级职称以上临床医生优先。” 黎糯一愣,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为什么要增派?还要十个人?那岳芪洋他们干嘛去了? 身边的老师们不住交头接耳:“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消息?” “没有……” “不会吧,要他们出了事我们医院损失也太大了。” “我也想去,但人家不要。” “你个搞行政的去做什么?组织抢险救灾么?” …… 她的大脑顿时如千百钟齐鸣,猛然“嗡”的一声。 不管不顾地冲进老师们中间,问他们:“云南那边出什么事了?” 老师们愕然地看向披头散发的黎糯,有些不明所以为何一个实习生要紧张成这样。 有人调出了更早时候的一条oa通知给她看。 “接当地政府急电,暂驻扎xx县的我院援滇二组今晨五时遭遇山体滑坡,援建点房屋被掩埋,有无人员伤亡目前未知,当地政府已启动应急预案,尽全力确保医务工作者人生安全。故我院决定今日内完成招募增派援滇人员事宜以协助当地抢险和救治,请静待通知。并附我院援滇二组成员名单:组长:普外三科副主任岳芪洋……” 她突然觉得,缤纷的世界就这样暗了下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y医院。 走到住院楼前,停下脚步,不自觉伸手摸摸脸,湿漉漉一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黎糯也不清楚,约莫看了那条oa之后,就失控地跑出了教办,失控地哭了起来。 再仔细一瞧,原本要交的十份病史还在手里握着,被她东抹西抹,蓝黑色的笔迹洇开不少,一团糟。 这样的状态没法回病房面对妈妈,于是她转身,去了住院楼边的小花园。 所有人都说她开朗,其实她只是怕冷场。所有人都说她乐观,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只鸵鸟,不愿面对悲伤,遂编织个美好的笼子让自己住进去。 就像现在,她只能主观地相信岳芪洋没事。 嗯,一定没事,默念一百遍没事就真的没事了。 可是念了五十遍,还是住了口。 她胡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对着键盘一阵狂按。 “关于我为我妈求情你没睬我那件事,其实我想说既然你讲了对不起,那我就原谅你了。” 摇头,删除。 “你在云南还好么?一去已近两个月……” 又删除。 “岳芪洋你欠了我多少你知不知道!不许死!” 再删除。 删到最后,明明文字已清空,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按着那个键。 放弃了。 把手机扔到一边,仰躺在木质长椅上茫然望天。 她真的恨他,在自己苦苦求情未果的时候,她有过冲上去掐死他的念头。所以果断的离婚,果断的再见。 可喜欢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情感,她嗤之以鼻多少年的又爱又恨居然真的能够共存,而且就在自己的身上。 如此平凡的她,头一回喜欢人,竟然上演了场矛盾的戏剧和戏剧的矛盾,呵呵,逼人精分。 黎糯重又拾起手机,翻到那张照片。 似乎每看一次,心里的怨恨就不小心打了个折,打啊打啊,打到听说他出了事,便赔本清了仓。 她想了想,还是发了条短信至他的号码。 “活着死了?活着就吱一声。” 回病房时,妈妈在翻看一本笔记。 “妈,你在看什么啊?”黎糯突然蹿到床边。 妈妈吓了一跳,横了她一眼,将笔记塞回枕头下方,道:“没什么。” 她不依,探手去摸,被妈妈挡了回来。 “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 “一些当年我跟你爸的情书之类的。”妈妈侧过头去,不再看她,说:“你要看可以,不过得等我死了。” 黎糯干干一笑,打住了这个话题。 她们母女之间,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妈妈掌管着全部,女儿只会一让再让。 “妈。”她说,“其实我跟岳芪洋从来没住在一起过。” “哦。”妈妈仍旧侧着头,不看她。 黎糯有些讶异,“你不惊讶?” “不惊讶。你不是一直这样的吗,看着身边不少男性朋友,但他们都不把你当女人看,一个都不会喜欢上你。”妈妈说。 她愣了好半天,才讪讪笑,说:“妈,你吊了几天乐凡命倒是又骂的动我了。” “我不是你爸,尽说些文绉绉空洞的话,什么嫁个喜欢的人就好了。再怎么喜欢也是有期限的,只有钱才是永恒的,所以我要让你嫁得好,然后再去喜欢对方不就行了。” “嗯。”她轻声说,“这回我果然又按你铺的路走了。” “嗯?”妈妈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我喜欢上岳芪洋了。”黎糯坦白。 换了妈妈呆愣,然后问她:“那他呢?” “至少不讨厌吧。” “好,我死能瞑目。”说完,又侧过头去。 “我死了以后,你们好好过。没有我这个累赘,你们应该会轻松一些。”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许是说多了话,气力用尽,艰难地咳了两下。 黎糯忙拿纸巾替妈妈擦擦,心中在苦笑。 一定好好过,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病房八点开始发放躺椅。黎糯用十元押金换了个老旧的临时床铺,熟练的放下,洗洗刷刷准备睡觉。 身边的妈妈断断续续又说了她一通后,在药物作用下睡去。 而她睡不着,捏着手机,一秒都没松开过。 这间病房是三人间,床与床之间的空地不大,也只有黎糯这样的小女生才能安心躺进去,别的家属尤其是男性家属,都横七竖八地占据着其它公用地方。 她睁着眼睛,把黑暗中所能看清和听清的东西都数了个遍。 例如床栏中镶着的杆子。活着,死了,活着,死了…… 再如护士姐姐半夜寻房的脚步。死了,活着,死了,活着…… 数着数着,困意渐渐袭来。 手机却毫无预兆地震动了两下。 她差点从躺椅上蹦起来,抖着手点开来信,然后捂着肚子冲进厕所,关门狂笑。 那上面只有一个字。 “吱。” 第25章 中卷--4 不由自主地按下通话键,接通了,“嘟”声响了两下。 被她自己挂断。 黎糯没经历过地质灾害,只在电视里依稀见到过山体滑坡的影像。隔开半个中国的距离,那头想必还是一派忙乱的景象。如果不幸有人员受伤的话,他一定会坚守在第一线。 过了几分钟,短信进来,来自岳芪洋。 “放心,五官端正,四肢健全。” 她噗嗤笑出声,赶走了所有的紧张和担忧。 “我没担心你……” 发完顿时发觉,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病房的公用厕所里寻出一只防滑凳,轻轻坐于其上,就着头顶昏暗的灯光和门外此起彼伏的鼾声,她托着腮帮,傻傻的,又静静的,等他的回信。 又过了半晌,震动响起。 他说:“我知道。” 三个字,仿佛把她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黎糯记忆中,那年的冬天特别长,太阳懒得现身,雨季贯延了好几个月。 爸爸出事的那天,离她四岁的生日差十整天。 年末总是繁忙的,交流汇报、年会、会议、总结,无休无止。她爸爸这天从浙江回沪,第二天一早又得出发去另一个城市。 爸爸在电话里提议说,不如把囡囡的生日先提前庆祝掉吧。 于是妈妈给她挑了个雪白的生日蛋糕,烧了大排骨面,点上四支蜡烛,等待爸爸回家。 过了他们预估的时间,左等右等还不来,妈妈说要不她们先吃吧。不想话音未落,家中铁门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小黎糯被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妈妈推门,门外全无人影。 就在这时,家中座机铃声狂作。 电话那头的背景声很吵闹,吵到躲在桌子底下的她都听到了大概。 那头有个男声在嚷:“这里是黎庆余家吗?你是黎庆余的家属吗?现在他出了事,已经送往xx医院急诊,病人情况非常不好,请你们家属快点过来……” 当妈妈抱着她冲到医院的时候,扒开人群,看到的不止有盖着白布的爸爸,而是一字排开的、盖着白布的三具尸体。 第二天,报纸上就出了新闻:昨晚六时左右,浙江至上海国道发生了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轿车与集装箱货车相撞,除司机幸存外,车上的三名乘客在送往医院后死亡。经确认,三名死者的身份皆为c大遗传学专业教师,其中两名为教授,一名为讲师。 两名教授指的是岳芪洋父母,那名讲师是黎糯的爸爸。 后来她回想起来,当时急诊抢救室赶到的人群中,肯定包括了岳老、岳归洋的父母和岳苓洋的父母,可她只记得岳芪洋。 不仅因为同为孩子她本能地关注他,还因为他们同时躲在一幕帘子后方,对着帘子前面抱头痛哭的亲人们瑟瑟发抖。 这是继城隍庙之后黎糯人生的第二个记忆,而第三个记忆,还是关于他。 他们亲人的大殓仪式由校方出面办理,由于事发时属于出差时间,算作因公殉职,又碍于岳家的因素,大殓办得异常隆重。 那天龙华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挤满了前来送别的家人、亲属、同事、朋友和学生,甚至还有媒体也来凑一脚。 媒体的目光永远聚焦在特别的地方,比如孤老、遗孀和可怜的孩子。 黎糯还小,不懂事,套着黑色的棉袄,亦步亦趋跟在妈妈后头。妈妈鞠躬她亦鞠躬,妈妈抹泪她亦抹泪。 她只是寻找了一下掉在地上的手绢,再一转身,妈妈不见了。抬头,只看到两名陌生的叔叔向她走来。 “小朋友,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吗?”其中一位问道。 “黎,黎糯。”她怯怯地答。 那名叔叔对旁边一位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很好,死者女儿。” 然后又弯下腰问她:“爸爸死了你不难过吗?” “什么叫难过?”她不懂。 “难过就是,再也见不到爸爸……” “乱讲,爸爸不是睡在那里嘛。”黎糯小手一指前方,“为什么见不到?” 叔叔笑笑,说:“小朋友,你爸爸睡在那里就是死了,死了就是见不到了,你的爸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仪式结束后他就会化成粉末。” 这些家里人没和她说过。她一愣,“哇”地嚎啕大哭,全然没有发现陌生叔叔立即端起相机一阵狂按。 突然手臂被人用力一拉,跟着就被人拽着带到了大厅的角落,藏在花圈的后面。 定睛一看,原来是急诊室遇到过的哥哥,还穿着校服,初中生模样。 见是看到过的人,她又自顾自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了。”他说。 她不听,继续哭。 “别哭了。”他又说。 不管,她就是要哭。 忽然头顶上一热,一双并不是很大的手轻拍着她的头。睁眼,哥哥已蹲下|身,定定望着她。 “你的心情我都懂。哪怕你不说话,我也懂。哪怕你不哭,我也懂。所以,你别哭了。” 黎糯呆呆瞅着他,点点头,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她发现,他的脸上也有泪水,便伸手替他也抹了一把。 哭得累了,她扯扯他校服的衣袖,说:“哥哥,我想睡觉。” 参加大殓的人群散去,家人们四处找寻两个孩子,直到排排花圈撤下,才发现了他们。 他们坐在地上,靠着白墙。 岳芪洋睡着了,黎糯也睡着了,躲在他的臂弯里。 大人们一见两个小身影,没有叫醒他们,只是立马又红了眼,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真是同病相怜的孩子。” 黎糯抱着手机,缩在厕所里睡了一宿。 寻房的护士对她无语,不过反正她这样妨碍不到谁,便也没叫醒她。但第二天早交班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了夜班护士姐姐在抱怨:“那个xx床的女儿睡了一晚厕所,寻房时吓了我一跳。”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服侍完妈妈,去找岳归洋吃午饭。 不似她的轻松愉快,岳归洋整个人看着忧心忡忡。 她问:“怎么了?” “黄芪昨天貌似在云南出了点事……”他边说边看她脸色,“你知道么……” “知道啊。”爽快的回答。 额?知道还吃得这么开心? “你不担心?” “他没伤到我还担心什么?” “啊?”岳归洋惊讶了,“我昨天打他电话,不接。发他短信,不回。我怕这次凶多吉少,都不敢跟爷爷提起……” “那是他懒得理你好吗?” 黎糯翻出短信请他过目,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靠!”他立马拍桌子,“我真没看出来这小子如此重色轻哥!看他回来我不掐死他!” “不过话说回来,看你们这一来一去的,仅能用一词形容啊。”岳归洋说。 “什么词?” “心有灵犀。” 黎糯呛了口汤,一阵狂咳,心里倒是意外有丝甜意。 黎妈妈最近几日开始神智欠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醒来时又饱受疼痛煎熬。且无法进食,生命靠补液维持。 这天,医生查完房,便把黎糯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她给妈妈盖好被子,深吸一口气,接受宣判。 果然,他们要说的是:“病人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肿瘤晚期的病人我们不建议有创抢救,你看……” 她抿唇,点头,道:“好,我签。” 这种事,在一附院时她常干。 不就是从系统里拉出一张《放弃有创抢救治疗知情同意书》,交给命不久矣的患者的家属。分分钟能搞定的一件事,达成最后的共识。 她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心情,递支笔,签完,收了纸头,就可从厚厚的备忘录里划去一条,她考虑的仅有这些。 接过熟悉无比的蓝黑色|医嘱专用笔,下笔的时候却是颤抖不已,只得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而随着最后一划写完,心中生出长长一声无奈的哀叹。 犹记得内科急诊夜班时,她跟着严姐姐半夜收了一串肝癌晚期吐血不止的病人,打印了一打类似的知情同意书。 末了,严姐姐叹道:“肿瘤太可怕,折磨完*折磨精神,折磨完病人折磨家属。我跟我儿子说,要是你妈得了癌,快不行了就把我拉到自己医院来,什么也不要吊,光上安定,或者打我的名牌去药房搞一点点氰化钾、氰化钠,好给我个痛快,这才叫孝顺。” 她拿着同意书,暗自苦笑:这算不算孝顺? 由于之后几天不知会发生什么,黎糯趁现在速速回趟一附院办妥请假。 不料她刚坐上地铁,就接到电话。 “是xx床家属吗?病人现在意识清醒了,吵着要见你,快点到病房来一次。” 她跳下车,冲回医院,脑子里不断盘旋着一个名词解释。 回光返照,比喻人将死时神志忽然清醒或短暂的兴奋。 第26章 中卷--5 “妈!” 她几乎是一路跌回医院,在病房门口没煞住脚,差一点撞上木质门框。 病床被摇起了些,妈妈侧躺着,覆盖着皱而白的薄被,灰黄的面色中透出一层病态的绯红,眼神却异常清亮。 见女儿到来,微微扬手,喉间的声音依旧气若游丝。 “你来了……” “嗯。” 黎糯此时的头脑中犹如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叫作“回光返照”,她怕它随时随地的突然断裂。 她走近,习惯使然凑上去看补液还剩下多少。 妈妈忽的拉住她,说:“我跟医生讲过了,我想回家。今天就回家。” “不行……”她摇头否决。 “我们回家吧?回家说说话,好不?” 妈妈固执地请求着,拉她手的力道也加大了些,仿佛倾尽其力。 “妈……” “你爸还在家里,就我们三个人,像很久以前一样,好好说说话,好吗?” 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牢牢扯住,揪得生疼。 那一刻,她拼命忍下了眼泪,猛地返身跑出病房。 一直听说,人在自己将死之际会有种极强的预感,这种预感可以驱使人类做出超出想象的行为,比如对生命的最后一搏、对敌人的致命一击,抑或像她的妈妈,性格大变,其言也善。 想回家,想归根,其实她可以理解。 事到如今,已做不成鸵鸟。死神将她的脑袋从沙堆中拔出,拨开她的眼睑,强迫她去面对。 黎糯坐在家属休息区内思想斗争了半小时,终于抬脚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床位医生听了她的出院要求,颔首的同时说道:“可以是可以,但……” “自动出院同意书什么的,我会签的。”她答。 “我不是指这个,” 对方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可怜女孩,“回去千万小心,估计也就今明两天的事了。” 她点点头,向在住院期间照顾过妈妈的所有医生道了谢,最后的道谢。 救护车傍晚时分把她们送回了家。 黎糯悄悄通知了远在郊区的两个舅舅,接着爬上床,躺在妈妈身侧。 她家的主卧室外连接着狭小的餐厅,那里放置有爸爸的遗像。从前她爸爸就喜欢在餐厅里捣鼓他的基因模型直到凌晨,她和妈妈则敞着房门在里头睡觉。 嗯,现在一如小时候一样。 “你爸在看着我们呢。” 看来妈妈也如此觉得。 她说话明显比方才费力了许多,也含糊了许多,舌头打弯困难,讲个把字便需停顿片刻。 黎糯抓住妈妈用拇指和食指就能轻松环住的手臂,而后又将自己的体温包拢妈妈的手,但不敢面对她的脸。 妈妈瘦到脱形的面庞上,徒然睁着一双已然不会眨动的双眼。微张的口唇在渐渐青紫,渐渐僵硬。 “囡囡,妈妈对不起你,一直以来都对不起你。” “从来没给过你好脸色看,哪怕你学习很用功,也很给我争气。” “一直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考不喜欢的学校,学不喜欢的专业,嫁不喜欢的人。” “还做了对不起你爸的事,让你蒙受委屈。” “自己没出息,还逼你有出息。” “自己穷,还逼你傍大款。”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断续,随后伴着低缓的气息在气管中徘徊了一圈,戛然而止。 她就这样直直瞪着天花板,仍然不敢侧过头,而眼泪早已从眼角蔓延开,洇湿了枕于头下的所有发丝和被单。 直到紧紧握住的那只手,由温热变得冰冷无比,她才松开牙关,放声大哭。 说她不恨妈妈是假话,但更多的是后悔。后悔从未与她促膝长谈,后悔从未与她携手逛街,后悔对她不闻不问,后悔公然诋毁她的自尊心,后悔一切的一切。 斯人已去,至此以后,她成了孤儿。 殡仪馆的轿车很快把人接了走,不消几小时,黎家已架起白幔,设起灵堂。 夜半,黎糯用各种理由打发走了亲戚朋友,留了自己一个人在屋内。 她习惯性地走回卧室,坐在妈妈床边。 望着她的枕头,愈发伤感,便出手将床上用品撤了下来,准备清洗。 忽然从枕套里掉出一本本子直接砸中了她的脚,内里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熟悉的封皮,正是妈妈放在医院枕头下方的那本。 至于它是什么时候从医院转移到了家里,又是什么时候从那个枕头下转移到了这个枕套里,她竟然一概不知。 她想起妈妈说的话,要看父母当年的情书除非等妈妈死了,牵动了下嘴角,蹲下捡拾,然而扫了一眼便惊愕地摔倒在地。 她拿起的不是情书,而是一张眼熟无比的,印有一附院抬头的知情同意书。 同意书的内容很简单,医生告知患者手术的必要性和风险及并发症,患者拒绝行治疗。 最下方有着她熟知的笔迹:本人拒绝行造瘘术,自愿承担一切后果。后头签着妈妈的名字。 而谈话医生一栏,是岳芪洋。 这是怎么回事? 黎糯震惊得无法站起身,随后发疯般地抛开床上用品,捡起散落一地的纸片,一张张仔细看过。 她才发现,这哪是本笔记,而是本妈妈生前的随笔,厚厚的,用朴实无华的只言片语记录下了自丈夫去世后,她的几十年光景。 今天囡囡爸追悼会。结束时看到囡囡和岳家的孩子睡在一起,很是心疼。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若囡囡嫁给了这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孩子,以后就不愁吃穿了。灰姑娘的后妈是坏人,我这亲妈也不是好东西。 问了岳老的意思,他觉得娃娃亲有点不可思议。心情不好。回来看到囡囡身上很脏,问了樊师伦妈妈,好像是因为死了爸爸而在幼儿园受了欺负,恨铁不成钢,打了她一顿,骂她太软弱。人如果不欺负别人,就会被别人欺负,其实我想打想骂的是我自己。我要努力,不能让这个大好机会溜了。 今天带囡囡一起去了岳家,岳老看到小孩子明显心软了,松了口,我很欣慰。但是那个叫黄芪的孩子看着万分冷淡,为囡囡担心。 黄芪的确如大家传闻中那样,是个天才。他出了国,应该不会再回来。那囡囡怎么办?拿不出留学的钱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把房子卖了?要不卖肾?还是卖血?我真没出息。 听说厂里下岗的名单定了,像我这种靠学校抚恤因公殉职职员家属才得到这个岗位的,百分之百位于名单之列。不行,要是我下岗了囡囡怎么办,绝对不行。好,就从厂长下手吧。 厂长老婆去了学校,打了囡囡。她回家没说过,我也就当不知道。我才是那个该打的人,多么希望挨打的人是我。 岳老说他有时会觉得黄芪可怕。出国前,那孩子一直住在岳家花园,他本就不开朗,出事后更不会与人主动交流,点头或摇头,不说话。去了美国后例行公事般每月一个电话,和家里人隔着比太平洋还遥远的鸿沟。岳老望着囡囡的身影,问我还记得大殓那日他们相偎相依的景象吗,说那孩子不是愿意和人接触的类型,或许也只有囡囡,能治得了他。为什么我本该高兴,却听着无比心酸。 活了几十年,最开心的就是今天,因为囡囡收到了c大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囡囡你要坚强,一定要成为一个像黄芪一样优秀的人,争口气给别人看看! 十几年如一日地给岳家烧香终于有了结果。岳老说的对,就像囡囡不会违背我的意愿一样,黄芪也不敢违背他的。今天他们登记结婚了,晚上囡囡背着我哭了一夜。我心疼,但我不后悔,对的,我不后悔,一定不会后悔。 天谴这种东西还是存在的。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了,不知为什么绝望的同时也舒了口气。做了太多对不起女儿的事情,如果注定会从她的世界中提早离场,希望她可以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妈。 打听下来造瘘术后护理起来很麻烦,家里没钱请不起护工,最后肯定还是囡囡受罪。她又要实习又要照顾我够累了,我不能把担子扔给她。想来想去,她肯定会去找黄芪帮忙,所以今天我先去找了他。黄芪这孩子还是老样子,脸上没表情,几乎不说话,猜不到他的想法,但一举手一投足意外的很有信赖感,不知等囡囡熬到主任的时候会不会也如此可靠。说到囡囡,我发现他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虽然他可能并不自知。看来女儿比我想象中的有本事,这样我就能放心的去了。 …… 翻完整本笔记,天已蒙蒙亮。 她颓然瘫倒在墙角,无力地垂下手臂。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重叠满布的泪痕像在刀疤上无休无止地撒着盐,刺辣辣的痛。 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是一具牵线木偶,全身上下拴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线。而她这具木偶,早已被世人遗忘,只有一根线不离不弃始终牵着她。也正是这根她最厌恶却无力挣脱的线,鞭策她成长。 原来愚蠢的是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自己,原来不懂事的是自己。 转头望向人去床空,扯开嘴角,送给自己嘲讽的笑容。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下,两下,接着连续敲了好几下。 她木然地又将头转往门的方向,却无动于衷,兀自垂下头。 门其实虚掩着,并未锁上,而此时的黎糯,多么希望自己能凭空消失,不用考虑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来面对亲戚朋友。 然而她未能如愿,来人推门而入。 闭上眼。无论是谁,与她无关。 脚步声临近,眼前光感猛然一暗。她下意识眯开眼缝,一双漆黑的皮鞋步入眼帘。 来者无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哑着嗓子开口。 他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扔地雷的亲~ 最近实在忙晕了,放晚了……表骂我…… 二更三更中午见~ 第27章 中卷--6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跟我说对不起?” 她完全睁开双眼,直直看向来人。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又道一句:“对不起。” 冷哼一声,从笔记本内翻出那张拒绝行造瘘术的知情同意书,摔到他身上。 “为了这个?” 他弯腰,默默捡起弹落在地的纸头。 黎糯这才发现同意书的背面,白纸蓝黑字手写有另一份知情同意书。 本人岳芪洋,在此承诺:关于患者拒绝行造瘘术一事,不得向其家属透露,若家属提出治疗请求,予以拒绝。 本承诺即时起效。 底下的时间比妈妈告诉她罹患绝症的日子还早一周。 真是妈妈的风格,做事滴水不漏。 她哭笑不得,抬头看他,看他略微变黑的脸庞,看他青色隐隐的胡渣,看他又见消瘦的身形。 岳芪洋穿着一件印有医院名字的白色短袖t恤,是援边任务结束返沪的集体装束。那t恤可能是第一次上身,白得刺眼,和他身后冉冉升起的夏日骄阳般,晃到了她的眼睛。 他也在看她,漆黑的眼眸依旧风平浪静,猜不出他的情感,或悲或喜,或冷漠或温柔,她都捕捉不到。反而透过他的瞳孔,见到了自己,映出一脸的不知所措。 即使他当初断然拒绝手术的原由已明了,释怀,但无法轻松。 黎糯突然笑了。 “你们觉得有意思吗?” “把我当傻瓜?” “合伙来骗我?” “那干脆就永远不要让我知道啊!” 将那张薄纸撕得粉粉碎,她愤然将纸屑洒了一地。 “对不起……”他微微蹙眉,又说了一遍。 “够了。” 她想继续笑,最终还是没挂住,放下嘴角的同时带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够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你没有错。”她说。 “可是为什么你要同意?嗯?” 他没回答,只是定定望着她。 “我妈真够可以的……”冷笑,但她真的不解,“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她说了什么以至于你一个堂堂哈佛、双博士、副主任可以被初中学历的患者牵着鼻子走?” “叫你承诺你就承诺?叫你签同意书就签同意书?叫你拒绝我的请求就拒绝?那个讲原则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那个治病救人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啊?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她的手里?” “哪怕我那么求你,你仍旧不肯违背一下什么狗屁承诺帮我?这个承诺就这么重要?比我妈的人命都重要?你知道我妈最后那段时间由于肠梗阻活得有多惨吗?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自妈妈离开后,她还没有如此放肆地讲过话,还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得哭泣过。即使全部都是徒然。 “别哭了。”岳芪洋终于开口说话。 黎糯恍若未闻,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他的语气又软了一些,向她走近一步。 她不自觉往后退,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幸好他没有再迈步,她松了口气,却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温热。 那双手,比二十年前长大了很多。 她一愣,呆呆仰首。 岳芪洋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手,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算了,还是哭吧。”低柔的声音。 闻着他身上夹杂着机油味的汗味,她忽然有些感动,有些愧疚。面前的他,几天前死里逃生,凌晨方才飞回上海,就赶到她身边,而自己却一味地在指责他。 鼻子愈加发酸,悄悄贴上他的前胸,闭上眼静静流泪。 “岳芪洋。” “嗯?” “对不起。” 他没说什么,环着她的双臂一滞,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背脊靠上墙壁,又紧了紧怀里的人。 “哭累了,就睡会儿。” 黎糯积攒了太久的劳累,昨夜又未合眼,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听到胸前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变为细碎的鼾声,倒也没觉奇怪。 这才是他认识的黎糯。 会时不时游离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呵呵傻笑。 会过度关心别人,甚至为毫不相干的人掉眼泪,又能在意想不到的点破涕为笑。 会藏不住情绪,有话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事后被训了,摸摸脑袋讪讪而笑。 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替他打抱不平,也会自顾自讲得手舞足蹈,时而侧头,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在笑。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在单亲的贫寒家庭中长大的她,如何能做到像个涉世未深的掌上明珠般天真烂漫。 后来他才知道,她远比别人想象中懂事。能得到的就尽力争取,能调解的就打马虎眼,触手莫及的就及时放弃,无法面对的就转身躲避。 对她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财力来源,也是不能反抗的负担,就如爷爷之于自己。唯一,并不一定是个好词,时间长了,程度过了,也会适得其反。 他能接受的程度还没达到上限,所以爷爷让他结婚,他便结婚,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牛鬼蛇神,都一样,都无所谓。而他得知未来的新娘仍是荒谬娃娃亲的对象时,竟然宽了心,想,幸好是和她,至少可以做到互不打扰地继续各自生活。 所有人都喜欢用“同病相怜”来形容他们,只有熟悉他们性格的岳归洋一直说他们,简直是“心有灵犀”,是“相似形”,在同一个场合能说出同样的话,对于同一件事能讲出相似的见解,是不需要顾忌彼此,犹如与自身相处般,舒心的存在。 经过了并不算频繁的相处之后,他渐渐察觉到,他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自己受到伤害一样。所以当黎糯妈妈要他落笔签字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妈妈说:“我生病的事情我会告诉她,然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我接受治疗。现在我打听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肚子上打个洞用来大便这种手术,据说护理起来麻烦又恶心。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情况,请不起护工,就得由黎糯全部承担。我那女儿其实不是做医生的料,心理挺脆弱,只怕到我临死前她要承受得太多,会扛不住,那我只能尽力减轻一样是一样,所以,这个手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做。黎糯也不认识几个外科医生,到时肯定会来找你帮忙,麻烦你说服她。”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她受不了肿瘤终末期无休无止的精神和体力折磨。他甚至擅自把她妈妈的病情告诉了爷爷,好让爷爷替她妈妈缓解痛苦以减少她的辛劳。 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起码她支撑了下来。支撑下来,就够了。 大殓在两天后举行,这两天中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 岳芪洋说他结束援边任务会有两天的调整假,便一改往日工作狂的形象,除了夜深回家,其余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她不止一次见到他接到来电,匆匆离开人群通话的样子。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自妈妈去世后,黎糯持续失眠,只要待在自己家的屋子里,就整晚整晚地睁着眼。她不再哭,就是睁着眼睛,坐在墙角,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一夜下来,眼里布满红血丝,以至第二天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以为她伤心过度。她笑笑,不置可否。 偏偏岳芪洋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待送走访客后,对她说:“跟我来。” 黎糯狐疑地跟随他下了楼,来到他的黑色帕萨特前。 他打开后排车门,示意她进去。 “额?”她坐下,纳闷地问:“要去哪儿?” 他绕到驾驶位,发动,打开空调,答:“睡觉。” “啊?” “明天大殓,需要体力,你不睡觉可不行。”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看出来了?” 岳芪洋没回答,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兀自拿过副驾驶座位上的毯子,回头搭在她的身上。 他推门欲离开,“我去外面,你……” “那个,”她打断了他的话,“外面太热,我不介意你坐在里面的……” 他顿了顿,收手,说:“好。” 拜前一晚睡了饱觉所赐,黎糯终于有体力送别妈妈。 她抱着尚温热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晴空。 嗯,日子还要过下去,她不会再哭了。 晚饭后岳芪洋去了医院,留下樊师伦和她拉拉家常。 他确认岳芪洋人影消失后,急忙锁门,问她:“你们真的离婚了?” 黎糯正在洗碗,回答:“是啊。” 樊师伦跑到她身边,惊讶道:“我实在看不懂你们啊,哪有离婚了还这样子的?” 所谓的这样子,指黎妈妈去世到大殓间的这几日,岳芪洋都在黎家,和黎糯一起鞠躬、磕头、接受悼唁,形影不离。还包括那天早晨,访客们推开门,见到他们安静地相拥在一起。 旁人觉得夫妻之间顺理成章,而樊师伦作为知情者自然颇为讶异。 “你们是做几天时间的假夫妻么?”他问。 她瞅着手里的最后一只碗,若有所思地说:“也不是吧。” “那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黎糯擦干手,对上樊师伦匪夷所思的神情,笑道:“妈妈离我而去的那晚,我自认为对于他人还算应付得镇定自若,却独独把委屈、气愤、悲伤、不甘、种种情绪一股脑全发泄在他身上,说了很多对不起他的话。你知道我不太发火的,所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不是说,人最容易伤害身边对你最好的人么?也许他就是那个人,一直都是。只是他不曾说起,我也不曾知道罢了。” 第28章 中卷--7 岳芪洋自从回到医院,便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发短信感谢他的帮忙顺便请他吃饭,回复愣是几天没有收到,杳无音讯。 黎糯无奈,只得先单独郑重谢过埋没于阿姨阿婆少妇姑娘之中的另一个岳主任。 她去y医院的那天正好是岳归洋门诊。 早上十点从专家门诊大门外晃过,里面全是人,挤不进去,走廊内家属和家属在吵架…… 十一点从专家门诊大门外晃过,里面依旧全是人,依旧挤不进去,候诊区里病人在怒斥护士…… 十二点她终于得以前进至诊室门口,向里一张望,只见三位白大褂被层层病人及家属围得只剩下三个白点,便果断退了出来。 踱步至住院楼边的小花园,呼吸新鲜空气。她望向一旁耸立的一号住院楼,忽然觉得不久前在此处出出进进的那段时日,随着妈妈的离开,变得不真切起来。 神游间,却见岳归洋身着便服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待他走近,黎糯总觉得他有哪里异样,之后差点笑到岔气。 指着他的衣服,“你看看你的衣服……” “怎么了?”当归茫然,低头打量,瞬间无语,“额,穿反了……” “岳主任,你该不会是反着穿来?反着看病的吧?”她笑问。 他尴尬地摸头,自嘲道:“是啊,还好有白大褂。” 某人去更衣室折腾了一番出来,两人去到清真小食堂。约莫一点的光景,食堂也进入午休时间,鲜有人烟。 岳归洋果然好面食,不用看菜单,直接叫了三份炒刀削,一份归她,两份归自己。 她瞅瞅风卷残云中的某人,问:“早饭又没吃?” “嗯,”他答道:“今天直接去的门诊部,一出现就被围攻了。这不我早上买的包子和豆浆还扔在送子观音旁边呢。” “当归哥哥,”黎糯有些不忍,道:“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找个照顾你的人比较好?” 动作一滞,蓦地,他抬头一笑,“成啊!找个意气相投的人,就像你跟黄芪这样,我求之不得。” “我们离婚了……”她轻语。 “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离的婚,”当归眯起眼,说,“但你看看你们前几天的样子,那眼神,那默契,啧啧,要说演出来的我才不信。” “说吧,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复婚。”他又说。 “复什么婚,男方都消失好几天了。”黎糯不经意间音调低了下来。 岳归洋也敛起笑容,叹了口气。 “你别怪他,他最近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他说。 “怎么了?” “我问你,一附院是c大的附属医院,里面的医生大多都是c大毕业的,即使硕士或博士考出了国,但起码那一叠毕业证书里必定有一张属于c大,这是这群人的共同点,也是他们的骄傲。而如果此时,他们的世界中出现了一个毕业于比c大更好、业务能力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的同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 “排挤?”出口的同时黎糯顿觉心头一寒。 岳归洋缓缓地点了下头。 “这种人一般被称作‘空降部队’,如果他没有强大的后台,必定会被无数双脚踩死,反之,就如他们医院多数医生对待黄芪的态度,阳奉阴违。” “想必你在医院时也听说过传言吧?说黄芪都做上了援滇的副领队,以后用脚趾头想想也会是一路的顺水顺风。可现实哪有这么简单,我也是听我同学说的,黄芪人还没从云南回来,外三便申请又扩大了一个病区,而扩出来的床位一半给了他。” “这也就意味着,他本来手头有三十张床,一回来又不得不再接手三十张,即如果本来一天要开十小时的刀,现在整整翻了一倍。反正你有能力嘛,那就能者多劳呗;反正你不是要平步青云的嘛,一个外科医生凭什么平步青云?还不是靠一双手?那你就开呗,划了相当于一般医院一个科室的床位给你开,总够了吧。” 看着黎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不忍再道破,匆匆总结道:“医院这地方太可怕,尤其是大医院,和疯人院没什么差别。别看里头的人各个高学历高智商,要胡搅蛮缠起来比小孩子还蛮不讲理。所以你别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她下午回了一附院,换上白大褂,先去了外三。 外科大楼三楼共有两个病区,左右各一,在电梯厅最醒目的地方标有“普外三科(胃肠外科)第一、二病区”。 胃外科和肠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和值班室原本都位于楼上c5,随着病区的扩建,属于肠外科的部分都纷纷搬了下来,设在走廊的最西端。 黎糯小心翼翼地敲门而入,就见两名年轻医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扑在电脑前。 其中一位是她的同班同学,看到了她,激动地冲过来,双眼晶晶亮地问道:“黎糯你要来外三了么?” “没,我想找下岳老师而已……”她见同学一副“终于有替死鬼出现了”的表情,脑门直冒汗。 同学听闻很茫然,转头问另一位实习生:“学长,岳老师从云南回来了?” “回来好几天了,我值班那晚来的医院,上去了就没下来过。” 果然。她心里不住咯噔了一下。 遂问同学:“能给我见识见识外三的工作量吗?” 对方立马一脸悲壮,把她带到电脑前。 一附院的住院病历系统,两日内新病人显示红色,当日手术病人显示黄色,急诊病人显示蓝色,一般病人则为白色。 同学一边转换着病区,一边跟她介绍:“反正五年制的转外三一般一个分在c5,一个分在c3,同样苦逼。c3统共三组,后组康主任,中组梁主任,前组岳主任。中后组都尚且能忍,如果不幸分到前组,那就是过劳死的节奏,你看,床位数是其它组的一倍,而且有好多疑难的、高难度的、需要会诊手术的,都扔在前组。” 说着向后一指,“瞧瞧那位学长,就是前组的娃。苦伐?天天对着番茄炒蛋,要么上台进入静脉曲张模式,要么在楼下狂码字,以办公室为家,眼睛一秒都没离开过电脑。” “番茄炒蛋?”她没听明白。 回头再看到系统中红红黄黄一片,秒懂。 看来岳归洋说的不错,他的处境的确与外界所看到的风光完全不同。而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反抗或者发泄,只是任劳任怨地默默干下去。 可即使面临着难以承受的工作压力,他仍旧请了两天半假陪她渡过难关。黎糯暗暗发誓,他所给予的,她同样要做到。 离开外三后,她去了教办,销假的同时重新开始轮转生活。 由于她这个月原来的实习安排是半个月风湿,半个月内分泌,踩着中旬的尾巴,第二天正好去内分泌交班。 方踏出医院大门,终于收到了岳芪洋的回信。 “刚下台,在休息室,想睡觉。”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 黎糯一阵心酸,顿时停下脚步,转身向外科大楼跑去。 “原地等待不许动!”她说。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担忧充斥着她的全身,促使她几乎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在看管更衣室的老大爷瞠目结舌的眼神注视下,她飞快地拽下胸牌,飞快地夺过衣服,飞快地冲进更衣室。 情急之下忘了换鞋,以至于老大爷一路追在她后头,差点跟进女更衣室,引起众人注目。 已过下班时间,但更衣室内仍横七竖八挂着一件件私服,从浴室中传出热闹的说笑声。她一直觉得,手术室包括更衣室、休息室才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分白昼黑夜的地方,永远都亮着灯,永远都有人在工作。 实习医生的衣柜就在通往休息室大门的一侧,一伸手的距离。 黎糯在门后深吸三口气,然后打开门欲用一种优雅的姿态出现在休息室里。不想没注意到脚下有个微小的台阶,一个趔趄,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摔进休息室。 她站稳,忙探头往主任教授休息室里张望,没人。 又环顾一般休息室,只有三名医生霸着三条沙发蒙头大睡,看身形都不是他。 最后她抬头看向正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她而立,站在写有手术安排的白板前。 听到她的脚步声,岳芪洋回头。 黎糯一愣,问他:“你怎么不去坐着休息会儿?站着干嘛?” “原地等待不许动。你说的。”他说。 她望着他颇为严肃认真的表情,乐了,又不敢打扰到身后补觉的老师们,生生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第29章 中卷--8 医院规定的下班时间为五点整,不过事实上,医生们,尤其是外科医生,包括外科众位主任,平日里都会在晚上七至八点纷纷下台。 他们方碰头没多久,休息室里就热闹了起来。 自一般休息室内的手术安排板左拐,便是条普通无比的阶梯,通向楼上手术室区域。医务人员结束工作,只有进入楼梯走道后才能脱下帽子和口罩,心情也随之松懈。 听得自上而下愈来愈近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岳芪洋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黎糯也自动自觉面白板而站。 “王主任,陈主任,杨主任……”他一一称呼着来者。 “小岳啊,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怪不得16房被外四的人占着,我还以为你罢工了呢。”其中一位壮硕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说道,顶着一头与面部年龄并不相称的花白头发。 一干主任们自然不认识黎糯,可她认得他们。 在医院里,最不可缺少的就是这群声名显赫的主任,有了他们才有病人,有了他们才有医院。所以他们也是院领导又爱又恨的存在,敢和领导公然叫板,领导却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黎糯悄悄打量他们离去的背影,发现大外科大骨科的主任们各个非高即壮,且还有一个共同特征——要么毛发稀少,要么银发苍苍。 果然都是辛辛苦苦熬过来的,她默叹。 岳芪洋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聊着专业话题。 “小岳你最近还开达芬奇么?我们外六也准备普及机器人了,你啥时有空过来瞅一眼?” “对了,外三和外二完全可以合作嘛!就你们让我会诊的那个x床,肠癌肝右叶广泛转移的,也达芬奇一下好了,一次性解决。” “这个可以有!拿个全国首例什么的,能发好几篇文章了。” “搞成功了老王能再抱个银蛇奖,一年的科研指标一下子完成一半。” …… 他跟在最后,时不时地答应“好”,或者点头应合,但面无表情。 在即将踏出休息室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找到黎糯,食指往下指了指。 地下停车场见。 女生的更衣速度竟然比男生快,真是天理不容。 她围着黑色帕萨特走了好几圈某个人才出现。待她细看,发觉他走路的步伐有些虚浮,精瘦的骨架仿佛受过重创般疲态尽显。 心酸,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岳芪洋一顿,倒没避开。 坐进车中,他问她:“送你回家?” 她摇头。 “吃饭?” 继续摇头。 “那做什么?” “睡觉。”黎糯用的几乎是命令的口吻,“立即马上。” “可是……” “就你这样还开车?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她说。 沉默了片刻,他妥协,说了句“好吧”,便乖乖放下座椅,仰头休息。 车内一片寂静,只剩引擎微微的鸣响和空调阵阵的吹风声。 她不困,侧身靠在座位上,望着不远处的他。 他在睡梦中也不褪下眼镜,蹙着眉头,环抱双臂,仿佛时刻戒备着外界,自我保护的状态。 她偷偷探出手,替他摘了镜框,抚平他的眉心,继而傻傻端详。这样的他,看起来终于安定了些,像个白净乖巧的孩子。狭长的双目,略短的睫毛,因用眼疲劳导致眼睑稍稍浮肿,其上一道浅浅的双眼皮皱褶也变得若隐若现。 和二十年前一样,他依然还是懂她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的到来,他的怀抱,让她明白了许多,也让他们之间未曾说清的那份情愫渐渐明朗。她是,他也是。 岳芪洋没过多久就醒了,黎糯并没有察觉他的转醒,肚子正饿得咕咕直叫,她死命揉着她的胃。 一旁的人似乎在坑着什么东西,她凑过脑袋,迎头撞上两只硕大的面包。 “晚饭加夜宵。要不要?”他边说边调回座椅。 她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还是接过去。再一想,不对,“你就吃这个?” 拆了另一只的包装,他啃了一口,反问:“不然呢?” “我去门口超市买饭团。” “三天两头吃,闻着味道就想吐。”他还没戴上眼镜,作势皱起了眉头。 黎糯有些晃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略显不自然,问她:“怎么了?” 冷医生竟然也会皱眉埋怨。她想说,你是不是在我面前卸下伪装了? 话到嘴边,踌躇了片刻,改成:“你为何不肯说话?” “科室里床位分配如此不公平你也不吭一声?那些主任看中你的是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他放下面包,问她:“然后呢?你觉得有用吗?” “起码让人家知道一下你也是有意见的。”停顿了会儿,她又补充道:“或者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 比如他和妈妈合伙隐瞒她的事,如果他说清楚了,他们就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犹豫,而后答道:“试试看吧。” “很好。” 落笔为实。黎糯迅速掏出纸笔,一笔一划开始写。 “一,有任何不满必须讲出来。” “二,可能导致误会发生的问题必须及时当面解决。” “三……” 无奈她作为正统理科生,词汇和表达都差劲了些,没写几个字就开始咬笔杆。 倒是他顺手接了下去。 “三,对任何要求必须深思熟虑后再执行。” “四,试运行期间,受检者接受检测者的随机测试。” “检测者?谁?”她纳闷。 他将笔杆一横,指向她:“你。” “那随机测试呢?” “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任意环境,任意恶作剧。” 黎糯看来生来就是新科室头一天值班的命,这不到了内分泌,还是如此。 幸好这科室称霸一附院和谐指数之冠数年之久,科室气氛欢脱到了极点。日日中午由二班大摆豪宴,招呼各路人马共同聚餐。 她的带教老师姓马,江湖人称“小马哥”,是个整天乐得屁颠屁颠的汉子。 他们组是糖尿病组,床上躺着各类糖尿病。唯有两间重症病房,专门收治酮症酸中毒,挑战指数略高。所以最后这两间也就成了每天查房、教学查房和病例讨论的热点。 小马哥热衷于教学事业,会和学生从基础知识开始复习。然后就听见从他们组的病房里不停地传来他的笑声。 “dka么算是糖尿病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了,也是急诊经常送给我们的礼物之一,呵呵呵。发病机制么,你们应该也学过,大概就分成两大类,呵呵呵,一类么是代谢紊乱,还有一类么就是激素紊乱,呵呵呵……” 老师乐呵呵,学生就乐呵呵。医生乐呵呵,病人也跟着乐呵呵。乃至原本应该乌云密布的重症病房意外的神清气爽。 总之跟在他后头,就是一百个放心,小马哥自会慢吞吞乐呵呵地把病人处理完,黎糯只需旁观即可。 内分泌的夜班,只要不收急诊病人,还是挺悠然自得的。 黎糯写完了病程录,便没事找事干。 在病区里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瞅着内线电话忽生一个主意。 于是清清嗓子,问总机要来外三的分号。 “a17请急会诊,你们二班是谁?”她装腔作势地问道。 当然她知道那天的二班是岳芪洋,且确认过他不在台上。 “外三岳芪洋,什么情况?”他的声音冷淡依旧。 她想笑,硬是忍住。 “哦,有病人突发腹痛,无明显诱因。” “有什么体征?”他似乎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右下腹转移性疼痛,急性阑尾炎不能排除。” “片子呢?” “已加急,但还要等十分钟左右,想请你们先来看一下。”她瞎掰了一段。 没想到岳芪洋二话不说,道:“好。” 电话被挂断,她咋舌,还说“对任何要求必须深思熟虑后再执行”呢,连个她再说句话的空隙都没给。 外三岳主任果然几分钟后就出现在a17的走廊中,以至中班护士姐姐茫然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惊动了外科。 黎糯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他,吐吐舌头,诚意道歉。 岳芪洋眉毛一拧,“你编的?” 她默默点头。 “急性阑尾炎体征就只有右下腹转移性疼痛?” “额……”没想到他还较起真来。 “还有什么?” “强迫体位?腹膜刺激征?腹部包块?……” 见她回答得磕磕盼盼,他眉毛再次一拧,道:“值班没事干是吧?没事干看书去。” 黎糯只得点头如捣蒜。 末了,他语气缓和了些,“随机测试?” “嗯。任意恶作剧。”她回答得颇委屈,明明说可以任意恶作剧的人是他。 岳芪洋刚想张口说什么,被手机铃声打断,接听,又放下,对黎糯说:“这下急性阑尾炎真的来了。” 望向他匆匆离开的身影,黎糯忽然五味杂陈地笑起来,想,怪不得他可以把对她妈妈的承诺做到如此完美,不记后果地做到完美,完美到如果不是她自己先行发现了那本笔记,只怕到死都会恨着他。 他就是个书呆子,一板一眼的书呆子。 作者有话要说:1.为什么我很喜欢这种地下office love的赶脚。。。 2.有时回顾看前面的故事,会发现自己无论是情节、文笔还是对人物的刻画都不是很尽如人意,所以再次真心谢谢大家的包涵。。。 第30章 中卷--9 第二天适逢内分泌科大交班,大主任携各组医生们七点三十全部到场。 首先由昨日夜班护士交班,全病区夜无殊。而后放下交班本,向主任汇报:“昨天夜里外三岳主任出现过。” 主任听闻缓缓抬头:“外科的人为什么会来?” 护士姐姐答:“不知道,见他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就没问……” 正常,没有几个医生敢开口询问冷医生的任何动向,更别说是护士。 “值班医生。”遂点到黎糯同学。 “几床请会诊了?”主任问。 “没有。”她神情严肃地答道。 “真没有?”主任再次确认。 “没有。” 本来就没有,有也是她凭空捏造的。 “那岳主任为什么会来?” “不知道,可能走错了。” 黎糯一本正经地把岳芪洋给卖了。 她总不见得招认说是自己掰了个破病例把他给诓过来的吧…… 主任点头表示理解,接着从岳芪洋开始扯,扯到科主任会,扯到全院效益现状,扯到医保率,再扯回自己科。 她不禁感叹:什么样的主任什么样的科,什么样的科什么样的主任。难怪a17的医生们各个都慢吞吞笃悠悠的,还不是因为他们主任带头做的榜样。 主任说:“第一,医保的压力现在很大啊,自三月份统筹结算完,然后医保局重新划分大饼,分到现在不过几个月我们的大饼就快啃光了。我们不像外科,他们有大把大把的自费病人可供任意挑选,所以各位门诊医生,注意收紧医保病人的住院率,自费者优先。” “第二,这个月快过三分之二了啊,本月各项指标都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就得为科室的资金和各位的奖金努力了。因此我们必须常态加床,病房床位加满不算满,而要电脑系统里加满。护士长听着啊,我们也要像外科他们一样,睡不下的,全睡走廊。还得同时提高周转率,严格控制住院天数。” “第三,申康定下的上海市第一批十五个单病种治疗收费准则,我们科就中了个大头,糖尿病。各位病房医生,尤其是糖尿病组的,不想奖金哗哗往下掉,就小心点自己床上病人的均次费。” 其实自三月医保结算过后,各大医院各大科室,尤其是非重点专科的一般内科,老生常谈的不过只有两个关键词:控制医保,常态加床。而关于均次费之类的专用名词,在他们生活中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吃饭睡觉上厕所。 大家耳朵听得都起了茧,但不得不奉命行事,掀起狂收加床的热潮。 大中午的,所有人都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兼蹭饭。 a17分管各组的副主任们自掏腰包叫外卖,不幸买重了,麦当劳、黑土地、辛香汇一起送到,牛肉汉堡加韭菜盒子伴着水煮鲶鱼的伙食颇为前无古人。 菜太多没地方摆,小马哥便将办公室的所有座椅拼成一座孤岛,招呼各位同事同学端起一次性饭盒,或站或蹲着吃饭。 席间,各位带教的谈话让黎糯认识到,要成为一个和谐的科室务必做到一点,那就是八卦,齐心协力八别人的卦。 首当其冲的被八对象让她掉了一地的汗渣。 “我跟岳芪洋同年进的医院,我的娃都会打酱油了,怎么一直没听说他结婚的消息?”竟然是小马哥…… “岳芪洋?不是跟血液科的田姑娘么?”这是甲状腺组的老师在问。 “田佳酿?不可能。别说女方比男方年纪大,女方还离过婚,冷医生这条件谁不能娶娶二婚?何况要有消息早有消息了,到现在还没动静就是完全没这回事。”这是垂肾组(垂体-肾上腺组简称)的老师在分析。 “小马啊,你孩子生的早有什么稀奇,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文章发得好?”一旁的紊失组(水电解质紊乱和酸碱平衡失调组的简称)副主任调侃他。 “靠!人家十四岁上大学,二十二岁哈佛md毕业,我这等只去美国晃过两年的普通青年能和人家比嘛。”小马哥不甘地反驳道。 “不过外科风气太乱,不结婚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实习生们的兴趣,纷纷加入解疑八卦行列。 “听说外一大主任现任老婆是自己的学生?” “咦?不是外四大主任也是和自己的研究生么?” “还听说好几个外科是有公共厕所的……” “不会吧……” 大主任正下了门诊踱回办公室,听到他们的话题,蓦地靠在门上大手一挥:“欲知详情,还是得听我讲。” 他“啧啧”了两下,开始绘声绘色地说书:“先声明,以下这段话与妇产科以及数得清的那几个外科女汉子无关。” “纵观我院大外科医生的配偶,无论是现在还是曾经,都有个传统,那就是‘四不娶’:不娶护士,不娶药代,不娶病人,不娶病人家属。导致择偶范围是有多么狭窄,所以他们中多数娶的都是同行。女医生虽然聪明伶俐,但独立自主的多,且压力大老得快,于是我们这年纪的外科主任,十有八|九,都换了夫人。试问外科大楼从底楼到顶楼哪个大主任是原配?只怕连许多副主任都换过了好几任。” “他们都管这叫‘真爱’,我觉得能称得上真爱也就外三老王那一对。” 马上又实习生反应过来,说:“王主任的妻子不是五附院的儿科主任么?年岁相同也不是原配?” “不是哦。两人互为对方的初恋,后来由于种种理由分了手,各结家庭,不幸双双丧偶,同学聚会的时候再次遇见,便旧情复燃走到了一起。” “哇……”底下拍手,一片赞叹。 黎糯一直站在最远处静静听着,时不时拿出手机现场直播。 “你们外科风气很乱?” “你们还有公共厕所?” “你不会也上过吧……” 对方没有动静,过了好半晌,短信迟迟进来,可惜只有一个符号。 “?” 她汗颜,转而一想,这书呆子的确不会管这些花边新闻。 “没什么。”她回道。 “还没出夜休?”他问。 “加班收病人。” “预计四点下台,停车场见。”他说。 他这是要当她的车夫? 还是算下班后的约会? 黎糯正暗自吃吃笑着,手机再次震动。 “阑尾炎体征记熟了么?” 黑线…… 夏天看来真是个让人热昏的季节。 16房的护士姐姐和麻醉师最近同时发现,之前一直把手机当空气的岳主任最近发消息发得相当勤快,一下台就抓起手机看一眼,两台手术的间歇更只见他坐在墙角的一摞脚踏上作手指运动。 这是有了主的预兆么?他们很好奇,但没人敢问他。 自前一天他遵循和黎糯的约定,和主任反应了床位数过多的现况,且他即将投入到与外二共同完成肠癌肝脏广泛转移达芬奇手术治疗的项目,主任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划出二十床张分给另外两组。这样一来,他轻松了很多。 今天本该夜休,可中午自急诊收入一位急性消化道穿孔的青年男子,二班仍在手术中,他只得再次上台。 准备室的护士急急跑来找他:“岳主任,穿孔的那个病人吵着死活不肯插导尿。” 他过去一看,也许患者的自觉症状没有影像射片中所反映得那么严重,病人尚中气十足地无理取闹着。 “医生,我不想开刀!”病人一见他,就朝他嚷嚷。 “不可以。”他冷冷地回绝。 被岳芪洋的气场冻到,病人的气势一下浇灭,退缩了一步,但仍固执地坚持手术可以,导尿不要。 准备室里的工作人员全体无语:大哥你开刀不插导尿是想怎样? 病人的理由只有一个字:“痛!” 护士姐姐扭头向他求助。 岳芪洋抛出一句:“叫外六。” “他们插不痛?”病人狂喜。 “痛极则不痛。”他说。 病人没听明白,一旁的护士姐姐翻白眼翻译道:“你若再闹,就让泌外来,那就不是我们这种温柔的插法了,直接上钢丝捅……” 患者瞬间被降服。 跟着他去瞧瞧情况的16房护士姐姐不住浑身颤抖,放下手机的冷医生依旧够狠,十字以内摆平患者。同时也愈加好奇:真不知道能降的了他的主究竟为何方神圣。 作者有话要说:1.三更后元气大伤 这章放少了 下面会补回来 2.医生聊八卦的信息量真的超大的 藏着好多伏笔呐 3.关于导尿那段,急诊手术一般在准备室插,搞不定的情况下叫手术医生,再搞不定就叫泌外科。一般情况都不会进阶到第二阶段,但总有那么几个奇葩。。。所以男主只是吓吓病人的。。。还有那不是钢丝是导丝。。。 第31章 中卷--10 黎糯自妈妈生病起退了医院里的寝室,即便恢复了实习生活,依旧走读着。 一附院离家有些距离,单程在一个半小时左右。相对于早起的困难,更令她担忧的是时不时加班导致的晚归。 这点她真心谢谢岳芪洋,感谢他什么都没说,便自觉自愿地担任了车夫的职责。 没办法,她就是胆小,怕黑,怕黑暗中一切的惊扰触碰,这是她的软肋。 他当然问过她,为何不搬回医院宿舍。 她也直言不讳:“没钱。” 接着叹了口气,幽幽地担心未来:“不知道明年毕业了要干嘛。虽然按我的成绩能保研,但不想读;班里一半的同学会出国,也出不起。” “不考规培?”他问。 “嗯,”她若有所思,道:“貌似只有这个出路最好了呢。既不放弃五年所学,又能早早赚钱,以后尽量混进个社区医院。”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胸有大志的人,大医院的节奏有些适应不了。再看看你们的压力,愈加不想承受。”忽然她笑起来,一双眼睛在车外的霓虹映衬下,分外明亮,“你知道么?我一直跟心和说,我要是她,就舒舒坦坦地做个家庭主妇,她每次都无语,教导我女人要经济独立。” 黎糯突然反应过来:“路心和,你认识吗?医学院院花,在外三跟的你。” “知道。”他点头。 “哦。”悄悄转过身去咕哝:“果然还是美女魅力大。” 前方车辆突然停下,岳芪洋连忙急刹车,而他们后面的一长串接二连三跟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幸而有保险带她才没摔出去,但仍心有余悸。 下班的道路总是最心焦的,后头的诸位司机一甩车门就去找他们前面的那辆肇事者争执。外面瞬间吵闹起来,他们夹在中间暂时也无法动弹。 “她很适合做医生。”冷不丁的,他说。 “啊?” “那女生是块做医生的料,因此我才会对她有印象。”岳芪洋补充道。 “哦。”其实黎糯挺纳闷他为何要认真解释。 “所以你别生气……” 岳芪洋腰板坐得直挺挺的,双目正视前方,两手皆把着方向盘,似乎使足了劲,青筋隐隐显现。 她愣了片刻,然后笑得前俯后仰。 冷医生啊冷医生,难道您这是在羞涩吗? 隔着车外混乱的世界,黎糯解开保险带,左转九十度,仔仔细细盯着他的侧脸,最终“噗嗤”笑出声。 “黄芪,你还真是可爱。” 黑色帕萨特停在小区门口。 她家的小区年代久远,绿化失修已久,树木长得参天高把路灯遮得严严实实。也只有门口的路灯还算明亮,朝里看,则一片黑暗。 下车,道谢,鼓起勇气往自己家所在的深处走去。 方提起脚步,想起件事,又退回车边。 “我还没请你吃‘感谢宴’呢。你也可以叫田老师一起来。” 他很好地执行了任务,只是黎糯没想到他还超额拉上了岳归洋。 “你叫当归来做什么?” 她的手在桌下飞快地按着键盘,发送对象为坐在她对面的他。 “机不可失。” 他用同样隐蔽的方式回了过来。 黎糯滴汗:您真觉得此情此景,能称之为“机”么…… 原本与岳芪洋说得上话的伙伴只有田佳酿和岳归洋这两位,如果算上黎糯的话,那就是三个。即他与这桌上的余下三人单独交流都没有问题,偏偏四人凑在了一块儿,额,气氛怪异。 田佳酿和岳归洋面对面而坐,相对无言。他们俩也没好到哪儿去,光顾着桌子底下你来我往。 田佳酿至今不清楚黎糯他们的关系,仅认为他们是由她的引荐相识,后又因岳芪洋认识了岳归洋。但这不妨碍她轻咳了一声,提出意见:“你们的短信内容可以用说的……” 黎糯窘,招呼服务员点单,一边小心翼翼地瞅瞅田佳酿的表情,再瞅瞅岳归洋的表情。 幸好皆已过而立的他们城府修炼得都不错,淡然自若,起码表面是这样。 席间,他们终于聊开,不过尽是些专业问题。不外乎你的科研我的临床,你的动物实验我的基因模型,你的sci我的if因子。 她听得云里雾里,悄悄打了个哈欠,稍侧转头,发现了几乎一言不发闷头狂吃的岳归洋。 “对不住……” 再次发消息,对象变为身旁的岳归洋。 “他们从来都是优等生,和我没有共同语言。” 他亦迅速回复,顺带微微一笑宽慰她。 最终席散时,她有些纠结,不知道该让岳芪洋送田佳酿,还是岳归洋,还是自己。 不管了,扔下那对前男女朋友,拉了黄芪就跑。一口气从胶州路跑进静安公园,黎糯才放开他的手臂。 喘着气回头,张口结舌地发现他们方才竟然集体无视红灯,直接就闯过了车水马龙的南京西路。 许久没有跑步,两个人都累得够呛。 他环顾四周,接着向公园门口的甜品站走去,而后捧了个双球甜筒回来。 咽口水,不小心她瞟到了招牌上的标价,震撼到:“额,好贵……” 他听闻,皱眉,便无奈地往自己嘴里送。 “可我没说不吃!”一把抢下来。 书呆子,真不解风情…… 不过这种傍大款的感觉貌似还不错? 静安公园的确够静够安,虽然地处闹市,依高架傍主干道的,但仍没有打扰到内在的清新安宁。夜间的公园,四处都是慢跑快走的附近居民,如果仔细听听,会察觉其中没几个在讲中国话。 黎糯在池塘边的亲水平台坐下,拉拉他的裤脚管示意他同来,又忽然想到,照岳芪洋的大长腿,一坐,那就真的“亲水”了。 遂放弃,仰头问他:“能和我讲讲么?当归和田老师的故事。” “略复杂。”他说。 “梳理一下。”怕他不会,她还形象地补充了句:“就像汇报病史或者写综述那样。” 岳芪洋沉思片刻,了然道:“好。” “十余年前,他们是同班同学,也是情侣,具体不详。” “本来毕业后准备一同出国,但男方作为岳家长孙被迫西转中,取消了出国意愿,是为理由一;毕业前夕女方怀孕,男方迫于家长威严没有接受,是为理由二。综上理由,两人分手。” “后女方因输卵管峡部妊娠破裂致大出血行一侧输卵管切除术及子宫次全切除术,恢复后就去了美国。当然,女方所发生的意外男方在几年以后才得知。” 黎糯目瞪口呆,实在无法想象如此狗血的剧情会在身边上演。 “那……田老师不是和当归离的婚?” “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草草结婚,丈夫是个投资移民过去的纨绔子弟。那段时间她过得很颓废,完全是靠年轻和美色换取jhu医学院高昂的学费……” 他见她转身低头不语,便就此打住。 黎糯望着池塘里月色下的荷花盛开正好,想起了过往的一些片段。 田佳酿说“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时的神情。 岳归洋说他学妇科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时的神情。 那道伤,远比想象中的更痛彻心扉。 “怎么了?”见她的身形稍稍颤抖着,他忙蹲下|身扳过她的身子。 对上他微澜的漆黑眼眸,黎糯忽然感到欣慰。 她希望当归与田姑娘能和他们一样,爱也好恨也好,当乌云散去,依旧可以用微笑望进对方的心里。 于是咧咧嘴角,佯装叹息,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估计这天底下,也只有你,能把别人三十集电视剧的故事浓缩成如此这般。” 欢脱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值完这个班,下一站外二。 说来也怪,以往被称作“多事妞”的黎糯自重新恢复轮转,夜班之神就经常降临,至少这半个月内,每个班都是夜寐安。 更奇怪的是,她发觉每逢她值班,岳芪洋必值班,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 可惜晚节不保,内分泌最后一班岗,愣是半夜碰到了酮症,一碰还同时碰俩。 由于两头俱人满为患,于是留下症状较重的一个留急诊抢救,较轻的一个则直接收入内分泌病房。 考验黎糯的时刻到了。 二班医生在急诊会诊,只丢了一句“按常规上,实在不行请外援”。 常规……她只知道常规是两路补液罢了,具体怎么个补法不甚了解。 没办法,请求外援。 二班指的外援是小马哥,可凌晨两点的光景,外援睡得跟死猪似的没听见。 情急之下她想到了另一个外援。 额,虽然外科的外援不知道靠谱不。 凌晨两点的岳芪洋,正在台上,手中是台急诊小肠破裂肠段切除吻合术。 是麻醉师接的电话,由于夜间人手少,事情繁多,便按了免提。 “手术室,请讲。” “我找岳芪洋。” 一句话,全场安静。 不仅因为内线那头是个稍显焦急的小女生,更因为她脱口而出喊的是“岳芪洋”。 院内资质浅年制低的医生自是恭恭敬敬称他“岳主任”或者“岳老师”,顶上那些也会叫他“小岳”,即使是往来不多的医技、护理、后勤,甚至是病人,通常唤他“冷医生”。试问整个医院哪个敢没事报他的大名? 麻醉师还以为有精神病半夜闯进医院想闹事,欲挂电话,不料岳芪洋直接在距电话半个房间的台上十分顺溜地回答道:“怎么了?” “你知道酮症的常规医嘱该怎么开哇?我只记得要两路额,忘了补什么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16房的医务工作者目睹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奇妙景象——外科医生在动手术的同时回答着内科问题。 “我只略懂一二。” “没关系,说吧。” “护理常规,禁食不禁水,两路补液。” “一路盐水对冲胰岛素,一般6-10个单位,如果血糖低于10,可以用糖盐水对冲。” “另一路扩容,补液量要达到4000左右,并且补充电解质,尤其注意钾离子。” “bid(一天两次)监测电解质,q2h(每两小时一次)监测血糖,q4h(每四小时一次)监测尿常规,还有监测血气。” “其它么,护胃、抗感染、对症之类的,你自己看着办。” …… 通话结束,16房内一切如常,只是一附院开始流言蔓生:冷医生真的有主了,貌似还是内分泌的。 作者有话要说:1.大家应该发现了,我们男主威严冷酷是在人前,到了糯米身边就只有吃瘪利用被调戏的份… 2.介于可能会有读者对实习生的分内事提出疑问,我先来说明下。据我了解,在上海除了二军大其它四所医学院校的本校实习生,尤其是本和硕,都是当住院医用的,即铁铁的一线,管床是必须的。 3.十月杀戮季,负能量太多。朋友圈行内的黑白一片,行外的依旧冷嘲热讽。 其实人在医院飘,付出真心也会挨刀,尤其常驻门急诊楼了以后,被家属吐过口水泼过粪水扔过百特瓶骂过祖宗甚至挥拳相向动棍动刀都遇到过,警察成了患者之后第二频繁接触的人群。我们都忍了,因为还没有触及某根底线。 今天医院的研究生部自发组织了悼念仪式,看到好多孩子都哭了。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人潸然泪下,但希望不是因为zf的某些行为,也不是因为彻底心寒,更不是因为同行精英的无故被害。 我不是鲁迅,成不了文豪,仅恳求有缘在网络世界中相逢的读者不要认为有了几颗老鼠屎一锅粥就全坏了。 谢谢~ 第32章 中卷-11 内分泌科的医生在第二天受到了空前的欢迎,虽然围攻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们科昨天的值班医生是谁?” 问到小马哥,他莫名心头一紧:“就一实习同学。怎么了?闯什么大祸了?” “人家可能和外三岳主任的关系不一般哦。”问的人对他窃窃私语。 “不可能吧。”他脱口而出。 别人神秘地笑笑,又问:“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他回想了一下,答道:“平平凡凡,朴朴素素,简简单单。性格挺好的,要说特别么,额,长得像袁湘琴……” 与此同时,我们的“袁湘琴”同学在外二c2的办公室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附院普外二科即肝胆胰外科共占两层楼,四个病区。黎糯所在的c2第四病区主要为胆道外科。 果然如前辈们说的那样,到c楼上班,永远没有老师存在。早上风一般地查完房,所有人便上了台,仅住院总兼教学干事离开前搭理了她,抛下一句话和一本书:“同学,把新病人收了,把这本书看了,十点钟去c24帮忙。” 她一看手表,干这些事只给了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硬着头皮撸袖管开工。一小时内收掉十一个新病人,病历卡和资料被她层层垒起,埋没了黄志强的《当代胆道外科学》。 十点准时上楼,却见胆外和肝外的人半数都挤在11房,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被分去c2三病区胰外的盛青阳。 “什么情况?”她小声问他。 “住院总让我来开开眼界,说是个工程浩大的手术。”他答。 暗自数了数人数,她直担心会缺氧,纳闷道:“为什么不去示教手术室?” “那边被外一抢去了……” 他们正说着话,带教看到了她。 “我们组的同学过来。”招手,吩咐:“洗手,上台。” 黎糯在外二上的第一个手术便是“工程浩大”的肝门部胆管癌根治性切除术及肝动脉切除重建术。 主刀杜主任,而立又六,为外二副主任、副教授、c大癌症诊疗中心肝胆组副组长,与外三岳主任及神外封主任合称“一附院哈佛三刀客”。不过即便杜主任不可一世,全院上下唯独只买一个人的面子——岳芪洋。谁叫只有他是哈佛正宗的临床md,且又经历了美国名院长达七年的住院医师培训,全身上下淌满人类现代医学至高点的血液。 话说回来,比起某位冷医生,杜主任态度实在随和许多。虽同样不苟言笑,但他乐于将自己所学教给学生,从下刀到缝合,能讲解的都会讲解一遍。 “肝门部胆管癌根治术我一般习惯做屋顶式切口。” 用手术刀比划了两下,边说边划开皮肤:“什么叫屋顶式切口呢?就是先从右侧肋缘下做斜切口,拉到腹中线,再往上延伸至剑突,半个屋顶就成了,剩下半个就是再向下划到左侧肋缘下。这样的切口有什么好处呢?肯定是为了让术野更清楚咯。” “好,打开腹腔完毕。接下来开始探查,这里提醒大家切莫忘记一点,在局部探查前必须得走一遍全腹探查。为什么呢?因为汇合部瘤体往往比较小,在淤胆的情况下极易被漏诊,那就惨了,不得不再来次‘二进宫’。” “来吧,第一步,打开肝门板……” 黎糯站在三助的位置,被主刀和器械护士夹在中间。 因为人矮,垫了一个脚垫才到台上其他几位医生的肩膀水平,得向前努力垫脚伸头才能看清腹腔。偏偏旁边还挡着个自动拉钩,稍一转侧就是万分的不舒服。 这位置实际可有可无,传递器械的活儿护士姐姐一定会给身为主治的二助,她么最多拉个把小钩吸个把小血,后也由于不熟练动作慢被二助剥夺了权利。现在,她只需看杜主任不急不慢地做,听杜主任不急不缓地讲。 起初还全神贯注的,渐渐愈来愈力不从心。 抬头看钟,下午过半。她想到自己早饭没来得及吃,七点多就开始跑东跑西换药,又耗费了不少口舌收病人,午饭泡了汤,晚饭估计也黄了。再加上身后被一大群男人包围,空气稀薄。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发抖。 黎糯把腹部紧贴于手术床以寻找支点,强撑着听身边的杜主任讲手术重点。 “这步就叫局部切除,是任何形式根治肝门胆管癌不可缺少的基础部分。它主要有哪些适应症呢?比如局限在肝管汇合部或者肝总管的胆管癌,也就是bismuth i型和ii型。还有比如分化比较好的如乳|头状癌,并且没有侵犯到肝脏和尾状叶……” 她依稀听到人群中忽然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着一声声“岳主任”,想回头,却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老师老师!”盛青阳连忙叫道:“三助倒了!” 聚精会神的医生们方意识到台上少了个人,杜主任一回头却见到了岳芪洋。 “你们继续,我带她去休息室,不妨碍你们。”他说完,抱起黎糯,转身离开。 待她悠悠转醒,天色已黑。打量四周,是一般休息室。 呆呆回想了片刻,猛地捂脸自责加惊恐:完了完了糗大了,外科实习第一天竟然晕台。 等双手放下,眼前出现了一瓶葡萄糖注射液,500毫升的那种。 岳芪洋在她身边坐下,撬了糖水的密封盖,递给她:“给,百分之五的糖水。” 她有些错愕:“手术室流行喝这个?” “你不是低血糖晕倒了么。”他说。 黎糯表情一滞,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还是再去开瓶百分之十的比较好。”他自言自语道。 “不用不用,”她直摇头,“现在没什么了,百分之五的补补即可。” 急忙接过塑料瓶,仰头喝了一口。额,还好,味道有点儿甜。 “你这是下台了么?”她问。 岳芪洋指指墙上的挂钟:“你觉得呢?” “天啊!”黎糯差点连人带瓶摔到地上。 晚上十点?这么说她晕了台以后就坐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室把差不多平常一天的睡眠时间都完成了? 头越埋越低,脸越涨越红,真是丢人丢到无限大…… “要送你回家吗?”岳芪洋问。 她点点头,一想,又摇摇头:“我新病人的首程一个都没写……” “好,那我陪你。”他平淡的说道。 黎糯实在没勇气在外二值班医生和夜班护士的眼皮底下让岳芪洋陪在办公室里干活,便偷偷溜回c2,抱了一叠病历卡,又从最边缘的楼梯悄悄爬到c3。 外三今天的一班和二班医生都是胃外的,多数时候在c5。她仍不放心,滴溜溜打探了半晌,终于敲开了c3二班值班室的门。 岳芪洋自觉地让出台式电脑,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顺便问她:“想吃什么?” 都这个点了哪儿还有外卖?哦,对了,她忽然欣喜若狂:“医院门口的麻辣烫!” “麻辣烫?”他重复了一遍,像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 “嗯!”她的眼睛晶晶发亮,“我手机里有外卖单哦,其他科值班夜宵经常叫的。” “这个不干净,换一个。”他说。 “哦……”悻悻地转回电脑前。 可是,仍旧不死心,又返身,撒娇道:“黄芪哥哥,我们就吃麻辣烫好不?我想吃嘛。”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似惊,似喜,似如梦初醒。 “好不好嘛。”看来对症,接着上药。 果然,他扛不住,同意了:“好吧。” 黎糯欢欣鼓舞,暂时不管什么首程住院的,翻出手机里的菜单,蹦到他身边:“看看,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话刚出口被她打断:“不可以。” 最终屈服于强势的淫威,在她鄙视的眼光中,他点了一堆“草”。 外三的值班室,和所有外科的一样,烟味浸到墙壁里,空气中,麻辣烫辛香扑鼻的味道也无法掩盖。 大口吃肉的黎糯对小口吃“草”的岳芪洋无法忍耐,最后咬了口玉米肠,把自己的那碗换给他。 “你又不是和尚,吃这么素干嘛?” 他瞅着面前满是荤菜的碗,迟迟没有下筷。 “快吃吧,不补充肉类小心手术开不动。”她嚼着“草”说道。 岳芪洋啼笑皆非:“我不是你,不会晕台。” 黎糯瞬间被击中,愤恨地放下碗欲放弃食物面壁思过。 不料被不明物体绊了一跤,幸好有他眼明手快地拉住。 “谢谢。”她惊魂未定地道谢。 但是岳芪洋没有松手。 对上他的眼眸,也许是因为镜片的反光,她突然觉得他的双眼刹那间波光流转。 而后,毫无预兆的,被他轻轻拥入了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的正能量! 扔地雷的亲,真心谢谢~ 第33章 中卷--12 黎糯家境贫寒,小的时候妈妈很少替她买玩具,但越穷越讲究自尊,于是妈妈一直教导她不要乱收“不义之财”。有次隔壁阿姨家的儿子去嘉年华玩,在游艺项目中砸到了个比她人还高的唐老鸭送她,她喜出望外,可不得不碍于不远处妈妈的警告眼神,只稍稍倚靠了一下唐老鸭,连手都没敢环上去。 此时此刻,她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个拥抱太突然,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甚至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可确实样样都是货真价实的:岳芪洋、手术室绿色短袖、他胸口平稳的心跳、她背后温热的双手。 怔愣了片刻后,忽又生出了种失而复得的动容,便将自己绷着的神经放松,同时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淌,他们仍保持着一个动作。 黎糯渐渐哭笑不得,听着耳畔他均匀的呼吸声,想:大哥,你不会是睡着了吧…… 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背脊:“说话。” “哦。”他幡然醒悟般地答道。 很好,看来没睡着。 黎糯抬起头,见他居然蹙着眉,神色略显苦恼,然后像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抿了下唇。 “你知道的,我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他说。 “哦……”她莫名。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包括谈恋爱。” 黎糯瞅着他一副正色庄容的模样,半天没反应过来。顿悟后不住捂嘴开始笑,实在忍不了,“噗嗤”一声,又钻回他的怀里。 已经笑到崩溃的她嗔怪道:“你可以啊,要表白好好表,干嘛这么搞笑。还冷医生类,你就是个冷面谐星。” 岳芪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愈发用力地搂紧她。 打破如此温馨场景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挣脱出来,下意识飞快地坐到电脑前的椅子上,抽出一本患者病历,摆出半夜加班写首程的架势。 他回望了她一眼,便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线值班的实习同学,焦急万分地汇报道:“岳老师,c3二病区x床便血,二班说您还在医院,所以想请您去看看。” 岳芪洋表情一凛,二话不说跟着值班医生出门。 随着“砰”的关门声,黎糯松了口气,看来她方才默念十遍“我是空气”的咒语暂时起效。 想起几分钟前的那幕,兀自傻呵呵笑了一会儿,然后勒令自己收心!工作工作! 马力全开码着病史,她感慨,怪不得大家都说外科大楼都快成肿瘤大楼了。自己收了十一个病人,各个是恶病。 胆囊癌、胆管癌、肝门部胆管癌、肝实质占位、后腹膜转移、胰头体病变、胰头十二指肠切除术、肝外胆管切除及相应肝叶切除与肝胆管空肠吻合术、左半肝切除术及右侧肝胆管空肠吻合术…… 雪白的病历本,上面满是一个个残酷的字眼。 她不禁忆起她的妈妈,和那段绝望的时光,反倒有一丝羡慕起他们来。好歹他们发现得不算晚,还有手术的机会,而她妈妈,只有活活等死一条路。 至今她闭上眼,妈妈临死前被病魔生生折磨的景象仍然十分清晰,那痛到麻木僵硬的脸庞和无力虚软的呻|吟声只怕会永远铭刻于心。 医患沟通讲求换位思考,的确只有自己成了病人家属,才能体会到就医的艰难和困苦,而这正是行医时所来不及考虑的东西。 岳芪洋回来时见她对着光标在发呆,走近一看,她写了一半的那份病史的主人被诊断为“肝门部胆管癌,胰头占位,阻塞性黄疸”,而年龄,和她妈妈恰巧同岁。 黎糯感到有人轻抚了几下她的头,打乱了她的长发。 木木转身,见是他,忙问道:“便血的病人怎么样了?” “虚惊。做了个肛|门镜检,内痔出血。”他答。 看她缓了神,他拖过二班值班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嘱咐道:“要觉得累了,去下铺躺一会儿。” 她扫了一眼下铺:“那你怎么办?” “还有上铺。” 外科值班室向来以凌乱不堪著称,无论是一班的,还是二班的,简直就是寝室清洁评比最佳的反面教材。 外三也未能幸免,哪怕这是他们肠外新挪没多久的地儿,却已沉淀了一股烟草味。一张上下铺,下铺尚且能入目,至于那上铺,就是个黑洞。那上面到底扔了些什么鬼东西,恐怕连扔的人也不清楚。 她随意放眼一望,瞧见不少速溶咖啡、红牛、力保健、泡面、薄荷糖、专业杂志、鬼画符的笔记本……这些都还算正常,她还看到了乱七八糟一叠片子,从骨折到脑梗应有尽有,更有甚者,床上赫然躺着几张病人的死亡病例讨论…… “你确定那上面能睡人?”她一脸惊悚。 他也默默回头瞥了一眼,遂放弃:“没事,我还要查资料。” 黎糯暗自心疼,凑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 “这是什么?”她问。 “da vinci stm surgical robot system的最新手术资料。” “就是外三和外二联合要做的那个手术?”她恍然大悟。 “嗯。” 她试着翻了两页,额,大部分没看懂。 “看不懂……”她抱怨道。 “没指望你看懂。”他倒也直截了当。 顿感自己渺小无能,问:“你们要做肠癌肝转移?” “对,病变肠断切除加肝内广泛转移灶精准切除。”他滑动触摸板,给她看各类手术统计数目表,“目前全世界才做了两例。” 黎糯肃然起敬:“什么时候做?” “在找合适的病例,找到就开始。” “哇!”她鼓掌,笑道:“我家黄芪真是人才啊!” 岳芪洋似乎红了一下脸,咳了两声,没再说话。 之后两人各干各的活儿,岳芪洋查资料查到凌晨四点,末了捧着笔记本电脑和衣而睡。她悄悄拿掉了他手里的电脑,又蹑手蹑脚拉过被子替他盖好,才蹲下|身,端详他的睡颜。 他的皮肤底子其实很好,只是由于持久劳累有些泛黄,长期睡眠不足导致黑眼圈常驻,鼻根处被眼镜架压出了两道痕迹。怎么说呢,是个英气十足的帅哥,只是一眼看去就是张过度疲乏的脸。怪不得许多医生吐槽自己,脱了白大褂,绝对比病人还像病人。 她一直觉得他睡觉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扫平日的冷淡,于是拿出手机,给他按下了一张用作私藏。 顺便登上人人首页,想了想,改了个状态。 “不要质疑,我就喜欢书呆子。” 不要质疑,她就是喜欢面前这个书呆子,外表冷酷实则木讷的书呆子,看似风光实则辛苦的书呆子。更重要的是,她差点失去了他,而感谢他们的缘分,让他又回到了她身边。 自从进了外二,黎糯真就过起了以办公室为家的生活,和岳芪洋的联系也无奈变少。 往往他发条短信给她:我下台了。她那头没有回音,不是还在台上就是在补病史,补到吐血身亡。 或者她发条短信给他:我终于把事情干完了!他那头没有回音,不是还在手术,就是还在手术。 两人明明一上一下两层楼,见到面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第一次,她换完衣服走进休息室,看到他在和外三大主任王主任以及她的顶头上司杜主任聊天,她悄悄挥了挥手,便上了楼。 第二次,她下午三点结束第一台手术去过餐食堂吃饭,途径主任教授餐厅,被他发现。饭后他特意绕到一般食堂处理餐盘,想和她说几句话,结果话没出口就被别的医生召唤过去。 第三次,在c2办公室,他走进来问杜主任的去向,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她坐着的方向瞟,她刚准备起身,就看到神出鬼没的杜主任竟然现身了…… 岳芪洋在她面前讨论着关于手术病例的事情,一边发短信给她:“今天挪台了。” 黎糯了然,于是便冲出去向住院总请假,用了个实事求是的理由:“我男朋友和我很长很长很长时间没见,所以今天下班后请假”,然后置匪夷所思的住院总不顾,扭头就逃。 晚上,她告诉岳芪洋:“你没看见我们住院总的那张扭曲的脸,分明就写着‘出门没看黄历,撞到了奇葩’。” “你知道我今天挪台的理由吗?”他问她。 “什么?” “我说我女朋友想我了。”他说,用颇一本正经的神情。 “然后呢?”她追问。 “没有然后。” 黎糯自行想象一番,接着捧腹大笑。 他们其实也没精力安排活动,仅仅是想见到对方,想和对方在一起,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最后岳芪洋将车开去了那个郊区国道旁的树林。 也许别的情侣会觉得这里正是你侬我侬的好地方,可这两位每天至多睡三小时的人一旦四周安静下来,纷纷打起哈欠。 “想睡觉。”他说。 黎糯看看身边的他,笑道:“手。” 他乖乖伸出,触碰到的顷刻将她的包拢在掌心。 “好,睡觉吧。”她安心地靠上他的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本文慢热,催着复婚的亲们稍安勿躁。。。 好了,乃男主女主在一起了,可以开始写无尽的淡淡的小甜文了。。。乃们不脚的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很 额 特别么 像互相把对方当成孩子的那种。。。 第34章 中卷--13 在胸心大楼手术室即b24完工之前,c24几乎天天上演着争吵不休的场景。麻醉师、手术室护士、医生、甚至各大主任们,每日清晨到岗前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把安排手术室的人员团团围住。 “我们今天有会诊手术啊!为什么不给我们大房!” “外四招你惹你了?凭什么就我们老是接台接台,连个正台都没有?” …… 幸好手术室阵容扩建完毕,外一胸心外科大部队自然搬迁去到b24,顺便一起带走了神外,以及两个c24“抢房大战”中的“常败将军”——外四甲乳外和整形外。 如今c24的常驻部队由外二、外三、外五血管外、外六泌尿外、骨科和烧伤科组成,另在c24和b24的衔接处专辟区域给了妇产。 手术间歇的时候,大多数医生喜欢“蹿房”。旁观手术的好处有很多,比如能增长学识、开拓眼界、与同事们交流,或者可以见到某个人。 外二的医生们就发觉,近来原本不爱蹿房的外三岳主任往他们手术室蹿得很勤快,且只盯住杜主任常用的11房。 不过他们也没太感意外,毕竟即将进行的外二外三联合达芬奇手术项目正是由岳主任和杜主任轮流担任主刀。所以,他大概是来熟悉下搭档的手术习惯和思路的吧。 只有我们的三助同学心知肚明,岳主任一的确为正事而来,二么,肯定也夹着不同程度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主任见他进来,颔首,问:“要上台不?” “不用。”他说:“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岳芪洋站在黎糯的对侧,一助和二助的身后,静静旁观手术,时不时会和杜主任说几句话。她不敢抬头,因为只要她一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神便会不由自主地转移到她身上来。 