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园》 1、池袋西口公园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在我的手机背面,有一张大头照。褪色的贴纸上,我和四个死党全挤在狭窄的框框内,龇牙咧嘴、肆无忌惮地笑着,真是有点活宝,但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快乐啊。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好笑?我已经记不得了。头像之外,还有一圈很有意思的图案,绿色丛林中一群抢夺香蕉的泼猴们在丛林里荡来荡去,或许,猴子的世界和我们的一样,所有的乐趣都在于那荡来荡去的乐趣和争抢的过程吧。 也有人问我,这张大头贴究竟要贴到何时?我总是默然地笑笑,其实我知道,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我怎么会舍得把它扔掉呢? 我的名字叫真岛诚。去年刚从池袋高工毕业。能从我们那个池袋高工毕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我们学校那可是“响当当”的臭名昭著,每年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会被劝退学,所以很多人对我能从那里毕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池袋警备署少年课的吉冈曾有一句经典的论断,他说我们学校“是黑社会的预备军,任何毒邪之物,没有不沾的,抢劫、斗殴,什么都来”。确实如此,素质好的,马上就会被黑道大哥挖角,其中的一些狠辣角色甚至连黑帮都不敢收,比如山井。 说到这个山井,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和山井从小学就认识了。这家伙块头很大,脾气暴烈异常,奇怪的是,他连头发都硬得不得了,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头上插着一万根金色钢丝的怪物。更要命的是,在他的耳环与鼻环间还系着恶犬专用的链子。这小子酷爱打架,并且手段残忍。据我所知,他前后大概打了五百多架,只败过一次。 山井有个奇怪的外号,叫做“杜宾犬杀手”。这个名字源于中学二年级的夏天,他和某个无聊的同学打赌,说要和经常出现在东口区立综合体育馆的杜宾犬一较高下,并且山井认为自己会赢,而班上的同学则说不可能。这可是一个充满悬念的大赌盘,于是我们这帮无所事事的家伙便把自己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下注。说老实话,那只狗可不是好惹的,绝对属于猛兽之列,山井显然也知道这次所对付的不是“等闲之辈”,因此也是细心准备,我在写作课时还看见山井用砂轮机磨尖他的武器,那是一截五寸钉,磨的时候尖端还不时喷出火花。 星期六,山井和一大帮同学浩浩荡荡地走出校门,朝体育馆前进。那只杜宾犬果然在,正无聊地嗅着长椅下的异味,一边四处乱晃。山井左手拿着一块生牛肉,作势向狗扔过去。杜宾犬兴奋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山井右手握着插着那根五寸钉的木棒,杜宾犬哪里知道自己面临的威胁,一心以为美味就要到口,于是便流着口水快活地奔向山井。等那杜宾犬的唇吻即将触到山井的手时,山井迅速地收回牛肉,并将右手中的武器向前猛力击出。五寸钉深深插进了杜宾犬窄小的额头。同时山井的右手歹毒地转了一圈,五寸钉完整旋入,而后便猛地拔了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在远处观望的我们连声音都没听到,狗就已经倒卧在山井脚边。额头几乎没有流一滴血,口里却吐着白沫,四肢抽搐,显然是没命了。这个过程简直是太过残忍、太过疯狂了,我的耳边顿时传来个别胆小者干呕的声音。我们迅速逃离现场。 等到星期一上学的时候,山井的绰号就变成了“杜宾犬杀手山井”。 好了,回忆到此打住,我们言归正传。话说我高工毕业后,由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又一时之间没有找工作的热乎劲,便干脆在家里吃闲饭,如果老妈骂得狠了,便装模作样地在水果行里帮忙,赚点零用钱。当然,我把老妈那店说成是水果行绝对是抬举她,这小店和银座那种光鲜亮丽的水果专卖店相比就差远了。我家的店面在池袋西一番街。当地人光听地名大概就能想像得出来我家那水果店的寒酸样,旁边开的都是按摩理发院、黄色录像厅和烧烤店。在我的印象里,老妈从来就是这么守着水果店的,当然,比起死去的老爸生前留下的水果摊,这个店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产业了。 这种水果行在每一个车站旁都会有一家,一般都会营业到最后一班电车发车为止。我那老妈很懂得经营之道,她在店门口亮堂的地方净摆着哈密瓜、西瓜、刚成熟的枇杷、桃子、樱桃这类高价水果,专门等那些喝醉了酒穷装大方的上班族来买。而那些小市民阶层爱买的低价水果则放在不显眼的地方,别人问起来才往外拿。 从我家的水果行走到池袋西口公园只要五分钟,其中有半分钟是在等红绿灯。不知为什么,我对西口公园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没事就泡在公园的长椅上,就这么坐着发呆。反正无所事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每一天,还是可以交到好朋友。 那时,阿正是我的死党。阿正的本名叫森正弘,和我读同一所高工。他和我一样整日无所事事,最后竟也能奇迹般以最后一名的成绩挤进四流大学。天才!真是有狗屎运。但是,阿正是出了名的坏学生,他几乎从来不去学校报到,整天和我在西口公园闲逛,似乎我才是他的老师似的。他说之所以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比较容易泡妞。而事实上,阿正确实对女人比较感兴趣,他老爱大大咧咧地暴露他那晒得黑亮黑亮的胸膛,还在左耳边穿了三个耳洞。 去年六月的一天,天下着大雨,我们在西口公园的丸井百货避雨。对于我们这些没钱人来说,下雨是件很伤脑筋的事,外面不能待,室内又没地方去。当时我们两人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店里瞎晃荡,晃到位于地下室的书店时,无意间被我们撞到一桩有趣的事。在写真集和美术书籍的高价区,居然有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弱的小鬼正偷偷地把一本很厚的书塞进单肩挎包,之后,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越过收银台,搭手扶电梯到一楼,前后侦察了一番之后,再从丸井百货的正门走了出去。我和阿正相视诡笑,好了,现在不愁没事干了。我们俩便跟着他,通过十字路口,到达东京艺术剧场的广场后,我们从后面叫住他。那小家伙闻声吓得跳起老高。嘿嘿!是个胆小的家伙,应该有不少油水可捞。在我和阿正的威慑和要求下,我们三人一起走进附近的咖啡店。 从结局说的话,我们半毛钱也没捞着,除了免费的冰咖啡。小鬼的名字叫水野俊司,他让我们叫他小俊。这个瘦小的小俊刚开始很沉默,但想不到居然也是半个话痨,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个没完没了。他告诉我们他偷的是法国漫画家的书册。他三个月前刚从乡下考上设计专业学校,但在学校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这样一来,他当然就很少有朋友。他不但没有朋友,而且在他眼中,学校的同学都是笨蛋,认真上课的人都是傻瓜。 这个话痨般的水野俊司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说话又快又急,似乎有人在跟他抢似的,而那两只眼睛却呆滞无神。他一进入这种状态,我和阿正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小子没搞头!”真是倒霉透了!恐吓这家伙看来也没什么好处可捞。小俊可不管我的心理感受,他从袋子里拿出素描本,洋洋得意地给我们看他的作品。说实话画得还是不错的,但又怎样?不过是张画而已,又不能让我们吃喝玩乐。 没办法,只能放过他了,我们离开咖啡馆后就各奔东西。 第二天,我和阿正在西口公园长椅上无聊地坐着时,小俊竟然也摸到我们身边,坐下后一句话不说就在素描本上画了起来。隔天他又来了。就这样,小俊成了我们的同伴。 要了解池袋西口公园的真实面貌,我建议大家周末深夜来(我们耍帅时都叫它westgatepark)。喷泉周围的圆形广场几乎变成“泡妞竞技场”,美眉们坐在长椅上,而帅哥们则绕着圈地上前搭讪,看对眼的就一起离开公园:不管是要喝酒,唱卡拉ok,还是去宾馆,这些 刚刚在公园结识的男女都能在五分钟内各得其所。在最后一班公车离去后的终点站,来自琦玉的车队将车辆排成一列慢慢移动,这些百无聊赖却又自命潇洒的车手透过车窗向路过的每一个女孩搭讪:“喂,要不要和我们去玩啊?”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到这里来找女人的,也有人来公园练习舞蹈或者搞搞音乐,喷泉前面摆着数台大型手提音响,舞蹈爱好者们随着震天价响的贝斯声练舞。喷泉的另一端则是玩音乐的地盘,洋洋得意的音乐爱好者肆无忌惮地坐在地上,抱着吉他一个劲地嘶吼高歌。 公园旁的东京艺术剧场虽然晚上不营业,但前面的广场就成了另一个游乐场。这里聚集得最多的是滑板族和越野车爱好者,这两伙人整天都跟打擂台赛似的互相较劲。西口公园内,帮派之间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却有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界线把他们区隔开来,武斗派的不良少年就像嗜血鲨鱼般在界线附近徘徊。 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则是众所周知的交易中心,各色人等在这里各取所需。买家进入厕所五分钟后,穿着泡泡袜的辣妹也会和买家一样转眼间在男厕消失,这些穿着怪异的美少女对于厕所门口的标牌根本就不屑一顾,当然,对于她们和买家如何交易、交易的内容,外人是无从得知的。 跟小俊认识之后的日子里,大多数的星期六夜晚我们都是窝在西口公园打发掉的。有时也向美眉搭讪,有时则有美眉主动上门。有时去找别人挑衅,有时则是别人找上门来斗殴。但是,大多数夜晚什么都不会发生。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待夏夜结束,然后看到早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班电车出发。即使如此,我们也乐此不疲,继续窝在westgatepark里。 因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啊。 这种无聊的状况从第一次见到小光和理香那天开始有所改变。那是在一个同样无聊的周末夜晚,我们不知怎么搞的手上竟然拿着点钱,于是阿正就显得特别有雄心地去找小妞玩,可惜他的泡妞技术太差了,最后四处碰壁。整个夜晚都没泡到妞,阿正变得有些着急,似乎只要对方是个女的他都会去搭讪。我呆呆地看着喷泉内不断升起落下的水柱。小俊则坐在街灯下,和平常一样心无旁骛地在素描本上画画。忽然,我们面前出现四条腿,都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白色皮制凉鞋,鞋跟很夸张地大概超过十五公分。看得出其中一双更白皙修长一些,而另一双则相对较短,但晒得很健康,看起来肉感十足。 “嗨!你在干什么?” 在两个美女之中,肤色较黑的那个看来比较调皮,她伸头望向小俊的素描本,霸道地问道。一身珍珠色的细肩带洋装,短发、大眼,加上小小的脸蛋。个子不高,但长得蛮可爱的。应该也就十六岁左右吧!? “哗,好厉害!画得太好了。” 有没有搞错,现在这些年轻女生说话怎么听起来都这副德性?那笑声怎么听都像警铃在叫唤。 “喂,你们两个!瞎嚷嚷什么啊?” 我忍不住开口,结果白皮肤的女生竟丝毫也不害怕,昂着头回了一句: “干什么那么凶,又不抢你的,不过是看看而已嘛。” 嗬!居然敢顶嘴。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孩,居然敢在我这样的不良少年面前顶嘴。那白皮肤的女孩身材较高,一身露脐黑色紧身t恤和迷你裙。胸部丰满而高耸,好像少儿不宜的成人漫画里的性感女郎。当她的眼神与我交会时,我发现她的瞳孔竟然是淡棕色的。难道是混血儿? “哎呀,两位尊贵的小姐~,放轻松点,别紧张。小俊,你就帮这两位小姐画张画,当做咱们的见面礼呗。反正你的画也只有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嘛!” 这个阿正,真是要命,他在别的地方泡妞失败,回头发现我在和女生说话,竟然马上跑回来凑热闹了。听他话里的意思,肯定是看上她们两个了,尤其是对白皮肤的那一个,竟不顾脸面地不断拍她马屁,那些话连我听了都觉得害臊。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不一会儿,小俊已经画好了。画纸下方有一个黑皮肤的女生站在西口公园的石砖上,居然还给她配了一对猫耳和一条小尾巴,玉腿则性感撩人地打横伸展,还摆着招财猫的姿势,甜甜地笑着。而画纸上方的女生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背上长着天使的翅膀,在空中飞翔,却用一种悲伤的神情望向远方。看了小俊的素描,我才意识到,原来白皮肤高个的女孩居然长得那么漂亮。女孩们看了小俊的画显得欣喜若狂,显然,小俊的这幅画拉近了我们和美女之间的距离。 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一种宜人的默契就在我们五人之间达成,拿着小俊的画,我们又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坐着聊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免不了西口公园的泡妞俗套,在阿正的张罗之下,我们接着就去附近的卡拉ok唱歌,因为天快亮了,肚子也饿了。卡拉ok既可以让我们填饱肚子,又可以让我们增进感情(这可是阿正的泡妞秘籍!)。 我们在卡拉ok里狂欢,接连唱了不少滥俗歌曲,似乎今天的卡拉ok格外好玩似的。自我介绍之后,我才知道白皮肤高个子的那个叫涉泽光子,黑皮肤矮个子那个叫中村理香。涉泽光子要求我们叫她“小光”而绝对不可以叫她光子,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曾经有个琦玉的丑丫头也要我叫她珍妮弗,所以当时我没再追问。等我明白小光为何厌恶自己的名字时,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那时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从那晚之后,小光和理香每天都会来westgatepark。她们读的女子学校正在放暑假。我们五个人总是一起玩,非常开心。刚开始,小光每次都会送我们其中一个人礼物。首先是送小俊一套德国制造水彩铅笔,说是上次素描的谢礼。精美的木箱内整齐排列着六十四色铅笔,令人看得目不暇接。这恐怕是我见过最高级的水彩铅笔了。紧接着小光又把一枚镶了蓝宝石的22k金耳环送给了阿正,还说是从家里开金饰店的女同学手中买的瑕疵品。最后,连我也得了一件堪称稀有而珍贵的“nikeairjordan95年第十一代纪念款”。 小光一边眯眯笑着看我穿好,一边乐呵呵地说: “哇,这件简直就是给诚诚量身定做的,太配了。咱们的诚诚果然还是打扮得帅一点有气质。不用担心啦,我刚好有亲戚在代理进口运动商品,所以一点也不贵哦。” 心情愉快的小光笑得像个天使。我没办法,只好收下礼物。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内心对此竟有些不安。毕竟,大家都收受小光的礼物是不太好的,如果在我们五个人之间,整天都要想着如何送别人礼物,那岂不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之后,我私下问理香: “小光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对呀,她一直都是这样。当然,前提是对方得是她喜欢的朋友。” “小光家很有钱吗?” “对呀,听说她家世世代代都很有钱哦。” “那她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好像是大藏省(译注:财政部)的官员。” 理香的话多少排除了我的疑虑,但我心里依然有些不安,第二天,我打手机给小光,约她在东口的pparco百货见面。打完电话,我就坐在百货公司门口旁边的花丛边等她。从池袋水泥丛林看上去,只能见到一片狭窄的天空,此时已经是乌云密布了。 小光很守时,就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无袖连身洋装配上一双白色的长靴,就像是安室奈美惠拉高一点、漂白一点、再性感一点的感觉。我明显感觉到四周所有男人的眼光都沿着她的身体曲线上下游移,他们显然被小光那漂亮的脸蛋和丰满的胸部迷住了双眼 ,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甚至都已经迈开了向小光走来的步伐。但等小光在我旁边坐下后,男人们的视线和脚步又一齐转了开去。 “哇,好开心啊!这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和诚诚单独约会吧?” “好像是哦。” “诚诚,你是有话要对我说是吗?这个地方太热了,我们在附近找家有空调的快餐店再说嘛,我来请客。” “不用你请,是我叫你出来的,由我来请就好了。” 我们就近来到一家麦当劳,一人点了一杯冰咖啡,找了个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从这个位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池袋车站前面跟热浪一般汹涌的人潮。外面虽有阴云,但却热浪袭人,还是麦当劳里比较凉快,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立刻安静了下来。喝了两口咖啡,小光抬起头来,天真地看着我问道: “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嗯,就是礼物的事。” “礼物的事?” 小光一脸的不可思议,但她只是看了看我,然后沉默不语地低下了头,显然,她在等着我的回答。 “你才认识我们很短的时间,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收了你的礼物了,这是事实对吧?我请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以后就不要再送什么礼了。懂了吗?” “啊~?你不要误会嘛,我给大家送礼,没别的意思呀!” 小光看起来根本没有想到我会说到这个话题,她忽然嘟起嘴,眼睛朝上,居然是闪着泪光要哭的样子。在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心软,所以我没有理会她的表情,而是继续把我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小光,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我得把话跟你说清楚,每个人收了别人的礼物,义务上都是要回报的,所以送过来送过去,那是没有尽头的麻烦事。” “没关系啊,我又不要大家回报,大家喜欢,大不了小光下次再送就是嘛。” 真没想到会引起小光如此大的反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小光的眼眶滑下。坐在旁边的男生以为我怎么着她了,居然拿眼来瞅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小子就赶紧转开视线。我回过头来对小光说道: “小光。我们又不是夜店的‘牛郎’。我们不能要女生的东西。只要看对眼,我们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以后就不要再送礼物了。知道了吗?” 小光想不到我会说出“牛郎”之类的话来,表情豁然开朗,破涕为笑。这小妞真是说变就变。 “喂,把你刚才说的最后那句话再说一次好不好?” “送礼……” “不是,是前面那句。” 我看她又哭又笑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再说一遍。 “只要看对眼,我们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你别再哭了。” 听完我说的这句话,小光的脸上又恢复了天使般的笑容。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喝的也喝了,我们走出麦当劳。在车站前的斑马线等红绿灯时,小光在我的旁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似的低头问道: “诚诚,我问你,如果有人过生日,或者碰到了什么特别的好事的话,也不能送礼物吗?” “嗯……你这个人有完没完呀,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可以送一点啰。”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绿灯亮了,小光突然向前跑去。两手居然像机翼般张开,在人潮里左右旋转。我看着她那发疯的样子有些发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对面街道上了。 小光远远地回过头来,两手圈成扩音器的样子对我喊道: “诚诚果然是好样的!明天再一起玩唷!” 唱卡拉ok、逛夜店、上电玩中心、打架、偷cd或衣服,用偷来的手机乱打国际电话,从电话交友中心约猥琐阿叔出来加以取笑。我们的玩乐方法实在够无聊的。真想不明白那时我们怎么会玩得那么开心,其实到现在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池袋的天空变得不再安宁。这年八月的第一周连续爆发了绞杀高中女生未遂的恶性恐怖事件,大家都叫那个恐怖分子为“池袋绞杀魔”,在杂志和电视上引起了一阵相当热门的讨论。 第一个受害者是东京都立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她被人在池袋二丁目的“espace宾馆”发现,当时她呈昏迷状态。显然,那女生是被灌了某种迷药后,又被绳子勒住颈部后被强奸的。此事刚过两周,在池袋车站的另一边、东口附近的“2200饭店”里,一个刚从高中休学、还没找到工作的女生也在昏迷状态下被人发现。这两个人都在被发现后立即送往医院救治,经抢救都已恢复了意识,但是奇怪的是,她们居然都对施暴罪犯的情况三缄其口,看那样子是受了绞杀魔非常恐怖的威吓。 在这种情况下,警方显然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为了查出恐怖的绞杀魔,警方加派了众多穿制服的巡逻警察和便衣刑警在街上晃荡,一时间,整个池袋的天空都显得有些紧张起来。这对我们实在是不太爽,原来那种快乐不再有了。因为到处都是恐怖的气氛。 很快,一家周刊杂志揭露了被害女高中生不为人知的内幕,这篇独家报道的标题是“女学生卖春的陷阱”,内容包括同学间流传她俩从事援助交际、朋友大爆两人的出台行情、附近的家庭主妇则幸灾乐祸地讲述她们破碎的家庭环境。文中甚至把她们俩人利用援交所得采购的物品名牌也列了一份清单,这些内容构成了该期杂志的头条,这家周刊因抢到这个头条而非常得意,继而不惜工本地编发更多剧本式夸张的内容。接着,几乎整个日本的传媒界都来写有关此事的传闻了,而且越说越过分。有人说她们是收取特别费用才让客人勒颈的,并说这就是玩奸尸游戏的下场。甚至还有sm评论家开始在电视上解说家庭内的安全sm游戏。 这起恶性事件不仅让我们快乐的浪迹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更要命的是它似乎与我们这个小团体扯上了关系。就在媒体开始大幅报道绞杀魔事件的时候,理香和小光居然也没了原来的那种亲密劲,甚至有时两人还好像为了什么发生争执,但我们一接近,她们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顾左右而言它。原本总是她俩要坚持玩下去的午夜卡拉ok,现在她们也往往半场就离席,之后不再回来。我当时认为女孩子的私事不好多管,就没怎么理会。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某个星期天下午,除了小光以外,我们四人又和平常一样聚集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小光数月前就和她老爸约好去艺术剧场听古典音乐会,她说演出结束后立即就来和我们会合。 “泡妞衰人”阿正一如既往地仔细检查着他的发型,小俊则默默地画着他画不完的素描。这是一个和平常完全没有两样的星期天。补好妆的理香吞吞吐吐地走到我面前。 “喂,诚诚。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说吧。” “嗯!在这不大方便说……” “什么嘛,理香居然还有只能跟阿诚说的私房话!?” 一直无所事事的阿正听到我们的对话,立即就来了劲。理香回头对着阿正笑道: “对啊,是个天大的大秘密,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哼,谁稀罕听你们的破事。大家开口闭口都是诚诚诚诚,烦都烦死啦!” 原本一直低头作画的小俊似乎发现了什么,朝着远处挥手站了起来。 “嗨~这边,这边。” 小光的身影出现在东京艺术剧院的长手扶梯上。这时的她穿着露肩的深蓝色礼服,简直就像是去参加婚宴,那礼服跟阿正的蓝宝石耳环一样闪闪动人。但远远看去,那小光虽然一如既往的美丽,样子却有些怪怪的,走起路 来像电子洋娃娃一样生硬。小光显然也发现了我们,她立即穿过挤满盛装宾客的广场,摇摇晃晃地直接朝我们走过来。她脸色发白,失去血色的裸肩泛着青灰色的暗光。还没走到我们身边,小光竟蹲下来干呕了一阵,透明的唾液在石砖上牵出一条线。 “怎么了,小光?” 惊惶失措的我们奔过去,扶着小光在长椅上坐下,理香轻轻地抚摸着小光的背部。我回头朝着刚丢下画板、有些惊慌失措的小俊喊道: “小俊。快去,你赶紧帮小光买杯热咖啡来。” “小光,你没事吧?” 理香明显有些慌张。 只见小光喘了好一阵子,隔了许久才开口道: “嗯,没事了。因为刚才的音乐会演奏了我最讨厌的曲子,所以有点不舒服。” “是吗?什么曲子竟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 小俊刚好端着纸杯回来,他边问边将咖啡递向小光。 “谢谢。是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 我当时就想,大小姐跟我们就是不一样,就她说的那些名字,听起来怎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大家看,那是小光的爸爸!” 我们都顺着理香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深色西装,内配银色领带,脸上戴着一副无边眼镜,头发半白,那一丝不苟的穿着打扮像个新闻主播。眼睛和小光长得很像。 小光的老爸也发现了我们在看他,便用下巴向我们点了点头,接着便朝剧场通道的方向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感到当小光看到她父亲离开的时候,情绪居然稍稍平稳了下来,隐隐然似乎松了口气。 见小光没什么事了,我又突然想起理香要跟我说什么。 “理香,你刚才不是说要跟我商量什么吗?” “噢,小光现在不大舒服,那个就下次再说吧!” “没关系吗?” “嗯,没太大关系。” 理香看起来没多大事似的笑嘻嘻答道。但是,根本就是有关系。我清楚记得理香那时的笑脸。如果那时强迫她说出来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隔周的某个晚上,我替老妈在家看店,手机忽然响起来。 “喂!阿诚?我阿正啊。不得了啦……” 阿正的声音竟就此停了下来,但手机没关,而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喂?我是吉冈。我们今天傍晚发现了中村理香小姐的遗体。你现在马上来池袋警察署,我有事要问你。” 理香?遗体? 我的脑海里“嗡”地炸了一声,短时间内陷入一片空白之中。稍稍片刻,我才机械地答道: “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对了,阿诚,你今天都在做什么?” “今天整天都在看店呢,你是在怀疑我吗?” “没有的事。你快来吧。” 理香不会这么倒霉吧?世事真是难料。我正在心里为理香难过的时候,耳畔又响起吉冈的话声: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件事暂时先别跟任何人说。” “我明白,五分钟就到。” “我们等你。” 失魂落魄的我挂断手机,跑到二楼,告诉正看电视的老妈说要出去一下。转身就往一楼跑,就在这时,老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喂,你今晚也不回来了吗?” 谁知道呢?跑下楼之前,我注意到在她正前方的电视新闻里,女性播报员正满脸惊恐地走在池袋西门的宾馆街,那地方就在我家后面不远的地方。 我来不及回答老妈的问话,便飞一般地向着警察署奔去。 池袋警察署对我来说可是一点都不陌生。它就在小光和她爸爸曾听过音乐会的艺术剧场的后面、大都会饭店的隔壁。我在满是醉汉和情侣的池袋街道的夜色里疾速奔跑,闯红灯穿越六车道的大马路。此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说老实话,除了高工体育课,我还从来没这样没命地跑过。但奇怪的是,腿部肌肉居然依旧轻盈地鼓动着,夜风在我耳畔呼啸而过。双脚似乎不需要我的意识指挥一般如飞地向前迈进。 在无意识之中,我已经到达池袋警察署,直接奔上门口旁的阶梯,向警卫报上吉冈的大名,就被放了进去。这天晚上整个楼层似乎乱成一片,反正我觉得不是一般的乱,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觉吧。 吉冈在靠窗的桌子旁站起来向我招手。没了命似的阿正坐在他身旁的折叠椅上,和我的眼神一接触,就哭了出来。显然,他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用眼神安慰了一下阿正,他在我身边安宁了下来,确实,这事非比寻常,换作我,恐怕也会崩溃的。 看着有些老态的吉冈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 “嗳~突然把你叫来,有些抱歉啊!阿诚。” “说那些干吗,快告诉我,理香到底怎么了?” 吉冈朝我点了点头,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沉声说道: “跟我来吧。” 吉冈不等我反应,率先朝前走去。这家伙个子矮小,头发稀疏而且油亮,肤色黝黑,廉价西装的肩头上掉满了头皮屑。我此时的头脑已被痛苦冲得七荤八素,完全被动地默默跟在他后头。很快我们来到同一层楼的角落,这是被不良少年称为“大房间”的侦讯室,专门用来审问重大刑事案件时才会用到的房间。吉冈不跟我说什么,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 “从现在起,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仔细回想,老实交代。知道了吗,阿诚?” 这时的吉冈,声音和平常判若两人。我知道,他之所以摆出这副样子,完全是因为镜子后面有人在监听,他并不是和我说话,只是用那种冷酷而严肃的脸色做给长官看的。虽然我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这种变化,但一想到这是找出杀害理香凶手的需要,也就静下心来等待着吉冈的提问。 严肃得有点过分的吉冈问了我一整天的行踪。比如说早上几点起床?中午吃了些什么?午餐时看电视了吗?电视里都放了什么节目?从几点开始看店?有没有熟人来买东西?诸如此类的问题问了一大堆,我绞尽脑汁地回答,尽量保证准确无误地回答。 说老实话,我跟吉冈已经很熟了,从我十三岁时把同学的颊骨打凹开始,至今五年来,我都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吉冈的侦讯,但今晚的吉冈和平常大不一样,吉冈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镜子后端坐的那些家伙并不知道。所以吉冈必须细细地重新履行全套的问讯程序。 “和中村理香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上周日。” “她有什么不正常吗?” “嗯……没有。”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向吉冈说出理香想找我商量这个可疑情节。但是没想到这个情况已在吉冈的掌握之下,只见他脸色微微一变,紧跟着问道: “你为什么不老实,理香小姐不是说要跟你商量一件特别的事情吗?” “啊,我都已经忘了,听你这样一说,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 肯定是阿正说的!没办法,在这种地方要他有多聪明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便把那天如何小光身体不舒服,所以最后没机会听理香说事情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跟吉冈说了一遍。吉冈一副不相信我的样子,他反复地细细询问,试图从这方面找到突破,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围绕在理香找我“商量”这件事上,相同的话说了不下数十次。最后吉冈看我的证言实在 是找不出什么线索,便无奈地起身离开房间,看来是跑到那个玻璃后面找领导汇报去了。侦讯到现在已经超过两个小时。 过了一会儿,吉冈又回到了房间里。 “阿诚,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没关系的。” “停停,吉冈警官,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都跟你讲了。可是,你却没把理香的情况告诉我,怎么着也得透露点内幕给我吧!” 吉冈显得很不爽,猛地揪住我的领口,把我拉到跟前咆哮道: “你这混账,居然敢跟我说这些浑话,给我放尊重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可没有什么情报要告诉你这种小混混。” 吉冈的口水和烟臭味都喷到我脸上了,我赶紧扭过脸去,这时,吉冈竟然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对我说: “你这臭小子,怎么不会演戏呢?再撑一下,待会再跟你解释。” “实在抱歉,警官先生。” 我随即大声道歉。 “你这臭小子,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先到我办公桌那儿等一下。” 看来对我的审讯基本就可以结束了。我正准备往外走时,吉冈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比平常更大,但我仍用高分贝的音量再一次跟他说对不起。吉冈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遵命回到吉冈的办公座位,阿正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警署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变得稀少。过了足有十五分钟,吉冈才从大房间后的监控室走了过来。 “阿诚,你真是无可救药,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笨啊?你怎么能在本署搜查一课课长的面前问我事件的内幕呢?就算是天下早就知道的旧闻,那些家伙也会装模作样地把它列为最高机密的。” “警官先生,对不起!” 我又大声回答。 吉冈苦笑道: “真是受不了,好了,现在不用那么辛苦了。如果你一直这么有礼貌就好啦。肚子饿了吧?走,我请你吃拉面去。” 虽然并不想吃东西,但我还是跟吉冈离开了警察署,来到附近的博多拉面店,因为我必须得从吉冈那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奇怪的是,虽然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但这家拉面店居然还是高朋满座。油腻的桌椅和空气在这时显得格外地惹人喜爱。我们点了拉面、煎饺和啤酒。没多久,服务员端上来两个杯子。 “你来一点?”吉冈问道。 我下意识就摇了摇头,说老实话,这个时候别说是啤酒,即便是琼浆玉液,我也不想喝。吉冈也不多言,他静静地把自己的杯子倒满,随即一饮而尽。 “吉冈先生,先告诉我理香的事吧。” “好啦好啦,你这个混蛋,等一下,让我来告诉你。” 吉冈从他随身的包里拿出黑色办案手册,将封面对着我,以防我看见里面的内容,小心地翻到那一页,开始念道: “你听着,这是机密的办案笔记。今天下午六点二十分,于池袋二丁目的‘knogonaheavensdoor宾馆’——嗯,这些色情旅馆取的名字好花哨——六○二号房,意外发现家住埼玉县川口市、年龄十六岁的中村理香小姐的遗体。发现人为宾馆计时清洁女工。死因不详,据推测应是绞杀致死。脖子处明显有绳子勒过的痕迹。下午四点零三分和中村理香小姐一同进入宾馆的,还有一名年轻男性,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缉。” 拉面端上来了,吉冈停止了诵读。 吉冈看来是被高强度的劳动弄得又累又饿了,只见他津津有味地吸着混浊的白色面汤。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象征性地掰开竹筷,但一口也吃不下。 “真的是绞杀魔杀了理香小姐吗?” 吉冈一边吃着拉面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还不能最后确定,不过可能性极高。” “难道宾馆的监视录影带没有拍到吗?” “你这个傻瓜,如果那么简单就可以抓到犯人,我们这些警察全部都要失业了。比如说这件案子吧,那个犯人似乎很熟练似的从监视器死角穿过服务台。我想那家伙事前肯定研究过宾馆四周的环境,而且脑筋应该也很好。” 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吉冈将饺子和拉面塞进肚子,胃里却有种翻腾作呕的感觉,这时脑中反复浮现的是理香的笑脸——招财猫的姿势。正当我恍惚的时候,吉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啦!别再瞎想了,事情都已经这样,再怎么苦恼也没用了。不过你要是想起任何线索,一定记得要立即告诉我,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吧?” 我点了点头。 吉冈端起杯子,喝完杯底最后一口啤酒,站了起来: “我还得回去熬夜写报告。真受不了……” 我没理他,而是一直盯着眼前摆着的空杯。吉冈看出我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吃什么东西,便拍拍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店门走去,忽然,他又回过头来朝我叮咛道: “阿诚,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你可千万不要插手这件事,那变态家伙可不是善类。” 伤心归伤心,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能去面对。第二天就是理香的丧礼,按照事先约好的,我们四人在平时聚会的长椅处集合,然后从池袋搭地铁到川口,再从川口车站搭出租车。我们虽然是第一次到理香家,却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因为出租车接近理香家时,有很多穿黑色衣服的人从那里进进出出。 这附近是一片幽静的住宅区。我们在巷口下了出租车。往里走的时候,我看见两侧并列着很多像白色火柴盒般的房子,每间房子前都种着相同的红花盆栽。看来,这里往日安静的生活被理香事件给打乱了,那些火柴盒般的房子里不时有一两个人探头探脑,观望着外面的动向。 赶到理香家时,只见门前挤着许多警察、媒体摄影师和记者。而那些前来吊丧、穿着丧服的人则扭脸背对摄影机,自觉地排成一列等待进入房间,我们也排在队伍最后等待。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参加丧礼。老爸去世那次因为我还小,所以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在玄关旁签名后,便把香奠交给站在一旁的家属,然后就随着队伍前面的人进去跟理香告别。理香的老爸、老妈和妹妹三人十分僵硬地站在那里,接受别人的安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们经此打击,才一个晚上眼睛下方就出现了黑眼圈,脸上的肉也垮了下来。或许还因为惊吓过度,他们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白墙上一大堆白花围绕着那张遗像,应该是高中入学时的照片吧。那时的理香还没有晒黑,白净的脸庞挂着纯真的笑容。 一转眼,我们又来到了外面,夏日午后的骄阳十分刺眼。我们在一片哭泣声中离开了理香家。小光边走边无声饮泣。我们也是无言以对,毕竟,理香的离去对我们这个小团体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我伸手拦了出租车回川口车站搭地铁。上高架桥时,从冷气强劲的出租车窗户可以看见浓厚的云朵,那云朵挡住了太阳光,但太阳光却把云朵的上半部照射得耀眼发白。唉!可怜的理香,她已经看不到云朵了! 在车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各自伤心,各自想着心事,我想,那心事一定都和理香有关吧。但我的脑海中反复想着的,却只有一句话: “我能为理香做点什么?我能为理香做点什么?我能为理香做点什么?……” 我们在川口车站的检票口解散,大家几乎没有交谈。阿正和小俊穿过检票口走下月台。小光却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边不肯走。而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便有些不耐烦地对小光说: “你怎么还不走呀!” “诚诚,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是有关理香的。” 理香的事?那当然没理由不听。小光和我来到车站前的小吃快餐厅。在硬邦邦的塑胶椅上坐下后,小光开口说: “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各个媒体都会登出来的,所以还是先跟你说一下吧。那个……理香她好像有时会去打工赚点钱。就这件事。麻烦你去跟阿正和小俊说一下吧。”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光的意思,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吃惊: “你是说理香参与援交吗?” “是的,但理香说她从来没真正上床过。她都只是跟客人一起去唱唱卡拉ok,或是去情侣茶座,她说最多只是摸摸而已。” “那这次……” “嗯,也许她缺钱的时候,也会真的跟别人做那种事吧。” 我看着冰咖啡杯身上流下的许多冰水珠,内心却被小光的这句话打进了六月的冰窟,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原本活泼可爱的理香小姐,居然会跟援交扯上关系。但现在已经不是责备她的时候了,毕竟,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面对她的惨死,我是没有理由置之不理的。 “小光,你知道理香最烦恼的是什么事吗?上星期天她还说有事想和我商量,可惜她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我也不能确定,也许是那件事吧?” 小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犹疑不定。我没想到小光会知道这些事,着急地追问: “什么都行,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嗯,是这样的,理香最近碰到了一个有点古怪但出手很大方的客人,理香叫他医生。因为理香很害怕,所以我曾陪她一起去会面的地方等那个客人。” “你能说出那个男人的样子吗?” “嗯,能。” 听完她这句话,我便拿出手机打电话把小俊叫回来。幸亏他人目前还在池袋,电话里我让他什么也别问,只要立刻带着素描本和铅笔回到川口就可以了。 谢天谢地,可以为理香做的事,似乎有点眉目了。 小俊说他以前也没做过这样的事,这还是他第一次只听别人的口述来画人像。 我们分工协作。我询问小光有关医生的特征,等小俊画了一些,再请小光确认。一点一滴,非常细致,非常小心。转眼间,餐厅窗外已经变成了黑夜。等到完成小光满意的肖像,整整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拿过来一看,只见画里的男人留着中分发型,是个下巴尖尖的瘦削公子哥儿。我就想这家伙在学校肯定是个优等生。 “不好意思,小俊,麻烦你到那家便利商店把这张画印一百张来。” 小俊二话不说跑出餐厅,向便利店奔去。 我接着拨电话给gk。 gk可不是简单人物。大家千万不要把这两个字母理解为“守门员”的缩写,gk是不良少年的king。他的本名叫安藤崇,熟悉的人都叫他崇仔。崇仔是池袋帮派少年的首领,所有集团的国王。各大帮派都像尊重国王一般听从他的命令。 他是如何当上国王的?据我所知,他靠的就是拳头加脑袋!我读的高工有两大名人,一个是“杜宾犬杀手山井”,另一个则是“卡尔安藤”。山井壮硕有力、顽强不屈,崇仔则是优美、迅速、精准而强悍的化身。 卡尔是卡尔·刘易斯(carlton·lewis)的卡尔,崇仔得到“卡尔安藤”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身高约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比山井还矮了十公分,身形也很单薄。但是,崇仔这家伙的手臂和双脚却有如拧到极限的绳索,结实而紧绷。有一次,我在池袋的俱乐部看到崇仔的夹克袖子不小心勾到杯子,结果杯子从桌上掉落。正在跟朋友说话的崇仔,竟跟没事人似的从桌子底下把杯子捞住,等他把杯子端上来时,杯里的饮料一滴也没洒出来。简直就像魔法般迅捷。 我之后和崇仔谈起这件事,他嘴角轻轻一笑,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来没让东西摔到地面过。“东西摔到地上以前,不是可以先接住的吗?”他那语气似乎他所做的那些动作都是习以为常,根本不值得夸耀的。这种淡定更让我崇拜不已。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山井和崇仔终于面临着一场决战,这场人们期待已久的决定发生在高三夏天。其实这场架能打起来也是拜周遭朋友所赐,他们都想知道两人到底谁才是真正第一,所以就惟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说也奇怪,当事人原本并无敌意,也没有交手的意思,后来却经不住那些人的煽风点火,局势对于他们两人变得很是微妙,两人都感到骑虎难下、不斗不行,这让他们都深感困扰。 终于有一天,性格暴烈的山井居然来拜托我当见证人,他说他没什么可以拜托的朋友。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他的朋友,但对于这个请求,我还是答应了。 第二个礼拜的星期天,号称“世纪对决”的较量在闭馆中的体育馆展开。现场观众爆满,甚至那些早已经退学的家伙都闻风而至。有些人甚至开起了赌局,赌盘赔率六比四,山井占优势。 打斗的场地就定在篮球场中心圆内,崇仔绕着山井逆时针兜圈子,同时快速而轻巧地出拳。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似乎纹丝不动,而进攻的手臂则像装了弹簧一样。只见他出拳后又立刻收拳,看来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山井虽然想要捉住崇仔,但崇仔的脚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偶尔,山井乱挥乱舞的拳头会猛烈地擦过崇仔,但崇仔依然不动声色,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进攻而乱了阵脚,依然继续他精准而快速的出拳风格。虽然现场的人都说山井占据了上风,但我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崇仔赢定了。 崇仔并不求速胜,他的拳头一拳一击,打得有板有眼,目的却是为了削弱山井的力量和斗志。如果崇仔这时所面对的是一个普通对手,恐怕不过几招,对手就会倒地。不过,这次崇仔所面对的是号称“杜宾犬杀手”的山井,就像怪物一般顽强,即使在雨点般的拳头攻势下,仍不断向前挺进。 这真是一场棋逢对手的角斗。虽然十五分钟后仍保持站立的是崇仔,不过他的最后一句台词是:“你是我永远不想遇到的对手。” 现在和我通话的,就是那个获胜的不良少年头目——崇仔。 “喂?” 手机那头传来崇仔不疾不徐的声音。 “我是阿诚。今晚能帮我召集各集团的首领吗?” “是为了你那伙的女生吗?” 一如往常,和崇仔沟通总是很痛快,因为你不用说过多的话,他就能与你形成默契。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对他说: “对!我想为她做一件事,而且我有内幕消息。” “是关于绞杀魔的啊……” 一阵缄默。我听着手机那头传来的街道杂音。良久,话筒里传来崇仔的声音: “行吧!那就今晚九点,在大都会饭店的大厅见面。我会叫大家来的。” 崇仔挂了电话。我朝忧心如焚地望着我的小光点了点头。 夜晚的大都会饭店大厅空荡无人,饭店服务员的视线全集中在大厅沙发一隅,显然,她们都被坐在沙发上的这些人给吸引住了。聚在这里的是滑板族、越野车族、歌手、舞者等部门的头领各一人,g少年总部的四位“头目”,以及崇仔和我。人员到齐后,集体搭电梯前往崇仔事先预订好的会议室。 十个各依喜好打扮夸张的少年,挺着胸脯坐在像是长官专用的黑皮椅上,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大家都不开口,静了一会儿,崇仔站了起来: “很抱歉刚开过例会又把大家叫来。今天叫大家来,是为了一件有关绞杀魔的事,召集人是坐在那儿的真岛诚。大家可能都听说了, 他那伙的一个女孩昨天被杀了。那么,阿诚,你来说吧。” 看着那些投向我的目光,我静了静心,细细地描述了理香的事,包括吉冈的情报和援交的事,以及小光曾看到过“医生”的细节。 说完这些之后,我从身旁拿出一整捆肖像画的复印件,递给大家。 “我希望借由这次会议,请各位共同来建立一个警卫系统,二十四小时巡逻监视各饭店和电话交友中心。同时,也希望大家把这张肖像画分发到池袋所有少年和少女。这个人是我们的公敌,截至目前,他已经让我们池袋的两个女孩受到重伤,一个惨遭杀害。为了这个地区,也为了我们自己的安全,我想现在应该是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你确定绞杀魔还会继续犯案吗?” 一个光头的g少年头目发问了。 “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他在一个月里引起了三起事件。我相信他一定还会犯案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医生就是绞杀魔?说不定只是色狼一个而已!” 发问的是一个把长发编成印第安式样的歌手头目。我笑了笑,对他说道: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目前只有这条线索。况且我们不是警察,不用守那么多的清规戒律,所以我们只要把这个人抓住了,那么我相信他会在我们的手段之下说实话的。就算是绞杀魔降世,我们也有信心让他无所遁形!” 一个一个发问,每人都提出了值得一问的问题,然后由崇仔作总结: “好!我知道各位的想法了。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池袋街头进入一级警戒状态。我们的人分成四班,二十四小时值守街头。宾馆街、电话交友中心、情侣茶座都是我们盯防的重点区域,另外,所有池袋的g少年每人发三张肖像画。把这个医生当做头号目标,特别留意老少配的情侣。ok?这次换我们来猎捕绞杀魔。” 与会的所有人员齐应一声,那声势颇为壮观。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切似乎都有些眉目了。曙光就在前方。 理香丧礼的第二天开始,池袋街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战斗区。警察和不良少年都杀气腾腾。报纸和电视则因为池袋绞杀魔一案终于出现第一个被害者而大肆渲染报道,他们似乎乐在其中,好个提升收视率的最佳题材!一时间,街头的报纸、家里的电话、公车上的视频,所有的媒体全都在关注着这次事件的进展和内幕。 我则成为猎捕绞杀魔的最高指挥,分派巡逻人员,接收各集团的信息。同时,每隔三天和阿正、小俊在池袋的水泥丛林巡逻六小时,小光有空时也会加入我们。崇仔给我发了五支冒名申办的手机,整天铃声响个不停。从出生到现在,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运用脑力进行劳动,并且体验到因为用脑过度累得半死的感觉。 之后的一周时间过得飞快。有用的情报很少,一直扑空,只捉到几对正在进行援交的嫖客和不良少女而已。令人心生敬意的是,所有负责巡逻的池袋g少年没人发出一句怨言。印着理香黑白大头照的t恤开始在街头青少年中流行开来。t恤上的理香顶着一头爆炸卷发,坚毅的眼神穿过发丝,直视前方,而在头像的下方则以鲜血般的红字印着“remember”。那t恤上的理香看着是多么熟悉啊!她那呼之欲出的眼神似乎在和我说话。我的内心一阵疼痛,心里暗暗地问着自己:那就是曾经和我们一起玩一起闹的中村理香吗? 我也在阳光通的路边摊向哥伦比亚人买了一件t恤来穿。 这一天,我和阿正、小俊趁着巡逻空档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休息,有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一看就是狗仔队。其中一人拿着笔记本和品味极差的黑色背包,另一人则背着那种有着夸张闪光灯的超大型照相机。肥胖的笔记本一边擦拭脖子上的汗珠,一边问我: “嗨,你们好,请问你们认识中村理香小姐吗?” 我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阿正眯起了眼睛。 “不认识,你说的是谁啊?”我不想惹事,所以还是敷衍了他们一下。 “不会吧,那个被绞杀魔杀害的女孩子你们都不知道吗?听说她业余时间从事过援交呢。不过她的运气够背的。唉,就为了买点名牌衣服、名牌包包而出卖身体,结果还被杀,真是不值得啊!” “好像有这么回事,你们还听到什么传闻吗?”我努力保持平静地探问。 “没有什么传闻,我们正在到处找线索,她的朋友居然什么都不说,不过我告诉你们噢,听说她好像还涉嫌集体卖淫呢。” 我们的理香和集体卖淫有关?我正想再从笔记本身上套出一点情况时,旁边愤怒至极的阿正已经出拳。连平时瘦弱怕事的小俊也对着相机吐了口唾沫,又用催泪喷雾器朝摄影记者喷去。只听阿正一边痛殴,一边怒吼道: “操,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些混球,要是敢乱写理香什么,小心我杀了你们!!” 狂扁完这两个可恶的人,还没等路人围过来看热闹,我们就拔腿逃出了西口公园。 日子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又过了两周,依然没有发现绞杀魔的踪影。g少年里的激进派分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开始以年龄差距较大的援交情侣为目标,展开攻击嫖客的游戏。话说回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作自受嘛,谁让那些可耻的嫖客要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 少年课的吉冈打我的手机,问我们是否在追查什么,怎么把街头搞得这么鸡飞狗跳。我当然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吉冈哼了哼没有说话,他最后说要是逮到犯人的话,一定要交由警方处理,看来这小子还是怀疑我。 真是没办法,池袋的警察中,吉冈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我们照例进行深夜巡逻。三个人沿着宾馆街蹓跶前进。走到便利商店前,有几个g少年正坐在护栏上打手机游戏。一看就知道那也是我们的巡逻人员。我们双方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既然这边有人巡逻,我们就有必要换个地方看看。于是我们就转进了两侧都是宾馆的窄巷。这一带灯光昏暗,每间宾馆前都亮着蓝灯,意思是说“本宾馆尚有空房”。在街灯和蓝灯的映照下,有两个女生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她们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看那样子只差没把屁股露出来,远远看去我们还以为是年轻女学生,走近后才发现她们脸上的浓妆都跟富士山上的积雪一般厚了,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五岁以上。两人看到我穿着理香的t恤,便朝着我们喊道: “你们要加油噢。一定要为那个小女生报仇!” 说着,这两个老女生还作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们把小俊画的肖像画发给她们,请她们也留意。她们很乐意地收下了,并说有情况一定报告给我。 经过理香这一事件,池袋街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原本四分五裂、甚至经常生事的各股势力,似乎又开始凝聚在一起了。 说老实话,我还是喜欢这种团结一致的感觉。 第四周的周末就这么毫无进展地度过了,一个月的巡逻活动也即将进入尾声。巡逻和跟监仍如流水线般持续进行着,谁也没有因为一月限期将至而稍稍松懈。g少年一旦决定的事,就必定贯彻到底。这一晚,因为轮到我们组值班到早上,所以我们四人晚上八点多到西口的麦当劳吃饭。为了晚上有精神一些,我们便点了一大堆麦香堡、薯条和可乐,坐在店内闷头吃了起来。店内坐满了人,透过香烟的烟雾,可以矇眬地看到店的另一头。周六的晚上,窗外的池袋人潮似乎不再跟平时那般紧张,看起来要比平日更愉悦。这时,我的帆布背包里有手机响了起来。小光跑到背包处拿出手机,试到第二只,接通之后她递给我。我沉声说 道: “喂。” “是诚哥吗?我是killers的义和。我现在丸井百货后面的情侣茶座‘浓情小吧’前面,刚才我看见一个跟医生一模一样的男人刚领着个年轻女生进去了。” “好,我知道了!你待在那别动,我五分钟就到。” 我挂上电话,果断地对大家说道: “情侣茶座‘浓情小吧’,出发吧。” 从我们所在的麦当劳,快步跑到丸井百货只用了三分钟。穿过丸井,转进第二条小巷子后,就可以看到一片云集众多酒馆的角落。情侣茶座“浓情小吧”就在那条路的左手边。 茶座位于一栋像铅笔一样瘦长的综合大楼内,没有任何指示牌,显然,这家店是专做熟客生意的,不像那些别的门店一样张扬。如果不是熟客指引介绍,寻常人是无法发现这家店的。这或许是这类暧昧色情的夜店的共同特点吧。 我们来到那栋综合大楼前,在正门口的大厅里,有一座面向大门、脏兮兮的电梯。而在电梯前面,一个身材矮小、看来像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模样的g少年有些振奋地站在那里,显然,他的这一发现,必然为他在g少年中赢来很高的声誉。 我知道他就是刚才打电话的义和。只见他打扮随意,一条松垮的牛仔裤垂在髋骨之上,外罩一件大得几乎可以在里面游泳的犹他爵士队球衣。我竖起大拇指,用表扬的语气跟他打招呼道: “嘿~辛苦了。那家伙进去多久了?” “到现在还不超过十分钟。” “这上面这么多情侣茶座,为什么你就确定他去了‘浓情小吧’呢?” “因为电梯停在六楼,然后就一路下来了。” “除了电梯外,这个大楼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有逃生楼梯,但无论是走楼梯或搭电梯,出来时都得到咱们现在站着的正门。” 义和回答得很笃定,这么聪明的小伙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干得好!我会跟killers的首领和崇仔提的。” 接着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小光,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看向她,小光默契地点点头。我回过头来,坚定地说道: “现在,我先跟小光进到那个茶吧里去确认犯人。你们打电话给崇仔,跟他报告我们已经进去监视了。你们再依崇仔的命令行事,懂了吗?” 我的身后站着阿正和小俊,他俩的眼睛都直视着我。听完我的吩咐,小俊立即点了点头,阿正似乎有点不满,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时间已经不允许我考虑太多,我牵着小光的手向电梯走去。 转眼间,电梯门在六楼开启。狭窄的走廊对面可以看见一扇灰色钢板门,上面挂着的塑胶板上写着“mezzopiano”,就像一般公寓的大门。说老实话,这里一点也不像是店家,倒像是一户贫困人家的住宅。 我拉开门,引着小光走了进去。 和走廊明亮的日光灯比起来,店里显得有些昏暗。用布帘隔出三个榻榻米大的狭小空间,右手边是柜台,柜台里面是一个中年男子,黑色领结配上两撇小胡子。我们目光交会。 “欢迎您的光临。” 非常温柔的声音。小光与我踏入店内。 “请这边走。” 那长相和言谈都有些怪异的小胡子殷勤地为我们带路。拨开黑布帘就是店内,八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空间里放着六组红色天鹅绒高靠背沙发,沙发和沙发之间分别夹着一个小桌子。我因为还不适应里头幽暗的光线,只能大概看见里面人物的模糊轮廓。显然我们的加入影响了里面客人的情绪,我们刚进去,他们就同时停止了动作。 等到我们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发现六组沙发只剩下最靠近门口角落的沙发还空着,我们便在那儿坐下。小胡子用笔型手电筒照着菜单,让我们点饮料。 我让小光先点。小光看也不看地说道: “清茶。” “我也是。”我说。 “好的,马上送到。” 等看出我们也是风流客后,隔壁二十七八岁的上班族情侣就急不可耐地开动起来。令我惊诧的是,那女人竟跪在男人的双腿间,而且更要命的是,她还让嘴巴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那高高翘着的屁股似乎是有意给别人看似的。男人配合地把手伸入她的紧身裙内,卷起裙摆。这样那女人的裙子里就一丝不挂了,女人还柔情似水般地轻轻摆动着腰肢。 看着看着,小光竟也双手环住我的肩膀,将舌头伸进我耳朵里呢喃轻语。根本不适应的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诚诚,我们也得跟他们那样,不然会让人起疑的。我无所谓的,你不用介意。” 小光说完,拿起我的右手压住她那无袖露背装的胸口。里头没穿胸罩!就像是充满黏稠高温液体的柔软气球,握紧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指缝间流泻而出。我忍不住勃起。 我一边用手搓揉着小光的胸部,一边小心地环视着店内的情况。我们正对面是一位快秃头的欧吉桑和像是他老婆的普通情侣,两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别人。这对情侣应该没问题。隔壁的上班族情侣,以及他们对面的中年情侣也应该没问题。那就只剩下最里面的两组沙发了。情侣茶座的偷窥通病为我创造了便利,在这里,你只要不和他人眼神相对,再怎样无礼地窥视都是没事的,甚至进来的每个人都会去偷窥别人。 我开始侦察这最后的两组可疑对象。只见最里头斜对角的沙发上,是两个穿牛仔裤的学生,他们初尝禁果一般身子紧紧相贴。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脱下牛仔裤,然后竟学着别人连内裤也脱了个精光,但仍穿着白色的袜子,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就只剩下最后一对了,就在我们这一排最靠里的沙发上。那个男人竟让女生摆成小便的姿势,然后他从后面揉搓着阴蒂。女生看起来很年轻,感觉只有十八九岁,此刻正“啊——啊——啊——”地哀叫着。 那男人则像猫头鹰般转头四顾。这使我有机会看到了他的脸,中分的头发,比小俊的肖像画瘦了些,脸型更显尖削。虽然与画像稍有不同,但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医生,绝对没错。我把嘴唇贴着小光的耳朵小声告诉她我发现的东西。小光似乎依然沉浸在这种淫秽的气氛里不能自拔,当她听到我的话语声时,她的嘴里竟不自主地逸出一丝叹息。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只在她的耳边重复道: “你仔细看清楚,是不是我们这排最里面的情侣。” 小光脸上满是红潮,点了点头。然后装作要把脸枕在我的大腿上似的直接向前弯下身子,朝最里头的沙发看去。就在小光侦看的同时,她的小手还继续爱抚着我高高鼓起的裤裆拉链。过了一小会儿,小光就坐起身来,抱住我的头颈,在我耳畔说道: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医生。” 任务已经完成,该是撤兵的时候了,为了不引起其他情侣的怀疑,我们继续调情了一会儿,之后我和小光走出门外到柜台结账。柜台前的椅子上已经坐着三对等待空位的情侣了。看来这地方的生意还真不错。 在电梯里的时候,小光说这种店好像会让人上瘾,说着说着,她竟约我下次再一起来。现在的女生究竟在想什么。 走出电梯,综合大楼前空无一人,就连巡逻员的人影也看不到,义和与阿正他们都不在。我立即拨电话给崇仔。 “崇仔吗?刚刚我进去确认过了,应该就是那个医生。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先让女人回家。我已经用汽车和摩托车包围大楼附近了。我说阿诚,不是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应该是你想怎么办才对吧 ?” 崇仔之所以被称为g少年的国王,确实并非徒有头衔。这家伙善解人心,能让与他相处的人如沐春风,并且能因材施用。这或许就是他能当国王,而山井不能的原因吧。 “崇仔,我想直接确认那家伙是不是绞杀魔。我想这事可能比较难办,所以麻烦你们在背后支援,别让他跑了。” “好!去吧,阿诚。把绞杀魔抓起来。” 挂完电话,我就回头向小光站着的地方走去,确实,这是一场不适合女人参与的战斗,有必要让小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我跟小光说等会儿再打电话给她,要她先回去。小光担心地叫我别做傻事,然后听话地朝东京艺术剧场的方向离开。 我从容地穿过小巷,在对面的护栏坐下,静等医生下楼。 这时的等待,一点儿也不痛苦。 remember。 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大约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电梯门不知打开几次,一对又一对彼此得到性满足的男女相拥着走了出来,然而那医生却始终没有露面。义和曾说这个门是惟一的出口,因此我并不着急。我静静地在护栏前坐着,就像是一个等待猎物的猎人。 终于,搂着年轻女生肩膀的医生出现在综合大楼的门口。白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肩上则背着一个coach的单肩手提包。女生的步伐摇晃,在男人搀扶下好容易才走得动步伐,显然,刚才在那昏暗的茶座里,这个色魔没少折腾那可怜的女生。 这医生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他一再回头确认后方没人,才搀挟着那女生朝门外走出来。 看到那个该死的医生,我知道战斗已经拉开序幕了,于是坚决地开始行动,我穿越丸井百货的十字路口,朝艺术剧场走去。这个星期六夜晚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两样,滑板族和越野车爱好者依然那么快乐地表演着。然而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意义却非常重大。 医生快步穿越人潮,朝西口公园后方的宾馆前进。他们两人相挽着走出公园,钻进了艺术剧场旁的小巷子。这条巷子里看不到任何人影。暗巷尽头有两家宾馆,休息四千日元起。 我快步越过两人,在宾馆前的巷子头上站定。医生意外地看着我。原来这家伙有着年轻演员般漂亮端正的脸庞,看来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岁,如果不认定他是绞杀魔,我会以为他是某上流女子大学的教授,惟一的缺点就是身材矮小了点,大概不到一百七十公分。 虚伪的医生显然看到了我眼中的敌意,有些惶乱地问道: “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怎样,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绞杀魔。” 我的话才说完,那家伙就惊慌起来,眼神游移不定。 “你说的什么鬼话,我怎么听不懂?我在和女朋友约会呢。如果你要抢劫,我就要叫人了!” 奇怪的是,女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对话而注意我们,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视线飘向远方的夜空。 “想叫的话,悉听尊便!但如果你决定不叫的话,就让我看看那个包。” 那家伙猛然把女生推开。那女生就像面团一般倒在柏油路上,短时间内,她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那家伙见事已败露,居然从手提包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亮亮的东西指向我。细细的刀刃,像是手术刀。医生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声嘶力竭地叫道: “你,赶紧滚!越远越好!不然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子,想动刀的话请便。但是你绝对不要想逃走,你看看这四周,都是我们的人。” “胡说!” “不信你自己看看后面。” 那家伙的手术刀仍指向我,但不由自主地微微转头向后看。这个笨蛋。 我立即将帆布背包从肩膀上滑下,握住背带朝那家伙的右手猛然叩去,动作小而迅速。背包里有五台联络用的手机和我的手机,这些硬物集中在一起,那可是相当具有攻击力的。 我听说有黑社会的就曾用布包冰块把人打死过,现场还不留痕迹。我的“特制武器”跟那道理是一样的。第一击打飞他的手术刀,第二击瞄准他的头。二下、三下、四下!我不停地挥舞着背包。那家伙猝不及防,护着自己的头坐倒在地。 “厉害!” 我的背后传来一声喝彩。拉起背包转头一看,只见崇仔双手叉胸站立,轻笑着。 “啊……” 听到医生呕吐般的悲鸣,我又回过头来,崇仔的手下已经把医生踢倒。医生脸朝下趴倒在地,g少年们用一条塑胶制的环状软线套住他的双手双脚。“啪嚓”一声拉紧软绳,这个可耻的家伙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美国制品,效果还不错吧?”崇仔说道。 这家伙,从来都是这么考虑周到,或许这也是他能当不良少年的king的原因之一吧。 我径直去拾起那家伙丢弃在路边的手提包,打开袋口。里面有麻绳、手术用手套、装满透明的不明黏稠液体的小瓶子、两支按摩棒、另一把手术刀、数码相机、测量器,崇仔看着我点点头。 “你们住手,谁让你们看我的私人物品的?我可以去告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不是警察吧!你们别以为我好欺负,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只翻滚的毛毛虫,居然还敢如此咆哮。真是不要命的笨贼。 崇仔轻笑着拾起掉落在地面的手术刀,朝男人走去。g少年们快速地让出空间。 “喂,你看过《唐人街》这部电影吗?尼克尔森和费伊·达纳韦主演的那个片子。” 崇仔在医生的旁边蹲下后,似乎很有兴趣般地和他闲扯,同时还扯着医生的头发把他的头抬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医生的眼睛。 “知道啊。噢!痛死我了,那导演是罗曼·波……波兰斯基。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想不到这破医生在这个时候还有种跟崇仔侃大山,可惜他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实在是愚蠢极了,因为他根本不敌崇仔的眼神,被迫移开了视线。 “你从实招供的话,我们也许什么都不会做。你就是池袋的绞杀魔?对吗?” 崇仔把手术刀尖端插入医生左边的鼻孔。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权保持沉默吧!” 崇仔轻轻把手术刀朝自己的方向倒划出来。“噗”!像是割开厚塑料布的声音。转眼间,医生的鼻翼已被割开了,鲜血不停从伤口冒出来,巨痛之下,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哀号,瞬间,他的牙齿和牙龈即染成了一大片红。唾液之中夹带着红色泡泡,非常恐怖地滴在柏油路上。 “不错,这手术刀不错。你这家伙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有权保持沉默。我再问一次,你就是池袋的绞杀魔吧?” 不动声色的崇仔又把刀子放进那医生右边的鼻孔里,医生眼眶充满了泪水和恐惧。他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了,求你不要再割了。我说我说,事情是我干的。” “杀理香的人也是你吗?” 崇仔手里的手术刀又深入鼻孔约两厘米。那医生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杀人的事不是我干的,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只是做了不太好的游戏而已,那只是一场游戏。每次药量都是仔细计算的,勒脖子也是一边看码表一边进行的。” 崇仔和我对看一眼。 “真的吗?真的只是这样吗?” “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管你们怎么对待我,没做的就是没做!求你了,不要再这耗下去,快点带我去看医生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着什么急啊?待会警察就会到这里的。你找他们送你 2、幽灵旅行车 你听过幽灵旅行车的传说吗? 据说,在黎明将至的时刻,驰骋在首都高速公路五号线时,它会骤然出现在后视镜里。先会以骇人的速度追上你的车尾,在快相撞的瞬间变成如毛玻璃般半透明状的物体,并且开始喷出银白色的火焰。即使车头咬住了你的车尾,它也绝不会闪避,而是直接穿进你的车子。你懂我说的意思吗?旅行车的鼻尖融进车子的屁股,然后慢慢地重叠。十公分、二十公分、一米……它完全地进入你驾驶的车子里,并且以行驶的速度缓缓地通行着。 终于,幽灵旅行车和你的座驾完全融为一体。座椅对座椅、方向盘对方向盘,就像特效电影一样交叠着。正在开车的你也和幽灵旅行车的司机合二为一,从你的肩膀上会伸出另一双手臂,握着另一个方向盘。你的脸马上变成双重的,他的眼睛与你的眼睛叠在一起,他的舌头和你的舌头叠在一起。 听说在那辆旅行车里有两个人,驾驶是个美男子,旁边则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重点来了:千万别直视那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瞳孔是亮灰色的,跟清晨的天空一样。听说看到她眼睛的人短时间内必遭意外,运气差一点的甚至可能就此丧命。所以,你一定得记住把眼睛紧紧闭上,好好握住方向盘。只要你做好这一点,那幽灵旅行车就会自动穿越你的车,朝杂司谷陵园方向驶去。 拖着流星般的银色尾巴,诡异而阴森。 这是一个关于一辆黑色本田odessay的故事。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幽灵旅行车,但这辆消失的黑色车体却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而且我知道,那辆黑色本田车再也不会在首都高速公路上驰骋了。 我家在池袋西一番街经营水果行,而我则在这个水果行里打杂。整天都和这些散发着甜味的东西打交道,如果不用早起的话,实在是一件不错的差事。 自从上次绞杀魔事件之后,崇仔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电话了,毕竟,我们是处于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他当他的g少年国王,我卖我的水果,有空的时候听听怪异的音乐。 崇仔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将刚成熟的橘子陈列在店头。秋末的橘子多汁而无味,漂亮的只是那用蜡擦得光亮的外表和价格而已。 “阿诚吗?今晚有没有空?” 崇仔就是安藤崇,池袋g少年的大头目。说话从来不会客套,不浪费时间、快速、迅捷的国王。 毕竟他曾经帮过我忙,并且整天呆在店里也闷得要命,所以我不管他这句话后面隐藏了什么事,还是高兴地应道: “有呀。” “九点,池袋西口公园长椅见。” 说完,电话就挂了。把手机放回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什么也不想地继续陈列橘子。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搭积木。就像大人们说的一样,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从中发掘出乐趣来。现在码橘子,不就像小时候玩积木吗?所不同的是现在手里积木的种类只有一种颜色的圆形罢了。 但是,我还是眼巴巴地期待夜晚到来。因为工作的乐趣顶多只能将口袋装满,但工作的苦闷却是要卡车才装得下。 “前段时间发生的绞杀魔事件把池袋的夏天闹得满城风雨,在池袋,这件事可谓是人人皆知。虽然将犯人逮捕并审问的是警察,不过最早发现那家伙、把他揪出来的却是池袋g少年所组成的义警团。我则因为出事者是自己集团的人而责无旁贷地成了当时的指挥。 事件结束后,池袋地区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我也开始接到一屑诡异而麻烦的委托。寻人、排解纠纷、保镖……总之,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差事。因为如果是可以跟警察吐露的事件,直接拜托警方就好了。如果有钱的话,也可以请征信社或黑道代劳。所以,最后落到我手里的案子,都是一些既不能去找警察、又没什么赚头的少年纠纷。 话虽这么说,但别人真要找到我头上来,并且碰上我没事的话,我偶尔会接受这种委托,出马相助。毕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好可以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而且,每次看到那些既没钱又满脑子浆糊的少年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插手帮忙。 不是同情心泛滥,只不过好像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westgatepark——池袋西口公园就在地铁池袋车站西口的正对面。一到夜晚,环绕喷泉的圆形广场就变成了g少年的聚集地。时间虽然在不经意间流逝,但这里的场景却永远都不会变,最多只是换了一拨人罢了。我在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才走出店门,因为从我家的店走到公园不用五分钟。 进到公园里,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每张长椅都坐着醉鬼和等人搭讪的美眉。男孩们一边在广场上蹓跶,一边向女孩子搭讪。距离真正的冬天还有一段时间,男孩们或许是想趁冬季来临以前饱尝本年度最后的大餐吧,女孩们也似乎是期待被捕获的猎物,穿上超级性感的迷你裙,等待着男孩的搭讪。 百货公司和宾馆的广告牌像是亮晃晃的大墙,将圆形广场圈在“墙内”。而那些卡拉ok、夜店、俱乐部、茶座则如一张张狮子的口,等着这些在广场上游荡的猎物进入它们的口中。 一如往常的西口公园之夜。 我走近崇仔坐着的长椅。很奇怪的是,周围那么吵,而这家伙的四周却像是装了隔音装置一样鸦雀无声。崇仔朝我竖起右手大拇指。只见他黑色贴身西装配一件亮面v领毛线衣,是gi的吗?这家伙永远都是那么时髦。坐在两旁的男子站起身,这是一对让人不由得抬头仰望的高大双人组。他们担任崇仔的贴身保镖,一看就知道是同卵双胞胎。同款式的保龄球衫是g少年的代表色——鲜艳的蓝色。我向这两个角色打了个招呼: “一号、二号。两位大侠辛苦了。” 双人组用空调室外机般的宽下巴同时点点头,把位子让给我后便隐身暗处,同时保持警戒态势。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一号? 看着怡然自得的崇仔,我在心里想,这才是国王的派头呢。 “阿诚,真不好意思噢!突然把你叫来。” 劈头就道歉可不是国王的作风。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什么事啊?” “啊,不好意思,现在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吧?” “嗯,怎么说呢,这事和黑道的羽泽组有点关系。” 在池袋数十个暴力组织里,羽泽组向来是前三名,就像是黑道界的实力大联盟。 “难道就不能推掉吗?” “要推掉也不是不可能,不过……” 远处一张长椅上被搭讪的女孩忽然发出如夜晚丛林里的鸟儿一样夸张的笑声。崇仔摇了摇头: “你看,阿诚。池袋乍看之下似乎很平静,其实这种平静之下另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势力在运作。羽泽组的事虽然可以推掉,但是这样池袋的g少年就等于全体吃了一张红牌。” “那也就是说,如果顺利帮对方解决的话,就等于对方欠咱们一个人情呢?” “的确是如此。” 我心里想着g少年那群脑筋不灵光的少年,狠狠地吸了一口公园里充满废气臭味的空气后,回答道: “知道了。虽不知结果如何,但我会努力试试的。” 这回换崇仔显得有些意外了。他没想到我会接黑道的茬,以前只要是和黑道沾边的事,我一般都是会坚决推掉的。 不和黑道有牵连,是我的原则和底线,崇仔也是知道的。 但他既然明知我有这样的底线,还把这个请求提出来,我想必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我还是点头答应 了下来。崇仔很高兴,拍了拍我的肩头以示感谢。 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绞杀魔那次,不是请你们g少年全体帮忙站岗吗?我欠你一份人情。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说完,崇仔就笑了起来。好一口漂亮的牙齿! “我跟你说实话,阿诚。咱们这地方别的都不缺,就是缺能干的人才。会干架的、凶狠毒辣的家伙要多少就有多少。但像你一样有能力又了解池袋内幕,同时可以在少年里头自由来去的人就少之又少了。你就是g少年的王牌啊。” 被崇仔这样称赞,有些g少年可能就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但我可不吃他这一套,半眯着眼睛对崇仔说道: “是靠不住的王牌才对吧?那什么时候去和对方谈比较好?” 崇仔扬起嘴角,抬眼看着我。 “立刻就去。我已和羽泽组约好了十点见面。” 真是国王做派啊! 崇仔的gmc厢型旅行车在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右转,在本立寺尽头停车。从旅行车走下来后,眼前是一栋混凝土外墙的时尚建筑,没有任何标牌。我和崇仔,加上一号、二号四个人一起走进那栋建筑,然后搭电梯上楼。 小小的枝形吊灯在贴满镜子的电梯天花板上摇曳,每盏灯上都有上百颗雕花玻璃的“泪珠”。过了一会,电梯门开启,正面是一扇红木门,写着membersonly。两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子,身穿名牌的运动棉衫。真搞不懂为什么连黑道的人都对制服情有独钟。这两个男子一看到我们,便反射性地以锐利的眼神猛盯着我们,真像巴甫洛夫说的条件反射的“狗”。 “我们和冰高先生约了十点见面。” 崇仔说完,其中一个看门男人取出手机,以极小的音量低语着。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瞎看。那男子挂断手机后,把门打开,躬身道: “请。” “你们俩在这等着。” 崇仔朝高耸直立在身后的一号、二号说道。一号、二号点点头,视线不离看门的人。 于是我和崇仔走进店内。 店里每个角落都像用钞票堆砌出来的,如果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那我只能说是超级“奢华”。这个豪华地方的柜台、墙壁贴满了和大门纹路相同的木板。没有窗户。金属是黄铜,整个房间都闪烁着暗黄色的光芒。地板则铺上了深红色的地毯。红色系的沙发像是一个个小岛般飘浮在铺着红地毯的地板上。除了柜台旁的一位客人外,最里头还有一组客人。顶里头的客人坐在两个酒店小姐的中间,是一个中老年男人,他穿着像职业高尔夫选手一样夸张的格子西装。沙发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双手叉胸,又是一对“巴甫洛夫狗”。 我们一走近沙发,坐在柜台旁的男人就站起身。 “噢,欢迎欢迎,这位就是真岛诚先生吧?安藤先生。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可是望眼欲穿啊!” 那男人满面堆笑。就像你是刚走进银行自动门的顾客,还没开口说要干什么,就自动迎上来说欢迎光临的银行职员那样。崇仔朝这位殷勤的男人客气地笑笑,又回过头来对我介绍道: “阿诚,这位就是羽田组的堂主冰高先生。” 我闻言抬头向冰高先生打量过去,这男人年约四十五岁,微胖,后退的发线向后梳拢。虽然说话客气,但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这种给人刻意疏远的感觉并不是谁能做得出来的,难怪名字会叫做冰高。也许,平时他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 “先给各位介绍我们的老大,这边请。” 冰冷的冰高先生领着我们往里头走。一到沙发前站定,便直立不动地对着那位中老年男人说道: “客人已经来了。” 中老年男人挥了挥原本搁在女人大腿上的手,仿佛精装修过一般的女人们立即起身离开。原本舒服地躺在两个女人怀里的中老年男人抬起头来,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着我,态度从容不迫。真是个令人生畏的老年人,我的背部就像插了一块铁板那样僵硬。 “坐吧。” 傲慢的老年人说完,崇仔和我在冰高的催促邀请下,并排坐在圆形沙发上。坐在老年人旁边的冰高向我们介绍道: “这位就是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羽泽辰树。” 羽泽眯着双眼,用一种鹫鹰般冷傲的表情朝我们微微颔首,然后对着我说道: “听说是你捉到夏天那起事件的变态,是真的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冰高插话问道: “是否要叫个饮料……” 羽泽根本不理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用什么办法捉到他的?” “不是我一个人,是靠池袋所有g少年的力量。” 崇仔插口道: “虽然我们街头少年都参与了行动,但当时指挥数十个集团、发现绞杀魔行踪的就是这位阿诚先生。” 羽泽辰树猛然将额头往桌面压下,意想不到地朝我深深一鞠躬。我可以听见站在沙发后面的贴身保镖的吸气声。显然,他们都没想到羽泽组长会对一个毛头小子行此大礼。 此刻我的眼中只看到羽泽白花花的头发。一时间,店里的时间就像瞬间冻结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 “请用你的力量帮我寻找我的女儿,求求你!” 羽泽就那么诚恳地注视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并不要求你一定找到,只是请你尽力而为,帮帮我吧。” 虽然说的话是商量的语气,但我依然感觉到一股好大的压力。他的眼神充满了魄力和悲伤。我对这个黑道老头产生了好感。 “我知道了。” “你是答应我了吗?” 我点点头。 羽泽辰树鹫鹰般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用一种快乐的语气对着我说道: “太好了。具体情况就让这位冰高告诉你吧,也许有些话我在场不太方便说。” 说完,羽泽就脱下了左腕上的手表。把手表握在右手里,再将那只手伸向我。 “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就当做男人间约定的信物。收下吧。” 本来我不想收,但却之不恭,只好收下。鹫鹰的爪子一张开,一股沉甸甸的触感就落在了我的手心。 “那么,我先告辞了。今晚这家店被羽泽组包下来了。无论是酒或女人,都可以尽情享用。不过,从明天起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羽泽辰树就站了起来,带着贴身保镖离开了店里。真是大人物的做派啊,难道当首领的都是这个风范吗? 有些发蒙的我缓缓摊开手掌,是一只用金块雕成的劳力士表。我看着数字面板上十颗闪闪发亮的钻石,心情霎时变得沉重无比。 “公主失踪已经一个星期了。” 冰高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照片,推到我的面前。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在池袋随处可见的私立高中制服。长得有点像之前推出露毛写真集而引起话题的清纯派女艺人,她甚至比那女艺人更漂亮一点。淡咖啡色的头发,灰色的杏仁眼,闪闪发亮的瞳孔像是镶了宝石般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照片上的“公主”学着模特儿的姿势站在夜晚街道上,搔首弄姿,显得既清纯又放浪。 “公主名叫天野真央,是我们老大和外面情妇生的私生女。因为年过五十才得女,老大一直非常宠爱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虽然因为我们老大的夫人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所以公主没机会搬回家里住。不过,老大一直视她若掌上明珠,她也一直过 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对冰高说: “那是不是她上哪儿玩乐去了?你们向警方报案了吗?” “也可能是突然跑去旅行,过一阵子就回来了,公主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我们已经向警方报失踪了。但那些家伙在还没演变成‘事件’以前,什么也不肯做。” 我点点头,望向坐在我旁边圆沙发上的崇仔。 崇仔竟两眼直视前方,摆出一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的表情,真是要命的家伙。我只好自行与冰高进行交流: “我听别人说你们的圈子里有特殊的情报网?” “是倒是,要说寻人的话,的确没有比黑道更厉害的角色了。” 冰高淡淡地承认,却依然一副苦瓜脸。 “但是,你们却来拜托我们g少年。为什么呢?” “如果公主是正常行动,那无论如何一定会被组织网络发现的。在日本全国的任何地方,只要公主一使用金融卡或手机,我们的内部人员就会立即和我们联络。可是,公主这一个星期简直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不但没花一毛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如果是躲在某个地方,这实在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们组织到处寻找,但根本找不到她的踪影。老大或许是因为听说到你的事迹,才想到请你出山帮忙的吧。” “我可不是什么寻人专家喔。” “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寻人专家。但是,你拥有任何势力都不可能拥有的街头少年情报网。老实说,老大虽然心血来潮拜托你们去找公主,但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也没对你抱多大的希望。但是你给我听好了,你们千万别跟老大说些没用的废话,万一老大发起狠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也不想因此遭遇什么意外是吧?” 冰高虽然愁眉不展,但到底改不了黑道本色。我当然不会吃他那一套,自顾自地对他提问道: “但既然已经接手了,就得像样地去做。既然是找公主,那我就需要更多资料。这些资料从哪里得到呢?” 冰高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叫什么人到这里来。 崇仔面前是乌龙茶,我的面前是柳丁汁。在等待那个人来的过程中,我的口里含着不冰不热的果汁,不知为什么,喉咙竟会因为酸味而缩紧。 在这个可以自由享用最华贵女人和最高档美酒的时刻,我却一点兴致也没有。 难道是我命不好? 等了十五分钟左右,有一个人走进店里来。那人直直地走向我们的沙发,像吞了根棍子似的直挺挺地站在冰高旁边。 这是一个身高连一米五五都不到的矮冬瓜,我似乎觉得这张猴脸好像在哪见过。 “他是我们组的小弟齐藤富士男,也是公主的跟班。” 一听到冰高说出齐藤的名字,我立马就想了起来。猴脸男似乎注意到我询问的视线,用力回瞪了我一眼。冰高对齐藤不客气地布置道: “富士男,从明天起你就跟真岛先生一起找公主,知道了吗?好好听他的话,给我好好地干!” “是,请真岛先生多多指教!” 猴子尊敬地朝冰高先生鞠了一躬。而后头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那松垮垮的白色牛仔裤比腿长了至少十公分,外罩黑色尼龙套头毛衣,胸口写着大大的b.i.g.,鞋子是verse的黑色皮制allstar款。看来最近入行的黑道小弟还挺时髦的。 真想不到,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中学时那个逊到极点的猴子。其实,就连猴子加入黑道也是一件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如果连他都可以成为暴力组织的一员,那我岂不是要当上太空人?我还应该在外太空回收陨石碎片之类的吧! 在那家奢华的店稍稍聊了一会,我们就离开了那家店,因为不知为什么,我的屁股居然被看着富丽堂皇的沙发硌得有些生疼。 和冰高分手后,崇仔就用车子送我回池袋车站西口,猴子也跟我一起。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了,但是池袋的人潮仍在涨潮阶段。醉得一塌糊涂的醉鬼、红橙黄绿的霓虹灯,还有远看很干净一接近却臭气熏人的家伙。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既不觉得陌生,也不觉得空虚。我知道,那全都是人类欲望的光芒,欲望是无法去憎恨的,大家就这么默默地发光就好了。美即丑恶,丑恶即美——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小混混,也看过莎士比亚的录影带呢。当然,基本上来说,我是看不懂的。 在西口东武百货的铁门前,猴子和我都默然地停下脚步,这猴子还真听话,自从冰高吩咐他跟着我好好干后,竞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了。 “富士男,你现在没别的事吧?” “诚哥,像以前一样叫我猴子就好啦。我今晚有话想跟你说,去我知道的店,好吗?” 看来这猴子在黑社会没白混,他说的也正是我的意思。见我点头,猴子就领头向前走去。在这个秋末的夜晚,空气让人感到很舒服。 猴子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因为他生来一副猴脸,所以被取个绰号叫“猴子”,中学生取的绰号就是这样,从来不给当事人任何脸面。猴子从中学二年级的秋天开始拒绝上学,记得他是在家里念到毕业的。毕业纪念照里如果不仔细找,恐怕都很难找到这个人,因为他独自缩在一角。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脸孔阴沉的怪人,在我们班里,有他跟没他都是一个样,所以我几乎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细算起来,我们起码有五年多没见过面了,但是说实话,直到今晚为止,我在这五年中一次也没想起过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件奇怪的案子,我们或许会一辈子都不再见面呢。 我叫住瘦小的猴子。 “喂,你毕业后都在做什么?” 猴子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起关于他的事情。想了一小会儿,他对我说道: “啥也没做,只是瞎逛。有一天在电玩中心打电动时,组织里的大哥过来和我说话。” “就这样加入黑道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当年那个懦弱的猴子?这实在让人很难想像。 “嗯。然后在组织总部见到冰高哥,他说,只要我在组织里忍个五年,以后口袋里就随时可以有一百万钞票的零用钱了。” “前景很不错嘛。那么,你现在当然是荷包满满喽?” 猴子显然不愿意接受我这种嘲讽式的问话。他回过头,对我怒目相向。 “阿诚,你不要小看我。我现在好歹也是羽泽组里有头有脸的人,我已经不再跟以前那样了!我听过你的传闻,现在你在池袋很吃得开是吧?不过,我以后绝对不会差的。我相信自己能闯出一番大事业来!现在钱虽然少,但是……” “但是什么?” 猴子继续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交——到——朋——友——了。” 这家伙不会疯了吧,为什么要这么严肃呢?难道真的悲惨到不加入暴力组织就交不到朋友了吗? 猴子显然已经不想再理会我的疑惑,接着迈开他的四方步,看也不看我。 “你玩过猫捉老鼠这个游戏吗?” “没有。” “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很喜欢玩这个游戏。通常在半夜三更时去学校围墙外集合,然后从围墙破洞中钻进去。猜拳决定谁当老鼠,扮猫的人先闭眼等十分钟,老鼠利用这段时间在校园里躲起来。如果三十分钟内找不到老鼠,就是老鼠赢,找到就是老鼠输了。这个游戏是很好玩的,那时有凉快的夏夜、半夜的校园、无人的游泳池,整个天空之下,只有水在摇晃。真是太美了。” 他不用回头,我也想像得到猴子此刻的表情,他一定处在一种美好的回忆中吧。 “但是,后来一切都变味了,因为当老鼠的人变成固定的了。到最后,就只有我来当老鼠了。” “怎么会那样呢?……” 我之所以对这一切疑惑,是因为对他那个小圈子并不了解,猴子的那个圈子是班上最大的派系,里头有很多不起眼的普通学生。 “玩着玩着,他们似乎对那些猫捉老鼠不感兴趣了,后来他们强迫我穿上剑道的护具,再用毛巾跟坐垫卷在我的手和脚上,把我称为肥老鼠,然后要我找地方躲起来!只要一捉到我,不论什么东西,羽毛球拍、网球拍,更过分的家伙还提着木刀跟金属球棒追我,打我。” 在我们行走的街道旁,醉汉和不良少年团体随处可见,对于猴子的描述,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整个夏天,我身上永远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为什么不把他们的行为告诉学校或家人呢?” “与其被大家当做不存在的空气,我宁愿选择淤青!到了,就这家店。” 说完,猴子推开玻璃门,进入明亮的店里,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我。 哈达威在属于他的场地上飞身而起,空中“游泳”五秒钟后,出手灌篮。迈阿密热队大战底特律活塞队,超级精彩。 这是一家新装潢的运动酒吧。我们在柜台点了墨西哥玉米脆饼和啤酒,然后就在角落找了个高脚桌坐下。猴子小心地舔着生啤的泡沫说道: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如果不想遇到组织里的人,就会来这家店。” “喔,那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聊一聊公主的事。她在学校、朋友和男人方面的情况如何?没有留下任何电话号码吗?” “公主的手机和记事本现在都已经没有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电话号码。朋友倒是有一个,但是在住院。倒是男人……” 猴子还没说完,就从套头毛衣的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丢到桌上。是两本薄薄的纸质相簿。我翻开来,里头竟然几乎都是公主和男人的合照,对象多到两只手都数不完。 “看见了吧,就连我这个贴身跟班,那些男人的名字、电话,我也只晓得一部分而已。而且另外还有全新的一本。拜托别跟我们老大说你见过这本相册。” 猴子拿出另一本相同的相册,封面是红色的。里头竟全是公主的裸照,身材火辣异常。其中甚至还有和男人卿卿我我的照片,从身材可以看出,和公主在一起的并不是同一个男人。只见照片中身穿黑色皮内衣,正用针穿过男人乳头的公主不但眉开眼笑,还摆出胜利的v姿势。 “这个公主太过火了吧!但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她的跟班的呢?照顾老大的私生女应该不是一般角色可以担任的吧?” 猴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从我手中夺回红色相本。 “也许就因为明知我不会被公主喜欢,所以才让我来干的吧。听说以前有好几个弟兄因为跟公主有染而被剁手指了呢!” 猴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居然是气乎乎的。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公主是在什么时候呢?” “失踪前三天,我为了把老大给她的零用钱送到她手上,在太阳通的丹尼斯餐厅见了她一面。” “零用钱?多少?” “每月三十万。除此之外,她生活所需的房租、电费、手机通话费都由老大另行买单,所以她是不可能会为钱发愁的。” “那你对她的失踪有什么想法吗?” “这一整个星期,我东奔西跑,快把头都想破了,但就是想不通。男朋友隔周就换新的,也不可能是为情所困。” “那会不会是因为毒品引起的呢?” “好玩尝试一下或许会有,但没有像大麻那样会上瘾的。老大是绝对不让她在这方面出问题的。” “那就是说你找不到任何头绪哕?” 猴子用一种非常郁闷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们整个组织都灰心了。阿诚,你可是答应了老大找人的,真的没问题吗?” 现在,我总算了解崇仔为何要把这件事推给我了。这样的话就算没办成,对g少年也没什么影响。我可真是个十足的冤大头。 那天晚上,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听猴子唠叨了两个小时,基本上都在说组织如何调查公主在学校和男女关系方面线索的过程。羽泽组做得既彻底又愚蠢,据说每个被查的男人都被打得人仰马翻,不是家庭失和,就是丢了女友。 不过这些渣滓也是咎由自取,活该。 这方面或许我是不会再进一步调查了,就让羽泽组继续吧。我倒是想去看看那位正在住院的女性朋友,虽然希望不大。 在那家运动酒吧中听猴子讲荒唐公主故事的同时,我一直反复地思考着,哪里是黑道和警察都不会调查的地方?真的存在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事吗?如果真说有的话,那也许就是街头这一片了。我可以找到的线索,全部都在池袋脏兮兮的街道上、那群素行不良的小鬼里。 因为我也是街头上混的。 “猴子,你什么时候接到公主最后一次电话?” “接到?不是,是我打过去的。我记得那次打电话是在失踪那天晚上十二点,这是我的任务,必须定时与公主联络。当时她在电话里说她在池袋的7—eleven前面。因为我从她的电话里听到街头杂音,应该是在外面没错。” “她没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听到我这一问,猴子的表情显得不悦起来。我可以想像公主说了什么。 “烦人!笨猴子少管闲事。” 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都问了,待到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酒吧。猴子醉得简直是一塌糊涂。 “诚哥,我们到下一家继续嘛——” 呦,这小子怎么又开始叫我诚哥了。 “不行,难道你不怕被老大发现吗?如果被他知道我们在找公主的第一天就宿醉,他会不高兴的。” “知道了!那我们去洗浴中心嘛。如果他发现了,我们就说我们是去醒酒的。诚哥,别走嘛,陪我到早上好不好?” 在这深夜的池袋街头,号称混黑社会的猴子居然像小孩子一样撒起娇来。真搞不清楚猴子加入羽泽组之后,所找到的“朋友”究竟是群什么样的人。 没办法,只好依着猴子说的去找洗浴中心,我们折回池袋车站的方向,进入路上看到的第一家洗浴中心。更衣时,我看见了猴子瘦削的背。 藏青色线条的观音像——杏仁眼、厚厚的上唇、小小的脸。 那观音的长相很像公主。我知道猴子已经发现了我在看他的刺青,我什么也没说。猴子也接着醉话连篇,绝口不提刺青的事。一个是动不得,沾上就会被剁手指的淫乱公主,另一个是从小被同学污辱、为交不上朋友而加入黑道的小混混,简直就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现在却如此现实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想,虽然这样的组合也没什么不好,但绝对是不适合出现在迪士尼卡通里的剧情。 清晨,我在依然鼾然沉睡的猴子身旁留了张便条,然后离开了洗浴中心的休息室。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地面上,穿过树的缝隙留下一个个椭圆形的影子,映射在柏油路上,就像一条斑点狗。乌鸦叫声自某栋大楼上传来,再在我的头上炸响。 好个凉爽的秋天早晨啊,吸入肺部的冷空气,拭去了昨晚酒精燃烧后的渣滓。 除了池袋的夜晚,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早晨。 回到家,先打电话给批发商补订了水果,取货就让崇仔的g少年代劳 吧。现在他要我静忙顶雷,所以是绝不会有怨言的。 和平常一样,我在十一点的时候拉开了我家店的铁制卷帘门,意想不到地看到猴子就站在前面的人行道上,他老大不爽地和我打着招呼。我让猴子帮忙排店头的水果,等一切准备好之后就让老妈来看店。二楼电视中的综艺节目正传来电视剧的主题曲,与音乐同时飘进我耳朵的还有老妈的抱怨声。猴子幸灾乐祸地对着我讪笑道: “这叫一物降一物,原来你怕你老妈呀。” 出来后我俩就在罗曼通的咖啡馆吃早餐,同时商量该如何开展工作。可是,想得到而又被认为行之有效的方法真是屈指可数。无奈,我只好立刻启用我想到的第一个方法。 打手机给崇仔。还是经过手下代接后才转给本人。 “我是阿诚。想请你帮忙问问在打工的g少年,看最近池袋7—eleven是否发生过怪事。” “调查范围多大?” “半径一千米左右就行了。” “调查内容是什么?” “我这边得到情况是公主在7—eleven前面和别人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是8号前的星期三半夜。所以,你帮我问问那附近的小鬼是否有人看到过公主。我这有照片,怎么交给你?” 报了我所在的店名,挂上手机。继续和猴子享用咖啡馆的早餐。 十分钟后,一个没见过的g少年出现在店里。这少年戴着黄色太阳眼镜和红色线帽,脖子处则露出一截辫子头。一看就是个很讨巧的小伙子。我从猴子的相本里选了三张不同角度的公主单人照片递给他,并嘱咐他拿去冲印店加洗。 交代完后,我就和猴子离开了吃早餐的咖啡馆。 通过罗莎会馆,穿过小吃街。上午的池袋是比较忙的,但对于大头贴、色情按摩场所和电玩中心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时刻。在明亮的光线照耀下,这些店面的门口显得格外宁静。我和猴子在常盘往右转,向前再走四条街,在文化通的十字路口左转,穿过宾馆街后面,这里做生意的店家愈来愈少,我们很快就进入了公寓住宅区。 “诚哥,你是不是要找那家店,我知道公主常去的那家7—eleven,你看!就是那个角落的店。” 顺着猴子所指的那个方向,只见那家便利商店就在秋日阳光下的十字路口,贴着咖啡色瓷砖的公寓一楼。这真是一家耀眼的干净店面,比晴朗的街道更加明亮,杂志架前站着几个客人专心致志地看霸王书。店的旁边是停车场,其实也就是在人行道上划了三四条白线。现在没有汽车停在那里,不过有一台白色壮士牌摩托车和三个小鬼。一个人坐在摩托车皮椅上,其余的坐在地上,旁边有果汁罐和洋芋片的袋子。我发现一个曾在崇仔那儿见过的熟面孔,就向他打招呼。 “嗨,你好。” “啊,是诚哥啊,您早。” 我从兜里拿出公主的照片给他看,想从他嘴里问出点关于一个星期前的事。 “我好像见过她,但不太肯定。再说那个星期三晚上我没有来。” ——跟我想像到的答案一模一样。给他一张照片,跟他说如果能找到公主可是大功一件,拜托他问问这附近的小鬼。猴子默默地在便利商店前等待。我办完这一切,便对他叫道: “猴子,走吧。” “不是我说,那种小鬼有用吗?” 其实长得和那些小鬼没啥不同的猴子,开口就这样不满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从7—eleven步行三十分钟,我们到了一栋新建的纯白公寓前。公主的房间是八零三号。猴子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房间乱成一团糟,猴子说道: “这屋子本来就不是很干净,又被组织的人搞成这样。我看他们一点都不像什么好鸟,也许就是为了找毒品和摇头丸才那么兴奋来劲的。” 玄关处夸张地摆了一大堆很华贵的各色鞋子,我瞥了一眼没关牢的贮藏室,没什么发现,便一脚走进了室内。这是一个约十二个榻榻米大的套房,如同发生过一起恶性的洗劫事件一般惨不忍睹,沙发床的弹簧垫已被撕裂,泛滥成灾的衣服斜挂在衣架上,口袋全被翻了出来。房间另一端是一个半圆形大镜子的梳妆台,玻璃桌面上的化妆品多得快要掉下来似的,四周插着像吉他弹片一样白白长长的东西。 “咦,猴子,你看这是什么?” 猴子用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看着阳台对面的池袋天际: “哦,用胶水黏在指甲上的假指甲呗。” 我顺便又进浴室看了一眼,天花板被掀开,甚至连洗手台的面霜和牙膏都被挤光了。 “查得还真够彻底的。” 猴子见我发出感慨,便回过头来问道: “阿诚,有收获吗?” “没有。” 转完一圈,我们失望地离开了公主的房间。猴子一边锁门一边对我说: “我真想看看那个宣称你是‘寻人专家’的家伙到底长什么鸟样。” 没错!赏你一根香蕉。因为我自己也很想见识一下呢。 回到西口,我们找了个出租车。猴子对司机说: “去御茶之水的医学牙科大学附属医院。” 窗外的大楼如流水般流逝。车载广播说着黄色笑话的午间时分。我问猴子: “公主的朋友?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为了玩乐混在一起的朋友。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吧?” “那她为什么会住院呢?” “说是受了重伤。我觉得根本就不是,那是因为太笨才住的院。” 这猴子看来还挺幽默的。 “那是受了什么伤呢?” “脚筋被挑断。” “然后呢?” “被人丢在山里。” 或许真的是因为太笨才住院的吧。 女孩名叫细川美祐,听说是公主的密友。美祜坐上了不该坐的车子,被带到深山里。不仅惨遭轮奸,而且脚筋被挑断,最后被丢弃在那里。(看来陌生人的搭讪还是不要随便接的好呀。) 如果猴子所言属实,这个美祐小姐还真有重读幼稚园的必要。美祜遭到的暴力伤害在警局连案都没有立,因为她本人没有报案的意愿,而警方也不想介入。 东京真是一个和平的犯罪天堂呀。 我和猴子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只见女孩在病床上以上半身靠坐着,身穿水珠图案的睡衣,外罩一件运动棉衫,静静地在靠窗一隅的床位上看着女性周刊。令人晕眩的阳光。 猴子径直走上前去,对她问候道: “美祐你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那女孩从女性周刊后抬起头来。居然是个又圆又白的娃娃脸,身材介于丰满和肥女的中间线上,头发因为不断地脱色染烫,变得跟极细的意大利面条一样,好像轻轻一握就会断掉一般。 “小猴子,你又来看我了啊?” 她瞬时变成了阳光灿烂,看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生。猴子向美祐介绍我,我则将顺路买的小花束送给了她,先说了一些安慰之类的话,然后便切入了主题。 关于公主平日的生活,她的说法和猴子一致,只是在公主的角色里添加了一点纯情少女的渲染罢了。 “那你觉得公主这个星期会去做些什么呢?” “她呀,不是跟新男朋友去旅行,就是去了国外。小真是个坚强的女孩,她从来不认输的,所以你们放心,她一定没问题的。” 我注意到她正把脚尖往毛毯里缩,便禁不住问她: “对了,对你做这种事的家伙是 熟人吗?” 美祐闻言脸色都变了,看来我问到了她的痛处。 “嗯……不认识。” “但是,你不是上了他的车吗?” “还不是因为搭腔呗。有时这种事是难免的,至少命还在就好了。” “那这次是运气不好哕?” “就是啊。他们太过分了。……那个,人家啊,只要一看到好男人,就会马上觉得自己可能会爱上他。而这时多半也已经爱上了,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她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此时她正抬眼看着我,那神态就像洒满糖粉的奶油泡芙。真是学不乖的笨女人。 “还记得车子的样子吗?” 美祐把视线转向窗户,在太阳照射下眯起眼睛。我全神贯注,盯着美祐的脸。 “人家不懂车子,所以不记得了。” 她住口不说了。一听就是在说谎。至少她的神态瞒不过我。 “如果我又想起什么要问你,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呀,但是下次要一个人来喔。” 她杏眼含春地看着我。真是个难以理解的小妞。 搭出租车回到池袋。我现在能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而时间刚到下午三点。我和猴子去吉野家吃牛肉饭。回想起来,从昨晚起就一直和猴子在一起呢。走出店后我对猴子说道: “我想一个人想点事情,今晚十一点再来找我。” 猴子还在婆婆妈妈地说老大会不高兴的,我没理他径自回家了。 回到房间,视线就在cd架上搜寻。好,先听拉威尔的钢琴作品集吧。cd放进手提音响里,音响里传出《死公主的孔雀舞》,有点不太吉祥的曲名。但我还是闭上眼睛听了起来。 较之交响乐版,我更喜欢原始的钢琴版本。而古典音乐,则是从夏天的绞杀魔事件以后培养的新爱好,以至于现在有个怪癖,每次想事情的时候,我都得听一段这种高雅音乐。如果这事说给g少年听,或许他们会惊为天人吧,而事实上在认识小光之前,对于这些生涩的东西,我也是从来不理解的。 过了一会,我起身拿起一直丢在桌上的劳力士金表。边听着拉威尔的钢琴曲,脑海里竟想起“百万手表随手得,千金难买真幸福”这种俗滥歌曲。鹫鹰脸的老人,黑色皮内衣的公主,脚筋被挑断的女孩……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但是,无论怎么想,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 我又不是挂牌的名侦探!凭什么能想得出来。就这么一赌气,我就睡着了。 我比平日更早打烊,倚在铁门边等待。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猴子来了。 “这么晚要去哪里?” 猴子说话的时候,呼吸变成了一道白色烟柱,看来冬天快到了。 警匪片中的刑警总是说,现场勘查一百次,还是会有新的线索。既然这样,我们便再度踏上白天的路程。 便利商店在夜晚的住宅区投射出苍白的光芒,被光线吸引的年轻人就像是弄错季节的飞蛾群聚而来,去便利商店买那些可有可无的垃圾,或许购物就是他们的爱好吧。我们在停车场向小鬼们问话,试图用公主的照片唤起他们的回忆。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因为这些小鬼的脑浆都是跟粥一样稀薄的。指尖让寒风冻得像冰棒一样时,我和猴子就到便利商店买点肉包和热绿茶果腹。 第一晚,撑到半夜两点多。 扑了个空。 第二天傍晚,崇仔来电说7—eleven的事没什么进展,又说会继续调查下去。我说我也是。 “阿诚,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一种传言呢?说是如果幽灵旅行车出现的话,女人就会消失。而且据说现在已经有两三个人不见了,更离谱的是有人说至少有二三十人失踪了。” 我当然没听过。现在满脑子都是公主的事,才没空理那种午夜怪谈。我那时一点也没把话放在心上。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我放过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和思考方向。 后来,每到半夜我就去7—eleven报到。没办法,因为我能找的地方也只剩那里了。 我当然也想待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坐在皮沙发上,凭着天才般的推理能力把犯人揪出来呀。但我不是天才,所以只能拿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站在外头东奔西跑。 以后请叫我金田一诚。 猴子和我倒班在7—eleven蹲候,一刻都不放过,黎明和早晨也不例外。收获就是跟7—eleven的店员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了。过了不久,我发现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离停车场一百米左右的公寓四楼角落房间的窗户,居然通宵通宵地亮着灯。 上半夜。 深夜。 甚至黎明前分。 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 无论何时,灯光总是亮着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特例,附近的住宅没有像这样子的,难道这家有考生?紧闭的窗帘影子上,会偶尔看到摇动的现象,有时还会奇怪地看到什么东西在发光。 “不眠之窗”不久就成了我和猴子问的小话题,在案子没有进展的时候,我们就会瞎猜那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难道他不睡觉吗? 这是一个不断梦见自己醒来的小鬼,在梦里受失眠症所苦的故事。 “别怕,失眠算不上病。” 梦里那个心理医生这样跟他说。接着那医生又指了指梦里桌上的仙人掌,说最近连仙人掌都爱失眠。小鬼碰了一下仙人掌,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戳破了手指,在指腹形成一颗血珠。 “好痛!原来这是真的,不是梦啊!。” 这时,仙人掌开口了: “谁?竟敢在我梦里大吼大叫?” 侦查开始的第三天晚上十二点左右,我们来到7—eleven时,几个小鬼和平常一样聚集在停车场。我们开始着手侦查。道路对面有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这可是十一月下旬的深夜,他却一点不怕冷,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脚上连鞋都没穿。一个小鬼说道: “靠!是吸毒的。诚哥,这种人理都不要理他喔。” 少年不时举起一只手,把咖啡罐凑到嘴边,但却并没有真的喝下去,他只是把罐口就着鼻子下方深呼吸。 是吸胶的吗? 那个少年一走到停车场,一股强力胶的臭味就直冲到我们的鼻子里来。 “大——家——好——吗?” 这少年居然还跟大家打招呼,而且音量大得不像话。他是个疯子吗?难道他把这里当做尖叫大会现场吗? 与小鬼跟我说的一样,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去理他,谁也不去看他一眼。吸胶男一边摇摇摆摆地继续走,一边把手放到便利商店的门上。另一个小鬼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的白色购物袋刚好擦过吸胶男的手,把吸胶男手里吸胶用的咖啡罐打落到地上。罐里的强力胶像烟一样在咖啡色的瓷砖上散开。他怒不可遏地大嚎道: “你干一什一么?我~毙~了~你~!” 出来的小鬼毫无惧色地直视吸胶男。吸胶男张开手臂,疯子一般想要扑向他。只见那少年插在口袋的右手击出,看起来好像只是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吸胶男的大腿。只是那么轻轻一敲,等那少年缩回右手的时候,吸胶男的大腿就像是半张的蛇口,鲜血汨汩地流出来。 吸胶男脏兮兮的斜纹裤赫然出现一条红色的线,赤裸的脚尖被泥土和鲜血弄得黏糊糊的。吸胶男抱着腿蹲了下来。少年的拳头上凸起一个三角形的金属片,我曾在邮购目录上看到过,那是一种握在手里使用的锐利双刃匕首。 他和我打照面的时候,我竟看到他若 无其事地微微一笑。美男子一个,是那种很吃得开的俊俏脸孔。我对他喊道: “干吗那么凶啊,虽然他有错,但骂他两句不就行了吗?” “吵架?那太麻烦啦,直接给他一下不就结了?诚哥,你还真善良。这种吸胶毒虫,跟垃圾有什么两样吗?” 原来他知道我!这么说是池袋本地人哕?但看他年纪,应该比我还小。 “你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重要吗?” 说完,美男子不疾不徐地走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听着的猴子终于说话了,脸色铁青。 “这些外地人还真是可怕呀。” 深有同感!真应该赏猴子你一根香蕉。这样的新新人类再让我多碰到几个,估计我很快就会觉得自己老掉了。 根据猴子的情报,羽泽组发现了一个重大线索。在丰岛区公所后面的电玩中心,好像有店员中了巨额彩券,现已辞去工作带着女人到塞班岛快活去了。听说那女人跟公主长得很像。鹫鹰老大闻言,立即派小弟追了过去。 崇仔则继续带来幽灵旅行车的怪事。据说女人消失在山林中不是什么怪事,而是确有其事。他说现在有一个不良少年集团成天开着大型房车到处流窜,把池袋的女孩子骗到深山,实施强暴之后再丢弃。崇仔的这番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是,要想从每晚停靠在西口公园旁边的车子中,找出那个嫌疑犯,那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既然从停车场下手不太现实,我还是持续每夜在7—eleven进行侦查,但结果却很令我失望。看来一天之中最晚才开始行动的人,就是我这张王牌了。 就这样一直侦查了八天。这天是星期五,趁天还没黑透,我一个人又朝7—eleven进发。到那之前,我习惯性地仰头确认那扇神灯般永不熄灭的窗户,然后就向那扇窗户所在的公寓大门走去。白色的公寓外墙被烟熏成了暗淡的灰色,楼体看起来有些旧。我在楼底下想了想,最后还是搭慢吞吞的电梯上到四楼,然后就向那扇开灯的房间走去。我先在门口看了一下门牌。嵌在不锈钢里的白色塑胶板泛着黄色: 森永和孝 理子 森永和范 我的目光停在最下面一行的“森永和范”上,因为我记得这个名字。我立刻拨手机给猴子,要他带中学毕业纪念册到7—eleven来跟我会合。我想起了国文教材里芥川龙之介的大作《蜘蛛之丝》里的故事。我在内心祈求上帝怜悯,希望他老人家千万别让这条蛛丝断了。因为这可是到今天为止上天惟一送给我的灵光之丝啊。 二十分钟不到,猴子准点出现在7—eleven停车场。我从他的手里取过纪念册,边向他描述事情经过,边翻着毕业纪念册。猴子说道: “我怎么不记得有一个叫森永的家伙啊。” “是我国三的同班同学,我们班的干部。” 我把通讯录中有关这个人的住址、公寓名称、房间号码都比对了一下,确定三者都一致。ok! 看得出来,猴子对此也产生了兴趣。 “诚哥,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去一下,你在这等我。” 按下感觉接触不良的对讲机按钮。 “喂,请问是哪位?” 话筒里传来气质高雅的女性声音。 “我是和范的中学同学,叫真岛诚。” 话筒里传来对方一声吸气声。然后是卸下门链,打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穿着蓝色毛衣配灰色紧身短裤,头发向后梳成垂髻的妇人。看起来比我家老妈年轻,但眼睛四周的皱纹却特别多。 “他今天在家吗?” “嗯……在倒是在……” 说话吞吞吐吐的,一副很伤脑筋的表情。 “我好久没到这附近来玩了,今天路过,所以想找他聊聊天。” “那好吧,我先去问问看。” 他母亲转身走进室内。我没有受到邀请,所以就在玄关等着。 我在玄关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没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白跑这一趟,今天可不可以先请您回去呢?” “是不是他身体哪儿不舒服呢?” 她惴惴不安,用里面不可能听到的微弱声音说道: “您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我有点事想跟您说一下。” 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我还是点了点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透过走廊朝外的窗户,可以看见十字路口的7—eleven。这个地方视野很好,远处便利商店内部和停车场全都尽收眼底。我看到猴子正蹲在地上,无所事事地翻看毕业纪念册。 正当我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和范的母亲罩着黑色的短外套,而手上则拿着一个红色的漆皮钱包。难道她想外出吗? 在和范母亲的要求下,我们走进池袋车站旁边的咖啡馆,我点了热咖啡,和范的母亲点了柠檬红茶。红茶上来之后,她却并不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杯子瞧。好一阵子,她才开口: “关于我们家的和范……现在,没有再上学了。” “不会吧?” 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和范在国三时可是全班的第一名,以响当当的优等生资格考上了私立明星高中。我以为他现在铁定是在某间一流大学念书呢。 “是啊,而且他不光休学……这实在难以启口,他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活不肯出来。” 听了和范母亲的说法,我才明白和范处于一个怎样糟糕的状态。 原来和范在这三年之间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餐就放在房门口,上厕所和洗澡也都是背着家人偷偷出来解决的。好像他是用钥匙从房间里面上锁,完全的与世隔绝。如果需要什么,就把物品的名单写在纸上,放在餐具里递出来。诸如“tdk·vhs录影带210分钟·高品质等级·六卷”等,准确无误。如果品牌或种类搞错了,就会从水泥墙那头传来用手或者头敲打墙壁的声音,非常恐怖,甚至连客厅都听得到。有时这种自残要持续二十分钟。 “和范没什么朋友,三年来到家里找他的人,恐怕也只有真岛先生您一个人了。其实你今天来得挺突然的,再加上和范可能心情不太好,所以才没办法与您见面。但是,请您千万别介意,他就是这样子的。我真的拜托您下次再来我们家找他玩,如果他有个您这样的好朋友,或许会有所转变的。拜托了。” 重复说了三遍拜托了的话,和范的母亲还站起来向我深深地鞠起躬来。眼泪从她的眼中流出。远处的女服务生不时斜眼窥视着我们,好奇心暴露无遗。 曾经是我们班的明日之星,现在却把自己的房间当做单人牢房,过着独居的生活。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脑壳没坏掉的家伙? 看来这世界让人搞不懂的事太多了啊。 那天晚上,我照常和猴子在7—eleven侦查。听我讲完和范的事,猴子说道: “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那家伙的心情。” “你理解?” “是啊,我不是从国二就拒绝上学了吗?虽然也知道不去不行,但是早上起床之后就怎么也打不开玄关的门,甚至有好几次一直站在玄关那发呆,一直到下午老妈回家!” “噢,我有点明白了。” “你是不会懂的啦!我觉得在你心里似乎有一个任谁都无法动摇的禁地,那个禁地是任何人、任何组织,甚至学校都无法进入的。跟你在一起才 这么几天,我有时候会觉得你是个像冰一样冷漠的家伙。但是,你的冷酷,或许正是因为你心里有一扇打不开的门吧?” 猴子望着直到这时还亮着灯的窗户,继续说道: “其实你的这种状况比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家伙还要糟糕呢!我发现偶尔把门打开,对人对己都是比较好的。” 猴子站起来,边拍屁股边对我说: “我去买个关东煮吃。组织会报销的,你想吃什么?” “随便吧。” 这个时候我没什么太大的食欲。 冰冷的空气从我坐着的柏油路穿过屁股流进身体里。难道真如猴子所说,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或许,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谁也无法开启的房间吧,不正是这样吗? 在这个瞬间,我竟莫名地想起播放着《死公主的孔雀舞》的白色房间。 我的房间。 我的单人牢房。 下周一开始,我们改变了行程安排。我傍晚稍早先去和范家,之后回家一趟,接近凌晨时再去7—eleven接替猴子的侦查。 我坚持每天造访那栋公寓,偶尔还会把我那水果行里最贵的水果带给他们母子俩吃(当然,我并不知道和范是否吃了)。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已经很少想到当初的目的了,我并不确定和范知道些什么。但是每天例行的侦查工作实在很无聊,也没有其他可做的事,再加上忘不了他母亲的泪水,也或许是因为猴子说的那些话,把我的门打开了,然后又想去把和范的门打开。 每天都是和范母亲开门,然后我进玄关,看一眼客厅桌上他母亲为我准备的茶水。然后径直走到和范房间门口,在地板上坐下。后来他母亲来拿了个靠垫给我。我就这么倚着门自言自语,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只传来电视机里低沉的声音。 对着白色的门,我像一个单口相声演员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中学同学后来的生活。谁和谁先结婚后办证、谁加入了自行车队、谁当了应召女、谁自杀了、谁现在上大学了、谁出门去打工了…… 我也说了池袋的事。电玩中心的大头贴和不良少年,中学时全班一起去过的阳光城水族馆,暑假骑自行车去过的小石川植物园和六义园,跟人约好抱着必死决心去买色情书刊时遇到的书报摊那个凶巴巴的大叔,优等生和范竟敢一个人去买sm杂志,最后得到众人一致景仰的事(虽然大家当时都搞不懂红色蜡烛为什么可以让人爽歪歪)。 那时夏天傍晚的光线和空气。早晨教室里整整齐齐的桌子和椅子。体育服的臭味和体育馆地板的冰凉。游泳池里微温、透明、充满弹性轻抚肌肤舒爽异常的水波。 话匣子一打开,回忆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我同时也跟和范说了刚混黑道的猴子,而那个黑社会野丫头公主失踪的事,我也绘声绘色地跟他说了。然后是我自己,包括夏天的绞杀魔、看店时的苦闷,以及现在不清楚的未来的烦恼。 我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和范,虽然每一天真的像白痴一样,不过我觉得只要每天有钱花,找到真正想做的事,这样就很幸福了。 然后,秋天里,又一个七天就这么过去了。 和范那紧锁的门依然没有打开。 侦查一直就这样进行着。星期六晚上的7—eleven是附近年轻人的集会沙龙,g少年和少女们坐在停车场说着别人的传闻或鬼扯淡,我和猴子也加入他们。这种没有营养的聊天一直进行到早晨。塞满食物和饮料的自动售卖机就在旁边。正当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人突然开口道: “前几天那个嗑药的,你们还记得吗?听说他现在住院了。那种人就是活该,现在想嗑都没得嗑了。” “哈哈,那岂不是正好?听说要戒强力胶,最好的办法就是躺着睡大头觉!” “我还听说他因为口渴得要命,还把医院里的点滴给喝下去了呢。” 昏暗的停车场响起了一阵哄然大笑。我对那个嗑药的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个持刀的美男子比较感兴趣,所以问道: “那天动刀子的家伙,大家知道他是谁吗?” 在场的g少年们纷纷摇头。看来那人似乎不是这附近的。 “那你们听过幽灵旅行车的事吗?”、 这次大家都一起点头了。我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大家既然都知道,其实就等于没有人知道。果然,每个人说的故事版本都不同,这种瞎编式的午夜怪谈,经过他们的一番添油加醋,气氛倒是热烈了起来。开头跟你们说的那个幽灵旅行车的传说,就是我把这天晚上听到的诸多版本加以改编而成的。虽然充满娱乐价值,但对于寻找公主一点帮助也没有。 周末休假之后,星期一我又来到和范房门口说了一个小时,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和范房里好像有一丝动静,我侧耳一听,那是像闪电一样快的开锁声。 我大喜,从门缝里问道: “和范,我能进去吗?” “嗯。” 我把木门推了一下,比想像中轻。 房间有六个榻榻米大,满屋子都是电脑、录影带、cd和漫画,简直连地板和墙壁都看不见。在紧闭的窗帘前有一个三脚架,上头挂了一台比较罕见的望远镜。望远镜前端跟螳螂的前臂一样,朝上伸出了近一米。和范靠着室内躺椅,看着房间角落的电视机,两台十四寸的电视机和录影机横向并排着。 和范全身穿着黑色长袖圆领套衫,原本瘦削的背部现在脂肪隆起,茂盛的头发长及腰间。他并不看进屋的我,只是背对着我说道: “坐吧。” “我在想,为什么你今天会开门呢?” “因为你赌赢了。” 和范的声音变得又细又尖,也许是因为长期不说话的结果吧。 “赌了吗?赌了什么?”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因为我用望远镜在观看。你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站岗,对吧?你是想知道7—eleven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吧?我跟自己打赌,如果你到我家这来没超过一个星期,我就什么也不讲。” 果然是全班第一名的风格。 “呵呵!到今天是一个星期又一天了吧?对了,这个望远镜怎么这么怪?” 我好奇地起身去看望远镜。上面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控制杆,刚想要摸摸看时,和范叫道: “不要乱碰!这是苏联军狙击手专用的潜水望镜。焦距很难调的。” 望远镜绿色迷彩涂料脱落的地方露出了里头的金色底漆,一台伤痕累累的望远镜,但我还是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透过镜头,居然可以看到7—eleven的杂志架,边体育周刊《世界杯日本足球代表》的特辑主题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我对望远镜如此专注,得意的声音越过后背传来。 “这是专为藏身暗处的狙击手设计的,可用来瞄准一公里以外的猎物呢!” 看得出来,虽然和范始终不曾看我一眼,但他对我的一言一行都了若指掌,或许这就是他禁闭在这间屋里所练出的特异本领吧。 我把公主的照片径直推到和范盯着电视机的脸前面,向他询问三周前那个周三发生的事。