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月台迎来春天,而你将在今天离去。》 序章 有名无实之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 2017/3/30 乡津香衣 ──────────────────────── ──────────────────────── 早上的月台充斥著离别的氛围。 刮进月台的强风将这种氛围带入每个角落,抚过人们的肌肤,然后远去。 即使将外套前方的拉炼拉到最高,双手插入口袋里拱起背,也无法完全阻挡。 尽管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但三月的松本仍相当寒冷。 在松本车站三号月台的长椅上并肩坐著,等待开往东京的超级梓六号特急列车的我和他,彻底被离别的氛围笼罩、吞噬,无力抵抗。 我们俩都没什么开口。尽管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要分隔遥远的两地,我们仍沉默著。觉得若是试图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分手,所以无法说出最重要的话。 直到此刻,我们都还不愿正视无法回避的别离。 彷佛这么做,就能一直撑到分开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去面对,想让别离尽可能延后一秒。 或许,我们是觉得如果能开心享受待在一起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潇洒地向彼此说再见,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不对。或许,我们连这些都不曾想过。只是闭上眼睛、摀住耳朵,静静等待讨厌的事物消逝,等著束手无策的现况拆散我们而已。 因为要是主动道出结论,之后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这样的话,就好像是自己决定分手一样。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背负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所以任凭时间推动一切往前走。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接受了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的事实。 到头来,或许从我无法在六号月台踏出最后三步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无论是靠近对方、和对方分开,我都无法自己作主。今后,我或许也只会眼睁睁地看著各种机会从眼前溜走。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我依旧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无法踏出半步。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学到很多,自认为是有所成长了。但实际上,我或许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曾前进。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才十八岁。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大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任何事,在现实中非常无力。 我们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况。 按钮已经被按下了。我们无法偏离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无法回头,让至今所做的一切白费。 必须跟心爱的人们分开,是令人难过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踏上各自选择并争取到的道路。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不把某些东西拋诸脑后,就无法前进。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 伴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他停了下来。 今天,我要搭上这班列车,独自前往东京。 还剩三步,关键的离别即将来临。事到如今才踌躇不前,也改变不了事实。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不想在无法反抗命运安排的状况下,自然而然地和他分离。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好好向他道别吧。潇洒地分手吧。 我朝前方踏出一步。 然后,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 2017/3/30 乡津香衣 ──────────────────────── ──────────────────────── 早上的月台充斥著离别的氛围。 刮进月台的强风将这种氛围带入每个角落,抚过人们的肌肤,然后远去。 即使将外套前方的拉炼拉到最高,双手插入口袋里拱起背,也无法完全阻挡。 尽管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但三月的松本仍相当寒冷。 在松本车站三号月台的长椅上并肩坐著,等待开往东京的超级梓六号特急列车的我和他,彻底被离别的氛围笼罩、吞噬,无力抵抗。 我们俩都没什么开口。尽管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要分隔遥远的两地,我们仍沉默著。觉得若是试图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分手,所以无法说出最重要的话。 直到此刻,我们都还不愿正视无法回避的别离。 彷佛这么做,就能一直撑到分开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去面对,想让别离尽可能延后一秒。 或许,我们是觉得如果能开心享受待在一起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潇洒地向彼此说再见,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不对。或许,我们连这些都不曾想过。只是闭上眼睛、摀住耳朵,静静等待讨厌的事物消逝,等著束手无策的现况拆散我们而已。 因为要是主动道出结论,之后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这样的话,就好像是自己决定分手一样。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背负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所以任凭时间推动一切往前走。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接受了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的事实。 到头来,或许从我无法在六号月台踏出最后三步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无论是靠近对方、和对方分开,我都无法自己作主。今后,我或许也只会眼睁睁地看著各种机会从眼前溜走。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我依旧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无法踏出半步。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学到很多,自认为是有所成长了。但实际上,我或许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曾前进。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才十八岁。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大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任何事,在现实中非常无力。 我们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况。 按钮已经被按下了。我们无法偏离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无法回头,让至今所做的一切白费。 必须跟心爱的人们分开,是令人难过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踏上各自选择并争取到的道路。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不把某些东西拋诸脑后,就无法前进。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 伴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他停了下来。 今天,我要搭上这班列车,独自前往东京。 还剩三步,关键的离别即将来临。事到如今才踌躇不前,也改变不了事实。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不想在无法反抗命运安排的状况下,自然而然地和他分离。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好好向他道别吧。潇洒地分手吧。 我朝前方踏出一步。 然后,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 2017/3/30 乡津香衣 ──────────────────────── ──────────────────────── 早上的月台充斥著离别的氛围。 刮进月台的强风将这种氛围带入每个角落,抚过人们的肌肤,然后远去。 即使将外套前方的拉炼拉到最高,双手插入口袋里拱起背,也无法完全阻挡。 尽管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但三月的松本仍相当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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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或许,我们连这些都不曾想过。只是闭上眼睛、摀住耳朵,静静等待讨厌的事物消逝,等著束手无策的现况拆散我们而已。 因为要是主动道出结论,之后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这样的话,就好像是自己决定分手一样。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背负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所以任凭时间推动一切往前走。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接受了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的事实。 到头来,或许从我无法在六号月台踏出最后三步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无论是靠近对方、和对方分开,我都无法自己作主。今后,我或许也只会眼睁睁地看著各种机会从眼前溜走。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我依旧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无法踏出半步。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学到很多,自认为是有所成长了。但实际上,我或许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曾前进。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才十八岁。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大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任何事,在现实中非常无力。 我们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况。 按钮已经被按下了。我们无法偏离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无法回头,让至今所做的一切白费。 必须跟心爱的人们分开,是令人难过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踏上各自选择并争取到的道路。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不把某些东西拋诸脑后,就无法前进。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 伴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他停了下来。 今天,我要搭上这班列车,独自前往东京。 还剩三步,关键的离别即将来临。事到如今才踌躇不前,也改变不了事实。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不想在无法反抗命运安排的状况下,自然而然地和他分离。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好好向他道别吧。潇洒地分手吧。 我朝前方踏出一步。 然后,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 2017/3/30 乡津香衣 ──────────────────────── ──────────────────────── 早上的月台充斥著离别的氛围。 刮进月台的强风将这种氛围带入每个角落,抚过人们的肌肤,然后远去。 即使将外套前方的拉炼拉到最高,双手插入口袋里拱起背,也无法完全阻挡。 尽管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但三月的松本仍相当寒冷。 在松本车站三号月台的长椅上并肩坐著,等待开往东京的超级梓六号特急列车的我和他,彻底被离别的氛围笼罩、吞噬,无力抵抗。 我们俩都没什么开口。尽管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要分隔遥远的两地,我们仍沉默著。觉得若是试图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分手,所以无法说出最重要的话。 直到此刻,我们都还不愿正视无法回避的别离。 彷佛这么做,就能一直撑到分开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去面对,想让别离尽可能延后一秒。 或许,我们是觉得如果能开心享受待在一起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潇洒地向彼此说再见,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不对。或许,我们连这些都不曾想过。只是闭上眼睛、摀住耳朵,静静等待讨厌的事物消逝,等著束手无策的现况拆散我们而已。 因为要是主动道出结论,之后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这样的话,就好像是自己决定分手一样。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背负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所以任凭时间推动一切往前走。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接受了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的事实。 到头来,或许从我无法在六号月台踏出最后三步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无论是靠近对方、和对方分开,我都无法自己作主。今后,我或许也只会眼睁睁地看著各种机会从眼前溜走。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我依旧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无法踏出半步。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学到很多,自认为是有所成长了。但实际上,我或许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曾前进。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才十八岁。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大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任何事,在现实中非常无力。 我们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况。 按钮已经被按下了。我们无法偏离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无法回头,让至今所做的一切白费。 必须跟心爱的人们分开,是令人难过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踏上各自选择并争取到的道路。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不把某些东西拋诸脑后,就无法前进。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 伴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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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都没什么开口。尽管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要分隔遥远的两地,我们仍沉默著。觉得若是试图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分手,所以无法说出最重要的话。 直到此刻,我们都还不愿正视无法回避的别离。 彷佛这么做,就能一直撑到分开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去面对,想让别离尽可能延后一秒。 或许,我们是觉得如果能开心享受待在一起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潇洒地向彼此说再见,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不对。或许,我们连这些都不曾想过。只是闭上眼睛、摀住耳朵,静静等待讨厌的事物消逝,等著束手无策的现况拆散我们而已。 因为要是主动道出结论,之后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这样的话,就好像是自己决定分手一样。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背负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所以任凭时间推动一切往前走。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接受了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的事实。 到头来,或许从我无法在六号月台踏出最后三步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无论是靠近对方、和对方分开,我都无法自己作主。今后,我或许也只会眼睁睁地看著各种机会从眼前溜走。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我依旧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无法踏出半步。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学到很多,自认为是有所成长了。但实际上,我或许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曾前进。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才十八岁。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大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任何事,在现实中非常无力。 我们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况。 按钮已经被按下了。我们无法偏离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无法回头,让至今所做的一切白费。 必须跟心爱的人们分开,是令人难过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踏上各自选择并争取到的道路。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不把某些东西拋诸脑后,就无法前进。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 伴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他停了下来。 今天,我要搭上这班列车,独自前往东京。 还剩三步,关键的离别即将来临。事到如今才踌躇不前,也改变不了事实。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不想在无法反抗命运安排的状况下,自然而然地和他分离。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好好向他道别吧。潇洒地分手吧。 我朝前方踏出一步。 然后,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 2017/3/30 乡津香衣 ──────────────────────── ──────────────────────── 早上的月台充斥著离别的氛围。 刮进月台的强风将这种氛围带入每个角落,抚过人们的肌肤,然后远去。 即使将外套前方的拉炼拉到最高,双手插入口袋里拱起背,也无法完全阻挡。 尽管日历上的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但三月的松本仍相当寒冷。 在松本车站三号月台的长椅上并肩坐著,等待开往东京的超级梓六号特急列车的我和他,彻底被离别的氛围笼罩、吞噬,无力抵抗。 我们俩都没什么开口。尽管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要分隔遥远的两地,我们仍沉默著。觉得若是试图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分手,所以无法说出最重要的话。 直到此刻,我们都还不愿正视无法回避的别离。 彷佛这么做,就能一直撑到分开的那一刻,所以我们不去面对,想让别离尽可能延后一秒。 或许,我们是觉得如果能开心享受待在一起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潇洒地向彼此说再见,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不对。或许,我们连这些都不曾想过。只是闭上眼睛、摀住耳朵,静静等待讨厌的事物消逝,等著束手无策的现况拆散我们而已。 因为要是主动道出结论,之后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这样的话,就好像是自己决定分手一样。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背负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所以任凭时间推动一切往前走。 因此,我只是静静地接受了今天就要在这里道别的事实。 到头来,或许从我无法在六号月台踏出最后三步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无论是靠近对方、和对方分开,我都无法自己作主。今后,我或许也只会眼睁睁地看著各种机会从眼前溜走。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半的时间,我依旧全身僵硬地杵在原地,无法踏出半步。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我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也学到很多,自认为是有所成长了。但实际上,我或许一直都只是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曾前进。 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才十八岁。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但也不完全是大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任何事,在现实中非常无力。 我们无法反抗这样的现况。 按钮已经被按下了。我们无法偏离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无法回头,让至今所做的一切白费。 必须跟心爱的人们分开,是令人难过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必须踏上各自选择并争取到的道路。虽然很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不把某些东西拋诸脑后,就无法前进。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 伴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他停了下来。 今天,我要搭上这班列车,独自前往东京。 还剩三步,关键的离别即将来临。事到如今才踌躇不前,也改变不了事实。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不想在无法反抗命运安排的状况下,自然而然地和他分离。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好好向他道别吧。潇洒地分手吧。 我朝前方踏出一步。 然后,我── 第一话 春未至,鸟无声 尽管日历上的时节已入春 但吹来的风依旧寒冷 山谷里的树莺 想要歌颂春天 却因时候未到 而迟迟不曾啼叫 ──────────────────────── 2014/9/18 乡津香衣 ──────────────────────── ──────────────────────── 升上高中后,我交不到朋友的问题严重到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国中毕业前,应该没发生过这种事才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虽然我也有稍稍察觉到「好像哪里怪怪的?」、「状况好像不太好」、「感觉我不太像平常的自己耶」之类的,不过直到最近,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看来,我似乎是「那个」。 就是怕生。 或许会给人「事到如今,怎么还在讲这种话?」、「为什么活了十六年,才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感觉。可是不瞒大家,直到这个年纪,我都不曾发现自己很怕生的事实。 因为我国小、国中都是念老家附近的一般公立学校。乡下的公立学校里,学生们几乎都是从小学一年级时就互相认识。因此别说是同班同学了,就连学长姊、学弟妹、老师、街坊邻居的叔叔阿姨们,会遇到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认识或是看过彼此,本来就很少有机会遇见陌生人。 这样的环境让怕生的人没有怕生的机会,所以我一直都没发现。 不过,严格说起来,我觉得这跟怕生似乎又不太一样。 从小只要有诸如亲戚或父母的友人等客人来家里拜访,我都会莫名亢奋;另外,如果就读的国中来了新的alt(外语助教),我反倒会率先用刚学会的英文去向对方搭话。因此,我觉得自己并非是排斥陌生人,或是不擅长跟他们相处。 看样子,我应该是不擅长融入新环境。 如果是能让自己觉得「喔,这就是我的栖身之处,是我的范围」,并能感到放心的环境,就算看到不太熟的人出现,好奇心也会战胜内心的怯懦。然而,独自踏进一个陌生环境,还要在这个环境里融入陌生人群中的话,似乎会让我感到很吃力。 是说,「在自己的领域里,可以大胆跟任何人攀谈;但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就做不到」的个性倾向,有没有一个简洁的词汇能形容呢?就像「怕生」一样。这么询问芹香后,她回答我说:「『借来的猫』之类的?」。喔~语感是挺相近的,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借来的猫』感觉不是用来形容人的个性倾向,比较像在形容言行举止给人的印象呢。我们就算会说『那个人很怕生』,但不会说『那个人是借来的猫』嘛。」 「这样说应该也可以吧?感觉说得通呢。」 「我是借来的猫哟~~」 「啊哈~好像比想像中更让人火大耶~~☆」 说完后,芹香把左手弯成猫掌的样子抵在额头,然后俏皮地眨眼,稍微将舌头从嘴角吐出来。以这样的动作,她的发言最后还加上了星号。虽然非常可爱,但老实说很烦人。 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在我对面打开小巧便当盒,讲话附带星号、感觉烦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峰村芹香。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她的话,大概是「令人遗憾的美少女」吧。 漂亮的脸蛋、修长的四肢、姣好的身材,一头浅色的长发也柔顺且闪闪动人。不说话的她如果面无表情,会让人联想到在温室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然而一旦开口,她会给人意外开朗、大方又爱装熟的印象。千变万化的表情很可爱,但有时也很烦。奇妙的是,光看外表的话,我觉得用「美丽」来形容她会比较正确,但论整体给人的印象的话,应该是「可爱」更恰当。因为奇怪的角色形象让她跟著降格。 「嗯~可是,你之所以交不到朋友,应该是因为你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的缘故吧?感觉看不出来你有想跟谁变成朋友的欲望呢。」 「咦~不会吧?我很想跟你变成朋友耶,芹香。」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真是光荣。为了把握这一刻的好机会,我鼓起勇气向芹香提出「咦~?那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吧?」的要求。 「嗯。」 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了,大受打击。 我跟芹香几乎每天都会两个人一起吃午餐,换教室时也会一起走。所以,遇到必须两个人一组的课程或团康活动时,我不需为此伤脑筋,托这样的福,我的高中生活过得非常顺利。 不过,芹香似乎也只是因为「有一个这种同伴的话,高中生活会比较方便」的理由,才会跟我混在一起。比起正式的「朋友」,我们或许比较接近「便友」。 所谓的便友是会一起去厕所方便、一起吃便当的朋友,若是少了这样的存在,就会为学校的日常生活带来诸多琐碎的不便。除了单独行动让人很寂寞以外,更重要的是……该怎么说呢,就是「不够体面」。 升上高中后,人多少会变得比较成熟,所以言行举止不会像国中时那么直接。虽然中午也会有人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便当,但不会因为这样而被其他同学调侃或霸凌。不过,这种人感觉像主动在周围竖起高墙,很难亲近。 就算是自己不曾交谈过的对象,如果看到对方跟其他人说话,就能明白「喔,这个人也可以这么开朗地跟别人交谈呢」,所以即使日后突然出现跟对方说话的机会,也不至于太伤脑筋。然而,总是板著脸不说话,空闲时也只会埋头玩智慧型手机,不跟别人交谈的人还是会给人不好搭话的感觉。 在教室这种公共场所和别人聊天的行为,不只是跟眼前的对象说话,同时也是在向周遭传递「我是个可以轻松跟他人对话的人喔,连接埠还空著喔」的讯息。 为此,最好要有一个以上的固定聊天对象比较妥当。 便友就是因此而存在。 但也不是只要能一起去上厕所、一起吃便当的对象就可以当便友。自己选择的便友代表著自己在学校生活里的定位,是一种决定自身价值的行为。这个选择也有可能决定自己这三年隶属的阶层。在刚开学,充满生疏、客套和紧张气氛的教室里,大家都暗中以「好啦,以后要跟谁混在一起呢?」这种严格又现实的眼光为彼此打分数。 在严格又现实的视线交错的暖春教室里,我只是在座位上低著头,默默死盯著自己的桌面。彷佛坚信只要维持这种屏息静默的状态,就能成为没有人看得到的透明存在。 捧高是我的第一志愿,也是竞争颇为激烈的一所高中。在严峻的入学考战争中获胜的我,得以进入自己憧憬的高中就读,可说是万事亨通、一帆风顺。在实际开始上学前,我也对崭新的学校生活怀抱著满心期待。 既然是从只有水田、旱田、山、delica超市跟geo光碟出租店的乡间小镇来到位于市区的学校,之后想必会有很多崭新的相遇、开心的事情吧。 对了。到市区的学校念书后,跟感觉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变得要好,在放学后一起到车站附近的星巴克,点一杯抹茶奶霜星冰乐,一边喝一边开心谈天。听著诸如新爵士、巴萨诺瓦这种感觉品味高人一等的音乐,去vige vanguard找找比较冷门、内容有点辛辣的有趣书籍吧。拍很多漂亮的照片,上传到ig吧。一定会有很多人按赞,也会涌出很多追踪者。 对了!为了跟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变得要好,我也得先变成时髦、有都会气质的女孩子才行!姑且不管漂不漂亮! 因此,我在春假期间去了一趟发廊,请设计师把我一 头厚重茂密的阴沉黑发,改造成充满空气感的轻飘飘发型,还把之前爱用的无框眼镜换成隐形眼镜。 在自己的房间里套上全新制服后,把裙子在腹部的部分卷了两次。在制服衬衫外头罩上尺寸较大的雷夫?罗伦的针织背心,把镶著彩色宝石的金色发夹夹在西装外套胸前的校徽下方,试著在不会违反校规的程度下,稍微崭露出个人特色。 我站在穿衣镜前,看著除了乐福鞋以外,从蝴蝶结到袜子都穿搭完毕,从这个春天开始变成高中生的自己,感觉十分愉悦。因为,我当下觉得自己看起来还不错。 嗯,一定没问题。 毕竟,我可是把popteen(注:以青少女为读者群的日本时尚杂志)的每一页都仔仔细细读过,在反覆研究后,才得以变身成既时髦又带有都会风格,虽然也有点少女气息,但绝不会太过头,呈现出完美平衡的女高中生。这样一来,我绝对能跟一大票时髦又有都会气质的女孩子变成好朋友~! 直到开学前一天,我都还怀抱著这种野心且亢奋不已。 然而,一旦踏入教室,我却僵硬得有如罗丹的雕刻作品,连抬起头都做不到。 咦?为什么?我怎么变得闷不吭声的呢?我紧张到全身僵硬,就连自己都相当不解。没有心思主动向他人攀谈的我,看著自己反覆思考后决定,理应完美无缺的裙子长度,甚至开始觉得……咦?这会不会太短了?打扮得太认真了?咦?我现在该不会给人很突兀的感觉吧?哇~怎么办?这个别在外套前襟上,看起来很廉价的镀金发夹是什么鬼东西?难道我现在散发出一种「因为升上高中很兴奋,打扮得很浮夸的少女」的气质吗?像这样,我突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全身上下,现在才偷偷拉扯裙襬。 「可以坐这边吗?」 这应该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我一直低头细数桌面上的木纹有几圈时,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前方,极其自然又普通地向我搭话。 就我的主观印象,真的有种「她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的疑问。 「嗳,你是哪所国中毕业的?」 「啊,呃……穗高东。」 「是喔~没听过耶。是在哪个方向?坐哪条路线的列车?」 「大系线。」 「啊,那就是在北边?芹香的国中比较靠近塩尻,所以对那边不太清楚。啊,我叫峰村芹香。多多指教喔。」 「啊,是。我是乡津香衣,请多多指教。」 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所以当下无法做出什么像样的反应。不过,芹香愿意主动向我攀谈让我非常开心。 因为她跟我描绘出来的「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的形象完全一致。在刚开学的教室里静不下心,坐立不安的我竟然能遇到理想中的完美女孩主动搭话。啊啊,这个美丽的女孩选择了我呢。那么,我看起来一定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奇怪。如果站在这个女孩旁边,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话,我应该有成功营造出时髦又有都会气质的形象──我这么想著。 然而,之后我随即明白了。「芹香选中了我」的想法纯粹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她原本就是能马上跟任何人亲昵聊天的爱装熟类型。那时候,只是因为我刚好坐在她附近,她才会跟我搭话。 不过,不管是凑巧还是一时心血来潮,总之,在那之后,我跟她会自然而然地一起行动,一起吃午餐、换教室时也一起走。 因为才刚开学,直到现在,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光,也聊了不少话题,照理说,应该共同分享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对。 尽管如此,芹香却直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她的手机号码。想当然尔,我们也不曾在放学后一起去车站附近的星巴克,点一杯抹茶奶霜星冰乐,一边喝一边开心谈天。 芹香跟任何人都能马上热络地打开话匣子,个性喜欢装熟。而另一个方面,她似乎不喜欢跟某个特定人物深入交往。明明是她主动靠近,但别人想拉近距离的时候,她就会若无其事地避开。 就好像猫一样。不像我是借来的猫,芹香是一只毛色柔亮又高贵的猫大人就是了。 「小香衣,你已经决定好要选择文组还是理组了吗?」 「啊,嗯。我应该会选理组。」 「也是~因为你完全就是理组的感觉嘛,是所谓的理组女。」 「理组女……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呢。」 「嗯~?你讨厌被说成理组女?可是,你不是喜欢有点时髦的东西吗?就像ig之类的。」 「像ig之类的……」这种分类法也太随便了,虽然我很喜欢instagram就是了。 「现在『理组女』好像不怎么有时髦的印象吧?感觉这个词汇本身已经被媒体消费殆尽了。」 