果然几分钟后,就有护士来喊他:“岳主任,下一个病人毛毛已经消毒好了,您可以准备洗手了。” 他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台上的一助和二助同时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在说:“冷医生站在身后,我就觉得自己的手瞬间不听使唤,要冻僵的感觉。” 另一个附和道:“是啊,我还想冷气怎么一下子调得这么低……” 杜主任分离完glisson鞘和肝实质,也插了一句:“不是说他女朋友是内分泌的么?” “他女朋友肯定是个小火球,才能把这座万年冰山融化掉。”一助说。说完不经意间抬头,诧异地问黎糯:“诶?同学你怎么额头上都是汗啊?” 废话,你们不是说我是个“小火球”么?那能不热么?她啼笑皆非地想。 黎糯也蹿去过16房,打着“找同学”的幌子。 只是台上的岳芪洋一丝都不会分神,开腹的就谛视着腹腔,经腹腔镜的就注视着显示屏,完全没注意到手术室门的开开合合以及房内多了一个人。 她站得远远的,凝望着他,看他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的双眉,听他简洁地报出一个个英文词。忽然领悟到,什么叫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 不过,该撒的小抱怨还是要撒的:“我下午在16房站了十分钟,你愣是没发现我。” 黎糯一坐进他的车里,就扳过他的脸义正言辞得说道。 他道歉:“不好意思,真没看到。” 她无语地瞅瞅他,开门下车。 岳芪洋一愣,却见她爬出了副驾驶位置,又钻进了后排。 直挺挺倒下,一边软软地哀嚎:“累死我了……” 昨个周日,她值班。在c楼病房值班,一般都要肩负起以一挡百的使命。 周日不办出入院,虽然没有成堆的新病人,但病房里躺着的毕竟都是经历过大刀的患者,这个痛那个痒,这个吐那个拉,这个生理不舒服那个心理不舒服,此起彼伏,对她的体力是个巨大的挑战。 外科医生没有双休的概念,岳芪洋昨天照常一早来巡视自己的床位,接到黎糯的短信替她带了份早饭。上午去的时候没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病区蹦跶,下午他又到楼下晃了一圈,还是没碰上她,桌上的包子豆浆也原封不动。 那份早饭还是黎糯今天凌晨在c2的重症监护室吞下肚的。她几乎一夜守在这块最磨人的地方,实习生缺乏临床经验,比起护士姐姐一次又一次地传唤她,还不如自己亲自镇守。 等到太阳升起,第二天依旧没有夜休。顶着只趴了半个小时的头颅,接着站了十个小时的台。 他比她早结束十分钟,本想在手术室的走廊里叫住她,她却差不多是闭着眼睛在走路,全然无视他。 随着轿车匀速前行,她睡得死沉死沉,面朝后方,渐渐缩成一只虾米。 岳芪洋控制着码数,不住地往后视镜里张望,怕她一不小心掉到地上。不想到了她家小区门口,轻轻一脚刹车,还是摔了下来。 她摸索着席地而坐,垂着头,半晌没有动静。他忙解开保险带,也来到后排。 “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相比于他着急的口吻,黎糯怔怔抬头,瞳孔无焦距。 三秒后,朝他一笑,说了句“拜拜”就缓慢地爬出车门。 她穿着短袖,一到室外,被窸窣刮过的风冷到。 上海的夏天,终于结束了呢。 由于昨天夜里电闪雷鸣不绝,有些地上还是湿的,小区里的路灯也集体失了灵。她不知道,因为她整整两天没踏出过c楼,外面的一切都没空关心。 夜已深,住户们多已熄灯,小区里漆黑一片。 走着走着,黎糯越来越神志清晰。她害怕这种坏境,便愈加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并加快脚步。 其实她以前不是个怕走夜路的孩子,自从一个转折点开始。 初中时代,也是这样的季节。某次她发挥不佳,考了班级第五,被妈妈赶出家门。她身无分文,无亲无戚,樊师伦又不在,只好一个人在小区附近转悠。 在河边一条漆黑的小道上她遇到了一个醉酒的年轻男人,那人见小女生独身一人,起了邪心,一直围着她叫着“小姑娘,陪哥哥玩玩”。 小黎糯一步步后退,男人就步步逼近,退到河旁栏杆,男人突然扑了上来,卡住她的脖子,发狂地吼道:“你要敢不陪我,我就掐死你,扔到河里。” 她费尽全身力气挣脱,接着一路狂奔。开始男人追得很紧,也不知跑了多久,才把他甩开。 当然这件事,她只对樊师伦提到过。 樊师伦听后站起身来,教她:“你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情,第一招先尖叫,第二招找准机会死命踹他的命根子。”还边教边亲自示范了几下。 她认真看着,但衷心期望不会有第二次的发生。 可是,貌似身后有脚步声? 她怕是自己幻听,停下脚步,没有声音。重新迈步,又有了声音。 没有听错! 离她家的那栋楼还有一半的距离,她加快速度,同时找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樊师伦。 不想手机还没找着,身后的手已在她的肩上拍了两下。 黎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脑海里飞快回忆起樊师伦的教程。 首先,要尖叫。 她照做,闭眼,尖叫。 却被身后的坏人转过身躯,双手扶住她的脸。 “别怕,是我。” 额?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温度。 睁开眼睛,黎糯一怔,而后发飙:“你干嘛跟着我?要吓死我啊!?” 岳芪洋有些无奈,有些为难。他只是不放心她的状态,想默默送她到家而已。 她望向他冤屈的神情,稍稍平复了情绪,也缓和了口气:“我怕黑,下次别这样了……” “跟我回家。”他突然说道。 “啊?” “跟我回家。” “能不能不跟……” “不可以。” 他古北的家是岳老买给他们的婚房。黎糯来过这里,如果没记错,上次还提着三只甲鱼。 两人一路无言,之间一直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尴尬气氛。 从地下车库乘电梯至20层,打开门,他才说了第一句话:“有你的拖鞋。” “啊?”她不解,“为什么会有我的拖鞋?” “当初爷爷买这房子是为了我们结婚,所以阿姨准备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他答道,一边打开鞋柜寻找。 翻了片刻,拿出了一双粉红色的女式拖鞋。弯腰放在她的双脚前,他轻声说道:“现在,女主人回来了。” 水汽顿时上泛,她百感交集。如果看到此幕,她妈妈一定是最高兴的一个,如果她能活到现在的话。 见她埋头杵在门口,他问:“怎么了?” “我在想,”她抬头,吃吃地笑,“缘分真的是件很奇特的东西。你看我们,从毫无瓜葛,反目成仇,兜了好大一圈,我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点头,“嗯”了一声。而他的轮廓,在上方两侧暖黄灯带的映射下,显得分外温柔。 黎糯因疲劳积压,降温又没添衣,加上受了惊吓,半夜发起高烧。 岳芪洋在家里搜了一圈,只找到了一张冰冰贴,她一看,还是上回她翻到的那张。 “我去买药。”他说着,取钥匙准备出门。 被她拉住衣襟:“没关系,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他微微皱了下眉,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给她物理降温。 她捂着额头上的矿泉水瓶,觉得好笑:“两个医生的家里,居然连退烧药都没有。” “我明天去问药房拿点。”他叹了口气,道。 “吃不吃药都没关系。”她笑,“只是觉得,竟然有人能在我生病的时候陪我说话,很神奇。” 她的感慨,他懂。 家庭的温暖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剥夺,自此以后,她只有忙碌的妈妈,他只有更加忙碌的爷爷。没有人会陪他们说话,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心情,于是他们逐渐习惯独自消化,沉默地听着这人声鼎沸的世界。 “你想说什么?”他问。 黎糯想了一会儿,把她自己为什么如此怕黑的缘由说于他听。 “这事只有樊师伦知道。”末了,她笑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心里突然轻松好多。” 他略一思考,然后拿过枕边她的手机,按了几下键盘。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按1,我就会赶来。” 试了下,原来他真设置了快捷键。 她的眼眶一丝灼热,鼻子直发酸,便从被窝里坐起身,在黑暗中攀上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最欣慰的是什么吗?” “什么?” “幸好刚才你吓我的时候,我没使上樊师伦教我的第二招。” 作者有话要说:甜啊甜啊 写得心里好暖啊 第35章 中卷--14 他习惯早起,虽然她不知道这该叫早起,还是该叫不睡觉。 黎糯后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见她入睡,他拿来笔记本电脑,坐在卧室的沙发里继续工作,累了,就撑着头休息片刻。 是他手机设定的闹钟同时吵醒了他们,一看,不过六点二十而已。 一量体温,还剩下几分。 虽然仍旧头重脚轻,她毅然下了床。 回头看沙发,一阵心酸:估计他已经快忘了睡在自家的床上是什么感觉了吧。 除了在医院过夜和去学校上课两种情况,岳芪洋的每天早晨都过得很简单,也很,额,不健康。 刷牙洗脸,一个面包,一罐红牛,六点五十出门,七点三十之前到岗,愈早愈好。 摸摸她的额头,他说:“下午体温会窜上来,还是请病假吧。” “不行。”她果断拒绝,依他的样子也拆了瓶红牛。 被他挡下:“你在发烧。” “发烧怎么了?你发烧你请病假吗?你就不喝红牛了吗?”她问他。 他无言以对。 别看她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嘴上却不饶人:“我手里管着一个病区的人呢,比一个排还多,几乎每天都有两位数的出入院,今天要请假了你是想让我明天病史补通宵?” 岳芪洋瞅着她通红的脸和严肃认真的表情,清楚地认识到:出了医院大门,他就完全管不住眼前的这位实习同学了。 于是没再劝她,把一路东倒西歪的病号载到医院,顺便叮嘱了几句,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 黎糯的体温没过一小时,就重新回升至39度。带教和住院总的心毕竟也是肉长的,看她实在难受得很,便放她镇守楼下办公室。 换完药,开完术前术后医嘱,办完出院,收完新病人,正值中午,留下一堆空白的病史。 说来这还是她踏进c楼后第一次中午时分出现在大食堂。可惜自己没食欲,但值班同学的伙食还是要帮忙打的。 正往回走时,遇上了许久不见的田佳酿。 “这是轮转到大外了么?”招呼黎糯过去,田佳酿笑着问道。 “田老师你怎么知道的?”她纳闷。 坐在她对面的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替她一语破解:“这精气神,一看就是站台站出来的。” 黎糯一定是烧到了脑壳,定定打量着这位陌生人,反驳:“看您这精气神,也没好到哪儿去嘛。” 他俩瞬间笑翻,随后男人问她:“同学你没转过心内?” “嗯,要年底去,收关科室。”她实事求是地回答。 田佳酿旁观他们来来去去的对话,乐不可支,后忍不住拍拍她的肩旁,介绍道:“这位是心内科的李务傥李主任,不过全院上下都叫他风流哥。” 完了,得罪领导了…… “哦哦哦……”大脑飞速转动,然后决定死命奉承,“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是我们学生心目中一附院最帅的带教老师啊!” 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即使她脑子烧糊了这条至理名言仍旧铭记于心。 果然,他笑眯眯地放下筷子:“这么说,我超过岳芪洋了?” “那是,他哪能和您比。” “是吗?” “当然!” 可黎糯同学忘了另一条至理名言:话不能说得太早太满。 比如当岳芪洋和李务傥同时站在她跟前,请问你还敢说这句话么? 只要不上台,死赶活赶还是能做到五点下班的。 岳芪洋从上学期起被正式授予外科学教研组与肿瘤学教研室的教学任务,他这学期负责的课程是选修课《现代微创外科学》中腹腔镜肠道外科和肠道镜外科部分,周二晚三节。 黎糯本想回趟自己家拿换洗衣服,不巧岳老传唤他们晚上回岳家花园,再加上身体受不住,便懒洋洋地跟着他回学校上课。 听了没几分钟,轰然倒于桌上睡觉,公然不给老师面子。 朦朦胧胧间,只听得他在说:“这节课主要讲一下腹腔镜结直肠手术,目前其广泛应用于恶性肿瘤的切除,同时也应用于炎性疾病的手术……” 照例是只有图片的ppt,和一段中文讲解配一段英文翻译。 她坐在最后一排靠走廊的位置,从抽屉里随便抽了本某个学弟学妹的人卫版蓝皮教材,挡在前面,全然不知自己的半个头已掉到了课桌外。 “目前的技术基本发展成熟,术中术后并发症和开腹手术无明显差异……”他默默从前向后走,在某人的大头即将完全掉落出课桌之际,扶了一把。 方转身离开两步,又折回去,恶作剧般地将那本竖在课桌前方的遮挡物教材直接扣在她的头上。 某位上课睡觉的同学感到头上一沉,不安分地挪了挪,接着继续做她的黄粱美梦。 但耳边的声音停了,她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眯着眼睛左转右转,捕捉到了前面一排座位上的熟悉人影。 “咦?老师你课上完了?” “对,老师我课上完了,同学你醒了?” 黎糯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连忙揉眼,伸手戳他的大椎穴。 “那老师,我们回家吧?” 岳芪洋叹了口气,转身,抓起她的手,离开。 原来岳老把他们叫回去是为了今晚的拜师仪式。 他们下车时,正好撞见从旁边一辆车上下来的岳归洋。 他正在通话中,听起来像是熟人拜托他加号。他应和的声音还算清亮,但整个人看起来也是身心俱疲,有些萎靡不振。不过见了他们相扣的手,一愣,随后自顾自笑得像朵花。 黎糯随着岳芪洋的脚步向主楼走去,五步一回头地看着车库旁行为怪异的人。 “当归他……没什么事吧?”她悄悄问他。 “没事,职业病。”他答得轻描淡写。 “额?” “也分两类,一类抑郁型。”指指自己,又指指岳归洋:“一类躁狂型。” “……” 她觉得这男人把自己的本性隐藏得过分好。她一直以为私底下的他是个单纯的书呆子,原来还是个会讲冷笑话的书呆子。 岳老本没有答应学校为他建立名老中医工作室的请求,因为他有三名优秀的医生孙辈,且长孙已有了继承岳家名号的资格,那些祖传秘方不缺接班人。 或许由于毕竟年纪大了,眼看着与自己同期闯荡江湖的朋友相继离世,又无法容忍中医貌似繁盛、实则萧条的现况,终于松了口。 中医最讲究的就是流派和师承。这一松口,等于岳老默许了把岳氏内科十几代来半数的精华贡献给社会。 沪上中医系统至今保留着跪红毯磕头拜师的礼节,无关陋习非陋习,纯粹代表学生对大师的景仰。 中医学会已办过一场声势浩大的,今晚这场是私人性质的,犹如从前,吃过这顿饭磕过这个头徒儿就融入进师门一般。 他们回到家时,仪式已成。岳老和众位同行及新徒弟在随意聊着家常。 “啊!”黎糯忽然轻声叫了起来。 他狐疑地朝她手所指着的方向望去,哦,是个同事。 新徒弟见到他们,也笑着款款走来,称呼道:“岳主任,好久不见。” “还有,这位中午刚见过的实习同学。” 她一滴汗,扯开笑容:“李老师好。” 来者微微一笑,右侧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黎糯感叹,难怪他号称一附院三块门面之一,果然是个和樊师伦相似类型的美男子,集美貌和智慧于一身的男子。 但是一经细看,会发现他的身形与相貌年龄并不相符:背微驼,手一直撑在腰间。 李务傥与岳芪洋和岳归洋都相熟,虽然他们皆不知情,关于他为何“一把年纪”了还要学中医。 “我可不想被铅衣压坏了腰。”他半开玩笑地解释道。 导管室,继手术室之后又一个不分白昼黑夜的地方。作为一附院八大支柱科室中仅次于胸心外科的心内科,他们上上下下几乎每天都过着穿着几十斤重的铅衣从早八站到晚十的日子,还不包括急诊的。 “学弟,你的腰肌劳损和腰突症怎么样了?”岳归洋问。 “自然是越来越重,站得时间长得上局封。” 他叹了口气,道:“比起不知何时会突然上不了台,还是努力努力再考张中医执业医师证好了,当归你是明智的。” 李主任终敌不过积劳成疾,在c大系统升上副高后,跳槽去了一所二甲。 “不考虑转行?”当归同样也叹了口气。 “想,”他苦笑,说:“不过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的竟然都是,啊,明天要做几个eps(电生理),要做几个旋磨术,急诊收多少pci(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走廊里床放不下了还得往哪儿加……虽然病人只记得他们送了多少红包,一个支架得自付多少钱,没人会说我们一句好话。人就是贱,医生就是人间至贱。” 一席话,似说到了在场所有同行的心坎里,全体安静。 黎糯参合不进他们的话题,默默听着,盯着茶杯,差点流泪。 她只是区区一个实习生就被折磨成这样,想想几乎没时间睡觉的岳芪洋,再看看三十五岁早生华发的岳归洋,还有赔进了半生健康的李务傥,这个群体,不堪重负。 他们聊到很晚才纷纷离去,不过都不是回家,有的回医院,有的回实验室,有的继续码文章。 黎糯和岳芪洋今晚住在岳家花园,她得应付周考,不得不裹了条被子边发汗边看书。身后的他依旧沉浸在搞科研的状态。 “为什么爷爷会收李老师作学生?”她不解,岳老怎么收了个西医系统的医生当徒弟。 “救命恩人之一。” 猛然地,她才想起,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就是爷爷心梗时给他做pci的那个年轻医生么…… 忽然他的手机震动,看完来信,哼了一声。 “你没认出他,他倒是认出你了。”他说。 “额,是吗……” 她去看那条短信。 黄芪兄:岳老师生病时一直陪夜的小姑娘看来你追到手了嘛,不错啊,说明书还没念傻。交流不多,但我确定是个可爱温暖的女生,又是同行,希望你好好珍惜。虽然她说她心目中我才是一附院最帅的带教嘿嘿嘿…… 岳芪洋神情复杂地瞟了她一眼,她装傻呵呵直笑。 只消这一眼,功同大剂麻黄汤,辛温解表,大力发汗……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上班时间基本没空碰手机,半夜码文外还要码其它课题论文神马,所以大家的评论我会看,但回的不多,等最近的事情忙完了会集中回(如果到时没忘记的话 汗),再次说声不好意思。。。 谢谢扔地雷的各位,不一一点名了,乃们的好会激励我日更的,么么哒~ 第36章 中卷--15 周四,外三的专家门诊有两间。一间归胃外,边做胃镜边看病;一间归肠外,便做肠镜边看病。 一附院的外三近年来人气和名声长得非常之快,全科总手术量保持同领域全市前三,结直肠肿瘤单病种手术量已三年连霸第一。 这迫使岳芪洋不得不挑选病人:肠镜下看着良性的息肉他会开张小纸条或者打个电话,转去别院治疗;看着不舒服的么,只好排队等床位、等手术。 这天他刚把上午的病人都搞定,喝水休息片刻,准备接待下午的患者,不想外三大主任王主任突然到访。 半小时后,两人俱神情凝重地走出诊室。 黎糯同学康复后又一头扎进外二的漩涡,没日没夜地呆在医院里干活。反观岳芪洋,也差不多。 可怜两个人,约会最常去的场所要么是手术休息室,要么是c3的二班值班室,要么在家里。如果这还能叫约会的话…… 无论身处何地,一般他们相处的状态,不外乎一个在闷头码病史或者复习备考,一个死对电脑查资料、改文章、写论文。 明年初会在上海召开全国临床肿瘤学大会,沪上各大医院的相关科室最近都水深火热着。领导们只会一味压着科研处,科研处压着科研干事,科研干事再压着临床医生。 上头的要求直接而盲目:成果展示,非近两年发表的sci论文不要。 大概他们以为写篇高质量论文就和小学生写日记是一样一样的,脑门一拍灵感即来,思绪泉涌妙笔生花。 这种要求不是逼着业务繁忙的医生们去学术造假么…… 偏偏黎糯家的书呆子在国内没读过几年书,连造假都没听说过,硬是一板一眼地在近期发表的文章和临床业务中寻找good idea。 她,真心心疼。 毕竟她肩上的压力和他所承受得没法比,在家时,她会主动去买点材料来熬粥。但其实她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有难则向沈家小保姆的路院花求助。 一开始用锅子熬,顺便在一旁背她的书,熬啊熬啊,就焦了,因为她睡着了…… 重蹈覆辙几次后放弃,准备转用电饭煲,才发现岳芪洋家居然连个电饭煲都没有。作为穷人家的孩子,她舍不得花这么多钱,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把自己家的搬了来…… 深更半夜的,终于出品了一锅黎氏健脑粥。端出厨房又折回来,重重洒上半罐白砂糖。不是说吃甜的东西可以帮助大脑运转么。 书桌前的岳芪洋,喝了一口粥,微微皱了一下眉。 “太甜了?”她心虚地问。 “还好。”他答。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他还算挺喜欢吃甜的也受不了此番甜到腻死你的程度啊…… 黎糯又跑到他身后按摩,问:“文章怎么样了?” “幸好手头有个已完成的实验和成熟的数据,先写了篇,中不中就不知道了。” “给我看看吧。”她好奇。 结果没等几秒钟,她就对手里的那叠纸头完全失去了兴趣。 “能看懂几个词?”他那是故意激她。 “还是能看懂的好不好!好歹我是自己考进c大的好不好!好歹我高考英语满分好不好!好歹大一考六级优秀好不好!”黎糯果然怒了。 谁说她看不懂,只是单词没问题、连起来成句的意义有些不确定罢了。 岳芪洋等她怒气消散,替她补了一句:“好歹你医英也考了36……” 秒杀。 某人反驳缺乏底气,只能手下用劲,狠狠捶了一拳他的斜方肌。 他将座椅转向她,直直盯着她看,而后一把揽过,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夜半,窗外月光尚皎洁,他的眼睛异常清亮。 “让我抱抱。”他说。 便用双臂将她搂得密密实实的,头埋于她的颈窝。 黎糯的心一下子软了,抽出自己的手,抚上他的短发,像妈妈怀抱着孩子般,一下一下轻抚着。 “怎么啦?”她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压力好大。”耳畔传来他闷闷的回答。 “昨天碰到田佳酿,连科研女神都哭丧着脸,更别说我了。达芬奇的病例还没找到合适的,拖一天就增加一层首例被抢去的风险。一波未平,又来搅合这么一出。” “要真不中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至多与职称晋升挂钩罢了。” 临床医学自然应重临床,可如今的世道被扭成奇形怪状,做一百台手术不如写好一篇文章,做好医生不够还要做好科学家。 就着室内室外的光源,她发觉她的岳芪洋不知何时起也冒出了根根银丝,愈加心疼,也愈加用尽全力去拥住他。 这天她在外科大楼手术室专用电梯里见到了曾教过他们《儿科学》的林主任。 她和盛青阳一起上的楼,在进c24之前得先去c23 换衣服。不料林主任亦和她一起进了更衣室。 她不是五附院的吗?黎糯纳闷。而且她是搞小儿风湿免疫方向的,和手术室有什么关系? 好奇心驱使黎糯默默地在后头跟着她,随她一起进休息室,随她一起进c24。 手术室位于c24的四大普外以及骨科和烧伤,除了烧伤科有一名女医生,其他均是清一色的汉子,而妇产科的女医生们又习惯于从靠近b楼的楼梯上24层,所以当明显不像实习生的林主任出现在c24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众人的讶异。 她问麻醉师打听外三的手术室是哪几间,得到答案后便直接走向目的地。 显然,外三的人是知道她要来这件事的,以至于他们得到消息后一下子从几个房内同时走出几位二助,见了她都纷纷称呼道:“师母好。” 黎糯蓦地想起,五附院的儿科林主任是外三王主任的夫人,就是内分泌大主任所认可的那唯一一对“真爱”。 和丈夫的手下们寒暄了片刻,林主任看到岳芪洋结束了手术,正从16房内走出来。 “小岳。”她喊住他。 外三半数医生并没有当过王主任的学生,只是应着科里的习惯:大主任就是所有人的老师,大主任的夫人便是所有人的师母。 于是他也称呼道:“师母您好。” 林主任微一颔首,说道:“我知道老王想让你替他开,但他一直觉得在科里的一些事情上有些对不住你,不好意思跟你开口。” 岳芪洋摇了摇头,但也没说什么。 “我今天来就是想拜托你,老王的这个手术,还请你做主刀。” 林主任说罢,向他一个九十度鞠躬。 在场的人都有些震惊。外三的人震惊的是师母竟然亲自鞠躬拜托岳芪洋,其它人震惊的则是:外三王主任生了什么病? 每年春末的时候一附院都会进行职工体检,到每年夏初的时候职工们就会听到消息说,xx科的xxx生坏毛病了。 而根据佚名人士以往的统计所得,发现大家都喜欢得自己科的疾病。就如之前连续三年,胸心外科的副主任罹患肺癌、甲乳外的大主任得了甲状腺癌、五官科的大主任则查出鼻窦癌。 这次还没到体检的时候,王主任自觉大便性状改变,就去自己科的门诊做了个肠镜。岳芪洋当时的脸色就变了,让主任自己看过图片,两人都觉得直肠里多出来的那块肉,实在不像好东西。 遂让病理科加急做了冰冻,报告示:(直肠肿块)高级别上皮内瘤变,粘腺下层疑有浸润。 必须手术,当务之急。 王主任心中的最佳主刀人选是岳芪洋,但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他。 在c3肠外,分为三组,人人心中都清楚中组梁主任是“亲生的”,后组康主任是“亲戚家的”,唯前组岳主任是“外头的”。 王主任早年是c大正统的本加硕,工作后去新加坡进的修,在他这年龄层已属佼佼者。后在外三肠外坐上正位之后,必然会把自己门下优秀的学生留下,比如梁主任。放眼中组,整一组不仅都是他的学生,且都有过在亚洲各国留学的背景,故也被称作“亚洲组”。 后组康主任的老板是外三前一任大主任,组内医生们也都出自其他几位主任的师门,王主任虽然不如器重自己的学生一样器重他们,但也碍于老同事的面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因他们都曾留学于欧洲,故也叫做“欧洲组”。 只有前组,几乎都不是毕业于c大,有协和的,有a大的,有z大的,也有岳芪洋这种美帝培养出来的。所以哪怕他们背后都有美国名校的博士学位证书,在c大系统的一附院,仍旧会被嫉妒、被排挤。 是人皆有私心,王主任已算大肚的了,但仍会不自觉地把加倍的床位往前组头上加,也会把一些“烂摊子”、疑难复杂的、可能会惹上官司的病人统统扔到前组。 而事到如今,欲求人,自然为难。 只是王主任多虑了,岳芪洋不是会勾心斗角的主,即使林主任不出面拜托他,他一样会接手。 王主任的手术插台加在第二天,前一天晚上,岳芪洋一直呆呆地坐在书房里。 黎糯很担心,眼看时间已晚,便叫他睡觉。 “我还想查些资料。”他说,声音沙哑,好似力不从心。 她无奈,使出杀手锏,撒娇。 “陪我去睡觉好不好嘛……”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随她去了卧室。 他们同居已有一段日子,说来旁人肯定不相信,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 待他躺了上来,黎糯才开始暗叫不对劲。 却被他看破了,疲惫地甩了一句:“放心,我现在没这力气,也没这心情。” 大窘,她呵呵笑了两下,蒙头缩进被窝。 岳芪洋拉过她的手,望着天花板,道:“主任生病,不知怎的我却非常不安。” “为什么?” “每年都有同事查出绝症或英年猝死。我怕,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她心无由来一颤,然后向他身边移去,躲进他的怀里。 “不会的。”说着紧紧抱住他。 他侧身将她搂实,头搁在她的长发上。 “囡囡,就算真有这一天,也请你不要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今儿这章真是各种严肃,写得好心酸。。。 明儿停更,因为明儿是一年一度的挪用公款科室大联欢哇咔咔~那群汉子们又要闹腾到半夜第二天直接都上不了台 汗。。。原型君么肯定也在,不过带不带他的家属就不一定了。。。要不明儿换成更微博?(有过有人想看的话) 第37章 中卷--16 囡囡,是上海父母对女儿的一种爱称,很普遍,但在她记忆里只有爸爸这么叫过她。 她曾经暗暗地决定,一定要给未来的孩子起三个头的名字,这样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直接唤ta的名,才不会像她一样——所有人都是连名带姓“黎糯黎糯”地喊她。 就在几秒之前,他居然叫她“囡囡”。 黎糯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然后不争气地流下眼泪,印在了深陷的怀抱中。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密密箍着她的人此刻已然安睡,从她的头顶传来深浅均匀的呼吸声。 被他抱得有些窒息,她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不愧是整天干着开刀这种体力活的人,双臂纹丝不动。再次挣扎,勉强脱了身。 想起手机还没充电,她坐起身,正欲钻出被窝,却被他一把拖了回去。 “我去充电……”以为他没睡沉,她下意识地解释道。 床上的人没有醒,也没有放手。 她又爬到他的身边,低声耳语:“我去充电,就一会会儿,马上回来。” 依旧不放。 黎糯无奈,只好放弃手机,乖乖钻回被窝。 黑暗中岳芪洋的睡颜很温和,与平日医院里的冷医生判若两人。 狭长的眼睛闭成两条细长的黑线,缀着短而密的睫毛。嘴角也放松起来,泛起自然的弧度。 她发现她特别喜欢比他稍稍睡高一点点,带些俯视。因为这个角度,他看起来有些像睡梦中被妈妈擅自剪了睫毛的婴儿。 想凑上去往他脸上啄一口,不料忽然被对方一揽而过。 这一揽,他的脸贴到了她的前胸。 黎糯本能地僵直了身子,但瞅瞅许久未踏实睡过觉的人,没敢动弹。 每个男人内心都是个孩子,他们哪怕外表再坚硬,也会在爱的人面前释放原貌。 更何况,还是个缺乏家庭温暖的孩子。 她俯身搂住了他,抚过他有些刺手的短发,在他耳畔轻吟了句:“乖宝宝,做个好梦哦。” 他有没有做好梦她不得而知,不过当早上的闹钟把她吵醒的时候,看到先一步坐在床边的他,脸颊居然有一丝红晕…… 由于保持了整晚拥抱的姿势,手臂略僵硬。黎糯笨笨地挪到他身后,猛地蹿起来拍他:“喂!你在想什么呐脸都红了。” 他一惊,忙说:“没有……” “骗人。”她吃吃地笑,故意向他腿间的方向看去:“你该不会……嗯?” 岳芪洋迅速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忽的把自己的脸挨过来,和她的只剩五厘米。 “我要真想怎么你,你有意见?” 某人被当头一棒,意淫了一下下,瞬间小脸烧得通红通红。 额,她,似乎,好像,哎,当然没意见…… 这下,换成他摆出了副正儿八经的嘴脸:“实习同学,脑子里不干不净的东西少想想,得空多看看书,别连手术衣也穿不来,酮症医嘱也开不来,啊?” 什么叫抓蛇反被蛇咬,就是如此。 早上这么闹了一出,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虽然黎糯同学心有不甘,以至去医院的一路上都没怎么睬他,但她仍旧感受的到。 然而一到医院,他又变身回冷医生。 大外的医生们习惯一早上班前先去c23更衣室换上手术室统一着装,再套件白大褂作外出衣,然后到处晃荡。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位于底楼深处的医务人员专用电梯,适逢外科和麻醉科的上班高峰,电梯挤得满满当当,全体直上c23。 黎糯被推到最角落,是个听八卦不会被发现的最佳位置。 可这间电梯,异常安静。在这十几二十个人中,敢和岳芪洋搭话也就麻醉科大主任一人。 “小岳,老王插在上午九点第一台是吧?”他问。 “是。” “哎,可怜老王连五十都没到……”他叹了口气,说:“靠你啦,我们全力配合。” “好。” 谈话即刻结束。 直到电梯门打开,乘客们都识相得让主任们先行一步,待岳芪洋走出去的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实习生自然跟在最后面,且需要压胸牌才能进更衣室。她磨磨蹭蹭地接过衣服,回头,他正在服务台的另一侧核对当日手术安排表。 黎糯清了清嗓子,引起他的注意。 然后她绽放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双手用力一握,用口型做了句“加油!” 今晨外三第一台手术,阵容堪称壮观。 王主任已于两日前入住特需病房做术前准备。这位头顶facs会员、欧洲消化外科学会会员、csco常委、中华外科学会胃肠组组长、国家自然基金医学科学部评审成员、全国百强名医等一大堆光环的业界名人,住个院,市级校级院级领导全体出动。 要想谁替他开刀不就是一张嘴的问题?可他偏偏钦点了岳芪洋。 岳芪洋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开好则已,开不好,这辈子都别想抬头了。 不过王主任毕竟是过来人,拒绝开放示教手术室,笑称自己不想被当成活标本,其实暗中也在给自己科的新秀减压。 可惜协商下来的结果也没好到哪儿去:王主任迫于软磨硬泡,接受了在休息室和c24全层同步播放腹腔镜下图像的提议。 既然患者同意了,又是内部开放,主刀、一助、二助自然不能说什么。但众人皆知,此等压力,又哪会比示教手术小。 因手术的一助和二助分别由梁主任和康主任担任,所以肠外其它房间的第一台皆停台。这本和外二没什么关系,但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杜主任便把11房的第一台手术时间后移了三小时。 黎糯不敢去16房叨扰岳芪洋,在c24转了一圈,准备下楼。途径休息室的时候,却见到了埋头坐在里面的林主任。 想了想,她还是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林主任当然不记得她,略惊讶,而后许是猜到了是教过的学生,遂笑着颔首:“你好。” “那个,您可以去16房看看的。”她磕磕绊绊地说道。 “没关系,这儿不是有现场直播么。反正到要看实物标本的时候,他们会来叫我的。” 她似乎比黎糯还镇定。 “您……不担心?”她有些讶异,林主任又没见过岳芪洋的手术,就不担心他手里的本事么。 她摇头,继续笑道:“老王他在外头挺凶的,专挑手下医生的毛病,好似讲句表扬的话会掉块肉一般。但他在家里可不是这幅模样,甚至还会跟我忏悔,比如今天又把哪几医生骂了一通有些后悔之类的。” “我一直说,这世上大概也就我能容忍你的脾气,要我是你同事,绝对反目成仇。他生病,我比他还急,但谈到手术的问题时,他让我别插手,说主刀已有人选,我只要负责术后护理即可。我知道,他的眼光很叼,不会平白无故地看中谁,而如果看中了,那医生一定是块宝。他既然如此相信小岳,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给他,那我还担心什么。” 看着林主任淡淡的笑容,她方深刻地体会到,真正的夫妻应该是这样的:相知、信任、依靠、包容。 身后休息室里的电视机蓦地开启,呈黑屏状态,背景音是细碎的交流声。 时钟指向九点整,背景音逐渐安静。 接着响起了一个男声:paroscopically-assisted radical resection for rectal carcinoma”,顿了顿,又改成了中文:“腹腔镜下直肠癌根治术。” 是岳芪洋。不知是因电子设备的扩音还是压力的缘故,声音比以往的更低沉。 “手术刀。” “打洞。” “打气,压力维持13mmhg。” “探查。” 屏幕晃了一阵,突地亮了。 休息室内不知何时进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占满了沙发。但没有人在交谈,视线紧随腹腔镜的镜头移动。她觉得,就好像回到了以前课上观摩手术录像的时光。 手术仍在有序地进行中。 “超声刀。” “游离肠系膜下血管根部。” “找到左输尿管。” “夹闭肠系膜下动、静脉。” “切断。” “局部预防性止血完成。” “清淋。” 屏幕中只剩下仪器嗡嗡作响的声音,还有稳妥的镜头,以及手起刀落。 休息室内不住有人惊叹:“动作好快!” 片刻后,清扫淋巴结结束。 “eondogia。” “切除直肠下段。” “保护切口。” “残端吻合。” “恢复部分供血。” “二次探查。” “打气。” “冲洗。” “引流管。” “缝合。” 身边的林主任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结束了。” 随着巡回护士最后汇报道:“手术结束时间11:03分。”电视机便暗了下去。 休息室内静默一片,过了半晌,是林主任的通话声打破了宁静。 梁主任来电,让师母去过目切下的肠段标本。 记得以前给他们上《外科学》的外三前一任大主任对他们说过:外科医生千千万,优秀的却没几个。因为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讲求天赋的,做手术更是如此。 她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岳芪洋开刀,总有一种震撼的感觉喷之欲出。 原来,这就叫天赋。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黎糯第一个反应就是往16房跑去,带着一种膜拜的心情。 她到的时候他正在擦手,戴着帽子口罩,只剩下一双凌厉的眼睛。 抬头见她一副毕恭毕敬的丫鬟样,稍显讶异,兀自扔了擦手纸,作势松懈下肩膀,悄悄在胸前比了个v。 作者有话要说:我脚的我不是在写小说,是在编教材。。。 第38章 中卷--17 最近他们除了休息室、值班室和家,倒又多了一个经常见面的地点——贵宾楼特需病房。 岳芪洋是去看王主任的,不像黎糯,全为伺候“二妈”。 这是她最近收进的妖孽。新病人问病史的时候,黎糯拿着她的病历卡端详了良久,也没看明白杜主任那几弯几勾所描绘出的文字到底是“癌”,还是“炎”,于是就按“癌”的思路问了半天,兜了一大圈,结果发现是个“炎”。 这半老徐娘的确有几分姿色,一抬手一投足是使不完的媚劲。敢情不惑之年得了胆囊炎,倒像不惑之年老来得子一样,娇柔到做作。 住院头一天,她在自己病房里呆了十分钟,便一哭二闹三上吊死命要转床,原因是同病房的另两位都是胆囊癌待术的病人,她觉得晦气。 黎糯哭笑不得,晦气?这算什么理由? 她简直想抽一打死亡小结扔她脸上,吼:医院里哪张床上没死过人?您要觉得晦气还是别治疗最好,也省的霸占了急需手术患者的床位。 杜主任劝慰她道,人家是高官托来的,踢不得,再说只是做个lc(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术),观察几日便能出院了。 好吧,那转,既然不差钱,就转去特需,但仍由外二管理。 不想,这才拉开了她丫鬟日子的序幕。 只要她在办公室,就会不断接到特需护士姐姐打来的电话。 “外二,你们特需的病人痛。” “你们特需的病人痒。” “你们特需的病人大便困难。” “你们特需的病人小便不畅。” 最后对方也火了,嚷了句:“你们特需的病人自己来搞定!” 于是,她成了黎糯继亲娘后第二个魂牵梦绕的中年妇女,她自己嘲讽唤她“二妈”,为了她一天不知要往贵宾楼跑个几次。 昨天的夜班她上半夜在c楼摆平了四个病区的病人,下半夜还被召唤至此,陪已经把特需护士折磨到精分的“二妈”睡觉。 她有些无语,建议道:“你要睡不着,我可以开药……” “不要,吃药不好。”病人断然拒绝。 “那你想怎样……” “你陪我,直到我睡着。” 无奈黎糯性格太好,实在不擅于拒绝人,最后竟然真的坐在护士台码病史,顺带陪了她一夜。 清晨,下台不久的岳芪洋在特需病房的护士台遇到了泪流满面的她。 “你怎么在这儿?”他纳闷,值班的人不应该在c楼病房么。 “哦,”她讪讪一笑,“病房那边没什么事,这里的病人要我陪她睡觉,我就过来了。” “陪睡?”岳芪洋的语气,透着一股闻所未闻。 “很难缠?”他问。 “嗯,非常难缠。” 他了然地点头,又补了句:“你待会儿换药的时候叫我。” 说到换药,那就更气人。 现在的患者精明得很,上来不问医生贵姓,直接看胸牌。碰上像黎糯这类所属部门为教办的实习生,迅速摆出一副不信任的面容。你讲了十句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烦了,瞥你一眼,甩一句“叫你上级来”。 王主任的病房与“二妈”一墙之隔,门口挂着“谢绝访客”的字样,只允许家人及关系较亲密的朋友探视,当然还有岳芪洋。 他每日亲自为主任换药,一边换,一边听得旁边传来杀猪宰羊的叫喊,连医疗垃圾都没来得及处理,将两只弯盘一扣,就步入隔壁那间房。 其实此时黎糯真没干嘛,从她用镊子拾起酒精棉球起,病人就开始哇哇大叫,好像谁要活剖她似的。 嘴里还不住地喊着,“我不要你换”,“你肯定是换不来所以才那么疼”…… 见岳芪洋撩开帘子,走了进来,病人连忙扫视胸牌以确认身份。很好,又是普外,又是副主任,够上级了。 “主任,您看看这个实习生,消毒都消不来,痛死我了。”马不停蹄打小报告。 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她的操作,告诉患者:“消得不错。” “那为什么好痛好痛?”病人不依。 “有伤口能不痛么?”他冷冷地反驳,然后交待黎糯:“下次痛得厉害的病人,酒精之后可以再用双氧水。” “额?”她一愣,痛两次? “疼怕感染,必须预防,可下猛料。”他解释道。 闹腾的病房回归安静。 换药结束,某人忍不住指控他:“冷医生,你又吓唬病人了……” “哪有。”他不以为然,变戏法般地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了一只煮鸡蛋,往她额头上轻轻一磕,说:“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我只是替自己报仇罢了。” 晚上六点才下台,而他发来的预估结束时间是八点。她至今没他家的钥匙,便独自晃悠了几站路,去到樊师伦的学校。 这厮中考只上了普高线,后父母托关系念了与黎糯同一所的名校c大附中,本指望他厚积薄发,不料他仍旧占据年级倒数之位不肯相让。 樊师伦是他们那届唯一一个没过二本线的学生,要不是多亏了自己的好皮相,只怕和本科无缘。可如今,人家在艺术类的圈子里靠着c大附中培养出的老本,轻松保研,竟然先她一步成了硕士生。 学历高了,果然气势就不同了。 “我忙着呢。”从一出现,他就直嚷嚷。 “你忙什么?” “最近要考英语。” “就你们那中学程度的英语?”她嗤之以鼻。 “我们研究生的考试你本科生不懂的。”他语塞,又瞬间得瑟。 “切,”黎糯鄙夷地望向他,“过了高口的人本还想着替你补补……” “要的要的!”樊师伦立即变身摇起尾巴,“糯米姐姐最好最聪明最伟大了!” 她接过教材,随手翻看。 安静了片刻,他问起:“你和岳芪洋,现在处得还不错吧?” “嗯。” “复婚了没?” “没有。” 抢过她手里的书,他挺焦急地询问:“那你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同居密友?非法同居?”她想到了几种答案,莞尔。 樊师伦小心翼翼地说:“我能问不复婚的理由么?” 他们学校,有块占地面积不大的草坪,保养得很好,一直对外开放。由于周围均为高端住宅,大多涉外,草坪上常年奔跑着金发碧眼的娃娃们,很是养眼。 黎糯望着那些孩子,轻声讲道:“我是个喜欢循序渐进的人,突如其来的结婚打心里不能接受,现在既然离婚了,不妨从头自陌生人做起。如果还能再次相识、相恋,走到相守,那说明我们的确有缘且未断。所以,现在的状态很好。” 他听懂了,“短时间内不复婚?” “嗯。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吧。” “别水到渠成的时候连娃都会打酱油了。”樊师伦指着远处的孩子嘲笑她。 “……我看你倒是满心期待嘛……”掷他一脸草。 “那是,你们的基因多好啊,下一代肯定高智商,无敌啊无敌。” “至少不会为了考个英语头疼是吧?” “黎糯米!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意思!” 两人从好好坐着到追来打去,然而毕竟不是体力充沛的小时候了,黎糯先停了下来,同时手机有短信提示。 “你要见见他吗?”她扬起手机,问樊师伦。 “免了吧……”樊师伦一哆嗦,“这天挺冷了,不想被冻死。” 说归这么说,樊师伦还是被黎糯扣留了下来,和岳芪洋共进了一顿能称之为夜宵的晚餐。 席间,一向话痨的樊同学犹如吃了瘪,愣是没好好讲过一句完整的句子。 晚上到家,她收到了他的短信:“靠!我感冒了!” 黎糯笑翻,给岳芪洋看。 “你看你看!你的‘冷功’更上一层楼了嘛,从功能性疾病飞跃到器质性疾病。” 他瞅瞅她前俯后仰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耳机戴上,不搭理她。 “咦?”她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从没见你听音乐。” “给我听听。”说着抢了一只塞进自己的耳朵。 额,她才发现他听的东西真是催眠的好工具,应该给她家“二妈”循环播放。 “这是什么……”皱眉,问道。 “过了高口的人居然听不懂?”俨然一副轻视的眼神。 “这是医学英语吧……” 他真是无时无刻在学习的上进人物。难得插个耳机,还放着鬼都听不懂的东西。 “ncet》的podcast,非常正宗的牛津音,语速也快,听了好几个月才习惯。”他说着,边在ipad里搜寻另一段音频,“你么,适合听jama,老太太念,慢吞吞的。” 虚心好学的黎糯同学在岳老师的带领下,复习的同时聆听鸟语,真是,够学霸的一对。 眼看早过零点,她有些力不从心,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趴倒在书桌上。 “囡囡?”拍拍她的头,他轻轻喊了声,“去睡觉吧。” 许是睡意渐重,她撒起娇:“抱我过去。” 岳芪洋乖乖执行任务。 身体贴上了软软的被单,双手仍不肯离开他的脖子。 他突然想起什么,说:“等下,我有东西给你。” 