和范根本不去看那张照片,而是一言不发地霍然起身,从学生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包上半透明塑胶套的活页笔记本,“唰唰”地翻着。我偷偷看了一眼,里面挤满了用0.3厘米水性原子笔写的蝇头小字。 “找到了,周三半夜十二点十五分,有一个漂亮女生,在7—eleven旁边上了一台丰田车。” “能借我看一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 还是把观测日志递给了我。真是详细啊,一台银黑色的丰田,超低底盘结构车身、深色玻璃、右侧凸起两只方型灭音器、后门左侧尾灯上方有一个银色流星的立体喷漆图样。日志里甚至还很周到地附上流星插图,真是让人晕倒。 这真是一本怪人记的怪异笔记,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如获珍宝。 我又翻看了日志的其他页,都仔细记录下每一晚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我向和范要了一张纸,抄下重点。 “谢谢,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记这些东西呢?” 和范坐回他固定位置的躺椅。又恢复原来的慵懒声音: “我也不知道。每天最多只睡四五个小时,除了用监视器监看或用望远镜观察街头,啥事也没有,这种事做起来累得要死,但却想停都停不下来。” 我一时语塞。 “不过,说不定我就因为这本日志而找到公主呢。和范的工作一定对某人会有意义吧。” “……谢谢。” 比蚊子哼还要小的声音。 “谢什么啊,你开门让我进来,还让我看这本笔记,说真的我该谢谢你才是呢。” 我觉得这个时候,不仅是和范,我的心门似乎也在一点点打开。当我正准备离开房间时,和范猛然回头。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着我的眼睛,只听他认真地说道: “我下次可以到阿诚家去玩吗?” “当然可以,我随时欢迎。你一定要来喔!” 和范脸上浮现喜悦的表情。这不是很棒的笑脸吗? 走到公寓外面,我立刻打手机给崇仔,请他安排g少年追查池袋地区的黑色丰田车。目前所掌握的特征多得像山一样,只要它在这个地区出现,一定难逃遍布街头的网眼。安排好这件事,我又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这回我是拨给猴子: “你马上到7—eleven来。” “好的,怎么了?” “黑色老鼠露出尾巴。下半场最后一节终结战就要开始了。” 我在停车场说了黑色丰田车的事。描述完银色流星的模样后,猴子脸色变得很奇怪,我把从和范的日志里描下来的图拿给他看。 “如果真有这个星星标志的话,我是看过的。出事前在丹尼斯餐厅送钱给公主时,她指甲上画的就是这个。” “确定吗?” “确定,因为银色的星星在指甲上特别显眼,我不会记错的。” “好!那你就负责跟组织那边联络吧。” 猴子似乎并不积极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因为太兴奋了,所以没怎么特别注意他的表情。假如我那时直接把线索给羽泽组的鹫鹰老大,或许事情会有另一种结果。孰优孰劣,我至今无法知道。 等待消息的时间就像看着沙漏那般难熬。看店、到唱片行晃晃,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平常的轨道,当然,此刻我的心情异常紧张,心早就不在水果行那里了。虽和猴子只有偶尔联络,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手机快点响起来。 众人开始分头寻找那辆车的第四天傍晚,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按下接听键,慢慢踱到人行道上。 “喂,是阿诚吗?” 我闻声吓了一跳,居然是和范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那天出现过的丰田现在就停在7—eleven旁边。” “收到!我立刻就去。” 话刚说完,我就跳着往路上跑去,边跑边在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同时拨手机给猴子: “您所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 操,居然是语音播报。真是要命!那就放弃联络。看来我得单兵作战了。我滑进还在摇晃的出租车,从我家7—eleven走路的话需要十几分钟,坐车的话三分钟就到了。 上帝,可千万别让那颗流星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啊! 黄昏时分,被家庭主妇和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的住宅区人行道在车窗外飞逝,但那一切却如一道幻影,根本没有进入我的眼帘。黑色丰田车就像是雕刻般停驻在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没多久,出租车就来到那片广场,透过出租车的挡风玻璃,我看到了黑色丰田车。超低底盘的低车身结构紧贴着道路,车头灯的上半部贴着黑色胶布,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在夕阳沐浴下的丰田车发出红黑色的光泽,奇怪的是车里居然没人,我微一侧头,才发现车的旁边正有两个男人在面对面交谈着,气氛看来很紧张。 我定睛一看,面对我的居然是猴子——难道他一直没走,而是在这里监视?我请出租车在距丰田车十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下车后就缓缓走近两人,我听到了猴子的声音。 “我问你有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 说着,猴子就把公主的照片给他看。这小子的背影我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格子衬衫外罩绿色背心,白色棉长裤,双手很不屑地插在口袋里。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发现那小子是谁了。 “小心!”我大叫起来,声音虽然让小鬼顿了一下,随即将握着匕首的右手挥向了猴子。 猴子快速地后退一步,闪过了刀锋,他的verse鞋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少年被我的叫声引开了注意力,向我转过头来。果然是个美男子!就是刺伤吸胶男的那个家伙。猴子没有放过这个瞬间,一样快速切入、起脚!他以连环脚踹向少年的下盘,这个小鬼搞突然袭击在行,真要对打,还真不是猴子的对手,转眼问,少年已抱着下阴蹲下了。我同时从背面飞攻他的右手,松开他的拳头,取下行凶的匕首。 这也不是什么匕首,而是一组四个套在手指上的圆环。这种指节金属套很重,可以拿来当斗殴工具。每个圆环中央还分别凸起一块三角状的双刀匕首。猴子把少年的头往柏油路上压,将他的双手反扣到背后,铐上手铐。我朝猴子说道: “不错,准备得很周全嘛!” “啊——” 猴子累得有些气喘。 我们从少年的羽绒背心口袋中取出车钥匙和钱包,然后把被猴子铐住的少年拉进了黑色丰田车。这小子看来很有钱,车座椅都是白色真皮的。 我开车,猴子和少年一起坐在第二排,后面是宽敞的储物空间。 我忽然想起了和范,这时候他应该一直在窗户里监视着这里吧。于是我按下车窗按钮。马达嗡嗡地在响,深色窗户滑溜地落下,我把竖起大拇指的右手高高伸出车窗外。 我知道,此刻和范一定正透过那台狙击手专用的远望镜在看着我们。 这是一场漂亮的配合战,但结果如何,暂时还不知道。 我开着黑色丰田车。这种事,到安静无人的地方比较好吧。于是我就把车子停在池袋三区御岳神社旁的绿荫下。小鬼一句话也不说,猴子念着驾照: “冈田春彦,昭和五十五年出生。你这臭小子,原来才十八岁呀?” 冈田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 我转身去翻他的钱包。钱包里有银行金卡的亲属联名卡,而在钱包的内格里,则有他和父母三人在网球俱乐部门廊下拍的合照,另外还有一张冈田抱着米格鲁犬的单人照。看来这还是一个很幸福的有钱人家庭。 猴子又把公主的照片推到冈田面前,我逼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十一月十二日凌晨十二点,我们知道你用这部丰田车泡到了天野真央。说,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天野真央的情况告诉我们,她到底怎么样了?” 还是那个表情,只是眼睛微微地眯起。 “之后她整整三周没有音信。你是 3、绿洲的亲密爱人 早上一觉醒来,整个街头都变了。 现在的池袋,似乎潜伏着某种巨大的危险。当然,这种危险一般人是难以发觉的,也只有像我这种池袋街头的混混,才能体会到这种神经末梢的变化。 每个人都是额头青筋暴起,冷冰冰的眼底只有瞳孔熠熠射出慑人的杀气。每条街都充满了撞完钟后那种金属紧张感。连窄巷的角落都飘散着焦灼的气氛。街头晃荡的g少年和黑道分子个个都硬邦邦地如临大敌。视线飞乱交错,或是倚在幽暗大门里耳语。 当然,普通上班族和警察是不会发现这种变化的。 如果说池袋的街头就像一个人,那么现在已经处于发疯的边缘了。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一年之内,这种状态要重复好几次。 那天早上的池袋街头就像打了兴奋剂,能让绝食一周的男人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跑完马拉松全程。一种能够让任何人变身为三小时全能超人的梦幻静脉注射。 冷冽的二月北风里,街头在那天早上飞舞了起来。下次着地时,应该就是逮到猎物的时候吧?不过,我对于街头的异动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守水果行的日子虽说平静得连店里头苹果皮干枯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我不想多管闲事。反正,倒霉的可怜虫不是我就好了。 然而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上天虽没让我当可怜虫,却把那个倒霉的可怜虫安排进我家来。 那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在十一点多开店。我家的那个水果行位于池袋车站前的西一番街,周边尽是一些小酒馆、色情业场所、电玩中心。而我家小小的水果行就像是一匹土狼,紧紧贴着池袋街头的下腹部。当然,土狼往往也不能吃到最好、最肥美的猎物,但只要有猎物吃,土狼就会很满意了。我们会批货给一些夜店,而这些如狮子般大张其口的夜店就会把切好的哈密瓜装盘后,标上绿宝石般的价格。相对于狮子,土狼算是最心慈手软的了。 现在这世道,再不跟以前那样讲凭本事吃饭,到处盛行“敲竹杠”。黑道出身的夜店老板,非常“大方”地把灌了五成水的账单丢给客人。也不能说他们不对。敲人竹杠、被敲竹杠,这就是所谓的街头人生嘛! 我开了店,做完准备工作之后,急匆匆地跟老妈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她好像咕哝了几句,不过无所谓,反正每次她都是这样。滑进停在店门口的datsun厢型小货车,在池袋车站西口圆环兜了一圈,就转进西口公园——westgatepark——一旁蜿蜒的小巷。精心打扮的女人们在石板路上大摇大摆地勾引男人,而推销员依然是满大街跑。即使隔着货车厚厚的玻璃窗,还是可以知道他们在推销什么。 “你不觉得会说英文是一件很棒的事吗?” “你的皮肤真好啊!不过可惜,原本可以更好的……” 各种各样的信息朝耳朵灌迷汤,这或许就是那些业务员成功的秘籍吧。 我一边瞎想,一边坐在车子里等小俊。大家应该还有印象吧,小野俊司是我的好友,图画得相当棒!只要在池袋提起捕猎绞杀魔时所用的肖像画,可以说整个池袋的少男少女,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人不服气的。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他的那张画,我还真能指挥g少年擒获绞杀魔吗? 我呆傻地品尝着冬天的西口公园时,后车门突然打开,一个黑影滑进后座。一把枪一样的东西顶住我的脖子,尖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死了。” 是小俊。猴崽子!戴着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套头帽,黑色胶框眼镜。手里握着一把像大炮一样、被称为“沙漠之鹰”的银色空气枪。 “哈哈,阿诚,吓到了吗?” “你再敢这样就要你好看!你朋友呢?” 小俊跟个土匪似的用4.5口径的枪指指窗口。我扭头一看,小卡车旁边站着一个眉开眼笑的年轻男生。卷发、白净的皮肤、脸颊红扑扑的,活像时代剧里的小主公。骆驼牌的连帽粗呢大衣,配一条牛仔裤,围着橘色围巾,很时髦的样式。小俊摇下窗户: “我来给大家介绍。诚哥,他是砂冈贤治,和我一起打工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电脑师傅。来,贤治,这位就是真岛诚。” 我笑着点了点头。贤治用阳光般灿烂的笑脸说道: “我听过很多你的传言呢。” “是吗?” “小俊说你是他认识的人里头最聪明的。” 小俊插口道: “对,在我认识的高中毕业生里面。” 我大笑。北风掠过榉树枝,那声响就跟笛子一般。看来,被人夸本身也是一件蛮爽的事情。 “贤治,上车吧。” 我发动小卡车。开始了电脑购物之旅。 不是周末的下午,大卡车行驶在不忍通上,一路畅行无阻。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贤治说道: “我对秋叶原和电脑都不熟。所以就由你来指路吧。” 贤治笑着点点头。感觉很好的一个人,但笑容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坐在我旁边的小俊耸耸肩。 “你之前在电话里说那地方连外送服务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样的店,不会有问题吧?” 连我家这种水果行都有外送服务哩! “不会啦。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俊嗤嗤笑着。也罢,我集中精神开车吧。在贤治指引下,我从汤岛左转到藏前立交桥,在末广町红绿灯前把车子转进小巷,停在转角罗多伦咖啡馆的对面。电线杆的牌子上写着外神田三区。 “到了!” 贤治一声吆喝,我们都下了车。 秋叶原的小巷最适合无所事事的少年头瞎逛,这种感觉,简直难以言表。就连地下街也挤满购物人潮,而且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背着大大的背包。街巷的两侧都是电脑专卖店,店面大概跟我家的一样窄。柏油路上散乱地堆着硬壳纸箱,载着新纸箱的手推车一台接着一台拨开人群进入各家店面。不知从哪个店的扩音器里传来动画片的主题曲乐声,被人扔掉的传单和喇叭声在北风里响成一团。这里和池袋西口公园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看着看着,才慢慢发现其间的奥妙,价格居然是在不断下跌的,同样的电脑,居然会在转眼之间,刷一下就降了三万日币。而通往儿童游戏软件专卖店的狭窄楼梯则不断涌入大批小鬼。 “太夸张了吧。” 我喃喃自语,贤治开心地大声说: “欢迎光临世界第一的电脑世界。只有外行人才会去中央大道的大卖场买电脑。又不是买电视机或冰箱。经济实惠,还是该到这个地方来。来,走这边。” 我像是刚进城的土包子,一边四处乱瞧,一边追在贤治身后。走了五十多米,来到巷子的十字路口,在转角处看见一块蓝色塑胶布,上面像小山丘一样堆了一大堆裸机。这简直就像周日公园的跳蚤市场,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可以说是万头攒动。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专收二手电脑的旧电脑回收部。你可别小看这些二手的家伙,不但确认过开机正常,还附六个月保修期呢,所以跟新品也没啥两样。” 小俊跟贤治起劲地和店里的长发小鬼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就靠在一根电线杆那看着他们。 东京很大,看来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神秘地带啊。 小俊跟贤治交涉了二十分钟左右,还没有谈妥。我觉得很无聊,也走过去瞧瞧那些旧货。大型的看着就占空间,所以就挑小的看。我看中一个大约两个快餐盒大小的深灰色本本,盖子上是一个六色虹彩的苹果标志。这时贤治帮我把盖子打了开来。 “这位客人,您眼光还真好啊。不过诚哥,你 会使电脑吗?” “完全不懂。”我回答道。 “那就买这台吧。这台苹果机在笔记本里速度最快,扩充性好,一般的用途完全够用。” “这样子啊。” “是啊。现在大家都把焦点放在最新机种的效能评比测试,惟恐自己的电脑跟不上最新的潮流,其实完全没必要的。如果只是使用它来做一些文书处理、计算、上网,或是设计贺年卡之类,随便一台电脑就绰绰有余了。如果这些起码的工作都要用现在最高性能机子来做,那岂不是就像在土路上也开保时捷一样。只有白痴才会为了这点小事砸下五六十万日币。” 贤治说的话,我大概有一多半听不懂。但是,有一点我是懂得的,那就是这台水果牌电脑的盖缘上贴了一张像是超市特价的黄色贴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两万八千日元——果然很便宜。 看我真想要买这台电脑,够意思的贤治就过来帮我杀价。所以我现在用的苹果笔记本只花了两万五千日元。对我这种蜗牛般打字速度的电脑生手来说,的确是恰如其分的价格。 附带一提,小俊花了五万八千元买了一个十七寸显示器、直立式ibm转接器加键盘。他从打工的公司要到淘汰的扫描器和手写板,所以买这些就足以应付一般的设计工作,或编个程序(嘿!本人也学了不少吧?虽然大部分都是贤治的功劳)。 其实我觉得,“全球速度最快”也好、“超轻超薄”也好,这些数字到底有何意义?不过就是工具罢了。只不过,在没用过的时候,电脑在我的感觉里就像是个魔法箱。 现在,我也将要进入全新的电脑年代了,哈哈! 把电脑送到小俊的住处后,我在傍晚回到了池袋。隆冬的天空暗得很快,东武百货屋顶冷飕飕的蓝色已经变成了橘色。水果行后头的液晶电视优哉游哉地转播着长野冬季奥运会。突然从人行道上传来女声: “诚诚。” 一抬头,居然是千秋站在那里。藏青色的羽绒长外套,白色羊毛连身洋装,亮晶晶的黑皮靴。打扮得很潇洒的按摩女郎。 “嘿,是千秋啊,欢迎光临。” 我走到店前头,向她热情地打着招呼,毕竟,她是我上学时期比较看得上眼的女生。透过齐眉的粗浓褐发,千秋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用僵硬的语调快速低语道: “拜托,救救我!人命关天的事。请你明天下午务必抽个时间到我们店里来。我们店叫‘绿洲’,你知道吧?记住,一定要指名叫我噢!” 我愣住了。她又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大声点了两盒草莓。我配合地把装了草莓的白色塑胶袋递给她。千秋把钱塞在我手里,轻声说道: “这是你明天来店里的费用。”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看着其他地方,话刚说完便迈步离去。只留下愣愣发呆的我,和我手里留下的三张没有折痕的新钞。 “金额刚好,多谢惠顾。”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对千秋的背影说完这句例行套话。谜一样的美女同学。 第二天,两点多出门。穿过西一番街的拱门,从惠比寿通走到池袋二区。在博彩店的角落拐弯,是一条排满色情业、小酒馆和自行车的小路。每家店前面都有人拉客,身穿印有店名的短外套。阴天,气温2c。 “这位帅哥,我们的小姐很会伺候人的喔!” “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人了。” 女人穿着丝袜超短裙,拽我的手却戴着手套。看来天气真是太冷了。 在一种无意识般的感觉里,我直走到底,三岔路正面可以看到一栋贴灰色瓷砖的全新六层楼公寓。窗与窗之间的墙壁有六个大看板,红蓝绿三色霓虹灯一天到晚都开着。就算是在整块地皮都被色情行业占满的池袋地区,这栋楼也是响当当的色情按摩大楼。六个看板,那意思就是这六层楼中有六家色情店。 在电梯旁边的标牌确认千秋的店名,“绿洲”位于五楼。标语上写着:“肉体与心灵的休憩地——绿洲。”沙丘上凸起两根椰子树的拙劣黑色剪影标志,斜上方还飞着一颗粉红色的心,中间用红字写着“本店美眉皆可af”。 两个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从后面的巷子走过。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按下电梯的向上键。 阴暗的大厅里,只有电梯箭头在绽放光芒。这破电梯简直就跟一只半死的骆驼一样慢吞吞。 绿洲?休憩? 我半点“休憩”的心情都没有。 电梯门开启。前面是一条约三米长的直廊,尽头摆了一大盆巴西铁树。灰色的地毯,昏暗的灯光。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右手边有一扇黑色钢板门,标牌上画着沙石和椰子树。门框斜上方有一台监视器,深灰色的玻璃瞳孔盯着我。 “欢迎光临。请问您预约了吗?” 像是把舌尖转了一圈的怪异男声,但却又让人觉得柔润圆滑。虽是从扩音器里传来,仍给人一种色情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 “哦,是这样……” 停了一下。我从监视器那移开目光,等待着。 “请进。” 门锁松开,像自动手枪枪管回弹时的尖锐金属声。 绿洲的空气有热带的味道。 小小的窗户里头,我只能看到给我指明店内消费方式和服务内容的指尖。那指尖一弹一弹,每弹一次就会有一句话顺着那窗口传出来,他说本店最有人气的消费方案是七十分钟、两万五千元日币的af套餐。这不正好是我昨天买电脑的价钱吗?资本主义还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 我跟他说我就点那个套餐。 “那你想选哪位小姐呢?” 男人在我眼前展开一个大型资料夹,每面有四张女生穿着内衣的数码照片。我找寻千秋的身影,啪啦啪啦地翻动资料夹。最后终于看到千秋身穿淡紫色蕾丝内衣,侧脸盈盈笑着。照片下面写着“静夏”。 “这小姐看来真不错。” “静夏小姐是吗?” 男人确认了手边的记录后,说道: “她还需要再等半小时,您愿意等吗?” “没关系!” 我回答说。同时把千秋给我的新钞放到柜台上。 “加收两千元指名费。” 三张纸币收走,又还来三张短一点的纸币。金钱果然不可思议! 在柜台隔壁的房间里坐等了四十五分钟。等候室里播的是美国猥琐影片,没完没了的肛交,或是以双性恋男人为中心的三p,让我想起崎京线的载货列车:气恰、气恰。碰个没完。等候室里有两个比我早的客人,看来是熟客。大家谁也没看谁,更不会交谈什么。当然我不能跟诸位描述那两位大叔,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毕竟在那一刻,我们的角色和性质没什么区别。 那四十五分钟,是我人生里最难熬的时段之一。 正等得不耐烦,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干脆回去算了,柜台对面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一身白色浴衣的千秋探头说道。她弯身时,意想不到的深邃乳沟。千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请在这脱鞋。” 千秋帮我把好不容易脱下的timbend登山鞋放进鞋柜。黑色和咖啡色的皮鞋把整个鞋柜挤得满满当当的。 “请随我来。” 千秋机械地在前面带头走,两侧的门多得像蜂窝一样,这条长廊两边,有多少人在af呢?我跟个傻子似的跟在千秋的身后,恍若置身后宫。虽然橡皮圈绑起来的马尾在摇晃,但是千秋的小屁股却几乎没有摇动。似乎每一扇门里都传出毫 无顾忌的淫声浪语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千秋把手搭在倒数第二扇门上,回头。这是我们第一次视线相交。幽暗的走廊上,我感觉好像看到了很多色彩与光线。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点,千秋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是一小阵子没看到她,她的脸颊和脖子的线条已变得像刀削一样尖锐。 “欢迎光临。请进吧。” 房间大约是两具棺木并排那么狭小,其中一个棺木的空间铺着到膝盖高度的厚垫。我坐下来,压低嗓音问道: “到底什么事啊,要到这里来见面?” “别着急,诚诚。不脱衣服吗?” “为什么?” “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的话,会被怀疑嘛。” 千秋含笑转过身。我一古脑儿脱下格子衬衫、毛衣跟t恤,甚至牛仔裤也脱了。 “喂,不会内裤也要脱吧?” “当然要脱,然后穿上这件浴衣。” 她把浴衣从背后递给我。我依言光着身子套上浴衣。不知看起来怎么样?反正我感觉却是怪怪的,像艺人似的! “那么,尊贵的客人,我们走吧。” 千秋体贴地把门打开,领着我走了出去。我走出门的时候,走廊远处传来千秋的声音: “请往这边走——” 我们走进四间并排淋浴室的其中一间。千秋试了一下热水温度,隔壁传来女人的笑声。 “那你去冲一下。要我帮你洗吗?” 我摇了摇头。莲蓬头旁摆着消毒用的漱口水。对于这种用了李施德霖漱口水的特别服务,我看还是免了吧。 洗完之后,千秋又把我引回刚才脱衣的那个小房间。 回到小房间以后,千秋的话就没停过,在我耳朵旁边以磁性的嗓音低语。硬邦邦的垫子,而干爽的床单下则是厚塑胶布的触感。这个空间里每一处东西都让我感到不舒服。 “去年十二月初的时候,那是一个周日。那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来了。一个长得像百货公司广告气球一样肥的大胖子。我跟平常一样,给他先是口交、手交,然后再为他af。可是,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变得莫名地舒服起来,最后三十分钟简直是高潮不断。哎呀,我心想该不是被这死胖子下了什么怪药吧?但真的是舒服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感觉随便怎么样都好了。那个男人还跟我说什么‘我们俩很合哦’,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我肛门里头涂了安毒嘛。” 千秋笑了,很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那个男的听说叫“肥e”,是个毒贩。到店里光顾几次后,千秋开始向肥e买毒品。无疑,这是贩毒者惯用的卑劣伎俩。 “我突然变瘦,什么也不吃,结果被我的男朋友——一个叫卡西夫的阿拉伯人——发现了。然后,就发生了昨天的事件。” “昨天的事件?” “你没听说吗?你不是对池袋很熟悉,号称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麻烦终结者’吗?” “我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什么大内密探。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件?” 我昨天早上的确发现池袋街头不大对劲,充满了肃杀之气,只是没想到要去调查原因。我不过是个卖水果的。 “昨天中午,我向肥e买完安毒,卡西夫就跟着肥e进了咖啡馆。然后,说多衰就有多衰。肥e好像正在跟黑道进行毒品交易。” “然后又怎样了呢?” “卡西夫放火把肥e的毒品烧掉就逃走了。” 千秋的阿拉伯男朋友把整瓶zippo打火机燃油连罐子一起倒进黑色尼龙单肩手提包,然后划了根火柴丢了进去。在这个没有客人光顾的下午,店家倒是因祸得福,听说黑道付了一笔遮口费给店家,要他们不要报警。 “现在,黑道跟肥e的同伙都在追杀卡西夫,而且他的长相也被他们看到了。求求你想个办法救救卡西夫吧!” 千秋一个劲地向我恳求。可是,我也不是神仙啊。 “跟警方报案,寻求他们的保护呢?” “不行啦!这办法我们早想过了。他是非法居留,如果报案的话就会被强制遣返的。” “那也总比丢掉性命强吧?” “是倒也是,可是我们很害怕以后见不到了嘛。” 千秋说完很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低头看着她把手放在缺乏弹性的大腿上。和我一样的十九岁。听着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男人喘息声,四周显得格外寂静。 千秋断续说: “我第一次见到卡西夫,是在常通的道路工地上。我每天上班都得经过那儿,他都会跟我打招呼,每隔三天还会送我礼物。” 她指了指枕头那边。挂着小泰迪熊的手机、面纸盒、化妆水散乱地摆着。 “不是那些,是墙壁那里。” 墙上钉了一张伊斯兰寺庙的明信片,像是将天空熬干做出来的,这张画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原来卡西夫的爱情礼物都是些塑胶花、阿拉伯风景明信片、柚子糖之类的便宜货。 “他虽然是阿拉伯人,却穿着宽大的衬衫和及膝短裤,甚至还穿着有紫色金线的袜子,很有趣的人。然后,我们就开始约会了。当我跟他说我在做这一行时,他虽然很震惊,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抛弃我,他说他会努力试着了解。” “他还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嗯。我所交往过的男人中,他恐怕是第一个没想着要从我这里捞钱的人。” 说完,千秋居然用针刺一样的眼光看向我,那是一种比监视摄影机还冰冷的视线。搞什么搞,难道要我为全体男性的罪孽向她道歉吗? 真搞不懂这个千秋除了想着她的卡西夫外,脑袋里还装了些什么。 “卡西夫说要怎么办呢?” “诚诚,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能确定。不过这事我会查查看的。” “谢谢。诚诚果然是好人。” 千秋说完就一把抱住我,啵地一下亲起我的脸颊来,然后又舔了一下我的耳洞。我身体右半部的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 经过一番细问,才知道卡西夫现正躲在一个男亲戚的公寓里。 “那不是很安全吗?”我问道。 千秋摇摇头,因为黑道提供了一笔不小的赏金,所以听说连阿拉伯的人口贩子也出马了。阿拉伯人之间消息传得很快,应该立刻就会被盯上。 “那难道不可以把他藏到千秋那里吗?” 千秋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怎么行呢?肥e晓得我跟这个阿拉伯人在交往。诚诚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可能是我多疑,可是今天来这里上班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人死盯着我看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你假装客人来这儿,这样比较安全嘛。” “是吗?用电话讲不就行了吗?” “你真的是还没进入状况耶。诚诚,时间到了。” 千秋把挂在房间小衣架上的黑色鳄鱼皮手提包拿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居然是印有银行标志的长方形信封,厚度大概跟砖头差不多。她递给我,里头共有三捆钞票。 “这是什么?” “要办这件事,房间、车子,食宿,都是要花钱的,不是吗?卡西夫的薪水大部分都要寄回阿拉伯,所以身上没有什么钱的。这些你就拿着,如果有剩下的话,就当做给诚诚的谢礼了。” 太多了,那是我出生以来看过最大的一笔数目。 “别担心。只要我的屁股还在,这点小钱两个月就能赚回来。” 她拍着腰骨,天真地笑着。我想着千秋奇特的生产设备和销售渠道,万恶的资 本主义果然不可思议。 或许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来买千秋“小菊花”的臭男人吧! “钟点”结束前五分钟,我离开“绿洲”。千秋打开等候室的门,把我送了出来,她笑眯眯欢迎我下次再来,然后又把等候在外的客人迎进去。真是赚钱的小红牌。 回到池袋二区的街道,干爽的北风吹抚脸颊,舒服极了。慢慢晃到丸井百货,脑袋却一点主意都没有。连帽风衣的口袋里放着砖头一样厚的钞票。靠在入口旁的黑柱上,拨了手机。首先,打给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有人接听后,立刻转给崇仔。 “你知道昨天的事件吗?” “很多传言。” 和平常一样冷酷的声音。从手机里可以听见那头的汽车喇叭声。 “这起地下事件发生在文化通的‘玻璃之城’咖啡馆,是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小店。肥猪毒贩正在和黑道交易,阿拉伯人闯了进来。有人说他是竞争业者集团的人,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替被肥猪搞成废人的女友报仇。被烧掉的毒品有人说是五百克,也有人说有一公斤。不过我觉得顶多也就三百克吧。最搞笑的是,据说那位已过花甲的店老板居然因为不小心吸了空气中的安毒,竟一边大嚷大叫,一边在文化通上裸奔呢。” “那个胖药贩呢?” “听说是去年底才从涉谷过来的。手段高明,业务开展得相当顺利。” “原来是这样。” “阿诚,你是不是又接了一单啦?” 这小子,感觉真是敏锐。我跟他说还不确定,道了谢后挂断手机。 下一个电话拨给猴子。猴子是羽泽组的小弟,名字叫齐藤富士男。自从秋天的odyssey事件之后,我们成了偶尔会一起泡个吧的好朋友。话说回来,猴子跟千秋都是我的中学同学。 “喂?我是齐藤。” “我是阿诚。我说猴子呀,你能跟我说一下昨天的事件吗?” “你这小子,怎么一天也静不下来呀?” “羽泽组也插了一脚吗?” “没有,我们现在是坐山观虎斗。总堂交代过不可以碰毒品,不过这是表面上的啦。这次事件,听说天道会是上游盘商。东京毒品的最大交易中心分别是在涉谷、新宿和上野。而他们的主要势力在涉谷,因为想要扩张地盘,所以才把他们线下的毒贩送到池袋来。” “毒贩集团跟天道会有关系吗?” “怎么说呢,基本上是独立作业。除非是大宗交易,组织基本上不会插手这类危险买卖的。如果组员身兼小毒贩,万一被条子逮到,很快就会牵连到上头大哥,所以天道会对下面控制得非常严。你难道不知道吗?贩毒可是会被判得很重呢。” 听完猴子的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问题就好办多了。只要解决了肥e的毒贩集团,或许事情就可以搞定了。 “猴子,你还记得桥本千秋吗?中学时候的同学。” “啊,当然知道,长得很性感的那个嘛?而且五千日元。” 对!中学的时候,有传闻说千秋以五千日元的代价在援交。当然我是不知道这种事的。换个话题: “你最近听过千秋的什么传闻吗?” “听说她进了色情业,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难道她也和这次事件有关系吗?” “不确定,但我正在调查。” “哦,是这样。那诚哥你可要小心天道会喔!这次他们面子扫地可是气得很呢。因为天道会在池袋还算新人,所以一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但是他们标出赏金五百万。听起来很诱人。”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开着小卡车出门,目的地是南池袋日出小学后面的一栋公寓。 爬上公寓旁的铁楼梯时,脚步碰到铁楼梯上显得格外清脆响亮。这个笨蛋伊斯兰人,怎么找了个这么糟糕的藏身之处。 我敲敲二○四号房的门,然后把明信片对着大门的猫眼。那张蓝色的伊斯兰寺庙明信片就是千秋给我的信物。果然,门立即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蓝色缎面棒球外套,双肩上绣着弯弯曲曲的龙。下身穿着一条大腿宽松、脚踝紧窄的水洗牛仔裤。这个伊拉克男子和贴在老妈房间里的年轻猫王很像,小麦肤色的美男子,乖戾的表情,惟一不同的只是他多了一撮小胡子。行李只有一个黑色尼龙行李袋。那家伙对我开口一笑,伸出格外纤细的右手。 “你好,我是卡西夫。很高兴见到你。” 流利的日语,直挺挺的腰杆,而且说话很镇定,哪有半点正被人追杀的颓丧。 “闲话少说,跟我来。” 回到车子里,我把深色毛线帽和墨镜递给他。 “好像不太适合我吧。” 卡西夫一边对着后视镜精心打理他的卷发,一边把毛线帽往下扯了扯。最后戴上咸蛋超人一样的眼镜,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操,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这份闲心。 “上路吧!” 他向我嘻嘻一笑。反光太阳眼镜上映出我诧异的脸孔。真是个奇怪的阿拉伯人。 还没等我开口,卡西夫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真不懂日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放任非法贩毒的人不管呢?要是在我的国家,那些家伙全都得是死刑。” “是吗?” 我不置可否地应着,一边认真地确认后面没有车辆跟踪——每辆车子看起来都形迹可疑。 “如果以赚钱为目的而持有毒品,那就肯定在休假的星期五斩首。” “你的日语说得真好。” “还行。看来人还是要到外面来,空气强多了,你能不能带我多绕两圈?” 我摇摇头。这个时候还兜风,除非是不要命。 到了我家店门口。我提着行李袋打开侧门,上到二楼。我家很狭窄。老妈的房间约六个榻榻米大,我的有四个半,厨房四个半,储藏室三个。基本上没有一点面积是浪费的,非常紧凑。 我带卡西夫走进玄关,对探出头的老妈打招呼说他是我的朋友,临时有点事要借住几天。卡西夫见了我妈就笑眯眯地自我介绍: “我是卡西夫·哈里阿德·沙雷·宾·阿布杜拉·阿吉士·阿鲁·摩巴拉克。打扰您了,请多指教。” 他微笑着深深一鞠躬,老妈显然第一眼就对卡西夫起了好感。 “阿诚难得有这么正经的‘同侪’啊!” 我还是头一次从老妈的口里听到“同侪”这种字眼。真没想到,老妈还挺博学的。 我让卡西夫暂住在没有窗户、三个榻榻米大的储藏室。随便铺了床被褥。 “不好意思,房子很小。你就先在这里忍一下吧。” 卡西夫两眼一翻,双手一摊,表示都无所谓。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声音当然是从储藏室传来的。我心里一紧,赶紧跳起来,跑去拉开储物间的拉门。卡西夫正坐在一张满是小花纹的蓝色毛毯上,朝着墙壁不断地磕头。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我什么也没说,拉上门转身,钻回被子里,好一阵子都没有睡着。这可是第一次在我身边出现有宗教信仰的人类。 assmikum,愿主赐予你平安。 那天早上我没去市场进货,改成卡西夫的阿拉伯知识普及讲座。 每天清晨起床,对着不知在哪里的沙漠城市祷告,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理解。而且,还每天祷告五次! “你为什么要到日本来呢?” “到日本来可以赚很多钱啊。在阿拉伯,大家都在想怎么样才能到日本来。而且,这里好像没什 么等级差别。” 不知道这种感觉他是怎么得来的,但我却知道日本不可能没有差别待遇。就算是租房子也会因为租金的多少而分成三六九等。对他说的这句话,我表示毫不认同。但卡西夫却坚持要我相信他的观点。 “诚哥,如果你去过沙特阿拉伯,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了。我在那里的咖啡馆打过工。” 他的声音变大,高鼻子的鼻孔大张。 “在日本的话,每个人口渴都会自觉地到店里买饮料,自觉地交钱。然而在沙特,那群人只会待在店外的轿车里大按喇叭。我们出去帮他们点好饮料,还要再端出去给他们。沙漠的气温超过四十度。那群人在车子里舒服地吹着冷气,我们满头大汗,他们却一脸无所谓。果汁递过去后,那群没礼貌的人从开得小小的窗户里把钱丢到地上。嘴里叫着‘穷鬼’、‘外国佬’,再开着汽车扬长而去。我捡钱时有好几次差点被地面烫伤。” 富人与穷人。我想告诉卡西夫,这一点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 “不把信奉相同宗教的兄弟之邦的人当人看。不论是从阿拉伯、土耳其,还是从巴基斯坦来挣钱的人,都很生气。” 他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把储藏室的空气搅拌在一起似的。卡西夫人虽然不错,但挺容易冲动。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的个性,也不可能会冒那么大的险,放火去烧掉别人的生财工具吧。 上午看店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千秋刚睡醒的声音。我告诉她已经把卡西夫平安接到我家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千秋虽然做的是皮肉生意,但多少还是有些脑子的。 不知道!我说。我很明白有一条道理,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现成的计划,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我把这样的意思透给千秋的时候,她虽然嘴上应着,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最后还是无奈地挂了电话。 其实连我自己都有点担心,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回到房间,又开始在cd架上搜寻。想问题的时候,我是一定要用古典音乐来寻找灵感的。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雪赫拉莎德》是以《天方夜谭》为主题的组曲。我拿着光盘走下一楼,将之放进店前头的手提音响里,音乐顿时在池袋西一番街头弥漫开来。这内容丰富、热闹非凡的曲子,看来很适合池袋西一番街的市井气氛。 看了cd内页的解说,才知道原来《天方夜谭》是讲述山里亚努和雪赫拉莎德之间的故事。一个是认为世间女子都不贞,所以在初夜后就把她们通通处死的国王,另一个是利用每晚说故事卖关子来保命的宰相女儿。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故事最后,国王因为雪赫拉莎德的聪颖而对所有女性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这和千秋不也一样的吗?她不就因为卡西夫毫无觊觎之心的诚实态度,而改变了对全体男性的观感吗? 国王和妓女,在人性方面,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我不禁抬头望向天花板,想着天花板之上,那间狭小的储藏室里留着小胡子的“雪赫拉莎德”。 真希望能做点什么,好让这两人可以自由地在池袋街头散步啊。天道会和肥e那种毒贩在外头大摇大摆,而纯洁的千秋和卡西夫却要到处躲躲藏藏。如果这就是街头法则,那本人绝对要第一个站出来推翻这条烂规矩。 在这个水果行里,我的心里头,竟有股莫名的情绪开始沸腾起来。 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但是…… 我的心头有着热情。 我用水果刀刨下受损哈密瓜的柔软外皮,把不能吃的部分切掉,削好皮,分成八等分。用免洗筷插成一串后,摆在店头,一串两百元日币。这种甜蜜蜜、售价低廉的东西,销路很好。对于我们来说,至少比直接丢掉强太多了。我完全不用动脑,只是凭着下意识进行着这项工作,配合刀尖剖开果肉的轻快节奏,我心里对卡西夫的事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可行吗? 我可以听到心里头有一个千秋怀疑的声音在问。 暂时还不知道。我在心里回答。 但是,卡西夫能做到的事,我没理由做不到啊。 我给小俊打电话。 “阿诚?笔记本好用吗?” “哪有时间去摸。小俊,你有没有懂窃听和偷拍的朋友?”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得陷害一下某个家伙。” “不会吧,你也会干这种事?不过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但是贤治肯定认识很多这样的人。要不要帮你问问看?” “谢谢啊。” “那什么时候要用呢?” “可能的话,今晚。” 无言。我能想像电话那头小俊的表情。我赶紧说道: “就算什么也没做,我也会付钱的。现在可不是以前,我口袋里饱饱的喔。” 小俊跟我说待会给我回电。看来有戏,还不错的开始。 晚上八点想要出门时,老妈又是一脸不悦。 我知道她对卡西夫印象好,便直接跟她说是为了卡西夫的事,这回她立刻换了一种口气,大声地要我好好加油。然后给了我一份伊斯兰式特殊切割处理食用肉的肉店地图,对我说: “顺便到卡西夫说的那家店里买点羊肉或鸡肉回来。” 我把脸探到储藏室时,卡西夫那小子一脸开心。 这个老妈,怎么会对一个刚进家门的卡西夫这么好呢?我可是当了她快二十年的儿子呢,真是的。 “诚哥。那个笔记本,是诚哥的吧?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不会动里头的资料的。我在这待着挺无聊的呢!” “可以啊。你随便玩吧!” 我说。本来就是心血来潮买的,正好给他解个闷,那也不错啊。 从停车场把小卡车开出来。我想先去把卡西夫要吃的东西买上,于是开车穿过陆桥朝南池袋前进。在明治通旁的饮食店里,发现了中东料理专门店。那店里的玻璃柜中全都是血红的肉块,而看板上的阿拉伯文就像是跳有氧舞蹈的蚯蚓。我远远地停下车子,然后偷偷打探附近环境。虽然店前面一个人都没有,但为安全起见,我决定还是先观望几分钟。 这里果然风起云涌,附近少说也有数百个人在活动。细一分析,就会发现这里的危险分子,比如说四线道的对面护栏上,小麦肤色的男人,不时对店里看一眼,而路这头的电话亭阴暗处,更有不少外国人,形迹可疑。我决定放弃买肉,驾车滑进夜晚的街道。 来到小俊所在的千川公寓。我进屋一看,大家都到了。小俊、贤治,再加上第一次见面、前发盖到眼睛的蘑菇头少年。如果用披头士的四个人来举例,他就像是乔治·哈里逊。贤治赶紧说道: “诚哥,这小子是‘香肠族’的波多野秀树,绰号叫无线电。” “请多指教。”我说。 无线电只点了点头。他的打扮有些古怪,条纹工作裤上挂了个不太像手机袋的陈旧的米黄色皮制品。我找了个空位坐下,问道: “那是什么?手机?” 无线电一言不发地打开盖子,取出里头的东西。像是手机大小,但厚了好几倍,上面连着一个附有橡胶盖子的长天线和把手,数字键和液晶屏幕则和手机一样。 “这是手提式无线对讲机,从0.1到2000兆赫都可以接收。现在警察的无线电因为数码化,所以没办法接收。但是,可以听到消防队、救护车、防灾中心、出租车、类比式无线电话和电波的声音。对于防止窃听的变频,也有解读机能,还可以记忆一千 两百个频道。” 无线电兴奋地竟一口气讲完,感觉听起来倒跟卡西夫的祈祷一样,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我点点头,跟大家说了千秋和卡西夫的事情,还有把天道会和肥e赶出这个街头的计划。 我说得越多,这些人就越是把身子往前倾。真是不可救药的少年仔。 我将情况讲完,小俊一边喝咖啡,一边插嘴: “但是,对方可是和黑道有牵连的,不危险吗?” 我看着他回答道: “是很危险。” “但是……” 贤治已笑嘻嘻地接口。难不成他平常只有这一副表情? “贩毒顶多判个三四年,但是涉嫌杀人可就严重了。为了赚钱去当毒贩的人,恐怕不会干这种杀人勾当吧?” 一直不爱说话的无线电开口了: “我觉得挺有趣的。如果做得高明的话,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以前曾经在非法征信社打工,窃听跟偷拍的装设工程都可以一手包办。而且,现在国会正在讨论‘组织犯罪防治法’,听说要认可对犯罪组织的窃听行为。所以,再过几个月,所有电波都会躲起来,让你想找也找不到。” 最后,我采取多数决定干还是不干——以民主为基础,便于以后工作开展嘛。 四只手臂举起。全会一致通过。 果然是无可救药的少年。 第二天,四人坐我的小卡车去秋叶原。无线电列出的购物单如下: ●手提式无线对讲机三台 ●针孔摄影机三台 ●二手v8摄影机二台 ●摄影机专用发射机一台 ●窃听器专用发射机三台 ●自行车二台 ●二手厢型车一台 其他所需设备就直接用无线电自己的器材凑合。有钱办事就是快,采购一天就全部搞定。到上次去过的秋叶原电器市场去买,这地方紧贴在秋叶原车站大楼旁,所有店面只比火灾后的救灾棚好一点,但最新电器的价格却贵得吓死人。直径二厘米的针d摄影机要价两万多,就是在硅谷这价格也要让人大吃一惊。 车子最贵,花了十二万元日币。车身上漆着“齐木工务店”,是一辆白色三菱得利卡,很适于隐蔽作战。这台车的避震器快报废了,坐起来非常不舒服。贤治和小俊则为新买了越野自行车而痛快不已。购物果然是一件愉快的事。资本主义的无上欢愉。 少年侦探团的购物之旅胜利结束。但是,千秋给的钞票连一捆都还没花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练习跟踪、窃听和偷拍。对象也许只是一个池袋街头的路人,大家也一本正经地轮流跟踪。再配合无线对讲机,使用音频静音功能的话,四个人还可以同时交谈。我们只要能捕捉到任何路人的一点秘密就兴奋不已。这是充满紧张感的奇妙经历。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着都市猎人的血液呢。 贤治和小俊的自行车把手上加装了置物袋,里头装有针孔摄影机和v8摄影机。我的腰上系着个小腰包,腰包里放着针孔摄影机、电波发射机和电池,这些东西都很袖珍,而在得利卡里坐着的无线电则负责把各路拍过来的影像录起来。我们每个人还在衣领口装了一个小小的无线麦克风,可以把声音录下来。 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浑身缠着电线的“钓饵”,连翅膀末端都闪闪发亮、看似美味可口的假蝇。于是,我给自己取了个代号叫“苍蝇”。小俊会画图,所以叫“画家”;贤治长得像小主公,所以叫“王子”,而无线电则直接叫“无线电”。 少年侦探团,万事俱备! 为了让卡西夫呼吸室外空气,我们常半夜三更开车出去兜风。二月底是东京最冷的季节,路上只有两三只小猫,连五六个十字路口远的绿色信号灯都看得清清楚楚,规律地闪着光。 有次,卡西夫问我: “阿诚,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卡西夫可是有来历的,它在阿拉伯文里是发现的意思。那阿诚你的名字呢?” “诚嘛,就是真实、真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向神宣誓的意思。” 他忽然用像演舞台剧一样大的音量喊道: “阿诚,阿诚!真是一个好名字。” 我失笑。我可从来没向神宣誓过。而这个阿拉伯男子,居然对任何信神的话语都如此高兴。我对着卡西夫的侧脸问道: “你不是来自阿拉伯沙漠地带吗?那你见过真的绿洲吗?” “见过一次。” “什么感觉?” “在阿拉伯,大家很少去旅行。我去过的绿洲,是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一个叫哈达的地方。离高楼大厦云集的迪拜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在陡峭的岩石山之间,有一个全年都有水的泉源。蓝得有透明的感觉。”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绿洲只是个有水的地方啰。” “对。有水就很棒了。你要知道,水可就是生命呀。” 卡西夫开始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也许只有他们的族人才知道的无名小曲。旋律朗朗上口。东京的街灯在冰冷的玻璃窗户外飞逝。 此刻我想到的,却是蓝色的泉水和红色的血液。 或许,还有白色的粉末和干涸的生命吧。 我听说染上毒瘾的人,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不堪,而吸毒者的尿液就跟喝了欧乐纳蜜c一样变成深黄色。 绿洲里源源不绝的蓝色泉水,以及沿着下水道流去的黄色污水。 假期结束后的星期一,我按下千秋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肥e。冬季晴天的下午一点,停在西口圆环的厢型车里头,小俊、贤治和无线电戴着耳机屏息以待。md收录音机的红灯显示录音正在进行中。电话响了三声后,有人把电话接了起来,是低沉响亮的声音: “喂?” 如果光听声音,肥e也算是个美男子。 “我是听朋友介绍才知道这个电话的,她跟我说你这可以买到外面买不到的东西。” “那你的朋友是谁啊?” “‘绿洲’的静夏。” 那家伙稍稍顿了一下: “好吧,你报上名来,外号也行。” “苍蝇。” “好,等三分钟打过来。”电话就此挂断。 三分钟后我再重拨,肥e立刻就接了起来。 “行吧。那你想要多少?我这点八的价格是一五。” “点八”是0.8克,而“一五”则指一万五千元日币。 “第一次打交道,来点八就行。” “你的位置在哪?” “池袋车站西边路口。”我回答。 “那你到北口来,右手边有个电话亭,你在那等我,十分钟就到。” 电话挂断,真不愧是毒贩,雷厉风行。 时间到。我背靠着塞满色情交友宣传单的电话亭,静静地等待猎物出现。马路对面,越野自行车斜搁,小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线电驾驶的得利卡则不知藏在哪里。果然是专家。 刚刚好十分钟,从三c电器的方向走来一个男人。是肥e。就算笨得离谱的笨蛋,估计也不会认错。他个头比我矮,但看他那体重,至少是我的两倍以上。身上穿着三件套的黑色直条纹西装,吓死人的黑人卷卷头上则架了一副el太阳眼镜。简直就像是某个punk乐队巡回演出中出场的歌手。 看到我惊愕的表情,那家伙见怪不怪地咧嘴一笑。 “苍蝇先生?” “是。” “那么,给我吧?” 太阳眼镜下他露出牙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装作很老 到地把用橡皮筋卷成一圈的钞票递了过去。 “过三分钟,你再给我电话。” 他用手在脸侧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手指粗得好像棒球手套。看来我的表演还不错,轻松通过第一关。 三分钟后再拨电话过去,手机被肥e的声音震得嘎嘎晃动。 “刚才多谢了。听好了,从你那穿过weroad,从东口出去。左手边有一个自行车棚,穿过去,就看到水天宫了。在水天宫旁边的木头长椅右侧坐下,然后再摸摸椅子下方。” 说得特别顺口,看来经常用这个地方作交货点。 “货在那里吗?” “你别管了,就走过去,周围应该不会有人。但记得动作放自然一点。” “知道了。” 我对着内部对讲耳麦,通知大家收货地点。“战友们”的三声ok同时回复过来。 陈旧长椅的黄色油漆被雨淋得斑驳不堪。我依言坐到椅子上,探手往下一摸,果然,纸张的触感传来。我装作很自然地撕下胶布,用手兜了起来,一个正方形的黑色信封,正面盖了一个猪屁股印章。还挺幽默。 我在东口麦当劳前面坐上出租车,搭到隔壁的目白车站后,再坐地铁返回池袋。回到家时,小俊、贤治和无线电已经全都在我家集合了。 ok,第一场较量胜利结束。 “首映会”开始。 黑白录像里,电话亭前一脸白痴相的我先出现。接着是肥e登场,交谈两三句,付款。小俊的摄影机追着从画面中消失的肥e,一边晃动,一边移动。肥e缓缓地朝池袋大桥走去,在附近晃了一圈,再回到北口。走上车站前那个博彩店二楼的咖啡馆,就再没出来。整个录影带持续了十五分钟。 接着是贤治的“作品”。图像中,一个身穿adidas套装、个头高瘦的年轻男子走近水天宫长椅,然后他把头扭向一边,手朝椅子下面伸出,只是转眼间的工夫,随即起身离开。到水天宫斜对面的小商店停住,站在那假装看杂志,实际则一刻不停地监视长椅。我走到那里,回收毒品,离开。之后那家伙也走出便利商店,回到西口。穿过三c电器卖场前面的大型停车场,走进旁边一栋快要拆除的破烂公寓。贤治这一部分有二十分钟。 最后播放的是我的影片。圆滚滚的肥e走过来,画面只照到那家伙的“北半球”。我之前没注意到,他双手戴满了很粗的银戒。只见那家伙一派轻松地出场表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如果是平时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家伙。身材肥嘟嘟的,感觉还蛮年轻的。 第一次跟拍行动。 成功! 我们四人击掌相庆。 我特意戴上薄手套,打开正方形的黑色信封。信封小到可以藏在手掌心。小俊、贤治、无线电和卡西夫都一起探过头来。五包很小的玻璃纸袋,袋中的白粉就像变质的味精一样黏在一起。我用早就准备好的小型电子磅称了一下,一包是0.2克。怪哉。 我请大家先静一静,然后拨电话给肥e。电话里传来碰杯声和喧闹声。 “我是买东西的苍蝇。” “多谢惠顾。” “你给我的东西不是点八,而是整整一克呢。没关系吗?” “多谢您的光顾。那多出的一包是我们特别赠送的,现在连到银行开户都送香皂,我们当然也得搞点活动啰,还希望你以后多多惠顾。” “原来是这样,多谢多谢。” 我挂断手机。那家伙能在池袋做出口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好个商业头脑。 四天后,我们举行第二次跟拍行动。和肥e的会面地点还是上次的电话亭。但是,拿毒品的地方则改成西口宾馆街的小巷。改正通的第一条小路,摆着十台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宾馆街的巷道在大白天也是幽暗不明的,只有自动贩卖机附近有光线。我按照他说的,找到从左边数过来第二台自动售货机,然后在那买一听可乐,顺手一摸出口右边,果然又有一个小信封。 看了贤治拍的录影带,送货的是个戴太阳眼镜的光头男子。这回负责送货和监视的是一个身材结实的矮个子。那矮子确认我把毒品放入口袋后,就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公寓。 团伙的雏形已经慢慢显露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继续第三次和第四次的跟拍行动。顺利得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我们从中归纳出他们的毒品交易流程: 第一步,从客人那里接订单、收取货款是肥e的工作。北口博彩店二楼的咖啡馆是他的临时办公室,每次接到订单后就下楼到附近晃一圈,再到约定的电话亭。 第二步,肥e收到货款后,随即打电话给adidas男或光头男子,由他们把毒品送到交货地点。交货地点一般都是固定在如下三个地方:水天宫的长椅、宾馆街的自动售货机、无人停车场的收费计时器。 这两个小弟不和客户见面,只负责躲在暗处监视客户收货,一来防止货物丢失,二来防止到时扯皮。而停车场旁的破旧公寓即是他们的毒品藏匿处。而经过我们的侦察,那间屋子一到晚上就没人了。 这帮毒贩子居然对于跟踪毫无防范意识。我问无线电,他想了想,说道: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警察都没有用跟踪或偷拍这类手段来对付毒贩吧。而且我们装扮得很像,哪点都不像警察或黑道,所以他们不会太有戒心。再说,他们的流程是经过专门设计的,你看肥e没有随身带安毒,就算被警察拦下来盘问也不会有事。而送货的那两个家伙也只有把安毒带到交货地点的那几分钟比较危险,其余时间都很安全。这是一个分工明确的销售体系呢。” 无论任何工作,只要付出努力,就能获得成功。可惜的是,这句至理名言被肥e这个垃圾学到了,他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就是拜他的努力所赐,池袋下水道的水才会愈变愈黄的吧。 作战行动进入下一个阶段。 肥e的家距千秋上班的地方约数百米,是一栋面向西口改正通的细长大楼。无线电跟我确认肥e已经认真地在咖啡馆里开始工作后,就进了大楼电梯。我们身穿ntt电信公司的工作制服,手上提着个铝制工具箱。 一切都准备得天衣无缝,因为事前我们都已经勘查过了,无线电说那栋细长大楼里每两层就有一个电话线的拉线口。 我们走出电梯,肥e的房间在六楼。这是一梯两户的房子,两户相隔三四米,那家伙的六○一号房靠内。无线电迅捷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近门旁后蹲了下来,然后按下电表箱外盖的按钮。立即就听到铁制小门那发出一声尖锐的金属声响,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落满尘埃的各色仪表,自来水、电气和瓦斯的全在。 四条深灰色的塑胶皮电线沿着水泥墙壁穿出来,无线电熟练地用剥线钳把里头数来第二条电线的塑胶皮剥掉,红色的铜线露了出来,然后用一个鳄鱼嘴夹夹住铜线的上下两端。夹子的中间有一个大拇指大小的黑色盒子。连接好后,无线电用绝缘胶布把盒子、夹子和铜线缠在了一起,这样电话线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凸起,但不特别注意的话是不会被发现的。站起身,关上门。前后一共只花了三四分钟。我欣喜地说道: “这么快啊?” 无线电耸耸肩。 “又不是什么高深的间谍战。这种小事,当然易如反掌啰。这种事都要费那么多时间的话,我还怎么混饭吃啊。” 无线电拿起手边的工具箱,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已经可以实现有线电话监听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咱们再顺便装一个好东西吧。” 无线电从连身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 一个银行卡大小的黑色塑胶盒。从背面剥掉透明塑胶膜。在肥e的门前蹲下,把手伸到信箱里头,一张黑色卡片就贴到门内侧了。 无线电站了起来。拍拍手说道: “这样一来,信号好的话,连房间里的对话都能听得到。这个虽然不是半永久的,不过我想至少也可以撑个两三周。这种东西只有在有人说话时才传送信号,所以还是比较经用的。走吧。” 不会吧,室内监控设备安装仅用了十秒不到。无线电该不是神灯精灵再世吧! 那天晚上,我们还去了那栋铜皮屋顶、锈粉满天飘扬的破烂公寓三楼,在毒窟房间里装上了电波发射机。整个工作顺利得让人飘飘然。一切结束,只等“鱼儿”上钩。 突然不跟肥e买毒品的话,怕他会起疑心,所以我偶尔还是会跟他拿货。只是既不实施跟踪,也不进行偷拍,现在我是一只全身没有电线的干净苍蝇。我和肥e也渐渐混熟了,开始有些短暂的交谈。 老实说,肥e人也不坏。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结识,说不定我们还能成好朋友呢,当然,在日本东京的池袋,这种友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了。 因为,我们之间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跟安装监听器比较起来,我们发现实时的监听简直是太折磨人了。无线电拿着对讲机在电波发射机附近左走右走,他解释说虽然有效接收距离是半径一百米,但信号差的时候,连二十米都收不到信号,所以还是要放在一个信号比较强的地方。无线电把接收机和md放到小型硬纸箱里,再用东京专用的垃圾袋裹起来,然后把它放在附近的盆栽或楼梯间一隅。那玩意大小跟一个女生午餐盒差不多,而每隔一天就要去把那个盒子回收过来,这项工作则由小俊和贤治负责。 md回收后,无线电就开始快速监听。肥e每天向涉谷的天道会报告当天的营业额。不知他们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着,这帮傻瓜居然全部使用有线电话联络。他们也许是觉得固定电话比较安全吧。但根据无线电的经验,手机才是比较难窃听的通信手段。 这些天听到的比较有价值的电话内容大概如下: “全天一九点二,三六。”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卖出去19.2克的毒品,而营业总额是三十六万日元。这么说来,今天的生意还是比较清淡的。 “知道了,辛苦。”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肥e几乎都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趁着无线电继续在监听的空档,我拜托贤治剪辑之前拍摄到的影像,把肥e的交易流程剪成十五分钟左右的片子。贤治笑嘻嘻地点点头。 三天后,我们挤在小俊的房间里,用那台二十一寸的彩电看剪好的带子。在黑白的粗糙影像中,我和肥e出现,好像是第一次交易的画面。肥e还是一样,但是我变成了透明人,只有衣服浮在空中。 “简直跟特效电影一样!” 小俊佩服地说道。 “先别夸,好戏还在后头呢。” 贤治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静悄悄的房间里,肥e低沉的声音传了开来。 (是苍蝇先生吗?) (人家就是咩。) 我的声音竟变成了《福星娃娃》女主角“爱姆”那种高亢刺耳的腔调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诧异地问贤治。而那小子则一脸灿烂: “这还不明白吗?我用《福星娃娃》动画作样本,给你重新配音了呗。你的图像则用街头背景植入了,所以别人既看不见你的脸,也听不出你的声音。”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 “岂不是很麻烦?” “那是。” 真要命,贤治在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难道天下真有那么多好笑的事吗? 无线电代他对我说: “影像部分他那样做是有点过了,但声音处理得比较好。如果普通变声,别人用等化器或变音器一查,还是可以变成原来的声纹的。所以现在这样做就比较安全了。” 真是一帮疯狂得无可救药的少年。多亏了贤治,浩大的剪辑工程完成了。 不太去跟肥e接头买货,我的工作就又没了,只剩下接接电话而已。无线电的报告总是跟他研究的无线电一样,没有半个废字。 “今天呢?” “no。” 没办法,既然前线用不着我,那就又回店里卖水果啰。不过没多久,老妈就走过来,对我说: “卡西夫看来很无聊,你去陪他玩吧。” 从来都爱歌舞表演或听人说书的老妈居然主动跑来对我说这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倒也乐得把店交给她。跑到二楼,跟着卡西夫学起电脑来。他好像读过中东的技术职业大学,笔记本操作起来得心应手,不但帮我安装好小俊给我的文档和影像软件,还教我如何重整硬盘跟打字,以及一些可以用来冒充电脑高手的快速键。 我曾问他,既然懂电脑操作,为什么还要去工地做苦力呢。 “那是因为工地干活赚得比较多呀。而且在阿拉伯,电脑相关的工作机会也比较少。我认识的很多律师和医生也在工地上班呢。日本的工地工人里,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端知识分子。” 资本主义就是不可思议,它的体制能让人自觉去干又累又脏的活,而干着这种体力活的卡西夫还是每天笑眯眯,我真是有些不明白现在的社会情况了。我又想起卡西夫曾说过他们那星期五的斩首,百姓居然会自发准备伙食去观看公开行刑。 二十一世纪了,电脑不再是美国人的专利品。现在不论是缠头巾的,还是梳武士髻的,大家都在打键盘,这不是很棒吗? 人种、血统、国籍,又有什么关系呢? 监听不到一个星期,大鱼就上钩了。 第二个礼拜的周一深夜,我忽然接到无线电打来的电话。他说监听到肥e和天道会下次交易的情报。我开着小卡车来到无线电在江古田的公寓。他房间有一个占据半边墙的灰色钢架。扩音机、无线电和计量器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螺丝固定在架子上,叠得高高的,看起来就像是某某研究室一样。地板上弯弯曲曲的电线更是显得格外色彩缤纷。 我立即叫无线电播放窃听录音给我听。声音很有现场感,连吸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肥e熟悉的男中音。 “差不多要订下一批货了。” “知道了。多少?” “四百的话,多少钱?” “三百。” “那也太贵了吧。我又不是要一两百,便宜点嘛。两百五十行吗?” “两百八十。” “两百六十。” “行啦,两百七十成交。” “好,照你说的。” 通过这段录音,基本上确定,肥e进货四百克,对方要价是两百七十万日元。我给肥e算了一笔账,这批货如果顺利转手的话,就能轻松赚上五百万。真是暴利。用另一个角度来看,肥e和千秋同样都中了安公子的毒。我和无线电继续戴着耳机监听。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这家伙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然而有些意外的是,此刻我竟没有兴奋的感觉,脑袋很冷静。 我摘下耳机,也许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原因,一时间居然无法适应深夜的静谧。 那天晚上,我离开无线电的房间便直接来到贤治家,要他当场把带子弄好。贤治的房间跟无线电不同,摆了很多显示器跟电脑,另外还有一堆装软件的纸箱和漫画。贤治工作的时候,我在他床上小睡了片刻。躺下就看到天花板上《福星娃娃》的海报。 穿着虎皮比基尼的爱姆。 一大早,我在返回池袋的途中,走进电话亭,按下报警电话。确认对方接了电话,便把录音机的扬声器对着话筒,按下播放键。爱姆的声音从录音机的扬声器传出: “有个爆炸大新闻哟。一个叫肥e的毒贩将和天道会进行毒品交易。地点是池袋大都会饭店一楼咖啡厅,时间是本周五下午三点。相关资料我会寄给你的,等着哟。亲爱的~加油!” 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又步行到东口的电话亭,再打到警署一次。 虽然警察应该已经留了记录,但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往回走的路上,我顺便把贤治制作的录影带和装了五克迷幻药的黑色信封放进丸井百货的纸袋,再放到池袋邮局十字路口的寄物柜里。那红色的钢板门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储物柜右边第二排中间,钥匙号码006。我把那把钥匙放进特快专递信封,同时贴上一千元日币的邮票,径直投进邮筒。 收件人是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部毒品防治课。 邮局前的十字路口,有一栋超大型的音乐大楼。大楼外墙上的巨型霓虹灯自豪地写着“全日本之冠,总曲数超过三万五千首”。第二天清早,我们透过包厢窗户,“监视”到两个便衣打开储物柜,他们往柜中的纸袋瞧了一眼,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我想或许是因为看到那盖了猪屁股印记的信封吧。 警察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向他们致敬。 周四早,我把千秋和卡西夫送到东京车站。我跟千秋建议说,因为卡西夫一直闷在狭窄的房间里,所以应该让他去好好伸展翅膀。神户京都十日游,千秋好像按照导游书拟定了一个紧凑的旅游计划,可怜的卡西夫,该不会又陷入一个苦力的境地吧。 卡西夫在新干线站台上紧紧抱着我,用胡子亲昵地磨蹭我的脸颊。 “阿诚,真心感谢你这么多天来的照顾。真主会保佑你的。” “也祝你平安!”我答道。 “谢谢。我想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池袋应该也平静了。” 隔着紧闭的窗户,“雪赫拉莎德”和“山里亚努国王”排排坐好,一边挥手,一边滑出月台。 第二天是星期五,一个暖洋洋的五月天。温暖的风吹抚着头发,春天已经来了,时间快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来,这可是我二十岁以前的最后一春了。虽说,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长野冬季奥运会在不知不觉间就结束了,现在换成残疾人奥运会登场。我换上一件蓝纹衬衫,戴上卡西夫留下的墨镜,坐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桦树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过了两点,小俊、贤治和无线电一个接一个地抵达。到齐之后,我点了点头。 大家一路晃到西口公园后头的小径。在微热的太阳下,翘课的学生跟翘班的上班族都在悠闲地散步。我瞥了一眼去年夏天和崇仔一起逮到绞杀魔的宾馆街,来到东京艺术剧场后头。卸货专用通道停着一辆大型白色拖车,车子里正不断地往下搬低音大提琴、竖琴和定音鼓的箱子,看来一场管弦乐队公演又要开始了。 我们背对着翠绿花圃席地而坐。在远远的对面,就是大都会饭店的咖啡厅。 这是真正的坐山观虎斗。 我们跟大都会饭店咖啡厅之间,除了一条马路之外,就是一面高三米、宽十米的巨大玻璃。我们手拿罐装果汁和矿泉水,坐在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路边,玻璃窗里头就像是电视屏幕般一目了然。这可是难得的贵宾席呢! 咖啡厅柱子旁边的沙发上,出现了肥e和adidas男的身影。后者今天也隆重地换上了夹克和宽松长裤。另外还有一个光头远远地坐在入口,看来是个望风的。我看了看手表,差五分钟就到三点。我提议道: “都闷着干吗,看电视不得闲扯几句吗?谁先来开个头,说两句话?” 三人面面相觑。无线电拨了拨标志性的蘑菇头,说道: “大家不说就我来说好了。” 小俊问:“又要说什么秘密?” “我就说说我跟电波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吧。” 我和贤治做了个鼓掌的手势。这漫长的午后时光,又要面临枯燥等待的时候,任何东西都能让我们感兴趣。 无线电的声音又高又嘶哑,像是蹩脚摇滚乐团的主唱。 “我们家条件一般,父母也没有离婚,是个平凡的家庭。五年前在我上中学二年级的春天,他们买了理化课的实验套件给我,是个用一只螺丝起子和焊枪就可以组装好的fm发射机。我周日下午就迫不及待地把它装好。急急地扒了两口晚饭,就下定决心当晚一定要进行试播。我半夜起床后,先把发射机的开关打开,然后偷偷跑到外头。” 大玻璃窗里头有了动静。一个身穿深色西装、拿着铝制公事包的年轻男子走进咖啡厅,小心地环顾四周。看见肥e后,轻轻颔首,走向他那一组沙发。肥e和男子不知边谈什么还边笑着。那穿西装的家伙看起来怎么不像天道会的?安静的对话。没有任何动作。 看来这种对话还得继续一段时间。无线电便又继续刚才的故事。我们的眼睛都在直直地盯着那扇玻璃窗。所以他的声音听来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虽然也有人批评u2落伍,但我很喜欢他们那时的新专辑,于是先把stay这首歌录到回转式录音带,再接到电波发射机,然后就出门了。我在自行车上载了一台小小的fm收音机。就在那个暖洋洋的春夜。一边听着杂音,一边听着我最喜欢的曲子从我的广播电台里传来,那种感觉真是爽毙了。转进某一条街时,盛开的白色樱花和u2像晚霞一样舒畅的歌声蓦地重叠。那首歌的歌词里说‘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我在笔直的街道上欢快地骑车奔驰,一直到收不到信号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在夏夜海里游泳的海豚,那种跟家距离很远,却仍紧紧相系的感觉,真的令我迷醉。或许也是因为我没什么朋友吧,所以从此以后我就迷上了电波。三个月后,我就被别人取了个‘无线电’的绰号。” 我觉得无线电是个幸福的人,因为他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碰到那种快乐瞬间的机会。 所以安毒才会变成一种生意吧。 正当我们想要再给无线电的故事拍拍手的时候,玻璃窗里的无声舞台又开始紧张起来。 分散在宽敞咖啡厅里头,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男人们一齐开始动作,把肥e的沙发包围起来。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矮小男人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份文件,拿给肥e看。嘴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 肥e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脸上表情毫无变化。看来他已经被吓傻了。负责把风的光头穿过自动门想一个人偷溜,结果被守在外头的刑警拦住了。 这几个贩毒的家伙各被两位警官架着胳膊走出了饭店咖啡厅,向入口处的两台白色厢型车走去。肥e等人被押上了车。车阵从我们眼前通过,在西口改正通右转后消失。十字路口到池袋警察署只有短短五十米,不知道肥e会怎么想? 或许他根本来不及想这些问题,人就已经进入警局了吧。 短短几分钟的精彩默剧结束了,咖啡厅里那些吓得快要停止呼吸的人们再度活动起来。他们的表情比被逮捕的当事人显得更夸张,嘴巴里应该正反复叙述着方才看到的世纪瞬间影像吧? 目击!池袋警察擒贼记!全记录!!! 我们起身,拍拍屁股,晃悠悠地离开了现场。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吗?” 无线电的声音居然变得有些落寞。在春天黄昏太阳的照射下,西口闹区又变成了一片蜂蜜色。 4、太阳通内战 如果,有人把红色和蓝色的夹克摆在你面前要你选,你会怎么办? 又如果,你的选择关系到你的生命呢? 四周都是刀子和电击枪武装起来的愤怒小鬼,每个人都虎视眈眈你的选择。正确答案可能是红色,也可能是蓝色。小鬼们到底属于哪个阵营,你绝对无法得知。根据你的选择,可能会落入地狱,也可能会被小鬼们热情拥抱和祝福。这是生死攸关的游戏。 太荒谬了。就算是小鬼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憎恨和暴力的火焰一旦燃烧,就不是谁的说教和教育准则可以扑灭了。 所以,池袋的这个春天,不论是上学途中的小学生,还是巷子香烟摊的老奶奶,整个池袋街头,没有一个人敢随便穿红色或蓝色的衣服。甚至连百货公司的婴儿睡衣都只剩红色跟蓝色的卖不出去,有的速食店还因此改变制服的颜色。没有人会笨到为了追求时髦而冒生命危险。 外地人或游客不知道规矩,往往成为攻击的目标。听说有一对不明情况的乡下情侣,因为穿了像斗牛士一样火红的防风夹克,结果被疯狂的g少年拖到巷子里狂揍一顿,导致全身骨折,不但红色上衣被刀割成长条,这对情侣的衣服还被脱下来点火。真是可怜的战争牺牲者。 在池袋,大家叫这次抗争是civilwar,隔着太阳通发生的地下战争。参战双方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年轻人的内战。太阳通内战。 你问我那时做什么去了? 这问题还真尖锐啊。 当街头内战进行得正热火,满大街警车乱跑的时候…… 我,初恋了。 我第一次体会到心灵和肉体双层激荡这种从未体会过的神秘滋味。 世界真是到处开满鲜花啊。 记得那是一个跟夏天一样酷热的五月底的傍晚,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一天。我到附近去散步,目的地是最近才发现的池袋秘境——西口的芳林堂和东口的博雅堂。 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读一点“没有图片的文字书”了!想知道的事跟山一样多,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所以只能是自己到书上去找。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毛头小子了,如果换作以前,就算是逛书店,我也只会到漫画区跟杂志区而已。连续阅读数页的铅字这档子事,对我而言就像在游泳池底潜水一样痛苦。不过最近,这种游泳池里的潜水游戏已经被我玩得越来越熟练了,“换气”的间隔时间也渐渐加长。现在,就算是我这种家里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的混混,也可以一口气读个数十页,有时甚至可以上百页。真是人间的奇迹。 第一次遇到加奈的那个傍晚,记得我也是拎着书店的塑胶袋。历史、法律,还有一本或许叫《天使乐园》的黄色小说。虽然我早就忘了那时所看书的内容,但有关加奈的一点一滴却丝毫也没有忘记。因为在那之后,我回忆了不下数百次。每一次回忆,都会使我对加奈的印象更加鲜明。她拘线条、她那微带湿润的色彩和瞬间冰冻起来的加奈身影。 啊,那就像是水早的宗石一样。 那天傍晚,像往常一样终于结束了书店探秘,缓缓地走回我家水果行。整个西一番街都是微暗的,我家那破败的水果店却不知为什么居然看起来特别显眼。定睛一看,才知道那种光线有些奇怪,因为那根本不是自然光,而是跟洪水一样的强射灯光。我家又不是那种有彩色照片菜单的水果专卖店,只不过是路边摊一样的水果店而已。镁光灯使得西瓜在强烈光线的照耀下泛着近乎黑色的光芒。 “你在干什么?” 我向站在店前面的那个男人问道。 光线是从男人肩上架着的一台摄影机(大得不像话的sony专业机型)放射出来的。因为反光而看不清男人的脸孔,不过头发是长长的黑人卷卷头。lee靴型牛仔裤,鞋尖是垫了铁板的黑色工作靴,灰色混纺长袖圆领运动衫卷到手肘,可以瞧见他结实的手臂。 那家伙倏地把摄影机转向我。来了个突如其来的光线攻击。 “别动,就这样看着镜头。” 我大吃一惊。竟是女人的声音。 “我倒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老妈抱着双手,事不关己地在店里头看我们的热闹。路上行人也背转过头,从我们身旁快速通过。我傻傻地至少盯着镜头十秒钟。 那个女的终于停止拍摄。把她的右眼从视窗上移开,抬起头来看我。强烈的卤素灯熄灭,这回我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一张女人的脸。 脸型瘦削,肤色极白,修剪整齐的半月眉和细长的眼睛。偏中性的脸孔上,只有嘴唇鲜红欲滴。个头很高,跟模特儿似的,接近一米八,几乎跟我一样高。好大“只”的女人。应该有二十多岁吧?细细看来,竟还有那么点味道。 “不好意思,忽然把镜头对着你。不过,我是有事想拜托你的。” 她以强势的口吻说完,就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一张变得弯弯的名片给我,我不知为何想也没想地接了过来。在这张还有点温热的名片上,写着“摄影记者·松井加奈”,下头是一排手机号码。 “你要拜托我的工作是指什么?” “我想把最近发生的池袋少年们的抗争事件整理成一部纪录片。有人告诉我,你对这地区的青少年了若指掌,是最佳的导游人选。” “谁跟你说的?” “池袋警署吉冈先生。” 真是拿这位大叔没办法。我又想起绞杀魔事件时那个衣服上落满头屑的家伙。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吉冈介绍的,我也得给个面子,毕竟说不定哪天又得麻烦吉冈静冈嘛。 我说要先跟她谈谈才能决定,加奈的新闻特性又露了出来。她问我是否可以边拍边谈。 “好吧。不过,得另换一个地方吧?” 这种大张旗鼓的谈话当然不能放在我家店门前嘛。 “噢,那你说太阳通怎么样?” 这女人是哪里少根筋呢?现在谁还敢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喋喋不休呢? “你对池袋的状况真的一无所知吗?” “如果能拍到你站在太阳通前讲述这里的战乱故事,那绝对是一个精彩镜头。” 加奈听出我话里的拒绝意思,似乎觉得很可惜。可是,为了她所谓的精彩镜头被打成猪头,本人可不敢奉陪。 “安全起见,还是不要随便闯进战斗区。特别是像你这种引人注目的行为,更要先跟双方首领打个招呼。” 加奈点点头,又说: “我知道了,那地点就交给你来决定。不过,你能把刚才说的再讲一次吗?这是很好的素材,我想录起来。” 这女人真是要命。 加奈弯下身,用骨感的手抓住摄影机把手,再挺起身子。牛仔裤非常合身地绷着。她直接走向停在店前面的摩托车,用绳子把摄影机固定在置物箱里头。摩托车是银色山叶摩托车500,后轮两边附有大型铝制置物箱。加奈回过头来,把银色安全帽递给我,在强势的加奈面前,我竟莫名的听话,想也没想就接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只要她拿来的东西,我好像无论什么都会乖乖接过来。 “那去哪里比较好呢?” 加奈问我。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真令人搞不透。我愣愣地答道: “westgatepark,那里是中立地带。” 摩托车径直迎着池袋车站两口吹来的风奔驰,大气里充满着五月夕阳的味道。从零星散布出来的深蓝,一直到掺杂了黑的橘红,无限多彩的傍晚天空在商业大楼林立的街头上方延伸,显得格外美丽。 每次在角落转弯,被白天热气晒得 发烫的柏油就被拉起来,而两旁灰暗的大楼就如一栋接一栋倒下。真是爽快。 自从高中那次为了好玩去参加飙车族的集会之后,我就再没坐过摩托车后座了。加奈加油门时总是一转到底(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从卡车中间呼啸而过,就像是追逐老鲸鱼的勇敢的年轻海豚。 我的手环着加奈的腰——是她自己叫我要抓紧的。 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小蛮腰,这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说老实话,环着她的腰,我竟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虽说我和明日香交往没满三个月,但如果这个情景被她看到,那她肯定会唠叨个没完没了。明日香甜甜的笑脸随着风被我抛诸脑后,我用安全帽顶了顶加奈的后脑勺,刚轻敲两下。加奈立刻叫道: “什——么——事?” “很——舒——服——” 我用大腿紧紧夹住摩托车座垫,两只手臂倏地在风中伸展开来。牛仔衬衫的袖子立即鼓满了风。 我是一只海鸥。 如果现在跳车的话,或许可以飞腾三十米远吧? 加奈把摩托车停在西口公园旁的人行道,从另一个置物箱里拿出v8摄影机,最新的数码机种。我们来到圆形广场外面的长椅附近。地板上到处都是红色跟蓝色的涂鸦,毫无艺术性,像是巨人从空中吐下的彩色痰一样。g少年的蓝色gb标志和r天使的红色翅膀。双方的争斗就连这些字都不放过,蓝色文字上被泼了红色油漆,再写上“deathfall”。而蓝色文字则在红色的标志上写上“r.i.p”。此时整个广场只有几个身穿东京制服的老人,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清除那些很难清理的涂鸦。远处树荫下躲着巡逻警员,看来是想抓住那些乱涂乱画的小鬼。加奈一到就开始把镜头对着我的侧脸,问道: “请问‘r.i.p’是什么意思?” “把你们全部干掉。” “那么,这些涂鸦就是给对方集团的信息哕?” “完全正确!就是一个宣战告示。” “池袋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不禁瞪了一眼镜头。这个问题连我也很想知道。我走到长椅前,一屁股坐下。这里面应该有一段很长的故事吧? 因为,这是我们的城市走向毁灭的故事。 事情还得从今年一月份说起。以前的池袋,无论是滑板族、越野车族、歌手、舞者,或者是其他大批年轻人,全部都归g少年统辖,而大头目就是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像闪电一样迅捷,像蛇一样聪明,像冷冻库冰过的玻璃一样冷酷,是池袋地区所有女孩子的偶像。崇仔和我从高中就是死党,去年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件,不过总体街头上还算和平。 但是这种和平的环境随着一个新人的到来而完全改变了。这个少年和新年一起来到,出现在池袋。就在那个传说中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他突然在被小鬼搞得天翻地覆的西口公园跳起舞来。破旧的黑色牛仔裤,赤裸的上半身。光着脚丫,长长的金发随风飞舞,那家伙身体冒着热气,足足跳了一个钟头。西口公园掀起一阵撕裂半夜寒气的金色旋风。兴奋,像是高压电流一样迅速在观众里流窜。不过才一个晚上,那家伙就成了西口公园舞者派系的头目。 金色旋风名叫尾崎京一。刚开始的三个月,他的集团“红天使”静静地扩张着势力。听崇仔说,尾崎京一刚开始的时候也能和g少年维持友好的关系。不过从这个春天开始,正面冲突开始了。 小小的池袋不需要两个国王来统治。内战愈演愈烈。“国王子民相互残杀”、“池袋‘红与蓝’战争的悲剧”,惟恐天下不乱的周刊杂志的标题还是一样低级。可是,更低级的真实版却在这地区的小巷子里实际发生着,一场接一场逐步升级的报复大会战正在池袋的街头成为热点话题。 他们说,一个人被干的话,就要干回五人。五个人被干的话,就要对方五十人来赔偿。于是斗殴、打架、砍人、放火,永无止境的争斗笼罩着池袋。 所以,这里的住户在出门前,会非常认真地照镜子,检查身上是否穿有“蓝”或“红”的衣服。发狂的小鬼就算只是看到敌对集团的颜色,也会像斗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可以为了喜欢(或效忠)的颜色而死的,恐怕也只有这些脑筋坏掉的小鬼了。 “你是崇仔的朋友,所以你也是g少年的成员哕?” 加奈支着v8摄影机对着我说。 “不是。我既不是红色,也不属于蓝色阵营。说老实话,我只不过是一个水果店的店员。我和他们的内战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连t恤也不能选自己喜欢的颜色,还真让人挺生气的。去年的池袋还不是这样子。” “警察难道就没有能力来改善这种状况吗?” “我想应该是没办法吧。他们不了解池袋少年的心理。一味地用强权压制的话,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因为压力会往两旁扩散。” “强权不能解决吗……那你觉得解决现在状况的最佳方案是什么呢?” 加奈接二连三地抛出形形色色的问题,甚至不给你思考的时间。看来搞新闻的都这个德性。虽然从访问的角度来看,是个不错的手法。但我实在有点受不了这个女人无休止的提问。 “喂,你忽然跑来这里,问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又想我说些什么呢?与其你来指手画脚,不如写下来给我嘛。我照着念就是了。” 我不想再回答她那些过于严肃的问题,便开始对着镜头嬉皮笑脸,还把脖子左扭右转。 “你觉得我笑得灿烂吗?” 加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拍摄中止。哎呀,总算可以好好说话了。 “如果这样就受不了的话,那最好打消采访这里的念头吧。” 加奈弯起性感的唇,朝我露出一口白牙。又变成了一个笑吟吟的女人。但是,那不是媚笑,而是一种刚强的笑,是在告诉我“要本姑娘撤退绝不可能”的坚强信念。她说: “我对这个事件愈来愈有兴趣了。无论如何都请你担任‘丛林之旅’的导游。” 有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那你的目的呢?你想要在这里做什么?” “哪里发生奇怪的事,哪里就有我。我要把这些事件整理起来,然后传达给大众,这就是我的工作。这样一来,大家开始注意到那件事,或许事态就会有所改善,也或许不会。但这就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了。但是我会继续做下去。因为,如果不先传达出去,那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也许传播出去反而会把情况变得更糟呢?” “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是阿诚,我们是无法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熟视无睹的,毕竟我们不是冷血动物!不论好事还是坏事,每个人都会产生一种好奇心,一切改变都由此而生。” 什么跟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不过,满口天真言论的加奈,在我看来却是如此耀眼。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过抱有如此积极想法的大人了吧? “好吧。不过在开始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你不可以抱着好玩的心态进来,也不能去想改变这里。还有,你要把这里的小鬼们当做一个人来看,而不是嗜血的怪物。” “那你是答应了?” 我点了点头。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大家原本都是同学和朋友,现在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性命相搏。我实在是已经无法再这么旁观下去了。 加奈大喜,又开始拍摄。真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难道她就这么喜欢拍东西吗? 我凝视着小 小的德国进口镜头思考着。这个女人现在是在利用我吧?但是,以采访名义的话,就可以在两阵营间自由来去,我不也是为了街头的和平工作在利用这个女人吗? 如此一来,那我和加奈就扯平了。这样很好。 我把眼光移向圆形广场,过去的盛况已然不再,现在只剩些稀稀落落的人影。现在,就连这块中立地带都没什么人敢接近了。平时那些等待搭讪的美眉和泡妞高手,现在都不见了踪影,空虚的西口公园在这个春夜显得无比寂寥。 五月的榉树对人类毫不关心,在这个夏初的夜晚青葱欢快地生长着。 寂寥的公园,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是鲍伯·迪伦的blowinginthewind,此刻仿佛时光错置。加奈让摄影机保持继续运转,另一手从腰包里拿出手机,小声地讲着,表情凝重。接完电话,她立刻就停止了录影。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对我大叫一句: “走吧。” 远远一阵警车的警笛声传来。我莫名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刚刚被刺。快跟我来。” 加奈朝摩托车跑去。我二话不说立刻追了上去。 摩托车在池袋警察署的角落转弯,从bikkuri陆桥底下穿过,进入了南池袋。太阳通以南的这一带是红天使的地盘,我几乎很少涉足这里。摩托车从东口五岔路右转进入绿色大道,在信用合作社的角落拐弯,直直朝太阳通驶去。微暗的街角到处是天使的成员,无所事事地杲立着。他们用视线紧追着我们,但那种眼神里看不到任何的情感和色彩,甚至还有人把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比了个g少年的手势,然后再把大拇指朝地面指了指——g少年去吃屎吧!还真是简单明了的招呼。 开出去不到百米,就到了出事的现场。救护车和巡逻警车的旋转灯把附近的店家染成了一片鲜红。现场在jeansmate对面三角的正中央。 加奈迅速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扛起摄影机就向前冲。我们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走近救护车。救护车外围被人用红色圆锥筒围出了一个五米见方的管制区,现场有四位警察在负责拦阻看热闹的人。 管制区中央有一片血泊,另有一圈粉笔痕迹。而此刻担架床正抬进救护车后门。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因为脸孔下半部罩着透明氧气罩,看不清长相。没有意识。左耳上有三个金色的耳环。 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少年腰部被绑上绳子,在警察陪同下留在现场。看来遇害的果然是g少年。附近站着的少年身穿tommyhilfiger的红色连帽长袖圆领衫和垂在髋骨的牛仔垮裤。那是红天使的制服。此刻圆领衬衫的侧腹到胸口已有好几道来历不明的黑色脏污。 加奈打着强烈的灯光,像是老牛在舔舐草皮一样认真地拍摄着周围的情况。不久,又有两个报社记者赶了过来。闪光灯、旋转灯、卤素灯,大量光线在这个时候侵蚀着太阳通的小巷子。 但是,就算经过再多的光线洗礼,开始凝固的血泊也不会再鲜活起来了。 现场附近围了一大群小鬼,把这里闹得像凌晨三点的夜店一样热闹。加奈的摄影机被“v”型胜利手势团团包围,甚至还有小鬼把两手大拇指相勾交叠,在胸前比了个红天使的翅膀手势。 “不要比那些无聊的手势!” 人群后方出现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声怒吼。在隔了一段距离的便衣警车里,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少年课的吉冈。 才几天没见面,他前额的发线又后退了些,皱纹也日见增多,看来他对这个地方的和平,也是无计可施了。 吉冈经过我身边时,还特意用下巴朝我点点头。 “你在这等一会,待会我有话问你。” 他从紧闭的唇缝丢出一句话。我点点头,他走进管制区,开始和看守现场的警察交谈。 虽然我也没什么话可以跟他说。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十五分钟后,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冷清了下来,现场只剩下一名年轻警员。救护车、巡逻警车和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只有倒霉酒馆的酒保用水管和硬毛刷洗着血迹。加奈把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滑进排水沟的红色泡沫,然后吉冈走过来了。加奈把摄影机放在脚边,恭敬地朝他一鞠躬,开口道: “刚才真是多亏您了。” 对我那么凶,对吉冈居然跟个小羊羔一样。我瞠日结舌地看着她,吉冈则向我说道: “小子,你已经上岗当导游啦?我看你啊,从来就对美女没什么抵抗力。” 这种女人也称得上美女?开什么玩笑。 “彼此彼此,你在外玩归玩,可得小心性病噢。” 吉冈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反击成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尴尬中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起来。 “你这臭小子。松井小姐,阿诚虽然嘴巴坏,脑筋可是很好使的。他会接受你的委托,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想法唷。” 吉冈一边对加奈说,一边斜眼睨我。 “你给我听好啦,阿诚。警察不会一直放任少年的内斗不管的。如果一再发生这种事,我们也只好去盘问街上每个小鬼,请他们和我们一起回警署啦。上级已经有人在提议要采用强硬手段来平息这场事件。你是崇仔的好朋友,总不想见到他有什么意外吧,所以你也劝劝他。还有那个叫京一的少年也是。给松井小姐当向导的工作,你也要认真干。你母亲那头,我会打电话去说的。知道了吗?” 吉冈自顾自地说完,和加奈打过招呼就走了。这个勤劳的地方警务员小小的背影渐渐远离霓虹灯光芒,很快就看不见了。我抬头一看,六十层楼高的太阳城巍然矗立在没有星星的池袋夜空,真是一座向地面压来的光明之塔。加奈说: “吉冈警官真是个好人哪。” 这话还用她说,我早就知道了。 当然,这一点我是不会亲口承认的。 时间已接近晚上九点,加奈骑摩托车送我回西一番街的水果行。真是漫长而充实的一天,尤其是在傍晚以后。不过,这么充实的日子偏偏还会节外生枝。我刚下摩托车,准备和加奈互道再见,却突然有声音从后脑勺刺入。 “诚诚。” 一阵寒风从我心底升起。明日香!听那声音显然她心情不太好。 “哎呀,是阿诚的女朋友呀?那么,明天见吧。” 加奈戴着护目镜对站在店前面的明日香点点头,发动摩托车离去了。孤立无援啊! 明日香穿着胸部上半部看得一清二楚的透明无袖洋装,双手抱胸而立。生气的姿势很可爱,就像电玩人物里的美少女。那是一种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单纯。她的短发做了白色挑染,刻意晒得黑黑的脸盘,嘴唇那一抹珍珠白唇蜜显得非常柔美。现在这位小姐已经生气了,大大的眼睛正在送我一个白眼。 内田明日香,十八岁的高三学生,我的女友。第一次见面是在三月某个周日的凌晨四点,池袋夜店。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人满为患的舞池,她忽然过来搭讪。当时可能彼此都喝多了,不记得说了些什么。接着,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在其他店里遇到她,我以为这就是缘分,所以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开始交往,开始上床,然后变得有些怕她。或许这就是男人的通病吧。 “刚才的人是——谁?好像男人婆。” 明日香气鼓鼓地问我,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谁,什么谁?是我的一个客户,她想要拍关于池袋的影片,而我现在是她的导游。” 明日香的眼睛就像是巡警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你答应了 ?” “嗯。” “那就算了。今天好不容易买到aobe的演唱会门票,本想和你一块去看的。真是超扫兴。” 还故意用明知我很讨厌的“超”句型。还没等我挽留,她就赌气走掉了。明日香的背影真像夏威夷出身的写真女星,称得上美艳动人呢。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不想去看小室哲哉弹电子琴。比起小室的琴艺,我宁愿待在家里听巴赫的钢琴曲,普莱亚最近新出的《英国组曲》也不错。 一走进我家店里,老妈就开口了: “你对女人优柔寡断这点,跟你死去的老爸一模一样。” 原来这是可悲的遗传啊。 虽然那天晚上累得半死,客人却还是接二连三地上门。十一点多,我正准备将卷帘门放下来的时候,前面的人行道又传来一个声音: “喂,真岛诚吗?” 我单手撑着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向外头一看,是二个挺年轻的男子。穿着十分贴身也十分流行的深色西装,眉开眼笑的,好像喝了一点酒。 “是。你是?” “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我是礼一郎呀。横山礼一郎。” 他自我介绍完,就用两手用力地搔头,跟搞笑艺人吉米大西的招牌动作一样。看到他的动作,我马上想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住得近吧,小的时候他常跟我一块玩。说是儿时玩伴,年龄又相差比较多,但不知什么原因我们特别合得来。我读小学时是劣等生,不过他可是第一志愿东大文学院的高材生呢。 “真令人怀念啊。这条路现在虽然变得这么漂亮,不过你家这间店却一点儿也没变。” “呵呵,还是那么脏,礼哥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刚调到这里。被地方上的领导带到这带到那,好不容易才得空溜出来。” “当招待还蛮辛苦的呢。” “不是,我是被招待的那位。不过不管招待还是被招待,大家都一样累。” “这么厉害啊?” “还行吧。” 他看起来愁眉不展,好像职业并不是他的乐趣似的。 “那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你可不要去跟别人说。我从四月起就是池袋警署署长了。” 这次换我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真是完全不知怎样回答了。 “我来这是想问你一点事情的。” “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我立刻蹦出被警察问话时反射性的回答。习惯真是可怕的事。新署长听到我的回答后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已经问过吉冈了,你一直是乖孩子。跟我聊聊天总行吧?” “以朋友的身份,还是警署署长?” 新署长有些困惑地搔着头。虽然看起来一副新好青年的模样,但也不能对这种人掉以轻心。礼哥是本人无法以脑力相抗衡的少数人之一。不该说的不要说。 “嗯,各占一半吧。这样行吗?” “如果可以对未成年人喝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就好吧。” 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新署长兼儿时玩伴的问话要求。况且那晚上我也没什么别的事。 “我本来是不希望未成年人喝酒的,不过只是一小杯的话,那就算了吧。” 很好沟通的警察署长。 我五分钟时间就把水果店关好,跟老妈交代一声后,就跑到西一番街上。礼哥腰杆挺得笔直,站在微暗的巷子里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是沐浴在镁光灯之下的高大形象。这世界上还真有天生好命的家伙哩!那种一出生就是含着金钥匙的家伙。 我们并肩行走。穿过东口weroad时,流浪歌手在装了零钱的吉他箱子后面唱着歌,老套的自由、梦想、失恋,就像是长青综艺节目“开怀大笑”环节里毫无新意的搞笑一般。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那很无聊,但还是睁着眼睛继续看着。 从绿色通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内战热点地带。我们进入太阳通后,走在道路左侧。那边是g少年的地盘。各个哨位上的站岗人员都向我打招呼。虽然我不是g少年的成员,不过他们可能看在崇仔的分上,才对我表示一点敬意吧。 “这就是civilwar的前线吗?” 礼哥一字一句地问。 “对呀。欢迎光临战场。” “在我小的时候,池袋也是相当可怕的。到60通看电影的时候,还曾经被恐吓过,吓得我几天都睡不着觉。” 说着,礼哥的眼光已经飘向远方。 “你的回忆真是美好啊。现在恐吓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在你们看不到的暗处,每天都在发生战斗。简直就是一场永无终止的歼灭战。” 秀了一个最近才从书本里学到的词。礼哥用斜眼瞥了我一眼。 “这边。” 他说完,领着我左转进一条小巷。入口大门处写着“光町”两个字,这一带有点像酒吧街,老旧的咖啡馆和小酒馆密密麻麻地挤在小巷子两侧。看着从无数标牌和霓虹灯流泻而出的湿润光芒,我不知为何竟想起加奈摄影机映射出来的那种纯白干爽的光线。 还有,那柔软的腰肢触感。 礼哥领我到一家拉面店楼上的细长酒馆。踩上木板楼梯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外行人油漆的薄荷绿色吧台延伸到店后方,中间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看那样子,像是一对偷情的地下情侣。我们找了个后头靠窗的位子坐下。透过关闭的百叶窗,外头霓虹灯相隔一定间距放射出蓝色霞光。 “这里只卖啤酒跟威士忌,没关系吧?” 我点了点头。正面墙壁有一个塞满类似酒瓶的架子。 礼哥跟身穿t恤的服务员点酒,对方看起来非常敬业,胸口有一片大大的大麻叶。 “跟平常一样的两杯,还有滚石合唱团的eileonmai。” “不大像礼哥常来的店噢。” 他明白我的意思,笑了。 “是呀,在这里就别把我当署长了。” 酒来了。浸泡在琥珀里的冰球。 “你要聊什么?还是太阳通内战?” “对呀。这恐怕是池袋当前最烫手的问题了。池袋警署里有许多专门处理斗殴事件的优秀副署长,署长只是体制上的装饰品,专门负责政治社交。不过以我自己的想法,还是想参与第一线的工作。” 他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如果我想平安退休,也可以去宣传或总务单位。但是,与其以官僚身份指挥组织,还不如直接参与保护市民安全的工作比较有意义。我的这种想法是不是有点天真?” “嗯,所以你现在是做什么呢?” “对外协调、聆听报告。有时间的话,写写论文。” “什么样的论文?” “关于少年问题。” 我愣了一愣,整天跟我一块玩小孩游戏的礼哥,怎么变成评论家了? “论文会有什么作用?” “虽然短时间看不到效果,但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吧?我想采用数学里的‘路径分析法’来研究这个问题。” “完全没听过。” “路径分析呢,就是针对许多无因果关系的因素,先分析其相关性,再算出各独立变数的直接和间接影响。然后再把它们按一定的规则重新排列,由此推算出各变数之间的相互因果关系。” 还是一头雾水。就跟绕口令里说的“端汤上塔,塔滑汤沥,汤烫塔”,越听越糊涂。 “具体说说看?” “方法就是 用电脑解析回归方程式,然后算出一个回归系数。再从少年偏差行为的数百个成因里头,找出真正引起偏差行为的理由。当然,这并不是警察署长分内的事,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兴趣而已。” 少年偏差的因果关系?我想到地方上那些素行不良的年轻人,也想到了自己。 “如果把我放到那个方程式里进行演算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新署长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瞪大眼睛看着我。 “像我这样的单亲家庭、收入低、成绩差、被警局多次辅导,把这些因素放到你的那个方程式里头,可以判断出我再次产生偏差行为、变成惯犯的可能性是多大呢?” 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礼哥用指尖捏着小杆子转动玻璃杯里的冰球,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 “大约八成左右吧……阿诚,你别激动。这个方法只是适用于大量人群的,有时用数字来分类,会比较利于警署掌握。” 我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就是接受不了。 “光凭一堆数字就想插手管理池袋少年的话,小心会踢到铁板喔。” 他笑了笑,然后定定地看着我。 “有点意思!说实在的,在池袋警署,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呢。我说阿诚啊,不如咱们合作吧?我都听吉冈说了,你也是一个想为大家做点贡献的热血青年,不错吧?我也认同光靠法律无法根本性地解决问题。可是,随着层级上升,最后到我这里的情报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完全没办法了解现场的实际情况。我很需要冷静的眼睛和灵敏的耳朵来告诉我街头上实际发生的事情呢。” 滚石乐团主唱米克。贾格尔沙哑嗓音传来,tunblingdice。 “和我合作可以防踩地雷呢?” 我也不禁笑了出来。真是个善于哄骗人心的家伙啊。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一边嘻笑一边算计、却不让人讨厌的家伙呢。不过,池袋警察署署长这张牌,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变成我的王牌的。 “知道啦,伙伴。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那么,就先从太阳通内战的简报开始吧!” 我喝下仿佛像在喉头抽上一鞭的威士忌加冰块,然后开始再诉说一遍那天的故事。 那个春节,那道金色旋风…… 第二天早上,我睡眠还不足就去了市场进货,回家后接着睡了个回笼觉。十一点多刚打开店门,脖子上挂着墨镜的加奈就走了过来。她只换了件圆领运动衫,牛仔裤大概跟昨天还是同一条,这种女人真是少见。难道她没有意识到昨天去过死人现场吗?这家伙一看到我,就睡眼惺忪地说: “早啊。今天怎么办?” 我要她等一下,于是加奈就自作主张地从水果摊上拿起一包草莓,在店前头的护栏坐下,洗都没洗就吃了起来,一口就是一个。拿草莓当早餐!真是个怪女人。 我和中午才起床的老妈换班后,就跟加奈来到附近的咖啡馆。我得先跟她沟通一下平常的工作流程,否则其他的事无法开始。毕竟我也没交过当摄影记者的朋友。 “长篇纪录片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但对我来说就像是创作一样。其实多跑几次昨晚那种现场,就能出很多纪录片和新闻片,然后卖给无线或有线电视台,这样才能保证我的生活费来源。” 原来如此。我告诉她一切按她的方式进行,一边写实记录下太阳通内战,一边开展能够给她带来收入的事件现场采访。突然她抬起头来问我: “还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明白,那就是你的薪水,多少合适?” “钱就免了,只要能帮你拍出好作品就行啦。” 当然,我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这个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加奈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惊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笑了出来。不坏的笑脸。 “你可别指望我跟你客气唷。老实说,最近手头还真挺紧的。但是,如果这个纪录片卖出个好价钱,我一定会分你一份的。阿诚……” 加奈笔直地看着我,目光闪烁。 “看什么啦?” “你还挺酷的嘛。” “谢谢!”我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乐了起来,也许我就是从这一刻被加奈吸引的。 我竟像个大傻瓜一样,脑子里忽然闪过交通事故、食物中毒、花粉症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恋爱这玩意儿,就跟倒霉事是一样的。总是突然来袭,意想不到,却绝对无法逃避。 或许,春天就是恋爱的季节吧。 经过一番研究,我们在咖啡馆里决定了今天的行程。 我们决定先去采访内战的一方“红天使”的首领京一,顺便跟他打声招呼,说我们想拍摄太阳通内战。崇仔那儿随时都可以见到,所以就留到后头再说吧。 接下来,非常现实的大问题摆在面前——我在天使里头没有认识的。当然,也不可能打手机向崇仔问京一的电话号码,那太傻了。实在没办法,虽然危险,我们还是决定在未预约的情况下直接前往天使总舵。恶名昭彰的东池袋天使公园。 突击!不良帮派聚集地。 东池袋天使公园是一个紧挨着太阳城的长方形公园。入口处笔直种着四排树,树与树的中间是通道,正中央是活动广场,最核心的地方凸出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喷泉。这里曾是商业区的休息广场,但因为“内战”的原因。公园及其附近已经变成红天使的集会场兼司令中心。 加奈把摩托车骑到公园入口。晴空万里的下午,恬静嫩绿的树木在春风里摇曳。树荫下站了四个红色哨兵,每排树下都有一个。他们戴着保时捷或雷朋等品牌的太阳眼镜,配上红色的t恤或polo衬衫。 红天使总部的第一检查站。 我们小心而缓慢地移动,以免刺激到那些红色哨兵。加奈把摄影机架到肩上,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ok。我向距离最近、脖子上挂着一条像停车场锁链那样粗的金链子的小鬼走过去。 “我想申请采访红天使。你能帮我们转达吗?” 说话的同时,我把加奈的名片递了过去。四个人里头,一个像是只有小学高年级的小头目拿着名片奔向喷泉。我们在另外三个人的包围下,假装平静如水。 “喂,闲着没事,请问你们可不可以让我拍一下?” 真是个白痴女人!说话做事完全不挑时间地点。 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目光如电、身姿跟雕塑般严肃的三个小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还只是小孩子的笑脸。 “待会上头同意采访的话,一定要给我拍一下喔。保证给你们拍个最酷、最像杀手的pose。” 她说完,在胸前比了个天使的手势。小鬼们被她的举动乐得晕陶陶。同样是这些小朋友,一旦发起飙来,只要是这里的人,大家都一清二楚。 小头目回来了,还带了三个女生。清一色牛仔垮裤配大一号的迷彩陆军夹克。女战神。 京一好像有几个这样的敢死亲卫队,这些家伙的传闻在g少年之间也很有名。就算是再强的男人,落单的情况要是碰到这几个女孩,识相的话那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然的话,脸上被喷辣椒喷雾剂、用改造电击枪电到两耳冒烟、再用特殊警棍和加钉子的长筒军靴给打个半死,多半都会不分轻重地落到这个落单男的身上。 下巴尖尖的美女先用眼神盯了我一阵,开口道: “我认识你。叫阿诚是吧?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你不是跟g少年一伙的吗?” “谁说的?我是普通人,不站在任何一方。” 我没告诉她,我之所以不偏袒那是因为正义不在你们之间任何一方。话说回来,或许正义 也不在其他那些没有参加内战的一大群人里头。 “你们属于亲卫队里的哪一支?” “小甜甜。” 美人说道。 “那你就是小兰咯?” 女战神像是自由女神一样向前挺了挺胸,自傲地浅浅一笑。 哨兵把我们交给了亲卫队。我们俩在她们的簇拥下,走向路尽头的喷泉。喷泉旁的长椅上有十多个打扮随性的少年正舒坦地休息,都是红色的衣服,但却深浅不一、款式各异。 在这些人的中央,坐着一个背脊挺得板板正正的少年,他抬头看着我们的脸,非常严肃地对我说道: “我是天使长矶贝。你有什么事吗?” 天使长矶贝的扮相非常另类,旁边剃得精光、只留下头顶中间一撮毛发的发型。脸晒得黑黑的,全身穿着白色dc,左手的patek.philiippe手表薄得跟邮票一样。 我跟他们说了加奈的工作,以及太阳通内战纪录片的事。我们不偏袒任何一方,而且此项采访活动可能会演变成长期的工作。一直聆听的矶贝说道: “接受采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基本没有。”我说,“也许会因此而出点小名,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处。本来任何人都没有非得接受采访的义务。” “不过,难道不需要有人来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吗?” 加奈扛着沉重的摄影机,话正从她那镜头后的嘴里说出来。汗珠正从她的太阳穴汩汨流下。 “我想直接听听双方首领的说法。这不是你可以自行决定的事吧?请你待会儿给我电话吧。” 我刚说完,就感觉加奈着急地把嘴贴近我的耳朵,真是要命,我居然在这个时候感到一股酥酥麻麻的气息。问他们现在能不能让我拍一些内容啊?她说。我要她别太贪心。 我俩还在嘀咕的时候,矶贝的手机响了。他从屁股口袋里取出手机,小声交谈: “是吗?是吗?我明白了。” 他的神情显得很严峻。 “哈啰,你们看来又要开始忙了哦。” 矶贝的嘴角扬起,并不屑于将事件告诉我们。 “又有事件?” 加奈显然沉不住气,她的声音显得紧张又急促,难道做新闻工作的都是这副德性? “嗯。春日通有人干架。g少年的白痴攻击pizza店的摩托车,说是外送人员的防寒夹克太红了。真是无聊。” 矶贝刚把情况说完,加奈的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加奈道谢后,竟不接骤响的手机,直接肩上扛着近十公斤的摄影机朝公园门口狂奔。 看来不是r天使里才有厉害的女孩子啊。 春日通事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看起来显得瘦弱不堪的pizza店店员脸上淌血瘫坐在人行道旁罢了。来往行人毫不在乎地从他身边走过。待我们赶到的时候,巡逻警车已经停在旁边,肇事的g少年早就不知逃到哪去了。我们是第一部到达现场的摄影机,加奈拍完外卖人员的送医镜头,-就结束她的拍摄工作了。事故实在太小,现场连一台救护车都没有来,巡逻警车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加奈说这次这条新闻可能赚不到几个钱。 我们回到刚才停摩托车的地方,加奈的手机响了。听完电话,她的表情就灿烂起来。 “什么事?” “对方说首领接受采访了。时间定在今晚十二点,地点就在刚才那个公园。” 这么容易就和传说中的第一天使取得午夜之约,运气真是好得出奇!时间还早,我和加奈先行分手,回家去了。我回家后一边看店,一边开始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我可以为阻止这场内战做些什么呢? 和往常一样,绞尽脑汁,也没半个好点子想出来。 不知不觉间,天空上明媚的阳光已被西边的彩霞遮住,一片阴云袭来,似乎快要变天了。夜与坏天气一起来到,十一点五十五分,加奈的摩托车已经停在东池袋中央公园的正面入口了。 叶子被春天的暴风摇晃得露出了背面的白色,在午夜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煞白,这个时候,树底下依然站着四个哨兵,不过已经和白天不是同一拨人了。这次天使长矶贝和小甜甜近卫军特地出来迎接我们。我向小兰笑了笑,但是她恍若无视,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能给四周人带来如此紧张感的“红天使”首领尾崎京一,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我的兴趣就像暴风雨前夜的云一样风起云涌。 一行人在静谧无声中穿过公园石板路,走向喷泉前面的凉台。在诸多围绕喷泉的石板长椅中央有数米宽的空位,正中央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少年。我们走到长椅正面,他也站起身来。附近几米开外四十名陪侍的视线就像是红色舞台探照灯一样集中在他身上,不用说那家伙就是首领了。任何人无可替代的霸气。京一就像是一面镜子,轻轻地将众人的视线压力平缓地弹射回去,却又没有留下伤痕。这或许就是他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少年拥戴的独特原因之一吧。 黑色牛仔裤,赤脚套着凉鞋,上身赤裸着,只穿了一件咖啡色的仿麂皮背心。鬃毛一样的金发。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制项圈,项圈尖端的银翼垂饰微微摇晃。肌肉隆起的肩膀两边,各绣了一个红色翅膀的刺青。 他的脸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像是把名牌的高贵、娇贵和夜半森林的宁静都胡乱地混杂在一起,难以描摹清楚。他绝对不是木村拓哉那种美男子,却有一种把人吸进去的魅力。他让我想起死去的大门合唱团主唱吉姆·莫里森,还有跟他完全不同型的g少年国王安藤崇。 “你们终于到啦!阿诚,另一个是加奈,没错吧?请多多指教。” 很爽朗的声音。然后径直把手伸向我。我握住他意外纤细的手,他也用力回握。结实的上臂出现刀削般的肌肉阴影。 “你们想拍些什么?什么都可以配合的。不过,如果说要拍战斗场景的话,那就爱莫能助了。” “非常感谢,那么,可不可以先从访问你开始?” 京一用亲切到让人心颤的笑容点点头。在周围天使的屏息期待下,加奈在京一坐着的长椅正对面架起三脚架,安装好摄影机后,加奈立即打开强烈的卤素灯。即使面对强烈光线,京一也没有丝毫的退缩,微笑着面向镜头。拍摄正式开始。 “你是池袋红天使集团的首领,是吗?” “你说呢?我想我只是大家的一个代表而已。” “天使大约有多少位成员呢?” “三百到五百。这个并没有准确的数字,毕竟我们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不过,我想如果要是动员的话,人数至少可以召集到三倍以上。” “你们为什么会和g少年起冲突呢?” “因为他们是滥g少年啊……” 半夜的公园里,响起了起劲的拍手和叫好嘘声。尾崎京一又强调似的傲然说道: “而且,他们是前朝,我们是新朝。历史总是新朝推翻前朝,这个你们念历史应该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新国王”语气中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那,为什么连小孩子都跑到你们这里了呢?” 这个问题连我都不会回答。京一的脸色倏地变得不带一丝情感,然后用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姿态回答道: “年轻人没有可以尊敬的对象。身旁又没有可以称作模范的大人,而且大人还剥夺他们的梦想。而在我们这里,却为他们准备了偶像和友情。在这里,有被他人需要的充实感、有被朋友欢迎的喜悦,也有他们所缺少的规律和训练。我们集众人之力一同去寻找现在社会上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大家愿意走到一起 来。” 加奈在石板上坐下,看着摄影机的观景窗继续提问。音量变大。 “所以,就让小朋友去出任战斗人员?” “你还不如直接说我们让他们去当杀手算了。可是,你必须弄清楚,最先出手的可是g少年。拥有自卫的权利是宪法容许的。我们又不像美国青少年那样有轻机关枪和手榴弹。我们是出于无奈才动手的。在池袋这个地方,和平主义者甘地是无法生存的。” 一直站在摄影机旁边的我插口道: “照这么说,内战是无法停止的哕?” “街头的战争从来就没停止过,只不过现在更多的人关注起这场战争,并且给这场内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罢了。” 拍手和欢呼声再次响起。显然,在这些没有特别目标的少年来说,尾崎京一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潇洒有力,简直就像神明的指示一般令他们痴狂。 太阳通内战吗?京一不是那种随便用言语刺激就会暴露弱点的家伙。若用像报纸社论那种语气来对他进行说教,恐怕连他的镜子表面都摸不到。 “那么,我可以问你几个私人问题吗?” 他点了点头。 “你的家人?” 还是那种像是做梦一样的笑容。 “死了。” “全部?” “对。当我们还在美国的时候,我父母就因为遭遇交通事故死了。半年后,我的弟弟自杀了。孤独的我最后回了日本,可惜与我一起住的奶奶也因肺炎死了。医生说对老人而言这是很好的病,奶奶走的时候没受什么苦。”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住?” “嗯,多亏我父母都买了保险,他们死后我得到了一大笔钱。可是,我四周所有人都一个一个地死去了,那这些钱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现在,我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死去。我爱的人死了,而爱我的人也死了,现在我惟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自己死亡的到来。就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遇到了现在这里的朋友。他们愿意为了我而死,我也愿意为了他们而死,面对他们,我才知道原来生活还是有意义的。人总是要死的。而且,如果死了,就不用再担心谁死去了。” 京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现场鸦雀无声,只有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京一说话时一直保持着浅笑,似乎他说的故事与他无关。四周天使们的视线炽热得像是连铁都能蒸发。真是一个超有魅力的首领。 “好像有点伤感了,来跳舞吧。” 脸上虽有羞涩的笑容,眼中却是奔放的表情。四周的拍手和欢呼声格外热烈。 “我曾在芝加哥的芭蕾学校学习过。父母就是在来看我毕业公演的途中发生事故的。” 说完,京一开始准备式地伸展肩膀和脖子。肌肉在薄薄皮肤下蜿蜒。一个天使小心翼翼地用手推车载来一个像是办公桌那么大的手提音响,放稳后便恭恭敬敬地按下开关。音乐开始,开头的口琴声就像是腿被打折、躲在暗处发抖哭泣的狗吠。 曲子是印艾克斯合唱团的suicideblond。我对舞蹈一窍不通,可是立刻就可以看出京一的舞蹈和一般的hip—pop不同,更像是古典芭蕾和街舞两种基因的综合版。 京一的独创。 京一在喷泉前的平台上,充分运用宽二十米的舞台跳着舞。背景是青翠的树木和高低不一的水石。我抬头,太阳城的雪白、丰田的银蓝、urban 大楼的粉红灰组成了一面高耸峭壁,如华丽的背景幕布一般将天使公园包围其中。 周围的少年屏息敛声,眼神炽热地追着京一的舞步,甚至连公园入口的哨兵也围了过来。音乐先是“大门”合唱团的iightmyfire,然后又变成电吉他大师吉米·亨德里克斯的litth,wink。 舞至酣处,尾崎京一竞直接脱下背心,上半身赤裸地跳出令人意外的舞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身体,薄薄的肌肉附在肋骨上,而脂肪就好像玻璃纸一样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在舞动。跳完三曲,京一停下来对着镜头说道: “你们知道吗?我只为死去的人跳舞。今晚的感觉真好。帮我放那首曲子吧。” 周围的天使们发出长长的叹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从京一的话中可以感觉到,这应该是不轻易示人的舞蹈。春夜湿润的空气在情绪高涨的少年之间渗透,好像谁和谁轻轻一碰,就会迸出火花一样。 音乐响起,舞步跃动。 随着像是在小巷蹑足行进般的拨奏,那首曲子开始了。觉得在哪听过,却又无法说清楚。第一小提琴交给第二小提琴,不断重覆着主题,像是波纹一样在夜晚的公园扩大。 京一不再拘泥于那个小小的舞台,飞身跃上喷泉,在被水浸湿的花岗岩舞台上小跑步画圆。一个小节旋律画一个圆,画完之后又飞身到池的另一面再画另一个椭圆。两个圆中间,隔着一个长二十米、宽五米的水池。在不到三分钟的乐章里,京一在他专属的舞台上创造了一幅难以想像的布景。 瞬间的休止符之后,开始激烈的合奏。随着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加入,京一越来越投入,他一边用脚踢水,一边激烈地舞动。跳一阵子就跃到另一个圆里面,他的舞蹈看起来没有动作,但你又随时觉得他的肌肉非常富于张力。这是一种动与静、静与动的循环。京一随着音乐在两个圆之间激烈来去,像是在两个电极之间来去的一粒电子。 最后,在两个圆的正中央,京一高高地、高高地跃起,用指尖描绘暴风的云朵底端,然后落下。没有溅起一滴水,脚尖柔软地着地。他直接在喷泉内倒下,就像是被黑暗的花岗石舞台吸进去了一般。 寂静。万物皆归于沉静。 然后,狂暴的风声再度回到凌晨的公园。 等现场所有人把身体里所有的空气全部吐出来,又再吸一口气之后,欢呼声终于大规模地爆发开来。我望向操控摄影机的加奈侧脸,她那抵住观景窗的眼睛边缘竟也因兴奋而涨红了。 良久,京一站了起来,任由牛仔裤滴着水,在喷泉边缘坐下。2息紊乱,湿润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我不禁说道: “好厉害啊!” “啊,谢谢。” “巴尔托克的‘第四号弦乐四重奏’。” 那天晚上,京一首次露出吃惊的表情。 “对。我选的是第四乐章和最终乐章。这地方能知道这首曲子的,你是第一个。” “我只是刚好听过cd而已。” “我也听过你很多传闻,绞杀魔跟黑色旅行车,大家都有些把你神化了。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归属于g少年那一派的。” 说庑,京一从脖子上取下那个皮制项圈。水珠从项圈摇晃的银翼上滴落。 “你拿着这个吧。以后只要是我们的集会,凭着这个就可以畅行无阻。” 喘了一口气,京一用丹田运气喊道: “红天使永远欢迎你们!” 现场立即响起拍手声和欢呼声,就像是安可不断的演唱会之夜。 “阿诚,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觉得我的舞蹈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京一笑着用手挥去滴到眼睛的汗水。我胡乱答道: “激烈的圆是生,静止的圆是死。在生死之间往来,就是刚才舞蹈的意思吧?” 京一耸耸肩。 “你这样解释啊。不过,刚才那个舞蹈里其实没有生的希望。两个圆分别代表死和想死的心。我是想讲述一个一心求死的舞蹈家,最后坠入黑暗中的故事。” 他露出梦幻般的笑。难道 这支舞是他的自传吗?我无言以对。最后,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接过了项圈。 这可是死亡天使的礼物啊。 那天晚上,加奈兴奋地将现场的天使成员都拍了一轮。他们共同之处是身体某处一定有红色,但年龄从十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四十个人没有一个人服装是相同的。如果尊重个性是必要的教育方针,那么那些执掌教育大权的高官们真应该来视察一下“红天使”。 拍到凌晨两点,加奈和我才离开公园。摩托车没几分钟就把我们带到了池袋车站东口。最后一班电车早就走了,下了摩托车,正想把安全帽递给加奈时,她说: “咱们一起去喝一杯pe?反正回去也睡不着。” 我点了点头。看完京一的舞蹈,心里有种震撼很难平静。 “阿诚,你知道哪里有好店吗?” “回太阳通吧。” 我跨上摩托车。五的单缸引擎发出猛兽般的突突声。摩托车驰骋而出,似乎是要把微温水般的五月黑夜撕裂。 我带加奈到了昨天曾经光顾的那家店。这个时候,这家店里已没有了客人。在昨天的凳子上坐下,又向昨天那位酒保点酒。 “跟上次一样的两杯,还有吉米·亨德里克斯的electricdnd。” 必须秀一下从礼哥那儿学来的手法,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么好的夜晚呢?冰球相碰,干杯! 在我们刚刚进入微醉状态的时候,酣醉般的吉米的歌声立刻就传了出来,angel,加奈说那真是个好曲子。我比平常喝得都快。趁着还有意识的迷离之际,跟她讲述起过去的事件。池袋的表面和背后,一场场,一幕幕,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加奈微笑听着。 离开店里的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店要打烊了,所以我们只得勉强起身。走下木板楼梯,意犹未尽的加奈手里拿着一瓶店里卖的外带威士忌。站在黑漆漆的巷子里,我问加奈: “怎么办?不能骑车了吧?” “那就走呗。到我那儿继续喝吧。”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走了。我现在惟一祈祷的,就是加奈住在东京市内。还好,我们只走了五分钟,加奈就钻进了一栋面对川越街道的住宅楼,道路指引牌上写着‘‘短期出租套房”。抬头望着白色瓷砖大楼,从电梯里传来了加奈那霸道的声音。 “快点!不然的话你要跑到九楼?” 真是个狮子般霸气的女人。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短期出租套房。开了房门,左手就是卫浴室的门,后头是八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房间。书架、书桌和床都是相同的白色组合。桌子上摆着剪接录影带用的器材和显示器、笔记本、笔、计时器。房间里居然连一个象征女生气息的小饰物都没有。 加奈从出租套房的冰箱里拿出冰块,帮我调了杯威士忌加冰。很随便地就继续起酒馆里未完的话题。那时的谈话内容,应该都是些胡言乱语的鬼扯淡吧,我现在只记得当时我们一面喝着加冰的威士忌,一面笑得肚子痛。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杯的时候,加奈的手和我的手无意间相碰了。就像是一百万伏特的电流从手上划过。全身因为那种电击而发热发烫,心脏的鼓动传到了指尖,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次的接吻。都不知道是由谁先起头的。 因为,接吻时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两个人的正中间。 接吻之后,我慌乱地想要脱下她的衣服,加奈说: “不行,不要这么急躁。从现在开始,如果可以接吻十分钟的话,才说明我们可以进行下面的事情。” 她说到做到,居然站起来关了电灯,从桌上取过计时器。 “好了,开始接吻吧。” 这个要命的加奈居然真的按下秒表。 我用嘴唇碰了加奈的唇,用舌尖轻吻她厚实柔软的轮廓。加奈的舌头也变得很硬,激动地伸向我。我使劲深深吸吮。真是甘甜的唾液。唇齿之间,每一个细微之处,她都用舌尖探到最深处。在对方的口中探险。连自己都早已忘掉的凹陷、旧伤、皱褶、间隙,全都在此刻被探访出来。舌头像小鱼儿一样游移旋转。我像是要绘制地图一样,确认着加奈口里柔软的部分和粗糙的部分,露出的牙和牙齿相互摩擦。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接吻能够这么做的。事后加奈说我全身在颤抖。 “哇,都已经十五分钟了。诚诚,你的吻太棒了。”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缓缓地,一边继续接吻。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光想起来胸口就会痛的接吻。就像是在一首歌里写的,“总有一天一定可以解开爱之谜。”那天晚上就是我初次解开爱之谜的日子。心灵和肉体水乳交融的谜。初恋这种事啊,才不是在幼稚园大班里发生的呢! 我们互相脱去衣服,细细探索全身的肌肉和黏膜。我问她能冲个凉吗?她说不能洗澡。汗水、灰尘跟一个人的气味是很重要的,也没有人会把生鱼片用水洗过才吃的吧?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是我的漫长旅行。肌肉结实的身体上,到处都有隆起的脂肪群集。丘陵和高原,森林和泉水。我用眼睛享受,用指尖确认,用鼻子和舌头品尝。 “好了,进来吧。” 忍了不知多少次的我,终于插进了加奈的肉体深处。 就好像深不见底的高热温泉。 我的耐力一下子就到了极限。只两三下,身体里的那团热火就集中到了尖端。 “加奈,不行了。我好像要射了。没有避孕怎么办?” 加奈微微张开双眼,非常性感的眼神。光是盯着那双眼,我的保险丝就好像快断了。 “啊!噢,没关系,全部都射到我里面吧!别怕,我的身体是生不出孩子的。” 加奈说完,用环抱着我的手用力压住我的身体。我在还没搞清楚什么叫别怕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射出去了。几乎在同一瞬间,加奈也彻底地高潮了。估计很远之外就能听得到她那长长的尖叫声。 那种喷涌而出的脉动终于平息了下来。 