「喔~是这样啊。芹香不太能理解这种微妙的部分,时髦真是一门艰难的学问啊。」 像这样,我跟芹香的对话很像高中生,几乎都是关于文组或理组的选择、将来要继续升学还是出社会工作、校内举办的活动、上课内容、多如山积的作业等等。不过,说是高中生之间的对话又好像哪里不太像。这样就好像我们是为了念书才来上高中似的。嗯,我们上高中当然是为了念书没错,可是啊~ 一般的女高中生应该会更自在、更热络地讨论自己喜欢的男生类型、哪部漫画或电影很有趣、喜欢的音乐等等,然后愈聊愈兴奋吧? 不,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当女高中生,所以不太了解就是了。 可是,在连续剧、电影等虚构剧情中登场的高中生几乎没有在念书的感觉。总是为了恋情烦恼、和朋友建立起热血友谊,充分挥洒自己的青春。 升上高中后,我们只是像书呆子一样拚命被迫念书。一想到这才是我们真实的高中生活,我有些无法接受。 「啊,对了,小香衣,你今天放学后有事吗?」 「咦?没有啊。」 「啊,真的吗?那你可不可以陪芹香一下?」 听到芹香这么说,我有些震惊。表面上掩藏住这股讶异,随即回覆她:「嗯,好啊。」 当上芹香的便友后苦撑半年的我,终于遇上变成正式友人的升格事件了──我原本高兴了一下子,但仔细一问,我得到了「芹香今天放学后要参加个别面谈,所以得在学校留到那个时候呢~」的答案。代表这不是「我们放学后一起去哪里玩吧」的邀约,而是芹香想找我一起留在教室里,为世界史的小考预习,直到她面谈的时间为止。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有些失落。 话说回来,决定要念文组或理组的关键时期就快到了。 明明才刚从国中毕业,升上高中而已,但在不知不觉中暑假已经结束,收假后的开学考也过去了。也就是说,我们的高一生活已经过了折返点,已经得开始思考下一个阶段的人生才行了。 从几天前,班导也开始针对高二之后的课程选择,和班上同学进行个别面谈。 咦咦~已经要变成高二生了吗? 最近,我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加快了。 时间加速代表著重力正在减弱(相对论的概念)。或许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一直轻飘飘的,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唉,想到高二之后的事,就觉得心情加倍沉重。再这样下去,总觉得我会在交不到其他朋友、无法升格成芹香的正式友人的状态下,在转眼间虚度高中三年。 啊~好想在放学后穿著制服跟芹香一起去哪里晃晃喔。 因为我太喜欢芹香了,所以要再聊一些她的事。嗳,听我说喔。除了天生丽质的美貌以 外,芹香还给人仔细打理全身上下的感觉呢。 拿制服来举例。 毕竟制服是几乎每天都会穿的衣物。女高中生穿在身上的制服就算从远处看起来高贵又可爱,但走近仔细看的话,有时会发现很多瑕疵。 西装外套的手肘或肩膀的部分因为摩擦过度,透出不自然的光泽。裙子的打摺部分出现奇怪的皱折;乐福鞋则是莫名变得扁塌,表面满布刮痕。这是一般的情况,女高中生的制服就是这样。 然而,无论何时,芹香的制服总像刚拿到时一样整齐,乐福鞋也闪耀著光泽,跟全新的没两样。她或许有勤快地擦鞋子,一般的高中生很少有人会保养自己的乐福鞋。 来到鞋柜前换鞋子时,芹香不会把乐福鞋或室内鞋从高处直接扔到地上。她会确实蹲下身子,轻轻将鞋子摆在地上。 将脚伸进鞋子里后,她也不会以鞋尖敲地,而是会像跳佛朗明哥舞一样微微将脚跟翘起,以纤细的手指充当鞋拔,让脚后跟确实收进鞋里。应该是因为以鞋尖敲地的话,会刮伤乐福鞋的表面吧。 此外,仔~细观察的话,能发现芹香每次要坐下来的时候,会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把裙子的打折部分稍加整理后就坐。她已经彻底养成不让裙子变皱的好习惯了。很厉害吧?超厉害! 跟她开朗、聒噪又充满活力的性格相比,芹香背地里不引人注目,细心的这一面非常棒。我对自己察觉到其他人所不知道的这些细节,也萌生了优越感。虽然芹香有会受到所有人喜爱的特质,但应该无人能比上我这个芹香狂热分子。 她想必是出身良好的家世吧。 芹香不太会配戴饰品。她对并排别在书包上的圆形胸针、有些花俏的徽章、插在偷偷打的耳洞里的透明塑胶耳棒等在ig上常见,用来凸显个人特色的女高中生风饰品似乎不感兴趣。 学校规定的基本款西装外套、基本款蝴蝶结、基本款百褶裙和乐福鞋。尽管没有加上任何装饰,但这些经过细心保养的整洁配件反而将芹香本人的特质突显出来。比起圆形胸针带来的速食特质,她的特质感觉更独一无二。 虽然我这么想,但芹香本人似乎没有「我才不会戴那种感觉很廉价的速食饰品呢」的明确坚持。之前,我一时心血来潮,在ario购物中心的vige vanguard买了像兔子尾巴的白色毛球手机吊饰送给芹香。结果,芹香很开心地说「哇~谢谢你~芹香好开心~!」也有把那个吊饰拿出来用。 之后,这颗跟我成对的白色毛球从芹香的书包侧边口袋里探出头来。这是芹香唯一配戴在身上的饰品。 你想,我会觉得自己应该保有某种特别的立场吧? 跟像芹香一样漂亮又会细心打理自己的女孩子一起走在松本街头的话,心情一定会非常好吧。街上的行人理应都会回头多看芹香一眼,而走在她身旁的我会涌现「如何?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我的朋友」的优越感吧…… 咦?但是那样感觉人品超差的耶。 那是怎样?芹香可不是为了让我获得优越感而存在的装饰品,这跟炫耀prada的包包可是两回事。 我无意间察觉到自己不轨的念头,自顾自地陷入沮丧。 芹香想必也敏锐地感觉到我的这种本性,所以在学校里,她表面上跟我一起行动,但并不打算跟我变成真正的朋友吧。 这种事……啊,我也知道自己的被害妄想症又稍微发作了,可是,当一个美丽过头的女孩子出现在面前,还能以对等又中立的眼光审视事实的人恐怕为数不多。过度的美是一种会不分青红皂白将周遭卷入,宛如漩涡的存在。无关本人的意愿,往往会让身边的人的认知扭曲。 吃完午餐后,芹香经常会以茫然的眼神静静地眺望窗外片刻。这时候的她看起来格外有一种孤傲的美。 虽然她平常让人倍感亲近的灿烂笑容也很可爱迷人,不过,这一瞬间的自然流露出来的表情也十分高贵而美丽。 女高中生这种生物,若是没有一直说话就会莫名感到不安。像要填满每一段空白时光,总是东扯西扯一些无谓的话题。然而,处于高贵又孤傲状态下的芹香跨越了世俗的不安,看起来像是让思绪在宽广无垠的天空中驰骋,沉思著深远广大的问题,十分尊贵。 这种时候,我会想为芹香拍张照片。但服务精神旺盛的她只要看到有镜头对准自己,就会马上在脸颊旁比出胜利手势,刻意挤出奇怪的表情。所以,想把这个高贵的芹香收进照片里非常艰难。 这样的话,就只能偷拍了。 买一台可以用望远镜头拍照,有点高级的照相机吧。数位单眼相机也有点时髦,照相机女子。 当芹香像现在这样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我这个无事可做,无法营造出孤傲形象的平凡女高中生只能用智慧型手机浏览ig或推特。芹香和隔壁的女生团体开始聊天的时候,我也无法顺利融入她们的圈子,一个人继续滑智慧型手机。 在这所学校里,芹香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但对芹香来说,我只是众多同学的其中一人。她也经常主动接近其他女生的小圈圈,跟她们开心谈天。 芹香很可爱,但她不会为此得意自满,总是表现得落落大方、亲切又有活力。所以无论去到哪里,她都有办法顺利融入周遭的人群之中,跟任何人都能开心谈笑。 低头滑智慧型手机的我有些嫉妒这样的芹香。察觉到这一点后,我也会涌现「嗯~这种想法不太好呢」的想法。愈是这么想,我滑智慧型手机的动作就愈激烈。 感到不安的时候,就会想玩智慧型手机。我觉得这恐怕已经是类似小孩咬指甲的坏习惯了。最近的高中生一遇到什么问题就先拿起智慧型手机,这样或许不太好呢。呃,虽然我就是这样啦。嗯,我会反省。 我几乎不曾看过芹香有事没事就滑智慧型手机的样子。 几乎?不对,应该是完全不曾看过。 闲暇的时候,她会随便找一个附近的女孩子,跟对方开心聊天。就算不这么做,她也可以无所事事地享受无聊的时光,我觉得这些表现都很自然又帅气。 在学校里时,芹香不会将手伸向书包侧边微微膨胀的口袋。只有跟我成对的手机吊饰从里头稍微探出头,主张自己的存在感。 芹香在一旁跟其他女孩子开心谈笑,只有我无法顺利加入她们的对话时,我一直在滑手中的智慧型手机,但大脑其实无法吸收萤幕上的文字,只是茫然思考著「我国中时是这样子的吗?」之类的问题。实际上,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只是因为大家都跟我很熟了,所以不以为意罢了。 结束下午的课程及放学前的短暂班会时间后,如同先前约好的,我和芹香面对面坐在课桌前,打开世界史的课本。 班会时间结束后,教室里的嘈杂仍持续了好一阵子。但当我们专注于在课本上划重点的期间,不知不觉中只剩下我和芹香两人。专心念书时,我们都是不太会开口闲聊的人,所以教室里变得十分安静。 我把约莫课本三十页的内容统整在一张活页纸上。 我将上课时以萤光笔画线注记的内容整理出来,抄写在活页纸上。遇到必须背起来的词汇,就用不同颜色的笔强调。年号用红色、发生的事件用蓝色、人名等专有名词用绿色,依照自己做笔记的规则将重点内容以一目了然的方式分类。下次考试前只要把这张活页纸的内容背起来就没问题了。 因为教室里很安静,我频繁换笔的声响显得格外响亮。我的笔袋里塞满各种不同颜色和种类的笔及萤光笔,看起来有如一根粗壮的原木。 另一方面,芹香连念书的风格都很简单。像世界史这种死背 的科目,她只会单纯阅读课本的内文,靠这种方式来默背历史。会用到的文具顶多只有一支自动笔,而且只是把重点注记在课本的内文旁。看在旁人眼中不太像是念书,而是纯粹在阅读。 听到我表示「真亏你这样能记住内容耶,好厉害喔。」,芹香以若无其事的感觉微微歪过头说:「会吗?」 「像你这样自己创造规则把内容分类,感觉能把各种情报在脑中依序整齐归位,芹香觉得很棒啊~我是因为觉得很麻烦才没有这么做而已。」 「可是,你光是读内文就能够把内容背起来,这样比较厉害吧?」 「不。因为这样,芹香能记起来的内容还是没有你多啊。人家世界史的成绩并不好喔。」 嗯……是这样没错啦。 每一科的分数,我几乎都比芹香还要高。 可是对我来说,「亮眼的成绩」是支撑我的人格特质的一个重要元素,所以我才会花费各种苦心用功念书。既然都这么努力了,至少也要让自己在成绩方面「压倒性地」比芹香优异。 因为,我没有任何能够赢过她的其他要素了。 不过,虽说我的成绩比较好,但实际上的差异微乎其微。芹香的成绩也相当优秀。毕竟是跟我通过相同的入学考,进入同一所高中的人,成绩能保有一定的水平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我不停更换不同颜色的笔,拚命埋头念书,芹香也只是拿著一支自动笔,就能紧追在后。不管我多努力变时髦(笑),芹香自然的美仍从容地彻底凌驾我的一切。 说得简单点,这些都只是我扭曲的想法罢了。 我觉得所谓的友情,或许要有一定程度的条件对等才能建立起来。 芹香的一切都压倒性的完美。这样的她有时会让我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尽管也相处好一段时间了,待在她的身旁时,我仍会有种戒慎恐惧的紧张感,至今仍不习惯。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站在芹香身边。 就算不是现在马上也无所谓。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变成和芹香匹配的存在,可以抬头挺胸地站在她身旁,不会涌现丝毫羞怯或紧张的感觉。 加油吧。 为了摒除杂念,我埋首进行以各种色笔填满活页纸空白处的作业。我喜欢把念书当成一种制式的工作,什么都不想地埋头苦干。将课本内容抄在纸上的时候,人的大脑明明几乎什么都没在想,抄写内容却还是会残留在记忆里。人体的功能真不可思议。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我飞快动笔的声音。这样的平静时光持续了片刻。 芹香可能有了喜欢的人。 我疑似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我「咦?」了一声,停下手边的动作。我的声音听起来会格外平静,是因为我还无法充分理解芹香这句话的意思。 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将课本阖上的芹香在我的面前以手托腮,露出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强忍住笑意的奇妙表情。 这时,一阵强风突然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翻飞没有完全掩上的窗帘。窗帘飘逸,时亮时暗的夕阳打在芹香的半边脸上,呈现出十分美丽的对比──像背景程式在我脑中擅自启动的思路这么想著。等等、等等,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她要讲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喜欢的人……就是喜欢的人对吧? 也就是说,不是like,而是love的意思。 啊啊!这莫非是终于出现的「晋升正式友人」的触发事件? 芹香一派轻松地笑著说:「你听到了?」再这样下去,总觉得她会以同样的态度轻松带过,所以我激动地表示:「我听到了、听到了!」并将上半身往前倾,将脸凑进坐在对面的她。芹香将身子往后仰,和逼近的我拉开一段安全距离,轻笑出声。 「啊~算了算了,还是当人家没说吧。芹香现在才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情境太过完美,不小心说溜嘴了~」 「咦咦~?啊,不过,说得也是。以刚才的情境来说非常理想,气氛很棒呢。」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 教室里很安静,教室外有西斜的夕阳。尽管还残留著夏天的余韵,吹来的风却很凉爽宜人。再加上没有开灯,所以有些昏暗。 嗯,这样的气氛感觉还挺不错的。 以「朋友向自己坦白有了心仪对象」的情境而言。 「可是,环境条件这么完美,不会反而让人有种被气氛牵著鼻子走的感觉,感觉有点讨厌吗?就像『我真的是基于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而开口的吗~?』」 「咦,这是什么感觉?芹香,你意外地会思考很艰涩的事情耶。」 「很意外……嗯,或许让人很意外吧。这也是因果报应?或是自作自受?唉,总之,芹香也是会想很多啊。无关个人意志,只要遇到某种状况,就一定会陷入某种情绪之中。感觉自己彷佛成了环境的奴隶,有点讨厌呢~」 虽然语气听起来懒洋洋又轻飘飘,但芹香这番发言中的「环境的奴隶」有著异常强烈的存在感,让我反射性地稍微心跳加速。 「就算是自己没兴趣的电影,看到剧中的猫咪死掉也会哭;大家七嘴八舌说著『考试好讨厌喔~』的时候,尽管自己不这么觉得,却也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或是在晚风宜人的放学后教室里,变得伤感之类的。像这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却无法以个人意志控制的情感,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情感吗?」 「喔,就像杀人动机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一样?」(注:小说《异乡人》的内容) 「咦?不,那应该比较像是针对一般反应的对照组吧?就像不只是基于那种制式化的条件,也有可能会有更个人的特别感受。」 「喔~这样啊。」 「嗯~?你这么简单就接受芹香对那本著作的分析,让人很伤脑筋呢。当然,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解读喔~因为世上不存在著正确答案嘛。」 「啊哈哈,芹香,你很喜欢看书呢。」 「嗯,算是喜欢吧。呃,小香衣,你是不是果然不想听芹香说?既然如此,那芹香就不说了。」 啊,我又搞砸了。我心想。 看来放任我自由地说话,我似乎会有愈讲愈离题的倾向,并不是因为我对那个话题没兴趣。绝对不是。 「啊,抱歉抱歉。我听我听,我很想听喔,嗳,跟我说吧。」 「呜哇~感觉很微妙耶~……」 「哎哟唉哟,反正你都已经说溜嘴了,对吧?」 「嗯~说得也是~」 说完后,芹香刻意将手掌放在脸颊上,视线稍微飘向斜上方。她似乎莫名中意这个动作,虽然很可爱,但还是让人很烦躁。 「嗳,对方是谁?」我这么问后,芹香维持著原本的姿势,视线默默地移向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看了一会儿。 我和芹香对看,同时思考著她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该怎么说呢……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是学校里的人吗?芹香的交游无谓地广阔,无论对象是高三的学生会长、日文不太流利的alt,或者是校长,感觉她都能轻松上前攀谈。另一方面,她跟总是窝在教室一角,散发出宅气息的同学,或是与我们学校最出名(该说是唯一的?)的问题学生丸山同学擦身而过的时候,也会聊个几句。想从交友关系来锁定对象非常困难。 不过,倘若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跟我说好像也没有意义。该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咦?该不会是班上的同学吧?有这种可能吗?是谁啊?我回想起班上的男同学,但一下子想不到任何人。 咦 ?真的假的?我根本还没记住班上男同学的长相或名字。 「足球社的诹访隆生同学。」 芹香突然这么说。一瞬间,我没领悟到那就是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只认为「她怎么会突然提到诹访同学?」,因此反射性地说:「咦?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也没有为什么吧?嗯~而且,芹香也不是说自己喜欢他,只是有『好像喜欢~』的暧昧感觉而已。所以,就算你问理由,芹香也答不出来。不过,诹访同学感觉不错吧?又帅气。」 「会吗?」 现在不该说「会吗?」吧──尽管脑中理智的部分很清楚这一点,我却无法好好控制自己。 「咦~因为他有著爽朗又满帅气的长相,还很会踢足球。会运动的人果然很帅气吧!高一就升格为先发球员的人,听说只有诹访同学喔。这样很厉害啊。」 「是喔。」 「你说是喔……咦?小香衣,你好像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咦?不,没这回事啊。可是足球踢得好,也不代表什么吧?」 「或许是这样啦……等等,小香衣为什么一直在反驳芹香呢?这不是需要争论的话题吧?芹香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不错,不是那么严肃的话题。只是闲聊啦,闲聊。」 「啊,说得也是。」不,就是这样吧。我在说什么啊? 很会踢足球算得上是优点没错。再说,听到朋友说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时,不应该做出这种反应。 这是什么心理作用?这样的话,别说是升格成朋友了,就算真的把芹香惹怒,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简直糟糕透顶…… 尽管我也很想让接下来的对话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我说出口的仍是「嗯,抱歉。因为你跟诹访同学好像没什么接触的机会,所以我觉得很意外」这种企图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发言,完全无法脱困。这是什么情况?身陷泥沼? 「接触的机会?嗯,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呢。不过,因为诹访同学是个很抢眼的人,芹香有跟他小聊过喔。该说是当下的气氛吗?说了几句话之后,他让芹香有种『啊,这个人不错呢~』的感觉。不太像爱运动的男生一样活蹦乱跳,给人很沉稳的印象。」 幸好,芹香没有被我的发言影响心情,还是很平常地对我说话。 会主动找各种人搭话的她,或许神经原本就比较粗。我不曾看过芹香对谁动怒,也无法想像。 「喔~嗯,或许是这样呢。该说是格外成熟吗……国中的时候,他甚至完全不像有在运动的样子,个子也更矮一点,小小一只,很可爱的感觉。」 「对喔,你跟诹访同学同中吧,小香衣?」 「同……?」「同一所国中。」喔,原来是这种意思。这种说法没问题吗? 「嗯,是啊。啊,但在升上高中后,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不太了解现在的诹访同学。」 「咦~这样啊~芹香原本以为你可以帮我们牵线呢~」 一阵沉默…… 因为我一语不发,所以气氛变得有点微妙。尽管明白这一点,但从刚才开始,就算我努力试著说些什么,最后都会变成很奇怪的对答,让情况变得愈来愈诡异,有如陷入蚁狮流沙地狱。所以,内心那个冷静的自己努力地敲锣打鼓拉警报,表示「现在还是闭嘴为妙喔~~!」而我也依照她的指示沉默下来。 难得遇上升格为正式友人的机会,我也很希望自己能说出一句机灵体贴的话。可是,愈是焦急地想说些什么,我的思绪愈是在原地空转,终究什么都想不到。这时,教室门突然打开。 「喔,找到你了~芹香,下一个换你喔~」结束面谈的三矢同学从走廊上探头进来呼唤芹香。 以有些正经的高八度嗓音回覆「好~!」后,芹香像兔子般轻快地从椅子上起身,将摊开在桌上的课本收进书包里,背在肩上。白色毛球的手机吊饰随之摇曳。 「那么,面谈结束后芹香会直接回家,你不用等我哟~谢谢你留下来陪芹香~」向我挥挥手后,芹香迅速步出教室。 因为话题突然中止,在我脑中不断打转的「等等,芹香。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也有个人的原因……」这些话最后只能继续在我的脑中打转,没有机会说出口。无法挽回任何失分的我,独自被留在教室里。 这种被留下的感觉,让我有些混乱。 芹香可能有了喜欢的人。 之后,她道出的名字。 足球社的诹访隆生同学。 这个人大概曾经是我的男朋友,现在或许也还是我的男朋友。 那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情。 所以,差不多是一年以前。我还是国三生,已经退出社团(弓箭社)。随著高中升学考的日子逐渐逼近,学校整体的气氛也开始变得紧绷。大概就是这样的时期。 早上到学校后,打开鞋柜的我发现自己的室内鞋下夹了一张纸条。 「我有话想跟你说,放学后我在碌山馆等你。 诹访隆生」 写在上头的,真的只有这句话。 只用自动笔写在白纸上,然后对折起来的冷漠感,要说的话,确实也很像诹访同学的作风。不过,这可是国中男生刻意把一封信(这算信吗?)放进女孩子鞋柜里,会让国中男生放进女孩子鞋柜里的信,应该只有情书了吧? 他说的碌山馆是在我们就读的国中旁边,一间小型美术馆。整栋建筑物以红砖打造,散发出浓厚的古老教堂氛围。尽管就近在眼前,却意外地没有踏进内部过。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所。 放学后,我依照诹访同学写在纸条上的指示,乖乖前往碌山馆。 对当时的我来说,诹访同学是知道长相和名字,也有交谈过,但没有特别亲近的人。被他单独找出去,虽然也让我涌现了「讨厌啦~怎么办呢~」这种还不坏的感觉,但印象中,我那时没想太多,带著轻飘飘的心情去赴约。 在碌山馆旁边的长椅上,诹访同学将双手插在制服长裤的口袋里,伸直双脚坐著。我开口呼唤「诹访同学」的嗓音比自己想像的还轻,融化在初秋的空气里,随风消散。感觉有点冷。 诹访同学维持著相同姿势,只转头看我。 啊,气氛不错呢──我稍微心想。 安昙野的秋天来得比较早。 爬满碌山馆外墙的藤蔓也变成漂亮的鲜红色。秋天晴朗的湛蓝色天空、鲜红色的藤蔓与红褐色的砖瓦。从银杏树枝缝隙中洒落的阳光,将这些色彩渲染得更加斑斓复杂,映在我的视野之中,宛如莫内的画作般鲜艳明亮。 既然背景条件如此理想,人物模特儿的水准若是不够高,感觉就很不协调。不过,诹访同学的样貌非常精致,看上去毫无异样感,像是「这个画面」的一部分。我觉得这样很不错。 诹访同学一派轻松地举起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向我说了一声「嗨」。咦?我跟他的关系有这么亲近吗──我记得自己涌现了这样的疑问。 美术馆里没有游客,十分安静。尽管自己熟悉的国中就在隔壁才对,但我有种来到遥远之地的感觉,突然紧张起来。 直接朝诹访同学走近感觉会有危险,所以我刻意像画出一道和缓弧线的方式靠近他。来到诹访同学的正面后,我侧著身子站著,询问他「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很清楚地记得诹访同学当时穿著白色stan smith。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望著地上,死盯著他的鞋子看吧。 「呃……总之,你先坐下来吧?」诹访同学将双手插回口袋里,只以眼神示意我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我点点头,在跟他距离一公尺左右的位置就坐。 我跟诹访同学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望向前方。将世界假设成一个欧几里得空间的话,我们的视线是两条平行线。也就是说,无论向前延伸多少距离都不会交会。在约莫十秒的沉默中,我只是觉得「很厉害呢」,没有涌现其他特别的想法。 诹访同学突然说了一声「那个……」我朝他瞄了一眼,但他的脸仍面向正前方,眼神笔直地往前,我也随即移回视线。我们的视线依旧平行,再次迎来片刻的沉默。 「啊,对了对了,乡津,你要去考捧庄高中对吧?」 「咦……?啊,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的第一志愿的确是捧高,不过,我不明白诹访同学为什么要刻意把我找出来确认这件事,所以就这样沉默下来。 又空了短暂的空白后── 「我也想去考捧高。」 「这样啊。」 除了「这样啊」以外,我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回应方式,于是又朝诹访同学瞄了一眼。尽管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开口,诹访同学却一脸不太能接受的表情,微微歪过头,感觉有点有趣。 「嗯,因为捧庄的足球队很强──而且,能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公立高中很少见,所以……」 「诹访同学,升上高中后,你也要继续踢足球吗?」 因为我心血来潮的这个提问,原本准备继续说下去的诹访同学说著「咦?啊,嗯。不……?我也不晓得」之后,陷入了自问自答的回路中。啊,我刚才那样打断他不太好。我稍微心想。 嗯~像这样回想起来,从那时候到现在,我都没有半点改变耶。 该怎么说呢,采取行动的时机很糟糕,或是很白目。 我打算说些什么,以「那个……」开口的同时,诹访同学刚好也说了「所以」,我们沉默地望向彼此。 一阵风吹来,地面上乾枯的落叶沙沙作响。 在树木枝叶的遮蔽下,从上方洒落的秋日午后阳光十分柔和。一片银杏叶以看起来格外缓慢的速度,轻飘飘地落在我和诹访同学之间。不知为何,到了这一刻我才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虽然没有仔细看过,但诹访同学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呢。 「呃,你请说。」「不,没关系,你先说吧。」互相礼让后,诹访同学最后稍微端正了坐姿说:「呃,那我就先说喽。」 「呃~所以,我想问你以后要不要一起念书。」 诹访同学这么开口时,我和他仍是四目交会。所以,我确实看到了说完这句话后,诹访同学的脸明显涨红的表情变化。过了三秒钟后,他迅速别过脸去。 「好啊。」我回答他,「我们一起念书吧。」 你可能会觉得「什么啊~只是想一起念书而已吗~」。不过,请回想一下自己还是国中生时的状况。对国中生而言,一男一女单独一起念书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提出的是「变成这种关系」的邀请,而我在明白这一点的情况下,随即答应了他。 然而,当时的我还不太了解诹访同学。虽然不讨厌他,当然也不到喜欢的程度。 如果问我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马上回覆他「好啊」?我恐怕只能回答说「因为那时的阳光太柔和了」。 就像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杀人的莫梭一样,因为那是个阳光和煦,十分舒适的午后,所以,也有可能因为这样而喜欢上某人。大概吧。 「就算是自己没兴趣的电影,看到剧中的猫咪死掉也会哭;大家七嘴八舌说著『考试好讨厌喔~』的时候,尽管自己不这么觉得,却也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或是在晚风宜人的放学后教室里,变得伤感之类的。像这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却无法以个人意志控制的情感,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情感吗?」 那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情感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纷落的枯叶一样飘忽不定,只要稍微有点风吹来,就会被带著走。 我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不过,国中生就是这样。或许很肤浅,但梦想会自行膨胀扩大。 跟诹访同学一起考上市区高中,早上会合后搭同一班电车上学,放学后稍微绕去松本晃晃~之类的。 光是高中生活就很憧憬了,还从一开始就带著「男朋友」这样的标准配备,未免也太处于优势了。一开始就冲刺过头了。 而且,高中生活会持续三年,这就代表我们之间的爱也会继续升温。 真是完美无缺的计画! 然后,我看了诹访同学模拟考的成绩后,抱头苦思。 「很不妙吗……?」诹访同学垂著眉尾问道。 「嗯~老实说确实很不妙。」我回答他后,也只能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们俩带著一脸类似圣伯纳犬的表情看著彼此。 一如先前的约定,我和诹访同学开始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一起为了考试埋头苦读。为了针对考试拟订今后的读书方针,我觉得有必要先把握诹访同学现在的程度,所以请他把模拟考的成绩给我看。 嗯,很糟。 该说是很糟,还是惨澹无比呢?总之,诹访同学这时的成绩相当凄惨。虽说第一志愿是捧高,但他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没有到达门槛,尤其是数学,完全不能看。想当然尔,他的成绩等级是d。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想,班导从一开始就会阻止你去考捧高。」 「我想也是~」 什么我想也是,这是什么不关己事的反应啊。 不不不,不行。要是诹访同学没有跟我一起考上捧高,我的计画就会全数泡汤。早上一起上学!放学后绕去闲晃!星巴克!抹茶奶霜星冰乐!你怎么为我好不容易茁壮的梦想负责! 「呃,接下来可能会非常辛苦。你没问题吧,诹访同学?」我向诹访同学确认。话说,就算从现在开始卯起来用功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所以,要是诹访同学现在拒绝,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喔……好,请多指教。」 诹访同学以有些僵硬的表情回应我。虽然不知道他想像中的辛苦具体上到什么程度,不过,我已经取得他的承诺了。为了两人灿烂辉煌的高中生活,我决定对他严厉点。 与其说「其他科目的整体分数只要拉高,应该能勉强达标」,不如说是不做出「至少其他科目能勉强达标」的假设的话,根本无法拟定计画。所以先假设其他科目都能勉强达标。「数学真的要想点办法。」 距离高中入学考只剩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像这样,我一边以自己的进度准备考试,一边指导坐在身旁的诹访同学念书。我先要求他反覆做数学的练习题。 「嗯~我觉得自己连解题的思考方式都不明白……」 「没关系,不用思考。只要摒除内心的杂念,一心想著解开算式就好。」 「咦咦……?数学题目不是要思考,得出答案吗?」 「不,不用思考。有闲工夫思考的话,不如努力解题。算著算著,就算不思考,脑袋也会自然算出答案。在解数学题的时候,我也几乎没有动脑。」 「这是只有你做得到的事吧?」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可以的,诹访同学,你也可以。你会变得做得到。因为范围有限,试题的模式也差不多就是那样,到最后,你的脑袋能自动做出判断。」 「不,我真的不行了……感觉头昏脑胀的……」 「啊,这个感觉很不错喔。之后就算处于头昏脑胀,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的状态,你的手还是能只基于条件反射自己活动。」 「呜呜~……」 诹访同学的表情变得愈来愈恍惚。 不过,和恍惚的表情成反比,他的成绩一下子提升了不少。 好厉害。 虽然是我逼著他念书,但我没想到诹访同学能有如此飞快的进步,所以也很吃惊。我真的觉得他很厉害。 而表情变得恍惚的他,在明白只要自己有心就能确实看到成果后,活力也稍微回到了脸上。 虽然他说:「乡津,你好厉害喔。请你教我念书后,成绩马上突飞猛进了耶。过去我一个人努力苦读的时光好像都是假的。」但一脸恍惚地反覆练习数学题,让成绩一下子提升的是诹访同学本人。我觉得厉害的人是他,不是我。 听到我说「再努力一下」鼓励他,诹访同学会摸著自己的浏海,回应我说「我会努力的,因为我想跟你念同一所高中」,同时露出柔和的笑容。那时的我觉得──啊,感觉非常不错。 能听到诹访同学这么说,我觉得很开心。 我想,那时的我大概又更喜欢诹访同学一点了。 要说我跟诹访同学两人一起做过的事情,几乎只有在图书馆准备考试。不过,我们只有一次感觉像是约会的经验。 为了祈祷金榜题名,我们在过年时一起到穗高神社参拜。 咦?这还是为了考试,仔细想想,或许也算不上是约会。 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十一点过后,我穿著内侧刷毛的牛仔裤、高领毛衣、双排扣大衣、围巾、毛线帽,再加上毛茸茸手套全副武装,套上sorel的雪靴,悄悄走出家门。我已经告知过父母要去跨年参拜的事,所以也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不过,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跟男孩子单独碰面,所以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动作。 外头下著细碎的白雪。 到了晚上,这一带很少有人在外头闲晃。并不是因为治安不好,只是因为街上的路灯数量很少,晚上一片漆黑,有掉进坑洞或水沟里的危险。到了冬天,因为路面湿滑,危险性也更高。为了不让自己滑倒,我刻意把脚垂直抬起,垂直放下,稳稳地踏著每一步缓慢前进。 不知道是反射什么光芒,从空中飘落的雪看起来绽放著淡淡的白光。夜晚的空气冰冷到让脸颊隐隐刺痛,但将双手插入大衣口袋,专心地往前走,靴子里和背后就慢慢变得暖和。 就算是熟悉的街景,白天和晚上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气息,感觉很新鲜,我也变得有些愉悦,自然而然地哼起歌来。 我「嗯哼~哼?嗯哼~哼?」地哼著歌,望著脚边默默往前走,不知不觉间抵达了约好碰面的地点,完全没发现身穿黑色大衣,跟夜色融为一体的诹访同学。突然被他唤了一声「乡津」后,我吓得发出「呀啊~!」的惊人尖叫声。我吓了非常一大跳。 诹访同学露出柔和的笑容说:「新年第一天就看到稀有的画面了呢」。他的笑容看起来轻柔又莫名可爱,我一直觉得他这种单纯的感觉很不错。 「咦?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吗?」我询问后,诹访同学看看手表确认时间,回应我说:「刚过一分钟。」我似乎走得太悠哉,结果错过了跨年倒数。我有不小心错过关键时刻的倾向。 「新年快乐。」顺便掩饰自己难为情的反应,我朝诹访同学一鞠躬。 诹访同学也回了一句「祝你新年快乐」,朝我低头鞠躬。同时,他头顶和肩上的积雪哗啦啦地滑落。看到这一幕的我心想──啊,我是不是让他等很久了?「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我们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并肩踏上通往穗高神社的路。 「对了,那首是什么歌?」 「嗯?哪首?」 「你刚刚不是在哼歌吗?我好像有听过那段旋律。」 「咦,是什么来著?呃……就是有名~~无~实~之~~春~~?那个。」 「喔~早春赋?」 「嗳,实之春是什么啊?」 「呃?实之春……?喔,那句歌词是『有名无实之春』啦。意思是,虽然已经来到春天,但还是很寒冷的意思,是叙述安昙野的春天很冷的一首歌。」 「是这样啊。喔~有名无实之春……有名无实的春天啊。」 诹访同学说著「原来你也会有不懂的东西呢。」然后呵呵笑了。「我还以为你好像无所不知,现在有点放心了。」 「因为没有人教我这个嘛。若是没有人教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懂啊。」 早春赋好像是安昙野当地的民谣,这一带的小学在练习合唱时一定会学这首歌,所以我现在大概还记得怎么唱。不过,因为当初写在乐谱上的歌词全都是拼音,所以我没有意识到转换中文后的歌词是什么。 「是说,乡津,你好像很少听音乐?」诹访同学问。以「为什么这么问?」反问他后,他说:「喔,因为在哼歌时,很少人会选择早春赋这种古风的曲子吧?一般来说,应该会哼自己喜欢的歌曲。」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什么听音乐的习惯呢。大概只知道电视上播的歌。」 「喔~你念书的时候也不会听音乐吗?我要有背景音乐才能集中精神,所以在房间里念书的时候,都会以小音量放音乐。」 「这样啊。我没试过,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在念书时放音乐的话,我也能更聚精会神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试试看。诹访同学,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曲子?」 「咦~?这个嘛,念书的时候不能听太激昂的音乐,而且,没有歌词会比较好,应该是演奏乐吧。例如→pia-no-jac←之类的?」 「→pia-no-jac←……」 我把这个名字用图钉钉在脑中的软木留言板上。我想听听看诹访同学推荐的音乐。 抵达穗高神社时,前来参拜的人群满到大鸟居外头来,刚才为止一片漆黑的夜路宛如不曾存在似的。这么多人都在安昙野的哪里啊?因为周边还有一些路边摊,感觉也有点庆典的气氛,我也跟著亢奋起来。 我和诹访同学混入人群之中,跟著大家缓慢移动。我们身后也出现愈来愈多参拜的游客,转眼间,我们就被人墙团团围住了。明明是隆冬的深夜,还是户外,但光是周遭游客传来的热气就让人觉得非常温暖。大家呼出来的气息都化作一缕缕白雾。 听到诹访同学问说「你要许什么愿望?」,我回答说:「咦?当然是希望能考上理想的高中喽。」 可以的话,我想跟诹访同学一起考上──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据说,真正的心愿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我被香甜的气味吸引,摇摇晃晃地朝可丽饼的路边摊走近。诹访同学苦笑著说:「唉,因为念书时我受到你很多照顾嘛。」请我吃了蓝莓起司蛋糕口味的可丽饼。 神社境内的一角设置了营火,许多人围绕在火边取暖。我和诹访同学也加入这样的行列,两个人分食一份可丽饼。 「对了,乡津,你为什么想考捧庄?依你的成绩,去考深志或其他学校也可以吧?」诹访同学问道。我回答他:「可是去念深志的话,最靠近学校的车站是北松本站。」 即使如此,诹访同学又一脸「所以?」的表情,我更进一步地解释:「去念深志的话,就拿不到去松本的月票了吧?」后,诹访同学笑了。 「你这么想去松本吗?」 思考了半晌后,我回了一声「嗯」。我就是这么想要去松本的月票,甚至可以说是几乎只想著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这座城市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不是还有穗高神社吗?」诹访同学似乎不太能接受我的答案。他或许意外地是个 深爱故乡的人。 当然,穗高这个地方也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geo光碟出租店、keiyo生活用品量贩店、思梦乐流行服饰馆和avail流行服饰馆。日用品大概都可以在delica超市买到,若想去稍微高级一点的店家,还有aeon跟茑屋书店可以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十分齐全,但除此以外的选项极为稀少,感觉是整体水平统一的某个郊区。被设计成「无」的虚无。 