去大衣口袋里捣鼓了阵,他踱回来,把一根绳子套于她的脖颈。 “钥匙?”她清醒过来,一股脑坐起身,光顾着埋首打量。 “还差一样。”他又说。 “什么?” 冷不防地凑近,而后轻巧地在她的双唇上啄了一口。 “印记。” 随后他回到书房,而她却越来越清醒,捂住自己红到不像话的脸。 岳芪洋!你就是故意不让我睡觉的对吧? 第39章 中卷--18 岳芪洋的名字最近频频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内。 前一天,c大官网出了标题为《20xx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启动大会》的头条新闻。位于医学科学部的第一位就是:新型抗消化道肿瘤靶向前药的设计合成及成药性分析。申报单位:临床药理中心,教育部直属分子生物实验室,教育部直属一附院癌变与侵袭原理实验室,一附院普外三科,四附院肠道外科,四附院综合治疗科。他位列五位主要负责人之中。 第二天,一附院网站首页滚动新闻栏又见到一条:我院普外三科岳芪洋副主任论文荣登《journal of the aollege of surgeons》杂志。 第三天一早,院内系统oa弹出通知:现定于明上午九时进行达芬奇机器人联合腹腔镜下直肠癌肝脏广泛转移同步切除术。主刀:普外二科杜凡嘉,普外三科岳芪洋。地点:c23示教手术室。开放观摩,特此通知。 黎糯同学睡在办公室,啃着麻球朦朦胧胧着,猝不及防被oa通知的提示音吓了一跳,认真阅读了一番,禁不住黯然神伤。 从她被他吻下“印记”的那夜算起,已经整整三天没见过他人影了。 而后突然悟出一条定律,即一旦外界关于他的新闻增多,那么私下他们见面的时间就会就少。 什么天杀的反比。 她撕咬着坚硬到可以当做凶器的麻球,恶狠狠地想:该不会他认为,反正给了她家里的钥匙,即使缺了他这个车夫,她也有能力安全回去的吧。 于是在开始新一天的站台日程前,她按捺不住自己和自己怄的闷气,发了几条短信过去。 “恭喜你身兼重职的同时也摆脱了三个月内一定要中sci的噩梦。” “另,你再不出现,我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黎糯倒是没指望过晚上他真的会回家,反正他也始终只字未回给过她。而其实她一发出去便开始后悔,后悔什么呢?装端庄贤淑知书达理未遂呗。 下了班,乘车到古北区域已过九点,考虑到外二即将出科,想要顺利应付教办组织的超纲超得一塌糊涂的出科考,只得复习至凌晨。为了备足物资埋头苦干,遂决定提前一站下车去超市采购些增肥用品。 可惜她忘了,她对这一带貌似还不熟…… 凭着印象找超市,只找到一家日本超市。进去寻觅了一阵,放弃。因为她兜里的钱大概只够买几包糖。 金秋十月,雾霾严重。黑夜中的钢筋混凝土城市森林在昏黄的浮尘烘托下变得如此相似。 黎糯是个小路盲,这不换了个方位,东南西北一调,连他家所在的小区都认不出来了。 她站在十字路口四下张望,一辆出租车由远向近驶来,靠边,停车。 车上走下一个颀长的身影,可人家都走到她身边了,她愣是没发现。 直到他开口:“你不会真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吧?” 黎糯被惊到,不自觉地往后跳了几步,差点撞上后头无辜的大树。 “你……你怎么回来了?”趔趄了一下。 他扶了她一把,不满道:“你这算什么表情?” “嘿嘿,”她忙转成傻笑,“必须是欣喜若狂的表情啊,及时雨先生。” “及时雨?” “哦,”尴尬地摸头,坦白:“我们的家在哪儿?我找不到了。” “……” 结果岳芪洋无语地发现,她居然完全走反了方向,使得原来一站路的距离拉长成了近两站。 “从这里笔直往前走,别转弯,转弯过去是一期。我们小区在主干道东边……”他伸手给她比划着路。 不料她听着听着“噗嗤”笑出声。 “这位穿西装西裤的叔叔,你这样子很像带客户熟悉地形的房产中介额。”她笑道。 “你……” “怪不得我看着老不顺眼。”她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屁颠屁颠地跑到他前头,“看多了你穿白大褂的模样,穿便装真是……。” “真是什么?” “人模狗样……” 黎糯边说边撒开腿逃,没过几步,就被他捉了个现行,迎头还被敲了个麻栗子。 “这位实习同学,老师待你好一点,你就爬到老师头上了是不?” 他正欲下手敲第二个,实习同学自觉自动地用身体阻止了他的“暴行”。 瞅着怀里的身影,他自然下不了手。 抚摸她凉凉的发丝,道歉:“不好意思,最近事情比较多。” “我知道。”她闷闷地回答。 “不生气?” “嗯。” “想不想我?” “嗯。” 黎糯仍死死环着他,小声说:“我别扭的时候你把我当空气即可。” “我就是这么做的。” 岳芪洋说完,便感觉到某人的头盖骨不客气地撞上他的胸骨。 “书呆子,连哄女生的话都不会说。”只听得她恨恨的在埋怨。 他没资格辩解,便抓起她的手继续向家走去。 “现在对医院里的压力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不像刚回上海那会儿,险些抑郁。”他突然说起了那些她未曾了解的陈年往事。 “我对让我回来的爷爷说,这种大环境,怎么可能出得了好医生。爷爷却说,是出不了,但你可以试试看,给你五年的期限,如果觉得自己没做到,就该回哪儿回哪儿。” “可我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到医院报道第二天就进了示教手术室,说是练手,实则是考试。整个观摩室的人都在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其中半数的人希望我只是徒有虚名。” “啊,是那台,我也在观摩室。”算来,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岳芪洋。虽然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和头顶,完全没看见脸…… “我人生的大事件,你倒是旁观或参与了很多回嘛。”岳芪洋感慨道。 “黄芪,”走了片刻,她突然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爷爷。” “还有其它原因吗?” “家乡情结。”他停顿了很久,才说出了答案,“你信么?” “电台里的滑稽戏,巨龙公交车,三毛钱一支的桔子棒冰,卖晾衣竹竿小贩的叫卖声,弄堂口阿姨的吴侬软语,都是我怀念的。在爷爷给我下最后通牒的那晚,我躺在医院外的草坪上,望着星空,这些记忆忽然喷涌而出。所以,我还是回来了。” “现在看来,回对了。”他用力攥紧她的手,说道。 相对于他的坦然,她仍忧心忡忡:“你觉得自己现在算得上好医生么?” “不算,也不知道。好医生的概念在归国后的这几年间越来越模糊。” “那……快满五年了,你会回美国吗……” 黎糯不安,连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怕他离开,也怕胆小的自己没有勇气出去闯荡世界。 岳芪洋转过身,微微弯腰拍拍她的头,说:“你在哪里,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无端的想哭,被书呆子感动到了。 她笑眼眯眯地看向他,看路灯下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似乎也被昏黄染成了无限温柔。 “省省你那可怜的甜言蜜语库存吧,这种话得留着求婚用。” 嘴巴犟归犟,紊乱的心跳早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不是为了技艺高超的冷医生,而是为了在这世上,只对她一个人好的书呆子岳芪洋。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外二外三联合达芬奇手术的日子。 黎糯想给他打气,忙活了半小时,在岳芪洋起床前,准备好了早餐。 他有些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一根油条,两只鸡蛋,一百分。”她回答得颇为洋洋得意。 “我怎么记得应该是一根油条两只大饼……” “哎呀,谁让卖油条的地方不卖大饼嘛。”她懊恼地挠头,“反正大饼像零,鸡蛋也像零,意思一样就成啦。” 他正欲开吃,又见黎糯从箱底挖出一件黑色休闲开衫。 “不要老是西装衬衫啦,让人倍感敬而远之哦。新的挑战,来身新的装束怎么样?” “……这不太好吧。”他婉拒。 “不行不行,”扒了他的居家服,强硬换上:“特殊的日子,当然要焕然一新。” 岳芪洋敌不过她,最终啃着某人准备的“100分”,穿着过时了的黑色休闲开衫出现在c23,意料之中引起强烈的围观。 众人纷纷推测:冷医生这是已被逼疯?正在逼疯?还是将要逼疯的节奏? 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甩手就进了更衣室。庆幸无论她怎么折腾,在医院里永远有手术服和白大褂的庇护。 这天的观摩室自八点上班即时开门。既然黎糯是杜主任的学生,又是,额,岳主任的学生,理所应当好好观摩才是。 不过待她楼下忙完了自己的分内事,赶到楼上,却只见到扇快被压爆了的自动玻璃门…… 打电话给盛青阳,幸好他已用他魁梧的身形占了两个靠前的位置。 黎糯一路挤过去,简直大汗淋漓。 “赤木晴子看场樱木花道的比赛怎能如此艰辛。”她咕哝了句。 盛青阳听到了,纠正道:“组长你的比喻真是不恰当。这场面也应该是赤木晴子们观看流川枫比赛对不对?” “对,对。”回头看了一眼愈来愈密的观摩室和底下空空如也的手术室,不得不赞同。 各路人马做好准备工作,九点差两分的时候,两位主刀同时现身。 黎糯看到岳芪洋似乎有意无意中抬头瞥了一眼楼上的观摩室,然后淡定自若地坐在了操作平台前。 作者有话要说:甜啊幸福感神马的要爆棚了 第40章 中卷--19 手术预计耗时五小时左右,期间房内所有工作人员俱处于高度精神紧张状态。 五小时的手术,对大外科久经站台历练的各位医生来说并不长。可手术时长与难度系数并不一定成正比,这也是胸心外和神外两大站台时间最长的科室拼命引进机器和技术缩短时长的理由。 黎糯明白这台手术之于一附院乃至全国外科领域的重大意义,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对观摩的人而言,意义并不大。 微创,顾名思义创口微小,连台上的操作者都无法直视腹腔,更别说旁人了。 所以上百个人挤在一间观摩室里,干的无非就是一件事情——看电视…… 观摩室玻璃外,示教手术室的正上方,悬挂有两块超大液晶屏,左边在直播病变肠断切除术,右边在直播肝脏转移灶切除术。 同样的以小窥大,同样的条理清晰,同样的不急不缓,同样的镜出镜退,同样几近零出血的术野。 坐在她前一排位置上的外六大主任不禁感慨道:“不愧是哈佛刀客,这水平已是国内顶级,哪怕放到国际上,也能稳入第一梯队。” 不过毕竟长时间盯着屏幕瞅是件累活,时间临近中午,观摩室渐渐撤去了一半的观众。 这时岳芪洋率先完成了肠断切除术,终于得以从平台前起身,径直走到一旁脱下手术衣,随后站在杜主任身后仔细地观看腹腔镜下肝脏部分的进展,看了片刻,又摘下眼镜,揉了几下眼睛,接着戴上,再次静观。 示教手术室和观摩室是c23、c24中独特的一部分构造:明明是有菌区域的c23,偏偏插了间无菌的手术室;明明是无菌区域的c24,偏偏插了间有菌的观摩室。还甚为复杂的在这两间奇葩室和本体区域中建造了x型楼梯。怪不得当初补建完成时,引起全院斥责,都说设计的人一定不是医科出身,完全没有无菌观念。让无医科背景的人设计手术室就像让麻瓜造霍格沃茨一样,令人发指。 主刀的位置正对观摩室,由于房间较大,所以距离较远。 她看见杜主任身后的他抬起头往观摩室扫了一圈,然后定格在她身上。 黎糯的眼睛轻度近视,看不清他的双眸有什么变化。虽然即使她拥有飞行员视力,也不会察觉他有什么变化…… 盛青阳四下打量,悄悄问她:“岳主任在看什么?” “看我。”她的神情忒一本正经。 “……”盛青阳语噎,“看你还不如看我。” 她不屑地“切”了一声,暗自却对着底下卸下重任的那个人,笑得怡然自乐。 她再次看到他的身影是在下班前。 黎糯去贵宾楼通知“二妈”出院时间以及确定一下带药什么的。意料之中的,“二妈”再一次把她搞到崩溃。 “二妈”首先提出她不想出院:“我伤口还没长好,凭什么赶我出院?” “那个,阿姨,你的伤口是妥妥的ii甲愈合,确实可以出院了……” 其次,她提出要带一堆药回家,遭黎糯拒绝后,万分不解加生气:“你们医院怎么这个药不能带,那个药不能带的?老叫我个病号有事没事去门诊配药算什么名堂?” “我们是肝胆胰外科,络活喜罗盖全之类的别科用药无权开,再说医院规定出院带药不能超过五种……” “你只是实习生好吗?你懂什么!” 磨破嘴皮子的解说,还被病人数落了一通,只好去护士台打内线去病房搬救兵。 合上病房门,黎糯越想越来憋屈,恶狠狠地骂了句:“怎么招老娘就是比你懂!”额,当然是低分贝的。 不想旁边似乎有人目击了这一幕。警惕地转头,却见啼笑皆非的岳芪洋站在特需病房的走廊里。 被他目睹了凶神恶煞的一面,有些尴尬,便走上前一个鞠躬主动承认错误:“岳老师,务必记住,刚刚您什么都没看到。” “看到了会怎么样?”他不紧不慢地问。不肯定,也不否定。 要不是不远处就是护士台,她差点就冲上去抱他的大腿求饶:“你若一不小心说了出去,被教办知道了,非扣个‘工作态度极差’的帽子给我,道歉是一定的,万一老师们心情不怎么好,说不定还会让我延毕重转。延毕就意味着我要晚一年进规陪、晚一年工作、晚一年嫁人、晚一年生娃……” 黎糯顺溜地往下联想着,没注意到他神情微变。 然后爽快地答应:“好,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她又怎么你了?”他朝病房努努嘴,意指“二妈”。 不等她声泪俱下地控诉完,他便拨通了个电话,大致向对方说了她所遭遇的情况,又将手机递于她:“你们杜主任,你再和他说说,不行就让病人直接听。”说着,敲了两下王主任病房的门,轻声补充道:“我在隔壁。” 杜主任说的话“二妈”言听计从,她也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怨气。算来,这已是岳芪洋第二次替她摆平患者。 他是来向王主任汇报手术情况的,顺带和肿瘤科主任一起拟了个化疗方案。离开时没在走廊中发现黎糯,正纳闷,后走向电梯途经楼梯间的时候,无意间瞄到某人坐在阶梯上睡成一幅小鸡啄米图,动中有静,静中带动,手中的复习资料散落了一地。 “下班了。”他爬了两格,在她身边坐下,替她收拾完纸张。 某人惊醒,抹了把口水稳稳神。 “下班了?”她问。 “嗯,你可以回家了。” “哦。”一想,不对,“那你呢?” “你忘了?我这两天都得睡监护室了,和杜主任一起。” 全国首例同时也意味着没有前车之鉴可以参考,在患者术后至出院的两天时间中,两位主刀背负着密切监视病人情况,时刻准备处理并发症的任务。他们均停台两日,已应付不时之变。 “那我也不回去了。”她叹了口气,道:“留办公室好好复习。” 可办公室是个是非之地,只要穿着白大褂坐在里头,必然会有许多家属前赴后继找上门来“聊天”。 黎糯招架不住,眼看一晚上没翻几页书,头皮一硬,悄悄爬一层楼梯潜伏进c3的二班值班室。 门虚掩着,他却不在。 笔记本电脑和英语专业书籍随意地摊在床上。她瞥了一眼,电脑的播放器正在运作,播放的是白天手术的录像,暂停中。 键盘上放着一张病史纸,上面如论文目录般罗列着数条要点,纸上蓝黑墨水印迹尚未干透。 术后可能产生的并发症 1.出血(肝a小支?肝v?门v?肝窦?吻合口?) 2.腹水(住院期间不会发生,随访。) 3.积液(必要时定位穿刺引流。) 4.胆漏(及时引流。) 5.梗阻、穿孔(必要时手术。) …… 堂堂副主任,却和学生一样涂写着重点,还是最基本的重点。 她却笑不出,而是肃然起敬。 之前她偷偷问过他:“如果这次手术开砸了怎么办?” “你觉得呢?”他反问。 “又会影响到职称晋升什么?”恕她只能想到这些。 “这些是表面的,影响到也罢,至多晚个几年也会升上去。” “那还有什么?” “有个东西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比金钱更重要,那就是话语权,也可叫做信誉。”他说,“同经商一样,卖掉一件商品不难,难的是总共能卖掉几件,什么质量,什么档次。” “即如果我们手术开砸了,毁掉的不仅是同行心目中我们两个主刀的地位,还有两个科室的地位,一附院的地位,再讲大一点,甚至是c大的地位以及上海的地位。” 她咋舌,顿时明白了现实的残酷。 有些问题,她不问,他鲜少会说。 即使再大的压力之下,他也只会牢牢抱紧她,仿佛她是他的氧气瓶,在使人晕厥的环境中,深吸一口,便可摇摇晃晃地支撑下去。 黎糯曾经看到路心和博客里转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找个大叔结婚吧》。重文轻理的路美女在评论栏里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只开放给几个相熟的朋友阅读。 她还记得路美女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我希望你不是那个成熟的男人,会和我撒娇,会吵着让我抱,会与我争糖吃,会在承受不住的时候靠在我的怀里。我站在你的身边,不是为了衬出你的高大或我的渺小,而是为了并肩迎接整个世界。所以,希望你不要成熟,起码不要在我面前成熟,因为我会心疼的,叔叔。” 黎糯犹记得当初一干姐妹留了华丽的一行行“你就秀恩爱吧你!” 直到她自己跌进了大叔的深坑…… 果然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明白其中酸甜苦辣个中滋味。 第41章 中卷--20 幸好,一级戒备的这两日,万事太平。 媒体的嗅觉永远超乎想象得灵敏,患者出院的当晚,电视里就播出了这则新闻,顺带把三头六臂的先进机器人以及背后的医疗团队详细介绍了番。 黎糯不知情,她正忙里忙外地布置碗筷准备招待客人,是樊师伦通知的她,让她别忘了叫上当事人一起看重播。 “你们的鼻子也太好了,”她惊讶于媒体的速度,“就是我们院内职工,绝大多数也不知道这病人是今天出的院。” “那是他们不关心!哪像我们,工作任务就是关注七七八八的琐事,这不有个词叫职业病么。” 樊师伦的志愿倒并不是成为台前的演员,他最近和黎糯一样做着实习生,一直在电视台新闻部帮忙打杂。只不过才过了个把星期,态度口吻一下子“专业”起来。 “那还请樊大编多多罩着,以后若要出了什么医闹事件,别光顾着歪曲事实,一味把错全归结给医生啊。”她开玩笑般地拜托他。 她坐在餐厅里和樊师伦胡侃,听到厨房里的岳芪洋召唤了一声“囡囡,过来”,便立马按掉手机乐呵乐呵地跑进去。 他原本计划等达芬奇的病人出院后,晚上开始加台,早开掉一个是一个。 可几乎是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劝他:“岳主任,何必呢,您已经三天没睡觉了,保住您身体健康的价值远远大于提前开完几个择期。” 他沉默着思考片刻,发短信问她:“今天不开刀了,怎么样?” “好啊!”黎糯自然高兴,转念一想,这不是他的风格,便又回道:“你想开还是开吧,我也很忙的,还要回家补觉去。” 反反复复把她的回信看了好几遍,他决定,暂时放下医院里做不完的事情,好好陪陪她。 然而难得闲下来的两个人,除了休憩了半晌,竟然面面相觑,无事可做了。 就像以前考试周的时候,连着通了好几星期的宵,夜夜支撑她看下去的动力就是:等考完了,我要睡他个天昏地暗,逛他个不残不归,还要干嘛干嘛。等到真正结束了,却不明所以地失了心情,变得不过如此。而后她观察了阵周围的人,欣慰地发现这种情况还挺普遍的。 最终黎糯提议,不如叫岳归洋来一起吃顿晚饭吧,就当做,额,温居? 他没有异议。 于是两人手拉手出了门,开始首次超市之旅…… 适逢下班时分,周围商务楼里的白领们选择在公司附近采购完晚餐食材再回家,加上这带的居民们,此时的大卖场稍显拥挤。 在她的理念中,买菜之类的家庭事务算是女生的分内事。好歹自己还算独立自主,便一路逛一边问他:“你要吃什么?当归要吃什么?” 他的答案千篇一律:“什么都吃。” 黎糯不客气地横了他一眼,虽然他其实没说错。 岳芪洋年少时只身一人出国,在异乡没有家人照顾的环境下还能茁壮成长,受过的苦远超常人想象。所以他不难伺候,不挑食不偏食,有啥吃啥,总之一句话,非常好养。 而岳归洋独爱面食,用岳芪洋的话说,就是“他你不用管,大不了买些面,倒些酱油拌一拌就能吃得很香。” 黎糯滴汗,哪有人像形容猪一样形容自家兄长的…… 不想这城市说小真是小,她在速冻食品区前遇到了旧识。 对方先一步认出了她,推车与她擦肩而过后又折返回来。 “这不是,那谁的女儿吗?” 黎糯一愣,往前一看,见如此聒噪的声音来自一位中年妇女。忙在过往的记忆中搜寻了片刻,无果。 “你不认得我了?”中年妇女上前讥笑着做了个甩巴掌的动作,“看来当年下手不够重。” 她猛然醒悟,眼前的人正是小学时让她“一掌成名”的那位阿姨,即因她妈妈的缘故导致夫妻大闹离婚的厂长的妻子。 “阿,阿姨……”错不在她,但仍有罪恶感,哪怕当事人已离去。 “你没认出我,我可一眼就认出你了。”对方气势汹汹地向她逼近,“你说你妈多漂亮,多少人被她个狐狸精勾去了魂,你怎么就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小时候就看着傻傻的,现在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说她笨没关系,但不要连累到已经过世的人,这是她的底线。黎糯涨红了脸,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我妈已经不在了,请不要侮辱她。” “哟!”不料被这句话激得,对方立马扯开嗓门嚷:“你的意思就是你妈勾引人家老公是合理合法的?死了就身世清白了?我早警告过你,像你们母女这对狐狸精,一个不得好死,一个天打雷劈,你看老天都站在我这边!你妈死了就是活该!” 熙熙攘攘的大卖场,阿姨的话犹如投了个重磅炸弹,此时身边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她低下头,憋住眼泪。手死命握着推车的横杠,指节发白。 可叫她怎么办?即使妈妈是为了女儿为了生计才使的下策,但仍是理亏在先。 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忽然一道身影悄悄挡在了她身前。 中年妇女正想开口继续骂,一看来人,顿时闭嘴,改口客气地招呼着:“这不是岳主任吗?” “主任,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前是您查出了我妈的毛病。真是多亏了您啊,好说歹说让她做了肠镜,要再晚一段时间发现的话,她估计都活不到今天了……” 黎糯惊奇地抬头,直直对上他的背脊。 这剧情还能反转成这样? 岳芪洋方才去旁边的货架拿酱油,不想才走开了一会儿,这里便发生了如此大的骚动。 而此时此刻,他左手仍捏着瓶头道鲜,右手紧紧攥住她,把她完全藏在自己的身躯后面。 待对方口若悬河地感谢完他,他顿了顿,说:“请不要说我妻子和丈母娘的坏话,谢谢。” 场面从不可收拾,到噤若寒蝉,接着纷纷散去。 走出超市,才发现她默默地在哭。 “那阿姨的确说得过分了,你不要难过……”他试图安慰她。 “不是因为这个,”黎糯抹着泪水,却笑得嫣然,“是因为你。我该怎么谢谢你?” 岳归洋同志刚去外省参加完国家级学习班回沪,飞机落地就接到他弟的晚餐邀请,惊讶得差点晕厥。为了早点赶到他们家蹭饭,果断放弃出租,换了两部地铁,速度得在小区门口和从超市回来的两人撞了个正着。 “我饿死了!晚上吃什么啊?”一上来就直问重点…… “你想吃什么?”岳芪洋冷冰冰甩了一句。 “我这不是还没尝过弟妹的手艺么?”某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不过,若黄芪你要亲自下厨,那我再去跑三圈,好饿饿空鲸吞你的绝佳菜肴。” 黎糯偷偷问岳归洋:“他很会烧?” 得到百分百肯定的答案:“你别忘了,他‘洋插队’了十几年,烧饭这套自然迫不得已练就了出来。” 期待归期待,忙还是要帮的。 关上拉门,本想担当大任的黎糯惭愧地发觉,其实吧,岳芪洋的动作比她熟练得多。于是刹那间领悟到,原来他平时不是不做,而是没空做。 “你陪当归聊聊天吧,这儿我来。”瞥了一眼以慢动作切着土豆丝的她,下令。 “我就刀工不好,烧烧还是可以的。”她急着辩解。 “不用了。”他叹口气,说:“难得有空,就我来吧。” 黎糯点头,洗了手。回看他忙碌的背影,不自觉地靠上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 他动作一滞,声音低沉温柔:“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做家务的男人,背影好温暖。”她吃吃笑道。 这番温馨的场面被不识相的岳归洋同志门一拉,全毁了。 虽然他也被冲击到,而后不住地咳嗽,直叹“羡慕”。 “羡慕什么?”岳芪洋的脸色恢复冰冷,“田佳酿呢?” 提到田佳酿,岳归洋的神情不自觉地凝重起来。 “她样样比我好,所以我们之间,一直由她做主导。我唯一一次主动提出建议,就是让她拿掉我们的孩子那次,没想到年轻时的退缩和逃避会酿成无法弥补的缺憾。虽然打着家长不允许的幌子,但其实,错都在我,我知道。” 咖啡三杯入肚,也能达到醉后吐真言的效果。 “你准备怎么办?”黎糯小心地问他。 “等。” “等不到呢?” 他苦笑,答:“那也得等。” 幸而有重播的新闻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岳归洋听见他弟的名字出现在主持人的口中,心情即刻阴转多云:“恭喜你出名了啊。” 岳芪洋挺不屑的,“要出名干嘛?你嫌我一年可以干掉你们中医医院一半的手术量还不够多?” 新闻的最后有医疗团队的简介,第一个杜主任,第二个岳芪洋。 黎糯没想到,从别人口中报出他的学习经历,可以有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震撼感。 这点连岳归洋也跟着自豪:“黄芪第一次上新闻的时候,我不过刚进大学,还记得那则新闻的标题叫《沪上十四岁神童sat与托福双满分录取常春藤名校》。那都是上世纪的事情了,留学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所以第二天大家都在问我,sat是什么?更有甚者,问我你弟弟吃什么长大的?” 她同样好奇,于是问他:“神童,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吃饭。”他熄火,打开车门,顺口吐出两个字。 送完岳归洋,他们又来到这里,郊区国道旁的那丛树林。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踏出车门,踩上厚厚的落叶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说真的呢,你怎么会这么聪明?”她佯装生气。 “因为有优秀的基因。耶鲁硕士的父亲加康奈尔硕士的母亲生下一个哈佛的博士,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黎糯咋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遥远……” “有多遥远?” 她四下望望,跳到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朝他挥手:“如此遥远。” 他走近,在距离她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站住。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忽然问道。 见她摇头,静默了片刻,转身面对国道,伸手,说:“那里,是他们出事的地方。” 黎糯彻底愣住,呆呆地望向他所指之处。 那里一片车来车往,繁忙而祥和。 也许谁都忘了,二十年前那场惨烈的车祸,以及遇难者留下的两个不幸的孩子。 原来这里才是他们缘分开始的地方。 “别过来。” 她阻止了他的脚步,独自站在石头之上,埋首了许久,然后突然朝头顶之上的天空大声叫喊。 “我,黎糯,自愿嫁给岳芪洋,当着爸爸的面,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相离。伯父伯母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熟悉的怀抱。 “傻瓜。”岳芪洋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她从他的怀里退出来:“黄芪黄芪你可不能哭哦,我可刚刚发完誓哪。” “傻瓜。”他的眼眶的确红了,“所以你刚刚在这儿吹冷风就是为了酝酿台词?” “非也,那是在见家长好吗?” “那我岂不是也该见一下?” “这可怎么办呢?你不知道毛脚女婿上门要提熊猫和茅台的么? “为什么?” “额,证明你爱她呗。” “那简单。” “怎么……” 后面的字眼被他的唇生生吞下。 他依旧这么猝不及防的,带着主刀的雷厉风行,果断地吻了上来。 触碰到并不冰冷的唇瓣,黎糯有些恍惚,木木地接受着他热切的摩挲,直到那双大手将她的双眼合上。 这下她忽的安心了,攀上他的后颈,尝试着回应。 他把她从石头上抱下来,揉进自己的怀里,也愈发不可收拾地攻城略地。自闯入她的城池,他又变回了黄芪,柔柔的吮吸,夹杂着丝丝眷恋。 唇齿纠缠了有多久,他们都忘了。只是依依不舍分开的时候,她重心不稳,似缺氧般又摔回他的臂弯中。 朦朦胧胧中,她想她爸爸真要目睹了这一场“证明”,估计就彻底无语了。 不过,还真是岳芪洋的作风:不用说,直接用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写不来亲热戏码。。。 为嘛脚的到这里就好完结了?咳咳,说说的,中卷结束,下卷即将开始。 第42章 下卷--1 人人都道:年关难过。 十月之后,成了疯狂的节日季节,商家们打着各种旗号压榨着顾客们的荷包,所以难过。 对医院而言,一头以12月20日为结算线压着年内的各项指标,一头应付着水涨船高的住院及门急诊量,所以难过。 于是病房楼的医生在朋友圈里改状态:世人笑我太疯癫,只因出入太频繁。 门急诊楼的医生改状态:一大波丧尸来袭,又一大波丧尸来袭,顺利击毙,哦,不对,是本人被顺利击毙。 只有行政楼里的人无关痛痒地宣读着这一年的“佳绩”:本年度我院出院人数总量增长多少百分比,门急诊总量增长多少百分比,手术总量增长多少百分比,床位开放率达到多少多少,预估效益可达到多少多少,以上各项位列全市多少名…… 最后一定会再加一句:希望各位临床医务工作者保持良好势头,在剩余的一个多月中再接再厉,勇创新高。 此时,临床医务工作者们已心如死水,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我呸! 黎糯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去外三,到底该哭还该笑。 每月第一周的周五是交班的日子,年轻的白大褂们在楼宇电梯中迁徙。她倒方便得很,带着一脸笑嘻嘻爬一层楼,迎头撞见的是与自己同班的上个月轮外三的同学,行尸走肉般的一张脸孔。 “糯米!!!”同学见她像见了妈,简直用的是扑的。 “那个,我来交班……” “我知道!”同学双眼发亮,激动难耐,只差捧起她的脸啵上两下。 “……你是被虐得有多惨……”她汗颜。 “哎,往事莫再提。”把黎糯一把按到电脑前,“反正你从外二过来的吧?你懂的。好好享受吧,我会在影像中心缅怀你的。” 这话说的,搞得她顿时浮现起了同学们给她烧香的即视感…… 粗粗浏览过了系统里的病区全貌,似乎觉得五颜六色的方块比几个月前看到得更多。 鼠标拉到最后,有些晕了,遂问同学:“外三竟然可以加床加到+25?外二也不过加到+17而已……” “哦,”还是过来人比较淡定,“正常,上个月还有+29来着,据说这还不算最高纪录。” “……”震惊到了,“我想问,他们睡哪儿……” “喏,你对面,走廊上。还有的么,怕被别人抢在前头,砸钱先挂张床。” 黎糯再次开拓眼界:这是手术科室啊上帝,一个床位到底要抢手成怎样,才能做到如风湿科打易塞普一样往死里挂床的节奏? 难怪岳芪洋几乎日日回家都在零点以后,如果再去趟实验室的话,在家只能睡个把小时就得起身。她哀叹,真是劳命伤身。 交完班的这天,暂时没事。她去了趟岳家花园,奉岳老之命搬了一大堆强身健体的药材回来。转念一想,不能白白放着,便又去买了只鸽子,给岳主任补补。 等他回来,汤早就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她重用小火温过,然后端去献宝。 “岳老师,我下周一正式进外三。”冲着他忙碌的背影,她调皮地笑道,还微微鞠了一躬,“如有不足,请多指教哦。” “好。分组的事归毛毛管,到时你问他。”某人居然俨然一副老师的口吻。 期期艾艾挪到他身边:“不能主动跟你吗?” 他停下手头的活儿:“可以,但怕你的水平不够,会拖我们组后腿。” 黎糯“砰”地把汤碗放下,斗志昂扬:“说吧,要什么水平!” 岳芪洋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从橱里抽出一本厚实的,包着书皮的书籍。 “记熟整本书。” “好。” 她以为是类似外二扔给她的那本《当代胆道外科学》之类的专科用书,结果一翻开,傻了眼。 “解剖?” “嗯。” “为什么要记解剖?” “当然,所有外科的基础。”他查着文献,一边回答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抽走了她手里的那本,替换了一本较轻的,关键是,那是中文的。 “算了,你就看这本吧,太深奥的怕你接受不了。”某人轻描淡写地甩了一句。 “靠!”黎糯真怒了,又抢夺回来,“你等着,我背给你看!” 这一背,直至鸡鸣。 后来两个人都在书房睡着了,一个趴在桌上,一个窝在沙发里,那碗汤他也没来得及喝。 “要不你当早饭喝了?”她疼惜那些听说挺贵重的药材。 岳芪洋接过,用勺子舀了几下,挑出一块东西,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 “什么?” “鹿茸。” “哦,怎么了?” “功效补肾阳、益精血,可治肾阳虚衰、精血不足疾病。”看她仍一脸茫然,遂挑明道:“比如,阳痿。” 再仔细辨认,汤里的药材大多都是补药,不是补气就是补阳,真不知道他家爷爷按的是什么心。 黎糯的脸色微变,蓦地红了起来。偏他还不识相地抓过她的手,问:“你确定,让我现在,把它喝了?” “额,别。”她忙触电般地缩回手,立马捧着碗就闪,走了几步,愤然回头,“身为老师,不许调戏学生。” 然后边走边后悔当初的中医基础没好好学。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没文化真可怕? 不过岳芪洋在黎糯面前当然是位优秀老师,优秀到把本该毛毛负责的入科宣教也一并带入。地点么,捂脸,是在正式入科前一夜的床上。然而姿势略怪异:一个躺着,一个跪着奋笔疾书…… “我们科么,在c楼占两层楼,四个病区。楼下c3第一、二病区为肠道外科,楼上c5第三、四病区是胃外科。另外在日间病房有一间外三专用的大病房,收住放化疗的病人。原本介入科也有领地,现在直接划给他们了。” “我们的任务呢?”黎糯同学提问。 “和你在外二差不多。主要一天的活儿就是早上跟着床位医生先巡视一圈,换药,正式查房,处理医嘱,上台,出入院。日间的病人由留观负责,但你得跑去了解一下刻下一般情况。” “常见病有?” “恶性肿瘤为主,良性为辅。其他么,穿孔、出血、破裂、扭转、梗阻等等,也有外伤。” “值班呢?” “统值。” “交班呢?” “平时楼上楼下分开交班,没关系,碰到大交班得全背。还有之后的大查房要背自己床位上患者的现病史,记住,如果家属要求隐瞒病史的,自行把现病史翻成英文,且不能报诊断,只说tmn分期。” 黎糯同学颤抖了下,接着问:“那万一人家精通英文呢……” “翻拉丁。” 她想骂人,鬼才翻译得出来。 “另外我们科的传统喜欢提问题,难易度视主任们当日心情而定。” “该不会你也会提吧……“ “当然。” 某位同学随即丢了笔记,连笔都没放下,就往老师怀里钻。 “那至少,你得饶了我吧?” “不行。” “怎么才行?” “容我慢慢想。”他倒是舒服地拥住她,懒洋洋地敷衍道。 外三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周一,大交班。 犹如《白色巨塔》中的场景重现,所有隶属于外三的在院的医生均必须出席,难得一见的全家福。 目睹盛况才知道医院这地方等级观念非同一般:最前头的是大主任,后跟各位主任医师,接着有一干副主任,然后其次是主治、住院、进修、规陪、本科室硕博士、实习。 黎糯和盛青阳自然站在队伍最后面,向前眺望,白花花一大片白大褂,颇为壮观。 果然和他说的一样,大家全部用背的……遇上不知病情的患者,翻成英文也就罢了,还有一些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们在说什么?”盛青阳悄悄问她,看来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难道是拉丁?”她也不确定。 话音未落,被身边一位白大褂打断,带着鄙视的语气:“是德语。” 那人还补充说:“今天谅你们是第一天报道,床位还没分,但好好学着点,以后汇报病史就是你们实习生的事。” 他们对看一眼,哭丧着脸,唯唯诺诺地点头。 直到所有病区转完,回到办公室,她才知道,原来这位一出口就起到惊吓作用的老师就是大家口中的毛毛。 毛毛是整个外三的教学干事,属于c3前组,岳芪洋的手下。他刚规陪合格没多久,主治考过了还没聘上,全当住院使。 黎糯瞅了他半晌,也没研究出这名高高壮壮的男子和一个宠物似的名字有什么关联。要么,大概人家本就姓毛。 于是举手:“毛老师,我申请去c3前组可以吗?” 话一出口,全体静音,甚至包括方踏入办公室的岳芪洋。 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 毛毛在一片笑声中撇了撇嘴,不屑道:“我组不要女生,还长得这么矮。”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毛毛出现了,鼓掌~ 明日停更。 第43章 下卷--2 堂堂一米又六二,很矮么!? 虽然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坐过第二排以后的位置。 虽然她知道自己上台拉个钩必须得衬脚垫。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寝室里被划分到“矮冬瓜组”。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头顶只挨到岳芪洋肩膀的高度。 但是!我矮我丑我不聪明,所有我的弱点,我只允许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调侃。 这位同志你算哪根葱? 黎糯同学深深地震怒了,双眼瞪鞋血血红,故作淡定的表情下埋藏着能量暗涌的核反应堆。 “咳咳,”盛青阳别过脸来,小声对她说:“组长你好歹有点常识再开口嘛,连我都知道外三毛毛姓尤好吗。” 杀气瞬间消散,她一愣:“尤?哪个尤?” “尤物的尤。” “……”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于别人的名字上犯过错误,记得已有两次。 高中时代的数学老师,因为外表返祖,便被同学取了外号叫“元谋人”。叫多叫顺了,有次午休时大家在教室里偷看高达,让坐在窗口的她把风,睡眼朦胧间只见老师已悄然而至,忙不迭地起身大叫了一声“元老师来了”……于是,放学后黎糯同学被请去办公室报到了一回。 第二个,就是无辜的樊师伦。人家的名字其实挺有意义的:伦理学老师的儿子。他们做过一段时间同桌,她上课分心神游至他写着名字的练习本上,忽然发觉他的名字别有一番韵味,待下课铃一响即刻指着他大笑“原来你叫烦死人诶”……名字的主人当场黑脸,虽然迫于她的淫威被她沿用到了现在。 今天,是第三次。 再望一眼面前的魁梧身形,哪怕她理亏在先,可仍旧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发笑。 这身材这长相,和“毛毛”没半毛钱关系,和“尤物”,更不搭界。 他们这次一起转到外三的实习生,正巧八年制轮空,除了黎糯和盛青阳,只剩下档次比他们高一级的规陪医生一名以及本科室硕博士。 此时其他人员已分配完毕,唯独留下了黎糯。 毛毛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那你,该怎么办呢?” 报道不到几小时就捅了老师篓子的人心虚地闭嘴,静待发配。 或者说,她满心等待着岳芪洋发话。 他的确准备张口了,不料,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批学生中唯一的女孩子嘛,我要了。” 循着声音望向门口,那里一秒钟前出现了一条人影,随意地倚在门框上。其一手抱着粉红色的chart本,一手提着,额,一打造瘘袋…… 她又下意识转去岳芪洋的方向,见他愣了愣,然后闭上嘴。 “那你就跟着梁主任吧。”毛毛点点头,嘱咐她道,而后似乎心有不甘地加了一句:“旁边的男生,那你去c5。” 黎糯和盛青阳同时翻了个白眼:这厮长得还挺男人,内心怎就如此小鸡肚肠呢!本来盛青阳放楼下正好一人对一组,他被拉上去,无论楼上还是楼下都变成了两人对三组。 看来教学干事是要让他们不得好死,偏偏他们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份。 她顿时想起了一个成语——尤物移人。 “尤”的是他,“移”的是他们…… 分组完毕的同时立刻开工。 梁主任第一个消失,接着是岳芪洋,只有毛毛脚已经跨出办公室,还在对里面的学生交代着:“给你们一小时,把换药和出入院搞定,九点务必出现在手术室。小盛去12房,小黎15房,小郑16房。” 小郑即分在岳芪洋组的规陪医生,他尚未毕业仍在念书时黎糯就认得他,这会儿正和她背对背而坐,手忙脚乱地就地解决新病人。 “糯米,你们收了几个?” “收七出九,你们呢?” “收九出七……” 两人俱一声叹息。 “叹什么叹,要不是我主动留下,你们还要把后组的活儿也分了。”说话的学长是外三的研究生,老板是楼上的,好心呆在了楼下。 “学长,你为何要留下?”楼上人手也急缺。 “这个么,”他嘿嘿笑了笑,“因为唯一的女生在楼下。” 黎糯不寒而栗,不知道何时自己变得如此抢手:“额?这算什么理由?” “我们科的花边新闻你们没听说过?” “什么?”他俩倒是都没听说过。 “我们科有个老师喜欢对轮转过来的女生下手……”学长说。 “……” “我可警告过你了啊黎糯同学,别最后还是忍不住醉倒温柔乡啊。”学长又说。 “……” 这不明摆着,指主动收了她的梁主任么。敢情人家学长不请自来是为了看八卦的…… 她忽生一丝愤慨,那岳芪洋他不就是送羊入虎口的帮凶了? 正恨恨地掏出手机准备责怪他,不想他已发了两条短信过来。 第一条,一个字:哎。 第二条,一句话:我会盯紧梁主任的,你不许变心。 字里行间的无可奈何劲,仿佛映出了他蹙着眉笃笃原地打转的样子,让她不住想笑。 她在c24肠外的手术室逗留了一天,发现他们病房最主要的三名副主任拥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 岳芪洋自不必说,他的作风就是沉默,以至于16房从台上发出的人声绝大多数发自毛毛,连带护士和麻醉也一块儿安静。 后组康主任是最像外科医生的一位,挺着大大的啤酒肚,豪放不羁,话多,嗓门也大,所以17房是最吵的一间手术室。甚至据说原本驻扎16房的的梁主任就是因为受不了17房的高分贝而和岳芪洋交换了场地。 而15房以及15房的主刀,属整个c24顶顶文艺之地,无出其右。 梁主任不过比岳芪洋大了三四岁,其实长得挺耐看,尤其经无影灯灯光一打,皮肤白皙,端正细巧,一副无框眼镜衬得五官斯文儒雅。只怕他摘下眼镜再年轻个几岁,凭这皮相绝对能混进妇产科之娘子军团,应该说会比许多女医生还清秀。 黎糯曾经在某部韩剧里听到过,一个完美男人具备四样条件:事业、外形、品味和声音。她觉得梁主任完全符合。 就品味而言,人家天天开着英国皇室御用品牌的车、捧着星巴克上班,着装优雅气质不乏书生,路人绝对猜不出他是位切肠切胃的主,全当是附近商务楼里的金领男士。15房通常不断地在播放音乐,且不是什么流行歌曲,那都是些交响乐啊协奏曲,他习惯扎着手头的血管边叙述对于这首曲子的理解,流利顺畅地就如在强调手术重点一般。 而说到声音,绝对是珠玉之声,在台上也是一如既往。并且他会“手把手”教,比如他对黎糯说“腹腔镜镜头底座放平”的同时会握住她的手一起操作,而不会像她家的某人光会比手或者用眼神指使毛毛去教育学生…… 怪不得学长会对她说,小心受不住梁主任的温柔魅力。想来“喜欢对轮转过来的女生下手”这话也并没有涵盖所有事实,这世上的事本就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的。 她凌晨才写完病史,下了班钻进他的车里,只见他争分夺秒地整理着资料。 “感觉如何?”岳芪洋问。 “什么感觉?”她装傻,“忙得感觉吗?感谢外二的锻炼,还能接受。” “不是。”他猛地合上电脑,把资料们一股脑儿抛到后座,正襟危坐。 黎糯觉得,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宛如在诠释一个名字:吃醋。 “梁主任么?挺好的啊。”于是如实地把自己的“感觉”说了一遍,自然褒义之情流露。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然后转头坐直,准备启动。 她好笑地挽过他的胳膊:“我们家黄芪是吃醋了?” 瞥过她略带捉弄意味的笑脸,他乖乖放下手臂任她挽。 过了片刻,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笑得花枝乱颤,从包里挖出手机:“黄芪怎么可以跟岳主任相差这么大?你信不信我帮你刚刚的样子拍下来传到我们医院的官网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举着手机的手突然被他的力量控制住,随后他几乎倾身覆过来,实实含住她的唇。 见她自觉地闭上眼,便微微侧过头,柔和地缓缓深入。 趁着意识还没有全部被夺走之际,她抽出撑住座椅的另一只手,轻轻推了下他。 “还在医院里呢……” 某人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平复了许久,才出了口气,道:“看来没变心。” 