但是,我们的身体过了好久都无法停止颤抖。 “阿诚,我告诉你啊,我是福岛出生的。东京大学毕业后,就回乡在地方电视台工作了。从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新闻工作是一件高兴的事,我和他就是在工作的地方认识的。"’ 加奈含了块冰块,开始说起以前的事。 “他?”’ “我的前夫。他可是福岛城主这类贵族的后裔呢。脑筋好,工作能力也行,情人节会收到一大堆巧克力的那一型。” “不会吧,男的还能收到巧克力啊?” 我的声音闷恹恹的。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对她的前夫产生妒忌之情呢? “我也不知道他是看上我哪一点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追他的那些女生那么娇贵吧,对此他反而感到很新鲜。但我对他的儿时玩伴有点感冒。而且对于穿着晚礼服和大家一起去听意大利歌剧也有点受不了。” 当她说起去听意大利歌剧时,我想像起一个身穿露肩礼服的贵太太加奈扛着摄影机东冲西突,而高高隆起的斜方肌格外显眼,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你正在想奇怪的情景对不对?不准笑!” 加奈说完,就用冰块压住我的胸口。我们两人扭成一团。暂时中断了她对过去故事的回忆。 “后来啊,我虽然不是特别愿意,不过还是举行了一场很豪华的婚礼。刚开始的两年还是很幸福的!喂,阿诚,你知道不孕症的定义吗?” 我摇摇头。 “就是说一对夫妇, 如果两年还不能有小孩,而他们又没有采取避孕措施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之中的一方患有不孕症。我们结婚两年后,还是没有孩子,对方父母开始担心了。当然我一点也不在意。他跟我说,就当是让他母亲安心吧,在他的要求之下,我们两人一起去妇产科作了检查。” “结果呢?” “责任在我。医生说我有排卵障碍。接下来的两年,简直就是地狱。” 加奈接着说: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最先想到的就是体温计。做成图表,拿到医生那里一看,很明显地依然没有排卵。做了无数次的血液检查和阴道内诊。每次就像是被强暴一样,很讨厌。还要在肌肉里注射一种叫hcg的排卵针,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打完针后的那一整天走路都得用力拖着腿。更可怕的是,注射当天跟第二天还一定要做爱。他知道我很痛,所以也赶着结束,每次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以前每次都像品尝美食般的性爱,最后竟变成了站着吃垃圾食物一样索然无味。” 我默默无语地把手放在加奈头发上。加奈没有哭,只是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我在听,继续。” “嗯。那还只是第一层地狱而已。不孕症治疗又进行到下一个阶段。这时用的是一种hmg的药。为了决定这种药的使用量,必须把二十四小时的尿液分别搜集起来,再送到医院去检查。外景、小便、剪接、小便、开会、小便……成天到晚跑厕所,以便定时提取小便,想起来都会令人感到厌恶。每天带着满满一筒尿的生活,你大概很难想像吧?” 加奈说完后,竟低低笑了起来。 “医生根据对我的尿液的检查,决定好药量,然后就开始每隔一天一次的肌肉注射。恶心、疼痛外加腹泻。还要努力做爱。不过,这样硬撑也。没有任何回报,很快我就过度浮肿,连牛仔裤都穿不上了。虽然没有怀孕,但肚子肿得跟怀了小孩似的。去看医生之后,他说两边卵巢都肿起来了,是腹腔积水所致;医生说是卵巢刺激过度才会这样的。住院两个星期后,他母亲来探病时却跟我说,‘再一起努力一下吧。反正还有人工授精。,我当时就决定告别生儿育女以及婚姻生活。虽然我也很爱他,但是再在这种状态下活下去,我恐怕就要疯了。” 她像是啜泣一样地长长叹息。我紧紧地握住和我叠在一起的她的手。 “那个时候,每次在街上看到婴儿车,就会觉得那是责备我不是个完整女人的道具。一回神,感觉全世界到处都是小baby。和大学时期的男朋友诉苦时,他竟然说,‘要不要我来教你怎么生小孩啊?’够低级的吧?我一气之下就揍了他一顿。之后我坚决离了婚,拿了一点赡养费,开始在东京当自由摄影记者。每天到处跑新闻,从此再没有固定的家。不过,我感觉还是比那个时候好过多了。我的往事就这些了,很无聊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舔吮着她从眼角流进耳朵的泪滴。泪水中也有加奈的味道。我抱住她,她开始放声哭泣。 我们紧紧相拥了一会儿,接着又做了一次爱。在第二次做爱的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穿透紧闭的窗帘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了。这次做爱就和水面摇晃的小船一样轻柔。抚摸、搓揉、安慰。我也是那个晚上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妙的性爱,更想不到自己也可以拥有。 第二次的性爱结束后,我们就紧紧依偎着睡着了。够温情吧?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话,我还是会一个人感慨万分,冲出房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感受着心灵相通的初夜。爱情,就如花朵一般悄然萌芽绽放。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从散乱在床边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手机,全身光溜溜地应道: “喂?” “阿诚吗?” 我吓了一跳,居然是京一的声音。加奈也坐了起来。娇小玲珑的乳房下缘形成一道弧形,虽然她并不特别丰满,但却给人一种特别的性感诱惑。 “如果想知道g少年的手段,马上去东池袋公园。” 电话切断了。京一的声音就像是隔着冰块看过去的雄雄烈火,让人难以说清楚,却又有种痛楚。 “发生什么事了,吧?” 加奈开始在被单下快速地穿内衣,她发现了我的脸色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京一的语气怪怪的。快!” 我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向房间外跑去。我们奔跑在晚上还醉醺醺走过的街头,虽然只是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我的脚步却是异常轻盈。五月底的早晨,街头还在睡梦中。 加奈边跑边向我伸出手。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开心。 我紧紧地握住加奈的手,在池袋的巷子里疾速奔跑着。 东池袋公园在太阳通的北边,所以这里是g少年的地盘。和光町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米,骑摩托车一分钟整。接到京一电话的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公园。在大楼包围下,一座安静的儿童乐园。植被很美,单杠、溜滑梯和沙坑零星散布在密密麻麻的树木间。抬头就可以看到灿烂耀眼的青翠绿叶。 但是,现在人们却对公园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而是全都聚集在公园的其中一角。看热闹的人和数名警察在这里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 老远就可以听到警笛的呼啸声。 加奈扛着摄影机跑了过去。 事发现场在一个流动厕所旁边。地面上居然泼了一大片的深蓝色油漆,在周围形成了一片半径达五米的蔚蓝海洋。油漆也飞溅到花丛和长椅上。我们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超现实主义戏剧的舞台中心。而在蓝的中心,有一个物体被深红的布包裹着横放在地上。强烈的红蓝对比,在那个地方形成刺眼的炫光。 那是什么?我不用走过去也已经明白了。 曾经的红衣天使,现在的死亡天使! 现在包裹着少年的是一块红布。从缝隙间可以看到他的头部,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说不定就是昨天聚会时的一员呢。 加奈恢复了记者的本性,冷静地用摄影机记录这一切:红色的尸体、蓝色的油漆、鲜绿的公园、众多穿睡衣的围观群众、表情僵硬的警察。当然,特写留给了肿胀的尸体头部。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增援的巡逻警车也呼啸着赶来。公务人员用蓝色塑胶布把现场四周严严实实地围遮起来,费了好长时间,一切才似乎理出个头绪。 “池袋内战首次出现死亡事件!” 电视新闻中不断重复播放加奈拍摄的影像,太阳通内战从那天傍晚开始就发展成全国性的话题了。在此之前,这只不过是一条小小的地方新闻而已。 这之后,小型的冲突反而变少了,因为这个时候再没人敢上街了。不过一旦发生冲突的话,结果往往是毁灭性的。大多是十对三,或者二十对五这种一边倒的虐待性斗殴。被殴打,被刺伤,绑上绳索用车子拖行。之后没有再出现死亡事件,由于都只是受伤,所以双方都不向警方报案。这是一场看似平静的水面,而又经常有鱼跃出水面的恐怖战争。 即便是在空无一人的暗巷里,车子也会在半夜突然起火。各集团聚会或常光顾的店家橱窗会被突然砸碎。警察也拼老命地进行阻止,但是要让这些高度组织化、熟悉池袋地形的疯狂少年们安静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本就毫无头绪、能力有限的少年课警官吉冈因为事态的恶性发展被迫取消了休假计划,他一再懊恼地打电话向我抱怨,并要我每隔一天向礼哥报告一次街头的情况。 我遵命向礼哥报告燃烧的街头 妖精之庭 天朝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你相信世上存在妖精吗? 结束了一天的打工生活,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虽说夜已至凌晨。只要按下某个机器的按钮,就可以使数码妖精,乘着连接夜空的电话线,进入到你的屋内。 性感、修长又紧实的大腿;嫩滑、柔美的手臂;潮湿的秀发在吹风机的“扫视”下轻轻晃动着,随手一拨,动作轻盈优美;身穿毫无装饰图案的睡衣,那模样,甚是妩媚动人。一天当中无论何时,你都可以与这些妖精们进行连接,因为她们正等待着人的召唤。剔透玲珑的原色液晶花朵争相绽放,娇艳欲滴。这里是中世纪欧洲风格的石造庭院。 倘若你想进入那座庭院独擅其美,那么就请在由12块白色大理石拼制而成的框架里任选其一,只要轻轻点击一下,便能看到令你狂想万分的魅力妖精。视线如温柔的手,沿着“s”形身体曲线从上到下缓缓游走。抚摸之余还可以分享妖精们更加私密的空间。她们手拿从商店买来的便当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件一件地频繁更换衣服,清理有碍观瞻的多余毛发,精心梳妆打扮,带男人进出卧室,携梦酣然入睡。她们只是在画面里做着大多数女孩子也都同样在做的事情而已。 惟有一点拉开了两者的差别:那座庭院永远不会出现熄灯的时候。 并不是因为惧怕黑暗魔法使者的到来,而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想必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去糟蹋吧? 网络真是令人惊讶又赞叹,有谁能够想到它竟然先进到连女孩们的睡相都可以以每十秒计费的方式来换取金钱,安迪。沃霍尔应该也没有像它一样高段的创意吧! 九月,随着时间的运转来到了池袋的街头。 这时候的天气已失去了具有支撑力的干燥、蒸烤的热气筋骨,只能像没有灵魂的动物尸体一般被遗弃在马路、街道和巷尾,甚是闷热憋气。游戏厅、网吧或路上的阴凉处,已没有了像水母般成群结队聚集的小鬼们,裸裎的街道上只有商家似乎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池袋街头今年比往年要显得纷繁复杂得多,使人们不禁心生不祥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有所感觉,还好目前并没出惹人注意的乱子。没有发展也没有倒退,一直相安无事地演绎着每天同样的故事。如果非要说变化,那就是被委托待办的棘手难题和手机通讯库存里的电话号码变得越来越多。我依然是我,还是照料着我那地处西一番街的小水果店,偶尔在街头时尚杂志的专栏上小发挥一笔,奔走于池袋街道间的灰色地带。生活在继续,事情也依然继续。无言地睁大双眼,看着各种垃圾信息,随后又无言地将它们统统塞进心中的内存里。 无所事事和大量的时间每每充斥着我。不是没有可以一起打发时间的玩伴,而是这个时候我反倒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店外街道上的地砖在太阳一天的摸揉下已变得滚烫,随着夜晚的来临,那股仿佛贴上去的热气开始向空中飘去,地面也逐渐有了凉意。应付着酩酊大醉的客人,同时看着那幅景象,不知不觉间竟过了三个小时。即便有种想要一边放声叫喊、一边奔跑于路上、然后猛地一头撞在陆桥上的疯狂念头,或是百无聊赖地频繁更换电视节目,应该也都是些理所当然的反应吧(有人说看电视其实也是慢性自杀的一种)! 所以,那一夜,在西口公园,当我从说不上是男人的男人那儿接到了那项委托的工作时,我由衷地感到了快乐。一份让我感到兴奋且翘首企盼的工作。果然还是应该去街上走走。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只知道身体已疲惫不堪,多半的烦恼也都在这个过程中随着脚印丢在了身后。走路,能放松心情、调整视线环境和按摩脚神经。 黑漆漆的夜里,走在这空寂的街上,整条小巷间都飘荡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夜晚游荡在外的猫蹑起爪子走路一样。没准儿,我可以称得上是池袋街头的跟踪狂呢。 星期五的夜,扑朔迷离的西口公园,像是低气压来临前一天的岸边一般。虽有小鬼们停停走走的踪影,却也并不多。也有上班族或粉领族结伴成群地游来荡去,数量也不大,因为没人会等到只有最后一班电车的时候再回家,他们会提早散去。然而一到周末,你再看艺术剧院的大广场或者某个娱乐场所的喷水假山前,那充满鼓噪兴奋的人群像能把隐藏暴风雨的天空给整片遮盖的蚊虫般,蜂拥而至。 走着走着才发现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为了那再动一下就会断掉的脚和犹如插了块铁板的僵硬的背,我不得不停歇下来,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公园是生活中真实的舞台。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的女孩们等待着男孩主动过来与自己搭讪,而那些男孩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美的丑的、胖的瘦的全盘接收。ktv或洗头房等带有色情服务的商家,派出揽客小妹在黑暗上去就像沾着泥土的牛蒡,甚至连最里面的灰色小内裤也探出头与阳光相见。不过她却毫不在意。每当进入儿童游乐场,祥子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樱树或是攀爬架,直到最高点,然后卡坐在上面得意地拍着两只小脚。这时,下面的小鬼头往往摆出“小裤裤完全走光啦”的专用表情和动作以示嘲笑,而祥子则会对着他们高声喊道: “一群笨——蛋!老子的内裤真就那么好看啊?” 就是这样一个祥子,十年后的今天,以一副小混混的模样同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夏威夷衫的胸口看去。 “没啦。那么难看的东西早已经做手术弄掉了。” 他阴沉着脸说道。我这才发现那里的确平平的,只有一条有点像土耳其玉的宽面条似的银色项链,沿着锁骨的走向高低起伏着。 “我已经改名叫阿祥了,所以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祥子。”、 “哦!那你……现在千什么呢?” “哦,对了。见面总得谈谈工作的事。” 说着话,递给我一张名片,同给刚才那些女人们的一样:“modeling&informationservice,妖精企划·星探部贝山祥”。翻过来一看背面,暖昧的粉红色立即跳入眼中,除了英文的公司名和两个櫻桃形状的商标图案是白色以外。 “看上去怎么感觉怪怪的?”。 “是啊,因为我只有这张名片,其实我们公司和空头公司没什么区别。招揽女孩子,要她们面试的时候,我就会随便选一家咖啡厅。现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不同,说上几句天花乱坠的好话,她们就会乖乖地听你的了。如果公司那边不出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往她们房间里安装摄影机,这一切结束后便是真正的开始。服务器在池袋某栋套房公寓里。凡是有偷窥癖好的衰男,都会忍不住朝女孩子的房间瞄上几眼。至于费用嘛,跟dialq2[1]一样,从ntt[2]那儿收取。系统做得不错。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关于网络上的这种偷窥,我的确早有耳闻。我想,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应该是学生或是粉领族的普通女性(也许我们应该把“普通女性”这四个字,从文字处理软体中抹掉),为了多挣点儿钱而利用业余时间做的兼职。 可是在听了阿祥的介绍后,这看似轻松的兼职工作好像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她们的基本工资和一般粉领族的差不多,虽说有业绩奖金发放,但也要根据这个人的点击量来决定多少。倘若点击量多成了当家“红牌明星”,那么仅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账户里就会有近百万的资金滚滚而入。为此,很多女孩子干脆抛弃本职,一心一意地投入到这个行当中来。 “应该感激目前职场上的不景气,所以招女孩子才比较容易啊!那么,当今最先进、红火的网络企业,找我做什么?” 阿祥 不做声地从我手上拿走那张名片,掏出圆珠笔在樱桃图案下方动了几下,然后又重新交给我。上面写着三个字:明日美,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她是我们公司的首席红牌。但是现在总有一些笨蛋混淆银幕影像和现实生活,真是愚蠢到家了。明日美说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踪她,不过并 [1]diadq2:代收情报资讯费的服务。即电信公司代提供情报资讯人员,向使用人员收取通过电话线路所获取的情报服务的费用。 [2]ntt:nippontelegraphandtelephonecorporation.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的简称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盯着瞧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警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怕是黑道,公司上头的人又不想跟他们沾上关系,所以请黑道帮忙成了妄想。下来就只有征信社了,但那是往里狂砸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钱恐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所以就想起我来了?阿祥……这名字念上去还真别扭……其实你是想从我应得的报酬里分一份给自己,对吧?” “这不废话吗?我们公司能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业绩制管理。要想成功就必须靠个人的创造力和技术能力。你知道比尔。盖茨吧?我们社长可是他的崇拜者哦。” 说着他笑了,门牙又一次露了出来。整齐而薄弱的小小门牙,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女性化,也许只有这个是手术不能改变的吧!此时,它们在夜里的树影下,被灯光照得微微闪着白色的光。天已接近深夜。阿祥那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等凌晨一点左右,阿诚,连到我们公司的网站来吧,上去跟明日美聊聊。我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一问方才得知,原来他要去打工当服务生,在一家女扮男装的人妖酒吧。为了维持每个月打男性荷尔蒙的费用,不得不出来找兼职工作的祥子。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保险是不会帮忙付钱的;毕竟不是生病,当然没有帮忙付的理由。那家伙刻意高耸肩膀直直走路的背影,转眼间在jr池袋车站的十字路口处消失……山毛榉在初秋的晚风带动下飘舞着,发出“沙沙沙”令人凉爽的声音,我听了好久,最终打道回府。 自出娘胎到今日,我初次探访偷窥房,为了和首席红牌妖精一一明日美碰面。 指针离深夜一点的距离更近了,拿出mac笔记本,我走进了“偷窥房”。当然,像这种没有品味的名字是不会被此网站应用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雕有常春藤图样的大理石,上面写有粉红色櫻桃标志和网站名称: “fairygarden——妖精之庭” 下方开启着一个边缘由白色大理石纹为装饰的相框,里面有四列三行。分别存放着不同姿态不同装扮的女孩照片。有头顶假猫耳、身摆招财猫姿势的;有张大嘴吃香蕉的;也有上半身一丝不挂、仅用食指和中指遮掩胸前两点的;还有脚穿长筒丝袜、盘坐展露双腿的,等等。下面分别注有这些妖精们的芳名,什么知佳、凉子、真子、干奈美、爱香、夏帆、汐音……无论哪一个都给我av女优的感觉。 明日美在银幕右下角。她的照片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少了几许“对面的男人看过来”的直接诱惑,多了几分娇羞的可爱。脸色潮红,微笑着转过脸。撩起中长秀发的一刹那,相机的快门按了下来。那神态像是在听男友说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一般。施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眼睛下方的微微隆起柔软自然,红润的双唇饱满柔和。虽然照片在白色背心距胸前顶点三分之二处便被裁切掉,但已足够让人猜想到有多么丰满圆润。 我按下鼠标左键,点击明日美的照片,随即等待页面的自动切换。这时,我看到标题下方有一串长长的数字: 9640021 这是从今年元旦到现在,所有走进这间庭院的人数,当然,来访者都是男人。这下我明白从业者为什么笑不可抑了。原来这就是个人创造力和技术能力啊!令人佩服! 相片框转换成了一个视窗,在银幕中间的位置,约有对角线一半大小。画面效果有些不尽如人意,粗糙得像一张泛蓝的旧画,不知是否跟那边荧光灯的光线照射有关。这是一间单身女人的闺房。廉价的三合板桌。小型化妆镜,贴在墙上的《麻雀变凤凰》电影海报。真切而又虚幻、遥远的现实生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一张铺有细格图案床单的床,摆放在屋子的正中间,点击照片上的女孩正双腿并拢地坐着。上身依然是那件白色背心,而下身是一条运动型白色短裤。这样看起来比照片要健康得多。修长的手臂,细长的腿,没有丝毫赘肉,整体比例匀称和谐,旁人看上去都会觉得轻松养眼。 明日美拿着小本子和手机,对照着按下手机按键。她这是在干什么?看着只动无音的显示器画面我猜想着。突然,我的房间里响起了某种声音。 是phs!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脱下后随手一扔的工作服,一个箭步上去慌忙从侧边口袋里掏出phs。 “喂?请问,您是真岛诚先生吗?” 明日美那比影像更真实的声音瞬间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不过,要比画面上的行为动作慢上一拍。虽然略带些生怯,却态度坚定。 “是这样,阿祥给了我你的手机号码,要我凌晨一点时给你电话。你好,我是明日美!” 说完,她对着摄影镜头鞠了一躬,以示问候。我这才知道阿祥为什么会以打工为借口逃之夭夭了。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前)女人。 “你好,我是真岛诚!” 我郑重其事地向屏幕里这个身穿紧身衣的女孩打了声招呼。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礼节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妖精脸上露出笑容。再保守地说,也不得不承认明日美的胸部真的很大。 就那样我们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这期间大约每隔五分钟,银幕里的她就变换一种姿势。要么双手交叉环抱双臂,要么懒散地趴在床上,要么翻身转过来两脚依在墙壁上,再不然就站起身无聊地在镜头前飘然而过,甚至还学着小猫小狗的动作趴在地上。充分服务于镜头另一边观众仃:的眼球。我问她为什么要不停变换姿势,明日美回答: “要知道现在正有很多人都睁大双眼瞧着明日美噢!为了不使他们出现视觉疲劳而改看其他频道,就得必须认真对待喽!点击率的多少对少对我们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脱了岂不是更能增加点击率?” 明日美转过头。一脸明朗的表情看着我。那样子像极了清纯派的偶像人物,单纯率真。 “不行噢。直接的刺激会让男人很快就失去兴趣的。那些每天晚上带男人回来过夜或是自慰的女孩子就是例子,不到一个星期她们的点击率就会直线下滑。不过如果真要脱的话,我是没有什么的啦。” 说完,她抬起左手背向脑袋后面,露出胳肢窝。乳房也失去了平衡,一上一下地交错着。 “纠缠你的那个跟踪狂是什么样的人?” 她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只觉得那家伙很恶心,脑袋里只想着自己。这在男人或者女人堆里偶尔都能够遇到。” 这种人的确生活在我们身边。凡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还非常执著,自以为是地确信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象之外,没有其他人存在。当然,并不是在说你我啦(先不管这件事情了)。 最初那个男人和众多崇拜者一样,也是热情的一分子。他们为了让喜欢的妖 精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打扮,特意专门定做或购买各式衣物送到公司。有不同种类的制服,如女高中生的校服、护士的白大褂、自卫队女士官的军服;也有不同材质的内衣,如绢制、橡胶制、纸裁,甚至金属制的;还有用过的绷带,像染有鲜血似的脏污不堪;更有甚者将已烧出洞来的某国国旗送过去。真是充满了他们独有的创造力啊! 明日美也从众多衣物当中挑选了比较满意的,积极地配合着穿在身上,然后站在镜头前,前后左右转圈地为对方展示着。那男人(不是不知道他的真名,而是叫起来太过麻烦,暂且称他为卡利班吧。如果想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他,那就找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来读吧!)每周也会送些较为上档次的衣服来。可是,毕竟不是一个观众送东西过来,也不仅仅一次,一旦此事频频发生,公司那边就逐渐有了意见。怎么说也是十二个妖精的物品呢,其量之大可想而知不容小视。 有个社员为此想出了一个极妙的创意,在池袋邮局办一个属于自己的邮政信箱,这样在利用宅配的基础上,既能节省开支,还能让已经沉迷于美色的男人和妖精之间有个交界点。于是,女孩们纷纷按此方法进行。卡利班算是最为勤快的了,总是乐此不疲地给明日美送这送那,甚至还执拗地等候在邮局门口,盼望相见。 lovestarsday(七夕)那天,他又送来比往曰还要多的礼物,无奈之下明日美跟朋友借来了厢型车,结果竟塞得满满的。晚上,她穿上了卡利班送来的浴衣,在摄影机前度过了七夕情人节的浪漫之夜。当然要穿了,因为这是一件很特别的浴衣,其颜色为青蓝,来自天方破晓时的牵牛花花蕾所含蓄的微妙色彩,花纹很独特,是“明日美”字样。 “从附近购物回来,便看到玄关的信箱里塞着一个很厚很厚的大信封,起初我以为又是邮购过来的商品目录呢!可拿出来一看,上面没有写寄送地址,也没有邮票和邮戳。惟一写着的就只有明日美这个名字而已。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啊,是谁亲自送到我家里来的吧”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急忙抱起厚信封逃回房间,锁上门。当我气喘吁吁地打开那个信封时,却发现里面是大学毕业证书、成绩单复印件和履历表,还有一张照片,也不知道那家伙是在哪家照相馆照的,竟穿着和送我的一样的浴衣拍照,还把照片放大了几圈,整个人油亮油亮的,恶心得我快要吐出来了。虽然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但是那家伙的皮肤……啊!白得就跟商店里的塑料袋一样,几乎能看到最底层了,真是越看心里越不舒服。” 明日美一边故作不舒服地颤抖着,一边笑呵呵地说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啊?真的恶心得要命呢!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着话她捏起手臂凑到摄影机前让我瞧。有没有鸡皮疙瘩我倒没看清楚,毕竟网络视讯的分辨率有限。我只看到了柔软且弹力十足的皮肤,那韧劲儿像要把手指给弹回去似的。 “最后信封里还有一百封信。一百封啊!不多也不少。上面写了他从小到大的各种事情,包括喜欢吃的什么东西啊,初恋对象的名字啊,家里都有谁啊,在学校时的学习成绩啊,还有工作啦,梦想啦,甚至还有将来想要跟我生几个孩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这死家伙,平时嘴上总是说迷恋明日美,明日美是他的最爱,结果一百封信的内容写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事!这样的人,明显就是一只蟑螂嘛!” 明日美仍然笑呵呵地说着。想必此时此刻在摄影机前正欣赏她的日本男人们,应该会猜想“这女孩正和谁说着什么呢?”。 “阿诚,你一定也弄死过蟑螂吧?里面的内脏明明已经喷出来,却还躺那儿不停地颤抖着,跟瘫在地上的肠子一样。那些信纸颜色白白的,摸上去竟然还黏湿湿的,哎哟!别提多么恶心了。看得我觉得我房间单黏着某种奇怪的液体似的。” 我呵呵笑着。明日美的点击人数又加了,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开上小货车朝要町一路奔去。昨晚跟明日美约好在那里见面。过了山手通再穿过要町医院,第一个人行横道便是所要到达的目的地。车内的冷气吹得我浑身不适,摇下车窗,才身感舒服地奔驰在池袋的宽阔街道上。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晴空万里。虽然也是三十度出头的气温,但盛夏时那股高腾的热浪已不复存在。吹来的风也已不再干燥,变得清爽了许多。 七分钟后,我发现了独自等待中的明日美,她就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按直线距离来计算的话,我们相隔不到一公里之遥。于是我以减速运动向她靠近,当然要比走路稍微快上一些。这条街好像是红绿灯和小鬼们的天下,多得离谱。不过即便是隔着两个红绿灯,也能一眼看到她。白色t恤,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前凸的胸部,后翘的屁股,如此完美的外形简直就像惟有这两点特别夸张的人偶,使男人想抓在手上疯狂地反复揉捏。屁股的南半球已完全暴露在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经过的地方竟没有发生交通意外。 停下小货车,明日美向下拉了拉太阳镜,黑眼球上翻,瞪视似的靠上前来。两手空空没带任何资料。 “嗯……跟我想像中的完全相同。” 明明仅是通过电话而已,竟没有未曾见过面的生疏感觉。 “说什么呢?” “相貌啊!长得还蛮帅的嘛!” 无话可说。不知是她改不掉在数码偷窥房里的习惯还是怎样,无论是身处商店还是在便当店排队,她依然摆出一副性感的姿势,甚至在狭窄混乱的山手通也是如此,看上去还极为自然。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山哄千里[1]吗?” “跟踪狂的资料呢?” 看样子她并没有把那一百封信和履历表等东西带来。 “在我家里呢。阿诚,跟我一起去我的房间里拿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虽然我并没有因被女人盯而兴奋起来的癖好。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带上明日美,启动小货车。我注视着左右两旁向后退去的法国梧桐树。虽然年年换新叶,仍是满树青绿色,但树干却已被汽车尾气中含有的碳粒给染成了淡黑色。这就是东京的树。 要町二丁目的住宅街,这便是明日美的住房所在地了。玄关前的停车位里不是擦得闪亮的丰田mark2就是日产bluebird。巷弄里全部是独栋房舍,此外只有两栋纯白色集合型住宅肩并肩排列着。没有大楼玄关,也没有中控锁,只有一圈腰部高度的白色围篱,右边是一个停车场,满满的自行车占据了所有空间。后面便是那些男人们感到颇为愉悦的终极目标了——一整排的白色门扉。对白而黏的卡利班来说,应该更是如此吧。 [1]山哄千里:日本的一名著名女演员,拍摄过大量散发女性性感魅力的写真集。 我随明日美来到房舍右边的一道外侧楼梯,她在前,我在后。浑圆的臀部在我眼前左右晃动着,牛仔短裤上出现交错的褶纹,白嫩的肌肤冒出了点点汗珠,呈现湿而黏膩的质感。莫名之中我喜欢上了这种毫无阻隔的真实感,相比之下,银幕上的影像虚幻得遥不可及。上了二楼,走到尽头的第六个房门,明日美停住脚步:“请进。” 穿过玄关进入走廊,光线有些昏暗。左边的衣橱和洗衣机,右边的卫生间依稀可辨。再里边则是卧室,可以看出这地方本是将厨房和起居室分开来的一个隔间,后来拆掉拼合在一起才形成现在的模样。每间房都约有五六个榻榻米的大小。摄影机被设置在厨房餐具柜的顶上,起居室天花板的一角也有一台,以对角线的形式交叉对应着。明日美刚一进房间,可动式摄影机便开始悄无声息地追随起了她的身影。红色的led灯一刻 不停地闪烁着。 我在银幕上已经看惯的白色餐桌旁坐了下来。明日美沏了杯茉莉花茶给我,随即坐在了我对面。 “现在的收视率一定像火箭升空一样直线上升哦!因为我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男人。” “难道没有男朋友?” “有,但不固定。有了男朋友总归是要带回来的,可我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还得向他解释房间里的摄影机是怎么回事,麻烦!虽说不是什么坏事,但这种工作让我感觉和电视里那些穿着仅遮胸前两点的比基尼泳装,却还狂玩跳绳的偶像明星没有什么区别。” 说完,她双臂交叉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这又是摆姿势中的一种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不过我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心,更不会出卖身体。在观众面前我一没赤身裸体,二没上演做爱秀,仅仅是让他们观赏着我不同的姿态罢了。这样一来,无论是虚幻中的网络,还是现实中书店里的写真集,或音响店的录像带,都仅此而已吧!可是,我周边朋友看我的目光却都充满了异样。”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世界各地的性感女人们的影像。散发青春气息的女孩们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尽无止。她们和明日美虽说一实一虚,却的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数字化时代的道德问题我就不怎么清楚了,我只知道,眼前这位叫明日美的女孩儿,她的魅力并不在电视或杂志拉页里闪耀的女星之下,这让我对此刻正在从事的这份差事产生了相当认真的爱意。 不知何时明日美的眼睛已转向了天花板那边的摄影机,不再正对着看我。那是一对带有光芒的明亮眸子。是欲望的象征吗?我的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千千万万的男人们的双眼,就在摄影机的另一头。顷刻间,我仿佛看到在那块只贴有一张白纸的三合板墙壁上,布满了像鳞片一样紧密排列的眼珠。 透过无限延伸的网络,我们分享到的究竟是什么? 电流的兴奋讯号? 明日美把卡利班的相关资料递给我。从履历表、穿着浴衣的扩大照片和一百封信(确切地说应该是自传)来看,和她讲述的内容丝毫不差。我一边以求证实地翻阅着,一边试探着问道: “你是怎么认识阿祥的?” 明日美手托红腮,左边脸蛋儿朝向摄影机,说道: “上专科学校时,有天放学在池袋西口,碰到了他。小祥特别懂得照顾人,还经常陪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就连布置房间也很不错呢。也不会像有些男人那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要占我便宜!”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记得那家伙曾对我炫耀说多半的女孩子都被他压在了身下,还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看来这家公司作风严谨。为了让那些星探孜孜不倦地发掘新人,说不定会允许他们从妖精所得的业绩奖金中提取一部分酬劳。所以应该不会有对为自己赚钱的大摇钱树下手的笨蛋吧。 “阿诚呢?怎么会认识小祥?” “我们认识的时候,那家伙还是女生呢!” “哈,他那时候一定非常可爱吧?” “他现在更是可爱,”这句话差点说出口,考虑到被阿祥知道后会被痛揍一顿,我还是咽了回去。 “对了,阿诚,我们应该怎么对付那只蟑螂呢?” 明日美抬起右手勾住左肩,姿势又有了变动。由于右臂的挤压,手腕压住的乳沟变得更深了一度。我想起曾经在美术教科书里读到:如果在身体前方加上一个形如交叉线的动作,会使画面的整体显得更加立体而且美观。明日美——活生生的美术写真。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回答说: “我来跟踪那个卡利班。当他发现自己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每天盯着时,应该就不会有现在的想法了,至少会改变一些吧。” 虽然不清楚这个人具体在什么地方工作,履历表和信里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若是一般的上班人员,得知自己被跟踪肯定会吓得毛骨悚然的。 我还是太小看卡利班了。原打算反正也是无聊,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排遣,却轻视了瞬息变幻的时代所导致的某些病态。的确是我太大意了。 为了每个周末都能会一会卡利班,我将和范跟无线电两哥们呼至家中。和范,因高中半路辍学丢了前途而把自己关在家里,目前正苦读功课准备迎接大学考试。因为他的脑瓜子聪明伶俐反应快,所以我丝毫不为他的考试担心。老妈对我的评价也因此发生了改变,竟比以前高了许多。和范偏着脑袋看完了那一百封信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这人,有没有可能突然一变脸露出暴力倾向呢?” “不知道。”我回答说。 当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时,通常都会做出何种反应?恐怕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也无从找到答案吧!不是也有不顾生命安全,只身冲进眼看就要被熊熊烈火烧塌的房屋的那种人吗? 不过像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到非动手不可的地步,一旦发现情况不妙,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好了。我们仅仅是想吓唬一下跟踪狂卡利班,让这家伙打消心里的念头而已。虽说跟踪他和跟踪明日美性质是一样的,但是如果这样也不能使他全身而退的话,只好另谋计策从长计议了。 “这工作和我兼差的那份儿不也没什么区别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玩更刺激的事情啦?” 无线电问道。蘑菇似的头发下面是一张与好玩刺激完全不相符的脸。 周六,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山手通的天那边还残留着尚未消失的积雨云,白灿灿的甚是刺眼。深蓝的天空,就像平整的蓝调背景,将朵朵云彩更加完美有形地衬托了出来。 我、和范还有无线电一行三人开上小货车,于早上八点向要町前进。来到明日美所住的公寓前,和范手拿dv隐藏在附近一个巷子的角落。无线电从公司借来一架带有望远镜头的单眼数码相机,我和他继续留在车上随时听候命令的调遣。在早晨凉飕飕的小风伴随下,严密而又沉闷的盯梢行动上演了。 这原本就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不过对和范来说,兴许并没有痛苦之处。因为他是那种可以连续几天什么事都不千,只静静等待的人。在自己的时间停滞的状态下,来让周围的时间变得有利于自己,这家伙简直是枴植物。这边我和无线电则猫在车里,进行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无建设性敵对话。 “阿诚你知道吗?这数码相机和掌上电脑对现在的新闻摄像者来说,那可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尤其是在战场第一线或者运动比赛现场,当时就能把拍到的照片通过电脑和手机,‘唰’地一下即刻传回遥远的公司里。别小瞧这样的照片啊,它的分辨率可是高得很呢,直接就能拿去印刷出片。” 无线电边兴奋地撩着头发边对百万像素的数码资料高谈阔论着,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听着他的话,我有种感觉:世界好像逐渐变得只有开始和结束,而中间那个所谓的过程,已被看做多余并毫不留情地统统删去了。 不停地想爬出去,不停地想爬出去。人生就是这样连续循环的吗?当你耐着性子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跟踪狂时,不知不觉间就会变成思想家——by真岛诚。 六个小时后,猎物卡利班终于现身了。此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一个手提背包的男人出现在橘黃色夕阳愈加浓烈的余晖里。polo衫配纯棉长裤,喷有摩丝的短发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怎么看怎么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正往家走的上班族。看来“普通上班族”这个词还是抹掉的好。他不胖不瘦,而那在照片上看起来令人犯呕的皮肤,此时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显得很平滑。 只见他快步走过二丁目的住宅街,又穿 过白色围篙,然后爬上右边外侧楼梯。神色自然,没有跟贼似的一步一张望。这脚步声能传到明日美的耳朵里去吗?这可真是一种招人讨厌的感觉! 我启动小货车,找到一个能把户外楼梯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无线电早已拿起数码相机一路追踪拍摄着,此刻刚取下拍满的记忆卡正在更换新卡。卡利班来到明日美门前站在走廊上,提起背包应该是要拿什么东西出来,“哗啦哗啦”,随着一阵声响,那东西被他用胶带粘在了明日美的门上。 “哇,不是吧!” 无线电惊呆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 大到画满整张图画纸的相爱伞![1] 从卡利班的履历表上来看,他应该三十有二了。居然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着实让我震撼了一把。用粗马克笔写下他的本名和“明日美”,然后贴上去,有整个门那么宽。他以欣赏的目光品味着自己的作品,不时还露出得意的笑容。大约一刻钟过后,他敲响了那扇门,“咚咚”,就两下,未等里面的人回话,便转身径自离开了。 我坚决不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 我跟和范也匆忙追了上去,尾随在卡利班身后,小货车则留给了无线电。那家伙神色平静,最后不紧不慢地来到有乐町线要町站,距离公寓仅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踏上月台等候列车进站,他显得有些失神。地铁列车缓缓滑进站,卡利班坐上了一身铝制黃色洋装的列车,我们则上了他旁边的一节车厢。 市谷站到了,他下了车,13分钟的盯梢。刚出地铁站,他就顺着靖国通往九段的方向出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家伙很配假日里空寂的商业办公区。身子不偏不倚总是趋于平衡,从背影看仿佛是在滑着走路。经过千代田区三番町,又把大妻女子大学甩在身后,一栋以红砖垒砌而成的四层楼建 [1]相爱伞:在一种像一把小伞的图形下,写上彼此相爱的两个人的名字,又名“相合伞”。此种行为一般都表现于少男,少女们的身上。 筑出现在旁边的坡道亡,卡利班定了进去。大楼看上去很气派,宽敞的大门门柱上挂有一块牌子,镶嵌着某人寿保险公司的门牌。好像是员工宿舍。 “想不到还蛮正派的嘛!” 和范吐了句话。也许那家伙就如蟑螂一样,虽然很讨人厌,但基本不会给人带来大的害处。 我们又坐上了有乐町线地铁,回到明日美所居公寓前,无线电看守的阵地。 “全拍下来了吗?” 我话音刚落,无线电便立即抬起数码相机,让我们预览之前拍到的内容。从卡利班得意地笑着爬楼梯、用胶布贴手绘海报、敲门,直到离开,他的一系列表情都被清楚地记录在案。 “你们再来看看这个。” 说完,无线电在小货车的引擎盖上展开一样东西:巨大的相爱伞,卡利班张贴的那张海报!在他名字的下面还有四个深红色的角落,那深红色好像是种不知名的黏糊物,而那角落有些像椭圆形的漩涡? “好像是大拇指的印迹!” 和范发出很细很细的声音。 盯着漩涡印迹,我进入了沉思。看那颜色应该不是由红色印泥弄出来的,因为捺上去的红印泥在干了以后不会变成黑色。我让和范递过来一张纸巾,试着将它轻压在牢牢黏于指纹末端的圆点黑渍上。结果发现表面虽然是凝固了,但里面却是鲜红、黏稠。 “是不是血啊?” 无线电一脸兴趣盎然,更加频繁地撩拨着刘海。可是刚才看卡利班也不像是什么地方受了伤的样子呀?那这血会是谁的呢?或者是什么动物的? 周一,我跟和范开始了又一次的盯梢行动。早上七点便蹲守在大妻女子大学旁的十字路口。就在睁起总算有些清醒的双眼、吞下从商店买来的面包和咖啡牛奶的间隙里,一群女大学生从中藏门车站那边走过来,打扮得好像风尘女郎似的。这真是专业跟业余不分的时代啊! 8点一刻,一身亮灰色西装的卡利班,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员工宿舍大门。随着时间的运转,阳光也逐渐变得炎热起来,再看卡利班,腰板直挺,大步向前,没有一点流汗的痕迹。他按之前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又到了市谷车站。不过,今天他并没上有乐町线的地铁,而是从都营新宿线的检票口穿了过去,直接上了即使在上班高峰时段都人员稀少的下行地铁,然后看起手中的《日本经济新闻报》来。车里的灯光打在他那双系有鞋带的黑色皮鞋上,鞋尖泛出呈u字形的光芒。 五分钟后,他在小川町站下了车,经由联络通道走出地铁回到地面,随后进了一栋全新的办公大楼。此建筑物地处靖国通和外堀通的十字路口旁。我与和范一路跟随进入楼内大厅,追到电梯前,看着旁边楼层显示的面板,他在七楼下了,应该是他工作的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部吧。一看表,才8点30公。离家可直够近的!工作不错! 我跟和范依然毫不放松地继续跟踪着,就连午休时间也不放过。10点一过,大街上的运动用品等店都开始陆续打开店门,多得能把人烦死。还有那来自街灯上扩音器的音乐也毫不停歇地滚滚而来,整条靖国通都是如此,不禁使人感觉浑身乏力。 中午12点,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街头顿时涌出众多上班族。我跟和范在人行道的护栏上坐着,看电影似的瞧着接连不断从大楼门口出来的上班族们,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无数海龟蛋在一起孵化的场面。这时,大楼的自动门里走出挽着袖子的卡利班,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事及年轻的粉领族。炫目的白,适度的笑。才干青年。 秋天,午后的太阳从头顶卜直直地照下来,砸出了地面上既硬又结实的万物的影子,这是阳光与影的完美结合。看着不远处那位人寿保险公司的精英职员,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在相爱伞上捺下血指印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卡利班等人进了一家处在靖国通上的荞麦面馆。格子拉门上的把手已泛起了黑光,可见它被常年往来的客人们摸过的次数。一定是家味道不错的荞麦面馆。在日本,跟踪狂也照样去吃荞麦面。 我们依然紧紧跟踪着,从他后来离开荞麦面店到又回去公司的分部处。 傍晚时分,我拨通了阿祥的手机。那边传来尚未睡醒的迷糊的声音,好像还听到有女人说梦话的声音,不过没准儿是我产生的错觉。我把跟踪的整个过程一一说给他听。他问: “那,接下来怎么做才好咧?” “跟他面谈。” “真的假的?” “是真的。明天我跟明日美一起去找卡利班。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他所在的公司前,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正面的压力吧?” “也许这一次见面能给事情做个了结。”我接着说。到时那家伙应该就会灰头土脸、老老实实地退回窝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查看保险单或是其他事务上去了吧!倘若他的脑袋没有毛病的话,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去做的。 周二早上9点钟,还猫在被窝里的我,拿起手机打电话到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公司。接电话的人是一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女人,我说找某某(卡利班的本名),请她帮忙转接。 “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 贵姓?“我是明日美。” 随后等待卡利班来接听。 “喂?请问是哪一位明日美?” 听到卡利班的问话我没有及时做出回答,而是沉默着。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给人一种坚硬感,像金属敲打出来的一样。听得出他很警惕,也在防备着。电话里传来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一个陌生男人无声无息。地打电话到自己的公司来,一定给他带来 了很大压力吧?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我从一慢数到二十,然后开口说: “你对明日美的所作所为我已经一清二楚了。今天中午12点,你到小川町车站前、地下一楼的‘renoir’。我们见面谈。不见不散!” 说完,我挂断电话。耳边还留有他刚一回话的头一个余音。 12点差五分,我和明日美一起来到“renoir’。这里简直就是上班族的天堂,一半的座位已被他们占去,其中甚至有二分之一的人在毫无顾忌地睡午觉。看起来像很累也像很闲的样子。我们进了一间小包厢。柔软的沙发软到一坐下去,就感觉屁股会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的程度,背也不由得完全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瘫在了里面。 明日美带着店里众男性们的目光,挨着我坐下。淡蓝色弹性极强的纤维材质半袖小衫配上蓝色热裤。胸部在被紧紧地束缚起来的同时,还与衣服强力抗衡着,使扣子与扣子之间爆开了口,里面的肌肤一窥而见。她两臂交错抱住双肩。 “我真是不想见到那个家伙。” 明日美一边说一边用吸管搅拌冰咖啡,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我也不想。但是,如果你不亲自直截了当地跟他说‘no”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卡利班这种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被人厌恶的可能。因为他们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认为在对方看来他是不用怀疑的最优秀人员。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这家伙是不会相信的。 12点一刻刚过,卡利班出了公司大楼。这家店入口的墙壁是玻璃的,可以随着客人的进入由脚尖开始逐渐往上看,直至全身出现。卡利班正对着店里,不过绝对不是朝里面探看。他走路的样子如同机器人一般,身体的各零件都是僵硬的,手虽然在摆动,但却像插了根木棒一样,直直的。 卡利班穿过自动门,走了进来。在座椅上慢慢搜寻着。这动作让我想起了灯塔上环视四周的灯光。就在他终于发现明日美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如同相机关上快门一样,立即覆盖了一层薄膜。“啵”,之前的所有感情顿时没了踪影。 明日美倒吸一口气,轻得不易被察觉。卡利班带着浅浅的笑容朝包厢走来,随即站在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明日美的身上移开。 我想起了明日美房间里的自动摄影机,跟那家伙的眼睛简直像极了。 “请坐吧!” 我招呼道。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不过是一边看着明日美一边坐下的。女服务员端上来一杯冰水,他顺便要了一杯综合咖啡。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verygood,原来我不是隐形人啊!卡利班终于头一次瞄见我的存在了。 “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在受网站代表人之托,忠他之事而已。网络人气第一的首席红牌……” 我斜眼看了看旁边的明日美。她正环抱双臂眼望别处。这次的姿势绝不是性感的卖弄,而是由内而外地表现出了无视这人的存在。 “你接二连三的骚扰给明日美带来了无尽的苦恼,行为非常恶劣。这仅仅是业务上的问题。别再企图对她进行更亲近的接触了。如果想见她了,那就网上见,仅限于此。” 卡利班立即皱起眉头,看向明日美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随身的灰色针织西服看似清凉地穿在这个精干青年身上,摩丝使头发显得更加有型,刘海就像经过计算一样,漂亮地搭在额头上。 “他说的是真的吗,明日美小姐?是不是因为公司里知道你有了稳定的恋人,担心收视率会下降,所以才强迫你跟我做个了断?” 我从身旁的座位上感觉到了发射出来的愤怒,看来明日美已不想再继续抑制心中的怒火了。 “烦死人了!我们根本没有交往过,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的行为一直在困扰着我!还有,坐在你面前的这位,不仅仅是受公司委托而来的人,他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非常爱对方,所以你别再来纠缠我了。” 说完,明日美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肌肤被冷气吹得凉凉的,不过却又很柔软的。卡利班朝我问道: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高工毕业。” 都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崇尚学历至上的观点,还一本正经!实在是珍贵的稀有动物啊!再看这家伙,目光又落回了明日美身上。 “像这种学历的人能给你未来吗?你还是赶快清醒过来吧!” 也许这家伙说得是对的,不过,这并不需要他瞎操心。女服务员穿过桌椅与桌椅之间的空隙,手托载有咖啡的托盘轻快地走到我们跟前。在她正要往桌上放咖啡,且弯腰行礼的瞬间,我将用数码相机拍摄到的照片,一把摊在卡利班面前。 卡利班的履历表及穿浴衣所拍纪念照的复印件、相爱伞的特写、在明日美门前得意地笑着粘贴海报时的样子,跟踪狂卡利班的脸交错叠加,铺满整个桌子。女服务员不由得吃了一惊,端有咖啡的手停在空中。卡利班见状,慌张地将桌上所有的照片收拾起来。女服务员这才放下咖啡,故作没事人一样朝柜台走去。 “你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也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去公司找你的经理或你的父母!需要清醒的应该是你才对。” 卡利班紧抱照片贴在胸口,一边微微颤抖着,一边吐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明日美拉起我的手,定向了出口。 “不要再理这号人啦,走了啦!” 听得出明日美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拼命地想从那家伙的嘴上读出点什么,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涣散,也许惟独能够看到的只有内心的自己吧!他嘴里一直重复的话,我想我猜对了: 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事情的结局让人感到苦涩,不过我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我认为)。给阿祥打了个电话,把工作情况汇报给他,从下午开始我就又是原来的我了,又回到西一番街做我的水果生意。秋天的九月,水果最齐全的季节,有了丰水、巨峰和麝香葡萄。傍睁。夯妈夹店里跟我换斑。我则爬上二楼回了房间,按下已久违数日的cd音响开关。 武满彻的《精灵之庭》,瞬间仿佛置身庭院,在悠闲漫步中欣赏着各种景色。不断转换形态的旋律,犹如丝绸缭绕般绚丽地流逝而去,着实令人捉摸不透。看了看cd盒上写的介绍,方才得知这是在西口公园的东京艺术剧场现场录制的,距今已有五年的时间,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淡泊凄楚的音乐,由8?位专业演奏家演奏,展露了他们用毕生心力学到的乐器精髓。 我的思维陷入了明日美的工作中。利用网络上最先进的技术开办无形的公司,影像传输与偷窥房。难道对世人而言,高科技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那些无聊的人传递寂寥之美吗? 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正中央,趴着一个我,入梦了。 10点半,夜已深,就在打算关水果店的时候,phs传来了呼叫声。 “阿诚!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阿祥焦躁不已的声音一下子钻进了耳朵。 “出什么事啦?” “是那个跟踪狂,网上到处都是他造谣的信息。说‘妖精之庭’的首席红牌明日美生活糜烂啊、吸强力胶中毒了啊,还说我们公司是暴力集团呢!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 “有这事儿?” 还真就有这么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管结果会给自己带来多大伤害,都非要拉上一个人跟他同归于尽。卡利班,一个思想已经烂到骨子里的魔鬼。 “什么有这儿事儿没这事儿的,还不快 去那家伙的公司找他!” “明天一早我就去。” 说完我直接挂断电话,不再理会还在那头狼嚎的阿祥。不去不行,不着急去更不行,无奈!随后我又按下无线电的快拨键,通知他再为我准备一份资料。 早已熟透的满满一箱巨峰葡萄还在店外等候着我,都是温室栽培,经不起摇晃折腾,所以在搬运的时候得非常小心,稍有不注意那些颗粒就会掉下来。魔鬼卡利班跟这个社会的连接,就如同这易脱落的葡萄,也仅仅就是一层糊弄人的表面现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找出我那惟一的深蓝色西装,穿着出了门。小川町对于我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走进地铁,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这就是上班高峰。我不是上班族,所以今天能身临这种场面可以说是很难得了。 到了人寿保险分公司门前,刚好九点整。我走进一个宽敞的空间,四下里一阵张望,迎面的柜台上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传单,还有只长叶不开花的绿色盆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那边有十张办公桌相对排列,呈二横五纵的形式,共三组。还有两张比它们大的桌子在较远处的窗户旁边。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像虫子在啃食纸的声音,沙沙地响。我发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时,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姐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偏着头说。不会以为我是来向他们推销产品的推销员吧? “哦,你好!我叫真岛诚,来找○○(卡利班的本名)。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好,请稍等。” 说完,她走向了靠窗的一张大桌子。那儿坐着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个子不高。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她转身撤回来,说道: “这边请。” 她穿过屏风把我带到了所谓的访客地带,里面正中央一套黑色沙发庄严矗立。大约三分钟过后,一个身穿黑色西装,脖子僵直,身板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矮个中年男人。他在我对面坐下来。那姿势竟还是和刚才一样挺拔,甚是好看。 “我是这里的副部长,○○君的上司,我叫萩原。”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慎重地询问道: “可否告知您来本公司是为了何事吗?” “很抱歉,我的名片没有带来。”紧接着我把“妖精之庭”的成人网站跟他大概介绍了一下,“其中有项内容是关于年轻女性私生活的影像拍摄,而贵公司的……君就是那里的常客。他为了讨某些女孩子的欢心,竟从网上逐渐演变到了现实。不仅送东西,做使人感到恐怖的事,还总是尾随跟踪。” “为了这件事我们特意找他谈论过,同时提出了警告,结果却没想到他不但不停止,反而行为更加恶劣。不知贵公司是否可以在他的恶性骚扰上升到不得不请出警察之前,帮忙处理一下呢?” 当我提到“警察”二字的时候,面前这个副部长身体顿时摇晃了一下。我拿出加洗后的照片,默默地放在桌子上。他拿起照片一张接一张地看着,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背不再挺直。 “这样啊。好,我明白了。我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不过,他今天没来。问过他们宿舍那边的人了,说是昨天晚上就收拾好所有东西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个……对于敝公司来说,我们还是希望先看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再向警察报案,您看怎么样?” 那家伙竟然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感觉心在猛烈地跳动,这时,手机响了。按下接听键,是明日美。 “阿……诚,我家玄关前面……有好多毛……是鸟的……是鸟的羽毛,好多羽毛掉在那里!” 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的脑子里立即刮起了羽毛旋风,纯白色的。这种景象录影带里随处可见,虽已是老掉牙的东西,却仍被视觉系乐团拿来作宣传用。可是,对于此时的我而言,那飞舞的白色羽毛里掺杂了无数只黑色眼球,正旋转着缭绕在明日美的屋子里。 转身撤出卡利班的公司,朝要町赶去。明日美公寓的楼梯上,坐着阴沉着脸的阿祥。我上前一步说: “那家伙失踪了,无论是公司里还是员工宿舍,都没有他的影子。看来情况不乐观啊!” 阿祥握紧拳头照着阶梯就是一拳,整栋楼层都发出一种“嗡嗡”地钝重声响。这样的力气恐怕不是因为注射了荷尔蒙就能拥有的吧?倘若身体没有经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怎样也是白搭。 “你说这事怎么办吧?你这人真靠不住。如果现在去报警还有用吗?”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就算报了警,他们也不会用尽心力去抓他。顶多唱唱高调发个言,写个报告什么的,最后说声bey—bey了事。” 肯定是这样。因为那家伙所做的事情虽说恶劣,却也只是让人感到极度厌恶罢了。假如事情真到了发展到严重状况的地步,连警察也行动起来,到那时候恐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倒是想想办法啊?” 坚决要解决问题的阿祥,眼神里流露出了女孩子所拥有的急切神情。 “不管怎么样,重要的是要保护好明日美。” 卡利班这么做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被公司辞掉的准备,这样的话我们就无计可施了,要想找到他,除了等待也只有等待。我说: “一旦那家伙回了宿舍,他们公司里的人肯定会通知我的。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在马路上游荡吧?所以依我看,我们不如先保证明日美不再受到骚扰,尽快再给她找个住处。” 说到这儿,阿祥的面部表情更加难看了。 “不行。那样一来,摄影机、电脑及其线路都得重新安装,没个上百万是弄不了的。公司那么抠门儿,绝对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搬家的钱也得由明日美自己出吧!再说了,明日美又没犯错,凭什么让她逃啊?”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阿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身朝楼上走去。从他那穿着短裤的娇小背影里传来一句话: “上去和明日美商量商量。我叮嘱过她,在你没来之前,要保护好观场,玄关那儿先不要动。” 他毫无肉感的屁股和明日美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满地的灰色羽毛散落在明日美房间的玄关处。有的羽毛还相互连接着,像精美的工艺品,别致漂亮。可是再一看,除了有羽毛之外竟然还有……脑袋、胸脯、腹部、尾巴。是鸽子。身体的不同部分和形状各异蛇灰色羽毛,分的分,拔的拔,统统散落在地。 “这儿还有呢!” 阿祥指着玄关前的门,惊恐的脸变成了紫色。白色的金属门上,粘有两颗透明的玉米粒大小的东西,不远处的下面还有已被弄扁的深灰色鸟喙,看样子应该是被钳子或其他工具硬拔下来的。是眼珠。因为中间位置是卜上的猫眼孔,整体看来形成眼睛、鼻子、嘴巴。它们被刻意地有序排列着,恶劣的玩笑。 这算什么?性质低劣的恶作剧?还是残忍地夺走一条生命的变态罪犯? 此时我心里并没有多大愤怒,只觉得卡利班是个令人感到可悲的家伙。那两颗透明的眼珠里流出的水晶体,看起来就像是这只鸽子的眼泪。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鬼就是魔鬼,不过也该为所做的事而付出代价。 我们站在走廊上一个摄影机照不到的地方,开始了谈论。我说: “如果说每天跑过来一个人给你在外放哨站岗,一两天还行。可时间一长……虽然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个人跟你住在一起,不知你觉得怎样?” 明日美抚弄着尖细的下巴,想了想说: “主意 倒是不错,那谁过来呢?” “我……” 话刚一开口,便被阿祥的大叫给打断了:“不行!不行!凭什么啊?怎么也轮不到你啊?保不齐你这家伙做出点什么事来呢!” 说得也对,不过,阿祥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吧?明日美惊奇地看着他说道: “嗯。不过就算要跟我上床也没什么啊,正好可以提高一下收视率嘛!” 说完,明日美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一副想当然的样子,胸部尤为突出。阿祥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开什么玩笑!你是公司的人当然得由公百]来保护。这样吧,晚上还是我过来吧!你觉得呢?” 明日美无所谓地点头答应了。阿祥又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点了点头。这时我才明白,虽然阿祥品尝过招来的一半以上的年轻女子,但对明日美来说,他只是个不错的朋友而已。看来,这家伙受扭曲的不仅是个性,连恋爱套路也偏了方向。最后,我鼓励道: “阿祥,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好!” 他大叫着往平胸上使劲一拍,依然是那件夏威夷衫。 白天我跟和范轮流站岗值班,偶尔也会到他们屋子里坐坐,几天下来一切都显得相安无事。再说同居者阿祥,据明日美汇报,这段时间好像并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念头。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变得绅士起来了! 我没有放弃对小川町人寿保险分公司的追踪询问,天天打电话过去。慢慢地他们只要一听到是我,便二话不说直接转到副部长那里。可是,明亮的东京街头依然不见有卡利班的鬼影子出现。自从鸽子事件之后,那家伙变得安静了许多。如果他从此就这样打道回老家,而那两位同居者也有了感情上的变化,那么就不再有什么问题可言了。不过往往世事难料,什么是魔鬼?它们往往隐藏在昏暗的角落,只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缓慢现身。 那个周曰,卡利班带着他的猎物出现在了九月的中旬。 那天深夜,关上水果店我便回了房间。除了两眼能够直直地瞪着键盘之外,头脑却是空空的。眼看专栏的截稿日期就要到了,但偷窥房里最有人气的妖精和以女人为前身、手段高明的星探之间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剧终,因此还不能采用。写东西就怕没灵感,那样仿佛手下的键盘像铺了层沙似的,有种荒凉之感。不管是撰写街头时尚杂志且小有名气的作家还是其他人,都会有跟我一样的时候。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手敲键盘一字一顿地寻找每一个字。在我的祈祷之下字与字大致连接成句子,敲出来的内容犹如贫瘠的土地。真可谓是“数码时代的祈雨”啊! 凌晨1点30分,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地挪着。 “喂……”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阿祥的嚎叫声淹没了。 “阿诚,怎么办啊?那家伙来了!他就在我们玄关门口,正拧锁呢!” 他的声音流露出了要哭的腔调。我赶紧连接网络,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妖精之庭”网站,进入明日美的房间。 一张超大的脸瞬间出现在了荧幕上,明日美紧贴着镜头一副非常害怕的表情站在那儿,虽说听不到她的声音。接着阿祥的光头顶了进来,耳贴手机在银幕一角大吼着。他在吼什么?一秒钟过后,他的声音传来,我的耳朵也几乎要爆炸了。 “快想想办法啊!那疯子拿着铁棍儿在信箱那儿又敲又撬呢,快要插进来了。” 我听到了“咣,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 “门锁怎么样了?还行吗?” 阿祥扭头朝玄关看了一眼,连忙点头道: “暂时没事。” “那就好。你一定要想办法顶住,我马上到。” 于是,身穿短裤和汗衫的我,冲向店铺旁的楼梯,“咚咚咚”下楼的踩踏声立马响起,也顺着phs传了过去。 “阿诚!大半夜的怎么还不安静点儿啊?” 老妈的声音尾随而来,依然那么恐怖。 当我融入深夜的西一番街上时,即刻被一个问题困扰住了。是开小货车去好呢?还是就这样跑过去?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而已。最终我选择了腿,狂奔起来。秋天深夜里的风,打在脸上,钻进衣服里,冷冷的。喝得烂醉的酒鬼和街边小妹,还在演绎着露骨的嬉笑耍闹的戏剧。一群如乌鸦般黑亮的俄罗斯站街女郎,在人行道护栏旁聚集着。这一幕接一幕的景象都被我脚下的篮球鞋甩在了身后。 手机的通话状态依然保持着,我喊道: “阿祥!我正往你们那儿赶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嘴里一直都在叨咕着什么。你听听。” 阿祥急得快要哭了。 “我听不清。他叨咕什么呢?” “好像是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啊……表面上看那家伙挺正常的,怎么变这样啦?完全疯了。” 阿祥似哭非哭地说着,而明日美却已肆无忌惮地哭喊了起来,声音撞击着整个房间。我越过护栏,穿越红灯穿过西口五岔路。不过要想到达他们那儿,至少还得五分钟。我尽全力奔跑着,同时也在想着办法: “不行就打电话报警吧?” “那报警之后呢?” “如果不出问题的话,那家伙会很快被附近派出所的警察给带走。” “带走之后呢?” “做笔录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没准儿明天早上就把他放了。” “什么?可那家伙的脑袋有问题!” “写长篇大论的信,杀只鸽子,破坏门,这样的理由不会被长时间拘留的。警察也没招儿。” “那怎么办?他就在门外,离我们只有几米的距离。阿诚,快点救我们啊!” 阿祥急促喘息着抽噎着,从紧咬的牙关缝里艰难挤出这句话,而他身后的明日美,哭声也越来越大。如同身在另一个半球的我,难道不能给他们带去任何帮助吗?阿祥和明日美,正面临着敌人的迫害,而我真的就没有办法吗?除了能够这样彼此听对方的声音以外,一点忙也帮不上吗?夜空中皎洁的半月、池袋街道旁耸立的大厦,都在跟我一起奋力奔驰着。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你还没有尽全力。即便只能这样讲话,也还有没能发挥出来的表达方法。应该要像教练一样,在运动员快要倒下的时候给予激励,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对胆战心惊的阿祥也应如此。一句传递勇气、增加魄力的话,一句使人心膨胀的话。 瞥一眼山手通拥堵的车辆阵势,我纵身跨过了护栏。 风伴着我的狂奔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大喊着: “阿祥,如果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的话和着我的步伐节拍,顺利脱口而出。左脚一抬,右脚一蹬,再抬再蹬,柏油路在我脚下加速后退着。 “想想小学时的你吧,就算被称为‘男人婆”你从来没有退缩过。每次打架也从没有哭过。你含着眼泪对某人瞪过去的时候,那眼神多么令人害怕!” 那头,阿祥还在剧烈喘息着。山手通已被抛在身后,我冲进住宅区。沉寂的街道上只有我咔咔咔的跑步声。电线杆和自动贩卖机眨眼即逝。 “阿祥,怎么了?到了向明日美展露你男子气概的时候了。你去健身房锻炼肌肉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仅是为了外表好看吧?拿出勇气来吧!” “混蛋……” 阿祥小声咒骂着。 “很好。让她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打的荷尔蒙不能白白浪费了,你听着,要想成为真正的男人,不是靠手术或是吃药就能完成的。遗传基因 和社会认同不能决定你的性别。关键是面临危及时刻你的态度与行动。难道你还想继续被叫做男人婆吗?” “混蛋……混蛋……” 阿祥的咒骂声逐渐加大。 “让大家看到你的胆量,看到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坚守住阵地,别让你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 “混蛋一一” 阿祥终于爆发出来。他哭了,我也哭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被赋予的范围里,尽力守护好自己所处的境地和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谁也代替不了谁。 “注意,假如那家伙冲进去了,你就抄起东西跟他死拼。他不是妖魔鬼怪,不过是个上班领工资的人,是个和你我一样的普通男人而已。” “混蛋——,阿诚,我真的和你一样是普通男人吗?” “是。即便没有一个人承认,我也会支持你到最后的。”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但今天却以激励他的方式说了出来。这些话不是引燃火苗的火种,它们本身即是火苗。 我听到了阿祥异常清醒的声音: “该我上了。等事情摆平后,我请你喝酒啊!” “嘟嘟嘟,”那边挂断了。 要町住宅区恢复了万籁俱静的境况,我依然跑步前进着,又三分钟过去了。即使百般焦急,也无济于事,能早一秒钟到就早一秒钟。月亮已伴着我的奔跑来到了屋顶,我们还在继续着。 拐过早已熟知的小巷(跟踪卡利班时混熟的),眼前闪现出朦胧的光亮,是那两栋白色的集合式公寓。远远看去它们仿佛是在夏季婚礼中身着白色婚纱的双胞胎姐妹。进了大门,冲上旁边楼梯,我两步并作一步赶到二楼的走廊,结果已人去楼空。 明日美门上的信箱有轻度损坏,开口的地方被弄破,露出了铁片。我“腾”的一下拉开门: “阿祥,你没事吧?” 眼前的阿祥脸呈青紫色,直直地看着我,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我抬起右脚走进玄关里面,却忽然发觉脚下软软的,条件反射地缩回脚。 卡利班?他两手背在身后,被一截电线绑着,趴在地上。右眼上方一个隆起的大包尤为明显。即便落到这步田地,他却还在那儿不停歇地嘟囔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声音,但也能想像得出来。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阿诚,这家伙还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多谢啊!” 阿祥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帮你。” 我们三人瞪着眼前的卡利班,在不宽的走廊上谈论着。阿祥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说话也磕磕绊绊。所以刚才事情的整个经过便由明日美来讲: “他正跟你通着电话呢,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挂断电话后两眼直放光,然后跑到衣柜前开始翻腾。” 说着话,明日美扭头朝身后那扇百叶窗门扉指了一下,继续说道: “阿祥从我那套高尔夫球具里,抽出了一根……好像叫什么ironll)的球杆,那还是跟一个欧吉桑崇拜者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时人家送我的!‘哇一一’阿祥拎着它大叫着就朝玄关冲过去。打开锁,又用身体把门撞开。而外面这家伙呢,见门突然开了,居然吓得愣在那儿了。阿祥一句话没说上去就照着脸来了一杆儿,然后就完了。” 我看看阿祥,他手里仍旧攥着球杆,不过从杆头是半椭圆形上来看, [1]iron:指铁杆,是高尔夫球术语。 这是putter[1],不是iron。卡利班这个魔鬼,头脑应该还不够聪明,不然他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会使对方认真,恼怒,最后主动反击过来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看着依然没完没了地自语的上班族,我问道。 阿祥低声说道: “就算送到警署,他也会毫无损伤地被释放出来吧!” 想来想去,这家伙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重罪。 “嗯,让我来教育他一下吧!” “天啊?你又要干吗?” 明日美不禁惊叫一声。阿祥把球杆戳在墙边,来到玄关,拿起放在小鞋柜上的一根l形铁制的大号拔钉器具。以中间为划分界线,左右两边一个涂有深蓝色,一个为红色。 “这东西是这家伙带过来的。” 阿祥蹲在卡利班的脑袋旁边。 阿祥低沉着声音,对卡利班说道: “你杀鸽子,剜眼珠,拔鸟喙,还给它分了尸。我看你不亲身体验一次,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没准儿你把明日美都只看做是个虚 [1]putter:指推杆。是高尔夫球术语。 幻的影像呢。” 卡利班更快地嘟囔起来,眼睛的转动却慢了好几拍,呼吸也比之前急促了。能够随意变形压缩加工的网络数码资诩。一一对他来说,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周围的人们,说不定他都用同样的眼光看待过。明日美开口道: “阿诚,赶紧拦住阿祥。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看向蹲在地上的阿祥,他也抬起头两眼直视着我。我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后的疯狂,而是看到了坚定不移的决心。我安静地点点头。 “明日美,不用担心。如果是我,同样会这么做。必须得让这家伙知:道什么叫疼。” 它好比一门课程,但学校和工作单位是不会教的,卡利班只能通过自己的皮肉才能够领悟得到。世界上存在着给你带来痛苦的人,也存在着给你缓解痛苦的人,这都是在自己亲身体验之后才感觉到的。我们就是在每天经历的不同痛苦中,才明白了应该怎样去尊重他人。小朋友在幼儿园里玩游戏时就能学到的东西,卡利班却要在32年后的今天才能学到。不过,为时不晚。 阿祥骑坐在那家伙的背上,解开电线,掰开他的左手,压在塑料地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卡利班顺从地接受了。它没有像被擒住的动物一样作垂死挣扎,这一点跟好莱坞电影里所演的情节完全不同。难道是从没人将暴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原因?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个吃荞麦面的日本跟踪狂而已。阿祥压低声音警告道: “看着我,和疼痛一起记住喽,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骚扰明日美,小心我弄死你。” 阿祥慢慢举起拔钉器具。“啪”,拔钉器具l字形的圆角处砸在了卡利班左手的小手指根上,连我的耳朵也感觉到了疼。在工具由空中静止到快速落下的过程中,似乎只有硬实的铁的重量在牵引。卡利班抽动了两下,像极了刚钓上来的鱼。 “这一下是你欠明日美的。下面该是你欠可怜的鸽子的。” 他又举起拔钉器具,举到更高的地方。“啪”,铁疙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大拇指的根部。我所有的神经立马紧缩成一团,疼痛之感从记忆里被唤醒。阿祥抬起头对我说: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我点头示意,沉默不语。 我和阿祥用肩膀把卡利班架到山手通,决定扔他出去。叫住一辆出租车塞他进去,并告诉司机目的地是三番町。卡利班的身体如同一摊泥,只有右手紧按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刚才被砸过的地方现在已经肿起来,有高尔夫球那么大。看来这段时间他是动不得键盘了。 事情办完后,我们回到明日美的住处。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和阿祥睡在走廊上,脸对脸地回忆着小学时候的事情,而明日美则在一边听着我们的故事,一边在里面琢磨着看家姿势。 几天后, 计数器少年 斑马线有几条,你数过吗? 站在马路这边,以对面为终点,小心翼翼地踏上被冬曰阳光照得泛光、有点厚度的斑马线,一边低头数着,一边向前移动,就像惟恐踩空“白桥”掉进黑色柏油深渊一般。17条,毫无疑问的素数。他说,除了1和自己之外,其他数字根本没办法将它整除。这是没有朋友、代表孤独的好数字。 数斑马线只是冰山一角,凡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小子都会打开脑子里的“计算器”开始计数。天上游荡的云彩,钻云而过的小鸟,小鸟停歇的电线,电线横穿池袋西一番街进驻商住两用大楼所有的污秽窗子。如果不把万事万物变成数字,那小于是不会安心的。 为了弄清楚自己是谁,一天到晚地计算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数。他说,他只能算是个计数器,不是人类,不是那种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 我和他相识于西口公园,据说我是他在那个月遇见的第22个人,那天也是他来到这个神奇世界的第3869天。 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不过,纯粹以一台计数器的方式来生活,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就在冬天第一次寒流袭来的时候,那小子出现在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上。11月末的天气,冷风撞击着已经尝到冻之滋味的身体,石板间的缝道里堆积着飘落下来的白霜,在“嗒嗒嗒”计数器声音的伴随下,走来了那个小鬼。那是用以计算行人流量的银色计数器的声音。 一米四零的个头,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估计也就60斤上下。按说这会儿他应该坐在某家小学的课堂上着数学课才对,可是他中午就来了,一个人坐在粗粗的不锈钢管长椅上。错,确切地说那小子不是“坐”着。因为他总是挪来动去,要么倚靠,要么橫跨,要么从底下钻进钻出,要么攀爬,要么躺卧,反正不老老实实地待着。一边手按计数器嘀嘀答答数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嗒嗒嗒…… 水果店距离西口公园仅有几分钟的路程,以至于观察那小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对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的人本来就多有几分好奇心(说不定这恰恰说明我的健康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呢)。 t恤衫和带有羽毛的风衣,牛仔裤配一双高帮篮球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上罩着一顶运动式的安全帽,手肘和膝盖处还戴着护具,但这却是那小子长久不变的装扮。 一天下午,我来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眼前那些无视于他,疾步走过寒冷池袋街头的行人们,他手拿计数器默默将他们分成男女两组,左手这边为女,右手那边为男,猛烈地按动,计算着。我不禁悄悄望向那认真的侧面脸颊,安全帽的带子松懈地耷拉在下巴旁边悠来荡去。 丹凤眼,大大的;圆鼻子,小小的;宛如花辦的丰满嘴唇。看他那坚决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笑不为任何人绽开,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毁灭。像是一道宣言。那笑脸犹如在杏无人烟的森林深处,映衬出的湛蓝色清澈湖水。 我的心被触动了,十岁的小家伙就有如此的笑脸,我怎能放任这样的他不管呢!就这样,我心甘情愿地迈进了小鬼头的烦乱生活里。 错误1。 那是个雨天,我和计数器少年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触。 自从迎来了12月,人们便把池袋街头的热闹气息推向了高潮,为了圣诞节的到来,商家的促销战愈加激烈,同时也给某些情侶找到了偷食禁果的最佳借口。街道上流露出“可爱就是我”神情的宣传海报随处可见,店家恨不得把整个店都卖出去。看来,与其说国家的神明是建立在物欲和可爱之上的,不如说是建立在长长一串消费数字上更为恰当。 热闹的街头,灰蒙蒙的天,给人一种处在低矮房间的感觉,天花板是压抑的灰色,叫人备感憋闷,可却有种异样的舒适感觉。我将伞柄的弯钩挂在垮裤的后口袋,猫着腰往家里定,就怕稍不注意脑袋磕到“房顶”。 刚离开东武百货走进西口公园的时候,雪雨掺杂蜂拥而至,周围的高楼瞬间如同罩上了一层白纱。石板地也被砸得震动起来,就像敲打着的鼓皮。在公园里消遣的人们呼啦一下全都钻到了各处的屋檐下。 那小家伙手更快地动着,屁股依然没有离开那把长椅,有种把该做的事情先做完再说的念头。我来到他跟前,拿出雨伞递过去说: “给你这个。”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我,很吃惊的样子。不过他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还在嗒嗒嗒地响着。 “拿着啊?不然你会感冒的。我家离这里不远。” 他思考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忙伸进风衣里,掏出一个系着绳子的红色尼龙钱包。撕开魔鬼粘,他取出一枚硬币举给我。面值500元的硬币在那只小手上,很像奧运银牌。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你经常来这个公园没错吧?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这更使他惊讶,不过还是收下雨伞,随后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说道: “太感谢您了。请问您贵姓?” 这样的问话应该是家人教的。 “我叫真岛诚。” 紧接着我看到计数器上显示了三个数字。 “你叫什么?” “多田广树。” 他的拇指没有再动,或许是冷静了。之前那坚决的笑又出现了。广树似乎想到此为止,没再多说什么,又继续他疯狂的计算。雨下得越来越凶猛,我必须往家赶,毛领皮夹克湿了倒没什么,但大腿被湿透的牛仔裤包裹着,无论如何要换下来。 奇怪的小鬼头。 第二天是晴朗的好天气。池袋街头的天空在昨天那场雨的冲洗下变得一尘不染,跟刚擦拭完的镜子似的,清澄、洁净,空气新鲜。我利用店里清闲的空儿晃荡到了广场,刚一坐下,就看到广树从另一头朝我走来。他埋头看地面,一小步一小步且有选择地向前迈着。这一步一定不踩到石板接缝,下一步则向旁边横移,每挪一步都是经过短暂思考的,有时差点都要站住不动了。让我想起小时玩的跳格子。这可是直径有50米长的广场啊! 十分钟过去了,那小家伙终于来到我跟前,眼睛里闪露着得意的光芒。 “32?步。最短距离。” 我一时无言以对,或许,把他看做初次见面的女人比较好。称赞就对了,称赞永远不会受到排斥。 “广树,蛮厉害的嘛!” 他手中的计数器一如既往地不停运转着,像机器里的引擎。 “昨天你拿雨伞给我,今天我要回请阿诚。”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掏出钱包,像是在说“怎么都可以啦!”,随后袵底打开让我看。 “我这里有钱的,你尽管放心好啦。”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那个尼龙钱包,边缘虽已开了线,可里面却装满了崭新的五百元硬币。 “你是不是没钱?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 “哦,不用。” 也许跟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喝咖啡会是一种乐趣呢。于是,我们以跳格子的方式前进,目标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厅。 那是一家连锁咖啡厅,就在公园对面,中间仅隔着一条马路,还不丑五米远。可这小家伙走路的速度就跟左鞋右穿的蜗牛一样,急得我恨不得 ,夹起他两步跑过去,可是再看他脸上那认真投入的表情,我迟疑了。想起哪位小说家曾说过“灵魂的所在”,从广树身上我看到了他那透明的自我意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小,都必须给予充分的尊重。 20分钟后抵达,我已累成一摊泥。真是难以想像,从公园到这里竟需要如此艰难的旅程,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了广树每天有多么辛苦。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冬季里的公园。广树小心地爬上高脚椅,慢慢让自己坐下来。可刚一坐下就又开始不老实地动起来,不仅身体动,手也动着,“嗒嗒嗒”。 我们点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诚,你也是ld吗?” 广树坚决地笑着突然问我。ld是leamingdisabiuty的缩写,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却在学习某种或所有的科目时出现障碍。由于查不出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学校的老师也束手无策。 “我见你经常去公园里坐着,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学习成绩很差。不过,我们上学那会儿还没有li’这种说法呢!” 广树惊讶地立马摆正姿势,直直地坐着说: “啊?之前没有啊?噢,我们班里有五个呢!” 我想以前也应该有,肯定还不少,只不过那时候都被老师们干脆地放弃了。哪儿像现在啊,学生都有齐全的档案,把他们按不同类型不同级别分开,然后再配备相应的管理模式。 “广树,你为什么总是拿着计数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着,依然是那种笑脸。 “这个嘛,除了数字是真实的以外,其余任何东西都只是表面现象;” “是吗?” “是。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则必须依靠数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计算世界。这家店的菜单上面写有26道菜,总价为?860元。刚才我们来这里时,你少我两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学会你那种走法。” 这小鬼对数字竟敏锐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确实没问题。那种心算,我可不行。 由 之后的三十分钟又从我们的嘴边溜过。杯子蛋糕已被广树消灭完毕,他拉开羽毛风衣的口袋拉锁,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半透明盖子、看似用来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五颜六色的锭剂,分别放在每个小格里。 广树从中取出了三颗,用杯中水送进肚里,动作相当熟练。我没问那药是用来治什么的,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这一颗呢,是用来防止头脑运转速度不断加快的药,但是如果忘记吃了,我会从早到晚都一直乱吼乱叫的。而这颗椭圓形的呢,只是营养食品而已,不是药……” 说着话,他拿药盒让我看。广树是个异常敏锐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我的迟疑与好奇。 “……dha,能让脑袋变聪明。” 他还是笑着,一张给人遥远感的笑脸。我突然间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让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镇定剂和补脑营养品。 “差点忘了,阿诚,你有手机吧,把号码给我。” “思,不过是phs。带笔了没?” “你尽管说就行了,不用笔。” 凭空记12位数字?不敢想像!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广树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里退,逐渐没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原样。 “你记住了?确定?” “思。确定,绝对永远忘不了。” 说完,广树一口气背出了我的号码,脸上呈现出“太简单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记住长串数字的秘诀?” 广树听完,坚决的笑转变成了一脸的得意,孩子气十足。虽然我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是孩子气。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 说完,广树如放机关枪似的连串儿念道: “肯德基·sk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rk·mister·吉野家·gusto。这就是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最忌死记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脑子里想像成与之相应的味道,不过并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记住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性,知道了吗?” “嗒嗒嗒,”计数器依然在他手中响着。 “不明白。”我确实听得稀里糊涂的。 “你看啊,吃了拉面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么怪异的药似的,是吧?这就是一种关联。再说麦当劳的巨无霸和吉野家的红,嚼在嘴里感觉就像弄上水后的纸箱子。是不是很简单呢?” 说完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笑。我终于折服了。在离开咖啡厅之前,我告诉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没准儿什么时候我的专栏里就会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里的路边,广树则迈进了人行横道,他谨慎的步伐如同脚下正踩着一片雷区。十岁少年危机重重的七分钟。终于,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的阶梯里。 那晚手机响的时候,我正拽着客人努力推销,五百块钱一个、跟上了色似的诱人漂亮的粉红色富士苹果。接起电话,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我不认识,这个年龄的人我只认识我阿姨。 “您好,今天广树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他妈妈雪伦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艺名,自从和现任丈夫结婚以后便改姓为多田。” 广树的妈妈是演艺圈里的人!真没想到。不过她之前好像是演员中的大美女,虽然我对这个圈子不大了解,却还知道她目前常在一个极为好笑的谈话节目中现身一一讲述悲惨离婚的故事,晚上七点整。“趁早和他分手吧,这样的男人已无药可救啦,”类似这种但凡看得见的人都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就出自这位看似十分高贵的中年艺人口中。其实,说来说去她也是不知该从事何种职业来度日的艺人之一。 “没添麻烦。”我说。 “广树回来后说在西口公园交了个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呢,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好,所以我想当面谢谢真岛先生。不知是否方便?”怎么听着好像就认定我会同意似的,不过见个面也没什么。 “随时都可以。”于是,给了她我家小店的地址。 “西一番街?哎呀,我以前经常去那里玩儿呢。” 这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高身份的女士来玩呢。不知什么时候电话挂断了,店外有醉客呼喊: “喂,老板,来几个苹果!” 我想,一个就要他两千块吧。 第二天阳光温暖舒适,时近中午,我正在码放哈密瓜、苹果,还有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橘子,一辆车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一辆超大的黑色奔驰挡在我家店前,同时引来了众多店员与客人们的惊奇目光,愕然地瞪大双眼盯着那部价格不菲且高贵的车子,因为用它简直可以买一栋房子了。司机先下车,然后走到后车门为里面的人打开。一双白色尖头高跟鞋踏出车门亲吻地面。 “请问真岛诚先生在吗?” 娇小的身材,雪白的套装不亚于雪白肌肤,一副太阳眼镜,虽然遮盖了半张脸,但那种贵妇所特有的味道还是飘散了出来。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起身回道: “我就是。” 透过黑色镜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点头道: “上车吧!走,我请你。” 这便是雪伦吉村。 不愧是母子,都喜欢请客。我二话没说就钻进了那辆“金库”。站在店前的老妈,就跟看到当年的占领军似的,释放出严肃的目光,目送我逐渐远去。 车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说话声,难怪坐奔驰车的人都会 有“这世界也就这样了”的错觉。转过西口五岔路,车子朝西池袋方向缓缓行进,最后来到东方会馆,艺术剧场对面。司机和车留在停车场,我俩则穿越自动门走了出去。司机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好似美食在前却被主人禁止食用的饿犬,看上去不大像忠诚的人。 东方会馆是一个高级结婚会场,在池袋相当有名气。据说里面有小教堂、宴会厅、餐厅等,不过我从没进去过,每次都是走过看看而已。刚一进餐厅,服务生就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把我们带到靠窗的一张预约席,刚好能够一览曰式庭园。看来雪伦吉村是这里的常客。会场环境和气氛不错,但身穿旧皮衣和牛仔裤的我好像很不适合。餐桌上刀叉排列有序,让我想到了手术室,旁边一只特大玻璃杯,大得几乎能装下一颗葡萄柚。我的胃口大幅度下降。 “喝点酒吧?” 她笑道。然后用长长一串片假名点了葡萄酒。 “真岛先生现在从事何种职业?” 雪伦吉村摘下眼镜,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和广树的一模一样,散发着柔美和一种独特的神韵。也许是由于眼睛下方的深深皱纹,流露出经风历雨的疲累感。雪伦吉村,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却起了这么傻蛋蠢蛋的艺名。 “家里有个水果店,平时就在店里,有时也在时尚杂志上写写专栏。” 我没说也兼职帮人解决难题怪事。她摆出一张佩服的面孔,夸张得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应该是职业病留下的后遗症。“专栏作家”这类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魅力,事实上也就是挖掘街头新鲜事儿,然后写写画画登出来,东拼西凑甚至话不成行。 “广树是不是不上学了?” “哎!心理医生说这事儿不能勉强。不过我还是不放心。” 她呼出一口长气,依然比较夸张,很像明星阵内孝则[1]的表演。她是在演绎一位明事理的家长吗? “他身上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让人没办法不管他。” 这是真的,那种特质有着不可想像的魅力,它和年龄无关,而是与生俱来的。雪伦吉村一听,眼睛立马充满了活力。 “啊,谢谢你!那个,真岛先生我能了解一下你的背景吗?” 于是,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侦探审问作调查。 从我的出生、学历、交友范围、将来的梦想,直到上至几代的家庭情 [1]阵内孝则:日本性格派男演员。 况,全被雪伦吉村榨了出来,这么详细的背景资料写一份完整的履历表根本没问题。主菜之后,端上了两种甜点,红茶戚风蛋糕和柚子冰沙。和一个人聊过之后你就会注意到,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半不能涉及他的生命核心’尤其我这样的,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能在不经意间带对方转到其他话题上。 雪伦吉村捏起摊在白裤上的餐巾在嘴唇上轻按了两下,拿过挂在椅背上的爱玛仕柏金包,取出一个系有豪华金银花纸绳[1]的礼金袋,在上面我看到了用毛笔写的“真岛诚”。看来她对我的戒备之心已稍有放松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所以,这个还望真岛先生能够收下。”然后她将鼓鼓的和纸信封推了过来,“我先生特意为广树派了个希望能谈心的人,可他却……我知道真岛先生很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偶尔关注他一下。比如跟他一起吃吃饭,像上次那样在雨天借他伞就可以。广树动不动就发烧,n他自己又不注意,下雨就淋着。我这边又抽不出时间,所以,只好麻烦你。” “广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话一出口,雪伦吉村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像罩着一层假面具。 “我先生叫多田三毅夫,在丰岛开发工作。” 丰岛开发?那可是池袋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啊,掌控着半条西口风化街呢!比起胜新太郎[2]的“恶名”,它毫不逊色。对了,这个公司和猴 [l]花纸绳:日本人习惯在礼品或礼金袋上系一根红白或金银双色的花纸绳。 [2]胜新太郎:已故的当代武侠巨星。以《盲剑侠》系列电影(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八九年,共二十六部)最为人津津乐道。他在影片中饰演盲剑客座头市,纵横天下行侠仗义,该形象深植日本人心中。 子所在的羽泽组是死敌。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难为你了。” 一种母亲特有的慈祥又回到了雪伦吉村脸上。这时,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广树那张坚决的笑脸,谁都无法伤害的笑。之所以有那样的笑容,是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呢?应该是脱离不了干系的吧?一秒钟后,我说: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其实,我正准备介入到广树的生活当中去呢,不为钱,只为改变这个轻易给别人看自己钱包的小家伙,尤其还整天游荡在池袋街头。 从第二天开始,我天天都去西口公园找广树。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广树到公园里公交总站对面的丸井百货之运动百货馆。从我们所在的位置以直线距离来计算,到目的地为100米左右,由于过程中有红绿灯,广树满可以直接跳着斑马线横穿过去,比起走人行道来要快很多,因此我的神经和身体都会轻松一些。我们依然以往日里攀爬绝崖峭壁的速度,一步步朝那座大楼走去。 走进大楼,我直奔直排滑轮旱冰鞋场区。五颜六色的直排旱滑冰鞋挂满了整个墙壁,给人一种来到未来鞋店的梦幻感觉。 “广树,过来,选一双自己喜欢的试试,以后你走路的时候脚就不用直接挨地面了,比平时可要快哦!上次你请我喝咖啡,今天我请你穿鞋子。” 我指向最贵的儿童鞋,拿下一只如鲨鱼般闪着黑色光泽的橡胶制直排四轮旱冰鞋,侧面有三条银线飞过,递给广树。反正是雪伦吉村的钱。广树还是一副坚定的笑容,不过脸颊却飞上了一朵红云。他肯定非常高兴。广树猫下腰刚想试穿,远处穿着polo衫的店员便急奔过来。一只鞋就两万多!只管看鞋子大小是否合适,不用看价钱的多少,就可痛快地掏钱走人。突然发现购物的感觉很爽,即便花的是别人的钱。 之后,我们穿上旱冰鞋在公园里开始了练习,直到太阳落山。那一天真像图画日记啊! 广树很有运动细胞,仅三天的时间就学会滑直线,随时控制行走与停歇,还可以飞越障碍物,就是还不太熟练。如果拿他滑旱冰的技术和我的文笔相比,可谓是旗鼓相当。慢慢地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 我带广树去我家的水果店,没想到老妈特别喜欢他,要知道平时“母爱”两个字和她可差着点距离呢!不过老妈说看到广树使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哦,我俩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难道是聪明的表情?!很有可能!不过这小家伙在问候别人的时候特别有礼貌,所以老妈一下就喜欢上他了。这应该归功于艺人母亲的教育方式吧!这直接导致了我俩在我家不平等的级别待遢:老妈给我吃快要烂掉的水果,却给广树吃准备拿来卖的网纹哈密瓜切片。 有一天和范来我家,我便把广树介绍给他认识,本以为这俩怪异先生见面会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本祥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没办法,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散发着相同的味道吧,只奸随缘啦,谁也不能强迫谁和谁好不是。 头一次带广树到太阳通,头一次一起偶遇g少年成员,当他看到他们都跟我用手势打招呼时,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不仅学会了那种手势,还踩着旱冰鞋围着我飞绕一圈,用同样的手势予以回应。 计数器和着我们的步伐,一边唱着歌,一边同我们一起数过一 条又一条街道。 那一年的十二月,如同美梦一般,到了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就连东池袋的dermy"s也有了我们的足迹。就在这时雪伦吉村给的钱全部被消灭光了,我又过上了从前的贫穷日子。手拿薄煎饼,喝着无限续杯的咖啡以消磨时间。广树也按我的生活方式学着,忍痛放下冰淇淋端起难喝的咖啡来,虽说他身上有近百枚的五百元硬币。惟独不变的就是他手中的计数器,照常活跃地蹦跳着,对店里的顾客们一一清点。完了之后又跟服务员要来菜单,不过不是点东西吃,而是计算上面食物的价格。 窗外,那犹如石灰般的东京晴空被硕大的太阳城一分为二,延伸至天井附近的玻璃窗,几乎就要挨到高达六十层建筑物的顶端了。顺势朝下面望去,窗边最里面的位置、也是在这家店贵宾席的分隔式雅座,看到了zeroone。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也许拼写是01吧,反正大家都这样叫。 有传闻说zero()ne是北东京第一骇客,我只知道他是池袋的情报贩子。我跟他没有过接触,因为如果需要情报的话,g少年或死党的网络完全可以办到,反正到现在我还没碰到过入侵电脑的委托案。再说,我从事的职业仅凭一口铁齿铜牙和一双壮健的大脚丫子就已经足够了。 对面的zeroone瘦弱的身板,一身运动服打扮,那家店的保留桌位就是他的办公室。只见窗边五台电脑有序排放,正面为两台笔记本电脑,由于信号极强,均以数据卡连接phs。如果有客户询问某方面的情报,他就会像发放圣餐似的,一一分给他们,但大多客户都属于迷惘型。 从外表上看他与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不化妆,不文身,不戴装饰品。也没有耳钉。要真说不同,倒是有两处,一是锃明挂亮的脑袋,二是那双仿佛是极淡的灰色玻璃叠成一公尺厚度的眼睛。 他的脑袋上爬着两条从前额处延伸至后脑勺、如锐角一样隆起的筋线,正面看很像长了个犄角,而不经意间看时又很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戴的安全帽。听说这个筋线是专门动手术往脑袋里植入了钛合金形成的。 再说那双眼睛,清澈得如一潭湖泊,却不见最底处,着实让人感到心乱如麻。它留给人们的印象甚至比脑袋上那个“犄角”更深入人心。那个为了救助二战期间的友军战俘,替他人死在收容所里的牧师,肯定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吧。 好个具有宗教情怀、惊人的情报贩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就见他拿起手机,在上面按了几下。一秒钟后,我的phs响了。 “是阿诚吗?” “是。”不知怎么,在phs响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是他。不过他说话时,嘴唇好像并没动。 “能到我这边来一趟吗?” “边上有朋友在呢!” zeroone在那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说道: “看到了。是多田三毅夫的儿子吧?没事儿,过来吧,就你自己。” 在去往zeroone工作室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都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禁使我觉得自己成福尔马林标本了。 “坐吧。” 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是瓦斯漏气了。我在对面的橡胶合成椅上坐下来,随着电脑电源的走向,我的视线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插座。 “因为我是好主顾,所以店长欣然同意。” 是啊,一天24个小时只有四个小时不在这里,而且不断持续点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好像从没见过吧?有什么事吗?” zeroone面无表情地说: “虽说我们没在一起做过事,不过我确信彼此早已在传言中熟识了,而且还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就会打交道。所以,你听我一句劝。” 短暂地停顿后,他窥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别再和多ftligjl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感到很惊讶,也很为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广树这孩子很招人喜欢。难道,我会给他带来危险…… “为什么?” 开始zero0nc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又那样看向我说: “没准儿哪一天会有危险,不过我没法儿跟你说。” “那就是说我白问了呗!” 这回他笑了,第一次。下颚旁的筋牵动着头皮,使头盖骨紧绷起来。仿佛也在笑。看到里面钛合金的尖角向上凸起,我不由得问道: “对了,往脑袋里弄个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zeroone简短地说: “天线。” “不明白。”我说。 “这样说吧,每当有一种新事物诞生于世,就会有人说这东西是‘没有灵魂的技术”不具有智慧。我不那么认为。像印刷机印制的书,那时还是手抄本的年代,结果它刚被发明,众人就用无灵魂无智慧的恶语来攻击它。可现在呢?又说铅笔有灵魂而网络没有。” 看着zeroonc那甚是清澈的眼睛,感觉越看越深,倘若抛一颗石子下去一定会看不到其踪影。“我坚信只属于我的神圣信息绝对存在于没有定数的数码世界里,这就是天线在那一天到来时所要起的作用。在没来之前,我会一直坐在这里,每天整理情报,然后卖给各个地方的客户。这里就仿佛是数码海洋的灯塔吧!” 宣告结束后,他眼睛瞥向一边,还是那沙哑的声音: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谢谢!”我起身离开了那里。他的忠告我记下了。 错误2。 在餐厅的雅座里,每天等待只捎给自己神圣信息的生活。对了。不匁道要传送给我的信息是不是也在数码世界里呢?哈罗,哈罗……我方的神明。 傍晚,在池袋车站送走广树后,我又来到了公园的长椅上。很久没种猴子联系了,便想着打个电话给他。在上中学时猴子屡遭同学欺负,而今天却成了地下组织羽泽组的精干成员,当然也成了我获得情报信息处之一。电话通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说话,我开口道: “我是阿诚。跟你打听点儿事儿?” “哦。”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威严,去年秋天还不这样。 “目前西口的风化街情况怎么样?” “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关西派的大佬,三大势力都较着劲呢。现在这一行也十分不好做,受市场的影响,彼此竞争很激烈,玩法也凶狠。为了有口饭吃谁都得死劲儿地干。尤其是自从关西派出现以来,偷拍录影带、色情美容院和应召站出差服务价格都下降了好多。就说录影带吧,以前一万块钱一盘,现在呢,一万三盘。” 看来,因为竞争的缘故,这些行业的某些服务也开始变得异常激烈了。虽说他们都各有各的固有模式,但是顾客上不上门却和帮派的势太强弱毫无关系。因此日本经济界少见的顾客优先的市场主义,被这一行视为服务标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如果谁喜欢。就抓紧时间吧。 “最近有没有关于丰岛开发的负面传闻?” 猴子回想着。我则在等待回答的间隙里不自觉地清点起赶往池袋车站上班族的人数来,应该是受广树长时间的影响吧。 “思一这倒没听说。那是个作风严谨的组织,之前赚了很多钱。臥便出点乱子对他们也不会影响到哪儿去。要说冲突,跟关西那边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们都一样。” “多田三毅夫呢?” “他啊,好像正跟一个女演员腻着呢。怎么了阿诚,你和他有矛盾啊?够厉害的呀?” “没有。”正说着,广树一脸坚定的笑浮现眼前。问题应该就出自丰岛开发。我又问道: “长期在东池袋大众餐厅的那个情报贩子你知道吧?他人实力怎么样?” “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他所谓的脑袋有问题不知道是指装进了钛合金,还是数码新宗教的事。不管哪个反正是一个人。 “就是他。” “他收的费用很高,不过特别讲信用。只要你给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像什么地址、电话号码、车牌号码、银行或信用贷款的使用情况,都没问题。” 那双令人心里发麻的深灰色眼睛似乎能够看到任何事物!结束通话之前猴子说下次请我吃河豚,我谢过了他。其实黑道跟艺人没什么区别,我认为还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有些意思。 那个星期天我没有看到广树。周末好像是他们一家人欢聚的日子,应该是历来的习惯。可是,本该出现的星期一竟然也没看到他的身影。我在广场里四处观望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广树依然没有来。 距离明年的到来还有十一天。为迎接圣诞节和寒假的到来,池袋街头已变得热闹喧天。只有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痴痴地发着呆。每当看到跟广树身材、装扮相似的小家伙时,我的心都为之一动。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如此在意那个怪小孩了。每当听到风吹过山毛榉的秃枝杆,并发出响声时,都以为是按动计数器的声音。 星期二的中午,两双醒目的印着不知何种品牌字母的藏青色皮鞋毅然出现在我所在的长椅面前。翻开眼皮,竟然是那个猎犬司机,旁边还站着一个比他肥一圈的男人。今天那司机穿了一件带有拉丁风格图案的夸张束腰外套。他恐吓般地说: “你就是真岛?我家少爷在哪儿,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扭过头,发现长椅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的眼睛从缝隙里钻出点光来紧盯着我,长得跟岩石似的。我疑问道: “广树失踪了?” 司机和身旁的男人一脸惊讶地面面相觑。 “住口!我问你呢?这段时间不知道小家伙在玩什么。周末你都干什么了?没跟我们少爷在一起?” 广树从多田家消失了! “别再和多田的儿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原来zeroone说的不是我有危险而是广树,难道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受到牵连? “昨天广树没来,今天也没有,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们现在就会看到他。倘若怀疑是我绑架了他,我就不会在这儿坐着了,像你们这种货色的人又怎能轻易找到我呢?” 旁边的男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冲我扑过来,却被那只猎犬拦住了。西口公园可是警署的邻居,大白天的居然想在这儿打架!看来哪个行业都有人才欠缺的问题存在啊! “听着,如果你有少爷的消息了,立马打这上面的电话。否则,这哥们会半夜拜访到你家。明白吗?” 司机冲我扔了一张丰岛开发的名片,跟用指尖弹扑克牌似的,随即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我正忙着店里的生意,却见客人们纷纷向两边退去,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雪伦吉村穿过西一番街的人群走了过来。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她原本消瘦的脸更显苍白无力,严峻的神情却仍如冰山一样美丽。四周仿佛也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下班还没来得及卸妆。真岛先生,能借个地方说话吗?” 那是一种求助的眼神。 我看了看老妈,她也觉得雪伦吉村的神情与往日不大一样。老妈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边请。” 打开店旁边的木门,我先走了进去,从这里可以直接到达二楼起居室。爬上楼梯,脚下响起了吱吱吱的叫声。雪伦吉村对老妈轻声问候后,尾随而来。穿过玄关和矮小的厨房(可不是像餐厅那样的感觉),来到我的房间。我请她随便坐,当然是找个没有堆杂物的地方。 “广树失踪了吧!” “你知道了?” 我把那天在公园司机专门找了我一趟的事情告诉了她。雪伦吉村脸色微变: “跟我先生的作风很像。周一那天早上广树说去西口公园然后就走了,结果到现在也没回来。他被绑架了。”她一副担心的表情,可是,当说到“他被绑架了”这句话时竟然表现得十分冷静。难道另有隐情?接着,雪伦吉村转而愤怒地说: “事后我们并没报警,因为我先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认为这件事是其他帮派干的。真岛先生,我听说你解决麻烦问题很有一手,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而且跟c-少年国王安藤崇关系也不错。你还帮羽泽组找回了他们的大小姐。” 看来她对我进行过调查了。不过,她是否知道找到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雪伦吉村依然正座,拿过柔软的鸵鸟皮挎包,掏出一个黑色皮革印章袋和一张画有史努比图样的存折,放在年代久远的榻榻米上向我推来。打开存折,我发现自广树出生那天起,雪伦吉村就每月往里存入五万块钱,月月不断,如今已有600万之多。120次存款,一一详细地打印了出来,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不禁让我感受到她莫名的魄力。 “这些都给你,是我从每月的通告费里另拨出来定有的,用作学费保险。希望你能救出我儿子。”这样做对我来说根本没用,以钱来换回被绑架的人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內,因为倘若真牵连到其他帮派,那行动的危险系数可就大了。而且,如果广树是因我而丧命,那我就天理不容了。 “对不起,现在有多少钱都无济于事,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广树。” “不是的,除了广树我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也希望你能救他。” 说着,雪伦吉村落下泪来。浸湿的睫毛膏化开来,脸上的妆也被冲花了。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绑架广树的,就是我另一个儿子。”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三个人在某家餐厅的桌子围坐的情景,30岁左右的长发男子、广树和她,柔和的温暖烛光,明亮温馨的笑,嘴角上翘形成的相同纹路,暴露出了这是一家人。 “这个是我和前夫生的,叫吉村秀人,自从离婚后和他也就分开了。他现在东急手百货后面开了一家店,经销运动用品,不过生意并不好,总有一屿讨债的人在后面追杀。 完了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店名叫physicalelite。 “他经营过餐饮店,效益不好倒闭了,欠了很多债,后来我帮他还了。前段时间他又来找我,哭哭啼啼的,但我没同意。” 越听越糊涂了,亲手策划亲自出马的绑架案?再看对面的雪伦吉村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哭泣,毅然端坐地注视着我。 “后来有联系吗?”我问道。 “有,广树失踪后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广树没事儿让我放心,但不能让多田知道。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边就没人接了。店里的门紧锁着,他家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既然知道了广树是安全的,就说明还有希望。她接着说,“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广树而是秀人,他知道出了这事儿多田是不会去报警的,就算不幸被人发现,因为我是他妈妈,所以他并不担心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多田不是个省油的灯,发起火来可怕得很。一旦被激怒,他会给秀人留下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的,弄不好他会杀了跟他一起绑架的人。” 不会让我和这种人物交锋吧?黑道,一个我最不想沾的行当,因为厌烦黑道所以更厌烦他们的老大。再说了,自作孽不可活,那个秀人完全是自找的。不过,倘若不去可怜一个生命将要终结的人 是不是有点儿不够意思呢?哭过后的雪伦吉村,脸颊上留下两道灰色印迹。 “昨天我思前想后,不能找警察,也不能找圈里的朋友,更不能跟我先生或他的手下说。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广树和秀人吧!求你了!” 电视里常用分手二字来解决夫妻关系的雪伦吉村,在处理自家关系上实在不那么圆满。回过头来想想,似乎谁都是如此。看着眼前这位无助又泪汪汪的母亲,把棘手又难以倾吐苦水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我想我已没有退路了,只好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了。恐怕谁也不会将比赛中的接力棒留在地上抽身退出吧! “我知道了。我尽力吧!” 错误3。 那天晚上,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听完了雪伦吉村的诉说。她走后,我听着stevekeich的《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挖空心思地想着……嗒嗒嗒,却想起了广树按动计数器的声音。reich是本世纪的美国作曲家。目前依然健在。说起现代音乐感觉上好像深奥了些,其实一点也不,现在有很多广告都用现代音乐来做背景。在听旋律单纯的钢琴曲或木琴曲时,我们会感觉到音与和音之间相互干涉,高与低的地方互相叠交,如波纹般一圈盖过一圈,两圈相互影响。这种音乐的精髓表现在节拍的间隔,而非旋律本身。我的故事就是如此,我想传达的是街头中出现的分歧和语言表述的劲度,而非街头本身。 广树、秀人、雪伦吉村、多田三毅夫、zeroone……我拿出纸笔把所有演员一一罗列上去,同时也把所有相关信息统统堆了上去,密密麻麻一大片。我不断在这些人的名字下画线、删除,再画、再删……脑袋如同一口锅,资料如同食物,把它们放进锅里点上火,开始熬煮,直到呈黏稠状为止。答案虽不会马上见分晓,但这个过程却是不可少的,否则根本迈不出脚。累是累了些,没办法就得这样。 那一夜我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反反复复地听了七遍,一门心思地钻进去想。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乌鸦叫了、西一番街的夜色泛白了,四百七十四分钟过去了,我也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搬出水果,我便连忙朝池袋街头奔去,赶往秀人的physicalelite店和家一探究竟。 来到东急手后面的川越街,一栋年代已久的综合大楼亮于眼前,一楼是回收商店。乘上充斥着霉臭味的电梯,来到店的所在地,三楼。一块写有closed的牌子用钢丝钩挂在玻璃门上,门把已落了一层灰尘。我探出头朝店里一阵窥视。 空间虽小,却摆满了西海岸的运动用品,越野自行车、竞赛溜溜球、滑板、飞盘,可想而知店主很注重排场。除此之外,店里还悬挂了很多来自各处的手绘pop,由此也足见此店主的品味如何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没有半个人,于是我又回到一楼,向正忙于组装ondale山地车的店员小哥开始了打听。 “physicalelit。什么时候关的门啊?我跟他订的越野车车座还没给我呢!” “给钱了?” 蹲在地上的小哥问道。我摇了摇头。 “那还管它干吗!从上个月月底就关了。之后总有一些追债的人到这里来,搅得我们连生意都做不了。” 离开那儿后我又去了秀人的住处,那是位于东池袋旁文京区大冢的一 栋看似高级的公寓,在护国寺东侧。我站在电梯前静静地等待。电梯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浅紫色头发的老婆婆。 “中午好!” 在她出我进的时间里,我笑盈盈地送出了问候,她笑了。爽朗的笑容无敌。来到四楼,越过一间间焦茶色的房门,站在四。六房间前,我知道里面没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辨出里面有人的门或是没人的门,奇怪! 我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门的右下角有一根以细透明胶带贴住的头发’这应该是用来判断是否有人进去过的标志,倘若门被打开,头发必然会断,说明有人来过。不过,目前丰岛开发那边还不知此事,由此可以断定这应该是地下钱庄弄的。 想必秀人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回家经过西口公园时,长椅上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猎犬司机和恶霸搭档,两个和这里的圣诞夜丝毫不搭调的家伙。他们也看到了我,脸色立马僵硬起来,车即飞奔而至。我脑子飞转考虑要不要快逃,可一想如果逃了不就说明我跟绑架案有关了吗?于是乎,我们三人就在圆形广场的正中央开始了交谈。要是被我的粉丝们看到我和这样两个家伙在一起,一定会落下眼泪。 “嘿,真岛。我们老大有请,给个面子吧?” 猎犬司机态度虽不让人喜欢,但这次似乎已有所收敛。这么突然的转变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 “是命令,还是请求呢?” 那胖子又开始脸红脖子粗了。猎犬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老实了。他的魄力还真不小啊!我对这条猎犬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亲切感,这让我没有想到。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司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算我求你吧。昨晚绑架少爷的人来电话了,今天下午三点还会再打来。我们少爷说很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能跟我们去一趟吗?” 一看表都两点半多了,怪不得他们这么急呢! “去。快走吧。” 司机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猎犬竟然会笑! 几分钟后,我们上了奔驰车,迅速向丰岛开发总公司奔去。那是一栋距离池袋本町地方法院很近的中层建筑,窗户很小,所处环境安静祥和,与周边的街景衔接自然,不知道的人没准儿会当它是当地的建筑公司呢。 明明是办公大楼,门却是自动上锁的,黑漆漆的玻璃门估计做过防弹处理。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司机后头。进了电梯才知道要一直上到最顶层。门开了。走廊有些暗,地上铺有地毯,踩上去感觉软软的很舒服。来到“社长室”,司机在木门上轻敲了两下,随即响起金属般沉重的声音。 “打搅一下。客人带到。” 司机熟练地拉开门后,并不抬起眼睛直视里面,而是只低着头。 “请进。” 司机说道。看来这只猎犬有很好的教养嘛。走进去一看,一张超大的办公桌敦实地倚在窗边,足有双人床那么大。前面是一组八人座沙发,沙发上坐着五个人,除了雪伦吉村外别人我一概不知。他们同时将目光移向我,但所发射出来的眼神力道均不相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几个不像正扼人士。 我将视线转向茶几,一支连接着两条天线的行动电话赫然摆放于中央。而他们那刚才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也一同又回到了行动电话上。 “这是我先生多田三毅夫,丰岛开发的社长。” 雪伦吉村指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说道。传说中的多田!一个矮小的男人。白衬衫卷着袖子直到手肘。不仅脑袋小,鼻子、眼睛、嘴巴小,就连手腕上的表、脚上的鞋、腰上的皮带都是小的。不过,整体感觉上去他身上有说不出的锐利阴冷。这下我明白了他的手下为什么如此拼命地为其效劳,惟恐达不成这个男人的命令。这时我突然有个疑问,按说他们那一行人应该会把本性压抑在心底的,可怎么就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了呢?多田不屑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是在看虱子。 “坐。听说你是广树惟一的朋友,那孩子平时说话做事总是令人匪夷所思。他点名要跟你说话,希望你一会儿尽量把话往长里说,从对方嘴里套出件。们所在的位置。麻烦你了。” 说完,他转向旁边的老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眼睛不再看我 。从他——的表情里我丝毫没有寻找出父亲担心独生子的痕迹。我和雪伦吉村四目相对,然后她又一副歉疚的样子将视线缓缓移开。 看看墙上的挂钟,两点五十五分。于是我也无声地加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来。 三点刚到,急促的电话声响起,等待在这个让人出汗的暖室里的人们神经一颤。围坐在茶几前的一个年轻男子飞快按下录音键,老人也迅速将耳机塞入耳中,在电话响过第四声时,多田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喂,是我。” 多田的回答很冷静。雪伦吉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担忧。我们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们像在洽谈一笔买卖,价钱、地点、人的情况。三四分钟的时间在我们感觉来犹如三四个小时般漫长。突然,多田看了我一眼。 “思,那个小子在。让广树听电话。” 说完,多田把电话给我,又立即摘下老人耳朵上的耳机,塞入自己右耳。我对准行动电话底部的一堆小孔说: “广树?我是阿诚。你怎么样?” “嗯,我还好。” 广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伴着某种杂音。那是计数器喀嗒喀嗒的声音。广树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叫起来。 “哇——哇——哇——药已经没了,我好像又变得奇怪了。” “怎么了?” 我也急得大叫起来! “哇——哇——饿了。那个,阿诚,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广树很兴奋,开始说起没头没脑的话来,“我们还是去小侩寿司吃鲫鱼吧,然后再去pizza吃意大利罗勒比萨,再上麦当劳吃麦香鱼,还有misterdonut的巧克力天使法兰奇。” 广树又跟放长鞭似的突突突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听到一半,我突然从睡梦中清醒,广树曾教过我食物数字记忆法!莫非这小家伙是在装失常,想通过食物来给我传达某些信息?那是除他之外只有我才懂的食物数字游戏。我神情微变瞬间又将其隐藏,为的是不被多田发现。我装作焦急的样子喊道: “你真没什么事吗?” “哇一一·小侩·pizza·麦当劳·mister。哇一一·小侩·pizza·麦当劳·mister……” 正说着,电话忽然挂断。多田摘下耳机,满脸诧异地问道: “他说的什么东西啊?” 我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说:“不知道。” 广树说过一旦不吃药,他就会有非常奇怪的举动。沙发上的雪伦吉村紧握拳头,指甲失去了血色。 我想起昨晚听到有关广树吃饭的事情来。因为不喜欢吃保姆做的饭,他经常晚上跑去外面吃,除非妈妈亲自下厨。一个人的晚餐是凄凉的,也许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的数字记忆法。这究竟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悲哀的事情呢? 社长室已一片骚动,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猛然想到我还留着广树的采访录音带呢,原本是为写专栏而准备的。虽然很想快点儿离开那里,却还是没用地待在那儿听候命令。过了一会儿,多田见我还在那里,便动了动下巴叫我离开。帮了忙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满是广树的话:哇——·小侩寿司·pizza·麦当劳·mister。 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西一番街的小拱门,我则快速徒步回家。因为老妈说过还有20年我才有打车的资格呢,所以,现在借我胆儿我都不敢让车开到店门口。 一进家便冲向店旁边的楼梯,直奔屋里的桌子。拉开抽屉抓起随身听和几卷采访录音带,开始静静地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时列出数字和连锁快餐店的对照表。 第一个“哇——”还不太明白,而小侩寿司对应5,pizza对应4,麦当劳对应l,misterdonut则是6。 那就是:わ扣(“哇”和日本字“わ”同音)5416! 当这一排数字出现在纸上的时候,我立马明白了,是车牌号码,而以“扣”为开头的只有出租车。于是赶紧拿钥匙打开第一层抽屉,取出雪伦吉村的存折,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越过楼梯。 老妈穿着白色铺棉夹克站在店前,张着嘴巴僵在那里目送我离去…… 再次钻进出租车,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东池袋的denny"s。我想zeroone一定还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神圣信息。车子跃上横跨jr线路的陆桥,迎来一个慢上坡。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电影广告牌和色情美容院。冬季的天空犹如铺上了一层碎冰块,在陆桥上方扩展开来,最后与川越街道相交为一体,直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车子拐进春日通在ntt前停下。 纵上栏杆横跨马路,我一头冲进大众餐厅,窗边最里面的桌子我一眼望见了他。zeroone看到我后,嘴角微微上扬,笑了。我第二次坐在了他面前,他开口道: “你终于来了。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户。” 服务生随即而来,看到他的穿着我就冷,便点了杯热可可。 “帮我查有关这个车牌号的出租车,什么信息都行。” 我撕下记有此号码的那一页纸递给他。他接过纸,瞄了一眼后说道: “钱呢?” 我手拿存折在桌子上敲了敲说: “事成之后要多少给多少。一定要快。” 我收回存折正要起身离开。zeroone摇头道: “等等。”。 zeroone一边敲打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一边嘶哑着声音说道。 “难道现在就能知道?” 天呐?我以为得入山和主公司的资料要花很长时间臣?这家伙不会是达斯维德[1]吧? “看样子你对电脑一窍不通啊!凡是有赚头的信息来源都得事先入侵,这一过程需要很长时间,只要成功了,控制了操作系统的主要密码,想要的资料很快就会出来了。” 我虽在用苹果笔记本,却从没想过入侵这回事儿,只把它当成是能够处理文字的小机器罢了。 “你怎么会知道广树有可能被绑架?” “我只是说他会有危险而已。好吧,就给你个优惠待遇告诉你。之前地下钱庄和工商贷款的人请我调查过吉村秀人,他是个除了钱什么不认的主,做事从不经过大脑,所以招来一身麻烦。能够帮他的只有‘金库’雪伦吉村,而广树嘛……”zeroone眯着眼睛继续敲打着键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丰田开发的多田。吉村秀人一点儿头脑都没有,谁也救不了他,能够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最后一搏的或许只有这么做。所以我才觉得广树会有危险。” 语毕。zeroone转过电脑给我看。炫目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其中有一行在白光闪烁,顾不得刺眼,我看到上面写着:城东租车公司池袋东口店,三菱得利卡,休旅车,平成十年制,珍珠白,车号是练马2?出54—16。上周五出租。我随手从桌上抽出纸巾急忙记下。只听zeroone说: “所以我说,很快就会出来的。” 谢过之后,我起身告辞。这家伙还真是了不起,上哪儿找去啊!难怪 [1]达斯维德:darthvade,电影《星际大战》里面的角色,也是黑武士的一员。 要在头盖骨插上天线。不过,接收灵魂的信号是不是比入侵私家资料要难上数倍啊! 在回去的路上,想到该给池袋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打电话了,这段时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怎么联系。用phs打过 去,接电话的照例是手下,一听是我便立即转交给安藤崇。 “噢,阿诚啊。你这个月的专栏我看过了,发现你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哦!” 他冷酷的声音里似乎既有怎样都好的意思,也有无所谓的意思。 “其中也包含崇仔哟!”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自从我把《太阳通内战》发表在专栏里之后,安藤崇在这一带的人气急剧上升,直逼教祖,女粉丝也跟着多了起来。不过他和时下当红发型设计师11)别有不同,因为他已经是教祖了。我转移话题说: “有事要请你帮忙,你有时间吗?” “有关丰岛开发的事情吧?” “是。” “这两天丰岛开发和关西派事件不断,而你又是那种有点儿斗争苗头。日本的发型师因常露面于各大媒体,如上电视冠军或时尚杂志等,而在短期内就会进来掺合一脚的人。” “哎!是麻烦在呼唤着我!” 就这样我们约好20分钟后在西口公园见面。在挂断phs时不经意间发现,脚下的太阳八通石板上有无数块已被踩成扁平状的口香糖,一个小灰点挨一个小灰点。从形式上看不像是后来被人故意弄成的,倒像提前设计好然后摆那儿黏上去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注意,不过还别说,自有一种美存在。 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无所谓,谁叫我本性天真呢! 就在我坐在长椅上等待崇仔的到来时,有人打我的phs。接起来一听,一阵如风吹般的杂音从那头传来。 “真岛先生,我们决定给他们钱。” 雪伦吉村低声说道。不知她是否还在丰岛开发的总公司! “说下去。” “对方让我们二十四号下午四点,带上钱在池袋车站西边的出口处听候他们的指示,至于具体地点他们再另打电话通知。” “有广树哥哥的消息吗?” “没有。你呢?查到了点什么?” “倒是有一点。嗯……我能用你给我的那笔钱吗?” 如果现在告诉她有关租车的事情,我不敢保证此秘密不会被泄漏出去,所以必须先隐瞒起来。 “唉,要是广树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秀人也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话,都用了也没问题。” 完全豁出去的口气。我则依然给出尽量试试看的回答。是否能够天遂人愿,谁也说不准。我比多田多占优势的,只是广树暗示给我的那几个数字。 街上期待圣诞快些到的年轻女同胞们,纷纷从我眼前滑过,奔走于各大百货商场。而我却想像着事情悲惨的一幕:丰岛开发的效命犬们在广树跟前,杀死了他的哥哥和一起作恶的野兽派。一个,两个,三个…… 广树也会拿出计数器来计算地上躺倒的人数吗? 崇仟还真准时。在左右双塔一二号保镖的跟随下,现身子东武百货出口处。霎时间,仿佛有一股比严冬街头的低温还要冷冽的空气随他悄然而来。黑色压低的鸭舌帽,黑色背心外加黑色长袖外套,黑色直统牛仔裤配黑色运动鞋。他就像重量级世界拳王,仅是在广场上散步经过一下,看似?肖瘦的脚就能踩出具有强力的律动感来。 下一秒钟,黏稠、无色且透明的液体炸药,突然爆炸。试着想像那样的画面。倘若街头霸王安藤崇是那液体炸药,只要他一道口令,就算是将西下的太阳再次拽回天空,数以千计的g少年也依然能够尽力办到。 崇仔挨我坐下,而那一对双塔则如两尊基座般,稳扎于长椅两侧。他懒洋洋地说: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阿诚还是头一次有事叫我帮忙呐!就说嘛,最好不要总是一个人不声小响地干!“ 崇仔笑着说道。那是酷似广树的坚定笑容。 “能不能把你的g少年借我四十八小时?” 我刚说完,崇仔好像来了兴趣。于是,我把广树被绑架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给他讲述了一遍。崇仔听得极其认真,脸色竟随之渐渐冷了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上火就会变得冷酷。 瘸腿的冬曰残阳转眼间竟没了身影,原本散发微弱光芒、看似奄奄一息的街头霓虹灯,这时变得嚣张耀眼起来。天黑了,眼睛逐渐适应了,却发觉灯光闪烁的夜晚比白天要明亮许多。我俩就那样坐着说着,几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最后,我们决定,把消息放出去,以悬赏金来鼓动池袋街头的所有少年寻找秀人所租借的车子,然后组织两车行动部队,一旦有消息立即出动。而他们的奖励则是雪伦吉村户头存款的一半。 八点钟,我回到水果店。也许是到了年底的原因,网纹哈密瓜已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老妈见我,两眼紧瞪,那神情仿佛在说,这么忙你又野到哪儿去了?我赶紧进店帮忙,由于睡眠不足、用脑过度,导致我头晕眼花大脑不受控制,刚一上手就找错零钱,看来距离超级店员还隔着几个层次呢。 八个小时是人体所需的正常睡眠量,我第二天早上终于从半死中苏醒。那天是二十三号,一个美好的休息曰。我一边照顾着生意,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phs,同时还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放进cd手提音响。老妈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是不是疯了,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沉思或是情感音乐,在这条除了偷拍录影带店、时尚美容院,就是诡异夜店的街上,倒是蛮适合的。 phs响了,而且还是两次,都是雪伦吉村打来的。“能做的我都做了。”说出这句话我便挂断了。她说多田将全组织的人都派了出来,严密坚守池袋车站及周边区域。广树哥哥的命运到底如何,就要看先找到他的人是g少年还是丰岛开发了。不过那家伙确实笨得可以,无药可救,说不定此刻他正在某个地方做着金钱梦呢? 当晚我直接穿着外出服上床睡觉。没有做梦。 圣诞节将至,天空却变了脸。初升的太阳散发着如黄昏般的暗光。店门一开我便直奔银行,去给雪伦吉村的存折解冻。回去的路上我揣着装有六百多万块钱的纸袋,还提心吊胆地想着会不会遇到打劫的,结果没一个人看我一眼。想想也是,夹克手肘处磨破了洞、脏旧的牛仔裤,一身破衣烂衫,不想也知道这是个穷光蛋。 回到家,我便开始了钱的分配,哪些是悬赏金,哪些是g少年的,哪些又是zeroone的,最后还剩三分之一的钱,我又装进了纸袋。夜里我焦急地等待着phs的呼叫,一晚上没有睡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七小时过后可就要交付赎金了! 急得快要发疯的我,照常在十一点钟开了店门。下午一点,该吃午饭了。老妈下来看店,我则上楼去吃饭。心里边想着秀人一定是找不到了,边垂头丧气地吃着没味儿的饭菜。这时,放在茶几上的phs突然响起,我立即抓起去接。 “西池袋二丁目,在‘自由学园’和‘主妇之友社’之间的马路那儿,上屋敷方向。是一辆休旅车,赶紧过来。我们先用两部车把它包夹住。” 我扔下筷子,抓起那包纸袋一溜烟地冲到楼下,纵身钻进停在店前的datsun。以低档的速度前进。路边的扩音器里又播放着毫无优雅旋律感的《圣母颂》。 从西一番街到自由学园有八百米的路程,就在池袋警察署前面的死巷子拐角。路上我飞一般地奔驰,三分钟,到了自由学园的所在路口,紧接着右拐,再开五十米的右手边是草木生机勃勃的上屋敷公园。 掠过公园朝马路上看去。三辆车头挨头地亲密停放着,中间是一辆模样极像昆虫的白色休旅车。由于窗上贴有隔热纸,里面什么动静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我停好车,这时,一个上穿松垮的军用夹克,下穿黑皮裤,头扎茶色 马尾辫的女人从前面的三菱pajera里走出来。是个g少女,她坏笑了一下,脸上轮廓显得有些严峻。随即照着休旅车的车窗一阵乱喷。油彩喷雾发射伸展,星星点点的白色漆墨转眼间给玻璃窗罩上了一层薄雪。 另一辆chevyvan里钻出两个男人,向休旅车的后轱辘走去,配合g少女,伸出刀子就往轮胎上狠划。先是纤维被割开,随即听到“扑哧”,轮胎爆破般的漏气声,休旅车的车尾在瞬间弹跳了一下,“咚”,屁股猛然着地。 我下了车,chevyvan和pajero里又下来几个g少年,我们一行八人将休旅车围了个严实。崇仔对休旅车上的人说道: “你们逃不掉了,还是趁早下车吧。落在我们手里算你们运气,要是丰岛开发……虽然我们对你们并不感兴趣。” 对方车窗缓缓下滑,看来里面的人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站在崇仔旁边的我说: “车里是不是有叫吉村秀人的?实话告诉你们,多田已派出众多人手在搜寻你们,说见到你们就立即全部干掉。现在趁他们还没有来,赶快放开广树,我会饶了你们,否则你们死定了。” 说完,车门被拉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游手好闲类的男人跳了下来。一个金头发,一个身体健壮的光头,都是头脑简单爱生事端的人。“千掉”二字看来作用不小,他们一定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g少年快步上前一把擒住二人。但崇仔却说: “算了,放他们走吧。” 其他的共犯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公园里。再看那辆休旅车,半开的门里漏出三辆越野自行车。难道是打算丢下汽车改换为脚踏车逃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很适合池袋的小巷。 “你真的要放了我?” 被稍微打开的窗缝里传来秀人细微的声音。崇仔酷酷地回答: “是,反正你们的车子已经瘫痪了,想怎么样随你。” 我冲着车大叫道: “广树,你在吗?怎么样?” 前面的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面容极其憔悴的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岁的样子,鲜艳的风衣和尼龙运动裤。他就是秀人,远不如照片上健康年轻。斜系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广树这时探出小脑袋。计数器发出令人怀念的喀嗒喀嗒声。广树笑开了脸。 “小侩·pizz·麦当劳·mister。我就知道,阿诚一定能听瞳。” 了不起的学习障碍儿。可此时我竟一时无语,找不到应付此情景的话语,只觉得胸口揪得紧紧的。虽不甘心又奈怎样!我把手中的纸袋扔给秀人,说: “里面有两百多万元,不过不是我的,是你母亲雪伦吉村的。她怕你落在多田手里丢了性命。拿上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吉村秀人紧紧抱住纸袋,弓着背,一副深刻反省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倘若换作我,才不会把自己的钱白白送给这样一个家伙呢。 过路的人渐渐从四周聚集过来,于是我们急忙抽身撤出,只留下一笔修车费和休旅车在那里。这就是g少年的做事风格,漂亮得令我佩服不已。临走前和崇仔说好晚上在池袋的夜店碰面。三辆车行驶到最后就剩我的datsun,g少年的那两辆早已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弯处。坐在我旁边的广树眼睛望向窗外,手里依然嗒嗒嗒地按着计数器,我又看到了他那坚定的笑容。 池袋的街道上一派圣诞前夕的景象,不仅随处可见红色缎带和金箔铃铛悬挂于路边,还可到处听到让人丧失信心的歌曲《圣诞铃声》。我驱车缓缓驶过,来到池袋本町。到了多田的丰岛开发,我把车停在公司的后面。 “嗯,阿诚……阿诚不可以喜欢我,你得欺负我,因为凡是我喜欢的人,最后都对我做出了很不好的事情。”广树小声念叨着,“我曾喜欢爸爸,也喜欢哥哥……所以我不可以再去喜欢别人,别人也不可以喜欢我的。”他一边说一边无精打采地按着计数器,“如果阿诚还照样喜欢我,我会变成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哦!” 说完他不再看我,视线转向嵌有防弹玻璃的那栋楼,眼泪也跟着流了0j。来,但他脸上却又出现了谁也无法改变的笑容,那笑遥远至极。广树强压着声音哭泣着。 我侧过身将这个十岁小鬼紧紧搂住,那身体单薄却温热。计数器从广树的双手里滑落下来。我们就这样抱着哭着。不然怎么做呢?广树总归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和分配、分类他的档案生活在一起。我安慰道: “广树,我明白。我不去喜欢你,但也不欺负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们还要一起玩呢!” 广树呜咽着点点头。我拾起计数器放回他的小手里。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广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运动帽的带子晃了晃。 “以后能给阿诚打电话吗?” 我点了下头,不放心地问道: “没有忘记号码吧?” 广树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肯德基·skrk·肯德基·de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rk·mister吉野家·gusto。只要我记过,这数字就会永远留在脑子里。” 听完跟绕口令歌曲一般的电话号码,我启动车子,然后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广树站在树荫下朝我望来。我掏出phs拨通雪伦吉村的电话。 “广树在公司后面,他哥哥拿着钱走了……”说完我毫不犹豫地挂断。 不一会儿雪伦吉村从大楼里冲出,跑过来紧紧抱住孤零零站在路上的广树。我这才悄然离去。 圣诞夜,我照常在晚上十一点钟打烊。随后便走出家门,穿过寒气逼人的街道去往东池袋的denny’s。我发觉自己手中钱是越来越少了,那境况像《小气财神》里重新做人的斯科鲁济[1]。我没有打车,而是依靠双腿前进。其实就是想对zeroone说声圣诞快乐,更重要的是把雪伦吉村存了八个月的通告费给他。听说即使是圣诞夜他也不会离开那里,就自己默默地等待着神圣信息的到来。 深夜将至,我又去了很久没在那里出现过的rastalove。水泥箱里的涂鸦比以往多了许多,漆黑的夜,闪烁的灯,使墙上的字好似萤火虫般闪 [1]斯科鲁济:狄更斯(小气财神)单的人物。 烁着、飞跃着。走进贵宾室包厢跟崇仔道了声谢,同时把讲好的钱放在桌上。 崇仔用手指敲了敲,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拿起钱便走了出去。后来说到广树, 崇仔嘿嘿一笑: “把他送到总公司?想必多田一定会吃惊不小吧!对了,阿诚,广树那小家伙说什么麦当劳、miste,那是什么意思?” “秘密。”我笑着说。 那是无人猜透的数字秘密,虽然我并不想探究如此深奥的秘密,不过,也许就像广树和zeroone所说的,这世界的一部分或许真的是由数字组成的。 那天夜里,我和崇仔,还有其他g少年,我们一直喝酒直到天亮。两个优秀的男人凑到一起总会遇到很多麻烦,不请自来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虽然她们都将身体靠向崇仔,而不是我。不过没关系,我的魅力可不是随便就能被人看到的,得需要时间才行。 事后我又见了一次雪伦吉村,还吃了饭,为的是跟她道歉,因为广树的学费被花光了。没想到她却从容不迫地笑着跟我道谢。看来在金钱的态度上我们的区别还真大。在这期间有时我还会看到那个关于离婚的节目,仍能听到年轻夫妻被狠批的话语,而当谈到雪伦吉村的个人婚姻时,她会红了眼眶,不过我并不知道那情感是真还是假。 银十字 正走于黑漆漆的夜路时,突然,后背猛遭一击。 挨打不算,末了又被狠踢一脚,尽是烟屁股、破罐子的藏污纳垢者一一柏油马路寸寸逼近,不禁想大声呼喊,怎奈将要窒息的声音却先夺喉咙而出。双手最终触到了路面,体会到早春给带来的潮湿感,抬眼望去,摩托车眨了眨后面的红色眼睛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当你终于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肩上的国外旅游纪念包已没了踪影,钱包和家里的大小钥匙也在那一刻跟随而去。你呆住了,茫然地望着静无一声的、漆黑的街巷。白天还温暖如五月,怎么到了夜晚便冷如寒冬呢?公寓、出租房,还有容纳它们的巷子,纷纷被白茫茫的暮霭所吞没,道路两旁的路灯有序排列且散发出朦胧的光。本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竟然眨眼间变得如此陌生。冷气顺着薄大衣离开身体的空当,从屁股钻进去,霎时窜上脊背。 为什么,家家的玄关都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为什么,自己非得受此种待遇不可? 可是抢劫者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服、做何打扮,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怎么提供线索让警察破案呢?除了听到由小渐大,由大渐远的摩托车引擎声之外,就是感觉到左肩被谁粗鲁地使劲拽了一下,没了包,此外再无其他。就连心里的愤恨都不知道该往谁身上撒。 就这样,你成了年初以来某位神秘客手下的十几位被抢受害者之一。此事就发生在丰岛区中部到东部这块地方。 如果说被抢走的仅仅是钱,那自认倒霉念个破财免灾也就让它过去了。 可是,万一被抢的是用金钱换不来的东西呢?怎么办? 倘若是金钱无法取代的东西或是自己重要的人被抢了,到时怎么办?因此,谁都希望尽快捉到那个不留痕迹、同时还总不易被人发现的不露面容的抢劫犯。 时至四月中旬,气温稍冷,樱花落尽,上午十一点我不紧不慢地打开地处西一番街的小小水果店店门。本季正是水蜜桃占主角的时候,上面附有好似被吸铁石吸起的铁砂般细软的毛毛,味道和利润都无可挑剔。有时它会招来死孩儿的九阴白骨爪,我便趁其家长不备,出快拳以突起的硬骨轻揍下去,动作无声无影,却让受害者疼痛无比。这一招多亏老妈在我身上多年教导,才使我永记于心。 桃子、香蕉和草莓一一摆放整齐后,拿起鸡毛掸子在哈密瓜上轻扫几下下,尘土顿起,朝向马路飞去。这时,店前马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老头。七十岁上下的年纪,无精打采的组合,以著名色情片租借包厢的荧光橘色招牌为背景站立在池袋街头。 其中一个老人高高的个子(比我高),极瘦的身材,上穿磨损的古旧皮衣,下配灯笼裤,足蹬绑带马靴。那双眼神散发着一种伊斯特伍德的感觉。头盖骨上已爬满皱纹,不禁让我想起修复到一半的死人头盖骨。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俊美到走到哪里都不愁吃喝的类型吧。 旁边那位则全然不同,比高个儿老人要矮上一头,螃蟹般的块状体格,一身结实的肌肉,双肩健壮得仿佛里面塞入了球状体似的。他一副劳工朋友的装扮,尼龙夹克,两边附有口袋的宽松工作裤,即便这样依然能够看出粗壮的○型外八字腿。一口闪着光亮的金牙从他那猥琐的笑容里爆露出来。这一高一矮跟俩木棒杵似的站在店前有30分钟,开始我以为是来找老妈的,因为我的朋友圈儿里没有如此大龄的朋友。可是我发现我的手走到哪儿他们的眼睛就盯到哪儿,看来跟老妈不相干,来找我的。就在我慢慢腾腾打点完店里的水果,想喘口气休息的时候,高个老伯走上前来。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他紧盯着我试探地问道。 “我是。” “我们想请你帮一下忙,方便说话吗?” 真看不出,他的声音比架势还要有威信,铿锵有力。 “你是哪位?有人介绍你来的?” “是羽泽辰树。” 羽泽辰树是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也是池袋黑社会前三强之一。这使我想起了去年公主失踪的事情。 “如果你想跟我说那边的事,我不奉陪。” 虽说眼前这凄惨落魄模样的老头一点儿也不像黑道中人,但我仍旧觉得他是他们的跑腿,之前听人说现在那边的世界也不景气,所以上了年纪的跑腿才一副凄惨落魄的样子吧。老头笑了,深壑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几乎陷到了骨头里。 “你放心好了,我俩和黑道丝毫没有关系,至于羽泽,那是士官学校时的同窗。现在能听我讲了吗?” 他望着我问道。既不讨好,也不祈求,那眼神深不可测,冰冷清澈,透着光芒,宛如卧于川底、锋利的棱角在常年的摩擦下已变得平滑的小石子。 “好。我们去西口公园吧,这里讲话不方便。” 老头直直看我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兴许是因为平日里看惯了游手好闲的小鬼们那如日光下的泥水般的眼睛吧。 春天,西口公园里吉野櫻和山毛榉的枝杈已悄然长出黃绿色的小嫩叶,尚带露水的它们此时正争先恐后地向高空伸展手臂。离上班族和ol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而擦过香施过粉的把妞高手和令人厌烦的烤肉妹属于夜间活动者,因此这里显得恬静、怡然。圆形广场对面、池袋副都心耸立的万丈高楼,直逼天空。而东武百货公司的镜面玻璃怎么看怎么觉得在摇晃,跟果冻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我们坐在温软的长椅上,高个儿老头小声开口道: “我是有贺喜代治,他叫宫下铁太郎。” 他用尖下巴颏指了下坐在旁边的老头。那老头便立即笑着打招呼道:“啊,还望多指教。小老弟如此年轻,和路边小妹们的关系肯定错不了吧?呵呵,不过要是比起下面的那个硬度来,你不一定能赢我。” 那口金牙又在闪着亮光。真是个堕落至深的老色鬼。喜代治木然地接着说道: “他有个绰号叫下身老铁。即便是想问题办事情的时候都要得到下半身的同意,不然什么都白搭。不用管他。” 看来这是老年痴呆症中新出现的一种症状。老铁偷笑着,同时伸出舌头舔舔外露的金牙,应该是没了水分干了吧。 “得了,你别在那儿装纯洁。你还不是一样对满智子喜欢得如痴如酪的。你肯定是想打败别人,自己先跟她热乎热乎吧?” 两个老头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为了快点儿进入谈话主题,我给喜代治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带有愤恨不平的表情说道: “这段时间这儿连续发生抢劫案,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 虽说从家到公园仅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却看到电线杆上已挂起两块“走夜路当心皮包!”的警察提示语。 从四月初开始,抢劫事件已有十三起,大多发生在昏暗无人的巷子里。女性独自走着,从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就在双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坐在后面的男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抢走女人肩上的皮包。听说倘若反抗,还会被对方飞出一脚,不是踢在脸上就是肚子上。东西一旦到手,劫匪便立即奔小路逃去。 待到第二天,警方往往会在距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地方找到车子,一查才知道是他们偷来的。当然,这时候抢劫犯早已不知去向了。由于属于飞车抢劫,又没有旁人看到,池袋这片的人们都在说,除非凶犯自乱阵脚,否则是不容易把他们抓捕归案的。喜代治说: “一个月前,我们养老院的福田满智子也被抢了。好像是三月中旬,在巢鸭高岩寺的十字路口,后背被人猛击了一下,她手上的小布包就被抢走了。里面有两万块钱。” 老铁也在一旁点 点头。一阵春风吹过,山毛榉的树梢摩肩擦掌,发出悦耳的细细沙沙声。喜代治接着说道,“可是,没了钱是小事,重要的是满智子因此下不了床了。年纪大了,磕点碰点就有可能丢了性命。她本来就有骨质疏松症,结果出了这个事儿,她的腰骨有了裂痕,倒下时撑地面的手腕也粉碎性骨折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老铁也万分感慨地发言道: “让那个巨波霸卧床不起,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我感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沦落到跟这样两个老不休并肩走上池袋街头。那样的话我仅有的一点儿粉丝可就又要消失几个了。 喜代治说他们所住的养老院名叫“白茅之里”,位于东武东上线北池袋站前。穿过养老院一条仅能容纳小汽车的狭窄小路能够直通老人医院。如果刚才老铁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个福田满智子肯定是个风情万种的肉感女人,跟养老院的女神差不多。 “我们都管那条路叫‘黃泉路”谁要是踏上去,就很难再回养老院了。也不知满智子什么时候能出来,再跟我们到池袋街头散步。所以真岛先生,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喜代治呼出一口气,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有力的目光。老铁也收回金牙抿嘴直视着我。 “能否请你出马抓到那个抢劫犯?等警察破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 他们想抓犯人?干什么?我屏住呼吸没有作声。 “听说你在池袋的一些帮派里很有面子,人也很聪明,不像这个老铁。” “哼——” 我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据我的了解,鹰钩鼻羽泽组长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不要再给我拍马屁了。说吧,你们是不是背地里在搞什么鬼啊?”我说。 喜代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笑,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着,像罩上了一张脏污、褶皱的油纸,既有伤痕又有斑点。时刻支配它的人不是依靠聪明才智走过多半生的,而是凭的身体劳动。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说: “没错。既然这样我干脆就直说吧。我们没钱。我俩每个月还拿不到六万块钱,而且每次都超支。请你办事却不能付钱给你。我也想像羽泽那样甩出一叠钞票,可就是没那能耐。” 老铁紧张地接过话来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喜代治?每月给他三千,分二十四期付,现在分期付款不是很时兴吗?” 眼前这两位风风雨雨闯荡了七十年,且不论是在工作还是把妹上都很努力的老人,在这点小钱上也从不轻忽,我开始对穷得丁当响的自己感到惭愧。眼看着他们变得这样渺小不堪,或许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五十年后的自己还是为什么,我心里“腾”地一下冒出了怒火。 “不要紧。” 喜代治和老铁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转过脸,紧接着说: “钱你们自己留着。再说,平曰里帮人办事也不是冲着钱的。所以还是请你们收起那副可怜样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全当我是烂好人吧。反正彼此掠夺、彼此帮忙都是穷人干的事,不管选择哪一样,没钱的照样没钱,没什么区别。还有就是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反正没有金钱上的负担,心里反倒更轻松。不过这一点我没跟他们说。老铁美滋滋地说: “哟,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要是有个女儿啊,绝对许配给你。你很大方喔。” 他要是有女儿恐怕也50了,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我还是请他赶紧把婚约收回。喜代治说: “不能付你钱就记下一份人情吧!我们会永远记住的,需要的时候一定尽全力报答。” 说完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跟警犬在记犯人的味道似的。 谢过我之后,两个人的嘴巴还不停歇地又说了二十来分钟。不但听不出丝毫有用的线索,还越听越迷糊,我表面平静如水,实则心烦意乱,却又找不到应付的好办法。再看那二位,说起了连《富士晚报》都无法刊登的情色笑话,真是不亦乐乎!我不得不躲开,逃也似的飞回家。 云雀掠过狭小的西口公园上空。残酷的四月。 当天傍晚,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回到六个榻榻米大的卧室拨通了phs。 “嘟……嘟……嘟” “喂?” 比“唔”低,比“喔”高,一个精悍却又明显有气无力的声音。我完全忽视掉直接说道: “我是阿诚。好久不见了!” “噢?你啊!有事请我帮忙吗?” 此人是池袋警察署少年课的万年基层警员一一吉冈老大,和我有着近十年的孽缘。听到他不耐烦的语气,我反问道: “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阿诚怎么会礼貌地主动来问候我呢?说,怎么了?” 话音的间隙里我听到甜腻的弦乐声,那是美梦成真的lovelonelove想必又在哪家咖啡厅摸鱼呢。 “我想写写这段日子发生的抢劫案,能借我资料看看吗?因为是发表在杂志上,所以给我可以在媒体公开的部分就行了。” 吉冈知道我是池袋的捣蛋鬼们的终结者,所以我只能这么说。不过要是真写进杂志他也没什么。 “你知道一共发生了多少次这种案子吗?” “知道,十三次。” “那档案有厚厚的三大本呢,仅仅是浏览一遍就能把人累死。”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难以阅读且以警察特有的口吻书写而成的大堆资料。即使我这爱看书之人(高工毕业后的兴趣转变)对它们也丝毫不感兴趣(我身边若有人半年会读一本漫画或杂志以外的书=《五体不满足》或326的涂鸦集[1]=会读书的知识分子)。 “有事件描述简单的档案吗?地点、时间和被害人的情况。” 我刚一说完,吉冈立即极度地抗议起来: “有啊,我亲自弄了一份摘要。妈的,你只不过是个小流氓而已,怎么那么多事儿?再废话我可要火了。” [1]326:日本著名的插画家,本名中村满,以无厘头画风走红。 和着他的愤怒我听到了“沙沙沙”东西被弄碎的声音……我知道了,一定是吉冈在强制扫除油性脑袋上那大块的头皮屑,此时他的咖啡桌正倒霉地迎接它们飞舞下来。唉!环境就这样被污染了!多亏我没在现场,否则晚上非吃不下饭不可。 最终我们还是说好第二天下午西口公园见面。我掏心窝子地干恩万谢,他却扔给我一顿臭骂。真是没教养的刑警。 因为要去市场,早上还不到七点我便下楼出店,可是刚一开门,有别于平日的西一番街景象顿时令我目瞪口呆。原本是残留着面汤汁的泡面碗、空酒瓶、被乌鸦啄出洞的垃圾袋、大片的醉客呕吐物等散落的垃圾堆,就和点火装置故障的垃圾焚化炉没有两样。但是那天早上,别说我家的店前面,就连两旁的店前都清理得干净、整洁,还洒过水。怎么说呢,就跟寺庙的门口一样。 突然,我想起了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不能付你钱就记下一份人情吧!”——是喜代治。在春天早晨和煦的光晕下,我用口哨吹着《马太受难曲》的咏叹调“我的心啊,洁净你的心吧”,朝残缺不全的停车场走去。 下午一点,我抵达西口公园等待吉冈的出现。太阳的光芒不间断地温暖地抚摸着我,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它竟能带着热量从黑暗的宇宙里穿过几百万公里距离来到我的身上!掏出phs,按下g少年国王安藤崇的专属快捷键,在横肉暴跳的保镖接过之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阿诚,什么事?” 年轻国王仍旧 冷酷的声音,让人感觉冰冻而清澈,宛如正在慢慢冻结的矿泉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竟和吉冈不谋而合。奇怪,怎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跟对方抢话说了? “因为你不是那种闲来没事用电话来聊天的人啊!” 确实,像“你在干什么?”“真的假的?”之类无聊的对话,我可应付不来,有时真希望移动电话增设说废话多收钱的功能。我不经意一抬头,就见东京艺术剧场的转角处露出了一身满是褶皱的长大衣,吉冈来了。他两手插兜,腋下夹着一个大信封朝我徐徐走来。我直接进入主题: “新麻烦。十三起抢劫案。” “往下说。” “有人让我帮忙把作案人找出来,所以我想请g少年的情报网帮我收集一下自年初以来、势力瞬间扩张的二人组资料,行吗?据我调查他们不是打工的就是东游西逛的人,没有正当职业。” 吉冈看到我后,冲我扬手示意。我一边说着一边也打手势回应,崇仔用更加冷酷的声音说: “收集资料倒是没问题,但是,照你所说的情況来看,恐怕可疑的人会有几百个。因为街上没事干的年轻人多得是。再说了,被抢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钱的老婆婆吧?这样的情况不足以说服g少年出面,那一点我有义务跟他们讲。” 崇仔说得对,他们是不会对有钱人发起同情的。而且崇仔也没见过喜代治和老铁两个老头,就算跟他解释我怎么栽进来的,恐怕他也不会听得明白。因为我本身就还糊涂着呢。 “我明白了。我会再查清楚,打扰了。” “什么话。我说阿诚,没事就多来集会玩玩嘛!” “我会考虑的。”说完我切断了通话。团体行动!我可不喜欢。 没有g少年的情报网帮忙,我相当于少了一只手臂,心里顿时慌了神儿。 “阿诚你怎么啦,瞧你那脸色。” 吉冈一脸奸笑地站在我面前。我差点就说出专门针对他那头油污头发的毒舌,憋口气忍住了。 一张丰岛区地图,a4大小的纸张,上面用红笔标示出了各个案件的分布点。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上的红色记号,吉冈说: “驱込、巢鸭、大冢东部地区发生的次数最多,有七起。上池袋、东池袋有三起。另外,南池袋、杂司谷、目白的还有三起,共十三起。令人匪夷所思是,跨越东上线的丰岛区西部则平安无事。还有,每起案件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在人员稀少的小巷里,而且作案后犯人都选偏僻的巷子逃走。极有可能是有地缘关系的人干的。” 从地图上来看右半部为多发区,没准儿作案的人就是当地人。吉冈说: “话又说回来。阿诚你闲得没事干啊,这本不是你受委托中的工作,却偏偏搀和进来。不过还别说,真不能小瞧你们这些小鬼的实力。别忘了。和上次绞杀魔事件一样,抓到犯人就直接交去警署,如果你感到很疲惫。我乐意为你实行针灸哦!” 吉冈眯着一只眼,向我献媚。我的心情本来就很沉重,这下被他弄福彻底跌入谷底了。 “这次不行。g少年不愿出手相助,还从骨子里就认定有钱人的事情归警察管。” 我说。吉冈笑得更欢了,说道: “这样啊?如此看来,阿诚要做的事比往日都要难了。飞车抢劫,这可是最难办的案子啊!就连我这个少年课的也被派到刑事课了。祝你好运,池袋的织田裕二先生!” 说完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我的背上拍了拍。织田裕二的<大搜查线>对现在来说早已过时了,再说我从来没看过。何况这些案子的发生地可是巷尾街头,不是你们警署!简直是个蠢蛋。吉冈抬起屁股掸了掸土。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同时还从身后冒出话来: “再送你个不能公开的情报。有目击证人说,作案人为男性,两个年轻人,银色长发。不过,头发颜色随时都可以改变,所以这条线索对侦查根本起不到作用。” 吉冈回了几步就到的警署,我则依旧按着地图死命地盯着想着。第一次发生抢劫事件是在三连休的第一天,也就是快乐的成人日[1],而接下来则是每周一次,不断上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周还会有第十四起抢劫 [1]成人日:20岁人的节日,日本一月的第二个礼拜一。 出现。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脑袋想晕了,眼也看花了。现在的我就如同关在笼子里的熊,急得在原地打转转。这虽不像我的办事作风,但除了不甘心地继续苦思冥想之外没别的办法。两点,喜代治和老铁出现在公园里。原想在他们来之前先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果还是一筹莫展。 我坐下来,望着春天里的灰白天空。老铁的声音传进了耳膜。 “哟,小老弟,你的小弟弟还在睡呢?” 真想回家睡觉啊! 我在附近一家店里复印了两份地图,给了他俩每人一张,之后我们在jr池袋站前的公车总站上了去往板桥方向的都营公车。他们有敬老卡,坐车免费,而我在告别公车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票价竟然涨到了两百! 二老上了“老幼病残孕专座”,我拉着吊环站在旁边说道: “你们说的满智子,现在意识清醒吗?” 喜代治眼望窗外的广告牌,低声道: “哦,很清醒。比那个小丫头还要清醒呢。” 他抬了抬下巴,点点某个眼睛抹得雪白、正捧着手机在斑马线上摆弄的女生。我想她们所知道的曰语基本语汇应该不会超过100个。要比她们还痴呆除非是阿兹海默症的晚期患者,否则恐怕没那么容易。 坐在专座上的老铁,一边无所事事地揪着工作裤一边说道: “这些小姐看上去还行,可惜就是少了点儿女人味。这女人味啊,只有过了50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呢!” 这是哪国的审美观啊?! 五分钟不到,池袋街头就被这辆如鲸鱼般漫游的公车抛在了身后,我们到了东上线北池袋站。 那是我平生头一回见到养老院,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老人。也是,我们在池袋街头哪里还能看到余年仅剩三分之一的人呢!想来还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白茅之里”是一栋方方正正没有任何装饰的四层楼,表面看上去跟幼儿园、市民活动中心等类的公共设施没什么区别。白色涂料覆盖的水泥围墙,铝合金制成的众多门窗。入口处有两扇自动门,走进去是阳光充足的大厅,里面除了必不可少的轮椅外,还有不计其数的杂志、报刊,架与架之间整齐有序,有种图书馆的感觉。 墙上的布告栏一幅“以开放给市民利用的养老院为目标”的标语异常醒目,下面则是一排长椅倚墙而立,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姿态各异的老人,有的在打盹儿,有的伸直双臂手拿杂志或刊物仔细翻阅,还有的一个人坐着自己不停嘟囔着。 喜代治和老铁是养老院内部的常客,我问道: “让外人进去吗?” “不惹事儿就行。对我们哥俩来说这里就是家。请客人来家里玩,谁还想那么多啊!” 喜代治头也不回地答道。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跟谁生闷气。 穿过职员室和厨房紧挨的一楼,我感觉这里似曾相识,在挖掘了半天记忆之后我终于想起——我的小学,它和这家养老院非常相似,也是分成老师的和学生的两边,我说怎么觉得这里那么亲近呢。 “这儿。” 顺着喜代治所指的一个出口,我们来到室外,挣脱了室內里晚餐制作中和排泄物的两种混杂味道,外面阳光普照,我不禁反复做着深呼 吸。眼前晾晒着的白色床单被春风高高吹起,犹如白色船帆。喜代治掀了掀床单说: “我们现在踩的就是‘黄泉路’。这个离养老院不远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去一会儿就回来,可事实上,每个进去的人等出来时几乎都是被从医院太平间里抬出来,人也已装进了木箱子。” 掠过床单直望过去是老人医院的后门,和养老院一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旁边有一堆塞满床单、枕套、毛巾等东西的帆布洗衣袋,玻璃门上有处手掌拉长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抹上面的灰尘留下的。 想必那个世界入口的大门,也跟这扇门一样,是灰不啦叽的吧! 在医院,喜代治和老铁依然是我行我素。没有孩子和年轻人的存在,这里显得格外清静。 登上层层冰冷的楼梯,走进三楼一间敞着门的女病房。里面有四张床位,靠右最里头的病床由于一块尼龙布帘子挡着,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 是我的神经在作怪吗?怎么觉得这两个老头弯曲的脊背好像在同一时间都挺直了呢?虽说四张床上都躺了老太太,但我却一眼看出了哪个是福田满智子——左内侧、落日余晖穿过窗子斜照的那张病床。她以笑脸相迎,宛若一朵即将凋谢的白牡丹。 身上的蕾丝睡衣肆无忌惮地敞开着,稍微一瞥便可见丰满深壑的乳沟。那肌肤真是出人意料地嫩,简直胜过有些拍裸照的女人。这是?0岁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樽本太太,我这儿来了客人,麻烦你声音轻着点儿。” 福田满智子撑起上半身,对紧闭的帘幔病床说道。受伤的野兽声顿时变成了饥饿的小猫叫。 “你们好,很抱歉,只能在床上招呼你们。” 她的右手上打着石膏,用一条花手绢绑着。这时,喜代治介绍道: “这位是真岛诚,池袋的少年侦探。我们请他来是为了调查那次的抢劫事件,他想让满智子说说当时的情况,所以打扰了。” 正说着,老铁一只手从外面搬来三把折叠椅,欢快地一一摆放在床边,此时的他竟紧闭了黄色笑话不断的嘴巴。于是,我对满智子开始了笔录般的询问。她的意识果然没问题,不过即便是有问题也没关系,因为她所说的我都已经知道了:三月十七曰,巢鸭,突然被抢,瞬间终结。 我手拿圓珠笔边听边在万年历上写着。 “之后呢?警察有没有再找过你?” 福田满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手,轻按着看似染过的白金色头发,沉思片刻后说: “报案那天他们问我来着,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可能是觉得我一个老太婆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先办其他更重要的案子吧。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哦?什么事?” “银色手镯。记得那天那人在抢我包时,我看到他左手上戴着一只银色手镯,上面就有很多和你手中圆珠笔上完全一样的十字图形。” 那是一支纯银制的圆珠笔,笔轴颇具质感,笔帽上有一个银色十字架,长宽相等,中间有一个黑色凸起的圆形,听说这是一个叫“silvercross”的新品牌的标志。这是我在杂志社的尾牙玩宾果游戏时中的奖,记得当时造型师说这支笔价值七万,我简直不敢相信,原以为就是一支普通的笔呢。又没被施过魔法可以让人写出好文章来,怎么会有人花那么多钱来买呢!疯子。 在我叙说那支笔的历史的时候,满智子、喜代治和老铁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手。老铁拿过我手中的笔,举到眼睛的高度,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跟猿人第一次看见望远镜似的。 “这玩意儿,简直可以洗三次泰国浴了!这世界真令人捉摸不透!” 离开养老院我决定不坐公车,就一直沿着东上线的铁轨一直走回去,到 池袋站也就一公里半。天空在混乱穿梭的电线的切割下变得愈发狭窄,夕阳 混着春天的潮气也渐渐向西方落去。掏出phs,拨通杂志编辑部的电话。 “你好,《str-be》编辑部。” 此杂志全称叫“streetbeat”(其实我并不想给他们作宣传),此人名叫嘉藤薰子,是负责我专栏的编辑。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却把头发理成了五分头,按她的说法是“veryshort”。我俩一样是菜鸟。 “噢,嘉藤。我是阿诚。打扰了,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的是。” “关于‘silvercross’这个品牌你知道多少?我正在调查它,可以告诉我吗?” 嘈杂声顺着电话线爬进了我的耳朵。他们总是要在太阳落山了才开始忙碌。 “我知道你早晚会问。” “你怎么知道?” “因为‘silvercross’这个品牌几乎就是为你量身订做的嘛。” “什么意思?” “silvercross”的主设计师兼创办人是一个叫长谷部三沙男的人,好像以前是飞车党,在池袋长大,有点痞气。经过自己的琢磨钻研才打造了此品牌。它使用的材质虽说是银和皮,但银也只用九九点九九或九九点九九九九的纯银,皮子也是苏格兰师傅鞣制的最高级牛皮。别看“silvercross”兴起于街头巷尾,针对的是时下年轻人,它每支的价格却高得令人惊讶。然而仅仅一年半的时间就占领了时尚鳌头,虽是日本生产,却出入意料地成了欧美国家的主角,尤其深受摇滚歌手和演员的喜爱。 “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这个设计师也穿着自家品牌的皮裤。按说凡是设计师长得都是歪瓜裂枣,不过他长得倒是蛮好看的,所以很受欢迎。” 我心想,编辑和作者其实也是一样。 “嗯……下次专栏我可以写进去吗?” “你不就是打算写所以才问的吗?” “没想好呢。我想和这个设计师见个面,你们编辑部能帮忙联系一下吗?” “好吧。不过他对采访的厌恶程度可是尽人皆知的,我试试吧。再见!” 结束通话时天已经黑了。池袋站前的霓虹灯,在夜空的衬托下,泛着朦胧的彩光,红的、橘黃的,还有粉红的。 嘉藤说“silvercross”的主要经销处不是青山、涩谷,竟然是池袋,听说这门天要把离车站不远处的旧洋馆改装成总店,不过目前它的柜台只有百货公司才有,于是,我决定去一趟西武百货,反正从那里回家也是顺路。 虽然我在东京长大,但要想穿过池袋站前那汹涌的人潮还真是累人,犹如中奖时泪汩涌出的小钢珠般络绎不绝。万分努力终于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到了西武百货门口。我按照百货楼层标注牌的指示,避开结伴搭乘手扶电悌、露出内裤、时时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女孩子们,直上电梯奔往七楼。 最近一段时间,品牌商家统统追求起设计性感、配色大胆的迷幻风格来,销售量出奇的高,掀起了六七十年代的热潮,然而“silvecross”店却和他们很不相同。它的位置偏僻,气氛静谧异常,行为举止也很不愿让人知道般低调,走到店前不觉连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门槛伤痕累累,像一块多年的老朽木;店里的地面上铺满了细沙,墙上一块红黑色的铁板,也早已生了锈。这是沙漠里的汽车修理场吗?里面是清一色的服装统一的男店员,印有银十字的t恤配黑色皮裤。一般人们看到全是男店员时往往会想到“同性恋”,不过“silvercross”店里的男士们看上去都很强壮(唉,说不定是铁汉型同性恋呢)。 店内很宽敞,两排玻璃柜有序摆放,向人们展示着让他们感 到自豪的银质物品。我谨慎地将手避开玻璃,一样一样的看着里面的东西。银质手镯!很快我找到了它。 那是一支由多个十字相连的手镯,每个十字大约有三公分厚,总共有不到三十公分长,不知是一种什么衔接法,看上去非常漂亮。果然是能让人一眼就记住的好东西!因为上面没有标价,我便询问了一下旁边一个长有络腮胡子的店员。 “这手镯怎么卖?” 那人双臂环抱于胸前,先点了点头,随后说: “十五万。” 天啊!看来这辈子我和它是无缘了。如果老铁知道了肯定会大为惊叹地说,能抵得上十五次低价泰国浴了。也许他一个月还真有可能去过十五次也说不定! “有宣传册吗?” “就只有2000年春夏款的宣传册了。一千块一本。” 他依然那副姿势。没准儿是这儿的保安,不是店员。还有,从他嘴里根本听不到客气的话语。无奈,但还是从陈列柜旁边的春夏商品宣传册里抽出了一本。不但厚实分量够,而且包装非常精美,可以和美术馆展览会上的特展集相媲美了。交完钱,我以为店员会给我把书装进塑料袋,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两眼直直看着我。 “包装袋呢?” “本店不用那种多余的东西。” 也对,反正回到家也得把袋子扔掉。于是,拿起样书,抖去脚上的沙子,离开了“silvercross’。全当一次异文化的小小体验吧。 干脆我家水果店也改成这个调调吧。 回到二楼卧室,我轻轻翻开了那本样书。无论是刀子、戒指、手镯和依所穿的部位(耳朵、舌头、乳头)不同而造型不同的银环,甚至还有不知用来干什么的笨重大银块,均以十字为主题而设计。这些高价银饰在石头、砂或草的背景下被摄影师随意摆放着。从画面上看来,摄影师的技巧应该相当不凡,没用任何技巧,没用暖昧的影像,仅是单纯地拍下了物品正面,每一个角落该如何摄影师似乎都想到了。就这样,物品被非常真实地赤裸裸地呈现了出来,所以,你能够看到的除了物品本身没有其他。 翻到最后,一个男人身穿黑色皮裤,以模特儿之姿出现在画面上,他就是长谷部三沙男。皮裤应该不是新的,颜色褪了点,成了鲨鱼皮般的深灰色,裤形变了点,满是细细的纹理,反而更自然好看。可要命的是一条要二十万块钱,比我那一千九百块买的打折umqlo牛仔裤[1]要贵上一百倍。不过不得不承认那裤子确实帅呆了。对了,嘉藤那家伙为什么说这个品牌是为我量身订做的呢? 尽管皮裤亮人眼球,但比它更亮的还得属设计师。他伫立在某片荒野,身后是飘过地平线的云,粗犷的长发尽显三十年来西海岸的hell"sangel飞车党万年不变的风格,凝视镜头的神情好像在说:尽情地拍吧! 长谷部三沙男的那双眼睛,不,应该说是眼球,形状几乎成正圆,像头盖骨的空洞里镶嵌的两颗水晶球,极具吸引力,就连仙人掌、红砂和远方的积雨云似乎都有可能被它吸进去。 对他而言一切看来都是身外之物,黑皮裤是,身体也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魂魄,因为一时兴起才找来这么一件衣服暂穿。 两个好色老头、一个性感阿嬷,加上那个宗教狂热分子似的设计师,还有两名搞恶作剧的抢劫犯。几种不同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区域一一池袋。我越想头脑就越混乱,最后干脆从架子找来一张cd,海顿的《十架七言》,那是基督被吊上十字架时所说的七句话,后人把它谱成了音乐。有管弦乐版、神剧版、弦乐四重奏版三种,也许是我老了的原因,惟独喜爱四重奏版,听上去安安静静的很舒服。不管怎样先暂时放松一下,有声音总比没声音要好。再说思考的时候配上有节奏的韵律感,往往能够让自 [1]umqlo:日本平价服装品牌。 己的思维顺利潜入最深处,思考时音乐的韵律非常重要。我躺在从铺上就没再叠起来的棉被上,继续围绕着整个事件思索着。一无所获。 话又说回来,拿撒勒人[1]居然会将残害自己手足的刑具看成一种象征,而且还传承了两千多年,真是难以想像。正如此次抢劫犯将设计师长谷部三沙男的设计标志装饰在手腕上,用来象征爱、殉教和替身一样。 这种行为对已故的当事者来说,没准是个麻烦。 第二天我拿上商品宣传册去了养老院“白茅之里”,将随意悬挂在仙人掌上的银镯图片拿给福田满智子看,她刚看一眼便非常肯定,随后开始不住口地夸手镯做工精细。 旁边的两个老头也频频点头称是。虽说价格高得让人难以接受,但东西确实不错。站在床边的喜代治说: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虽然我也苦无对策,但是却无法说出口。 “还得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你们就耐心等着吧!” 前几天清晨洁净的路面转而成了我的精神负担,就连老妈也察觉到了我不同于往日,还鼓励我努力加油。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业余侦探呢?老铁照着我的屁股拍了拍说: [1]拿撒勒:nazareth,巴勒斯坦北部的一个城市,耶稣的童年时期就是在此度过。古代犹太人称基督徒为“拿撒勒人”。 “小老弟,看样子积压了不少喽!要不要给你拉个小姐过来败败火啊?如果蛋蛋沉了,思维也会变得不灵活的哦!” 靠在叠枕上的满智子,脸上露出了高雅的笑容,喜代治则一副失聪了的样子。大金牙纯属性骚扰,真想告他! 两天后的店里,我刚把熟透了的哈密瓜卖出去,就听到phs的响声从里面传来。其实水果成熟到什么程度和女人一样,一摸屁股就知道了。罪过罪过,我怎么也被老铁的色情病传染了!赶忙走进店内接起phs。 “阿诚?我是嘉藤。你可真够幸运的,长谷部三沙男愿意和你见面,时间就定在后天早上十点,你去他住的地方找他就行了。” 有什么可幸运的?不明白。 “他一般是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的。我本想这么难得的机会,就安排摄影师跟你一起去,结果他却说专栏不用附加照片,所以拒绝了。” 挂断电话,我赶忙回到二楼卧室,等待嘉藤从传真机那头给我发来长谷部三沙男的住处兼事务所的地图。原来他住在丰岛区少有的高级住宅区——目白三丁目。 到了约定当天,偏偏下起雨来。雨势虽不大却也不小,以不变的速度从天而降来滋润大地的心脏,典型的春雨形象。我把跟长谷部三沙男要碰面的事情告诉了喜代治和老铁,结果他俩死活都要跟着,就算说连摄影师也被拒绝,也行不通。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了他俩,一起来到高级住宅区。池袋也属丰岛区,可这两个地方却一个天上一个下。宽敞的走道以红砖铺地,中间开辟出一条车道,没有栅栏,而是以众多的金属柱子和连接它们的古铜色大铁链来代替,柱子高矮相等,铁链张弛有度。就连狗也是纯种狗,不是巨型贵宾犬就是阿富汗猎犬。身后的喜代治和老铁手持脏污不堪、像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半透明伞,表面上有些寒酸,可脊背却挺得直直的。 我手拿地图,在目白这一带的庭园里仔细地搜索。透过一片绿意隐约可以看到银行员工宿舍。终于找到了长谷部三沙男的具体工作所在地。一栋白色水泥墙、红色屋檐的建筑,一楼是停车位,半地下式的,里面停放着一排排福特野马、哈雷机车那种老旧车辆。旁边则是楼梯,上面铺满了素烧瓷砖,整体看上去给人一种度假饭店的感觉。像这种类似的造景记得我曾在宫泽理惠的写真集里见到过 ,有人管此种风格称为“撒旦之脸”。我对喜代治和老铁说: “很抱歉,你们在这儿等我行吗?估计很快就能出来。” 喜代治抬起头望向工作室,冷冷地说: “我是不了解,但听说设计师这行很来钱。” 老铁接着说: “不错。这么有钱,肯定没千过什么好事。”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一支圆珠笔就要七万,这不是假借设计之名向人们敛财的宗教吗!不过,又有哪国的名牌不是在销售这种错觉呢!prada的尼龙包还要十万一个,真是蠢到家了! 楼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木板露台。没有玄关,代之以四块镶有金属框的特制厚玻璃,每块宽两米,四块相互拼合,玻璃对面是一张会议桌和制图桌(真怀念上高工制图的时候啊)。四个穿着黑皮裤的男人正在里面认真地工作着。我敲了敲玻璃,其中一人走过来拉开门问道: “有什么事吗?” 他一脸凶狠的表情,难道我看上去像崇拜得无可救药的粉丝吗? “我是《str—b》派来的,已经和长谷部先生约好了。” “请进。” 在皮裤男的带领下,经过几个左转右转的弯道,停在了一个油亮的原木门前,他伸手敲了敲。 “三沙男,《str—b》的记者来了。” 他转过来冲我动了动下巴指了指门内。说不好是友善还是敌意。 “他不是记者,是专栏作家。” 听到里面的回话,我走了进去。 白石灰一直延续到凿穿的圆形天井,和楼梯一模一样的素烧瓷砖,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巨大的仙人掌盆栽和沙发。沙发也是皮质的,和他们穿的黑色皮裤材质相同,长度大概可以容纳像小锦那样的相扑选手吧。墙角有张椅背很高的单人沙发,看上去快到我的肩膀了,沙发前端有一个巨型雾面银十字,大约七十公分,就跟罗马教宗的宝座似的,而拥有水晶球般眼睛的长谷部三沙男此时就坐在那里。这就是他的起居室风格。 “幸会,在下真岛诚。” 我简短地招呼。长谷部三沙男看着我没有动弹,从他的水晶球里我看到了自己。 “听过你的名字,你的专栏我月月看。说实话《streetbeat》杂志里没有几篇值得看的文章。客套话就免了,坐。”长谷部三沙男缓缓地说道,依然保持着之前的神色,依然是宣传照里的打扮:白衬衫配伤痕累累的黑皮裤。我坐在他对面。 “所以,您才答应见我?” “平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吧,不必用敬语。对,如果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我绝对不见。不知你是怎么看待你和我的,我总觉得咱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在池袋街头长大,同样没有学历、没有证照资格,仅凭自己一颗脑袋瓜、一双手和一种品味来谋取生存。我非常喜欢你那篇《太阳通内战》,棒极了。那些人渣即便是成立了帮派,也还是会做出相同的事情来。”他说话倒是不拐弯抹角。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跟“雷鸟神机队”[1]中的人偶一样。 “你准备怎么写我呢?往日的飞车党老大经多年辛苦修炼,终于登上了时尚界的宝座?应该不是这样干篇一律的文章吧?正因为不知道会被你怎么处理,所以我见你,很期待。所以你尽管问,我一定回答。” 惨了!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流行的机车时尚也是如此。我从包里拿出复印好的资料,递过去:“你知道丰岛区近段时间来的十三起抢劫案吗?” [1]雷鸟神机队:thunderbird,一九六五年英国首播的人偶电视剧,讲述的是富豪的五个儿子拯救地球危难的故事。 长谷部三沙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似的。紧接着我开诚布公道: “其实,我除了写写专栏之外,还私下里帮人解决点儿小问题大麻烦什么的。” 三沙男寻脸不用说也知道的表情回答说:“知道。看内战那篇文章时,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派人调查过你。听说当时你也参与进去还帮了不少少忙?” 我点了点头。 “关于这次抢劫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儿头绪,惟一的一点线索就是抢劫犯的左手上戴着你们的手镯。这是一个被抢的老婆婆提供的,在她看过照片之后也得到了确认。由于被抢时摔倒了,导致骨折,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长谷部三沙男说:“是吗?”然后缓缓地摇着头,“我设计东西不包括道德在内,所以是不会为客人的行为负责的。” “可是,由于那手镯的价钱昂贵得惊人,想必卖给了哪里及所卖数量应该会有记录吧?” “没说两句就谈钱,是穷人永远改不掉的坏毛病。” 他抚摸着包住大腿的深灰色皮裤,一副苦笑。 “看我腿上这条裤子,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穿着它度过的。皮是最高级的英国产牛皮,在德国和意大利凡是用它制作的沙发,一张就开价两百万。而我这条裤子,结实、暖和,好搭配衣服,骑哈雷的时候它又能保护皮肤,才卖二十万,难道不是很划得来吗?” 物美价廉,几乎可以享用一生的好东西吗?本来还想把我的uniqlo牛仔裤搬出来呢,但听他那么一说也不无道理,所以也就罢了。长谷部三沙男靠在沙发上,仰头望向圆形天井,而沙发背上那银色十字架正好在头顶上,看上去像从头发里长出来的一样。 “不过,一想到有人戴着我的手镯,接二连三地向老婆婆伸出魔抓,心里也不舒服……” 他开始沉默。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考,我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 “好。就把我们店的资料给你看看吧!” “你是指客户资料?” 长谷部三沙男笑了。 “嘿嘿!有客户资料,不过还有比查那个更简捷的方法。为了下次购物能够享受所有商品的九折优惠,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顾客都办了会员卡。” “谢谢你能帮我这个忙。” “不过可不能让我的顾客发现你在调查他们,这点必须答应。” 我欣然同意。长谷部三沙男欢快地笑起来,说道: “对了,有件事得拜托你一下。目前我们公司正在筹划秋冬季节的商品宣传,所以想让你写点东西上去。不用刻意去赞美‘silvercross’的商品,只管按照你自己的感觉走就行了。没问题吧?” 给照片写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比晃荡于街头搜集资料要难出很多倍,不过也只能咬着牙接受这项新增的苦工任务,再怎么说也总比白搭人家的情要好得多吧。 我们商量了下一步的计划,最后又拿出十五分钟说了说专栏的事儿,整体算来我在里面待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出了楼梯,发现喜代治和老铁正在停车场里避雨。 “谈得怎么样?” 喜代治问道。 “还行。满智子记忆里的那条线索终于派上用场了。” “真的?”瘦高的老人说道。视线移向了雨丝。老铁说: “你不可以喜欢满智子哦。” “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她对年轻的小伙更感兴趣呢!” 老铁手抓工作裤,信心十足地说: “瞎说。不管是技巧还是次数,我百分之百地赢你。” 喜代治打开伞,直奔目白站走去。我也来到天空下,细雨滴落在脸上,感觉很轻柔。 “不然咱俩比比,看看谁能先戳破拉门上的糊纸?你定时间。” 上了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区里的街道,老铁的声音这才从后 方追来,然而我的心思早已离开了那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长谷部三沙男可谓是新时代的精英之一,那么他这类人和大街上闲逛且仅靠小脑度日的蜥蜴小鬼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闲来没事我也偶尔看一下报纸里的经济版(说来可耻,也就敢在这里多上几句嘴),据日本在2000年的统计,年轻人的失业率竟是百分之十,比全民平均值高出了一倍。然而,并不是每个小鬼都乐于失业,至少我身边的人不是。他们每三人当中就有一个热切希望工作的,可就是找不到,无奈之下才又进了小混混生涯。由于太清闲,有人甚至会在太阳60通坐上一整天。 按长谷部三沙男的话来说,学历和证照资格对当今社会而言已不再重要,就连大型银行和汽车公司不都处在不知哪一天就会倒闭的情况下吗?表面上给人一种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好形象,事实上却是物欲横流,所以像长谷部三沙男这样的时尚先锋才能够脚踏新阶梯步入最尖端,而战败的人们则惨留于谷底,没有生还的机会。 可以说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实现最终目标的,并没有多少,有很多人往往是在经受了无数次打击之后心灰意冷,从此一蹶不振。再说,没人会对一个失败者的经历感兴趣,不仅是被人抢劫而已。这些我每天都在切身感受。近来池袋街头的空气正在逐渐腐败,为了凑钱给手机交费、连煤气和水都停掉的年轻蜥蜴一族,世界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变得肮脏的。 如果你将日本街头视为永远远离“危险”的地方,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错了。 在治安混乱、犯罪繁衍的情况下,它总是以全球化为目标永不停息地蔓延、扩散。 雨在第二天停止,空气中笼罩着一层白色水蒸气,整个街头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大的蒸汽机里一样,温度也随之有些上升。喜代治和老铁在结束了每天清晨必做的门前清扫之后,便回了养老院,等下午再来店里找我。 话说午后三人碰头后一起来到了西武百货公司。这里是时尚精品的天地,而喜代治和老铁,那模样和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给店进行装修的工人呢,显得完全不搭调。我把他俩带到“silvercross”店前,先行跨过老旧的木门槛,踩在满地的沙子上,身后的二人也相继跟进。我走到上次那个胡子男面前,说道: “我是真岛诚。长谷部先生好像有样东西要给我?” 柜台里的胡子男点点头,随即去了后面,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给你。” 一个印有银十字的信封。 “谢谢!” “他俩和你是一起来的?” 胡子男看着眼前的状况,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二老正埋头紧贴着门口的玻璃柜死命往里瞧,恨不得要把玻璃看穿,里面正是那支银手镯。 “对,他们是我的朋友。你可别被外表所误导,人家手上还是很宽裕的。想必是看中那支镯子了。”胡子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压低声音接着说,“对了,他们俩是同志情侣,尤其是那个外八字的动不动就吃醋,待会儿你跟个儿高的那位说话时要特别注意。别说是我说的。” 这时喜代治抬起头,问胡子男: “不好意思,能把这个手镯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胡子男朝二人组走去。他快要接近时突然变得有些退缩,这一点除我之外肯定没人能够看出来。 事后我们回到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我打开信封,喜代治和老铁同时把脑袋凑过来,顿时一股咸咸的老人味儿扑鼻而来,跟没洗就晾出去的牛仔裤一样。信封里装有四张a4纸,一张纸上一个列表,各自记录着三十位购买那只手镯的顾客姓名、地址和电话。没想到从去年到今年春天,竟有一百多人愿意花高价购买,而且这还仅是东京的统计。就在那家无人问津的店里吗?也许因为我是低收入者,所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我从购买镯子的一百一十二人当中找出属于丰岛区的住户,然后用黃色麦克笔在名字上画个圈,共有九人。最后再看看这九人那些是住在琦京线东边的,挑来挑去就只剩下四个人。 “这样一筛减,范围缩小很多呢!” 喜代治的声音里透露出兴奋的喜悦,真是难得。老铁拍了拍胸膛说: “好,我们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广场上一阵风袭来,穿过我们中间,把老铁的工作裤吹得鼓了起来。我说: “今天我们先去这四个地方看看,我去开车。” 喜代治和老铁点点头。我起身离开西口公园。风从大楼那边徐徐吹来,灌满了我的t恤,在春天格外柔和,我不由得放松神经,尽情享受着它带来的舒爽清凉的感觉。 抢劫犯终于要落网了。我的心有种快被烧焦了的快感。然而,还是晚了一天。 我、喜代治和老铁三人一同挤在datsun的前座上,第一站要去的是高田三丁目,然后还有杂司谷、东池袋和西巢鸭三个地方,这就是从“silvercross”购买手镯的四人的分别居住地。当车子行驶在明治通的的候,喜代治说: “阿诚,要是找到抢劫犯,你的任务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我直视前方那辆rv的车屁股: “什么意思?” 挨我最近的老铁点了点头问: “你不会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心吧?” 喜代治哼笑一声,说: “我可没那个意思。不过,也得要看对方怎么做了。” 他们俩想干什么呀?我不禁有些担心,但还是说: “明白。你们看着办吧!” 老铁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还挺疼!)说: “放心吧,我俩经验十足。要知道不晓得已经有几百个女人为我落过泪呢!” 正因如此我才不放心呢,老色鬼!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突然发现老铁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从没有过的认真。虽然不安的感觉仍在上升,但我辽是闭上了嘴,一心用在开车上。 高田地在丰岛区南边,与新宿区相邻,高田马场就在旁边。过了神田川,驶进新目白通,然后右转,看到“大正制药”之后数三个红绿灯,再右转,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四周都是铁丝网的网球场。 “应该就在这一片了。” 我把车停好,开始了目标的搜索。此地绿意环绕,有一半是学校和公司行号,另一半则是样式不同的公寓住宅。看上去地价不便宜。 “会不会是那栋?” 喜代治指着粘有红瓷砖的矮胖楼层。为了得到确认,我们三人绕了过去,一看楼名“高田大楼”,还真说对了。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自动门里面有一排整齐有序的不锈钢信箱,找到房间号和人名。里面还有一扇门,穿过去就可以直接上楼,但门却锁了,不过从后门也能进,但我没那么做,转身撤了出来。 我走向背靠栏杆眼望公寓的两位老人,跟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喜代治说: “看来这儿不是抢劫犯的住所。” 老铁也点着头道: “嗯,有钱人没必要鏜这口浑水。” 世上什么样的疯人没有,说不定正是有钱人家的弱智公子或千金干的,不过我没有说话。 之后我们又去了杂司谷。那里都是独立成户且年代久远的住宅区。一栋透天厝,有车库,有一坪半的庭院。待确认完名字后我们接着去了下一个目的地一一东池袋。 东池袋的这家,位于都营电车荒川线沿线、东京造币局的后面。一栋三层楼建筑,外墙粘有白花花的瓷砖。没有自动锁,楼不大房间 却不少,有十五间以上,看样子是小套房。上了二楼,我们来到要找的那家房门前。玄关旁边是一扇铝制防盗窗,透过隙缝向里望去一塑料花,应该是浴室。看名字应该是一名女性。喜代治说: “又白跑一趟。” 我叹了一口气。就剩最后一家,眼看天要黑丁,如果那里也扑空的话,范围可就广了,还有二十三个区呢!我可没那当苦力的兴致! d。 驱车返回明治通,一路向北行驶,不巧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时段。每到一个红绿灯,车就会被堵住半天,仅是到三田线西巢鸭站的白山通路口,就用了差不多半小时。 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和公寓几乎把车站整个围了起来,我们顿时置身在庶民化的氛围里。循着路线车子右转,再左转进入西巢鸭四丁目。除了乌龙面店、比萨店、报纸店之外,这条小路随意停放着汽车和轻型机车。老跌看到不远处有几家亮着蓝灯的老旧旅馆,乐不可支: “好香啊一一去开间房吧!” 老铁好像一心扑在了标明有空房、住宿计时的招牌上。而喜代治则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线杆地址。 “四丁目二十号。估计就在这一片儿。” 把车停好,我们开始了最后一个希望的寻找。走进一条单向行驶的狭窄街道,眼前的一栋木造公寓吸引了我们的视线。篱笆门,敞开的拉门式玄关。墙面是用水泥糊的,如今早已裂满了缝。走进随意扔放酸臭球鞋的入口,有一条伸向二楼便被黑暗吞没的幽暗楼梯,爬上去,迎面出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脏污的门牌上写着“第二高松庄”几个字。外面其实明明还很明亮,整体气氛显得更加凄凉。像极了我们要找的那个目标。 “这儿应该就是抢劫犯的窝儿了,对吧?” 喜代治非常肯定地说。难不成穷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不过我也觉得这里就是,或许是因为收入上的差别吧。 “明天开始监视,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说。养老院的晚饭比较早,该是送喜代治和老铁回去的时候了。他俩凝视着看似毫不结实的木造建筑物,目光里闪出明亮的光。 两位老人在北池袋站下了车,我则去自家水果店后面的停车场准备放车,就在后车厢刚驶进停车线一半的时候,phs响了。 “阿诚?” 竟然是崇仔! “嗯?有事吗?” “你的猎物又出现了。” 我的手不由得打了方向盘。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好像是大冢站到春日通的一条商店街的小巷里。” 不愧是池袋g少年,总是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那被抢的人……” “女的,还不到三十岁。她也真够不顺的。” 声音向来冷酷的崇仔,今天口气里却没有了霸气,难得。 “怎么?” “她是个孕妇。被推倒,加上受惊吓,肚子还是哪里好像破掉了,听说当时赶紧送医院了。” “该死!” 半个小时前,我们正在西巢鸭的公寓附近晃荡。仅差一步的时间。谢过崇仔后切断电话,我无比气愤地将车挤进里面的白线,随后拨出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停止后,一团街头的嘈杂声瞬间袭来,我有种莫名的厌恶感。紧接着是尤为突出且尤为刺耳的池袋警察局吉冈的说话声: “喂喂……” 怎么听着他好像很紧张?也许是我多心。 “是我,阿诚。” “啧啧,有事吗?我现在正忙着呐!” “听说又发生了一起抢劫案。能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吗?” “从小鬼情报网那儿知道的吧?比报社、电台还要快。你们一定又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了。你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看来要想获得信息就必须彼此交换了,不过,透露一点儿给他也没有大碍。我说: “嗯,暂时有几个人被怀疑,但还不确定……”于是,我把发现“silvercross”手镯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讲,“已经确认抢劫犯就是戴着它作案的,因为手镯相当昂贵,所以买主的数量并不是很多,而属于丰岛区东部的有四个人,今天刚去具体地方核对过。” 吉冈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然后一口严肃语气说道: “我就说嘛,让你来当警察再合适不过了。可惜啊!” “对了,你不是在南大冢吗?有新发现吗?把你那儿的情况告诉我。” 吉冈也跟我刚才似的变得有些犹豫,片刻后服输般地低吼道: “真拿你没法儿了。不过,你得听我一句劝。” “知道了。” “被抢者今年二十八,不过这次倒没有丢钱。听说这位太太蛮厉害的,她竟然死命抓住抢走皮包的那只手,那男人的皮肤组织都留在她指甲缝里了。有目击者说,头盔下面是银色的长发。” “那就是说,抢劫犯不但没有改变头发的颜色,而且还有一只手受伤了?” “嗯。” 估计抢劫犯手里没多少钱了,用不了多久肯定还会行动的。吉冈说:“关于那只手镯我会作一下调弯的。不过……”我吃了一惊,他突然变得异常柔和,“……阿诚,你可别由着性子来啊?” 我害羞了。 “晓得啦。你也要注意,要是压力过大,恐怕连脑袋上的最后几根头发都要掉了!” 我们笑着结束了通话。日本的所有警察加起来有二十二万人左右,要说意气相投的还是有的。 那天没再发生其他令人心慌的事件,那次抢劫案成了当天晚上新闻的头号报道,也许是由于被抢者是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它的新闻价值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很大提高。 我一边看店一边看电视。银幕里的女主持人面对镜头冷静的报道: 因为受惊过度,导致孕妇出现早产现象,由于送医院及时,使得母子二人并无生命危险。警方也随即赶到案发地点进行深入调查。目前已展开全力搜捕。 还好大人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不知道歹徒在看到这则新闻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摸着胸脯庆幸没因一点儿小钱而夺去一个生命松了口气呢?还是心如铁石,完全漠不关心? 我心不在焉地卖着水果。又想到了喜代治和老铁,他们看到这则新闻又会是什么心情呢?“自由”二字从年逾七十的老头嘴里说出来,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搞不懂!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出了楼,来到店门前,又见干净一片,真是够义气。门边上有个牛皮纸信封。我拿起来拆开,在和纸信纸上,一行端正的钢笔字洋洋洒洒落在上面。 真岛诚先生,我们先去西巢鸭打探虚实。过会儿见。k/t 看来喜代治和老铁六点就去了,不知是沉不住气,还是起得太早想给自己找点事干,竟然一大早就去盯梢。不过,从每次的案发时间来看,抢劫犯不是上班族,况且这种年轻小伙子通常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到中午决不起,因为他们就是无穷无尽的睡觉精力。可二位老人……真是辛苦了。我还是去我的丰岛青果市场进货要紧。 回到家,一刻没停赶紧开店,待全部弄完后已是十一点三十分。扔下老妈一人留守店内,我则飞身上了车。半路买了三人份鲑鱼便当和三罐绿茶,不紧不慢到达西巢鸭时正好接近正午。 车子缓缓驶进四丁目的商店街,来到那栋木造公寓的巷子口,我猛然看到喜代治屁股下一张折叠椅,像晒太阳似的悠闲地坐在路边。这哪儿是在监视犯人啊,简直是住在附近的商家老爷爷,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桔子。我把车停靠一边,摇 下车窗打招呼道: “早上好,怎么样?” “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太懒哦!暂时还没发现有可疑之人。” 喜代治慢悠悠地说。看上去他比我第一次见到时还要神采奕奕。我把鲑鱼便当和绿茶递给他。 “谢谢。多少钱?” “不用,不算什么。” 喜代治坚决地说: “这怎么行,你给我们帮忙本来就拿不到钱,中午饭怎么还能让你出钱买呢!” 他的嘴巴撇成了“飞”字形。我也只好道出了价钱: “两百八。” 喜代治掏出钱包,数了一堆十元和百元的硬币给我。硬币上还残留着这位老人的体温,暖暖的。钱这东西,还真不是靠抢就能拥有的。 把车停进商店街前的停车位后,我拎着另一份盒饭和绿茶走到巷底交给老铁。他和喜代治一样坚持要给钱。在他们那个时代,人们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教育,不能随便接受他人的东西。或许是跟我一样,穷人身上自带的一种自尊——不想欠人情债。 我回到车里,他俩则分别蹲守在巷子两端,继续监视,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直到接近下午两点时,喜代治发出了暗号——右手高高举起。 我跳下车,奔向紧盯狭窄小巷的喜代治。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小鬼,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朝这边走来。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上下。两人的穿着打扮极为相似,长发染成银色,麂皮衬衫,破烂的牛仔裤(像二手货)。袒露的胸膛是那种牛奶巧克力的褐色,估计去过曰晒沙龙吧。其中个子较矮、左手裹着印花手帕的小鬼吸引了我的视线。老铁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眨也不眨地观察这两个小鬼没多长时间,就开始头晕眼花,赶紧转移视线,看看对面五金店里的扳手、钳子、锯和金色水壶,在春季午后和煦阳光的沐浴下,它们发射出了自己独有的光泽。不知喜代治现在在想什么。 突然,他从折叠椅上一跃而起,飞快地朝那两个小鬼走去,我连阻拦的时间都没有。我差点儿喊出来,急忙追上去。双方距离有三米。两个小鬼好像并没有在意奔自己而来的老人。只听喜代治说道: “你是矢口胜先生吗?那只手怎么弄的?” 矢口胜是购买手镯名单里的其中一人。小鬼身后的老铁,也立即半蹲下去,摆好马步姿势,那架势敦实得像一座山。两个小鬼眼珠开始乱转,瞬间发现了我。 矢口忙把右手压在左手上,想盖住受伤的部位,可惜我已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支银十字手镯描绘出优美的曲线。雾面银十字在瞬间把阳光吸至最深处,然后又从底部绽放出朦胧的光线。 “之前讲好了,你不能插手的。” 喜代治话一出口,两个小鬼立马意识到状况不对,弯下身子也摆好战斗的姿势。矢口摸出一串钥匙,“嘎啦嘎啦”一阵声响,打开一把小指长的小型瑞士军刀,兼具钳子、螺丝起子、开瓶器的多功能刀具。他抖动着刀,而另一个小鬼转身就要逃。老铁见状,张开手臂将狭窄的巷子堵了个严实,就像相扑场上的力士。 “哪儿来的臭老头?” 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两个流浪汉似的神秘老人,难怪矢口会觉得莫名其妙。喜代治面对刀子挺直脊背,大步向前走去,毫无惧色,不明情况的会以为是要去跟对方打招呼。矢口则越来越恐惧,晒成烤肉色的黝黑肌肉不停抽搐着,皱成一团,他猛地一闭眼,握着刀子的右手霎时向喜代治的腹部刺去。红色印花手帕前方,闪出一道银光。 “喜代治,小心!” 我刚要冲上去,事情就发生了。 喜代治敏锐地将身体向左闪开,飞速伸出双手抓住了矢口拿刀的右手,同时矢口的身体也随之转了半圈,然后被提到半空,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形。柏油马路上传来他足踝着地的声音。出手不凡啊!喜代治把矢口向外扔去,手却还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矢口吓得叫不出声来。 一切仅是一瞬之间。僵在一旁的另一个小鬼此时已看得两眼发直,好似丢了魂儿,待他清醒过来时,老铁从后方奔上来,揪住双手,用头抵住后背,用力拧在一起。老铁互相交叉的手背上鼓起一道道青筋。真是干净利落。没几下小鬼便失去了力气,“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老铁顺势坐上他的后背,用膝盖压住他的头。这时喜代治说: “怎么样,老铁,刚才我的左腿是不是跟扇子似的,展开了美丽的弧线?” 老铁呼出一口气,摇头道: “你也老喽!刚才多险啊,我都吓了一跳。喂,小老弟,喜代治年轻时候的身手,两三下就能把我扔出去。” 天啊!别说帮忙,连矢口是怎么摔倒的我都没时间看清楚。喜代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不假。要是换成那会儿,这点儿小伎俩怎能伤得了我!”我这才看到喜代治原本就已磨损的皮衣,腹部靠边的位置被弄开了个小洞。他叹了口气,笑了,接着说,“没有人是不会老的。” 我瞪大双眼,睇睨着两位老人的举动。喜代治和老铁从两个小鬼的怀中摸出钱包,扔给我。喜代治说: “扣下他们的驾照。” 中型摩托车驾照上分别写着矢门胜,十六岁;岸秀和,十七岁。两张尽显孩子气的脸,在照片上却故作凶恶直瞪着镜头。我抽出驾照把钱包还给他们。喜代治反拧着矢口的手腕,拉他起身。矢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你也就会这么一招吧”。这小鬼真是不可爱! “行了,走。” 我问: “把他们交给警察?” 矢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先去他们的窝儿,我想知道他们怎么说。” 老铁两手扣住叫岸秀和的小鬼的腰带,也把他弄了起来。 “别想跑,你们的驾照可还在我们这位老弟手上呢。” 我拿起地上的瑞士军刀,紧跟了上去。 和着嘎吱嘎吱的脚踩楼梯声,我们爬上二楼,拉开卧室门,呈现眼前的房间不但没到六个榻榻米大小,而且还脏乱不堪。没吃完的盒饭和零食,装有浓稠液体、还长出一层绿霉的宝特瓶……想不踩到垃圾都不行,那情形真胜过西一番街。喜代治和老铁安排两个小鬼坐好,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我实在找不到能够坐的地方,便打开满是尘埃的玻璃窗,屁股靠着窗框,转身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行了,讲讲吧?” 矢门胜和岸秀和跟那些蜥蜴族们一样,也是仅靠一些小聪明存活度日。两人高中没毕业,便整日游荡在街上,后来觉得玩也无聊了,就想随便找点事做。但要找钱多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太难了。废话。两人从没有积极主动过。像这种遭遇的人我身边太多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 后面再发生的事情很简单。因为嫌父母唠叨,干脆一走了之,然而好景不长,钱花光了,不但没钱交付两万块的房租,就连吃饭也没了着落,于是,第一次抢劫开始了。由于事情发展很顺利,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矢门胜和岸秀和一边说一边哭,觉得很对不起因此受伤的人。我不认为他们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心里反而感到愈发厌烦。 “他们说是错了,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干脆就交给警察来处理,或者送去少年辅育院。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如果就这样放了恐怕还会再作案。” 眯着眼认真听我讲的喜代治,平静地说: “有道理。不过,要交给警察随时都可以,我想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改 过的机会。你们两个啊,好好谢谢这个强壮的娃儿吧,要是被警察抓到了, 水中之眼 睁大双眼看世界,不知你是否在水里试过? 穿过晃动不安的透明液体镜面,一眼便见到扭曲变形的景色,或者光灿灿的蓝天。听上去很像是小笠原或马尔代夫那种通篇蓝色的旅游图册介绍的地方吧?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游乐园和学校里都有的二十五米的游泳池。 八月的阳光洒在游泳池的水面上,站在坑坑洼洼的水泥池底,屏住呼吸,两眼注视着。一个小小的浪头打来,打散了上面的光束,随后又迅速聚合。游泳者展开宛如扇子的手脚,挥出千万颗空气粒子。要想消暑去热,泡在水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而且还避免了闻到消毒水的刺鼻味。也许从他们那个世界的角度来看,我们所在的世界跟他们眼中的眼前尽是美丽光线,万物虽有些扭曲,却充满了魅力与迷惑的景象一模一样。 生或死,仅隔着一层薄如线的水面。它就是一面波纹起伏的水的生死镜。当把手浸进去,我们死了;当淌着水珠把手伸出,我们活了。就在那个夏日午后,这个游戏被人们反复进行着。 小时候我在水中曾仰望过这个世界,今年夏季我依然如此,抬眼便是黑漆、光秃的池袋夜空。那一刻,自身的死在我的脑中停留了片刻。 紧接着,我看到了水中之眼。那是一双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眼睛,像海藻般摇动着的眼球透露出了他的绝望。他沉在镜面下将永不能再浮出水面。 在悠荡的镜面里,他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只有我。我们彼此凝视着,而他却一点一点地沉没了下去。我的表情经过水面折射,不晓得在他眼中会变成什么模样。愤怒、怜悯、恐惧……或是,爱。 或许下次可以潜到池底,问问他的感受。 尽管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很清楚他会用什么态度回答我。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魅力。他大概会害羞地笑一笑,微低着头,然后用甜甜的声音轻声道: “呐……呐,阿诚……” 只可惜我听不到了,成了至今的遗憾。 那年八月,我第一次动起写长篇的念头。从我的实力来看,好比穿着夏威夷衫和凉鞋、不靠氧气筒就想攀登喜马拉雅山。有勇无谋至极。我在街头流行杂志连载的专栏是八张稿纸。那长度刚好够你随意看起,然后走进杂物四散、有点危险的小房间时,正好看完并且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却渐浙无法满足于那样的长度。对高工毕业后才对阅读产生兴趣的晚熟文字工作者而言,这可能是个奢望吧。 说是想写长篇文章,却又想不出应该写点儿什么,理不出半点头绪来。之前那些东西都是来源于池袋街头,要么尔虞我诈,要么碰巧遇到,虽说看上去比较新鲜,实际上题材都差不多。不像腔棘鱼[1]的沙西米。一端上桌能让全世界的人都为之惊叹。如果说写什么惊涛骇浪的故事,恐怕我不行。干脆,既然写不出人们不知道的事情,那就写写知道的吧。 这件事必须得轰动全国,还要发生在池袋街头,而且还得关系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工作里,写出自己的文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想来想去,与上述条件完全符合的,只有一件。发生在我所 [1]腔棘鱼:coth,1938年才首次被发现的鱼类活化石。 住的西池袋旁边,三年前的一件事。 东京都丰岛区千早。 听到这个地方,想必有太多人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了。 我轻易且草率地以为自己对于悲惨的“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一定会有点不错的想法与作为。我与主犯少年a和从犯少年b、c同岁,比他们手下的小弟还大几岁。嗯,应该有点搞头吧。 其实每个人对于别人都是一个问号,一个未解开的谜一一同一个年龄段也好,年轻人也罢。以为只要知道别人的年龄就能猜透别人的想法,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起点。蠢到了极点的年龄歧视。 呐,就算你自己也不一定完全了解你自己吧。 事情是这样的。都立高中二年级学生牧野亚希在做完兼职工作的回家路上失踪了,当时她十七岁。可能是看过了有那样一张笑脸的漂亮女孩的照片,想到她的不幸遭遇,我才会更加地感到痛心。那张照片中亚希穿着制服,仿佛是凝视了许久夏目的天空,闭上了眼睛,连眼睑内侧都被渲染成一片蔚蓝色——就是这样的一个透明女孩。 据说亚希在那个晴天,也就是七月最后一个礼拜六,在绿色大道的某家咖啡厅领到了当月不到四万的报酬。因为是暑假前夕,以前有过类似的有点零花钱的孩子在暑假前夕离家出走的案例,所以在亚希的父母因为女儿第二天深夜都没有回家而向池袋警署报案时,少年课也仅仅是按规定办理了登记手续。并桌对此展开深入的调杏。都早暑假惹的祸啊!他们都以为,要么和男朋友吵架,要么钱用光了,女儿自然会乖乖地回家。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不管勤俭的双亲再如何担心,如何等待,亚希的影子没见着,警方那边也是杏无音信,学校对于亚希交友关系和男朋友的粗略调查也未起到任何的帮助。现在搞失踪虽然不再流行,但失踪人口的数量实际上也呈上升趋势。事态如果没有好转,亚希不知道将成为当年在池袋丛林失踪的第几个未成年少女。 两周后的礼拜六,案情有了突破。山手通一辆时速略微超过五十公里限速的计程车撞到了一个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的女孩子。据说那个女孩骨瘦如柴,几乎全裸的身体外面只是罩着一件宽大的破烂t恤。在被救护车送往敬爱医院后,女孩以蚊子般的微弱气息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她父母的联系方式。 事件在被发现女孩异样的医生向警方通报后才得到公开。在父母接到警方电话后赶到医院之前,遍体鳞伤的亚希就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可怜的女孩头盖骨都破碎了,还是难以忍受饥饿,她最后的遗言是“对不起,请给我吃点东西”。 因为池袋警署对亚希的死因表示怀疑,他们认为亚希不仅是因为交通事故的头部挫伤而死,所以牧野亚希的尸体被送去司法解剖。 被害人在解剖时体重只有三十九公斤,而她在四月份学校体检时的体重是四十七公斤。从此处完全可以得出她在失踪的这两个星期内体重减轻了近百分之二十的结论。一般情况下,同龄女孩的皮下脂肪厚度是一点五到两公分,而被监禁后的亚希只有一公分。遗体的状况很难判断她过去两个星期的进食情况,但有一点很明显,她严重的营养失调虽然可能是重度运动障碍所引起的,但监禁他的少年绝对没有让她吃过一点东西。 除此之外,遗体全身都遍布着殴打所导致的浮肿,除了身体右侧的伤口出自交通事故外,这些浮肿所引起的外伤性休克都足以致命。被害人的阴道和肛门有多处裂伤。两边乳房和外性器都有深至真皮层的烫伤,阴毛前端呈卷曲状,由此断定监禁被害人的少年们曾经焚烧过被害人的下体。 “凌虐致死”——简直是残忍之极!警方在当天便查出了那女孩被监禁的屋子一千早一丁目,那是二十年前售出的某住宅区的一角。一栋两层楼的小建筑,外面墙壁已变成土黄色,阴沉沉地立在狭窄的巷子底。 二楼有两个房间,分别是六个榻榻米和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稍大的那个是小鬼们活动的场所,较小的那个则是监禁亚希的地方。我只要一想起三年前那两个星期内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心情就会很糟。明明是惨无人道的事情,我却能很轻易地就想像它发生的过程,这不禁让我自己都感觉不寒而栗。那些小鬼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他们简直就是畜牲!一想到这里,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再将自己置身事外。 二楼的黑暗,存在这里每个人的心中。 正在我断断续续调查“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时候,今年七月的池袋街头毫无悬念地又发生了一些麻烦事。不过,这麻烦事属于别说举国皆知、就连地方警察也被蒙在鼓里的事件。 哦,对了,你听说过“成人派对”吗? 失礼,以下内容低级。乖孩子请跳过不要看。 虽然没有向警署或是卫生局提出申请,违法的“成人派对”却是真切做到本垒的色情行业。它遍布东京各地,最大宗的则是在包含巢鸭、大冢、池袋的丰岛区这一带。至于这地区具体有几家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只是随便翻翻报纸就可以得出个大概的数字,少说也有二十家吧。“成人派对”的体制很简单(特殊行业为什么都中意这个词呢?),你可以在报纸的休闲版上发现诸如标题为“池袋成人派对新开幕!小姐全是二十几岁的妙龄少女!”的小广告。这时你可以打一通电话过去,就会有接线生跟你详细描述你应该如何到达目的地。从车站走几分钟后,你会站在一栋半新不旧,不高级也不低级的中型公寓模样的建筑面前。你先前已经知道了房间号码,虽然别有用心但你还是尽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神色,然后搭乘电梯直接到了派对房间。 “叮咚!” 按了门铃的你通常会等上一会。因为应门的男人或者女人应该不会那么快就给你开门,警惕的他们会从门上小孔确认你不是便衣警察后方才准许你进去。你会先在玄关付钱,再去淋浴,接着换上你穿着感觉不怎么愉快的宾馆睡袍,至于你付的费用,则是依次数和时间来定的。 在腋下还是湿着的时候你就被移到客厅。“成人派对”欢迎你。你会觉得这客厅很像混浴三温暖的等候室。大致上你可以看到摆放着几样小菜和干果的矮茶几,周围坐着几名男女。这里的女人有二十几岁的,也有三十几岁的(在所谓的熟女专卖店里甚至有六十几岁和七十几岁的)。 你在品尝过一口兑了水的乌龙茶或是威士忌后,对你身旁的近三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呆笨且已经称不上是丰满的发福女人)使个眼色,她会相配合地朝你点点头,然后起身随你一起穿过通往寝室的房门。你会隔着廉价的门窗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呻吟——活色生香的声音而不是成人录影带。房间里面应该铺着几床棉被,用来间隔的纱帘子像是浮动的蝉翼。 里面会发生些什么?请充分发挥各自的想像吧。 在这里如果你和客人发生争执是没有办法报警的,因为“成人派对”本身就不合法。所以如果不是帮派的直营店,就一定得向某个组织缴保护费。 经营者肯定是赚疯了。男人们一般都会抵达本垒。女人们就算未与客人单独开房也照样可以赚钱。几乎没有客人闹事,黑道也乐得轻松。这样想来,这体制真是方便至极!可是,今年夏天池袋这方便平静的体制却被一帮家伙破坏了。 抢走被禁行业本不该有的营业收入的四人组。 终结派对的死敌。 进入暑假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我在照看店面的时候接到了猴子的电话。 “喂,阿诚,我是猴子。你在干什么呢?” 猴子的原名是齐藤富士男——我的国中同学,以前是个受人欺凌的矮子,现在则是黑道羽泽组的年轻新星。 我如实告诉他:看街。傍晚时分没什么醉客,生意清淡。这个时候我通常都是站在我家店里往外“观赏”西一番街上的行人。 “噢。那今天晚上我们见个面吧?” 猴子的声音听起来难得的认真。 “行。” “你还记得那次和我们老大见面的那家店吗?一年前。” “记得。”那家店建在南池袋本立寺的旁边,高级俱乐部林立的大楼。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 “那么晚上十点你准时过来吧。你死党安藤和我们老大也会在。” 如果崇仔也露脸的话,那肯定和g少年有关,就在我要问是什么事时,急躁的猴子把电话挂了。 我只好马上打电话给国王。接电话的没多问就把电话转给了崇仔,听声音代接电话的与之前的不是一个人。 “崇仔那里代接电话的究竟有多少人啊?” 安藤崇——池袋的街头霸王,哼笑几声后似乎用鼻子回答我:“可能比你交往的女人要多些吧。” 肤浅的国王怎能明白我到底有多受欢迎? “对了,今晚羽泽组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和你我没什么关系。你听过派对终结者的传言了吧?”崇仔短促地笑了几声。 “听过。” 你如果能坚持每天到池袋街头报到,就算不愿意也都会对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说了如指掌。现在,在小鬼间肆意流行的传说正是连黑道都不放在眼角的派对终结者。崇仔笑着对我说着: “昨晚,在关西派的地盘上,北冢家的派对遭遇了第四次袭击。加上之前羽泽组和丰岛开发的三次袭击,池袋三大势力的店都遭受了袭击,钱财也被一抢而空。他们现在肯定是颜面扫地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愉快。 “这和g少年没关系吗?” “当然。如果有人做了什么事,一定会有风吹萆动。我们和那些帮派虽然是在同一条道上混,但是我这边的人马是干净的,地盘也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池袋的灰色地带和全黑地带之间很少故意找碴,因为他们实力相当。许多组织共同存在着,真忍不住的时候,也还有好几处避难所。 “了解。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挖出派对终结者。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想撒大网捕鱼。” “对。对g少年来说,纯粹是生意上的交往关系。我会在会前十五分钟派车过去接你的,你就顺便吧。” “谢啦。晚上见。” 在我结束一天的看店工作后,大概晚上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在汗湿的t恤外面套上一件尼龙连帽外套后,便钻进了g少年全新的米黄色马自达mpv。为什么我的钱包总空无分文,而这些小鬼却是这么有钱? 小货车在绿色大道右拐的瞬间,我看见了牧野亚希曾经打工的那间咖啡屋。不知道为什么客人全是女性。车子把我载到本立寺的尽头,在我开门下车后,盛夏时分依旧戴着红黃糠三色针织帽的g少年从后视镜看看我,朝我点头致意。我来到那栋水泥斑驳的大楼前,看看手表:九点五十五分。我应该是没有迟到。搭乘的电梯贴满镜子,与一年前一模一样,四个小角落的小型水晶灯摇晃着的玻璃泪珠各有一百滴,粘了薄薄的一层灰。 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道上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气势汹汹地瞪着彼此,似乎谁也不服谁,挤满了狭窄的空间。电梯此时就像是一个等着喂食的鲨鱼池。我站在门前的时候,其中一位立刻警觉地问道: “什么人?” “真岛诚。羽泽辰树先生约了我。” 我看都没看鲨鱼男的眼睛,恐怕会被他的低能所传染。 “进去吧。” 他尖尖的下巴朝店内一撇,又回归到了那个鲨鱼池,对我兴趣全失。我扭开反射着钝光的黃铜门把手,走进店内。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暗红色的地毯上间隔地摆放着红色的圆沙发。入口附近有三班人马。左边吧台的两侧和右边的包厢。四五个人组成的小团体彼此隔着不远的距离互相牵制着。他们都是资格较老的鲨鱼师兄。我踏着暗红色的地毯朝店里面走去,人马一下子散开。 崇仔和三巨头分别坐在排在一起的两张圆形沙发上。三巨头的脸在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壁灯的照射下各自形成不同的阴影,仿佛是雕塑出来的。关东赞和会 羽泽组的组长羽泽辰树,丰岛开发社社长田三毅夫,以及一个从未谋面的有着大大圆圆鼻子、目光炯炯有神的男人。可能是关西派的有来头的人物。 羽泽辰树在我走进光圈时,嘴角微扬地对我说: “听说你帮了喜代治一个人忙。” “嗯。”我点点头。多田三毅夫不紧不慢地说道: “关于我儿子的事。我也欠你一个人情。” 目光炯炯的男人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珠子几乎接近正圆形。这家伙什么来头,当自己是西川洁啊[1]。羽泽辰树以干枯的声音为我俩互相介绍着: “真岛诚先生的名气在池袋可是不小。这位是圣玉社的里见裕造先生。” 大眼睛男人只是默默地向我点了下头。多田三毅夫在我坐到崇仔身边后轻轻地咳一声,说道: “我们开门见山吧,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派对终结者的事。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点代价。必须挫挫他们的锐气了。” [1]西川洁:吉本兴业的艺人。日本有名的相声大师、当过三届的参议员 话音刚落,三巨头的脸马上阴沉下来,气氛也一下子凝重起来,不禁让人想打个寒战。这些家伙到底是谁,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partycrusher,确实具有形成传说的能耐。 “我们想借助真岛先生和安藤先生的个人力量。因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警方来处理,它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负责发言的似乎是多田。羽泽和里见仍然只是点头附和,一言不发。“我没有问题,不过找我和安藤的原因是?” “派对的门房看到终结者的脸了。听说是年轻的小鬼。那个不是归你们管的吗?” 崇仔看看我,他的冰冷声音飘进耳朵: “g少年的报酬呢?” 巨头们互相交换眼光。 “三百万怎么样?” 崇仔本来就不是那么爱钱的人,他点了点头。不仅有三百万的报酬,还有卖给三巨头的人情,这笔买卖只赚不亏。但是不论怎样划算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是g少年的成员,也不关心那笔报酬。这一点我得先讲清楚。” 多田脸上闪现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想要别的报酬?” “不是。我不要钱。我只希望能够足够自由地行动,我不想要你们组织或是g少年的成员跟着我。” 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射向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我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肥肉却掉进了鲨鱼池子里。崇仔帮着我说话: “阿诚固然孤僻,但是他要是退出的话,刚才的谈判也没有意义了。作为g少年的军师,大家应该也知道,他有他自己独有的嗅觉。” 崇仔边说边神情愉悦地瞄着我。三巨头以眼神交换着意见。羽泽辰树动动他的鹰钩鼻子,语气缓和地问道: “怎么样?要不要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下赌注?” 多田点头表示同意。轮廓酷似铜像的里见终于开口。他干涩的暗红色嘴唇上覆着一层像冰箱深处的鳕鱼子般的粘膜。 “就照二位的意思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由于对方是手段非常残暴的派对终结者,他们肯定是团体行动,为了保证真岛先生的安全,我想派一位保镖随时保护先生的生命安全,可以吗?” 里见在说话时一双眼睛没离开过我,眼神步步逼近,像是在给我威胁:你小子若不要命,胆敢说三道四的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没问题。” 不过是区区一个保镖,我随时都可以在池袋的某个街头把他甩掉。我想他们也不会派出多高明的保镖来对付我这样的小鬼。 “好了,事情就是这样。就拜托你们了,我们还有别的事。” 多田简洁地说着,然后看看我们,又看看出口,明显在暗示着我们可以退下了。我和崇仔轻轻致意后,不慌不忙地甩开道上兄弟们的视线,慢慢离开了俱乐部。 令人恐惧的事情啊。我是死也做不了水族馆的饲养员的。 走出电梯迎面看到一辆四轮驱动的奔驰车。一个和先前不同的g少年司机立刻为我们开门。 “上车吧,我也有事情和你谈。” 俱乐部里说话冰冷的崇仔此刻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温热,让人感到不安。奔驰车载着我们驶进本立寺境内的树林,时值七月,透过干净的玻璃车窗可以看到树林随风摇晃着,夏天夜晚鲜明的绿意留驻眼底。 “阿诚应该知道前天的事吧,那个killers小组?” 杀手小组吗?很像g少年小组的名字啊。去年的绞杀魔行动中发现白痴麻醉医生的就是那个小组的成员。 “嗯,继续说。” “池袋g少年中屈指可数的格斗派,也就是:killers小组被暗算了。” 从崇仔的描述中我大概可以想像kiuel-s小组五名成员被袭击的情景。礼拜三傍晚时分,killers的本田sm停在wave店前面不远的明治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车里的五名成员被人拽出来,在大街上遭遇铁棒噼里啪啦的痛扁;本田车也像高尔夫球一样被铁棒蹂躏得形成一个又一个凹陷。 “是在绞杀魔行动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那家伙吗?” “义和?他现在住院了,被一个戴着黑色套头帽的四人组袭击,两边的锁骨全部碎裂。” “原来是这样。” 奔驰车在杂司谷墓地周边慢慢兜着圈子。崇仔用鼻子哼笑: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你来之前多田老头子说了一点关于派对终结者的事情。听说戴着黑色套头帽的那个四人组也偷袭了老头子们的应召站。” 我陷入沉默。墓园水泥围墙里的那些看似冰冷的墓碑的顶端,偶尔会从墙里探出来。 “既敢挡了黑道大哥们的财路,又敢在大白天袭击g少年的小组,这样猖狂的四人组,过不了多久就应该在池袋街头满街乱跑了吧?那时,池袋街头到处都是戴着黑色套头帽的小家伙。他们既是黑道的死敌,也是g少年要追杀的倒霉蛋。” 崇仔低低地说: “阿诚,你不是g少年的人。这事不勉强你。这次我只是以朋友的名义来请求你帮忙,并且请求你认真对待此事,不是开玩笑,也不只是向黑道大哥们敷衍交差而已。” 我惊讶地看着视线仍停留在窗外的崇仔。就连司机也从驾驶座露出他的肩线表示他的讶异。g少年小组的老大居然也会这样拜托别人,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过了好久我才听到我的声音说: “你放心,我会尽我的全力。但是如果g少年抓到了派对终结者,你怎么办?” 崇仔从窗外拉回视线,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我说: “当然是狠狠教训一顿。不过,要是让组织那边的人先抓到派对终结者,后果更不堪设想,我是无所谓的,但那会是你这个和平主义者最不愿看到的——某座山里可能会多出几个坟墓。” 我的视线顺着崇仔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从奔驰车的右边一直延伸出去的土墙总是一片灰色。崇仔对我笑笑,是那种让池袋千万美少女疯狂的甜蜜微笑。 连派对终结者们自己也不在乎要付出的生命,我为什么要费心思来保护?甚至他们的来历我也一无所知。虽然奔驰车里的冷气充分释放着,但我仍然感到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 “我在西口公园下。” 我有些愤愤不平。崇仔似乎发觉: “别太认真。阿诚可是个天真的人啊。” 就算那样,我依旧感到一些郁郁寡 欢。 反正我回家也睡不着觉,索性就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坐一会,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可能是暑假的原因,都夜晚十一点了,圆形广场上的男男女女还像蛾子一样到处乱飞,不过同真正的蛾子不一样,他们要躲开明晃晃的路灯。我敞开心胸尽情地享受着夏日夜晚美好的光景,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对于在这条街上长大的我来说,这是最好的放松方式。压力不会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撑过一个小时。 十一点半正当我准备回家的时候,phs响了。 “喂,我是真岛诚。” 电话那头是一个少年怯生生的声音: “那个,语音信箱的留言……白天……那个,我收到了。” 那个下午,我尝试联系到少年e,他是“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从犯,令人惊异的是,他是牧野亚希的亲弟弟——牧野温,比她小三岁。据说是因为受到主犯a的威胁而加入的。小温不堪忍受长达一个小时的拳打脚踢,帮a少年把姐姐引到那个地狱般的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哎,悲哀而软弱的十四岁。正因如此,他没有被送往少年教导所,而只是被判保护管教的处分。 “噢,突然给你打电话我也十分抱歉。我叫真岛诚,非全职的杂志专栏记者。” 我听见电话那边像台风一样紊乱的呼吸声。 “是,我看过你的专栏‘str-be”那个……我知道你,在g少年的集会上也见到过你,那个,我很敬佩你,那个……” 话音被风切断,带走了。我的男性粉丝比较多,这点和崇仔有所不同。 “谢谢,因为我马上要写的一本书,有关监禁事件的,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是否愿意帮忙呢?可能那会让你想起不愉快的过去。” “行,可以……那个,我很愿意,只要你不嫌弃……”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同时调查派对终结者和监禁事件似乎应该很困难,但不知何故在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事情发展得总是特别顺利。 截稿日啦,年终总结啦,卡在一起,我真是天生劳苦奔波命。 第二天早上,从市场回来的我把大概四百公斤的二十个货箱从datsun运到店内,正想休息一下,靠在店前的栏杆上很久的陌生中年男人向我走来。 “你就是真岛诚先生吧。” 那人身高和我差不多,浑圆的体型让人印象深刻。肩膀和胸膛像是穿上盔甲般厚实而浑圆,凸起的肚子好像吞进了一颗超级大型的西瓜。pol0衫第一颗扣子解开着,露出胸口,脖子上挂着一条和胸毛缠绕在一起的金项链。额头的发际线靠后,脸上出现为难的表情。 “你是?” 中年男人看起来感到更加困惑。他东张西望,看看西一番街周围的动静,似乎想找些什么似的,然后以沾满脂肪似的浑厚声音说: “皆川。大家都叫我肉贩,随你叫哪一个。圣玉社的里见先生派我保护你,从今天起我将和你一起行动。” 皆川书店是我家斜对面的色情书刊兼成人录影带商店。路边有块很大的招牌。他似乎不愿人知道他的本名,但我决定不去戳中年男人的痛处。 “明白了。是来当我保镖的,你也是组里的人吗?” 皆川摇头否认,汗珠从鬓角滴落。 “不是。我跟圣玉社没有任何关系。” 在日本,自由接案子的保镖行业可能成立吗?我回家开店,而皆川继续坐在栏杆上什么不做地干待着,似乎早已经习惯空等。二十分钟后,我对他说: “走吧。今天先去西口公园见一个人,然后再去调查第一家被抢的成人派对。” 在我们到达西口公园之前,皆川一直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左后方。真是一段连身体都感觉僵硬的散步。 我打量环形广场周围一带的长椅。上身穿着松垮条纹长袖t恤和橄榄绿的棉长裤的小鬼混在一堆外出午休的上班族和0l之中,显得孤零零的。他跟照片上的牧野亚希长得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很讨厌美少年之类的形容词,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称赞,但是小温的确是一个百分百的美少年。在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像弹簧一样从长椅上站起,向我低下头。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声音的垂落至膝盖的锁链,串着诸如钥匙、手机、兔尾巴之类不值钱的小东西。 近距离看到那张每个部位都完美无缺的脸时,我不禁暗自惊讶。与男女无关,双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挺直而秀气的鼻子,瘦削的两颊,以及精致的尖下巴,还有那随风飘散的自然卷曲蛇黑发。然而,“漂亮”的小温似乎有些不自在。他还是像上次与我讲电话一样怯生生地说: “你好,那个,初次见面……那个,那个人是?” 他竭力不让自己与我背后的皆川四目相对。 “噢,那个别管他。皆川先生,请你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下,可以吗?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他和派对终结者没有关系的。” 皆川眯着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和小温,依言离开我们,走到输油管似的不锈钢长椅上坐下。 我连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slivercross圆珠笔。 “你怎么认识成濑彰的?” 听到这个名字,小温立刻像胆怯的小狗一样,打了个哆嗦。成濑彰就是少年a的名字,也就是监禁事件的主犯。 小温开始“那个那个”地述说着他的遭遇。那些个多余的词语我已经删除,大家自己掂量着读吧。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从小在一起玩。在我的记忆中,他脾气很暴躁,从小就是孩子王。记得八岁那年,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沙场玩,他为了抢别人手中的玩具,曾用金属球棒把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男生打得鲜血直流,后来被送往医院。感觉那时的沙场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简略且重点地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并适时地回答几句。 “小时候啊,在我们这些伙伴之间,总觉得电玩或者漫画里死人是很帅的事情,也渐渐地以为做坏事或者残酷的事会很酷。” 小温的睫毛沉沉地垂着,视线似乎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遥远的,不同于现世的世界。 “一般来说,小学五六年级以后,就会觉得开枪射人或者用刀子杀人的想法都是很无知、很幼稚的。彰他们却不是,他们认为开枪射人会很帅,而且枪支越大越过癮。用刀子刺人、用炸弹炸人也都是让他们感到兴奋无比的事情。” 我丝毫不怀疑我能体会到那些小鬼们的心情。使坏,作恶,耍酷。看到风靡全世界的好莱坞电影就知道,正是因为枪炮弹药受到管制,好莱坞才赚外国人的钱赚到手软。 “彰经常跟我们说,嗑药、偷东西、扁人、不管是男生女生我们统统杀光,我们干尽所有的坏事,出名了,我们就会比其他人都酷。” 无奈的故事。难道那件悲惨的监禁事件仅仅是儿时玩伴所憧憬的现实吗?难道,整整两个星期不断地对十七岁的高中女生进行施暴和殴打,仅仅是因为这样很酷? 主犯成瀨彰被叛未成年抢劫、非法监禁和伤害等罪名,算是非常幸运了,仅仅只是送进少年教辅院,关个三年就算了结。因为,致命的关键是那辆计程车,亚希是死于交通事故。我扬起头。 “那么,彰他们对亚希施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小温似乎有些生气。他第一次抬起头,笔直的眼神望着我,低沉地说: “我躲在隔壁房间的角落里,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大叫,叫个不停。就算是拿杯水给我姐姐喝都是一 件很困难的事情了。我不敢阻止他们。” 但是,被监禁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姐姐。这样还能说自己无能为力吗? 彰在读国中以后就开始逼迫我用嘴巴服侍他。姐姐在被监禁的那两个星期里也是如此。他说想杂交,所以他们几个就轮番侵犯我的姐姐。 小温抬起他玫瑰色的面庞,睫毛已经沾满泪水,以绝望的眼神望向我。 我无言地摇头。我很想阻止他说这些足以刺穿自己心脏的滴着鲜血的话语。我也只是一个路过的写者而已。 小温开始俯下身子无声地哭泣。褪色的棉长裤的大腿部分,渗出一点一点的深绿。 七月底的午间,即使是在树荫底下,气温也超过了三十度,我却感到一丝凉意。小温的遭遇让我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栗。整整十五分钟,我一直默默地坐在小温身边。 办 哭了许久的小温抬起头,以一种雨过天晴的神情看着我。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然后在西口公园道别。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急剧地跳动,我招呼坐在长椅上许久的皆川,示意该走了。 大楼之间的天空散布着积雨云。我们穿过广场去jr池袋站。下一站的目的地是据说在众多的成人派对中风格相当凸显的一家派对。在池袋二丁目宾馆街的某一幢公寓楼。 它的风格特殊之处在于那是家专门的残障派对店,听说在猴子所管辖的羽泽系列店里头,营业额经常居首位。不过残障的是店里的小姐,不是客人。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方面的兴趣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公寓给人一种中古世纪的感觉,白瓷砖已经变成黄色,屋龄少说也有十年。一楼是那种已经过时的咖啡馆,慢悠悠且摇晃剧烈的电梯依旧还是那种老式需要手动的操作盘,电梯里的地毯粘满污渍,像地球表层一般沉重,或许也是因为它载满了太多男人的欲望。 我和皆川走进六楼安静异常的贴着塑胶瓷砖的长廊,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六零三室前连门牌都没有。我按下门铃。 “喂。” 中年商人的声音。 “我是来调查某件事的,羽泽组的人应该先前通知过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门链被打开的声音。 “请进。” 门被打开。一个穿白衬衫和黑色薄羊毛裤的中年男人,油头粉面。走进玄关,六个榻榻米大的饭厅映入眼帘,饭厅铺着木地板,廉价的帘子把饭厅和里间隔开,看不到里面的客人和小姐,但帘子却隔不断蜜妮之类的沐浴乳味道。那男人从餐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小毋卜子,钻进帘子向着里屋说道: “圆圆,你留意一下电话,我要出去一下,麻烦了。” “来——了。” 伴着声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圆圆。很年轻的女人。穿着二手的t恤和毛边向外翘起的超短牛仔热裤。胸部呼之欲出,简直可以拿去当保龄球。我觉得她这身装扮更适合在p’praco百货公司出现。圆圆向我们点头问好。我点点头随着男人离开玄关,来到一楼的咖啡厅。我在电梯中绞尽脑汁想不明白。 究竟圆圆哪里残障了? 我与店里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三杯冰咖啡。在没有作自我介绍前,我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七月二十日发生的袭击案。男人疲倦地翻开kokuyo牌子的记事本,一直到十天前的页数。那里记录着客人们的姓名和进出场时间。铅笔字写的欲望就占了一页半以上。 “那天啊,那帮抢匪来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多。客人数量大概是四十多人。当天的营业额完全都被抢走了。” 看到记事本上的名字,我眼睛一亮,男人却摇摇头。 “这不管用,因为大家用的都是假名字。” “但是,抢匪假扮的客人应该是最后的客人吧,他们用的是什么名字?” 男人看着记事本上最后的一行。“冈野”,但没有进场的时间。 “长得什么样?” 男人喝一口冰咖啡后说道: “不长不短的茶色头发,一张马脸。个子应该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吧,感觉很高。那天他说是看到了报纸的小广告,就从池袋站南口用公共电话打来的。我照旧告诉了他怎么来这公寓。在我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他们就冲进来了。” 四人组扬长而去之后,男人即刻通知羽泽组,小喽哕们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赶到。他们向客人道完歉后立刻关门。本来派对就只营业到末班电车的时间,那时离打烊也不过一个小时。男人喃喃自语道: “缴了保护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啊。池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 “冈野大概多少岁?” 男人看了我许久: “这个……和你差不多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继续待在咖啡厅。我向男人提出请当天排班小姐下楼的请求。然后对像石头一样坐在我旁边的皆川说: “刚才他说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皆川摇了摇他那头发稀疏的头。 “说不准。如果只是短短的两分钟,组里的人都无处下手吧。找不找得到犯人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只是暂时被雇佣,半个月而已,而这是你的工作。” 皆川不知为何看起来心情似乎大好。说不定他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他伸手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本几个星期前的八卦杂志,然后在那里噼里啪啦地翻着。那本杂志看上去不新不旧,有些孤独的影子。 过了一会,两个年轻女性的身影在咖啡厅镶着蓝玻璃的大门后面摇晃。圆圓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那女人极其性感,穿着弹性料子的半透明紧身洋装,超短的豹纹迷你裙,并且没有穿胸罩。 圆圆有些紧张,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卖淫的女人。她们坐进我们这边的座位,那个女人倒是满脸的笑容。 “圆圆是吧?那这位是?” “琉香,她耳朵听不见。你如果有问题要问她,我可以用手语帮你翻译。”圓圆代替那个女人回答道。 琉香点了点头,笑了。倘若没人告诉我说她是残障,我想仅凭肉眼我真的无法辨别得出。紧实的乳房,宛如中长跑运动员般的手脚。我问道: “店里的情况如何?” 琉香保养得很好的双手在我面前舞动着,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一朵黎明时盛开的花,或是一只敲打老钉子的铁锤。她之前好像能读我的唇语。圆圆帮我翻译道: “这个店的客人比之前的那些温和许多,收入也不错。” “这样啊。还有其他的残障者吗?” 圆圆苦笑道: “你和头次来店里的客人一样,都会问这样的问题。眼睛有障碍和行动不便的人这里都有。” 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对,残障人士也有恋爱、婚姻的权利,甚至外遇。她们当然也有选择做妓女的自由。 “那圆圓你的身体也有残障吗?” “猜错了。我只是有空的时候来这里上班,因为离乡背井在这里念大学,筹生活费和学费很不容易。我读的是社会福,所以也会偶尔担任这些小姐们的义工。” 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的圆圆弯起嘴角,还一边比画着手语。 “并且,做爱也是我的特长呢,我也不讨厌这个工作呢。” 所以一天陪二十个男人睡觉也不讨厌吗?工作可没有那么轻松。 “你还记得被抢劫那天的情况吗?” “被组里的人间过好多次了,该说的都告诉他们了啊。” 圆圆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 我早已经整理好三方组织给我的那些资料 。琉香死死地盯着皆川交叉着的肩膀。她注意到皆川强壮的手臂上头许多不逊于旧桌面的旧伤疤。然后开始敲敲桌子,比画手语。 “她说想起一件事情。第一个进场的男人没有戴套头帽,左边手腕内側……等等。” 两个女人的四只纤纤玉手像互相触碰触角和翅膀的昆虫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在我眼前快速地交换着信息,感觉像是会随时洒下绚烂的鳞粉。终于,圆圆开口了。 “琉香姐说她看到的是一个有五个烟疤组成的五角形状的烫伤,像是某种刺青。” 他们居然在身上留下这样的无聊标记,这让我想起好菜坞动作片里看到的五角大楼,越来越像本人管辖范围内的小鬼们。我随口问圆圆: “今天你几点下班?” 圆圆诧异地望着我。琉香用手肘撞她,坏坏地一笑,然后似乎用我看不懂的手势开我的玩笑。 “琉香刚刚说什么了?” 圆圆的脸颊一片绯红。 “她说你在泡我呢。还说你并不坏。” 我对着琉香比画了一个叉。我想这个她应该会看懂。 “可惜她也猜错了。因为我们即将要去金发小姐专门店,那里的小姐都是讲英语的哥伦比亚人,所以想让你这个应该会懂英语的大学生帮帮忙。” 我和皆川对英语都是一窍不通。琉香又舞动她的手掌。圆圓解释道: “琉香姐觉得那应该很有趣,所以让我和你一起去。她是横滨人,这个表示‘呀’的手语是她自创的。” 圆圆边说边比画给我看,她大拇指的关节迅速地弯了两次,就像按自动铅笔的笔芯似的。我瞪大眼睛看着琉香,对着她在嘴边比画流口水的手势,以此表示我对她的“敬佩”。 (琉香姐,你真是太酷了!) 不知她看懂了没有,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圆圆一直笑着,也没有帮我翻译。 因为店里白天没多少客人,小姐的人数已经足够,所以圆圆愿意协助我们的调查。回店十分钟后她下楼,然后我们一起上了一辆计程车。第二家被抢的是属于丰岛开发的店一一隔壁的金发专门派对。哎,人们的欲望千奇百怪,无止无尽,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将来会出现一个动物占卜的绵羊派对呢。 我们在jr大冢站南口下车。在站前打完电话后,顺着电车的铁轨爬了四分钟的缓坡,最后出现在一栋只能以恐怖来形容的旧公寓面前。这是一栋等着被拆毁的四层楼,没有电梯。我瞄一眼这公寓就想掉头消失。估计来这里的只有常客了,不然怎么忍受这恶劣的环境——逃生梯的转角堆满塑料垃圾袋和沾满灰尘的过期杂志。我们艰难地爬上顶层,汗如雨滴。我按下了仅有的一扇油漆门的门铃。 门一开,两只目光极其凶狠的鲨鱼立在那里。那样子一看便知是黑道中人,恐怕就算是那里的常客看了这副模样也会考虑究竟要不要进去。狭窄的走廊尽头聚着一群辈分较高的鲨鱼。 “我们已经跟社长报告过了,因为这家店的社长还在住院,我们当大也不在场。可能帮上你的都写在纸上了。” 还是组织之前给我的那份倒霉报告吗?据说住院的店长右肩膀被警棍击伤以至于骨头都碎了。我们在玄关说话的时候,一个外国男人越过我的头顶对里屋的男人说: “你好。玛丽亚。露易丝在吗?” 我回头一看——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虽称不上猛男,但却有着西方人才有的厚实上身。简直就是帅哥,皮肤呈褐色,浓密的胡子,上身穿着一件美国西部那种镶有细流苏的棉布衬衫。我接着问店里的男人: “我想找被抢那天在场的小姐们问问情况。” “嘿,你小子别挡着啊,玛丽亚,快给我出来!” 外国男人在我身后不耐烦地叫着,完全不理会正在说正事的我们。他不停地看着他毛茸茸手腕上的那块闪亮的金表,甩甩手腕外侧更加闪亮的金镯子。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多半是来接约好的小姐的。 原本就挤满我、皆川和圆圆,这时又新加这一位壮汉,狭窄而肮脏的走廊顿时变得更加的拥挤。我竭力保持和善的笑容,对外国男人说道: “对不起。我们正在谈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的玛丽亚小姐会准时出来的,用不着大吵大闹。” 我不知道外国男人为何要发这么大的火。他立刻像念咒语般从嘴里跳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鸟语,面目狰狞地看着我,手已经向我袭来。顿时好像有一阵热风吹过我的左手。 就是那样的感觉一一冒着炎炎夏曰的当天阳光行走在路上,突然当你经过某栋大楼的转角处时,顿时会感觉一股热风扑面袭来。变幻莫测的大楼间隙风。皆川强壮的身体立马像充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动作快得比得上电影里的快镜头。他迅速地卷起他手中那本旧八卦杂志,紧紧握住的同时朝小白脸的肚子上狠狠一顶。小白脸的身体立刻变成一个v字形状,接下来他的头又遭遇杂志的一阵猛敲。 然后以让丰岛开发的年轻鲨鱼们目瞪口呆的速度,用不到十秒钟时间的惊人快动作解开了橫躺在走廊上的小白脸的皮带,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 在以腕力自居的小白脸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时,他已经躺在走廊下水道旁边,脑瓜不清醒地流淌着口水。专业保镖就是这样吧。该出手时就出手。就算没有刀子,仅仅是拿本杂志来当武器,他也会全力以赴。要不就干脆撒手不理。皆川的举动着实让我体会到那种瞬间燃烧的钢铁般的意志。 我们在楼梯空地上向哥伦比亚裔的妓女调查情况,圆圆的英语虽然说得不尽如人意,不过还好妓女也是半斤八两,再加上妓女不知哪来的本事,似乎看出圆圆是同道中人,她们的沟通倒是畅快。不过,我看上去也不像是警察或者境管局的官员就是了。 另外一个情报来自一个丰满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女人。褐色背心和拳击手服装那样面料的短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可以随着呼吸摇晃的胸部。 当我问到五角形烫伤的时候,那女人马上回答:西、西。 “被抢的前一天,有个上门的年轻小子左边手腕上也有那样的标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是好玩而已。” “年龄和身高?” “我分不太清日本人的年龄,不过他剃着光头,应该很年轻。身高和那个人差不多。”染了一头金发的女人指指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的皆川。看来,除了第一次的小鬼冈野外,还有别的小鬼。并且,他们早巳做过充分的准备,不是那种脑袋单纯的拼命小鬼,计划得倒是挺详密。 连续四次都那么侥幸,这种情况在池袋是不会出现的。 疲倦的我们搭乘计程车回池袋车站,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玻璃窗外的天空一片被夕阳晕染的红色。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正渐渐地落山,夕阳的光线射得人似乎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phs响了。 “喂。” “我崇仔。调查怎样了?” 难道是我多心了吗?g少年老大的声音感觉比平常还要冰冷。我支着手机靠在后座的车门上,这段时间经常坐计程车,虽然我没要报酬,这笔开销还是可以向组里报销的,一一包一天的车得了。 “发现了一条线索。” “说。” 我告诉他派对终结者的那帮小鬼们想得很周到,计划周密,行动的前一天还派人到店里去侦查。他们的手法干净利落,行动前后不到两分钟。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五角形烫伤的标记。崇仔只是发出带着寒意的应和声。我问道: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呢?” 每当崇仔用鼻子哼笑的时候我就有一股不祥之感。 “我这边的rastalove有人纵火。白天没人的时候,哪个不知名的蠢货把汽油从门缝里倒进去,点了火。” rastalove是g少年管辖的俱乐部。那个蠢货是向全池袋的小鬼们下战书吗?又是暗算killers又是放火,看来他不光是不想在黑色地带混,就连灰色地带他也不想混了。他究竟想干什么?想像穿透大气层的彗星一样。在还没到达地表之前就毁灭自己吗?还是想以这样的速度来射出沸腾的暴力碎片结束这一切呢? 依我之见,四人组这样的有勇无谋和深谋远虑似乎是有些矛盾。 我们在绿色大道上涌动的人潮中要解散的时候,圓圆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饿了。阿诚同学不请我这个帮上大忙的人吃饭吗?” 人潮中的不少上班族纷纷侧目圆圓露出半个屁股的热裤,然后像冲过岩石的激流一般给我们让出一条道。 “你不用回店里上班了吗?” “不回了。今天没什么心情了。嗯,皆川先生也饿了吧。” 圆圓说着就挽起了皆川满是伤疤的粗壮手臂,上臂正好陷进圆圓的胸部。那双乳房看起来可怜巴巴,如果你刚好回忆起刚才哥伦比亚籍妓女的会呼吸的胸部。皆川没有理圆圆,只是对我说道: “晚上一起吃吧,你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半天,神秘保镖才冒出这样一句话。 三月百货后面的居酒屋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店里很脏,只有用塑胶板子拼成的柜台和两张小桌子,老板每天从筑地批货回来,每一片生鱼片都有着金字塔那种尖利的斜边。碟子慢慢进入超载状态,皆川的吃相仿佛让我看到他意志的另外一个境界,他的食欲真的是惊人,几片生鱼片夹在一起,送进口。我和圆圆则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着毛豆荚,浅绿色的毛豆荚确定一种夏天的感觉。我问了圆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圆圆,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圆圆大大咧咧地回答。 “可能做和我专业有关的工作吧。不过也说不定,毕竟我现在这样赚钱太容易了。” 每天有五万到十万进账,对于金钱的感觉自然会变迟钝。 “因为我一直不用缴税,所以我把收入的百分之十都捐给了越南的失学儿童教育基金会。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光是我的那些钱居然可以供两个半的孩子上小学。” 从成人派对那些老头子身上得来的钱变成了越南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钱是没有标记的。奇怪的不是圆圆,而是她以外的那些人。国税局和警察居然对色情行业里流通的这一大笔免税巨款装聋作哑,可能对他们来说,见不得光的钱没有出现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潜入地下,所以那根本算不上是钱。 在默默无闻地消灭掉整盘生鱼片,同时啤酒杯见底后,皆川才满足地抬起头: “这样很好哕。我可是比较惨,读书才读到国中。” 我又要了两杯啤酒,接着问皆川: “别人为什么会叫皆川先生肉贩呢?” 皆川一脸茫然地说: “我在国中毕业后,当学徒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肉铺。所以……” “噢。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经常像刚刚那样把人大卸八块呢。” 皆川先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冰雪融化般绽开笑脸。感觉像雾开云散,突然万里晴空。“与那个也不无关系。” 皆川的故事慢慢揭晓了。你得相信这世界就是有那么悲惨的遭遇。不是我添油加醋,这回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皆川出生在一宁静的海边渔村。 “我爸爸是个穷渔夫,我家的七个孩子中我排行老二,所以念完国中以后我就被赶出去挣钱养家糊口。就在隔壁的肉铺里当学徒。那时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负责开店门,白天看店,晚上关门之后就把第二天要卖的肉给整理出来。一百多斤的半头牛倒挂在吊钩上,然后用刀沿着它的筋脉剖开,把肋骨上的肉全部切下来,最后用棉线穿过肋骨和肉的间隙,把骨头削下来。这个时候就会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皆川边说边像琉香一样用手势不停地在我面前比画着,仿佛那是必须用手来回忆的故事。 “肉铺分很多种,可是我那家店的老板简直是可恶至极。太吝啬,以至于每年才发一次的奖金都像割他身上的肉一般舍不得。看我是学徒,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我,只要我不小心弄坏了他要卖的肉,他就会用刀柄狠命地敲打我的头,直到敲出血,这样他还不肯罢休。因为血滴到肉上他又会因此而毒打我一顿。就这样我忍受了两年,就在第二年年底要发奖金的时候,他趁剁肉的机会把我的左手小指剁了个稀烂,我想他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主动辞职好省了那笔年终奖金。不过后来我还是拿到了那份奖金。你看,现在我的小指都只能弯曲着,没有办法。” “不过,我离开那家店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除夕那天晚上,当我顺利地拿到年终奖金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家的时候,那喝得醉醺醺的那老家伙刚好回家。他因为我没有大扫除而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只能抱着头不吭声。那老家伙既不赌钱也不玩女人,可是脾气硬得很,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了。回到家,我喝完一碗粥休息了一下,起来后准备看红白大战的时候,我发现右眼根本一片漆黑,红白大战里櫻田淳子[1]的动作一点都看不清楚。我立马冲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的眼球充血充得像要喷炸一般恐怖。我脑子里不断萦绕着一句话。我二话不说向我工作的那家肉铺走去。” 这时,我和圆圓都屏住了呼吸。的确,皆川的右眼到现在看起来也混浊不清,他抖动的双腿似乎无法安静下来。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他继续说道: “该死的打烂了我的眼睛,那混球打烂了我的眼睛……” [1]樱田淳子:偶像女歌手,成名歌曲是(我的青鸟),歌词开头便是“咕咕咕咕,我的青鸟啊”。 我突然想起白天小温对我说的话:作恶、使坏是一件很帅的事情。愚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完全没有理会醉醺醺老家伙妻子的大声哭叫,一口气就把他从桌子上拖下来,放到店中间,然后把他挂在吊钩上。钩子钩住的地方是皮肤和脂肪的间隙,那家伙像虾子一般跳来跳去,可是他无法挣脱,外套上渗满鲜血。我把串鸡肉的竹签剜进他的右眼睛,然后用菜刀将他的左手小指剁得稀烂——以牙还牙!他对我做过什么,我要一件不漏地还给他!我几乎是把他肢解了,然后回到家继续看红白大战。警察把我送进辅育院的时候,我不到十七岁。” “爽快!那老家伙后来改了吗?” 圆圆似乎邀人干杯般地喝道。 皆川摇摇头。 “那家伙死性不改。现在还是那样,对年轻的学徒照样是拳打脚踢,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直接把他了结掉。” 日本海边某个小渔村里屡见不鲜的故事。皆川的才能是在出了少年辅育院后参加了某个帮派后慢慢觉醒的。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帮派里倘若出了什么乱子总会找他出面。由于帮派里也有暗地里的尔虞我诈,锋芒太露的人也会遭到别人的嫉妒和排挤,所以很多次他都想和帮派解除关系。喝得醉醺醺的皆川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人身体的正中间和手掌一样都有一条生命线。在哪里下手都行得通,只要你顺着那条生命线咔嚓一声,那人就一命呜呼了。这比搬家时开箱整理东西可是轻松多了。” 白天皆川打小白脸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心情沉重。我用啤酒沾湿我的嘴唇,说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因为保护我才跟我一起行动的,对吧?我们的共同目标是派对终结者,而你的责任是抓人。” 皆川以一副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的愉快神情说道: “是那样。对了,等一下我们去k歌啊?” 皆川先生说他的主打歌是以前的歌谣,《沧桑的行船人之歌》。真是多愁善感的肉贩。圆圆也是一副雀跃的样子,于是我们就来到附近最近的一家卡拉0k,一直唱到凌晨三点,我们都累到不成人形的时候,才各自告别回家。真心盼望哪天我能过回我的小市民生活。 我想着,我必须抢在黑道或皆川之前找到派对终结者,那样我会稳妥地以“传说中的暴力案件罪犯”的名义把他们交给警方处置,否则他们很有可能变成冰冷的死尸。可是这样的想法能实现吗? 透过卧室的窗户我看到久违的西一番街的日出,夏天清晨的乌鸦和生鲜垃圾的世界。惬意的时光。虽然很想睡觉,头脑却清醒得恐怕一时半会睡不着。本想听音乐却不知听什么。我难得会这样。 第二天,东京地区的正午温度高达三十多度。我们约好在西口公园见面。圆形广场的石板像是海滩上烫到可以煎出荷包蛋的沙子。如果说是在西口公园的地面煎好的荷包蛋,估计没有人敢吃吧。 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第一个出现的是穿着白色迷你裙和亮粉红色的无袖高领夏季针织衫的圆圆。圆圆是我喜欢的健康型,不是那种电线手臂。她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玩,所以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调查,四处打听情况。 “诚诚,等久了吧?” 我摇摇头。俏丽的不规则刘海是美发师的精心之作,两颗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只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就叫我诚诚了。哎,随她吧。第二个出现的竟然是五分钟后从艺术广场走过来的牧野温,怎么是他?穿着短裤和长袖t恤,一副滑板族打扮的小温看到我坐在长椅上,便立刻朝我挥着手,微笑着朝我们这边跑过来。裤子上挂着的腰链晃动着。 “那个,打扰你们的约会了吧?” 小温走近长椅的时候又有些惊慌失措。 我解释道:“没有。这个人是昨天认识的。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噢,阿诚家的水果店不是开在西一番街上吗?伯母让我来给你这个。” 他边说边把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递给我。一闻那香甜的味道就知道是我家店里的卖的最好的商品一一切好后放在冰块上卖的凤梨。妈妈不愧是昭和前期的女人,若是喜欢某个人就会把店里的水果送给他。分好凤梨后我问小温: “你究竟有什么事?” “噢——那个,是有点事……” 小温说得很艰难,有苦难言的样子,手中的凤梨滴下汁液。极为内向的性格还是掩饰不了他那张美丽的脸庞。圆圆打着圆场: “哎呀,那个不重要了,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呗,诚诚。” 女大学生桧原圓,无业游民牧野温,我这样介绍。除此之外的成人派对红牌小姐、高收入户和监禁事件的犯人之一这些,我都没有说出来。正当圆圓和小温有说有笑的时候,第三个出场的、也有着苦衷的家伙来了。 歌技超群的宿醉肉贩。 皆川到场后我又重新介绍了一次全部成员。然后坐在长椅上发呆,因为前一天一直玩到凌晨的我们现在是没有一点马上行动的力气。热天底下的西口公园里,两个根本不在乎酷暑的小鬼正在乐此不疲地玩耍飞盘,看样子应该是国中生。 并排坐在狭窄的不锈钢长椅上,我们注视那个飞盘,视线随着横越西口公园的飞盘的轨迹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凭借手腕的力量飞出的飞盘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有时被风阻挡住前进的步伐,有时又弹跳上升,有时骤然地划出一条曲线。真是一副绝美的景象啊。转个不停的蓝色飞盘在已经完全适应飞盘轨迹的眼睛里远远望过去,与公园的绿色、大楼玻璃和霓虹灯交融在一起,仿佛一幅速度感强烈的抽象派绘画。 这让我不禁思考一个问题:怎样才算是普通人?现在一起坐在长椅上的我们,光顾专门派对店的男性客人和店里服侍他们的小姐们,这些都算吧。还有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或者我,难道不是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我深深地了解的这个普通世界,骨子里其实这样地不寻常,这让人想大声地尖叫。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又去探访了其他两家成人派对。巢鸭的熟女专门店和大塚的人妻专门店。一无所获。不管是哪家店,似乎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一点没有辱没自己的招牌。这两家的服务内容比昨天的两家还要辛辣。本来就是这样,皆川说。尽管圆圆自己也在情色行业中谋生,也还是感觉受到小小的文化冲击。小温则和以前一样,不管看到什么都惊慌失措。傍晚时分,我们在西口公园渐渐消失的夕阳中解散。分手前我对小温说: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究竟有什么事?” “噢,那个,没事,我们有机会再说吧。不过圆圆小姐真的好可爱。” 小温的目光一直追随圆圆从东武百货公司出口离开西口公园,脸上掠过一丝寂寞的神情。 “圓圆小姐是有点让人羡慕啊。那么下次见。” 小温走后,皆川假装没听见似的对我说道: “万人迷,接下来怎么安排呢?” “哪也不去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这次我暂时打算孤军奋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边躺着听音乐边思考已经粗略调查过的一系列问题。 你也有那种时候吗?当你不知道听什么音乐的时候,会潜意识地把手伸向glenngould的cd吗?他用钢琴演奏j·s·巴赫(今年是巴赫去世二百五十周年,不过我的下意识跟这个可是没有任何关系),那种让你又重回现实世界的音乐会给你的心灵注入新的内容。更奇怪的是,我的思考节奏总是和顾尔德音乐的快速节奏和诡异的间隔合上了拍子。 很遗憾,那天专门拿出来的特效药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自从崇仔下令g少年搜寻有五角形烫伤疤痕的那四个小鬼们,一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圣玉社在我接受委托三天来也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联系。 那四个小鬼没有对付少年小组和成人派对时在做些什么。玩飞盘?他们有这样的时候吗?实在是无法联系起来。他们的业余时间一定是在准备下一次的袭击活动吧。突然我又想到了最近好像在哪听过的关于二十世纪的世界史一一那飞速旋转的飞盘越转越快最后可以变成自我引爆的马达。那是以自我的能量产生更大暴力的马达。 伴随着《平均律钢琴曲2、2》的结尾,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在半夜两点时被phs的叫音从梦中惊醒。深更半夜,居然这个时候夹由话。是谁! “喂……” 耳边响起仿佛粗硬的砂纸般的男人声音。 “你是真岛诚吧。最近到处打听派对终结者的消息的是你吧?” “是。你是?” 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笑道: “无名氏。你女人在我这里。” 女人?现在的我连半个女朋友都没有啊。 “你说的是谁?你究竟想怎样?” “你先听听她的声音吧。” 电话在移动,那头传来的开门声和布料摩挲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我全身都敏感得变成了耳朵。的确,似乎传来远处女人的哭喊声。 “……救命啊,诚诚……他们是禽兽、强迫我……啊……不要——你们住手!……” 圆 圆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肉体被重物击打的声音,我的心因承受不住这声响而怦怦乱跳。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似乎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对他们吼着: “住手!你们究竟想怎样?” 先前那个砂纸声音愉悦地说道: “你女人厉害得很,我们一人上了她两次,还这么活蹦乱跳的。你还想再听听她的叫声吧?” 我感觉我肚子里面的暴力马达嗖地沸腾起来。 “你们就是派对终结者对不对?现在整个池袋的少年小组和黑道都在追杀你们,你们逃不了了!烟疤的事情已经把你们暴露了,快给我滚远一点,否则你们的下场……” 某个声音笑着问道: “否则怎样?你想怎样呢?” 当我再一次听见圆圆的哭喊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甩嘴巴的刺耳声音时,我的心脏快要紧张得抽筋了。 我的嗓子发出了和对方一样冰冷的声音,我只想让他们知道一个结果: “你们会全部没命的。你们知道黑道的报复手段有多么恐怖。如果不清楚你们自己都在干些什么的话,那么被抓到的人的存活几率是零。” 对方却平静地说: “白痴!我当然知道。如果怕死就不会做那事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女人吧。夜还长得很呢。” 挂断电话后,我一直到凌晨都没有睡着,可怕的宁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早上,我打phs给g少年和黑道,告诉他们派对终结者发现我在调查,而且绑架了协助调查的小姐。可是却始终没有线索啊。 “不管用什么方法,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他们找出来。” 我和皆川再次回到残障派对店里打听圆圆的联系方式,但店里男人除了手机号再不能提供任何什么。从琉香的手语看出她也十分担心圆圆。但是没办法,虽然她们有来往但都只是职场上的交情,毕竟,成人派对不是什么福社院,它只是单纯赚取钞票的地方。 因为这件事的特殊性,我们没有办法请求警方的帮助。毕竟,传说中的劫匪打劫了地下的色情行业并绑架了小姐,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超现实主义情节吧。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皆川一直陪着我几乎踏平了整个池袋。重新调查了所有的派对,向黑道挖情报,去圓圓所在的学校询问……但是一无所获。收集到的都是没有用的烂消息。 皆川开导我:“别太自责了。他们是一群乱咬人的疯狗。等你把他们捉出来的时候,我会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的。” 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是我耳朵整天整夜都回响着重物敲打肉体的恐怖声响。 圆圆在失踪两天后的一个下雨的清晨被扔在西口公园。 她是被清晨送报的男人发现后送到西口警署的。那时,她穿着内衣,眼睛被蒙住。巧的是她和牧野亚希一样被送往敬爱医院。被殴打得满身伤痕的圆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很虚弱。醒后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请求医生清洗她的阴道。我和皆川在即将变天的下午接到通知,立马搭乘计程车赶到连接千早和西池袋长崎二丁目的敬爱医院。 全是女性的四人病房里,圆圓就躺在房间左前方的白色铁床上。明显瘦了一圈的圆圆脸轮廓深凹,左边眼睛的周围被打得黑肿,一看见我们就用醉酒似的语气说道: “呀!你们来了啊。我被打了止痛剂,所以现在觉得快要飘起来,很舒服呢……” 我低下头: “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身体还好吧?” 圓圆没有任何表情,像白色的影印纸一般。 “身体还好,但是心好像都碎了。那些人真的好变态,他们烧我的时候还取笑我怕烫。做爱没有关系,可是我不能忍受他们边做边捶打我的肚子,真的是一群精神病!” 身后的皆川似乎是帮我问道: “他们胳膊上有烟疤吗?” “嗯。有呢。终结者的成员都有这样的五角形烫伤印记。” 果然是派对终结者。不过,终结者在圓圆身上所使的残暴手段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案子。 “终结者带头的小鬼叫彰是吧?” 圆圓瞪大眼睛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因为惊讶的表情影响到了左眼睛的淤伤,圆圆轻轻按按左眼睛……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拼命让自己记住这个名字,希望能幹你破案的线索,没想到你都知道了。看来还是没有帮上你。” 这些派对终结者早在出现之前我就认识了。千早监禁事件主犯少年a。二十岁的成濑彰;从犯少年b,二十二岁的冈野英二;少年c,二十岁的布施澄夫;少年d,十九岁的冢本重人。这是三年前的他们。他们投说错,我是白痴。 我早就应该猜到。四人组的派对终结者,就是千早监禁事件的那些小鬼们。他们折磨圆圆的手段一点也没有进步,还是与对待牧野亚希的一模一样。烧伤、殴打导致的浮肿、阴道裂伤。跟我通电话时宣告他已经回来池袋的,就是离开少年辅育院的三年后吧,有着砂纸般声音的一定就是主犯少年a——彰。他们是要在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再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badboysarebatown。 我要圆圆继续说下去。圆圆拼命地转动她那打过止痛剂的脑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想了解他们更多的情况,越详细就越对我有帮助: “他们有没有给过你东西吃?” “说起这我绝不会忘记。他们只顾吃自己的,不分给我一点点。这个我记得一清二楚,可恶的家伙们。他们的食物似乎都是从就在附近wsson超市买回来的。有一次叫重人的家伙花了五六分钟左右的时间就买了果汁回来。 “房间是什么样的?” “漂亮的套房。窗外可以听到只有一两节车厢的电车经过的声音,不是山手线那种连接式车厢。” 东京这一带有那种电车的,就只有穿越丰岛区中央的南北线、连结早稻田和三之轮的都营荒川线。双臂交叉站立的皆川神秘地笑道: “开始解体了。” 解体是皆川兴高采烈的时候或者陶醉的时候经常挂主嘴边的口头禅。听到老歌的过门或者是将酒像清水一般灌入喉咙时,都会冒出“快解体啦”的话语。我继续问圆圆: “你被送出来的那天早上,从西口公园到那套房子的距离大概是多远,你能估计吗?” 闭上眼睛回忆的圆圓脸上布满伤痕,深浅不一的黑色伤口、绿色伤口、黄色伤口,乍一看就像个电影中化过妆的死人演员。 “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眼睛被蒙住了。大概是十分钟,不超过二十分钟。” “谢谢你。很有用。” 圆圓到现在还陷在恐惧之中。说“谢谢”的时候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她却像害怕传染疾病一样,唰地避开我的手。 “呃,对不起。我刚好想到那些人的事……” 没关系,我说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有握手拉触的企图。原本那么外向开朗的圆圆在两天的时间里就被折磨成一点风吹草动就被吓住的模样,我真的无法原谅我自己。 派对终结者将是这一次要击溃的对象。 我和皆川走出病房时,发现垂着头的小温站在走廊里,还是长袖t恤的打扮。见我们出来,他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 “圆圆小姐,真是不幸,这种事情,我……” 我猛然抓住突然大声哭泣的小温像女孩般纤细的手臂,将他的袖子卷到露出手腕。他惊慌失措。 “果然。” 小温的左手腕里侧果然有五角形的烫伤烟疤,和派对终结 骨音 天朝版 转自 asano、[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你知道世界上最快的声音是什么吗? 它不是夏天轰隆而来的雷声,也不是改装机动车风驰电掣的发动声,更不是在风雨过后象征天晴的清脆的小鸟唧喳。它的速度,比这些声音还要快,还要更快。是的,也许你不会想到这是什么。因为,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在没有与它面对面的时候,都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 很低沉、很朦胧,但同时又异常的尖锐。没有任何的征兆,就在一瞬间出现。它只是执着于自己的速度,奔腾咆哮,感觉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但一刹那,就整个把你包围。它不像是出现在你的耳畔,而像是直接去剧烈地震撼你的神经。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声音,是在池袋的live house。这声音集中了所有速度的特性,形成饱含激情的光圈,环绕着每一个充斥在楼层里的小鬼。而他们,只能以顶礼膜拜的姿态,沉醉,呼喊: “太帅了!继续吧!” 关于这些小鬼,还是有必要和大家交代一下。他们虽然看起来空洞无聊甚至颓靡,可以算是这个社会遗留下的畸形“产物”,但却有着强烈的感官敏锐性。所有东西,他们都能够非常轻易地划分为“酷”与“不酷”。而这声音,就被他们断定为“酷”音。但关于这种声音的由来,估计这些小鬼们就没有心思去考虑了。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欣赏到如此之快的声音,也就足够了。大脑已经不存在对其他任何事物的考虑,只是完全处于一种被征服的状态。 喇叭牛仔裤伴随着他们的呐喊,仿佛也被注入了情感般摇摆着。这声音,这世界上最快的声音,小鬼们享受其中,根本意识不到那背后的付出。 在这个颠覆的世界中,鲜血不是我们的目的,肉体只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杀人,只不过成了附属品,作为结果出现而已。 我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让我们热切渴望、近乎完美的事物。 今年夏天池袋最流行的,是可以露出股沟的低腰裤,还有就是对街友的恶意攻击事件。这里的街友,指的是那些露宿在公园里面的一些上了年纪但却有着奇特爱好或者是经历的老人家。 而我,只是将自己定位为旁观者。这两件事情,都没有令我产生太大的兴趣。 炎热的七月和渐凉的八月,我依然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同时断断续续地进行一些专栏写作。不谈恋爱,不接案子,至于有没有爱情就全部交给读者您来想像了。我仍旧如流浪般徘徊在池袋的大街小巷,读了很多的书,写了一些专栏文字。而其他的时间,几乎都是无所事事。 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拥有镜子的孩子。” 我觉得这句话和我的状态很像。我也像是拿着一面小小的镜子,站在街头。从镜子里面,我可以看到东京的街景,当然,还有那些小鬼们的身影。在我的眼中,这个世界有着淡淡的蓝色以及不够充实的厚度。有时候,我也会转换一下镜子的角度,希望能从中反射出没有被发现的世界的另一面。当然,会为这样的行为欣喜的,只有那些拥有二十岁以上的生理年龄却还保持着单细胞小鬼特征的人。 谁能真正理解小孩子的烦恼呢? 我可以。小孩子几乎都不喜欢写作文。 每当“street beat”要交稿之前,像是成了一种习惯,无论灵感是否已经衍生出来,我都无法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而总是要来到街头无目的地徘徊。街上那些看似平常而又简单的手机铃声、汽车鸣笛声,甚至是行人边走边吐露出来的细密谈话,都会像相互碰撞的音符备份在我的脑海中。就这样在池袋的街头体会两个小时之后,我的脑海中就可以编织出一段有节奏的文字。 只要第一句话构思出来,我就会立刻冲进一家位于罗曼史大道的汉堡店,这间名叫vivid burger的狭小快餐店,成了我近几个月来的书房。 九月,马上又要到交稿的日子。我穿过自动门,以习惯性的姿态和语气来到老柜台前点餐。 ◇ “老样子。” 留着金色长发、戴着三角纸帽的隼人,不耐烦地回答: “又只要咖啡吗?反正你在这儿一待就那么久,要不然尝一下我们的套餐或是琉球堡吧?”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牵强的笑容。至于他推荐的汉堡,其实我之前就已经见识过了,只不过就是把油腻的肉片和鸭梨片一起夹在面包里,感觉不到一点儿美国汉堡的味道。 “只靠这种食品来招揽客人,我估计这家店也撑不了多久了。” “嗯,可能吧。”隼人边说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咖啡机。因为目前店里惟一的正式员工没有上班,所以他还要代表着店长的职位。 “来,咖啡,让您久等了。” 和咖啡一起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一块在任何快餐店都可以买到的派。 “这不是我点的啊?” “我请你的。你忙完了来找我一下吧,我有事儿想请你帮忙。” 隼人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摆弄着自己的帽子。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头发在多次的染烫过程后,已经变得毛糙干燥,无精打采地趴在脸上。不得不说的是,隼人其实是一个在池袋很有名气的乐团的副吉他手,虽然对摇滚乐手来说,他的脸颊未免有些过于丰润。不过,谁都会有一两个缺点的。 顺便说一下,我的缺点就是过于心软有些爱哭。不过,想必有些女生会觉得这样很可爱吧。 当我的文字布满两张稿纸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了。池袋也迎来了它的又一个黄昏。身穿华美套装的酒店公关,以及套着各色运动服的特种营业小姐,拎着千篇一律的lv和hermes,纷纷走过楼下的罗曼史大道准备上班。 估计是通过店里的摄像头看到我在收拾电脑,隼人立刻倒好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了上来。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隼人依旧露出牵强的待客笑容。其实,我连他的本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乐团后天会在池袋matri举办现场演唱,我这边还剩了一些票。” “这样。那我就来一张吧。” “谢谢啦。可是这样感觉还是太冷清了。阿诚,你和g少年的头目不是兄弟吗?能不能帮我顺便提一下?只要他开口,演唱会的票一定很快就卖完的。” 崇仔那张仿佛冻结于南北极的笑脸顿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冰冷的笑容简直感觉无法直接去碰触。我真希望能让这嬉皮笑脸的吉他手亲自见识一下。不过说实话,我和崇仔的关系实在没有他形容的那么亲密。 “我看还是算了吧。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基本不可能。要是你还想在这儿待下去,最好还是别打他的主意。” 说完,我拿出钱包。隼人不情愿地点点头,抽出两张票放在我面前。我正想告诉他一张就够了,他却说: “你肯定要带上女朋友吧?一共八千块。” 考虑到面子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掏出八千块钱,看着瘪下去的钱包,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 为了放松刚才疲于写作的紧张状态,我踏进了池袋西口公园。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闭上干燥发涩的眼睛。那一瞬间,竟然感到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声响,像波涛一样席卷我的周围。 那是被我们忽略的或者说是习以为常的声音。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我们却没有去注意它。伴随着徐徐的微风,我感觉到了残存的知了清脆的叫声,仿佛可以判断出它们正趴在哪 棵树甚至哪根枝干上;伴随着远处汽车的行进声,《教父》的主题曲盘旋到了空中,与气压的流动完美结合,如风一样倾泻下来。当然,还有世界上最自然的声音,来自于微凉的风,来自于树与枝的摇曳,来自于空气的流动。这是一个城市最和谐的状态,没有修饰,只是这样流露到我的耳畔。 我沉醉在这自然的声音中,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才仿佛把自己唤醒。感觉刚才因为过多思索而发热的头脑已经彻底清醒,整个人干净得好像大桶纯净水。深呼吸,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自然的声音能够给予我更多的欣慰了。我好像已经融入到这个城市中,成为它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完全放松自己,尽管没有钱、没有梦想,也没有女朋友,附着在池袋底部的生活倒也不坏。就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去考虑日本的未来吧!反正我已经无法更堕落,因此也完全不考虑改变自己。 ◇ 就像路边最不起眼的小石头,它们不懂得自我反省,也没有人指望它们会蜕变成闪闪发亮的钻石。 伴随着轻松的心情,我起身离开池袋西口公园。走到广场的红绿灯旁,那辆手推车又出现在惯常摆摊的位置。被蓝色塑胶布包裹着的纸箱里,摆放着刚上市不久的各类杂志,以一百元一本的价格叫卖。 “嗨!小伙子,你是真岛吗?” 我本来打算悄悄走过去,却突然被一个男人叫住,他的声音深沉而又喑哑。我转过头去,看到一张严肃的面孔以及灰白相间的络腮胡。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可以借几分钟聊聊吗?” 他相貌威严挺拔,本以为身材一定很高大,没想到站起身来,还比我矮了十公分左右。身上穿着发旧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裤,脚下是一双褐色的西部仔靴。他刚说完话,一个明显是街友的男人便从暗处钻了出来,帮他看着摊子。 “跟我来吧。”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权威感。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又和他一起回到了刚刚离开的池袋西口公园。 我又一次坐到了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可以看到公园对面的东京艺术剧场,还有巨大的四角铁柱扭曲变形而成的公共雕塑。环绕在我身边的是这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你已经听说了对街友的连续攻击事件吧?我就是想找你谈谈这件事。” 我确实听说过。今夏的池袋经常被人谈起的也就是低腰裤和街友攻击事件了。这类事件已经令警方无所适从。没有赶上末班车的小鬼们,把怨气发泄到睡在公园里的街友身上。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种娱乐的方式。这些事情已经不会出现在新闻版面,可见类似的事件在日本早已是人尽皆知了。 “您贵姓?” 相貌堂堂的男子露出英俊却又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容。 “在我们的世界里,名字只是个符号,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告诉你我的绰号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男子便接着说道: “日之出町公园的新叔,大家都这么叫我。至少在这一带,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确实与晚年的胜新太郎已故的日本武侠巨星,以《盲剑客》系列电影为大家所熟知。他饰演的人物“座头市”,为正义而战,行侠仗义,因为其崇高而伟岸的形象,给日渐颓靡的日本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几分神似。 “就是那个演出《盲剑客》系列电影的胜新?”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对时代剧还挺熟的嘛。” 我也笑了起来。很有意思的大叔,说不定以后可以写进专栏。但是,关于是否要掺和眼前的街友攻击事件,我还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抱歉,我想我真的帮不上忙。这件事情的被害人和攻击者这么多,而且分散各地,我实在没法调查。还是由警方介入比较好。” 男子的情绪有点激动,感慨地说: “警察压根儿就不管我们的死活,因为我们没有钱去交税呀。大部分街友都是五六十岁甚至年龄更大的老人家,因为无家可归才会选择在公园里住下。现在的治安情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没有一些防身的家伙在身边,根本不敢踏踏实实地睡觉。 “你要知道,有些人甚至在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在梦里就被十公斤以上的水泥活活压死。可警察给我们的惟一建议就是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那样和让我们去死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像着这些街友年轻时候的样子,也许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无比意气风发吧:怀着一些梦想,打拼着,幻想着自己的前途。而现在的他们,恐怕也就对应着我的未来。我既没有专业的技能,也不敢保证哪天西一番街的水果店不会关门大吉。哦,我还有服装杂志的专栏稿费,不过跟高中生兼职的收入没什么差别。 联想归联想,我还是要保持理智:“很抱歉,不过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 男子无奈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 “今年夏天,池袋附近已经发生了十五起这样的攻击事件。大部分的案子,警方都在现场抓住了喝醉酒的年轻人,带回警署辅导教育。 “但还有五件案子,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查到真正的行凶者。其中一件,警方表示可能涉及帮派斗殴。至于其他四件案子,就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了。” 说到这里,男子低下了头,嘴唇一张一翕,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突然,他又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眼神里布满杀意。 “我想我必须让你知道这四件案子的严重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每个人都在被下了迷药之后,被人折断了骨头。第一个人是小腿骨和膝盖骨,第二个人是腰骨,第三个人是两根肋骨,第四个人是肩骨和锁骨!” “警方知道这些情况吗?” “当然,他们都知道。但却不愿意为了我们加强警力,只是让我们自己提高警惕。” 这么说来,攻击者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想混在街友攻击事件当中,借着街友攻击事件的渲染,目的却是趁机暗中折断他们的骨头。不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知道,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不论对社会还是对个人,我们都是早死晚死无所谓的家伙。我听说你是个很有手段的侦探,和街头的帮派交情也不错。这点钱,我知道,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点点凑起来的。” 他好像有些激动,开始有些不规律地喘息:“只是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查出这个可怕的‘断骨魔’!我们毕竟也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啊!” 这时,他相貌堂堂的脸孔竟然激动得泛红。在我这颗小石头面前,这个男人居然因为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而自卑。我忍不住打断他,十分肯定地说道: “没错,你们的确都是一分子。” 他或许是惊异于我语气的肯定性,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其实,我也只是因为父母在池袋开了一家水果店,所以才在这里住下的。”我也恢复了一贯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我没有什么优越的背景,也不算是富家子弟,只是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日之出町公园的胜新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听你的意思,你是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了吗?” 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也挺了挺自己的腰杆,感觉它是这些日子以来挺得最直的一次。我的暑假结束了。在没有真相需要我追查的时候,我也就等于是半具行尸走肉。我记下了相貌堂堂的街友的电话,告别了午后的公园——无家街友们的住处。 在返回西一番 街的路上,我按下了崇仔手机号码的快捷键,习惯性地等着他的手下小弟先来接听。然后,崇仔的声音就像带有潮气的寒流一般笼罩在我的耳畔。 “阿诚吗?干吗?” 没有一句像样的问候。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位池袋国王的规矩。 “我这儿多出一张live演唱会的票,后天晚上的。” “然后呢?”国王似乎很不耐烦。 “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我说阿诚,要是你只想告诉我这个,我可没空奉陪。我可不像你那么闲!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你的急性子不能改改吗?本来就没几个朋友,小心都被吓跑。我只不过是先通知你一个比较轻松的消息,现在才是重要的事情。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有关街友攻击事件。” 崇仔的声音忽然变得像零下的气温一样锐利。 “说下去!” 我把胜新对我说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尤其着重突出了那四起迷药断骨事件。 “好。我知道了。后天matri见!” 像电报一样简短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第二天,我窝在四叠半的房间里继续昨天没完成的专栏。因为开头足够精彩,整体的大纲已经确定,剩下的六页稿纸只需要一半的工夫就可以搞定了。傍晚时分,我顺利地完成了专栏,然后拨通了胜新的电话。现在的街友也是每人一部手机。趁着现在的时间充裕,我准备把断骨事件整理一下,存到电脑里面。 ◇ “是日之出町公园的新叔吗?我是阿诚。” 刚刚赶完稿,我想我的声音也许有些飘飘然,电话那端胜新的语气则还是一贯的严肃冷峻。 “嗯,是你啊!我们真的惨了。” “怎么了?” “今天早上,在下落合的乙女山公园,发现了第五个被害人。”胜新的语气在严肃中透出了一些失落。 感觉像是一下子坠入谷底,我刚才那种踌躇满志的状态仿佛被一下子抽走了,已经建立起来的信心被全然推翻。 “这次被折断的是哪部分骨头?” “右手臂上的两个部位。作案手法和之前的四件案子几乎是一样的。街友都是先被药迷倒,之后骨头就被‘啵叽’一声折断了。” 我只能拿着手机,刺耳而又令人心寒的象声词传入我的耳朵。 “没有人看到攻击者吗?” “根本就找不到目击证人。攻击者都是在深夜,趁大家熟睡的时候才开始作案。据说被害人都是在早上被疼醒的,根本就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嗯。知道了。现在,请把你所了解的关于‘断骨事件’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胜新以他那铿锵有力的语气,向我描述了“断骨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我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侦探,边听边记,同时也不断地向胜新提出问题。 挂断电话,我立即撰写要交给崇仔的报告,最后以专栏写作的二十四倍速度完成。 如果一直以这种速度写作,说不定我可以放弃水果店看店的职业,变成能靠专栏维生的作家呢。不过应该不会有读者乐于每期都看到探讨池袋街友的专栏吧。 池袋matri,是一家位于东口丰岛公会堂附近的live house,属于视觉系的鼎盛之作。每次路过门口,总会看到大白天就排着长队的浓妆小鬼们,到处都是花掉整瓶发蜡做出来的刺猬头,紫、绿、橘、粉红……呈现出如彩虹般艳烂耀眼的效果。 但是,当晚的顾客却全部放弃了平日的装扮,整个live house里只有黑白两种色调。男人的衣服如中世纪教堂的修道服,而女人的服装则像是《爱丽丝梦游仙镜》里的丧服。每个人顺着脸颊直到鼻翼的两侧都涂上了深灰色的阴影。 隼人加入的乐团名叫dead saint,标榜哥特式风格。在这个充斥着麦当劳和迪斯尼的二十一世纪,他们崇拜恶魔,希冀着破坏和死亡。但话虽如此,他们崇尚的可不是什么高深的哲学,那种高级乐团只存在于英国,从乐团并不高深的服饰装扮中就可以看出,他们不过是抄袭罢了。无论在哪个时代,小鬼们总是拼了命想跟别人如出一辙。 我穿着打折的时候买的gap,像异类一样点缀在这些面如土色、穿着黑白色调衣服的小鬼们中间。他们从我的身边经过,无一例外地都会斜着眼睛瞪住我,然后就像准备参加禁忌仪式一样,面无表情地被吸入通往地下的楼梯。 离开场只有十分钟的时候,一辆奔驰的rv休旅车终于出现在live house门口。车门打开,池袋国王现身,一身带有冰河般透明感的浅蓝色外套及长裤。我虽然对自己的着装漠不关心,不过凭借着时装杂志专栏写作的灵敏度,轻易就研究出了国王身上穿的是2001年版的jill stuart秋冬装。无论在哪里,国王都是贵气逼人啊。 “等很久了吗?” 崇仔瞥了我一眼问道。rv休旅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我摇了摇头,把门票递给他。 “走吧!” 于是国王和老百姓便也如参加禁忌仪式般并肩走下通往冥府的楼梯。 matri的面积很大,将地下一、二楼全部打通,形成一间有着绝对高度的空旷场地。习惯性地要了一杯无酒精的饮料,我和崇仔坐在三角形的走秀台旁边,从这里我们可以望到整个舞台以及楼层。虽然只坐满了一半,整个楼层却已经被穿着黑色僧服的小鬼们塞得满满的。国王开口了: ◇ “池袋还真是什么样的小鬼都有啊。” 我点头表示赞同:“没错。还有一些小鬼会折断街友的骨头来消遣呢!” 广播通知表演将推迟二十分钟开始,这在matri是常有的事。我趁机把胜新告诉我的断骨事件简明扼要地传达给了崇仔。国王的眼神投向楼层里密密麻麻的小鬼们,露出浅浅的一笑。 “听起来,这像是一个游戏。从脚开始,然后是腰、肋骨、肩膀,然后是锁骨和手臂。被折断的部位都是在依次向上移动。” “嗯。我也注意到了。下一个受害人被折断的地方可能是脖子和头。这也未免太残忍了。” 高傲的国王却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态度:“如果能够使警方重视到这件事情,也许是个不错的途径。” 我有点动气: “就算要牺牲一条人命,也算好事吗?” 国王抬起原本注视着楼层的视线,看了我一眼。被枯枝划过脸颊一般的感觉。 “嗯。这也许就是你的优点吧。不过,就算‘断骨魔’不再作案,三个月之后,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也会拿走几十条人命的。” 国王说得没错,这是没有任何反驳可能的事实。就像夏蝉永远挨不到秋天一样,寒冷的冬天对于东京的街友也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我并不知道,三个月后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对于东京的街友来讲,究竟会涉及几十条还是几百条人命。我的态度不自觉地变得强硬: “我不能赞同你的看法。自然死亡和被人杀害是完全不同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况且,那些露宿公园的街友和g少年的小鬼们有什么不同吗?大家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们现在看起来很神气,但只要连续遇到倒霉的事情,迟早也会跟那些老人家一样无家可归的!我想,看他们的情况,就可以预见未来的日本吧!” 这一次,崇仔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 “哈哈!好吧,你就尽管把我的名字也加入候补街友名单好了。虽然我现在管着整个池袋的g少年,不过有的时候自己也会怀 疑这是不是一场梦。没想到这场梦居然一直持续下去。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说阿诚……” 崇仔难得地收起他冷峻的语调,一脸正经地给了我一串长长的句子: “如果我真的成了西口公园的街友,你有空一定来找我玩吧!咱们还可以叙叙旧呢。” 真是一个体恤民情的国王。现在我也好像更加明白,为什么那些浑浑噩噩的小鬼们会如此爱戴他。正当我无言以对的时候,崇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口气。 “我就不和你提报酬的事情了。你只需要去揪住‘断骨魔’的狐狸尾巴,其他的事情,全部交给g少年就好了。” 我正要开口道谢,场内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但还是可以感受到那闷热而又浮躁的气氛。静谧的气息,涌动着一种无声的气流。在热气翻涌的黑暗里,我和一群小鬼一起听到了那个声音。 是的。就是那种声音。与海底鱼雷爆炸的声音非常相似。虽然模糊不清,却带有更加钢硬的特质。它有着低沉的气势而又异常鲜明、尖锐,你甚至来不及去分辨其中的成分。声音仿佛不再依赖耳膜接收,在用身体来感受空气振动的瞬间,两耳中间就会清晰地浮现出声音的轮廓。那无与伦比的速度感,如箭一般,直接插入你的心喉。 舞台上堆成小山的pa专业音响喇叭里,那种声音一波波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而我们,只能仰视、闭目、屏息,选择接受。直到在切割成一块一块的乐音间响起低音大鼓和电吉他的熟悉音调,才总算让人安下心来。我屏住呼吸,看向身边的崇仔。崇仔扬起声调喊道: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我摇了摇头。回想着这股声音的力量,令人全身酥麻,就像酒精一样让人迷醉但又欲罢不能。随着节奏慢慢走向低缓,音量越拔越高,matri里所有的照明设备和闪光灯在瞬间点亮,舞台的气氛立即进入白热化的狂潮。在明晃晃的黑暗中,一个全身垂挂着黑色羽毛的男人,伴随着腰肢的摇摆和臀部的扭动,高唱着出场。观众的欢呼声瞬间爆发。 ◇ 主唱的歌声让我感受到了当晚第二次的冲击。难怪这个乐团会这么走红。聆听吧。聆听这首我将心脏撕裂写成的歌曲吧!聆听这首鲜血之歌。鲜血之歌。鲜血。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虽然有着澄净的高亢嗓音,但却像用毛巾摩擦玻璃、用指甲刮过黑板一样,虽然在听到这声音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忍受。但当那声音戛然而止,我却突然间变得坐立不安。我强烈地渴望能够再次感受到那声音的冲击,就像渴望能够被粗糙的沙粒摩挲神经一样。 我只是想再次去感受那种被穿刺的滋味。 像被飓风吹倒的一片秋草,充斥在楼层中的小鬼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仿佛在等待着灵魂的救赎,仿佛想要分享他的鲜血。崇拜、激情、推崇、仰慕,都已经无法形容小鬼们对他的热忱。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跟随着他的歌声,不顾一切地狂热追随,直到地狱深处。 吹笛人不只出现在汉默恩(hameln),现在连池袋都有了他的足迹。 冷静下来仔细聆听现场的演唱,很容易就可以发现鼓手的节拍不是很稳;隼人的伴奏虽然在竭力地表现自己,但在音感方面明显不足;主吉他手和贝斯手的演奏还算合格;至于拥有黑色羽毛的主唱则是令人咂舌的亮眼。 在编曲方面,开头的前奏、中间的音效以及整体的立体感,都相当紧凑,令人感觉眼前一亮。一般的摇滚乐,如果在乐器与乐器之间出现了演奏空当,只会用轻轻的节奏带过。但这个乐团却在中间填充上了有着极度重量感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有完美的碰撞,每一种乐器都将自己的音质特色发挥到了极致。背后想必有个天才的编曲者吧。 结束了长达七十分钟的表演。我转过头去,崇仔脸颊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国王也兴奋了。 “难得上街走走,看来也不错嘛!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刺激的玩意儿。” 深有同感。 观众渐渐安静下来以后,我走向后台,准备向汉堡店的代表店长打个招呼,顺便给他介绍一下他仰慕已久的池袋国王。 休息室很小很脏,听说曾经有乐团还在这里多次闹过事。白色的墙壁在经过重复粉刷之后,留下了凹凸不平的阴影。一面墙上挂着大大的镜子,四边镶满了灯泡。dead saint乐团的成员垂着肩膀,排成了一列面向墙壁站着。 我和崇仔走进休息室,眼睛上涂满黑色眼影的隼人转向我们: “哟!阿诚,这位就是g少年的国王吗?久仰久仰!” 他边说边伸出他那只缠着脏兮兮绷带的右手。刚结束了live,他看上去还很激动。 崇仔的眼神一直盯着这位副吉他手的手臂。 “g少年的头目,找我们有什么事?” 从休息室的深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隼人赶紧介绍道: “sin,这位是我的朋友阿诚,而这位是阿诚的好朋友,g少年的国王崇仔。我想国王也许可以帮我们乐团做宣传,所以特地请他过来的。” 主唱的名字似乎是以英文写成的“sin”,自从乐团狂热的气氛渐渐散去之后,很多乐团成员都会给自己取这种有名无姓的蠢外号。sin好像对我们没什么兴趣,听完隼人的介绍之后,只是在他那湿漉漉的额头上盖上一条黑色毛巾,就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我没有加入fans团的意思,不过是来跟隼人打个招呼,所以对他的举动当然也不会介意。当然,摇滚歌手本来也没听说过有举止随和的。这个时候,又一个阴郁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sin,走吧!”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用力把铝箔纸捏成一团时发出的声音。和sin的音质不同,但同样是令人很不舒服的金属特质。我转过身,看到了这个站在门口的男人。腐叶色的土黄色连帽t恤,由橘色和褐色随机组成的迷彩裤,还有一双红色的工作靴。因为头上戴着帽子,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只看到下巴处细密的山羊胡。sin站了起来。隼人问: ◇ “sin,今天的live检讨会怎么办?” sin面无表情地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你们自己开就好了。” 于是,“黑色羽毛”主唱便与“迷彩男”走了出去。乐团的鼓手对准sin刚刚坐过的折叠椅,狠狠地踹了一脚。 “搞什么啊!一天到晚就知道跟须来混在一起。我们也是dead saint的成员啊!” 这个乐团的解散看来已是注定的事情。一个乐团中只有一名才华横溢的成员,而其他的成员不过是默默无闻的陪衬。在这样不平衡的状态下,想坚持摇滚下去可不容易。 离开matri之前,我跟隼人聊了几句,向他询问刚才的那个迷彩男究竟是什么角色。崇仔则站在灯光打不到的角落里,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秋天色彩的迷彩男名叫须来英臣,是一个技术手法相当高超的音效师兼编曲者,据说他独力负责乐团的cd及live音效。而作为主唱的sin,同时也是乐团歌曲的词曲编写者。这样一来,sin和须来就像是珠联璧合的默契小团体,让dead saint在池袋本地闯出一定的名号来。 “哈!其实刚才的表演,就有一家很大牌的唱片公司派人来欣赏了,就坐在你们桌附近。说不定,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正式出道啦。阿诚,要不要我现在先给你签个名啊?” 还真是天真无邪的吉他手。不过在出道之前,还是先想办法减掉你这身肥肉吧。我跟隼人告别,和崇仔 再次滑向楼梯口,回到了地面上。池袋还没有迎来深夜,吹来的风却已经带着些秋天的凉意。崇仔所说的西伯利亚寒流,对于日之出町公园的委托者来讲,可真是一场严苛的考验。 我和崇仔走在入夜的池袋街头,四面八方不断传来对国王的问候声,这种一直频繁重复的声音听多了还真是很烦。崇仔不断地向g少年们举手、点头或是微笑。当国王真是辛苦啊。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这条街上惟一高达六十层的摩天大厦——太阳城。这样的大厦在新宿随处可见,但在池袋却仅此一栋。说句实话,我也不觉得池袋需要第二栋来充场面。 胜新和街友们居住的日之出町公园,就坐落在与这栋摩天大厦比邻而居的西友银行的拐角处,四周环绕着商业大楼和普通住户。在零星种植着低矮灌木的公园一角,零星散布着五六间蓝色塑胶布搭成的房子,这就是街友们的“家”了。 公园的环境很干净,也许是为了预防犯罪,水银灯将整个公园都照得如白昼一般。但有些偏低的气温还是提醒我们,现在已经是公园的深夜了。公园的长凳上为了防止有人横躺,还被钉上了隔离板。 相貌堂堂同时也威风凛凛的街友领导者从长凳上站起来迎接我们。 “啊!真高兴你们能来。” 崇仔露出苦笑,然后和胜新打过招呼,算是拜了码头。我们都坐在长凳上,才刚刚准备商量事情,一个男人就跌跌撞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朕忧心于吾国的未来……” 这个男人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西装上沾满了泥土。头上顶着吉野家的外带便当盒套,还用橡皮筋固定在下巴上。我想,那就是他的皇冠吧。这里也有一位孤独的国王。 “国王,今天有什么收获?”我是第一次听到胜新大叔这么亲切的口气。 孤独的国王摇摇晃晃地从他的背包里倒出了一大堆周刊和漫画杂志,其中居然还有我写专栏的那本时装杂志。胜新看了看我们,继续说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这两位商量,具体的事情过会儿我会再向陛下详细禀报。您现在能不能回避一下呢?还有,今晚我已经准备了酒哦!” 头戴饭盒皇冠的男人在听到胜新的最后一句话时,微醺的眼中放出了一丝光亮。 “贤卿真是善解人意呀。好,那你们就尽快解决吧!” 搜集杂志的国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了灌木丛旁的“蓝色塑胶部落”。 简单地向胜新介绍过崇仔之后,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正题。在日之出町公园遭到袭击的五个人当中,有两个人出席了我们的讨论。其中一个是小腿骨和膝盖骨被折断的第一名受害者,另一位是被折断左边两根肋骨的第三名受害人。其他三人还躺在医院里,其中第二名受害人虽然已经治愈了龟裂性骨折的侧腰骨,但因为医院太舒服,怎么也不愿再回到公园来。能填饱肚子的一日三餐,加上松软的床,甚至还有随时提供的止痛药给他甜美的睡眠。 ◇ 第一个受害者只有四十来岁,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镜,给人一种标准上班族的感觉。除了晒得黝黑的皮肤之外,如果他拎着公文包去上班,看起来也一点不奇怪。男人表情淡然地叙述道: “我平时都是在首都高池袋附近活动的。六月七号那天半夜,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攻击,一下子昏了过去。据说我是被一种叫三氯甲烷又叫氯仿的药物给迷昏的。” 崇仔冷峻地说: “你记得还真详细啊。” “还好吧。因为警察给我录过口供,地点和时间我想忘都忘不掉。” 黝黑的脸庞呈现出了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低头抚摸摩曾经骨折的右膝。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摆着一根光滑的铝制拐杖,金属的冷调质感与夜晚的静谧并不协调。我问: “三氯甲烷这种药名,你也是从警察那儿听说的吗?” “是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五点了。我只是感觉膝盖肿得很大,简直要从裤子里顶出来,就好像裤子里面被硬塞进去了一只橄榄球。疼得很厉害,但也只能咬牙忍着,爬到离我最近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胜新手臂交叉在胸前,一言不发,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穿的只是运动服,他的气势却仿佛是统领大军的一方诸侯。我继续提问: “在被攻击之前,你有没有觉得曾经有人跟踪你或者是特别地关注你?”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只是摆了摆下巴。 “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我们平时就已经习惯了避开人群,如果被别人盯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默默无闻、静静度日的一群人,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隐藏在人群之中的人,他们究竟是怎么被残忍的“断骨魔”选中作为攻击对象的呢? “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 没想到,那男人急忙重重地点头,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已经等了好久。 “有件事情很奇怪,就是我在医院里脱掉运动裤的时候,发现小腿和脚踝处都被涂了像泰国浴那种地方会用到的乳液。不过不像小姐们用的那么滑啦,感觉比较黏,像是已经成型的固体。连警察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喂,大头,你当时也是吧?” 被称为大头的男人,就是被折断了两根肋骨的第三名受害者。九月的池袋,这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却穿着浅棕色的雨衣,甚至靠近脖子的地方都扣得严严实实,白色的头发柔软地向后梳着。因为一直没有说话,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脚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和你的情况一样。然而我觉得那物质不像乳液,反而像年轻人用来固定发型的发胶。从我的腋下直到肋骨周围,都涂满了这种物质。虽然当时因为疼痛感觉不是很明确,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依稀的印象,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道。” 我和胜新都面面相觑。这位街友说话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大学里讲课的教授。被称做大头的街友说完这些话之后,便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平装推理小说。封面书名是英文,封面上印着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正在接近一把银色的手枪。他拿着书,走到离我们有些距离的路灯下面,翻开书开始阅读。我压低了声音,问胜新: “那位是何方神圣?” 胜新露出锐利的眼神,说道: “我听说过关于他身世的各种版本。有人说他以前是外交部的官员,也有人说他是瑞士投资银行的融资专家。但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身份。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捧着那种外文书或者是写满了汉字的书在读。其实,如果你以为所有的流浪汉都一样,你就错了。公园就像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类确实是无法去进行统一的类化的,也没法用数字量化。不论是写专栏、与人交谈还是追查心理不正常的罪犯,都必须牢记这个最基本的原则。 ◇ 世界上每个人都不相同,即使同样痛苦、穷困,那份痛苦和穷困也不可能如出一辙。 了解过大概情况后,我们接着在胜新的蓝色塑胶部落开起了酒宴。崇仔在喝了一杯冰酒之后,就表示还要开会而离开了。我被独自留在街友当中,不过这感觉可一点都不糟糕。 酒这种东西,在不同的环境中有着不同的味道。坐在地上,痛快地让它滑进自己的喉咙,那种感觉总是有着一种独特的味道。什么流浪汉、外行侦探、专栏作家,这些头衔都不存在了。我们只顾扬着脖子、扯着嗓子唱歌,然后纯粹为了无聊的黄色笑话笑到流泪。有异味?呵呵,在这儿待上半个小时就根本感觉不到了。 在将要入秋的公园,伴随着清晰的虫鸣,大口灌着杯中的烈酒,半夜三更站到秋千上肆意地悠荡,一边醒酒一边不忘对着夜空中的月亮大声问候。虽然一切看上去荒诞而又莫名其妙,但却有一种活在当下的感受。 最后,我们几个人并排倒在了日之出町公园的蓝色塑胶部落里。除了天亮之前感觉有点儿凉,我想我可以为这第一次的露宿生活打满分。 第二天早上,我在鸟叫声中醒来。不是西一番街经常出现的那种嘈杂的乌鸦叫声。我从蓝色塑胶布探出头去,几只色彩艳丽、尾翼修长的热带鸟类正在公园的树枝上飞绕跳跃。脖子上有着蓝色花纹圈的鹦鹉。它们也许曾经是某个人家的宠物,现在栖息在温度越来越接近亚热带的东京,应该是如鱼得水吧。 口渴得不行,我迫不及待地用公园的自来水洗了把脸,又喝了一口久违的自来水。虽然我也不过就靠那些可怜的专栏稿费和看水果摊的打工费来维持生活,但平时喝的也是瓶装的矿泉水。这也许只是无谓的奢华,因为那天早上喝到的自来水,就已经好喝到足以满足我的解渴要求。匆忙赶往公司的上班族和ol,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伴随着有节奏感的高跟鞋声,从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走过去。 我借着酒意又回到蓝色塑胶部落里躺了下来,决定今天不去市场进货了,虽然老妈一定又会唠叨,但我想即便没有上新货也不会影响到我家水果店的货源。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那些勤劳的人并肩走在大街上。 上午十点,我跟胜新打了声招呼,走出了第一次露宿的公园。还没有到开店的时间,我无所事事地晃到街上,走进了太阳城的alba购物商场,也顺道去新星堂看一下唱片。商场里的人很少,空荡荡的感觉很不错,店员们也不像下午那样没精打采,一个个显得都还挺有精神。 我径直来到古典音乐的架子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唱片。今天是威尔第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日,关于他的唱片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整列。我拿起全新出炉的《法斯塔夫》(falstaff),准备再去新浪潮音乐架那边看看。突然发现两张昨晚才认识的面孔就在前面。是隼人所在乐团的主唱sin和编曲须来。须来还是一身秋天的迷彩男打扮,sin则换上了黑色仔裤和紧身白色 t 恤。摇滚歌手果然都要有一副精瘦的身板。 须来正拿着一张喇嘛的诵经cd,我向他们点头示意,sin也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回敬。我向他们走过去,开始攀谈: “昨天的live太棒了!不过,开头那种奇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sin没有任何表示,须来则有些邪邪地笑着说: “你也对那个声音着了迷?” “嗯。怎么说呢,倒是还没有到痴迷的程度。只是听的时候,心跳会加速,感觉非常震撼。” 我隐瞒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须来说: “声音都有各种不同的魅力。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那种不干脆、拖拖拉拉的声音。昨天现场的那种声音,就是我们把这个缺点摒弃掉,用全新的速度感挖掘出来的。怎么样,感觉很不错吧?” sin拽了一下须来那连帽t恤的袖子,好像不想再聊下去了。须来转向他,微微瞪了他一眼。 ◇ “看你也是会听古典音乐的人,应该鉴赏力不错吧!那些小鬼们就只会听单调的类型,跟他们真的是没什么可聊的。其实,我们会制造出这样的声音,灵感是来自北海道地区的一场崩塌矿难。” 制作音效的灵感来自崩塌意外?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关联。 “其实这中间的经过,也是我没有想像到的。灵感,来自于灾难,来自于瞬间。一个矿井的狭窄坑道里发生了小规模的崩塌,一个不太走运的年轻矿工,腰部以下的部位全部被石头埋了起来,虽然他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下半辈子就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那个年轻的矿工曾经这样说过……” 须来的声音戛然而止。低矮的帽檐下,他的眼神混浊又飘忽不定。也许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他沉默了几秒,歪起嘴角邪邪地一笑,把两手放到了两耳边,好像在轻轻地用手心摩擦耳朵。我只能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说他听到了如天国般的声音。一种比闪电还要快的声音一下子贯穿了他的全身,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快感。那个年轻的矿工认为,那是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 sin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冲着须来喊道: “够了!须来,快走吧!” 他一把抓住须来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拉出了唱片店。须来边笑边冲我挥手,在空旷的唱片店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那个声音很快就要完成啦!到时候,一定会令你大开眼界的!” sin死拉活拽地把须来拖走了。主唱为什么突然露出恐惧的眼神?须来的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啊。 也许是因为前一晚的酒力还没有消,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真是白痴!我没有把迷彩男告诉我的故事放在心上,最后放弃了威尔第的cd,买了一张瓦格纳,回到了西一番街。 虽然是准备回老妈的水果店,但我还是顺道先去了一趟vivid burger。隼人还是一如往常,乖乖地待在那里做代表店长。独自从外县市来到东京,虽然前一天的live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但想要换来一天的休息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一看到我,隼人皱了皱鼻子,耸着肩膀说道: “我说阿诚啊,你昨天喝了多少酒,睡在哪里呀?怎么一身酒臭,还有男子浴室的味道?” 我抬起手来闻了闻昨天陪我露宿的长袖t恤。与其说是男子浴室,我身上的味道更像是在阴沉闷热的天气里,整整一天都被裹在剑道防护服里。臭气熏天的侦探。 “两杯咖啡,一凉一热,帮我打包。” 我想靠冷热交替的刺激,让酒醉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我对准备咖啡的隼人说: “我刚遇到你们的主唱和音效师了。那个穿迷彩服的男人,还挺有趣的嘛!” 隼人的脸色突然一变。他没有抬头看我,直接把咖啡放到了我面前。 “哦?是吗?他说什么了,你觉得他有意思?” “他说马上就要制造出一种让我大开眼界的声音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会是怎样的声音。” 我把曾经问过须来的问题又抛给了服务生。当时,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正在错过侦破案件的关键问题。可能是因为脑海里还残留着前一晚live那令人震撼、灵异而又欲罢不能的声音。隼人完全无视我的问题,开始忙着招待别的顾客。 带着演员般的免费微笑,以及跟sin一样的恐慌、逃避的眼神。 终于回到老妈的水果店。那天,我必须把因为写作专栏而耽误的看店时间补给老妈。看了一天的店,客人并不是很多,无聊的时候我就会找一个看起来不太诱人的桃子洗洗吃掉,或者捏几粒从大部队中散落出来的葡萄直接扔进嘴里。一分钱一分货,这样的俗语在我家的水果店里好像并不太适合。 借着空闲的时间,我把刚刚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敲进了笔记本电脑,剩下的时间就只是发呆般凝望着同样呆板可人的水果们。我真希望能够有保罗?塞尚的神来之手,画下水果店沐浴在秋日阳光中的景象。光投射的影、影映衬的光,融合水果丰润的色泽。瓦格纳的序曲专辑。我重复播放着歌剧《帕西法尔》(parsifal)中《受难日》的一段。这位十九世纪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也热衷于创作风靡一时的巨人族题材。我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他的存 在,其实只是作为一只耳朵。一只将那种伟大具象化的耳朵。文章还说,在这只耳朵下面,垂挂着一个瘦弱、卑微,就像火柴般大小的人体。人类只不过是耳朵的点缀,是这种器官的附属品,人类已经根本不存在那高高在上的优势。只有那一只耳朵,掌握着全部的精神和心灵需要。想到这篇文章,我忽然联想到须来。也许他就是混迹人类之中的耳族,只为挖掘匪夷所思的声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 《受难日》的音乐既宁静又深邃,但我听进去的音符只有一半。因为须来所说的那种天国开启的声音,以及在live house里听到的穿透神经般的声响,一直残留在我的耳膜里。 我在中午接到了崇仔仿佛夹裹着寒流的电话。 “从今晚开始,街友自卫团和g少年将会一起巡逻。” “真的吗?” “没错。我会安排人组织小分队去池袋周边的几个街友聚集地巡逻。阿诚,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刚过了一天,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进展嘛。我无奈地回答道: “昨天和街友们了解完案子就一起喝酒,今天我一直都坐在这里看水果。别说我这种业余侦探,就算是名侦探柯南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线索吧?” 零温度的寒冷气息从崇仔的鼻子里哼了出来。 “我说阿诚,每次事情开始的时候你都对我这么说,最后总是会有结论从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打扰你了,继续伤你的脑筋吧!” 国王的话真是费解,完全不知道是褒是贬。我只好挂断电话,呆呆地凝望着水果。 但是,判断错误的人也许是我。当天傍晚时分,一个再重要不过的线索,就送到了水果店闲人我的手中。 有位客人来订水果,葡萄、白桃以及哈密瓜,一篮总共一万日元,差不多是店里最高级的水果组合,说是准备送给一位住院的制服酒店小姐。隼人就出现在我手忙脚乱地为水果篮绑彩带的时候。他站在水果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喊我: “打扰啦!阿诚,能不能跟你说点事儿?” 我只好先放下红白相间的双层彩带,向他走了过去。 “怎么了?我现在快忙死了。你怎么会来店里找我?” 他不知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肩后的尼龙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盒,递给我。 “能不能帮我保管一段时间?” 我接过塑料盒子,轻轻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一张小型光碟,上面还印着须来工作室的标志和电话号码。 “这里面录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我帮你保管?” 隼人勉强挤出招牌式的演员笑容: “是我们乐团的试唱demo带。因为我们内部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我想把母带暂时放到别处,过几天我就会拿回去,你帮我收几天就行了。” 那是一片边长七公分的“正方形”md。这么小的东西,想藏起来应该是很容易的。我虽然不了解隼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他一反常态的为难表情,我还是同意帮他保管,随手放在水果店里cd音响的上面。隼人像是完成艰巨任务似的说: “真是不好意思。阿诚,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听听这张光碟吧。” 看他说话的感觉,就好像光碟里收录的是某个政治家或者明星的绯闻证据一样,仿佛间谍剧里的对白。我正想调侃他几句,一抬头,却发现隼人正一脸严肃地准备过马路。他的双肩绷紧,上身略微前倾,像是在强风中走路一样。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有发现事情有什么不对,转身折到水果店,继续呆呆地凝望水果。 还真不是一般的迟钝…… 第二天,我去和胜新巡逻了三家公园、一处高速公路的护栏,还有明治大道路边的一处草丛。我也开始佩服人类的生存能力,不但什么地方都能住,而且还能想尽办法挑出住起来最舒服的地方,用纸箱搭起一栋栋房屋。远离人群和日光的直接照射是前辈们的绝对要求。距离超市、自来水和公共厕所也是必要条件。或许因为我从小在闹市长大,我会觉得与其花两个小时耗费在上下班的路上,像流浪汉一样居住在市中心的喷泉边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了我那不堪想像的不时之需,或许应该趁此次巡逻好好揣摩一下前辈们的智慧吧。 我们没有搜集到关于“断骨魔”的任何线索。咨询了作案现场附近的街友,仍然一无所获。接近黄昏时分,我们回到日之出町公园,胜新无奈地说道: ◇ “跑了这么久,没有一点成就感,惟一的收获就是两条腿又酸又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看推理剧场。” 胜新所指的在家里看电视,是指在蓝色塑胶部落里,从公园的公用插座上偷电,接上他的小电视机。根据他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不让管理员发现他藏了电线,晚上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节目了。 “我没有固定的住处,就算政府想收我的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寄明细呀,其实我也很想为东京的电力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呢。” 他摸着下巴处密密麻麻的胡楂,脸上却浮现出了孩子般单纯的笑容。不管在哪个世界,能够成为领导者的人总会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对于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感到十分佩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水果店开门之前习惯性地走进vivid burger。喝杯难喝的咖啡,跟隼人闲聊些没营养的内容,已经成为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习惯了。可是见惯的柜台后面,站着的却是穿着有明显熨烫痕迹衬衫的正式店长。 “一杯热咖啡。带走。怎么?今天隼人休息吗?” 年轻的正式店长娴熟地将咖啡打好包,放在柜台上面。 “他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上班,也联系不到他。我还以为他是个做事挺认真的人,没想到玩乐团的人真的都不太适合这种踏实的工作。”他边说边把咖啡递给我,“您的咖啡好了,谢谢光临!” 我拿着咖啡走出汉堡店。隼人在live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还会坚持到店里来上班,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旷工两天,这实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他存放在我这里的md。当时,我虽然还没有直接把街友攻击事件和隼人的失踪联系起来,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了我。 我把刚买的咖啡连包装一起扔进店门口的垃圾箱,奔跑着穿过上空布满乌鸦群的罗曼史大道。 我拉开铁卷门,走进光线昏暗的店里。空气里一股甜甜的馨香,店里的水果被夜晚酝酿得熟透了。我将铁卷门拉到膝盖位置,防止外面的人看见里面。薄薄的铁片间透进的光线,带出一条条斜斜飞舞在空中的灰尘光带。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到cd音响旁边,取出已经被遗忘了两天的md。 拿出小小的碟片,轻轻放进碟仓。大约过了半分钟,机器开始自动读取。这一系列在我看来缓慢的动作,都伴随着我剧烈的心跳。终于,好像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我听到了须来那金属般质感的喃喃自语: “mc、mc,七月二十四日,池袋西口公园,今晚是一个干瘪的老头。” 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信息,七月二十四日。那是今年最热的一天,最高气温达到了三十八度,几乎刷新了东京历年的气象纪录。也就是在这一天,知识分子流浪汉街友大头在一夜的露宿之后,发现自己的两根肋骨被折断了。我不知不觉地更加贴近音箱。sin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又微弱。 “准备好了没有?快动手吧。一会儿来人了怎么办!” 即使是通过音箱,我都能感觉到须来兴奋的心情。 “好啦,好啦!就算是有些动静也没关系,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人的。递给我那个锤子……不是那个铁的,是木头的,金属会破坏这么难得的现场收音。” 之后传来的就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须来和 sin 仿佛已经蒸发,感觉不到一点他们的动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属于大自然的蝉鸣声。静寂之中的紧张感逐渐升高。我凝神细听,连呼吸都忘了。 “嗯哼!” 这是扬起双臂、腹肌收缩运动所造成的自然生理语音。紧接着,有一种声音响起,像一刹那的闪电,划过这昏暗的水果小店。那是一种像从远方轰鸣而至,但却一瞬间如惊雷般在你耳畔炸开,瞬间便被吸入耳膜、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仿佛被穿透了神经,一下子就从音箱边弹开。在dead saint的live上,穿着僧服的小鬼们就是伴着这种声音不顾一切地呼喊、狂舞、着迷、疯狂!这是直接将麦克风贴在人体上,没有丝毫修饰地记录下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 继续浮现吧,脑海中的记忆。我想起须来说过最酷的声音就是最快的声音,以及不幸的矿工遇难时所听到的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他曾不顾sin的反对迫不及待地向我描述这种声音的伟大。 最快、最酷的声音必须借由坚硬的固体传输开来,须来选择了人类的骨头。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就是让骨头折断的声音通过骨头本身纯粹的听觉神经。因为不需要空气这种会让声音变得拖拉的介质,想必比人类耳朵所能够听到的人和声音都来得迅速。 须来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引发暴力事件。他只是行走在尘世间的罕见的耳族一员罢了。也许他并不是生性残忍暴虐的人,只不过想追寻比任何人都更快、都酷的声音。而他,选择了流浪汉的骨头作为自己的乐器。 涂抹在被害人身上的凝胶,想来是为了阻止空气这种会使声音变得温吞的媒介,提高麦克风与“乐器”之间的紧密度和收音品质。仔细想想,医生在为胎儿进行超声波扫描时,确实也会使用到这样的凝胶。 须来,这只上帝的耳朵,以挖掘人类潜能为使命,顶礼膜拜着一种信仰,只为了创造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声音。我几乎可以想像到,他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中,在自己身上安装麦克风,一整晚敲打自己的骨头、测试着各种凝胶收音效果的情形。 迷人的高音狂飙乱舞,眼看着快乐的演唱会时间就要到了。 我想我必须要快点行动了。排演的最后一个音符即将完成。我想起那天默默地低着头穿过马路的隼人心事重重的背影。 虽然汉堡店的年轻店长表示根本联系不到隼人,我还是按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一拨通就被转入语音信箱。我接着拨通了崇仔的手机,经过g少年转接程序,国王冷冽如冰霜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 “阿诚,你是不是找到线索了?” 敏锐的国王。我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知道‘断骨魔’是谁了,你也认识的人。” 他的声音表现出明显的惊诧:“难道是g少年的小鬼?” “不是。你能不能赶紧到我店里来?” “十五分钟!” 对话依然简洁冷峻。挂断崇仔的电话后,我又立即按下另一个快捷键。太阳通附近家庭餐厅denny’s驻店黑客——zero one。距离圣诞节发生的绑架事件已经过去了九个月,埋在他脑袋里的天线,还在接受神明特别为他开放的电波吗? “喂?” zero one的声音。他好像还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让我用语言去形容。 “是我,阿诚,好长时间没见了。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麻烦帮我查出住址,可以吧?” 我把md播放器上的电话号码念了出来。以03开头,一共有十位数字,应该就是东京市内的号码。zero one不慌不忙地说着: “稍等一下,别挂电话。” 手机里面传出清脆的键盘敲击声,还有女服务员甜甜的询问作为背景音乐:“请问您的咖啡需要续杯吗?”我想像着denny?s的服务员穿着类似护士的黑色布鞋,步履轻盈地穿梭在家庭餐厅的各个角落。 “我说阿诚,你很笨呀!” 虽然我也很清楚自己很笨,但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还真是不爽。 “怎么?” “你家里应该有电话簿吧?现在网上也都有专门的黄页电话查询了。” “你是说……” zero one发出煤气泄漏一般的笑声。 “没错呀,电话簿上明明就有登记。这次查询费用我给你打个折好了。你记一下吧,我告诉你地址。” 我顺手在水果店收据的背面记下这个位于南池袋的地址,继续等待国王驾到。 rv休旅车在十五分钟后准时停在水果店门前。两个手下守在铁卷门的两边,崇仔跟着我走进光线昏暗的店里。我把食指立在嘴唇前,打消了他提问的念头,再一次按下md的播放键。 ◇ 仿佛近在咫尺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透过不算高档的音箱雷电般扩散开来。原来皱着眉头、专心聆听的国王突然间恍然大悟,展露出有所发现的兴奋感: “原来如此,都是须来那家伙弄出来的!第一次在live听到这种声音,我也一直在纳闷它来自哪里,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如果击出漂亮的一拳,的确会产生这种音阶很高的声音。” 可惜我并没有崇仔的技艺,对于他的比喻,我根本不能理解。国王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继续说道: “不论你是用全身力气打出一记急速的重拳,还是像四两拨千斤一样打出一记缓缓的软拳,都没有办法达到那样的效果。只有当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极度放松,就像自信的老邮差准确无误地抛出信件一样,要完全把握其中的精髓,掌握对手的弱点,然后把拳头的冲击力完全集中在一个点上。同时,出拳的速度和回拳的速度要保持完全的一致,这样才不会出来像‘扑哧’或者‘空’那种钝钝的声音。但是,出拳手臂的肩膀部分,也会发出‘噼呗’一声响,有点儿像是折断一只细细的玻璃棒的声音。哈!真想让你欣赏一下那种声音,会感觉非常爽快的。” 崇仔独自陷入了挥拳的想像状态中,不断模拟着当时的动作。我对这位国王的对手寄予无限同情,同时脊背上感觉凉意袭人。祟仔在发现了我的神情之后,依旧表现出无限的陶醉: “只要那个声音一出现,对手就会在刹那间倒下去。好像你攻击的对象只是一座沙子城堡,对方根本就没有还手的能力。声音一响,人就倒下,就是这么简单,是不是很有趣?” 我吞下那句“我比较喜欢无趣的人生”,把写有地址的水果店收据递给他。崇仔立即招呼正在看门的小鬼,估计是准备通过rv休旅车的卫星导航功能,搜索出这个地址的具体位置。不管是声音还是拳头,全世界最快这种头衔对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况且,这个世界上的人,有谁能够承受如此之快的速度呢? 接下来是一个忙碌的午后。坐落着真乘院、法明寺、观静院的宁静住宅区,成为g少年和街友自卫团的战略规划地。最终的部署目标,是这片住宅区内的一家小商店。须来的工作室。 一楼的杂货铺已经歇业了,铁卷门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旁边的铁制楼梯上,钉着一块手写的招牌,红黄绿的鲜艳色泽,拼凑成“须来工作室”几个字。二楼窗户的内侧贴着黑纸,看不到屋里的情况。我只好悄悄地爬上楼梯,观察电表是不是在工作。疯狂转动的指针 和空调外挂机不断吹出的热风,足以说明,屋里有人。 我、崇仔和胜新回到停在远处的休旅车上,准备部署下一步的方案。我们的人很多,要制伏须来和sin应该不成问题。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胜新希望我们把人交给他。他也许是想在半夜的公园里,找一群街友,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当然,他们不会装上麦克风,也不会准备录音工具。对于自己骨头的折断声音,须来会抱着怎样的心情去聆听呢? 崇仔表示,交给街友或g少年都无所谓,但g少年的手法会相对残酷。总之,须来和sin必须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更多的代价。至于我,还是希望通过法律的手段来解决。我们都是守法的纳税公民,税款总该做有效的运用,所以警察应该给予我们这样的支持。最后,崇仔说话了: “还是看情况再定吧。如果他们两个已经疯狂得无可救药,直接找个地方埋起来也不错。” 国王轻描淡写地说。胜新仿佛也被激怒了,眼睛里露出愤怒而凶恶的光芒: “这个主意好极了!” 我转过头,透过休旅车贴着隔热片的玻璃向外看去。树上的叶子还没忘记夏天,仍然青葱,留恋般在枝叶上舞蹈着;几只看不清模样的小鸟也选择和叶子一起跳闹;路上的人和车并不是很多,这个时候应该是上班族的休息时间,他们也许会选择小憩一下,或者继续在电脑前加班;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簇拥着一台game boy走过人行道。隔着一片玻璃,就是两个世界。 ◇ 窗内的我们,正在讨论以一个不太友好的方式去对待两个曾经做出不友好行为的人。而窗外的世界,宁静、自然、祥和、安逸。一个和平的世界。 行动在天色暗下来之后开始。崇仔命令四个g少年蹲守在门口,三扇窗户下也分别安排两个人看守。最后,一名g少年戴上棒球帽,换上条纹长裤,抱着一个空的纸箱,敲开了须来工作室的门。 “先生您好,您的宅急送。” g少年的表演还算成功,须来工作室的铁门打开了。扮演快递员的小鬼使劲一拉门把,为他开门的sin就被踉踉跄跄地拽到走廊上。四名已经埋伏好的突击队员迅速冲进工作室,我和崇仔也跟了进去。胜新在门口一把抓住sin细细的手腕,折在背后。 穿过门厅后方的走廊,是一扇几乎连空气都无法渗透的大门,隔音效果应该足以让要求完美的须来创造出更加优质的声音。这间租来的房子已经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就连墙的厚度都和一般的住家不一样。房间的四壁都有着轻微的凹陷或凸出,形成不规则的平面。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折叠桌,还有一张色彩艳丽、带扶手的折叠椅。隼人就被绑在这张椅子上。 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样式的锤子。有金属的、木头的、塑胶的;有前端是圆形的、四角形的,还有尖的,形状都不相同。难道须来将这些锤子用在隼人身上?我瞥向须来的背影,还有他那一头凌乱的金发。我走到隼人身边,问道: “隼人,你要不要紧?” 他那张本来就有些臃肿的脸,肿得像哈密瓜一样。一些地方的伤口开始发炎,甚至溃烂出脓,已经泛黑的淤青随处可见。嘴角被撕裂了,眼睛中的神采仿佛也已经被抽走,无力而又空洞。两边眉梢的位置、靠近太阳穴的地方,用胶带粘着两个微型麦克风。开始融化的凝胶像是冰冻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也许在我们闯进之前,他的头盖骨正在被当做鼓来演奏。隼人气若游丝地说: “阿诚吗?能给我口水喝吗?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根本阻止不了须来。” 说完,隼人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心愿。由他刀伤般的两睑间,落下一颗泪珠。 录音室的隔壁,是一间类似玻璃屋的混音室。须来已经被两个人制伏,倒在地上。屋子里的囚犯,这次换成了须来和sin。 刚才进行突击的四名队员,现在分别把守着录音室的四个角落。隔音门的另一侧则交给了其他g少年。崇仔、胜新和我站在录音室的正中央,隼人暂时还没有力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虽然录音室的冷气开得很足,但一下子挤进太多人的录音室还是热得让人汗流浃背。胜新拿起差不多有成年人半臂长的木槌,掂了掂重量。 “你就用这东西弄断别人的骨头?不可理喻的小鬼。” 祟仔眼神犀利地盯着须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告诉我原因。” 须来还是穿着橘色的迷彩服。像是一个被抢走玩具的无辜小孩,不服气地回嘴道: “我就是做这行的!我的任务就是发掘这世界上最快、最棒、最能给人带来震撼的声音。那群流浪老头对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又没有伤害到他们的性命,只是借他们的身体做个素材。你们也听过那种声音了,就凭一根流浪汉的骨头就能参与这么完美的音乐,也算是抬举他们了。” 胜新用木槌敲了敲自己的手掌,须来没有任何表情,倒是隼人一听到声音就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旁边的sin一直低垂着头。崇仔问他: “那你呢?” “我……” 抬起那张干净、素白的脸,sin无言以对。接着他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须来。 “……事情的开端,是须来带来的一张剪报,记载的就是那场坑道塌陷事件。之后,须来就对那种‘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着了迷。我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这种音乐保存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它。本来我们只是打算采集一次,一次而已。反正只要经过音效处理,我们就会令它产生各种不同的效果。但是,在live里第一次使用这种声音之后,我们就改变了主意。” ◇ 无与伦比的速度。我想起小鬼们听到这种声音后表现出的疯狂状态。崇仔露出无奈而又略带复杂的表情,看了我一眼。sin保持着高亢的情绪,继续说着: “我的嗓音和这种声音融合在一起,简直就是真正的完美!在场所有的人,我想也包括你们,都无法抑制地渴望着它。看见歌迷的反应,我跟须来就只能继续下去。传播这样的声音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啊!” 国王换了个姿势,双臂交叉在胸前,斜靠在玻璃屋。他叫来一名g少年,对他说了几句话,那个穿黄色纯棉连身裤的小鬼听完,立刻跑了出去。崇仔的语调十分冷静: “就因为这样,你们拿自己乐团的成员做实验乐器?” sin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没办法呀。隼人威胁我们,说再不停手就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这小子的吉他弹得也不怎么样,我们完全可以找到其他人来代替他。” 国王冷冷一笑,我明显感觉到了其中令我不寒而栗的冷酷与诡异。好危险。须来和sin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崇仔对胜新说: “看来,你们提出的建议,对于眼前这两个疯狂的人,根本就没有用处。仅仅让他们感觉到生理上的疼痛,是很容易就会忘记的。我觉得,应该永远夺走那种他们引以为傲的、无法替代的东西。” 无法替代的东西?我一时无法理解这位国王的意思,胜新却点点头说道: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对付这样两个疯狂的小鬼,常规的形式根本无济于事,又不能干脆杀了他们。依我看,你应该对怎么处理这种小鬼更在行一些。” 接下来,我们一边等着刚才出去跑腿的g少年,一边整理进来之前须来录制的骨音。 大概十分钟以后,g少年拎着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跑了回来。崇仔说了句“辛苦”,接过袋子,慢慢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须来和 西一番街外带 在冬天的夜晚独自行走在西一番街的购物中心,孤独感将是不言而喻的,有种世界早已毁灭、只剩下自己一个消费者的错觉。虽然坐拥着全世界的财富,却是无比寂寞的顾客。不论是全球资本主义,还是高度消费社会,都已经不复存在(我似乎很喜欢现学现卖)。所有的商品都如雕塑般伫立在属于自己的柜台,卖场里却不见半个人影。日光灯的光线把通道照得闪闪发亮,却听不见任何人交谈的声音。这时候的购物中心,就像博物馆一样死寂。 虽然已是冬天,空调却恰到好处地让人可以穿着一件t恤走动。就算无人问津,商品也心满意足地以崭新的光辉互相炫耀。只要稍微挪动一下目光,商品的价格标签就会自然被换掉。数字如同枯叶一般回旋飞舞,品质与设计无谓地攀升着。多么美好的通货紧缩。 无人问津的购物中心就像童话《糖果屋》里的魔法森林。每棵树都拥有自己的意志,总会有办法吸引路人的注意力,然后用伸长的树干将你牢牢捆住。我是一个不能拒绝诱惑但却没有能力享受诱惑的人,所以只能选择乖乖地走在树林中那宽广的大道上。 因此,在遇到那个女孩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这个星球最后残存的人。我并不会一天到晚跟妇孺搭讪。我没有恋童癖,也没有会待在小学的操场或泳池边,扛着有伸缩“炮管”的摄像机猛拍的男性朋友。 小的时候,我总以为长大后孤单寂寞的感觉就会消失。大人可以喝酒,也有能力独自一人走进电影院或银行。不过,现在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们都只是演技拙劣的演员。曾经的哀伤和恐慌依然残留在胸中另一个小小的心脏。我还是像一个孤独的小孩,执着地固守着原来的影子。 仔细想想,变成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大人,其实也就意味着成长为人类最终的顾客。持续不断地购买,然后投进空虚的心灵。即使再也无法承受购物的孤寂,对于购物中心生出憎恶之心,也还是会因为无处可去,而徘徊在耀眼炫目的购物通道上。一边走着,一边聆听商品发出塞壬一般的歌声。 所以,我选择去和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聊天。人生一大错误。 不过就算没有这样一个错误的开始,我的人生也不怎么光明了。 池袋有许多喷水池。最有名的虽然在池袋西口公园,最豪华、最吸引人的却是太阳城alba的那座。现在请允许我不无自豪感地隆重介绍一下:太阳城是池袋惟一高达六十层的摩天大楼,而alba占据了这幢大楼b1到b3的全部空间,是拥有两三百家商铺的巨大购物中心。商场中间的露天广场,一到假日就会因为偶像明星或者气泡酒宣传活动而人满为患。 这座商场最著名的设施,就是由电脑操控的智能喷水池。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或者想要吸吸大都会闹市区的负离子时,我都会来到这里看喷水池。有时候细密的水滴结成雾蒙蒙的水帘,充满朦胧的透明感;有时候又像宝歌剧团的表演,叠成高高的一束;有时候扭转变换着形体;有时又瞬间涌出,然后如瀑布般剧烈地倾泻下来;被簇拥起来的水泡呈现出乳白色的不透明感,向上腾涌升起水柱,水声震耳欲聋。这几种花样每隔几十秒就会交替变换,在没有活动的日子里持续不断地吐水。 点缀着水珠的起舞,水池内安装的彩虹灯光也会随着喷水的形状变化而变幻。虽然都是迪斯尼动画里的甜蜜糖果色,但却是怎么也看不厌。我经常会不知不觉地在喷水池边坐上一个小时。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特别笨吧。不过,曾经有一位作家说过,流动的水波和燃烧的火焰都能敞开人的心胸。 我想,那位作家是否也曾经有过跟我一样的经验,在购物中心即将结束营业的晚上八点,化身为人类最后一名(舍不得花钱的)消费者,在alba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然后,我发现了那个小女孩。一直坐在喷水池边的白色大理石舞台上,裙摆展放在白色梯形舞台上,开出一朵圆圆的花,仿佛直接长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一般,正在看着一本书。 ◇ 女孩有着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手脚,纤长细瘦。每当舞台两侧的pa音响传出小早安或迷你早安的新歌,她都会放下手上的书一跃而起,映衬着腾涌的水珠,兴奋地舞动起来。她那骨感十足的手脚会很用力地挥动,扭腰的动作也煞有介事。她穿着红色格子的迷你裙、安哥拉羊毛的上衣。透过喷水池底部的镜子,我看到一个严肃地跳着舞的女孩,透过水幕摇摇晃晃地映照在池底。虽然表情僵硬,但仍然是夜晚的购物中心独一无二的天使。 但如果音响里流出了早安少女组的声音,她那僵硬的表情就会传染到全身,一动也不动。坐在通往舞台的阶梯上的我,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她: “嗨,你怎么不跳了?” 纤瘦的女孩将白眼抛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回到原来的位置,又捧起了书。这种态度想必是经常被怪叔叔搭讪的后遗症吧。我无奈地离开了alba,徒步回到西一番街。冬夜的散步道上,拉皮条的摆出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嘴脸,笑眯眯地朝我打招呼。为什么那个女孩不跳早安少女组的歌呢?是因为讨厌里面的谁吗?我一边走着,一边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总比思考自己的将来,或是一直没有女友的过去几个月要健康多了。 我迎来了又一个新年,却没有迎来身边环境的改变。池袋依旧以一副不景气的状态承载着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正月过后,我们家的水果店门可罗雀。崇仔和g少年也都过得风平浪静。惟一值得提起的一件事,就是由我负责专栏写作的服务杂志,竟然邀请我写书评,是一本自传,描写一个卷进黑帮争斗的美国西岸黑人喇叭手的经历。 我没有办法待在家里静静阅读。于是连续好几天,我都带着书出门来到alba。这个季节的池袋西口公园狂风大作,实在已经不适合露天读书。“池袋的麻烦终结者,于阅读中冻死”——我可不想因此上报(虽然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把我描述成好像知识分子的标题)。 顾客几乎完全消失的一月底晚间七点。我坐在喷水池广场前的梯形舞台的一角,开始阅读已逝的喇叭手富翁惨绝人寰的少年时代。广场上的喷水池,自得其乐般为我演奏着背景音乐,水珠们像是不规则的碎片相互碰撞着。 正当我看得入迷,眼光向外一瞥,一双出现了细碎皮屑的干燥膝盖齐平在我的书页外侧。 “你在看什么?” 我抬头看去,撞上了一对大大的瞳仁。我把封面翻给她看,黑人喇叭手的照片,全身甚至是脸上都被刺上了青色的文身,已经让人感觉不舒服的面孔又摆出了一副“谁敢惹我,我就宰了谁”的表情。 “好看吗?” “还行。你看的是什么?” 这个小学生带着一本用石蜡纸包起来的文库本。小小的手翻开书页,朝我耸了耸肩。那是一张盛在盘子里、鲜血淋淋的人头画像。王尔德的《莎乐美》。 “我没看过这本书,好看吗?” “一般般吧。” “你叫什么?” “樱田香绪。你呢?” “真岛诚。” 樱田香绪带着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好像突然失去了兴趣,又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我们保持着十五米左右的距离,各自继续看书。标志着购物中心结束营业的旋律准时响起。我们没有相互告别,就如接到指令一样各自转身,离开了舞台。都市的萍水相逢就是这样的,人情冷淡,如同电脑控制的水柱。 而在池带,麻烦会作为一种不太完美的纽带,让两个已经擦身而过的人再次相遇。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如果你们也在池袋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就尽量表现出你们的无助吧。如果是出生在东京,又在东京成长起来的人,尤其是在池袋这种相对缺乏时尚感的地方,他们会十分理解你的处境,给予你无限的同情。 不过话说回来,香绪当然没有求救,她只是默默地转身向前。 ◇ 第二天,将水果店的工作交代给老妈,我又带着书来到alba。为什么翻译书总是这么冗长厚重呢?以上下两段分别排版,总共长达五百页。对于我这种缺乏文字能力的人来说,简直已经是极限了。 我坐到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上,暗暗决定把这里变成书评撰稿人的固定坐席。香绪也在,坐在喷水池前禁止游客进入的绳索边,文库本放在膝盖上。自己在看书的时候,身旁有人在看不同的书籍,总会让人有点坐立难安。我开始集中精神看书。故事里的黑人少年十二岁那年因涉嫌贩毒而被捕,在感化院中却意外地培养出了对喇叭的强烈兴趣。和他一个房间的少年们,大都是因强奸、盗窃、故意伤害或杀人等罪行被收容的。他们像一群头脑简单的野兽,互相“媲美”着强壮的肢体和凶残的性格,并且无知地引以为傲。虽然同样生活在贫困之地,我还是不禁庆幸自己生活在日本而不是美国。 pa音响里传出了迷你早安刚出道不久时的一首歌,大概的内容就是希望对方不断地给自己打电话,简直就是在帮日本电信株式会社做免费广告。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心想香绪一定又要开始跳舞了。但当我把目光投向香绪的时候,文库本正从她那双细小的手中滑下来,她失去意识般整个上半身向后倾斜,然后嘭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大理石舞台上。 除了我之外,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情景。我沉默地跑向香绪,蹲在她的身边,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香绪,你怎么了?” 她只发出闷闷的呻吟代替回答。脸颊和嘴唇像是出血似的鲜红。我将手贴在她额头上,好烫。我摇了摇她的身体。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爸爸妈妈”这几个字,仿佛一阵强心剂,香绪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推开我的手,说道: “不用你管啦,我没事。” 她吃力地撑起上身,从斜挎式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翻盖手机,用小树枝似的枯瘦小手按下快捷键。我以为已经接通了,她却迅速地挂了电话,摇摇头说: “转到语音信箱了。”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香绪一脸不耐烦地拼命摇头。 “回家反正也是我一个人待着。” “你妈妈呢?” “她上班。” “那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哦,是这样。那你刚才的电话,是打给妈妈的?” 香绪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我提议道: “你再按一下快捷键,说不定这次就通了呢?” 香绪虽然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但还是照办了。我拿起她的手机,对着语音信箱大声喊道: “你女儿发烧晕倒了!下班以后,来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接她!” 然后,我报上了我的姓名以及水果店的具体地点。旁边的香绪已经被吓傻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还在意犹未尽地给这位素昧平生的信箱主人留言:“你女儿还这么小,多关心一下她。至少在每晚洗澡之后,为她在膝盖上涂些婴儿润肤乳吧。” 我穿过通道,背朝着香绪蹲了下来。 “让别人背着太丢脸了。我还是自己走好啦。” “不要啰嗦。要是不这样的话,我就直接把你扛在肩膀上。你自己选吧。” 香绪将小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歪着头问我: “阿诚,你应该不会有恋童嗜好吧?” 虽然从目前来看,我还是一个性取向比较正常的人,但由于生活在一个中年男子会对着十三岁的年轻偶像尖叫的奇怪国度,我对这个问题选择了沉默。急速地跑向出租汽车站,同时感受着背上小天使异常的温度。 或许别人听了难以置信,不过当时掠过我脑海的念头,确实是当个爸爸也不错。阿诚爸爸。虽然前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不免令人尴尬万分具体情节与情绪请见《池袋西口公园》中的“太阳通内战”。,但这一瞬间,我确实油然而生出一种做父亲的自豪感。 ◇ 有个爱看书、喜欢斗嘴、瘦巴巴的女儿,或许是个不错的前景。 计程车停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旁,老妈正在和囤积在店里的水果们大眼瞪小眼,看到我把已经沉睡的香绪抱下车,她劈头就说:“你也太过分了吧!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不放过呀?”亲爱的黑人喇叭手,看吧,其实我所在的环境,其恶劣程度不亚于香绪家啊! 不过老妈毕竟是老妈,在听我解释完之后,立刻就跑上二楼铺好棉被,还出借自己的运动服给香绪换上。人家可是女孩子啊,阿诚,还不把头转过去!至于我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打下手的工作比如量体温而已。我拿着最新型的电子体温计,轻轻放进熟睡的香绪的耳朵里。三十九度八。 香绪依旧持续着高烧,脸颊还是泛着潮红,并且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老妈则把毛巾用冰水浸湿,准备敷到她的额头上。我已经不方便再插手,只好下楼去看店。虽然生意差到有没有人看店都无所谓,可是少了店员的店面毕竟过于寂寥了。总不能让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沦为夜晚的购物中心吧。这里好歹也是我的故乡。我收起读书人的架势,把还没有读完的黑人自传放在了一边,在店里的音响放起了cd。 英格柏?汉普汀克。我指的可不是那位英国性感歌手哦。著名德国作曲家,代表歌剧《糖果屋》于1893年在魏玛剧院首度公演,充满着清甜的气息和可爱的节奏,很适合儿童欣赏。穿插于其中的甜美节奏,就像糖果屋里塞满的糖果饼干。 我欣赏着歌剧里那频繁出现的三角铁声音,打发香绪的母亲来接她回家以前的空闲时光。 日历又被无情地翻过一页,我已经把长达一百分钟的《糖果屋》听了两遍半。水果店也迎来了新一天凌晨的第一位客人,搭乘末班车的上班族准备买两盒草莓带回家请罪。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红发,肩膀上披着豹纹毛皮外套,穿着仿蛇皮的紧身洋装。领口开得很低,丰满的胸部从锁骨处往下形成一道深沟,在日本演艺界以“巨乳”著称的叶家姐妹花都会自叹不如吧。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没有对我表现出亲切的眼神,只是以醉醺醺的口气说道: “你好,香绪在这里是吗?你就是在语音信箱里留言的阿诚?” 没有一句像样的问候或感谢。我微愠地盯着这个不太友善的母亲。 衣着华丽的她终于从那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继续说道:“来得太晚了,真抱歉。因为来接班的女孩子没赶到,所以我一直不能走。” 她解释着晚到的原因,露出演员般的笑容。我大吃一惊。她的眼睛与脸颊周围,都像香绪一样泛着深深的红色。但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肿胀的状态,好像刚刚被人打了一顿。 “你没事吧?” 我好像必须要为这对母女操心。 “哦,没关系。只不过被几个小混混打了几下,我早就习惯了。” 是跟那种见利忘义的小白脸住在一起吗?我尽量不看她的脸: “香绪在二楼,我妈正看着她睡觉,你上去找她吧。” 我猜她也许在酒店或者特种行业工作,反正肯定就是那些格调不高的场所。香绪母亲晃动着可以与她的胸部媲美的臀部,走上了楼梯。我的眼前浮 现出香绪瘦如麻秆的身材,基因可真是千变万化啊。 正在收拾水果店准备结束营业的我受到老妈的召唤,是在大概五分钟之后。我走上二楼的卧室,老妈已经给香绪换好了衣服,把她裹在毛毯里。老妈说: “广子小姐,你去楼下叫出租车。阿诚,你把这个孩子抱下去。” 就算是个瘦巴巴的十一岁女孩,裹在毛毯里也差不多有三十公斤。我一边准备抱起她,一边看向坐在一边的香绪母亲。老妈估计是把刚才在香绪头上的冰毛巾递给了她,香绪母亲正在轻轻擦拭着红肿的眼眶。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向门厅走了过去。 “谢谢你们。” ◇ 从短短的走廊里传来这样一句听起来不太发自肺腑又有些朦胧的道谢声。我把香绪抱了起来,问老妈说: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老妈的嘴撅得都可以挂住东西了。今晚还是少招惹她为好。 “谁听得懂啊?这个女人看起来呆头呆脑,这个孩子跟着这种妈,真是够可怜的!” 老妈摸了摸香绪的额头,她从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了现在,小脸还是涨得通红。 “小孩儿发烧是挺普遍的,估计没什么大事儿。” 老妈从抽屉里拿出退烧药,塞进我连帽外套的口袋。我抱着香绪,走出了水果店,吐出来的气息像喷水池的水一样是雾白色的。我将香绪放在出租车的后座,把退烧药交给了她的母亲。广子似乎总算恢复了神志,脸上开始出现表情: “真抱歉,我笨得很,感觉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今天香绪多亏了你们的照顾。你妈妈是个好人,代我向她说声谢谢吧。”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晃着她那不相上下的胸部和臀部,顶着那张依然肿胀的脸,坐进了车里。我目送载着这对奇怪母女的出租车远去,感到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 难道不是吗?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刊登在报纸的一角,作为互助互爱的正面教材。有些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池袋,而不能像柴又主演的系列电影《男人真命苦》那样被搬上东京葛饰区的舞台。 第三天,香绪的母亲在傍晚六点左右造访我们的水果店,手上拎着爱玛仕和ferragamo的纸袋。她一脸阳光,看起来心情不错地大步跨进店面,让我又一次受到惊吓。今天她穿了一件蓝色的缎面迷你裙,外面套的则是一件银狐毛外套。总算勉强盖住了她傲人的胸部。 “阿诚,晚上好呀。我正准备去上班,顺便来看看,你妈妈在家吗?” 老妈估计正在旁边的池袋演艺场,观看由魔术、剪纸、相声串联起的表演吧。对于这种已经看了几十次的重复内容,她却始终乐此不疲。我回答说她不在,但这并没有改变广子兴奋的状态。她打开ferragamo的纸袋,撕开薄薄的半透明包装袋,拿出一件东西。 “来,阿诚,试试看。我觉得你穿起来一定很不错!” 她如此说着时的脸上,还残留着青黑色的痕迹。她将白色皮革短外套递给我,我只好套上。穿起来感觉确实不错,牛皮被处理得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作为夜晚购物中心的寂寞王子,我凭着还算敏锐的直觉,给这件白色短外套估出了大概三十万以上、四十万以下的价格。 “确实不错!这袋东西是给你妈妈的。我先走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把爱玛仕纸袋放到已经堆成山的橘子上面。 “等等!我们只不过是照顾了一下生病的小女孩。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香绪母亲愣愣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 “我记得神父说过,做好事的人就会得到回报的。阿诚你是好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回报啊!” 然后突然陷入了沉思。这个女人真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半晌之后,她又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设计不算有品味的火柴盒: “今晚到我店里来玩吧!免费的哟!” 然后,这个女人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当然还是摆着她那让人眩晕的臀部。好人有好报。虽然我对这类谆谆教诲保持着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但既然如此,广子又是因为做了什么,导致自己的脸到现在还挂着黑色的淤青呢? 老妈在回家路上又去黑加仑摊上喝了一杯,到家已是三更半夜。我虽然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换上和服、只为到走路五分钟距离的演艺场看戏,不过也并不反对她追求自己的嗜好。老妈发现了橘子山上的爱玛仕包,整张脸立刻亮了起来。 “阿诚,是你买给妈妈的吗?” 我把香绪妈妈来店里的过程告诉了老妈,然后把广子店里的火柴盒拿给她看。老妈细细的眉毛挑得半天高。狭窄的水果店面内,黑色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老妈不愧是土生土长的老街子弟,立刻咬字清楚地说: ◇ “咱们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阿诚,你今天就还回去,再向人家郑重道谢!” 我看着广子留下的火柴盒。茄子般的紫色搭配黄色的背景,pub soirée(酒吧晚会),地址是西池袋一丁目三十番台的前段。离我们的水果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一带的特种行业却是出了名的恶名昭彰。 外带酒店里有酒,有坐台的女孩子,有的还会有卡拉ok。这样看来,它似乎和普通的酒店差不多。惟一的区别就在于,客人如果相中了哪个小姐,交些钱就可以把她带出去。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由读者您去想像吧。给你两个提示:一、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二、和这里隔街相望的池袋一丁目,就是和涩谷道玄坂齐名的宾馆街。 在我家,老妈的话远比神父的话权威得多。我虽然满腔无奈,也只能关了水果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前往广子的工作地点。 我现在要前往的地方,就是恶名昭彰的外带酒店。好孩子可不要学我。 广子的店,就位于池袋的jr车站附近。那一带都是宽约二点五公尺的小路,深处则是不很搭调的停车场,显然是不动产业者打错如意算盘的结果。当时这里的地皮被炒得如火如荼,如今都变成杂草丛生的荒地,在冷风中瑟缩。 显得有些阴郁的死胡同两侧,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一间一间小酒店,各自摆出像萤火虫的屁股发出的微弱光线般的招牌。至于招牌以紫色跟蓝色居多的原因,或许是源自非法特种营业经营者心中的一股愧疚感。这里面夹着许多让好色之徒欲罢不能的外带酒店。几名手持优惠券的女子站在街头,一个比一个穿得暴露,好像在比赛谁最不怕冷。 我几乎走到了巷子尽头,才发现了soirée的招牌。午夜已过,客人们大概已经结束了一夜的欢愉,广子也应该会出现才对。我的胆子还真的是蛮小,完全不敢走进店里,直接将礼物奉还。 我陪伴在同样孤单的电线杆旁边,委身于冷冷清清的水银光圈中,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等待。东京的星星似乎敌不过地面灯火的气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意识地开始原地小踏步。 我看着那些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并肩走进各间酒店,过了一会儿,又各自牵着小姐走了出来,消失在宾馆街。每个人吐出的气息都跟我一样,苍白而寂寞。 不知为何,每个走过我身边的小姐都会用异样的眼神瞥我一下。我自认为没有便衣警察的形象气质,会是把我误认成别人了吗? 我在这听不到虫鸣、看不到星光的东京夜晚,站在离我家水果店并不遥远的胡同里,凝望着这一带最下等的街道,心情莫名的愉快。 这才是池袋,这才是我土生土长的故乡。 凌晨十二点半,广子穿着一件几乎露出整个 臀部的短外套走了出来。她先是推开紫色的玻璃门,只探出一颗头来东张西望,露出了像其他小姐一样的异样表情。不过她很快从我手里的袋子明确了我的身份。她笔直地朝巷口走来。从远处也可清楚看见她的波涛荡漾。 明确声明,我确实不是一个波霸爱好者,甚至觉得大得突兀还不如小的可爱。只不过动物的眼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跟随会动的物体,这点还请多多包涵。 广子心情大好地说: “很冷吧?怎么站在这儿呀?为什么不进去坐?” “没关系。我只是打算把这个还给你。这礼物太高级了,我们实在不能收!” 广子眼睛瞪得浑圆,脸上原来的一些淤青已经转为黄绿色,双乳之间渗出晶莹的汗珠。 “你站在这儿等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啊。”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涂在她眼皮上的珠光眼彩在水银灯的照射下,如同珠母贝的内侧一般闪闪发光。 “那些东西你还给我,我能怎么办呀!拿到当铺里肯定会亏钱。我平时根本不用那样的包包,衣服又是男式的,我拿回来真的没有用。” ◇ 广子把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摆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纸袋放在电线杆下。这个时候,阴暗处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你还是不记得教训啊!” 与广子面对面的我,清楚感觉到她浑身因恐惧而僵直。八成是在她脸上留下淤青的家伙。我朝右边转头,看向她恐惧的根源。 在道路尽头的暗处,站着两个倚在自行车旁边的年轻男子。他们穿着相对干净的运动服,没有街头小混混那种邋遢油腻的模样。两辆价值百万日圆的保时捷登山车,一黑一白。在这种大多是单行道的小巷弄,骑脚踏车行动或许真的比较方便。较矮的男子仔细地立起脚踏车的支架,走向我和广子,然后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冲着她说: “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在这个胡同拉生意吗?你还没被打够吧?” 男子一头小卷发,不知道是雷鬼短发烫还是长长的电棒烫。广子抬起手来遮住脸。我忍不住插嘴: “听我说,我不是她的客人,只不过是认识她的女儿。” 男子仿佛刚刚发现我的存在,然后用那种见到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瞪向我。 “你是什么东西?”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本以为我在羽泽组、丰岛开发、圣玉社这些池袋帮派里已经人尽皆知。真是失望。我只好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真岛诚,水果店店员。今天过来,只是把她送我的东西还回来。” 我把爱玛仕的袋子举到眼睛的高度。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男子怒气冲冲地靠向我,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脸上散落的雀斑。 “邦夫,住手!” 坐在登山自行车座垫上的光头男子大喝一声。邦夫就像是被大狗吠了一声的小狗,抖动着一张布满雀斑的脸,立刻停止了动作。他的手距离我的脸只有二十公分。 “你要是不想染上晦气,最好离这个白痴似的女人远一些!” 难得大哥愿意网开一面,我们就乖乖准备离开。那只受了惊吓的小狗虽然不甘心地直瞪着我们,最后还是和光头男子走进了一家名叫“佳气多”的外带酒店。 “谢谢。” 广子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没有回应她,向胡同的出口走去。 “你的脸就是被那两个家伙打伤的吗?” 广子走在我的身后,又恢复了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 “对啊。” “怎么回事?” “在那条外带酒店巷,只有我们一家是收日本小姐的。所以,很多客人都愿意来我们的店里,不用花更多的钱就可以玩到日本女人,很多客人都是冲着这点来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向广子,她淤青未退的脸上绽放出不无自豪感的笑容。 “所以其他的店就说你们抢了他们的生意?” “是啊。我们也一样给多和田组交保护费呀。可是只要其他的店一去告状,我们就倒霉了。整条街上只有我们店不能进行外带。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现在她又怒气冲天了。路边一个坐在护栏上的俄罗斯女子,一见到我立刻挺直了腰杆。她穿着牛仔布材质的连身洋装,短到不能再短。身高很高,膝盖以下的部位非常修长漂亮。但她马上就发现了我身后的广子,然后收起笑脸,表情僵硬地坐回冻得像冰的铁棒上。不知道为什么,在池袋,来自亚洲的风尘女子都会专属于某间酒店;而俄罗斯、保加利亚、哥伦比亚这些国家的淘金女,却总是在街头拉客。我转过头向这位俄罗斯女子的同行说道: “那你店里的每一个小姐,都被那帮人找过麻烦吗?” 广子充满了战胜的优越感,朝着俄罗斯女人挺起她巨大的胸部。 “怎么可能!我们店里头可以外带的小姐,就只有我一个啊。” 今晚的天气还真的是有些寒冷,我的头也开始痛起来了。 走出西一番街,我和广子进入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epress stand,在面对道路的吧台坐了下来。对于有点奇特的人展现出过剩的好奇心,是我的缺点之一。不过,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完全改掉缺点的(请花三秒钟的时间,思考你自己是否能够改正缺点。以上为心理测验)。 ◇ 广子捧起盛着冰咖啡的玻璃杯,贴在自己留有淤青的脸颊上。 “其实如果靠店里的固定工资,我们母女俩的日子也是可以过下去的,只不过手头会非常紧。香绪以后还要上学,而且我总要为自己攒些养老钱吧。除了这条路,我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虽然我很笨,可是香绪很聪明,又喜欢看书,我当然希望送她去念好学校。”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香绪母亲诉说。一群烂醉如泥的大学生,像一团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生物般滑过路面。其中一个小鬼,不出声地吐在路旁的树丛里。五彩缤纷的喷水池。广子露出有点腼腆的神情。 “哈哈!阿诚。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很虚伪?嗯,也许吧。除了为香绪考虑,其实我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会挑人呀,我只选择接待那些聊起来感觉不错的客人。不过我这个人不但笨又很容易爱上别人,所以觉得不错的人一大堆就是了!” 我盯着空计程车的行列看。车顶的红灯在这寒冷清澈的池袋冬夜,显得分外的明亮和温暖。 “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笨啊。” 广子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她开始不明所以地晃动起双肩,连带着一对胸部也像钟摆一样摇了起来。 “阿诚,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你说的那些话,已经让我动心了哦。 “我真的是很笨呢。我看不懂报纸,好多客人跟我说的事情我都不明白。有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虽然我很疼香绪,希望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但其实我最疼的人还是自己。就算大家都看不起我,有时候还要受那些老醉鬼的骚扰,我还是觉得如果能够自由地生活,这些我都可以忍受。虽然收容所里有吃有喝,可以给我提供一个安心睡觉的地方,而且我也不用担心会挨揍,但我还是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没有特别伟大的目标,如果真的说需要什么原则,我只是希望能够拥有自由的生活。为了得到自由,被揍算不了什么啦!” 广子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的状态,把杯子里的吸管拿了出去,直接把那杯冰咖啡灌进了胃里,杯底的水珠则断断续续地蹦到了她的胸前。我看着这个脸上还留有淤青的女人 。就算染得一身腥,也想在这个城市自由地过活。这跟我和g少年的理念不谋而合。尽管会在夜晚充满奢侈品的购物商场闲晃,但能够在最下等的街头出入的自由,比任何奢侈品都来得珍贵。我压低声音说: “你并不想离开那家店,也希望继续做外卖,是这样没错吧?” 广子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我指了指脚下那个名牌纸袋。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我会帮你料理刚才那帮人的,这个包包就当做报酬好了。不用你再掏钱答谢我了。” 广子很显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露出一副估计是客人给她讲报纸时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多作解释。因为像我这样的小瘪三,如果硬要装成这个肮脏城市里的善良骑士,可是会笑掉人家大牙的。 回到西一番街的水果店,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还没觉得有多累,也许是因为有了一个还算正义的目标吧。对于东京夜晚的寒冷,我身上的几件高科技材质大衣已经足够抵御。所以我把新买的手机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掏了出来,虽然知道时间有点晚了,还是按下了快捷键。 “怎么啦?” 变得气宇轩昂的原受虐儿童、现在的冰高组之星的声音传来。 “猴子吗?是我阿诚呀!能不能听我说说外带酒店胡同的事?” “又来啦!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广子的事情跟猴子简单提了一下,猴子听到一半便开始放声大笑。 “那现在,你是想要维护她从事性交易的自由喽?” 他的说法虽然有些不中听,但也确实是我的意思。 “不可以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做这样的蠢事。哈哈!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很像你的风格!” ◇ “那条街现在归哪个组织管?” 猴子低声笑道: “那里以前是岩谷组的地盘,跟我们同属于羽泽组体系。不过岩谷组的老大刚刚被撂倒了,所以那块地方的组织者暂时空缺。现在可是很大的一块肥肉呀。” 接着猴子向我描述了岩谷组老大的最后结局,这个在池袋排名第一的武斗派组织在老大被精心设计杀害后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一场听起来猴子也参与在内的赌场血案用了大概三分钟的时间汇报完毕。最后,他心情愉悦地说: “冰高组的老大现在是关东赞相会下届会长的第一候补人选,和崇仔也曾经愉快地合作过嘛!他最近怎么样?哈!还有,我变成代表会长喽。” 出于礼貌,我还是对猴子表示了祝贺,虽然我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职务。我认识的人,好像都已经飞黄腾达了。我说: “你听说过多和田组吗?” “哦,好像是在日外侨的第二代、第三代组成的组织,血统很是复杂。现在他们很活跃呀,听说现在在黑社会炙手可热。” “那算在哪个系统里?” “大概是关西派的第四级。其实整体来看,应该已经达到了第五级。” “那就不是很庞大的组织啰?” “那是肯定了。可能是以公寓套房为根据地,闷着头在打拼吧?” “对啊。” 我跟他约好第二天见面详谈,就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要找的是崇仔。小弟先接起电话,很快就转到他的手里。国王的声音比午夜的寒风还要刺骨。 好在国王的第一句话缓和了一下我身边的温度。 “新年里的第一个电话呀。找我什么事?快说吧。” “拜托。连一句像样的问候都没有,问候语可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啊!” 电话那端的国王好像表现出了不屑一顾的态度。以我的经验来看,他在一年里最多有两次感情表现,第一次这么快就用上了,接下来的十一个月该如何是好? “你的笑话虽然总是冷到不能再冷,不过也只有你敢对我这样。讲正事,要不就挂断。” 我停止逗弄池袋g少年的国王,带入广子的话题。因为有了上次和猴子的描述,这次非常简明扼要。默默听完之后,崇仔说: “这次没有钱啊。” “嗯。没错。我这儿有一件皮外套,还有一个我老妈的皮包。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外套奉上。” 崇仔又用鼻子嗤笑一声。 “不必了。听起来,这件事情不必动用g少年,我自己出马就够了。” 对于总是同时调度数个小队、不动如山地掌握这个城市灰色地带的国王来说,这句话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他接着说道: “最近的日子风平浪静。我也想跟猴子聚聚,顺便锻炼一下也好。” 不知为何,我的身边除了围绕着像猴子那样荣升副会长般飞黄腾达的人,还特别多这种充满男子气概的家伙(各位女性读者,非常抱歉,我知道这是个毫无抗辩余地的歧视用语)。 该说是物以类聚吗?这些人的名字同时也并列于池袋警署的黑名单上,还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呢。 第二天晚上七点,为池袋的未来忧心的三名青年集合在喷水广场前的舞台。我、猴子和崇仔。水果店店员(uniqlo)、代表会长(adidas)以及孩子王(装模作样的old ennd白色双排扣大衣)。香绪的流行性感冒已经痊愈,又像往常一样坐在了大理石板上,认真地看书。 “好啊。病好了吗?”水果店店员向她招呼。 香绪立即抬起了头,环视我们三个人。视线越过我和猴子,最后落到了崇仔那里。就算只有十一岁,女人就是女人。 “是。全好了。阿诚,这些是你的朋友吗?” 崇仔和猴子面面相觑,我痛快地回答着: “没错。我的狐朋狗友。怎么样?最近广子小姐没出什么事吧?” ◇ 香绪的脸色沉了下来。喷水变成了一片蒙雾。蓝色的雾壁高高耸立,几乎与人同高。 “妈妈倒没什么。只是,有几个奇怪的男人,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猴子和崇仔以清水般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这个清瘦的女孩。 “他们是不是骑着保时捷的自行车?” “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只不过看起来很高级。他们说,说我妈妈……” 香绪的双眼一下子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形成荡漾的光圈,挣扎不住般溢了出来。我像面对着一个瓷娃娃,嗓音变得比价值二十万的意大利制皮衣还要柔软: “没关系。你尽管说吧,我们不会介意的。” 香绪愣愣地盯着前方说: “他们说妈妈是个坏女人,做的是下流的生意,卖的是不该卖的东西。如果妈妈还要这样,他们就会教训我。” 感谢香绪,我听到了国王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 “是谁这么说的?” 香绪使劲摇着脑袋,放声大哭。她似乎总算得到了慰藉。石蜡纸做成的书套上,洒落了点点滴滴的晕渍。温柔的孩子王看着香绪: “你一直忍着,这件事不敢告诉妈妈,也不知道跟谁说是不是?可怜的乖孩子。” 香绪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膝盖,不住地掉泪。国王蹲了下来,单膝跪在她旁边。猴子则一脸愠气地把目光转向了另一处,我可以感觉到他那因怒气而变得不谐调的呼吸。我在alba前的“31冰淇淋”买了薄荷巧克力加草莓的双球冰淇淋,交到香绪手里。我们离开边哭边舔着冰淇淋的香绪,在舞台边的阶梯坐下。 “咱们应该怎么做?”水果店店员第一个开口。 崇仔冷 静地说道: “干脆把多和田组干掉吧!” 坐在阶梯最下面一层的猴子,转过他的苦瓜脸: “拜托!实际点儿行不行?外行人办事就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这只光头猴子: “怎么外行了?” “你们以为这是在演黑道电影呀!崇仔,你知道整个池袋有多少帮派吗?” 崇仔用干冰似的声音回答: “一百五到两百。” “那最近三年,有几次帮派斗殴发生?” “两三起。” 猴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转向我和崇仔,挥着他那已经失去小指、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 “动不动就想去火拼,绝对就是看电影看多了!其实帮派之间最稳定的状态就是保持共存,即使你对他们很看不过去,甚至他们已经妨碍到你的势力,你也只能是正视他的存在。电影演的都是瞎掰,为了地盘去拼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做!” 我激动了起来: “猴子,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呀,这是奉行市场主义的黑道说的话吗?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是大藏省的官僚呀!” 猴子苦笑了起来: “好吧。就算借着g少年的力量毁了多和田组,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当然,对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应该不是件难事吧。不过,那个地方现在一半由关西派把持着,我们组根本不插手色情行业,其他的帮派也不敢和他们争地盘。就算是多和田组不存在了,马上就会有其他的帮派来接管,没完没了的。” “猴子说得有道理。”崇仔的语气变得十分谨慎,“与其互相武力争夺,倒不如各退一步以求和平相处。再说我们想捍卫的也并不是正义,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出卖肉体的自由。或许不必分出黑白,找出灰色的答案就可以了。” 崇仔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朝远方的香绪肉麻兮兮地挥挥手。香绪左手把书捧在胸前,右手高高举起了冰淇淋。池袋版自由女神。 “照你们这么说,我们既不能跟他们硬拼,要不然会一直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也不能求助于警察,否则广子上班的外带酒店会被查封,那就是在帮倒忙了。”我选择了最后的疑问性发言,“那我们该怎么办?” ◇ 崇仔看向猴子,点了点头。猴子也跟着点头,国王撇嘴一笑,对我说: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想办法是你的长项呀。你可以随时与我联系,g少年们随时候命。” 然后,崇仔与猴子便朝不同的方向离开了喷水广场。为什么动脑筋的差事总是落在我头上?其实我真的没有过人的头脑,也缺乏基础知识和社会经验,还每次都分到这种烫手山芋,实在是很没有天理。我只是天性不服输,对于已经有了萌芽的事情,我还是希望它能够得到最好的结果。两手将头发乱抓一阵后,我凝视了一会儿喷水,就回到香绪的身边。 我问连甜筒的尾巴都啃得干干净净的香绪: “你晚饭一般都吃什么?” 香绪毫不在意地回答: “一般都在麦当劳或是家庭餐厅里解决。家里也有很多速冻食品,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啦。” 所以才会瘦成这样吗?我对回话时脸还埋在书本里的女孩说: “今晚到我家来吃饭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香绪的眼神一亮。不过很快又把头转向一边,撅起了嘴: “你是说真的吗?不嫌我麻烦吗?” “多你这样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不成问题的。我老妈煮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你不介意的话就来吧。” 衔接着我的尾音,舞台上的pa音响里传出迷你早安的新歌。又高又白的喷水直冲天际,几乎快要碰到三楼的天花板。香绪一跃而起说: “我已经学会了这首歌的舞步喽!” 我怔怔地注视露出毛线裤、不停转着圈的女孩。短短的一曲结束后,我报以热烈的掌声。香绪一手拿起书,一手挽住我的胳臂。 “刚刚那个人确实是很帅,不过阿诚也不错哟!” 没关系,不必安慰我了。可以保持住第二位的头衔,也蛮不错了。 那天晚上餐桌上的菜,是牛肉卷牛蒡,放了好多料的汤,烫水菜,以及山东菜的泡菜。我从来就分不清楚山东菜和白菜的差别,不过老妈说山东菜比较甜,而且久放也不容易坏。香绪横扫了一碗米饭和一碗热汤,又新盛了一些米饭,把牛肉放在上面,用勺子一点点压碎,这份盖浇饭就成为她的下一个奋斗目标。 要是我胆敢这样做,手背绝对会得到老妈的筷子伺候。而现在的老妈却笑意盈盈地看着香绪,然后一边感慨着一边把眼睛瞟向我:“女孩子就是好呀!我好歹还可以给她打扮打扮。”面对老妈这种溢于言表的性别歧视,我闷不吭声。我已经学坏很久了,现在叛逆也无济于事。我很快地解决了晚饭,下楼看店。 大概十一点左右,老妈从楼上走了下来。 “香绪呢?” “刚睡着。” 我不得不佩服老妈的第六感。她叉起腰,一脸狐疑地瞪着我。 “你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简单将香绪的母亲与多和田组间的纠纷说了一遍。 “嗯,这样啊。原来那个爱玛仕包是这么来的。好吧!我也出一臂之力好了,毕竟收了人家的谢礼。” 老妈想插手酒店小姐跟帮派的纷争?我并不想祭出这种终极武器,只为了对付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帮派。多和田组会在瞬间化成灰烬的。我连忙说: “老妈,您只要照顾好香绪就行啦。” 老妈就是老妈,其实我开口之前就没有多少把握能够退劝她,她还是保持着一股热血澎湃的气势: “你不是想不出办法吗?我吃过的盐比你这辈子吃过的饭还要多呀!” 我虽然感慨老妈有“放狠话”的嫌疑,嘴上却不敢多说一句。反正崇仔和猴子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我,我倒不如听听老妈会拿出什么主意。 “帮派最关心的事情,不就是钱吗?我们就从这里下手,以广子可以自由做外卖为条件,否则就让他们失去更多赚钱的机会。到时候,他们就会有得不偿失的感觉,与其眼睁睁看着钱财滚入别人的口袋,倒不如放广子去做外卖比较合算。” ◇ 我难以置信地问: “这么做可以吗?” “办法由我来想。如果进行顺利的话,跟多和田组的谈判就交给你啦!” 凌晨一点半左右,广子结束酒店的工作,来到我们家的水果店接香绪,她的女儿还在老妈的屋子里继续睡着。她才走到玄关,我就闻到了洗过澡的香味。老妈又摆出了一副义薄云天的架势,向老大召唤小弟一样看着我说: “你先回屋,我要和广子小姐单独谈谈。” 她颁布了戒严令。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就一直乖乖地待在屋里,连音乐都没敢放。快到三点时,老妈召唤。我抱着熟睡的香绪走下楼梯。跟老妈谈完的广子,不知为何眼泪汪汪。临上计程车之前,她不断对我鞠躬道谢。我说: “别这样。广子小姐,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值得你这么感谢的事。” 广子摇晃着胸脯,边哭边说: “真的很感谢你们,肯这样帮我。就算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还是非常非常感谢的。我只是一个妓女,而你们却愿意费心帮我解决困难,我是第一次遇到真心对我好的人。谢谢你。” 我目送计程车消失在夜晚池袋的街头。听到这样的话,让我越发感到这 次的计划非成功不可。我挂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家的终极武器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老妈还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下午,打着一通又一通的电话,然后在傍晚时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去了。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看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老妈才回家,一边捏起外卖的寿司,一边说: “我今晚准备要去封锁那条外带酒店巷。你收摊以后,过来帮忙吧!” 收到!我在十一点就关了水果店,跟上次一样裹得像只粽子,来到那条外带酒店林立的街道。当我出现在那条还不算陌生的胡同时,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那里突然变得灯火通明,灯光的亮度几乎刺痛了眼睛。所有的事物都像是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无所遁形。手提发电机也在轰鸣地工作着,整个胡同像一个未完成的施工现场。本该混迹于这个胡同里的人却不见身影,只有七八个老人家围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肩上都斜挂着写有“西一番街商店会”的布条。在手提发电机巨大的引擎声中,我扯开嗓子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老妈正坐在露营用的折叠桌旁,若无其事地泡着烘焙茶。 “我只不过是把附近的店家以及在演艺场认识的朋友都找来,用人海战术把这条巷子给封住了。刚才我们只是在这里纹丝不动地坐着,就已经吓走了好几个醉汉。” 一个戴着时髦猎人帽的老爷爷,将v8摄影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好几张折叠椅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老人家们坐在上面一边品茶,一边摆出一副不容侵犯地表情狠狠地盯着胡同。这么一来,外带酒店的生意根本就做不下去了。 夜里十二点半,老人团结束了人海战术。酒店小姐和妈妈桑们在这期间一直拿着手机在店门口左顾右盼,却没人敢出面抗议,不论是店家,或是多和田组。回家的路上,我对老妈说: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大家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会轮流去那里举行静坐抗议。”老人团领队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你还年轻,大概听不懂什么是静坐抗议吧。六七十年代的日本是非常流行这种方式的,以这么悄无声息的力量达到目标。老妈感到热血在沸腾啊!” 回到店里,我分别打电话给崇仔和猴子。两个人听到老妈封锁外带酒店巷的作战方式,都发出了爆笑声。猴子说: “阿诚啊,我毕竟不属于帮派,不方便直接去助威,但我会偷偷去欣赏的。不过时间一长,多和田组也会采取行动的。如果真的情况危急,你还是要站在最前面保护你妈啊!” 我回答了句“当然会的”,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开始接受崇仔一贯的冷若冰霜: ◇ “明天我也会过去的,原来你妈搞过学运啊?” 对于国王提出的问题,我还真是不太了解。我只听说老妈跟我一样高中毕业,但对于她的过去,我一直保持着好奇却不挖掘的心态。 在这场和平、民主、完全没有暴力流血的抗争活动进行了三天之后,多和田组终于坐不住了。 那天从早上就乌云密布,东京创下了前所未有的低温。从傍晚六点到晚上十点,有四位老人家被冷空气攻下阵来。我接到老妈的支援命令,只好提早收摊,前往外带酒店巷加入老妈的后援团。 走到大路的中间点,我发现g少年的休旅车停在路边。我心想一定是崇仔来看好戏,便朝着贴有黑色隔热纸而一片黑漆漆的车窗点了点头。老妈一见到我就说: “竹森先生的神经痛恐怕不能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支撑,所以你就代替他掌镜吧!”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家对我说“你妈妈真是豪迈啊”,拖着一条腿离开了战场。之后的半个小时,失去了几名得力爱将的将军依旧在卖力地扯开嗓门大喊,而东京的天气却并没有因此受到感染,还是保持着凛冽的气势吞噬着已经有些精神不振的老人们。 正当所有人的士气开始低落时,一辆漆黑的凯迪拉克出现在常磬大道上,停在距离我们十公尺的地方,静静地将引擎熄火。 这辆车很快就集中了所有静坐者的目光,我接替了竹森先生的任务,将v8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它。过了一会儿,司机首先走了下来,正是上次对我张牙舞爪的雀斑男邦夫。 像恐龙般由黑色轿车缓缓走出的是三个男人。一个是之前制止邦夫的光头大哥,另一个最矮小的男人看起来也最年长,身穿深蓝色的西装搭配黑色领带,掺杂着零星白发的头发则整个往后梳。 “你们在搞什么鬼?” 作为打头阵的小鬼,邦夫还是顶着雷鬼头,保持着有勇无谋的气势。第二个从车里下来的褐发小鬼,则在一旁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声。光头大哥和西装男保持着匀速,慢慢地走了过来。 不过两个小鬼的行为根本没有显示出任何功力,在极端事件经常出现的西一番街,这样的声音只能被定义为噪音。随便哪个良家中年妇女,对于乱叫乱嚷的醉汉或是流氓打群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老妈和那些老人家们,只是冷冷地瞪回去。 “停下来,不要这样!” 大哥出面制止,而雀斑男却因为没有得到我们的任何反应而更加剧烈地嘶吼着: “你们是成心不让我们做生意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让你住嘴,你没听见吗?” 大哥扳过邦夫的肩膀,赏了他一个在狭窄的巷道内形成回音的响亮耳光。其中一个静坐的欧巴桑,见到这一幕真的整个人弹了起来。我看了老妈一眼,她很冷静。不方便对一般老百姓动手的黑道分子,会借由修理自己的弟兄达到心理压迫的效果。这是谈判的第一步骤。 三个手下让开一条路,让西装男走到最前方。年纪大概是四十五六,端正的五官颇有男人味。 “哪位是这里的代表?” 老妈毫不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感觉。男人点点头说: “你好。我姓多和田。请问大家是因为什么坐在这里?胡同里的生意受到了影响,大家都感到很困扰。” 老妈两手叉着腰说: “这条胡同已经很出名了,因为什么出名大家都知道!我们都是附近商店会的会员,只是不希望这里的不良气氛会影响到街坊以及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所以,我们才到这里静坐抗议。如果你们觉得难以接受,可以去通知池袋警署呀!如果警察愿意受理,我们当然会听从安排。” 酒店小姐们还是像几天前一样,在店门口左顾右盼着,战战兢兢地直盯着我们看。我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崇仔站在那里。 老妈的谈判宣言,完全是按照当初讨论好的脚本。抬出崇高的理由,以风气、教育这种绝对正义的字眼来压制对方。池袋的帮派虽然横行霸道,但商店会和街坊会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多和田这样的小帮派,如果选择硬碰硬地与商店会的人交涉,保证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西装男也没能摆脱邦夫那种张牙舞爪的形象: ◇ “这个胡同里的人大部分来自国外,很不容易地靠这些工作养家糊口。你认为这样的生意有伤风化?别忘了,池袋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人在指望着这个吃饭。为什么只和这里过不去?专挑软柿子捏?” 西装男总结得有条有理,这种人才作为帮派组长实在是很屈才,到公家机关去上班还比较合适。不过确实如他所说,这个胡同里面的外国人占有着绝对的优势,帮派为了保全他们的利益,就只好去挤兑像香绪母亲这样的本地人。强势与弱势其实都是相对而言的,不同的条件下产生不同的趋势,没有永远的强或弱,永远都是在循环往复着。 多和田组的这些人似乎事前就受过上头指示,不能对老百姓动手,讲话的口气也要特别注意。不仅由于他们人数上的弱势,那台静止不动的v8摄像机也对他们产生了足够的威胁。因为根据新的暴力防治法,如果他们有丝毫的暴力倾向,哪怕是他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事实上,当晚他们也只逗留了十五分钟,就坐上凯迪拉克离去了。 第一战大获全胜。然而,他们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展开了行动。 初战告捷的第二天,水果店就作为牺牲品受到了摧毁,这是多和田组给予老妈这位领队的回馈。不过,受害的不仅是我们。这条街的垃圾处理站,也在半夜被人袭击,各种生活垃圾铺满了整条街道,幸好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大热天的话,情况一定更难以收拾。尽管这样,我和附近的店家还是用水管冲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打扫干净。 垃圾战的第二天,双方休战。隔天,水果店的电卷门上又被喷上了很多红色的大叉叉,还另外配有一些类似于“日帝”、“小日本”这样的汉字。老妈气得横眉竖眼,不过我觉得与其擦掉再劳驾别人喷上,不如就挂在那里得了。 虽然如此,多和田组的骚扰却只带来反效果。我们的领队表现出越挫越勇的气度。老妈集合了更多的亲朋好友,外带酒店胡同的封锁变得更加严密了。 广子来到我们店里,是在静坐抗议开始的第六天傍晚。 她甚至都没有假意去看一下店里的水果,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脸担忧地对我说: “阿诚,我觉得香绪最近很奇怪。你能不能找她谈一谈?她现在都不肯跟我说话。” 我放弃了手头的拍苍蝇工作,转头看向广子。她穿着一件银色的高叉洋装。她到底有多少件这种活像脱衣舞娘脱到只剩内裤前的衣服? “怎么个怪法?” “她脸上有伤,可是我一问她,她就说是在学校摔倒磕的。” 我想起那个曾经欢愉跳跃的小天使,当时握着小拳头、强忍泪水的样子。看情况,她还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已经受到了多和田组的威胁吧。 “香绪现在在哪儿?” “我想还是在那个喷水池吧。” 我向正在准备晚上静坐事宜的老妈打了声招呼,就立刻奔向太阳城alba。 香绪还是静静地坐在舞台边的台阶上,眼睛盯着的却是变化多端的喷水。她看到我,就立即把脸转向了别处。我的目光避开香绪,慢慢地靠过去,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你妈妈跟我说了,你还好吧?你的伤是他们弄的对不对?” 香绪的眼睛还是直盯着喷水,好像她是个旁观者,在讲着别人的故事: “我也没有输啊。我在他们面前忍着没有哭,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周围响着清凉的水声。 “嗯。是呀。你很了不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瘦巴巴的小天使转过了头,单纯的脸上写满惊恐。在她左边的颧骨上,有一块新月形状的淤青。她猛地站了起来,我也正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感觉两只枯枝似的小手从背后抱住了我。滚烫的眼泪下一秒便滴落在我的后颈。香绪一面压低声音哭泣,一面说: “阿诚,你不可以回头!那个人对我说,妈妈已经无药可救了,我以后也会像她一样的。然后他就动手打我,他还……他还捏了我的胸部。他说,他是第一个摸我胸部的男人,我会一直记住他的。然后他就好恐怖、好邪恶地对着我笑!阿诚,我好不甘心。我害怕真的会像他所说的,真的会一辈子忘不掉!” ◇ 瘦巴巴的女孩一直这样哭泣着伏在我的背后,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静静地挺直背脊。 “阿诚,你一定不能告诉妈妈或警察哦!我在这里哭完了,已经舒服多了。所以我会把它忘记的。我没什么,我还会继续坚强地忍耐下去。” 我转向香绪,正想摸摸她的头,她却用恐惧的眼神盯住我靠近她额头的右手,我下意识地缩了回来,问道: “那个家伙的发型是什么样子?” “就跟毛毛虫似的,一绺一绺的。” 邦夫的雷鬼头!我那根还算冷静的神经一下子被激怒了,有种痛扁人的冲动。我一边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一边像上次那样走去买冰淇淋。 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到了分胜负的时候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女人遭到暴力对待。我一面看着香绪吃薄荷巧克力冰淇淋的模样,一面按下了手机的快捷键。 当晚九点以后,三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站到外带酒店胡同的正中央。商店会的会员们还在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佩戴着布条围坐在远处的电线杆下。多和田组的成员每天会在十点左右出现,向皮条客收取当天的保护费(几张千元钞票),然后就直接踏进外带酒店。由于我每天负责录影,已经对于他们的出没习性了若指掌。 登山自行车准点在巷口停下,三个人朝着我们走来。是大哥和两个小弟。邦夫一直是光头的追随者,看到我们就抛出凶神恶煞的眼神,摆出一副准备狂吠的姿势。最先开口说话的是大哥。 “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 我回答: “只是想和你们谈谈。放心,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雀斑男甩着他的雷鬼头,又开始大声叫嚣: “有没有搞错,跟你们这种小鬼有什么好谈的!” 崇仔跟猴子叉着双手,面无表情地欣赏着这只吠犬的表演。光头大哥再次开口: “你说的好处,是关于那群静坐的人吗?” 他的脑袋比我想像中要灵光。我点点头: “是的。我们可以保证让他们从这里撤出去。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将视线移向巷底。紫色的玻璃门,蓝色的招牌,pub soirée。 “你们不要再骚扰那家店里的女人,还有她的女儿!”我一字一顿地说着,几乎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光头大哥一脸的匪夷所思,他摇了摇头说: “只是这个要求?”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早说就好了嘛!我肯定会出面解决的。” “少开玩笑了。要不是觉得苗头不对,你们会这么痛快吗?如果我直接闯进你们的地盘,命令你们不准再对她们母女动手,你还会这么好说话吗?” “臭小子,给你点颜色你就……” 雷鬼头好像又快发飙了。他的嘴角淌着口水,眼看着就要向我扑过来。光头大哥的嘴里飘出一句话: “我知道了。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和老大商量一下。” 然后我和光头大哥就像联谊会的最后环节一样,交换了手机号码。就这样,我的手机电话簿很快就会被男人的号码给淹没了。正在看店的我听见手机响起,是在第二天的日落时分。 “是真岛诚吗?这里是多和田。”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我们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不过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们完全被搞糊涂了。”这个可以发出承诺的人,应该就是出现在首战中的西装男。 对于这个问题,我保持着和多和田组一样的未知心理。我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为了别人赴汤蹈火,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我也不要求一毛钱的报酬。帮派大哥继续说: “从今晚开始,我不想再看到那些静坐的人。我也可以保证,不再去动soirée里的那个女人。” “你可以承诺让那家店的小姐 自由地被带出场吗?而且你的手下也不会再去欺负她的女儿?” ◇ “可以!我答应你!” “好吧。我知道了!” 我正准备结束这段交易对话,多和田又说: “等等。我想,咱们之间还有胜负未分。算上你,你必须叫上三个人。今天晚上十二点,我们在死胡同的停车场等你!” 组长的声音愈讲愈有江湖味了。可怕。 “我们都是在道上混的,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如果我们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你们的条件,实在是有失身份,也会被道上的兄弟耻笑。咱们只是按规矩办事,不至于闹出人命。不过,别夹着尾巴逃跑哦!真岛。” 我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个龌龊的西装男扯下去了,简单地应了一句“知道了”就立即挂断了电话。老妈正在店后面努力拆着一个红富士的苹果箱。 “广子的事情已经搞定了。今天晚上你们不用再去静坐啦!” 我家的终极武器没有停下擦苹果的手。 “哦?这样啊。我难得的乐趣就这样结束喽。” “是的。不过今晚我还要去一趟停车场。听那边的意思,大概是要决斗的意思。” 老妈的双眼一亮。 “阿诚啊,用不用老妈给你准备些家伙呀?” 我突然油然而生出对多和田组的同情。 月黑风高决斗夜。 差五分十二点时,猴子、崇仔和我已经站在死胡同里的停车场上。在我们的身后,还有广子、老妈以及几位商店会的成员坐镇。 黑色凯迪拉克缓缓穿过外带酒店巷,来到停车场。十二点整,多和田率领着三个小子走下车。凯迪拉克的车身后,是外带酒店的妈妈桑色彩鲜艳的行列。猴子靠在我的耳边说: “这场表演还真的吸引了不少人啊!” 崇仔貌似很愉快地回道: “哈!阿诚。你觉得这场面像不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在我就读的学校,打架是惟一寻求刺激和赌博的方式。崇仔可说是赢得最高荣耀的三冠王。我的眼光停留在向我们走过来的多和田组身上,点了点头对崇仔说着: “这回他们是真的急了,在这些妈妈桑面前,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表现他嘴上说的‘面子’,无非就是想把我们当炮灰,好展现一下他们保卫地盘的本事!” 多和田停在距我们五米左右的地方,声音低沉地说道: “规矩我就不多说了,输赢若定,就要心服口服!今晚大家都是赤手空拳,拼的是自己的实力。明天开始,这条小巷会照常营业。这场较量,就当做是这场风波的结束仪式吧!” 我们三人点了点头,对着将手交叠在下腹部、身穿黑色西装的组长说: “你们是想要一起上?还是来个一对一的单挑?” 他挑了挑眉,回答: “一对一比较好。我们第一回合先派雄一。你们呢?” 褐发的年轻人站在布满碎石荒地上的脚,向前踏出一步。猴子说: “那我就先上好了。阿诚,不需要顾忌什么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啊,如果下手太重的话,之后他们会不会向soirée报复?” 崇仔用鼻子一笑。 “哼!要是他敢,我就派二十个g少年去抄了多和田组。尽管大显身手吧!猴子。” 猴子斗志高昂地脱去adidas的迷彩夹克。见到对方是个身高一百五十五公分的矮个儿,雄一露出邪恶的笑容。他舔了舔嘴唇,招手示意猴子放马过来。那群外带酒店的妈妈桑,见状一齐发出我听不太懂内容的加油声,应该是说“宰了他”吧。 正当两人以两公尺的距离对峙着,一辆雾银色的 benz 堵住停车场的入口,是一辆好似银色鲸鱼般的十二气缸sedan。车窗无声地拉下,里头坐的是冰高组那位貌似银行员的组长。多和田的五官虽然一动也不动,仍可看出变了脸色。冰高的老大应该是为了保障组织未来希望的安全,才会特地来此露脸。猴子矮归矮,可是有将来的年轻人,也是代表会长。池袋三大帮派之一的老大亲临现场,让停车场内的气氛瞬间紧绷。 ◇ 猴子朝benz点了点头,便以两臂护住头部,慢慢接近雄一。他跶跶跶地两脚交替踏步,同时也放低下盘。雄一首先就朝猴子的腹部来记摆幅很大的右拳。猴子的腹肌像巧克力一样隆成数块。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勾拳,对他应该是不痛不痒吧。接着是一记左拳。猴子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接冲入对方的胸前。雄一张开双臂双腿,想以体重的优势把猴子压倒在地。我看到猴子倏地又放低了姿势。沙砾在猴子穿着verse的脚下发出摩擦声。 “哼!” 随着猴子一记发自丹田的哼声,他的前额直线往前冲,目标是雄一尖削的下巴。雄一的下半脸扭曲变形的画面,看在我眼里像是慢动作播放一般。猴子抱住当场瘫软的雄一的腰部,不断朝他施以头锤攻击。 猴子将翻白眼的雄一丢在停车场上,就返回我们的队伍。妈妈桑们发出失望的叹息。 “猴子,我们店里的哈密瓜供你免费吃一年啦!” 老妈兴奋地叫道。我和崇仔则对气喘吁吁的猴子点点头以示赞许。 多和田的表情又恢复了冷静。他把邦夫叫过去,讲了几句悄悄话。邦夫露出不服气的表情。 “接下来换邦夫上。你们呢?” 崇仔说: “打了香绪的就是他吧?要不要我去敲碎他的颧骨?” “不,我去。你就负责料理等下那个大只的吧!” 我用下巴指了指对方身材高大的大哥。我脱掉uniqlo的棉外套。我对于其他两个人并没有愤怒的感觉,但是邦夫就不同了。我要在他身上留下永难忘怀的印记。我想起香绪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时的眼泪。 真要区分的话,我是属于动脑派的,对于打架并不擅长。然而,这个时候我却觉得非赢不可。况且,工作上必须对酒店妈妈桑有个交代,跟我发自内心的愤怒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动机。我决不能输给邦夫这个脑袋空空的家伙。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这样我就能够发挥所有潜力,能够冷静地观察对方。我一面在嘴里复诵着这些话,好帮助自己的脑袋降温,一面走向夜半的停车场中央。 邦夫额头上的雷鬼发束晃动着,并对我咬牙切齿。他脱掉f的运动外套,同时也脱去了运动上衣和里面的t恤,上半身完全赤裸。年纪轻轻的,他的腰上却堆积了一层薄薄的脂肪。他转了转颈子说: “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嬉皮笑脸的,讲话也不看看自己有几两重!虽然多和田老大跟我说,不可以在冰高的面前乱来,不过我会假装成失手,让你死得很难看!” 真是个爱抢戏的配角。我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记得香绪吗?” “那是谁啊?” “一个瘦巴巴的小学生。听说你不但打了她,还对她的胸部毛手毛脚?” “你是说那个小鬼呀!她的胸部一点肉都没有,摸得我很不过瘾!” 我在无意识间露出微笑。肾上腺素在我全身掀起一阵红色的波澜。 “那个孩子,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薄薄的文库本,甩动手腕将它抛向雷鬼头。邦夫举起右手想挡。《莎乐美》飞上天空的速度,跟我跳向邦夫的速度完全同步。 只不过跳跃前用力一蹬,就拉近了五十厘米左右的距离。邦夫急急忙忙想对我出拳,却因为距离太近而失败。我狠狠 黄绿色的神明 在池袋的某个角落,存在着一群魔术师。他们的任务是用不到几十日元的成本,让一张张薄薄的纸片散发出十万元的魅力。那些纸片上嵌着浅浅的浮水印,七色油墨为他们调染上了十余种斑驳的色泽。它们有属于自己的流水标签以及独特的袖珍文字,周身还撒满了淡淡的电子刻印的磁性粉末。使这种玲珑精致的纸片,在瞬间产生价值间的绝对反差的,就是日本政府的货币发行政策。 真正使这些纸片摇身一变、实现自己那有着九千九百元差额的人,并非出现在日本政府或银行中。其实,那些纸片的价值赋予者,就是像你我一样穿梭于大街小巷的平凡消费者。 因为我们都对这些纸片的魅力深信不疑,因为我们都认为它就是有着如此高的价值,它就应该值得我们这样去理解和争取。就像我们一直顶礼膜拜的神明,我们对它的神秘力量表现出无限的敬畏与忠诚。 然而,纸片毕竟是出于魔术师之手,它不像神明那样遥不可及。所以一旦我们发现了它的不完美,发现了它的缺憾,我们对它的幻想就会在一瞬间坍塌,就像一座看起来攻不可破的沙子城,一波细细的水流就可以将它摧毁。而那些可爱的纸片,也会在瞬间变成一张张废纸。或者,如果用欣赏的眼光,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是精致的工艺品。 这样,请大家也顺便思考一个问题吧。 如果你身处在曾经因为纸片问题、而发生严重危机的东南亚和阿根廷,你一直奉若神明的货币在霎时变成纸片,你从拥有百万资产的富翁沦落为抱着一堆废纸的老公公。你要怎样去面对呢?读者朋友们不要感到无助,我可以提供给大家两个建议:通过兑换外币或购买金条的方式存起来!但无论如何,可以这样幸运的人还是少数。我并不在意日本这个岛国也经历一次这样的灾难洗礼,只是不希望看到和我生活在一个城市里的人们,沐浴在和平年代的水深火热里。工资不能按时下发、银行的融资受到阻碍、金价无休止地向上攀升、失业人员充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慌、无法宣泄情绪的年轻人开始制造动乱事件、整个城市上空弥漫着冷漠的人情。 这,真的是一种可怕的情况。所以,为了避免这灾难性的一幕,有人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与其等到日元亏空的那一天,我们为什么不能采取主动呢?比如说,自己来发行货币。是的,一种专属于池袋、流通在池袋市民之间的货币应运而生了,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pond”。 小此木,可以算做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名人,有很多人都曾经对他进行过专访。这个被称为“新世纪之星”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日本的市民们对某种新兴的事物总是保持着足够的信任与善意,pond就在这样的良好气氛中茁壮成长了。诚然,这是一部令人欣慰的剧目。 然而金钱总是在充当着一个矛盾体,它可以带来的好处和它的负面影响应该是成正比的。追求利益,难免会跨到道德底线之外。而处在印制钞票这样一个位置上,身边总会有一些不太明朗的事情发生。这是一条客观规律,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只能去默默接受。 ◇ 春天已经悄然而至而冬日的气息还在涌动着的三月。久违的明朗日光已经透过大厦映照在街道上,使得一直散发着霉味的街道也终于欣欣向荣起来。池袋西口公园一派春意盎然,染井吉野樱花迫不及待向游人炫耀着它的美丽,散发出的淡淡清雅顺着公园的石阶蔓延开来。 我和pond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被定格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里。我当时正在家里的水果店辛勤地工作着,一位邻居老婆婆递给我一张皱皱的千元纸钞和一张纸片。她想用这些来交换她最爱吃的伊予柑橘。我看着这张比千元纸钞要玲珑一些的黄绿色纸片,上面覆盖着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同心圆,把这张纸片点缀成了一泓被小石块不断击起涟漪的湖泊。 我拿着这张中间印有“100 pond”字样的小纸片,问眼前这个期待着伊予柑橘的老婆婆:“呵呵,这是什么?儿童银行的货币吗?” 我把零钱找给老婆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lv钱包里。 “阿诚,你不知道呀?现在这种新货币很流行哦。如果你想在池袋买咖啡的话,直接用这个就可以啦。等下我给你看看!” 老婆婆从同款的lv小包里拿出翻盖手机,然后以我望而兴叹的速度摁了几下快捷键,直接把屏幕转给我看: “这个就是pond的明细单哦。按摩一小时100 pond,遛狗三十分钟100 pond,代替购物100 pond。” 在这个小小的液晶屏上,整齐地排列着一大串服务项目及其费用,我应接不暇: “这东西还能办这么多事儿呀,但为什么不用普通的钱呢?” 老婆婆摆出一副同样困惑的表情: “这个我也不太懂,也许这样会减少一些麻烦吧。用真钱买东西不是还要纳税吗?” 老婆婆对“纳税”这个字眼仿佛充满了厌恶感,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头。而我确实还处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中,索性干脆和老婆婆做起了交易: “要不然这样,婆婆,我给你两袋伊予柑橘,你把那张黄绿色的纸片换给我吧?” 精明的老婆婆看了看她最喜欢的柑橘价签。 “好像还不是很划算哦。要不然再搭上那边的苹果吧。” 老婆婆的划算筹码是一个两百元的红富士。对于第一次和这种货币打交道的我,完全搞不懂其中的换算规律。虽然知道肯定会被老妈骂,但还是义无返顾地用四个柑橘和一个苹果交换了那张黄绿色的纸片。 我接过这张黄绿色的纸片,一心琢磨着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会不会在几年之后升值到五千块?能够有这样的想法,想必读者朋友们已经了解到,我对这种货币真的是一无所知。 ◇ 我在傍晚结束了水果店的工作,悠闲地逛到了池袋西口公园。虽然水果店有些枯燥的工作以及天生的懒散习气,会削减我的一些艺术素养,但我绝对还是一个热爱大自然、愿意歌颂大自然的有志青年! 黄昏的公园里,花花草草也不再执着于固有的姿态,慵慵懒懒地互相倚靠着对方,随风摇曳成优雅的华尔兹。即将散去的日光仍然留恋般稀稀薄薄地洒落在它们身上,但最终还是融入一朵泛着橘色的云彩。 黄昏的公园里,也经常笼罩在一层朦胧的人文气息里,在这个时间,人们结束了一天的生活,开始憧憬着未知的明天,同时也在追溯回味着这一天的点点滴滴。我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难以自拔,真的很想狂奔起来蒸发沸腾的细胞。就在这个时候,连帽t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好?” 一个笑意盈盈的男人开口道: “请问是真岛诚先生吗?”爽朗又不乏稳健的语调,对方想必是一个有着深度修养同时又大方爽快的人。 “嗯,是我。您是哪位?”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小此木克郎。” 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一侧。 “不要觉得很不可思议嘛!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我们中心里的年轻人对你还是很了解的。” 我随着他的话,开始环视整个公园。这个正在和我通话的男人,好像正在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虽然觉得最近的恶意攻击事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陌生人估计是看到了我的举动,立刻对我说道:“阿诚,你能看到东京艺术剧场旁边的大楼吗?就是一层销售环保商品的那座?” 街头雾蒙蒙的尘埃被余晖反射出来,公园对面的景物看起来显得混沌朦胧。我抬头看向对面的大楼,陌生男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 “我在七层的窗边,正向你招手呢。” 我一边默默地数着楼层,一边把视线渐渐抬高。这栋笼罩在暮色中的大楼,映衬在干净的淡蓝色玻璃背景中,大概四分之一左右的面积镶嵌着白色的夹板和银色的铝窗框。我的视线停留在了七层,一个身穿浅色西装的男人,一只手拿着手机,另外一只手正向我挥动着。他所在的窗边,贴着几个从楼下仰视都可以清晰入目的大字:“勇往直前,为建设美好城市而努力的npo(非营利组织)中心”。看着这个有些过于通俗的企业名称,我也模仿着他的动作挥起了手。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很像电影中的黑道台词,那你就真的误解我了。呵呵。”我看不到小此木的表情,我想这个时候他应该是真的咧开嘴笑了吧,“我只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听说你是池袋最能干的侦探。但是三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采访,你方便上来找我吗?” 小此木的邀请好像不容拒绝,我这个侦探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大概为了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子,将额头靠在了玻璃窗上,听筒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嗓音: “这件事情,不仅仅涉及我自己和npo中心,其实也关系到整个池袋市民的利益。我听说你曾经为很多困扰者解决了难题,并且不计得失。所以,才会有些冒昧地打电话给你。” 无私的侦探在听到了这样的事实性赞扬后,居然有点儿害羞,之后就油然而生出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自豪感。我继续保持着仰视的状态说道: “嗯。我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我很想知道这个让我振奋的消息出自哪里。好像有人在招呼小此木,他转过头看了一眼。 “嗯。那个人对你的评价真的很高,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我们中心的安藤。” “安藤?你是说崇仔吗?” “正是。就是那个池袋g少年的领军人物。” 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本来以为自己的光荣事迹已经在少女和老百姓中广泛流传,但其实这仅仅局限于 g 少年的国王。不过尽管这个团体已经接近于“黑”色边缘,但它其中也有些类似npo这样的慈善性质哦。 有了崇仔这个中介,我也大概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案子肯定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 提前晚安啦,悠闲的春日傍晚! ◇ 七层,无私的侦探亲自来到了这栋大楼。我的耳边一下子充斥了热闹的喧哗声,就好像置身于一家正在蓬勃发展的连锁居酒屋。几个忙忙碌碌的青年男女,身着和大楼相似颜色的浅蓝色上衣,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我走到柜台前,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摆弄着两部电话上的液晶屏幕,我轻声问道: “你好,我是来找小此木先生的。” 这个胸前别着绿色青蛙徽章的小姐,对我要找的人表现出了明显的向往。她露出精心准备的笑容: “请问您预约了吗?” 我点了点头,工作人员就带我走进了npo的中心。薄薄的隔离板将这里分成了六个小小的工作区域,色彩斑斓的毛绒玩具占据了我的视线。我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迪斯尼公园,而这座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也处在兴高采烈的劳动状态中,虽然这份兢兢业业的工作热情让我觉得有虚假的成分。 没有化妆的柜台小姐把我带到了一间没有关门的会议室: “小此木先生,您有客人。” 刚刚和我通过话的小此木,坐在椭圆形长桌的一角正在和一个长发男子交谈着。旁边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摄像器材。虽然我对这个穿着米黄色西装的男人未有耳闻,不过看来他确实是刚刚接受完电视台的专访。 “好了,芳川。我有事要单独和真岛兄谈一下,你先去忙吧。”中心代表对那个长发男子说道。 这个刚刚和小此木谈话的长发男子,在接到通知后对身边的工作人员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像电影的快动作一样,这间会议室的所有人迅速撤离了现场。小此木笑意盈盈地看向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我。 ◇ “慢用。这台小型冰箱是通过电子降温晶片制冷的哦,不含氟氯甲烷,绝对环保。” 小此木以窗外的绿意黄昏为背景坐了下来,纤长的手指交叠起来。 “阿诚。谢谢你能过来找我。现在,咱们就开始吧。我应该怎么向你说起呢?” 小此木爽朗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之前靠在玻璃窗上那样,又露出了疲惫的神情。他轻轻地低下头,这个年近三十岁的中心代表,还拥有一头如孩童般油亮的黑发。我真想打听一下,他平时用什么护理头发? 小此木把两张纸钞摆在我的面前,正是我刚刚从老婆婆手中交换过来的黄绿色纸片。 “请你仔细观察一下,这里面有一张,是由我们 npo 发行的池袋地区纸钞 pond。” 这两张黄绿色的纸片,从外形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异。同样没有浮水印的标志,同样浮动着水波纹的涟漪。如果从触感方面来讲,有一张是比较光滑的。 “你能看出来是哪张吗?” npo代表不仅拥有着孩童般的乌黑头发,还有着孩童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他咬着指甲看向我。 “根本看不出来。” “比较光滑的那一张是假钞,另一张是才是真正由我们发行的。你可以仔细看看左下角的波纹。” 他顺便把放大镜也推给我了,我把它对准了假钞的左下角。 一只半粒芝麻大小的青蛙在我的放大镜下无所遁形,它正跳向那个同心圆构成的涟漪圈中。只不过更引人注意的,则是青蛙嘴里密密麻麻的尖牙。 “这只青蛙好恐怖啊。” “是的。这张图肯定是被人故意加进去的。阿诚。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要拜托你的事情了吧?”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有人在印制pond的假钞!” 年轻的中心代表用食指轻轻揉着太阳穴,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smap组合里的稻垣吾郎。虽然是一个通过有些矫情的表演来聚集粉丝的演员,但还不会让人感到厌恶。 “是的。我希望你能在暗处阻止他们的行为。” “怎么?为什么不让警察帮忙呢?” 我的话好像增加了小此木的愁绪。他用纤细的手指把玩着那条和pond同样颜色的黄绿色领带,开口说道: “npo的货币还属于萌芽阶段。你知道这一张张薄薄的纸片,是怎么变成拥有价值的钞票的吗?” 对于并不擅长的经济学,我只能保持沉默。中心代表继续说道: “当有人用一定的价值交换回一张纸的时候,大家就都会尝试着这样去做。当每个人都认为用相同的价值去换回一张薄薄的纸片是理所当然,这张纸片就会被称为货币了。它承载着大家对它的信任,拥有足够的公信力。而pond则不同,这含苞的花蕾,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吹雨打,因为它没有日本政府作为支柱。所以我想这件事情还是越低调越好吧,最好不要传到池袋居民的耳朵里。”小此木在描述完他的理由后,接着说道,“你怎么看待那只张牙舞爪的青蛙?” 那只青蛙给我的感觉像是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但却是通过滑稽、戏谑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觉得,这应该是出自哪个自得其乐的小鬼之手吧?” 我很明智但不是很符合实际地省略了“像我这样”这四个字。小此木对 我的说法表示出了明确的赞同: “确实。中心工作人员大部分处在这个年龄段,所以我有时候都会想,也许敌人就在我们的内部。” 他无奈地叹气,高明的侦探则在旁边点头。 “现在我知道你要保密的苦衷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搞清楚。” 年轻的代表用手势表达了让我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你到底为什么要自己发行钞票呢?” 小此木好像已经对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他迫不及待般直起身子,一扫刚才那种无奈疲惫的状态,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呵呵,阿诚,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这个问题我虽然已经对媒体回答了十多遍,但每次当我面对它的时候,我还是会感觉非常兴奋。” 这个刚刚做完电视台专访的npo代表,直视着我的眼睛: “阿诚,你怎么看待当今的日本?” ◇ 其实从我懂事开始,就已经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不景气的社会当中。不过我也还是渐渐成为了一个无私的侦探,所以对于身边的情况都已经产生麻木的感觉。惟一让我感觉无奈的,就是身边那些有三分之一都是处于无业状态的小鬼们。而最令我费解的是,他们每个月都有办法去缴纳巨额的手机通话费。 “我对日本的总体情况不太了解,只知道池袋居民的经济状态是每况愈下了。” 小此木对我的看法表示出了极度的赞同。 “咱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处于完全的失衡状态。需求与供给、劳动与收获、服务者与受益人都是严重的比例失调。货币本身应该是强有力的调和剂,可以中和这样的紧张气氛,但它现在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且我也没有发现它会拥有这样的潜能。所以,现在!还不如我们自己行动起来,用一剂良药遏制住这样的势态。倒在这种灾难中的,只有那些穷苦的老百姓,这样下去实在是太残忍了!” 小此木这段慷慨激昂的演说词,在耗费了我不少脑细胞之后,还是没有彻底抓住他所讲的重点。我几乎都开始分不清楚ngo和npo这两种不同组织的区别了。 小此木的演讲还在继续着:“现在的社会里,利益成为高于一切的至上原则。上层的精神需求以及贡献社会的理念都被抛诸脑后了。池袋的年轻人根本就找不到发挥力量的地方。如果单单是以日元来回馈劳动者的付出,那只能是适得其反,加速社会的经济陷入僵局。所以!”中心代表用锐利的目光看向我,“我决定发行这种地区性的货币!” 小此木从他那米黄色的西装口袋里抽出一张黄绿色的纸片,这款以公园的树木为背景的全新pond,被他拿在手里左右摇晃着,就像是一面在炫耀胜利的旗帜。 “最开始没有人支持我,他们都认为这样的想法太荒唐了。可是后来,我们的会员数目急剧突破了一千人!那个时候就再也听不到反对的声音了,需要应付的只有接连不断的采访。你也应该看过我们npo中心的网站吧?” 我想起了老婆婆那手机屏幕上的炫目明细表:遛狗三十分钟100 pond等等。 “我们中心现在的会员已经达到六千多人,并且保持着快速增长的势头。调动自己的闲暇时间,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还会得到善意的回馈。阿诚!我真的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小此木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声音的分贝。 虽然我这个无私的侦探也经常被人评价为冷酷,不过对于眼前这个积极为社会造福的年轻人,我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中心代表换上一副锐利的嗓音: “池袋的很多年轻人,其实都有能力也愿意去工作,只不过社会不能提供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那些可怜的货币储备量。如果每个人都付出自己的劳动,然后由pond这种可以换取同等价值的纸钞作为回报。这不是很完美吗?我们发行了自己的货币,解决了年轻人的失业问题。pond不仅仅只是印刷精致的成品纸张,它其实代表一种革新,是池袋新生活的标志!” 小此木的双颊因为激动的演说而微微泛红,作为这个大型npo的代表,他的话确实有一股独特的魅力。我渐渐开始明确这种新生事物的存在意义。 无私的侦探开始发表自己的感言:只要一千个小鬼能够找到工作,我愿意免费为池袋贡献一年的劳动。对于这些无所事事的小鬼们,有一个踏实稳定的工作,对于他们的国王以及我这个侦探来讲,都会省不少的心吧! 当然,对于社会的稳定也是大有好处的。而这样一个明显的道理,却一直被鼓吹着改善社会环境的政府所忽视。 “你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伪钞?” 小此木压低声音回答道: “就是在我们的中心!池袋现在有百分之六十的餐饮店都可以用pond消费,店主到时候会拿着积累起来的pond到中心来兑换现金。上个月末的周五,有四家店都送来了 pond, 但我们从中发现了二十张像刚才那样的伪钞。” 小此木把记录着那四家店的名称、地址和联系方式的便笺纸交给了我。我大概看了一下:ordiural kit、sumio cafe、mangrove,是四家在近期才在池袋发展起来的新店面。 “好。这样看来,这个东西最开始应该是出现在某间咖啡屋的,尤其那些刚刚开张的新店。哦,还有,100 pond到底是多少钱?” npo代表耸了耸肩膀: “在我们中心,100 pond大概相当于五百元。然而现在各处的流通汇率都不太一样,像那些根据流动汇率交易的场所,大概已经到了六七百元了吧。阿诚,我能不能用pond作为你的酬劳?” 无私的侦探虽然并不是因为钱才接下这个案子,但想到可以用它在池袋的咖啡里店随意点单,我给了小此木肯定的表情。 他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个讲究环保的npo代表,除了在矿泉水种类上下工夫,连信封的材料都是绿色再生资源。 “这是两万pond,作为这个案子的预付款。如果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除了另外一半酬劳,我愿意追加更多的奖金。” 这个忙碌的代表和我交谈的时间应该算是够长了。他看了看表,大概离他下一个采访时间已经不远了。对面传来透着疲惫的声音: “一会儿的采访已经是今天的第四场了。虽然并不是很费力气的工作,但是一直面对着相同的场景,实在是感觉提不起精神。” 我们的谈话看来结束得很是时候,我身后的门被适时地敲响了。我和《日经bp》的记者擦身而过,走出了会议室。天已经暗下来了,这个映衬在公园深绿色背景下的 npo 代表,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只是晃动着如早期科幻漫画中火星人一样的背影,准备着下一段采访,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混沌的绿色。 ◇ 乘电梯回到地平面,也许是由于拥有了自由享用咖啡的权利,也许是那瓶环保的矿泉水起到了作用,我的心情显得通透又爽朗。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我又来到了池袋西口公园,顺便按下手机的快捷键。 “你好?” 国王好像又更换了一个转接小弟。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很快就听到了崇仔的声音: “怎么样啊,阿诚?那件伪钞案你接了吗?” 国王以很期待的语气把问题抛给了我,我知道我已经不幸沦为他的取乐对象。 “嗯,我接了。可是,您以后还是不要总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吧!” 国王并没有表示出接受百 姓请求的意思: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由你来做比较合适呀!你不是也很乐意吗?”国王继续着对老百姓的调侃。 国王的话一语中的,稍稍有些赌气的百姓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日本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假钞制造者,不过我都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参与。我之所以想插手这件事,毕竟因为pond是属于池袋自己的钞票!g少年的少男少女们,已经有两百人成为npo的会员了。” 这倒令我有些吃惊了。这个国王手下的小鬼们,白天沐浴在阳光中晃过池袋的大街小巷,晚上则选择在pub里疯狂地享受音乐。他们居然也会受到pond的影响,跑去贡献自己的劳动? 崇仔那边的电话出现了些许杂音,我还是能够听出他那恢复严肃的声音:“阿诚,一定不能让这件事毁了pond!小鬼们随便你召唤,但一定要把那个躲在暗处的家伙抓出来!” 正义的侦探和发号施令的国王有着同样的想法。这个萌芽不久的花蕾,需要得到辛勤园丁的悉心呵护。 也许正如崇仔所说,我天生适合这样充满挑战而又富有正义感的工作。我又推迟了回家的计划,准备绕道去金券行打听打听。不同于npo中心的pond换现金,金券行的交易要相对复杂一些,它从事着各种票券和纸张之间的兑换。 这家从事着复杂生意的商店坐落在池袋西口的派出所附近,与立食荞麦面、旧书店、东武百货公司等建筑物错落成一组不规则的几何体。面朝马路的玻璃窗有着特殊的功能,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黄色便笺纸上,充斥着各种音乐会、电影票、机票的打折信息。 我推开同样充当着广告板的玻璃门,扫了一眼上面贴着的《哈利·波特》海报,进了店里。 店内外有着统一的风景,黄色的便笺纸还是无处不在。几个顾客正在仔细研究着玻璃柜内的黄绿色纸钞,pond被摆成了扇形,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旁边的汇率板上显示着今天的成交额:100 pond购价为610日元,卖价为670日元。这么看来,我现在手里的pond相当于12万日元哦,久违的有钱人感觉呀。我来到一个戴着wwf棒球帽的店员旁边: “请问,咱们这里的 pond 现在是什么行情?” 束着长发的男店员目光瞥向黄绿色的纸片: “你说的是什么行情?汇率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是的。我还想问一下,来这里兑换pond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好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太愿意回答我这个寒酸小子的问题: “跟去年相比,汇率上涨了百分之十。” “照这样看,如果手里有pond还是暂时留着比较好?” 我把装在连帽t恤口袋里的环保信封拿了出来,店员换上了一副职业表情盯住了我: “没错。要是手里还有一定的pond,就先拿着吧。现在很多人都会直接来找我们兑换,餐饮店的老板比较多,再有就是一些义工。因为我们这里的汇率比npo中心还要高一些。” “那这种纸钞不是只在池袋附近通用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兑换?” 长发男子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人们的一种跟风心理吧。现在的npo就像是热门比赛的入场券,只要拿到它的人就可以相互炫耀。其实也许对于他们来讲看比赛并不重要,但是他们就觉得这样很有面子。npo的秘密网站上已经有小姐以3000 pond来做生意了,其实如果是日元交易对她们来讲更划算,可是她们还是选择了pond,她们就是认为这样做很酷!” 不过想想确实也是这样。一旦某件刚兴起的事物,在女同胞的圈子里被认同,它就已经为自己铺好了走红的道路。就像手机刚出现的时候,当街上的女同胞认为拥有一部手机就像拥有时下最流行的衣着一样,基本上手机就马上可以变成人手一部的流行事物了。 高明的侦探摆出一副比顾客还要认真的表情,在那些展开高傲羽翼的pond前蹲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没有放大镜,我根本分不出真钞和假钞的区别,也没有找到那只恶作剧的小青蛙。 为了避免店员对我产生不必要的怀疑,我停止了欣赏pond,离开了金券行。屋外的空气很是舒适,微风轻抚着面颊。 在前一晚的金券行探密之后,第二天我便按照黄色便笺纸的名字,开始到各家咖啡店进行考察之旅。虽然手握丰厚的pond,但相对于咖啡来讲,我更喜欢的其实是居酒屋。不过无私的侦探就是这样的,在错开了中午的高峰时段后,我走进了位于立教大道的ordinaire。 这间咖啡厅坐落在调理师技术学校的旁边,占据了已经暗黄发旧的大楼一层。故意拆去天花板露出管线设计的顶篷、有着乡村旅舍气息的家具以及店里播放的巴西诗人音乐,整个咖啡厅显现出一副中世纪的复古风潮。 我在点餐之后请服务生帮我找来了店长。因为npo代表已经在之前打过招呼,所以这次调查进行得很顺利。 一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店长,穿着店里的工作t恤,坐在了我对面的eames黄色椅子上。我们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就进入了正题: “目前用pond消费的有多少人呢?” 年轻的店长露出浅浅的一笑: “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位于立教大学附近,那里的大学生基本上都用pond消费,有一段时间能够达到百分之二十。” “那基本上是年轻人使用喽?” 透着复古气息的店长点着头,摸了一下左手腕的卡亚地表: “嗯,差不多。用pond消费的基本上是经常来店里的客人。因为涉及纳税的问题,我们的pond和日元收入都是分开算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收那些熟客的pond,其他的人还真的不太敢收呢。”正如小此木所言,这种现在已经有着旺盛势头的地区钞票,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要冲破一定阻力的。 “那你还能回忆起来,上个月月底曾用pond消费的顾客吗?” 年轻的店长微微蹙额,保持了一会儿思考的状态。 “这个有些难度。不过我可以把pond的支付名单给你。关于他们的长相,我真的是记不起来了。” 看起来线索也只能到这里了。我对店长的配合表示了感谢,同时互留了手机号码。年轻店长有着独特的品位,我一边欣赏着从巴西的摩登风格转到轻松的爱尔兰民谣的背景音乐,一边吞下了味道清淡的玄米派和有着稀释红茶味道的花草茶。 走在街上,我的味觉突然强烈地渴望又浓又咸的卤味。 ◇ 辛勤的侦探又来到了第二家咖啡店,这间位于东池袋二丁目、骏台补习班旁边的natural kit,有着一个头发稀疏、个性豪爽的大叔级店长。整个店里的风格也充满着更加仿古的气息,家具模仿着北欧名家的作品,有着淳朴的庶民风格。因为刚刚从ordinaire出来,所以我只点了一杯看起来不错的汤圆椰汁红豆冰。 店长对我的问题也一一进行了回答。关于收入问题,比上一家略有下降,大概有一成左右的顾客会选择用 pond 消费。关于客人的形象问题,大叔店长也同样表示,如果是常客的话当然会有印象,不过如果只是顺道光顾一次的客人就真的记不得了。 店里的音乐和大叔的年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盛行的迪斯科。这种流行于打击乐之前的音乐,是人类史上最强的舞蹈音乐。我很享受于这种难 得的回顾性曲目,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品尝着冰爽的红豆。 然后,我就变成了那一成的消费者,用黄绿色的纸片付了红豆冰的钱。走在傍晚的街道,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种十九世纪侦探的魅力,看似悠闲地穿梭于一家家咖啡店,其实内心承载着光荣的使命。即使没有太大的收获,我还是准备向小此木汇报一下。这并不是由于我良好的职业习惯,而是严谨的npo代表为我设立的特殊规定。 “您好,我是小此木。请问哪位?” “你好。我是阿诚,来向你汇报一下情况。今天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两家店长只提供了一些最简单的线索。” 小此木好像不太方便讲话,对于我的汇报没有表现出回应,只是压低声音对我说着: “阿诚,你一会儿能过来找我吗?” “怎么?” “我们发现了新的伪钞,只是那上面没有了恶作剧的青蛙。” “好,我这就过去。” 我跑到一辆出租车旁边,立即钻了进去。 ◇ 一切又像是昨日重现,在这间只有我和小此木的会议室里,我的面前又被摆上了两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的pond。我按照上次小此木的说法,很快就挑出一张质感僵硬的钞票: “怎么样,就是这张吧?” npo代表却对我摇起了头: “你可以试着折一下它。” 我把这张看起来像是塑料纸牌的pond对折了一下,刚一松手,它就立刻弹回了原来的形状。 “我们为了防止伪钞,这次开始从纸张的材料下工夫了。这种纸不易起皱、不易折损。但是因为目前只有两个厂子生产这样的纸,所以印制成本比原来要高许多。但我想,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青蛙伪钞混迹于市要好。” 我拿起改进了材质的新钞,闭起眼睛摩挲着角落的青蛙图案。就像盲文的点印一样,这只npo的吉祥物也有着微微的凸起。而另一张黄绿色的纸片,就像小此木说的,我用力把他对折之后,它就只能停留在那扭曲的阶段了。 “这就是你们新发现的伪钞吗?” 我还是不断地比较着新钞和伪钞的区别。可惜的是,除了材质方面,这两张纸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尝试着把这两张纸片相互重叠,就像拓画一样区别它们。原先伪钞上的小尖牙青蛙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新钞位置一样的吉祥物青蛙。 “印刷新pond的时候,我们严格控制了纸张的流量。现在制造伪钞的人根本拿不到这样的材质。但是,我相信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们把吉祥物的落点全部更改了,和真钞的位置一模一样。我只是感觉……” 小此木又低下了头,乌黑的头发映在我的眼前: “他们一直在紧跟着我们,仿佛了解我们的一举一动。” “确实。你们的每一次变化,好像都能够被他们及时发现。” 视线越过npo代表,我总能欣赏到西口公园的景象。只是那里的松毛榉不会理解我们现在的困惑,随风飘摇着,摆弄着它那点缀在枝干上的萌芽。我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代表说出真实的想法: “这样看来,我想,你们中间一定是有内应的。如果方便的话,你就像提供给我那些咖啡店一样,把印制部人员的信息都提供给我吧。而且,我觉得,这份名单最好由其他部门来提供。” 小此木无奈地叹着气,然后通过内线把事情通知了下去。 二十分钟左右,一份黄绿色的表格送到了我的手中。十六位员工的照片和姓名被印在了表格的前两列,最后几项则是后来手写上去的电话和住址。 “仅仅印制部就有这么多员工,中心的规模真的是很大呀。”我一边翻看着表格,一边不禁感慨道。 年轻的代表耸了耸肩:“我们主要是负责发行地区杂志和更新网站信息。印制部还要负责相关的宣传品制作,涉及的数量一般都很大。表格上的这些人,都可以了解到最新的纸钞设计方案。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想,还是继续去咖啡店了解一些情况吧。毕竟现在已经有了这些人的照片,我想让那些店长仔细地回忆一下,看看会有什么线索。还有,我现在能不能去印制部看一下?” ◇ 于是,我跟在年轻代表的后面,来到了他们的印制部。在一处靠窗的座位上,一个转动着鼠标、大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长桌前,盯着面前的二十一寸高清显示器。 “怎么,组长不在吗?”小此木问道。 眼前的学生男走的是温暖路线,脖子上裹着一层薄薄的围巾,左耳还挂着一个暖色调的耳环: “哦,他出去了。”学生男回答道。 小此木点了点头表示回应,然后就开始向四周看去。他抬起手招呼着一个人: “浅野,打扰你一下。麻烦你把这里的工作状况,简单给这位真岛诚先生说一下。” 浅野的风格可以从他的名字中略知一二。他脸上的皮肤很白,蓄着修整过的胡楂。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以及一条破旧感十足的仔裤,整个人透出一种精心设计而又不露痕迹的野性。他从距离我们两个隔板左右的地方走了过来,然后愣愣地说道: “这位是新员工吗?我们现在正缺人,小此木先生,麻烦再多招几个人来吧。阿诚,你熟悉苹果机的mac操作系统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戴着三枚粗大银戒指的双手。这个粗犷的男人自然也在那张黄绿色的表格里,是印制部的副组长。 npo的代表好像没有郑重引见我的意思,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就独立离开了。 我愣在那里,如实地回答着浅野的问题:“不太明白。我除了会打字和接收邮件,其他的功能基本上就没用过。” “没关系。这些东西都是熟能生巧的,不出半年肯定就没问题了。要不要来尝试一下?”副组长显示出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 我只好表示会尽量考虑这个问题的,副组长便带我穿梭在各个办公桌之间,描述他们的工作情况。 “因为业务相对较多,我们这里基本上是一个工作人员配有两台以上的电脑。当然,如果有会员真心想帮忙,我们自然非常欢迎。其实目前的十六个成员里,只有四个是npo的正式职工,其他人都属于义工的性质。” 被几个隔板分隔开的工作区里大概有十多名男女,有的戴着耳机、有的盘着腿坐在椅子上专心地工作着。我的目光停留在放在最中间的机器上。 浅野自豪地介绍起来:“那是一种最新款的印表机,是目前功能最全的一种激光彩色印表机。每分钟可以印出三十张,a3的纸都不在话下。” 我把手伸向这个白色机器,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冰箱,有着轻微的轰鸣声: “这个就是印pond的机器吗?” 浅野点了点头。 “是呀,怎么了?” 我把目光投向副组长: “你们刚刚换了pond的印刷材质,这些事有几个人知道?” 副组长对这件事情感到很自豪,看样子他不像是个伪钞制作者,一直对我的问题表现出轻松自在的态度: “大概有几个理事,还有这个设计部的所有员工。当然,还有小此木代表。”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小此木的名字好像表示出了不屑一顾的态度。我没有说话,他就接着说道: “其实pond有伪钞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可是总不能在npo的中心讨论这个问题吧?其实任何人都应该明白,坐在这里点击几下鼠标,就可以印出一摞摞黄绿色的钞票,这确实是一 条发财的捷径呀。” 副组长抬起手指向四周: “只要是npo的会员,都是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的。虽然现在这个部门只有十六个人,不过以前的数量是这里的好几倍哦。” 我看着这里轻松的环境,以及各位员工们的工作姿势,要比水果店的情况好很多呀。真是想像不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辞职不干。 “那些人为什么离开?” “其实有的人并不需要很高的工资呀,只要是他们感兴趣的工作他们就会尽力而为的。但是npo里还是有很多人,在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就离开,大部分是有不错工作能力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你也应该了解的呀。企业里都难免有着连带关系,只要你搞好了和上头的关系,就算你根本没有能力,也是可以混个一官半职的。就像我们这里的组长,他是我们理事的老婆。每天都会看到她在电脑跟前用两根食指敲字,然后还会认为 quark 和 photoshop 指的是照相馆。”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听着浅野对职场的抱怨。想必工作这件事情,只有当你真正融入到环境中,才能发现其中的不完美吧。 “怎么,你也打算离开这里吗?” 副组长摇着头。 “虽然那样也许我会有更好的出路,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份工作还是令我感觉挺荣耀呢。” 有员工叫浅野过去商量一些事情,他就过去忙了。副组长弯下腰看着屏幕,讨论起了设计方面的内容。想必在这个工作岗位,他的品位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吧。 我把目光投向后面的一些工作区,一个体态偏胖的光头男人也正好看向我这里。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过去: “这个部门的副组长,是不是对领导有些不满意呢?” 胖男人好像有点儿紧张,一边点着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 “他经常骂我的。虽然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有的时候真的很凶。” 有些胆小的胖男人,好像不敢正视我的目光,只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几个字。看来,在日本,即使是属于npo这样的公益性组织,也还是存在着许多组织内部的问题。 ◇ 第二天,我继续着我的咖啡厅探访。今天的目标是黄色便笺上的第三家,位于池袋综合体育场附近的sumio cafe。等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其实这里更知名的一个建筑物就是日本大藏省造币局的东京分局。 露天咖啡厅的设计当然要有所不同。纯白色的铁制桌椅,削减了金属的僵硬感同时又透出了单纯的气息。最吸引人的应该是情侣雅座,每张桌子旁都有两把面对大路放置的椅子。椅子的品牌很讲究,是著名设计师haoia的作品,充满了雕刻的质感同时又透着浓郁的意大利气息。 露天咖啡店的店长大概四十多岁,一身暗色系的正装打扮。初次见面,我倒觉得他很像是高级住宅区的业主。文质彬彬的店长里面穿着紧身毛衣,外面是一件粗呢西装外套。他递给我一张用和纸印刷的名片:北原幸治郎,sumio集团代表。 “冒昧地问一下,sumio应该怎么理解呢?” “呵,这是芬兰语,就是芬兰的别称,即千湖之国。很多人虽然知道它,但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样,这个名字很酷吧?” 我没有回应这位自得其乐的店长。只是拿出了两张伪钞,放在了白色的桌子上,深绿色的遮阳伞下这两张黄绿色的纸片静静地等待着我们的研究。 “大概你已经听说了pond的伪钞事件,你见过这个吗?” 北原把伪钞拿了起来,对着阳光照了一下,然后就又放到了桌子上: “没见过。”店长很爽快地回答我。 他放下了黄绿色的钞票,我又立即递上了一份黄绿色的表格:“麻烦看一下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咱们这里的熟客?” 文质彬彬的店长微微皱起了眉头,把资料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 “好像。印象不是很深,店里的客人实在是太多啦。” 正说着,npo的副组长和那个胖胖的男人就走了进来。浅野看到我们,抬起手来打着招呼: “好啊!北原先生。真岛诚先生,你也在这儿?昨天咱们才在中心见过面呀。” 而那个胖胖的男人还是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一额头的汗水,身上的美国匹兹堡钢人队短袖t恤也被印上了汗渍。北原顺着浅野的声音看了过去,有些不自然地打着招呼: “啊,浅野来啦。这位兄弟正在问我一些关于pond伪钞的问题。” 北原再次看向我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我站起身,向刚刚走进来的两个人问好。 “好啊。浅野先生,咱们又见面了。谢谢你昨天的介绍。这位先生是……我们昨天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忘了请教了。” 胖男人好像一直处在热带地区,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吞吞吐吐地回答着:“你好,我姓堀井。” 当时的我,正在看向文质彬彬的店长。他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优雅笑容。在这间小小的露天咖啡店,罕见的对流天气瞬间爆发,我想这里面一定有着复杂的自然现象,但只是一时摸不到头脑。 npo的两位成员离开了咖啡店,北原再次拿起那张黄绿色表格,发现新大陆似的说道: “对了。刚才那两个人,就经常来这里呀。” “好。那还有其他人吗?” 店长抬起头看着我,露出了一抹浅笑: “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呃。我对人的感觉基本上是过目就忘,比如说再见到你,我也许就没有印象了呢。” 面对北原这种不明所以的态度,我本来准备和他继续周旋下去的。但仔细一想,现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还是不要表示出太明确的意见吧。我把北原作为今天的收获,准备继续对他进行调查。 黄色便笺上的最后一家,是位于明治大道、目白二丁目的deli mangrove,这家提供中国茶品的老板是一对二十岁出头的姐妹,店里的招牌也非常搭调地由毛笔一挥而就。 这家店里的茶品大多从印尼进口而来,密密麻麻的茶单上大概印有一百二十多个品种,我所知道的有尊品翠峰高山茶、安溪特级铁观音等。鉴于我实在是不太懂得品茶的艺术,就点了一杯一千五百元的精选茶,顺便也向正在招待我的店长姐姐提起了pond的伪钞。她好像已经对这件事情略有耳闻,听到我肯定性的疑问,她皱起了眉头: “哦?真有这样的事?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也是那里的职员呢。怎么这样呢,做这种损人利己的事。” 我很不专业地一口喝掉了瓷杯中的茶,然后拿出了黄绿色表格。漂亮的姐姐开始专心翻看员工的名单,而我则一直默默地看着她的头发,是那种久违的乌黑色泽。我这样说,大家也许会觉得奇怪。如果你也走到池袋的街头,就会发现女孩子的头发几乎全是被染过的。她们的偏爱的颜色是金色和浅褐色,已经让我产生了审美疲劳。而漂亮的茶店店长把头发仔细地编成了麻花状,整齐地盘在脑后,是真正未经雕琢的秀发。 “这个叫堀井的人上个月好像来过。小优,你过来看一下吧。” ◇ 听到了姐姐的招呼,站在柜台后面的妹妹就走了过来。两个身穿水蓝色越南服的姐妹站在一起,令我感觉宛若尤物。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他上次把茶杯弄翻了还划伤了自己的手。” “噢,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看起来挺胆小、胖胖的男人嘛。原来他是npo的职工哦 。” 我看向被紧紧包裹在越南装里的妹妹: “他也是用pond结账吗?” 妹妹肯定地点着头: “没错,这个人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们会给用pond消费的客人赠送一份芝麻球,这个人后来还多要了一份呢。” “嗯,是这样。谢谢你们啦。” 堀井的嫌疑好像越来越大了。以他那懦弱的个性,如果他真的是一个伪钞制作者,那么他身后应该还会有一个秘密的指挥官。我作为pond的消费者,享受完附送的芝麻球之后,就离开了两姐妹的茶店。 ◇ 回家的路上,我又来到了金券厅。推开已经作为《魔戒》和《东映漫画祭》海报展板的店门,找到了已经将棒球帽换成日本摔跤联盟的店员。我从环保信封里拿出了十张pond,准备兑换为日元。此时pond的汇率已经从两天前的610日元涨到了625日元。日元的地位简直每况愈下了,不仅是美元和欧元遥遥领先,现在对于pond它都已经望尘莫及了。 长发店员好像正无事可做,兴冲冲地拿起了员工表。 “这些人里面,有这里的常客吗?” 只见他郑重其事地将帽檐转到了脑后,露出一副锐利的专业眼神,像在审视黄绿色纸钞一样,看着手里的员工表。 他依次翻看着员工表,一边念叨着:“这个人,还有这张上面的。”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隔开表格,然后分别指出了几个人: “你是在调查伪钞案吗?不过你不太像警察,你是不是私家侦探呀?下次我休息的时候,可以去帮你呀。” 在我的意料之中,堀井的大光头又出现在被指认的三个人当中。看来pond有伪钞这件事已经被传开来了,我想起小此木那张疲惫的面容,感觉这件事情真的是刻不容缓了。我谢过这位热心的店员,就立即奔向西口公园。 我总是习惯地边走边按下崇仔电话的快捷键,而这位国王也总是习惯性地由一个小弟进行转接。 雷厉风行的侦探和国王在三十分钟后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见面了。我简单地总结了这两天的收获,包括四位咖啡店老板和金卷厅店员反馈的情况以及目前来看最为可疑的胖子堀井。 我在汇报过程中,小此木又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站在同样的位置招着手。国王当然可以有他的架势,佯装选择性失明。而我这个孤独的侦探,只好辛苦地抬起头,向他挥手致意。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国王好像喜欢听听百姓的意见。 “因为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我想麻烦一下g少年,最起码也要掌握堀井的行踪。” “堀井住着北边的板桥区,沿着快乐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他的公寓。”我把一张记载着堀井信息的复印交到了国王的手里。 “好吧,我会准备三个小组轮流监视他的。只不过,如果我们拿到了证据,你准备怎么做?”国王总是一副很有远见的样子。 “这个问题,也许我的委托者应该早有打算吧。”我再次抬头向npo的代表挥了一下手。他估计是有些事情,只是简单抬了一下手,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npo、餐饮店及金券行三点一线般工作着。侦探的直觉告诉我,胖崛井的可疑举动和大家的指认已经把他暴露出来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在小此木面前提起,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如果万一直觉偏差,我的高明侦探形象可就毁于一旦喽。 池袋迎来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气候,如果能够在这个时间休闲地走在街上,真的算是一种享受。微风轻抚着面颊,吹起额头的发梢;阳光穿过云朵,透射出均匀的光芒,沐浴在身,不阴郁、不骄躁。伴随着樱花的盛开,街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也开始了争奇斗艳。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攒动在街头的上班族,一切都显出自然的温暖和谐。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我想再困难的案子对我这个业余侦探来讲都不在话下了。g少年们也开始了按部就班的监视工作,一切尽在掌握中。 ◇ 事情的进展往往就在一瞬间,在g少年行动的第四天,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当时的我刚和老妈换完班,正窝在二楼悠闲地欣赏音乐。徜徉在巴洛克时期的著名作曲家韩德尔的风格中,《水上音乐》作为一曲英国夏季野外庆典的开场曲,气势恢宏又蕴含清新的基调,沉静和闲适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将狂热的野外气氛和静谧的夏日时光不着痕迹般杂糅在一起,就像天然的赋予,打造出一段令人畅往的时光。 我走出夏日狂欢的party,接起了国王的电话。他的声音伴随着轰鸣的汽车声,就像是搁浅party的远雷: “崛井今天去了东池袋的sumio cafe,看起来很不寻常。” 我努力将神经从巴洛克时代的伦敦扭转到充斥着黄绿色纸片的东京。 “他去了sumio cafe,有什么不对吗?” 崇仔对我显出了哭笑不得的语气: “我想你还是赶紧过来吧。那家店今天不营业,是北原打开了后门,把崛井放进去的。” 我挂断了电话,就飞快地跑了出去。回忆起每次有突发任务的时候,我几乎都是熏陶在艺术气氛中。身处在池袋的侦探,总是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培养艺术细胞。 第二次来到这家位于造币局旁边的咖啡店,那个文质彬彬的店长不知道正在做什么。我没有自己开车,因为估计那里已经停满了g少年的座驾。下了出租车,走过人行道。原本交叉着双臂靠在水泥墙上的崇仔便一下子挺直了身体,保持着他王者的风范。离国王有一段距离的路边,三个穿着垮裤的g少年正在候命,我伸出手向他们打了下招呼。国王随即对我说道: “那个胖家伙已经进去二十分钟了。” 我点了点头,国王于是转向那三个g少年: “dirt,工具带了吗?” 这个代号为泥巴的小鬼头,刚才正戴着一顶贝雷帽,像泥巴一样摊在水泥墙边。g少年彼此之间的代号其实是挺有意思的,只是这些代号的作用,就是为了掩饰他们在非法场合的身份。 “准备好了!”泥巴变成了接收阅兵的军人。 于是国王、侦探以及士兵们,就穿过马路靠近了那家叫做“千湖之国”的露天咖啡店。dirt的准备活动已经完成,要开始真正的运作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两根耳勺形状的金属工具,对着钥匙孔的方向坐了下来。他用左手先把其中的一根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看样子是用它来固定住里面的某个部位。然后他又把第二根也插了进去,在旋转了几下之后,拽了出来。这个动作重复了两三次之后,dirt用右手攥住两根工具,左手慢慢地转动着门把,门锁被打开了。 dirt又蹲了下来,以同样的动作打开了门板底部的辅助锁,然后右手轻轻一推。短短三十秒的时间里,我们就轻松地进入了这家暂停营业的咖啡店。 ◇ “泥巴的这项手艺肯定令警察很郁闷啊!文质彬彬的店长就算是请求警察的帮助,大概也是徒劳。”国王对于手下的表现应该还算满意。dirt就和另外一个g少年在门外蹲守,我们带着另外一个g少年就径直走了进去。 没有了灯光和情侣的点缀,出自著名设计师笔下的座椅,零散地停靠在大理石桌边,咖啡厅变成了一间高级公寓。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来到靠近厨房的两扇门。其中一扇门贴有“员工专用”的字样,我们弯下腰,向里面的那扇门移了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声音,那种在浅野眼中很了不起的新款印表机的声音 : “肯定就是这里了。我和崇仔先进去,你在这儿等着。” g少年点了点头,我和崇在便站了起来。国王拍了一下驼色麂皮裤: “你不想直接把他们待住,而是准备和他们谈判是吗?” 我向睿智的国王点了点头,就直接把门推开了。这扇没有上锁的门吱扭一声划开了圆弧度的曲线。当然,就算它上了锁,也只需花费g少年十几秒钟的时间。 “抱歉,打扰各位了。” 我的话语未落,一间细长形的房间随即映入眼帘,堀井和北原正坐在两张并排的桌子旁,直直地瞪向我和崇仔。 而这个房子里真正的主角,那个看起来和npo中心同一款的镭射印表机,还在以他那傲人的速度,以每分钟三十张的速度连续印出一张张的黄绿色纸片。 “很可惜,你们的工作到此为止了!”我伴随着那机器的呜咽声说道。 堀井每次都会以相同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对于这次的突然打击,他湿漉漉地站在那里,就像刚刚被雨淋过。文质彬彬的北原店长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的表情,一脸无畏地看向我: “你是指什么?” 他的粗呢西装外套挂在墙上的衣架,只穿着那件优雅的紫色紧身毛衣。 “当然是你们现在的工作!”我一字一句地回敬道。 “你就这么肯定?” 国王冷笑起来: “难道你觉得还可以继续下去?” 北原看到我们,好像更加轻松了。他把双脚叠在一起,然后双手交叉扶在脑后,把身子靠在了后面的椅背上,看向屋顶: “那你觉得,小此木店长会怎么对待我们?” 温文尔雅的店长表现出一幅胜券在握的态度,他对于我们的突然闯入,除了初时有些诧异的表情之外,到现在都一直表现出极度的轻松。想必,他一定掌握着小此木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你们现在决定报警或者是直接对我们动手,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告诉警方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小此木借着npo慈善机构的幌子搞了些什么名堂,就要公之于众了!当然,这一定是小此木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平稳前行的船只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暗礁。 北原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我向你们都是被小此木灌入了一些所谓的伟大思想吧。那间朝气蓬勃npo的背后有着一股更加庞大的势力。你们都知道深尾enterprise的高利贷公司吧?” 确实,那间据说就位于阳光大道的高利贷公司,专门为黑道进行融资。以雄厚的资金实力和残酷的催款方式而着称,使得一些暴力组织都不敢对其掉以轻心。那些得不到银行贷款的非法组织,成为这间高利贷公司的绝对拥趸。 ◇ “那又怎么样?”国王冷冷的口气飘了出来。 我看向已经微愠的崇仔,希望能够让他暂时冷静下来。如果他真的发起火来,北原肯定是吃不消的。文质彬彬的店长还在不知深浅地说着: “我们伟大的小此木代表就是靠着深尾的力量才成立了npo中心的。他现在也只能俯首帖耳地服务于深尾呢!” 北原对自己的表现看来很是满意,这个压在他心头的秘密,被一下子泄露了出来。他得意地拨弄着自来卷似的发梢:“npo创造的利润除了付给职工薪水之外,就作为慈善事业投之于社会,这就是小此木的精明之处。身为收回的高利贷,也通过这样的方式从npo里大摇大摆地走一遭,然后再以同样的慈善名义据为己有。堪称完美的运作呀!” “是这样吗?”侦探用一句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疑问作为对嫌疑人的反驳。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北原的话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时的国王已经大步迈向了这间屋子里的主角,那个白色机器的旁边摆放着它今天的劳动成果。崇仔拿起还未裁剪的伪钞,直接从中间撕开后,又把它对折撕成了四半。然后,一片片黄绿色的碎屑就被撒在了地板上,国王干冰似的冷库嗓音再次响起: “我现在没有兴趣了解小此木的所作所为。我只需要pond的伪钞彻底消失在池袋!你和小此木之间的恩怨,你们自行解决就可以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崇仔的话音未落,他就扬起右手,直接砸下白色机器的开关,液晶荧幕一下子恢复黑屏。然后最先进的印表机就从高空坠下,国王的皮靴一下子就踩了上去。摊在地上的就只剩面目全非的仪器零件了。国王的一系列动作没有使他的呼吸频率有任何变化: “我不管你怎么对付小此木或者深尾,那是你的事情,我不会插手的。但!”国王冷冷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死死地盯住北原,“如果被我发现,你还在制作伪钞。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崇仔扬起嘴角,微笑着看向北原,将右手的大拇指对准喉咙,从左至右快速地划了过来。这个经常出现在黑道电影中的经典动作令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北原呆呆地立在那里,僵硬的表情挂在脸上。像刚刚被打捞上来一样的堀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束束汗水在他的光头上形成了不规则的曲线。 “好,我们走吧!”国王以五个字结束了这场突击。 我慢吞吞地跟在崇仔和g少年的身后,对于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我不知道该怎么向那笑盈盈的委托人汇报。 临近傍晚,我决定开诚布公地和npo的代表进行沟通,我们约在了池袋大桥见面。这座横跨铁路、连接jr东口和西口的大桥,和小此木那间淡蓝色的玻璃大厦有一定的距离。 十点左右,我站到了长长的池袋大桥上。桥头的风,没有我想象中凛冽。我倒真希望它能吹散我的头发,清醒我那有些昏沉的头脑,提醒我保持着冷静的态度,面对那场未知的谈判。 可惜,桥头的风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感觉,看似温柔地抚过脸颊,却透出丝丝的凄然。 年轻的npo代表已经来到了我的旁边,他把双手撑在栏杆上,双肩微微耸起,转过头看向我: “你是不是已经查出来了?” 我望向桥下那些不同品牌、颜色各异的车子,来来往往地快速穿梭在我们的脚下。在这个时刻,他们不愿意停下脚步也根本不可能停下脚步。于是,我转过脸,尽量不着痕迹地看向小此木: “是的。npo里的内应是印制部的堀井,而幕后指使是sumio cafe的店长北原。” 我把被崇仔粉碎了的黄绿色纸片拿给他看。 ◇ “谢谢你,阿诚!太好了!你帮npo和池袋都解决了一大难题!” 年轻的代表难掩心中的兴奋,露出他那一贯的爽朗笑容。在这样一个时刻,如果我是一个真正完成任务的侦探该有多好。在这春夏之交的池袋夜晚,感受着徐徐的微风,沉浸在这爽朗的笑容里。可惜的是,我还要继续履行自己的义务。 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池袋风景,清洁工厂的烟囱矗立在西口大桥的对面,高大而又伟岸。如果你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它,会发现它有着不同的形状。有的时候它呈现出六角的姿态,而有的时候它却魔术般藏起两角,变成一个四角的建筑物。 “北原把你和深尾enterprise的事情说出来了。” 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我转过头,凝视着小此木的侧脸。年轻的npo代表正在注视着远处那些高低不齐的建筑物,与桥下机动车那绚烂的红黄灯光不同,那些建筑物上的红色避雷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应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小此木如孩童般的乌发被 吹了起来,形成好看的波浪。他好像是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然后低下了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哦?这样啊。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不过也是,他和我们的理事确实混得很熟。” 年轻的代表好像是在思考别人的事情,但也明显透露出无奈的思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微风还在吹拂着他的发梢,小此木把双手从栏杆上抬了起来,然后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弯下身子,以双肘支撑在栏杆上,低下了头。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听到他那爽朗的笑声。小此木的眼光漫无目的地飘向了远方。 “阿诚,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小此木向我抛来了一个根本不需要我回答的问题,“一开始,我怀着对这个城市无限的梦想,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和正义感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就成立了npo中心。可是现实的残酷出乎我的想像,我没有钱,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我的大学同学进入一些小型的企业后,已经成绩斐然。可能我当时有些着急吧,所以当深尾出现的时候……” 深夜的西口大桥,年轻的代表哑然失笑。这是他的故事,他的历程。我一直没有出声,默默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当时npo的资金正遇到周转的瓶颈,而深尾正是看准这个时机提出与我合作。我们商量的是,由他提供给我一笔匿名的资金。当时我以为,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他就行了,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在我把深尾的钱还完之后,他就硬是把一笔黑钱汇入我的账户,让我帮他洗钱。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要和黑道沾上任何一点关系,你就很难再去摆脱。当时走错那一步,成为我的致命伤! “接下来,npo中心就成为一个表面上的慈善机构。我一面发行pond这种新的纸钞,希望能够解决池袋地区那每况愈下的货币政策;而另一面,我又不得已地接手深尾的黑钱运作,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小此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激动地伸直了胳膊,把身子直直地挺了起来。 小此木的故事好像在我的预料中一样,我没有衍生出任何或诧异或同情或气愤的情绪。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代表,我还是像开始一样充满了善意: “我明白了。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造伪钞的人我已经查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就好。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毕竟,你确实帮助了池袋的小鬼。” 年轻的代表露出无奈的表情。相比之下,他那爽朗的笑声更能让人感觉振奋。现在的他,一副疲惫的神情,就像当时靠在那七层的蓝色玻璃上:“我有时候会独自陷入遐想。当我感受着这个喧嚣的城市,看着它的发展与变化,其实,它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是的,我成功了,成了一名改善池袋经济的慈善家。但是,阿诚,你也知道了,我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无法言说的伤口。”小此木看向我,露出了久违的爽朗笑容,虽然那里面透着无奈,“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保留着当初的热情。虽然我不能保证,它最终会不会变成一句口号。但至少现在的我,还是要这样面对着一切好与坏,一直继续下去。” 桥上的风终于泛出了些许暖意,小此木的白色外套被风灌得鼓鼓的,在身后摆动。但愿这微拂的风能够吹散每个人紧锁的眉头、心中的愁绪,将每个人的心灵从污浊的空气中涤荡出来。 “这件案子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剩下的酬劳我就不要了。还有,小此木先生,如果你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如果你还有任何对于这个城市好的设想,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之前是这样,之后也一直会是这样!” 我以很郑重的语气,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然后没有向小此木告别,就径直离开了西口大桥。还没到深夜,我家的水果店应该还在灯火通明中。我选择了一条路灯不多的小巷,在昏暗的灯光里,融入了这个春天的城市。 ◇ 伪钞案就这样被高明的侦探解决了。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店里,补回因为办案而耽误的小时数。这个季节的主打水果是草莓。橘子和苹果在春天就要渐渐退出市场了,而西瓜还要在过一阵子才能新鲜上市。哈密瓜、香蕉、芒果、杨桃这些出自温室的水果当然一年四季都可以品尝到。所以草莓还是当之无愧的春季首选。 我还在执着于韩德尔的《水上音乐》,同样又一次被手机铃声打断了夏日party。 “阿诚吗?是我。” 是那位昨天解决掉一台最新型印表机和n多张黄绿色纸片的g少年首领。 “干什么?闲来无事去赏花呀?”百姓偶尔开一下国王的玩笑也是可以接受的。 崇仔在电话那头发出了几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在偷偷地笑着。 “北原住院了。” “怎么回事?” “我怕他还自以为有着什么小此木的把柄,继续在那里为非作歹,印制伪pnod。所以就派g少年列他进行全程监视。昨天夜里他走到白金高轮车站的时幞,被人给打了。” 国王的与众不同就在于此吧,他连笑都和别人感觉不一样,那种发自喉咙的笑声传了过来: “听说在医院里,他还说自己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简直是要把人笑死!打他的有三个人,他脸上还挨了刀伤,他居然还说自己是摔伤的。看来,他这回真的是知道教训了。” “打他的人不会是g少年吧?” “拜托!我可不会搞这些暗地里的东西。要是想揍他,昨天在咖啡店就动手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了。” 挂断了崇仔的电话之后,我又立即打给了昨天晚上才见过面的小此木。不知道这位踌躇满志的npo代表,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爽朗的npo代表,在接到我的电话后,应该很是震惊的样子。电话那头一直闷闷地保持着沉默,半响过后他才开口说道: “北原真的住院了?” 我想崇仔应该不会无聊到打这样的电话戏弄老百姓,况且这件事情应该是g少年亲眼目睹。 “北原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三个人截住了,不光挨了打,脸上还被划了一刀。你把北原的事告诉深尾了吗?” “是的。深尾也怕伪钞这件事会出什么纰漏,所以让我有情况就尽快告诉他。” 原来这个npo代表,不仅对我有这样的要求,连他自己都要去进行这样的时事汇报。这个爽朗又死板的小此木。 “那这么说,昨天晚上咱们谈完之后,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深尾?” ◇ 那头的npo代表又陷入沉默中。 “嗯,是的。可是我没想到深尾会这么做。我一会儿就去找他。” 拜托!我真是服了这个一板一眼的年轻人。我向小此木吼道: “你找深尾有什么用吗?北原得到些惩罚也是应该的呀,那是他咎由自取的。” “不行,这件事情我必须要跟他说清楚。我待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打消小此木这个愚蠢的念头,电话就被他一下子挂断了。一个拿着草莓盒的妇女正站在我面前,我心不在焉地卖了草莓。收下了她手中的pond。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小此木的电话。终于在十一点的时候,我等到了npo代表的招牌式爽朗笑声: “嗨!阿诚吧?我刚才已经把传真发给各大媒体啦。” 我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就赶紧跑到水果店前的人行道上.捂住一只耳朵,以阻断路边醉汉的叫嚣声: “快点儿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西口仲夏狂乱 夏季的池袋,伴随着闷热的天气,又迎来了一件新鲜的事物。一个指指甲大小的圆片,泛着清新的薄菏色,正面嵌着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有的时候它的背面会划上不明意义的英文或数字,而有的时候,它就只是素颜出现。这个被称作蛇丸、绿将军或蛇吻的圆片,有着药片的作用,却不会出现在正规的药店里。 它不会附赠双语说明书,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了解它的用法与用量。你可以伴随着沁凉的矿泉水将它送入身体,或者是让它直接摩擦在牙齿之间。虽然后者会让你充分感受到苦口,但“良药”的魅力也在于此吧。药效发挥怍用时,你就可以伴随着高速的背景音乐,将你的活力和疯狂的气氛完美地结合。你不用考虑体力的消耗,只要你有时间,也有心情,就完全可以不顾及时差,从深夜十二点的日本一直舞动到加拿大迎来深夜的十二点。你就像是凌空而望的无畏使者,感受着那锋利的疼痛与刺激,可以用睥睨的态度俯视发生在这个世界中的一切。 在那个时刻,一切都可以灰飞烟灭,就像落定的尘埃般纤细而渺小。对于一个舞动的精灵来说,一切都可以被看穿与原谅。刻薄的老板、拿着警棍到处摇晃的譬察、保持着一成不变微笑的新闻主播、在八卦游戏中频频卖弄的偶像明星,没有一样东西可以阻止你兴奋的情绪,你可以对身边的一切都露出释怀的笑容,包括那恐怖的人肉炸弹、包括那被遗弃在街头的小婴儿,包括那印在报纸上优雅地挥舞高尔夫球棒的总统。一切都成为速度的俘虏,化身为舞池中的神明,敬畏着自己的信仰,充满着对自己的顶礼膜拜。 没有说明书,当然你也不会了解到这种绿色药片的副作用。据说有的舞者因为过分的精神投入,而导致生理机能严重失调,因血压的急遽升高而猝死;或者由于过分执着于内心的挖掘,导致生理机能变相紊乱,堕入终身的植物人行列。当然,这只是千分之一的不幸案例,而且可能是出于同时服用了其他药物或酗酒的原因。 毋庸置疑,这个绿色的药片拥有庞大的拥趸,吸引了无数毒虫以及新鲜的生源。池袋的小鬼头们也开始了绿色药片作用下的梦游,坠入兼容着抽离的痛楚与快感的幻动世界,感受着这条绿蛇的完美律动。 池袋将要迎来酷热的八月,我化身为同胞中的异类,没有对蛇吻以及rave派对表示出任何兴趣。如果想要置身于派对那种狂欢的气氛,莫扎特的allegro足够让我产生那样的错觉。而对于我这个健康宝宝来讲,那些如蛇吻一样稀奇古怪的药片,确实没有一点发挥作用的地方。 ◇ 池袋的夏天,今年也展现出了异类的因素。连续两个星期的三十六度高温盘踞上空,在我印象中好像还史无前例。臭氧层被不断破坏以及人们心中充斥的烦闷因素,我先知般预计着池袋四十度的高温,已经是指日可待了。到时候,除了蛇吻的殉道者,也许池袋还会出现因高温吞噬而陨落的人。 我想有一个人应该不会遇到这种问题。只要是晴天,他就会坐在p"parco前的树丛旁,敏锐地搜索着那些看起来很时尚同时又有着一定消费能力的小鬼,然后大声地呼喊道: “到我们店里看看吧,有上周才从纽约进口的最新t恤。我保证每一件都会符合你们的口味,是时下池袋最流行的款式!” 如果有哪个不开窍的小鬼听信了他的蛊惑,接下来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在原本鼓鼓的钱包被掏空之后,就会被扔回那发烫的柏油马路。 周六的池袋,艳阳高照。我从池袋西口走下楼梯,进入这条横跨了jr轨道的wcroad通道,又从池袋东口冒了出来。 那个高温终结者,依然在执着地搜寻着来往的小鬼们。旁边一间新开的大头贴店,挤满了热情洋溢的国中女生。 “怎么样,艾迪?最近生意可好?” 他用一个g少年的手势代表问候: “简直没法说,诚哥,这些小鬼们就像组成了丐帮一样,我都快不行了。” 这个正在抱怨着的小鬼,名叫山口英臣·williams。他的母亲是本地的洒店小姐,父亲是一名美军维修兵。所以他是一个有着拿铁牛奶咖啡色皮肤的混血儿。 “这么热的天,你还要在这儿搞推销,一定很累吧。你不会又吃什么怪东西了吧?” 艾迪露出一股自我陶醉的笑容: “没有哇,我觉得现在很舒服呢,特凉快。诚哥你要不要也试一下,piracetam配vinpoe。” 艾迪一边说着一边掏向腰包,我苦笑着说: “谢谢。我心领了。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艾迪是充斥在我身边的药迷之一。药品对于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只要是有新的种类出现,他就一定要身先士卒,那种感觉就像是小孩垂涎于五颜六色的糖果。 “piracetam可以加快左右腑的传导速度,促进联想,改善记亿。而viine可以促进脑部血液循环。这些药品是通过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认证,在美国公开上市的哦,绝对安全啦。诚哥完全可以试一下嘛,对你的写作也是大有好处哦。”艾迪像个药学家一样激情地解说着。 他的话确实有些让我动心,我好像确实需要一种能让人变聪明的药,不至于每次进行专栏写作时都绞尽脑汁。我甚至希望,能够开发出直接让人变成百万富翁的药。可惜,我刚刚度过了那样的状态,距离下一次的截稿时间还有漫长的三个星期。 “这次不用啦,如果有需要我会来找你的。” 刚刚回复完这位药剂师的热忱推荐,p"parco入口处的音箱里就传出了剧烈的电子鼓敲击乐,那震撼的节奏让人下意识产生跟随的冲动,高亢的女声糅合在这极具穿透力的旋律中,掀起一渡波刺耳的音浪。 “酷!永远子的新歌!” 报完了歌名,艾迪就开始了他的舞蹈。他那身宽松的直条纹polo运动装,就像是一匹双人床单。他缓慢地扭动若全身的关节,像是一条扭动在袋子里的蛇。旁边那群热情洋溢的大头贴行列,也为艾迪的舞蹈配起了尖叫的音乐。艾迪对我投来得意的一瞥,然后转向那群国中女生挥手致意。保持着他的蛇舞,他不禁感叹道: “好音乐加好药,今天实在是太完美了!” 我站在原地,观察着这个在炎热的高温下舞动的小鬼。他好像完全脱离了这个季节,脚下那散发着热气的柏油马路以及不停喷出废气的汽车好像根本不存在于他的周边。他只是独自摇摆着,伴随着他身上那bbq的徽章。bbq是纽约布鲁克林区、布朗士区、皇后区的缩写,这个混血儿所在的嘻哈服装店,就取了这个名字。 我向仍然陶醉在舞蹈中的艾迪挥了挥手,然后就离开了。因为我既不精通舞蹈,同时也不愿意陪衬在这位自得其乐的主角身边。其实更关键的理由,是因为我的身体好像也期待着那样的舞动,这音乐的魅力确实是不可小觑。 ◇ 我一边寻找着那少得可怜的阴凉处,一边走向西口的libro连锁书店。从今天的早报广告栏里看到,一个我欣赏的作家出了新书。嗯,可能吧。我的行为看起来像个书呆子。但确实,我虽然乐于充当业余侦探,奔波于池袋的大街小巷,而且文字功底也只能对付几篇专栏稿件,但还是执着地熏陶在文学气息中,培养积极向上的精神修养。我想大家都应该是这样的,呵呵。因为我们总喜欢去追求那些身上不存在的闪光点。 ◇ libro连锁书店属于半地下的性质,我正走下楼梯,手机突然响起。 “阿诚吗?是我。” 崇仔那 干冰似的声音,倒是很适合在这个季节用来降温。 “晚上有时间吗?” 国王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压力。 “恐怕不行哦,我可是有约会了。” 国王听着我的冷笑话,不屑一顾地回复道: “你不用骗我啦,你早就没有女朋友了。我是真的有事要拜托你。” 国王好像遇到了什么愁事,保持着压抑的声音,百姓也只好悉听尊便了: “知道啦。我去哪儿找你?” “晚上十二点,我在幕张等你。”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禁对崇仔吼了起来。 “不是吧!你是指千叶县的幕张?” 国王听到百姓的吃惊语气,发出了窃笑: “正是!” “你让我半夜十二点从池袋坐车绕道千叶去?有什么事,非到那个地方去办?” 国王正视了百姓的疑问,开始严肃地回答: “阿诚,我准备让你看一样东西。可惜它只出现在十二点的幕张,你知道rave吗?” 我虽然没有亲自经历过rave派对,不过回忆着艾迪的激情描述,我还是能够大体想象到它的性质。 “只闻其名。就是那种狂跳整夜,可以算是日本盂兰盆会舞的西方版本吧?” “嗯,基本上就是那样。” 崇仔最后向我交代着: “你的门票我会放在幕张messe会展中心入口处。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无聊,可以把你的约会对象带上哦。我会给你预备两张票的。” 国王的多功能鼻腔发出了一记笑声,没等我们反驳就直接挂掉了电话。他其实知道我现在是没有女朋友的。不过为了体现百姓的不凡潜力,我还是马上给五个美眉打去了电话。然后,就得到了五个相同的答案: “rave派对?我其实一直很想去呢,可是今天实在没空,下次我一定会去哦,小诚诚。” 我怀疑她们是上了同样的演讲课,所以选择了一模一样的拒绝理由。虽然我明白,在周六的下午才向忙碌的美眉们发出当晚的邀请,确实是违反流程。但如果就独自一人前往,确实会令崇仔看笑话的。 ◇ 当天晚上,我将水果店提前收摊,就立刻奔到接近末班时刻的京叶线赶往幕张。当然,我也有同行的伙伴。他表示是第一次乘京叶线,一直像个好奇的小孩儿,趴在全新车厢的窗户上。我看看他那瘦削的背影,开始回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没错,他就是那个bbq嘻哈服饰店的勤奋员工,艾迪。 大概是在今年春天,艾迪置身于黑人拉客军团,就像现在效劳bbq一样,执着地搜寻着每一个过路人。但那一天,他把要町od(over drive)这个g少年中小有名气的武斗派小队,也作为了消费的客人。要町的小鬼头们几乎不需要导火索就可以引发出一起战争,艾迪当时就变成了孤独将军,被四个摩拳擦掌的对手带到了p‘parco的前面。我就在那个时候,像程咬金一般出现了。这个一直不太服输的小鬼,在知道我比他年长两岁之后,就用敬语开始称呼我。我见他人并不坏,就向要町的老大求情,终于熄灭了对方的火气。从此以后,艾迪就称呼我为“诚哥”,而且为我这个街头勇士宣传着这次光荣事迹。 我们已经认识半年了,他一直执着于两件事情:一是津津有味地尝试着不同的药片,二是勘奋地搜寻着客源。虽然在我看来,他的工作着实辛苦,但却总能看到他脸上爽朗的笑容。 我从回忆中抽离,看向这个紧贴在窗边的混血小鬼: “你为什么老是去吃那些奇怪的药?” “只是觉得很爽啦。也许……”他大大咧咧地扯出了这句话。 艾迪转过头看向我,摸着他的自然卷发,转换到一副有些无奈的表情: “也许也是因为我老爸吧。他不要我和老妈了,一个人回到美国,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也是知道的,我家里很穷。其实也是挺烦的,但是我又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只好选择去改变自己喽。很简单,只要一个药片就可以做到。” “是吗?”我看着艾迪身后那匆匆流逝的霓虹广告牌,发出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回复。听着他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老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看着现在的艾迪,到底哪个老爸的情况比较好呢? ◇ 到了海滨幕张站,我和艾迪下了车。这座崭新的车站,有着科幻电影一般的场景,非常适合作为枪战电影的拍摄背景。走在街上的我们,就像井底之蛙般,透过高大建筑物之间的缝隙窥见那一抹暗蓝色的天空。我们仿佛置身于热带,沐浴在晚风里,跟随着如潮的人群,走向了幕张messe。 “要不要票?我有票啊,要不要?” 还没到门口,一个黄牛就靠向我们,小声地吆喝着。 艾迪则一脸兴奋地说若:“太棒了!今晚的演出是heaven的御厨宗明一手策划的,还能看到永远子的现场表演。” 我们和穿着黄棕色棒球外套、戴着粗大金链的黄牛擦身而过。我好奇地发问: “你说的‘heaven’是什么意思?” “最近五六年,heaven在f1本举办了很多场大型的rave啊,御厨宗明就是那个组织的代表。诚哥,你现在还体会不到rave的魅力,等一会儿现场表演开始了,你就会完全被它征服的。简直太酷了!” 艾迪向看着外星人一样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又沉浸在了自我陶醉中。黄牛们好像很有规矩,各自守着路灯下的地盘,招揽着路过的小鬼们。幕张messe的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是一身普通的仔裤t恤打扮;有的人选择了透明感的印度棉衫或洋装;还有的人,大概是把泳装穿来了。 随着这些奇怪的人流涌向messe,我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来。我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是来接受崇仔的任务。虽然和艾迪的二人组合有些怪异,但这并不能阻碍我的桃花运是吧。我问身边依然保持着期待情绪的艾迪: “你对哄美眉有研究吗?” “当然了,诚哥。我的工作就是推销自己店里的商品,这种事情当然不在活下。” 我在心中暗暗窃喜,这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子,幸亏带他来了,也顺便感谢一下那些上了演讲课的美眉们。 我们在售票处拿到两张预留的入场券,然后就径直走向展览大厅。走廊的墙壁仿佛已经被吉他震得微微发颤,艾迪脚步轻快地跟在我的旁边。 “我不行了。诚哥,等一下!” 突然间他躲到了柱子后面,然后咕咚咕咚地灌下了几口矿泉水。 “拜托!你又在往嘴里塞些什么?” 艾迪得意地看向我: “我刚从网上买的‘蓝海豚’,听说效果不错哦!” 我哭笑不得地问这个执着的小鬼: “是什么做的?” 艾迪的手掌上,正趴着一颗蓝色的药片,正面刻有一条色彩斑斓的海豚。这药的名字倒是挺名副其实。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mdma吧。这种药基本上都是混合出来的。诚哥,你要不要试一下?” mada这种成分具有三甲氧苯乙胺的致幻作用,也具有苯丙胺的兴奋作用。虽然各个国家已经将它列为限制名单,但它的流行速度不亚于即将开演的rave。 “不用了,一会儿我还要去跟别人谈些事情。”我摇了摇头,回应着这个快要陷入迷蒙状态的小鬼。 “那诚哥,如果需要就尽快来找我哦。到时候别怪我把最后一颗也吞掉 ,没有给你留!” 接下来的那段路,陪在我身边的艾迪像是一个淌着口水的醉汉,我几乎都没有兴致去观掌走廊上那些香芋公司和啤酒公司的广告。 推开一扇大约三米高的厚重人门,我们进到了rave的主会场。一个挂着圆形天花板、而积略小于足球场的大厅映入眼帘。此起彼伏的音乐声,几乎是直接震颤着心脏。我不由得倒吸了几口凉气,也放弃了和身边的艾迪说话,因为那样需要耗费很大的气力。 我们的正前方是一个由钢架组成的舞台,两个dj好像正在上面卖力pk。我没有沉浸在想像中的意大利电子舞曲气氛中,倒像是步入了一个如火如荼的建筑工地,耳边充斥着不太优雅的噪音舞曲。散布在舞台四周的宾客已终开始了他们的狂舞。沿着舞台的边缘,摆放着很多香芋和啤酒,以及一些速食小摊。艾迪扯着嗓子向我吼道: “那边摊子上的蚕豆咖喱很不错哦!昕说摊主是一对罗马尼亚父子。” 正说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顶着他那一头棕色的短发,从海滩伞下跑了出来。 “诚哥,我们到场子里去跳舞吧!参加rave是根本不可能立在这里欣赏的呀!¨ 如果有机会,真希望读者们看到我的舞姿呀。我热爱水果店,也乐意充当业余侦探,搜肠刮肚般进行着专栏写作,还会追踪着某个作家的新书。当然我的天赋可是不光在这些方面哦,在西方古典音乐和二十世纪交响乐的影响下,我拥有着非常强烈的韵律感。这样看来,我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优秀青年。 幸好我是一个有意识的狂舞者,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告别了那个意犹来尽的小鬼,准备去解决一下生理问题。幕张messe的卫生间内铺满了白色的瓷砖,和走廊里的斑斓广告是完全迥异的风格。只有那还依稀传来的低音鼓声提醒着我,自己仍然置身于一个疯狂的舞池。 ◇ 来到同样干净如消毒实验室的洗手台前,在舞池里游荡了二十分钟的我总算冲掉了一脸的汗。当我拿着小毛巾擦脸的时候,一个男子突然站到我旁边。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别的人,然后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怎么样,兄弟,跳得爽吗?我这儿有好东西要不要试一下?” 眼前的男子穿着喇叭腿牛仔裤,上身配一件皮制黑背心,束着微卷的长发,透光镜下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 男子从右侧掀开背心,展示出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定睛看去,才发现挂在背心上面的是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塑料袋。男子露出像艾迪一样兴奋的表情: “粉红劳力士、蓝诲豚、橘色印度人、黄色妖怪、白色666……”男子开始如数家珍,“当然,只要你肯掏钱,我也能帮你弄到绿色的!” 我又露出了外星人一样的表情,一脸疑惑地问道: “你说什么绿的?” 男子的乳晕上长着几根三厘米长的胸毛。我这个敏感的侦探,难道还希望这样的细节有助于警方的调查? “你不会不知道吧!就是蛇吻啊!” 我还是一头雾水,正想着该怎么回答他。只听到“哐啷”一声巨响,最内侧的一扇厕所门被踹开了,直直地弹成了九十度角。我和男子都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到两个人正一步步向我们走来。他们是一对穿着同样衣服的胖瘦组合,上身是泛着光泽的黑色t恤,下身穿着沾满红色油漆的牛仔裤。其中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子冲药头抬了抬下巴: “你有蛇吻是吗?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竹竿男伸出手,在我的眼前晃过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绿蛇。药头开始了莫名的抖动,转身想要跑出去。另外一个胖男子则显示出和身材成反比的敏捷,迅速占领了卫生间的出口,像门神一样堵在了那里。从他那交叉的手背上,我也发现了那条绿蛇的刺青。 竹竿男留着一头小卷发,眯起他那四周满是皱纹的双眼,左手拍着药头冷汗涔涔的脸: “我们并不想妨碍你做生意,只是不能看到有人兜售假的蛇吻。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是有组织的企业,不能因为假货而毁了自己的信誉。你说是吧?” 药头拼命地点着头,他那束在脑后的卷发也跟随着他的身体抖动着。竹竿男换上一副阴柔的嗓音: “明白了吧?好孩子,知错就改就是好的!” 紧接着,他原本塞在仔裤兜里的右手猛地抬了起来。当我再次看向药头时,一把匕首正从他的脸颊处掠过,汨汨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药头的黑色背心滴落下来。 “染指别人的生意,就会得到这样的回报。记住了吗?” 药头已经被吓傻了,只是哆哆嗦嗦地点了下头。