所以,我想这座城市里或许什么都没有。 之后,我跟诹访同学双双考上了捧高。 「找到了!我考上了!」 「咦?骗人?」 「什么骗人啊。」 「啊,抱歉,不是骗人的。咦?好棒喔!」 「考上啦!」 「考上了~~!」 我跟诹访同学一起去看放榜名单,确认两人都考上捧高后,我们在公布栏前揪住彼此的肩头,一起发出「喔喔~!」「喔喔~!」不太清楚的诡异叫声,像是未开化的原始民族转圈蹦跳。 咦?怎么回事?我是这种会在他人面前发出诡异叫声的人吗?尽管内心也有某个客观的自己冷静地这么想著,不过,闭嘴,那个客观的我。今天放纵一下有什么关系,我毫不在意地开心喧闹。 不过,老实说,在看到榜单之前我就确定自己会考上了。 我还是觉得诹访同学真的考上捧高很厉害。 毕竟他一开始的成绩等级明明是d,在不到半年的期间内让成绩突飞猛进,然后真的考上,非常不简单。 诹访同学平常给人轻飘飘的感觉,不过是个有心就做得到的人呢。我有点……不对,是对他大幅刮目相看了。 比起自己考上捧高一事,诹访同学考上捧高更让我与有荣焉。 我重新确认应试编号好几次,确认我们俩肯定都考上后,回程走在通往松本车站的繁华大道上,我们也不停地聊天。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当下的我们大概也完全没在听对方说的话。 不过,我们只是觉得有某种炽热的东西从体内涌出,无法不说话的感觉,所以才会各自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说话音量也不自觉提高,聊到精疲力尽的我们在坐上电车时,都有点无力了,因此沉默下来。 我们在座位上并肩坐下后,自然碰触到对方的那只手,握在一起。 虽然我没跟诹访同学牵过手,但在那个当下,我觉得这么做很自然,很理所当然。这么说来,当下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甚至没有心跳加速。 我们在穗高车站下车,来到分岔路,有些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好说,果然一起沉默下来。 诹访同学说了「那再见喽」后,我朝他走近一步,主动吻了他。我必须稍微踮起脚才能触及他的嘴唇。啊,原来我们的身高意外地相差很多呢。我心想著。 发现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亲吻诹访同学的那个瞬间之前──不对,连那个瞬间,我明明都没有想过要吻他。我心想著,是谁在后方催促我这么做呢? 就算我转头看,身后没有半个人。 接著,我也说了声「再见」,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回家。 向母亲报告考上的好消息后,我马上爬上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脱下制服,倒在床上后闭上双眼,平静地吐出一口气。 总之,这样漫长的入学考就结束了。 诸事顺遂,一切都如计画安排。从这个春天开始,要在位于市区的高中展开全新的生活了。 崭新的相遇、感觉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们、星巴克、vige vanguard,再加上我有诹访同学这个有点轻飘飘,但在紧要关头会有出色表现,意外有潜力的男朋友。 内心充满了期待。 啊,对了,我还跟诹访同学接吻了呢。我想起这件事,轻抚过自己的嘴唇。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就是我的两片唇瓣。 什么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嘛──我似乎这么想。 对了,因为诹访同学是我的男朋友,我只是想吻他,所以就吻了啊。尽管不知道自己是想跟谁辩解,我一直思考著类似藉口的事。自己好像很不自然地为了什么感到著急,让我有点不安。 不用慌张。从春天开始,要进入同一所高中的诹访同学和我眼前有整整三年,感觉近乎无限的漫长时光在等著。 自然地,一步一步地以我们的步调努力就好。 当下我是这么想的。 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来到九月中旬。 在开始前让人觉得近似无止尽的时间,转眼间飞快流逝。 以结果来说,唯独放榜那天是我和诹访同学距离最近的时候,在那之后,我们自然而然且慢慢地渐行渐远。不是因为具体发生过什么事,也想不到造成这种状况的确切原因,我跟诹访同学慢慢疏远了。 我们一开始是觉得,在一个周遭还都是陌生人的新环境,如果男女生大剌剌黏在一起,或许会给人不太好的观感吧?──类似这种琐碎的顾虑。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一事,短期内先保密比较好,所以,即使在学校里碰面,我和诹访同学也不会表现得太亲昵,尽可能以普通的态度来面对彼此。 话说回来,我最近好像没什么跟他联络呢。尽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在开学后,学校的各种活动就接踵而来。在这些活动结束后,各个科目的作业又毫不留情地瞬间堆成小山,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忙得头昏脑胀。就算想在忙到一个段落之后,再好好思考我们之间的问题,但一直忙不完。不仅如此,升上高中后,晚上坐在书桌前念书的时间比准备高中入学考时还长。在完全无法做点什么的情况下,这个问题持续被闲置在一旁。 而且,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难适应新环境的人,也交不到几个朋友。这样的自己让我感到吃惊。 老实说,我非常沮丧。 我想跟诹访同学说说话。 可是,他也马上加入了足球社,过著感觉比我更忙碌的生活。因为有晨练,他好像会搭比我提早更多的电车上学,回家时间也比我晚,所以我不曾遇到他。 诹访同学应该也有跟我同等分量的作业才对,他到底是怎么运用时间的呢?好神秘喔。 是说,不只是诹访同学,必须应付分量多到令人傻眼的作业,同时兼顾社团活动的人都是神秘的存在。而且,捧高的社团参加率好像是101%。要说为什么超过百分之百,那是因为同时参加两个社团的人还不少。他们是超人还是什么吗? 要参加社团的话,我应该还是想参加弓道社。然而,以怒涛之势堆成小山的作业完全把我吓坏了。这样一来,不可能参加社团活动吧?这应该不是人类能处理的量吧?我这么想著,到最后也没有去参观社团,就这样错失了入社机会,顺势变成回家社的一员。 我跟诹访同学没有联络的时间愈变愈长。这么一来,连传一封简讯过去都很困难,因此我完全没和他联络。话说,诹访同学也可以联络我一下吧?咦?怎么就这样把女朋友丢著不管,实在太过分了吧?这样的话,要是我主动联络,不就有种输了的感觉吗?像这样有点逞强的想法也开始不断涌现。 「得跟他联络才行呢~」、「你快点跟我联络啊~!」的想法如海浪般交互涌来。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唉~不管了!我主动跟他联络吧!」,但最后会莫名地打消主意,认为「不不不,现在还不是联络的时机」。 可是即使如此,五月那时候 如果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会跟我说话。 「啊,感觉好久不见了。你过得怎么样?」「哎呀~超忙的。乡津你呢?」「我也是~感觉好忙喔。」「是喔,那再见喽。」「嗯,再见。」大概是这样。 咦?感觉非常客套耶。 不对。因为我们会擦肩而过时,通常是在前往其他教室的路上。而捧高的校舍经过多次杂乱无章的改建和增建,变成像是电玩游戏最后一关迷宫一样复杂又诡异的构造。所以要换教室时,就像在挑战某种极限运动一样。因为真的很匆忙,所以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好好说话。如果中途想去上厕所,就得在前一堂课结束的瞬间离开教室,一直以快步走的方式前进,不然会来不及。下课休息时间的意义何在? 过了一阵子后,诹访同学的身边开始形成新的人际圈,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也几乎都跟别人边走边聊。因为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对话,我只是稍微挥动垂在大腿旁的手,低调地向他打招呼。 但到了最近,我甚至不这么做了。 我们沉默著,只有视线相互交会。 而我总会反射性地移开视线。 我总想著「下次……等到下次再说吧」,结果状况愈变愈糟糕。 我自己也不明白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也不曾对彼此做过什么,但我和诹访同学之间却出现了一道漆黑深邃的鸿沟。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嘛,自己一个人过得那么开心。 这种类似闹别扭的想法,或许也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喔~你踢足球踢得很开心嘛。喔~诹访同学,对你来说,我只是用来进入捧高足球社的踏板而已吗?我完全被你利用了是吗? 嗯? 咦?我刚才是不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物本质……? 等等。等等、等等,这么说来,诹访同学一开始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著?来倒带一下。 『呃~所以,我想问你以后要不要一起念书。』 …… 啊! 啊啊~~~~~~~~~~~~~~~~~~~~~~~~~~~~! 咦?啊?什么?嗯……等等。嗯,我大概知道了,所以等一下,让我冷静一下。我先做个深呼吸喔。 吸气~吐气~ 嗯,那个啊。这么说来,诹访同学没有说过要我跟他交往之类的话。不仅如此,他没跟我说过他喜欢我,而我也没说过我喜欢他。只是他提出「我们一起念书吧」,然后我回覆他「好啊」而已。 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擅自为这件事冠上特别的定义。 咦?可是,那时的我们是国中生耶。一男一女的国中生一起念书,一般应该会觉得这两人是在交往吧?啊,难道不觉得吗?不这么觉得?咦?是喔~~~~不会吧~~~~真的假的~~~~? 『嗯,因为捧庄的足球队很强──而且,能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公立高中很少见,所以……』 啊啊~~~~!看吧,他有说啊!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啊!诹访同学说他是为了踢足球,才会想念捧高嘛!什么进入捧高足球社的踏板,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打从一开始,诹访同学的目的就是进入捧高足球社,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嘛!那他当然一开学就埋首于踢足球啊!哪有时间管我啊!你在瞧不起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吗! 对了,芹香也说过,诹访同学似乎是唯一被选为先发球员的高一新生,是能够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强校足球社里的先发球员吧。原来诹访同学那么会踢足球啊!虽然我知道他国中时是足球社社员,但那时候,他的表现有这么抢眼吗?真要说的话,感觉他应该是足球社里罕见的沉稳型人物……不过,也是啦。个性沉稳与否跟足球踢得好不好没有关系啊。这样啊,虽然给人那样的印象,但诹访同学很擅长踢足球啊。非常擅长到把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当成目标啊,我完全不知道。 应该说,我一定完全没想过要去了解。因为我不懂足球嘛!曾说著「喔~这样啊~我不太懂耶~」敷衍带过,明明无法跟交往对象分享他目前最热衷的事物,这样怎么可能跟对方合得来呢?看来我们好像也没在交往就是了。 咦,我明明对诹访同学一无所知,却觉得自己喜欢他吗? 嗯,有时候,我确实有时会有「啊,不错呢」、「我喜欢这个人呢」的想法。例如他露出温柔笑容时,散发出莫名讨喜的柔和氛围。 可是,这样的话,让我心动的应该不是诹访同学,只是「男朋友」这个存在吧?因为国中生轻浮的本质,让我被自己有男朋友一事冲昏头而已吧?虽然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一场误会就是了。 咦?怎么办?我吻了他耶!因为心情太亢奋,所以我曾吻了诹访同学耶。我们明明没有在交往。 哇喔~也难怪诹访同学的反应会那么微妙了。这是一定的啊!原本明明只是打算请我教他念书,却突然被我吻了,那当然会吓一跳吧。接下来的三年我们都会在同一所高中里碰面,却一开始就发生这种事,他会很困扰吧。咦?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是说是说,是说啊,我觉得诹访同学的水准说不定超级高耶。毕竟他可是让芹香──那个芹香──完美无缺的美少女芹香迷上的对象,这样感觉水准超高的。咦?我之前只觉得诹访同学是个「感觉轻飘飘的人呢~」,这该不会是个失礼至极的评价吧?这个会错意的的女人在自以为是什么啊? 是啦是啦~再说,国中时期的我是只有成绩能看,外表极不起眼的厚重眼镜书呆女。就算只是把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现在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可不是隶属于足球社的菁英社员,外貌水准也很高的男生会告白的人物。会想拜托只有成绩能看,外表极不起眼的厚重眼镜书呆女的事情,顶多只有请她教自己念书而已嘛。 呜哇~~~~这下该怎么办啊~~~~~~~~???? 「不行……得回去了……」 芹香离开后,独自在教室里陷入思绪泥沼中的我,察觉到外头的天色开始转暗而抬起头来。我望向黑板上方的时钟,发现快到学校关门的时间了。看来,我似乎卡在思绪泥沼中很长一段时间。多亏于此,我在泥沼底部发现了真相。虽然我不想拾起它就是了。 我上下学搭乘的大系线除了早上上班上学的尖峰时段以外,列车班次极端的少。若是错过一班电车,下一班可能得等上将近一小时。下一班电车会在三十分钟后抵达,得加快脚步赶到车站,不然会来不及。 国中时,我几乎没有看钟表的习惯,过著对时间感觉非常模糊的生活。不过,上了高中后,我好像动不动就想确认时间。早上第一节课开始的时间、换教室的时间、午休时间、电车进站的时间,走路速度也变快很多。与其说是走路,更像是被逼著赶路。有种某种存在不停地追赶自己的感觉。 我踏出变得相当昏暗的校舍,朝车站快步走去。这个让国中生时期的自己莫名憧憬的松本街道,现在我每天都只是经过,没有特别绕到哪里晃晃。朋友少到令人震惊的我,就连车站附近的星巴克都不曾踏进去过。 穿越验票口,走下阶梯来到六号月台后,在等待搭车的队伍前方发现了诹访同学的身影。面对这个突发状况,我的心脏瞬间紧缩。 当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磨磨蹭蹭时,跟结束社团活动的诹访同学在同一时间来搭车。我们明明每天都会搭乘同一条路线的列车上下学,到同一间学校,但我真的很久没有在车站遇见诹访同学了。 我一直希望哪天有机会跟诹访同学巧遇。可是,为什 第二话 昨日今日雪纷纷 积雪融化 芦苇也伸长了茎干 还以为春天终于要到来 但昨天和今天 却都还在下雪 ──────────────────────── 2015/6/8 诹访隆生 ──────────────────────── ──────────────────────── 说出「我想去念捧高,然后进入足球社,以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为目标」后,真的不小心考上了捧高。既然之前都那么说了,不进入足球社也不行,结果加入后,我一转眼就升格为先发球员,在第二年拿下了县市总冠军,真的争取到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机会。 有如被迫坐在输送带上,高速运往前方。 就算我什么都不想,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该做的事情还是陆陆续续堆积在眼前,甚至连之后几个月的行程都被塞满了。想做的事情被该做的事情延后,在我面前的选项只有一开始的「要不要加入足球社」,在这之后,我只是做著自己该做的事。就像上个世代的rpg游戏一样,剧情完全不存在分歧路线。 当然,既然是足球,时常有比赛获胜/败北的分歧存在。然而,不知为何,我隶属的球队从来没有输过。在高中足球队中,我们在县市内可说是所向无敌。就算杠上日本俱乐部青年足球联盟的高中队伍,也能有比势均力敌更胜一筹的表现。照这样下去,冬天说不定还能踏进国立竞技场。捧庄的足球社原本就是数度进出全国大赛的强队,但今年就公立学校普通科的足球社来说,我们的水准强到不正常。 捧高是一间自称升学学校的普通高中,而且以给学生的作业多到让人傻眼闻名。跟只要踢足球就有办法混过三年的体育学校,或是为了成立优秀社团,大肆招募全国各地学生的私立学校不同。说穿了,不管踢赢多少场足球比赛,都不能放弃课业。足球社及足球社以外的范围,都有同等分量的课业堆积。 文武双全──倘若能凭著坚强的意志,妥善运用个人时间的话,没有不可能的事!老师们似乎是这么说的。毕竟我实际上也在这么做,所以应该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没有不可能的事」和「做得到」两者之间不能划上等号。我只是牺牲了某些事物,勉强自己做到罢了。每天不断被消耗的是干劲、体力,或者是精神和思考能力之类的。总之,就是会消耗某些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有某些东西每天都发出声响,被磨耗著。我想,其他社员一定也是如此。 猪只要大力吹捧,或许连树都爬得上去。不过,拿著棒子殴打、追赶它,猪大概也只能爬树了。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只要能看到结果就好。 每天、每天,我们都不断被什么追著跑。 必须完成的作业堆得像山一样,比赛排程相当紧凑。要跟日本俱乐部青年足球联盟打练习赛或友谊赛。考试范围公布了。明天是班际运动赛的日子,请各位发挥运动家精神,使出全力享受比赛吧。 上课时,不能离开自己的课桌。不能打开旁边的窗户跳下去。换教室时,必须分秒必争地冲去拉屎。足球社的line群组不停响著新讯息的通知。无论是line、推特或是ig的贴文,都只写些热血又积极的内容。没有能让自己吐露丧气话的场所。晨练、晚练、周末练习赛,有时甚至得利用短短的午休时间去做午间练习。必须心怀进出全国大赛的荣耀,成为学弟妹的好榜样。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所以等一下。 我的思绪总是蒙上薄薄的一层雾气,模糊不清。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只是茫然地完成各项安排,然后结束这一天。到了晚上也无法逃离床铺。 到了晚上,白天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的脑袋会突然变得灵活。然而,为了明天著想,还是得入睡才行。我拚命将自动开始运作的思路导向睡眠的深渊。 不可以睁开眼睛。不可以乱动身体。不可以在意秒针的声音。为了不让勉强揪住的睡魔尾巴从指缝间溜走,我努力将它拉近自己。 放空自己,如陷入泥沼般进入睡眠。 我睡得很沉,不会作梦。闹钟在清晨五点半响起。 两台闹钟和智慧型手机闹铃的激烈三重奏,将我从深邃灰暗的泥沼底部唤回现实世界。 我先拍打枕边的闹钟让它停止,接著滑动插在充电器上的智慧型手机画面,关掉闹铃。 我几乎度过这样的每一天超过一年。因此,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完成这一连串顺畅的动作。反覆练习能够让动作更熟练,是永远不变的真理。 在这之后,我慢个半拍才会清醒过来。自己的行动愈来愈自动自发了。最后,这个身体会变成即使完全丧失自我意识,依然能继续动作,宛如机器人一般的存在吧。 窗外已经透出明亮的白光,家里一片静悄悄的。我拉开棉被下床,踏著宛如亡者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下一楼。 「喔,你真早起呢,隆生。」 我还以为家人都还没起床,所以踏入饭厅时突然被这样一唤,著实吓了一跳。感觉清醒一点了。 「什么啊,是老哥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才到。因为不想塞在路上,所以我开夜车过来。」 饭桌旁有四张椅子,靠近我这一侧的靠窗座位是老哥的位子。直到现在,那里仍是他的座位。老哥坐在那里喝咖啡看杂志,再自然不过了。不同于两年前的是,总是穿著athleta运动服的老哥,穿著似乎变得时髦了一些。那套athleta的运动服现在换我在穿。 「老哥,你好像经常待在家里耶,大学很闲吗?」 「不,很忙喔。嗯?好像也没有呢。大学本身应该没有那么忙,有很多事情要忙就是了。例如打工跟聚餐之类的。」 「唉~大学生感觉很轻松呢,真好。」 「你在说什么啊?在我看来,身为高中生的你才轻松多了呢。」 「会吗?」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绝对不比老哥轻松。不过,毕竟他是离开家独自在外生活,所以应该也有他辛苦的地方。 老哥比我大三岁,因为考上大学而搬出去独居,但有时还是……应该说经常会回来老家。要回老家的时候,他不会特别提前通知,都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回来。所以,他不像客人,感觉还是家里的一份子,没有完全离开家里。 「咖啡还有吗?」 「嗯,咖啡壶里有。你想喝就喝吧。」 我拿起厨房的咖啡壶,将咖啡注入马克杯,再倒入大量从冰箱拿出来的牛奶,顺便从下层的蔬果室拿出一颗苹果。 「是说,你上杂志了耶。」老哥将摊开的杂志拿给我看。「真厉害呢,连记者采访的问题都回答得有条不紊。你真的说过上面这些话吗?感觉好了不起喔~」他擅自开始百感交集。烦死了。 「虽说是杂志,但这是外头根本没在卖的高中足球杂志啦。只要是有在踢足球的高中生,就有可能被刊登在这本杂志上。没什么了不起啦。」 在这个世上,存在著「高中足球社专门杂志」这种给狂热分子阅读的书刊。整本杂志采用无谓高级的纸,薄得要命却要将近一千日圆。惊人的是,这套杂志一年会发行四本。是因为全国的足球社都会定期购买,所以才勉强撑得下去吧。听到我被刊登在这期杂志上的消息,我妈特地买了一本回来做纪念。 「可是,有在踢足球的高中生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能够在这群人中受到瞩目,是很厉害的事啊。我之前也有踢足球,但都没上过杂志呢。」 「你在说什么啊,老哥?你是有资格接受训练中心培 训的人才耶,你比我厉害。」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 老哥一脸疑惑地歪过头,然后以「哎呀,不管怎么说,你很厉害啦」随便做出结论。尽管口头上是在称赞我,但内心却毫不关心的反应。 「毕竟你从小就很有天分嘛~」 我轻声反驳「不是从小就这样」。老哥回问一句「嗯?你说什么?」,但我没有回他,转身去洗脸。该出门的时间接近了。 人类的记忆会在事后被恣意捏造。 长大成人后会忘记孩提时代的回忆;对某种事物变得熟练后,就会忘记自己不擅长的过去。足球也是,愈踢愈好后会产生自己一开始就踢得很好的错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这么想。 我开始踢足球的时候,老哥就一直在一旁看著。但现在在他的心中,我似乎从小就很会踢足球。有可能是因为他顾著磨练自己的球技,所以没有认真观察我踢足球的表现。现在想想,就算心想著「什么嘛,可恶,你给我等著瞧」而拚命努力,但那个关键对象的眼中如今根本没有自己,所以鼓起干劲也没什么意义。 我换上运动服,准备踏出家门时,老哥一脸诧异地问:「怎么?你要去哪里吗?」 「什么去哪里……我要去学校啊。」 「这种时间去?穿这样去?」 「每天都要在这种时间去啦。今天是班际运动赛的日子,不用上课,所以不需要穿制服。」 「是喔,真辛苦耶。我洗澡后去睡一下喔。」 「随便你啦。」 「嗯,路上小心喔。」 「我出门了。」 大学生果然很轻松嘛。在我看来,感觉大学生可以想睡就睡,想起床就起床,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是猫吗? 聊聊我孩提时代的事情吧。 主要是关于我、我老哥还有足球的回忆。 在三月底出生的我,是同学年的孩子中最年幼的。四月出生的人就算跟我同学年,年龄上却几乎比我大一岁。在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学生阶段,这样的差距相当关键。 试著回想一下。当你是小一生时,比自己大一岁的小二生看起来应该相当高大。若是小一生跟小二生打起来,前者绝对不可能打赢。就算稍微有点天赋,最基本的身型大小就不同。 把话题带到足球上吧。在小学生的足球比赛中,比起技巧好坏,还是体型高大的人比较吃香。光是这一点,就让三月底出生的我屈居压倒性的劣势。 而且,跟一样在年头出生的其他同学比起来,我的体型格外瘦小。所以,在孩提时代,我一点都不擅长踢足球。 不只是足球,每一项运动我都不太擅长,也不喜欢。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永远赢不了的游戏有趣吧?我原本比较喜欢剑球或溜溜球这种能独自琢磨技巧,只会用到双手的游戏,也很擅长自己一个人默默玩游戏。至今,母亲仍时常说「你小时候是个不用太费心的孩子呢」的感想。 相反的,老哥从小学时代就在少年足球队中大放异彩,有被选中去县市训练中心接受培训的优秀实力。老哥是大家的英雄。身为弟弟的我不可能不崇拜他。因为崇拜老哥,我也加入了同一支少年足球队。我们毕竟是兄弟。就算现在无法马上变得像老哥一样厉害,只要勤加练习,我总有一天也能变成那样──我懵懵懂懂地乐观想著。或许,我们未来能够站在同一座球场上──我悠哉地这么想。 老哥在球队里相当受欢迎。 教练们喜孜孜地说:「虽然现在成为主力球员了,但你哥哥以前可是让我们伤透脑筋呢。」其他成员也对王牌球员新加入的弟弟倍感好奇。接著,发现我跟老哥没有姓氏以外的共通点后,他们瞬间对我失去兴趣。 虽然言行轻率,但竞争心也很强,不会受挫,总是相当开朗的老哥。 相较之下,我则是像颗小石头般沉默寡言又内向。 不只是足球,缺乏竞争心的人基本上不适合必须和他人竞争的比赛。大家对待我跟老哥的态度有著天壤之别。老哥是球队的中心人物,是超级英雄,我则是待在角落的不知名存在。老哥是「上」,我是「下」。 虽说是少年足球队,但这支同好会的队伍可不是让球员们开心玩耍,而是为了打赢比赛、培育出优秀的选手而成立的组织。教练和球员们对这方面的判断都相当现实,若是认定某人足球踢得很烂,就完全不会搭理他。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待在球队里。像颗小石头沉默寡言又内向,还缺乏竞争心的我其实在内心暗自立誓──总有一天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 体型瘦小的我别说是正式比赛了,就连练习比赛都无法参加。其他队友比小比赛时,我也独自在球场一角练习挑球。没有人在意我,我是个不用太费心的孩子。 挑球很有趣。作用在球上的物理定律一直都是固定的,只要一直做出同样的动作,就会产生同样的结果。无法让球体重现动作的原因,一定都是出于自己。不断重复相同动作,找出最理想的。慢慢变更身体和球体接触的位置,将成果拿来比较、验证。只要做出精确的动作,球必定会回应自己。我喜欢这种简单易懂的道理。 「你虽然足球踢得不好,却很会挑球耶。」 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明明没办法上场比赛,干嘛练习?」 也听过类似这样的揶揄。 你们给我等著瞧吧──我曾这么想。再怎么说,我也是那个老哥的弟弟。等著看吧。 我一个人拚命默默地持续练习,然而,最后在不曾参加任何一场比赛的状况下从少年足球队毕业,加入了国中的足球社。 我记得很清楚,进入国中足球社的第一天,我环顾周遭的成员,直觉地涌现了「啊,感觉不太一样」的想法。 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发型有些时髦,嗓门也很大的一群人,不管社团顾问说什么都当作耳边风,大声谈笑。看来,在足球社里,这群人的地位最高。 不知该说是好是坏,在一味追求能力的地方同好会中,要是足球踢得不好,就不会被当一回事,但国中的足球社又不太一样。里头分成「上」和「下」两个集团,位居「上」的人会积极调侃「下」的人。在新生中最不起眼的我随即被归类到「下」的集团里,绰号被取为「小豆子」,豆芽菜的豆。 这里的「上」和「下」跟学长学弟的辈分无关,甚至也跟足球踢得好不好无关。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以一个人的气场、氛围或是当下的情况来决定。 就连新生中也马上分成了「上」和「下」两派,一到社团的整理时间,隶属于「上」的成员会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只有被归类在「下」的新生会留下来默默整理。在「下」的集团中,还会出现更进一步的上下关系。 社团里的「上」「下」分类,也被带进教室里。有人调侃我的时候,教室里会形成一种「喔,这家伙是可以调侃的存在」的气氛。 没有人会忤逆这样的气氛。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像颗小石头般沉默寡言的我更不常说话了。恶性循环因而成形。 支配著学校的是学校里的气氛。每个人都会观察气氛,顺著气氛行事。人们成了气氛的奴隶。尽管我莫名地感到忿忿不平,但因为敌人是气氛,所以也不知道该恨谁才好。 没有发泄对象的恨意最后也会转向自己。这一切都是不起眼的自己的错。在屡次反覆思考过后,我总是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进入足球社的第一年,我不停地收拾散落的球,替足球场整地。这些工作当然一点都不有趣。要说我为什么会继续待在足球社的话,或许 是因为内心有恨意吧。你们给我等著瞧──这样的感情成了我唯一的动力。 尽管如此,唯有挑球一如往常的有趣。在结束所有整理作业,天色也逐渐转暗时,我会一个人留在足球场上练习挑球。 在升上国二又过了一半的时间后,状况改变了。 我的身高一下子抽高了不少,176公分,帅啦。 过去,无论我的身高再怎么增加,因为周遭的人也跟著长高,所以到头来,我的个头还是矮别人一截。在所有人的身体成长速度都抵达极限后,出生月分造成的体格差异总算均质化了。 此外,国三生退出社团后,社团人数减少。一直未曾参加打好玩的练习赛的我,也终于有机会上场了。一开始,大家是逼不得已让我参与的感觉。 啊~人数不够耶。怎么办?没办法,让小豆子上场好了。 站上足球场后,我发现一件事。 咦?这些家伙踢得很烂耶。 在肉体成长到不会轻易被别人撞倒的程度后,我累积起来的控球技术占了优势。球顺著我的意志滚动,支配球体的物理定律总是固定的,坚定而无法动摇。在我控球的时候,完全无人能够介入。我异常优秀的挑球能力以及源自于此的控球能力,终于开始被周遭察觉。 我成了先发球员,变得对自己有自信了。 不知不觉中,再也没人开口调侃我。我自然而然地跻身「上」的集团。 咦?等一下,你们之前动不动就调侃我吧?为什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把我视为集团中的一员啊? 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国一的时候,你们称我为「小豆子」,把整理工作都丢给我,还不停调侃我不是吗?类似这样的发言。 某个家伙说:「有这种事吗?」然后又说:「哎呀,别放在心上啦。」 等等、等等、等等。就算要这么说,那也是我的台词,不是身为当事人的你该说的话吧?虽然这么想,然而,无论我怎么抗议,都如同对牛弹琴。 喔,原来如此。这些人完全没有自觉。 他们只是顺著周遭的气氛行动而已,不是发自内心想干什么坏事。因为周遭的气氛如此,所以他们也这么做而已。因为没有自觉,自然不会留下印象。我可是将愤恨化为动力,怀著「总有一天等著瞧」的想法持续踢足球,但能让他们刮目相看的时刻到来时,对方却不记得自己做过的行为。这群混蛋。 算了,总之,我当上先发球员了。 这样一来,我或许稍微追上老哥了。 我这么想著,将自己终于被选为先发球员一事告诉老哥后,他从手上的音乐杂志抬起视线瞥了一眼后说:「咦?你之前不是先发球员吗?」然后说,「喔~这样啊。很厉害嘛!你成功了呢。」 只有这样。 那时候的老哥早已玩腻足球,转而热衷于感觉有些时髦的音乐。他先前买的athleta成套t恤和运动服,一件不缺地传了给我,自己则换上r.newbold或agnes b. homme的针织服饰,发型也变得很轻浮。 对话结束后,他表示「你也听听看这些吧」,顺手塞了几片感觉有些时髦的恩典牌cd给我。我又要为了追上老哥,转而朝有点时髦的路线走吗? 面对内心的千头万绪,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们。 把我拉进足球界的当事人潇洒俐落地离开了球场,自顾自地开始享受完全无关的事。我的手边只剩下了失去目标的足球。 每个人喜欢的事物和擅长的事物不见得都一样。 至少,从结果看来,我似乎很擅长足球。 然而,要是被问到喜不喜欢足球,我答不上来。 我喜欢挑球,但是讨厌足球社。只是将「总有一天等著瞧」的愤恨当成动力,默默地持续踢足球。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股愤恨是为何而来,或是以谁为对象。 是对老哥?还是对那群把我当成空气的同好会球队成员?对学校那些沦为气氛奴隶的同学?又或者是对足球本身? 不明白,我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 我搭上六点二十九分出发的快速列车,然后在车上浏览事先存进智慧型手机里的课本内页图片读书。这样就算站著也能用单手念书。不过,在只能站著使用单手的环境中,也为了念书而下一番功夫,我觉得不太正常。 骑脚踏车时,我会戴上耳机练习英语听力。家里的厕所则是挂著英文单字本,在拉屎的时候也能多背几个单字。 大人们总是叫我要动脑思考。可是,所谓的动脑思考并不是随便思考什么都行,应该要确实地思考才行。思考这种行为,只要有一颗脑袋,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做到吧?──这种想法才天真。要思考的话,也必须把环境打造成适合思考的状态才行。一如想好好踢足球的话,就必须要有一双钉鞋、一颗足球还有一片整地过的操场一样。 想利用生活中的琐碎时间思考,就像要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月台上踢球练习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再怎么练习,球技不会进步,也不会有好想法,只会提高意外的机率而已。这是错的。 然而,还没来得及厘清对这种现状的疑问,它就被其他事物埋没了。毕竟定期考还是会到来,没有时间。想厘清疑问的话,得先等度过眼前的考试。然而,度过这次的考试后,下一次的定期考又马上近在眼前。这个疑问又被延后处理。 我期望的是这种生活吗?尽管我时常这样问自己,但也不能让自己勉强建立起来的步调被打乱。就跟脚踏车一样,因为有一定的速度,车体才得以在平衡的状态下不断前进而已。要是停止踩踏板就会摔车。没有摔过一次,无法得知会跌得多深。但我不能尝试摔车。 我在松本走下电车。我在车站后方租了一个停放脚踏车的位子,放了一辆脚踏车。松本车站有公车会到学校,停车场的月租费也跟搭公车上学的车资差不多。但是,等公车的时间太浪费了。骑脚踏车可以更快到学校。 我在母亲起床前就踏出家门,所以还没吃早餐。我绕到便利商店买了面包和牛奶。另外,还有从家里带来的一颗苹果。 有个同校的学生坐在便利超商外头。因为是认识的人,我姑且向他说一声「嗨」。 看似累到睁不开眼的他,也以「嗨」回应我。 丸山龙辉。他在偏差值偏高,自称升学学校的本校里是很罕见……不对,应该说是唯一的不良学生。他的发型很诡异,绝对是去发廊弄的,体型也很高大有魄力。诸如深夜还在街上徘徊、会进出夜店(语尾上扬)、好像在嗑什么危险药物等等,这类八卦从没少过。另外,他对音乐的品味应该也很糟。感觉他只会听一些吵死人的音乐,跟我八成合不来。 虽然不打算全盘接收那些八卦,但我确实目睹过这家伙当街跟人打架的光景,所以,他恐怕不是什么正派分子。普通的高中生不会在大街上揍人。尽管那些八卦多少有经过加油添醋,但应该不至于都是捏造出来的。无风不起浪啊。 不过在我看来,丸山只是个想营造出自己很坏的形象,企图凸显自己独特个性的小角色,没有真的很坏的印象。 说简单点,他只是个坏小孩。在这种年头,坏小孩也很罕见。 「怎么,你该不会整晚没睡吧?」 以绝对不是认真好学生的他来说,今天意外地早到校,双眼也布满了血丝。这不是早起,而是玩了一整晚吧?真是自由耶。 「不,我有睡一下。」忍著一个大呵欠的丸山回答。「是说,一般人应该会把整晚没睡说成all(注:all night之意)吧?」 「这种事情无所谓吧。」夜 店(语尾上扬)还是all(语尾上扬)之类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尾音拉高啦!「我说你啊……今天是班际运动赛的日子。看你这副德行,要是运动的话会昏倒喔。」 就算丸山因为睡眠不足或中暑而昏倒,也不关我的事。但我却说了这种唠叨的发言,真不像我。 「啧……你很啰唆耶。」 丸山的态度超级恶劣。反正他是不良少年,这样或许很正常吧。 「我又不是自愿睡眠不足的。不对……或许是自愿的喔。算了,我也有很多不得已的理由啦。」 「唉~真羡慕你耶,丸山。能这样随心所欲的。」 「为什么?你也是因为喜欢才会踢足球吧?我们是半斤八两吧?」 「因为喜欢……」 能这么简单下定论的话,该有多轻松呢。不过,因为这是社团活动,我基本上应该是因为喜欢而去参加吧。无论有什么强制力都一样。 「不是,你别那么烦恼啊。要是气氛变得严肃,我也不知道该做何回应。再说,如果是自己认真去做的事,对这件事怀抱著爱恨掺半的感情应该很普通吧?有喜欢的地方,但也会发现讨厌的地方,这样才是喜欢吧?」 这家伙怎么搞的?别随随便便说出看似大道理的发言啦。 「你很吵耶,为什么我得听你说教啊?反了吧?」 「啥~?我又没有在对你说教。你别因为自己是最强足球社的超级王牌球员,就自然而然地瞧不起别人啊。」 「啊?瞧不起别人的人是你们吧?」 「你说『你们』是什么意思啊?不管怎么看,这里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你是在跟谁战斗啊?想打影子拳的话,可以去旁边打吗?」 「你……唉,算了。」原本还想回呛,但发现这样的斗嘴毫无意义后,我草草结束了对话。在这种地方跟丸山交恶也没有好处。最后,我拋下一句「你绝对要来学校喔」,然后跨上脚踏车。 「嗯,等会儿见。」丸山扬起手说,他有不会把一点小争执放在心上的大剌剌个性。 我一边踩脚踏车,一边稍做反省。至少,刚才脱口说出「你们」代表我完全是在迁怒。我口中的「你们」,应该是国中时代的「那些家伙」。只要感觉周遭是可以尽情调侃这家伙的气氛,就毫不顾忌地调侃我的那些家伙。他们不会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只能沦为气氛的奴隶。或许我只是擅自把「那些家伙」投射在丸山身上,又擅自对他动怒。 只会顺著气氛走的那些家伙,在发现我很会踢足球,气氛也变得不太适合继续调侃我之后,他们像是串通好一样,态度瞬间出现了转变,简直判若两人。因为是顺著气氛走,所以气氛改变时,他们也会跟著改变。风向改变时,他们就会跟著转向。就像转来转去的风向鸡。 态度从不曾改变的,就只有乡津。 还在念国一时,我独自在操场上整地到将近傍晚时,加入弓道社的乡津有时会在这个时间结束社团活动,经过操场。那时,无论在社团或班上,我都被旁人当成空气。可是,乡津却很自然地向我搭话。 「辛苦了,你很努力呢。」大概是这类不会得罪人的问候。 我好像是用「也不是我喜欢才这么做的」之类的话回答她。 「是这样吗?」站在夕阳下的乡津微微偏过头。她脸上那副无框眼镜的镜片反射落日余晖,闪过金黄色的光芒。「要不是因为喜欢,应该没办法做这么辛苦的事吧?」听到她这番话,我也稍微觉得或许是这么一回事。这么说来,我好像并不排斥替操场整地的工作。只是对自己被硬塞这种工作的「下」的地位感到忿忿不平罢了。 打从一开始,乡津都是以普通的态度面对我。就算我当上先发球员后,她的态度依旧很普通。没有任何变化。她不是周遭气氛的奴隶。 这样的人,或许也是不懂得察言观色吧。 不过,乡津的这一点莫名让人觉得她是个可以信赖的存在。 不自觉想起乡津的事,让我有点后悔。 直到现在,只要想到她,内心深处就会传来一股刺痛感。 是在哪里出了什么样的错? 不,别说是出错了,这一年以来,我的眼前根本没有选项。 能够做选择的只有在一开始。在那之后就像是搭上云霄飞车──请把安全固定杆拉下来,不要将身子探到外头。 要说有哪里出错的话,大概是我加入足球社的决定吧。或者在更之前,打算去念自己的成绩根本考不上的捧高就是一个错误。又或者,在更久以前喜欢上乡津就是一个错误。 我应该曾经喜欢过乡津。 对在班上和社团里,完全成了空气及捉弄对象的我,只有乡津将我视为一个普通的同学。我很期待跟她说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操场上整地的时候,我会满心期待她从操场旁经过。我们并没有聊什么,只是说一两句问候彼此的话。不过就为了这一两句话,即使整地作业结束了,为了等乡津经过,我还是会独自挑球打发时间。 可是,我不擅长跟乡津相处。 每个人喜欢的事物和擅长的事物不见得一样。 作为同样是以捧庄为目标的考生,我对乡津提出一起念书的提议。然而,其实在这么对乡津提议的当下,我对捧高的偏差值、地理位置等情报都没什么概念。我唯一知道的是捧高的足球社似乎很厉害这件事。就连自己在半年后就要面临的高中入学考也无法做出具体的想像。 乡津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提议。