黎糯哑然失笑:拿如是方法测试她有没有变心?岳芪洋你真是小朋友得可以。 转念一想,“那你早上干嘛不把我留在你们组?你的话毛毛敢不听?” “不是,是我失算了。” “失算什么?” “第一,没想到你竟然会和毛毛耗上。”他瞅瞅她一秒变狰狞的神情,接着说:“也忘了梁主任的某些传言。但他既然说了,我没权利再开口。” “为什么?” “他可是太子。” 她了然了,原来是这样。 自从王主任生病后,外三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局面。各位主任医师要么放弃病房这块常驻门诊,要么专攻内镜,或者就只在手术室出现。他们不是不想坐上正位,而是大家皆心知肚明之后的接班人是谁。 外界盛传都说是岳芪洋,但科里的人清楚,重点课题和疑难病例轮得到他,顺利扶正之事轮不到他。王主任若想退休后乃至到死为止的利益不倒,就得扶持自己的嫡系子弟。 他的比喻没错,梁主任是太子,他顶多算个庶出的阿哥罢了。 “梁主任的业务和科研做正主任都够资格,只是生活作风上太……”他的脸皱皱巴巴,斟酌了半晌,才抠了个词:“斯文败类。” 黎糯同学使劲憋住笑,快憋出内伤了:“从不乱骂人的岳芪洋难道是喝醋喝到脑组织被软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炸地雷的还有推文的亲 关于我家毛毛微博里已经回答过咯 我家家属另有其人 只是毛毛的原型是在科里和我关系最铁的基友(人家还单着 乃们又有深八的料了) 第44章 下卷--3 她做梦也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在c3示教室看到的那幕,是不是该直接把“斯文败类”这四个字原封不动地拍还给他。 大外因为忙,所以同一批学生聚首甚少。因为聚首甚少,所以一旦碰上无比欢腾。 大外因为乱,所以站着躺着奇葩数不胜数。因为数不胜数,所以同学们格外团结。 做学生还是幸福的,起码拉帮结派也好,权力斗争也好,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需负责摆平手里的病人,确保他们竖着进来竖着出去即可。空闲下来可以关起办公室门大讲特讲病人和老师的坏话,也可以在手术室护士的频频白眼之下一人敲一瓶生理盐水干杯当酒喝。 难怪带教老师们都很羡慕实习医生,说:孩子们,你们要珍惜当医学生的日子啊,等你们真正踏上工作岗位之后,就会发现现在所受的苦简直是微不足道。 如果不是目睹岳芪洋的“惨烈”现状,她一定还在将信将疑中。 这天轮到小郑学长值班。值班同学必须镇守四个病区,没法上台。 正逢周二梁主任全天门诊,黎糯便被毛毛拖去16房当二助。 “好的,尤老师。”她心有余悸地答应道。 毛毛姓尤名企,从他的胸牌资料就可以知道。 那张摇摇欲坠的牌子上,标明其身份为医院编内人员中最苦逼的阶层——住院医师,一旁还配了张朦胧而民工的大头照。 不知是哪位嫌他的胸牌白底黑字太单调,硬是整了个兔斯基上去,还是只长着翅膀头顶光环的天使兔斯基。 这是他目前生活的真实写照么…… 毛毛见她一直注视着自己胸牌上的兔子,立即双手一捂,竟现一丝尴尬:“昨天刚贴的,很怪?” 黎糯惊愕得差点颞颌关节脱位,像看外星人般瞅了他好半晌,才违心地称赞:“没有,很……乖巧。” 这位老师,似乎比她想象中“萌”,相处起来应该不难才是。 他之前的黑脸,或许真的只因她第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毛老师”惹到了他而已。 第一个抵达16房的是黎糯,帽子口罩全副武装,撩起袖管准备去洗手。 不料她从感应门往外走,毛毛从外往里走,两人几乎撞上。 惊魂甫定间,眼光不自觉地移到他裸|露在外的双臂上,于是她瞬间明白尤企为什么被叫做毛毛了……这实在返祖得有点一目了然。 而毛毛也突然幡然醒悟,指着她,叫:“啊,你不就是那个袁湘琴吗?” 黎糯黑线,但也不能否认那段“黑历史”,便眯眯眼睛当做默认,顺带着把他家祖宗问候了一遍。 “还真是诶,我说呢,在楼下的时候就觉着眼熟。” 里头的护士姐姐和麻醉师听到了,皆回头扫了她一眼,没勾起什么回忆,反而嘲笑毛毛:“毛毛,你们梁主任喜欢实习生,你也喜欢?你是想跟他抢么?” 他嘿嘿傻笑了阵,澄清道:“才不是,你们记得不,她就是上次让岳主任勃然大怒甩中文的那个,急诊支援上来的新手。” 黎糯暗暗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洗手消毒去。 让你见识见识姐姐这近一年实习下来的成果。 经过外二的磨练,消毒铺巾自然手到擒来。 她一边麻利干着手中的活儿,一边瞟拱着手无事可做的毛毛。可这厮监督了会儿,放心地点了点头,就开始和护士姐姐侃山海经去了。 直到岳芪洋走进来,房内顿时又回复肃静。 他在打电话,对方的嗓门很大,在如此环境下就如按了免提。 大约是个瓣膜置换术后留有较严重后遗症且长期服用华法林的直乙交界癌合并结肠多发息肉患者,人在外省,申请跨省会诊手术。 那头不断地在询问他:“岳主任,您什么时候能来?” 他拿起笔在主刀后方的空白处签字,答:“争取今晚。” 放下笔,抬头,才看到她。 岳芪洋一愣,同时也收了线。 他忽然张口,说道:“今晚下了台我要去趟浙江。” 房内人人俱一脸茫然:岳主任,您是把行程报于谁听? 只有黎糯心里默默地“哦”了一声。 她终于领略到了传说中岳主任的全英文手术。不过除了必要的单词,他仍旧极少开口。 一般情况下,主刀沉默,其他人员会跟着沉默,今天却出了状况。 隔壁梁主任的15房由于停台让给了外五,没了平时悠扬的交响乐,倒是另一侧的17房涌现着骚动不安。 貌似康主任心情不错,居然打开了音响,飘来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再配合上他的高分贝,就如毗邻杂乱酒吧一般。 没过多久,康主任肠子切着切着兴致一高昂,变身驻唱,吼了一句“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那是多么的豪情满怀。 可惜完全不着调…… 黎糯和毛毛同时“噗嗤”笑了出来,房内的空气骤然轻松不少。 麻醉师忍不住调侃康主任:“康师傅不怕把病人吼醒么?” “师傅是想起哪个小药代了?”护士姐姐也加入进来。 “那中心实验室的某某怎么办……” “师傅都离过两次了,以后怕是只凑合不领证了吧。” “天知道,说不准遇上个段位比他更高的,他就拜倒了呗。” …… 她暗自听着,正在感叹果然手术室是全院八卦集中营,不料此时毛毛爆了句三观不正的话:“我觉得师傅这样挺好,人生榜样啊榜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毛毛遂遭人围攻洗脑。 “毛毛,你这算什么思想路线?” “看来我们得把你的三观拗回来。” “怎么拗?”他的神情,额,忒嬉皮笑脸。 “找个姑娘收了你呗。” 巡回护士巡着巡着蓦地指指黎糯,对毛毛说:“这姑娘就不错嘛,你要不近水楼先得月一下?。” 她一怔,同时察觉到不曾参与到八卦中的主刀手头也一滞。 “我,我有男朋友了。”她忙撇清关系。 “没事,你们大外的传统不就是撬掉别人的、甩掉自己的么。” “……” 再次瞥瞥主刀,黎糯怕他即将冰山爆发。 劝说还在继续:“毛毛除了毛多嘴贱以外,都挺好的,协和的md加华盛顿大学的ph.d,脑子还算不错……” 主刀终于忍无可忍,停下手中的动作,扫了一眼全场,冷冷地开口:“全给我闭嘴。” 没想到毛毛下了台特意向她致了歉,也没想到他主动请留守在楼下陪班兼码病史的同学们吃晚餐,更没想到他们的蹭吃蹭喝团队中竟然还包括了个孩子。 黎糯一脚跨进办公室就惊呆了,问小郑学长:“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梁主任的儿子。” “啊?” 除了他们这批新来的同学,本科室人员俱是一副都见怪不怪的样子。 毛毛和岳芪洋一块儿下的楼,见到小朋友,毛毛熟稔地上前摸他的头:“弟弟,你爸爸还没结束吗?” “嗯,说还有两个,让我先来办公室等他。” “那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啊?叔叔叫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哦。” “不要!”小朋友探头向门口张望,像受到惊吓般摇头:“我不要和那个叔叔一起吃饭,看着好吓人。” 众人回头,他指的是,岳芪洋…… 他坐在门边的座椅上,神色略微发僵。她打量着他微妙的神情,很不厚道地笑开。 瞪了她一眼,他转身离开,扔下一句:“你们慢慢吃,我去示教室。” 小朋友见吓人的叔叔自觉消失,一下活络了起来,连连点头说要和他们一起吃披萨。刚咬几口,梁主任终于结束了门诊,把儿子捎了回去。 他们走后,她才知道梁主任是位单亲爸爸,其妻子原也当过他手下的实习生,生下儿子后的第三周,因为产后抑郁自杀身亡。之后虽然他的私生活一直是个问题,但碍于儿子的原因,没有再娶。 “所以梁主任才喜欢对实习生下手?原来是心病啊。” 不知谁说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 她亦随大流地咧咧嘴角,突然觉得,这里的人们,无论是毛毛,还是梁主任,甚至是岳芪洋,似乎皆具有双面性。 穿上白大褂,他们都武装起一颗坚硬的心,无悲无喜,忙碌辛劳。脱下白大褂,又有谁不是拥有喜怒哀乐、家长里短的普通人,真实得就像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 外卖很快被一群饿狼风卷残云,亏得黎糯眼明手快抢了一盒饭,准备给他送去。 毛毛见她要去示教室,也一跃而起,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去拿上个月同学们的记录本。岳主任如果是一个人在示教室补觉的话通常会落锁,你又没钥匙。” 可到了那里,门虚掩着。她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便轻轻敲门,推开。 而后他们看到的一切把她惊讶到目瞪口呆,倏地捂住眼睛转过身,饭自手中掉落,米粒洒了一地。 示教室里,有个女人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迅速地在他的双唇上触碰了一下。 第45章 下卷--4 “你做什么?” 几乎在她转身的同一时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透着不亚于她的惊讶,以及压抑着的愠怒。 亲他的人,是个漂亮的女生,从相貌看,年纪应该比黎糯还小。小女生眼梢瞟到门口忽然多了两位观众,完全没介意。 “岳主任,您救了我爷爷的命,也救了我的心。我想我爱上您了,希望您能接受,仅此而已。” 小女生的告白直接坦荡,且没等岳芪洋表态,便留下灿烂的一笑,往示教室门口跑来。 她从毛毛和黎糯之间钻了出去,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 剩下的三个人,尴尬地沉默着。 幸好他的手机铃声救了场,说是会诊医院派来的车已经抵达一附院。 “马上下来。”他回答道,似乎同时叹了口气。 如果樊师伦在场,一定暴跳如雷地骂她没出息。 可是怎么办呢,她的应激状态就是变成一只鸵鸟,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背对他们、不给他解释机会地逃回办公室、缩在最靠里的那台电脑前让屏幕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 晚上九点左右的光景,c3的医生办公室里仍旧是一番忙碌热闹的景象。除了值班中的小郑学长不知身处何方,分管后组的本科室硕士还有盛青阳都没有下班。 他们听到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下推开,还以为出了什么紧急状况,见到的却是撞了邪般的黎糯,不免诧异。 半分钟后,岳主任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向里张望了一眼,无奈铃声催着,匆匆离去。 还是本科室的常驻人口嗅觉灵敏,马上闻出了八卦的气息。 “你该不是撞见了岳主任的什么事吧?”学长问黎糯。 她不吭声,倒是盛青阳来了劲儿:“怎么?这三个副主任还术业有专攻?既然梁老大喜欢实习生,康师傅钟情药代,那冷医生比较好哪口?护士姐姐?病人家属?……” “你觉得他那性格会喜欢人么?”他的揣测被学长打断,思考了下,又补充说:“我只知道我们科的护士姐姐有句名言,叫作‘欺上欺下欺老康,防火防盗防小岳’。” “此话作何解?” “前半句形容康主任好说话呗,后半句,额,那当然是说岳主任不好惹咯。” 她暗暗想笑,觉得这位学长不应该做医生,转去说书更合适。看那绘声绘色劲,若加培养,日后定赛周立波王自健。 “你知道我们医院内科是实习生打医嘱,外科是护士打医嘱的吧?话说有一次,我们科最凶的护士姐姐,对,就是那个丹凤眼眉毛上吊,我们管她叫‘苏格拉底老婆’的那位,有件事惹毛了冷医生。冷医生呢,当面没说什么,事后逢她做主班,必扔给她几十本爬满天书的医嘱,我们偷偷围观了一下,乖乖,他术前术后写的全是德文名称加拉丁用法,还没用缩写,洋洋洒洒都是全称,估计能看懂的医生都没几个。” “当然人家也不是羊咩咩,一气之下告到护理部。可她忘了,护理部主任她爹的刀是岳主任开的,她娘还在岳主任他哥那儿喝中药,敢得罪他?最后‘苏格拉底老婆’完败,私下和他道了歉,顺便也整了句名言教育后辈。” 盛青阳听得倒吸一口气,得出结论:“腹黑男,顶级的。” 他哪懂什么是腹黑,只是书呆子发起倔脾气,用小朋友的手段整人罢了。她如是评论。 “黎糯,过来。”这次现身办公室的是毛毛,“你翻掉的饭自己去叫阿姨清理干净。” 她一怔,应了声“好”,便跟他出了门。 可示教室门口哪还有残局,她有些纳闷,回头正对上另一双八卦的眼睛。 “额……”她想问,请问您把我拉到此处有何贵干?替你家上级封口? “这位实习同学,可是喜欢我们岳主任?” “额……” 见她模棱两可,又追问道:“那你见了他和27床家属亲亲我我洒什么饭?” 终于了解了那女生的身份,黎糯琢磨了片刻,回答说:“哦,之前一直以为家属和医生或者病人和医生的爱情故事只在小说里会发生,这回亲眼目睹了,过分惊讶导致手滑了。” “真的?”毛毛的眼神分明写着:你少诓我。 幸好手机的震动拯救了她。 她慌忙丢下一句“我接电话”便往楼梯间溜。 那个来电,却被她掐断了。 因为是他打来的。 貌似他也是不知所措的那方?要不要原谅他? 不行,做不到。 女朋友本就该是心胸狭隘的代名词,她又不是圣母,即使错不在他,也不能容忍有另一个异性触碰只属于她的地方。 偏偏这书呆子好似又倔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拨她的号码,不拨通死不罢休的样子。 算了,接吧。 手机的那头,夹杂着稳定的噪音,应是车辆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的声音。 他并没有马上解释,而是停顿了片刻。 “我……” 被她抢先:“一路顺风。” “明……” 再次被她抢先:“明天见。” 通话结束。 是夜,外三有三个人未合眼。一个是苦命的一班医生,一个是被sci和标书压到求死不得的研究生学长,一个是勤奋的黎糯同学。 她难得如此勤奋,勤奋到整夜保持着一个姿势和动作——坐在电脑前,敲键盘。 冬季的太阳起得特别晚。 当第一缕阳光拂过累趴在桌上的学长头顶,照亮她前方之际,她蓦地发现自己快把术后第一天病人的出院小结都码完了…… 她可不是只光顾着码病史,同时也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鸵鸟是应激状态,不能长久。无法逃避的就该直面,必须理顺思路,决定接下来每一步的计划,列成一、二至无数。 她猛然意识到患上了和岳芪洋同样的病症,即不自觉地会把段落转化成条例。不禁自嘲:“啊,看来临床滚出成效了。” 黎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女孩子,会下意识地逃避,然后逼迫自己勇敢地站起来。 也许是因为送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抽去了仅存的依靠,便像剥了壳的白煮蛋,迫不得已又将破碎的蛋壳用胶水胡乱一粘武装在外,拼凑出来的坚强。 得找他谈谈,是误会就解开,是其它,额,就阉了他。 岳芪洋第二天早晨回到医院时已近八点。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她,也不是去c23换衣服,而是套上白大褂在正式查房前先巡一遍房。 黎糯在病房里见到他,脸上写满奔波的劳累和长时间开腹手术后的疲惫。 一附院的c楼是幢老建筑,病房里尚存在着八人一间的大病房,再加个床,硬是整成了可怕的超大型九人间。 不巧的是,还一拆为二,一部分属于前组,一部分属于中组。更死巧不巧的,27床就位于其中。 梁主任前脚刚巡完,黎糯后脚忙不迭开始换药。所以他跨入病房时,看到的是演杂技般抱着巨高一叠两两相扣的弯盘、又如食堂阿姨分饭似的一份份摆到所管病人床头柜上的她,白大褂下方的两只口袋,被纱布胶带备忘录等一干杂物撑得面目全非。 两人自然是相视了,却突然之间横里蹦出个小女生,正是27床的孙女。 “岳主任岳主任,您考虑得怎么样啦?” “岳主任岳主任,您怎么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啊?” “岳主任岳主任,您早饭吃了没?我替您买好咯!” …… 她突然就想起了关于康主任的某个故事。 康师傅的第一任妻子是本院妇产科的医生,据说女方心有眷恋,但男方坚决离婚,因为他勾搭上了后来的第二任妻子。第二任是申康中心的管理层人员,申康是市政府对市级医院进行管理的代行者,通俗点讲,就是那些坑爹的指标啊检查啊定价啊都是它搞出来的,作为管理层,在责难逃。故那时医院里都嘲他说,师傅真是“舍小家,为大家”的标杆旗帜。 热恋的那段时间,第二任下了班就会来医院陪师傅。偏偏彼时后组请了个好几个妇科会诊,更偏偏第一任是那季度的会诊医生。第一任白天多忙啊,只能下了班再来看病人,看完病人到外三办公室写会诊记录,就迎头遇上了亲昵中的前夫和新欢。 那种心情真是…… 大概黎糯此时此刻能体会到一些…… 她倏地扔下镊子,走过去拍拍岳芪洋的肩,说了一句:“抽时间和我谈谈。” 严肃的表情和口吻,犹如她才是他的老师、带教、上上级。 由于他那天值班睡在医院,她回了家,白天又各忙各的,这时间一“抽”,就“抽”到了后一天。 黎糯在舒服的被窝里睡过了头,鸡飞狗跳起身的当口接到了岳芪洋的电话。 “我在楼下,速度下来。” 她赖床的事情他都能猜到? 不料他又补充道:“拿好你的户口簿。还有离婚证,两本。” 差点仰天一跤。 钻进车里,黎糯本该劈头盖脸地训他:“你脑子有病啊?放着个后患还和我去复婚?”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你值班可以现在出来么?” “可以,我让毛毛顶着。” 哦,可怜的毛毛…… 静默了片刻,她才开口:“你就不打算解开误会了吗?” “打算啊,”他说着,指指前方,“这样解释行不?” 一看,过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是民政局。汗,她知道这个区的民政局离他们小区很近,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近。 她撇撇嘴,居然无话可说。 人道说:婚姻像十字路口。第一个路口,他们是闭着眼睛被牵过了马路,连信号灯的颜色都未曾了解过;第二个路口,亮着红灯,亮得异常果断;约莫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原以为会各自拐弯的人还会陪自己走向第三个路口,她是在赌气,但随着他的一脚油门,无疑,前方绿灯。 换了个地儿,无法掩埋的是他们第三次光顾民政局的事实。 在这信息时代,所有资料都是联网的,以至于为他们办理复婚手续的工作人员不满地瞅了瞅他们,心里一定是在吐槽:“你们倒是很忙么。还是你们以为,我们民政局很空?” 她从来算不上淡定,不比他的表情如故,略带尴尬意味地咳了几下,他还好心好意地拍拍她的后背。 拿完证书,岳芪洋让她坐车里等会儿,他去买早饭。她吵着要吃肯德基早餐,亏得视野范围内还真有家连锁店,他便奉命执行任务。 田园脆鸡堡买了回来,黎糯还捏着证书横看竖看,边看边傻笑。他摸摸她的头,同时夺过两本证书。 “别看了,快吃。”他吩咐道。 “你保管?”她问。 “嗯,这次我保管。” 眼眶悄然发热,她忙埋头啃了口面包,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你的户口簿在你身边?” “因为我时刻准备着。”他答。 黎糯愣了愣,下一秒扔了汉堡,猛地侧身捧住他的脸庞。盯着看了良久,嘿嘿傻笑,接着狠狠亲了一口。 第46章 下卷--5 微微相触的唇瓣,即刻分开。零点几秒的时间。 留给他们的是忽然无限暧昧起来的氛围,还有岳芪洋嘴边被某人沾上的面包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吻他,毫无预兆的,诱得他突发期前收缩。 他若无其事地抹了抹嘴,伸手,从她所坐的副驾驶前的储备箱里挖出一小瓶麝香保心丸,顺带仔细瞅了瞅倒车镜中显现出的,某人娇羞又别扭的模样。 黎糯见他倒出两粒保心丸,不免担心:“不舒服?” “嗯,早搏。”他平淡地答道。 “没关系吧?”她习惯性地凑上去摸他的脉搏,的确有。不住叹息:“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工作重要,你的健康更重要。” “不,”没想到他却反驳道:“休息不足是本,还有诱因。” “诱因?” 她猛然间理解了他的意有所指,乖乖闭上嘴。 好不容易正常下来的车内再次粉红飘飘。 脸越烧越红,偏她的嘴还硬:“是谁错在先?我那只是替你消毒一下。” “哦……”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眉头一拧,指出错误:“实习同学,看来你外科是白转了。最基本的伤口消毒,无感染者由内向外三遍,感染者由外向内三遍,这都不懂?” 顿了顿,他倾身,愈压愈近。 “你觉得,这个伤口有没有感染呢?” “额……”黎糯被他挤迫得背部密密贴上了车门,亏她此时居然还能回答出来:“后者。” 自从天而降了某种名叫“岳芪洋”的细菌,她的人生已被“感染”得千疮百孔。 “好。”他答,低沉的声音发散着一种致命的蛊惑:“教不严,师之惰。” 关键时刻,她又变成了鸵鸟,第一反应摸索着打开车门,逃去了后排…… 可惜黎糯同学这次失算了,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出了小门还有大门,从前排移到后排,只是空间更宽敞了而已。 他看看后排那只正襟危坐直视地面的熟虾米,有些哭笑不得,然后跟着她来到后排。 “你……想干嘛……”某人的那个小神情哦,真是紧张,还不自知的夹着几分期待。 岳芪洋也懒得说话,三下两下将她放倒。 “接着教。”他说。 “你不是早搏嘛,小心心梗……” “那就麻烦你把我送到我们医院,让李务傥跳走之前继续保持‘心梗小王子’的名号。” 再一次发现,较真起来,她根本说不过他。 她停了欲迎还拒般地推搡,安静下来。很好,正合他心意。 岳老师说教,还真的是教,先缓缓地舔舐她的唇边嘴角,三圈,一圈一圈,就好似只磨着主人的小宠物。 渐渐他的眼神不再清亮凌厉,万般迷离,万般,让她心疼。 于是搂过他的脖颈,张开嘴,伸出舌尖,率先一步与之纠缠。 忘情了有多久,两个人都忘了。只记得在燥热难耐、情难自控之际,两只手机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震动起来。 拨电话的人俱不肯停歇,迫使动情中人硬生生结束了缠绵。 找黎糯的人是盛青阳,他在嚷:“组长你在哪儿?是想翘班矿工还是坑同学?” 找岳芪洋的人是毛毛,他也在嚷:“岳主任您在哪儿?王主任回来了。” 黎糯先被召唤去了次教办,回办公室途径会议室时,只见外三所有医生、肿瘤科大主任,甚至院办的人,都围坐在里头。 直肠癌根治术后未满一个月的王主任带病回归岗位,这新闻简直骇世惊俗。 更另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拒绝了数位同行权威首肯通过的folfox方案,放弃行辅助化疗。 “在座诸位皆是从各国一流学府深造归来的博士双博士,相信对于临床研究最前端的了解不会比我少。那你们一定知道,我的病,iia级,t3n0,t4a,是否需要辅助化疗至今仍是全世界争议非常大的问题,辅助化疗有无提高生存率,目前证据不足。既然在考虑因素中,患者选择位列第一,那我的选择就是,放弃化疗。” 多日不见,王主任消瘦了许多,但强大的气场仍在那儿,比岳芪洋更强大的气场。他歪歪斜斜地坐在会议室大屏幕一旁的会议主持人专用座位上,仿佛并不是在解答同事们心中的疑问,而是在开讲座一般。 当一个医生,尤其是已属权威行列的医生,一旦成为了患者,尤其是得了自己非常熟悉领域的疾病,他会自然而然地分|身,一半当患者,一半继续做医生。这其实是医生最头痛的一群人:医从性太差,质疑性太强。就如王主任,恐怕在各位同行拟定治疗方案之前,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但他的话句句在理,底下没有人敢反驳。 过了半晌,肿瘤科大主任举手赞同:“说到化疗,你们没有人比我更有话语权。但说到化疗的并发症、副反应和具体疗效,我行医半辈子,从当初的笃信到现在的怀疑,从当初单纯研究西医到现在中西医结合,这条路到底会通向何方,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况且你们外科医生的身体早就被拆坏了,一个个外强中干,怕还不如普通老百姓扛得住,再说老王的病发现得早,分期分型都还算乐观,所以我支持他的观点。至于接下来用靶向还是中医,我们再谈。” 王主任略一颔首:“很好,那就这样。我已封刀,除了大交班和病例讨论,今后科里的大小事都交予梁主任管理,小岳辅助。” 病例讨论在这天的晚上八点,差不多大家都能结束手术的时间。参加的人包括外三全体,还有病理、介入、肿瘤和影像中心的部分医生。 见本科室硕士生学长一副等待好戏开场的表情,黎糯不解。 学长解释说:“这个啊,和我们学生没啥关系,我们主要负责看戏。” 而后她才发现,还真的是看戏,看王主任开骂的戏…… “这个胃谁切的?残端切得也太粗糙了吧?是刀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啊?” “这个肠子谁切的?你跟病人有仇是吧?切成这样是故意让人家以后粘连?” “拜托你们淋巴结好好找行不?扫下那么大一团才找到这么几个?要不要我来找给你们看看?” “还有岳芪洋,你的投诉率能不能再高点?你笑笑会死吗?我是病人我也投诉你!” …… 王主任指的是病区里的医患交流本,散了会她特意去翻看了一下,然后笑惨了。 有病人说:岳主任刀开得真心好,可是看到你就会发抖怎么破…… 居然下面还有留言:同发抖+1。 还有病人写着:岳主任态度太拽,我爸住了一个多星期,他说话没超过十句。 下面又有留言:知足吧,我都没听他说过话! 学长探过头,叹气,精辟地总结道:“岳主任会笑,母猪会上树。” 这样想来,她都未曾见过他的笑容。 岳老最近身体欠佳,前几天因气温突变受了凉,辗转之后演变成肺炎,而老年人的肺炎,异常难治。以防万一,他们准备搬回岳家花园。 到家已近零点,岳老已经休息。整个家里醒着的人就剩了岳归洋。 岳芪洋的房间在靠里那幢副楼的二楼,圆形的房间,古朴不失华丽。 她进门就瘫倒在沙发上,直喊累。看他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工作的样子,朝他勾勾手指,让他过来陪她坐一会儿。 “对了,那件事情你解决了吗?”黎糯忽的反应过来。 “什么事?” 恨得牙痒痒:“你,和27床家属,的事。” “哦,解决了。”他说。 “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的?那还不简单,老规矩,十字以内摆平一个人。 岳主任在上台前特意杀到27床,在他家孙女蹦出来大呼小叫之际,直接甩了本结婚证书给她,确切点讲,是他们的复婚证书。 小女生无法接受,打开证书仔仔细细核对了半天,才确信她的岳主任身份已婚。 证书照片上的黎糯笑得毫无城府,状若痴呆,小女生自然心有不甘,小心翼翼问他:“黎糯?我能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 “做我老婆。” 他是如此回答的。 他老婆听完,愣了片刻,接着笑得前俯后仰:“我怎么觉得,对你的投诉又要多出一条了,情债。” 冷哼一声,他并不介意。刚想离开沙发,又坐回来,问她:“明天你值班?” “嗯。” “我换班了。” 心里犹如一杯温糖水下肚,暖暖的,甜甜的。 转而一想,黎糯不满道:“你不觉得,这四个字应该笑着讲比较好吗?”说完还露出大牙演示了一遍。 他不禁起疑:“你觉得,这样笑着讲,真的比较好吗?” 她“切”了一声,抗议:“我都没看到过你笑诶。” “笑一个吧?” “笑一个嘛。” “笑!” “给我笑!” …… 一个逐步前倾,一个渐渐后仰。 她几乎趴在了他的身上,手都拧上了他的脸颊,他偏偏眉头越蹙越起。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门外站着岳归洋。似乎是知道黄芪下了班,想过来说几句话。 不料两目对四目,无辜相看了半晌,最终岳归洋默默后退,带上门。 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此看来,他快做伯伯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得早吧 因为接下来还有好多好多好多事情没干。。。目测干完直接上班去。。。 第47章 下卷--6 c3医生办公室有道诡异的风景线,那就是窗台上一罐罐层层垒起的可口可乐。哪怕是初入科的实习生,只要是被值班夜迫害过的人,只消一眼,便对其用途一清二楚:正红压场,聚敛阳气。 传说此习惯始于某位学长。那位学长比较喜饮可乐,有次值班白天太忙以至于忘记去喝,红色易拉罐就一直置于窗台。结果是夜居然风平浪静,没有一个急诊手术,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下敲门声,安睡整晚。要知道,在外科求一个夜寐安,那是攒一辈子的人品也交换不来的。学长事后认真思考刻苦钻研,终于悟出了可口可乐的妙用,并屡试不爽。 当然一定会出现挑战者。又有一位学长觉得他扯淡,第二日接他班时将可乐一饮而尽,弃之。后夜间发生了多年一遇的大事件,即当日术后病人发生肺栓塞,折腾了许久还是没救回来。 这不,后者为前者进行了强有力的反证。于是在外三,值班同学亲自买一罐可乐的习俗延续至今。当罐头越积越多,会在月底那天统一销毁,那个班头,也就成了同学们心中的“黑色烂尾班”。 按恐怖电影的惯例,女生通常比男生阴气重,况且黎糯同学除了在内分泌睡过两个好觉外,别的科室值班夜,常遭护士姐姐嫌弃——基本每个班都以鸡犬不宁狼狈告终。所以她很乖很顺从很听话地买了可乐。 岳芪洋瞥了眼她恭恭敬敬双手捧着的东西,挺不屑的:“你也信这?” “当然。”她信誓旦旦地答:“你不知道我之前值的那些班有多霉,该死不该死的全死在我头上,该收不该收的都收在我床上……” “不对!停车停车!”忽然之间她大叫,他连忙一脚刹车。 她钻出去,过了会儿又钻回来,手里赫然多了一罐。 “加倍?” “这是给你的。”她把可乐硬塞到他怀里,解释:“你不是穿孔小王子嘛,再加上换班一般没好事,得好好压压。” 也不知是可乐的作用还是她的霉运期已过,整个白天确实天下太平,且楼上楼下手术结束得普遍比较早。 亲爱的同学们一下台,就收到她的逐客令。盛青阳还以为她打鸡血了要锻炼一下自己的临床能力,只有黎糯边童叟无欺笑着赶他们,边暗自揣摩:把病房当约会场所,把成百病人当路人,是不是很没有职业道德? 想起以前遇到的一名学姐,她和她男朋友都是规培中的基地医生,说他们喜欢把班头排在一起,因为她认为这世上最无奈却也最甜蜜的事,莫过于睡前一通内线:“有重病人吗?”,再加第二天清晨一通内线:“睡得好吗?” 这真是属于两个医生的浪漫,之一。 岳芪洋下台的时候,她在聚精会神码她的最后一份病史,没注意到他。 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大家都走了?” “都走了。”她说,往办公桌努努嘴,“洗手,我叫了外卖。” 结果,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的晚餐,吃得格外别扭。尤其是她,简直坐立不安。 “为什么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偏有种把什么都做了的罪恶感?” 他还是老样子,道:“那干脆把该做的都做了,以削减你的罪恶感。” “不行……”什么逻辑。 “抱一个?” “还穿着白大褂呢,脏。” “亲一个?” “……更脏。”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洁癖了?” 似乎所有人的印象中外科医生都有洁癖,其实还是因人而异的,起码岳芪洋就算不上,顶多有些洗手癖罢了。 她独自思考了片刻,得出结论:“在医院里,你是二班,我是一班,师生的关系,上下级的职务,所以要平等相处如院外,做不到。” “也对。”他颔首,把残羹剩饭往她面前一推,吩咐:“那就有劳实习同学整理干净了。” “……” “还有,外科二班负责急诊手术,病房病人除非要死了,否则不要叫我。”某人继续端着一副上级的架子。 “……” “有会诊和急诊电话,别来敲门,直接转二班值班室分机。” “……” “好,那我走了。”说完欲起身退场。 不料被一把揪住了衣袖,实习同学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你敢。” 他不敢,作出让步,坐在办公室里替小郑学长码病史,冷眼旁观黎糯跳出跳进忙东忙西。 往往她还在护士台开医嘱,就听得隔壁医生办公室铃声大作,过不了半分钟,他必定会冲走廊里喊:“楼上x床开止痛针。” 或者她在楼上捣鼓换药,一个内线上来,又是他在使唤:“楼下x床敷料湿了,重换。”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黎糯想悄悄接近他掐他脖颈,然后悲催地被抓了个现行。 岳芪洋递给她一张纸头,她仔细研究了番,上面写着一些病人的部分化验指标。 “有何吩咐?”她纳闷。 他并不回答,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你认为,出血和止血的顺序是什么?” “先出血,再止血。” “那我们手术中具体怎么做的呢?” “预防止血,如果出血,再止血。” “很好,”他扶了扶镜框,犹如在为她上课一般,“那我再问你,术后急性肺栓塞一直是外科的严重并发症,我们医院以前也为此赔过不少钱,但近几年来,发生几率几乎降为零,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 “第一,筛查可疑病例,除术前常规检查外加做心超和下肢深静脉超声;第二,普及运用足量抗凝药;第三,聘人员常驻导管室,一旦有漏网之鱼,确保十分钟内可以把人送去溶栓。” “这上面的东西,”他扬了扬纸,解释:“是楼上楼下四个病区所有病人中近两天值得注意的异常指标,对着这张纸头,你就能预料到今晚哪些人会出现哪些状况,该做何处理,又可以用什么药。” 见她怔怔的不明所以,他叹口气,提点道:“《黄帝内经》说:上工治未病,中工治欲病,下工治已病。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忙成如此这般。” 黎糯幡然醒悟,遂决定跟随护士姐姐一道巡房。 几圈病房兜下来,开出了一打麻方和精二方,解决掉了全部可能需要重新换药的伤口,使得她居然零点前就能安稳地躺在值班室的床上。 闲来无聊,翻了几页书,找路心和聊天。 “外科值班居然有空看手机?”路美女觉得不可思议。 “受高人指点。”她老老实实回道,回忆中忽然蹦出了一句话,便问她:“我记得笑笑和阿满以前嘲你的时候,说过理想中的老公应该比自己大十岁八岁,最好还是同行,这样学习生活指导起来两不误吧?” “好像有吧……怎么了?” “想到而已。”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黎糯活到现在,今天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 可惜她防得了住院病人,防不了急诊。两小时后,她和岳芪洋又在办公室碰了面,为了一个急性阑尾炎。 照惯例,一线班多为学生和规培,只管病房不管手术,有急诊手术即拉备班。这个月的备班是毛毛,命苦得被窝还没捂热便被二班一个电话催到医院。 “你留病房,实习同学跟我上台。”更苦命得是方赶到医院就迎上二班这么一句,毛毛风中凌乱。 “这是让我写住院的意思?”他还头一次听说备班是用来收新病人的。 黎糯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尤老师,你就把现病史既往史过敏史各种史问一下,我回头再问你。” 这世道,实习生都可以盘问教学干事了?她不说则已,一说,额,貌似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了。 趁着毛毛睡眼惺忪反应迟钝的当口赶快溜吧…… 凌晨的c24,灯光半暗,静悄悄。平日人来人往的16房显得异常冷清。 偌大的手术室,器械护士蜷缩在器械桌后方,麻醉师坐在头侧仪器边,俱是困意倦倦的脸。 黎糯第一次做一助,和岳芪洋相隔半米宽的手术床,相对而立。此情此景,好似有一种雄壮威武,仿佛这里成了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手术开始前,他说:“这是普外最基本的手术,机会难得,我会一步步教你。” “第一步,阑尾切口。因为已经确诊,以往通常会做麦氏点经典切口,但是从美观角度考虑,现在包括国外更普遍的是作右下腹横切口……” 在他有条不紊的讲述中,她偶尔会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流转的非同于往日的冷漠或对她的温柔,是一种笃定,是对所学领域的游刃有余。 相处至今,原以为自己面对他时不会再紧张,然而此刻,他俨然是她的老师,她却无端颤抖起来。 低头不过相距几十公分的距离,他伸手在腹腔探查了片刻,轻轻说了句:“后位阑尾,你摸摸看。”便拉过她的,手把手教起她。 黎糯第一次对岳芪洋动心,便是在这间手术室、这张手术床、这个身份的他。 而这一次的感觉,她觉得她的心完全融化了,再找不到比“沦陷”更确切的词语。 一台阑尾切除术按他的速度绝不对超过一小时,可看在他难能可贵的说了这么多话、教得如此仔细的份上,延长了不少时间。 她即将跨入更衣室之际,他拉住她,问:“想不想偷懒?” “偷懒?” “嗯,楼下交给毛毛,有个地方可以好好睡一觉。” “哪里?” “那里。” 随着他手的方向看去,他指的是教授主任休息室。小间完全隐于黑暗中,黑夜中即使外间有人走过也不会发现里面有人。 “可是……” 岳芪洋也不等她答应,直接把她带了进去。 “睡吧,”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枕上去,“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你。” “你不睡?” “我醒睡得很。不像某人,睡着了被抛到河里都不知道。” 黎糯狠狠拧他的手,他也不躲,移到她的头顶,一下一下理着她的发丝。 这,应该算属于两个医生间的浪漫,之二?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这对结婚的时候,司仪问新娘,她心目中新郎做过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黎小糯就说了是实习时候他带着她开阑尾。。。底下狂笑,大概只有我们这桌陷入沉默。遇上一个好带教不容易,如果还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羡慕不来。 第48章 下卷--7 关于两个医生间的浪漫之三,黎糯认为以下镜头可以算在其中。 回到岳家花园他的卧室,连门到床的距离都觉着远,她直接把他往沙发上按。 自行解开大衣,一边还火急火燎地命令他:“脱衣服。” “脱到哪步?” “内裤。” “冷……” 某位心急如焚的同学回头打开空调,狂摁上调温度键,催他:“脱,快点脱啊你。” “有这么急么?” “当然急!怎么可能不急?” 见他只默默褪至t恤,她怒了,冲上去亲手扒。 “可是,这样的进展好奇怪。”他任由她扒,光嘴皮子在反抗。 “啧啧,奇怪什么,这叫为医学事业奉献*懂不?” 三下两下扒干净了,放倒。 “那我开始做咯?” 他逆来顺受般闭上眼,点头。 “你好,我是你的床位医生,下面为你做个全身体格检查,请放松以配合我的动作……” 几分钟后。 “喂,岳芪洋,不许睡着!我头面部还没做完!” “有点sp(标准化病人)的职业操守好不好?要保持和医生的互动啊互动!” “你再不醒,别逼我做提睾反射……” 岳芪洋估计不会认同她的观点,但拜她毕业技能考前临时抱佛脚所赐,他这几天的睡眠倒是充足到前所未有。 可惜生物钟已固定,睡足不过四个小时,早睡必然导致早起。这样也好,省的手里一堆文章实验课题到时无法交代。 起身看向一旁的她,还是前一晚的着装,趴在沙发的边缘,手里死死攥着各种各样的复习资料。室内空调温度调得有些过暖,使得她的额头和鼻尖涔出点点细汗,脸被热风熏得通红。 横打抱起她,某人迷迷糊糊中还在责怪他:“你怎么做了提睾反射还没反应……” 他哭笑不得,把她放到床上,替她脱下鞋子。随手关上空调,拉过被子密实裹紧,然后拿自己的手捂着她的双颊,降温。 黎糯不是不爱打扮,而是和大多数奋战在临床的女生一样,头发长了没空去剪,胡乱拨成中分;鼻旁的皮肤发干,一看就是失于管理,哎,要忙起来连洗把脸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护肤化妆了。她的瓶瓶罐罐无论数量还是质量还不如樊师伦的一半,于是一直遭他鄙视直言“活得太糙”。她也不觉得有异,因为放眼望去,除了田佳酿和路心和这种天生丽质类型的,其他姑娘们俱是熊猫眼加素面朝天加运动休闲风的基本配备。 在外科,一天中至少一半的时间长发呈盘起的状态,再被手术帽一压,头顶瘪瘪的,无敌难看。实习生不比正式医生,一般没有固定的衣橱,也就意味着不能在更衣室附带的澡堂沐浴更衣,只好整天顶着被压扁的发型四处乱跑,以至于即便没穿手术衣,也很容易被别人辨认出在外科混的身份。 这不她的头发过了一晚还没放下来,睡梦中许是自觉盘着难受,一阵乱抓,结果发圈没抓下来,生生扯掉一把头发。 最后还是他轻轻替她解开了纠缠在一起的发圈和发丝。 岳芪洋看着面前这张时而平静时而皱眉,梦境似乎异常丰富的脸,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无论在哪个国家,实习医生都是苦不堪言的一群人。 背负着传承医学世家的使命,放弃继续深造自己所喜欢的计算机,从达特茅斯本科毕业后考入哈佛医学院的那年,岳芪洋不过才十八岁。相对于目标明确且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同学们,他的那段时光简直就像行尸走肉,除了看书、论文就是发呆,不爱说话的习惯大概也是从那时开始养成的。 第三年起,作为实习医生常驻医院,虽然他们并没有委以重任,但看着前辈们高强度的工作量,他的第一反应是:退出。如果不是这时候遇到了田佳酿,他绝不会成为一名医生。 c大医学院留美学生队伍庞大,遂组建了校友会,他好歹也流着c大的血液,沦落异乡都是自己人,故平时和这组织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哈佛的附属医院一向要求甚高,只接受优秀到非人的英才,不久前他听说他实习所在的医院接受了c大医学院公认的“雅典娜”的住院医师申请,几天后就见到了真人,正是田佳酿。 他本没太在意,不料她第一句自我介绍就震惊到了他:“你就是黄芪?我经常听你哥哥提起你。我是岳归洋的前女友。” 前女友? 岳芪洋很是纳闷,他算是和他哥关系不错,也从没听他说过他有个如此所向无敌的女朋友,关键,还分了。 他到现在都未想明白,田佳酿是怎么做到一边在马萨诸塞进行内科住院医师培训,一边又在马里兰读着研,还是双硕士。也许她原属非人,对,她的确是阅天才无数的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最聪明最隐忍最要强的女生。 拜“哥哥的前女友”和“前男友的弟弟”此种微妙关系所托,他们竟然处成了朋友,还是比较亲近的朋友。做实习医生的岳芪洋,目睹她不眠不休地备战step3,挑灯夜战地应付残酷的淘汰率,披头散发地半夜从家里被叫到医院,争分夺秒地做她硕士的课题,即使这样,还要抽哪怕一秒钟去陪她那个只会对她无尽索取的所谓丈夫。 他不是没问过她:“何苦?” “像你这样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都很优越的孩子是不懂的,你垂手可得的今天,就足够我们为之可以奋斗一辈子。”她如是说。 “优越?”他从不觉得一个孤儿能优越到哪里。 “是啊,光正统美国医疗体系下培养出来的医学生这一条,就是我们无法企及的,哪怕是国内再顶尖的院校。而且,你看你,小小年纪,轻而易举,就可以百里挑一地考进哈佛。在临床上也是,平时浑浑噩噩地活着,一到关键时刻,无论理论还是技能操作都能让人刮目相看。” “你和你哥一个样,都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天赋。你以为你们家世家的名号是白叫的?十几代名医是白做的?对你们一点影响都没有?才不会。医学是技术,也是艺术。技术还可以教,艺术就要凭个人悟性了。世家世家,我们普通人身上缺的就是你们基因里存在着的悟性。” 田佳酿说这话的背景是医院的天台,月明星稀,微风拂面,衬得她原本动人的声音更添一份发人深省的动容。 “我对他说过,我不做医生不过如此,他不做医生天理不容。现在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你。” 田佳酿是枚钻石,坚硬,带伤,闪闪发亮,受人尊重。他不会去喜欢她,但不妨碍可以把她当做良师益友。所以之后双双学成归国,成了同事,岳芪洋对她也总是带着一份尊敬,科研上出了问题会第一时间找她求助。 