竹竿男大声吼道: “你的嘴巴呢!” “我……我记住了。” 药头一边说着话,他的脸上就随之涨起了几颗血泡。竹竿男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个游戏真是不错呀,脸上吹出透明的红气球。高手哦!” 竹竿男转头看向我,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吃假蛇吻,如果不幸失明就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了!再见。” 然后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我赶忙上前一步: “从你们这儿就可以买到正宗的蛇吻是吗?” 竹竿男有些惊讶地看向我: “这个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反正我现在手头上是没有了,已经被那群小鬼分光了。如果你想要,下次rave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小山男和竹竿男走出了卫生间,药头正在旁边闷头哭泣。我望向镜子_里的他: “他们是谁?” 药头拽出一张纸巾,盖在还涌着血珠的睑颊上: “他们手背上的‘噬尾蛇’是希腊神话的‘uroboros’,一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循环往复,象征着生死的轮回,是蛇吻经销商的统一标志。” 我掏出手机问这个瑟缩在角落里的药头道: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烦不烦啊,你快走吧!” 真是好心没好报,我踏着已经被血迹染红的白色瓷砖,走出了卫生间。 ◇ 舞台里还是一片喧腾,艾迪的眼神还真是不错,远远地就朝我打着招呼。我立即走了过去,他指着身边的女孩对我喊道: “两个大学生美眉呀,是浦安大学的!” 两个人学生的装扮都将自己的优势展露无疑。一个留着雷鬼头的女生,穿了一件深色仔布胸衣,下身裹了一条杂色头巾。优美的背部线条点缀在昏暗的舞池里。另外一个女生顶着羽毛头,上身的t恤被挖开一个圆形的洞,一片浸着汗珠的塑料片被镶在胸前。我看着她们那空洞无神的眼睛,木讷地点头问好,她们也对我报以了面具般的笑容。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包括刚才的厕所袭击事件,还有现在这两个有着漂亮身躯却找不到灵魂寄居的美眉,以及旁边那张牙舞爪的艾迪。我真想现在能够席地而坐,和西口公园的街友们酣畅淋漓地喝上一通! 羽毛头女孩指着我尖叫起来: “感觉你好奇怪呀!跳舞的表情真恐怖。” 我向两个美眉挤出一抹亲切的笑容,然后就转过身去继续扭着。真不明白崇仔所谓的只在rave十二点中出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混迹在五千名疯狂的舞者中,化身成一只阿米巴虫。 施工暂时停止,噪音音乐戛然而止。一股熟悉的旋律流入耳畔,原曲是舒伯特晚年所作的四重奏,有着一 个飘逸魅惑的名字《死神与少女》。精致的节奏与快速的张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强烈的速度中流动着流畅柔婉的韵律。在这抽象的氛围中,我跟前仿佛闪过一个狂奔的少女,用力踢开了阻挡在前方的明暗死神。我不禁感叹道这位编曲深厚的功力,一把抢过了艾迪手里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国王的电话姗姗来迟,我使劲捂住左边的耳边,冲着手机大声吼着: “喂?我是阿诚!” 围王的寒流嗓音一阵阵传了过来: “怎么样?rave的活动还不错吧?” 我表示出了强烈的愤慨,拼命喊了一声:“no!”电话那头好像是传来了浅笑声,我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动怍,大步向前走去,摆脱了崇仔和舞者形成的对流天气。 “咱们来谈谈正事吧,我在后台的休息室等你,就是那间挂着‘-feren’的最大的会议室。” 还没等我回话,崇仔就又开口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混血小鬼,就是你的约会对象吗?” 我懒得去考虑祟仔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以我都不可思议的力量,一脚踹开了沉重的金属门。 根据工作人员的指点.我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feren四周的墙壁都贴满了镜子,让会议室显得更加空旷。角落里散落着沙发,墙边一张足有十米长的折叠桌上,摆满了矿泉水。一些佩戴着工作证的男男女女聒噪地从身边掠过。我被困在用屏风隔开的岛屿里。 “阿诚。在这儿!”崇仔的声音很适时地响起。最里面的隔板间内,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腕。 身处异乡的侦探,产生了莫名的紧张感。我缓缓地走向最里侧的白色屏风,步入隔板间,然后就只觉眼前闪过了一道光芒。呵呵!没什么悬念,在这个摆着三张黑色沙发的休息室里,三个男子正悠哉悠哉地靠在沙发上,旁边还有一个表情僵硬的女子。池袋的国王独占了一张沙发,抬头指向旁边的座位,我心领神会地坐了下来。 我终于知道了那道光芒的出处,就是来源于对面的这个女子。我欣赏着她完美的曲线,直到眼光停留在她右腿中下方那根冷冰冰的金属棒,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上面安装的灵活部件。女子耸了耸肩膀: “你是头一回看到假肢吗?” 我诚实地回答了她,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假肢。旁边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胡须男,扶了一下黑框眼镜,开口说道: “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吧。我是heaven的代表御厨宗明。这位小姐就是今晚要在rave演出的永远子,她是歌手、模特儿双栖发展哦。而且,她还负责公司的企划工作。旁边这两位,也是heaven的年轻员工。” 两个坐得笔直、文质彬彬的秘书男,轻轻向我点了下头。然后,池袋的国王总算开了尊口: “这位就是真岛诚,池袋的街头侦探。虽然他的办案速度我不敢恭维,但却总能把问题圆满地解决。有可能是因为独特的天赋吧,不过也不排斥走狗屎运的可能。” 国王转头看着我,咧开嘴笑了起来: “呵呵。虽然他看起来有点儿呆头呆脑,不过不能光从他的穿着上品评哦,他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 我真不明白自己的衣着有什么怪异。比起那个在大热天,还穿着高领针织衫、套着牛仔外套的御厨宗明,我这身白色背心加overall牛仔裤,可是艾迪推荐给我的时下最流行嘻哈装扮。 “这个人真的可靠吗?”不知道永远子是怎么看待我这身装扮的,她只是顺势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就像是一只会算数的狗。国王把身子仰到了沙发里,轻松地说着: “你可以放心。阿诚可以算是g少年的军师了,我们也算是共患难的兄弟呢。如果他都没有办法,我想无论是你们还是警察,可能都要被那些家伙玩弄于股掌喽。” 我对国王的信任表示感谢,不过自己却感觉很是心虚。如果永远子向我抛出一道复杂的四则运算,我该怎么回答呢?因为刚才极度嘶吼,我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发问: “你说的那些家伙是指谁?” 御厨看向了身边的年轻员工,他们应该是进行了眼神的交流,但那两个人的表情却是纹丝未动。heaven的代表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是噬尾蛇。” 这个名词在今天晚上连续登场了两次。 “是他?那个家伙,我刚才在卫生间里见到了。” 永远子眯起那双藏在直刘海下的细长眼睛: “真的吗?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其实没跟我说话。只是有一个不幸的药头,被他们撞见在卖假蛇吻。他们说这样做会有损企业的名誉,就在药头的脸上划了一刀。” 御厨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一成的风格。” 永远子那双细长的眼睛透出坚定的光芒。实际上,她的整张面孔都透出一股坚强的力量。她直直地看向我: “他们的手背上有刺青吗?” “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绿蛇。” 御厨向我这边靠了靠: “那些都是小事了。阿诚,我现在就把事情都交代给你吧。只是,你千万不能透露给譬方。否则,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危险。” heaven的代表笑着看向我: “rave的英文含义就是狂乱。大概十多年前,在西班牙和伦敦的一些小酒吧里,rave不可避免地和药片联系在了一起,作为一种被称做‘快乐丸’的代名词。客人们已经习惯于借助药片,淋漓尽致地享受狂舞。他们会在药物的怍用下,一直保持八个小时的亢奋情绪,感觉不到任何疲惫。在那种状态下,每个人都会置身于一个极乐世界,忘记身边的一切不快,只是尽情地狂舞,无休止地狂舞。你不用把它扯到政治的角度上,它也不存在丝毫的哲学意味。它只是让人撕掉面具,彻彻底底地投入到一项运动中去。不过,这种药片很快就步入了法律范围之外。这种类似兴奋剂的药物,现在在日本也已经很盛行了。” 御厨一口气播报完了rave的来龙去脉,然后问我: “阿诚,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我眼前浮现出那些充斥在舞池里的女人。她们竭力地卖弄着自己的胸部和表情,寄希望于成功挑逗别人的性刺激和购买欲。 “走廊里香芋和啤酒的广告。”我回复给这位rave始祖一个无趣的回答。 始祖也露出了无趣的一笑,接着说道:“刚开始的时候,rave是有着独特魅力的,它在年轻人中间盛行,包括他们喜欢的一切时尚事物。比如说音乐、体育、游戏、服饰等。虽然也许不存在过高的思想意境。但毕竟也是一种文化的表现。” 御厨的思绪好像也已经飘到了十年前的欧洲,当这场rave风潮刚刚兴起的时候,他肯定也是其中的一位狂热分子吧。 “不过近几年,如果想成功举办一场rave,就需要付出相当多的力量。虽然rave已经吸引了足够多的人,人们已经了解到它强大的震撼力。但它毕竟已经染上了商业气息。所以,广告商也就趁机而入了。不过确实,如果没有他们的投资,rave也是很难办起来的。” 虽然我不能苟同这位鼻租的某些说法,但也没有直接表示出来。 “今晚的rave其实就是一场完全商业性的演出,我们的目的就是赢得更多的利益。既然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摆脱金钱,那我们就给客人呈现出高品质的演出吧。我们只是从他们手里拿些钱,同时 他们也享受到了相应的服务,这并不能说是件坏事。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这样的方式。如果有机会,我会邀请你来参加一场真正的rave,我会精心准备,到时候你就会感受到它的魅力了。” 我点着头说道: “你们的工作我大概已经了解了,噬尾蛇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御厨不慌不忙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阿诚,现在时间还早,舞池里的客人也才刚刚进入状态。我要在噬尾蛇之前,把heaven成员的一些情况告诉你。” 御厨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银包的金属盒,从里面倒出了一颗正面刻有记号的蓝色药锭,然后直接扔进了嘴里,接着就传出了“咯嘣咯嘣”的咀嚼声。 御厨指着这个体积大概相当于两片感冒药的药锭,接着说道:“这是纯度很高的mdma,比起刚才我说到的快乐丸,它的纯度要高很多。我记得有本书上曾这样记载:从l990年到l995年,有54万人因误食快乐丸致死;因香芋致死的有55万人;而死于酒精中毒的有l2。5万人。阿诚,我的意思是,heaven允许那些药头的出现,是因为类似快乐丸或大麻之类的药物,药效较轻微,客人们了解它的特性并且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们这样做,是希望尽量让客人感受到rave的魅力。同时,我们也在尽量维护着rave刚刚兴起时的文化底蕴。” 御厨所谈到的问题好像有着深层的含义,涉及heaven内部对于rave底线的考量。我从余光里看到面无表情的崇仔,插了句话: “你的意思是,噬尾蛇越过了这条底线是吗?” 御厨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露出面具似的笑容,大概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核心。 “是的,噬尾蛇的性质完全变了。举个例子吧,噬尾蛇有着鲜明的目标性,让人充满了毁灭的欲望。而快乐丸从一开始,就只是让人产生跳舞的冲动。” 我继续插嘴道: “那蛇吻呢?” rave的鼻祖摇了摇头: “蛇吻有着强烈的暗示性,它有着宿命般的寓意。不仅主导你的肉体同时也侵蚀你的精神,不由自主地躁动,然后剧烈地震颤,直到你欲罢不能。那种虚境般的幻想以及莫名的兴奋,让你感觉到……” 永远子补充了御厨的话: “就好像是飞了起来。” 我发出了一句现在看起来很可笑的疑问,但当时只是抱着不耻下问的态度: “飞去哪里?” 永远子瞪圆了她那双细长的眼睛,用右手摩挲着假肢的旋转轴,那个刚才真正闪出光芒的部位,看上去是刚刚才安装上的新零件。 “飞到哪里?飞到你想像的边缘,就像接受着黎明的召唤,升至一个存在着无数灵异生命的国度。当然,你也有可能被抛到最底层的地狱。” 永远子伸出她纤细的大拇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就直接飞向了那个世界。” 眼前这个还在以习惯性动作抚摩着假肢的女子,像诗人一样解答了我的疑惑。 御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因此,heaven在策划rave时,是绝对禁止蛇吻这类约物出现的。阿诚,我想你已经明白我要拜托你的事情了吧?” 侦探开始总结将要面对的工作,就像在我家的水果店,赶在整箱苹果还未完全报废之前,先把那些已经烂掉的苹果拣出去。 “你的意思是放过那些微剂量的药物,只把噬尾蛇排除在外?但必须脱离警局,直接进行暗箱操作?” “感谢安藤的推荐,阿诚你很聪明。”御厨眯起了双眼,笑了起来。不知是刚才吞下的药片起了作用,还是他真的沉醉在这场交谈中。 这个时候,一个女职员走了进来:“永远子小姐,该您上场了。” 永远子麻利地站了起来,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安有假肢的人。她把外套轻轻地脱下,露出里面白色的麻制背心,平坦的小腹立即成为了傲人的焦点。她的个头很高,大概有一米七左右,两条颀长的双腿——嗯,当然,是搭配着那只泛着光芒的假肢。她的低腰牛仔裤几乎露出了胯骨。一串蓝色的数字,被整齐地刻在她的下腹部: “1978。5。25” 我诧异地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个像是三维影像拼成的卡通娃娃: “这数字是什么意思?” 永远子疾步向前走着,在将要迈出屏风隔断时,回头看向了我,然后一罕一句地回答道: “这是我的生日。” 我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在敷衍我,所以就没再说话。 永远子则接着开口道:“御厨他很忙,heaven的联络事宜由我来负责。你的手机号码在我这儿,有时间我会和你联系的。真岛诚先生,希望你一会儿能尽情享受rave的魅力。” 伴随着一道会属光芒,永远子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紧接着,不知是南于失去了那金属的光芒,还是失去了诗人本身的魅力,屏风对面的我们就好像被笼罩在了乌云里。 我又开始了锲而不舍地提问:“一成是谁?他是噬尾蛇的成员吗?” 御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看了一眼手表: “我想你还是等下问永远子吧。现在是我们去看表演的时间了,今天可是永远子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表演新歌。” 御厨和两个秘书站了起来,同时递给我一张工作证。我看向一直岿然不动的祟仔,他穿着一件像渔网一样、清晰透出健实肌肉的黑色短衫。这一身装束对于地袋的美眉来讲,必将造成多米诺骨牌的气势。可惜,我对他的欣赏程度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压低声音问道: “那些人一直是这个样子吗?一会儿心不在焉,一会儿又局促不安?” 崇仔哼出了一声冷笑,点着头说道: “他们几乎是在半隐居,不跟其他人交往。” “g少年怎么想到接这样的任务?” 国王瞥向我: “heaven的势力不仅限于池袋,他和日本的其他地区包括国外都有业务往来,g少年也是需要和别人打交道的。你知道经营学的基本理念是什么吗?” 我诚实地给了崇仔否定的回答。国王居然吐出几个清晰的名词: “actlocal,就是行动区域化;还有think global,代表着思考全球化。” 池袋的国王看着我那不可思议的表情,笑着耸了耸肩。我其实只是执若于生活的这个城市,根本无暇顾及外面世界的好与坏,但崇仔的想法自然会有他的道理。 “真岛!一起去看看吧。” 隐士团体的掌门人从远处温柔地招呼着我。 ◇ 于是我穿过员工的专用通道,坐到第三排的贵宾席,后排的普通席上也坐满了heaven的工作人员。我还看到了几个似曾相识的广告明星,可惜我对他们的兴趣还不如崇仔那件黑色的透视装。 看台的灯光暗了下来,真正的土角要登场了。台下五千名观众的呐喊声,形成一潮高过一潮的浪涛涌向舞台。伴随着“永远子!永远子!”这样的呼喊声,rave的低音大鼓也开始了它的轰鸣,强烈的节奏感已经开始撞击每个人的心脏。袅袅的烟雾舞动成缥缈的云朵,伴随着蓝色的镭射光束斑驳了整个舞台。 来不及调整呼吸,一道耀眼的光芒就划破了舞台。带着假肢的永远子直直地立在光源的焦点,闭起眼睛开始了哼唱。永远子的声音纤细而又充满张力,就像她那细长的双眼中透出的坚定。她 和她的声音一样,是一个矛盾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那些激情澎湃的观众仿佛并不存在她在这沸腾的气氛里营造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冻结力。我回想着刚才脑中的画面。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伫立在舞台上的她,就像是那个成功摆脱死神的少女,向无限的未来飞奔着。 几乎堆了三层楼高的pa音响里。泛出精致的背景音乐,融合着永远子悠远清澈的歌声,形成飞流而下的沁凉瀑布,点缀在这被呼喊声笼罩的舞台里。永远子伸出双臂,微微抬起头,轻轻地闭着双眼,迎向舞台的风声机。我仿佛真的看到她那双无形的翅膀,准备随时飞扬起来。 舞台上的工作人员,则不能完全沉醉在这样的气氛中,他们还有着各自的任务。dj在打碟,vj则负责变幻着舞台的布景,介绍新的乐曲。舞台后方那网球场大小的屏幕上,若隐若现着魅惑的影像背景。 霓虹般绚烂的泡沫、缠绕在一起的纷繁管线、澄静通透的秋日街道、樱花绽放的公园走廊、虔诚祈祷的阿拉们人背影、空灵虚幻的宇宙之旅。一幕幕影像背景朦胧地平铺在眼前,在你还未来得及欣赏感叹之前,就倏然而逝,留下一抹飘逸的气息,循环回复。 我没有吞下任何奇怪的药片,但已然陶醉在永远子的歌声中欲罢不能。我旁边的御厨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开始扭动着身躯。同时像艾迪一样,扯开嗓子大声嘶吼着:“酷!太棒啦!” 永远子站在飓风的中心,向我们挥起了手。她身后的背景,呈现出空旷的夏季平原,望不到边际的湛蓝天空中泛着缥缈的云朵。突然间,宁静的整体被幻化成菱形的碎片,急遽地四散开去,来不及捕捉的魅惑。永远子仿佛飘至了我的眼前,在我的耳边轻声吐露:“拉住我的手吧,到我这里来感受永远。”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脱离了意志,不受控制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感受着内心深处剧烈的震颤,肆意地狂舞起来。 是的,我仿佛体会到了御厨所形容的感受。存在于这个世界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疯狂的个体,生命是一种没有规则、超越界限、不受控制的狂热风暴。我们的追求、无限的追求,就是极度强烈的速度与力量。 在永远子持续了一个小时的表演当中,那样的激情瞬间没有再次出现在我的身上。接下来的我,就可以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欣赏着那些稍纵即逝的纷繁背景;或者像永远子一样轻轻地闭上眼睛,沉浸在她那空灵的歌声中。 ◇ 永远子的演出结柬之后,我拖着超负荷的身躯找到了坐在普通席上的艾迪。凌晨五点,我和那两个过分丰满的浦安女大学生挥手告别,迅速霸占了一条通道上的长椅。之所以要迅速,是因为这个像是战地医院的舞厅里,已经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男男女女。他们像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各个角落。我很快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恍恍惚惚中还梦到了警车的鸣笛声。 这场由御厨亲手策划的幕张rave,在浩浩荡荡地充斥了整个午夜之后,把我们带到了周日上午的十点。经过短暂睡眠就恢复精力的伤员们,将雷鸣般的掌声作为闭幕式送给了这场完美的盛典。我没有看到崇仔的身影,这位池袋国王保持着一贯的原则,已经独自回到了池袋。 艾迪存海滨幕张的车站前结束了与女大学生的邂逅。估计是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号码。在夜晚都会让人产生身处热带幻觉的幕张,正午的时候,当然丝毫不吝啬它的威力。垂直于头顶的阳光,直直地将它的光束印在人们身上。艾迪大概是又吞下了“蓝海豚”,所以他就像是游荡在海洋中一股轻松而对着骄阳酷日。他伸开手臂,摆出一个懒散的pose,一双空洞无神的双眼,迷茫地望向远方。惟一没有改变的就是他那仍然高涨的情绪: “诚哥!今天实在是太爽啦!” 我扔下这个热血沸腾的小鬼,独自去买了车票。 “我快要累死了,近期不打算再听电子了。”我边说着,边把票递给了艾迪。 艾迪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难道两岁的年龄差异就会出现代沟? “这次参加rave我的收获很大哦。不仅看到了永远子的现场表演,还遇到了两个漂亮美眉。后来,我还买到了不错的药哦。诚哥,!今天的rave真是太完美了!” 当时的我,被炙烤在炎炎烈日下,拖着仿佛已经被抽空活力的四肢,感觉艾迪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国传来,稍纵即逝:“诚哥!今天的rave真是太完美了!” 只可惜,艾迪那爽朗的笑声没有持续到翌年的仲夏,哪怕是他那得意忘形时扭曲在一起的表情。 ◇ 挪着被灌了铅一样的脚步,在快到自动检票口的时候,我的手机很配合地响了起来。我后悔没转接语音信箱,只好无奈地拿了起来。一个沙哑的女声: “阿诚吗?我是永远子,你现在有时间吗?” 我的车票已经被剪票机吸了进去,然后又被迅速吐了出来。我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我实在太累了,今天晚上咱们再联系吧。” 电话那头的女生,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阿诚,我也一样要累死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在这件事情见报之前,亲临一下现场。” “你在说什么?”我尽量把自己从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扯回来。 “是蛇吻。凌晨的时候有十二个人出现了异常现象,其中三个人现在处于重度昏迷。heaven的工作人员都慌了,御厨现在又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能不能赶到幕张中央医院来?” 侦探的意识突然清醒,立即断挂了电话准备出发。艾迪一脸疑惑地问道: “你要干吗去?那车票怎么办?”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向艾迪招着手: “你先回去吧,我有急事!忙完之后我自己回去。” 艾迪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我急忙奔向了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 ◇ 幕张的中央医院完全可以和海滨车站媲美,充满着强烈的艺术气息。媒体记者蜂拥而至,就像狗仔队抓拍当红明星一样捕捉着每一个线索。而我也非常荣幸地化身为影像焦点,从停车场走到医院的那段过程全部被记录了下来。 穿过医院的双层自动门,进入到嵌着玻璃天花板的大厅,排成半圆形的白色长椅,围住了整个柜台。一个闪着金属光芒的女人迈着劲健的步伐朝我走了过来: “咱们现在不能直接进病房,就到外面去看一下吧。”她低下了头,我眼前只有一顶压得很低的宽檐帽。 我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heaven不是从来不和蛇吻打交道吗?” 永远子的目光从泪滴形的太阳镜片下透出来: “放心吧。我们要尽量把这件事情圆满解决,大概只会涉及那些广告商的利益吧。” 永远子一边说着,—边又迈着大步朝电梯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发问: “不好意思,你也许觉得我多事。可是你这样一直走,腿受得了吗?” 因为在凌晨那长达一个小时的激情表演里,永远子一直在伫立着唱歌,或者跑到舞台的角落里和观众互动,再或者直接兴奋地跳跃,没有一刻停歇。永远子头也不回地回答着: “没事的。我经过专门的训练。” 我加快了脚步,跟在这个随时会超过我的永远子旁边,走进了电梯。 四层的内科病房,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一些穿着和服式夏季病服的患者正坐在长椅上抽烟。我们径直步入了走廊,感受着窗外洒进的和煦阳光。护理站前面的两问病房, 有一间没有关门,永远子把头探了进去。探察情报: “三个昏迷的病人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其他人应该问题不大,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这个时候,病房里传出了尖叫声。我们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一位仁兄,所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起来像御厨。你表演的时候,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大喊,当然我也很兴奋!” 永远子大概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赞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位从病房里走出的护士也以同样的表情瞥了我们一眼。我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向永远子提议道: “咱们进去看看吧。” 永远子把头朝向“禁止进入”的标牌。 “现在这里没有警察,应该没什么问题。要是万—有人问起来,咱们就说是刚才参加了rave的观众。” 心思缜密的侦探先走进了病房,光芒万丈的模特儿紧随其后。病房里保持着等距的八张病床上,躺着六个因蛇吻而入院的患者。正如永远子的情报,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有人正在高谈阔论着,还有人戴着耳机听歌。 走在永远于前而的我好像是透明的,当光芒刚一闪现在病房里,就引发了一阵骚动。我走向一个半躺在床上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印有抽象幻觉般图案的t恤,胸口处的暖色调晕染出了一个光圈。 “你好。我们是heaven的工作人员,能不能和你们聊一下蛇吻?只是随便聊聊,完全不是警方录口供。” 抽象t恤男爽快地答应: “可以。不过聊完之后,我想要一份永远子的签名。谁有笔呀?” 瘫在隔壁床上的一个病人爬了起来,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粗大的油性马克笔。抽象t恤男接过笔之后,就直接转过了身,把后背朝向永远子: “永远子小姐,不用顾忌什么,把你的名字签上去吧!” 永远子大概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潇洒地在衬衫上签出了三个大大的银色汉字,然后又补上了那个刺青数字。其他几个病人也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掌或直接把肚皮露了出来。我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眼前这个明星说道: “辛苦你给大家签一下吧。我准备趁这个机会和他们聊聊。” 然后,永远子就在病房里开起了小型签名会。我看着一个病人额头的汉字,倒是显得挺有个性,说不定以后会成为池袋的流行打扮哦。我对那个掀起签名热潮的t恤男说道: “你是从噬尾蛇那里买的那绿药片吗?” “没错,花了我一万块。真是够贵的,比上次的rave门票还贵。可是那边说,这次是改进后的新型药,效果非常棒。” 他表情一怔,好像想起了什么: “刚吞下去的时候,确实感觉非常棒。我好像被永远子的歌声托了起来,自己仿佛被卷入了那虚幻的背景中。感觉跟前萦绕着绚烂的泡沫、纷繁的管线,有的时候好像又置身于秋目的街道、公园的走廊,还有一阵子我好像被带到了太空中。可是到了凌晨,我的跟前就浮现出已经分手的女友,一下子就感觉非常沉闷,然后脑袋就像要炸开似的。” 他撩起刘海,露出一块几乎敷满整个额头的创可贴,中间的部分还泛着红色的血印。 “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楚了,就是感觉自己好像在一边大声尖叫,一边不停地撞向地板。等我清醒过来,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侦探感觉如鲠在喉,一时语塞。 “那这种新研制的药丸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感觉不错?” 他点了点头,继续发表着自己的感言: “和螺旋桨和火箭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照这么看.估计你吞下的是蛇吻。” 他一脸疑惑地看向我,接着说道: “蛇吻?嗯,是吧。这东西在网上基本买不到真货,没想到却在御厨的rave里碰上了。我觉得那里面肯定会有吞这种药的小鬼,随便一问,居然就真的找到了混进去的噬尾蛇。” 永远子的签名会结束了,我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一脸疑惑地看向这个药虫: “你是说手背上刺着绿蛇的人吗?” t恤男忽略了我的问题,挺起了胸膛: “永远子小姐,麻烦你在这里也签上吧。” 我只好先让了出来。好让明星给这个忠实的fans签名。t恤男又开口道:“这个,要是只靠绿色刺青来辨别他们可能有点儿困难。因为六本木或舍谷的女生也很喜欢往自已的身上刻这些东西呀。” “你是不是刚吃完最差的bad trip,紧接着又吞下了蛇吻?” t恤的两面都被签上银色汉字的药虫窃笑了起来: “是呀,没关系的。我就是想试试到底能兴奋到什么程度,况且这里的医疗水平很不错。怎么,难道你那里有蛇吻?” 眼前的t恤男宁愿支付昂贵的医药费,甚至把自己搞到痛不欲生,只为成为新型药丸的实验志愿者,我真的体会不到那种疯狂,只好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这个执着的药虫。 六个病人的描述基本上都差不多。人好像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沉迷于一种事物中无法自拔。也许它只是酒、香芋、药物。甚至是游戏机。有些人也有可能选择拼命地赚钱、无休止地恋爱。不知道这应该算是人的心理寄托还是人的精神悲哀。虽然结婚狂只是一部电视剧,但如果那个修饰词换成任何一个,都是可以成立的。 我苦笑起来,其实我也是一样的。我沉迷于池袋的街道和专栏写作,还给自己冠以城市清道夫的头衔,搜索着阴暗的大事小情,然后以业余侦探的身份让它们一一毁灭。其实,我投身于这样一种危险的环境中,也只是为了摆脱无聊的水果店生活,寻找另外一种快感。 ◇ 感慨着莫名的感慨,我和永远子离开了病房,直接走进了一家医院旁边的日光餐饮店。我要了一杯拿铁,永远子也许是为了保护嗓子,只点了矿泉水。经过这件事,我倒反而有些糊涂了: “永远子,我希望了解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依现在来看,heaven和噬尾蛇是不可能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上次御厨提到的一成是谁?如果连这些情况都不能掌握,我想我根本帮不了你们。” “好吧。看来不能再瞒着你了,但你千万不能透露给警方。”永远子把矿泉水瓶放到桌上,里面的水还在不停地晃动着,“heaven其实是佐伯一成和御厨宗明联手创办的,他们的初衷是把十年前风行于欧洲的rave引到日本。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部斗志昂扬,heaven很快就成功了。但是后来,他们之间就发生了意见上的分歧,一成就离开了heaven。” 创业中这样的案倒不在少数。很多企业都在初期面临着困境,却能够齐心协力地突破。而当一切开始好转,企业内部却又开始了分裂。好像人们真的会陷入一种可以共患难,而不能同享福的怪圈。 “没关系,你接着说下去吧。我现在已经接受了这项任务,就会履行自己的义务。”我看向这个面容憔悴的永远子,连续两天没有怎么好好休息,她的脸上泛出了令人忧怜的疲态。 “御厨认为如果能够推广rave,可以适当接受外来投资。可是一成却不赞同,他只想保持rave精神和文化层面的价值。但当heaven和广告商合作,成功举办了第一场商业性的演出,这样的路线也就成为了heaven的企业宗旨。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一成还在执着于自己的想法中,所以他离开了heaven,想以自己的方式推广rave,那就是把rave和那些具有兴奋作用的绿色药丸 结合在一起。” 我沐浴在八月的炙热阳光下,一口口呷下冰冷的拿铁,下意识地说出了一个好像离我很远,但我却已经很熟悉的事物: “你是说蛇吻?” “是的。一成赋予了这个绿色药丸象征性的名字。我曾经当面问过他,他说那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就是象征着无限的轮回,蕴含若精神和力量的无限源泉,也就是噬尾蛇的记号。永远子这个艺名其实也是一成帮我起的。他永远保持着那种浪漫主义的气息。而御厨,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浪漫的幻想和现实的残酷狭路相逢,前者总是要作出相应让步的。heaven的进程也没能违背这一客观规律。 “可是现在几乎闹出人命了。不管是蛇吻还是一成,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heaven被警方列入黑名单,以后就不能再自由策划rave了。” 永远子很赞同我的说法,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目前这件事,一些赞助商可能就会重新考虑与我们的合作了。御厨说他在警方那里,会表现成一问三不知。可是毕竟有了这样的先例,如果下次heaven策划的rave再出现这样的事,恐怕以后再组织大规模的rave,就会很困难了。” “一成的目的也许就是把heaven带回到刚开始的状态中,毕竟那是他一手创立的。”我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其实我的心里也在挣扎着,如果一成只是执着于当时的想法,也还是情有可原。如果他纯粹是准备把heaven搞垮,那就真的有些过分了。 “以前你和一成的关系还不错吧?最近没有联系吗?” 我观察着永远子藏在太阳镜后的跟神。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没人知道他他的行踪。” 永远子抬起头的时候,向我的后方挥起了手。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橘色连衣裙的男子正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裙子盖住了膝盖,脚下是一双海滩凉鞋。他一边走着—边露出祥和的笑容,露出衬在浓密胡须中的洁白牙齿。如果不是永远子站起来介绍他,我真的会以为走向我们的是一个印度教徒。 “阿诚。这是我的男友,冈崎秀树。” 我向这个打扮得有些嬉皮的男子点了点头,他回敬给我一个温暖怯懦的笑容。 “这位是池袋的街头侦探,真岛诚。” 我觉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好像在昨天的贵宾席上打过照面。 “你昨天是不是也参加了rave?”我随口问道。 男人的眼睛开始泛出迷蒙的光,看来又是一个随时处在幻梦中的药虫。永远子接过我的话回答着: “秀树也是我的忠实拥趸哦。” 我突然觉得八月的池袋有着丝丝的寒意,把已经到了嘴边的祝福吞了下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腹部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药虫男好像恢复了一些意志,直直地看向永远子。两个人当我是透明一般,对视了半晌,永远子抛来了这样一个回答: “阿诚,这件事还要等有时间的时候,我再慢慢讲给际听吧。” ◇ 我决定还是不要在这里当灯泡了,告别了这对情侣,离开了咖啡厅。心里突然充斥了莫名的空虚感,总结着最近萦绕在身边的事物:绿色的蛇吻,永远子的假肢,无数的药虫以及刚才那个奇怪的印度男。我的暑假呀,就要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了。 无私的侦探,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感慨,但还是要全力以赴。 ◇ 星期天的傍晚,我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池袋。和上班族一样,今天也是水果店店员的休息日。老妈估计又换上和服去剧场看戏了。我们母子总是在假日的时候,呈现出失联状态。 我心里惦记着艾迪那个小鬼,就扔下了二楼那个已经到退休年龄的空调,走到了西一番街。被烤了一天的马路,还蕴含着持续的高温。恐怕就算有再深厚的气功,光着脚走在上面,也会被烫掉一层皮的。p‘parco的门口,那个高温终结者,在激情狂舞了一夜之后,又开始执着地招揽起了顾客。 我看着这个眼前活蹦乱跳的混血儿,自叹弗如。也许是那些药片的怍用,或者他是不想放弃这个假日的好机会,多逮几个无聊游荡的小鬼,他以舞蹈般的动作热情地招呼着我。 “艾迪,找想问你件事。” 这小子的魅力就在于,不管有多疲劳,他的脸上总是一副开朗的表情。 “悉听尊便。诚哥,要不要学几个新的舞步呀?” 我一向自认舞技良好,面对已经开始狂舞的艾迪无动于衷。 “先不要跳了。告诉我一些关于蛇吻的事情吧。” 狂舞者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嗯。你想知道什么?”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明自了。”热心的知情人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和我一起来到了车站路口旁的咖啡店。 艾迪啜了一口可乐,透明杯子里的柠檬片清晰可见: “大家是不是过分紧张了?毒品的危害性被他们小题大做啦。” 这个药虫开始用手边的道具,举起例子: “可口可乐这个名字,里面的可口两个字,其实就是指古柯叶,也就是从古柯碱中浓缩出来的精华。后来有人认为这种东西会令人上瘾,所以后来就不再添加了。” 任何事物都会有它的拥趸,而且都会为它们准备出长篇大论的拥护理由。 “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蛇吻和噬尾蛇,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艾迪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嚼着冰块,皱起了眉头: “也是在夏天,大概是前年吧。最开始大家只是在网上讨论,说日本有一种很high的新产品,能产生出更强的幻觉,但不会失去意识。虽然价格比较贵,但很容易就戒掉。” “哼。”我也像崇仔那样,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声响。 艾迪不满地看向我: “干什么呀?我很佩服噬尾蛇他们呢,蛇吻确实是同类中的佼佼者。而且他们有完整的供销系统,近两年来一直发展得很全面,而且他们的产品全是正宗日本货呀!” 我虽然根本没有听懂,但还是没有打断这个掉书袋的药虫。艾迪从腰包里掏出—个蓝色的塑料盒,抖出一颗橘色的药片,它的正面刻着一张男人的脸,一张被包裹在头巾里面的脸。我想起了在messe的卫生间里向我兜售药品的药头: “这个是叫橘色印度人吗?” “没错!”艾迪喝了口可乐把药顺了下去。 “这完全是仿国货啦,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容易买到呢。所以,我们一般都是先让药头提供个样品,要是觉得确实不错,就全都订下来。况且有些还是进口货,根本说不准什么时候再碰上。仅靠这样的标志辨别也不行,上面的图案基本上一月一换。” 我总算听出点儿头绪来了。我伸着脖子看向艾迪手里的塑料盒,他遮遮掩掩地把盒子收了起来。我说: “噬尾蛇最近两年不断推出高质量的新毒品,也算是这类药里的大牌子喽?” 我回忆起那个竹竿男,他当时教训药头的时候,就是标榜着这样的态度:噬尾蛇作为日本的地下贩毒组织,要提供高质量的产品给药虫们。 “是呀。就跟爱玛仕和gi一样,都是一流品牌。诚哥,我上次知道你要去参加heaven的新rave简直太高兴了。因为之前大家都在说那次的rave上,会推出一款赛过绿色家伙的全新药品。” 我在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参加的是一场噬尾蛇的新品发布会。 “关于噬尾蛇你还知道什么?” “嗯,噬尾蛇都是自产自销的,也就是说,只有从他们手里才能买到真正的蛇吻,药头手里的肯定都是假货。听说曾经有黑道组织想跟他们合作,都被拒绝了。” 我的鼻子又差点儿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赶紧找了一句话遮了过去: “他们的企业很有条理性啊。” “刚才吞下去的橘色东西不太舒服,怎么胸口闷闷的?”艾迪一边用手摸着胃,—边点着头,“确实,噬尾蛇有很严密的组织,外人根本占不到便宜。听说有一个成员就偷过蛇吻的配方表,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呢。” “那你昕说过佐伯一成这个人吗?” 艾迪摇着头。 “没有。不过传说噬尾蛇内部有一个制毒天才。像这种药物的专家,不是专攻化学剂就是专攻成药。可是噬尾蛇的天才好像兼收并蓄。估计这就是蛇吻的神秘之处吧。不好,诚哥,我想吐,先去趟厕所。” 我看着艾迪那按着肚子弯着腰的姿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留下两千块钱,就离开了咖啡厅。 ◇ 星期天的晚间新闻好像就是个周末总结。第一条是海水浴场淹死了八个人;第二条是司机酒后驾车,导致油车侧翻,高速公路上数车追尾,交通瘫痪。到了第三条新闻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刚刚毕业没几年但俨然已有明星风范的记者报道着: “今日凌晨。十二名在舞会中昏倒的年轻人被紧急送到了千叶县幕张医院。到目前为止,已造成一人死亡,仍有一人重度昏迷。千叶县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初步认为有可能是非法药物中毒。到记者截稿为止,此案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镜头里依次闪现了事发地messe,还有被记者蜂拥包围的中央医院。紧接着,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个有着宽宽的额头、古铜色皮肤的女孩正摆出胜利的手势得意地笑着,她的周身洒满了灿烂的阳光。只是这一幕并不是出现在新人秀的比赛上,镜头的右下角赫然写着几个字:横濑亚由美,二十一岁,怀疑因误用非法药物于今日死亡。 新闻播报完之后,我立即关掉了电视,中村俊辅这个中场天才的练球场面戛然而止。刚才那张照片,大概是从一张集体照上剪下来的,只是那个女生再也无法绽放自己灿烂的笑容。她的集体、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的曾经、她的一切,都被那颗绿色药丸画上了句号。现在重症病房里还躺着三个生命垂危的药虫。我腾地站了起来。 我准备把这几天听到的消息尽量整理出来,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必须要搞明白这条蛇的真正目的。放上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听着前奏那像是遗言的凄怆节奏,然后窝在几乎感觉不到冷气的二楼房间里,光着上身,坐在从小学就开始陪伴我的书桌前,拿着一根细度为0。3的水性钢笔,足足写了两个小时。我的收获,就是仅仅占据一半a4纸的情报。 虽然我很想弄明白—个问题,但是那个问题却一直得不到解决:那条蛇,为什么会在已经完善服务两年之后、在已经形成了良好的地下系统之后,突然制造出这样一件事情?我只有一种预感。 这条挣扎中的绿蛇,已经忍受不住了,它要开始向旁边的人发起攻击。 ◇ 半夜,正在充电的手机突然响起,我从床上跳了下来: “喂?我是阿诚。哪位?” 那边传来了艾迪忘乎所以的声音: “诚哥,昕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你还没休息吗?” 我向这个麻烦的小鬼吼道: “拜托!我是被你吓醒的,这么晚了有事吗?” “白天你不是问我heaven的事吗?我已经吞下去了那种最新药片,现在感觉爽翻了。” 我努力爬了起来,坐在了被子上:“你是说蛇吻吗?” “没错!我在rave买到的正品。噬尾蛇不愧是噬尾蛇呀,连里面的药头部很帅。” 我哭笑不得地听着这个小鬼的描述: “你没事儿吧?没感觉到不舒服吧?” “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从三个小时前开始听着永远子的歌狂舞,到现在还是感觉很high。诚哥,你看呀,墙开始旋转了,是猩红包的。怎么,这是谁的手,哈!谁的手?” 我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冲着艾迪吼道: “你在说什么?快醒醒,你在胡说什么?” “诚哥,你没有看到吗?有一只手呀,上面还有一条绿色的蛇。哈!太神奇了。那条蛇还在舞动,太爽了!好了,我要醒了。明天不用开工,我还要再吞一粒!” ◇ 我对着手机狂吼起来: “停下来,艾迪!不行,有人死了,因为这种药死了。蛇吻很危险!” “诚哥,不用担心。我要是怕死就不会吞药玩儿。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还不如这样爽快去死!” 艾迪那疯狂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我坐在床上,感觉四周安静得可怕。我必须要尽快找到他,尽快阻止他!他的电话却已经转到了语音信箱,我一下瘫在床上。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拿起它就狂吼道: “艾迪,不要再碰那种药了!” 电话里传出—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阿诚吗?你在说什么艾迪?” 是永远子,我又一下子瘫在了床上。 “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御厨让我通知你,后天晚上有事找你。” “什么事?”我现在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一心只想着艾迪那个不知死活的小鬼。 永远子好像很得意,轻笑着说道: “我们秘密策划的一场rave,大概会在后天举办!” 真不明白heaven的策划机制,怎么连个日子都不能掌握呢?奇怪的组织。 “拜托!你们都不能确定吗?” 永远子对我的抗议付之一笑: “是呀,现在还不能确定具体的地点。这次的rave完全是一场员工内部的party,犒劳大家上次组织幕张活动的辛苦。不收门票,只找圈内人,而且是完全保密的哦。要是万—被当地警方知道了,或者说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在举办前—个小时取消也说不定啊。” 我继续建议着:“可以先说一下预定的地点,到时候大家去集合不就行了?” “是的。但就算是这样,也会有预料不到的情况哦。阿诚,你不是已经欣赏过我的表演了吗?应该可以想明白吧。这就是秘密rave的魅力。” 我似懂非懂地对着手机点头。 “哦,对了。”永远子提高了声调,“听说医院里那个昏迷的男生,现在已经转到普通病房里了,大概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那咱们后天见吧,大侦探可不能失约哦。” 挂断了电话.快要成为rave和毒品专家的侦探赶紧裁回床里,要抓紧最后的三个小时,天一亮我还要去市场进货呀。 ◇ 我准时出现在市场,批发了一些要过季的西瓜和刚刚上市的鸭梨。虽然那边侦探的工怍也很棘手,可是水果店的工作也不好耽搁呀。再说了,侦探工作也赚不到一分钱。 基本上,我还是一个喜欢自由闲逛的侦探。当然不是为了办案,只是游荡在东京的大街小巷,心里就会有莫名的欢喜。我自然不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当然如果能够看到新鲜的事情就更好啦。 我游荡在热带的东京,看着随时会从各个角落跑出的黝黑小鬼,他们身上的衣服和 东口拉面商战 天朝版 转自 asano、[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日本现在经济不景气,一个个原本星光闪闪的淘金行业,都已经寿终正寝。但是,现在却有一个令那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两眼发光、拼命投入的行业。干这行完全不需要最先进的软件和网络,也不需要多高的文凭,更不用太多的资金投入。所以对于很多徘徊在创业门槛外的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最棒的创业模式。 这个行业只需要一副好的味蕾、稍稍有点品位,加上一些毅力和运气,只要少数的几个人,以及极少的创业资金就能创业。它能改变人生的逆境,改善创业者的生活,简直太时髦了。 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行业吗?那也太诱人了吧? 答案就是:开拉面店。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惜第一个发现这条路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经常为之撰稿的时尚杂志的摄影师。他经常为某些街头品牌的新产品拍广告,可是他发现身边那些连眉毛都修得整整齐齐的男模根本不适合广告主题的需要。这些男模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既缺乏生活感,又显得做作。 没办法,这位负责的摄影师只好走出摄影棚,跑到东京街头去四处寻找适合上镜的模特儿。还真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这家伙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无意之间找到了拍摄的主角。 “这是一家位于池袋的拉面店,进来歇脚的摄影师注意到在擦得一尘不染的餐台后方,鲜美的猪骨精华在铝锅里咕嘟咕嘟地溢入汤中,几个神情紧绷的年轻男孩正在操作间里手脚利落地忙碌着,个个头上包着浸满汗水的日式手巾。他们呼唤时的嗓音似乎是发自丹田的,而他们留意面条是否煮好时的专注神情,简直就像对待艺术品一样严肃。原本一直为选角苦恼不已的摄影师如获至宝,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拉面店,不就是梦寐以求的摄影天国吗?” 最后,他终于在这家店里找来两名店员,让他们穿上预定在今年冬天流行的狸猫帽黑大衣,往拉面店外的绿色大道一站,这两人就这么上了两星期后上市的时尚杂志封面。 此事看似普通,却也蕴意深远,人们喜欢真实而健康的帅气,不喜欢无病呻吟的做作。这则广告封面昭示着,这是一个以粗糙的双手剁碎几百根葱的拉面店员比那些演艺圈鬼混的模特儿要帅气得多的时代。 在池袋街头的拉面店门外,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就是生意好做的证明。据说闯出名号的店,月营业额甚至可达三千万日元,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证明这果真是个干得好就能获得高额报酬的行业。对于经济不景气已有十多年的日本来说,就是一个比贿赂盛行的行业还要“黄金”的黄金行业。 这就是那位专业的杂志摄影师告诉我的秘密。 ◇ 经历了几场台风之后,疯狂的盛夏突然在十月底换上了秋衣。这一天,正当我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地排放垒球般大小、一个要价千元的珍贵新高梨时,崇仔的电话打了进来。我一边轻护着高梨,一边翻开手机。 “阿诚啊,今天生意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虽然他的话不太中听,但事实上这几年我家的水果店确实门可罗雀,在别人眼里,我家的店简直是一大奇迹。因为这是一家日渐凋零、不知靠什么收入维持的水果行。我虽已厌烦,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依旧固守着它。 “怎么可能,没见我门外大家排着长龙等着吗?我可是玉帝圣手,从我手里买去的水果,都要比别人那儿的甜三分呢。” 这位街头帮派的国王完全没理会我开的玩笑,他急促地在电话里说: “现在我人在‘七生’,想尽快和你碰个面。” “七生”是今年七月在激战区的池袋东口开张的拉面店。说来难以置信,老板兼伙计竟然是从g少年金盆洗手的崇仔保镖——双子座一号与二号。刚开张那会儿,我也是经常登门捧场的,谁让我跟他们是老朋友呢。 “噢,这么说又有急事要我办啰?” 崇仔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没“默契”,便有些语带不悦地回道: “别跟我贫,这次要找你办事的不是我,而是那对还没倒塌的池袋双子座兄弟。” 不会吧,居然还有什么事能让g少年的“金牌杀手”双子座兄弟倒塌?这可真是稀奇呀,为了避开傍晚时分开始的拉面店巅峰时间,我答应在下午三点去那家店一趟。我在心里暗想到时候肚子想必也有点饿了,就向他们讨一碗口味清淡的东京拉面果果腹吧。对这个老是给人出难题的国王来说,这还真是个好建议。 ◇ 从我家水果行所在的池袋车站西口前往东口,有数不清的路可供选择。这次我走的是人迹相对稀少、直穿西口公园、抬头能望见大都会饭店的小路。 初秋的西口公园显得热闹而安宁,无业者举行的象棋大赛与拉丁裔外国人的聚会正同时在和煦的阳光下进行着。周遭的紧张感几乎等于零,谁能想到,同样是这个地方,夏天的时候却上演过一场霸王之争呢? 在都市长大的我对秋高气爽这句话毫无感觉,秋天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比较能增进食欲。比如说现在,我的肚子就在叫个不停。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拉面,一想起漂浮着猪油的汤和口感极佳的细面,我简直是欲罢不能,看来在那碗“七生”的拉面吃进嘴里之前,我的脑海和肚子是不会消停了。想必没有任何食物比拉面更让人如此执著吧。 我身穿宽松的棉裤与长袖横条纹衫,漫步在蔚蓝的天空下。阳光很强,把阳光地带与阴影区域分得非常清楚。尽管宛如热带的夏天已经结束,东京的紫外线威力依然不减,从狭窄的天空看出去,天际仿佛罩上了一层浅紫色的轻纱。 从高架铁路下的地下通道上来,抵达池袋东口,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那些在地面翻腾的热气中依然坚守的队伍。这就是老池袋声名远播的“拉面饕客长龙”。即使在非用餐时间,形形色色的人还是会在南池袋一丁目自动排成一条长达二十米的长龙,弯弯曲曲地绕过十字路口的拐角。他们排此长队,目的就是为了进入以浓郁背脂汤头的啄骨本丸面闻名的“无敌家”用餐。 熟悉拉面行业的人都知道,池袋东口已经成了全日本拉面业竞争最激烈的地区。由于我曾在网络上的无数拉面店家排行榜搜索过,所以对这点也十分清楚。 这里天天上演着一场别开生面的“汤债汤还”激战,激战使得每家店都有斩获,只见各店厨房里堆起了无数的猪、鸡骨头。无数饥肠辘辘的“难民”从各处涌入,在他们自己选中的店门外排起长龙。 池袋“拉面战争”战况之激烈,已达惊天地泣鬼神之境界。 ◇ 若以南池袋的十字路口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一百米的圆,那么在这个圆内,拉面店已经严重饱和。在今年夏天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四家拉面名店。其中最老牌的,是有六年历史的“光面”,其他的则是位于琳博书店大门对面的“蛮辣拉面”、从十字路口往陆桥转个弯十米外的“面家玄武”,以及位于转角处的“无敌家”。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色,当然他们也有共同之处,比如说都宣布自己的拉面是浓郁口味的。这种口味已经是日趋繁盛的拉面业界的主流口味了。 说老实话,光是这四家老店的战况就已经够激烈了,但今年夏天竟又有三家店加入了这场东口拉面长龙的竞争,让“战况”更趋白热化。这三家新店分别是位于东侧大道尾端的,以鱼贝类和汤头热闹登场的“二天”;明治大道艾丽玛斯家具店对面开的“娜朵丝”拉面馆;最后还有我们这对双子座兄弟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后开始经营的“七生”。 在 这种情况下,池袋拉面商战就有了新旧对立的感觉。比较鲜明的区别是:四家老字号店家均以浓郁的猪骨汤头闻名,而新出现的三家则基本上宣扬清淡的汤头和细面的特点。其中新生代代表“娜朵丝”与“七生”两家,卖的则是被业界预测为下一波主流的酱油鸡肉汤头东京拉面,这种拉面与小时候花个两三百元果腹,清澈的汤头上漂浮着鱼板与笋干的支那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这场激战才“开打”没多久,至今仍分不出胜负。至少直到一个月前,每家店门外随时都会排起数十人的长队,甚至需要年轻店员指点来客该往哪里排。即使是规模最小的“七生”门外,也常常排起虽不算长、但也颇为可观的队伍。 我在心里想,双子座一号与二号这回要给我派什么差事呢?虽然我相信不会找我去洗碗,但我在一家拉面店里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这时的池袋,正沐浴在一片祥和的秋风里。我心情很愉快,所以手插裤袋,装做很酷的样子吹着口哨走过十字路口。我吹的是没什么人听的现代音乐钢琴大师约翰?凯奇的作品。有时我归纳总结我最爱做的事,结果发现自己最爱做一些没人知道的事,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很有成就感。 ◇ 在东侧大道走了一会儿,“七生”的橘色招牌便映入眼帘。但奇怪的是,店门口却看不到任何人排队。我大感不可思议,便走进旁边一条单行道,纳闷这场拉面商战是否已经落幕了。但单行道那头的“二天”门外却分明还排着十几个人的长龙。 我走回大道,钻进“七生”的门帘。这家店比较小,只在餐台一线排开十二个座位。看来老板为了美化这里没少花工夫,他们把四面墙壁都刷成了橘色,而枫木腰板的色彩则很明亮,整体搭配非常谐调。坐在最中间的长脚凳上的崇仔一看到我,便朝我比了个g少年的手势说道:“坐吧。你也注意到了吧?” 那当然,只要对“七生”一个月前的盛况有所了解的人,见到今天的情况都会有些惊讶的。我边朝崇仔走过去便回道: “是呀,真是有点奇怪,原来那么长的队伍都到哪去了呢?” 我朝两位站在餐台后调理区发呆的“双子座”点头打了个招呼。说实话,这两人个子也太高了,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们脚下还踩着东西。他们的名字我也是到他们开这家店才知道的,一个叫小仓保,一个叫小仓实。哥哥阿保身高一米九六,弟弟阿实则要比哥哥高出一公分。我朝他俩问道: “你们的生意做成这样子,该不会偷工减料了吧?” 一直两手抱胸的阿保听了我的话很是不悦,便用凶狠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搔了搔制服下的胸脯,朝我回答道: “没有。还跟以前一样,每天都用整只东京军鸡炖煮七小时熬汤头。” 这高个子身穿深蓝色t恤,胸前印着born in july。这对电线杆般的双胞胎兄弟生于七月,所以他们给店取名“七生”。 崇仔瞄了我一眼,打开了放在餐台上的笔记本电脑。 “你来看看,让‘七生’生意变坏,就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我凑过头去,出现在液晶屏幕上的是一个拉面网站的留言板。那留言板里的灌水文字简直浩如烟海,但一细看就会发现很多恶意中伤的评语: “池袋东口‘七生’的汤头里掺的化学调味料,多到让人舌头发麻。” “‘七生’熬鸡肉汤头,用的是死于禽流感的病死鸡。” “据说最近每到晚上,就会有池袋富裕人家养的狗失踪。‘七生’那硬邦邦的肉块,该不会是‘圣伯纳’的肉吧?” “据说‘七生’的老板是曾有前科的街头混混。看来那里可是池袋的头号黑店呢!” “‘七生’该关门大吉啦!” …… 电脑上的留言句句都是充满恶意的中伤,留言者的昵称是“拉面博士”,还真是混账到了极点。阿保看着我说道: “我们曾拜托过网站管理者删除这些讯息,但这家伙却一直更换昵称,执意继续发布这一类留言。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也没想地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们店里真的没用味精什么的吗?” 哥哥阿保用鄙视外行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回道: “我们这里卖的是老式的东京拉面,没味精怎么行呀。阿实,调碗汤来。” 弟弟应声往碗里舀了点高汤,接着又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头倒进去,双手捧到我面前对我说道: “你试试。” 我啜饮了一口上头漂浮着水点般透明油脂的汤头。味道一般。 “味道怎样?” 阿保看着我的表情问。我当然不能说不好喝,所以略带夸张地回答: “味道还不错嘛!” “是吗?那我换个喝法你再试试。” 阿保把汤碗从我面前收走,放到操作台上,接着从铝罐中捏起些许白色结晶般的调味料,谨慎地以指尖撒下几颗,又用汤匙拌了拌。拌完后,他又把那碗汤放回我面前,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先喝杯水清清口,然后再喝喝看。” 我依言灌下半杯冷水,旋即开始品尝这碗汤头。这次的可就真的鲜美极了,完全是“七生”的东京拉面那恬淡清香的味道。阿保得意地说: “瞧瞧你们这些门外汉,成天就只会瞎叫不要化学调味料,以为人造的都是坏的,天然的就是好的。但是在熬得够扎实的汤头里,掺入一点点化学调味料是有助于提味的,它能让汤头口味变得截然不同。这在咱们家的拉面里可是不可或缺的。” 果然行行都有窍门。这香醇的口味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带我回到了童年生活,那时,我可是街坊邻居里的头号可爱小朋友,哇,真想写一部《追忆似水年华》。我笑了笑,看着阿保说: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说客人全都是门外汉,与其相信自己的舌头,他们宁愿相信网络或杂志上的评论,因此才把你们这家店搞成这么惨。是这样吧?” 一直在旁默默无言的阿实从餐台下取出一只半透明的垃圾袋,打开来让我瞧瞧。垃圾袋里尽是沾满凝固血液的鸡骨头和蔬菜渣。阿实见我看清楚后对我说道: “阿诚,这是今早开店门前被人撒在店门口的东西。有个回头客告诉我们说,那个散播谣言的家伙经常在这附近晃荡。据说在客人排队时,这些人还会故意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下你该明白我们请你来的目的了吧?” 我点了点头回道: “找出流言制造者,狠狠地给他一顿教训。我明白了,不过在我行动之前,可不可以先帮我来碗拉面呀。一是不要把这碗汤头浪费掉了,二来我的肚子实在是已经饿坏啦。” 崇仔见我依然嘻嘻哈哈,不耐烦地问: “喂,这案子你到底接不接啊?” 当然接啊,美食当前,怎能放过。但面临如此重任,不先来碗拉面脑袋哪转得动啊?于是我朝崇仔做了个鬼脸,朝阿保吼道: “详情就等会儿再聊吧,赶快先给我下碗面吧!” 我总好奇当普通人都在吃拉面或超市的御饭团时,为什么那些小说和电影里的硬汉侦探都要吃肥厚得吓人的牛排呢?难道他们不怕体重超标?如果他成了一个被过多的内脏脂肪压得喘不过气的侦探,他还怎么去破案呢? 我呢,一方面因为缺钱,另一方面对牛排也没有那么大的爱好,所以我大抵两个月才吃得起一次牛排,这也让我得以保持苗条身材,但细想想,苗条似乎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 拉面很快就端上来了,我边吃着可口的拉面,边聆听双子座兄弟叙述整件事的过程。原来,这起中伤事件大约是从三个礼拜前开始的。当时“七生”已经开张有三个月了,“七生”的支那面刚开始出名,店门外也才开始排起队。 正当阿保准备接着往下说的时候,整碗面和汤都一滴不剩了。看来还是这种口味清淡的东京拉面比较合我的胃口。如果换成是猪骨口味的汤头,我恐怕不会整碗喝完。 抹了抹嘴,我就开始高谈阔论,我觉得这是一起很简单的案子,便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要找到作案的目标是轻而易举的。他把鸡骨和菜渣扔到你们这儿,代表对方一定是同行,而且一定也不可能是猪骨口味的店家,因为他们是不会用鸡肉的。” 阿保那张原本绽放出希望之光的脸孔一听完我的话顿时就忧郁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难道是我继化学调味料的批评之后又说错什么话了?只见阿保用一种疑惑的口吻对我问道: “阿诚,我真怀疑幽灵旅行车和解救阿拉伯人是你办的案子了。你给我听好了,那猪骨拉面的汤头可是也要用到鸡肉的呀。而我们这家店煮汤头时当然也得用到猪骨和背脂,只是分量比例和高汤的制作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虽然爱吃,但拉面这东西我哪搞得懂,也只晓得凭直觉判断好坏罢了,对这里面的技术问题更是一窍不通。 正在这时,一阵流水声和带节奏的切菜声从调理区里传来。我诧异地问道: “咦,难道这店里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吗?” 有史以来头一次,居然发现这对双子座兄弟脸色羞涩地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这可真是有点破天荒的奇迹。坐在我身边的崇仔则笑了起来。 阿保看了看我们,朝隔板后的调理区喊道: “安昙,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慢慢从调理区走出来的,是一个用围兜擦拭着双手,活像只松鼠的小个子女孩,年纪估计二十岁左右,虽然和双子座兄弟一样穿着深蓝色t恤配米黄色棉裤的制服,但显然这身打扮穿在她身上要可爱得多。阿保朝她说道: “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阿诚,是来帮咱们找出陷害咱们的坏蛋的。明天开始他每天都会上这儿来,碰面时记得打声招呼。” 安昙尖尖的下巴几乎要贴上胸口似的低着头,模样活像一只一碰就要跳着逃开的小动物。接着她夸张地垂下一头短发的脑袋向我鞠了个躬。 “我叫矢岛安昙,以后请多多指教。” 这个躬鞠得非常夸张,叫人都能看到她后颈部的关节了。直到这时我这才发现她的胳膊细得像只竹刀,我想也许鸡翅膀上的肉都要比她这双胳膊的多一些吧。我向她问道: “他们俩真的付了你薪水和伙食费吗?我看你的胆子也真大呀,竟然敢在这两个家伙手下打工。要是他们俩滑了一跤,不把你压成张饺子皮才怪。” 崇仔独自在没半个客人的店里笑了起来。双子座兄弟则被我调侃得非常不悦,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讪笑。这显然已经不是他们在g少年中混时的风格,安昙终于抬起头来,露出白皙的喉头,抬起头来看着这对双胞胎兄弟,然后笑着对我说: “不会的,他们都很亲切的呢。比我以前打工的地方强多了,我以前打工从来都做不长,但在这家店估计能做得久一些吧。” 这时我目睹了一幕叫人难以置信的光景:这对身高加起来差不多有四米的双胞胎兄弟那宛如相扑选手般厚实的脸颊,竟然会突然变得像红色调味料一样通红。 我惊讶地看向崇仔,这位池袋的帅哥国王便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曾听说双胞胎在爱情方面也是相似的,他们也会同时喜欢上同一类型的女人,从咱们看到的,估计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呵呵,真想不到这家拉面店里面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呀,看来对于双子座兄弟来说,能和安昙一道切切白菜、鱼板,也是一件不赖的差事呢。 ◇ 我从崇仔的笔记本里取出软盘,塞进口袋。贴有中伤留言的拉面网址与删除前的恶意留言,都储存在这张软盘里,必要的时候,它们就是证据。 接着我便直接赶往东池袋的denny?s,好去拜访刚刚认识的情报员zero one。这家伙终日坐在可以眺望太阳城的靠窗贵宾席,等待着访客与“数字之神”传给他的讯息。他所运用的科技手段确实很高超,但在我的眼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虽然并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怪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周遭却尽是这种怪家伙。 一见我落座,那家伙就费力地说道: “原来你也会在这种时候光临。” 他在自己小鼻头的右侧鼻翼上打了个和小钢珠差不多大的鼻环,周遭又红又肿。看来他觉得自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如果不串点东西的话上不得台面吧!我把软盘放到了桌上。zero one习惯性地先用手摸了摸鼻翼,将软盘插进了其中一台笔记本电脑里,接着以瓦斯外泄般的嗓音说道: “唉,可能金属过敏了,看来我的皮肤这次没办法适应这个鼻环。” 据说撒谎和身体改造是会上瘾的,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我根本不想去深究。 zero one迅速地移动鼠标检视软盘,两眼紧盯着屏幕。我向他说明“七生”碰到了什么麻烦,但还未说完,zero one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让我监视这家伙,他一旦再在哪个网站上放火,调查清楚就马上通知你,而且还要告诉你这家伙上网的电脑在哪里。是这样吗?” 厉害,真不愧是东京头号黑客。我点了点头,对他笑道: “就是这意思,看来还是你的脑袋转得快!” zero one面带不悦地回道: “脑子转得快?你要知道一个鼻头化脓的脑袋怎么可能比得过别人,哪可能转得动?全日本有一大半人上网,而且你还要知道,找上我的尽是这种垃圾差事。干这种勾当的大都是没什么毅力的小人物。你瞧瞧!” 说着zero one在画面上打开了另一个软件。他那玻璃弹珠般的眼珠直直地盯上我,眼睛都不看键盘地敲击着,问道: “关键字只要打池袋东口、拉面、‘七生’就行了吧?” 我只得老实告诉他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大概是怕笑了会弄痛鼻子,只见他古怪地扭曲着那张丑脸说道: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自动追踪软件,会像只蜘蛛似的在网络上四处抓取包含这几个关键字的网站,并传回发出这些留言的电脑网址。” 说实话,对他来说神通广大的电脑,对我来说只是个能收发e-mail的文字处理机,完全没法把它想象成一只蜘蛛。 “难道关键字没有限制吗?” zero one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便说道: “那么,再加上化学调味料、g少年、禽流感好了。” 这家伙啜饮了一口一天不知道要喝几十杯的denny’s咖啡回道: “别瞎闹了。只有门外汉才会认为关键字越多就越能掌握到什么重要资讯,其实那只会让你找到一大堆垃圾或是什么也找不到。” 原来这上网搜索和做文章的诀窍是一样的啊。要是不懂得如何用最少的词汇说出重点,脑子里有再丰富的辞藻也是无用武之地的。我对这个鼻头红肿的电脑圣贤说: “我是不懂,那好吧,这种事就全交给你来办吧!” zero one一脸无精打采地问道: “那阿诚你准备做些什么呢?” “我这种没电脑智商的,只能从明天起进店洗洗碗、切切葱啦。” 这时zero one突然探出了身子。 “双子座兄弟的那个‘七生’,卖的是东京拉面吧?” “对呀。有什么不对吗?” zero one环视着亮得刺眼的连锁餐厅,叹了口气,说道: “这两年来,我天天吃的都是我坐的这家店菜单上的东西。如果‘七生’送外卖,我倒是想尝尝。” 看来这个神秘莫测的黑客的脑袋也感染了威力强大的拉面病毒了。我边起身边说: “很遗憾,‘七生’并不送外卖。不过,要是你帮我把这件事办妥,我就破例为你送。该送哪儿?” zero one讶异地回道: “送哪儿?那当然是这张桌子上呀!” 天下奇闻,拉面外卖送到连锁餐厅? 就连我这个池袋最时髦的街头侦探都没法想得到,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充当外卖员的那个人就是我,到时这家连锁餐厅的老板会怎样对待我呢? ◇ 当晚我在自己的水果行里花了三小时浏览有关拉面的网站。资料还真是浩如烟海,简直都有点看不完。这下终于知道,在这网络时代,消费者全部都成了评论家。不仅吃拉面,大家更享受批评拉面的乐趣。网站上充斥着八卦闲聊、新发现、专门知识,以及数不清的拉面排行榜。 想到现在盛行的网络一族,我想这可能就是现代所谓的都市文化吧。大家在与生活无直接关联的事物上倾注大量劳力,累积起数量惊人的资讯海洋。浏览了一阵子,我开始觉得这些多如繁星的拉面网站简直就像通天之塔,而堆积这座塔身的就是一些猪骨、鹿肉、特级面粉、二十六号面线这些看似古怪的材料和专业术语。 到了深夜,我也开始感到厌烦了,便开启mac的屏幕保护程序去睡觉。当晚,我竟做了一个有关拉面的梦,梦里的拉面里有很多的鱼板,油腻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 拜托老妈帮忙照顾家里的水果行后,我便前往位于东侧大道的拉面店。就这样,我成了“七生”的第四名员工。我这种料理白痴能做的只能是些抹餐台、带位子、收碗盘的打杂差事。不过由于自己做过生意,所以我很快就适应了店里的气氛。 然而,对于关系到商业机密的拉面制作法,双子座兄弟一概禁止我接触。拉面师傅熬汤头的地方,简直就是不容外人侵犯的圣地,虽然小巧玲珑、个性开朗、不摆架子的安昙已经是常客眼中的大红人,但他们俩对她还是存有戒心。 快到傍晚时分,店里生意变得相当好,我和安昙边补充餐台上的一次性筷子与胡椒粉边聊了起来。而双胞胎兄弟则在调理区里准备第二天要用的汤头。 “安昙呀,你怎么想到要到这家店来打工?” 安昙长得如此可爱,就算不到这家小小的拉面店,她也能在那些做年轻女孩生意的杂货铺或精品店找到工作。正使劲把一次性筷子塞进筷筒里的安昙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别人吃到好东西时的神情,我就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一听到客人夸我们店里的面好吃,我就会觉得好像自己被称赞般开心!”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怪的不是她说的这番话,而是说这番话时那活像早上的连续剧女主角般迷离的眼神,简直是真挚到了极点。想必双子座兄弟的心,就是被她这种眼神给掳获的吧。 “干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很累吧,因为你的个子有点瘦小呀?” 这时安昙已经完成了塞筷子的工作,正把酱油从大桶里往酱油瓶里倒,她笑着回答: “对呀。我也奇怪自己怎么无论吃多少东西都胖不起来呢。我想可能天生就是这种体质吧。” 这话要是让哪个减肥狂听到,恐怕会恨得牙痒痒。 安昙利索地擦了擦手,立即就直挺挺地站在餐台旁,真是个优秀称职的服务员。 而后她用神情坚毅的澄澈眼睛望着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七生’。所以我也想拜托你,求求你务必阻止那个散播流言的元凶继续闹事,让‘七生’恢复原本的盛况。” 接着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活了二十几年,这可是我这辈子首次被年轻女孩恳求呢,更何况还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所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好啦,别这么客气,我会尽力而为的!” 双子座兄弟虽然长得吓人,但为人还是不错的。“七生”的拉面也真的很好吃。但在我眼里,所有的动力都比不上安昙这番恳求来得深刻。 我都有些想去探究一下她如此珍惜这家店的动因。 ◇ “阿诚、安昙,先吃东西吧!” 调理区忙碌着的阿保朝我们喊道。 “好——” 我开心地朝老板喊道,马上跑过去盛饭。可我回头一看,安昙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也许是上厕所去了吧。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须得好好享受打这份工最快乐的时光。 时下的拉面店对面里的配菜都下了很多的工夫。为了配合店名,“七生”也有七种配菜:煮得糊糊的猪肉块、饶富提味功效的辣笋、蒜头炒白菜、芝麻油口味的烫小白菜,以及东京拉面必备的特制鱼板与浅草紫菜。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丰富的了,但他们还锦上添花地免费供应葱花和咖哩粉,好让那些偏好重口味的客人吃得痛快一些。 配菜中最受人欢迎的是猪肉块,第二位就是那种炒白菜。半熟白菜的甜味,和“七生”的酱油汤头十分对味。顾客的这种喜好害得我和安昙手头一空就得拼命切白菜。 既然让我吃饭,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把七种配菜全部拌在白饭上,然后再舀一碗拉面汤头。高高兴兴地嘴里衔着一次性筷子,一手捧着拌了大量好菜的白饭,一手端着汤头,为了找个清静的吃饭地点,我走出后门来到东侧大道旁,一屁股坐在后门外的破铁椅上,一边悠闲地眺望黄昏街景,一边吃着美食,这简直是不可言喻的享受。不知道这附近为数众多的补习班学生,看到在街角一脸幸福吃着饭的我,心里会怎么想呢?他们会把我看成日趋激烈的社会竞争的败北者,还是年纪轻轻就找到愿意干上一辈子差事的幸运儿?我才不去管大家怎么看呢,我只知道这食物就是上等的人间佳肴,我要好好享用。发现这渺小却实在的幸福后,我觉得自己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互联网上有关拉面的网站多如牛毛了。 用餐完毕后,我正准备走回店里,却发现在隔壁的超市与“七生”之间的昏暗小巷中有个人影在闪动。那小巷窄得只能让一个人侧身通过。我手捧饭碗,悄悄地在阴暗处小心窥视。 只见那家伙蜷着身子,两眼不住地环视着四周,并从手中的糖果袋里掏出东西塞进嘴里,下颚咀嚼得有如松鼠般迅速。 不会吧,竟是安昙。 她畏惧些什么呢?要把自己买来的甜点藏在这种阴暗处享用。 她自称非常喜欢“七生”这家店,却竟然放着令人垂涎的伙食不吃。看来超市的糖果就是她的主食吧?除了妨碍生意的坏蛋之外,我心里暗想也得暗中把安昙调查一番。 虽然调查女人我并不在行,但这毕竟是完成这份差事的关键一环。 ◇ 快到傍晚六点开始的高峰时间前,我换下了“七生”的制服,穿着自己的衣服走出店门,一家一家观察这场拉面战争中的竞争对手的情况。“光面”、“无敌家”、“蛮辣”、“玄武”、“二天”,以及“娜朵丝”。只见每家店门外都排起了十米以上的队伍。 “七生”门外也是一样。虽然要比以前短了许多,但在高峰时间依然会稍稍排起个四五米的队。结束侦查活动后,我回到东侧大道,装成一个客人跟着排起队来。 现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塞着一个数码相机,虽然它只有两百万像素,但它却薄薄的只有一厘米,而且反应十分灵敏,这使我的采访和侦探如虎添翼。如果像用傻瓜相机般把它掏出来,迅速地按下快门,反应速度只要一秒钟,比我的反射神经还快。如果在插孔里接上耳麦,它还能当录音笔用,这是我最得力的帮手。 “请大家尽量顺着路边排队,以免影响路人通行!” 在这个深秋时节有些冷的傍晚,安昙依然只穿一件t恤。只见她朝排队的客人深深一鞠躬,客气地说着敬语。看到我也佯装不认识。那位排在我前面的客人有些着急地问道: “还要多久才能排到?” 安昙探头进门帘里瞧了瞧,接着便露出一个让人十分温暖的笑容回道: “抱歉,大概还得等个十五分钟左右。” 安昙那语气让人听得十分舒服,只见那客人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队伍里的每个客人都很有耐性,最后排在我前面的客人足足等了二十五分钟才进店里。排到队伍最前头时,我便在“七生”橘色的门帘前佯装要打手机脱离了行列。 我到附近的书店翻翻杂志打发时间,等队伍完全换了一批客人后才回到“七生”。当晚我排了三次队,既没发现半个人在店门外乱撒血肉模糊的剩菜残渣,也没发现任何人拿着麦克风在外头呐喊“七生”的坏话,完全扑了个空。 虽然出师不利,不过毕竟才第一天,这并没让我意气消沉。但想到明天还能吃到那美味的食物,就觉得这差事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干下去,至少这是一件有回报的好案子。 ◇ 当晚深夜,我在自己房间里打了通电话给双子座兄弟。我把音乐的音量调到极小,播放的就是白天过十字路口时口哨吹的钢琴演奏曲——约翰?凯奇的《预置钢琴的奏鸣曲与间奏曲》。预置钢琴的音色有时像玩具钢琴,有时又和风琴或古代的竖琴很像。虽然听来简朴清澈,但又让人感到几分压抑。现在这音色倒是教我想起了安昙那异于常人的诚实口吻。 只听那头阿保醉醺醺的嗓音传来: “原来是阿诚呀。有什么事明天到店里再说吧。” 我有点生气,这可是他自己的事呀,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呢。但我还是压着气愤,用很低的嗓音问道: “安昙下班了吗?” 这臭小子居然有些不耐烦,粗声粗气地说了声对。我又问道: “安昙是怎么进到‘七生’来工作的?” 这话似乎让阿保非常生气,他怒火满腔地说道: “你难道怀疑她就是元凶?” “那倒没有,只是她的有些事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显然让阿保更加不耐烦了: “喂!阿诚。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想起安昙在那条狭窄暗巷中死命把糖果塞进嘴里的情景。特别是她那畏惧的眼神和咀嚼时松鼠似的下颚,尤其令我难忘。 “抱歉,有些事暂时没弄清楚,所以还不能向老板您说。我只要你告诉我安昙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真是啰嗦。” 阿保叹了口气。从他喉咙咕噜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正在喝罐装啤酒。 “她是看到贴在店门口的招聘广告来应聘的。就凭我们的预算,怎么可能花钱到晚报上去打广告呢?” “那她的家里人呢?” “好像都不在东京。因为她履历表上说她是一个人住在西巢鸭那地方。每天都搭电车荒川线到我们店里上班。” “噢?没和家人住在一块,独身一人在东京?” 我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那,凭‘七生’给她的薪水,独居生活会过得很拮据吧?” 阿保又叹了口气,有些同感地回道: “应该会吧。我们为了开这家店借了很多钱,到现在大半还没还上呢,哪给得起多少酬劳。” “行,我知道了。” 正当我准备挂断电话时,阿保终于意识到问题比较严重,他又补上一句: “那流言开始散播以后,我们的营业额就少了三四成。照这样下去,即使能挨到过年,到了明年春天还是得关门大吉。阿诚,虽然你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还是希望你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帮帮咱们‘七生’。这可是我和阿实第一件为实现梦想而做的事呀!” 这话也说得太煽情了,我只好又回了一声好,然后就挂了电话。 跟以往一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根本没什么好点子。毕竟我既没有左右别人梦想的能力,办起事来也不可能有神仙帮忙。只能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吧。但身为他们的老朋友,特别是这样一对金盆洗手、拥有理想和拼搏意志的双子座兄弟委托的事,怎么能不尽力去办好呢? 挂断电话后,我觉得自己再度充满了干劲。但好点子是不会在睡梦里突然出现的。所以现在的我只能躺在铺在四叠半房间里的被铺上,静静聆听着那无人能懂的钢琴声。 ◇ 接下来连续三天,我天天到“七生”去,先在店里帮点小忙,一到客人开始排队的时间,便出门到附近竖起耳朵观察情况。虽然在这方面依然毫无斩获,但切白菜的技术可是有了长足的进步。而且双子座兄弟不仅付我和安昙同样的薪水,伙食也随我吃。 当我在中央凸起的砧板上切着白色菜丝时,背后的阿保说道: “阿诚,有进步嘛!” 我知道他提的是我切白菜的水平,想必有心人都听得出来我下刀已经开始带点节奏了。我手没停,嘴里回道: “可能是托这把菜刀的福吧。我用起来特别顺手!” 这是一把用了很多年,而刃尖依然尖锐的中型牛刀。深蓝色的刀身已经被磨得整整瘦了一半,而白木的刀柄也被磨得跟人手非常默契。捧着收回来的碗打我背后走过的安昙也说: “我也是这样感觉的。这把菜刀简直是削铁如泥,用过它之后,别的刀子就全都用不惯了。” 这时默默地用笊篱捞着锅里浮沫的阿实说道: “这把刀可是有历史的,它是我们老爸的遗物。他生前是个西餐厨师,这把刀子已经跟了他二十年了,否则,就凭我们的年纪,怎么可能把刀用到这么旧呢。” 我切菜的手没有停,却竖着耳朵问道: “他的店后来怎么样了?” 阿实继续捞着浮沫,回道: “我们老爸的厨艺那可是非常高超的,可惜后来沉迷到赌博里面去了。人就是这么怪,越是自己不擅长的事,越是上心。结果我爸后来把那家店抵给了别人,我们兄弟俩什么都没学到,就只学到怎样应付上门讨债的家伙。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最后就在不知不觉地开始跟着崇仔他们混了。” 虽然认识他们很长时间了,但这故事却是我第一次听到。 这下我才知道这对双胞胎为什么会对别人如此不信任了。我把切剩的白菜菜心扔进了身旁装菜渣的铁桶里。当然,外面的顾客是不会知道的,那口味香甜的高汤就是在这桶子里熬出来的。我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便对双子座兄弟问道: “后来怎么突然开起这家拉面店了呢?” 显然阿保和阿实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便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手依然没停的阿保才在我背后回答道: “成天和g少年打打闹闹是很好玩,但好玩 的日子大多是虚度的。我们俩总有一天会老的,难道那个时候还混街头吗?” 这句话说得很实在。每个g少年都会上年纪,有的甚至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夜晚迟早会降临,在自己累了的时候,总得有个可以回去的窝吧。 我不觉得也想起我自己的心事来,直到现在,我的“窝”在哪里呢? 双子座的弟弟阿实依旧蜷着高大得像块门板的背一丝不苟地舀着浮沫。但声音却从他那低垂的脑袋那边传来: “当时,我们整天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时间都在四处品尝拉面。有天整理家里的壁橱时,突然看到了这把菜刀。当时我们俩都有一种强烈的想法,但又想到西餐学起来太麻烦,于是就有了这家拉面店。决定一辈子要干哪一行,有时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我默默地听着双子座兄弟所说的话,又用他们老爸遗留下来的菜刀切起另一颗白菜。那白菜切起来仿佛是水做的,手感顺得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切完那棵白菜,我转过头对他俩问道: “嗯!这么说,开这家店的时候,你们俩没有拜师学艺过?” 双子座的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是啊,我们俩从来就没有上哪儿拜师学艺过,更没有模仿过其他任何同行的口味。既然要开自己的店,就得有自己的风格,所以当初我们花了好几个月来研究口味。你也知道的,靠模仿别人那套现成的办法是赚不了几个钱的,再说那也没什么意思。” 汗水直往锅子里滴的双子座弟弟也点头附和。 “七生”这家店就是这么开始的。虽然起初有人嘲讽街头混混竟然也想创业,但我从内心里还是佩服他们俩的。以前一直以为他们俩只是身高引人侧目,靠着拳头在街头上混,现在我可真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我抬起头来,准备开些玩笑缓和一下现场过分凝重的气氛,却看到在水槽前洗碗的安昙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着。难道她哭了?我惊讶地看了看双子座兄弟,我们也没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啊? 双子座兄弟不见我回话,也抬起头来看我,见此情景也不由得一脸惊讶。安昙感觉情况有异,不由得不安地朝着我们说道: “对不起,我又哭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我想咱们的‘七生’一定会成为一家百年老店的,因为有你们俩这么拼命地干呢。真希望阿保和阿实的爸爸也能看到‘七生’的成就。” 我听完内心一阵感动,便朝依然在用手背擦着眼泪的她问道: “你爸爸也过世了吗?” 再度麻利地开始洗起碗来的安昙回答: “应该还活着吧,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阿实终于停下他那舀浮沫的手,抬起头来对她说道: “可是,记得你的履历表上填了你爸的名字了呀。” 洗碗洗得泡沫四溅的安昙回答: “那是我户籍登记上的爸爸,但实际上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安昙挺直了背脊,那意思是拒绝再说下去。我们也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双子座兄弟虽然有着和长颈鹿差不多的个子,但看着是两个粗线条的男孩,想不到心思竟会如此细腻。而现在他们又碰上一个令他们如此爱慕的女孩,心思肯定就更加体贴温柔了。 这是我进入“七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各成员的家庭背景,对我的侦查工作是否有用呢?那还真的不知道呢。 ◇ 毫无进展的侦查行动进入到第四天,我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难道我的方法用错了?但无论如何,为了那三个可爱的活宝,我也得把这项工作完成。 此时已进入十一月,东京市内已开始出现零星几株枯树了。第四天是个星期六,我披上今年第一次穿的皮夹克,强打精神又开始排起不知排了多少次的队。周末夜果然不同,虽然生意没以前好,但“七生”门外还是往十字路口的方向排起了十米长的可观队伍。正当我在北风中打颤时,突然有对挽着手高声交谈的情侣从我身旁蹭过。男的说道: “不会吧,这种烂店也有人排队。他们的高汤用的是泡面的底料和化学调味料调出来的呢!” 男人身穿深蓝色西装,戴着一副类似演超人的男明星戴的那种四角黑框眼镜,前额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女人看来不像个上班族,她的身上穿的是粉红色的假貂皮大衣配上斑马花纹的裙子,染着一头宛如玉米般的黄发。看起来应该是个伴游的陪酒小姐。只听她夸张地高声问道: “这儿的拉面真有那么难吃吗?” 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这个小数码总算有用武之地了。我把这台小巧的相机巧妙地藏在掌中,从手指之间的缝隙露出鱼眼般大的镜头,迅速抓拍下了这对男女。 只见女人从和大衣同样材质的背包中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男人则不屑地继续说道: “这家店是街头痞子开的,谁知道这些痞子在汤头里会放什么东西呢?搞不好哪天会有根人的小指头呢!” “讨厌啦,好恶心!” 女人夸张地朝男人的肩膀上捶了一下。就这样,这俩人走向东侧大道的另一头,我迅速脱离队伍跟了上去,拍下了几张他们的背影。这对男女在杂司谷中学的围墙前绕了个圈,转身又往绿色大道走去,我小心地与他们保持距离。男人在这条街上刚开幕的“和歌山拉面店”门前停下脚步,在那儿静静地端详着客人出入状况和张贴在门外的菜单。 女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还看什么看,不是说了目标就只限于那家店的吗?” 女人竖起衣领径自向远处走去,在记事本上抄下“和歌山拉面店”菜单的男人赶紧追了上去。我不屑地望着这个堪称“拉面小人”的男人。但既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还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 这对男女在太阳通六十层高的建筑旁分手。我站在马路对面观察,虽然隔得很远,我都能猜得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着女人那面带虚假的职业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在说: “下次还要光顾我们店里哟。我还会给你提供更刺激的服务的。” 他们就站在那栋酒店与夜总会林立的大楼前,人行道被霓虹灯照耀得亮如白昼。那个男人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显然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现场。所以女人一走进电梯,男人马上就快步朝池袋车站的方向走去。 猛烈的北风将车站上空的夜色和乌云吹得十分干净。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皮夹克,在周末的人潮中迎着北风尾随着他的背影。这名身穿西装的男人走到车站,却并没有停下来等车,而是从车站圆环左转上了明治大道,朝南池袋的方向走去。这一带最近接二连三新开了好几家名牌服饰店,使得这里在短时间内成了一个颇为时髦的闹市区。毕竟这里是池袋,消费水平都不太高,因此即使国际一流的服饰店在这里开分店,卖的也只能是一些街头休闲服饰。 男人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池袋东口的“娜朵丝”拉面店前的长龙前刻意别过头去,搭上了同一栋大楼侧面的电梯。我确认电梯是在三楼停下来的,于是便离开了电梯口,走了出来。这是一栋刚落成的九层建筑,一楼和二楼都是拉面店的店面。看来这男人和“娜朵丝”应该有密切关系。 ok!真相原来竟然这么简单。果然是一场东京拉面与东京拉面之间的恶斗。我在数码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回放了一遍刚才所拍到的内容,确认无误之后,便又镇定地走到“娜朵丝”拉面店门前的长龙后端排起队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娜朵丝”的这条长龙竟和其他拉面店门外的长龙大异其趣。其他几家拉面店门外的队伍站着的大多数是 男人,偶尔有几个女人,也大多是跟着男人来的。可是“娜朵丝”这条队伍却有七成是年轻女性。 隔着玻璃窗往店内窥探,里头的装潢与其说像拉面店,还不如说比较像情趣咖啡厅。只见宛如钢琴表面般平滑的用餐台上了茶红色的亮漆,而与这种豪华餐台搭配的是皮革的吧椅,每个客席上方都垂下一张刨光的铝质布帘,地板则是黑白地砖相间的格子花纹。装潢得跟个时尚的酒吧一样。侍者全是男的,而且个个穿着细腰黑色围裙,打扮得如同高级饭店的酒侍,而且其中没有一个是胖子,显然是为了讨好女性客户。门外的队伍大概有二十米长吧。我在“七生”那里排队都排出经验来了,据我估计,这至少得排个四五十分钟。 反正时间还很多,我便打开手机,以一兆的上网速度来搜寻拉面网站,搜寻的目标当然是位于池袋东口的时髦拉面店——“娜朵丝”。很快就找到了与“娜朵丝”有关的网站,这是一家十一月排行第六的店家,于是我便顶着北风开始浏览起这家店的简介。 简介中记载,“娜朵丝”的母公司是某家大企业的餐饮事业部,是最近媒体频繁出镜的知名拉面制作人大谷雅秀(我还以为只有音乐界和电影界才有“制作人”这种职称呢,看来我真是落伍了)的又一巨作。 我终于搞明白为什么这些新开张的店家有许多都长成一个德性,原来室内装潢是一个名设计师设计的,这家店两层楼加起来客席超过一百二十个,规模估计连麦当劳和星巴克都比不上。就凭它有实力在池袋这条繁华大街上开起如此大型的店面,就看得出其背后财团的实力和资本是多么可观了。 我在同一个网站上查了一下月度拉面店家排行,结果有点让人意外:耗资上亿打造出来的“娜朵丝”排行第六,而资本额只有数百万元的“七生”却也稳坐第八,而且还是个被圈上红点的注目新秀。 哦!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娜朵丝”会如此煞费苦心地策动这样一场“拉面战争”了。 ◇ 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在冷风中站了个把小时,直到将近八点时我才被带进店里。柜台后面的空间与其说是料理区,还不如说是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舞台。我向一个头发扎成马尾的英俊侍者点了菜单上标明最有人气的海鲜vegetable娜朵丝。不知道他们的“娜朵丝”为什么都要写成复数?真是无法理喻,难道他们是傻瓜?这位肤色晒得黝黑的侍者在念vegetable时,还故作姿态地咬紧下唇念出v的发音。我向他亮出数码相机的屏幕,翻到有西装男子背影的那一页,佯装一脸天真又有些崇拜的神情向他问道: “喂,你来看一下,这是我刚才排队时拍到的。鼎鼎大名的制作人大谷先生是不是就是他呀?” 侍者闻言,弯下腰来端详起屏幕,接着便面带微笑地回答: “不是的。他是我们的店长。” 这下我乐得简直想跳下吧台椅子抱住那个帅气待者狂舞一番,但我还是强忍着笑意回道: “噢,原来不是呀。我可是很崇拜大谷先生的,我也梦想开家拉面店呢!” 那待者什么话都没回,便向我投以一个微笑,拨拨前额的头发离开了。 看来他们的服务时间相当紧凑,恐怕是以秒来计算的。 我粗略看了一下,这家店要保持正常运营,至少得需要二十个员工才行。而店长的薪水估计也不低。就这么大一摊生意,店长大人怎么还要亲自出马搞这种幼稚把戏呢?看来不管在哪行哪业,所谓的社会精英,所干的也不一定全是光明正大的勾当。 我点的那个含“v”音的拉面很快就送来了。摆放在白木盘上的是一碗拉面与盛在玻璃容器中的松仁豆腐,还附赠一个装在红纸袋里的命运饼干。虽然店长干的勾当教人难解,但说句公道话,这里的拉面还真是很好吃的。极细的面条配上口味清淡的鸡肉汤头,配菜是半熟的烤虾、烤鱿鱼以及烤贝柱、焦葱花和花生油的香气更是让人食指大动。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我不禁想到,假如坏人下的拉面都很难吃,好人下的拉面都很好吃,这世界哪会存在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呢? 看来不管是艺术还是拉面,人品与作品之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关连。 我常想,如果玉皇大帝看到凡间的这些景象,他大概也只能叹息一句吧。 ◇ 回到“七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但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即便是晚上九点,街上还是人潮汹涌,而“七生”的生意在这个时候还处于高潮时期。我脱下皮夹克套上深蓝色t恤,旋即开始帮店里的忙。虽然有许多事得向双子座兄弟报告,但现在除了告诉他们客人点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统统得往后靠了。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我们才将门帘收进店里正式歇业。 我朝正在一个劲地抹桌子的安昙说道: “你这么晚还有车回去吗?” 只见安昙用很大的力气在抹着桌子,好像惟恐有一点点东西残留在桌子上。 “有。电车到晚上十二点才停驶,从这坐车到庚申塚也只要十分钟。” 我看了看表,朝双子座兄弟喊道: “你们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请到里头来一下?” 阿保在一把铁管椅上坐着,而阿实则在装白菜的纸箱上坐了下来。我虽然倚着调理台伫立,但视线的高度才勉强和他们保持一致。 他们俩显然也明白我让他们到里头的意图,便有些焦急地会合过来。那眼神分明是说: “找到真凶了?” 而阿保则以凶狠的眼神瞪着我问道: “是谁干的?” 我掏出数码相机,让他们看了几个画面。那家伙和酒家女在“七生”前散布流言的镜头、抄写和歌山拉面菜单的镜头,以及那个家伙在“娜朵丝”侧门等电梯时的侧脸。魁梧的双子座兄弟并肩紧紧凑在一起,端详着小小的屏幕。我简单地说道: “就是这家伙在队伍旁边散布流言,据说他就是“娜朵丝”的店长。” 阿实一脸凶狠表情地说道: “搞什么鬼呀。他们那么有钱,干吗还要跟我们这种穷光蛋开的店过不去?” 我点头表示有同感。阿保在这个时候还真有点大哥的样,他冷静地分析道: “在许多拉面排行榜中,我们两家店的排名都很接近。甚至有些网站还把‘七生’排在他们前面。两家在同一时期,同一条街上开店,加上口味又接近,所以才会招致他们的不满吧?” 我点了点头,双手抱胸地补上一句: “而且‘娜朵丝’还是个名制作人的大作,口味不似‘七生’独创,所以它现在生意再怎么好,恐怕他们内心还是会觉得不大安稳吧。” 那是肯定的,照着别人的教条照本宣科的人永远都不会安心,因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实到底还是弟弟,火气说上来就上来,他大声地嚷道: “日本的大财阀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大的公司,竟然下三滥到向我们这种小市民开的拉面店下毒手。” 对于他的气愤,我又点了个头表示赞同。但频频点头是于事无补的,于是便向双子座哥哥问道: “那么,咱们该怎么料理这个家伙?” 还未等哥哥发言,血气方刚的弟弟就揉着自己铁锤般的拳头说道: “要不稍微教训他一顿,恐怕他都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阿保却摇头答道: “咱们已经不是街头混混了,所以不能简单地用武力解决问题,即便要靠蛮力逼对方就范,那也只能是最后迫不得已的手段。阿诚,麻烦你查一下搜集这种证据去请个律师什么 的大概得花上多少钱?” 他难道是想找个生意兴隆的律师事务所吗?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街头混混得凭法律为自己伸张正义。 我歪着脖子想了想,根据我所了解的回答道: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至少也得花上几十万,时间上也得耗个把月吧?” 这下阿实把拳头举到视线的高度,朝着他哥哥说道: “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我看就交给我吧,我就趁他深夜打烊的时候,找个暗点的地方用拳头跟他打个招呼就行了。他自己心虚,谅他也不敢去找条子。” 阿保摇了摇头,道: “别这么冲动,他们有的是钱,要是以这个为由头,大兴名头来找咱们俩报复反而不好。如果咱店里就咱俩人还好一点,但店里不是还有安昙吗?如果伤着她怎么办?虽说那家伙名义上是‘娜朵丝’拉面店的店长,算得上是个企业精英,但谁能保证他以前不是个社会渣滓呢?” 双子座哥哥以圆珠笔般长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想什么两全之策。 弟弟阿实则怒气冲冲地向我说道: “阿诚,你觉得呢?” 我觉得怎么处理那家伙都无所谓。让这种社会败类充当阿实的沙包,打正他那扭曲的个性倒也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让阿实为此而成了罪犯啊。于是我朝他俩说道: “我觉得应该拿那家伙的弱点教训他一下。总之大家稍安勿躁,先让我多搜集一点有关他的证据,再直接找他谈判。要是谈判不成,那就直接到他公司,散发传单,让他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他干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估计这种家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 我明白这种人有着变态的个性,他们对外人,尤其是自己搞得过的人,往往极尽残酷之能事,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上峰或自己人,则会变得非常软弱。总体来说,这种人就是伪善的小人。 这时我感觉背后似乎有点动静,便回头望向厨房外头的餐台。此时外头传来拉门的喀啦喀啦声,接着是安昙那无比开朗的嗓音: “收拾完了,那我就回家啰。” 双子座兄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则依旧双手抱胸地思索道: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虽然应该不至于是受雇于“娜朵丝”店长的女谍报员,但有些地方还真是让人起疑。 毕竟她的开朗与诚实,在池袋这种到底染上了城市坏习性的地方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我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难以解开这个谜团。 ◇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仍然天天上“七生”去。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天生适合当拉面店的店员,以至于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拉面店员和水果行小老板到底哪个才是我的正职了。星期六下午把看店的工作又交给老妈后,我走上了西一番街,没多久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夹杂卡壳般的嘶嘶声,原来是zero one打来的。 “阿诚,现在有时间吗?” “有。” “那家伙又浮出来了,这次他用的昵称叫‘拉面王’。上网地点是池袋的威格唱片行。” 原本朝东口走的我马上向后做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并朝着手机话筒高声喊道: “是西口丸井百货后面那家网吧吗?” zero one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回答: “地址是西池袋三丁目,所以应该是你说的那家。” “明白。” 正当我准备挂断电话立即行动时,听到zero one慌忙大喊: “喂,你小子不会忘了咱们上次的约定了吧?” 约定?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没说他提供这项服务要收取费用啊?zero one见我沉默,便知道我忘记了,于是用有些生气的口吻对我说: “就是搞定这差事后,要叫‘七生’送拉面过来给我呀!” 这家伙竟还把这点事记着,我边朝西一番街的剧场大道狂跑,一边朝话筒里问道: “那事啊,当然记得。说吧,到时你要点什么?” 这个天才黑客的语气却为此罕见地犹豫起来: “加满七种配菜的叫什么面?” 在铺着石平地砖的人行道上疾驰的我喊道: “‘七生’满汉全席拉面,一碗就行了吧?” “对,得给我来大碗的。”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没了麻烦,便开始全速在一片蓝天白云之下的池袋奔跑起来。 ◇ 威格唱片旗舰店原本开在丸井的地下楼层,但已经在几年前搬家了。不过搬得也没多远,目前就位于走进剧场大道后第一条巷子的交叉口。对面是随时都是门可罗雀的“爱罗”家具店。我一路奔跑到看得见唱片行玻璃帷幕的店前方,便停了下来,调整呼吸,迅速地放慢脚步恢复步行,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打草惊蛇。 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这儿了。迁址后,他们的店面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有专区摆放的古典乐和爵士乐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了,而主力商品则转为年轻人大感兴趣的日本和美国的流行歌曲与好莱坞电影的dvd,所以在我看来,威格唱片已经和普通的国内唱片行没什么差别了。时代真的变了,既然如此,我当然就没理由再光顾它了。 我斜行穿过没有安装红绿灯的交叉路口,穿过玻璃帷幕的自动门走进店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完全勾不起我兴趣的布鲁斯?威利的新片。我穿过dvd展示架,朝白色的楼梯走去。二楼是规模小得可怜的古典音乐区与影音设备卖场,在俯瞰十字路口的一角,就是这家唱片店最大的特色:免费上网区。 我静了静心态,小心地手持数码相机穿过cd展示架,朝内侧的包厢走去。由于不管上多久都不收费,所以这块地方远比网吧拥挤得多;而且很奇怪的是,这里头的座席老是被那些背着登山包的老外长时间占用,平时排个老半天队都还可能会等不到位子。 窗边有一长排类似咖啡厅吧台的长桌,长桌上摆着四台台式电脑。当然,这些电脑都是有人在使用的,大概店家为了舒缓这里的拥挤状态,一旁又增设了三台笔记本电脑,而现在就连这三台也有人占用。后头等着上网的来客全都乖乖地坐在吧台后方的沙发上等候。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正坐在一个身穿肮脏汗衫的金发老外旁边。正在笑眯眯地敲击着键盘,嘴角还挂着一抹诡笑。这家伙仍穿着那套深蓝色西装,配上白衬衫和与外套同色系的领带,看起来还是比较时髦的。我在很多场合都见人们打这样的领带,穿这样的西装。 我佯装排到队伍的最后端,窥探那台屏幕上是些什么内容。只见在bbs的视窗后方,是个上方就有一张拉面照片的拉面网站首页,照片鲜明得宛如热气就要从那碗面里冒出来似的。我赶紧按下了数码相机上的消音快门钮。想必zero one会将这些针对“七生”散布的流言全存进软盘里吧。我小心地用相机把埋首敲字的店长侧脸和他的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都拍了下来。在这块小地方里头的人由于专注在屏幕上的网页中,旁人即使凑得再近都不会引起他们注意。不管我做什么,这些上网状态中的家伙个个都像染上了电脑孤僻症,没有任何反应。这大概也是那么多人会在网吧丢东西的原因吧。 ◇ 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我顺利地拍完照,然后就坐在那静候店长把字打完。下午一点四十七分,这家伙终于一脸满足地放下了电脑,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这家旗舰店。我觉得没有跟踪他的必要。反正现在知道他的真面目了,任何时候想找他,只要上东口的“娜朵 丝”就成了。 步出这家唱片行后,我目送着店长的背影消失后,打了个电话给zero one “我是阿诚。那家伙刚刚才下线离开了。” zero one闻言追问道: “准确时间?” “一点四十七。” “场所、时间、记录,和使用电脑的ip地址都一应俱全了。你们如果要告这个店长,证据可以说是足够的了。” “太好了。”我回答道。 我抬头仰望起十字路口前的天空。原本残留天际的几朵浮云,现在已经全无踪影了,天上一片澄澈,简直太让人感到轻松愉悦了。再过不久,冬天就要降临这个城市,带我们迎接拉面吃起来更美味的季节了。 接下来该做的事就和“七生”的东京拉面一样简单清淡。我始终相信坏人就如蚊子般可恶,但也如蚊子般渺小,这些邪恶的家伙一定都会被正义所打败的。 现在,我该思索的是今天伙食该吃些什么,这简直是太爽的感觉了。 我缓缓朝西口公园走去。心里想着要是每桩差事都这么好办,我这副业可就轻松多了。 ◇ 我直接赶往池袋东口的denny’s。一走进店里,就看到zero one一如往常坐在老位子上等着我。他的鼻头已经消肿,鼻翼上头的鼻环也不见了,只剩一个小洞残留在上头。我刚在他对面坐下来,zero one便开口说道: “千万别问我鼻子的事。” 我向这位皮肤敏感、性格可笑的电脑黑客回道: “我知道了。不问还不行吗?我来只是找你拿储存这次留言的软盘而已。”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把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台笔记本中的一台转向我。屏幕上竟是一张硕大的“娜朵丝”店长职员证,照片上也有着那饶富特征的眼镜与额头前的长发。原来这小子名叫三田村博也,三十八岁,职务一栏填的是外食执行部次长。我问道: “这是哪来的?” zero one一脸无趣地回答: “你不是告诉我那家店是某大企业开的吗?这是我潜入那家公司的信息中心拿来的。这家伙就是‘娜朵丝’的店长吧?” 果真了得。难怪他的生意能做得这么火。 “对。太感谢啦。” zero one高兴地说道: “这些资料就算我友情提供的吧。钱就不用了,只要帮我送三次‘七生’的外卖来就好。” 我没有理由不点头。事已如此,总不能出尔反尔吧。现在我所考虑的就是到时这家连锁餐厅会允许我带一碗拉面进来吗? ◇ 我赶往位于太阳通的佳能打印店,将数码相机的记忆卡与zero one给我的软盘递给了柜台,请他们输出几张a4大小的相片,并把软盘里头的内容打印出来。现在的科技就是发达,这么多的东西,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全部搞定了。 我望向打印店的窗外,默默地看着这条拥挤的街道。我心里想,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方便了,可是那些多出来的时间又花到哪儿去了呢?如果诸位扪心自问,也许你们也会发现,原本很自然的事,比如好好欣赏夕阳西下,或者抬头看浮云飘过蓝天,现在还会看到吗? 好像都已经没有了,不是没了这份闲情逸致,而是说没有了时间,那么这些科技给咱们省出的时间,又都跑到哪去了呢? 遗憾的是,我自己却没这份闲心。虽然这还不至于让我伤感,但还是让我不禁纳闷自己为什么得如此庸庸碌碌地过活,忙得像个猴似的,到头来却赚不到几毛钱。惟一的收获只有自己的心仿佛和双子座兄弟那把祖传的菜刀一样,被磨得越来越细而已。 拿到照片和打印稿后,我离开了打印店。每到事情快办完时,我总是变得多愁善感,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弓着背,在萧瑟的北风中走回拉面馆林立的池袋东口。 我把双子座兄弟叫进厨房来,让他们看刚被传到网络上的中伤留言。打铁要趁热,我决定当晚就和“娜朵丝”的店长谈判。阿实说: “我也跟你去吧。” 我摇了摇头。哥哥对他呵道: “你去只能是碍事,交给阿诚去办吧。我想咱们俩如果露面,恐怕事情只会更糟,要是他到时诬赖遭街头混混袭击,恐怕咱们也麻烦了。” 见刚收了碗进来的安昙来到身边,我们立即中断了讨论。她见我们不吭声,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用餐区。在我这个拉面店员生涯的最后一天,我一直尽心尽职地忙到傍晚的高峰时间,使劲做着配菜俱全的“七生”拉面。 明天开始就得暂别这里了。我开始吃最后一碗免费的拉面,吃到最后,我又拜托双子座弟弟帮我加了一些面,虽然这项服务并不在本店的菜单上,但阿实还是很乐意地为我做了。 这下我已经做好谈判的准备了。我放下拉面碗便朝“娜朵丝”走去。“娜朵丝”到晚上十点半便停止接单,打烊则是在一个小时后。 ◇ 十一点,我已经站在“娜朵丝”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了。我仔细观察着在大道上熙来攘往的情侣和上班族。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街上的行人。我发现这阵子大家好像不再一窝蜂地赶流行了,至少女人们的穿着已经变得各有特色了。 我倚在白色裙楼的墙上,佯装在端详着手机屏幕。差十五分十二点时,终于等到那店长走出电梯,来到了依然行人如织的人行道上,此时他手上拿着一只多用途尼龙包。依然和白天一样一身深蓝色西装,外头披着黑色名牌短领大衣,这款式我也曾在折扣店里试穿过一次,记得就连水货也要价八万日元。 我等他从我眼前走过,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慢慢跟上去。从这里到车站只有三四分钟路程,眼看路就要走完了,但周围却行人如织。该在哪儿跟他谈判呢? ◇ 正当我为谈判地点烦恼不已时,却见“娜朵丝”店长走下了理想银行前的阶梯,走进地下街。我赶紧快步也走了下去。铁门差不多要关了,那些居无定所的无业游客正准备在阶梯间的休息平台一角铺起纸箱准备睡觉。真是个一片祥和的都市景象。走下阶梯后,店长沿地下道朝有乐町线的车站走去。远处有个醉汉在大声叫喊,喊声回荡在尘埃满布的地下道。 我觉得必须趁他走进车站前一决胜负。于是赶紧快步追上他,轻拍了一下店长的肩膀。 “三田村先生,请留步。” 他惊讶地回过头,大概以为我是哪里的打工仔吧,所以他的表情立即恢复到沉静的状态。他朝我问道: “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我朝他露牙一笑,但两眼却不带任何感情地对他说道: “我想拿点东西给你瞧瞧。看,这是你最爱的网络留言吧。你今天用的昵称是‘拉面王’,对吧?” 一听到我说出这个昵称,店长那自负的精英脸孔便血色顿失。我一把信封递给他,店长的手就不住地颤抖起来,从信封里抽出相片后,便飞快地看了起来。 趁着他看相片的档口,我说道: “和那个夜总会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拍得不赖吧?要不要把这个加印几张?要是你想向公司同事炫耀你的战绩,我也可以替你免费加印个100张。你好像是在xx公司的外食执行部工作吧?三田村先生?” 三田村显然也是见过些阵仗的人,只见他那苍白的脸庞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是来跟我要钱的吧?想要多少?” 真是笑话,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虽然我的确是个穷光蛋,但买买自己喜欢的cd和书本、想吃 献给宝贝的华尔兹 我喜欢到街上游荡,也喜欢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我的许多朋友都知道我这个爱好。但是近来我发现,在这池袋的街头,一种特别的东西多了起来,那就是一种枯萎的白花。也许在大马路的十字路口或人行道;也许在取完一笔小钱后抽身离开的提款机旁;也许在住宅区内的小型儿童公园入口……总之,总会看到这样一些白花。 这种白花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固定在栅栏或电线杆上的。据说是某些人过世后,爱慕他(她)的人祭上的象征物。在那些花朵旁,又往往会看到旁边摆着拉开拉环的啤酒罐,或尚在燃烧的香烟;有时则是被雨淋湿的泰迪熊,或是第十几代假面骑士的变身装备玩具等。 这些花朵和东西明明摆在热闹的大街上,但却让人感觉是令人窒息的真空场域。大家分明都看得到,但却会自然移开视线佯装视而不见。 看到这种白花,我们也许会在心里为这些丧命的人儿感到惋惜。 但逝者已往矣,生者还将继续生活,所以惋惜之后,我们的思绪又会被当天午餐该吃什么、自己的男女朋友,或者挂在橱窗里的崭新牛仔裤给吸引过去。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吧,谁会太多地关注一个失去宝贵生命的特别地点呢? 而事实上,在漫长的人类史之中,有无数场所都看得到死亡的踪影,大家每天都一步一步走在曾有前人死过的土地上。而正是历史的这种残酷性,使我们清晰地认识到,人的死亡其实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它和被丢弃在路边的报纸、随手扔掉的烟蒂,或被踩碎的圣诞树星饰一样稀松平常。 但是,人又是天生畏惧死亡的,如果死在某个地方的人是你眼中无可取代的人,你又会作何感想呢?你还能视而不见地把视线从这铺着柏油或石砖的冰冷角落移开吗? 我曾亲眼看到几滴眼泪落在一束固定得稳稳当当的白色花束的花瓣上,并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目击这几滴眼泪如何溶化硬邦邦的愤怒与憎恨。好吧,让我来为大家讲述这池袋街头关于几十束花的故事吧。 我彻底了解,不论我们活在一个如何恶劣的时代,总是有更多的人愿意去原谅别人。虽然说起原谅与被原谅总是会和错误扯上关系,虽然这种错误的故事在圣诞与新年的欢乐气氛里讲述多少有些令人扫兴,但我还是请你停下手边的工作,好好听听吧。 这是一位我打从心底崇敬的古怪大叔的故事。 ◇ 这件事是在年底发生的,当时距元旦只有十天时间了。为了赚取老百姓因节日狂欢而松开的钱袋里的钱,池袋的商人们把整个池袋都染成了一片圣诞红。丸井百货的正门入口也挂上了两枚宛如仓库大门般巨大的鲜红广告牌,银箔色的圣诞树也被灯光照耀得熠熠生辉。 好不容易等到我那水果行可以关门,料理完一切,我便迫不及待地将cd随身听塞进腰包里,走上了街头。我当然不是去和哪个美女约会,而是想到这寒风刺骨、让人口吐白雾的地方享受一番穿得暖暖地散步的感觉。 在我的眼里,红绿灯和车尾灯都显得无比清澈漂亮,明亮夜空中的浮云,也在地上霓虹灯的照映下怱红怱黑地缓慢移动。 为了享受这种闲逛的乐趣,我特别穿上了一身最适合在寒冬中行走的冬装:灰色连帽罩衫,再罩一件暖和的双排扣棉大衣,腿上套的则是有六个口袋的低腰宽脚裤。在这个季节出门,一些小配件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说毛料棒球帽、皮手套、饶有迷幻风味的七彩条纹围巾,现在我的身上就把这些小玩意儿全都戴上了。 如此全副武装后,我踏着轻盈的脚步,走上满是醉汉与情侣晃荡的街头。尽管日本经济现在不怎么景气,但生活还是照常进行,上班族该喝酒还喝,情侣族该做爱照做。十二月的池袋并不因经济的萧条和天气的寒冷而有丝毫的变化。 入夜后,我常独自在这一带的大街小巷中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漫步。挺直背脊,挥舞着双手慢慢踱步,时间大约都在三十分钟至一小时之间。周遭虽然是一片脏乱,但这一切都让我感到那么亲切,或许这与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有关吧。 当晚我在西口的岔路前穿越立敦大道,以余光眺望已没有半个学生的校园,享受着在西池袋三丁目散步的感觉。这时我的工作就是边听音乐边回想一整天发生过的事(当然全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思索着翌日该做些什么(同样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欣赏着夜里的校舍与树木的剪影。再怎么无聊的小事,在此时竟都会奇妙地让人觉得有趣。 当我转完一圈,折回到剧场大道时,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道不像电灯发出的微弱光芒,怱明怱暗地照耀着前方的路面。 仿佛有一种魔力,这道光竟吸引着我直朝它走去。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这是我回家必经的路。就这样,这位浑身冻僵坐在地上的古怪大叔和悠悠哉哉散着步的我迎面撞了个正着。真是没有想到,两个正常在路面上走的人也会发生“车祸”。 ◇ 东京艺术剧场后头是一片辽阔的露台。这个铺有白色地砖的露台比人行道要高出几个台阶,在绵延数十米宛如舞台般的阶梯之间,随处安装着不锈钢的栏杆。我是在一根栏杆支柱下看到这道烛光的,烛光旁有如一家露天花店般摆满了白色花束。在几支蜡烛和白色花束前方,那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正弓着背盘腿而坐。 他想必有一位家属不幸死在这里吧。虽然他一身曾风靡上个世纪的雅痞打扮:红色羊毛衫配白色的衬衫,松开了的衣领上则打着一条皱巴巴的斜条纹领带。但他的年纪显然已经把他那种追求时髦的心态衬得有些可笑了,他的头发和胡子均已半白。 和平时一样,从那些蜡烛旁走过时,我没敢看那大叔一眼,因为他那低垂的双肩、面容悲哀的侧脸,实在让人不忍入目。 人行道的另一端沿路种满了杜鹃花,在杜鹃花丛里,一根路灯杆兀然而立,路灯杆上钉着一块尘埃满布的告示板。我本就好奇,便慢步走过去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只见上面写着: 此处曾于平成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一点发生过凶杀案。当时曾目击任何可疑人物或犯罪行为者,请速向本署报告。 池袋警察署 而在警察署的下方,则是那个我手机通讯录里头也有的号码。大概是感觉我是少有几个会注意告示的人吧,这位雅痞大叔静静地抬起头来,向我问道: “能问一下,告示上写的时间里,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吗?” 平成九年,那可是五年前,我在哪里?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我歪头想了想,哦,当时的我还是个工专里的坏学生。成天就是打架吵架,还每天提心吊胆地为防挨刀而在肚子上塞本杂志。当然,我已经不可能记清楚五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只好抱歉地看着那位大叔,口吐一口白雾回道: “抱歉,记不得了。请问在这过世的是您什么人?” 这位大叔两眼笔直地凝视着我。由于他坐在比人行道高几阶的露台上,因此即使是坐着,视线的高度也和站着的我约略相当。他用哀伤的眼神把我从头到脚缓缓打量了几遍,然后忧伤地说: “是我的独生子利洋,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年纪也应该和你差不多了。他的身高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吧。” 他说出的这番话竟莫名地让我伤感,它就如一把利刃刺进了我内心深处。我想,要是我老爸还活着,想必年纪也和这位大叔差不多。我环视周围,发现剧场大道的对面有台自动售货机。 我翻身跳过栅栏,穿过马路买了两罐热腾腾的拿铁咖啡。我走回这位五年前痛失骨肉的大叔身旁,轻轻 地把咖啡放在了露台边缘。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喝了这杯咖啡吧。这个晚上实在是太冷了。” ◇ 虽然向我道了谢,但这位大叔却碰也没碰这罐咖啡。 他跟我说自己名叫南条靖洋,在我还没开口说半句话前,他便如遇知音般地开始聊起他那过世的儿子: “我们家的阿利当年在上野的美国街区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他生前就是那里街头帮派的头目。” 美国街区的帮派分子?那一带传统上除了日本小鬼的帮派之外,还夹杂着许多在日朝鲜人和东南亚裔的小帮派。也不知道他那倒霉的儿子,深更半夜跑到不是他地盘的池袋做什么。 说了几句之后,这位可怜的大叔便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自己并不喝,却将开口朝蜡烛的方向放上了露台。 “阿利的女朋友在这儿住,当时正好从她家走到超市买点东西。那个名叫晴美的女孩怀了阿利的孩子,他大概是跑出来买点东西给她补补吧。” 我什么话也没说。即使正值热闹的圣诞节前夕,也几乎没有行人会走到艺术剧场后头这一带来,而且剧场大道是条死巷,也没几辆车会开进来。在我们俩身处的露台四周,只停着一台出租车。大叔见我没有说话,便又接着说: “没人清楚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个计程车司机,当时我正在送客人,接到了这个可怕的通知,当我赶到要町的急诊医院时,只看到阿利冷冰冰的尸体。院方表示他头盖骨里头有团很大的血块,原本准备做个手术把它取出来,但还是来不及了。”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问道: “那位晴美小姐,后来把孩子生下来了吗?” 这下这位大叔第一次把头转向我,我看到了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上泛出了动人的笑容,也让我看到了一对被烟熏黄了的门牙。 “嗯。我家明洋都快上小学了。晴美后来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她先生也很疼我的孙子。” 我眺望着无人的露台,在这个时候显得分外寂静。听完大叔的讲述,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当年的案子,我终于知道,那件案子就是大叔儿子遇害的这件案子,当时这案子喧腾了约一个月,但由于死者并非本地人,加上凶手也没找到,所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朝点了根烟放在咖啡罐上的大叔说道 “唉,大叔不要太过伤心,只要有孩子,就比什么都强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呀。他就是血气方刚,也许就是因此才和其他小混混发生冲突了,脑袋大概就……” 说到这里,大叔突然停了下来,像在抚摸着孙子的脑袋般,轻轻把手放到了露台的白色大理石砖上,接着说道: “……撞到这石砖上了吧?或者撞到阶梯的一角了。” 我移开视线,望向摇晃的烛光。只见仅剩约十厘米的蜡烛在风中摇摇摆摆,仍在奋力燃烧着。这下大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朝我问道: “对了。你是住这附近的吗?那你有没有朋友认识这里的帮派分子或是混街头的?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五年前的往事吗?” 这他真算找对人了,这池袋的街头帮派,哪一个人是我阿诚不认识的?既然认识了,就当是一种缘分吧。再说,闲着也是闲着,用闲着的时间为这位可怜的大叔做点事情,不也是很有意思的吗? “认倒认识一些。南条先生,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打听的。” 说完,我就向他作了了个自我介绍,并站起了身子。南条也站了起来,可能是坐太久了,他的身体有些晃。 “在这里坐了一个来钟头,屁股都要给冻僵了。你叫阿诚啊?住在哪里呢?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恢复过来的大叔敏捷地跃过栅栏,朝亮着暂停灯的出租车走去。 我赶紧道: “我就在这附近住着,离这儿走路也只要五分钟,不必麻烦啦。 南条头也不回地回道: “五分钟也可以听完一首歌了。别跟我客气了,来上车吧。” ◇ 在车上,他递给坐在后座的我一只黑色的档案夹。打开一看,居然整整齐齐地装了四五十张cd,从四十年代的摇滚爵士到最近的北欧爵士一应俱全。坐在驾驶席上的南条回过头来,朝我投来一个微笑。然后微笑着对我说道: “听过‘爵士出租车’吗?我这就是,这辆车的行李厢里可是有真空管式的后级扩大机与两台二十片装的cd音响呢。你选吧,就当是今晚旅程的背景音乐。车是我自己的,所以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把它改装成这副德性了。” 虽然我很喜欢古典音乐,但对爵士可不懂多少。不过一张上标是疾驶于黎明中的急行列车照片的cd吸引了我的注意,便指了这张cd。大叔说: “这是奥斯卡?彼得森乡村三重唱的《夜行列车》。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品位还不赖呢!” 大叔熟练地选了曲,悠闲的音乐便开始在车内回荡。出租车静静发动,流畅地驶到了剧场大道上。或许是大叔安的那台真空管扩大机起的作用,这乐声虽然很强,但音色却柔软得跟丝绸一样。我不禁好奇,难道奥斯卡?彼得森那意大利香肠般的手指,也能在白色琴键上弹出如此浑厚的音色吗? 平时看腻了的乱糟糟的池袋西口风景,这下竟也在音乐的衬托下变得高雅了起来,仿佛电影里的纽约街景般优雅地在窗外逐步流过。丸井百货、芳林堂与东武百货,这下子在我眼中都似乎成了曼哈顿的奢华一角。 池袋有着众多的街头帮派、暗娼流莺,也有更多和我一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但一想到这些人中的一位曾经杀了阿利,我的心就往下沉。或许街头并不是谈恋爱或拼事业的最佳场所,因为它有时也会闹出人命的。 我闭上双眼,整个身子轻轻地靠在椅背上,还没怎么感觉,我已到家了。 如梦一般的晚上。 ◇ 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散步途中绕到露台那看看,成了我的新习惯。随着阿利的第五个忌日将近,供奉该处的花束也与日俱增。虽然他生前只是个美国街区的街头混混,但从这光景看来,简直让人误以为在这里丧命的是哪个摇滚巨星。 偶尔还会有一些年轻人在这里席地围坐,大家凑一圈饮酒作乐,碰到这种时候,我也会从远处瞻仰这块地方。其实这件案子我根本帮下上什么忙,该做的警察都已经做了。 我首先能做的事,只能是给池袋现任街头国王——安藤崇打个电话。若打了这个电话还是一无所获的话,或许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是向停在酒吧街的移动花贩那里买些白色康乃馨去祭拜阿利了。 我在夜间散步的途中按下了崇仔的速拨键。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错,有时甚至还能和他开些无聊的玩笑。 “喂,这里是崇仔家。” 接通电话的居然是一个语调和崇仔一样冷淡的女人。我知道电话那一头是脸颊上刺有一颗星星图案的弘美。虽然从这嗓音会让人以为她是个目空一切的老大,但她其实是个刚推掉班长头衔的偶像级大美人,只不过她身上穿的还是美军流出的卡其军服。我对她说道: “要是这个圣诞夜没人约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到露台看看烛光啊?” 但弘美似乎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交给了崇仔。 “阿诚,你要和我一起看烛光?” 他没有听到我说的前半句,当然无法听得出我的这个幽默。我哈哈一笑,说道: “你知道剧场后头那个露台吗?” “嗯,知道。” “那么,你还记得五年前发生在那儿的一起凶杀案吗?” 崇仔似乎陷入一阵沉思,过了半晌才回道: “高中时发生的吧?那案子好像至今未破。怎么?你又接新差事了?” 我边欣赏池袋的夜景边走着。在这季节的街头听来,崇仔的声音竟然也会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我还真是个寂寞的侦探呀。 “这次是件小事。不过是受当时丧命的美国街区帮派分子的老爸之托,在池袋帮他稍稍打听真相罢了。” “噢,原来死的那家伙是上野的呀!” 我在没有红绿灯的人行横道前停了下来。一台震天价响放着《目不转睛爱上你》的雪佛兰轿车从我眼前驶过。 “可曾听说当时这里有谁和上野的家伙有过什么冲突?” “这事倒没听说过。不过既然你都拜托了,我就派几个g少年去查证一下吧。但我估计不会有人愿承认那案子是自己干的。” 过了人行横道,我就上了剧场大道。