从她马上答应的态度看来,乡津应该没有把「一起念书」想成太重要的事情。不过,只要考试前的几个月都能跟她长时间相处,我无所谓。我所想像的范围只有这几个月的时光。我从不曾在脑中描绘过自己真的考上捧庄的未来。 不过实际上,那并不是什么「一起念书」,而是我单方面接受乡津严厉的指导而已。我们之间有著明确的上下关系。乡津是老师,我是表现差强人意的学生。因为乡津的成绩压倒性地比我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就是了。 过去,我只觉得乡津是个朴素温和,很会念书但不起眼的人。从某方面来看,就算说我瞧不起她,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该怎么说呢……就算是被归类在「下」的时间过久,习惯低声下气的我,也不太害怕她。说得失礼一点,就是我擅自把她判断成同样隶属于「下」的伙伴。真是糟糕的想法。 两人独处聊天后,马上可以发现乡津的个性并不温和,反而还很强势又顽固。再加上她头脑很好,因此更难应付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有办法反驳、推翻。每次跟她争论,我总会输得一败涂地。好似傻子思考再多也没用,只是浪费时间。不管我这种人想出什么答案,都完全不是乡津的对手。 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乡津。 知道愈多在温和的表面之下,乡津难以被他人发现的意外之处,我愈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亲近乡津,因此感到开心。 只是,我十分不擅长跟她相处。 不管我怎么做,事情都无法顺利进展。我无法将对话导向有趣的方向,也说不出任何体贴的发言。我听不懂乡津说的话。乡津一定也觉得跟我聊天不有趣吧。 想取悦脑袋聪明的乡津,我的脑袋有致命性的不足。 一旦这么想,我心中会涌现乡津是「上」、我是「下」的认知,我心里的自卑虫也会万头钻动地涌出,让我更无法好好说话。只能闭上嘴,默默地解习题。 我喜欢乡津不会以「上」或「下」的分类来判断一个人,对待我也很普通,但我自己却怎么样都无法跳脱这样的框架。 只要我 还隶属于「下」,就无法跟「上」的成员好好沟通交流。 为了站在乡津之「上」,我有时会单方面地不停说些足球的琐事。虽然我的学科成绩很糟糕,但踢足球的能力可是顶尖的──我试著向乡津展现这一点,即使她看起来对足球一点都不感兴趣。 到头来,尽管共度了半年的时光,我跟乡津之间的对话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从来不曾顺著某个话题流畅地发展下去。虽然一直想著「得做些什么才行」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默默地反覆做数学练习题。只有成绩一下子三级跳。 而且或许是运气好,我真的考上捧高了。 我吓了一大跳。就算跟乡津聊不起来……不对,或许正因为我们的对话不长久,只有跟乡津一起念书这件事真的收到了成效。 不过,不管是不是运气好,从这个春天开始,我能跟乡津在同一所学校共度三年的高中时光。 虽然这半年发展得不顺利,但接下来有三年的时间,之后应该能慢慢让感情升温──我乐观地想著。 因为,只要勤加练习,一定会变得熟练。 春天到来。到了春天,一切一定都能顺利发展。因为是春天嘛。 对了,既然说过「我想去念捧高,然后进入足球社,以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为目标」,就不能不进入足球社吧。 再说,请乡津教我念书时,我已经退出社团了,所以她应该没怎么看过我踢足球的样子。 就算是乡津,看到我真的很会踢足球后,应该多少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我依稀记得自己曾这么想过。 时节应该已经来到春天了。然而,没有任何如同我在脑中描绘出来的动人光景。长野的春天依旧很冷。 开学后,我随即进入足球社。回过神来时,我已经高二了。 今年夏天,我们足球社会去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 春天早已过去了,而我的身边没有乡津。 我将脚踏车停在学校的脚踏车停车场,朝社团教室大楼走去,同时从书包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苹果,用t恤用力擦了几下,然后一边走一边连皮啃下苹果。 来到脚踏车停车场的出口时,有人向我说:「啊!隆生同学,早安~」 「喔,芹香,早安。」我也开口问候对方。这么说来,这家伙也是骑脚踏车上学的同伴。因为我们平时抵达学校的时间不同,所以不曾在这里遇见彼此就是了。 「啊哈!那是你的早餐吗,隆生同学?真帅气呢。」 「……?嗯,是没错啦。吃苹果还有分帅不帅气吗?」 「用t恤擦苹果,然后整颗拿起来啃,这样不是很帅气吗?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帕兹会做呢。可是看到你这么做,芹香觉得也超级适合喔。」 「没有啦,因为我在我妈起床之前就出门了,所以没有早餐啦。所以我早上大概都吃这样,再加个牛奶跟面包。苹果是个好东西喔,意外地能填饱肚子呢。」我啃著苹果解释。「是说,帕兹是谁?」 「你不知道吗,隆生同学?就是天空之城啊。他很帅气,是男人中的男人喔。」 「……我是知道天空之城啦,但有他啃苹果的场景吗?」 「咦,没有吗?那可能是龙龙或彼得。总之,就是这一型的。」 「哪一型啊?」 「把苹果整颗拿起来啃的类型。」 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但因为芹香走过来和我并肩同行,我们继续对话。我们的前进方向相同,就算并肩一起走也没什么不自然。不过,如果巧遇跟自己不是朋友的对象,一般而言应该会刻意加快或放慢前进的脚步。在这方面,芹香莫名地喜欢亲近他人,彷佛从未想像过自己会被他人拒绝一样。 实际上,她也不曾被他人拒绝过吧。样貌清秀,气质脱俗,个性开朗又大方,没有被人讨厌的要素。是打从出生就被归类在「上」的人种。 芹香直接以名字叫我「隆生同学」,所以我也以名字叫她,后面省略同学这个称谓。不过,要说我们是否很要好也不是,也没有交恶。不过与其说芹香跟我很要好,更像是她跟每个人都很要好。我会直接以名字称呼她,纯粹是因为对她的姓氏没有印象罢了。 从国中升上高中后,有很多事情跟著改变。其中我觉得意外有影响的,是「不用配戴名牌」这件事。 国中时,每个人都会把名牌别在胸前的口袋处。名牌上会标出配戴者的姓氏,所以就算是完全不认识的人,看到名牌后也能以对方的姓氏称呼。 然而上了高中后没有名牌,得等对方主动自我介绍,或是拿出学生名册对照才能得知对方叫什么名字。要是其中一方没有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积极态度,就没有机会知道对方的名字。 从这方面来看,把名字当成自己称呼的芹香光是开口说话,就像在做自我介绍。 「喔,这家伙的名字叫芹香啊」的情报会自然地烙印在我的脑中。 我突然想叫住她时,想到「咦?这家伙叫什么来著?」后,我先想到的是名字的「芹香」,姓氏就没什么印象了。 所以,我试著以「芹香」呼唤她。称她为「小芹」或「芹香同学」感觉像自己格外在意她的感觉,所以我直接叫她「芹香」。就算听到有人直接叫自己「芹香」,她也只会笑著回应「什么事~?」,看起来满不在意的样子。以省略称谓的名字叫她后,她若无其事地回应。如果这一连串的交流顺利成立,光是这样就会让人陷入「我们的交情好像还不错」的错觉。 芹香透过这样的机制,跟每个人发展出融洽的关系。 我不知道她本人对这样的行为有没有自觉。如果没有,那她或许有这方面的才能。 听说受男生欢迎的女孩子容易被同性排挤。不过,这种情况没发生在芹香身上。或许是因为她不会刻意对男生卖弄风情,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的态度吧。 「是说,你今天好早喔,芹香。」 「嗯。因为芹香被找来当班际运动赛的活动委员,为了做准备,今天才会比较早来。隆生同学才早呢。」 「不,我一直都是这个时间到校喔。因为要晨练。」 「这样啊。咦?今天也要晨练吗?晨练之后再参加班际运动赛,到了傍晚也要参加社团活动?」 「嗯,是啊。」 「唔哇~身体会不会太操劳啊?感觉会昏倒。」 「就是啊。之后要去打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我现在干劲十足。可是,如果在比赛前就累垮,可就得不偿失了。不过,班际运动赛就像玩游戏,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会随便应付。」 「啊哈,你真是从容耶!不过,男生的竞技项目是足球,如果你认真起来,会变成只是在欺负弱小的比赛呢。啊,芹香也看了刊登你采访报导的杂志喔。上头说你有超高校级的控球能力,原来真的会用『超高校级』这种形容词啊。好厉害呢。」 「也没有多厉害啦。」我这么说后,发现芹香的那句「好厉害呢」指的可能不是我,而是公然使用「超高校级」这种流行用语的足球杂志吧?自以为是啊。 「隆生同学,你将来果然会成为职业足球选手吗?啊,应该说是日本代表队的成员?会去参加奥运或世界杯吗?」 「不会啦。我们现在的社团活动只是高中足球的范畴,真的能去参加奥运或世界杯的高手,在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在日本俱乐部青年足球联盟里,表现出不亚于职业选手的水准了。」 「咦~是这样吗?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啊,芹香可以趁现在跟你握手做纪念吗?要是你之后成了名人,芹香就可以到处炫耀了。」 「不要啦。别缠著我,很麻烦耶。」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一块肉。你好小气喔~」 为了握住我的手,芹香自顾自地从我的右侧跳到左侧。我一边前进一边挥开她的手。 真的像在跟猫玩一样。 原本纠缠著我的她在来到校舍和社团教室大楼的岔路口时,挥挥手说著「那么,等一下见喽~」,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在想和对方玩闹时主动靠近,离开时也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真的是个像猫一样的家伙,好羡慕她自由自在的感觉。 芹香八成没什么烦恼吧。 芹香经常跟乡津一起行动。 换教室的时候,我曾在走廊上跟并肩行走的她们擦身而过。 看到我的时候,芹香会格外大声地向我打招呼。宛如不是在向我打招呼,而是在向周遭所有人宣告「我在跟隆生同学打招呼」。 我也会轻轻挥手回应她。然而,我的视线会落在乡津身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现在乡津不会再对我笑了。 她会面无表情盯著我的脸,然后在下一瞬间随即移开视线。我明明想跟乡津说话,但不知为何,总是和芹香比较有话聊。 刚开学的时候,情况还不是这样才对。 在走廊上偶遇时,乡津会主动对我说「好久不见」,我也会以「哎呀~好忙喔。乡津你呢?」之类的话回应。我们至少会有短暂的对话。 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有机会的话,约她去哪里玩吧──当时,我也曾茫然地想过。然而,这样的机会从未降临。计画无法成形,时间不断飞逝。 或许是升上高中后总是跟芹香一起行动,受到她的影响,乡津愈变愈漂亮了。 现在的她完全没有过去那个乡下眼镜妹的模样,变得时髦亮眼,散发出一种不是我这个全身汗臭的足球社成员可以轻易攀谈的气息。 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眺望坐在自己身旁的乡津侧脸──最近,我连那段时光的回忆都想不太起来了。有时也会浮现「那该不会是我的误会,或是虚构的记忆吧?」的悬念。 就像变得擅长某种事物后,会彻底遗忘自己过去不擅长的那段时光一样。变得做不到某件事的时候,也会遗忘自己过去曾经做到的事。 我们应该确实牵过彼此的手,也曾经被她吻过才对。 那是怎么一回事?纯粹是考上捧高的喜悦,让自己一时过于亢奋,忍不住做出来的行为吗? 天空看起来宛如色泽黯淡的银色风向袋。 虽然称不上万里无云,但天色很亮。感觉今天也会很热。 为了晨练,我从仓库里拿出足球,换上钉鞋的时候百濑也出现了。 「早啊。」「嗨。」我们简短地打招呼。基本上,早上第一个到的人都是我,其次是百濑。 并不是我格外认真,是电车班次的问题让我不得不这么早到校。 据说因为身为高二主力球员的我格外早来,让其他高一学弟倍感压力,我有些过意不去。这么说来,我觉得晨练时间好像愈来愈早了。 「听说班际运动赛不准穿钉鞋。」百濑说。 「嗯,很正常啦。除了足球社成员以外,应该没人有钉鞋吧。足球社本身就已经占上风了,再穿钉鞋上场会很不公平吧。」 「穿训练鞋可以吧?」 「我也不知道。说到底,主张禁止穿钉鞋比赛的那些人,分得出钉鞋跟训练鞋的不同吗?」 「也是~我除了钉鞋跟训练鞋以外,大概只剩下乐福鞋了耶。」 「毕竟也没机会穿嘛。」系好钉鞋的鞋带后,我轻轻踢著球走向操场。 「就是说啊,我们真的没有足球以外的活动了。」这么回应的百濑也从后方跟上我。我将球踢给百濑,就这样开始随性的传球练习。 「从去年夏天开始,感觉我们就一直不停往前冲,几乎没有休息。我开始觉得就算输球也无所谓,我想好好休息。」百濑罕见地埋怨起来。 其他成员在场的时候,因为顾虑,他不会说出这种负面发言。只有在早上跟我独处的时候,百濑才会说出这种丧气话。 「毕竟是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嘛。可以理解大家变得很亢奋,干劲十足的心情。可是,就算要去打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作业不会因此减少,考试也不会因此放水,真的让人很吃不消耶~这种情况下,身边的师长应该要更通融一下吧?」 「这很难说呢。我不知道师长们的想法,不过,你只要避免考不及格,就算只拿到低空飞过的分数也没关系吧,诹访?靠足球就可以了嘛。」 「怎么靠足球?」 「咦?呃,我也不清楚。例如去当职业球员、以体育保送生的身分,透过甄选入学上大学之类的。以你实际的表现,应该有什么方法吧?如果学业成绩也很优秀的话,当然更没话说,不过就算没能拿到顶尖的分数,应该也没关系吧?」 我踢著百濑传回来的球,陷入片刻沉思。百濑微微歪过头,问了一句:「怎么?你不打算继续踢足球吗,诹访?」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这么回应,把球踢给百濑。 「唉,毕竟我们才刚升上高二嘛。首先,得把注意力放在马上要开始的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不对,应该先准备今天的班际运动赛。虽然也必须考虑未来的事,但一味思考未来也无济于事啊。毕竟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被百濑踢向半空中的球以拋物线回到我这里。我以脚接下这球,将它高高踢回去。百濑以胸膛接下落地弹跳一次的足球。 「百濑,你呢?你有思考过未来吗?」我怀著轻松的想法这么问,结果百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吗?我要去念防卫大学」,因此感到吃惊。他已经做好那么具体的规画了啊。不过,防卫大学?那是什么学校啊? 「防卫大学就像给自卫队成员念的大学。进去当学生的话,每个月都会有薪水。在学期间能一边念书一边拿钱,但条件是将来必须加入捍卫国家人民的自卫队。」 「咦?你打算加入自卫队吗,百濑?」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要是考上防卫大学就会加入自卫队吧。那里的学生在毕业后,基本上都会被强制任命为自卫官。」 「喔~感觉很厉害耶。是说,原来你是军事迷吗,百濑?」 「也没有。但是会去当自卫官的人,不见得一定是军事迷啊。因为防卫大学里也有足球社,去念那里的话我也能继续踢足球。最重要的是,我家没什么钱,所以在升学之余还有薪水可领这点是很大的诱因。」 说完后,百濑猛力将球踢向球门。 疯狂打转的球被吸向球网。 很漂亮的一记射门。他用来支撑身体的那只脚站得很稳,扭转腰部的动作也很完美。虽然给人随性的感觉,但百濑并不是个随便的人。 得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才行。 近年来,虽然youtuber之类的新兴势力崛起,但在男孩子「将来想从事的职业」排行榜上,「职业足球选手」总是居高不下。是少年们心目中的英雄,大众崇拜的对象。 所以,若职业选手这个选项有机会出现在自己的未来蓝图上,大家都会随意说出「你未来会是职业足球选手吧」这种话。说「既然在踢足球,你一定想成为职业选手吧」。他们或许觉得,当上职业选手的话,就能过著衣食不缺的富裕生活吧。 可是,当上职业选手不是终点,不过是一切的起点。 在成为职业选手后,人生还是会继续;从职业选手引退后,日子也得继续过 。 足球选手的保鲜期很短,大家几乎都会在三十岁之前引退。 引退之后,该怎么生活?「前职业足球选手」的头衔该写在履历表的哪个栏位?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个疑问。这是当然,因为每个人都带著自扫门前雪的心态。 可是,能够把喜欢的事物当成工作维生,听起来不是很棒吗? 嗯,是没错啦。 然而,开始思考这种事后,我必定会直接面对到「是说,我有大家说的那么喜欢足球吗?」的疑问。 我原本只是因为崇拜老哥,才会开始踢足球。 之后的我只是以「你们给我等著瞧」的愤恨,作为继续踢足球的动力。并不是单纯觉得踢足球很开心、喜欢足球,才持续踢到现在。 当然,要是被问到「有没有因为踢足球而感到开心的时候」,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参加比赛时,我还是会想赢球;赢了之后,我也会觉得自己有继续踢足球真是太好了。 我想,为了这种问题烦恼时,就代表我并不是那么喜欢足球吧。 至少,我没有「愿意为足球放弃任何事物」的觉悟。 假设我热爱足球好了。然而,只因为喜欢足球,就得无止尽地牺牲其他事物,这样果真太不讲理了吧。所有事情总有一个限度,爱是有限的。 不过老实说,在班际运动赛上认真较劲也没意义。 「跟外行人一起踢足球比较怕突发意外。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下个月就要开始了,要是为这种活动受伤,可就得不偿失了。要小心一点喔。」在大赛开始前,百濑说。 他说得没错。完全无法预测下一步行动的外行人很可怕。就算是我们,被外行人猛力一撞也会跌倒受伤。 「嗯,我知道。」我一边将廉价运动鞋的鞋带重新系好,一边回应他。 「别让球停留在自己脚上太久,用比较少的动作把球往前踢就好。而且,你特别容易被想在芹香面前有一番表现的人盯上,要是让球在脚边停留太久,外行人可能会用不够俐落的动作对你使出合法冲撞。」 「为什么提到芹香?」我不解地这么问,结果百濑以「天晓得,又不是撂倒你就能掳获芹香的芳心。唉,青少年的心就是复杂难解的东西。面对自己搞不懂的东西,只能回避了。」有点像是鸡同鸭讲的答案回应我。 班际运动赛这种活动,取决于班上有多少能确实派上用场的人。 让百濑担任单一前锋,在中场负责发动攻击的工作,交给游泳社或羽毛球社里比较会跑的几名成员,我则是在中场附近指挥组织攻击的后腰,剩下的人都是后卫。 我们的作战很简单明瞭。把进攻的工作都交给前方的三人,后卫负责巩固防御阵线。遇到快速反击时,尽可能争取时间即可,不需要勉强截球。在保持一定距离的状态下,持续紧咬不放,这样对方就没什么得分的机会,另外就是让能行动的人努力夺分。 这样的作战成功了,我们目前是二连胜。第三场比赛也先夺下两分,胜利近在眼前。 在前场顺利截球后,百濑先传球给我。我从容地接下球,环顾周遭的战况。光是这样,就让围绕著操场的观众欢声雷动。 接下来就算只是跟队友互相传球拖时间也没问题。 听到芹香「呀啊~!隆生同学~!冲冲冲~!」的尖叫声,我不禁露出苦笑。其他人的加油打气声都混在一起,成了浑然一体的高分贝喧闹声。但唯独芹香的嗓音格外嘹亮,盖过这片喧嚣。 不过,既然她都这样为我加油了,我就稍微表现一下好了──我这么想著,朝前场的队友比出「我也加入进攻」的手势。百濑扬了扬下巴,做出「上吧」的回应。 在今天的比赛中,这是我首次上前盘球。观众席再次沸腾。 虽说是班际运动赛,但大家都是为了一睹足球社的活跃而前来观战。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让大家见识一下罕见的表现或许会比较好。 我以跟小跑步差不多的缓慢速度悠哉地奔向前场。 发现敌队的其中一人过来贴身阻挡后,我将足球踩在脚下,一瞬间止住,接著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从右侧切过。就是所谓的马赛回旋。 观众席再次欢声雷动。 在正式比赛时,因为所有人动作都很敏捷,我很难使出这一招。不过,若是像这样缓慢的节奏,我能以肉眼确认敌方球员的每个动作并确实做出来,所以很简单。 接著,一次有两个人冲过来贴身防守我。 我做出要将球往右侧踢的假动作,然后拖著脚,以同一只脚轻点球,再度将球拉回自己的脚边。球宛如缠著我玩闹的小型犬,在我脚边不停打转。 我用左脚踩住拉回来的球,在前方挑起,球浮起时以右脚高高将它踢飞。足球从敌队成员的上方飞过,一口气闪过两个人。 足球社的酒寄过来贴身防守我。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这家伙不是能轻易突破的对手。 我望向酒寄,同时以眼角余光确认周遭的动向。在用剪刀步盘球时做出假动作,然后将球传给人在右侧的百濑。等我闪过酒寄后,他以三角短传将球回传过来。 酒寄慢了一秒从后方追上来。 虽然前方有两名后卫和守门员,但他们都是外行人,动作想必不够敏捷。看到现况,只思考零点一秒后,我瞄准足球中心点偏外侧的位置,以脚板前方内侧的部分踢球。 球以拋物线从两名后卫之间飞过,尽管守门员扑向球,却完全碰不到。要转弯喽。 不停旋转的球体在转弯后落地弹跳一次,然后直冲球门的网子。这是第三分。 周遭响起一片欢呼声。 听到芹香「呀啊~!隆生同学~!」的尖叫声,我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跟我对上视线后,她带著满面笑容用力向我挥手。 我的视线在她身边游移了片刻。 总是跟芹香形影不离的乡津没在她身旁。我真正想表现给某人看时,但那个人总是不会看著我。 宣布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 没有比赛的时候,我们待在被社团教室大楼阴影笼罩的操场一角,像被捞上岸的鲔鱼一样躺在地上打滚。 我们以远方传来的欢呼声大致推测现况。比起播报员从扩音器传来的慢半拍实况,芹香足以传到这里来的高分贝尖叫声清晰许多。接著再和赢了现在这场比赛的队伍打完一场比赛,班际运动会的首日就结束了。 「嗳,诹访。你不跟芹香交往吗?」百濑问道。 「怎么突然提到芹香?我又没被她告白。」我敷衍地回应。 「咦~?可是,她绝对是对你有意思吧?」 是因为芹香刚才为我声援吗?声援某人等于对某人有意思的判断也太随便了,又不是国中生。 「芹香应该不是对我有意思吧?你听,她现在也是。」我指向天空,芹香高亢的尖叫声也适时传来。她大概是带著满腔热情,替今天举办的每一场比赛加油。此外,不是为某支特定队伍加油,是替所有队伍加油。 「无论对方是谁,她只是替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每个人加油。芹香就是这样的人,遇到今天这种活动,更会让她干劲十足。」 尽管嘴上说著「嗯~是这样吗~」但百濑似乎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个话题,在地上翻过身,嚷嚷著「啊~热死了~」。虽然今天的空气很湿热,但阴影处的水泥墙很凉爽,躺在这里很舒服。 「可是啊,我觉得芹香看起来很了解男人。」某个家伙轻声开口,原本躺在地上的百濑猛地起身。 「我懂。虽然大家都说她长得很可爱、脸蛋很清秀,但除此之外,我觉得她有点 煽情呢。」 「嗯。她绝对不是处女。大概。」 「一下『绝对』一下『大概』,是哪个啊?」我随意将话题岔开。就算变成高中生,男孩子在这方面的思考水平似乎不会比国中时期进步多少。 国中时,我还以为「只要进入高中,就会自动变成高中生」。不过,至少在我的观察范围内,男孩子果然还是男孩子,不是「男人」。我也不觉得自己跟国中时有什么不一样。 虽然觉得天马行空的妄想很有趣,但如果讨论话题变得很具体、很有真实感,我就会马上变得恐惧起来。 「如果要我选的话,比起芹香,我是香衣派呢。」某人这么说后,百濑又回覆「喔~这个我也懂。该怎么说呢?她有种惹人怜爱……是清纯系的吧。」暧昧地搭上话题。 「她绝对是处女。大概。」 「就说了,是『绝对』还是『大概』啦!」 我这么说,想结束这个话题时,直觉有时相当敏锐的百濑说:「嗳,诹访。你好像很排斥聊香衣的事情?」将话题带到我身上。 他又追问:「你不是跟香衣念同一所国中吗?怎么都没看到你们聊天?难道你不擅长跟她相处?」 嗯,我或许不擅长跟她相处。 至少看在旁人眼中,我跟乡津看起来完全不像感情融洽。实际上,我们应该也不要好吧。比起在图书馆一起读书的时间,现在这种莫名疏离的时间还比较久。 这时,听到某人说「可是,我听说香衣在跟丸山交往耶。」,我大吃一惊,不禁猛然抬起上半身。 「咦?那是什么,真的吗?」 「绝对是真的。大概。」 就说了,是「绝对」还是「大概」啦!这点很重要耶。 「你说的丸山是那家伙吧?感觉有点像不良少年的。」 「对,就是那个丸山。听说经常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在parco附近。」 「啥~?香衣的喜好意外地糟糕耶。是说,她是那个吧?只爱无赖男?容易被烂男人吸引的类型。」这么说后,百濑也抬起身。 「就是会跟乐团的人交往的类型。一定是因为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环境,过去都没机会接触到那种人。大概。她会把纯粹只是脑袋糟糕、素行不良的人,误判成很有个性又迷人的存在。愈是聪明的女孩子,愈会有这种倾向啊~」 「咦咦~……真的假的啊……」我坦率地发出沮丧的呻吟声。 不,乡津交了男朋友这件事当然没有问题。毕竟在升上高中后,她已经没了国中时土里土气的感觉,变得很漂亮。看到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男生们当然无法置之不理吧。应该说至今超过一年的期间,她都没有交到男朋友才令人讶异。 咦?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丸山? 芹香的嗓音再次传到我们这里。从她的声音可以判断出比赛结束了。真是方便。原本躺在水泥地上的百濑也喊了一声「好~上场吧~」,懒洋洋地爬起身。我们接下来的对手是那个丸山龙辉所在的班级。 丸山跟足球社的岩仓担任前锋。负责统整这支队伍的人八成是岩仓。会被岩仓指定担任前锋,代表丸山的运动神经应该还不错。 「丸山啊。那家伙体型很高大,不知道足球踢得如何。」百濑说。 「嗯,他是很高大没错,不过只是回家社的成员。如果没有规律的运动习惯,身材愈是高大,会愈跟不上我们的速度吧?」 「说得也是。不过,要小心他做出粗暴的动作喔。丸山这样的对手,要是认真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行为,唯独不要受伤喔。」 「要是被只是体格壮硕的外行人撞飞,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这么回答后,我发现这番发言的用词比自己想像的还激动,有点惊讶。 明明马上就要比赛了,身为关键人物的丸山却把手从t恤下方放在腹部上,嘻皮笑脸地跟岩仓聊天。鞋带感觉也没系紧。 我干嘛跟那种对手认真啊? 宣布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开赛。 从敌队的阵形看来,他们似乎打算以丸山作为攻击的主力。原本是掌握比赛节奏的中场的岩仓,看来是在后方负责守卫。 就带球到敌方区域的行动来看的话,我们占了上风。不过,因为岩仓守在后方,而我们的前锋也只有百濑一人,想得分恐怕不容易。 在靠近右侧边线处失去攻击机会的百濑,将球回传给人在中线附近的我。我接下球,在视野一角确认到丸山跑过来准备贴身防守我。什么,原来这家伙不是只会装模作样,也是会尽全力冲刺的人嘛。我稍微对丸山刮目相看。好啦,要怎么闪过他呢? 准备带球往前跑时,我的眼前突然传来「啪!」的清脆声响。 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闭上双眼。 尽管我随即明白是丸山在我眼前用力拍手,但为时已晚。他的脚像要勾住我的脚般伸向足球。 「你这家伙!」 我轻轻跳开,闪过丸山的脚。这应该算是犯规行为,不过这只是班际运动赛,没有严格的裁判。没有听到哨声。球被他抢走了。观众席传来热烈欢呼声。 「呀啊~!龙辉同学~!好厉害喔~~!」芹香的尖叫声传来。这个花痴女。 哪里厉害了,不过是使出「猫骗」这种近乎犯规的伎俩而已。我撤回刚才对丸山刮目相看的评价。不过,我被一个外行人抢走脚边的球仍是不争的事实。我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火苗被点燃。竟敢小看我。 虽然截到球,但在没有任何战术的情况下,独自冲向前方的丸山随即跟我方后卫挤成一团。最后,球越过边线出界,在我方接收界外球的状况下,比赛重新开始。球回到我的脚边,丸山再次追过来贴身防守。 虽然丸山刚才出其不意的作战成功了,不过我原本不可能被他这种外行人截走球。陪他玩玩好了,让他见识一下何谓层级不同。 我跟丸山展开一对一攻防战。 我将足球踩在脚下,跟丸山正面相对。如果有人看著自己的眼睛,人们会忍不住反射性地回视对方的双眼。不过,既然丸山看著我的眼睛,表示他没有在看球。目前足球在我的支配之下,所以,就算没看著球,我也能掌握它目前在哪里,有什么样的动向。 我看著丸山的眼睛,向他传达出「右边」的讯息。 像这样眼神示意的做法除了同伴以外,对敌人也很管用。当然,既然送出了「右边」的讯息,我会从左方闪过。 我望著丸山,身体做出往右的假动作,在没有往下看的情况下,将球往左前方踢。为了将原本往右倾的重心一口气移到左侧,我压低身子。 脚稍微打滑了一下。 因为我现在穿的不是足球专用的钉鞋,而是廉价的运动鞋。支配著足球的是物理定律,每次做出相同的动作,就会得到同样的结果。然而,只要条件稍微不同,就会出现不同的结果。我的起步微妙地迟了一些。 我不禁咂舌一声。我没能像原先计画的一样甩开丸山。 丸山的视线往下看著球。他察觉到自己没在看球的事实了吗?身为一个外行人,他倒是很敏锐。不过,我仍早了半拍冲向前。咒骂一声「可恶!」后,丸山追了过来。尽管刚才有点失去重心,但他踏出步伐的动作感觉不错,只是脚步不太稳。就跟你说鞋带要事先系好啦。 我卡在球和丸山之间,持续往斜前方盘球。因为丸山意外地缠人,我无法自由射门。 我以跨球的方式控制盘球的速度快慢。因为冲过头而超前我一步的丸山,煞车并以瞬间爆发力冲回来。速度很敏捷。虽然反应太过单纯,但唯独体能高人一等的样子。如果从小 时候就开始练足球,他或许能成为一名不错的选手。 不过,抱歉了。我可不是以你这种水准在踢足球。就算你这种人稍微拚命起来,也完全不像样。 我以后脚夹住球,轻轻将它踢起。脚跟起球。 球越过丸山上方,往前飞出去。我则是从丸山身旁钻出去,突破他的防守。 怎么样,看到了吧?这就是不同层级的差异。我有些得意地望向在瞬间擦肩而过的丸山。我想看看他哭丧著脸的表情有多愚蠢。 丸山没有望向我。他的视线越过我,望向我的身后。瞪大双眼,一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似的缓缓张开。 「危险……!」 听到丸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身体感受到一股冲击。 跟人相撞了吗? 我搞不清楚状况,反射性地尽量将身子缩成一个圆球。 我的身体浮了起来,而且浮空时间意外地长。我有痛觉会在下一刻来袭的预感。 来了。咚!──肩膀撞上硬梆梆的泥土地操场。无法反抗重力的身体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好痛好痛。 来自外界的作用力完全释放出去后,我的身体停了下来。我松开蜷缩成圆球的身体,大字型倒在地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暂停!暂停!」百濑的吶喊声传来。观众席发出尖叫。我躺在地上,睁著双眼环视四周。在一段距离之外,有个跌坐在地上的人。我是跟那家伙相撞了吧──大概理解了现况。 应该是只顾看著被我踢到半空中的球,一股脑往前冲的敌队草包,与明明还在比赛,却分心去看丸山表情的我撞在一起。 这么说起来,两个都是草包嘛。 就算是可以轻松应付的班际运动会,也不应该在比赛时分心看旁边──事到如今,我才感到后悔。撇开这点不谈,我在一开始前就跟百濑说好「突发意外很可怕,别让球停留在自己脚上太久,用比较少的动作把球往前踢就好。」了啊。 唉~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喂,你还好吗?」百濑跑来我的身边。 「流血了。喂!帮忙找保健委员过来!」他对著操场外大喊后,芹香以格外活泼的声音喊著「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一切包在芹香身上~!」并跑过来。保健委员是你吗? 「怎么样?隆生同学,你能自己站起来吗?有没有办法走路?」 我在百濑和芹香的搀扶下起身,调整自己的重心,确认是否有不对劲的地方。直接撞上地面的肩膀虽然还有点痛,但应该没有扭伤或拉伤。手肘因为擦伤而渗血,不过这种小伤应该马上就能痊愈了。 「没事,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继续比赛吧。」听到我逞强,芹香哇哇大喊「啊~!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你流血了,得确实去一趟保健室才行!不管怎么样,都得去保健室好好治疗才行!」其他人开始聚集在我的周遭,百濑则和敌队的球员争论起刚才那场相撞意外的责任归属。因为觉得事情好像会变得很麻烦,我决定乖乖去保健室报到。 虽然自己一个人也能走,但不知为何,我被芹香拉著手离开操场。走了片刻后,我终于发现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被她拉著走的奇妙现况,于是甩开她的手。看样子,我的脑袋还有点茫然。 我说:「呃,为什么你要拉著我走啊?」后,芹香不解地歪著头,说出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咦?因为芹香是保健委员啊。」虽然回应牛头不对马嘴,但她歪头的模样很完美。她很清楚自己看起来最可爱的角度。 「不,我没事啦。我可以自己走。」 「是吗?」芹香望进我的双眼,我们的距离莫名靠近。「啊,你的眼神刚才一直都在游移,但现在好像稳定下来了。应该没事了吧?」 「咦?我的眼神有在游移吗?」 「嗯,感觉很空洞喔,好像头上有小鸡在打转。」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真是如此。我应该没撞到头才对。 「很不像你呢。」芹香露出一口白牙,坏心眼地笑著。「因为对手是龙辉同学,所以让你有点认真了吗?」她天真地戳破关键。这一刻,我也很清楚自己脸上浮现出很严肃的表情。 「啊,抱歉,被芹香说中了吗?因为你总是看著小香衣嘛。得知龙辉同学跟小香衣感情不错,让你吃醋了?」 「我说你啊。」 我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还生硬。我再次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跟你的关系应该没有亲近到可以让你这么直言不讳吧?」 芹香沉默下来,但视线没有移开。感觉她似乎企图从我的双眸深处掌握到什么情报。我完全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芹香很常被其他人说爱装熟呢,芹香好像很不擅长掌握距离感。别看芹香这样,芹香也有在注意。」 芹香垂下眉尾向我道歉。要是继续责备她,感觉会是我的错,所以我回覆她:「呃,是无所谓啦。」觉得气氛有点僵的我说:「我可以自己去保健室,你回去吧。」 「是吗?」芹香再次以完美的角度歪了头。「那芹香先回去了,你要乖乖去保健室喔。」丢下这句话后,她踩著像只猫咪的轻快脚步走回操场。 看到她比想像中还爽快地妥协,我很沮丧。芹香一定也觉得有些尴尬吧。我刚才或许说得太过分了──我这么反省。明明没多久前才因为一时涌现的情绪而失败,我怎么完全没记取教训呢? 不是我在自夸,但我没生过什么病,也很少受伤,所以只有在测量身高体重时才会踏进保健室。我在保健室的门外感到有点紧张。 敲了两下门后,我轻轻将大门拉开。 保健室特有的那种消毒水味刺进鼻间,我反射性蹙起眉。 「打扰了~……」 里头昏暗又安静。保健老师似乎不在,没有听到回应声,感觉也没有半个人在。 「……什么啊。」 我喃喃自语,然后环顾保健室内部。没有开灯,空调也没有开。敞开的窗户被窗帘掩著,风吹来时布帘翻飞,阳光忽明忽暗地打进室内。独自待在陌生又安静的无人环境,让我有种到某户民宅闯空门的恐惧感,静不下心。 为了掩盖这种来路不明,近似于罪恶感的情感,我悄声说著「不好意思~……」并在保健室里走动。像是在对某人表现「我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这样蹑手蹑脚的喔」的感觉。 区隔病床的布帘是拉上的。 一般来说,如果布帘拉上就代表有人躺在里头。我也知道如果有人躺在床上还掀开布帘偷看,是心态可议的行为──不过,我当下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只是想找到保健老师,自然而然地掀开布帘窥探。 先映入眼帘的是脚底板。 是没有穿鞋子或袜子,赤裸裸的脚底板。因为很少有机会看到别人的脚底板,我的视线不禁停留在上头。 好小。大概只有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大,是女孩子的脚底板。 「嗯……?」一阵细微的呻吟声传来。至此,我才终于抬起视线,望向躺在床上的女孩的脸。 是乡津。 她微微睁开双眼。下一秒,认出我的乡津瞬间瞪大双眼,发出轻微的「呀啊……!」悲鸣,像弹簧般从床上坐起,揪紧原本披在胸前的毯子。赤裸裸的脚也缩进毯子底下。 尽管如此,我仍呆滞地望著乡津的脸。 我好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著她了。我们两人像这样四目相接,彷佛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 她的脸色苍白,脸色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我这么想著。不,会躺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觉, 第三话 harder better faster stronger 上啊!再努力一点!再多做一点! 总之,做就对了!变得更快!变得更强! 该完成的功课正在无止尽地累积啊! ──────────────────────── 2015/12/4 丸山龙辉 ──────────────────────── ──────────────────────── 你有看过在空中飞的哈密瓜吗? 我有,那是宛如世界毁灭的悲哀光景。 正义的相对词不是邪恶,而是另一种正义──就算这么说,邪恶终究是邪恶,这个世上也存在著被称为「绝对邪恶」的确实邪恶。例如,飞在半空中的哈密瓜就是这样的例子之一。是难以饶恕的邪恶。 哈密瓜很厉害。光是维持著原样,以一颗哈密瓜的状态存在,就能让整个世界变得幸福一些。可说是上帝从天界赐予人们的奇迹球体。倘若整个世界被哈密瓜填满,纷争想必会从世上消失吧。 然而,哀伤的是一株瓜藤只能长出一颗哈密瓜。哈密瓜对病虫害也没什么抵抗力,所以相当难栽培。因为如此脆弱,哈密瓜很贵重。至今,地表仍未被哈密瓜填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人们之间的纷争持续不断,人类正逐渐走向灭亡。 光是哈密瓜能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就是一种奇迹。 这样的哈密瓜──美丽又香甜可口的浅绿色果肉没机会让人食用,还来不及带给人们些许幸福感就飞在空中。有比这更令人悲伤的事情吗? 这颗哈密瓜,原本应该能为世上的某个人带来些许幸福才对。这理应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无论发生多么令人进退两难的事情,哈密瓜都绝对不应该在空中飞。 因为那件事,我再也不相信所谓的家人。 老妈似乎对老爸一切的所作所为都看不顺眼。我还是小鬼头的时候,总是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父亲的坏话,并成长至今。 当时,我天真地以为「妈妈好可怜喔。我的爸爸是个非常坏的人呢。」但这也是无可奈何。老爸因为工作很忙,几乎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多半累得马上倒头就睡,所以我没有机会听老爸为自己辩解。因为这样,孩提时代的我全盘接受了老妈单方面的说词。妈妈过得这么辛苦又这么可怜,但爸爸却完全不帮妈妈的忙,也不替她想办法。那个人一定已经不爱妈妈了吧。 老妈的地雷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理由爆炸完全无法预料。比方说,我炫耀自己数学考了一百分的事,老爸说「我小时候也很擅长数学和物理,你或许跟我很像喔」。就算是这么无心的一句话,老妈也会发飙。什么啊,你根本没帮忙养育这个孩子,现在竟然想邀功?我可不会顺你的意。 老妈似乎无法容忍我跟老爸相似,就算一小部分也不行。可是,虽然这么说,既然是父子,一般来说应该都会一半像爸爸,一半像妈妈不是吗? 尽管这么想,但「你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这种话有时是老妈对我的最高级侮辱。