但是黎糯不一样,岳归洋说,她和田佳酿性格有相似之处,他也赞同。但黎糯是黎糯,人如其名,糯糯软软的,会粘他,烧焦了也会刚强起来,本质却没变。 看田佳酿忙碌勤奋他会崇敬,看她奔波苦读,他只会心疼。这约莫是钻石和糯米的不同,更是知己和爱人的区别。 注视着她不安又疲惫的睡颜,他想的是,如果她不做医生就好了。 黎糯最近往教办跑得很勤,就是为了保研的事情。 老师对她说得挺明白的,她成绩不错,保研没问题,至于是传统研究生还是基地研究生,保院内还是保院外,有待所有保研学生的最终选择。最关键的,是她想出国还是深造还是转行。 症结就在这儿,她连自己想干嘛都不清楚…… 可她身边的人,仿佛心意都已决。 盛青阳考a大的研,毕业后回东北,争取逃掉该死的规培。路心和考本校本院的基地研,把自家的庞大家产扔给她家沈老师,自己安心做医生。再问别人,出国的找好了学校,转行的跨专业考研或者直接找工作。同处保研名单中的同学也不断纷纷传来定好老板的消息,听得她人心惶惶。 晚上回家,岳芪洋照例在电脑上工作,她缩在地板上一会儿翻几页复习资料,一会儿瞅瞅保研意向书,心神不宁。 “怎么了?”被他发现了。 “你说小姑娘学什么科比较好啊?”她干脆挪啊挪啊挪到他脚边,然后猛地站起来,坐在他腿上。 他稍稍歪过头,继续噼里啪啦敲键盘,过了好半晌才反问她:“你确定想做医生?” “也没有……”她顿时垂下脑袋,也不算检讨,开始说大实话,“我知道我不太适合,不够狠,优柔寡断,做事拖拖拉拉,又鸵鸟……” “不是你的原因。”他摸摸她的头,“只是,你做医生,我舍不得。” 愣愣地抬头,正迎上他柔情深沉的眼眸。 “我……能不能哭?”某人傻兮兮地问了一句。 岳芪洋抹抹她的脸:“傻瓜,你已经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停更哦。。。 田姑娘是我的真爱,没有之一。 要有哪个男人对我说“你做医生,我舍不得”,立马改嫁,绝对必须一定的! 还有要肉的亲们,嗯,肉总会有的,让我再酝酿酝酿。。。 第49章 下卷--8 既然有人如此纵容她,那就慢慢来,反正十一月底才正式上交意向表,还有一段时间容她磨磨唧唧。 她的这种状态有人看不下去了,那就是被实习和考研双重折磨到一脸肝病面容的盛青阳同学。 “组长你到底想选什么科?”他每日一问。 “不知道额……”她也每日一答。 然后盛同学恨铁不成钢地开始担任她的职业规划导师:“大外里就没几个科适合女生,要不你也选妇产?” “第二个护理部,不要……” “整形?” “算了……” “甲乳?” “还是算了……” “内科?” “心肾神呼消跳过,饶我一死吧。” “那,血液?” “家属多刁民。” “风湿?” “你让我选这种加床倍于正式床位的重灾区?” “内分泌?” “好是好,可他们都不收保研。” “儿科?” “高危。” “五官?” “更加高危。” “急诊?” “……你直接捅我一刀得了。” …… 一来二去,盛老师缴械投降,表示没见过这等霸着保研名额还不求上进的同学,犹如占着那啥不拉那啥。 黎糯的平凡理想,还是混个全科规培,然后找家社区小医院,做她的基层小医生。 她没敢当着盛老师的面说出口,他若听闻了她的“雄心壮志”,定会呕血身亡,遗言必是:“尔等举动简直是给c大抹黑,早知如此,你当年为何不去考个三流医学院……” “哎,我也不想的,智商高没办法。”双手一摊,作势叹气。 他们聊天全抽换完药和未查房之间的空当,趁住院登记尚未开始办理之前。待一圈病房兜下来,办公室只怕已被新物种攻占。 “智商很高的袁湘琴同学,”毛毛顶着一头未干的头发,一路甩进来,碰巧就撞到了她在自吹自擂,于是“善意”地提醒道:“中组不是有两个需要谎报病史的吗?自行翻译完了没?” 敢情可怜的备班半夜又被拖来了。 “错!”他气急败坏地更正:“昨天下台十点半!刚换了衣服就送来两台急诊!备班备班备什么班!一个月就在家睡了两回!竟然还有让我半夜来收病人这种荒唐事……” 黎糯心虚地低头,默默继续背她手里皱巴巴的小抄翻译稿。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毛毛正抱怨到上次岳芪洋让黎糯上台而叫他守病房之事,当事人冷不防出现在他身后。 “你有意见?”某上级医生的一句话几乎使他的头发都结了冰。 毛毛瞬间就僵硬了,愤恨中的五官定型,如武侠剧里被高手封了穴一般。 “没有……” “二班一周一档班没意见,住院天天备班有意见?”他又硬邦邦地补充道。 “没有,应该的,应该的。” 这个时间点,全体医生都到齐了,兴致勃勃地围观毛毛被冷医生洗脑中。 “这小子的狂劲到哪儿去了?” 幸灾乐祸地说着这话的是楼上前组的住院,外号左克。 c5胃外三个组的住院分别唤作左克(左氧氟沙星)、法克(头孢西丁钠)和锋克(头孢他啶),江湖合称antibiotics三兄弟,汗。他们和毛毛虽基本属同期,但貌合神离,起因大约是毛毛进医院初无比嘚瑟地甩过一句:“a大c大算什么?我还协和的类?” 于是民愤暗涌,联合起荐把他塞到岳芪洋手下。协和算什么?你上级只比你长一岁,人家还哈佛的类。 可尤企同志只长年龄不长情商,和他混熟很简单,之后便发现他就是个好八卦喜段子无下限的主,整一个黑协和的存在。16房护士姐姐总结得好,此人正是:毛多嘴贱,三观不正。 从几年前一名年不少仍轻狂的追风青年变为现在走得了人路钻得了狗洞的好住院,多亏了岳芪洋的栽培。而栽培手段无非是:手术刀,即,靠本事说话。 不过能让他“臣服”的人单单他上级一个,唤作别人,接着嘚瑟,故江湖人士不仅赠了他一个别称,又加送了一个全名——岳家毛…… 浩浩荡荡的大查房队伍,毛毛灰溜溜地自行自觉与岳芪洋拉开着距离,渐渐走到小郑黎糯他们一堆中去,美其名曰“教学干事深入学生”。 被他一搅和,这些默背现病史狂记英文翻译的孩子们思绪中断。 见他们眼神一致望向他,殷殷期盼他能早日归他的住院医师小分队,可毛毛熟视无睹,指着最前头济济主任副主任,打马虎眼:“站得远,易仰望。” 如果细看,会发觉自王主任回归岗位宣布封刀后,周三的大查房,队伍有了变动。 王主任依旧是站在第一个,身后半步是梁主任,其后一排为各位主任。再后半步是岳主任,介于主任和副主任之间。 半步,真是一个微妙的距离。 虽然尚未正式聘任,但局面已成,历史悠久的胃外和肠外之王位争夺战,再次以c3获胜告终。 不消一上午,全院甚至整个c大医学院系统都得到了风声:梁主任即将出任外三正主任,岳主任升为业务副主任,且据内部可靠消息,他们来年会上正副教授,板上钉钉。 大查房的主提问权也移交至梁主任手上,对黎糯来说是大大的不利,因为她的床也是梁主任的床,最熟悉的便是最危险的。 这不才报完了一个,梁主任清清嗓子开始提问。 “这批同学来我们科也有段时间了,那我们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问起。” “说一下直肠癌早期和中期典型症状。” “好,讲一下tmn分期。” “那你们现在的教科书上的直肠癌分期呢?” “按a的分法呢?七版和六版有什么不同?” …… 查到中组的第二张床,接着炮轰。 “n中的经肛手术适应症有哪些?09年的和10年的有何区别?” “什么叫tme术式?” “我们科常用术式有哪些?适应症?” …… 到第三张床,还没结束。 “进展期直肠癌有哪些难题?” “现金常用辅助化疗方案有哪些?” “常用靶向治疗药物有哪些?” “西妥昔单抗和帕尼单抗的治疗靶点在哪里?” …… 她悲壮地成为了真正的“靶点”。 谨记学长的教诲:宁可说不知道也不能乱答。仅她手里一个房间的大查房,从磕磕绊绊的应付到全然无声。 她最后回答的那句“不知道”,在拥挤的病房显得过分软弱无力。真真是,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黎糯觉得,病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着同情,犹如得了绝症的人是她…… 眼梢一瞥,墙边的小伙伴们俱战战兢兢地直视小抄,一副无奈赴死的模样。要不是大查房不允许带chart和看手机,只怕他们现在一个个都在疯狂百度…… “教学干事,”主任呼唤毛毛,“刚才同学未答和答错的问题你来说一遍。” “好。”毛毛甩甩尚未干爽的头发,上前一步。 他倏地收敛起贱贱的语调,一个一个问题地作答,有序不乱,末了,还诡异地加了句“以上”,然后偷偷做了个欠扁的鬼脸给她,又回到了正常情况下的毛毛。 不等梁主任开口,岳芪洋倚在门边发话:“毛毛,我有问题问你。” 话音未落,全体慢动作回头,再慢动作看向毛毛。那一张张沉痛表情就像大家不是在查房,而在参加尤企好同志的追悼会。 众所周知,岳主任是外三的冷面王,又是外三学富五车的象征。梁主任提一百个问题都不怕,怕就怕岳主任一张嘴,就能让小医生们陷入夺窗跳楼的境界。 他擅长整些基因、通道、调节,高端前卫到可以随随便便弄死个人,只要他愿意。 果然,他今天的提问毛毛还是没答出来,某下级遂态度诚恳地发誓:“定将余生奉献给医学文献!” 岳芪洋没理他,待他松懈下来,又出其不意地扔了句:“你都考过中级了,还是教学干事,未来要肩负起科里业务和科研的重任。所以不要和实习同学一般见识,更不要拖我组后腿。” 前组的两位重又坠入洗脑的节奏,当局者义正言辞,旁观者也不敢言笑。 毛毛的被洗脑工作旷日持久,历久弥新,以至于很多年后,毛毛还会追着黎糯让她请客吃饭,说他始终对这段时日岳主任对他频繁的严厉的“指教”耿耿于怀,原因当时不明,后来自然是明了。只是他没想到,公与私界限历来严苛的岳主任,栽在了看似傻乎乎的小丫头片子手里,英雄难过美人关,跟着“犯傻”。他只要稍稍动一下她,某上级便狠狠虐他。 当然,此为后话。此时此刻的黎糯的确需要岳主任暗中罩着,才能避免被各路人马欺负,比如实习生的天敌护士姐姐。 她忙中疏忽,将换药换下的垃圾分错了类,当场被护士姐姐捉拿归案,不巧的是,还恰逢“苏格拉底老婆”。 正值近上午九时的光景,医生们都匆匆往手术室赶,护士台是必经之路。她杵在那里接受大呼小叫,有些尴尬。 这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是岳芪洋,被家属围堵至走廊,各种拜托请求感谢,和护士台这边儿倒是遥相呼应。 许是楼上毛毛催得紧,他一边捏着手机,一边对家属酷酷地说:“我尽力,你们要谢也等病人平安下来了再谢我。” 经过护士台时,黎糯还在挨骂…… 他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又慢慢退回来,冲滔滔不绝的“苏格拉底老婆”咳了两下,吩咐道:“办公室冰冻单子用完了,麻烦你去库房取一下。” 如此轻而易举地解救了实习同学。 手术室专用电梯空空荡荡,唯独他们两人。她被大查房打击到又被护士姐姐责备到,总归有点失落,缩在角落默不作声。 “我替你报过仇了,别在意。”他靠在另一个角落,环保双臂,侧身看着她。 小小的感动后,她觉着异样:“你不是一向公私分明的嘛,这样好吗?” 直达的电梯上升很快,随着“叮”的提示音,他回答道:“是吗?我说过吗?” 忒严肃的表情,耍无赖的眼神…… 黎糯是个求安稳的孩子,希望一生无大波澜,平平静静。 小时候看柯南,第一话里小兰说她望着新一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感觉。 而望着迈出电梯的他,不知怎的,燃起了一种同样的恐惧。愣了半晌,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他,抛开从前的一切过节,仅仅抓住他们之间种种温馨的小美好。 电梯门关上了,开始缓缓下降。 作者有话要说:明起出国开会,行程很紧,尽量维持隔日更。(我很懂的,作为补偿会在微博上多八八╮(╯▽╰)╭) 谢谢扔武器的各位,鞠躬! 第50章 下卷--9 书呆子岳芪洋同志官至行政副主任不到三天,自动请愿下台。 其实黎半仙早就掐指算过了:对于某位连自己的工资卡奖金卡密码都会忘记的人来说,妄图他来管整个科室的效益,难过登天。 三甲大医院,多的就是副主任,你看墙上一串简介,就属副主任那列最长,远远赛过小住院小主治的人数。 没办法,人家学历摆在那儿,一垒垒的正统博士,在职读的一律不收。按规培出台以前的规矩,博士毕业一年考主治,考完两年后即可考副高,像毛毛这样的八年制小博,放几年前已属副高待聘行列了,偏偏生不逢时,被两年规培一搅和,愣是这年六月才把中级考完。 当然考归考,聘不聘是另一回事。如今的上海,需成功过关无比坑爹的规培二阶段考,五年后方能聘上主治,还得祈祷所属系统同期生稀少,并得往头头脑脑那儿塞足咯,否则等你一个个排队轮下来,保不准六年七年。 毛毛自知晋升路茫茫,只能一个劲地阿q,庆幸他妈妈还是早生了他几年,没再遇上拟定中的专培,不然,唯有转行一条路了…… 岳芪洋可以一路顺风顺水地聘上副主任,归功于他22岁md毕业,归功于他全球顶尖医院七年住院医师培训,归功于他外三第一把刀的手下功夫,归功于留美期间一篇篇的sci,还归功于他姓岳。说到底,这个行当不能免俗,看毕业院校,看临床能力,看科研水平,更看身家背景——即便他属于西医系统,但评委们敢不买本市中医系统高评委主席他爷爷的账? 至于行政副主任一职,和通常意义上的副主任不同,不仅仅是职称,还是官阶,与大主任分管科内财务大事。依外三的传统,亦可理解为未来的大主任。 大外的确财大气粗,以至别的科室都在窃窃私语,说外科什么先进武器都不缺就差买专机了。这种传言黎糯听过不少,身临其境才觉得这些钱他们理所应得:试想,一个人每天至少工作二十小时,时不时通个宵,换做送快递也能发财,更何况是脑力劳动。 在他上位之前,外三行政副主任是梁主任,人家可以做到把钱管得风生水起,可岳芪洋做不到。 于是她从以往见他对着论文蹙眉,变成了对着数字蹙眉。 “还第一次看到管钱管得如此痛苦的。”真实想法。 “术业有专攻啊。”他的脸皱皱巴巴。 “说明你情商没有梁主任高。”某位同学还真嘴不饶人。 “嗯,”他丝毫不生气,“所以我们家的财政大权,由老婆负责。” 黎糯趴到书桌的另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无邪地瞅着他。 “这话可有赌气意味?” “没有。” “可有不服?” “不敢。” “真的?” “我连自己的卡长什么样都快忘了,还能不真?” “很好。”套话成功,她猛地挺直腰板,就如翻身得解放的奴隶一样趾高气扬起来,“听着,岳家家规第一条,妻子每月给丈夫一千块零用钱。” “……” “嫌多?也是哦,你穿衣吃饭都不要钱,医院还给车贴,房子又啃老,是多了些。” “……” “那是嫌少?” 他没再搭理她,塞上耳机干他的科研大事,不忘闷闷地甩了两个字:“随你。” 读高中那会儿,黎糯是寄宿学校的。那时不像她小的时候,工薪阶层人人守着死工资,家家均衡平等,时代变了,贫富差距拉大,高中孩子的父母们该升官的升官,该致富的致富,普通百姓手里也多少有了点积蓄,加之她的高中是所名校,家长舍得往争气的后代身上砸钱,所以同学们出手都挺阔绰。她每周五十块的零用钱,就是和中下水平的樊师伦比,也差了一大截。 周日下午返校前,妈妈会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绿色人民币,她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那时的表情,约莫就和方才他的如出一辙。 怀里兀地冒出一只毛茸茸的头,他没讶异,随手摸摸:“怎么了?” “想妈妈了。”她说。 他摘下耳机,给她带上,道:“听半小时,就没那么想了。” 这招管用,叽里咕噜的医学英语,不消半刻便能摆平她。 他擅自“辞官”一事,她不耿耿于怀是假的。 又是周二,这次她没再被毛毛拖去前组帮忙,随梁主任捅了一整天的菊花,上午内镜中心专家,下午特需。 门诊结束,晚上六点。梁主任匆匆赶去病房,科内尚留着大小事务等他处理。 从他代理大主任后,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常事,家里长辈身体欠佳全靠姐姐照顾,他那幼儿园中班的儿子也成了外三最小的常驻部队。 小朋友人小鬼大,黎糯就见过他向毛毛提出疑问:“什么叫一班?什么叫二班?什么叫三班?什么叫总值班?” 毛毛意图用形象的比喻告诉他:“一班就是你们的小班,二班就是中班,三班就是大班,总值班就是老师。” “那什么叫备班?” 毛毛一呆,立马充当高大全:“额,备班就是点读机,哪里人手不够点哪里……” “搞了半天,原来是贴身丫鬟啊,地位好低。” 尤双博被四岁娃秒杀…… 她还见过他批着他爸的白大褂欺负毛毛,嚷着:“把你的病历本拿出来。你哪里不舒服啊?” 毛毛配合演戏:“我胃不舒服。” 小梁医生小手一挥:“做胃镜去。” 不说小朋友诊治是否规范,总之他的拿腔拿调,颇有几分梁主任的影子。 不过小朋友讲了,他在幼儿园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从来不当医生。 问其原因,他居然凝思了半天,摸摸下巴,说:“因为我不喜欢医生。梁置超是好医生,不是好爸爸。梁置超首先是病人的梁主任,其次才是梁黄予的爸爸。” 而后万分委屈地哭了起来,他们看到,门外的梁主任也在不住抹泪。不仅是这对父子,万家灯火举家用餐的点,当时镇守在办公室的所有人,包括王主任、毛毛、盛青阳、小郑、学长、黎糯无一不红了眼眶。 周二中组惯例停台,她下班的时候,岳芪洋还在台上。 晃晃悠悠回到岳家花园,还没跨入主楼看望岳老,倒是先撞上了刚停完车的岳归洋。 “干嘛垂头丧气的啊?弟妹。”他朝黎糯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月下庭前聊天。 还没等她开口,岳归洋了然而道:“让我猜猜?应该为了黄芪有官不做甘做百姓一事吧?” “你也知道?”她讶异。 “当然,这圈子小得很,我虽转投中医界,也只脱离了一半而已。”他解释完毕,又接着问:“要我替他回答原因么?” “我弟智商高情商不高,不是算钱的料。” 她赞同地点头。 “但是,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这次‘辞官’算得上是他情商最高的举动之一。原因,一,他是他们科最年轻的副主任,由于年轻,经验和科研总量必不如他人,在论资排辈的医院,谁会服你?二,不管哪个科,钱最多的都是大主任和行政副主任,钱多了,便成众矢之的,你觉得黄芪被妒忌排挤得还不够?所以他这次做得很对,时机未到,还是再熬几年吧。” 如果她纯粹是医学生,她会惊讶于医院里的乌漆墨黑。但她是医生的妻子,除了叹气,还庆幸自己只是个学生。 “那你呢?”看向已习惯尔虞我诈的岳归洋,她突然问道。 “我吗?”他一愣,思索了片刻,“我啊,不指望能当上大主任,毕竟是中医妇科,搞个男的当老大不免奇怪。我只希望顺利升到主任,坐坐门诊,开开药方,科研什么的都别来烦我。” 岳芪洋曾无意中提到过岳家家训,有一条她印象深刻:恪守己任,勿争人上人。经历过风雨百年流传至今的告子孙书,和中庸之道不谋而合。 岳归洋看她神游天外中,嘲笑她:“难怪黄芪情商高了,怕是把你的都吸到他那儿去了吧。” 她怎么听这句话怎么带有颜色,无视他。 “看来结婚不错啊,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某人不识相地继续。 黎糯转身就走,还不忘伤他一句:“那你快去把田姑娘领回家啊。” 果然年关难过。 有关部门和谐指数精神文明越是查得紧,门急诊大厅或静坐或叫嚣的专业团队愈演愈烈。 外三最近似中了咒语,先是胃外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官司,再是梁主任手头连着几个中转开腹,最后是下级医院送了岳芪洋个大烂摊子。 随着阴沉湿冷的冬季正式来临,外三也乌云密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脚的内部斗争应该是医生文的重要元素,不知各位怎么想。。。虽然再黑的不敢写。。。 梁主任儿子也是真实的 是我临时想到加了一段 哎 病中的宝宝 麻麻对不住你啊 第51章 下卷--10 所谓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这代最命苦,这句话形容二班非常合适。 梁主任代理大主任后不再担任二班,常驻病房的副主任变成五人,直接导致他的班头比她的还密集。 黎糯后来再没和岳芪洋搭过班,上上下下各忙各的,他换不了,她也没法换。 年底,各类杂事堆积,查病史、写总结、讲汇报、开大会、熬论文、整实验、狂结题、申基金…… 某位同志时常夜不归宿,他家老婆也用不着担心,反正他不是一头扎在医院,就是和雌老鼠睡在一起。 这不,昨夜他又值班。 第二天不到七点,黎糯刚踏进办公室,班还没交,房还没巡,就听得王主任“砰”的把门一关,破口大骂。 “岳家二公子,你什么时候变成慈善家了?啊?” “这么大个烂摊子收进来干嘛?还占了个正式床位,找死啊?” “你以为你是拍电视呢还是写小说啊?路上随随便便拉一个都能住进来?” “岳芪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小心这次吃不了兜着走!” 毛毛唯唯诺诺地举手:“主任……” “闭嘴!” “真不是岳主任的错……” “尤企你闭嘴!你还没资格插话!” 办公室内的温度倏地降至冰点。 她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偷偷瞄了眼历经昨夜风雨的三个男人,小郑学长面如土色,毛毛一脸哭丧,岳芪洋最为镇定,但他的神色,从未如此难堪过。 幸亏梁主任及时赶到,把怒发冲冠的王主任“请”了出去。两人方才走远,他也转身去了示教室。 毛毛和黎糯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 毛毛不停地在道歉:“主任对不起,都怪我脑子糊涂了才会同意把10床收进来……” “不用。”他的声音异常沙哑,打断了下属断断续续的悔意,伸手准备带上门。 透过最后一条缝隙,问他:“你现在还有本事把他们撵走吗?” “没有……” “没有就想对策。先乖乖替我把房巡了,我在这里休息会儿。” 毛毛得了命,忙不迭地朝前组的病房走去。看他已走远,他把杵在门外另一边的她捞了进去。 来不及嘘寒问暖,他便把她抵在门背后胡乱地吻了一通,绵绵密密地向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唇、脖颈。而后又深深垂下头埋在她的颈间,磨着她的耳垂和发丝。 “几夜不归,如此想我?”拍拍他的背,黎糯使劲笑着去问道。 “嗯。”他瓮声瓮气地答,充满委屈。 她挣脱开他的双臂,捧上他的脸颊,在胡茬隐隐的嘴边亲了一口:“你委屈什么?独守空房的我都没叫委屈呢。” “我们可以在这里补,如果你不介意。”说完还真自说自话地动起手来。 黎糯跳开,又羞又恼地指指门外:“我可不愿意把第一次献给示教室。” 语速快过恼速的产物太过直截了当,两人俱一愣。之后一个脸越烧越红,另一个眼底泛起一丝促狭,直直盯着她看。 “别这么看我……”她脑袋一缩,又钻进他的怀抱,用他敞着的白大褂包住自己。其内的手术衣与他二十四小时相贴,早就透满了他的体温。 两人静静地相拥,仿佛都急于贪婪地吸闻着对方身上特有的安心气味。 他叹了口气,搂紧她,像在轻声安慰自己:“看到你,就没事了。” “我能问昨晚发生什么了吗?”她小心地仰头看他。 “太累了,说不动。”他把她的头重又按回胸前,“王主任会告诉你的。” 没过半小时,王主任的确气急败坏地把事情的经过告知了外三的全体人员。 昨天半夜,从下级医院转来一名17岁男性患者,主诉:腹部剧痛一天。 因考虑有急性阑尾炎指征,下级医院即刻行急诊手术。剖腹后却见小肠呈紫黑色,腹腔大量脓性渗出液,肠系膜处见一巨大肿瘤,高度怀疑小肠全段坏死。因手术难度较大,故关腹急送上级医院治疗。 患者家属为来沪务工人员,家境很差,救护车送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外科急诊请总值班作担保,总值班念在孩子可怜,不仅垫付了120的钱,还给签字赊账。 由于患者一般情况不容乐观,遂请外三急会诊,不巧二班岳芪洋下不了台,便委托了备班毛毛。毛毛毕竟经验还不够,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收入了病房。 这才是噩梦的开端。 据小郑学长补充,是夜,岳主任和毛毛轮番劝说,最后连在医院通宵加班的梁主任也加入其中。只是患者的知情同意书一改再改,家属仍不同意手术,也死不签字,双方僵持。 他表示他从来没听过岳主任讲那么多话,从全小肠切除加肿瘤切除术,让步到若开腹后没有侵犯大血管,做部分血管切除吻合或者自体血管移植,最后声音都讲哑了。 眼看患者再放任下去马上会出人命,是岳芪洋怒拍桌子做了决定:边斩边奏,即他先开腹,由梁主任继续和患者家属谈话。 开进去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差,可惜家属最终仍旧拒绝院方提出的任何一种术式,签字为证。于是台上的他们只能放置引流管,病检后关腹。 学长说,折腾了一夜,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无非两点:一是患者家属的冷漠,二就是岳主任的作风。 “岳主任决定开腹前沉默了许久,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即刻剖腹探查,我负责’。原来一个男人说‘负责’的时候,可以那么那么那么帅。”这是小郑的原话。 小郑只是基地医生,处于学生和医生之间的位置,换做王主任,绝不会这么想。 王主任简直是被岳芪洋气崩溃了,气到交班时拿过chart就往他身上砸。 “你负责?你负个屁责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出息了啊!家属不签字你就开刀?你以为你还在美国啊?在美国都不能这么乱来!打起官司来你全责你知不知道!” “总值班又不管临床,他归他签,你们蹚什么浑水!” “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的话忘了?医生什么都可以有,就是恻隐之心不能有,那会害死你们自己!” 王主任毕竟是动过大手术的人,大发雷霆完体力不支地坐下,语速也缓慢了下来,变成一种痛心疾首。 “小岳我跟你讲,你别以为手里有点本事了不起了,你还嫩着,人心险恶看得太少。这个病人情况太差,绝对会死在我们科里,到时候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你是世家公子从来衣食无忧,我告诉你,谁都能死唯独穷人死不得,为什么?因为他们只有命。说不定他们就是盼着病人早点死了,讹钱不算,还要你偿命!” 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任由主任斥责,也默默接受来自同事眼中带有各种情绪的射线。 但是黎糯能感受到,他这次心里确实没了底。 毛毛的过失,自己的过失,患者的过失,家属的过失,统统要他承担。是的,因为他是前组的总管,既然在医嘱签名栏斜杠前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所有是非都算在他头上。 王主任所言极是:你何德何能敢说出“负责”这两个字? 岳芪洋不是大神,他适合对着电脑编程序,适合躲在书海里查文献。无论是在长久以来的明争暗斗中,还是在超出负荷的各种高压下,他一直是个被动接受的存在。 这些外界压力使得他脑海中的某根弦越磨越细,或许只需要一根导火线,弦就会崩断。又或者,这次的事情就是根不错的导火线。 可悲的是,事实在往王主任的预见方向发展。 10床术后予以禁食及补液治疗,但仍因为家庭经济原因,无法使用tpn(全肠外营养)。术后每日引流量约在1500ml,色黄绿伴恶臭。 一周后,手术伤口开裂,大量黄色液体渗出,予以持续负压引流。同时患者消瘦加重,以每天约四斤的速度瘦下去,并有腹部剧痛不能缓解。 反观家属,一度以交不出费用为由要求停止补液。无视儿子越裂越大的伤口,一直在追问什么时候能拆线早日回家。甚至还说,反正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比起高昂的欠费,不如放弃。 住院期间,该患者的换药由岳芪洋亲自负责。每次他换药,黎糯都会给他打下手。 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看着病人痛苦地咬紧毛巾死命忍住声音,不可避免的于心不忍。 这段时间他话更少了,除了去学校上课,几乎终日呆在医院。 她什么也帮不了,只能悄悄地在人迹稀少的地方抱住他。 “如果你实在受不住,可以哭。要是你不想哭,我替你哭。”她说。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别无他求。”他答。 10床没熬过两周,在他的班头上去世。 正如王主任说的,患者死后家属马上翻脸不认账,扬言倾家荡产也要告外三,名单内大主任王主任、代理大主任梁主任、毛毛,全部包括,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岳芪洋。 按规定,纠纷患者二十四小时内封存病史,幸得王主任及早提醒,才不至于在病史环节被抓住尾巴。由于各类同意书上都有家属签名,官司不了了之。 外三重又恢复平静,黎糯他们也得准备出科了。 那是她在外三的最后一天,十一月底,又逢周一大交班。 上午交完班溜去教办上交了保研意向表,她没舍得放弃五年所学,在老师惊讶万分的眼光下勾了全科基地研一项。 交完表,仿佛看到了未来三年的生活,兀自大松一口气。 回到c3办公室,除了在科研处办事的岳芪洋,其他医生都在。 她刚跨进门,背后被人狠狠地推搡了一下。 回头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十几个青壮年,手里操着家伙,满目狰狞,一拥而进。带头的那个,正是原10床年轻的父亲。 “我们是死掉的10床家属,那个姓岳的在哪儿?”来人直嚷嚷。 关键时刻还是王主任镇住了场,不卑不亢地答道:“他今天不在。” “不在?也行!反正你们都是草菅人命的庸医,我儿子的命你们来赔!” 话音未落,十几个人团团将医生围至办公室中央。 趁门被反锁的前一秒,梁主任拼命将没缓过神的黎糯和盛青阳往走廊里推。 “小朋友们快走!”第一句。 “叫岳主任不要回来!”第二句。 “保安……” 第三句话没说完,门赫然从内里堵住,办公室里发出一声声巨响。 黎糯先一步反应过来,保卫科就在楼下,直接拉人比打电话更迅速,她把盛青阳推下楼,哆嗦地掏出手机按1。 “嘟”声响了许久,他似乎没听到。 她疯狂地不停地按着通话键,身后的打斗丝毫没有停歇,随着门轰然倒下的声音,战场从办公室内转移到了办公室外。 梁主任和毛毛白大褂上血迹斑斑,康主任跪在地上,而王主任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 他几近怒吼:“同意书上你们自己签的字,我们仁至义尽……” 一个巴掌挥过去,王主任瞬间嘴角被打出了血。 偏偏此时手机通了,岳芪洋的声音却非常接近,她猛然回头,他已出现在了走廊里。 肇事者与她同时看到了他,放掉王主任就朝他的方向冲过去。 就听得10床父亲喊了一句“姓岳的,拿你最值钱的手来抵我儿子的命!” “别!”王主任已经声嘶力竭,“你们不知道他的手是多少东西都换不来的!你们不知道他的手可以救多少人……” 忽然之间,伴着其他病人家属和护士姐姐的尖叫,喧闹的走廊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地上的鲜血,汩汩流出,那颜色,如办公室窗台上那层层叠起的可乐罐一样红。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看错 难得更得这么早 之后几天实在脱不开身 周四回国 下次暂定周五凌晨更╮(╯▽╰)╭ 另 文中病例肯定是真的 但因为是小说 不可能提供完整版 望勿深究 第52章 下卷--11 刹那间,她无由来地冷静下来。 眼前明亮的世界晃了一晃,她看到一片狼藉的病区,看到掉落在地的一把惨不忍睹的尖刀,以及所有人惊魂未定的神情,包括几秒钟前还气焰嚣张的肇事者们。 有一双颤抖的手扳过她的身躯,那双她熟悉的凌厉眼眸从她的面部移到腹部,再移回面部。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地上流的血都是他的。 黎糯倒并没觉得很痛,咧嘴朝他笑笑:“你没事就好。” 俯身,将她的上半身枕在他的腿上,一只手下意识拼命地捂住她的伤口,另一只疯狂地抚摸着她的脸。 不知为何,突然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她意图伸手去环他的腰,力不从心,无力地又垂下。 就这样说吧。 “古北家里上个月的水电煤费别忘交了。” “啊,厨房里糖和盐都没了,你要回家记得顺带买一下……” “别说话了。” 稍稍将她侧过身,抱得严严实实,他几乎是用自己整个人给她的腹部加压。 她明显感受的到,贴于他的前胸,他的人,甚至是呼吸音都在战栗。然后用同样战栗的嗓音冲护士台方向喊道:“平车!” 那个声音她永生难忘。 愤怒、心痛、无奈、悔恨、慌乱……交集在一起的何止百感。 “可是……” “囡囡,乖,别说话了!” 黎糯听话地合上了嘴,她怕她若再说下去他会哭给她看。 关于那个混乱的早晨最后的记忆,是他几近失控的叫声:“平车!插台!” 她很累,努力眨眼,外界的一切却渐渐模糊不清起来。 其实她刚才想说的是:黄芪,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可是现在不说的话,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情深缘浅天注定。 算了,遇上你,也值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做了一个异常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见到了所有亲人。 爸爸喜欢把小小的她举高高,那时的家里还装着吊扇,举得太高会被妈妈骂。 妈妈仍旧严厉,但神情不乏温柔。会因为她打翻了洗脚水拧她,过后又端来一盆新的耐心地替她搓脚,还会挠她脚底心。她怕痒,一阵乱逃便再次踢翻了脚盆。 外公外婆也很疼她,每周亲手做一布袋富有农家特色的各种饼送到她家,风雨无阻。 爷爷奶奶照顾小辈的方式则十分矛盾,一边教连话都讲不利索的她背唐诗宋词,一边斥责妈妈不允许送她去学这学那。 他们都走了,似乎又都没离开过。爸爸没有出车祸,祖父母外祖父母没有生病,妈妈也没有得胰腺癌。 她这些年来念念不能忘的,不过就是这些别的家庭习以为常的东西。 他们和她相距一条不宽的河,河面似氤氲着浅红薄纱,四周烟雾缭绕。她已坐在小船上,一艘无人掌舵亦能前行的船。 这是天堂,抑或地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对岸的亲人们在笑着向她招手。朝思暮想的景象,伸手可得。 可是,黎糯,你为什么要哭? 是因为你知道,如果自己也走了有一个人将痛不欲生么? 深沉的梦境中,他的眼睛,他的双手,他的亲吻,都如此似曾相识。 她飘荡在河道中央,不住地回望一步步走来的路。 可这个人是谁,却记不起来。 把她从梦里生生拽出来的是钻心的剧痛,痛到她猛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因受不了日光刺激,重又闭上。 头痛欲裂,伴着从四肢百骸深处涌来的不适感。 外界像有无数台马达在轰鸣,耳边的人声在嗡嗡一片中逐渐清晰。 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若狂地在嚷:“小黎,额,不对,师母,您终于醒了!” 黎糯小心地眯开眼,试图咽口水。喉咙口明显有根什么管子堵在那儿,她居然条件反射地想起此物应该叫胃管。 既然忆起了“胃管”这个名词,头脑中某一个开关骤然开启。 她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毛毛,确切说是毛毛夺门而去的背影。他手忙脚乱地扔了弯盘,手里还捏着镊子,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连无菌手套都没脱就摸出了手机。 想必他是去叫人了。 趁病房里就一个人的时候好好打量打量自己身处何方。 单人房,带厕所,有电视,有沙发,有茶几,有陪床。看来是特需。 用尽全身气力转头,陪床上凌乱地散着男性的服饰和敞开着的电脑。前面的茶几则非常干净,上面只有两件物品:倒在桌上的红牛,以及躲在易拉罐后方的麝香保心丸。 明亮或含蓄的黄棕色,刺激到了她的神经。 岳芪洋。 他怎么样了? 他是第一个接到毛毛通知的,但却脱不开身,最后一个抵达病房。 待他一出现,余下的医生们自觉地离开病房带上门,独留空间给他们。 黎糯见到他的面色,倒吸一口氧气。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隐现,胡子没来得及刮,满脸疲惫。总之,他才像是个重病号,风吹即倒的憔悴。 他疾步走近,职业性地先扫了眼心电监护,接着坐在她身边,不停摩挲着她的手。 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可惜睡了太久,肢体都变得麻木。 似乎是感受到她手指在努力运动,他手中加大力道,轻声说:“别担心,我很好。” 你哪里很好?我没发觉。 张嘴欲说话,许久未运动的喉部受到外界刺激,声音没发出,倒是呛咳起来,又牵拉到了腹部伤口,疼得她涨红脸,也同时憋出了眼泪。 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帮不了她,只能用粗糙的手背替她抹去泪水。 她还在不住地咳,越咳眉头越是拧得紧。 最后他无措地弯下腰,扶着她神志未全清的头,一遍一遍地吻她的前额:“别担心,我很好。你没事,我就好了。” 她知道的,他在骗她。 黎糯又迷迷糊糊睡了两天,才终于正式清醒。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又是毛毛。 缓了口气,细若蚊蝇地问他:“岳芪洋呢?” 毛毛在收拾弯盘,被她吓了一跳,对上她还算清亮的眼眸,欣喜道:“小黎,不对,师母,您这回是真的醒了?” “岳芪洋呢?” “院办……”毛毛面露难色。 “院办?” “师母,您懂的,出了这么大桩事,外头早就满城风雨了……” “他最近是不是很难熬?”别人与她无关,她只关心他。 毛毛没回答,只让她安心养伤,便匆匆离开。 那即是默认了。 考虑到可能会有媒体钻缝子打入内部以及病人身体因素,她的病房只对几位特定人员开放。一个是负责给她换药的毛毛,一个是特需的主管护师,还有一个是岳芪洋。当然,在她昏睡期间,还有岳家人、领导、王主任他们和鉴定人员来过。 因为市鉴定中心隶属于c大,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给她作出了伤残鉴定。 左腹部刀伤致腹主动脉破裂,根据《人体重伤鉴定标准》中腹部损伤第七十二条:腹部损伤致使腹腔积血,须手术治疗,无疑黎糯属于重伤。 在刑拘涉案人员前后,岳芪洋无数次被警方传唤,无数次逼他回忆复述当时的情景。再无数次被院办传唤,无数次追查外三在治疗方面是否有过失。 据说他继续沉默以对,用沉默在徒劳地反抗着什么。 这世上本就没有设身处地,这词造出来纯属诓人。只有事件的当事人才会了解当事人,所以能挡的王主任和梁主任都替他挡了下来。 黎糯心里惴惴不安,从她受伤后,他一直不对劲。 比如某夜她睁开眼睛,黑暗中他趴在窗边颓然地望着天空,蹙眉凝思,久久未动。 比如无论她醒着还是睡着,他都死死抓着她的手,且格外用力,以至她的手心被他并不长的指甲掐出了印子。 他的不对劲,显然周围的人都能察觉到。 某天,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问毛毛:“尤老师,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那天之后的事情?” 毛毛一愣,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千万别叫我尤老师,师母大人。” “这不是重点……”她看他一脸唯唯诺诺的表情,有些好笑,说:“你要真把我当师母,那就原原本本说出来吧。” 毛毛遂奉命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完后,却发现躺在病床上的黎糯侧过头默默哭湿了白色枕套。 回到那个早晨。 她被原10床父亲捅了一刀,正中腹主动脉,血淌的满地都是,根本止不住。 他一定是急疯了,在她被推进手术室专用电梯时,他穿着被鲜血浸湿的白大褂冲到外五主任办公室,把血管外的大主任一路压上台。 黎糯送到c24的时候已经失血性休克,呼之不应,血压不断往下掉,严重心动过速,全身冰冷,奄奄一息。 他习惯性换上手术衣,确实上了台。只是一打开腹腔,看到尚呈柱状喷涌而出的鲜血,手里的电刀一下掉在了台上。 这台手术除了必备优秀的血管外科医生,还需要经验丰富的腹部外科医生,他何尝不清楚。 岳芪洋下台,径直向旁观的王主任走去。 “小岳,整个圈子都知道,我已经封刀了……”听了他的请求,王主任也很为难。 “请破例接受我这个无理的要求。”当时他如是恳求道:“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提过结婚的事。但她的确是我的妻子,且不仅仅是我的妻子,她是我这世上最珍视的人,甚至是比空气和水更重要的存在。您是腹部外科的权威,只要您同意,我下跪也可以。” 话音刚落,双膝一弯,真的跪在手术室的地面上。 黎糯曾经为了妈妈跪在他面前,赌上自己的全部尊严。 现在,他,堂堂岳家二公子,受人敬仰的岳主任,同样能做到。 为了她。 第53章 下卷--12 他最近无端忙得很,神出鬼没。 而即使陪在她身边,也变得一言不发得可怕,坐在床边悄无声息,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每次她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他的答案千篇一律。 “明明有事。” “没事。” 好像除了“没事”,他不会再说第二个词。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几番无疾而终,黎糯多少有些气结,但也无可奈何。 一般在专业领域能搞出名堂的人大多都很犟,他也是,在她面前尤其之犟。当一百头牛都拉不开嘴的时候,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但这不妨碍她生闷气。许是穿上病号服的人无故地会变脆弱,她拼命用未打上补液的左手推他的手,他的双手将她的右手握得很紧,纹丝不动。她便侧过脸,暗自垂泪,不再搭理他。 没摘去氧气面罩的时候,他会扶正她亲她的额头。依当下的情况,他则按住她摆正她的脸,不由分说俯身吻她。 她用左手搡他的肩:“你疯了啊……” 被他一把挡开,攻势愈发凶猛。 恼了,上两只手一起捶。 可惜她越是捶得用力,他越是索取得彻底,他越是索取得彻底,黎糯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虚握着拳头,威慑力荡然无存。 即使指末氧饱和度跌破百分之九十,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他不会停止。 或者病房门被谁拉开又合上,他仍然不会停止。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才会收手,即她吊着补液的右手使劲过度导致针滑脱出来,手背血迹斑斑。 护士姐姐过来收拾残局,不敢问责他,一味哀怨地瞟她。 某次趁他出去接电话的机会,人家甚至提出了中肯的建议:“要不你继续深静脉穿刺?穿个股静脉吧,我们麻烦点没关系,总比一次一次扎好,起码到这伤口长好为止你们不会碰到它……” 把她羞得想穿越。 某人某种不分时间的行为被许多人目睹过。特需的护士姐姐们好不容易习以为常,王主任他们则转身干咳,若是岳老撞见了老人家倒是心情大好,只有毛毛和盛青阳这些未婚男士杵在原地面红耳赤。 毛毛一直负责为她换药,而每当这时,他一定会回避。 他下不了手,又无法直视她的痛苦,不愿也不敢。 虽然他向来行动胜于言语,但他的近况全靠旁人说于她听,黎糯还是挺不是滋味的。 毛毛是个话痨,善于用滔滔不绝分散她的注意力,使得换药没那么疼。 他说,岳主任事发之后不在状态,起初几天在台上看到术野内出血会发愣。王主任和梁主任都觉得他不堪重负,便暂时让他稳定心绪,从门诊又拉了位主任兼管前组。 他还说,岳主任快被媒体和舆论逼疯了,即使存档的病史挑不出错误,闹剧也已定性为恶性袭医,但多数群众不予理解,硬说成是相互勾结胡判的结果。冷嘲热讽有,拍手称快亦有,甚至有网民直言医生就是该杀。 科里不止一位医生受伤,毛毛毕竟年轻蹿得快只有轻擦伤,胃外的两位副主任以及梁主任、康主任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软组织挫伤,至于王主任,罹患绝症还被人架起狠狠扇了几巴掌。他本就自责不已,再加上这令人心寒的现状,心情可想而知。 最后毛毛举起镊子发誓:“遵循我院大外传统,宁可独身也不娶病人和家属,愈来愈对立的两方果然难以殊途同归。” 被这次事件改变了人生道路的还有一个,盛青阳。 他在她清醒后来探望过她,庄重严肃地告诉她:“组长,我放弃考研了。” 黎糯不解:“你复习了这么久,还差一个月的时间,居然要放弃?” “我爸妈年纪都大了,还指望着我养老呢,要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怎么办?”他答,“只要一闭眼,那天的惨状仍历历在目,遍地血淋淋抹杀掉了我对这份职业的向往。所以组长,是你改变了我的未来。” 盛青阳的话也许是开玩笑,但点醒了她。她担心她也会改变岳芪洋的未来。 特别是在她察觉到他的索吻愈加频繁、愈加激烈的时候,某个猜测渐渐明朗。 恐怕他是在宣泄。 她的书呆子习惯于沉默。面对领导的质疑,沉默;面对外界的风言风语,沉默;面对临床并未减轻的压力,沉默;面对她的伤痛,沉默。 黎糯是他唯一可以松懈停靠的港湾,还差点因为自己的因素毁于一旦。 他看不得她丝毫难受,初初相触的唇瓣那么温柔。而一旦放纵了本性,便不由自主地变为一个受尽委屈的小男孩,需要妈妈怀抱的慰藉。 她偶尔张开双眼,面前人的表情比起动情更多是痛苦,眉头紧蹙,内侧眉梢几乎挤成了一条线。 他感觉到她突然没了反应,却见泪珠从她睁着的眼睛中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黄芪,你到底怎么了?”她再一次问他。 “没事。”依旧是这两个字。 “不许再说‘没事’。” “没事。” “你除了没事还会说什么?” “对不起。” 