我有时跟老爸一模一样,有时是老妈教育之下的成果,不让人混乱才怪。 老爸有一次刚好路过,看到有小孩子在河里载浮载沉,所以救了那个孩子。这件事上了报纸,老爸还被警察表扬,但老妈连这种事都要挑毛病。明明有时间去救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分担一点家务?比起家人,你更喜欢陌生人呢。再说,你为什么会经过那条河?你到底去河畔做什么? 一般来想,这是在无理取闹。不过,这时的我仍天真地想著「拋下妈妈不管,去救一个溺水的陌生孩子。这样的爸爸是坏人」。到了这种地步,说是被洗脑也不为过。 没有孩子会在出生后就厌恶母亲。对孩子来说,母亲是唯一,没有选择。孩子必须接受母亲的爱,无论那是多么扭曲的感情都一样。 我会发现老妈不太对劲,是在看到那颗飞天哈密瓜之后。 那天,老妈跟老爸又在吵架。那阵子的老妈经常变得歇斯底里,乱扔东西、把东西砸坏并不稀奇,我早就习惯有东西在半空中飞过了。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目睹哈密瓜飞过半空中的时候,也说不出半句话。 哈密瓜一边往斜前方旋转,一边从我的眼前飞过。这样的光景看起来宛如慢动作播放般鲜明。 因为离心力,丰沛的汁液呈圆圈状往外洒出。 老妈抓起自己刚切好的哈密瓜,用力扔出去。哈密瓜没命中老爸,朝完全错误的方向飞出去,撞上饭厅墙壁时发出像湿抹布一样「啪!」的声响,无力地掉落地面。 我非常震惊。因为过度震惊,有片刻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怎么可以扔哈密瓜呢?那是绝对不能拿来扔的东西。 原本发不出声音,只是嘴巴不停一开一阖的我勉强将心情整理好,出声向老妈抗议。不可以丢哈密瓜。丢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丢哈密瓜。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老妈必须道歉才行。 听到我的发言,老妈说她没有跟任何人道歉的必要。就算把哈密瓜扔出去,但最后也没砸到老爸,而且她一开始就不打算要砸老爸,是故意把哈密瓜扔向墙壁,反正最后要把墙壁跟地板整理乾净的人也是她,所以自己没有义务跟任何人道歉。把哈密瓜扔出去,有谁因此蒙受其害吗?要是有意见,你去把墙壁跟地板整理乾净再来说啊──她说了一大串狗屁不通的话。 跟谁道歉?当然是跟哈密瓜啊!给我向哈密瓜道歉啦! 没道理也没关系。不需要道理。不管有没有道理,都不能扔哈密瓜。扔哈密瓜这种行为绝对无法允许。是绝对的邪恶。 我对无法沟通的老妈感到火大,去找躲进卧房的老爸,拜托他跟我一起向老妈抗议。不过,老爸跟我说「如果老妈变成那样,就没人拿她有办法」,看来已经完全放弃了。 不行,这家伙一点用都没有。打从一开始,就从未积极参与我人生的老爸,在这一刻完全从我的人生登出了。 我感到绝望。 你觉得我太夸张了吗?嗯,或许是吧。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的震撼力就好比神职人员发现圣经内容有致命性的矛盾一样强烈。 老妈扔了哈密瓜。扔哈密瓜这种行为明明是绝对不能有的,明明是绝对的邪恶,但老妈却扔了哈密瓜,还不肯为自己这番行为道歉。也就是说,老妈是邪恶的一方。不管以什么道理替她说情,既然扔了哈密瓜,就某方面而言,她就是绝对的邪恶。老妈错了。 我放弃了。放弃老妈,也放弃了不肯跟我一鼻孔出气的老爸。 因此,虽然老妈跟老爸今天也毫不厌倦地在楼下吵架,但我选择彻底无视他们。我戴上bose的抗噪耳机,以超大音量播放傻瓜庞克的曲子,试著集中在手边的作业上。 我已经高二了,到了春天就会升上高三,换句话说,会变成考生。 虽然我压根还没考虑自己毕业后的出路,但不再念点书,情况会很不妙。我很想专心写作业。但当然,应该专心写作业时以超大音量播放著傻瓜庞克乐曲的环境并不理想。可是,抒情流行乐根本不足以盖过老妈的高八度嗓音。我需要更harder、better、faster而stronger的音乐。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分一点力量给我吧。 不过,老妈的引擎今晚也是火力全开。她远超过人类嗓音界限,抵达超高音域的高八度嗓音甚至突破以超大音量播放著乐曲的抗噪耳机,传入我的耳中。所以,我的耳畔传来harder(为什么?)、better(我受够了!)、faster(那是你才对吧!)、stronger(你想说全都是我的错吗? )、(嗯锵?嗯锵?嗯锵?嗯锵?)──傻瓜庞克跟老妈的嗓音奇迹般融合的超劲爆乐曲。我下笔的力道也跟著变重。 被我握在手中的自动笔笔芯断了(harder)断了(better)断了(faster)断了(stronger)。stronger你个头啊,现在不是对自动笔使力的时候啦。没错,得让心情平静一点才行。心如止水。心静自然凉。无我境界的最深处藏著三大极致。 不,果然还是做不到。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办才好?告诉我吧,盖?马努尔──我转过头,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今天也摆出一如往常的帅气站姿守护著我。它那顶金光闪闪的安全帽前方的液晶面板,出现一排「get out here right now」的文字。 我的盖?马努尔要我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我点点头,在深吸一口气后摘下耳机。 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是一名生化人,头上戴著一顶全罩式的金色安全帽。大概不会说话。我没听过它说话的声音。相对的,安全帽前方有一片液晶面板,它会像电子公告版在上头显示跑马灯文字,和我沟通交流。它在几年前就一直在我身边,是个会在我陷入迷惘或困扰时,从后方推我一把的帅气大哥,可说是我的守护灵,或是我的替身使者。就是这一类的存在。没办法,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啊。接受这样的人设吧。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在玄关将脚套进timbend里时,听觉敏锐的老妈拉开饭厅大门怒吼:「等一下,龙辉!现在都几点了,你要上哪儿去?」明明一直发出那种高八度的尖锐声音,她为什么还听得到周遭环境的声响啊?我也怒吼回应:「吵死了!在这种环境下,谁有办法念书啊!」,然后拉开玄关大门,走到外头后砰地一声猛地关门。 因为只披上一件外套就跑出来,我觉得有点冷。不过,既然刚才都那样甩门离开了,现在也不能再回去换衣服。我无可奈何地将手插进口袋里,缩起脖子往前走。 在我出生时,老爸大刀阔斧地砸钱盖好的这个家,跟我有著相同的年纪,亦即十七岁的屋龄。虽然建筑物本体不算太老旧,但问题不在于物理方面,而是某些概念的部分已经完全瓦解了。 一见面就吵个不停的人,为何非得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可?我真不明白这样的理由。 老妈心中似乎有个理想家庭的模范。她看不惯我和老爸不照她的理想照办,想让我们依照她的理想。但就算我跟老爸照她说的去做了,我们「因为被她要求,所以无可奈何地照做」的态度也让她很不高兴,所以老妈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盖一栋房子果然是一件需要极大的干劲和决心的事。十七年前,老爸或许是怀著要这在栋房子里,跟我和老妈一起过生活下去的干劲和决心而贷款盖了它。不过,早在好几年前,我和老爸就因为这个家无法让人好好放松,因此常常不在家。而我跟父亲经常不在的这个家,距离老妈的理想愈来愈遥远,让她心中的怨怼不断累积,变成四处扩散的毒气。 整个家沉入了腐海。人类吐出的毒气会比上一次来得更毒。因为自己吐出来的毒而在自家中毒,进而让毒素无限增殖下去。 因为不想待在家里而跑出来是无所谓,不过这一带是除了水田、旱田和住宅以外,连一家便利超商都没有,完全不适合夜游不归的地方。能让在家里没有容身之处的青少年藏身的地方顶多只有寺庙而已。 求庙方收留的等级太高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太早。身心健全的青少年果然应该躲到深夜的夜店(语尾上扬)才对。到松本去吧。 我走在只有少少几盏路灯的偏乡街道上,朝最靠近自家的三沟车站走去。 盖在单线铁轨旁的三沟车站,有著用一块普通的平台打造而成的朴素月台,是个迷人的无人车站。在星期五晚上的这个时间,大概一小时才会有一班列车来。我踏上月台,躲进小小的候车用组合屋里。光是能将冷风隔绝在外就好多了,但室内依旧非常寒冷。 为了不让自己一路走到车站产生的热度散去,我坐在椅子上,将外套拉炼拉起,双手抱胸闭上双眼。下一班列车大概还要等三十分钟以上。我们来聊点什么吧,盖?马努尔? 即使在冷到让人缩起身子的环境下,在我身旁的盖?马努尔依旧摆出帅气的站姿,安全帽上的液晶面板则是显示出「love」的字样。 love,原来如此。也就是恋爱的话题,也就是所谓的「八卦」吧? 不过,毕竟我老妈跟老爸是那种感觉。在我看来,大概从我出生之后,感情就奇差无比的那两人,一定不是在我出生时感情就很差。他们过去也谈过恋爱、互相喜欢,在确认双方都愿意和彼此共度人生后结婚,做了夫妻该做的事,然后生下了我。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们想必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最糟糕的组合。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个中原委,反正现在只要一见面,他们就是那副德性,所以男女之间的爱情是很缥缈的东西。人会改变,也会移情别恋。有一段期间,我一直秉持著「因为一时意乱情迷而认真,又能怎么样」的别扭主张,不过,people of the world!我现在要来说说我一瞬间坠入情网的故事,好好听著吧~~~!喂,等等,等一下啦,听我说。把耳朵挖乾净,在头盖骨上开个洞听我说吧。 就是那个。那个很厉害耶,会突然出现呢,在大意时「轰~!」的一声出现。 还是在一间不起眼的荞麦面店里。 那间站著吃的荞麦面店,位于松本车站的6-7号月台。你知道那间店吗? 总之,它是一间感觉随处可见的普通荞麦面店。所以不知道的话就算了,随便想像一间开在车站里的荞麦面店就好。外头有餐券贩卖机,买了餐券后,将它放在吧台桌面上,大概过一分钟,荞麦面就会被端上桌的那种店。人也是会在这样的场所,后脑勺「砰!」地遭到重击一样坠入情网喔。 那时我还是个高一生,家里的气氛跟现在一样恶劣,而我比现在还吊儿啷当。想当然尔,不可能自动自发地写作业。每天放学后坐在parco外头的公园里(简称pr公),听著耳机播放出来的音乐,同时茫然眺望路上的行人藉此打发时间,这是我每天放学后必做的事情。 家里烂透了,教室也烂透了。女孩子总是吵吵闹闹的声音、挤在角落畅谈漫画或电玩话题,看起来土气不已的男生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声、在教室正中央大声说笑,拚命试图吸引全班目光的轻浮存在、在社团表现杰出的王牌级人物散发出来令人不悦的闪耀光芒,这些都让我烦躁。 话虽如此,这些家伙也并非真的有什么过错,高中生本来就是这副德性。而且,会对这些感到烦躁一定是我本人的问题──尽管明白这一点,但明白问题,不代表就能轻松地解决问题。不想待在学校,也不想待在家里的我,必然只能到街上打发时间。 好无聊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啊~我这么想著,但不管多努力对上天发送念力,这个城市仍在和平的状态下普通运转,没有发生巨大怪兽登陆日本,或是街上突然出现大量僵尸这类非现实的事情。就算觉得待得不自在,就算没有容身之处,终究是个孩子的我最后能回去的地方,依然只有那个家。因为肚子饿得受不了,我只好死心,走向车站。 在松本车站的月台上,我发现某个穿著我们学校制服的女孩子,正以极度严肃的表情盯著荞麦面店看。我第一次看到一脸那么严肃地盯著荞麦面店的人。虽然不是巨大怪兽登陆日本,或是街上出现大量僵尸那种程度的事,但我感觉这是自己所期待的「什么」,也觉得有点有 趣,所以决定向那个女孩子攀谈。 我认得她。她是大家的偶像峰村芹香的好姊妹,在学校也相当受到瞩目的那个女孩。呃……她叫什么名字来著?之前听见芹香叫她,我记得自己觉得那是个很罕见的名字才对,我记得是── 我没有想太多,非常轻率地对她说:「你是那个什么香衣?」 我确实怀著「如果能发生什么事就好了」的想法,但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不只是「什么事」这点程度的事。 她转过头来望向我,简短俐落地报上「乡津香衣」这个名字。光是这样,却将我完~~~~~~~~~~~~~~~~全击沉!!(小鹿疯狂乱撞啊啊啊──!) 嗯,我还以为她是天使呢。 不,确实是天使吧。她不可能不是天使。为什么天使会出现在松本车站的6-7号月台啊?这里是天堂吗?是吗?或许我在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因为心脏病发作之类的原因死掉,上天堂了呢。唉,尽管过了一段从最初到最后都一事无成,宛如狗屎烂蛋的人生,但我不后悔。上帝啊,我现在就前往祢的身边──虽然我家信的是佛教的禅宗。 一个人的时候,小香衣(我称呼她小香衣就是了)并不是会那么引人目光的女孩子。应该说,因为芹香的存在感太强烈了,所以小香衣通常只给人「芹香的好姊妹」的印象。就算认得她的长相,至今我也不曾从正面仔细看过她。 不是可爱。不对,是很可爱,但不是某种超过界限的可爱。不只那点是让我怦然心动的理由。只论长相的话,芹香或许长得更可爱。不,算了。光是拿她们俩来比较,就是大不敬的想法。汝等凡夫,岂能试探上帝?虽然我信的是佛教的禅宗。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小香衣转过头来的瞬间,我觉得世界都变成慢动作播放模式,眼前的一片光景也浮现闪闪发亮的特效,小香衣的背后透出神圣的光芒,闪耀光辉。 啊~?这就是天使吧?我看到天使了耶。 因为这个震撼来得太突然,我说不出半句话而僵在原地。这时,小香衣露出明显疑惑的表情。连出现在她眉心的几道浅浅皱纹都是那么完美。 「对喔,乡津。乡津香衣。」我勉强只挤出这句话。咦,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跟小香衣(天使)搭话?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只是个可疑人物吧?喂,快说点什么啊──我努力让大脑运转。 「你不吃吗?」我这么问道。 尽管连自己都觉得这句发言有点粗神经,但在这种关头,我不能奢求更多。光是能挤出有意义的一句话,就让我想夸赞自己了。干得好,就是这样。 「咦?」小香衣微微瞪大双眼。 「你不吃荞麦面吗?我看你用很严肃的表情一直盯著店面看。」 对了对了,这才是我找她攀谈的目的才对。要是自己认识的人用这么严肃的表情盯著荞麦面店看,会想知道原因也是人之常情吧?对吧? 「啊,嗯。我是在想我好像有点想吃。」这么说著,小香衣像是有点质疑自己的发言般歪过头,看起来柔顺无比的发丝也轻飘飘地摇曳。喔,干嘛?你还想继续做出像天使的行为举止吗? 「那进去吃就好啦。」 「因为我不太清楚……」 我以完全无法运转的混乱脑袋,勉强掌握到「虽然这位天使大人(乡津香衣)好像想吃荞麦面,但因为天界似乎没有立食荞麦面店,所以她好像对凡间的习俗不甚了解」的现况。 但因为我的语言中枢仍无法灵活运作,所以想说的话一直鲠在喉头。因为无可奈何,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餐券贩卖机买了餐券。比起口头说明,我判断实际操作给她看应该更快。不错,我好棒啊。 清汤荞麦面。两百九十日圆。 「来,你想吃什么,乡津香衣?」 看到我转身这么问,小香衣露出「喔,原来如此,要先像这样购买餐券啊」的表情,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钱包。她盯著餐券贩卖机的菜单片刻后,缓缓按下炸什锦荞麦面的按钮。好豪华啊。 「你好有钱喔,乡津香衣。」「咦?会吗?」「因为炸什锦荞麦面很贵啊。」「是吗?」 虽然我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到能跟她普通地对话的程度,可是,我也觉得自己愈是开口,说出来的话好像愈是多余。闭嘴或许会比较好吧?唉,算了。 我走进店里,将餐券放在台面上后,小香衣也以「喔,是这么做啊」的态度,慢了半拍后连忙递出自己的餐券。 小香衣仍好奇地在店内东张西望的时候,店员喊了一声「两位的清汤荞麦面和炸什锦荞麦面好喽」,瞬间将两碗面端上桌。面对这种异常的出餐速度,小香衣再次表现出有些吃惊的反应。嗯,第一次大概都会吓到吧,毕竟比泡面还快。 因为店内只有吧台用餐区,小香衣当然会站在我旁边。将免洗筷递给茫然地眺望著眼前面碗的小香衣时,她说:「感觉好厉害喔。」 「会吗?这很普通啊。吃吧?」「啊,说得也是,嗯。」 我一如往常,只花了一分钟就稀哩呼噜地吃光自己的面。但小香衣进食的速度很悠哉,在我吃完的时候还吃不到三分之一。嗯~我好像还是没能让她了解立食荞麦面店存在的概念。来这样的店用餐,就好像f1的赛车驶入维修区一样,咻~!地进去,唰唰唰!地加油,然后再咻~!地开回赛道上那种感觉。 「呃,你是丸山同学对吧?」「喔,你认识我吗?对,我是丸山龙辉。叫我龙辉就行了,大家都这么叫。」「丸山同学,你经常来这里吗?」「都说叫我龙辉就好了。嗯,在电车进站之前,如果有时间我就会来。因为方便又快速啊。」「龙辉同学,你也搭大系线吗?」「不,我是搭上高地线。在七号月台那边。你不吃吗?」「啊,嗯,我要吃。」 看来是因为快速解决荞麦面的我在一旁一直盯著她看,让小香衣觉得有点尴尬,迟迟无法继续动筷。虽然觉得对她很不好意思,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觉得她不用在意我,继续吃就行了。 「嗯~总觉得好厉害喔。新的体验,我觉得自己又离大人更进一步了。」 看到小香衣笑也不笑,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第一次看到因为荞麦面店,而往大人的世界前进的人。 「这么说来,在上高中之后,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外头吃饭呢。」 「真的假的?你不会绕去哪里吃晚餐,或是在路上边走边吃?太认真了吧?」 嗯,我觉得她应该很认真。小香衣完全给人一种认真的感觉,全身上下都散发著善良的光芒。跟我简直完全相反。 「丸山同学──」「龙辉。」「龙辉同学,你放学后都会绕去哪里吗?」「嗯~算是吧。我还满常毫无意义地呆坐在pr公里头。」 就像这样,小香衣或许也慢慢习惯我了,我们的对话开始顺利地一来一往。想想也是。要说的话,我好像一开始会给人不好亲近的感觉。比起我,小香衣或许更辛苦呢。真是万分抱歉。 「pr公?」「就是parco前面的公园。好像叫花钟公园来著?」「你会毫无意义地坐在那里?」「嗯,没什么意义。就算只是呆滞地眺望人群也格外有趣喔。不对,好像也不有趣。总之,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这样啊,我也有点想去呢。」「想去就去啊。也不需要门票或是座位费,你应该起码知道parco在哪里吧?」「嗯~大概吧?」「咦?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嗯,生性认真的女孩子或许都是这样的。我们学校的偏差值很高,所以整体上以认真的学生居多。在松本,会在放学后穿著制服四处闲晃的,清 一色都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几乎看不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尽管有的学生会刻意搭电车到松本来玩,然而,就算闹区位于徒步范围内,我们学校的学生也不会在街上玩乐,一头栽在社团活动或念书上。到这种程度已经超越健全的领域,反而有不健全的感觉。若是健全的青少年,闹区就位于徒步范围内的话,就算没有什么特别目的也会被吸引过去吧? 「这样的话,我下次带你去松本逛逛吧?」我自然顺势说出这种话。说出口之后,我才觉得「喔喔,我刚才说了很不得了的发言耶」。 「啊,嗯。」小香衣也很自然地回覆。「我可能也想请你带我去松本逛。」 「咦?啊,是喔。」呃……咦?这一刻,好像发生了很惊人的事情耶,我要带小香衣去松本街头逛逛?咦,感觉很厉害耶。啊? 「喔~那么,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或是line吧。」 「嗯,好啊。」 于是,我跟小香衣交换的line帐号。 啥?太厉害了。我的line里显示出小香衣的帐号耶。咦,你听我说。很棒耶,我的line里显示出小香衣的帐号了,这很不妙吧?我望向盖?马努尔,它脸上的液晶面板显示出「nicely done」的文字。哎呀,我真的是nice过头了对吧!耶~!谢啦,盖?马努尔!活著真是太好了!结果,列车在这个时间点驶进了七号月台。可恶,给我看一下场合啊。 最后,我直接丢下一句「糟了,我的车来了。那再见喽,小香衣」,然后离开荞麦面店。毕竟,我们已经加了对方的line,只要我想,随时都能传讯息给小香衣,不用急著要现在跟她说话。不妙啊,感觉完全晋升为特权阶级,愚昧的平民好百姓好可悲喔。 不过,我高涨的情绪只维持了一天。好不容易加了小香衣好友,我却想不到可以传送的讯息,结果就这样搁置了好几天。 好几次,我躺在床上启动line,然后点开小香衣的个人页面。但每次想输入讯息时,我的脑袋就变得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打些什么。 咦?是说,没什么要找她的事却传讯息过去的男人很不妙吧?会不会很恶心?而且,该传什么过去啊?晚安?啥?白痴啊,没有特别想跟对方说的事情,却传送这种问候讯息过去,小香衣也只会觉得困扰吧。不对,像这种事,不要贸然采取行动是基本。这是很重要的证据。在警察赶来之前,必须维持犯案现场的原样,否则就查不出谁是嫌犯了啊。 所以,我把小香衣的line帐号当成护身符一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过著一如过往的无趣高中生活。 在走廊上偶遇的时候,小香衣会看著我只扬起手掌轻挥几下,所以,我能知道她的记忆中仍有我这个人,那天在荞麦面店发生的事也不是一场梦。光是小香衣愿意看著我对我挥手一事,就足以让我的好心情维持半天以上,我觉得这么单纯的自己好蠢。 话说回来,我现在正待在三沟车站的候车室里,为了抵挡寒意而缩起身子,同时进入回忆模式,但因为列车进站了,所以先说到这里。 在这个时间去松本的话,必须在松本的某个地方鬼混到明天早上。身为口袋里没多少钱的健全男高中生,我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夜店(语尾上扬)而已了。sonic的话,只要一千日圆就能待到早上,也能确保短期间的栖身场所。 从没什么乘客的双截车厢列车走下松本站的月台时,我遇见一个罕见的对象。 我轻松地向他说:「嗨,超级英雄。」后,原本懒洋洋地坐在长椅上的诹访隆生明显垮下脸来。据说,这家伙在加入我们高中的足球社后,只花了一年时间,就带领社团打进了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是个相当优秀又厉害的家伙。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又要不嫌烦地去夜游?」诹访一如往常地瞬间站上对我说教的立场。从春天那场班际运动赛以来,这家伙就莫名经常找我麻烦。我用猫骗那招从他脚上成功截走球,八成让他一直记恨到现在吧。明明是个看起来很爽朗的人,没想到这么执著。不过,反正我也习惯被别人鄙视、说教了,所以不觉得怎么样。 「我们马上就要高三了耶,你现在也不是到处闲逛玩乐的时候吧?丸山,你将来的出路决定好了吗?」 「你很啰唆耶。别动不动针对我啦,你是我老妈吗?你才是,搞到这么晚,是去哪里玩了吗?」 「哪有可能,我是练习完要回家啦。看就知道了吧?我到今天为止都在湘南。」 「湘南?喔~很强嘛。这样很好啊,很厉害嘛。」 「不,我说你啊……绝对不明白有多厉害吧?这已经不是高中足球这种小规模的运动了。之后我也得和职业选手或是日本队代表选手竞争。」 「所以很强吧?我不是说你很强了嘛。有天分的家伙真好,总是能一帆风顺。因为只要顾著踢足球就好,所以也不用为将来的出路烦恼。」 什么啊。因为很强,我才称赞你很强啊,干嘛一副无法接受的态度啊? 不过我想,大概只是因为诹访讨厌我而已吧。话说在前头,我是不讨厌你喔。上帝也说要爱你的邻人嘛,我信的是佛教的禅宗就是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有很多烦恼。」 「嗯,或许吧。每个人都有很多烦恼,我也是。」 「别随便用概括的说法下结论。你的情况不一样吧?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传闻喔。要是不收敛一点,以后搞不好会被警察抓走喔。」 「你是听到了多扯的传闻啊?我可没有做出会被警察抓走的行为喔。」 看样子在我背后,学校里似乎出现了过度加油添醋的八卦。毕竟我们学校是清一色好学生的自称升学学校(笑),所以像我这样的坏学生应该很罕见。不过,只是稍微到闹区闲逛玩乐,也要被当成不受管教的不良少年,这就让人无法接受了。在我们学校里相较之下,我或许是个坏学生,但如果在其他学校,我觉得自己绝对算得上是认真的学生喔。 「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过吧?我以前看过你在街上跟人打架。」 「喔~」 那个啊,是那件事。听诹访这么一说,我也不是完全忘了那件事啦。不过那件事啊~我也有个人的理由啦。每个人都会有啊。 「你这副德性也会给乡津添麻烦的,拜托你振作一点。」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小香衣的名字啊?」 「我哪知道啊,白痴。我从国中就认识乡津了,所以有很多个人理由啦。」 「是喔~你也有很多个人理由,很辛苦吧。」 「我说你啊~就说这种事情……」 至此,诹访看似傻眼地叹了一口气。他到底想说什么啊? 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差不多得振作起来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有认真面对现实的打算。不过,不是我要找藉口,但毕竟家里是那样。这个环境是不肯让我顺利振作起来。 「算了。虽然很辛苦,但你加油吧。我支持你喔。」 「吵死了,笨蛋~就算你不支持我,我也会自己好好努力啦。」 像这样,直到分开之前,我跟诹访之间还是充满火药味。今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人们之间的纷争仍持续不断,人类正逐渐走向灭亡。好像无法跟每个人和乐融融地相处。 步出车站后,我朝sonic(夜店)(语尾上扬)走去。愈是靠近,低音域的乐声愈是清晰。喔,今天也很热闹呢──我这么想著,心情有点亢奋起来。 在入口支付了入场费后,服务人员在我的左手背盖上会在黑暗中发亮,再次入场时确认用的印章。推开宛如银行金 库般厚重的大门后,噪音宛如洪水袭向我。没错没错,果然就是要这样啦~我心中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 嗯锵?嗯锵?我配合著音乐,一边轻轻摇摆身子一边往深处走去,在半路看到几个认识的人。「嗨,佑作大哥」我对其中一人打招呼,对方也伸出手和我击拳。 「你真悠哉耶,龙辉,你不是考生吗?」听到佑作大哥这么问,我回他:「不,我还不是考生呢,明年才是。」「啥?你现在几岁来著?」「十七岁。」「啥?十七岁不是前阵子才刚出生吗?」像这种没什么内容,节奏感很不错的交际应酬让人感到很舒服。重点在于你来我往的感觉很开心,内容无所谓。 虽然老妈刚才说「都几点了」,但现在这个时间,夜店才刚要开始热闹起来,舞池的气氛也还没被炒热。这就类似为了之后高高跳起的助跑时间。我们一群人像螯虾一样聚集在舞池一角,开心畅谈没营养的愚蠢话题。 「有人认识那个女的吗?」「不,感觉是新面孔喔。」「是吗?她最近不是常来吗?还是另一个女的啊?」聊到这种一定会出现的话题时,佑作大哥说:「嗳,龙辉,你上吧。这种事情是年轻人该做的吧?」从后方推了我一把。 我说著「我已经从这种行为毕业了」随便敷衍带过。 虽然叨念著「最近的年轻人真没骨气」,但这样的佑作大哥也完全能被归类在「最近的年轻人」之中,所以跟最近的年轻人同样没骨气的他,当然也不会过去搭讪。老实说,这种粗神经的调侃,我有时觉得很麻烦,但没办法,毕竟是朋友嘛。就算有让自己讨厌的地方,也只能闭著眼继续跟对方相处。更何况,我还欠佑作大哥一个人情,也不能用太恶劣的态度对待他。这跟诹访所说的「我在大街上跟人打架」那件事有关。因为那件事,我才会像现在这样动辄泡在sonic里。 那么,接下来再进入回想模式一下吧。 那是高一的春天。 在融入高中生活这方面马上失败的我,会在pr公发呆打发时间。开始这么做之后,我认识了几个感觉莫名相似的人。虽然算不上是朋友,但我跟他们成了会不自觉混在一起的伙伴。 他们几乎都比我年长,明明比我年长却每天都在大街上发呆,跟我过著差不多日子的人,所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然而比起在教室里被同学围绕,待在这里更让我觉得自在。 就这样,那天放学后我也闲晃到pr公来,什么也不做,只是茫然眺望著路上的行人。有个认识的人一如往常地走过来,随意在我旁边坐下,然后开口说话。我们成了几个人的小集团。 去哪里玩玩吧。有人说。 没钱啊。有人犀利地道破我们这群人最基本的问题。 不管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每个人都没有钱。所以,我们无法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因为我们没有钱,所以只能坐在这里茫然地度过每一天。 太阳下山,天黑了。尽管肚子饿了,但我们依旧没有半个人采取行动,只是茫然地任凭时间流逝。 那我去勒索一下。有人一派轻松地这么开口。 尽管内心觉得这个一派轻松的提议不太妙,但每天都这样持续发呆的缘故,我的大脑变得松散无力,没有出声阻止,只是茫然地目送那家伙起身离开。我或许有以「嗯」回应他。 不久后,茫然眺望街景时,那家伙在我的视野一角朝路过的某人搭话。虽然看到了这一幕,但我仍没有涌现任何想法。只觉得既然他刚才说「我去勒索一下」然后起身,大概就是打算勒索那个人吧。尽管那家伙反过来被对方痛殴一顿,我也只是茫然地看著。 不对,情况好像有点不妙?他被打得很惨呢。 原本像只水母一样呆滞的我终于想到这件事,这恐怕不能装作没看到──我慢吞吞地起身走过去,将手轻放在把我认识的人(虽然我也不清楚他是谁)痛殴一顿的人肩上。 喂,可以停手了吧? 我好像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又或许什么都来不及说。我记不清楚了。下个瞬间,眼前这个人紧握的拳头也挥向我的脸。 脸颊「咚!」地吃了一拳的我,思绪也「咻!」地飞走了。所有声音都消失。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朝那个人的脸回敬了一拳。 我的拳头意外精准地击中他的下颚,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接著跪倒在地。一开始打算勒索这个人,反而被狠狠反击的那家伙则是乘隙逃走了。 明明已经可以停手了,但或许是脸上挨了一拳,让全身的血液直冲上大脑吧,我揪起这个人的衣领,穷追猛打地继续挥下拳头。 这时,拉住我的手臂制止我的人就是佑作大哥。这时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似乎是个熟面孔。 「你在干嘛啦,快逃吧。」 我听到他这么说的声音。听到佑作大哥的声音后,我察觉到自己的听力恢复了。我瞬间在意起周遭的嘈杂声。当然,大家都是因为我的暴力行为而骚动起来。 逃。我开始思考这个来得相当突然的选择。无须思考,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才行。要不然,会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 虽然我也有替自己辩解的理由(因为我认识的人被那家伙痛殴,我只是上前制止,结果他先动手攻击我),但这种说法通常不会被他人采信。这是我很久之前就学到的经验。 真要说的话,我的这些想法也都只是「现在想想」这种程度的马后炮。那时的我没有悠闲思考这些的余力。 我在瞬间做出判断。 我和佑作大哥互相点点头,同时拔腿就跑。 我们跑过两条大马路,弯进一条暗巷里躲起来后,所有红绿灯很刚好地切换成绿灯。在千钧一发之际,幸运女神是眷顾我的。 总之,现在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了。然而,这里只是普通的暗巷,还不能放心。我们必须躲到某个安全的地方才行。 「嘻哈跟电音,你喜欢哪个?」佑作大哥问。 我回答:「绝对是电音。」 接著,佑作大哥带我前往的地方就是这间sonic。 在那之后,每当发生什么事,我就会躲到这里来。这里一样不是个好地方,聚集在这里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尽管如此,对在家中和学校都没有栖身之处的我来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还算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的一个地方。 今晚,佑作大哥依旧很在意有没有人看到认识的人,动不动就问「嗳,那群女孩呢?有谁认识吗?」然而,就算是认识的人,他也不会过去搭话。或许他只是喜欢了解其他人的人际关系,又或许是在寻找身边的人都不认识的女孩子吧。我不清楚他详细生活形态。 不只是生活形态,几乎每周都会在sonic碰面的这群人,似乎都不清楚彼此的真实身分,也不感兴趣。这种和缓的气氛反而让我感到很舒适,忍不住就泡在这里很久。 呃,刚才在聊什么来著?我这么想著,久违地望向盖?马努尔,发现安全帽上的液晶面板依旧显示著「love」的字样。 对了对了,是在聊恋爱话题。那就继续聊我的恋爱故事吧。哎呀,等等,听我说嘛。夜晚还长得很呢。 「龙辉同学,你喜欢小香衣对吧?」芹香突然开门见山地问。没察觉到她从身后靠近的我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不小心老老实实地回应她:「咦?嗯,对啊。」 在午休结束后的打扫时间,负责清扫连结第一大楼和第二大楼的空中走廊的我,姑且露面用竹扫帚打扫地面,但空中走廊这种地方根本只是户外,只要稍微有风吹过来,原本用扫把集中在一起的垃圾就会被吹散,毫无意义。一 分钟之后,我放弃打扫,拿起竹扫帚以不像在打棒球,也不像在打高尔夫球的姿势挥杆,一个人打发时间。 然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芹香站在我身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平常的她明明会散发出一种极度引人注目的强烈光芒,看来她也学会了隐藏气息的招式。你是悟空吗? 「啊哈哈!龙辉同学,你太老实了吧。好好笑喔!」说完后,芹香以拿在手上的一本册子掩住嘴角,颤抖著双肩笑出来。这种动作让我感到有几分夸张,或说是做作,我莫名不擅长跟芹香相处。觉得她很可疑。 「吵死啦~随便你笑吧。」 「啊,对不起啦。芹香没有觉得好笑,你不要这么生气嘛。讨厌~很可怕耶~」 「我又没在生气。」实际上,我确实没有生气,只是吓到了。 「好的好的~!那么,芹香告诉你一个重大的超有利机密情报,所以你别生气了。」芹香又做作地弯下上半身,竖起食指抵著嘴唇,摆出「嘘~」的姿势。 「什么超有利机密情报啊?」我把刚才拿来挥棒的竹扫帚抵著下巴,听芹香说。既然是跟小香衣相关的超有利情报,那还是听一下比较好吧? 「呃,你很熟悉音乐对不对,龙辉同学?」 「嗯?嗯~普通吧。」 除了高大的身材和英文成绩以外,我几乎没有比其他人优秀的地方。但在同年龄的人之中,我拥有的音乐知识应该算不少。不过,因为我认识很多对音乐有更深入了解,类似音乐宅的人,所以无法得意地表示「我很了解音乐喔」令人很煎熬。毕竟,比起一无所知时,略懂一二后会更谦虚。 然而,芹香像是试探我般询问「那么,你知道→pia-no-jac←吗?」,所以我忍不住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嗳,别把我当笨蛋啦。那不是超受欢迎的乐团吗?我知道→pia-no-jac←啊,虽然不是我常听的类型就是了。」 那该归类在哪一种啊?新爵士那类的吗?总之,基本上是没有人声的纯演奏曲,感觉是「锵喀锵~?」这种时髦路线的音乐。因为我是血气方刚的单细胞年轻人,真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听起来更好懂,节奏轻快又盛大的音乐,不过,像→pia-no-jac←这种风格的音乐也很不赖。嗯,以日本人来说,音乐品味非常不错。 「啊,你别用鼻子哼气取笑人啦。芹香不跟你说机密情报了哟。」 「我哪有笑啊。所以,那个情报是?」 事到如今,芹香才以「咦~?要不要告诉你呢~?」对我卖关子,但听到我说「不说也没关系啦」,作势离开现场时,她以「等等!等一下!等一下下啦!」的老哏叫住我。 「真是的~!你很不坦率耶!那芹香就破例告诉你吧!你知道吗!其实……其实呢!不瞒你说,小香衣就是→pia-no-jac←的超级粉丝喔!」 她自带「锵锵~?」的效果音,张开双臂,露出像寿司三味社长「你觉得如何?」的表情。 「喔~是喔。」 就算告诉我这件事,除了「喔~是喔」以外,我也说不出其他感想。不过,喜欢→pia-no-jac←代表她的品味还不错。虽然有可能是一日乐迷,但感觉很时髦,对女孩子来说是个恰到好处的选择。 「啊,你的反应好冷淡喔!这样的话,芹香再爆料一个更大~~消息吧!你知道吗!小香衣最喜欢的那个→pia-no-jac←,这次竟然要在松本举办演奏会喔!」 又自带「锵~?」的效果音的芹香,摊开她一直捧在手中的小册子给我看。这是松本市的免费生活情报杂志,芹香摊开的那一页左下方,确实记载著→pia-no-jac←演奏会的情报。 「约小香衣一起去的话,她应该会很开心喔~」将小册子摊开给我看的芹香,从一旁窥探我的表情。 「咦?可是,突然要我开口约她去听演奏会,难度太高了吧?」 这种事情应该要……该怎么说呢,应该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慢慢来不是吗? 「你还在说这种话,龙辉同学。你跟小香衣加line之后,都过了几个月了?在这段期间,你们俩的关系有任何进展吗?」 「唔……」 「这种时候呢~下定决心豁出去很重要喔。没问题的☆芹香觉得啊,胜算应该会比你想像的高喔。」 虽然她这么说,但真的是这样吗?不过,我也算喜欢→pia-no-jac←,如果可以去听他们的演奏会,确实是令人开心的事吧?──我也有了一点意愿。思考自己该怎么做时,我转头望向盖?马努尔,发现液晶面板上显示出「go!go!go!」的字样。这时候果然得放手一搏才对吧。 我马上掏出智慧型手机搜寻门票的情报,搜寻结果一下子就跳了出来。虽然演奏会的日期已经很近了,但现在似乎还是能透过正规的管道买到门票。不愧是→pia-no-jac←,不管在哪个方面都恰到好处。换做是松任谷由实或四季剧团的话,早在抢票的阶段就没戏唱了。 芹香踮起脚,从后方探头看我的智慧型手机画面,鼓舞著我说:「啊,你看,票还有呢。you~买下去吧。两张只要一万日圆喔。跟小香衣约会的权利,一次一万日圆。嗳,很便宜吧?」 跟小香衣的约会权利,一万日圆。 「确实很便宜。」 虽然我们学校禁止学生打工,但身为满不认真的不良学生的我私底下偶尔会去打工,所以一万日圆虽然不是什么能轻松掏出来的金额,但也不是绝对负担不起的数字,可说是一个绝妙的价位。这在试探我的男子气概。 我犹豫了两秒。倘若有一股风吹来,不要抵抗,顺著风移动是我的行事风格。只能乘著这股强风前进了──我当场以手机订票,马上收到了订单编号,之后只要透过loppi付款,领票就好。 「咦?喔,这样就买好票了吗?」芹香为了奇怪的理由发出佩服的声音,还说「喔~最近的智慧型手机好厉害喔。也可以马上买到票啊」类似我老妈会说的发言。 不过,满多女孩子对这方面都不太在行吧。 「我说啊。」一鼓作气走到这一步,结果现在才说这种话也很奇怪,但我转头望向芹香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她特地自愿担当我和小香衣之间的爱神邱比特,我是很感激没错。不过,我不知道芹香这么做对她究竟有什么好处。 一瞬间,我觉得表情从芹香的脸上消失了。 不过,只有那么一瞬间。她随即又恢复成平常像是面具的满脸笑容。 「嗯?没有哇~芹香没有什么企图哟。只是小香衣太像是难以亲近的高岭之花,虽然超多男孩子私底下都对她有好感,但大家都只是默默地从远处看著她而已,从来没人真正付诸行动。因为这样,小香衣到现在才都是自由之身。从很久以前,芹香就希望有一位勇气的挑战者。而且,龙辉同学也意外地不错啊。」 我们是朋友嘛~芹香也希望小香衣能获得幸福啊~虽然芹香嘴上说著这类很笼统的主张,但我还是觉得不太能相信这家伙。绝对有什么隐情。我不是个傻子,所以起码明白这一点。不过,无论芹香背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都跟我没关系,所以也无所谓。 「那真是谢了,承蒙你这么看好我,敝人感激不尽。可是,说到因为给人高岭之花的感觉,所以一直维持单身,那你也一样吧?你没有什么在意的对象吗?」 我多少怀著「需要的话,作为情报的回礼,我也可以帮你喔」的想法,但芹香挥挥手说:「芹香才不是这样~」她没有自觉吗? 「芹 香的意中人是诹访同学。可是,芹香或许一辈子都会被诹访同学冷淡对待,是个得不到回报的女人。」 「喔~诹访吗?诹访啊。他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家伙呢。」 诹访似乎相当讨厌我,所以要我报答芹香而协助她会很有难度。可是,就算诹访再怎么不解风情,只要芹香认真起来,应该没有男人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底下。