术后一周余,她还无法坐直身板,只能稍微摇高一点床铺,软软地靠在枕头上。 关于他的答案,听得她五味杂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忙脚乱擦了擦不争气的眼泪,叹道:“算了,你爱怎么亲就怎么亲。” 他当然没有再继续,猛地站起身,独自去心研所和食堂之间的中心绿地吹冷风。 第二天清晨,她依然在从掌心传来的隐隐作痛中醒来。 他嫌陪床原本放置的位置距离病床太远,擅自给它挪了个地儿,方便即使在睡梦中,也能伸手死死拽着她。 那天早晨,他终于说了“没事”和“对不起”以外的词。 他问她:“我可以不要去面对患者吗?” 她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可以吗?”他又问。 “我不可以。”接着自己给出了答案。 而后惯例灌了瓶红牛,随手拿过衣架上的白大褂,背着冬日吝啬的阳光踏出病房。 又是听毛毛说的,外头对一附院的医闹事件新鲜度已过,可外三内部余震不绝。 康主任似乎一下子看破了红尘,果断离职,谋了份老家某不知名医学院校里教书的活儿,并且和医院中心实验室的绯闻女友迅速领了证,夫妻双双避大城市而居。 如此一来,外三人手大缺,原来顶岳芪洋兼管前组的主任不得不调派至后组,岳芪洋便再次接手那几十张床位。 他心绪理没理清已经没空管了,恢复工作节奏才是第一。而一旦他一头扑进c24,她要见他一面实属难上加难。 毛毛一早来换药,顶着双熊猫眼,不住唉声叹气。 没等她张口,自觉自动地报上级医生的行踪:“报告师母,岳主任昨天值班,下台十点,凌晨一点接了台急诊,三点半下台,后抢了他们麻醉科的值班室睡觉。” 黎糯啼笑皆非,转念一想,诧异道:“你这个月还备班?” “当然不是。”毛毛再次叹气,“我现在哪儿还敢离开亲爱的病人们半步啊,这一刻磕头跪谢,下一刻说不准就举刀相向了。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好生伺候各位爷各位妃吧。” “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么?”她忧心忡忡地问。 “就那样。” 外三上空的乌云尚未散开,如今梁主任做手术时都关了他的交响乐,更别说岳芪洋了。就那样是指,他比以往更一声不吭,台下能听到他说一个字就如见到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 甚至回到她的病房也是如此,他现在连“没事”也懒得说,除了抓她的手,要么疯狂地吻她,要么就剩疲惫地趴在她身边。 他们的这种状态岳归洋也表示很无语,看她面色苍白自身难保,讲不过几句又黯然神伤,于是想说说笑话让她放宽心:“糯米啊,难怪你大输血后血色素升得那么慢,看来全是给你哭完咯。” 她扯了扯嘴角,却完全笑不出来:“我的黄芪又变遥远了,我该怎么办?” 他的失常在几天后爆发。 黎糯属于特殊病人,在特需躺了大半个月,终于在圣诞节那天能自己走着出院了,应岳老的强烈要求住回岳家花园。 第二天是岳芪洋的生日,12月26号,很好记,不仅因为是圣诞后一天,还由于比她的生日早十天整。 boxing day出生的男孩,本该是上天送给父母的礼物,却阴差阳错地让他背负上了不能承受的包袱。 在他十四岁那年的生日之夜,父母死于车祸。 他的伤亦是整个岳家的伤。至此之后,再没有人为他庆祝过生日。 她偷偷买了个小蛋糕,藏在背后想给他惊喜,可等到凌晨他还未归。 蜡烛点了灭,灭了又点,在只留下短短一截的时候才传来敲门声。 “生日快乐!” 她吃力地从门后钻出来,笑得阳光无比。 门口的人显然一惊。 “你喝酒了?”黎糯凑近缩缩鼻子,惊愕地问他。 他没有否认,接过蛋糕静静端详了半晌,再抬头认真地望向她。 然后将蛋糕随手一放,一把揽过她,就着蜡烛的微光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 他的急切不同寻常,她敌不过他,步步后退,抵上墙面,无力招架。 作者有话要说:下了中夜班留守在值班室码如此心酸的文字 真是 额 胃疼。。。 再虐个一章就差不多了 第54章 下卷--13 看电视电影中劫后余生或者失而复得的情侣,喜欢相对流泪,而后抱在一起拥吻。接着镜头拉远,开始播放片尾曲。 小黎糯会慌慌张张地捂住眼睛,又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望向屏幕里那融为一体的一对对身影。 遇上一个白马王子是每个女生梦想的第一步,被他抱在怀里亲吻是第二步。 但白马王子的吻不应该是此刻这副模样,她可以确定。 后脑勺牢牢抵于墙上,应付着他深入再深入的舌尖。他的手探进了绒绒的睡衣,上下游弋。片刻之后还不满意,粗鲁地替她解开扣子,褪下两人的衣衫,倾身,一边揽紧她的腰,将她控制在狭小的空间内。 肌肤相贴之处一片火烧火燎,偏偏头靠着的墙面冰冷无比。这冰冷让她记起了出院时王主任当着她的面叮嘱岳芪洋的话:“小岳啊,你忍着点,术后一个月内禁房事。” 他当时的表情似乎不在意,没想到他真的没在意。 抑或他无法再忍了,不是忍不住情|欲,而是再也受不了一波高过一波的重压。 看到救了自己一命的妻子一手捂着伤口,颤巍巍候在门前,还惦记着给他过生日,脑海中细如发丝的那根弦忽然崩断。 岳芪洋,你欠她太多了。 在她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如此蛮狠和霸道地对待过她。 他依旧一言不发,手下一用力凌空一抱,转身,将她压倒在床上,手和嘴完全不给她一丝喘气的机会。 随着他的动作,从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当他进入她的体内,两者共同带来的剧痛简直让她差点晕厥。 可她不敢叫,也不敢哭。咬紧牙关把眼泪憋回肚子里。 他只有唯一的一块地方可以发泄,她怎么能拒绝。 身边的人终于消停下来,没过多久发出了安心均匀的呼吸声,手却不依不饶拽着她,像怕她凭空消失一般。 她浑身是汗,冷汗淋漓。疼痛难耐,连侧个身都不能做到。 而比起心理的煎熬,生理上的已微不足道。 抽了抽手,反而让他下意识加大了劲道。 她想到了毛毛对她说过的事。 黎糯手术结束后在苏醒室睡了好几个小时也没醒过来,他的神情从凝重渐渐转为不安。 麻醉科大主任和王主任也纳闷,生命体征尚稳定,明明麻醉没有问题,术中既无缺氧,又无电解质紊乱,未出现任何意外,为何病人就是不醒。 “看来你是不想见我了。”岳芪洋突然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正值各大外科手术时间,苏醒室陆续走进几位得知悲剧后欲安慰他的同事。 他的话使得全场寂静,仅剩仪器“嘟嘟”地在鸣叫。几个泪点低的麻醉护士甚至嘤嘤哭了起来。 王主任看不下去,上前斥责他:“有三个大主任保驾护航,你担心什么?你不是冷医生吗?那份淡定到哪儿去了?” 他沉默了许久,回答:“对不起,这次我做不到。” 莫名的悲从中来。 她也用尽全力回握住他的手,拉起被子遮住嘴巴,直直盯着天花板,无声大哭。就和妈妈去世那晚一样。 第二天是周六,朦胧中,他起身,似乎在她脸颊上磨了几下,低语:“我去下医院。” 他没有休息日,周末照常巡房。黎糯不疑有他,点点头,继续沉沉睡去,错过了他迈出几步后说的第二句话。 “最后一次。” 被双重的痛无尽折磨,导致她那天早晨根本没法下床,连坐直上身都成了件难事。 她过几分钟就拿起手机对着伤口一阵狂按,三番两次细看,确认伤口没事,才犹如吃了颗定心丸,长吁一口气。 上午过半,步履蹒跚地挪到主楼,却见岳老拿着电话听筒连声叹息,岳归洋则立于一侧眉头紧锁。 “怎么了?”她轻声问他。 “今天早上,黄芪到院办递交了辞呈。”他说。 她一愣:“什么意思?” “他辞职了,放弃行医。” 见黎糯木木地“哦”了一声,岳归洋问:“他跟你说过了么?” 茫然地摇摇头。 “他居然没和你说过?”岳归洋再次追问,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 是,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她。 当归的问题无端惹恼了她:这书呆子在她身上泄了这么久的愤,说辞职就辞职。你辞就辞吧,竟然还不跟她说一声。 “把我当慰安妇啊!”她怒了,“敢不到我这儿报备一下,找死。” 说完吞了颗去痛片下肚,精神抖擞地夺门而出。 岳老担心她的身体,想叫住她,被岳归洋阻拦。 “爷爷,让她去吧。这次身受重伤的是糯米,而打击最大的是黄芪,他们俱困在可怕的回忆中苟延残喘。尤其是黄芪,表面看来病仅及肌肤,实已入膏肓。” “您也知道,比起身病,心病更难治。要治黄芪的心病,只能靠糯米,她便是他的那贴药。但她善于躲避,所以只有像刚才那样激怒她,她才会冲出去主动解决问题。把她当主药,愤怒作辅药,配合使用,正如中药里所说的七情配伍之相使,一定能药到病除。” 黎糯自然不知道自己被岳归洋顺便“设计”了一回,风风火火地跑到外三准备抓人拷问。 可兜了一圈,办公室里没人,换药室里没人,护士台那儿也没人。 倒是护士姐姐认出了她:“这不是那个实习同学,哦,不对,是岳夫人来着嘛。” 她听到这个新称呼,顿时身形一矮,尴尬地笑笑。 大医院里实习生如同走马灯,一刻不停地在转,匆匆路经各个科室,没什么存在感。哪怕共事的时候相处得不错,出科时间一长,慢慢也就变成了某个眼熟的路人。 她这回倒是做到了外三人人皆不忘的地步,拜自己所赐,说到底还是拜他所赐。 “请问岳主任在哪儿?”她问。 主班护士姐姐故意调侃她:“哇,周末巡个房有必要夫唱妇随嘛。” 岳芪洋正亲自干着值班同学的活儿,换药。 可能由于是最后一次和自己床位上的患者见面,他动作很细很慢,面对家属的询问也做到有问必答,一改往日不爱说话的冷医生形象。 她折回办公室随便套了件白大褂,去换药室全副武装后蓦地出现在他对过,还伸出手拿着包医用敷料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 他意外地抬头,更感意外。 彼此都只露出了双眼睛,这样的相视,仿佛回到了事发前夕一同陪伴10床的光景。 恍如隔世。 岳芪洋猜得到她为何而来,工作结束后向她诚意道歉:“擅自行动了,对不起。” “补偿。”她摊手,道。 他疑惑地望向她:“如何补偿?” “约会。”她气鼓鼓地说完,又倏地笑得阳光明媚。 可惜缺乏约会经验的两个人都像白痴。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她答:“不知道……” 他问:“约会该干些什么?” 她答:“不知道……” 他不满:“不知道?” 她愈加不满:“我怎么会知道?还没来得及跟别人约会呢,就嫁给了你。” 岳芪洋果断败北。 他踩下油门驶离医院,经过车库保安身边时,特意探出头说了声“谢谢”。 离一附院最近的大商圈是徐家汇,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停了车,先吃饭再说。 周六中午,各家餐饮店人气旺得很,她也没等位的耐心,拖他一路乱逛一路买各种小吃,见什么感兴趣就推他去买。 不消片刻,他怀里便堆得扑扑满。 黎糯瞅着他一脸窘样,不厚道地大笑,随手往他嘴里塞了俩丸子。 他们走在商场热闹的人流中,十指相扣。 瞧见有别的情侣在一旁搂抱着走路,他会要求说,他们要学人家的样子。 如果他看到还有情侣在角落拥吻,他也会提出相同的建议。 被她直接无视掉,他不依,拉住她不放。 黎糯想敲他脑门,但一见他无辜可怜的目光,怔怔半晌,投降,凑上去轻轻啄了下。 他便满意地拉过她继续漫无目的地瞎晃。 瞥瞥身侧的他,她不住吃吃地笑。 这样就很好。 晚上他坚持要去外滩,问他原因,他说:“那里不是有著名的情人墙么。” 黎糯滴汗:“叔叔,你究竟活在几零年代?” 为了打破他对外滩的陈旧印象,她毅然毛遂自荐当导游带他去圆梦。 果然,江边多的是游客,几乎见不着情侣的影子。再加上十二月寒风阵阵,人人都缩着脑袋,粗粗拍上几张相片匆匆结束到此一游。 江风实在太冷,他们躲进摆渡船内。游客一般都往二楼甲板而去,室内虽打着空调倒是比较清静。 此时去痛片药效已过,伤口阵阵隐痛袭来,使得她蜷缩起身子,坐着都困难。 他察觉到了,用自己的手捂住她的伤口,担忧地问:“我们回家吧?” “我可能走不动,你就把浦江夜景看个够吧。”她靠入他怀中,摇头。 船穿梭于浦东浦西间,一遍又一遍。他一直搂着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 “我辞职你生气吗?”他问她。 “我喜欢的是岳芪洋,又不是冷医生。” “真的不生气?” “嗯。” “其实我少时的梦想是长大后从事计算机相关的行当,因为比较擅长编程,所以在达特茅斯念的是计算机,即便后来进了哈佛也没放弃。只是这行日新月异得厉害,转行得从头学起。” “嗯。” “你不会嫌弃我吧?” 黎糯笑了,捏捏他覆盖在她伤口上的手:“有点自信好吗?你可是神童啊,就算现在年纪大了,那也是神叔。” 他有些动容,默默垂头吻上她的眼睑,低低地道:“昨天弄疼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我若留下了阴影,吃亏的还是你。” “囡囡,太多对不起,容我日后慢慢补上。” “以什么为证?” 距离她的嘴唇还剩一厘米之时,她向后退了退,列举拒绝理由:“一,吻最不牢靠了,下一秒就可以给别人;二,不允许在公共场所耍流氓;三,何况我肚子还疼着。” 见他陷入沉思,她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重又满足地靠回他怀里:“开动脑筋,好好想想吧。” “这样吧,以江水为证。如果我做不到,就再不踏回家乡一步。” “不怕我追过去?” 在他的吻落下之前,他说:“欢迎之至。” 大病之后受不起天寒地冻,后来黎糯发起了高烧。 他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金陵东路。她模模糊糊地趴在他肩上,依稀听着他讲话。 “囡囡,还记得你问过我,我有心吗?有的话在哪里?我曾经认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应该足够冷静到可将家人与其他患者一视同仁。直到那天你躺在手术台上,我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我有心,在你身上。我无法对自己的心下刀。” 她紧了紧环着他脖子的双臂,把眼泪蹭在他的耳朵后鬓角旁。 这次,不再心酸,而是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看官厚爱~ 扔武器的亲们 不一一点名了 已铭记于心 关于医闹 双方都有责任 因为身份原因会带入特定角度 望谅解 坏医生和好患者都是存在的 第55章 下卷--14 那天由于是周末,人事处关门大吉。 岳芪洋便将辞呈交于行政总值班,恳请他转交人事处相关人员。可总值班并未执行他的嘱托,而是在几天后把辞呈给了梁主任。 因而,他再一次踏进了一附院的领地。 梁主任的意思很明显:这份辞呈,他没权批准。上头既然压了下来,即表明他们同样不希望他离开。 “我知道你很聪明,即便不做医生也可以在别的领域干得风生水起。但是,你舍得吗?” 见他不语,梁主任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去手术室,经过他身边时将他的胸牌重又塞还到他手中。 “小岳,几年来辛苦你了,不管怎样先休息段时间吧。虽然你算不上医德高尚,技术高超无法否认。外三缺不得你,我等你答复。” 说完沉沉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换成一种看尽繁华的语调:“希望你能回来。康师傅走了,若你也走了,下一个,应该是我。” 黎糯眼看准时毕业无望,在教办老师的劝说下休了一年学,养伤为先。 也许是岳夫人的身份比较,额,吓人?她发现她递交病史作业时亲爱的老师竟然双手接过,一副仰望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还露出了貌似谄媚的笑脸,惊得她一头一脸冷汗。 捣鼓完休学申请,还得回趟学校,把各部门兜一圈,敲下公章以证明她是两袖清风的暂别。 黎糯在学校里称不上名人,比起516寝室某位回头率百分百的院花以及另一位活力十足犹如打不死的小强的宣传部长,她和舒笑皆属于低调做人型。 满可盈不屑一顾:“你们那不叫低调,叫没高调的资本。” 现在想来,她倒真一语中的。 她去图书馆找老师证明她未欠书款,遇上了之前勤工俭学时的大上司。 人家一见她,愣了愣,居然起身亲自接见…… “这不是xx级临五的黎糯吗?” “老师您好。”她毕恭毕敬地称呼道。 “我听说了啊,原来你是岳老的孙媳妇,啧啧,隐藏得可真好啊。” 窘…… 医英教研室在阅览室楼上,正巧主任下楼来串门,原大上司立马对着主任耳语了一通。 主任恍然大悟后,忽的肃然起敬:“岳芪洋敢把自家老婆与其同学的课挂得如此惨烈,实在是太爱岗敬业了!” 大窘…… 对话完全朝着八卦的方向不可控制地驶去。 突然想到了一个成语:狐假虎威。 她便是那只“狐”,啼笑皆非欲哭无泪的“狐”。 她又安心养了个把月,身体已无大恙,只是元气大伤,比常人更容易得病。 他的离职申请至今未正式批准,但梁主任自行放了他长假。自回到一附院工作后,他没拿过一天假期,这次东拼西凑,算来竟有两个月之多。 岳芪洋在家里埋头钻研他的程序,空下来和她亲昵亲昵,其乐无穷。可健康一恢复,黎糯就滑了脚,缠着他带她出去旅游。 他欣然同意:“跟我回美国吧。” 于是,在家过完春节后,他们踏上了美帝的领土。 出发前一夜,她异常兴奋,就如因为秋游整夜闹腾的小孩子,捧着旅游攻略,在他耳边叫嚷:“我要去看自由女神!” “还有金门大桥!” “据说黄石公园很漂亮!” “对了!迪斯尼!迪斯尼!” 他无语地瞅瞅她:“美国大着呢,请不要把东西南北全扯在一块儿,更不要把封山封路的景区列在里头……” 其实他只想带她回到新罕布什尔州位于达特茅斯学院附近的那座简陋的小房子。 立于街区一角,泛着岁月留下的米黄,一上一下两间并不宽敞的卧室,袖珍的庭院,还有二楼的一扇落地玻璃窗。 十多年异乡生活的归所,他为她打开的是通往他青春时代的时光通道。 二月的汉诺威,比上海更冷,远处的山顶上白雪皑皑。 他们坐在高处俯瞰校园,有一种沉淀的底蕴之美。 母校是令他自豪的,他介绍道:“这儿可是basic语言的发祥地。” 她木木地“哦”一声,表示大一时对c++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以至于所有计算机语言对她来说皆为噩梦。 不过看他兴致昂扬地讲着往事,她不想打断,歪头靠上胳膊肘,笑眯眯地望着他。 过了半晌,他愣了愣:“怎么了?” 黎糯摇摇头,起身眺望着冬意正浓的校园中行走着的学生们。 “我想认识那时候的你。我想在那时候认识你。”她突然对着山下喊道。 从硬木林中传来空荡的回音,她却兀自笑得阳光灿烂。 想知道十四岁的小男生是如何在大洋彼岸生活学习的,想知道他那时候在苦恼着什么,又为了什么满心欢喜。 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又或者有没有在仰头看星星的时候念起过父母大殓时睡在他臂弯里的小妹妹。 她多想参与进他全部的人生,过去、现在、将来。 晚上去岳芪洋旧识的家里做客。他的旧识是他的学长,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 这个州人口不多,华人更少,见到久未谋面的学弟,主人很是激动,特意去淘了火锅材料款待他们。 学长夫妇都是上海出身,遇上老乡,自然家乡话流利地开起来。 黎糯这才发现,她从未听过他讲上海话,甚至跟家人交流也不用。而一旦说起来,能将他的冰冷气场掩盖一半,带着种别样的韵味。 学长跟她讲了许多他当年的情景。 “别看小岳现在长成男人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个没长胡子的娃娃。他跟在我后头,别的同学都误以为我带了个弟弟。” 岳芪洋不服:“我哪有这么小。” “有,”学长指指自己五岁的儿子,笑道:“在我眼里,你当时就这么小。” 这家的小孩自他们到访就躲得远远的,一问,才得知他看到岳芪洋就觉得害怕。 黎糯哑然失笑,又联想到梁主任的儿子,不禁乐得前俯后仰。 “原来你还是儿童杀手啊。”回到家,她还在嘲笑他。 “我是无辜的。”他皱眉。 “别以后我们儿子看见你也会逃。” 话一出口,她追悔已来不及。 他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了几秒,便一把抱起她向楼上的主卧走去。 “想不想给我生个儿子?”一边摸索着解开她的层层装束,他问她。 “不想……” “不想?” “不想……” 他的吻和手逐渐下移,于敏感地带来来回回了几下,激得她无端难受。 “真的不想?” “我想得了吧,你能不能别磨蹭了……” 最后又是她败下阵来。 当然,如果黎糯能预见未来岳家父子的相处模式,她一定会后悔怎么没生个女儿。 半夜,身边的位置空荡荡,她迷迷糊糊起身,看到他穿着居家服伫立在落地窗前。 于是卷过被子,从身后拥住他的腰身。 “半夜不睡觉,想什么呐?”过了片刻,她觉得姿势别扭,挪至他的怀里。 “睡不着。”他将下颌抵上她的头顶,用被子把两人包裹住,“忽然想到,如果我在一附院,现在会在做什么?” 她脱口而出:“还能干嘛?正台、加台、连台、急诊,永远都以c24为家。” “嗯。”他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在两台手术间的空当,我也会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世界。可惜能看到的只有外走廊,以及再远处的一片漆黑,和现在一样。” “黄芪,你舍不得医院了吗?”她抬头问他。 “不知道。只是觉得属于自己的某件东西掉在了那里,心里没了底。”他凝思,答道。 “那就是留恋吧。” “也许是拜习惯所赐。” 用力抱紧他,她拍拍他的后背:“如果舍不得,你就回去吧。你的选择总是对的,我无条件支持。” 白天她打开电脑登陆邮箱,被收件箱里的一封封邮件吓了一跳。 统共有四份,分别来自王主任、梁主任、岳归洋和田佳酿。除了当归,她都不知道其他几位是从何得知她的邮箱地址的。 而四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黎糯,好好劝劝他,然后让他回来吧。 她写了相同的回信寄还给他们:放心,定不负众望。 不是不尊重他的决定,只因清晨的一件小事改变了她的主意。 黎糯强烈要求出去走个几圈浏览风景加健身,走了没多久,鞋带松了,便大脚一伸,撒娇,要他帮忙重系。 他没异议,处在半梦游的状态,打着哈欠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毕。 她低头一看,哭笑不得。 他系的是一串标准无比的外科结,好似仍在台上缝皮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完结倒数 第56章 下卷--15 如果她以后老了要写回忆录,在美国的这个月绝对是整本书中最轻松愉悦甜蜜快乐的章节。 虽然很累…… 推推趴在她身上辛勤耕耘的某位先生,抗议道:“你节制点行不行?” 他抬头,仔细询问:“夫人是要让我哪方面节制?深度?力度?强度?还是……” “我是说频度!”岳夫人怒了,使劲掐他的肩胛肌。 “哦,”他点点头,含住她的耳垂,含糊不清地问:“哪种频度比较令夫人满意?” 她综合考虑了一下:“qod?” “逢单?还是逢双?” “随你……” “算日子太麻烦,还是qd吧。” 说着唇游移至胸前,进行下一波攻势。 经不住他舌尖的戏弄,她不住发颤,想环紧他,却欲迎还拒似的故意隔开一拳距离。 趁意识还没被撩拨干净,她再次抗议:“总之不能q8h……” 不满的言语被他吞没,化作阵阵娇喘,欲罢不能。 事后她软软地缩在他怀中,他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脊,所及之处火热、安心,又不乏*。他吃饱喝足般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要不改q6h?干脆qh得了。” 黎糯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某人就如尝到了禁果的甜味,憋了几十年的“激情”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引爆,还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趋势。 他估计是被sci逼成了仙,找新方法新点子找惯了,内啥的地点都喜欢不走寻常路。秉承了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她发现他最喜欢楼下的书房,以书桌为床,然后么,捂脸…… 把她吃干抹净完,他去弄些下午茶喂她。 被挤到桌边的电脑忽然接到视频请求,一看,是岳归洋。 “糯米,美国的二月很热么?”他劈头盖脸地问她。 “额?”她不解,“很冷啊。” “那你的脸干嘛红成这副模样?难道……”对方非常不善意地嘿嘿笑了起来,“亏我还算了半天时差,不敢在火热的夜晚打搅你们,看来,哎,在你们眼里就没有时间地点之分啊。” 黎糯喝了一小口水,硬是被呛了好几分钟。 “怎么样?外科医生是不是用着忒顺手啊?”岳归洋继续掉节操。 “咳咳,这和职业有关系么……” “当然有啊,高强度工作打磨出来的优良品质嘛!你想想,站台全靠腰力,手指又需要灵活,时而快狠准,时而讲究慢工出细活……” “停!” 眼看岳归洋同志越讲越少儿不宜,她及时悬崖勒马,打断他的话:“请问,有何贵干?” “哦,”他敛了敛神情,答:“找黄芪有事。他人呢?” 黎糯抱起笔记本电脑,其上还装着个摄像头,慢悠悠晃到厨房。 她说:“哝,洗手作羹汤中。” 岳芪洋听到动静转过身,手里还抓着鸡蛋壳:“什么事?” 倒是岳归洋失笑了,感叹道:“我弟弟从医生身份中抽离得真是快啊,一转眼变贤惠煮夫了。” 他一愣。 “不过我得拜托你再次变回岳主任的状态,替我解决些问题。” 他显然再次一愣,而后点头:“好。” 北京时间已是凌晨,岳归洋刚回家,继续搞他的杰出青年基金。课题才进入起步阶段,高要求及校方和院方的重视程度导致他根本无法睡觉,不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就是彻夜彻夜失眠。 有些文献在美国查更方便,但同样耗时耗精力。岳芪洋一屁股坐下后,对着电脑研究到半夜。 她坐在一边看他做事,蓦地感觉,此时此景,倍感亲切。 就像回到了以前,他忙临床、做科研、应付教学和考试,挑灯夜战至天色渐亮。 几乎日日如此,他在书桌前埋头苦干,她则趴在一旁的茶几上背她的书写她的病史。 他们家的浴室里一向放着各大品牌含防脱发强劲发根作用的洗发露,轮流上阵,从不间断。岳芪洋本没在意,后来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无语地问她:“是怕我秃顶吗?” “可是你已经有好多白头发了额。”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们医院那些主任们,各个鹤发童颜,看着就心酸。” “以现在的强度,就算泡在这些东西里也没用。”他说。 “那怎么办?来日方长呢……”转念一想,又笑道:“可是,如果哪天你真的不忙了,我大概会不习惯的吧。” 是的,这段时间,他不再为工作愁煞白头,可同时再也找不到了手术台上作为主刀时眼眸中的那份自信有余、从容淡定,那种难以言喻却震慑人心的魅力。 这边岳芪洋终于结束了任务,那边岳归洋让他们“蜜月快乐”,祝福话尚未说话,就被他合上了电脑。 见她怔怔地望着地板,他以为她哪里不适,走到她身边,蹲下,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体温正常。 “怎么了?突然失落起来。”他关切地问道。 黎糯缓过神,忽的环住他的脖子,牢牢抱住。 “黄芪,我一直认为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嗯。” “相同的血型,相同的星座,相同的遭遇,相同的职业,还有相似的童年和相似的生长背景。所以你的无奈和苦恼,我都懂。” 岳芪洋扶正她的脸,柔声地说:“我知道。” “我们回去吧。无论是上海还是医院,我们都回去吧。”她说。 岳芪洋没有明确表态是否会回医院,只是订好了第二天直飞浦东的机票。 天气很好,见他没有外出的闲情逸致,黎糯便独自搬了个电脑在网上瞎晃。盘里存着以前下的《007皇家赌场》,反正也无聊,那就看看吧。 两小时以后,他就看到某人热泪盈眶地原地发杵着。 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擦眼泪:“看007还能哭成这样?” 黎糯幽幽转头,万分委屈地望向他:“你知道吗,邦德要救她的,结果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党和国家,然后就沉到海底,死了……” 他哭笑不得,搂她入怀:“我见过的能把007当爱情电影看的人,你是第一个。” 于是他把她拉出家门,换成在大街上瞎晃。 看过一部结局不好的电影,就像失了一场恋。她心情依旧低落,闷闷地坐在路边默默啃三明治。 岳芪洋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了饮料,还带了两只玩偶,一只鹿,一只黑熊,都塞给她。 黎糯心情一下子晴朗起来,举着玩偶直笑。 “野生的鹿和黑熊都是我到这儿来不久之后第一次见到,也成了我对汉诺威最初和最深刻的印象。想来这里算是我的第二故乡,见证了我的成长。但是妻命难违,我怕明天离开复职后再回来一趟得等到退休,所以打算带他们一起回去。”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完原因,从她手里夺了一只黑熊过去,和玩偶大眼瞪小眼。 其实她明白,这次来美国是想让她适应一下气候和环境。他的确有转行后长留此处的计划,也在进行中,却又因为她的一番话打破了。 他的周身似乎萦绕着离别前不舍的气氛。黎糯缩缩鼻子,说不感动是假的。 “我答应你,无论多少年以后,陪你回来看母校和学长的人一定还是我。”她的肺腑之言。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动容,转头清清嗓子,问她:“最后一天了,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连自由女神都没看到!” “还有金门大桥!” 经他提醒,她不住开始抱怨地嚷嚷,难得来次美帝结果只是换了间房子宅,著名景点一个都没去,实在冤屈。 “那个,明天一早的机票……”他善意地提醒道。 “好吧……”黎糯放弃,“那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说完,她转身向身后的硬木林中跑去。 “你别过来了,就站在那儿!”她命令他。 “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这些硬木林,我也要把他们带回去!” 他茫然环顾四周,束手无策。 “但是带不回去对吧?所以必须在树林中做件最有意义的事!” “你听好哦!” 岳芪洋正诧异着,就见她又向前跨了几步,找了个林木比较稀疏的空地。立正,然后冲着被冬日萧索的枝桠树叶遮盖住一半的天空,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岳芪洋,我爱你!” 从树林四方传来了回声,仿佛是她在一遍一遍重复着告白。 黎糯见效果不错,兴奋得手舞足蹈,乐得原地打转。从他的角度看去,犹如纯洁的仙女在翩翩起舞,周身的光芒照亮了暗淡的树林。 “傻瓜,你要玩回声可以用别的句子。” 他疾步上前将她拥得密密实实,像要把她揉进自己体内一般。 “可是我爱你,真的。” “真的,岳芪洋,我爱你。” 眼前的人双眸晶晶闪着,似波光粼粼的湖面。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将陷在这滩湖水中,无法自拔。 “it little profits that an idle king.by this still hearth, among these barren crags,matched with an aged wife.我的梦想,无关事业与财富,只关乎你和我,陪我实现。” 他最后在她耳畔喃喃念道了一段话。 “哦,好的。” “傻瓜,慢点回复也无妨。这是正式求婚,虽然晚了点。” 作者有话要说:1.qod隔日一次 qd每天一次 q8h每隔8小时一次即一天三次 q6h每隔6小时一次即一天四次 qh每隔1小时一次。。。解释完毕 害羞地飘走。。。 2.那段英文,是alfred tennyson写的ulysses中最前面的几句 不要怀疑 如此高大上的英文我是憋不出的 出自原型君婚礼时的原版告白 然后么 额 秒杀底下的文盲观众。。。 第57章 ending(上) “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穿着一身深沉的颜色,配上压抑的表情,好像在说遗言。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别太想我,保重自己的身体。” 黎糯替他整了整衣领,使劲绷紧面部肌肉,默哀:“岳教授永垂不朽。” 后又忍不住噗嗤笑开:“喂,上个班而已啦。你又不是第一天当医生,干嘛整成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架势。” 岳芪洋冷哼一声,摸摸她的头,在她的监视下换上黑色匡威,皱眉表不满。 “你在我的运动鞋上绑了一串外科结,还贼牢贼牢,害得我解到现在都没解开。作为代价,你得听我的,穿匡威。”她瞅瞅他奇怪的神情,吃吃笑着。 总之今天,我们的岳教授在服装助理的出谋划策或者说是威胁强迫下,显得格外年轻有朝气。 她终于受不了他一贯的黑西服白衬衫,屁颠屁颠跑去优衣库照模特搬了一套。 墨绿色格纹衬衫加墨绿色羊毛v领针织套衫加黑色羽绒背心,配以修身款牛仔,以及她悄悄购进的情侣匡威。那真是身材好到词汇匮乏,外形帅到鼻血狂流,以至于她开始后悔莫及。 黎糯同学,你忘了蠢蠢欲动的护士姐姐实习同学病人家属了? 果不其然,比起冷医生复职的新闻,冷医生华丽变身为城市型男的消息明显更吸引人眼球。 他汗颜地发觉,自己着便服踏入电梯的刹那,医务人员专用电梯内惊倒一片,连电梯都承受不起差点下坠。 而更衣室外服务台后的麻醉护士姐姐看他的表情犹如谪仙下凡,直接由害怕的躲避改为奉上炙热的电波。 某位夫人的短信恰是时候的进来:“失策大失策!下次绝对不允许打扮得如此秒人!十分不安全!” 他哑然失笑。貌似嫌弃他老土不待见人的分明是她…… 不过既能让老婆直言不讳称赞帅,又能让她吃点小醋。一石二鸟,实为双赢之上上策。 幸而换过手术衣,套上白大褂,冷医生又变回了原来的冷医生。 第一件事,去主任办公室找梁主任。 时间尚早,梁主任方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充斥着红血丝的双眼惺忪迷茫。见他回归,解脱般地大舒一口气。 “小岳啊,你怎么舍得回来了?” “我猜还是你老婆的功劳吧。”他不语,梁主任便继续嘲笑他:“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冷医生居然会喜欢人,还跟我们玩隐婚。要不是你当时的真情流露,我还以为是你随口瞎扯的。” “比起你,黎糯才是那个最伟大的那个。你说,就你这孤僻别扭不近人情的性格,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好好珍惜她。别像我这样,光顾着事业事业,妻子生儿子的时候还一心扑在手术台上。哎,身边的那个人,失去了才会知道,无论多少年轻貌美的姑娘都无法替代她……”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梁主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大褂,走到岳芪洋面前仔细端详起多日未见的他。 “嗯,这样才像你嘛。他们转的样子和你完全不符。” 梁主任掏出手机翻出朋友圈内疯转的照片和他比对,一边“啧啧”不休。 他瞄了一眼,正是他今晨都市型男的装束,也不知是哪个偷拍的…… “不好意思,我家夫人的品味。她喜欢,我必须照办。” 冬去春又来,气温渐渐回升,一股暖意不由自主地从他心中腾起。 与此同时,她在y医院的候诊区打了不大不小一个寒战。 尚未到八点整,各位专家的门诊并没有开始,但候诊区已经吵翻了天,和菜市场无异。 岳归洋穿着厚重的大衣不顾形象地吸着豆浆、甩着煎饼果子途径危险区域时,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却无意间瞥到坐在第一排稀奇地旁观各种推来搡去的黎糯。 他径直走过来,纳闷道:“糯米,你怎么在这儿?” “哦。”她灿烂一笑,伸手作讨要东西状,说:“岳主任,我要加个号。” 额,黎糯同学果然没什么做病人的经验,居然敢在此等地方公然走后门…… 周边瞬间安静,过了会儿,声讨声阵阵。 不远处结伴坐着几个岳归洋的老病人,阿姨们早就毅然成为了岳主任的忠实粉丝。瞧他们一男一女,年纪轻轻,听口气就知道很熟,且据说岳主任未婚,于是自说自话把她推测为他的女朋友,打抱不平道:“怎么了怎么了?岳主任给自己女朋友加个号不行啊?” 此话一出,他们华丽地成为了被围观的对象。 相比于黎糯的尴尬,岳归洋倒是像模像样地谢过给他们台阶下的患者们,把她拖进了诊室。 “那个,添乱了,我道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说这个。”他把剩下的半个煎饼扔在送子观音像一边,换上白大褂,问她:“你哪里不舒服么?” “为履行约定而来。”她答。 从美国回沪的那晚,岳家的另两个孙辈下了班聚在岳家花园陪岳老聊天。 当然黎糯早就看穿了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她和岳芪洋。 一来二去,话题不知不觉地在往他们身上靠拢。 岳老有些惋惜:“本来我马上就能抱第四代了,可惜黎糯这两年没法生吧。” 岳归洋接过话:“是啊,我还以为我今年能当上伯伯了呢。” 岳苓洋则把错全部推到岳芪洋身上:“都怪黄芪。清淋清得快有毛用,该你果断出马的时候你在干嘛?” 莫名成了众矢之的,他只能无语。 她悄悄捏捏他的手,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不怪他,是我不好。之前因为还没毕业不想要,现在又由于伤口得延后。” “哦……所以说,我哥还是很努力的意思咯?” “岳芪洋值得表扬啊,哥没看错你。没事,哥我好歹是妇科的,要测精子活性之类的尽管找我,糯米调理的事也包在我身上。” “糯米,没关系,我也是学妇产科的,算不准排卵期的话我帮你算。” …… 他俩啼笑皆非:一家子医生果真各个没有含蓄的概念,这谈话的方向怎么就越拗越歪了? 她急忙打住愈发不靠谱的两位:“谢大夫们好意,谨遵教诲,从我做起。” 这便是她来找岳归洋的原由。 他虽然索取得比较,额,频繁,但一直在默默地做避孕工作。她清楚,自己腹部的伤口不允许他们短时期内为人父母。 黎糯本打算工作稳定了再要孩子,现在却变得与岳归洋这儿求子多年不得的患者一样急迫,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是什么时候起想法更改了? 大约是她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的那刻。 当时紧紧望向他的脸,唯一的想法便是:如果能为心爱的人留下血脉,代替她陪伴他余生,该有多好。 岳芪洋凭借着各方面的实力,在一月份正式升为副教授。公示在食堂转角的通知栏张贴了半个月,人尽皆知。 虽然背负过医闹事件的负面因素,但无人敢质疑他的能力。 c3肠外度过了两个月三组合为两组的黑暗岁月,全科人员皆活得惨无天日。 毛毛一见岳芪洋现身办公室,感动得稀里哗啦,就差立即马上摇尾巴抱大腿。 也是,他若真甩手不干了,岳家毛这个名号何去何从呢…… 现在好了,各回各家,各司其职,毛毛当即和中组后组划清界限:“我回前组,紧跟岳教授。” 他自然无异,点头同意:“好。” 只是他心目中的岳教授似乎变了,又说不上到底哪里变了,就是,觉得变了。 也许是他不再一味地在台上说英文,而是依心情而定穿插一定的中文讲解。 也许是大查房时他不再充当提问的角色,而是静静聆听,然后补充作答。 更重要的是,他那可以当做凶器的眼神时而会缓和下来,满满的温柔无法抵挡。 自然,这种情况仅限于黎糯来探班的时候…… 不只毛毛发觉了他的异样,别的同事也如此认为,最后研究的结果,归功于他家夫人。 某天他对她说:“猜猜看,你在一附院多了个外号。” “不就是岳夫人么?” 黎糯挺不屑,反正这群人,尤其是外三的同志们,擅长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谜底直到她休学结束,补实习轮转时才揭晓。 学校的规矩是缺多少补多少,偏偏教办的老师把她因伤缺工的外三最后一天也一并算上。黎糯滴汗:亲爱的老师,你们一定是要我以新的身份回外三接受调戏是吧…… 分派组别的任务仍旧由毛毛负责。他轻松地分完了其他几名实习生,再次独独剩下她。 毛毛为难了,看看岳芪洋,看看梁主任,再看看黎糯。 梁主任“善意”地催他:“犹豫什么,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呗。” “我不敢。”他脱口而出。 梁主任憋住笑,替他解决了问题:“既然黎糯上次是中组的,那今天还是跟我吧。” 说完回头询问岳芪洋的意见:“就一天而已,没问题吧?” 还没等他表决态度,办公室内早已哄堂大笑。 不消片刻,黎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她的“新外号”。 冷医生家的暖夫人。 嗯,很好,她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结局后番外稍后会跟上 包括当归佳酿的 小黄芪小数医的 最后一篇会献给现实中的某位… 第58章 ending(下) 黎糯同学就这样在一附院声名鹊起,几乎超过了路院花与岳芪洋。 不过,就如高中时代英语小作文里被用烂了的那句话:every cion has two sides。作为岳教授的夫人,小特殊照顾难免存在。但身边下一届的实习生们惦记着冷医生恐怖,多不敢与她套近乎,直接导致了她为期三个月三个科的补实习生涯在平淡无趣中结束。 炎炎六月,毕业季。 大一开学典礼后在誓言碑前念读希波克拉底誓言,到明道楼举行毕业典礼,再于颜老塑像前抛完学士帽。三个地点不过相距几百米,却见证了他们的五年。 从第一次身着白大褂,至换上白边学士服,最美的一段青春画上句点。 其中大多数人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套上印有c大医学院校名的白大褂招摇过市。从此以后,各行各业,四散八方,各奔前程。 所幸大家还有些良心,拍毕业照的那天特意出现在了一附院,把黎糯自导管室拖下楼,围坐于中心绿地,留下了他们那届临床五年制一附院班最后的集体照。 等她拿到照片的时候,已过了几个月,同学们皆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看着万黑丛中一点白,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他叹了口气,抱她入怀,轻声安慰。 “你才是罪魁祸首。”她愤愤地埋怨道。 “嗯,全赖我。”他也不推卸责任,慵懒地依上她的颈窝。 念在他态度还算端正,饶他一命,趁机拷问他:“作为补偿,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吧?” “我好累,不想回忆。你猜。” 每当绕到这个问题,某人都会耍起无赖,屡败屡试,屡试屡败。 可惜他一旦决定要耍无赖,她用任何软磨硬泡都撬不开他的嘴。黎糯只得放弃,并做好了遗留为历史问题的准备。 岳芪洋的低情商不知何时起为岳家一干人所唾弃。 岳归洋悄悄问她:“那小子跟你求过婚没?” “求过……” “该不会截了段肠子,把戒指藏在里面吧?”当归脑补了一下画面,兀自一脸惊悚。 “……”黎糯失笑,“那还不至于。” “他一定没对你说过某三个字。”某人接着信心十足地推测。 经他提醒,她才发觉,这倒真没有。 待他回了家,她便蹭过去,阿谀地笑道:“黄芪,你还没说过你爱我额。” 瞥了她一眼,他开工码论文。 “你看,我都说过好几遍了……” 又瞥了她一眼,继续码论文。 眼看她顿时心灰意冷缩成一团,他离开电脑,走过去一把捞起她,转了一圈放置到床上。 “爱这件事,和临床一样,口说无用,得靠实践。”岳老师如是谆谆教导。 见他们至今一直没有办仪式的动静,意识到再拖延下去可能会酿成“奉子成婚”的假象,岳老便亲自出马定下了日子,就在一个月后。 黎糯早知岳老通情达理,没想到老人家通情达理到如此这般,并且效率高到咋舌。 毕竟是岳家的喜事,他们的婚礼办得异常隆重,沪上医疗界众多重量级人物悉数到场。 作为最大的主角,她被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出来的效果貌似不错,连毛毛都夸她“终于从袁湘琴变成了林依晨”…… 汗,两者有区别么? 只是伴娘舒笑觉得纳闷,新娘整天都处于无力发软的状态,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因为其他。 她怒,还不是那谁的错! 按照这带的习惯,新人婚礼前一天分居。婚礼当天,新郎得先去新娘家迎娶美娇娘,再带双方家人至婚房,最后才去酒店。 黎糯前一天乖乖回了自己家,不料晚上某人下了班不请自来,且一进门就开始图谋不轨。 “你忍一夜也不行?”她无语。 “不行。通宵加台两天,为的就是今天早些来看你。”他的语气颇委屈。 额,于是,他们坏了规矩,提前度过洞房花烛夜。 她实在不好意思解释,说新娘的力不从心是因为新郎欲求不满,那谁还如狼似虎般地吞了她不止一回…… 仪式不能免俗地于17:18分正式开始。依流程他先去到舞台下方,她则在外头待命。 宾客喧哗谈笑间,灯光骤暗。自舞台正上方徐徐降下一席荧幕。 众人皆有些惊讶,候场中的新娘也是。 这多出来的环节是什么情况?她忙找手机准备联系新郎。 没等她找到,前方的荧幕倏地亮起来,又不是特别明亮。镜头前方划过一道道黄色印记,如同飞沙走石掠过视野,纷纷下坠。一片芜杂伴着巨大噪音,犹如哪里正在地动山摇。 “怎么回事?”伴娘茫然。 她同样……不明所以啊…… 见新娘更加莫名,伴娘欲转身去找婚庆人员。 