而且,芹香本人似乎也很享受目前这种暧昧的感觉。她将来会变成足球选手的老婆吗~如果是芹香,感觉也得要这样的地位才配得上她。 于是,这天放学后,我马上冲wson便利商店,迅速用loppi买了实体票券。在付款之前,系统都会暂时替购买人保留票券,因此,也可以先跟小香衣约好才过来付款。这么做的话,如果邀约失败,能免于血本无归的命运。可是,这是攸关个人觉悟和男子气概的问题吧?不应该在行动前就考虑失败时的状况。我毫不手软(也不是完全没有)地将一万日圆纸钞插入loppi里。adieu,我的谕吉。see you again。 顺利买到两张票固然很好,但这等于是一场破釜沈舟之战。既然已经把一万日圆纸钞塞进机器里,就不能因为怯场而不传讯息联络小香衣。我将两张门票摊开在房间地板上,对著它们盘腿坐下,抱著双臂发出「嗯~嗯~」的呻吟。就是啊,既然已经买好票了,不去约小香衣怎么行。咦?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入这种绝境?会不会冲过头了啊?我顺势和小香衣加了彼此的line,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在那之后,我还不曾发送讯息给她,现在传送过去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要约她去听演奏会。这样的男人超有拚命过头的感觉。咦?真的假的?你是认真的吗?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之前应该要跟她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建立起能自然而然地传送讯息给彼此的关系才对。没错,这种时候果然不能一下子进入正题,应该从闲聊切入才对。呀呵~!你好吗!(表情文字)还记得我吗?我是龙辉!白痴啊。亢奋成这样不对吧,白痴。你是白痴吗? 于是,我输入文字,又将它删掉,再重新输入文字,又将它删掉,最后我输入「我手上有两张→pia-no-jac←演奏会的门票,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呢?」这种完全是公务性联络的句子,然后决定就这样传送过去。不用表情文字。 下定决心后,为了让思绪沉淀,先对著摆在地上的智慧型手机打坐。我闭上眼睛,不断深吸好几口长长的气,想像自我升华到空气中,和森罗万象合而为一。喔,不错喔。很好,感觉很好,就是这样。我的自我变成细小的分子,扩散到世间一切的现象、整个世界、整片宇宙和所有次元中,最后形成一道光束,穿过隧道前往崭新世界的地平线,趁著气势按下了传送钮。啊!我按下去了!我按下传送钮了!我随即趴在地上,将脸贴近智慧型手机画面,为了不错过任何回应而紧盯著它。显示正在传送讯息的符号只转了一下下,我的讯息在传眼间飞向空中,透过电波传送到小香衣(天使)的智慧型手机。科技真厉害。这样不妙吧?只要按个按钮,就能传送讯息给天使耶。人类的欲望无穷,科学不断进步,人类的文明究竟打算发展到什么程度?别太奢侈了!会被天打雷劈喔! 完全静不下心的我顺势开始慢慢做起伏地挺身。一!二!三!四!数到twenty-seven!的时候,发现自己传送过去的讯息显示为已读,我的动作瞬间僵住。我屏息凝视著画面,结果智慧型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发出语音通话的来电铃声。我真的发出「噫!」的惨叫声,在地上一路打滚直到贴在墙上,跟智慧型手机拉开距离。怎么了?敌人打过来了? 咦?这是怎样?我的手机在响耶。 画面上显示著小香衣的名字。呃,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哪有什么意思,现在不是躲避小香衣电话的时候吧,你白痴啊?我以宛如沙滩夺旗手的敏捷动作扑向智慧型手机,滑动萤幕。 「喂……喂喂?(呼……呼……呼……呼……)」 我之所以会喘成这样,不是因为正处于高度性亢奋状态。只是因为直到前一刻,我还在做伏地挺身,又像玩沙滩夺旗一样在房里跳来跳去。不过,做伏地挺身而气喘吁吁跟因为高度性亢奋造成的气喘吁吁,两者之间存在著什么能从客观角度判断出来的差异吗?我思考著这些,陷入绝望。我是白痴吗?干嘛做什么伏地挺身。 「喂?丸山同学?」 「啊,是的,我是丸山。是龙辉……(呼……呼……呼……呼……)」 「呃,你现在可以说话吗?你听起来好像很喘。」 「啊,嗯。因为我……刚才在做伏地挺身……(呼……呼……呼……呼……)」 「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不,不会不会,完全不会。我没有被打扰到。没关系……(呼……呼……)」 「啊哈哈,你为什么跟我说敬语啊?」 为什么?是说,这是现实吗?我的智慧型手机传出了小香衣的声音,最近的智慧型手机有这种功能吗?太强了。太创新了,已经跨越技术奇点了。史蒂夫?贾伯斯是天才吗?(他是啊。) 「呃,那个啊,我也非常想去→pia-no-jac←的演奏会。」 「啊,嗯。就是说啊!我们去吧!一起去听→pia-no-jac←的演奏会!」 没错。先不论我,根据芹香提供的情报,小香衣是→pia-no-jac←的超级粉丝,所以一定很去听他们的演奏会才对。没错,就是这样。我们去听演奏会吧。总之就是这样。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约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小香衣像在选择用词般开口。 为什么?呃,是为什么来著? 「呃,因为喜欢?」好不容易让呼吸逐渐缓和的我,脱口说出这句话。啥!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干嘛突然告白?不,你为什么上半身前倾成这样啊?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才好?我环顾房间,寻找盖?马努尔的身影,但它偏偏在这种时候不见人影。等等,盖?马努尔,快对我说些什么,快引导我前进吧。 慢了一拍后,小香衣的一声「咦?」传来。 「啊!不对!nono!刚才那不算!你等我一下,我重来!」 「咦~不算啊。」 总之,先重新来过。不管面对什么事都一鼓作气往前冲不太好。 「不,也不能说是不算,应该说是我搞错开口的时机!这件事我之后会再好好说明,总之,现在先聊演奏会的事好吗?」 我一口气拚命地说完这句话后,手机另一头传来小香衣的轻笑声。啊啊,太好了。听到她似乎被我逗笑的声音,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不管面对什么事都一鼓作气往前冲,是很重要的事。 「嗯,那能请你带我一起去吗?」 好耶~~~~~~~~!我站起身,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真心感谢领导我来到今天的这个世上一切!这时,被摆出胜利姿势的我举高的智慧型手机中,传来小香衣「咦?喂喂?丸山同学?龙辉同学?」的声音。啊,糟糕,现在不是一个人嗨翻天的时候。我将智慧型手机拉回耳畔。 跟小香衣约好碰面的场所和时间后,接下来,就只剩等待那天到来了。之后,我鼓起干劲解决学校的作业,对于偶尔从楼下传来的老妈歇斯底里的嗓音,也能戴上耳机用音乐盖过。 我的人生吹起一阵风。感觉是一阵向上的风。无论如何,我都得乘著这阵风前进。我必须变得正经一些。必须更振作一些。变得更快、更强。变成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才行。 我的守护灵盖?马努尔,也在液晶面板上显示出「go for it!」的字样声援我。 演奏会当天。 因为小香衣说她对松本还不太熟,所以我和她约在从车站验票口走出来后,马上就能看到的星巴克。演奏会四点半才开始,但我三点多就到星巴克待机了。 我在吧台座位茫然地眺望时钟,用吸管眷恋地啜饮著残留些许咖啡滋味的冰块水时,有人从后方轻拍我的肩膀。转过头后,我发现微微歪著头唤了一声「丸山同学?」的小香衣(天使啊)的脸蛋,出现在距离我极近的地方,让我心中的小鹿又不受控制地乱窜。 「咦?怎么会。你太早来了吧?」 「啊,嗯。我想说早一点到比较好。」 喔~嗯,提早行动,太完美了。 「我是第一次来星巴克,所以很紧张。」小香衣摇晃手中看似装著中杯冰拿铁的塑胶杯,笑著在我身旁坐下。 「咦?你第一次来星巴克?不是每天早上都会从外头经过吗?」 「嗯……你想,经常有人会吓唬说,星巴克的饮料有像咒语一样长的名字,不太好说出口吧?或许因为这样,让我莫名敬而远之,也或许是没机会。」 「可是,你不是顺利买到饮料了吗?」 「对啊。在尝试之后,我顺利买到了。」 「你刚才说没有机会,可是只是喝杯咖啡,在想喝咖啡的时候、有点渴的时候,或是有点空闲的时候等等就够了吧?小香衣,在做一件事之前,你好像会自己胡思乱想,因此擅自把难度想像得很高耶。」 「我也觉得。我是不是不太喜欢挑战新事物呢?」 小香衣又说了一句「我觉得好厉害喔。」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的我,咬著吸管只挑起单边眉毛,摆出像在询问「什么很厉害?」的表情。 「跟丸山同学在一起时,我接触到的都是崭新的事物。」 「例如荞麦面店之类的?」 「对,荞麦面店之类的。」 然后我以「叫我龙辉就好」订正她对我的称呼。我倾向以「龙辉」来代表自己,而不是「丸山」,听到别人叫我丸山让我有种静不下心的异样感。或许是因为我对姓氏、对自己的家庭没有归属感吧。因为距离开演还有好一段时间,讨论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小香衣说:「那我们到处走走吧。」她说,「之前你跟我约好,说会带我在松本逛一逛吧?」 这么说来,一开始在荞麦面店聊天的时候,我们确实做过这样的约定。我正是用这个藉口要到了小香衣的line。举办演奏会的sound hall ac比较靠近北松本,所以可能没办法到松本的闹区去。这样的话,换个方向去松本城绕一圈,时间或许刚刚好──决定这个粗略的计画后,我们离开星巴克。在平时走到学校的路上往左转,来到parco前。 「这里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parco前面的公园。只要闲来无事,我几乎都坐在这里发呆。」我对小香衣说明。但因为parco附近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小香衣「喔~」的反应也很平淡,我们继续走到千岁桥去。 「说到松本的话,大家脑中会先浮现的印象应该是这一带的风景。」走到能将千岁桥的美景尽收眼底的地方后,我这么说明,但小香衣仍只是以「喔~」回应我,看起来似乎不是太感兴趣。咦,怎么办啊?松本还有其他什么可看的地方吗?喂,松本,这里意外什么都没有耶。 「那里有一栋上头有超大时钟的建筑物吧?底下的钟摆慢慢摇晃的那个。」 「嗯。」 「那里是时钟博物馆。那个钟摆不是装饰品,而是真的大摆钟的一部分,也会确实摆荡。」 「喔~」 唔~好像没用。之后,我们以千岁桥→四柱神社→绳手路→松本城公园→松本神社的路线移动。尽管我偶尔会加上「你看,这是蟾蜍武士」或「那是把风景做成影子画之后的图样」的解说,但小香衣的回应一律都是「喔~」而已。嗯~果然不该选这种平淡的观光路线,该去逛闹区这种更时髦的景点吗? 逛完松本神社后,因为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开始走回sound hall ac。走了不少距离的我有点累,小香衣一定更累吧。再加上这趟观光又很无趣,根本是雪上加霜。为此感到不安的我问她:「你还好吗?觉得好玩吗?」小香衣并不觉得有趣地说:「嗯,我没事。很好玩啊。」嗯~虽然可能只是客套话,但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也只能相信她了吧。 「因为我没有这样玩过,所以觉得很新鲜呢。」「『这样玩』是哪样玩?」「呃,该怎么说呢?闲晃?参观郊区?闲走塔摩利?类似这种感觉。」「你是想说观光吗?」「啊,对,没错,就是观光。」 小香衣茫然地轻喃:「是吗?这样就是在观光啊~」明明脑袋超级聪明,却意外有点少根筋呢,让我觉得有点亲近感。在闲聊中抵达会场后,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只要演奏会开始,不管我的表现再怎么笨拙,→pia-no-jac←也会取悦小香衣吧。就暂时交棒喽,之后拜托你们了。 专业的人果然很专业,懂得如何提振入场者的情绪。一晚只要一千日圆,很多爱装熟的人的夜店(语尾上扬)固然不错,不过,真正专业的人炒热气氛的技巧水准就是截然不同。五千日圆的门票确实有五千日圆的价值,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亢奋,自然地跟著打拍子或出声吶喊。我望向一旁,发现小香衣脸上虽然浮现有些困惑的表情,但她仍笑著以比较拘谨的方式跟著打拍子,乐在其中。虽然→pia-no-jac←的音乐本身并不完全符合我的喜好,但我觉得今天有来听演奏会,真是太好了。 看完演唱会后,基本上都会有种宛如灵魂出窍的无力感,因此在走向车站的路上,我和小香衣没什么交谈。像偶尔回想起表演内容般,轻声道出「好棒喔~」「很棒呢~」之类的感想。像这样闲晃著前进的我们随即抵达了松本车站。唉,这样啊,今天已经要结束了吗──我陷入有些不舍的心情。 不过,我觉得这是很不错的一天。 上高地线的我和大系线的小香衣要在这个车站各自搭上不同的列车。道别时,我问小香衣「你今天玩得开心吗?」,她说「超级开心」。我率直地认为「是吗?那就好」。 「如果我一个人去听,应该没办法这么开心。能跟你一起去真是太好了。」听到小香衣这么说,我也觉得心情不错。 「大家一起打拍子的时候,你都能精准抓到节奏跟上。像这种时候,我会害怕『要是自己搞错情况怎么办?』所以看到你开始打拍子,周遭的人也一起跟你打拍子,明白『喔,现在是要打拍子的时候呢』我才敢有所动作。不过,我又会开始思考『我这样是不是没有好好享受演奏会的乐趣呢?』」 「是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啦,小香衣。开心的感觉没有对错。想打拍子的时候就打拍子,想吶喊的时候就吶喊就好。相反地,就算不跟著大家一起打拍子或吶喊,只要自己觉得乐在其中就好吧?每个人享受乐趣的方式都不一样嘛。」 「嗯,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广播传来大系线列车即将驶离的通知。向我说「那再见喽」后,小香衣搭上电车,最后又问我:「下次你还能像今天一样,带我在松本闲逛吗?」我回答她:「当然喽,随时都可以。」后,车门关上了。 在这之后,我跟小香衣不时会互传line讯息,放学后,我也经常带她去参观松本的市街。不过,生性认真的小香衣没有打工,所以能运用的金钱有限,但她也排斥单方面让我请客,所以约会计画(这已经可以说是约会了吧?)都会变成 像闲走塔摩利一样在街上随意闲逛。我会带小香衣到很多地方参观。 例如,松本市民艺术馆的屋顶有一座种满人工草皮的庭院。因为楼层很高,那里成了一个很通风的舒适场所。不过,或许是因为很少人知道,我们每次去的时候都没有其他游客,这座庭院就成了小香衣中意的景点之一。梅花或樱花的花季到来时,我们会到松本城公园或田川河畔去散步。小香衣很喜欢拜访感觉会成为ig热门焦点的时髦咖啡店,翻阅城市情报杂志,特地到刊登于杂志上的店家去喝咖啡是她的兴趣,我也会陪她去。像这样去过一间又一间的店家后,小香衣最喜欢的是某间位于一桥,店名叫「marumo」的怀旧风格咖啡厅,感觉很成熟。在街上闲晃会有点痛苦的寒冷冬日,我们时常造访那里。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的行为持续了一年后,我的体力变好了,身体也变得很健康。我成了体力充沛又健康的高二生。 「丸山,你也差不多该决定自己未来的出路喽。」在名为生涯规画指导室,类似侦讯室的小房间里,班导隔著一张小桌子对我说。我在街上闲晃的同时,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高二下学期,到了下个学期,我就会变成考生。虽然会继续冲刺,但得决定自己冲刺的目标才行。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喜欢做的事吗?」 「嗯~真要说的话,我喜欢音乐。」 「这是兴趣吧?我指的不是这种的。你将来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想钻研哪方面的知识学问,才是老师想了解的事情。」 「喔,这样啊~」 未来的出路……出路啊~话说回来,小香衣有什么规画呢──我这么想著。毕竟她的成绩优秀到令人瞠目结舌,应该会去考东京的某间大学吧~我这么心想著,试著说出「我在想要不要到东京去呢」。 「就算是东京,学校的优劣差异也很悬殊喔。但在升上高二后,你的成绩意外变得还不错,如果选择私立大学,或许有机会考上东京的学校。不过就算这样,也得先决定自己要念什么学系才行。」 「喔~私立大学吗~」 这个嘛……我家的经济状况有宽裕到能让我去念东京的私立大学吗?虽然还不到清寒的地步,但毕竟我完全不跟父母沟通交流,所以也不清楚详细状况。说起来,要去东京念私立大学需要花多少钱啊?东京的私立大学在哪里?我是不是太悠哉了? 班导要求我「记得跟你的父母好好谈一下喔」。说得这么简单,但就算我回到家,在吃饭的时候,老妈也只会不断跟我抱怨老爸;就算我窝在二楼房间写作业,老爸回来后,老妈歇斯底里的高八度嗓音就会马上响起。没有好好谈的机会。应该说是没有能好好谈的环境。大家都是怎么跟自己父母商量的啊?真要说起来,老妈知道我马上就要变成考生的事吗?老妈的想法永远绕著自己打转,她只对我有没有站在她那一边感兴趣。可是,我已经无法继续站在让哈密瓜在天空飞的老妈那一边了。所以,最后我没能跟老妈谈这件事,今晚也躲进了sonic里。 诹访说得对。我们转眼间就会变成高三生,现在不是到处闲晃玩乐的时候了。可是,这里待起来果然很舒服,我总是会不自觉被吸引进来。 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深,sonic舞池中的人也变多了。虽然附近的人都很嗨,但突然开始烦恼自己的未来出路和人生的我,总觉得今晚没什么兴致,只是跟盖?马努尔并肩倚在墙上,茫然地眺望著舞池。 一瞬间,我跟待在前方某个角落,行动有些诡异的佑作大哥对上眼。他的手偷偷摸摸地在掩藏什么,双眼却望向远处,很在意周遭的动静般环顾四周。那时我原本只觉得「他怎么了啊?」但之后,开始觉得连这里的音乐都很恼人的我移动到吧台区,听到三名不常见的女孩子在吧台前焦急地嚷嚷。 看来是那三名女孩的其中一人东西被偷了。好像是放在包包里的皮夹不翼而飞了。到夜店来别把包包留在舞池啊。虽然也觉得对方是自作自受,但我不小心明白了犯人是谁。 只要假装不知情就没事了。我决定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想点杯可乐喝而翻找口袋里的零钱。不过,口袋里除了电车月票以外只有三百二十日圆,买不起夜店里端出来的可乐。该怎么办呢?我转过头,发现我的守护灵盖?马努尔站在让人吃惊的极近距离,像是在威吓我似的将脸上的液晶面板贴近我。上头显示著「do what you think is right」的红色文字。 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没错,盖?马努尔。我得认真一点才行,得变成可靠的男人才行。我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脸面对谁,不过,要是没脸面对自己,那一切真的就结束了。我必须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我得更振作一点才行。 我把零钱放回口袋里,折返回舞池。原本还有点期待走回那里的时候,佑作大哥已经不见了,但他仍和其他同伴悠哉地聚在舞池一角,因此我也没有退路了。 我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朝佑作大哥走去。当我站在他的正前方时,佑作大哥笑著对我说了什么,但因为他站在扩音器正前方,音乐吵得要命,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我将手撑在墙面上,封住佑作大哥的行动,靠近他的耳畔低声说: 「少干这种无聊的勾当啦。」 尽管如此,佑作大哥仍嘻皮笑脸地说:「呃,你干嘛啊,龙辉?怎么啦?你在说什么啊?」我无视他,只闷不吭声地瞪著他的脸。 看到我一脸认真,佑作大哥似乎也放弃继续装蒜。不过,他仍以半开玩笑的态度说:「怎么?你想出卖哥儿们吗?」 哥儿们?嗯~大概是哥儿们吧。 会在周末深夜泡在夜店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跟这些人也是半斤八两,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吧──像这样暧昧模糊的气氛让我感到很舒适,所以我还满中意这个地方。可是,偷别人的皮夹果然不太对吧? 虽然我欠佑作大哥一个人情,但我不能因此违背自己心中的正义。我得更振作一点才行,得变得比现在更强。 表情从佑作大哥的脸上褪去,手部有所动作。他的掌心是张开的,所以应该不是要揍我,只是想把我推开而已。 我的手像变色龙吐舌捕食苍蝇般敏捷,一把揪住佑作大哥的手腕。接著,佑作大哥企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我仍文风不动。我想像自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钢铁雕像。无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佑作大哥怎么推挤拉扯,我发育得莫名良好的高壮身躯都不为所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音乐依旧很吵,我没能听清楚佑作大哥说什么,但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我放开他的手之后,佑作大哥从连帽外套的内侧掏出明显是女用的皮夹交给我。接过皮夹后,我走进舞池。接下来,只要找到刚才那个女孩子,将皮夹物归原主就行了。我并不打算报警抓佑作大哥。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们向彼此妥协的结果吧。 推开区隔舞池和酒吧区的厚重大门时,后方传来佑作大哥「有小偷!」的吶喊声。 我吃惊地转身。 有几个比佑作大哥弱小的熟面孔聚在舞池入口附近。从他们散发出来的感觉,我随即明白「啊,你们已经套好招了吧?」。我从佑作大哥手中接过皮夹,走进舞池后还不到一分钟,这群人应该几乎没有交谈,而是靠心电感应串通好的。所谓的哥儿们果然是最棒的存在。 我望向对侧的酒吧区。刚才嚷嚷著皮夹不见了的几个女孩一边指著我,一边朝这里走过来。 我手上明显拿著女用皮夹。 原本打算把皮夹物归原主的我,反而被佑作大哥栽赃成扒手了 第四话 若未闻春至,则不晓春 若是不曾听说 一定不会知道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吧 但听说了之后 就觉得必须加快脚步才行 啊啊 心里这份感情该如何是好呢 我在这个时节这么想著 ──────────────────────── 2016/5/11 峰村芹香 ──────────────────────── ──────────────────────── 啊啊,伟大的笨蛋王国。 笨蛋王国坚若磐石,永恒不灭。 慈悲为怀,心胸宽大的笨蛋王国,赦免笨蛋身为笨蛋一事。对笨蛋来说,笨蛋王国是个舒适不已的地方。笨蛋不会离开笨蛋王国,因为他们不知道王国外头存在著其他世界,所以不想要离开。即使想要离开,笨蛋也不知道离开笨蛋王国的方法。 因为笨蛋太笨了,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也会自然而然变成最糟糕的状况。他们会悲叹自身的不幸,但不去正视导致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身的愚昧。 为了追求不可能存在的幻想中的幸福,笨蛋会付诸行动,但因为是笨蛋,所以不断做出错误的选择,让自己陷入最糟的状况中。笨蛋不会从经验中学习,会一再地重蹈覆辙,然后从最糟的状况掉进恶劣到极点的状况里。 笨蛋王国是个无底的深渊。 卑劣而贫困的笨蛋们,因为自身的卑劣和贫困,若无其事地以他人的慈爱和怜悯为粮。笨蛋因为自身的贪婪,永远无法满足。他们会像寄生虫蚕食宿主的身体,让宿主和自己一起步向毁灭,让一切白费,让和他们扯上关系的人全都陷入不幸。笨蛋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他们会无限增值,侵蚀这个世上的一切。 绝不可小看他们。笨蛋正因为是笨蛋,所以很强大,笨蛋的王国也很强大。 绝不可因此作罢。将笨蛋禁锢于笨蛋王国之中最坚固的锁炼,即为「放弃」。 出生于笨蛋王国、和笨蛋亲近、身为笨蛋女儿的我,绝对必须逃出这个王国才行。因为我不能继续沉溺在笨蛋王国里,因为我必须走向明亮的地方。即使践踏、拋弃、白白浪费所有东西,我也必须不带一丝迷惘地前进。 我必须步上正确的道路才行。 我必须变强才行。为了不要输,我必须变得更强、更强。 醒来的时候,我的t恤又被掀到颈子的位置,正弥的手臂环住我的身体。 他将鼻子埋在我的耳后,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因为这是一如往常的事,所以我已经不会吓到了,但也觉得习惯这种事不太对。 窗帘紧紧掩著,所以房间里很暗。我伸出手,抓起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早上六点。昨天是正弥第二天上晚班的日子,所以他应该刚刚才回到家,钻进我身旁睡著吧。他今天应该排休,可以继续睡。 为了避免吵醒正弥,我悄悄钻出被窝,把掀起来的t恤拉好,再把弄乱的毯子摊平,重新盖回正弥肩膀上。 正弥紧闭著双眼睡著,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或许是因为这种苦闷的表情,明明才三十多岁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倍显老态。 正弥是我母亲过去的恋人,现在是我的男人。 我跟正弥两人一起住在这间只有六坪大,隔成两个空间的老旧公寓套房里。 我们的生活穷困到令人吃惊。 我轻轻拉开日式拉门,从当成卧房的底部隔间里安静地走出来。我在三坪空间里的厨房流理台打开水龙头,用杯子装水咕噜咕噜喝下。打开冰箱,大致确认过里头的食材,思考能用这些东西做什么餐点,以及傍晚必须去买足哪些东西。 我把两公斤五百八十九日圆的业务用鸡胸肉分成小包装冷冻起来,每天用一点。 鸡蛋一天用两颗,整颗高丽菜则是切成四等分,一天用四分之一。因为大分量包装买起来比较划算,所以我每天会用的食材都一样。鸡胸肉、高丽菜、洋葱、马铃薯、鸡蛋。我得运用这些食材,每天变化出不同的菜色才行。 就算不能吃得很奢侈,至少我希望能做出美味一点的东西。既然要靠别人养,我也必须付出同等的劳力。 这星期煮过炒饭了吗?好像还没有。 虽然觉得五天前好像做过了,但五天的间隔应该够了吧。 我把退冰过后的鸡胸肉切成碎末,用来代替火腿。将同样切成碎末的半颗洋葱和八分之一颗的高丽菜用大火快炒,倒入冷饭和打好的蛋液。 在做饭的同时,我不时舀一些炒饭起来试味道,当成在吃早餐。 我把完成的炒饭装进一个小便当盒里,剩下的则盛进盘子里,包住保鲜膜,当成正弥的午餐。在休假的时候,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饿肚子应该很难受吧。我这么想著,忍不住替正弥多盛了一些。 把用过的餐具和平底锅洗乾净后,我直接在流理台前刷牙。这间套房里没有洗脸台这种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轻刷吊挂在拉门门框上的制服,再用鞋油将乐福鞋抹亮。 在这间六坪大的公寓套房里,所有物品中我的制服和乐福鞋是最昂贵的高级品。制服真的很贵,得小心谨慎地穿才可以。 即使是贫穷至极的我,只要穿上学校指定的制服,就能让所有要素平均化,生活水准低劣的印记会消失无踪。 没有像个女高中生,以饰品等追加要素来凸显个人特质的这点,似乎也被大家善意解读成「追求简单朴素的美感」,而不是「因为贫穷」。 只要穿上制服,踏出这间套房,我就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人们只能透过他人的人格特徵去了解对方。人与人的交流,都是不同人格共同起舞的化妆舞会(masquerade)。 我走出玄关,踩著会发出响亮声响的铁制阶梯往下走。 我停在阶梯下方的脚踏车,被我用钢丝绒彻底打磨清洁过,看不出来它原本是一台严重生锈的弃置品。 无论刮风、下雨,甚至是冬天飘雪的日子,我都会骑五十分钟以上的脚踏车去学校。因为我没有钱买月票。顺著筱之井线骑了一会儿,看到电车从容地超越死命踩著踏板的我往前驶去,真的很令人生气。 骑了四十多分钟后,来到横贯上学路线的薄川前方。 如果能直接穿越这条河,学校就近在眼前了。然而,左右两座跨越薄川的桥都位于距离我差不多远的地方。明明已经能看见学校了,却还得再踩十分钟的脚踏车。而且,薄川一如其名,是条水位相当低的河川。虽然河道很宽广,河床上却只有细小的水流,想直接跨越的话,应该也能轻松跨越。 不过,没办法这么做。不可能在没有铺设道路的地方直接越河而过。 上学的路线被这么一丁点水从中截断,因此不得不绕一大圈,虽然是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事,但想到这里,我每天早上还是会生气。 世间众人都是生而平等、自由,似乎能选择各式各样的道路。不过,也只是有权选择道路而已。我可以选择要走右边的桥,还是左边的桥。两者没什么太大的差异,也不存在其他选项。我们被赋予的自由顶多只有这种程度。这条水位很低,水流贫瘠的河川彷佛成了阻碍我追寻自由的象徵,让我感到忧郁。唉,真是可恨。 我总是非常早到校,几乎都是第一个进教室的人。 第二个到教室的人总是乡津同学。我会在脸上贴上笑容,以「小香衣,早啊~!」向她打招呼,她也会微笑回应我「早安,芹香」。我很中意她总是有些客套的温柔微笑。 我问她:「唉~受不了,数学作业好难喔~最后那题,我几乎只能随便写一写而已。小香衣,你有做完吗? 」乡津同学则回答:「嗯,算有吧。」含糊带过。不过,我知道她何止算有吧,她已经把作业完成到无懈可击的完美程度。 我们就读的捧高有很高的偏差值,是一间以严格闻名的升学学校,指派给学生的作业量多到令人傻眼。老师们会毫不客气地指定一大堆作业,而且,老师之间也不会互相交流情报,所以没有半个老师知道学生一共被指派了多少作业,导致总作业量总是维持在无法全数完成的饱和状态,若是用一般的效率写作业,根本不可能写完。 在捧高,作业只是一种努力的目标,不是全数都得自力完成的东西。反倒可以说是为了让学生们学习如何精打细算、跟朋友互相支援、让自己表面上能够交差了事的东西。若是不这么做,别说是玩乐的时间了,就连参与社团活动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这种投机取巧的能力,也是实际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重要能力吧。或许是远比自己的学习能力更有用的技能。 可是,乡津同学的个性笨拙,总是会认真做完多到令人傻眼的作业。像是推土机,以压倒性漫长的时间解决所有作业。想当然尔,她的成绩也不断提升,总是位居学年榜首。 她是跟我最要好的同学,长相可爱,个性也很好,是个很好用的人。 乡津同学的头脑很好,所以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很敏锐。不管表现得跟她多么要好,一旦我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她绝对不会跨越那条界线。感觉这是她尊重我的表现,我觉得这样很好。 会跨越界线的人很危险。人类这种生物本身就很危险,所以想跨越界线靠近我的人都是危险因子。无论那是满怀恶意的行动,还是基于善意的介入行为,跟他人拉开一段距离比较安全。 然而,明显地和他人拉开距离也很危险。试图和他人拉开距离的行为,反而会引来心怀恶意的人的攻击,或是让秉持善意的人更鸡婆。无法丢下孤立无援的人不管──有些笨蛋会怀著这种搞错状况的善意。为了避免这种难缠的人介入,结交朋友是必要的。 为了让自己过著安稳的学校生活,我需要一个能和我保持适当距离,不会过度涉入的朋友。对我来说,乡津同学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也就是原本就不擅长和他人相处,总是客客气气。个性不够积极,因此迟迟无法融入学校,感觉有点陷入孤立状态。没有下决定的能力,不会主动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带著一脸不安的表情等待别人主动找上门来。她就是这种生性认真的女孩子。 进高中后,我随即以视线迅速扫过教室,马上发现了乡津同学,决定跟她打好关系。 我能预测这会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 我马上以流畅的动作,在乡津同学对面的座位坐下。 「可以坐这边吗?」我这么问之后,乡津同学一如所想地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回答「嗯,当然可以啊」接受了我。 在这之后,在学校里的时间,我总会和乡津同学出双入对地行动。 这样的我跟乡津同学看起来应该非常要好。我想其他同学应该都没发现,乡津同学仍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吧。 有时候,乡津同学会稍微跨越那条界线,试著更接近我一些。她会顺势,或是以相当不自然的方式,若无其事地询问我的手机号码。不过,只要我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应对,她就绝不会坚持继续追问。 我非常中意乡津同学这种会在半途放弃的薄弱意志。 因为生活极度贫困的我没有手机。我无法告诉她不存在的手机号码,也不想被她知道我没有手机的事。 我讨厌被人询问手机号码。把持有手机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完全没考虑过对方没有手机的可能性,这种浑然天成的傲慢很令人生气。 不过,旁人完全不会觉得我穷到没有手机,这代表我的拟态很成功,一定是值得庆幸的事。 高中制服能让每个学生变得平等、平均,没有起伏变化。 没有半个人发现我过著穷困到令人吃惊的生活,也没人知道我被一个超过三十岁,因疲惫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的男人拥著入睡清醒。 要详细解释我为何会陷入这种棘手状态的话,说来非常长。那是和笨蛋王国息息相关的一大叙事诗。 首先,得从我母亲开始说起。然而,要周详地介绍母亲这个人的话,又得从她的过去一五一十地说起。因此,我无法现在就道尽一切。 不过,要简单说明的话,用一行文字就够了。 因为母亲是个笨蛋。 母亲是个有著漂亮脸蛋的女人。 也是在除此以外的各方面,全都糟糕透顶的一个笨蛋。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是个偶尔会来家里拜访,给我点心的漂亮大姊姊。这是当年的我对自己母亲的认知。我很喜欢漂亮、温柔又会给我点心的大姊姊。我还记得自己曾天真无邪地问过母亲(其实应该是我外婆才对)「发点心的大姊姊下次什么时候会来?」。我想,那阵子身处的环境应该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正常的。印象中虽然不富裕,但至少没有贫困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发点心的大姊姊──也就是我真正的母亲在高中时生下了我。十七年前,我在母亲老家厕所的马桶里被生出来。 天生有张漂亮脸蛋的母亲,在念高中时和一名只有脸蛋好看,比她年长的男性相恋,发生关系。因为是笨蛋,所以他们没有避孕。母亲顺利怀孕停经,但因为她是个笨蛋,所以一直没有正视自己可能已经怀孕的事实。 母亲完全没有想过怀孕意味著什么,以及置之不理的话,会有什么结果等著自己,就只是过著一如往常的生活,继续去上高中。 母亲是个笨蛋,所以没把自己怀孕一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想过要去堕胎。要是这件事被人发现,一定会挨骂。我讨厌挨骂──基于这种简单的思考回路,她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同时也继续隐瞒自己。 直到最后,母亲都不曾确认过自己是否真的怀孕。她或许以为只要继续隐瞒下去,某天说不定就会出现转圜,或许只是自己身体不适罢了,或许是自己搞错了。或许有一天,所有情况都会突然好转。 像这样,没有任何人发现母亲怀孕,某天,我从母亲的身体里滑了出来。 看到从自己体内迸出来的我,笨蛋母亲先试著将我冲下马桶。 可是,不管怎么冲水,马桶里的我都不肯乖乖被冲走。 外婆终于发现了独自在厕所里苦战的母亲后,我和母亲分别被救护车送往不同医院。 虽然是怀孕三十五周的早产儿,但优异的现代医疗技术顺利让我存活下来。得感谢人类著实地求新求进的科学。 顺利存活下来的我没有被母亲接走,而是被外婆带回家养育长大。高中中辍的母亲离开老家,成了发点心的漂亮大姊姊。 这个发点心的漂亮大姊姊,某天突然成了我的母亲。因为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所以应该是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吧。 「小芹香,你要不要来跟大姊姊一起住?」发点心的大姊姊问我。因为我很喜欢温柔又漂亮的发点心的大姊姊,所以坦率地回答她「好」。于是,我成了母亲的女儿。 母亲在马桶里生下我,还一度想把我冲掉。这样的她之所以突然想把我接回去扶养,应该是因为她觉得可以利用我,挽回那个即将离开自己的男人吧。 对母亲来说,我不是疼爱的对象,而是让自己被他人疼爱的道具。 对于没有稳定工作,总是游手好闲的母亲男朋友(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似乎是以「我想自己扶养这个孩子,所以,我们去办结婚登记,你也去上班,我们好好共组一个家 庭吧」的理由逼婚。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心理作用,只有一张脸长得好看的母亲男朋友,同意了她的要求。两人办了结婚登记,也认领了我这个女儿。那时的父亲和母亲或许真的觉得能好好共组一个家庭吧。笨蛋总是很乐观。 我搬到了一间六坪大,里头区隔成两个空间的老旧公寓套房。印象中,父亲应该也要一起住在这里,但我没有跟父亲一起生活过的记忆。 虽然把我带回来养,但母亲对育儿根本一无所知,我经常被放著不管。成了我母亲,温柔又漂亮的发点心的大姊姊,依旧是那个温柔又漂亮的发点心的大姊姊,没有变成我的母亲。 父亲是个比母亲年长,有著褐色发丝和端正面容的男人。同时也是个除了长相以外,没什么优点可言的笨蛋。 明明没赚多少钱,却开著格外帅气,车身像是贴著地面前进的跑车。只要听到车子排气管的声音,我就马上明白是父亲来了。 父亲也曾在套房里跟我们一起吃饭,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他最后都会因为跟母亲起口角而离开。所以,我不觉得自己是跟父亲住在一起。非常少次,父亲到了夜晚也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睡。但这种时候我的认知是「喔,这个人今天要睡在我们家啊」。 一阵子之后,父亲渐渐不再造访这间套房,到了晚上,母亲会外出工作。父亲不再出现后,相对地,开始有几名长相不怎么样的男人轮流进出这间套房。 年幼时期的我,是个十分文静,有著一张漂亮脸蛋,相当惹人怜爱的孩子。看到我之后,这些男人基本上都会马上涌现好感。 那时,我以为「好可爱喔」是一种招呼。因为初次见面的陌生成年人,一定会先对我说这句话。听到别人对我说「好可爱喔」,我也会用「好可爱喔」回应,没有人开口纠正我的错误。我想,对于我搞错「好可爱喔」这句话的用法一事,母亲或许也浑然不觉吧。 某天,其中一名男人问我「你几岁?」。因为不明白「你几岁?」的意思,我只是歪过头。一旁的母亲弯起手指数了数,回答「应该六岁了吧」。 「六岁的话,你是小一生了吧,芹香妹妹?」 「小一生是什么?」 「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啊。你有去上小学吧?」 我没有上小学。 我摇摇头回答「不知道」,男人露出一脸「不会吧」的表情,连忙向母亲确认。母亲一派悠哉地表示「这么说来,好像有收到类似的通知函呢」。 其实母亲不可能不知道小学这种设施。只是,她那个当下涌现的「好麻烦啊」的琐碎情感,比其他任何事情更为优先。 她不明白要是因为现在觉得麻烦而放著不管,之后会演变成更麻烦的状况。又或者是虽然明白,却无法好好面对。茫茫然地想著「只要移开目光,总有一天,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笨蛋不会从失败中学习。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成长。 那时,多亏那个男人一直不厌其烦地劝告母亲,我才能在比别人晚了几个月的时期进入小学。若非如此,母亲恐怕会一直放著我不管吧。直到来自外界的致命性破绽出现的最后关头为止,母亲都不会自动地去做些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 上了小学后,我学会识字,能够阅读书籍后,就沉浸在课本里。 正确来说,不是沉浸在课本里,而是沉浸在「读书」这种行为中。不过,我们居住的破旧公寓里没有半本书,除了水费或瓦斯费帐单以外,连写著文字的纸张都几乎不存在。因此,我在套房里专心致志地阅读著唯一的书籍──课本。 拿到课本的时候,我第一次体认到「书籍」的概念。 在母亲外出工作的孤独夜晚,我独自待在简陋的公寓房间里,默默读著课本来打发时间。课本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娱乐。 尽管比别人晚了半年入学,但在那之后,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阅读课本上的我,想当然尔,成绩很优秀。而这个倾向也一直维持到现在。 虽然现在不会沉迷于课本中,不过,我养成了阅读课本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所以对我来说,念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造访这间公寓的男人们,每个都是母亲的情人或是备胎。 一开始来的大多是比母亲年长的男人。过了几年后,母亲的情人变成与她差不多同年纪的人。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开始会带比自己年幼的男人回来。陆陆续续被代谢掉的男人大概都落在同一个年龄层,只有母亲的年岁不停增长。 其中有几个男人在套房里跟我们一起短暂生活过,但到头来都离开了,不曾再出现。每次进出套房的男人替换,我跟母亲的生活水平会极端地提升或下降。有时可以吃牛排,有时只能吃生蛋拌饭,有时甚至没有东西吃。 这时候,我也差不多理解到「原来如此。我们的生活水准是依据母亲带回来的男人而定吗?」的事实。 站在我的立场,我只能祈祷母亲尽可能钓到正常一点的男人。但每次汰旧换新,母亲的男人虽然水准多少有高有低,但平均值一直走下坡。一开始的时候,也有能提供我和母亲短暂奢侈时光的男人。但慢慢地,连母亲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也全数夺走的男人变多了。 正弥是母亲的最后一位情人。 母亲现在应该也跟别的情人在某个地方生活著。我的意思是,正弥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 与其说是情人,他应该是母亲的小白脸。 正弥是个有端正面容的男人。他只会无所事事地赖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 虽然他待在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但也不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那阵子,会对母亲和我暴力相向的男人不少,所以在这之中,正弥算是相对不会给人制造困扰的存在,我希望他能暂时留下来。虽然他也是个不正经的家伙,但没有不正经到极点,维持现状还比较好──就是这种消极的希望。 母亲的每个男人到头来都会离开这栋公寓,但正弥没有。相对地,母亲消失了。就在五年前。 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某天,母亲突然乾净俐落地失去了踪影。 被留下来的正弥,至今仍跟我两个人一起生活在这间套房里。 开始上课前,我暂时离开教室,到教职员办公室和班导谈事情。班导只说了「是吗?真可惜」,我们的对话也马上告一段落。还以为得多花一点力气协调的我有种紧张过头的空虚感。不过,这当然比无法达成共识要来得好。 走出教职员办公室,准备再返回教室时,我跟奋力冲刺过来的丸山龙辉不期而遇。丸山同学紧急煞住脚步,以「喔,是芹香啊」向我打招呼。我也摊开掌心,举高到脸旁,活力百倍地向他打招呼:「早啊,龙辉同学~?」 「你的发型变很清爽耶。」 「嗯?还好啦。因为我觉得差不多该认真点了。」 最近丸山同学把一头长发剪短,也染回全黑的发色。这么做之后,他看起来也有点像个认真的高中生。 我们是高三生,差不多该认真点了。 有某种东西正在追赶我们所有人,把我们赶往某处。 在我眼中,大家看起来都很困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必须开始做点什么才对。然而,就算真的决定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开始做什么。心中只有要是不趁现在开始做点什么,就会来不及了的焦虑,却没有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有些像丸山同学一样,原本很轻浮的人突然脱胎换骨,开始认真努力;也有原本一板一眼的女孩子突然谈起恋爱。我也看过在长久交往后突然分手的情侣,或是将学力和未来的发展性当成判 断标准,重新整顿交友关系的人。每一种都像是穷鼠跳墙、狗急啮狸,很难说是正确的选择。我们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对了,芹香,哈密瓜你吃了吗?」丸山同学问我。 「啊!嗯,吃了喔~真~的很好吃呢,超甜的,谢谢你~」 看到我捧著脸颊这么说,丸山同学说著「对吧?没错吧,没错吧?」满足地点了好几下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几天前,丸山同学突然送我一整颗的哈密瓜。在学校收到一颗又大又圆的哈密瓜,我的困惑应该可想而知。 他本人说:「因为我之前受到你诸多照顾嘛。」嗯,就某方面而言,我也算照顾过他吧。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会是哈密瓜。问了乡津同学后,她说:「对龙辉同学来说,这可能是他最高级的致谢方式喔。」 「他觉得收到哈密瓜的话,没有人不会感到开心。对龙辉同学来说,哈密瓜似乎是某种幸福的象徵,像是无敌的存在。」 好难懂。 「对了,听说你好像终于正式?跟小香衣开始交往了吧。虽然是芹香怂恿你的,不过,真没想到你真的能攻陷那座铜墙铁壁的乡津城耶~真有你的。」我这么说,朝丸山同学的背拍了一下,他则是直率地回了一声「嗯」。 「果然是因为小香衣,你才改头换面吗~?」 「算是啦。毕竟小香衣是超正经的女孩子,想站在她身旁的话,我也得正经一点才行吧。但也不光这样就是了。有很多原因啦。」 「喔~那芹香就看看你能持续多久吧~」即使我若无其事地道出稍微带刺的发言,丸山同学也只回了一句「嗯,你看著吧」,感觉有点没意思。不知为何,我对这样的他感到些许不悦,有点想要使坏。再试著用带刺的发言深入一些吧。 「啊哈哈!龙辉同学,对于小香衣的正确性,或者是纯粹的一面,你似乎很单纯地深信不疑呢。她也不是神或天使,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所以不只正经的部分,她也有很多有点不正经的部分喔。要是一味地幻想,之后你的认知可能会出现误差喔~」 「哇哈哈。芹香,你一副『我是退到一段距离外,从高处俯瞰世事哟~』的脸,却又有不知世事的地方呢。」 丸山同学笑著说。啥?什么意思啊?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一脸自大地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啊?只要是曾经喜欢上某个人的人,都会明白这种道理啊。这世上不存在百分之百绝对善良的人,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会有从头到脚都完全符合自身喜好的对象。即使是自己喜欢的对象,一般也会有自己喜欢的部分和讨厌的部分。再说,喜欢这种感情会随著时间逐渐变化不是吗?可是,不为自己一时的情感起伏动摇,想要继续喜欢这个人,打算尽可能地喜欢这个人──这样下定决心才是『喜欢』吧?这不是感情的问题,而是个人意志的问题。我不单纯是喜欢小香衣,而是『决定要继续喜欢她』。」 不过,我能这么想也是托你的福,所以我很感谢你喔。你也别老是紧闭心房,多少学著去信任别人吧。丸山同学这么对我说。我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要听你这种人说教啊? 「什么啊,芹香才没有紧闭心房。芹香应该是大家公认的表里如一的开朗女孩子。」 「你这就是紧闭心房吧?跟每个人都很要好,就等于跟大家保持距离嘛。这是无所谓啦,不过,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随时都要开口喔!我很中意你这个人,小香衣一定也是。大家都很想帮助你,让这样的大家帮你一把吧。」 「是是是~谢谢你喽,龙辉同学!你也要加油哟~」 「嗯,无论结果是哭是笑,我们都是高三生了。加油吧。」 最后这么说完后,丸山同学跑上楼梯。或许是因为刚做出全新的决定,让他变得情绪高涨吧。就像躁郁症的躁症发作一样。 为了脱离笨蛋的身分,笨蛋鼓起干劲,做出全新决定的行为并不罕见。 不过,这基本上不会持久。有九成以上的情况是在当天大声做出主张就没有下文了。就算真的付诸实行,有五成无法持续超过三天。即使勉强撑过三天,只要发现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干劲就会逐渐消弭,出现变化。到头来,只有一切又回归原点这件事不会改变。笨蛋王国的城墙可是很高的。 虽然丸山同学送给我的那颗哈密瓜真的很好吃,但他那种「收到哈密瓜的话,没有人不会感到开心」的想法,有点欠缺对于他人的想像力。我也不是不开心,但心情有点复杂。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曾经吃过哈密瓜。 一开始那个相貌端正的男人离开后,有一段期间,母亲都偏好比较有钱的男人,时常带他们回家。 来拜访母亲的富裕男人带来的礼物中,水果大约是「最常出现的排行榜」第二名。印象中,以水蜜桃、麝香葡萄、哈密瓜或芒果这类在一般生活中较难品尝到,有点与众不同或是价格高昂的水果居多。 吃下丸山同学送给我的哈密瓜时,在口中扩散开来的香醇、甜美的果实汁液,唤起了我遥远的儿时记忆。 那时候,我过的生活应该较为正常。有母亲、母亲的情人,而且后者很有钱,来家里作客时会带来昂贵的水果当作礼物。虽然这绝对算不上什么正经的生活,但至少母亲仍在我的身旁。虽然是那样的母亲,但跟她在一起,我过得还算开心。 在那之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的人生顺利不断地走下坡。母亲消失无踪,也好几年不曾品尝过真正的哈密瓜。在昏暗的公寓房间里,吃著跟这片环境格格不入的高级哈密瓜,不知为何,我的眼泪不停往下掉。 我想,我应该是因为不甘而哭泣。 在母亲突然消失的那天后,跟我一起被留在这间套房里的正弥,不知为何,做出了要认真干活的全新决定。 母亲还在家里时,正弥在好几个职场打滚过,但没有一份工作能做得长久稳定,有一半是仰赖母亲的收入过活。有时过了一整个月的规律生活后,他突然又开始赖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地过了一个月。不过,从他时常外出工作这点来看,正弥或许比我的亲生父亲可靠几分。 在套房里无所事事时,闲到发慌的正弥时常会陪我玩,所以我不讨厌没有稳定工作的他。那时候,翻花鼓是我最热衷的游戏。找正弥陪我玩时,他一开始很不情愿,但玩到中途就开始变得极其认真。 可别小看翻花鼓这种孩子的游戏。两个人一起玩的话,除了手指的灵巧度以外,还必须动脑思考,是一种难度挺高的游戏。山→河川→网子→马的眼睛→能乐小鼓→船,外观变化十分优美,跟一个人翻花鼓别有一番乐趣。彼此之间的默契也很重要。将绳子套在手上的一方,必须适时放松手指的力量,让负责移动绳子的一方操作。 「咦,现在要动哪一条?」 「那边。对,那边的外侧,也把下面那条绳子拉过来这里,然后从内侧穿过去。」 「喔喔,成功了。好厉害啊。」 正弥负责移动绳子的时候,就算想教他怎么做,因为我的双手都套著绳子,所以必须都用口头说明。这不光是怎么移动绳子,该怎么说明才能让对方听懂自己的指示,也是必须动脑思考的问题。 「好厉害喔。芹香很聪明呢。」正弥摸了摸我的头。 「这只是在玩游戏而已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其实有些自豪。听到别人夸赞自己聪明,不管是谁都不会感到不快。 「既然连游戏都能玩得这么好,如果认真念书,你一定会变得更聪明吧。你要多读书喔,脑袋变聪明的话,会有很多好处。」 「嗯,我知道了。」 「芹香,你 喜欢念书吗?」 「嗯,喜欢。」 「是吗?这是好事,还是要念书才行。我跟你妈以前都没有好好念书,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正弥不曾跟母亲发生激烈口角或是对她施展暴力,也不会以图谋不轨的动作摸遍我全身上下。他赖在家里不做事的那种悠哉气质,有时甚至让我感觉很优雅。虽然一个贫穷又不工作的男人,不应该这么优雅地过日子就是了。 原本是这副德性的正弥,不知为何,自从母亲离开家后,一直在同一个职场里工作。当然,因为他过去都仰赖母亲的收入过活,在母亲不见人影之后,他只能认命地去工作。不过── 我不明白正弥继续留在这间套房的理由。 有可能纯粹是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也或许只是他没钱自己去承租其他住处。然而,也可能是为了被母亲拋下,孤苦无依地独自留在这栋破旧公寓里的我。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 可是,过去是母亲情人的正弥在母亲离开后,成了跟我完全没有关联的存在。他没有必须继续照顾我的义务。 正弥只对我说「小孩子不用在意这种事啦」。因为我是个孩子,所以他不愿意告诉我理由吗?真想赶快变成大人。 正弥在二十四小时持续营运的工厂里,担任每天轮班十二小时的员工。两天日班、两天夜班、两天排休,一直重复这样的循环。尽管这么努力工作,正弥的收入仍算不上优渥,我也过著穷困到令人傻眼的生活。 长期过著作息不规律的排班生活,让正弥的身心受到相当程度的磨耗,他的睡眠品质开始变差,得靠安眠药勉强入睡。听到闹钟的声音惊醒后,他会以机能性饮料将咖啡因锭剂冲下肚,然后出门去工作。这样的日子持续一年后,正弥看起来明显憔悴许多,原本还算端正的那张脸变得浮肿,皮肤也失去弹性,无法违抗重力而变得松垮垮的。正弥急速地老化了。 看著某人在自己面前消耗生命力,变得丑陋而憔悴都会让人感到于心不忍。更何况,我是靠正弥在养。想到正弥或许是因为我而变得如此衰弱,也让我涌现罪恶感。为了起码不让正弥饿肚子,我运用微薄的生活费打理每天的三餐。因为我知道在肚子饿的时候没有东西吃,真的是一件相当悲惨又难受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至少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之后因为出现抗药性,正弥就算吃了安眠药也无法安稳入睡。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怜的我,在某次的一时兴起之下,拥著正弥,轻抚他的头并哄他入睡。乖宝宝,好乖好乖喔。我在心中这么默念,同时以一定的节奏不断轻抚正弥的头。就像故事里的温柔母亲哄小孩入睡一样。最后,正弥彷佛沉入水底般,在平静到令人吃惊的状态下睡去。 在一旁看著辗转难眠的正弥,我也很难受。我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么做就能让正弥好好睡一觉」,时常这样拥著他入睡。 某天,我平静地抚摸著正弥的头时,突然接收到这样的天启。 喔,原来如此。原来曾是母亲情人的这个人,现在成了我的男人吗? 母亲是个有著漂亮脸蛋的女人。 也是在除此以外的各方面,全都糟糕透顶的一个笨蛋。 因为是笨蛋,母亲的生活能力当然很低。一开始,她总会随便找个身边的男人厮混,依附著对方过活。一如母亲过去所做的,我现在也依附著身边的男人过日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可悲的是(是啊,真的很可悲),那阵子升上国中的我外貌不再像个孩子,而是变得跟年轻时的母亲──亦即发点心的大姊姊十分神似。跟怀上我的那个母亲神似。 一开始,正弥或许只是基于纯粹的善意选择留在这里保护我。他或许只是觉得变得孤苦无依的我很可怜,所以想要帮助我。然而,无论是多么崇高的理念,都会随著时间流逝而变质。 正弥现在把我当成一个女人看待──我还没有迟钝到无法察觉这样的事实。不过,有谁能够责备这样的变化呢? 上完夜班后,正弥会擅自钻进正熟睡的我的被窝里,将我的身体当成抱枕拥著入睡。一开始,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正弥紧拥著,著实让我吓了一大跳,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不觉得习惯这种事是好事,人们或许不应该对任何一个人怀抱著怜悯或罪恶感。 这阵子,正弥似乎睡得很好。至少这件事值得庆幸。 孩子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少女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变成女性成熟的肉体,无论本人愿意与否。 我觉得男人的性欲是非常伤脑筋的一种东西。只是因为拥有性欲,就连尚嫌年幼的少女都会莫名其妙被自己视为性爱的对象。 我想,我的这种「男人拥有性欲,会以性爱的眼光看待女性肉体」的自觉、透过肌肤接触的实际体验而学到的自我意识,让我更进一步成为性爱的对象。 国中时,我知道男生们都在背地里评论我看起来像是已经「尝过男人的滋味」。基本上,这不算是什么错得离谱的评价。毕竟我每天都被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疲惫不堪的男人拥著入睡。 这种生活带来的潜在影响,不知不觉中让我的身体发散出某种近似化学物质的东西,并传达给男生们,进而得出「峰村芹香是个熟知性爱的国中女生」的结论。 十来岁的男孩女孩还无法清楚划分恋爱和性欲的界线,好奇心和道德观相互交错成复杂的马赛克图样。这样的他们,彷佛只要一股春风轻柔拂过就会坠入情网。若是像我这种「熟知性爱的国中女生」混入这群少男少女之中,自然会引发许多混乱。 以下是第一件事例。 国中时,跟我相同学年的宫下同学是个相貌较为出众的男孩子。因为相貌出众,所以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某天,宫下同学约我在体育馆后方见面。我想著「他或许打算告白吧」,朝指定的地点走去。宫下同学在那时说出口的发言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告白没错。不过,内容却远远超过我的想像,让我震惊不已。 「其实,片川跟我告白了,而我也打算跟她交往。可是,我也很在意你。但跟片川交往后如果还对你怀有好感,就会变成我劈腿了。那样不太好,所以,趁我跟片川还没正式交往的时候,你跟我上床一次吧?」 宫下同学的提议大致上是这种意思。当下他以相当诚恳又有礼的语气,一五一十又详细地说出这种含意的发言。也因此,我在没有误解的情况下顺利了解到他想表达的意思。然而,我的脑袋陷入一片混乱。 站在我的立场,这是一个无礼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狗屁提议。不过从宫下同学的表情、态度和语气来推测,我认为他本人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反而应该说这样的提议,是他尽最大的努力想出来的诚恳结论。 我想,他在脑中建构出来的理论大概是如以下所述: 第一、男女之间的交往关系必须诚实。所以,在开始交往之后不能劈腿。这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事。 第二、上床是一件大事。因此,必须先以诚实诚恳的态度跟片川深入交往后,再发展到上床的阶段。 第三、不过,峰村芹香看起来已经熟知男女之间的性爱,所以可以把她当成上床玩玩的对象,而不是诚实交往的对象。 因此,先跟峰村芹香上床玩个一次后,再开始以诚实诚恳的态度跟片川交往,最后进而跟她上床。这样就不会构成劈腿,又能充分满足自己对性爱的好奇心。qed(证明完毕)。 宫下同学是个典型的国中男生──像只公狗一样被自己的性欲牵著鼻子走的笨蛋。不过,他大概想把自己当成一个真心诚恳的男人吧。所以才会编出一套这样的理论,让 自己相信,坚信自己的正当性,然后正大光明地当著我的面说出来。他应该连自己对我说出了无礼至极的狗屁提议都没有自觉吧。 峰村芹香跟其他同学年的女孩子不一样,看起来熟知性爱,所以把她当成这样的人对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可能是失礼的行为。在他们心中,熟知性爱的女国中生,会被男孩们不分青红皂白地鄙视。 听到宫下同学的提议后(当然,我马上就回绝他了),我心中涌现的不是怒气或愤慨,反而是「人类真的很神奇耶!」的新奇讶异。世上的每个人都拥有个别的思考回路,而这些思考回路的世界宽广无垠,得到了我的脑袋怎么样都无法得出的结论,而且这些人能演绎出伦理性,推敲出这个结论。 即使是出生在相同时代,相同社会上的同学年学生之间,人类的思考也能出现如此惊人的差距,让我感到很新鲜。 我开始对人类产生兴趣。 至今不太跟同学年的人交流,倾向独来独往,安静过自己的日子的我,在发生宫下同学的事件后,开始会主动去接触他人,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改变接触他人的方式,反覆进行著对照实验。 这不只是我用来满足好奇心或知识探求欲的尝试,也是我为了打造能让自己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最佳形象的作业。非自愿地成长为拥有漂亮脸蛋,熟知性爱的女人的我,为了让今后的人生一路顺遂,必须进行某方面的调整。在多方尝试,经历多次失败的我,得出了如下结论: 第一、倘若熟知性爱的女人表现出乖巧安分的模样,看来会加倍凸显自己熟知性爱的特质。尽可能表现得开朗、活泼,甚至聒噪到让人厌烦的程度比较妥当。 第二、跟个性善良的资优生女孩混在一起,不但能削弱这种特质,还能期待对方在紧要关头出面袒护自己。 第三、一般来说,成绩优秀的男孩子比较不会做出失礼的反应,也比较不危险。为了跟成绩优秀的人变得亲近,也提高自己的成绩比较好。 在能从自家骑脚踏车抵达的区域范围中,我挑选了偏差值最高的捧高报考,也顺利考上了。透过这样的方式,我成功塑造出拥有「偏差值很高」、「乡津香衣的同伴」、「聒噪又爱装熟,吵闹又活力充沛的女人」这三种条件的峰村芹香。 目前,这样的形象作战进行得很顺利。升上高中后,没有人对我提出那种失礼至极的性爱提议,我也不曾无端被人贬低人格,因此感到不甘。 我的人生开始步上正轨了。我必须让现况维持下去,然后脱离笨蛋王国,变成一个正经优秀的人──变成普通人。比方说,变成偶尔有机会品尝到哈密瓜,拥有一般水平的幸福的人。 对人类感兴趣的我喜欢观察人类,尤其偏爱观察乡津同学。她的反应坦率又可爱,甚至会让旁人感到害羞,而且也很有趣。 相识后没多久,我早早就发现乡津同学跟足球社的诹访同学之间似乎存在著某种关系。 虽然有些装模作样的感觉,但诹访同学基本上是个冷静温和的人。面貌较为清爽端正的他,是足球社里备受期待的潜力股,也经常出现在女孩子的话题之中,是个有点引人注目的男孩子。 诹访同学和乡津同学毕业于同一所国中。一开始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他们会出声向对方打招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变得不太说话。毕竟就算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人,升上高中后也会各自结交到朋友,因此变得疏远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一看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尽管两人都沉默著,但诹访同学的视线和乡津同学的视线总会神秘地交错。诹访同学望向乡津同学,而察觉到视线的乡津同学望向诹访同学,但诹访同学却随即移开视线。类似令人焦躁,彷佛错过了彼此的感觉。 在这个瞬间,乡津同学会露出连我看了都会不禁脸红,十足像个「女孩子」的表情。那或许是意味著揪心、恋慕之类的情感表现吧。明明思慕著某人,却因为总是错过而感到揪心──这种美丽的情感不存在于我的心中,所以引起了我的高度兴趣。 要是我从旁瞎搅和,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感受到燃眉之急的乡津同学或许会努力,试著为自己跟诹访同学的关系做点什么……不对,要是这样把自己的行为解读成对乡津同学的善意,这种合理化和自我正当化也太超过了。 对我来说,只要能引发某些事情,无论是什么样的事都无所谓。 如果事情会发展成对乡津同学来说理想的结果,那当然是值得庆幸。不过,就算不是这样,反正已经引发某些事情了,后果怎么样都和我无关。 小小的恶作剧冲动。又或是对一脸悠然,看似与世无争的乡津同学,环抱著带点嫉恨的坏心眼。 跟乡津同学独处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道出「芹香好像喜欢诹访同学~」这类的发言。不会太正式也不会太轻浮,有绝佳分量感的一句话。 看到乡津同学太过慌了手脚的反应,我拚命忍住笑意。竟然试图以理论来反驳别人的「喜欢」的心情,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可爱耶~ 结果,诹访同学跟乡津同学似乎分手了。 那两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站在我的立场无法观测到这些细微的地方,不过在那之后,面对诹访同学时,乡津同学的态度变得相当乾脆爽快。感觉像是完全看开了。于是,我也反过来察觉到「喔,乡津同学跟诹访同学之前果然有在交往呢」的事实。 对于这个结果,我感到恍然大悟和满足。然而,若只是为了让自己恍然大悟和满足,而害乡津同学和诹访同学分手的话,也让我感到过意不去。所以,接下来我决定撮合丸山同学和乡津同学。失恋的痛苦应该只有新的恋情能够治愈。 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能发现丸山同学已经迷上乡津同学,而且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光是在走廊上巧遇,他就会对乡津同学投以宛如火焰般炽热的眼神。若是再聊上几句,离去的时候,他的脚步会轻快到跟小跳步差不多的程度。太好懂了。啊啊,好难为情,太让人难为情了。丸山同学坦率的程度跟乡津同学不相上下,感觉很有趣。虽然体格壮硕,看起来不好亲近,但换个角度来看,会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 我怂恿丸山同学主动约乡津同学出去约会,另一方面也对乡津同学说:「龙辉同学看起来有点可怕,但跟他说过话后,他意外地很坦率,也有不错的地方呢。」若无其事地诱导她。 那么,问题来了。 光是这种程度的外力介入,就会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吗? 【答案】是的。 人类真的是复杂又极其简单的一种生物。 丸山同学乍看之下很可怕……或许他确实很可怕,但自制力很弱。就大范围的分类来看,他跟母亲后期经常带回家,会对我们施暴的男人比较相近。然而,听到我说「丸山同学意外地也有不错的地方呢」后,乡津同学会老实地开始靠自己寻找丸山同学「意外不错的地方」。透过主动寻找,却还是无法发现半个「意外不错的地方」的人,在这世上恐怕没几个。大家都有意外不错的地方,同时也都是最差劲的人。 过了一阵子后,捧高引以为傲的超级资优生乡津同学,跟捧高之耻的丸山同学是不是在交往的八卦开始流传。感觉震惊了整间学校,格外有趣。不管由谁来看,都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吧。 根据乡津同学的说法,他们虽然时常一起出去玩,但还不算在交往。可是,既然在这个当下说出「还不算」,就代表你们开始交往是迟早的问题了吧。我这么想著,在一旁关注这两人的恋情。 就算撇开乡津同学跟丸山同学这种超 级好懂的人不谈,人类的行动模式真的很有限,会让人质疑「你这种逻辑说得通吗?」的稀有异常人基本上少之又少。就算是异常人,只要看惯了,大概都能被分成既定的几种类型。这么做之后,会出现这种反应──人类只是拥有很多这类模式设定的存在罢了,就像是构造比较复杂的箱子。日常对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句子,而男女关系也单纯至极。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会对跟自己一起度过最漫长时间的人,自动产生「情愫」这种东西。 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 这时候会遇到的,就是「我自己是否也对正弥日久生情」的问题。毕竟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漫长到足以让感情萌芽、转移。 从客观角度来看,正弥的年龄已经是称得上中年,年纪比我大一倍以上,却没有跟实际年龄相符的收入水平。看起来总是疲惫又憔悴,身心都顺利地不断被生活磨耗,感觉注定在不远的将来完蛋。老实说,是个没有半点优势的男人。 而且,正弥肯定把我当成一名异性看待吧。 当然,我不能回应正弥的感情。不管怎么想,这都会是一条将我导向毁灭的路,让我坠入笨蛋王国里更深邃的地狱,是笨蛋才会做出的选择。 人类是环境的奴隶。跟某人共度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无论自己的心意如何,都会自动产生情愫。不过,随著这种一时的感情行动是笨蛋才会做的行为。人类理应能够凭藉意志力,战胜身处的环境才对。我跟母亲不同,我绝对会以自己强韧的意志力,逃离这个笨蛋王国。 现阶段,我还是只能仰赖正弥过活。不过,只要从高中毕业,我就能跻身成年人的行列。我必须找到能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方法,马上拋下正弥,从笨蛋王国逃出去才行。 绝对不能回头,不能被情感牵绊住。我必须站在客观角度观察,理性地思考,做出精确的判断。 我必须走上正确的道路才行。 午休时间,我又一如往常地和乡津同学面对面坐著吃午餐。 乡津同学看到我超级迷你的便当盒,惊呼「你的便当盒太小了吧?这样吃得饱吗?」我回应她:「嗯~芹香是小鸟胃,没办法吃太多东西~」,不过,这些分量其实完全不够。我会用迷你的便当盒,纯粹是为了节省餐费罢了。 所以才刚吃完便当,我就已经觉得「肚子好饿喔~」。不过,因为我从小就习惯饿肚子了,因此虽然会觉得饥饿,但忍耐并不痛苦。对我来说,空腹不过是家常便饭。 应该说,比起真正空腹的时候,刚吃完东西后涌现的「肚子好饿喔~」的感觉反而会更强烈。因此吃完饭后,我通常会望著窗外发呆,静待自己的身体习惯这股空腹感。 这段将意识放空的时间,是我在一整天中防御力最薄弱的时刻。这时,乡津同学像是看准了这个破绽,问我:「对了,芹香,你已经决定要去念哪一间大学了吗?」结果我反射性地老实回答她:「咦?不,我应该会去工作吧。」连第一人称都弄错了。 在说出口后,我心想著(啊,应该更敷衍带过才对)。我望向乡津同学,她露出一脸「啥?」的表情,同时也「啥?」了一声。呃,你这么说我也很困扰。 虽然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但已经说出口的话也没办法收回,所以我打算再以轻松语气带过这个话题,尽可能以做作的态度说:「咦?之前没跟你说过吗?芹香不念大学喔~」同时混入「好!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拒绝暗示。只要察觉到我表示拒绝的弦外之音,察觉力敏锐的乡津同学就会停止深入追问。 明明应该是如此,但不知为何,乡津同学只有今天不肯罢休地说:「咦?可是,你的成绩这么优秀,不升学很可惜耶。」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有种被背叛的感觉,让我变得有些不悦。 「嗯~可是问题不在于成绩啊。毕竟大学是让想继续读书的人积极学习的地方,而不是成绩好的人就应该去的地方吧?芹香不想继续深造,所以没关系~」 随便找间适合的公司上班,认真工作一阵子后找个好男人结婚,变成让老公养的懒洋洋家庭主妇,这才是芹香理想中的完美人生~我维持著轻佻的语气,同时刻意不掩饰自身的不悦说道。乡津同学相当害怕被他人讨厌,所以只要聊天对象稍微不开心,她就会无法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明明应该是如此,但今天的乡津同学莫名地不肯退让,追问我:「真的吗?你有好好考虑过吗?」。唔哇~有够麻烦。乡津同学让我最中意的地方,就是她绝不会跨越我拉起的界线的慎重个性。现在这样的行为可是相当严重的背叛。违约了,她到底是怎样啊? 「当然,如果这是你认真考虑后做出来的决定,那我也觉得很好。不过,这不是真的吧?」 「什么东西不是真的?咦?芹香真的没有要去考大学啊。芹香也跟班导说过了,所以已经拍板定案喽。不去考大学是这么奇怪的事情吗?小香衣,你该不会觉得只有高中毕业的人一定不是善类,无法过著正经的人生吧?」 我彷佛某种开关被打开,一反常态,开始滔滔不绝地反驳乡津同学,还为了自己的发言莫名激动起来。 「跟你说喔,女生去考四年制大学的升学率一直都不到五成。所以每两个女孩之中,有一个不会去念大学是很普遍的情况。现在这里有两个女孩子。小香衣会去念大学,芹香不会去,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一边说著,我将手撑在桌面上,探出身子。乡津同学则是将手弯成直角举起,她大概是想表达「投降」的意思吧。然而,乡津同学没有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还是不打算妥协的样子。她以这样的姿势继续说: 「以日本全国人口为统计对象的话,结果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如果把范围缩小在这间学校的话,毕业后直接就职的人,每年可能只有一个或是完全没有喔。」 「不过,至少有一个不是吗?明年,芹香将会成为这个人,只是这样吧。几乎每个学年里都会出现一个怪人,嗳,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芹香是个怪人吧?」 教室里的其他人开始陆陆续续将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我跟乡津同学也察觉到其他同学纷纷停止聊天,望向我们。尽管如此,我们仍无法结束这个已经开始的话题。 「呃,但我想说的不是那样……」 「那样是怎样?是哪样?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个话题有这个或那个吗?」 「呃~……如果你说不考大学的话,我想,你应该是真的不打算去考吧。」 「芹香从刚才就一直这么跟你说了啊。」 「我的意思是,你说自己没有想继续学习的东西不是真的吧?」 「这个……」 我明明想说些什么来反驳。 然而,我却当场语塞,无法再说不出半句话。 「芹香,你不是很喜欢学习吗?现在也是,如果不是为了考试而念书的话,就代表你是因为喜欢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喜欢搞懂不懂的事情才念书吧?假设……」 乡津同学继续说下去。她直直盯著我的脸,没有移开目光。她相信自己的言论是正确的,那是毫不质疑自身正确性的正义眼神。你是错的,我是对的,所以,我要矫正你的错误。我要帮助你,我要拯救你,我要将你导向正确的道路──就是这种圣人的眼神。我时常看到乡津同学流露出来的眼神。 让人打从心底不爽! 有够傲慢!有够厚颜无耻!有够自大、自恋、粗神经! 「芹香要回去了。」 勉强说出这句话后,我粗鲁地收拾桌上的便当盒,「砰!」地一声将它塞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迅速走出教室。像一只丧家犬那 样。 乡津同学大声呼唤「芹香!」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但我没有回头,没有停下脚步。我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脚步。 不想被任何人撞见的我,低著头快步走向校舍大门的鞋柜。 虽然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我应该马上会哭出来。 我换上乐福鞋,在脚踏车停车场里牵出脚踏车,同时不知道以谁为对象,不停地咒骂著「混蛋!混蛋!」。从客观角度来看,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就连脑中残存的那个冷静的自己也觉得「唔哇~这家伙怎么搞的啊,好可怕喔」。但这个冷静的我,没有控制身体行动的权限,只能眼睁睁看著我硬是将脚踏车拖出来,让左右侧的脚踏车像骨牌一样往两旁倒下,然后想著「哇~好粗鲁喔」。 我用力踩下脚踏车的踏板,一边让脚踏车前进,一边不停咒骂「混蛋!把别人当笨蛋一样!」。脑袋一片混乱,连嘴上这么咒骂的我也不明白是谁把谁当笨蛋,自己又是在对什么生气。我卯出全力,以半站立的姿势奋力踩下踏板,车轮转了三圈,来到我能达到的最高速度时,我哭了出来。泪水从眼眶溢出。 喔,原来如此。我不是在生气,不对,或许是在生气,但比起怒意,我更觉得……原来如此啊。 此刻,我非常非常不甘心。 我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 对于自己有多幸福都浑然不觉,一定也不曾想像过自己眼中的「普通」,可能是别人眼中的「特别」。在普通的家庭中出生,普通地有父母陪在身边,理所当然地让他们供养自己念高中,理所当然地让他们负担大学学费。在发生什么好事的时候,有人会送上整颗哈密瓜为自己庆祝。打从出生以来,就理所当然地享受这种「特别」至今,不仅如此,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问「为什么?」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么伤人。 这种善良又正确的普通人,让我非常非常不爽。 平时鲜少动怒的我,面对这股突然涌现,类似愤怒的神秘情感不知道该将它宣泄至何处才好。不过,我觉得将这股情感宣泄在脚踏车踏板上,应该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来得健全。好,我明白了,就把这股情感宣泄在脚踏车踏板上吧,直到它完全消弭为止。这么下定决心后,我更卖力地踩著踏板。我骑著脚踏车离开校门,来到薄川前。这里分成左右两条岔路,我能够选择要走哪一条路。我拥有这种程度的自由,也只有这种程度的自由。无论往左转还是往右转,到头来,抵达的目的地都是同一个。 我往左转,沿著河畔往东走,然后右转上桥,越过薄川。在超高速的状态下急转弯的话,脚踏车会倾斜到令人难以想像的程度。呜哇!脚踏车这种东西就算很倾斜,之后也会自己弹回来呢!有了这个奇妙的发现后,我的心变得轻盈了一些。啊哈哈,卯出全力踩脚踏车还满开心的嘛。 像这样,从薄川对岸沿著河畔前进,绕回西边时,我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一直支配自己直到刚才,那股宛如火焰般灼热的激动情绪也冷却不少,只剩下些许余温。发现乡津同学事先埋伏我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 我按压煞车握把,在乡津同学的面前停下脚踏车,然后下车。 「这是怎样?你在干嘛?像个傻子似的。」 乡津同学似乎是全力冲刺追了过来。她拱起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不管再怎么拚命狂奔,徒步的乡津同学都不可能超越卯足全力踩脚踏车的我,来到这里埋伏。 不过,这个谜题的答案很简单。就算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用看的也明白。乡津同学的脚湿答答的。水渍在柏油路面上明确显示出她的移动路线──她八成是穿越河床,笔直地从堤防爬上来,翻过护栏来到马路上吧。面对薄川,面对每天早上阻挡我去路的这条可恨的薄川,她没有往左转或往右转,而是直接跨越。 「我想!我们得好好谈一下!」呼吸逐渐恢复正常后,乡津同学挺直背脊,以令人吃惊的大音量说。 「你是笨蛋吗……」这么说的我,嗓音既小又微弱。乡津同学拥有能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得乾脆俐落的勇气,反观我,在最关键的时候,却无法鼓起干劲,会被别人压倒。 「你直接横越薄川过来?为什么?薄川毕竟只是薄川嘛,只要想横越,或许是做得到啦~可是,都已经是高中生了,一般有人会这么做吗?简直跟笨蛋一样。你脚上的乐福鞋都彻底弄湿了耶~这样皮革会受损喔。你知道吗?乐福鞋非常贵耶,不是能让你想著『如果这双鞋烂掉了,再买一双新的就好啦~』这种程度的东西喔。你得更珍惜它才行啊。」 我叨念著这些,眼神在半空中游移。而乡津同学紧紧揪住我的双肩,我们对上视线。我的视线被迫对上她的视线。 「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痛苦。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就算是我,也看得出来你很痛苦。因为我一直都在你的身旁看著你啊。如果有什么事让你痛苦,我想了解。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我也想帮忙。就算什么都做不到,我也想替你分担一些,因为……」 够了,别用那种坚强,没有一丝迷惘的眼神看我。 因为这样的眼神会让我很火大。 「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什么啊?乡津同学是这么热血的角色吗?她明明绝对不会跨越肉眼看不见,我若无其事画下的拒绝线才对,我明明喜欢的是这样认分守己的她。然而,别说是界线了,她甚至跨越了一条河。 她竟然自己选择出一条不是往右,也不是往左的道路。 让乡津同学拚命到这种程度的,究竟是什么?这股热情是怎么回事?是从何而来的?真的像个笨蛋一样耶。笨蛋笨蛋,全都是笨蛋。 你问谁是笨蛋?我就是最笨的笨蛋。