地动山摇中突然出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孔,随着摄影器械一块儿在摇晃。 她这才注意到了荧幕右下方显示的日期:他在云南遭遇山体滑坡的那天,凌晨。 岳芪洋的诉说,夹杂着各种倾塌、瘫倒、吵闹,却依旧那么不惊不疾。 “一,感谢我的家人,多年来对我的养育和栽培。” “二,感谢所有同学同事朋友,走过的每一段路我都记得。” 他至死仍然是敬业的冷医生,遗嘱都能叙述得像医嘱。 “三,黎糯。” 她早就进到了场内,隐没在最远处的黑暗中,听到他的叫唤应声抬头。 他说:“不知为何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到一半,被同事强行拽了出去:“岳医生你不要命啦!快出来!” 人影离开了画框,唯剩愈加猛烈的摇动。 摄像器材猛地一个颠簸,滚了一圈,上下颠倒。 混乱中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仿佛是他又回到了室内。 但摄像头前没再出现图像,仍是合倒在地的灰黄颜色。 他依稀的嗓音,包含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情绪,在惊天动地的背景音中,稍显急切地讲了一段话。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希望你能知道,我喜欢你。从你为生病的爷爷焦急抹泪的那刻,从你对我盈盈笑着说‘谢谢’的那刻,你的身影就镌刻进我的心里。” “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你不会看到这段视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喜欢过你。愿你忘记我,遇上另一个人,快快乐乐,幸福终老。” 忽然之间,声音和视频同时戛然而止。 天地间恢复宁静,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直直望向荧幕。 伴娘木然回头,却见新娘已哭得花容失色。 她忽的提起大拖尾裙摆,踩着高跟鞋,穿过贯于宴会厅的红毯,奔向舞台下方的他。 紧紧抱住他的腰,深深埋首。 事到如今,她只会感恩。感恩上天至此至终眷顾着他们,没有让他离开她,亦没有让她离开他。 “新娘子,妆花了。”他清浅地说道,却伸手将她搂得满满实实。 新娘不自觉地去抹眼睛,猛然抬头:“啊,不对,那三个字,你还是没说出来。” 灯光师终于缓过了神,将追光笼聚到主角身周。 新郎永远冷清的眼眸,就在这炫目的暖黄中变得波光粼粼。 “不过不用说了,”她用行动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告白,攀上他的后颈,“一直以来,我都懂。你忘了?我们本就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 她感觉到了他俯身安心地将她拥住的身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地老天荒。 拉开距离瞧他。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无法抑制的幸福漾开,溢满眼眶,化到嘴边,笑容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鸣谢: 1.感谢我最贴心的姐妹淘之一黎小糯同学长久以来无视并纵容我的一切瞎鼓捣,以及她家老公,即多年前在我陷入困境时义无反顾替我扛下责任的某男主。 2.感谢文中一附院的几家原型单位,谨以此纪念那些年和这些年浪迹过的医院们,以及调戏与被调戏过的老师同学同事们。 3.本书不出意外会出版,不过还得经过一番大修,到时另作通知。 4.关于新坑。。。沉默。。。虽然有原型有文案。。。但是。。。等作者活着熬过年关再说吧。。。默默扯一句 有部短篇准备开码 有兴趣的可以观望微博。。。 5.最后,向几个月来相互陪伴的看官大人们鞠躬~我不介意乃们扔长评来回应俺的鞠躬滴哇咔咔~(此人再次被基金砸傻,可无视。。。) 咳咳,总之番外马上出炉~(有极虐也有极欢腾的 慎入) 第59章 愿你的笑容温暖如初(上)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仍会不断重复地忆起他们的初遇。 幼稚,直白,没有伤害。 就像那些年的天空,湛蓝,明媚,晴朗,万里无云。 又如她的笑容,干净,清秀,夺目,而美丽。 那时的她留着及腰的长发,扎着马尾辫,垂至胸前,缓缓从书本中抬首。 灿若星辰的一笑,仿佛能温暖整个世界。 上世纪,尚未大幅度扩招办学前的大学校园,是座真正意义上的象牙塔。 作为上海第一所获批的211工程学校,未与c大合并前的医学院甚至比合并后更辉煌。能考入其中的莘莘学子,非聪明即勤奋,当然更多的是二者兼备。 在此大背景下,找出个女生不难,挖到个才貌双全的仙女才叫难。 而田佳酿,从入学第一天起,就被冠上了“医学院雅典娜”的名号,另众多男生趋之若鹜。 比如岳归洋他们寝室,八只雄性一大间,其中有三位对她一见钟情,另有两位对她二见倾心,剩下老大和老二,由于复读过年纪较大已有相好的对象只好收心。 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十分尴尬的状况。 他们常鼓动他:“老幺,加入我们雅典娜后援团的行列吧!” 或者制造难题起挑拨离间效果:“老幺,赌一个,兄弟中哪个会抱得仙女归。” 更有甚者,将粗糙的情书予他转交,抑或命他笨拙地制造“巧遇”。 这不,他第无数次受最铁的兄弟之托,在某天晚课结束后从女生那儿打听完田佳酿的行踪,设置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场景。 团支书加学霸课后的归宿,不出意外仍是自习室。 按原剧本,该兄弟会踱步于石前树后,负手朗声背诵某首英文情诗,意图用才学和情调博取红颜一笑。不料此兄台前列腺貌似有些增生,临阵遇三急之一,又不肯浪费用心良苦,一步十回头痛心疾首地关照他想方设法镇住场,自己去去就回。 岳归洋顶替主角出场,只是少了闲情逸致,光顾着坐在石头上踢小道中的碎石。 却不料某次专注的临空抽射,直中一条光着的细白小腿肚。 夏末初秋,夜并不凉,清风徐徐。 他一愣。 一定很痛。 疾步来到受害者身前,定睛一瞧,恰是剧本中的女主角。 “雅典娜?” 她本微蹙着眉头,听到他的叫唤,忽而笑开:“我叫田佳酿。” 岳归洋当时绝对是无明显诱因下突发痴呆,连听觉都受到影响:“田螺姑娘?” “你是岳归洋?” “是,如假包换。” “好奇怪的名字。”她琢磨着。 “哪有!当归的归,西洋的洋,绝对比你的有文化。” 田佳酿一直在笑,黑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眸分外璀璨。 他们都记得,那时他们围绕着谁的名字更怪异,争执了好几分钟。 最后她噗嗤一声,乐道:“岳归洋,你真像个孩子。” 其实,那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黑灯瞎火中。 岳归洋学医迫于无奈,他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是肩负传承医学世家的使命,不但是他,他的弟弟妹妹也难逃一劫。 他是长孙,即一定程度上的榜样,高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爸爸曾给他两个选择:“第一个,随你的愿,同时滚出家门。第二个,听我的话,从此衣食无忧。” 抱着把纨绔子弟做彻底的人生理念,他高三发疯图强,考上这所学校,用一年汗水换一生清闲…… 大学生活,根本没兴趣,什么班会,什么班干部,一概与他无关,他只管玩他的游戏机,踢他的球。田佳酿的名声再大,他偶尔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完全不会注意。 退后一步,微侧身,低头探看她的腿。裙摆下有一块皮肤被蹭破,留了些血。 “不好意思,看来你得去趟隔壁了。”手懒懒一抬,遥指一附院。 她失笑,摇摇头,任由它去。 这便是他们正式的首次交集,好像并不怎么美好。 医学院读书氛围很强,几乎再不思上进的同学考前也会看完三遍书,除了岳归洋。 他高考分数全班倒数第一,进了大学,也不消停,连连挂课。偏碰上了和他妈一样具有妇女代表品格的辅导员,硬是要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团支书田佳酿,当仁不让负起“教育”浪子的工作。 于是他每天在男同学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被她拖进自习室,再在妒忌的嘘声中被她用笔敲趴在桌上放空的脑袋,更是在一群跟踪狂的尾随下被她送至寝室楼下,一边殷殷嘱托他别忘了看书。 他承认,那的确是件痛并快乐着的事情。对于美女,没有异性会有抵抗力。 同宿舍的家伙们见了他就咬牙切齿:“啧啧,小子帮我们送情书,送啊送啊倒自己先捞了好处。” 他瘪嘴表不屑,心里偷偷在笑:要是你们知道了我把你们的情书全擦屁股去了,估计你们当场会把我抛到福尔马林池子里。 拜她令人敬畏的毅力所赐,他们整晚整晚混在一起。 时间长了,成了习惯,也不再拘谨。打打闹闹间,两人均乐在其中,并不自知自己看对方的眼神俱慢慢地改变着。 他有辆自行车,簇簇新,放在那尚淳朴的年代,算是小奢侈品。岳归洋家世代名医,家里不差钱,这点同学们都知道,他便打着“尊师重道”的旗号载着她外出觅食。 在学校和一附院之间,隐着一家本帮面馆,知情人不多,但不妨碍它的好生意。他幼时就由家里人带来过,后一直是常客。 面馆藏在老式居民区深处。进入小区狭小的门口,需经过几个坑,自行车压过还会把人颠疼。 每次他飞速地闪进去,都会及时通知她:“抓紧我的腰!” 她乖乖地抱住,抱得牢牢的。有时颠簸得厉害,会让她贴近他的身后,脸靠上他的背脊。 隔着衣服,短短几秒。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直到她早已离开,也不能融化。 许是田佳酿教导有方,闲散惯了的岳归洋同学居然真的卖力地读起书来,且不用田老师亲自拉人,自觉自动地跑去永远人满为患的自习室占位置。学渣进化中。 自己班其他班的兄弟们明白了他们之间未发生些什么,只是关系令人眼红得近,以至让他转交的情书越收越多。他仍不厚道地私吞了,以前因为懒,现在因为私心。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几乎从秋天延伸至冬天。煎熬了一段时间,不幸发烧卧倒。 实在坚持不了,便回家躺平,以各种姿势苟延残喘着背书。 某个双休日的晚上,大门响起了门铃声。他没在意,窝在自己房里继续晕晕乎乎。 阿姨敲敲门,告知他,是他的同学前来探病。 来人正是田佳酿。 她从门口探出头,显得有些拘束。 “你……怎么来了?”他的确不解,但心中意外升起一股暖意。 “哦,”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她的脸红扑扑,解释道:“我来监督你。看得怎么样?” 岳归洋突然感觉到:明显的,她在说谎。 见他无端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她一怔,说了声:“看来你安然无恙,那我走了。别再挂课,拜托。” 话音未落,起身欲离开。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地,拦在她面前。 略带讶异地对视了片刻后,他佯装哭丧着脸,点点自己额头:“我病重着呢,不信你摸摸看。” 她真的伸出手试了试他的体温。 嗯,确实病着。 近年底,爷爷身为名医何等繁忙,父母身居高官应付应酬,弟弟去了美国,大叔叔阿姨英年离世,小叔叔阿姨带着妹妹常年住在外头。 偌大的岳家花园,除了他和住家阿姨,再无他人。 养尊处优的岳家大少爷,多的是压力,少的是实质上的关怀。他的无奈没人会懂。 那一刹那,他感谢,幸好有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回缩了缩,纹丝不动。 “就当是病人任性的请求,让我抱一会儿。”他说。 他们蓦然相拥。虽然她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又不清楚该放在哪儿。 身体接触后的两人,个把月内没说过一句话。 寒假前,班里组织去体验试运营没多久的一号线,从起点站徐家汇上车,到终点站锦江乐园下车,然后自由活动。 她自然和女生们坐在一起,对面的位置被一群狼抢占。 这其中,他嬉皮笑脸地和同学乱侃,眼梢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差不多二十年前,锦江乐园那块偏僻着,除去乐园,放眼周围荒凉一片。 她没随大部队,而是一个人留在地铁站附近随便晃晃。 岳归洋跟了过去,她便走开。他又跟上,她再走开。好似一个在追,一个在逃。 几番下来,已远离了集中地,来到一片更荒无人烟的地方。 视野范围内只有几条马路和数个同时开工中的建筑工地。碰上新扩的路,连信号灯都没正式运行。 他欲跑去十字路口对过,可横里突然冒出一辆土方车。 岳归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啊”地叫出声。 待车驶离,他无碍,倒是她在那头一脸惊恐。 他突然大笑,朝她喊道:“田佳酿,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听着!” “我喜欢你!” “做我女朋友!” 她羞得一跺脚,背身接着往前走。 看她不答应,他继续叫:“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 最终她停下了脚步,轻声回答:“好。” “什么?我听不见!” 转回身,眉眼绽放:“我说,好!” 那个冬日,她的笑容,温暖了世界,温暖了他。 他的活动范围不在闵行,十几年后因公事重回记忆中告白的地方,却再不见萧瑟的十字路口,而是鳞次栉比的住宅区。 物是人非。 是的,就像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 第60章 愿你的笑容温暖如初(下) 十几年后重逢,是一种百般讽刺的状态。 “再见,岳教授。” “再见,田教授。” 三号线虹口足球场站,她回家,他回医院。 方向相反的站台,又是一个夏天。 她的家在锦江乐园附近,火车站下换一号线。他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会买在那块离一附院遥远无比的地方。 他这边的列车先行进站。 田佳酿终于舒了口气。无意间抬头,却见他仍站在对面,仿佛她不走,他便可以站到海枯石烂。 他一直认为,她比他更适合穿白大褂。 实习期间,只要田佳酿参加的比赛,无论是技能、问诊、急救、英语,她所代表的队伍都稳拿第一。这样的优秀学生,理所当然以第一名的成绩保研。 在那个手写病史的年代,她会兢兢业业地日复一日完成自己的,再把两人份的作业做完。等月底岳归洋准备疯狂补抄时,她笑盈盈地摸出来,说:“来,小弟弟,姐姐给你。” 于临床,她同样榜样得令人发指。据说她转大内的时候,被比她年资高的硕博甚至带教尊称为“低钾女王”——她总能考虑到不常见的鉴别诊断,尤其擅长揪电解质紊乱。 九十年代的本科生比较稀少,但能留在附属医院也没那么容易,大概只有她能做到让几位大主任不约而同向教办提出“希望她毕业后留我们科”。 他们曾经天真地暗自偷乐:班对,又是同一系统的战友,天作之合。 岳归洋的命运是决定好了的:西医转中医,继承名号。 唯有出国才可能争取到自由。 而她一心选产科,因为她死于羊水栓塞的妈妈,那是她的心结。 “和我一起出国吧,去找我弟弟,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三番五次地恳求她。 田佳酿是个主见非常强的女生,他们之间历来由她说了算。 她的回答是:“我不出国。” “为什么?” “美国顶尖的医学院一般都没有全奖,我拿不出留学的钱,也不能把爸爸一个人放在家里。” 事关经济亲情,超出了二十三岁的岳归洋的能力范围,他愣愣地“哦”了一下。 他们并没吵架,却掀起一场冷战。 毕业分手族,总是由于种种现实的壁垒选择了退缩。向面包屈服,丢掉曾视为一切的鲜花。 冷战期间,他正转着大外。昏天黑地的生活,加上落后的通讯,找到他难过登天。 某次值班,在台上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继续,直至月亮升起。 他眼冒金星地跌回办公室,却看到她等在那里,趴在桌上盯着窗外的漆黑,仿佛原地静坐了很久很久。 见他出现,她忙像只小兔子般蹦到他身边。 “我跟你出国,申请了jhu的公卫,导师说有项目,可以给全奖。” “那你的保研名额呢?” “放弃呗。”她甩甩头,笑道:“当然你更重要咯。” “真的?”他欣喜若狂,差点把她抱起来转圈。 她吃吃地笑:“岳归洋,你真像个孩子。” 是夜,在空无一人的寝室,他把她变成了自己的人。 年底,毕业考前夕。 她突然把他拖去了佘山,毫无预兆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询问她理由。 “这辈子没见过山,想看看而已。”她答。 说是这么说,可她仿佛冲着天主教堂一处而去。 那天,风很大,没什么游客。 她定定望向正前方的耶稣,眼神虚无软弱。 “我和你说过吧,以后想生个女儿,好好疼她。” 不疑有他,他点头:“我知道。” “如果你是她的爸爸,能做到这点吗?” 岳归洋当下“咯噔”一记,似乎体会出了她的话中之话,沉默。 果然,之后家中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局长的爸爸骂出了最狠的话:“你必须为年少轻狂买单,一刀两断,还是断绝关系,二选一。” 他挣扎了许久,自私地选择了自己。 原本以为将揪心的话讲出口会如何残酷,而她只是默默转过了身。 “你想清楚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放弃了一次,就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他沉痛地发誓:“等我自力更生了,我会娶你,生个可爱的女儿,给你幸福。”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以为“自力更生”是件随着年纪增长即可得到的事情,以为“娶你”是个网住人心的用语,以为“幸福”是个垂手可得的字眼,以为一切终会水到渠成。 一年后,他听去了美国的同学无意中说起,她结婚了,嫁给了投资移民过去的富家子弟,两人仅仅认识了一周。 他告诉自己,连打听她消息的资格都没有,心如止水吧。 医学院和中医学院,两个学校离得非常近,有从前仍旧本校读研的同学找他吃饭,发现他仿佛脱胎换骨,比大一时更沉沦,甚至过犹不及,抽烟喝酒全能。 如果不是不久后接到了弟弟的一席电话,他一定继续行尸走肉下去。 岳芪洋隔着太平洋和大片的美国土地,不急不慢地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你别发表评论。” 亲爱的弟弟几年不见长成了小大人,他笑:“好啊。” 当他干巴巴地陈述完,他遵守约定没有发表评论,确切说,是太过震惊无法评论。 医学院雅典娜,出人意料地延毕了半年,同学们只听闻是因为身体原因。他亦诧异,人流不需要休这么久。 原来如此。 当晚,他找爷爷认真谈了谈:“宫外孕至一侧输卵管切除加子宫次全切,再怀孕难吗?” “比常人难。但若好好调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岳老如是回答。 他不语,半晌后抬首:“爷爷,帮我一次,转中医妇科吧。” 老人家不解:“这么突然……为何?” “因为我的一句话断送了一条生命,我要用余生赎罪。” 这些年,他们自然没有联系,天各一方。 岳芪洋会不经意地透露些她的近况给他。她果然朝着女神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其中咽下了多少血、泪和汗他不敢去想。 所幸他悟性不错,拜世家子弟所赐,全国一流的妇科名家能跟的全跟了一遍,逐渐成长。 年前成功聘上了中级,主任赞许地表扬他:“小岳不愧为岳家后人啊,恭喜你能独当一面、自力更生了。” 自力更生。 这个成语如同匕首扎得他遍体鳞伤。 除夕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着礼花炮竹无节制地嘈杂,他发了封邮件给她。 “新年快乐。” “我好想你,你在哪里。” 最终第一封点下发送,第二封留在了草稿箱中。 没想到几分钟后她便回了信,其内容更像是风马牛不相及。 “give without sparing.” “forgive without punishing.” “proetting.” 以上三条,她以为自己都能做到。 所以她才会对重逢的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羡慕黄芪和糯米,从互不关心,至反目成仇,共同经历了生离死别,尝遍了困苦艰辛,走到了生死相许。 他那永远扑克脸的弟弟尽然在婚礼上笑了起来,明晃晃的,把他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们所举行婚礼的酒店赠送了一夜客房,但他们明显更倾向于回到自己的婚房,便把房卡交给了跑前跑后忙碌了一天的岳归洋。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同样惊讶万分的田佳酿。 她折回来是因为新娘拜托她来拿下东西,如此情景,他们何曾不明白这是他们特别附赠的机会。 “我们谈谈。” “如果无关科研,恕我拒绝。” “无关科研,”他说:“但依旧需要你。” 她那天穿着一袭宝蓝长裙,抹着口红,衬得皮肤稍显苍白。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夺目,岁月是不公平的,不愿意在美丽的人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她靠在门后,静静望向他。 “对不起。” “没关系。” “我好想你。” “我结婚了。” “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又离了婚。” “我不介意。” “我介意。” 答非所问的对话,两条线路似乎在并行,又分开着。 “我不介意。只要你能回来,所有的过去我都不介意。” 她叹了口气:“有些伤口是不会愈合的,眼看它一步步度过急性炎症期、细胞增生期、瘢痕形成期、表皮及组织增生,可微微一碰,即刻开裂。” “你的心病和身病,都由我来治。”他坚决道。 她依稀笑笑,欲开门离去。 他抓住她的手,说:“相信我。” “算了。” “以前犯下的错我会连本带利地赔还。” “不用。” “我娶你,给你幸福,只要你点头。” “我不配,你知道的。” “我说配就是配。” “岳归洋,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用尽全力把颤抖的她拥进怀中:“我就是孩子,喜欢的东西不再放手,绝对。” 其实他这些年还反复做着另一个梦,梦中有个女孩不停地绕着他跑跳。 女孩像他,长得没妈妈漂亮,而雅典娜般的妈妈盈盈地立在不远处。 她的笑容,甜美温柔,温暖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算开放式结局?本人其实更倾向于悲剧 怎么说呢 曾经的那个人失去的就是失去了。。。 好了 虐完了 准备准备两只过分可爱的小包子吧~ 第61章 茁壮成长(1) 以下,发生在冷医生和暖夫人礼成后的第十年,即某虎头虎脑小朋友出生第九年。 岳值,男,九岁,沪上私立名校三年级学生。 话说现在小朋友的名字大多走的文艺或内涵路线,一把把的小言男女主和生僻字,他的名字在百花丛中显得过分言简意赅。如果再深究下去,会发现其意义同样,额,没啥意义。 值,值班的值。就是说,他爸爸是在值班夜得知自己当爸爸的消息的。 岳值曾问过爸爸:“那如果不是值班的时候呢?” “岳非值。”他爸爸凛然反问:“还需要释义么?” 凭他三年级的智商,是不用了…… 岳值同学家里和大多数男生相似,为慈母严父配置。 爸爸是某三甲医院不可一世的外科主任,c大医学院教授,用别人的话形容,就是操着把刀横行天下的主。 小岳值恍然大悟:难怪他终年一副关二爷似的表情,原来他平时和关二爷一样,是被患者和家属供着的。 爸爸对儿子冷淡,对老婆也好不到哪儿去。 某次下班后,他质问妈妈:“那个xx居委的x阿姨,又是你给弄来的?” “没……”妈妈心虚地别过头。 “人家女儿都说了,是社区医院的黎医生介绍来的,还有你亲笔签名的转诊单。”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想赖?” “我错了。”妈妈好汉不吃眼前亏,立马低头认错。 爸爸无语。 过了会儿,又问道:“你,是嫌我不够忙?” “不是……” “那是嫌我呆家里时间太长?” “不是……” “说吧,你是希望那些得了肠癌的老头老太各个都能插队开上刀,还是希望我猝死手术台?” 妈妈思索了片刻,居然认真地回答:“要是你猝死了,那我更得让他们多多关照我们母子了。” 爸爸再次无语…… 随后低低吼了一声:“囡囡!” 妈妈忽然笑颜如花,围着他一阵撒娇。 “黄芪~” “老公~” “亲爱的~” 爸爸的脸绷不住了,狠狠甩手去洗澡:“等着,晚上要你好看。” 岳值被吓着了,以为会上演家庭暴力,急得他飞速冲到另一幢副楼搬救兵。 “伯伯,爸爸要打妈妈!” 见破门而入的小身影,伯伯宠爱地把他抱上膝头。 “老大,什么情况?” “爸爸要打妈妈!”岳值快哭出来了。 伯伯一脸不相信:“你确定不是你妈妈打你爸爸?” “嗯!” 待岳值复述完原话后,伯伯哑然失笑,顺带默默滴汗。 某对夫妻,腻歪程度貌似和年纪成正比,连在小孩面前都不懂得收敛…… “那个,老大啊,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伯伯愁眉苦脸地斟酌用词中。 纠结半晌,失败告终,语重心长道:“咳咳,等你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懂了……” 后来他知道了,整个岳家,不对,是全世界,能降的住他爸爸的人只有他妈妈一个。 很好,反正妈妈很疼他,正是靠山的不二人选。 岳值上学前没上过什么补习班,白天在幼儿园纯玩,晚上回家接受家庭教育。 妈妈是家附近社区医院的医生,工作强度没有爸爸大,却同样辛苦,但她即使卧倒了也会坚持陪他玩加减法抢答、每天认几个汉字。 至于爸爸,几乎从他出生起就没怎么跟他开过中文,时而英语,时而拉丁,练就了他远超同龄人的外语水平。 再加上伯伯和曾爷爷也会时不时给他讲讲各种东西,从天文到地理,从中医到西医。 综上,学霸基因加家学渊源,岳值同学成绩优异无比。 当然,偶尔失误难免。每当此时,爸爸都会找他“谈谈”。 虽然他完全不会用嘴谈…… 通常父子俩面对面坐于书桌两侧,双双低头端详着考卷,仿佛能把卷子戳成千疮百孔。 “理由。”爸爸发话。 岳值抖了抖身子,开始检讨:“看错了,少看了一个括号……” “看错?” “是,粗心。” “粗心?” “……” “不是你不会?” “……” 听毛毛叔叔说,以前爸爸在科里大查房时能把手下的小医生逼问到欲咬舌自尽,他不能再赞同。 这种时候,仅剩铤而走险的一招。 岳值憋出眼泪,朝隔壁房间回避父子冷战的妈妈唤:“妈~” 妈妈火速出现,怜惜地往儿子脸上抹一把,就向爸爸身上扑去。 “岳芪洋,我不是强调过,教育儿子要注意方法吗?” “方法你懂吗?少给我摆这副欠抽的样子!冷医生退散!” 爸爸依旧冷若冰霜,妈妈顿时伸手捏他的脸颊:“笑啊!你不笑儿子要留下心理阴影了怎么办!笑!快笑!” 然后么,爸爸迫于妈妈的淫威,露出了个惨不忍睹的笑容…… 这下妈妈满意了,回到岳值身边,侠义万丈地叮嘱他:“老大,你放心!儿子是妈妈前世的情人,所以妈妈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 岳值觉得做人做到妈妈份上,是一种成功。 名校毕业甘愿下社区当全科医生的并不多见,她从正式工作起即接手家庭病床,三伏三九不间断地往病人家里跑,双休日还有服务站的活儿。除了科研压力较轻,强度也不小。 妈妈倒挺乐在其中。她性子慢悠悠的,管好自己的同时也不忘乐于助人,和谁都能相处愉快。她讲过,比起爸爸所在的医患冲突激烈的大医院,自己更喜欢和邻居们拉拉家常的小医院。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知道平淡为真。所以只求平平安安地陪在你和你爸身边,看你长大,再和他走完人生路,这就是我重新活下来的使命。”妈妈如是说。 岳值暗暗想,那些觉得妈妈长得笨的人才是十足的笨蛋,他以后要娶就要娶个妈妈这样的女子。 “妈妈,我和爸爸你更喜欢谁?”每个小朋友都有份可爱的吃醋心。 “爸爸。”妈妈考虑都没有考虑便出了口。 见他不爽地蹙起小眉头,好笑地亲亲他:“如果我儿子性格能和长相一样随我,别跟你爸似的少年老成,那妈妈就更喜欢你。” “真的?”岳值蓦地笑得纯真无邪。 妈妈噗嗤笑开:“哦哟,和爸爸争宠的儿子好可爱啊!以后可别有了老婆忘了娘啊!” 没想到妈妈预言得真准…… 他们这一届,有两位小朋友顶顶有名,一个是聪明非凡的岳值,还有一个是比洋娃娃还漂亮的沈数医。 现在的小孩早熟得很,完全不懂含蓄是啥,小数医走到哪儿,一堆小跟班们追到哪儿…… 岳值是隔年生的孩子,年份上比半数同学大一岁,且小大人一个,又是永远的年级第一,在同学心目中有些威望,人称“岳老大”…… 有一次他被她的跟班们挡住了去路,吼了一声,跟班们便散了,借此也解救了为此发愁的小数医一把。 他们的班级分属两层楼,没见过几次。岳值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发现小数医简直漂亮得,人神共愤?沉鱼落雁?不可方物?哎,总之,超出了他的词汇范围。 更没想到,一周后他们又见了面——原来小数医是妈妈的闺蜜路阿姨的女儿。 回家后,被妈妈瞅出了端倪:“老大,是不是看上数医啦?” 小岳值脸红红红…… 妈妈当机立断打电话给路阿姨订娃娃亲,路阿姨也当机立断回绝了她。 就听得路阿姨在那头咋舌:“别!千万别!摊上冷医生做公公太太太恐怖了!” “……” 正巧爸爸下班进门,妈妈收了线便朝爸爸发火:“都你啊!你看看!儿子老婆都娶不到了!” 爸爸莫名,岳值语噎…… 晚上,父子间再次“谈谈”。 爸爸发话:“是不是觉得数医很漂亮?” “……是。”岳值窘。 “是不是想一直一直看到她?” “……是。”大窘。 爸爸满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正色道:“这事我们帮不了你,得靠你自己,你懂的。” 伯伯找爸爸商量些事,推门而入就见到了此番景象,无力望天。 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么…… 还有岳芪洋,你有资格对你儿子说这些么…… 第62章 茁壮成长(2) 岳值同学最近会参加为全国小学生奥数竞赛特意开设的强化班,其实授课对象仅有年级单科第一第二两名小朋友,地点为放学后空荡的数学老师办公室。 由于他数学非常棒,数学老师特别喜欢他,他也乐意往老师那儿蹦跶。这天正巧挺闲,他便提早去办公室报到。 还没跨进门,就听见某位老师在对谁说着:“沈数医啊沈数医,你能不能把你名字里中间那个字拿掉?” 啧啧,语音语调里透着十足的“孺子不可教”…… 小数医成绩不差,数学不好。也许与公办小学的同龄人比勉强中等,但放在经历多遍面试才得以进入的私立名校,那就是接近垫底的角色。 她的数学老师头痛地扶额:“数医啊你也三年级了,你知道现在最难的不是高考,是中考这关吧?要稳稳地进个好高中,就必须先读个有名的私立初中。还有两年,你考得上么?” 见岳值悄悄潜入,手一指,又道:“你么,达到岳值一半的水平就成。” 小数医猛地抬头,正与他四目相对。 然后她的小脸憋得通红…… 当然他的小脸也憋得通红…… 只不过她把眼睛也憋红了,顺带着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瞪得他的害羞劲儿瞬间灰飞烟灭——他哪里惹到小美女了? 岳值同学的情商果然深得家传,完全没领会到自己误打误撞做了扒人伤疤揭人短处的事。 负责辅导的老师还没出现,岳值缩在角落里某张办公桌后头,隔个几秒偷看一眼。 这小鹿乱撞的感觉,就像小时候他爸爸为了某件事情罚他数糖果,拖了张小桌子置于大书桌一旁,把无数包糖倒于其上,儿子就在爸爸的眼皮底下默默地数,数错重数,数错重数……某位不讲道理的爸爸美其名曰“练定力”。 小岳值渐渐失去耐心,不断偷瞄爸爸,趁着他专注查文献没空监督他,他便抓一把糖往嘴里塞…… 小数医比爸爸机灵,似乎察觉到某人在“偷窥”自己,便死死盯着视线方向看。 岳值被“热忱的注视”逼到无路可走,待辅导老师回来时,看到他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这天,他还见到了被老师传唤的数医爸爸。 哇靠!惊为天人! 虽然自家爸爸气场强大有目共睹,但在他眼中那是一种黑帮毒枭似的压迫感,或者说,是胜过南极大陆的冰冻感? 但是数医爸爸不一样,不光五官清秀无比,周身更仿佛有一层温暖色调笼罩,把岳值感动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嘛感动…… 他只见过路阿姨,也许小时候也见过小数医,但的确没见过数医爸爸。 晚上一家三口在外头下馆子,岳值迫不及待地在饭桌上对妈妈说:“妈妈,我见到数医爸爸了。” 妈妈一愣:“你们进展好神速……” “不是……”岳值抹汗,“是老师把她爸爸叫到学校里的,因为数医数学太差了……” “额,没事,肯定比她妈强。反正沈老师一个是补,两个也是补,就算转了行,本职难辞……”说到一半,对上岳值兴奋的眸子,诧异:“你这么兴奋为哪般?” “羡慕数医有这样一个爸爸……” 岳值的童言无忌被爸爸一个麻栗子敲结束。 妈妈一边心疼地揉他的额头,一边拧爸爸:“你干嘛啊?怪不得你儿子嫌弃你,我也嫌弃你……” 爸爸忽然探过身,扯出个笑容,问妈妈:“真的?” “求你,别笑了,好难看……” 一心为儿子的妈妈开始策划“亲家会谈”。最后发现就属自己最有空,无论是爸爸,还有身为c大医学院另一所三甲附属医院的医生路阿姨,以及路氏集团掌门人的数医爸爸,平时都忙得没个影儿,只得放弃。 “儿啊,妈妈对不住你……”转而又灵机一动,“但是可以替你出谋划策。” “算了,你还是管好你的老头老太吧。”岳值表示她妈妈的脑子会间歇性抽搐,不可放松警惕。 历来优秀学生的日常生活都是比较轻松的,作业随手搞定,补课多此一举,上课睡觉没人管,即使为竞赛开设的强化集训也只是填补一下饥渴的求知欲罢了。 岳值横扫各大理科类科技类竞赛,在学校里不缺爱慕者,可惜他中意的小美女正眼不瞧他。 小数医有她的强项——文科,作文、英语、朗诵、演讲全能。尤其是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不说她实力的确不俗,单靠她人见人爱的外形就可以拿下高分。 还有一点,小数医是学校大小活动的御用女主持,搭档的男主持走马灯似的在换,就她拥有铁打的地位。 不过这活儿也不好干,尤其是大冬天的,岳值看到她穿着裙子在后台边背台词边做跳跃运动,于心不忍。 妈妈叮嘱他:“你别跟你爸那样,要喜欢就说出来,不说出来人家怎么知道。现在的小孩普遍早熟,别输在起跑线上。” 好吧,机会还真就来了。 六一节,学校停课一天,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 估计大人们无法想象,这活动怎么就变成了小小情人节?谁让你们异性手拉手去看文艺演出了?谁让你们为给某位同学买义卖的娃娃打开头了?谁让你表演唱歌最后当众表白了?这这这世界怎么了? 混乱了一天,晚上篝火晚会照常举行。 晚会的最后,是集体舞表演。每个年级围成两圈,外圈小男生,内圈小女生,随着一遍动作结束,男生向前移动,和下一位女生再舞一遍…… 小大人岳值觉得够傻,但是队伍中有小数医,那就不一样了。 他战战兢兢地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卡片,结果一紧张,错拿了别的小女生塞给他的卡片交给小数医……自己还没发现…… 小数医无语地把卡片砸回他身上,落下他们之间第一句正式交谈:“你神经病啊!” 第二次正式交谈没比第一次好多少。 升到四年级后,女生们纷纷开始长个,但没发生在她身上。不过岳值倒觉得这样的她更显小巧可爱。 开学初有次大型考试,小数医的数学成绩想必再次不忍直视。这不,轻轻松松年级第一的岳值同学又在放学后的办公室目睹了一场痛心疾首的训话,小美女被训得悲惨无比。 其实她又不是不想学好数学,大概真的像她妈妈说的,是一种“缺了根筋”的无力感。小数医出了办公室后,一直蹲在地上,瞅着卷子掉眼泪。 岳值这天的强化完全强化去了天上,他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盯着门口露出的半截书包,猜测此时墙壁之后的她的神情。 最终忍不了,拿出一包纸巾,偷偷地放在她的书包边。 第二天,他们在走廊偶遇,并没打招呼。 擦肩而过后,小数医先叫住了他:“那个,你的纸巾。” 岳值不由自主地脸红,也不敢看她:“不用,送你吧。” 她收回手,没好气地问道:“为什么我每次被训你都在场?” “我不是故意的……” “你昨天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 “就是,额,老师让我改名之类的……” 改名?哦,对了,岳值记起来,数学老师为了凸显她的偏科优势,建议她改名叫“沈文英”得了。 阿婆气息扑面而来…… 见他不吱声,小数医转身离开,不料身后某人突然哈哈大笑。 “沈文英,哈哈哈,沈文英……” 说时迟那时快,她回头,结结实实地赏了他一颗麻栗子。 于是,沈数医光荣成为了继他爸之后第二位对他施暴的人,也是此生中唯一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追看番外和扔武器的各位~~~ 还有最后一篇番外了哦~ 第63章 茁壮成长(3) 告白受挫,还被敲打,岳值的心情有些低落,低落的时候需要妈妈温暖的怀抱。 “妈妈,晚上陪我到睡着。”小岳值千年难得撒一次娇。 “儿子,要不要和妈妈睡一张床啊?”妈妈一口答应,顺势掀起被子硬是挤上要他的单人小床。 岳值不情愿地躲闪:“不要不要,我已经长大了。” “切,你小时候只要妈妈抱着睡呢。”妈妈佯作生气状,揶揄道:“我家老大果然长大了,算你有了心仪的女生了不起……” 原本温馨的母子聊天被深夜下班的爸爸打断。 爸爸一把捞起妈妈,甩头凶狠地警告儿子:“要倾诉别找我老婆,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去。” 额,他真心觉得,他那人到中年的爸爸有时远比十岁的自己还幼稚…… 这么说来,怪不得爸爸老是对他恶狠狠的,原来是视儿子为情敌? 以防情敌数量增长,即便曾爷爷三番两次明里暗里希望他们再为岳家添丁,每次都被爸爸一口否决:“不要。” “老大你呢?”曾爷爷叹气,问岳值。 “我也不要。” 废话,要再多个跟屁虫他就彻底没妈妈了。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岳值迎来了和小数医近一步接触的绝好机会。 一年一度的市级英语演讲比赛,之前都与岳值无关,因为他比较像爸爸,不善言辞。本来这活儿的确不干他事,但老师们一致认为在女生扎堆的选手中若是有个出挑的男生,胜算会更大。 小数医的地位不可撼动,岳值被逼上梁山。 他写的稿子无可挑剔,但台风和举手投足实在是…… “那个,数医,我把岳值交给你调|教了……”老师缴械投降。 小数医被某位同学雷得外焦里嫩的,还没答应下嘱托,就觉老师沉重地拍上她的肩膀。回头,对上老师的眼神,那其中分明刻着四个字:任重道远。 比赛迫在眉睫,两位小朋友抓紧分分秒秒练习。 每天中午,他们聚在学校偏僻的花园,小数医于亭下手把手地交岳值怎样摆动作、怎样表达感情。 “手!手举这么高干嘛!示威游行啊!” “嘴巴!嘴歪什么歪!中风啊!” “脚!别内八!也不能外八啊……” 小数医算沉得住气,几分钟下来却对他束手无策,累得瘫坐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丢了一句:“猪脑子。” 岳值倒完全没在意,呵呵笑着抱歉:“不好意思,没这方面的基因。” 见她气鼓鼓地不理他,又说道:“你应该懂的,就像你学不会数学一样……” 为了最后那句天杀的添油加醋,小数医整整两天没有睬他。 第三天,岳值战战兢兢爬下楼,哆哆嗦嗦摸到她们班级门口,小小心心探头张望,然后被相熟的男生逮了个正着。 “老大,你怎么来了?” “我找沈数医……” “呦——” 小朋友们集体起哄,完全盖过了岳值的后半句话:“……练演讲。” 小数医红了脸,拽着他的袖管就往外拖。 尽管过程曲折,目的总算达到了。 虽然之后的练习中,小数医对岳值的态度持续处于低温状态,但好歹两人中午和放学后都腻在一起。时间久了,生份自然就少了,甚至岳值脑子抽筋时冒出的“要我教你做数学吗”,她也没生气。 把作业本向他那儿推推,吩咐道:“别告诉我答案,告诉我思路。” “哦,”他看了眼题目,担忧地说:“可我怕告诉你思路你还是做不来……” “……” “其实这题不难的,只涵盖了三个知识点……” “……” “领会了知识点,连草稿都不用打……” 小数医果断打断了他的嘀咕,夺回自己的本子,无语:“岳值,你知不知道过分的忘我加直白等于自傲加毒舌?” “不知道。” 他居然还能淡定地回答上…… 小数医哭笑不得,操起本子欲敲他的木鱼脑袋。手下一顿,念在爱惜他的智商,便把作业本卷成喇叭状,冲他的右耳狂喊:“岳值你个猪脑子!” 纸喇叭很好地起到了扩音效果,惹得路人纷纷往此处张望,眺望到的是岳值愣愣的笑容。 众人表情渐渐由惊转喜,由神奇转了然:居然有人敢骂我校理科竞赛全能选手年级第一猪脑子?他可是平日里被众老师领导捧在手心的大人物啊。除非,嗯,除非发生了不一般的事态,比如英雄难过美人关之类。 次日,沈数医便多了个闪亮的名号——“老大的女人”。 更令她意外的是,此名号跟随了她一辈子之久。 伯伯曾对岳值讲过他爸爸小时候的窘事。 故事是这样的。说有次学校活动上,校方要求爸爸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他事先没吭声,老师就当他默许了。他确实正常地上了场,可上场后,爸爸就像根柱子似的杵在舞台中央,纹丝不动…… 老师们焦急地在台下打着手势,学生们在座位上面面相觑。他爸爸倒不慌不忙,以一挡百,和底下一双双莫名的眼睛大眼瞪小眼了一阵,默默转身下了台…… 本故事的亮点在于,其实那是次与外校的交流活动。他校老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校长感叹道:“贵校历史渊远流长,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毕业生,不过倒是头一次知道贵校招收聋哑儿童,还如此重视,不虚此行啊不虚此行。” 岳值对此故事抱有怀疑,尤其在妈妈带他远远围观了一次优秀论文展示汇报。 爸爸哪有像柱子,明明口齿清晰地在讲话好不好? 不过妈妈似乎对爸爸的表现挺不满:“他讲起自己的专业,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中,一点互动都没有。” 说完还颇忧心忡忡地打量岳值:“儿啊,你除了脸像我其他就是你爸的翻版,千万小心别人也把你当聋哑儿童……” 事实再次证明,妈妈的话总是对的。 岳值从帘幕中探头,望向礼堂中满满当当的观众,稿子顿时忘得一干二净。 “这,这么多人。”由衷地,结巴起来…… 久经沙场的小数医不以为然:“还好吧。怎么?你怕了?” 他缓缓移动视线,对上她的,重重点头:“怕。” 小数医身形一歪,皱眉:“可下一个轮到你了……” 岳值忧伤地瞅瞅她,又无奈地闭上眼,双拳捏地咯咯作响,仿佛在垂死挣扎地拼命回忆着什么。 手背的温度来自手心。 小数医还没有长个,手也没有长开,随身高,双手袖珍得如同来自于一只娃娃。 望进他诧异的眼底,灰色的眸子,晶晶亮着。 “这是我和爸爸之间的特殊仪式。每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爸爸会用他的大手包住我的手,轻念十遍咒语,再难的事情也会挺过来。” “什么咒语?” “勇敢去尝试,失败了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 她的嗓音很有特色,柔柔的温婉夹带着丝丝娃娃音,纯真甘甜,永生难忘。 那次比赛,岳值破天荒拿了第一,常胜将军小数医只取得第二。 终场谢幕时,岳值也许兴奋过了头,也许心怀感恩,偷偷拉住了她的手。 这远比拿第一更值得欢欣鼓舞! 所以岳值一冲回家把奖杯奖状随手一扔,找妈妈炫耀自己的功绩去。 “我儿牛叉!比你爸给力!有你妈的风范!”妈妈的至高评价。 岳值摸着脑袋越笑越想笑。 “不过数医真乖乖地被你牵了小手?就没挣扎反抗一下?”妈妈疑惑。 “哦,我是拉了,但被她甩了。”岳值满不在乎地答道。 “……” 咳咳,其实小数医不仅挣脱了他的手,并再次丢给他似曾相识的某句话:“你神经病啊!” 回到原点的节奏…… 很久很久以后,当成长为又一代名医的岳值同学在两人母校的操场上迎娶当年的小新娘,他把自己追妻的漫长历程简洁明了地归纳为四个字:无限循环。 幸好不是无限恶性循环。 —————————————————————————————————————————— 新坑文案(初版): 她曾爱过一个男人,令人唾弃的男人,令人崩溃的男人。 他曾爱过一个女人,令人无语的女人,令人发飙的女人。 其实他们的爱很简单,月岛雫的天泽圣司,天泽圣司的月岛雫。 或者像海明威老爷爷说过的那样: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双医生第二本,继续有原型的故事。 这次抛开被神化烂了的主任教授专家,讲述白色巨塔最底层小基地小住院小主治的风中凌乱血泪史。so,可把本文看做小言,也欢迎看做出场人物们的成长历程。 (广告又打超前了,只能保证来年一定开坑,无力望天。。。。。。。。)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版正式完结,回看有诸多不足,谢谢各位看官不嫌弃之恩。 书版合同已签,内容增减难免,出版另作通知。 森森滴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