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是什么让乡津同学拚命成这样。 是我啊。 是我让乡津同学拚命到这种程度。 这个人是打从内心真的为我著想。我明明在观察乡津同学,我明明一直看著她、冷静地分析她,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察觉她对我释出的坦率善意呢? 竟然可以不求任何回报,真心地体贴另一个人,这是多么独善其身、多么傲慢又多么令人不爽的……!这只是因为她身处于得天独厚的环境,有余力去做这些事而已啊。想要去拯救别人什么的,真是自以为是。 可是,没办法了。就算列出这些头头是道的理论,我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因为,我想对乡津同学道出自己的一切。 我再也无法挥开这只对我伸出的援手。 我也想跟乡津同学当朋友。 「知道了啦……」我怀著接受对方劝降的心情,老实地开口。 「我们聊聊吧。」 「等等,让你坐在后座是基于不得已,所以这点芹香还能接受。可是,你为什么要侧坐啊,小香衣?也太少女了吧!」 「咦?可是,因为我就是少女啊。」 「我说啊~为~什么芹香得让一个女孩子侧坐在脚踏车后座,上演青春十足的戏码?而且,坐在后座的人还是小香衣。」 「啊哈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高中生啊,就算挥洒青春也无所谓嘛。」 「芹香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好~那车子要发动喽~!」 我随即使出要把乡津同学甩下车的猛劲,以半站姿奋力踩下踏板。 「啊!咦?呀啊!」我感受得到乡津同学拚命保持平衡。 坐在脚踏车后座的人通常会抓著踩踏板的人的身体,但因为我是站著踩踏板,整个身体比较往前倾,离后座的人有一段距离,所以很难抓著我。如果是跨坐就算了,侧 坐应该更难保持平衡吧,活该啦。 「咦~?不过,我们要去哪里?你有什么提议吗?」 「啊,有喔。有个很适合静下来聊天的地方。」 乡津同学带我来到松本市民艺术馆的顶楼。明明是建筑物顶楼,但这里却像是铺著一片绿色草皮的公园,通风良好,也没有其他人,待起来很舒适。 「喔~不错嘛。原来松本还有这种地方啊。」 「嗯,我也是龙辉同学告诉我的。」 「啊,是喔。原来如此~喔~」 「咦,你怎么啦?难道是在吃醋?」 「都说啦,为什么芹香得跟你上演这种青春老哏戏码呢?」 吃醋是怎样啊。我跟你又没有在交往。 乡津同学脱下袜子和乐福鞋,挂在扶手上晾乾。在草皮上伸直光溜溜的脚坐下。今天的天气很好,只要在这里发懒一阵子,袜子跟乐福鞋或许就会乾了。我靠在扶手上站著。 「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跷课呢。」乡津同学仰望著天空说。 「芹香也是第一次跷课啊。」 「总觉得啊~漫画或小说里的高中生马上就会跷课,彷佛这么做很理所当然,好像也不会因此挨骂。不过,在现实世界中,一般来说是做不到的吧~」 「嗯~也不是真的做不到啦,但好像会有什么东西崩坏,再也无法恢复原状,所以会害怕,不想偏离轨道。」 「就是说啊~好像只要出一点小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状况。老师们也会说这种话来吓唬我们,感觉完全无法大意,真讨厌~」 只要有心,无论是跷课还是横越薄川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又没有持枪卫兵在一旁监视,一被发现逾矩就会被人开枪射杀。只要有心想做某件事,通常都有能力做到才对。 不是实质的锁炼限制著我们的行动。遭到束缚的,是我们的思想。无论是什么事情,除非自己不想做,否则不见得做不到。 「我们真的很乖耶~好认真喔~」乡津同学以自嘲的语气轻喃。 「很认真呢~」我也跟著附和。 「感觉好厉害喔。现在,我们在这里聊天的时候,学校那边正在上下午的课呢。这一刻自己竟然没有坐在教室里,感觉超级不可思议。」 「嗯,偶尔这么做或许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呢。」 我试著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之后应该会被臭骂一顿就是了。 那么,虽然说要聊聊,但该从何聊起才好呢?无论是不去考大学的理由,或是我突然生气的理由,想要说明这些理由的话,就得一并说明我至今极力隐瞒的那个奇妙环境。这样一来,就得先介绍我母亲了吧。还有正弥也是。这说来会非常长呢。 「其实,我家超级穷的。」我这里开始述说。 「我的母亲在五年前人间蒸发了。之后,只有当初跟她同居的小白脸留了下来,到现在,我仍跟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因为他原本是母亲的小白脸,所以不太外出工作,但现在变得还算……应该说非常努力地工作。托他的福,我才能勉强活下去。」 我开始说的故事八成比乡津同学原本想像的沉重许多,所以她大概觉得相当困惑。不过,她仍静静地继续听我说。 「那个人很努力,然而,因为他的学历不高,只能去工厂当作业员,所以不管再怎么拚命工作,薪水都很少~我们真的很穷困,因此,我完全没想过要去念大学。毕竟,这根本不可能。所以,突然听到你以『继续升学』为前提,以理所当然的态度问我想念哪一所大学,让我觉得很生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对不起。」 「不。拚命隐瞒、粉饰这件事,敷衍带过的人是我。因为我隐瞒得太过完美,你才没有发现这件事。明明如此,却因为这样生气,我根本是恼羞成怒。所谓不知者无罪啊。」 开始跟乡津同学诉说这些后,尽管有些模糊,但我第一次掌握到自己生气的理由。乡津同学的提问或许是导火线,不过,我并不是对她动怒,只是纯粹觉得生气。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生气。 要比喻的话,是在对这个不平等又不讲理的世界生气。 「因为没有钱,除了制服以外,我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所以,放假时也不会想跟朋友出去玩。可是,因为不希望这些理由曝光,我会尽量敷衍过去。你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执拗追问的人,所以我觉得跟你相处起来很轻松。再加上,你也不会一直追问我的手机号码……因为我没有手机。」 「咦?原来是这样啊。因为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手机号码,我还觉得很沮丧呢。」 「我没有手机啦。既然这样,怎么告诉你号码?」 「咦?不然,你书包的侧边口袋怎么会鼓鼓的?」乡津同学指著从我书包里探出头的白色毛球手机吊饰。这个手机吊饰是她送给我的礼物,跟她别在智慧型手机上的吊饰是一对的。 「喔,你说这个?」我将手机吊饰拉起来。和吊饰相连的小板子从书包的侧边口袋里滑出。 「这是鱼板下面的那块木板。」 「鱼板下面的那块木板……」 我在木板的一角打洞,系上手机吊饰,然后放进书包的侧边口袋里。看在旁人眼中,应该像是里头放著一支智慧型手机。 「为什么是鱼板下面的那块木板?」 「咦?因为,我没有其他能系上手机吊饰的东西。」 看到乡津同学的书包侧边口袋里,只有手机吊饰露在外头,我觉得有点可爱,所以也想模仿。没关系吧? 「应该说,不只是智慧型手机,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太穷了。像文具用品,我也只有自动笔和橡皮擦而已。看到你能用非常多种颜色的萤光笔注记不同的重点内容,让我很羡慕。」 「喔~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买太多东西,是极简主义的人呢。你好厉害喔,芹香。你真的隐瞒得很好呢。因为,就算现在像这样听你说,我还是完全不觉得你很贫穷耶。」 「我很了不起吧?」 「演技未免太好了吧?」 小香衣这么说后,我们看著彼此轻声笑了出来。一直以来,我都莫名觉得「如果自己家境穷困的事实曝光,一切就结束了」,所以我尽全力掩饰、隐瞒这件事到现在。然而,在向小香衣坦承这一切之后,她的态度没有改变,依旧是小香衣。 我稍微觉得「啊啊,有跟她说这些真是太好了」。内心有个这么想的自己存在。 到头来,被束缚著的是我们的想法。「做不到」或「没办法」的判断都是自己擅自认定的结果。实际放手去做后,才发现原来这么简单。就算是横越没有架桥的河川,只要我们有心,也能够成功。 「嗯~可是凭你的成绩,我觉得应该能去争取奖学金之类的补助。考虑到通学距离的话,去读信大也可以吧?至于金钱方面,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 「我也有稍微考虑过这种可行性。可是,我果然应该搬出那间套房。」 如果继续在那间套房生活,继续跟正弥一起生活,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犯下致命性的错误。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得避免才行。我不能坠入笨蛋王国的漆黑深渊里,所以完成准备后,我就得头也不回地拋下一切逃走才行。逃往笨蛋王国的城墙外头。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毕竟他不断磨耗著身心,持续工作,养活我到现在。可是,我不能跟他待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有什么不对?是什么有错呢?是时代?是这个国家?还是时运?他不是坏人,也没有恶意,可是,却一定会让我的人生完蛋。所以,他是恶的一方。」 因为我不能变成母亲那 终章 花绽之春 ──────────────────────── 2017/3/30 乡津香衣 ──────────────────────── ──────────────────────── 早晨的空气开始带点潮湿的气息,我想著「喔,冬天结束了呢」。不过,轻轻打开缘廊上的落地铝窗,来到外头后,刺上肌肤的空气依旧冰冷生硬。说不定还会下雪。 在冬天时将天空一分为二,清晰到不像现实的山棱线逐渐蒙上一层雾,愈来愈模糊。一想到从今天起,将有一阵子看不见这片看惯了的风景,就觉得有些特别。 今天,我将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安昙野,前往东京。 放榜之后,我终于从真的十分漫长又煎熬的大考准备中解脱,过了一段真的很轻松又开心的日子。回过神来时,今天已经是前往东京的日子了。 再过几小时,我就会离开这个家。尽管明白这一点,我内心的某处却觉得这不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缺乏真实感。明明已经近在眼前,但对独自到东京念大学,在那里居住一事,我仍无法具体想像这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原地踏步几下,以双手掩嘴,用呵出来的气息温暖掌心时,后方传来落地窗被拉开的喀啦喀啦声。母亲也来到院子里。 「早安,香衣。你在院子里做什么?」听到母亲这么问,我以「我在看山」回答她。 「这样啊。毕竟你会有一阵子看不到常念大人。」母亲面对常念岳的方向,静静双手合十。我也效法母亲,对山合掌。虽然不知道是在对谁祈祷,不过,这座城市里的人说,那座山上存在著什么。比人类伟大,却又比诸神更容易亲近的存在。 「好啦,来准备早餐吧。」母亲返回屋内。我朝著她的背影喊了声「嗳,我出去散步一下喔」,穿著crocs的懒人鞋直接往外走。 我从农业用蓄水池的旁边往北走去。这是我国中上学的路线。两只鸭子漂浮在看起来很冰冷的水面上。它们在水面下拚命地摆动双脚,但因为水流的关系,从座标来看,它们一直都待在同一处。鸭子的表情总是很认真,我想本人(本鸭?)应该也很认真地在划水吧,但看在旁人眼里,这样的它们滑稽又可爱。 我的高中生活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尽管当事人为了抵抗水流,拚命挣扎著往前跑,却还是一直待在相同的座标上也说不定。看在旁人眼中,一定也很滑稽可爱。 天气明明这么冷,一个穿著短袖短裤慢跑的男人跟我擦肩而过。若是为了健康而慢跑的话,他的速度非常快。用这种速度跑步的话,感觉反而会危害健康。擦身而过后,我才涌现了「咦?」的疑惑,转头望去。 那个男人也停下脚步望向我。 啊,原来是诹访同学。只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或脸型的话,我明明能认出那就是我熟悉──曾经熟悉的诹访同学。但不知为何,他整个人的感觉几乎判若两人。擦身而过的当下,我甚至没认出他。他的肩膀好宽,身高或许又长高了一些。 「嗨,乡津。」诹访同学露出软绵绵的笑容。只有这张意外讨喜的笑容,从国中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过。看到诹访同学像国中时一样对我爽朗地笑,我感到非常怀念。 「早安,诹访同学。」回应他的招呼后,我缓缓走近诹访同学。 「我一时没认出你。诹访同学,你变得非常壮呢。」 「有吗?你没什么变呢。不过,好像瘦了一点?」 「因为准备考试很辛苦,我大概变得有点憔悴吧。不过,在确定上榜,终于解脱后的我又慢慢胖回来了,所以可能马上会恢复原样。」 虽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聊,但能跟诹访同学这样普通地交谈,让我很开心。我们好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调适,但该怎么说呢……已经没事了。我可以很普通地跟诹访同学说话,这明明是一件令人很开心的事,我的内心却感受到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刺痛的甜美痛楚。 流逝的时光会将一切吞食殆尽。无论是好的事情,还是不好的事情。 「你是考上东大吧?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很厉害了,但你果然很厉害呢,乡津。」 「你才是呢,呃,是什么来著?我记得不是bellmark的……」 看到我歪著头努力思索的模样,诹访同学说:「你还是老样子,对足球没有半点兴趣呢。」但是他在笑,或许是感到傻眼吧。 诹访同学跟某支名字很像bellmark的球队签约,从这个春天开始就是职业足球选手了。在同年的球员中,他的未来发展指日可待,似乎还被选为下一届的日本队代表候补。 「我在几年前教你念书的那些日子,好像一场梦呢。」 「真的,高中三年感觉转眼之间就过了。明明彷佛是前一阵子才发生的事,却已经想不太起来了。照这样下去的话,好像会在转眼之间死去呢。」 至此,我们的对话一时中断,出现了一段奇妙的空白。我不自觉地望向山的方向。三百六十度,不管往那个方向看去,都是一片山景。 「加油喔,诹访同学。」 「嗯。我会踢出响亮的名号,让对足球完全没兴趣的你,都会听我的名字听到厌烦的程度。所以,你就在某处看著吧。」 「嗯,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加油。」 「你也加油喽,那我先走了。」 「嗯,掰掰。」 诹访同学再次以惊人的速度跑走了。他宽广的背影就算是跑步,也不太会左摇右晃。每一步都扎实又稳定。 我轻声道出的「再见」没有传入任何人耳中,只在冰冷的空气中化开、消失。 再见了,诹访同学。 很意外的,芹香说要帮忙我做搬家准备。我到车站接转乘电车来到穗高的芹香时,她异常亢奋地说:「好厉害~!真的什么都没有!完全就是『乡下』的感觉!」 「这是芹香第一次搭乘大系线,窗外的景色会慢慢变得像亚利桑那州吧?所以,芹香忍不住想著『真的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觉得超级不安。咦~只是离开松本一段距离,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她的发言太过失礼,我愈听愈生气,「啪!」地打了一下芹香的屁股。 「啊!好痛!你做什么啦,小香衣!咦?好过分喔,反对暴力!啊~讨厌讨厌,暴力的人最讨厌了。你以前明明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女孩子~」 就像这样,芹香仍一如往常地保有谐星般的夸张言行。不过,初次目睹到她的便服打扮是一身简单的紧身牛仔裤,加上黑色的素面连帽上衣。这身简朴打扮和她标致的脸蛋搭配得天衣无缝,让芹香看起来宛如一名成熟女性。 芹香已经完全从女高中生的身分毕业了。 高中的毕业典礼在三月初举行,比国立大学的放榜日来得早,因此包括我在内,出席毕业典礼时,也有很多人还不确定自己会去念哪所学校。也因此,整体气氛跟国中毕业典礼有些不同。没有大团圆的温馨感,弥漫著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与其说是毕业了,感觉更像只是因为时间到了,而被学校赶出去。我连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一事,都还没有什么实感。 「你看起来好帅气喔,芹香。」听到我这么说,芹香捏起大腿部分的牛仔裤布料,开心地笑著说:「你觉得这条裤子看起来多少钱?」 「呃~?两千日圆上下?」 齐需要的衣服,又不会超过预算。不过,衣服跟鞋子这些东西比想像中便宜很多耶。这双鞋子也是在均一价三百九十日圆的店里买的。」 前往我家的路上,因为芹香对可以在车站附近的大马路看到的大鸟居倍感兴趣,所以我们稍微绕路到神社去。 「这么说来,芹香没去神社参拜过呢。这是我第一次参拜,人生第一次。」 「你不去神社参拜吗?」 「嗯。因为笨蛋王国里不存在这么庄严神圣的文化。」 既然都来了,我们决定去参拜后再走。但因为两人都已经考上了大学,所以没有什么特别想祈求的愿望。我问芹香「你想许什么愿望?」后,她说:「真要说的话,芹香想祈祷自己的学费能全额减免。」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吗?」 「芹香是有去申请,但好像要等入学后才会通知结果。不过,成绩应该没问题,再加上校方也会考虑家庭环境和收入等条件,所以应该能通过审核吧。」 芹香考上了信大的财经法律系,从这个春天开始会搬进信大的学生宿舍。虽然会和即将前往东京的我分隔两地,但芹香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也不会对我说些离情依依的话。虽然我也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但还是觉得有点落寞。 我问她为什么选择财经法律系,芹香说:「因为芹香对人类有兴趣。」 「虽然说是人类,但芹香不是指个人,而是抽象的『人类』这种生物的整体系统,所以芹香不是选择心理系。要说的话,芹香这样的想法比较偏经济学的理论。」 「喔,原来是这种意思。」 「另外,把就业志愿、自己的偏差值、学费和助学措施等要素考量进去的话,这算是最妥当的选择吧。信大财经法律系的毕业生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芹香意外地有好好考虑到自己想做的事、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走下去等相关问题,不免让我感到敬佩。 至于我,被问到为什么选择农学系的话,我也能答得出理由。可是,要是现在问我大学毕业后的愿景,我实在一点概念都没有。 说到底,我连下个月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都还无法想像。 透过申请入学的方式,龙辉同学很早就确定要去念东北大学的工学系了。从这个春天开始,他要一个人到仙台去生活,跟前往东京的我分隔遥远的两地。 我尽可能避免去想这件事。 因为就算想了,也只会觉得难过而已。 几乎不需要再去学校的圣诞节前夕,龙辉同学说「我有话想跟你说,出来见个面吧」约我出去,久违地前往松本。 那时,为了准备大考苦读的我因为疲惫而变得有些焦虑。听到他从手机另一头传来的语气很严肃,就让我认定是「唉~绝对是要跟我谈分手~」,在搭乘电车时陷入重度忧郁。那阵子的我脾气异常暴躁又神经质,仗著龙辉同学总是无条件地温柔对待我,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他。准备入学考试固然很辛苦,但龙辉同学同样是考生,明明两人互相扶持就好了。单方面乱发脾气的行为真的很差劲。唉~说得也是~老是做出这样的行为,人家当然会想跟你分手啊~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反省自己的行动。在电车里,乾脆直接回家好了的想法好几次闪过我的脑海。可是,不论是不是会分手,我不想再经历不上不下、半吊子的关系了。所以,我鼓起勇气去见他。 所以在龙辉同学带著一脸快哭出来的悲怆表情说:「其实……」他的下一句话是「我透过申请入学的方式,考上了东北大学」时,我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为,我还以为他绝对要说什么坏消息。 有人一脸严肃地表示「我有话跟你说」的话,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过了三秒后。 「恭……恭喜你~~~~!」我哭著回应他。 因为龙辉同学考上大学而感到开心,与为了他不是要跟我谈分手而感到放心。两种情绪一口气满溢而出,让我变得极度亢奋,大声嚷嚷著「咦?很棒啊!好棒喔!考上了?那是国立大学耶!好棒~太好了~!恭喜你~~!」同时不知为何,泪水也不断流出。 看到我拚命鼓掌,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龙辉同学像是将自己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只笑著以「谢谢」回应我。 「是喔~……所以,你已经可以脱离准备入学考的战场喽?好好喔~真羡慕你。」还得继续应付私立大学入学考的我打从内心这么表示。 「在你忙完考试之前,感觉有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出来玩了呢。」结果,我们那天只聊了这件事就解散了。 然而,我想念的大学几乎都在东京,所以,虽然还不知道有没有考上,但我恐怕会跟龙辉同学分隔两地──在回程的电车上,我才终于想到这件事。 喔,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龙辉同学才会面色那么凝重吗? 也就是说,他今天约我出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谈分手。 可是,被我嚷嚷著「太好了~」的兴奋情绪压倒,他觉得当下的气氛不适合谈这个。再加上,我的考试也还没结束。我的想像力最多只能延伸到「大学能不能考上」的范围,比这件事更久远的计画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事情,我完全无力去试想。 「既然这样,你也去报考东北大学不就好了吗,小香衣?你应该能轻松考上吧?」听到芹香这么说,在听到她这么说之后,我才惊觉到自己从没思考过这种事,然后再次大受打击。 我一心只想考东京的大学,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曾有过「为了龙辉同学,就算得修正自己的目标,也要跟他一起去念东北大学」的想法。 或许,我对龙辉同学的感情就是这点程度而已──我不禁这么想。内心有个冷静的自己告诉我「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毕竟,虽然我喜欢龙辉同学,但为了一时的感情,甚至改变足以动摇往后人生的重大决定,这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都要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努力去争取它,到了春天就各奔东西。这或许很令人难过,但也是一个崭新生活的开端,所以是一件很棒、值得开心的事情。因此,带著笑容往前踏出步伐才是正确的吧? 之后,我没机会跟龙辉同学讨论春天以后的事情──应该说,我连跟他闲聊的机会都几乎没有,一直过著只有在早上或睡前会传送早安或晚安的line贴图给彼此的日子。 我们是否要分手的问题,在大考结束后的现在,仍被搁置在春天的另一头。 因为芹香的手脚异常俐落,我的打包作业两三下就结束了。全身充满谜样干劲的她还嫌不够,催促我说:「来来,做事要有始有终!」,谜样地拉著我开始大扫除。 我把不打算带去东京的衣服都折好,塞进衣物收纳箱里。这时,听到芹香说「啊,芹香发现一个好东西了」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她打开了我的国中毕业纪念册。 「你不要看啦~」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也来到她身旁看著。 「啊,是诹访同学。喔~像个小孩子一样。他高一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嗯。国中时的诹访同学给人娇小可爱的感觉。」 「真的假的?」站在客观角度来看,原来我给人这种印象吗?好难为情。 在国中毕业纪念册里的自己,不知为何看起来一脸不安,有静不下来的眼神,感觉是个神经质的人。对喔,我以前可能就是这种感觉──我站在客观的立场想著。跟国中时期相比,我确实变成熟了。不过,或许也可以说是神经变粗了。说不定长大成人这回事,只是变得愈来愈粗神经,愈来愈迟钝而已。 感觉到视线的我,转头望向一旁的芹香,发现她正以莫名温柔的表情盯著我看。所以我涌现了「干嘛?她这次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的想法,稍微提高警戒。 「你变漂亮了呢,香衣。」她露出美丽的笑容说。 「什么啊?」我也笑著回应。希望我的笑容看起来也很美。 「到了东京以后,你一定会变得更漂亮。」 「会吗……如果会就好了。不,搞不好很难说。」 就连这种事,我都无法断言。再过没几天的时间,一切都会改变。我们努力冲刺、为期三年的高中生活即将完全告终,都成为过去。这让我相当不安,所以无法想像接下来的日子、自己在这个春天后迎接的灿烂未来。 「芹香之前作了一个梦喔。」芹香说。 「还是高一生的你跟我待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大概是夏季的尾声吧。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很舒服,半掩著的窗帘随风飘动,午后的阳光相当眩目。你低著头,忙著把世界史的内容整理在活页纸上。你脸上的光影对比、不断更换各种颜色萤光笔的指尖等等,就连这种小地方都非常鲜明又清晰。在那个当下,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也不觉得那个场景有留下深刻的印象,照理说,明明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幕而已。可是,在梦里,这些小地方真的很美,而且闪闪发光。」 这么说来,好像有过这么一幕。不过,即使芹香提起,我仍无法清楚回想起来就是了。这些点点滴滴都已经被我完全归类到「过去」这个资料夹里,为了避免直接触及,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 「那时候的我跟你,对彼此都保持著一段距离。明明完全没有卸下心防,表面上却佯装成朋友,彷佛『别人认定我们两个人是朋友』才是友情成立的关键似的。不过,原来只要一直假装跟对方是朋友,最后真的有可能变成朋友呢~」 「为了变成朋友,我们耗费太多时间了呢。」听到我这么说,芹香耸耸肩说:「就是说啊。」 「过了几年之后,或许在不经意的某一天,芹香又会梦到今天的事呢~现在的我们还不觉得此时此刻让人印象深刻,不过,到了梦见的那一天,一定会觉得一切看起来都闪耀著光芒吧。」 是这样吗?这是好事吗?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难过。随著时间流逝,一切终将成为回忆。 「香衣,你也作点梦吧。」 「咦?」 「像现在这一刻。去东京之前,在你的房间里。把行李全数打包完毕,看起来有点冷清的房间里,把国中毕业纪念册摊开在地板上,跟芹香闲聊的梦。我束起头发的发圈、脚上这双船型袜的花样,或是放在小茶几上那只耐热玻璃材质的马克杯。过了几年后,你梦见连这些细节鲜明地浮现,很怀念的梦。」 如果你能因此感受到几分暖意,那我们的高中生活一定也会变得具有某种意义吧。 「咦~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嗯~?是喔~你听不懂啊~」 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把过去当作一段美丽的回忆,将它悄悄收藏在箱子里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我考上了~~~~~~~~!」 放榜当天。一收到录取通知的leta邮件,我随即打电话向龙辉同学报告这件事。龙辉同学也说著:「啥?真假?连东大都考上了?你太强了吧!小香衣,你真的超强!报考的每一间学校都上了啊!」为我高兴,当下我纯粹只感到开心而已。 「这样的话,我们终于能出去玩了!」听到龙辉同学兴奋的嗓音,我也回他「嗯,现在就出去玩吧!」。想跟他讨论要约在哪里碰面的时候,龙辉同学却说:「啊,没关系,我去接你,在家里等我吧。」他说要来接我是什么意思?如此想著,但我乖乖在家里等著后,看到龙辉同学开著一辆车身有几处凹陷的小轻型车出现。 「毕竟已经确定上哪所大学了,我闲来无事,就去上了驾训班。来,上车吧。」 「咦?要我上车?坐这辆车吗?」 「咦?你不上车吗?里头确实有椅子喔。」 龙辉同学的轻型车,车体是活泼到有点傻气的鲜黄色,完全不适合他。他高壮的身子夹在方向盘、椅背和车顶之间,头顶甚至快要顶到天花板了,看起来非常挤。我不禁露出苦笑。 「这辆车便宜到吓死人呢。」 「嗯。不过,看起来确实是便宜到吓死人的质感。」 「哇哈哈。不过,它有好好装上四颗轮子,可以前进、转弯,也可以停下来喔。」 龙辉同学放下手煞车后打档。黄色轻型车慢吞吞地往前行驶。虽然驾驶技巧还不算纯熟,但龙辉同学开车的方式比我想像的更小心,一开始有点心跳加速(不好的那种),但我马上就习惯坐他的车,开始乐在其中。 「对喔,我们已经十八岁了嘛,可以去考汽车驾照了。」 听到我百感交集地这么说,龙辉同学笑著回应:「对啊。现在只要有心,不管想去哪里几乎都去得成喔。真的很厉害。」 车子在沙拉大道拐弯,朝西边前进。冬季时,因除雪作业而在路肩堆起的一座座小雪山也彻底融化,消失无踪了。尚未种植作物的裸露田地上,烧田除草的烟雾四处升起。 「好夸张,真的什么都没有。不管往哪里走,都是一堆田地。」 「对吧?那我们要去哪里?」 「毕竟我们没什么钱呢。」 「这不是一如往常吗?反正,我们很擅长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啊。」 许久不见的龙辉同学表现出彷佛我们昨天才刚见过面的爽朗亲切,让我十分放心。让我可以不为任何事情烦心,充分享受这趟旅程。 龙辉同学驾驶的这辆车身有几处凹陷的黄色小轻型车,自由自在地带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到室山的agri公园远眺安昙野的整片平原,一边吃著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冰,一边将脚伸进八面大王的泡脚池里。 「这样兜风很不错呢。安昙野意外是个好玩的地方耶~」 「另外还有大王山葵农场、阿尔卑斯公园等等。能去的地方意外地很多喔。」 「这样啊。在前往东京前,没办法都去过一次呢~」 我原本以为安昙野什么都没有。我莫名讨厌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城镇,一心想追求不同的事物,茫然地憧憬著都市。升上高中后,虽然得以前往松本,但我觉得那里似乎也没有我在追寻的东西。应该说,会把这里当成什么都没有的城镇是我个人认知上的问题。 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呢──我就像只只在原地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鸟,张开大嘴等待著「什么」出现。但这个「什么」想必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就算去了东京,我觉得自己也会过著单方面等待「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发生呢」的无趣生活。 在我这样懒散度日的时候,龙辉同学想必轻松地玩遍了仙台的大街小巷吧。开著这辆车身有几处凹陷的黄色轻型车。 龙辉同学这种能够轻松付诸行动的地方── 我真的很喜欢。 我想继续待在他身旁。我希望他让我看到更多我没察 觉到,忽略掉的东西。我想让他继续提醒我「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喔」。 可是,就算现在这么想,一切也已经太迟了。我即将前往东京的日子早已近在眼前。 吃完早餐后,我搭上准备去上班的父亲的便车,让他送我到穗高车站。 虽然母亲有在家门口送我离开,但因为时间有点紧迫,在一片手忙脚乱之下,道别的场景没有太感人肺腑。对我说「那么,路上小心哟」的母亲,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一如往常的普通表情。 在车站下车时,因为刚好是早上的交通尖峰时段,车没办法在圆环公车站停靠太久。所以,在几句「有没有什么东西忘记拿?」「嗯,没有。」「这样啊,那你保重喽。」的对话后,父亲的车子在转眼间驶离。 怎么回事?女儿要离开老家,意外地只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搭上高中通学时每天都会搭乘的相同电车,来到松本车站。虽然学校已经进入春假期间,但我仍看到几个身穿捧高制服的同学。直到前一阵子,我明明也穿著相同制服、搭乘相同电车,但现在看在我的眼中,这些捧高学生彷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感觉遥远又令人怀念。 中萱车站月台旁的樱花树,枝头上仍只有看起来硬梆梆的花苞,或许得再等上一段时间才会开花。这三年来,明明几乎每天都会搭乘这班电车,却不曾好好看过车窗外景色的我,事到如今才想将其烙印在脑海中。就像在大考来临前,才慌慌张张打开课本抱佛脚的学生。 在松本车站的六号月台下车后,龙辉同学已经坐在车站长椅上等我。 「早啊,好冷喔。」将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的龙辉同学说。 「是『有名无实之春』呢。」我回答。 「实之春?」 「咦?对喔,在你住的区域,早春赋可能没那么流行吧。这是安昙野的一首歌,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虽然说是春天,但名不符实,还是很冷呢』。」 「是喔。所以,实之春是什么意思啊?」 今天明明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龙辉同学和我却仍一如往常地闲聊著。躲不了的离别氛围,明明如空气般笼罩著我们,但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仍不愿意正视它。 「是开往新宿的梓特急列车对吧?」 「嗯,不过不是梓二号,而是超级梓六号。」 我们走上楼梯,来到三号月台。 电车还要一段时间才会进站,我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 等电车的时候,我突然想和龙辉同学牵手。 然而,三月的松本还很冷。在寒风不断吹来的月台上,我跟龙辉同学都缩起身子,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我无法对龙辉同学说出「我想跟你牵手」的要求。 因为,这么做的话,就好像我舍不得跟他分开一样。 我明白。我也很明白就算舍不得跟他分开,我们今天还是得在这里分开。尽管明白,却怎么也无法面对。只是任凭时间、状况推著一切往前走。 我又无法靠自己做决定了。 跟之前相同。我无法主动朝诹访同学走近,也无法好好道出分手的提议,只是茫然地随波逐流。从那时开始,我就不曾前进过半步。 告知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传来。 我拉著行李从长椅上起身。 电车驶进月台。随著排气声,电车门叩咚一声敞开。 我们并肩朝电车走去。在距离车门三步的地方,只有龙辉同学停了下来。 接下来这三步,我必须独自前进。 那时候无法踏出的三步,终于必须在这一刻踏出去了。再前进三步,我会和这个人分开。我会基于自己的意志、基于自己做出来的决定,离开这个人。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暧昧不清地随波逐流了。 走完这三步,踏进电车门的内侧后,转过身来,笑著说出和他道别的台词吧。 我从原地往前踏出一步。 还剩两步。 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因为我们彼此都很忙,到头来也无法一起去很多地方玩。可是,能跟龙辉同学一起度过那些时光,真的很有趣,很开心。我想为这件事跟他道谢。 还剩一步。 我在脑中反覆排练对他说「谢谢」的动作。笔直地抬起头,挺直背脊,尽可能以动人的笑容说出「谢谢」。我不断练习。 我的脚踏进了电车车门内侧。 我拉著行李,转头望向龙辉同学。 「呃,那再见喽。」依旧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的龙辉同学说。 「咦咦?就这样?」 我明明努力以像是在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开口,但不知为何,最后的「样?」听起来有点破音。龙辉同学露出了看似相当困扰,又好像很难过的奇妙表情。啊,我好像要哭出来了──我连忙低下头。 我不想哭。因为这就是最后了。可以的话,我想笑著潇洒地向他道别,我想以笑容祝福彼此一帆风顺。我忍著泪水抬起头。 挺直背脊,抬起头来,尽可能露出动人的笑容。 「谢……盖?」?!?? 「咦?盖?」 我想说「谢谢你」,想对龙辉同学说「谢谢你」。这是一句潇洒的道别,直到「谢……」这个字为止,都跟我在脑中排练的状况一模一样。 这时我吓了一大跳,想好的计画全在瞬间蒸发。 龙辉同学的后方有个奇怪的东西。 一个戴著金光闪闪的安全帽,像是生化人的存在。他的脸部是一片液晶面板,上头有一行红色的英文字以跑马灯的方式闪烁著。因为太过吃惊,导致思考完全停摆的我只是死盯著那行英文。 「怎么了?小香衣,你没事吧?」 「是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 听到我这么轻喃,龙辉同学「咦?」了一声转过头。 接著,他一脸若无其事地露出「喔~」的表情。龙辉同学似乎也看得到它。 那个金光闪闪的怪人应该是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金光闪闪的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现在以帅气的姿势站在松本车站的三号月台上,竖起大拇指,以脸上的液晶面板向我传送讯息。而我只是看著那句讯息。 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在鼓励我。他从后方推了我一把。将下了奇怪决心,决定往错误方向踏出脚步的我,导向正确的方向。 「我!」 提示列车即将发动的铃声响起。剩下不到几秒的时间了。 我发出宏亮的嗓音,不输给响遍整个月台的铃声。因为我的声音比想像的大,龙辉同学吓了一跳。 盖?马努尔?德霍曼?克里斯托说得没错。我现在该说出口的话,不是潇洒的道别台词。我不需要勉强自己顺利说出这句话。 就算表现得很笨拙也无所谓,是强人所难也无所谓。就算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也全都无所谓。只要把真正的想法……坦率地说出我现在的想法。 「我!想跟龙辉同学在一起!就算……到了很远的地方!」 明明必须赶快说完,我却无法说完一句话。不同于此刻的心境,满溢出来的泪水和呜咽声让我的话语鲠在喉头。事到如今,无论我许下什么心愿,电车仍会在几秒后开走。我的双脚已经站在大门内侧,不会拋下这一切跳上月台。我还是要去东京,可是── 坚毅嗓音说: 「我会想办法。」 强而有力的双眼,以及宛如战士的可靠表情。 车门关上。在一阵轻微的摇晃后,电车缓缓驶动。 龙辉同学在玻璃的另一头挥手。他在笑。所以,我也想对他笑。尽管止不住泪水,我还是笑著朝龙辉同学点点头。 真是的……我会想办法是要想什么办法? 完全不够具体,也不是实际有什么解决方式。 我跟龙辉同学还是会各奔东京和仙台,隔著四百公里之远的距离。大学要念四年,状况完全没有改变,仍是无计可施。 「我会想办法」这种话,十分模糊不清,只意味著一股傻劲。可是,只是听到龙辉同学说「我会想办法」,就让我涌现「喔,他会想办法」的心境。 泪水无止尽,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地不断从我的眼眶滚落。尽管如此,我的嘴角仍自然扬起了笑。 龙辉同学在月台挥手的身影在转眼间变得好遥远,再也看不到了。 跟龙辉同学一起度过的两年多时光,现在全都成为过去,被我收藏了起来。可是,在我们的前方还有名为「今后」,无限宽广的可能在等著。 之后,我会过著什么样的大学生活,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我依旧完全无法想像,看不到这个春天另一头的景色。 可是,「我会想办法」。 就算有时会迷惘、困惑,还是要自己思考,以自己的意志,自己做出选择,然后往前迈进。抬起头,挺直背脊,尽量站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