真想不通冬夜散步这种有意思的体育活动,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参加?弄得我还以为自己不是在东京,而是在哪个入夜的沙漠呢。我向池袋的g少年头目说道: “没关系,咱们会让他在圣诞节现出原形的。崇仔,圣诞快乐!” 没想到我这句如此友好的问候居然只换来崇仔一句臭骂: “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奶奶的,真恨不得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第二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崇仔的电话。他说他已差遣了十多个g少年成员轮流对池袋进行了地毯式的调查,但至今仍不见一丝线索。结论是这里和上野的家伙那个时期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事件。 我只得无奈地向他道声谢,回头专心照顾起家里的水果行来。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工作就是向那些不省人事还要冒充大款的醉汉推销温室栽培的哈密瓜和樱桃。这些水果形状是不错,但口味却全都像是用面粉和糖精精心调制出来的,这也是某些研究所仿冒出来的假水果,也许在这个时代里,冒牌货才是行得通的货物。 比如说我撰写专栏稿件吧,其实就是个冒牌货,因此如果在文法上有不妥之处,请看在我时间、知识都不足的分上,各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 利洋忌日那晚,依然没有半点关于凶手的线索,我还是捧着一束白色花束来到了露台。水果行是在晚上十一点半打烊的,等我走到露台那时已是午夜十二点了。此时正有七八个人聚集在露台那,大家似乎都在低头低声聊些什么。 我刚把白色康乃馨放到那堆积如山的花束堆上时,便看到那位开爵士出租车的大叔向我招了招手,并为我在他身旁腾出了一个空位。 “阿诚,谢谢你也来捧场。” 他还是穿着那晚一样的衣服,真不知他是从哪淘出这种衣服的。 虽然目前的结果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把情况告诉了他: “我已经向池袋的街头帮派分子打听过了,但还是没有半点线索。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没关系。”大叔微微摇头回道,并把一只玻璃酒杯递给我,那酒杯里头盛的是那种一渗出来恐怕就要灼伤手的烧酒。 现场的每个人都在讨论着已故的阿利。虽然觉得自己没能为阿利做点什么,但既然来了,我还是默不吭声地聆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原来阿利在街头混时,曾因组织上野第一个帮派“傲鹏”而声名大噪。听他们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这些人个个都戴着深红色的傲鹏棒球帽,摆在堆积如山的花束旁的那顶棒球帽上头还印着硕大的“no?1”字样。我走向一个距离最近的美国街区帮派成员。他的脖子上刺着一个蜘蛛图样,一边的四只脚仿佛抓着他右半边的脸颊,看起来还真吓人。 “你们帮派现在还存在吗?” 他先是跟外星人一样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才回答: “虽然头目变了几轮,从第一代的阿利大哥变成第三代的林太郎大哥,但我们现在已经是上野首届一指的帮派了。” “是吗?” “你是谁的朋友?” “我是利洋爸爸的朋友,抱歉我不是上野来的人。” 这个帮派成员显然有些警惕情绪,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嘀嘀咕咕地说: “不管什么人,不管他生前有多威风,到他死了,一切还得归零。现在除了回忆,恐怕什么都不会留下了。”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小孩的喊声。回头一瞧,只见一个年约五岁、被一身衣服包得圆滚滚的男孩边喊边朝南条撒着娇奔去。我望着那个小孩,向脖子上刺着蜘蛛的年轻人说道: “也不一定吧。你自己不也忘不了阿利?而且他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我想没有人会被社会完全归零的。” 他又有些同感地朝我点了个头。 生命就像真空管里的灯光,只有在闪耀时别人才会注意你,那么等到它报废之后,还会留下些什么吗?这时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思考起自己未来的孩子该长什么样来。不知到时我这平淡庸碌的人生,是否会变得比现在强一点? 我还没明白事理的时候,父亲就离我而去,那等到我这个单亲孩子成了父亲,会是怎么一番景象呢?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充斥着花束与烛光的景象多少让人心中微微泛起一股温馨。 ◇ 南条大叔抱着男孩走到我面前。他后头跟着一个外貌平凡、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的女人。从她的身材看,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生活的压力加上不施脂粉,原有的美丽已基本上都没有了,而且身材曲线也开始走样。 南条大叔则兴奋地以红通通的脸蹭着孩子说道: “阿诚,这就是我那宝贝孙子明洋。喂,宝贝,跟这位池袋的阿诚打个招呼吧。” 他显然已经醉了,竟直呼我的小名,想必是忘了我的姓了吧。男孩听话地朝我说道: “我叫松田明洋,今年四岁。最喜欢吃苹果、橘子、哈密瓜、水果。” 我不禁莞尔。朝他笑道: “好啊,我家就在附近开水果行呢。下次就送你很多没卖出去的水果吧,那些熟透的水果很好吃呢!” 这时一直站在身后的运动装女人朝我低头致意道: “真是抱歉,我们家爷爷又给您添麻烦了吧。” 我赶紧站起身。这时我才发现身旁那个原本很不羁的家伙居然也大气不喘地直立不动,而且比我还早一步向她鞠躬道: “大姐大,好久不见了。” 女人朝蜘蛛脸笑着回道: “别这样叫我了,阿利已经走了,所以我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完,我便插口道: “我刚刚让池袋的街头帮派打听过了,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真是抱歉。” 听到池袋帮派时,她先是一脸茫然,继而很快又恢复笑容回道: “谢谢你。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蜘蛛脸依旧挺直背脊问道: “志浩大哥今天来吗?” 一听到志浩这个名字,她的表情立即舒缓下来。 “不来。他到现在还在上班呢。” 她向我们点头致意后,就朝自动售货机旁的祖孙俩走去。我朝蜘蛛文身问道: “她是阿利的女朋友啊?叫什么名字啊?” 蜘蛛坐回地上,朝我回道: “她就是松田晴美大姐大。以前她可是美如天仙,曾是我们傲鹏帮所有小弟的梦中情人呢!” “阿利过世后,她嫁给了一个姓松田的人?” 蜘蛛文身拉低帽檐,凝视 着烛光答道: “是的。志浩大哥是咱们傲鹏的第二代头目,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去开卡车了。他可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他不但对大姐大很好,还把阿利大哥的孩子视同己出。” “是吗?” 我回道。也许帮派的人都比较讲人情吧,我发现大多数街头帮派分子,都非常善待自己人。看来这个题材应该重点在我的专栏里写写。 想到我的专栏,我就想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调查一下南条一家三代的情况吧。顺利的话,他们的故事或许还能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卖给杂志社换钱呢。 对于每个月八张稿纸的专栏任务,我已经有点腻了。要是能有更大的写作舞台,或许会更让我感兴趣的。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更有出息的嘛。 ◇ 第二天晴空万里,但温度却骤降至冰点以下。到市场买完菜、又开了水果行的店门后,把看店的事交给老妈,我便前往池袋车站搭车去上野,不消二十分钟,我就已经在上野车站了。这个车站洁净得让人以为这是在梦里。再往前看就是高架铁路桥下绵延的美国街区商店街。虽然圣诞节已经过了,但因为马上要迎来新年,所以这条街的人潮一时半会还是不会减少的。购物人潮把宽四五米的行人专用道挤得水泄不通,头上交错的是各家店员的嘈杂叫卖声。大堆的新卷鲑鱼、鱼子、北海道蟹、烟熏火腿、烤鸡、韩国烤肉排骨,这些看了叫人垂涎的食物,在诡异的红色灯光照耀下显得万分亮丽可口。 不过我对这种景象可是太了解了,这种红色灯光能使原本一般般的食物变得光鲜亮丽,而等到顾客拿回家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上了个不大不小的当。 这些生鲜食品不过是美国街区的众生相之一。美国街区原本叫做“美国横町”,现在这里依然是贩卖美国风休闲服饰的店铺多于食品批发商。他们在铁路桥下的墙面上挂满衣架,鳞次栉比地展示着运动夹克、连帽罩衫、羽毛夹克、皮夹克等五花八门的货色,售价也远比百货公司要便宜得多。 据说很多全日本最新流行的新款球鞋、进口t恤和牛仔裤,都只有这条街有卖,所以这里自然就成了东京休闲服饰的集散地。而那些穿着宽松牛仔裤或大两号军用大衣的小年青,更是跟一大群不符季节的飞虫般群聚在这些店门口转悠。 ◇ 我沿路避开人潮,朝abab横大楼内的一家名为“格美波”的咖啡店走去。蜘蛛脸告诉我那儿就是傲鹏成员聚集的地方。“格美波”是一家厚木门上嵌有生锈铆钉的咖啡厅,位于一栋有七层楼高的大楼一楼,店内陈设也是十足美国南部风格。走在刷了油漆的木头地板上,鞋底都仿佛要黏在地上了。 一走进店内,便看到五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望向我,但并没看到那有蜘蛛文身的年轻人。我避开他们聚过来的视线,在吧台一角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装模作样地点了一瓶黑啤酒,这个时候我还真感觉自己跟个硬汉派侦探似的。啜饮了一口酸溜溜的啤酒后,我向同样戴着傲鹏棒球帽的店长问道: “我是一家服装杂志社的专栏作者。我想找人打听一下已故阿利的故事,这该找谁呢?” 话刚出口,我就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座雪山。他一句话也没回,而且更可怕的是,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见没有回音,我硬撑着继续说道: “他的忌日那天,我和他父亲南条靖洋先生在艺术剧场认识的,在那里也见到了他儿子明洋。如果能从这里采访到些什么,我希望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这时一个坐得最远、蓄着墨西哥人的八字胡、一脸拉丁裔五官的黝黑帅哥开口了。他问道: “什么杂志?” “street beat。” 虽然不是什么名牌杂志,但这本街头服饰杂志最近发行量正急速上升,大部分超市架上都看得到。他听了说道: “那本杂志我常看。那本杂志最有名的专栏就是“城邦讲述”吧。你就是真岛诚吗?” 想不到他竟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下采访该有戏了,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然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对我说: “你的专栏写得很精彩,我们很喜欢看,但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帮你。而且你不许报道任何有关阿利大哥的事。那是我们以前的疮疤,报出来只会造成我们的麻烦!” 想不到会是这一种情况,吓了一跳的我赶紧用黑啤酒的泡沫润了一下嘴唇,说道: “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吧,你们上野帮全体的决定又是什么呢?” 五顶傲鹏棒球帽的帽沿仿佛五张鸟喙般一同指向我,十只眼睛的视线把我盯得浑身刺痛。那个墨西哥帅哥又说道: “不要再和我们讨论任何与阿利大哥有关的事。如果你还想写,那就滚出去!” 对方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当然不能再逗留下去。虽然杯中的黑啤酒没喝几口,但我还是下了高脚椅。反正我最讨厌喝黑啤酒了。 采访是扑了个空,但收获还是有的。我再迟钝也还是感觉到利洋的故去背后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 既然人都已经到上野了,那我是不会轻易撤退的,我决定再多撑一下。我在电玩店与高架铁路桥下迷宫般的商店街中游荡,一看到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小鬼就上前搭讪。 向这些街头帮派分子搭讪,远比向冷美人搭讪难度高。想想也是,就连那个对自己的专栏颇有好感的墨西哥帅哥,不也是一被问起第一代头目的故事,就临阵退缩了吗? 尽管美国街区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街头也像沸腾的开水一样,但这些帮派分子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表情立即降到了冰点。我四处晃荡了四小时,问了好几十个人,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太阳下山,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车站,上野公园上空已是一片毫无热气的橙色夕阳。我站在拥挤的山手线车厢里,用手紧紧握着拉环,当我看到外面的夕阳余晖时,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斗志! 管他呢!既然有如此守口如瓶的内幕,那我就要将它揭出来,即使文章写不好,但是像水中鱼儿般在街头悠哉游哉地闲逛,我可是最在行的! 我或许是个傻子吧,放着一无所知的开心生活不过,却要自寻烦恼。 ◇ 我仍然保持原来深夜在池袋散步的习惯。由于心事加重,我每次散步的时间拉得更长了。艺术剧场后头的露台,在忌日隔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束花或一根蜡烛都没留下,仅剩下些许溢出的蜡汁依旧残留在大理石地砖上。据说南条大叔曾为此与剧场管理员疏通过关系,不然的话,忌日那天也是不允许他们在这里搞那种活动的。 那天露台上破天荒地没有人喝酒,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看到了栏杆旁的她。只见那个身穿看起来暖烘烘的白色羽毛夹克的女人正将花束放向露台上。 她弯下身时的表情很痛苦,这女人应该是有孕在身,而且从明显凸起的肚子看来,应该没多久就要生了。想必也曾是上野那一帮的女友吧。只见她双手合十,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祈祷着什么。我从后方悄悄向她招呼道: “你认识阿利?” 她有些慌神地剧烈回过头来。这个女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从优雅的气质看来,她不像是哪个帮派的大姐大,倒比较像在丸之内沿线上班的职业女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存心吓你。只是我最近正到处寻找阿利的资料呢。” 她朝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轻声说道: “先生,我不太清楚。请问这位阿利先 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被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除了那位大叔,我还没从任何与阿利曾有过直接接触的人身上探听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感觉他应该是很受上野帮成员敬重的。” “是这样吗?”女子嘴里呢喃道,接着也不跟我打招呼,便朝丸井方向走去。我低头俯视着眼皮底下的花束,这女人年龄和上野帮的前头目年龄差不多,难道他们的生活曾经有过什么交集? 看来这些死过人的地方真是特别,它们总能吸引形形色色的人前来瞻仰。要是我死在西口公园,也会有人带着花束来祭拜我吗?可以肯定的是,崇仔和猴子二人肯定会带大得吓人的花束来,但再想下去,名单里竟没有半个有气质的女人。 看来我现在还是不能丧命的,不然也太不合算了。 ◇ 我接连三天都到上野去作调查。这一天由于店里从一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搞得我直到日落时分才抵达美国街区。由于主要街道上人潮汹涌,我选择沿京滨东北线与山手线铁路高架桥之间的昏暗小巷移动。 这时一家串烧店沾满厚厚一层油渍的门帘掀了开来,四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从店里现身。他们在仅有两米的巷子里一字排开,挡住了我的去路。对方终于开始采取行动了。我朝最中间那个最凶的家伙问道: “看来你们终于愿意和我聊聊了?” 这家伙只穿了一件尼龙运动夹克,而一条文身龙则从肩膀一直绣到手掌。他听了我的话,一脸嘲讽地回答: “聊,聊什么?我们是要你以后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明白了吗?明白了的话就立刻给我回头吧!” 开什么玩笑,在这种时候还让我回去,难道我那几天就白废工夫了吗?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非得让这些小鬼把阿利的秘密告诉他老爸不可。 我放松筋骨,做战前的准备。四对一的情势是对我不利的,但我不能就此认输,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我先对他们说道: “我是不可能照办的。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请你们先尝尝我的拳头吧!” 对在街头混的混混来说,暴力好比正式交涉前的见面礼。不管在哪个世界里,见面礼都是少不了的。听到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除了那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依旧双手抱胸,剩下的三个全都不知在吼些什么地朝我冲来。 第一个出手的家伙一看就是个经验较嫩的小孩,大概还在念高中吧,这小子染着通红的短发。他出手就是一拳,但动作却很慢,我一看就知道他想打直拳。我朝右闪了半步,猛然转动膝盖和腰。上半身与成九十度弯曲的手腕伴着惯性疾速挥出。我挥出了一记右勾拳。我虽没学过拳击,但这一招往往使我出奇制胜。 拳头没碰到任何抵抗,就攻向了对方未设防的腰部,只见这位红毛仁兄缩起身子当场晕倒。另外两个一看,全都皱皱眉头,第二个家伙有些夸张地掩住腹部朝我冲来。我微微弯下腰,装做还要击出一记勾拳,一等他过来,我立即就变招,拳头直冲他那帽沿下的额头。只听“叭”的一声,这家伙的鼻头已跟个被砸烂的番茄般血红血红的了。 正当我得意之时,却不曾想第三个家伙的拳头已经光临了我的脖子,这回我再避不开了,虽然我绷紧脖子上的肌肉承受了这一拳,但左侧脑袋的一击却使我两腿发软地倒了下去,只见第四个人,也就是那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扬扬得意地准备向我击出第二招。我又挥出一记右勾拳,但这时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对他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接下来的三分钟,我简直快被他们给打扁了,最后整个人都瘫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只看到铁道桥上方的天空是既冰冷又清澈。我痛苦地喘息着,感觉周身发烫。今晚铁定不会好受了。反正也够本了,我已经照计划把两个家伙打得够呛,这对缺乏体育训练的我来说,已经是不错的表现了。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喘着气说道: “喂,给我听着。给我滚回去,别再出现在上野,不然的话有你好看。我喜欢读你的专栏,但不喜欢看见你。以后要是让我看见,还会像今天这样招待你。听懂了没有?这是咱们傲鹏一致的决定。” 说完这番话,上野帮的家伙很快就消失无踪。原本兴高采烈地捧着串烧盘围观的醉汉,这下也纷纷钻进门帘走回店里。串烧店的老板不悦地对我呵斥道: “还赖在地上不走,难道想警察来带你走吗?” 这还用他说,我当然知道要走,在心里把这些看热闹的人都骂了一遍之后,我靠着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步履蹒跚走到了浅草大道拦了一辆出租车。 明天还得再来。 ◇ 当晚迷迷糊糊就混到天亮,不敢睡得太熟,这种状态搞得我身体像僵尸一样臃肿。一大早我就叫了爵士出租车,准备搭车往返池袋和上野。 虽然大叔劝我这段路搭地铁要来得便宜又迅速得多,我还是表示非搭他的爵士出租车不可,并请他下午两点到西一番街来接我。看起来对我一点都不关心的老妈又在痛骂我没出息,但我根本不痛不痒。反正我自己知道这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最疼爱我的。 一台白色的出租车停到了我家店门口,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大叔从里头走出来时,老妈两眼差点没变成心形。恶心死啦。雅痞大叔一看到我的脸便高声喊道: “阿诚,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我现在满脸都是淤伤,右眼上方还有一道一点五厘米的伤痕,想说没事都不行。被几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轮流当地毯踩,不变成这副德性才怪。坐进出租车后,我才跟大叔说道: “是被上野那帮人打的。今天我要去找傲鹏的头目聊聊,所以不好意思,也拜托南条先生帮我这个忙。我觉得他们似乎极力想隐瞒什么关于阿利的事。” 坐上后座后,我拜托他放点振奋人心的音乐。大叔理解地点了个头,在开车的同时,去按了一下音乐键。他放的是迈尔斯乐团充斥着电子乐器音效的后期作品,我们就这么在音量惊人的音乐伴奏下,踏上了前往上野的复仇之旅。 ◇ 车子一停在“格美波”门前,我就独自走进了店里。看到一脸淤青的我再次出现,原本嘈杂的声音马上安静了下来。穿着运动夹克的绣龙文身的家伙也坐在吧台上。见我进来,便一脸不耐烦地朝我说道: “你苦头难道还没吃够吗?” 我用下巴指了指门边那扇木框的窗户。尽管脖子一扭淤青的部分就疼痛不堪,但我还是装做像个男子汉般忍着痛说道: “今天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们帮派第一代头目的父亲这回也跟着我来了。我知道你们傲鹏隐瞒关于阿利的事,若还是不愿意松口,我就去把南条先生带上来。怎么样?是要和我一个人说,还是要我带他父亲进来?要是听懂了,马上给我联络你们第三代头目!” 那运动夹克一脸困扰,他朝我叫道: “我看你这家伙一无所知,却要在这里无理取闹。算了算了,我就去跟我们头目说一声吧。你在这儿给我等着。” 说完他就掏出手机向店铺后走去,而我到柜台那点了一杯上次没喝几口的那种黑啤酒。虽然浑身是伤时饮酒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但我要装装硬汉就得来杯黑啤酒。 身穿尼龙运动夹克的家伙回来后向我说道: “林太郎大哥说十五分钟后会来见你。不过他说只能跟你一人见面,所以别让南条大叔进来了。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说完他就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然后要了一杯和我一样的黑啤酒,小小抿了一口,然后仔细端详起我的 侧脸。 “看来你还真被打得够狠的啊?” 我动着比平常厚几倍的嘴唇朝他笑道: “没错。这就是那些爱搞夸张勾当的人的杰作。” 我们俩凑着酒杯干了一杯。酒杯发出一声脆响。 ◇ 十分钟后,我和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步出了咖啡厅。在离开咖啡馆之前,我拜托车里等着的大叔再多等一会儿。 我们俩就在弥漫着过年前气氛的商店街里走了起来。美国街区中央大楼是一栋小店密布的商住两用建筑,宛如一艘军舰般矗立在美国街区的正中心。 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踏上舰首的阶梯,领着我走到了最高的一层楼。这里摆着几张木制长椅,以及那种投币的游戏警车和消防车。都是些儿童游乐器材,看来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屋顶游乐园。 木制长椅上坐着一个个头小但感觉如利刃般敏锐的小鬼。我一走近,他便站起身来跟我打招呼: “我就是傲鹏第三代头目,长居林太郎。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也拜读过你的专栏。” 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的木制长椅上坐了下来。这种长椅椅背上印着森永牛奶厂的广告,由此就可以看出这长椅年代是多么久远。运动夹克把我带到后就自觉地走到走到阶梯那头,以免听到我们聊的内容。我对林太郎说道: “抱歉了,但我确想知道你们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我这么做有两种原因,一是因为我个人想搜集些资料,另一个原因是受了他父亲的委托。为什么你们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口风就紧得跟什么似的?” 林太郎默默俯瞰着栏杆下头街区上缓慢移动的人潮,接着才转过头来回答: “大叔对你说了些什么关于阿利大哥的事?” “他告诉我,阿利是他惟一的亲人,生前待人很和善。” 林太郎微微笑着回道: “他说得也没错。不过,他的和善也仅限于讨他喜欢的成员,阿利大哥对他不喜欢的人可是十分残酷的,就连曾是他左右手的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也吃过他不少苦头。他不光对他不喜欢的成员狠,而且对其他帮派也心狠手辣,所以帮里帮外的人都对他畏惧三分。要是惹毛了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狠招,而且没人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毫无预告地大动肝火。在他主事那段期间,傲鹏里头的气氛随时都是一片紧绷。大叔说他和善,有时候他确是无比好心。比如说我妹妹住院时,他探病来得比谁都早,送的花都快让病房的桌子摆不下了。” 难道利洋还有不为亲生父亲所知的一面?不过,我泡妞时的嘴脸也从没让老妈看见过就是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话是这么说。”林太郎转过脸去,继续说道。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次阿利大哥为了惩罚一个不听使唤的家伙,竟然把他背上的皮肤割下来了。当时他拿着一把没磨过的刀,从那家伙身上慢慢地割下一块明信片大小的皮,围观的人里头有好几个看得都吐了出来。 我听了简直说不出话来。原来世上还真有如此狠毒的怪物。林太郎抬起头来,以傲鹏棒球帽帽沿下的双眼望着我问道: “而且,你应该不至于打女人吧?” 我马上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向他回道: “难道阿利会?” 林太郎耸了耸肩,举头望向美国街区的上空。 “对。尤其是和他同居的晴美大姐大,更是常被他修理得很惨。每当这种时候,志浩大哥就出手劝阻,所以连他也常遭池鱼之殃。” 我来时的那种凌人盛气这时已全然都没了。这时只听林太郎语调悲怆地继续说道: “傲鹏原本就是个强大的帮派,但让我们的势力扩大到今天这个局面的,其实是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让利洋大哥继续主事下去,傲鹏可能早就瓦解了。如果傲鹏瓦解了,我还能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这下我也只能举头眺望美国街区乌云密布的上空。林太郎说道: “阿诚,这些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了。若你还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就直接去问晴美大姐大吧。我给她先打个电话,我想她应该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说完这些,他拍了拍灰色工作裤,然后站了起来。 “等到你知道真相之后,想怎么运用就是你的自由了,不过,告诉那位大叔时可千万得小心点。我想你也不愿意让他再造成二度伤害吧?” 我也站了起来,和林太郎并肩倚在栏杆上。 “我知道了,只是很抱歉因此而给你们造成的麻烦。” 这位年轻的第三代头目这时才第一次出现一丝笑意。那些混帮派的女孩子要是看到这一抹笑容,肯定会全被迷昏了。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的右勾拳挺厉害的。希望你把这件事搞定后,经常到上野来玩。我们也可以聊聊池袋帮派有哪些手狠的高手。” “多谢夸奖,我会来的。” 我微笑着紧紧和他握了个手道谢。等我再下阶梯,却发现那个运动夹克已经不见踪影了。 在走回美国街区的路上,我心里是郁闷不已,事情居然是这样的,那我该如何向大叔说呢? 看来,得先保守秘密,在告诉他真相之前,我得去找一个人。那个曾离利洋最近,还与之共同生下一个孩子的女人。于是我在走向爵士出租车的时候,按下了林太郎给我的那个号码。 ◇ 电话通得很顺利,晴美和我约定在西池袋的幼儿园见面。她说她那时正好打完工,要骑自行车去接孩子。当她听说我和明洋爷爷在一起时,便有些高兴地说,要是明洋看见爷爷,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出租车在混乱的大马路上朝汤岛的方向右转。大叔看了看我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是事情谈得不顺利吗?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整个人往车座上一瘫,疲惫地说道: “噢,没什么,有点累而已。能来点安静的音乐吗?” 大叔点了点头,车里顿时响起喀喳喀喳的玻璃杯互撞声,然后是沉静的钢琴声。这首曲子很有名,就像我这种对爵士乐基本无知的人也知道这是比尔?伊文斯的三重奏《献给黛比的华尔兹》。我静静地徜佯在音乐声中,一路用了半个小时,我和大叔基本没讲几句话。 我眺望着大楼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都市核心区风景,沉静地聆听钢琴声。音乐配上东京冬日枯木与灰色的天空,显得无比谐调。 ◇ 在我的要求下,爵士出租车开到了位于西池袋五丁目的金华堂旁的健康幼儿园。出租车在门外停下后,我们俩便在车内等待晴美到来。南条隔着车窗,深情地望着在园内忘情嬉戏的明洋。可能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园里玩耍的孩子没有几个。大叔一边看着,一边沉静地说道: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阿利也曾经跟明洋一样天真,可是到头来还是不知不觉就成了个混混。阿诚,你可不要跟阿利一样,那会搞得你老妈掉眼泪的!” 虽然现在我家常被搞得掉眼泪的是我,但听了南条大叔的话,我还是默默点了个头。我试着想像自己还认为世界只有溜滑梯、荡秋千和沙坑的童年岁月是什么模样,但我已经到了想不起这些事的年纪了。 过了一会儿,便看到晴美骑着自行车从马路那头过来。一看到她,南条大叔便打开车门走出了他的出租车。他对我说道: “坐在车里太久了真是有点憋得慌,让我出去舒展一下身子吧。你们俩可以在车子里聊,暖气是开着的。” 南条在车外和晴美聊了两 三句,随后晴美便坐进车内后座来。我往内侧移了移,为她腾出一个位子。 “很抱歉突然把你找来,我已经知道了大致上的情况,是林太郎告诉我的,现在我只有一个疑团了。当然,你并没有义务告诉我,所以你若不愿详细回答也没关系。可以吗?” 晴美抬起她那蓬松的头发看了看我,等着我提问题。我感觉晴美和利洋年龄是相仿的,所以今年应该是二十六岁上下。看来生活已经把她搞得疲惫不堪,脸上的化妆品似乎都是从大荣超市或是伊藤洋华堂买来的廉价品。尽管如此,昔日的美丽面影还是仿佛日落十分钟后的天空般依稀残存。 “明洋并不是利洋亲生的,而是第二代头目志浩的孩子。对吗?” 我话刚说完,晴美的表情就紧绷起来。她不再看向我,而是将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所及,是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倚在幼儿园的栅栏外,栅栏内的明洋正兴奋地向心爱的祖父炫耀他刚捡到的一片他手掌大小的枯叶。晴美脸上泛起一丝柔和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没错。这孩子是志浩的。志浩为了救被打的我,常常也连带着被他揍。阿利发起脾气来就像台风似的,不管对男的女的,还是小孩通通绝不手软。我们俩因为同病相怜,常在一起互相安慰,过没多久就开始瞒着阿利私下相会了。” 这下我终于了解了。一提到阿利,傲鹏成员的口风就变得这么紧,全是为了保护第一代头目的名誉,并守住第二代头目夫人与明洋生父的秘密之故:这事估计上野傲鹏帮中大多数高层都知道吧。这时晴美问: “知道真相后,你打算怎么做?你是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家爷爷吗?” 晴美用试探性的眼神望向我。 “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隐瞒的。毕竟有的时候,有些秘密是不让人知道更好一些。” 晴美听完我说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又带着一丝悲怆的笑容说: “是啊,但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好。看到他那么疼爱明洋,我真想告诉他真相,同时向他道歉。但每到那时,我总是开不了那个口,那样的话对他太残酷了。” 我凝视着晴美的双眼。我竟莫名地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在瞒着我,但她的表情却是如此平静,这使得我不禁怀疑起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为了验证,我直接跟她说道: “我保证不会把这些告诉大叔。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吐不快的事,那就全告诉我吧。反正我们日后应该不会再碰面了。” 这时身穿被洗得松松垮垮的运动服的她,两眼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突然散发出吓人的光芒。晴美用也许只有太妹时代才有的凄厉嗓音叫道: “你怎能明白?今后的数十年,我都得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看着我的孩子、他的爸爸、他的爷爷,只能回忆却不能说出来。哪可能跟你写文章那么简单?我想我的生活算是完了,永远没有截稿期、没有结尾,摆在我面前的只是血淋淋的人生。” 或许谁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许是以前的秘密,也许是当前的打工生活让她不快,总之,她似乎对生活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现在我知道,我不用再说什么,晴美自己就会把话全盘托出。在这个时候,即便在场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个人,她也会松口说出蕴藏心中的秘密。只听她用一种低沉而失落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想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但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诚,我现在把它告诉你吧。五年前,就是出事的那一天,我跟阿利说我想跟他分手,并且告诉他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阿利还没听完,他的暴脾气就失控了。他狠狠地打我,可是我从头到尾都两眼直视着他,不管他怎么打我,我都是死命保护着肚子忍受。打着打着,他可能也注意到我护肚子的举动,所以他停下来问我为什么一直抱着肚子。” 晴美的双眼圆睁,那里面仿佛即将刮起一场暴风雨,只见她瞳孔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澄澈深沉。我从她眼神中可以想像阿利当时是怎么问的,但对他的反应却完全无法猜测,因为通过这段时间别人的叙述,我发现这个阿利的很多做法和想法都是违背常理的。 “我就跟他说我怀孕了,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几乎要在出租车狭窄的后座发出一阵悲鸣。我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那阿利是什么反应?” 晴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见她已经是泪流满面,直望着空荡荡的前座。 “他听完就疯了似的冲出我家。当时我在立敦大学后头的一栋破楼里住。我知道这对他打击毕竟太大了,所以就担心地追了出去。其实第一个发现阿利倒在露台的就是我。报警后,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一直担心这是不是志浩下的手。” 我听完,转头看了看幼儿园栅栏外侧逗弄孙子的南条大叔,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怎么会生下阿利这样的暴君呢? “结果不是?” “对。我报警后第一个打的电话就是给他,他告诉我在神乐坂一个货车装货站。那一刻,我真的好踏实啊。后来阿利被救护车载走,到了早上不治身亡时,我虽然十分震惊,但同时也感到非常安心,心想这么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志浩会被阿利给杀了。” 说完,晴美挺了挺背脊,然后理了一下因骑车被吹乱的头发,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该去把明洋接回家了。” 转眼之间,她就已经恢复了一个母亲该有的表情,变化快得叫我有点不可思议。把该说的话说完后,她竟然能让那种如洪水般的感情戛然而止。 我想,此时她的心中应该已如池袋空荡荡的冬日一般空无一物了吧。 看来从她嘴里已经不可能再套出些什么了。晴美小心地打开车门,向幼儿园大门走去,一脸母爱笑容,抱起刚换好鞋子在门口等着的明洋。 一无所知的孩子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安全护栏,有了这个孩子,她还有什么心灰意冷的坎不能迈过去呢? ◇ 由于明洋进了出租车,使得原本寂静的爵士出租车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这种热闹把刚才的灰暗气氛一扫而空。而这下播放的音乐也已经换成了气氛欢乐的新奥尔良某铜管乐队的曲子。晴美的自行车被塞进了车尾厢,后座坐着晴美与明洋母子,我则移到了副驾驶席,在一种充满着家庭气氛的快乐里,爵士出租车在池袋的住宅区中悠闲徐行。 南条大叔想必真的很爱开车。他先开着车围着立敦大学绕了两圈,然后才往晴美母子住的公寓开去。这是一栋没电梯的三层小公寓。我去帮忙把自行车从后备厢中搬出,接着才离开停车场。而南条大叔则抱起有二十斤重的明洋飞也似的往楼梯奔去。晴美和我则肩并肩地在后面走着,当我们抬头朝楼梯上仰望时,明洋已经在上面欢呼雀跃了…… “晴美小姐,我收到了一些年礼,想……” 正在这时,居然有个人在我们背后说道。一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晴美竟然如受大惊般木然僵立。我敢说就连她复述告诉阿利她怀孕时的表情,也没有这时紧张。 晴美惶恐地以余光望向我,仿佛在确认我是否也注意到了背后这个女人。我装做没注意地默然回头。 公寓大门内铺着色泽明亮的茶色地砖,敞开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只贺岁的门饰。只见一个穿着围裙、身材高挑的女人,手提一只白色塑胶袋站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公寓大门的门廊内。我意想不到,她就是那个忌日隔天到露台献花的孕妇。 大概是把我的背影误认成志浩吧,只见她那气质高雅的脸庞一看到我霎 时变得一片苍白。 她那声音怎么带有一种愧疚感呢,难道带着水果给邻居送年礼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她朝我轻轻点头,致意道: “你好,我们见过面的。想不到你还是晴美小姐的朋友?” 晴美赶紧解释道: “不是啦,真岛先生是明洋爷爷的朋友。” 我明显感觉到晴美正用眼神向这女人示意些什么。看来我的疑惑和猜测是有道理的,问题的真正答案钥匙并不在晴美这里,而完全有可能是在这个女人身上。晴美没有完全说清楚,想必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吧。 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再追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无聊的问题: “晴美小姐,你能告诉我五年前你发现利洋倒地不起时,你还目击到什么吗?” 和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交换了好几次视线后,晴美才支支吾吾地回道: “这……是……没看到什么啦,都已经过了五年,当时的情况我也想不起来了。阿诚,你就停手吧,你也知道阿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最后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这个身穿格子围裙、紧张得浑身僵硬的女人听的。我知道现在晴美是不会再说什么了,所以我转而向那位孕妇介绍道: “我叫真岛诚,在西一番街卖水果。” 那女人开口闭口好几回,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 说完以后,便以一种死了心般的表情露颜一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家也住在西池袋二丁目。晴美小姐,请你把这些苹果收下吧!” 这回她的话里,没有了那种愧疚感。晴美有些惊愕地收下塑胶袋,然后用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看了看那个叫未佐子的女人,然后就不管我们地自顾自走上了楼梯。 而这时,未佐子也挺直了背脊,走出大门。 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跟大叔说再见就离开了那里,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而这时我的心态,竟跟晴美说的一样,恨不得立即把一切真相向大叔全盘托出,可是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 看来保守秘密也是一副重担啊,它这会儿就压得我走路都步履蹒跚。 ◇ 我晃悠到不远处的西池袋一丁目,进了西口公园。对我而言,到了那里就是倦鸟归了巢。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安全感。我在圆形广场找张长椅坐下,让四周的风景安抚我的心。 放松心情三十分钟,思索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之后,我又掏出手机,按下露台那面告示板上留下来的号码。我的手机里有两个那儿的号码,现在拨的是给官位较大的那个——横山礼一郎署长。 横山礼一郎署长小的时候是我的好朋友,但人家发展得很好,一路往上念,直到东大法学部毕业,进入警视厅后也是飞黄腾达。所以他现在跟我在一起喝酒时从来不要我掏钱。电话终于接通了,这位年过30的年轻署长用一种下班后的悠闲语调说道: “是阿诚呀。是不是又想找我喝酒去啊,告诉你,今晚甭想了,因为我得跟一个美如天仙的司法研修生去幽会!” 经历了那一场感情折磨,我已经没力气了,所以不理会他的玩笑,而是直接跟他说道: “拜托帮个忙,给我在旧资料里查一个人,只要5分钟就可以了。” 礼一郎立即严肃起来,看来他变脸的速度不亚于池袋黑社会老大啊,他问道: “是哪桩案子?” “五年前发生在艺术剧场后面的那桩凶杀案。我想知道那个第一目击证人说了些什么。” 署长装做很不爽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 “你怎么尽插手这些麻烦事?好吧,待会我给你打电话。” 电话挂断,我竟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来我的世界里,对好坏区分得很清晰,但是现在,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楚了。 我是一个过路者,但现在却出现了两个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秘密的女人,和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那我该怎么做呢,既不能毁了他们的生活,又想要让事件完满解决。 我该怎么做? 此刻我的头顶已是一片热闹的霓虹灯光,但坐在铁管长凳上的我心中却感觉很冷,我想要是被哪个行人见到,一定会以为这是新起的一尊公共雕塑吧。 ◇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了礼一郎打来的电话。 “喂,现然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啊,你这件事搞得我约会要迟到,要是这个女孩子我没搞到手的话,到时我就要你好看。” “知道啦,下次我请客好了。” “咦,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显得无精打采的?阿诚,你怎么了?” 唉,悲伤啊,现在的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除了身体上才被四个上野的街头混混围殴,今天心理上又白白接到两个女人送出的沉重得难以承受的秘密。所以简直可以说,我身心的创伤都已经超越忍耐极限了。 礼一郎见我这边沉默,以为没什么事,便开始向我宣读起他找到的资料来: “那你就听着吧。第一目击证人是上田晴美,那年二十一岁,是死者南条利洋的未婚妻。她当时的证言说,当时她在死者倒地的剧场后方台阶一带,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急促促地逃离现场。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打扮,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女子个子也很高挑,约有一米七左右。好了,资料上就写了这么多,够了吧?是不是查到什么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了?” 听完“女子个子也很高挑”,我的耳朵就已经听不进礼一郎后面的话了。一下子,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身穿白大衣的女人,没错,她的身高的确差不多有一米七。 见话筒里的噪音停了下来,我便知道礼一郎已经说完了,我想也没想就回道: “看来是我想太多了。那就祝你约会愉快。拜拜!” 那位相貌堂堂的池袋警察署署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没心思理会了,挂断电话,我就动作呆滞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般走回家去。 ◇ 隔天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新年的关系,所有老百姓花钱都很大方,所以我家的水果行生意好得不得了,搞得我恨不得再生出一副手脚来。当然,在这个时候跟老妈说出去一趟是根本不现实的,所以我终日无法脱身。 但我也不能因为这点生意就不顾阿利的案子啊!我抽空花了一点点时间打了个电话给南条大叔,约好在露台碰面。 打完给南条大叔的电话,我想了想,便觉得有必要再打个电话给晴美。因为有的事情必须跟她交代一下。电话里我告诉她我将和明洋的爷爷碰头,但她不必担心。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儿子正在高唱《坐火车》之类的儿童歌曲。晴美显然没有明白我说要她不必担心的意思,便问道: “为什么说要我不必担心?”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抵不上诚实的回答来得简单有效,于是我就老实地回答道: “也许都是我爱管闲事惹的祸吧,把原本不该打开的箱子给掀开了。所以,南条大叔那边让我用一个合适的方法妥善交代吧。从今以后也请跟以前一样让明洋好好当个爷爷的乖孙子。” 晴美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坐火车》的歌曲都已经唱到第二遍了,直到这时,她才轻声说道: “谢谢你。我也会向未佐子小姐转达你的好意的。” “那就拜托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有的时候真相并不一定要全部搞明白的。过年的时候,我会带着我家的水果去拜 年的。” 晴美再次向我道了谢。而事实上我觉得根本没做过任何值得她道谢的事,倒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安定因素。 因为打了两个不短的电话,所以心头便有些愧疚和紧张地投入到生意中来。而很奇怪的是老妈也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抱怨我,也许是因为我满脸淤青仍在坚持干活而有些担心吧。不过我知道,在这池袋西一番街,只要水果好看,我脸上是绿的还是红是不会有哪个客人关心的。 除夕夜,做生意的人是很难有清闲的,所以我们家的水果行也直开到新春晚会播完才打烊。一过午夜,便也要像模像样地过个年了,便叫了“天堂仙女”麦面店的外卖(因为在这个时候再自己做年夜饭是不现实的)来吃,可是每年一到这个日子,“天堂仙女”的外卖就会改用一次性塑料免洗碗,盛在这种容器里,即使是同样的面,口味也要打半折。老妈不愧是老到分子,还专程为我换了只家里的碗(据说这是一位陶艺家的作品,老妈在一些古怪的小细节上可是十分讲究的)来盛面,吃起来果然爽得多。 “祝您新年快乐。” 满脸淤青的我这么向她拜了个年,换上和服的老妈也在店里向我鞠了个躬,并以同样亲切的口吻向我拜年回礼。 二十年来,我家的年就是这么过的。 细想起来,我之所以还被人认为是一个有教养的小伙子,大概就是得益于这种教育吧。 元旦那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看了一整天大同小异的贺岁节目,也享用了从西武百货地下街买来的贺岁料理。但所有的这一切喜庆内容都无法磨灭我对利洋案子的思索。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该编什么理由去向南条大叔解释。说老实话,撒谎方面我可是行家里手,但在这个事情上,我的这种才能却一点也发挥不出来。因此我在编这个粉饰阿利为人的谎时,我莫名地感到心情万分沉重。 晚上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告诉老妈要出门一下。其实是去赴南条大叔的约会。 从我家走到艺术剧场大概只要五分钟左右。我先到那些花贩那买了一束白色百合,然后向约定地点走去。 大老远我就看到了露台。露台在这个夜晚又显得非常醒目,因为和我第一次见到大叔时一样,那些点点随风摇曳的烛光不能不吸引行人的目光。 许多因放年假而显得兴高采烈的行人带着酒意从露台旁走过,当然,他们是不会关注那个告示以及死在这里的阴魂的,毕竟,他们和他并无任何的交集。 而我呢?不正是一个偏离自己生活轨道,无意中跳入利洋的交集中的一个异类吗? 我把买来的百合堆到大叔的花束之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和第一次见面时买的一样的罐装咖啡。 南条大叔显然很高兴看到我,他调皮地抬起双眼看着我,并笑着说道: “你小子,看来还准备得挺全的嘛。” 看得出来,如果没利洋这档子惨事,他会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我默默地在大叔身旁坐了下来,不敢正视他,轻声说道: “我是心中有愧疚,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给您帮上什么忙。而且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看看我还被打成这副德性,想想都觉得不划算。” 这就是我为之后的叙述做准备而说的话。大叔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 “关于我家阿利,我也听过一些负面的传言。打从他念中学起,我就常去上野警署保他出来了。不过,只要是你所说的,我都相信。” 爵士出租车的司机说完便笑了起来,并把视线移向烛光。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会就回家去吧,盖上棉被好好睡一觉,明天一醒就什么都会忘了。” 就在我的内心两种矛盾心理在斗争和挣扎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听到了一声有如女神来临般的声音。 天啊,这是一个让我坦诚地说出一切的温柔之音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只听那声音说道: ◇ “两位晚上好。” 那声音沉静得好像一阵初秋的微风。 我连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羽毛大衣的女人,后头还站着一个上班族打扮的温和男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则是晴美。我目测了这对男女的身高,分别是一米七五和一米七。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捧着即将临盆的肚子深深向我们俩鞠了个躬说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这五年来,我每天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深怕真相哪天会被人发现。现在我决定了。那天晚上,把利洋先生推下阶梯的,是我。”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南条大叔的侧脸。只见他原本困惑的表情先是转为惊讶,接着又在视线落到她的大肚子上时转为同情。南条大叔问道: “我听不大懂。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明白吗?” 这回站在后面的晴美走了出来。也许她是刚去神社参拜回来吧,她身上依然穿着过时的套装,而上身还披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我向她摇头示意,但面露微笑的晴美完全拒绝了我的好意。她向南条微一侧身,坚定地说道: “那晚,是我向阿利坦承提出想和他分手。我一直不敢让爸爸知道,其实阿利在家里是十分粗暴的。我整天挨他暴打,身上的淤青一整年都没消过。即便如此,我还是碍于恐惧不敢和他分手,直到遇见了一个真正让我心仪的男人。” 南条显然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他那半白的平头几乎垂到了地砖上,嘴朝地面吐出了一句: “那个男人就是志浩吗?” 两眼望向前方的晴美此时已是泪眼婆娑,大滴的泪珠滑过黑色大衣,一滴滴落到了露台上。 “是的,就是志浩。志浩愿意聆听我倾诉一切痛楚,待我温柔体贴,就是到今天,他也从没出手打过我。如果换在五年前,任何一个不殴打我的男人,在我的眼里就算是够温柔的了。” 南条坐正身子,认真地朝晴美一低头,道: “原来是这样,真是对不起,我为我家那不孝子糟蹋你的行……” 话还未说完,突然大叔抬起头,用一种惶恐的眼神问道 “不过,明洋是利洋的亲骨肉吗?” 对于这个问题,泣不成声的晴美已经答不出半句话来,她只能拼命摇头。看来南条大叔已经完全明白了,只见蜷起身子来的他,身影似乎显得更渺小了。 “明洋他……明洋他真的不是我的孙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受此重大打击的大叔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伤感的情绪,转过头来以温和的口吻问道: “那么,这位小姐又为什么要把阿利推下去呢?” 未佐子看起来比什么都冷静,显然,她在来这以前已经下了相当大的决心,她已经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许,在场的众人中就数她最冷静了。她静静地说道: “我们说的,只是我们所看到的,也许这些说法会有些片面……” 依旧端坐着的南条大叔对于她的观点似乎也有些同意,便微微点了点头。未佐子见大叔点头,便继续说道: “那晚,即将结婚的我和我先生刚约会完,正前往出租车停靠处准备叫车回家。当时我俩站在这露台上聊天,就在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人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我先生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朝我先生一阵痛打,我试图劝阻,他却使劲把我推开,一拳又一拳地把我先生打得倒地哀号。我想呼喊旁边的人救我们,可是周围却不见半个人影。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劲撞向他。真的,当时我根本没想要害死他,我只是想把这残暴的 恐怖的头罩 池袋的夜晚,总是五光十色的。当然,我所说的五光十色,不仅是指七彩的灯光和颜色,更多的颜色,则来自于那些在街头“卖花”的人。只要你留心观察,每晚池袋地铁站北口前的宾馆街,就会发现那些来自世界各国正值花季的“名花”,在池袋,不论是来自俄罗斯、罗马尼亚、哥伦比亚、智利,还是其他国家的女人,彼此都守着自觉划分好的地盘各自“经营”。读者诸君中,想必也不乏常照顾她们生意的老主顾吧?想想也是,要是老没生意做,这些名花在零度以下的寒冬站一整晚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知道,卖花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呀! 但是,有的时候,人们却会发现池袋的整条街都会在一夜之间褪去色彩。原本五颜六色的街景,会在转眼之间变得只剩水泥的灰色与柏油马路的黑色。而原本充斥于街头巷尾的金、银、红、黄、紫,以及与金发十分匹配的鲜蓝,全都不见了。当然,对于那些不爱玩的人来说,这种色彩消失是不会引起他们的关注的,但对于那些爱玩的人来说,这种消失可会让他们感到非常不适应的。 就我所了解,池袋街头这种五彩的“名花”就有数十个,而这几十个我在夜里散步时都会看到的女人悉数消失,则是去年入秋时分的事。那晚我出门喝酒后,在归途中惊讶地发现除了宾馆街亮着几盏灯之外,其余地方竟黑咕隆咚一片,而且竟然没有一个女人站在街上。那原本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景象,这些只会以只字片语的日语朝来客大呼小叫的女人,没想到竟然悉数消失无踪。 我这个人虽然爱在街头瞎逛,但对“特殊行业”却并不熟悉,所以一时之间完全想不透这些女人都上哪儿去了。但我与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是有些交道的,里头有个罗马尼亚人就很和善,她常上我们店里买水果。这位罗马尼亚小姐曾经饶有兴味地跟我讲:“日本的水果看起来很好吃,但吃起来却没啥好味道,就和日本的女人一个样。阿诚呀,我们罗马尼亚的女人看起来、吃起来都是一样可口的呢,来试试吧?我会给你打折的。”说完,她还向我投来一个迷死人的媚眼。 我觉得她的话说得有点道理,并且我也有点被她的美貌吸引了,所以我对她的建议也有点心动。但可惜的是,在我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前她就已经不见了。虽然有点可惜,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她仍在哪个管得不太紧的地方好好做生意就好。 也许她从一个地方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损失什么,只是我那刚刚萌生的想法就此破灭,就当是为世界流通作茧自缚的贡献好了。 失去那位和善的二十六岁的罗马尼亚人后,在流莺消失得一个都不剩的春天池袋街头,我又遇到了一个十四岁的缅甸人。罗马尼亚人是个女的,但这位缅甸人则是个男的。不过他们两人做的生意却是一样的:卖花,也就是卖春。 ◇ 有时没事的时候我也想,与其这样闲着,还不如把我这无处发泄的青春也给卖掉算了。 这一天,我蹲在铺着防滑地砖的人行道上,用水果刀将有伤斑的凤梨去皮切块,这种凤梨如果不这样卖,那可就只有扔掉了。三月中旬的阳光非常和煦,我的背被晒得暖烘烘的;我手里这把老爸留下的水果刀,切起果肉来简直就是在切水。这让我想起双子座兄弟开的那家拉面店里用来切白菜的老菜刀,那也是他们老爸留下的。 变成茶色的烂果肉一块块被我扔进纸箱里。就在我切好准备伸手取竹签时,那个缅甸小鬼仿佛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 只见他一张黝黑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而那圆滚滚的脸颊,看起来也是十分柔软。他身穿折扣店里甩卖的那种一件只要三百八十日元的化纤长袖白衬衫,配着中学制服的黑色长裤。衬衫里头是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长袖t恤,一看就知道全是廉价商品。只见他毫无戒心地直朝我傻笑,真让人怀疑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傻笑了好一会儿,他又以一种小鸟般的嗓音问道: “大哥,请问你这纸箱里的东西是不是要扔掉的?” 他讲日语时口音怪怪的,听声音就知道来自某个东南亚国家。我望了望那果蝇成堆的烂果肉,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呀。” 男孩有些羞怯,小心地问道: “那么,能不能把它们送给我?我想拿回去让妹妹们吃。”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羞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断挤出笑容来讨好的男孩。只见他脚下穿着那种把那赫赫有名的勾勾logo缝错一个字母的假耐克球鞋。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对他说: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嫌弃,那就全拿去吧。” 男孩在胸前合掌,朝我微微低头一拜,仿佛我就是那个上了金漆的佛像一般。 “太感谢您了。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我随口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男孩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几次,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 “下次我再去庙里祭神时,我会顺便为阿诚先生祈福的。谢谢您了。” 说完,男孩就抱起四角被里头溢出的果汁染得黑黑的纸箱,也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就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便又开始做起我的营生来。 根据有关统计,丰岛区的人口到今年元旦为止约有二十五万人,其中十人里头就有一个是外国人。这个小男孩,看来以后是没机会再问他的名字了。 ◇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孩居然在第二天又到我们的店里来了。他依然穿着那套衣服,羞怯地在店门口傻笑。难道他不用上学吗?我有些不耐烦地问: “喂,今天又有什么事啊?” 男孩显然是受惯了这种呵斥,他再度向我合个掌回道: “我妈妈特意差我来向您道谢,顺便……” 只见他直盯着自己脚下裂开的鞋头,面有难色地继续说道: “……再看看今天能不能再拿些香蕉回去。真的很对不起,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 他那诚实的样子逗得我不由地笑了出来。环视店内,我看到了在我脚边一大堆染上黑死病快要烂了的菲律宾香蕉,我把它们标价一串五十日元出卖,其实也就是等于白送了。 我有心送些给他,但还是想跟他开个玩笑,便朝他合掌膜拜,感觉连自己都要变成一个虔诚的小乘佛教徒了,还说: “我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难道连五十日元都没有吗?” 男孩听了摇着头回道: “五十日元?有是有,可是不能用啊。好吧,那今天就抱歉了。” 显然,他以为我不愿意给他香蕉,便道歉准备离去,我赶紧朝那男孩喊道: “别着急走嘛,你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 矮个子男孩一听到我的问话,就知道又有戏了,便高兴地马上回过头来,表情显得豁然开朗了起来,他那小鸟般的声音又高声地说道: “我是从缅甸来的,名字是沙雅?索森奈。” 我听完,便笑着点了点头,把脚边那一大堆码得很高的快烂的香蕉一股脑倒进白色塑胶袋里,递给了男孩。 “好了,沙雅,拿去吧。”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来自缅甸的少年竟没有去接那一袋香蕉,而是在西一番街肮脏的人行道上跪了下来,双手合掌虔敬地朝我磕起头来。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礼了,一时间,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做了。 路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便纷纷绕道而行。 男孩叩完头,便起来接过塑胶袋,然后朝西口五岔路的方向 离去了。 目送男孩走了以后,我转头回到店里,没想到老妈向我摇头说道: “阿诚,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该不会想把最值钱的哈密瓜都免费送给他吧?”我朝这毫无慈悲心肠的笨女人合了个掌,笑着对她说道: “不过是五十日元一串的烂香蕉罢了。就当是到寺庙里上了香油钱。就算到寺庙上香,恐怕花的钱都比这多呢。再说他还会顺便为我们祈福呢!” 老妈好像看外星人一般用冷酷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儿,接着便爬楼梯上二楼看她的电视去了。 看来宗教信仰还真不容易受到别人的理解。 ◇ 从那以后,我就会多起一个心眼,只要是那些没卖相的水果,我都会先不经意地检视是否还能吃。不管是有点坏的凤梨和香蕉,还是没卖完的草莓或是被压扁的柳橙和柠檬。我全都把它们收起来,反正对这些水果来说,与其当垃圾扔掉,还不如让沙雅家人吃掉呢。 我事先将这些果香四溢的塑胶袋准备好,等待着男孩到来。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五小提琴交响曲,曲名好像就是《春天》。对于这位伟大的乐圣,我并不喜欢他后期那深奥复杂的名作,反而对他那些早期和中期的作品更崇拜。论到交响曲,我最喜欢的则是三、四、五号。 这些曲子都是贝多芬在三十几岁以前写的,所以充满了年轻气盛的霸气。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最大的享受,所以我经常在肮脏的池袋街头静静地坐着,而心神早已跑到了充满活力的艺术世界里。 在屋里坐久了,便想到店门外去晒晒太阳,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沙雅从车站那头走来。不知何故,他这一次却低着头,似乎刻意避免看我们家的店。我赶紧走回店里,把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塑胶袋从冰箱里取了出来,接着回到人行道上开玩笑地合掌朝他喊道: “沙雅,快来,今天我可替你准备了四种水果的豪华拼盘呢!” 我原本以为这缅甸男孩会很高兴地奔过来,没想到他却抬头拼命以眼神向我示意些什么:先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见我不理解,又用视线指指走在我和他之间的一个貌似上班族的男人的背影。只见这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手提一只薄薄的公事包,正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从我身旁走过时,沙雅悄声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谢谢您。我要等事情办完后才能过来拿。” 匆匆说完这句话,沙雅便追上没停下脚步的西装男人,转了个弯走上了浪漫大道。走到转角处时,还偷偷躬身向我道了个歉。他走上的那条路是什么地方,在这一带住了二十几年的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里就是池袋二丁目著名的宾馆街。 夜莺和牛郎聚集的地方。 此刻我的心理只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我凭直觉就猜到了真相。在这一带长大,这种直觉是天生的。沙雅逃了课,而且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肉体。 看来他说自己家很穷并不是开玩笑的,他家的境况一定超出了大多数日本人的想像。 没有任何奢侈的消费目的,也没有远大的奋斗理想,他出卖自己十来岁的稚嫩身体,恐怕就是为了让家人有口饭吃吧!而我呢,却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呆立在水果行店门外,任凭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里溢出的烂熟果香熏着我的鼻头。 ◇ 我等到晚上也没见沙雅到我们店来。于是那些水果就被扔进了垃圾桶。而且过后的好几天他都没来过,随着春天的深入,气温越来越高,店里水果的损耗也越来越多,任何一家规矩做生意的水果行,都会把起码两三只塑胶袋的货扔掉。不管沙雅有没有来,我每天都会将准备送他的几袋水果冰在冰箱一角。 就这么平淡无奇地度过了一个礼拜,到第二周的星期一,他终于穿着一件薄得可怜的白衬衫来到店里。这次沙雅一走进我家店里,并没有再朝我傻笑,而是径自指向那种整盘(一盘五颗)出售、标价八百日元的加州柳橙。我朝双颊羞愧得泛红的他说道: “沙雅,不必勉强啦。你不是没钱吗?” 沙雅点点头,张开了手掌,上头是一张折得皱巴巴的千元钞票。我不能再说什么,不然对他也是一种不尊重,于是把闪闪发亮的柳橙装进塑胶袋里。 我在装袋的时候还不由得思索起全球化经济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这些有着光鲜外表的柳橙栽植在美国资本经营的大农场里,由墨西哥移民采收,再由身为日本人的我卖给这个来自缅甸的男孩。其中两个国家很富裕,而另外两个则十分贫困。两个贫困国家的国民要用那满含辛酸的劳动过程获取生活的权利,而两个富裕国家的人却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渔翁得利。 收下沙雅出卖肉体的灵肉钱,又把零钱找给他。接着我再从冰箱里取出两袋卖相不太好的水果,并朝在里头看电视的老妈喊道: “老妈,我要出去办个事,请你出来看一下生意吧。” 老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沙雅,点了个头后,再度将视线转回电视上。这时她的声音又从电视那边传来: “那些哈密瓜也快坏了,一起拿些去吧!” 我高兴地照着老妈说的做了。沙雅朝老妈合掌膜拜。虽然我没有跟着合掌,但还真希望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能在日本流行起来。这样一来,或许大家就会在这种相互尊重提携的气氛里忘记经济不景气引起的烦恼了。 ◇ 我帮沙雅提着水果,和他并肩走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许久,我朝这个只有我肩膀高的小男孩说道: “沙雅,咱们可以一起聊聊吗?” 沙雅以胆怯的眼神看了看我,默默点了个头。 我带着他朝穿越水木街与池袋车站西口圆环后的西口公园走去,三四分钟就到了这里。一群群下了班的上班族从春日夕阳映照下的广场走过,每个人的两眼都只望向前方几步距离的东西,对于周遭随处可见的新叶和景致,没有一个人会给予关注。 而在我看来,这些漂亮的叶子跟一群聚集在一起吃饵的小鱼一样,似在游动,又似静止。沙雅和我并肩在长椅上坐下,我沉吟了一会儿,便问出我最想问的问题: “你不用去上课吗?” 沙雅低头呆望着广场上的地砖。 “差不多一半时间没去吧。” “中学是义务教育,不去上课恐怕不行吧?” 沙雅抬头看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在这时,一辆用高音喇叭高喊着把外国人赶出去的右派宣传车正缓缓从车站前驶过。看着宣传车开过去后,沙雅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你说的这些班里的老师都说了很多遍了。” 他说的这些话弄得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于是语调不由变得粗鲁起来: “那么,不在学校的另一半时间,就用来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吗?” 沙雅依旧坐在长椅上,身子越缩越低,背脊弓着,把双肩跟个虾米似的垂下,静了片刻,才淡淡地回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得赚钱呀。我九岁起就做这种工作了,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虽然偶尔会碰到一些可怕的事,但我都习惯了。再说我们伴游公司在付钱方面倒是很痛快。” 有好一阵,我俩都沉默在那里,只凭着温暖的春风吹过。我凝视着在夕阳下闪烁的原色霓虹灯光,沙雅则是呆望着公园四周的大楼墙面。好久,只听耳边传来沙雅如小鸟般轻柔的声音: “三年前我们来到日本,那时我还以为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天堂呢。我看到这里的晚上明亮的夜景,心里就一阵兴奋。而且这里既物质丰富,又没有缅甸内战那种军事和宗教的对立。但是后来我 发现不管到哪里,其实都会有它的黑暗一面。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地球上是没有天堂的。” 我回过头来看着沙雅,只见粉红色的霓虹灯把沙雅黝黑的脸庞映照得通红。 “说得有道理,池袋虽然不是天堂,但这里也是个法治社会。你知道吗?那些利用你卖春图利的家伙都犯法了。卖春在日本原本就是违法,而不管买的还是卖的,只要牵涉到未成年的孩子,罪就更重了。你如果不愿再出卖自己的身体,还是有办法可以自由地回到中学上课的。沙雅,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其实从我出生至今,有哪件事是我真心想做的呢?就像我现在的这份工作,干不干能由得了我自己吗?” 沙雅说完这番话后又沉默了下来。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炸雷般的信息,一个小男孩,居然从九岁开始就出卖自己的灵肉,谁能想像呢。看到我心情也和他一样忧郁起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为了让我高兴一些吧,沙雅突然故作轻松地朝着那些大树大喊一声,然后从制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机,朝我说道: “阿诚先生,今晚到我家吃个饭好吗?如果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向我妈说一声。” 我惊讶地看着他手里那款目前最新型的折叠式手机,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说自己很穷,怎么还买得起这种手机呢?” 沙雅边按着通话键边回答道: “哎呀,这是伴游公司为了方便联络而发给我的个人电话。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买得起的,再说我们全家也只有我一个人有呀。” 电话通了以后,就听到沙雅用一种柔软的语调向他母亲说了些什么,而那些语言是我完全听不懂的,这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这世上无论哪个国家的语言,母子对话的时候气氛居然大同小异。 沙雅一合上手机,便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说道: “我妈说没问题。阿诚先生,走吧!” ◇ 我们两手提着装满水果的塑胶袋,走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的街道上。穿过川越街后再走二十分钟,虽然区域标注的地址仍是池袋本町三丁目,但我们已经走进了东上线的下板桥车站附近的住宅区。沙雅家就在这里的一栋木造公寓里头,从老旧的外观看来,屋龄应该有四十年了。玄关一侧放着公用的鞋柜和信箱,后面则是一条昏暗的走道通向各处,两旁排列着一扇扇木制的拉门。来到走道上倒数第二户前时,沙雅推开了拉门,门喀啦喀啦地滑了开来,还听到一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微弱门铃声。我说声打扰了,便跟着走进了门内。 屋内约有六个榻榻米大,正中央放着一张恐怕在古董家具店都找不到的矮圆桌。圆桌周围围着一对年过三十五的夫妻和两个小女孩,个个都一脸微笑地望着我。屋子里摆着电视和收音机,都是最老式的那种,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沙雅隆重地向大家介绍我道: “这位就是池袋车站前水果行的真岛诚先生,我带回来的水果都是他给的。阿诚先生,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沙雅以手掌指向父亲,高兴地笑着说道: “这是我爸爸沙吴、我妈妈蒂温、上小学六年级的大妹妹彤姆、五岁的小妹沙玛。” 每个人被介绍到时都在胸前合个掌。我只好呆呆地立着,傻傻地朝他们点头。沙雅家虽然很穷,但总体感觉还是比较幸福的。惟一让人起疑的只有父亲沙吴。不知何故,沙雅这个爸爸似乎怎么坐也坐不好,不仅不断改变着姿势,手脚还像个病人般颤抖个不停。 我把装着水果的塑胶袋递给长得还算漂亮的妈妈,接着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这下整户公寓就全被挤满了。蒂温走到拉门边约半个榻榻米大小的厨房说道: “真岛诚先生,现在马上替您煮些菜,请稍候。” 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一个慈善家了。没办法,我只好摆出一副慈善家的架势,开始热情地和他们一家人聊起来。亏得我在街头混过,又在水果行卖过多年的水果,所以和各种各样的人都能进行很好的沟通。 ◇ 沙雅的妈妈为我烹调的缅甸料理还真可口。饭里的米是干爽的籼稻米,搭配缅甸风味的杂烩吃起来简直是美味绝伦。叫做si-pyan(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念)的猪肉咖哩料理乍看还以为放了很多火红辣椒,但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口,却发现其实也没多辣。佐料以甜椒粉及鱼酱为主,沉在鲜红的红油底下的膏状洋葱,捞起来拌饭吃简直可口极了。 虽然下饭的菜只有这盘杂烩和盛在金属盘子里的生虾沙拉,但沙雅一家人食量都很好,只见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把大锅里的白饭吃得越来越少。看来缅甸人和昔日的日本人相像,不把肚子撑得鼓鼓的不会满足。 用餐的这段时间里,沙雅的爸爸依然不断变换姿势。光是在吃完一小碗饭的短短时间里,他就有两三次抬膝盖、盘腿的动作。只是他消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两眼都是空洞无神。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直到吃完饭后端上来炸香蕉为止,我都没敢正视沙吴一眼。 大概是我身上也有几分北方先进国家的魅力吧,五岁的沙玛从头到尾都吵着要我抱。真希望我这魅力用到成熟女性身上也这么有效。待大家在七点左右用完晚餐后,妈妈蒂温起身说道: “对不起,我得出门上班了。真诚岛先生,请别见外,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吧。” 只见她在墙上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后,便披上外套出门去了。屋里少了个开朗的妈妈,现场的气氛顿时就黯淡了下来。我按着肚子,做出一个超级拙劣的姿势说道: “肚子已经胀到吃不下任何东西啦。今天真的很感谢各位的招待。我也该回去了。沙玛和彤姆,哪天也到我们店里玩玩吧!” 我站起身子时,沙吴依旧神情凝重地望着屋内一角。拉开拉门时,沙雅对他爸爸说道: “我送送阿诚先生,等会儿就回来。” 他的爸爸点了点头,但点头的同时双腿又摇晃起来。 妹妹们则在饭桌旁大喊:“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哥哥能出去!” 我朝她们俩摆了摆手,便和沙雅静静地走在走道上。到玄关时,我悄声对准备往回走的沙雅说道: “沙雅,来杯饭后咖啡如何?” 沙雅竟莫名忧郁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接着便套上了那双鞋内印有错误“nike”商标的球鞋。 ◇ 不多久,我俩就来到了下板桥车站旁的一家连锁咖啡厅。踩着狭窄的阶梯上到二楼后,便在禁烟区挑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我给俩人一人点了一杯拿铁,然后静静地待着。 沙雅从头到尾都望向窗外,我帮他点的咖啡他沾也没沾一口。隔壁桌上坐着一对高中生情侣,奇怪的是两人都不发一言,而是一个劲地用手机发着短信,时不时还互相笑一笑。 “阿诚先生,希望你不要对我爸爸有成见。” 我啜饮了一口在全国各地分店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的拿铁。说不上难喝,但也没多好喝。我不知道这种同化的口味是进步还是倒退,但我真没想到沙雅会为此而抱歉,于是我笑笑对他说道: “说的什么话。不过,你爸爸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见我问到他爸爸,沙雅却骄傲地抬起头来回道: “阿诚先生,你知道缅甸在1988年发生的民主运动吗?当时我爸爸是仰光大学的学生,他曾在校内组织示威团体,还曾作为学生代表和最高领导谈判过,而且和学生一同修改过缅甸宪法草案呢。” 虽然我对那段 缅甸的历史不了解,但听起来和日本大学生的民运分子差不多。说完这些,沙雅的表情又黯淡了下来。 “但是他后来被军方逮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爸爸没办法站太久或保持同一个坐姿的原因。缅甸的监狱真的很恐怖。” 沙雅圆润的双颊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血色。我不觉有些同情,低声问道: “他是因为被严刑拷打才变成这样的吗?” “对。他被带到一间砖砌的小房间,整个头都被罩上一只黑色的头套,就这么被迫‘骑机车’或‘扮模特儿’。” 我知道其中必有奇残的酷刑,所以用一种小到近乎呢喃的声音问道: “‘骑机车’?” 这问题让沙雅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只见这个来自缅甸的十四岁男孩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他用前所未有的大声来回答我的问题,把那两个在旁边发短信聊天的高中生情侣吓了一跳: “‘骑机车’就是弯着膝盖以脚尖站立,长时间保持像是骑机车般的半蹲姿势的刑罚。如果那些暴卒不发话,受刑人就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也许好几个小时,也许更久。万一失去平衡,那些凶残的人就会用棒子或靴子把人揍得遍体鳞伤。而所谓的‘扮模特儿’,在缅甸语中又叫‘阴森’,也是很可怕的刑罚,就是强迫受刑者像虾子一样蜷着身体坐一整晚。要是受不了倒地了,那就还有更可怕的刑罚等着你,那就是上‘铁路’。” 沙雅复述的这些酷刑弄得我几乎脑子麻痹,人类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残酷潜能”呢?沙雅知道我可能也不知道“上铁路”的含义,便撅着嘴继续回答道: “上‘铁路’的人将被迫拉直双腿坐下,然后在他的脚踝上放一根生锈的铁棒,然后让两个人把这根铁棒从脚踝滚到膝盖,来回至少好几百次。大多数人的小腿都会被磨到见骨。一连几个星期,我爸爸都被罩着黑头罩,一到晚上就开始接受这样的折磨。而每天吃的饭不是酸掉的汤,就是被虫蛀烂的糙米。每到天色一暗,那些不知长啥样的人就会被派来拷打他。那些打人的家伙对我爸爸说,在这里就是石头都能被他们榨出水来。我爸爸到现在睡觉时仍然怕黑,因此我们得整晚都开着灯。” 我这才想起刚才那六个榻榻米大的公寓里的电灯泡。他们全家人每晚都得挤在那房间里,开着那盏灯睡觉? 沙雅继续说道: “所以我恨死了他们。爸爸因为拷打的后遗症,已经没办法好好上班了。我们现在全家的生活都只能靠妈妈打工赚钱,她是在池袋的泰国餐厅打工的,不过根本不够,所以我必须得打工赚钱,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维生。虽然我有一半时间没法去上课,但我的成绩还是不太差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想上个日本的高中还是不成问题。但这一切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了。” 说着说着,沙雅似乎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起来。隔壁桌的高中生情侣终于不再发短信了,而开始讨论起逃课到东京迪斯尼乐园玩的计划。穿着初中制服的沙雅说道: “晚上睡觉时,我经常会被我爸爸的哀号声吓醒。每次都听到他哭着大喊对不起、对不起。但我又不敢去喊醒他,只好假装沉睡听着爸爸啜泣,这实在是个折磨。即使搬到相对安全的日本,可爸爸还是会梦到自己戴着黑头罩。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可能不管家人辞掉现在的工作吗?我现在已经是无所谓啦。反正从我九岁那年全家逃到边界的村庄后,就开始干这种差事。我已经是很龌龊的人了。” 沙雅凝视着自己轻薄小巧的手掌心继续说道: “这双手、这双眼睛、这张嘴,就连我的肚子,恐怕都已经龌龊得见不得人了。” 说完,他那圆圆的脸颊已经满是泪水。我无法正视沙雅啜泣的模样。 但一想到他在西一番街跪地向我合掌膜拜的样子,以及他那面带羞怯的笑容,我总觉得,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个孩子更干净的人了。要是连这孩子都很龌龊,那全世界还有哪里是干净的呢?想到这,我便坚定地对沙雅说: “沙雅,你一点也不龌龊。不会有人责怪你的。你要加油升上高中,继续念书,然后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样你爸爸就可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了。虽然我没什么大本事,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如果你碰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到我的水果店来找我。绝对不要放弃自己,千万不要对自己死心,好吗?沙雅,你要相信,有很多人是在关心你的。” 这番话虽然说得很诚恳,但我却说得颇为心虚。这孩子已经等于仅以手指攀在悬崖边缘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落深渊。此刻正身处安全地带的我,真正能帮上他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 在咖啡厅门口互相道别后,我就一路溜达着走回池袋。在路上,我一直在暗暗思考,有什么是我能为他做的呢?即便是有限的事,我也要为他做。 我的思想在飞速地转着,以至于走过我家的水果行也没注意到。我干脆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地铁池袋车站北口。车站前有几个看来憔悴不堪、拿着广告牌的家伙。我朝一个把广告牌当拐杖倚着、在步行的人潮中仿佛一颗静止的石头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他外号叫做“希望扒皮”,以不需任何担保或保证人的条件向别人提供五十万日元以下的借贷。这个自称“希望者”的地下金融业者,是个街坊中无人不知、收取百分之两千以上年利的大恶棍。 “晚安呀,希望先生。” 他用那双长在黝黑枯萎脸上的浑浊双眼看向我: “噢,原来是阿诚呀。难得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这个身穿被汗水和污垢染得油油亮亮的羽毛夹克的男人的真正名字叫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希望先生。他成天都举着特殊行业或地下钱庄的广告牌,伫立在池袋车站前。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但同时又是个对这一带的特殊行业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你能告诉我一家池袋的伴游公司吗?” “希望”朝我伸出一只手。我笑了笑,立即递上一张千元钞票。接到钱,他那浑浊的双眼就显出点精神来,他有些殷勤地朝我说道: “现在经济不景气,然而伴游公司却是特殊行业里混得最好的。你也知道去年入秋时宾馆街的卖淫女突然之间全都不见了吧?” 我点了点头。显然这情报贩子的视线开始游移不定了,他在不断注意着周遭的情况。 “由于锦系区在一夜之间驱逐了二百多个非法居留的外国人的缘故,让在东京三大流莺市场活动的女人全都销声匿迹。现在不管是池袋、大久保,还是锦系区,全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了。但奇怪的是,那些夜总会和按摩店并没有因为这次严打而生意变好,所以这些生意应该都是流到出台型的伴游公司去了。” 话毕,他那张腊纸般又油又脏的脸凝视着我,不带半点表情。我为了让他说出更多的东西,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如此说来,伴游公司的生意挺好的啰?” 这暧昧的回话并没让他脸上产生任何变化,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面脏墙说话。一个朝我的方向走来的上班族仿佛在避开什么龌龊的东西似的,绕开我们身边,显然她对这些举广告牌的人相当厌恶。“希望”丝毫不以为意,看了看那上班族的背影,继续说道: “阿诚,你懂不懂伴游公司和应召站有什么区别?” 我瞎猜着回道: “应召站是提供性交易的,而伴游公司没有这种交易。” “希望”嗤之以鼻地笑着说道: “瞒着公司提供性交易的伴游小姐多得数不胜数,毕竟公司哪可能查得到!在199 9年修改法律时,伴游公司就已经被认定为外派型特殊行业,由此可见当官的都已经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了。阿诚,就连你,只要填好表格,再拿着身份证向附近警局的生活安全课提出申请,第二天就能合法地经营伴游中心了。这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申请的业务。要是不清楚表格怎么填,那是不可能当上伴游公司的老板的。那些警察总不可能亲切到教你的份上吧!” 我试着想像自己若是成了伴游中心的老板会是个什么模样,如果我身穿丝绸西装、开着宾士接送伴游女郎,一定比站在那一大堆老是要烂的水果后面威风多了吧。只不过沙雅大概就再也不会向我合掌了。 “你知道池袋有哪家伴游中心提供未成年男孩的服务吗?” 这情报贩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接着又不发一语地伸出了一只手。这小子太精了,但要打听情报,就得给钱,无奈之下,我只好又付了一张千元钞票,这家伙才开口回道: “如果旗下敢接纳初中或高中男孩,那肯定就不是合法业者了。所以他们必然是玩暗的,所以这种伴游中心甚至都可能根本就没有提出过申请。这些小公司既然广告都不能打,那生意就全得靠常客口碑传播了。这种伴游中心,这一带我只知道一家。” 说到这儿,情报贩子又闭上了嘴,那意思是先窥探我的表情,然后再决定是否再跟我要钱。我则尽量强装镇静,以免他狮子大开口张口朝我要钱,或是以为我有这方面的癖好。 “那个伴游中心业务做得挺大的,好像不光是日本高中男生,甚至东南亚小鬼都有。店名好像叫‘欢乐之夜’,电话是……” 这情报贩子终于笑了起来,显然他发现了我急于想得到那个电话的态度,所以他又朝我伸出了手。我不得已又付了一张千元钞票。“希望”便掏出手机,找出了“欢乐之夜”的电话号码,然后把手机屏幕伸向我。我把号码输入了自己的手机里,并在临别时向他问道: “能最后再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吗?” 活动广告牌一脸倦容地点了个头。 “你能告诉我这家伴游中心收费的行情吗?” “这当然知道了。好像不比应召站便宜,七十分钟两万日元,九十分钟两万五千日元。” 差事还不错呢。 “伴游小姐通常都能抽几成?” “六成。” 我马上算了一下。如果一天接两个客人,沙雅至少能赚两万四。就算一周只上三天,那一个礼拜就能收入七万日元。这么多钱,一家五口怎么可能过得这么拮据呢?至少不会住那种便宜公寓,不至于求人免费施舍烂香蕉吧? 看来这里面问题不这么简单。 虽然我已经付了钱,但我还是向“希望”道了声谢,便离开了池袋北口。回家路上,我又反复算了几次,越来越坚信一点,那就是沙雅向我乞讨水果,除了贫穷之外想必还有其他理由。 ◇ 第二天,沙雅并没有到我店里来。虽然有些疑虑,但我毕竟不能老往他家跑。于是我还是一如往常地看店打发了一天。毕竟在这么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从早到晚依序播放贝多芬的小提琴交响曲同时招呼着客人,心情还是不坏的。 晚上十二点以后,正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接到了沙雅打来的电话。躺在床上的我一接起电话,旋即听到他那女孩般纤细的嗓音: “阿诚先生,是我,沙雅。” “有事吗?今天怎么样啦?” 沙雅似乎很兴奋,也没回答我这问题,便一股脑儿地说道: “昨天起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依阿诚先生说的,上高中继续升学。明天我就要把这个决定跟那个人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会立即跟您联络的。明天还得去上学,所以晚安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这番话,根本不管我是否听得懂就挂断了电话。我原本想打回去,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想问他的问题多不胜数,但我也记得自己在念中学时,早上困得不得了的模样,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让他多睡一会呢?有什么事情想问就等明天吧。 可惜的是,那晚我一整晚都没睡好。原本乌云密布的夜空,一到黎明便开始下起蒙蒙春雨,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就到了该上市场进货的时间。我随便靠速溶咖啡和面包果腹,便开上家里的小货车向市场驶去。 进货回来后,我依旧是睡眼惺忪,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打开了店门,每年入春后的头两三个礼拜,我大概都是这副模样。不管睡多少都觉得没睡饱,原本就不太灵光的脑袋老是变得更迟钝,但愿不要把本钱给瞎找出去了。 到了依旧下着蒙蒙细雨的傍晚,突然看到右手提着书包的沙雅出现在我们家店门口。只见他撑着一把三百日元的中国制塑胶雨伞,沾着雨滴的僵硬脸庞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一看到他,便取出了装着淘汰水果的塑胶袋,却看到沙雅一跛一跛地朝我走来。 “你怎么了?” 沙雅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摇摇头,并以视线指向人行道上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 他看来和沙雅一样是缅甸人,身上穿着条纹西装,白衬衫胸口的扣子没扣,袒露着胸脯,黝黑的脖子上还挂着两张白金的狗牌。想必他就是沙雅口中的“那个人”吧。沙雅一收下塑胶袋便说道: “我以后不能再到这儿来了,贾隆不准我上高中,也不准我再和阿诚先生说任何话。” 雨伞上的点点雨滴映在沙雅的脸庞上。只见他通红的两眼里泛着泪水。大概是不想让我们再交谈下去吧,那穿着条纹西装的家伙一路瞪着我走了过来。虽然打扮和沙雅的父亲截然不同,但眼里却有着同样的空洞眼神。我旋即向沙雅问道: “他是谁?” 沙雅眼神里充满畏惧地回答道: “他叫贾隆.瓦拉迪,是我们伴游公司的司机。” 这时,站在稍远处的缅甸人大声朝我们喊道: “你们俩在嘀咕些什么?” 瓦拉迪一走近,我就发现他是个身体很健壮的彪形大汉。只见他昂然挺胸站在我和沙雅之间,眼神凶狠地瞪着我。看来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人会长成这副德性。每家工厂都会造出不良品也是这个道理吧。这种人像寄生虫一样可恶。我从店门口随手拿起一颗柳橙,仿佛在称重似的紧握手中,嘲讽地看着他说道: “我要和沙雅聊什么是我的自由。你有什么资格管呢?” 瓦拉迪眯起眼睛看着我说道: “少妨碍我们做生意,你这个变态!” 他说话很怪,特别在说变态那两个字时,我有些愤怒,这世界,竟然有人胆敢在我家水果行门前撒野。看来是时候该出手痛揍一个人了。瓦拉迪粗暴地搂起沙雅的肩膀,然后刻意挤出一个微笑对我呵道: “你听好,这小鬼说以后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了。而且今后他的手机将由我保管,你也休想打电话给他。你就好好看着你的水果行吧,少碍着人家做生意。像你们这种日本色狼,怎么可能了解我们怎么过活。所以少给我插手!听到了吗?” 瓦拉迪从口袋里掏出沙雅的手机,翻了开来凑向我。 “沙雅,咱们走!” 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接着便恶狠狠地转身,走回雨中的人行道。我走到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和瓦拉迪的沙雅面前,把手里的柳橙递给他,然后看着他说道: “虽然我还没完全弄清楚情况,但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所以,沙雅,请你千万别放弃。” “还发什么呆?赶快走!” 瓦拉迪凶狠地催促道,一脸伤感的沙雅只得一跛一跛地跟 着这个伴游公司的司机离去了。 ◇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晚上,沙雅的爸妈在最后一班电车停驶的时间过后来到我们店里。只见他妈妈蒂温搀扶着爸爸站在门外。一脸焦急地向我问道: “好人先生,我们家沙雅到现在都没回家。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这种场景在我们家是没有出现过的,所以敏感的老妈也好奇地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我走到细雨蒙蒙的人行道上,向他们摇头回答: “我不知道。不过,今天傍晚沙雅他和……”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伴游公司”这几个字。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自己的儿子为了他们俩出卖肉体。但我想还是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吧,于是我在停顿了一秒钟后,继续说道: “……和他打工单位的人一起到过我们店。那个跟他同来的人警告我以后别再和沙雅说话。沙雅以前从来没这么晚回过家吗?” 蒂温两个乌黑的眼眸因为担心而变得很大。从这点我发现沙雅和妈妈长得还真是很像。 “对啊,他从来都不在外头待这么晚的。我今晚只接到他的一个电话,叫我们不要担心。但我们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说到这里我就大体有些明白了,沙雅这会儿不是在伴游公司,就是和那个凶狠的司机在一起。我没理会那个一滩浸了水的灰烬般毫无生气的沙雅的爸爸,而是直接向蒂温问道: “太太听说过一个叫做贾隆.瓦拉迪的人吗?” 蒂温听了如坠云端,不知所云,但这时我却意外地发现沙吴的两眼似乎开始剧烈地闪烁。他原本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雨中,整条行动不便的腿基本都被雨给淋湿了。他用这双跛腿花了三十分钟走到我家。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很关心的。那此时的眼神闪烁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呢?于是我把头转向沙吴,向他问道: “沙吴先生,那你听过贾隆.瓦拉迪这个人吗?” 沙吴闻言,竟没有直视我的眼睛,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怯懦地低下了头,什么都没回答就从蒂温撑着的伞下走了出去,在下着雨的人行道上往回走去。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议,蒂温显然也很惊讶,她呆呆地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接着便急匆匆地递给我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说道: “要是找到沙雅,麻烦打个电话给我们。多晚都拜托给我们打。” 说完,蒂温便用缅甸语大声地嚷嚷着,朝一跛一跛在雨中走向西一番街的丈夫追去。 ◇ 当晚打烊后,我拿起电话给崇仔拨了过去。这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原本以为这会儿该是崇仔自己接电话了,但意想不到的是,还是他的手下接的电话,不过这回不再问什么,那人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即把电话递给了“国王”。我叹了口气“开涮”道: “崇仔,你身边就从来没有没人的时候吗?” 看来跟崇仔相比,整天被水果行拴在家里的我还是自由的了。崇仔显然听了我的话很是来气,他有些懊恼地朝我吼道: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啊?阿诚,快说找我什么事?” 虽然想多调侃这孩子王一下,但我还是开始解释沙雅的事,而且尽可能叙述得简单扼要。或许这样的事对崇仔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情况了,只听他嗤之以鼻地说道: “这有什么困难?伴游公司大都是没什么靠山的,再说这家伴游公司还敢用未成年人牟利。报个警不就把他们整趴下了吗?” 崇仔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么一来“欢乐之夜”就会被勒令停业,沙雅也就恢复自由身了。不过,我还没弄清楚贾隆?瓦拉迪和沙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而且沙雅的爸爸听到瓦拉迪这个名字时的反应,也颇让我意外。我向这位池袋g少年的国王说道: “我想再深入调查一下那家伴游公司。所以暂时先不要向警察报案好吗?” “那就随你便吧。看来这次就用不上我调人手了吧?” 虽然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向崇仔说了一句: “等这次事情解决后,咱们一起去看场电影如何?” “唉哟,怎么突然想到要请我看电影啊?” 崇仔似乎有点惊讶。其实我提出这项邀请的理由是我觉得他随时都有部下随侍在侧,不仅很无趣,在精神上恐怕也不会太健康。于是我向电话那头说道: “整天和那些跟屁虫在一起待着,小心自己变成寄生虫哟!” 这下我清楚地听到他的笑声了。 这是个好征兆。沉默了片刻,只听他那酷酷的声音说道: “好吧,我先考虑考虑。”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不过,我却觉得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悦耳。看来连机器都会体察主人的心情。 第二天依旧下着蒙蒙春雨。我一打开店门,理好货,便急冲冲地把店里的生意交给老妈看着,然后背起一只沉甸甸的登山包,雄赳赳地走上街头。我走进水木街的瑞穗银行,从寒酸得可怜的户头中取出三万日元的“巨款”。离开银行后,我在前往与北口的宾馆街途中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欢乐之夜’吗?” “是的,我能帮您什么呢?”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男人轻声细语的回答。 说老实话,自己主动打这种电话还是第一次,所以定在雨中的我犹豫了好一番才问道: “我没到你们那去过,我想先问一下你们那的收费行情。” 男人想背书一样说完基本情况,然后又说了声“在附近旅馆等完记后再来电,我们将热情为您服务”之类的话,随即准备挂断电话。我赶紧说道: “慢。我朋友对我说你们那最有特色的是东南亚的男孩,而且只有十四五岁?” 伴游公司的接线员有些兴奋地笑着回道: “当然有,他的年龄我不大清楚,不过他的生意很好,但你今天运气好,如果你要的话,马上就可以为您安排。” “好,我就点这个男孩吧!” “请问怎么称呼?” 我当然不能说我的本名,于是随口说道: “我姓吉冈。” 这是池袋生活署安全课刑警吉冈的姓氏,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都会拿他的名字来虚报。每次用完他的姓,我都要在心里向这位可怜的刑警道声不好意思。 ◇ 挂断电话后,我便走向位于池袋二丁目的宾馆街。我专门挑了一间费用便宜的破宾馆,赶紧钻了进去。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服务窗,里头有一个看得见腰部以下的老头子,他不发一语地递给我一串钥匙。 这个宾馆很旧,不论墙面、大厅还是摆设。我接过那串钥匙后就搭大厅旁那架老掉牙的旧电梯上了五楼,在昏暗并弥漫着消毒水汽味的走道上好不容易找到那间号码忽明忽暗的房间。一走进房内,我便拿出手机按了重拨键,电话一通,又是那个细声细语的男人声音,我对他说道: “我是刚才打电话给你的吉冈,现在已经进宾馆了。我现在在北口的‘超客宾馆’504号房间。” 大概干特种服务业的人说话都是这个德性,只听那男人的声音简直和女人一般轻柔: “我马上去电确认,请您稍候。” 我把登山包往沙发上一扔,然后整个人往后一仰,躺倒了床上。不一会儿,枕边的电话就响了。那边一个男声问道: “请问您是吉冈先生吗?” 我一回答是,那男人就如如释重负一般高兴地说道: “十分钟以内,您指定的外国男孩就会到您那儿 。” 道了声谢后,我便挂断了电话。 ◇ 现在我该忙起来了,我从登山包里取出一座小型三脚架和一台v8,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安装好,那男子说得果然没错,时间才刚过十分钟,我身后的门铃声就响了起来。我一解锁打开门,便看到了低着头站在昏暗走道上的沙雅。此时他的白衬衫已经整件都变得皱巴巴的了,看也没看我一眼就低声问道: “请问……我可以为您服务吗?” “沙雅,赶快进来吧!我都在这等好久啦。” 这个缅甸男孩显然没想到居然有嫖客会知道他的名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我,当他发现眼前的“嫖客”是我时,原本圆圆的双眼一下子睁得更圆了,他以一种惊讶的语气问道: “啊?!原来阿诚先生也有这种癖好啊?” “先别说这个,快到沙发上坐吧。” 话一说完,我便把两万日元塞进了沙雅的手中,接着对他说道: “我的钱不多,所以就只能买你七十分钟吧。我跟你说,昨晚你爸妈找到我店里去了,他们很担心你呢。” 一提到他爸妈,沙雅似乎马上就泄了气。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手机,打了通电话向伴游公司报备。 “我塔敏。从现在开始给客人服务七十分钟。” 原来沙雅虽然只是个中学生,但已经有花名了。 ◇ 我打开房间里所以的灯,然后按下v8开关。真教人纳闷宾馆里为什么要装这么多盏灯。 沙雅听话地在那张被以前住店的人画得乱七八糟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脸羞愧地面向镜头。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向他的身子,只要他稍有些动作,影子就会在四面八方张牙舞爪。我向他说道: “你不要紧张,拍下来以后我会进行剪接的,你只要照平常的样子说话就行了。你先说昨晚你到哪去了?” 沙雅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我的信赖,他还是低下头回答道: “在贾隆家。” 我端详着v8侧面的液晶屏幕,里头的影像竟比实际宾馆房间还要鲜艳;就连表情充满辛酸的沙雅,看来都宛如那些宣传旅游观光短片里的模特儿。我对液晶显示屏里的沙雅说道: “昨天你爸妈很着急地到我店里来找你时,我无意间向他们询问是否认识瓦拉迪。没想到你爸爸一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便有些不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不发一语地走回家了,我觉得这其中必有些蹊跷。能否告诉我那个司机和你爸爸是什么关系?” 沙雅直视着镜头问道: “这一段你到时候能剪掉吗?” 我点了个头,沙雅便回答道: “贾隆.瓦拉迪也是缅甸人,他曾和爸爸一起坐过牢。两人都曾是仰光大学的民主运动人士。” 我想,既然如此,他们俩应该是战友才对呀,为什么现在要对战友的儿子下此毒手呢?沙雅继续说道: “贾隆饱经严刑拷打,却什么也没招出来。但我爸爸却不同,由于他入狱时,我妈刚怀上我。所以当他看到好几个同志死在狱中时,爸爸为了能够活着回到我妈妈身边,当然无法像贾隆那样坚强了。” 说到这里,沙雅那被照得异常明亮的脸庞霎时扭曲起来。接下来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沙雅咬紧牙关说道: “我爸爸本来不是个懦夫。他是为了我妈妈和我,才供出了同志们的名字的。贾隆说有好几个民运人士因此遭到军方逮捕,惨遭严刑拷打后死在狱中。” 沙雅这番话还是让我震惊得哑口无言,这应该是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居然就在我身边的人身上发生。这在和平的日本是无法想象的事,但事实上据我所知,缅甸依旧由这个军事政权所统治,而且还持续接受日本巨额的经济援助。我问道: “可是,你们既然已经举家搬到了安全的日本,为什么还生活在十五年前发生在狱中的梦魇,为什么不能从你们的生活中去掉呢?” 沙雅摇着头回答: “来到日本的缅甸人多数都支持民主运动,难民协会也一样深受民主运动思想的影响,我们家要想在日本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经济帮扶。如果一旦被他们知道我爸爸曾出卖过自己的同志,那我们全家在日本就会难以生存了。到时不但在日本的同胞要排挤我们,而且刚刚报上去的难民申请,说不定也会无法获得批准。” 说完这些,坐在v8前的沙发上的沙雅已颓丧得宛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尽可能保持镇定地问道: “瓦拉迪要抽几成?” 依旧低着头的沙雅回答: “五成。” “啊?” 沙雅默默地点了个头,公司要抽走四成,剩下的六成,瓦拉迪又要抢去五成。出卖自己的肉体赚钱养家,并拼命为爸爸的过去保密的沙雅,接客后手头上竟然只剩下一成的灵肉钱。 蒂温到泰国餐厅当服务生,每个月收入最多也只有七八万。而沙雅这样子的话每月也只能那个五六万回家,这点钱在日本东京生存无疑会十分拮据的,难怪施舍一点会腐烂的水果都能让他为之合掌膜拜。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送我爸爸到医院去看病,但我家没有健康保险,所以根本就不敢去。去年底沙玛连续三天发了四十度以上的高烧,直到我妈妈到处低头向人筹钱为止,都没办法把她送进医院。所以那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里其实不是天堂。阿诚先生,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沙雅圆睁的大眼已经变得通红,但由于面对着镜头,他并没有淌下一滴泪水。我回答道: “你这样不行呀,沙雅。别人告诉你怎么办事救不了自己的。只有自己决定怎么办,才能拯救自己。你家远渡重洋来到日本,不是为了吃一碗饭吧,所以一定要振作起来想办法。这里有的可是你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梦想获得的民主主义呀!虽然东京的确不是天堂,但至少在这里允许每个人选择自己的人生。沙雅,你想怎么做?虽然或许不容易,但你还是得好好想清楚,决定自己的未来。” 沙雅强忍着泪水,表情仿佛在生什么闷气的想了好一会儿。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庞,等在他说出他的答案。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心想,沙雅若回答他要继续过这种日子,自己便就此收手。这个来自缅甸的男孩,终于让我见到了他那种天生的激情。他双眼炯炯地喊着(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误书上是这么写的): “我不能再出卖自己的身体了。我想回家,不想再到贾隆那里了。我也想回去上学,以后还想上高中。然后再在日本找份好工作,让我们全家过上幸福生活。” 闭上嘴喘了一口气后,沙雅便放声大哭了起来。多亏宾馆厚实的隔音墙,不然他的哭声非传出老远不可。但沙雅的哭声却震撼了我的心:我想这或许就是他十四年来,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知道了。恭喜你作了这个决定,沙雅,剩下的就让我来帮你吧!” 这也是我心里所想的。 至于这个忙到底帮不帮得成,已经不是问题了。 ◇ 难道我能放任把所有痛苦都往心里吞的沙雅,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我从房内的冰箱里取出一罐饮料,放到沙雅面前,并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接下来我需要的就是证据了。你一定要据实回答。” 沙雅听了面带惶恐地问道。 “我这可是非法卖春呢,不会被当成罪犯吗?” 我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坚定地对他说道: “你放心,这个问题我已经咨询过了,雇主肯定将被捕,而从法律上讲你只是个被害人。所以接受警方调查过程中,你只是需要参与录口供,录完之后警察就会放你走的。当然,这样一来恐怕你妈妈就会知道了。好了吗?咱们开始吧。” 坐在沙雅对面沙发上的我摆正了姿势,朝沙发上坐得一本正经的沙雅问道: “请把你的名字、年龄,还有住址告诉我。” 沙雅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每说一句,我都会点头表示鼓励。 “你工作的色情伴游中心叫什么名字?那里是否还有像你这种未成年的员工?” 沙雅含泪点了点头,口齿清晰地说出了“欢乐之夜”的店名,并把这家伴游中心的办公室地址也说了出来。 ◇ 录完供词后,沙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被木制的遮阳板遮住的窗户走去。他掀开窗帘,然后把铝窗开了约五厘米,屋外的冰冷空气旋随即从缝隙中灌了进来。沙雅说道: “阿诚先生,请您过来一下。” 我按下v8的停止钮,走向了窗边。此刻窗外正是一片灰蒙蒙的雨中街景,一条漆黑的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车经过。沙雅指着一辆停在宾馆前的乳白色丰田说道: “你看,那就是贾隆的车。” 我赶紧把v8从三脚架上拆下,重新打开开关,细心地拍下了轿车的外观。在二十倍的数码伸缩镜头下,就连沾在车上的泥巴都被拍得清清楚楚。我边录边问道: “车是公司的吗?” “不是,是贾隆自己的。如果向公司借车用的话,每天含油钱,至少得交一万五千日元的租金。” 看来这可恶的家伙居然是个个体户司机。这使我想到,不管这地下伴游中心的老板要面临多重的刑责,贾隆似乎不会被判太重的刑,想必很快就能被警方放出来,那样的话怎么能让沙雅一家过上平静的日子呢?看来得想个法子让他受点教训才行。 这可得教训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做得太过分,又得让他不敢再找沙雅父子闹事。我开始想请g少年帮忙,但我又觉得老这样麻烦他们似乎不太合适,再说我天生不嗜血,而交给他们办的话只能用血和伤害来完成。那怎么办呢?俯视着宾馆街烟雨蒙蒙的街景,我开始思索了起来。 ◇ 之后,我就让沙雅离开了,而我则继续从房间的窗口细缝拍摄那台丰田,直到拍下沙雅那矮小的身躯坐进副驾驶席,车子发动弯过街角,消失在画面中为止。 我在宾馆里待了大概两小时,从宾馆出来后就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没有朋友的帮助,很多事是没法完成的。只听话筒里传来一阵标志性的广播声,但那语气里透着慵懒。 “搞什么鬼呀,你怎么能在我的‘半夜’打电话来呢?” 我才不理会这个日夜颠倒的“无线电”的脾气,而是单刀直入地和他谈起生意来。 “我是阿诚。有段录像带想请你帮忙剪接一下。现在就过去行吗?” “你说我说反对有用吗?好吧,顺便在我家前头的超市帮我买份炸鸡快餐,饮料就点罐装的茉莉花茶吧。” ◇ 这小子,还挺会支使人,看在要用他的分上,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吧。半个小时后,我就到了“无线电”位于江古田的“无线电机房”。这家伙睡觉时穿的睡衣都没换下,就收下了我交给他的超市食品袋和录影带。跟以前来时一样,只见他屋里好几个灰色的不锈钢架淹没在成堆的电子仪器中,他将袋子塞进其中一个架子的机器里。 “下面的工作就简单了。首先要将影像存进电脑。” 说完,他就在电脑屏幕上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屏幕上只见沙雅的嘴在快转着。“无线电”晃动着遮住双眼的香菇头问道: “不会吧,你居然在宾馆里拍一个南洋小鬼?你到底又再搞什么鬼啊?” “无线电”是我的铁哥们,所以有关事件的内容我是不会瞒他的,我把整理后的材料大概地跟他说了一遍。“无线电”边听边把沾满了萝卜泥酱油的炸鸡块塞进嘴里,听完后边嚼鸡块边说道: “原来你是准备帮助这个叫做沙雅的孩子脱离苦海呀?看来这次又没什么钱可收了!不过这可得记到我的业务帐上哦,到时一块算账的。那么,这个袋子剪好之后,还是寄到池袋警署的生活安全课吧?” “完全正确。”看来现在“无线电”和我在协作业务上已经有相当的默契了。 “这么说来,你的声音还是要经过特殊处理啰。这下那声音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那声音?什么声音呢?记得上次我们集体擒毒贩时,他曾把我的声音配成《福星小子》女主角“拉姆”的声音,这次他又要把我的声音配成什么样呢? “无线电”看来对配音这一块非常感兴趣,只见他为了赶紧开始录音工作,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便当吃了个精光,旋即在键盘前坐了下来。 “现在剪接带子可不比几年前了,要简单得多。以前剪一盘带子麻烦得要命,如今有了非线性数码剪接技术,只要花一小时就能大功告成。阿诚,现在你先告诉我要哪几段吧!” 我点了个头,凑在他的肩膀后头开始端详起液晶屏幕上的沙雅。 ◇ 录影带剪接果然十分简单。只要点击需要剪接的地方,剩下的就只要以“拖拉”的功能把不同片段像堆积木一样连接起来就可以了。我拍了四十分钟不间断的影像就这么被剪接成一个七分钟的影片,并且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一个未成年员工对非法雇用他的伴游中心的控诉。 “下面就要处理你的声音了。上次我跟你说过吧,以变声器或等化器变声,要复原成原本的声音可说是轻而易举。我这里有段最近取样的音频资料,闲了很长时间都没用上,看来这下可找到机会用了。” 说完,“无线电”便开始吐着舌头做起鬼脸来,看来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一敲键盘,液晶屏幕下方出现了一格格抖动的声波,和我从屏幕两旁的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完全同步。 “把你的姓名、年龄,还有住址告诉我。” “无线电”兴奋地直拨着遮住眼睛的头发,对我说道: “现在用我取样的档案转换一下试试。” 只见他移动着鼠标,并按下左边的鼠标键点击某个选项,这下听到一阵慵懒的女孩嗓音: “把你的名——字、年——龄,还有住——址告——诉——我。” “无线电”非常得意,兴奋地问道: “听到了吧,怎么样,阿诚?” 我总觉得这嗓音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却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而他一脸遗憾地说道: “这是我从电视综艺节目上取样的松浦亚弥的声音啊!你怎么回没听出来呢?哎,看来这招还是不大灵光。” 哈哈,原来这个工作狂,也有他的偶像的啊。 ◇ 很快,一份密告录影带就大功告成了。我拜托他帮我准备了两个备份,便暂时离开了“无线电”的机房,到他家前头的超市买了白手套、邮票和信封袋,再回到“无线电”处。我戴上手套,在信封上写下池袋警署的地址,然后把录影带和几张打印稿放进信封袋里。其中一章就是瓦拉迪那辆停在宾馆前的丰田汽车的照片。 熟悉我的人可能都知道,我在高中时带也是个小混混,所以跟别人打架是难免的,因为曾涉及一桩轻微的伤害事件(只不过轻轻打了那家伙一下,医生却诊断需要一星期才能痊愈),池袋署的档案里可能还留有我的指纹,所以我是不能不小心一点的 。 搞定这一切,我便向无线电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那家伙赶上来,故装酷样地拨了波蓬松的头发,朝我问道: “反正你下次还要来,那就让我先给你做些准备吧,说说看你喜欢谁的声音,我可以帮你准备着?” 我边穿着还没风干的球鞋,边想着他的问题,好久才想到了一个人。边朝他说道。 “那,扬基队的松井怎么样?” “无线电”一听似乎烦恼了起来,再也看不见他那耍酷的样子。只见他低着头嘟喃着说道: “棒球选手平常都不大讲话呢!唉,要是我能在电脑里多储存一些体育新闻就好了,那样或许会有松井的声音,这该去哪找呢?” ◇ 我才不管这些呢,就让他自己去伤脑筋吧。我独自走上了江古田的街头。 首先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将他的“杰作”投到邮筒里去,在江古田车站,我把包裹扔进了邮筒里。我想,这一下,生活安全课在几天内应该就会有动作吧。那位臭名昭著、衣着邋遢的“希望先生”曾说过卧底调查应召站或伴游中心对警察来说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仅调查起来麻烦,涉案者的刑责也多属轻微,所以警察都懒得参与这样的案子,但现在我把警察该干的前期工作都完成了,他们只是坐收渔翁之利,这总不会再不管了吧。 再说这起案子牵涉到非法营业和利用未成年者,不仅新闻性够强,而且牵涉面广(涉及国际影响呢),所以我相信“欢乐之夜”将要面临毁灭性打击是必然的事。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唯一问题就是该如何处置曾身为民主斗士、现在却沦为强逼小男孩卖春的皮条客贾隆·瓦拉迪。而且,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项工作,不然等警察那边处理“欢乐之夜”了,这个家伙也该变换花样了。 这让我陷入新一轮的沉思,等我走到江古田车站月台上时,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首先该联系的就是崇仔,在电话里我开口问道: “那辆豪华宾士还在吗?” 崇仔语带惊讶地回道: “当然在啦,有什么事吗?” “崇仔,有卷录像带想让你瞧瞧。正好可以在那辆车上的影碟机里放放。” 崇仔罕见地语带笑意回道: “你身边怎么老是发生这么多怪事啊?听起来比我们g少年的聚会有趣多啦。要不我也别干什么g少年头目了,干脆到你的水果行里给你打工得了。” 我试着想象崇仔这个帅哥站在我家店里会是副什么模样。那一定会火爆异常,倒时或许全池袋的女孩都会被他吸引到我家店里来呢。而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奇招:让他分别在贵的水果上印上一个吻,那一颗柳橙或许就能卖到三千日元吧。 而到那个时候,我该做的应该就是穿着丝绸西装、开着一辆宾士轿车,大摇大摆地到批发市场上去进货。 越想越来劲,最后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搞得崇仔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笑归笑,正是还是要干的,于是我就和他相约在西口公园的东武百货出口碰头。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我自掏腰包办的,看来,我的银行存款突破七位数的梦想恐怕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完成了。 ◇ 傍晚时分。我和崇仔坐到了那辆豪华的宾士车内,两个g少年的亲卫队坐在前座,我和“国王”则并肩坐在后头。还是做“国王”好,原来的亲卫队“双子座”去开拉面馆后,新任的亲卫队又在这里严阵以待了。 车坐后的仪表板上卫星导航系统的屏幕与后座的液晶电视上同时播放着那卷密告录影带。画面上,那名缅甸男孩正控诉自己是如何被伴游公司的司机软禁,如何被迫卖春的。接下来他说出了贾隆·阿瓦迪的住址。 崇仔冷静地说道: “看来若要让你拼命,只要找个小孩子来哭一场就行了。阿诚,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呀!” 什么跟什么嘛,难道我就是那种不分是非,随便瞎激动的人吗?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当崇仔这番话是在赞美我吧,反正只要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外头依旧下着冷冰冰的雨,但开着暖气的宾士rv车内却是热到车窗起雾。崇仔一个扣子也没扣,披着一件宛如白纸般半透明的白衬衫,大概比沙雅那件化纤的白衬衫贵上一百倍吧。原来几年春天流行穿白衬衫呀,怪不得沙雅也爱穿白衬衫,看来水果行把我都待傻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盯着崇仔的眼睛说道: “我还想不出什么办法能给这可恶的司机来点教训呢。总之,一定要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从此让他不敢在沙雅的生活中出现。” 崇仔嘴角撅起说道: “这么说来,该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正是这么打算的。” 我把缅甸监狱里的“骑机车”、“办模特儿”,还有“铁路”等诸如此类足以证明人类想象力的严刑拷打告诉了他,并告诉他这个贾隆·瓦拉迪可是经历过这些严刑拷打的硬汉。崇仔听了懊悔地说道: “看来不管哪个国家都爱搞这一套!如此看来,一点小教训想必是无法教他屈服的。” 我用指尖轻拭车内空调在车窗上形成的雾气。窗外正有几个办公室小姐在雨中快步赶着回家。看着这些有着幸福追求和家庭温情的人们,我就想起沙雅一家生活多么悲惨。我回过头来对崇仔说: “是啊,你说得没错,而且时间也只剩下两三天了。我们必须赶在警察采取行动之前,好好地教训这个无赖司机一次,要让他来个震撼教育。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事。” 池袋的国王一脸平静地望着屏幕上的沙雅。 “行是行,但暴力对这家伙是无效的,除了把他做掉,还有其他好法子吗?虽然受你之托,但要我做掉一个你已经向警察密告的家伙,我可不是傻瓜。当然,办法总是会有的。” 崇仔抬起双眼,向我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在那辆热得让人冒汗的德国宾士车里,我在那一瞬间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接着他们就用这辆宾士把我送回我家店门口。老妈从我小时候就认识崇仔,所以也没说什么,但还是冷眼看着我走出车门。她这一辈子似乎永远都无法容忍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竟然开上进口车,照她的说法,那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 一切都似乎准备妥当,就等好戏登场了。 这一晚,在关店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电话里只听到沙雅焦急的嗓音大声说道: “我现在在家里给您打电话呢,他们让我回家拿换洗衣服。那个贾隆正在外头等我。阿诚先生,现在我还是要照常和贾隆一起,继续做这份工作是吗?” “对。有些事可能就在这几天发生,出事的时候,你不要怕,只要保持平常心就可以了。” 我试着回想曾在沙雅这时身处的六叠大套房里,看到他爸爸沙吴那凝视着昏暗房内一角的眼神,那眼神和贾隆·瓦拉迪的一模一样。沙吴到现在入夜后不开灯仍无法入睡。这两个人在十五年前都一样经历了梦魇般的黑色头罩之夜。这时一个恶魔般的点子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就连沙雅说些什么,在那一瞬间都没给听进去。 “好了,那我先挂电话了,再不走不行了。” “且慢。沙雅,瓦拉迪是不是也和你爸爸一样,得开着灯睡觉?” 沙雅马上就给了我答案。 “你怎么知道?是啊,贾隆睡觉时,整个住宅的灯都得开着呢。好了,那我先走了。” “好吧。”我回答的时候有些茫然,挂断电话之后我便陷入了沉思。不知如果让贾隆·瓦拉迪在日本再经历一次戴上黑色头罩的夜晚 电子之星 也许我们不能不说,现代的我们已有一半的心灵寄托在了电子技术构建的虚拟世界里。现代的让会是一个开放的社会,而电子却以网络的形式让社会的开放性无限放大。 电子以光速传播,让免费的资讯迅速传遍世界各地。在这种传播过程中,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网络,在网络上,似乎另有一种民主秩序。大量原本要在高雅殿堂才能看见和听到的艺术珍品,比如说三十年前录音的交响乐团公演(大小只有590mb)、电子版的世界名着(大多只有l—2mb),在网络上都能看到;而某些只会在极其私密的场合才会有的镜头,比如说某家电视台的新闻女播报员的偷拍画面(暗得看不清的2。5mb)、知名人物的偷情录音,在网络上就如菜地里的一棵棵大白菜一样,随处可得。 对于身处网络世界的“子民”来说,只需鼠标点击一下,任何感兴趣的资讯都能下载或阅读。在网络世界里,似乎并无尊卑贵贱之分,也无地域之分,日本的、苏格兰的,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电脑,都可以成为进入藏有全世界的影像、文字、音乐资讯的通道。对于现代人类来说,似乎人人天生就拥有一座庞大的图书馆,在这一方面而言,恐怕历史上最著名的国王都要艳羡我们吧。 当然,网络所带给我们的,也不仅仅是一片光明。网络所具有的邪恶一面,更是狰狞可怖。它对俗恶品位几乎完全宽容,在网络上,不管是自缢、投水、自焚,还是抢劫、强奸、自杀炸弹攻击,都在血淋淋地充斥张扬,丝毫不理会这些信息是否会给人们的心理造成负担。 所以说,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有着和我们的现实世界同样多彩多姿的内容。坏人好人,各得其所。看来只要是真理,不管在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道理都是一样的。 我最近从一套很流行的网络小说上看到这么一句话: “搜寻美好人生。” 看到这句话,我的内心居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丝同感。“搜寻”,这不就是人类存在的常态吗?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奋斗,就必然要锲而不舍地搜寻答案,也许最美好的不是那个搜寻的答案,而是搜寻的那个过程。 既然说到搜寻,那就由这个词开始我们的故事吧! 今年夏天,我在池袋也展开了一场搜寻之旅。而此次搜寻之旅的目标,是—个勇敢的男人。这个男人自甘堕落,进入地狱,并声称试图在地狱之中携取光明之心。那他是否成功了呢?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这个男人追寻光明之心的接力棒已经被迫转给了另一位人士。 这位接棒者是一位在东北方日本海沿岸奔驰的跑者。但我想说这接下接力棒的第二位跑者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他在网络上使用的昵称也是“废物行者”。 在我将要叙述的这个故事里,将要重现那个惊悚恐怖的初夏,一个窝囊废的成长历程。也许在开始讲述故事之前,我真应该到池袋西口公园的月夜中朝着月亮咆哮一番。 至于是否会被人形容为一只窝囊到极点的丧家犬,我是不会在乎的,因为第二天天一亮,我还是那个水果行的小老板。 ◇ 日子永远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今年的整个夏天。池袋几乎都没什么变化。对了,惟一和往年不同的,恐怕就是今年的天气与往年相比还算凉快。那些身上越穿越少的女性朋友继续关注着风靡全日本的美白热潮,随时准备着把那些最新推出的化学制剂往脸上和身上抹。而那些耍酷的男生则跟往年一样热爱往身上文身。而这种文身的风尚现在也有了女性化的倾向,越来越多的良家妇女会在肩膀或脚踝上任由专业机器留下一两枚朴素花纹,而且大多数是深蓝色,这或许是牛仔裤的主流颜色使然吧。 池袋的街头还如往年一样混乱中自有秩序,随处可见黑人皮条客驻足街头,东张西望,而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们则依然不怕累赘地戴着手机耳麦在大阳通闲晃。 我常想,这年代,到处都在讲什么流行,然而那些流行都跟店铺里的蚊香一样,还没烧起来,就很快熄灭了。现在已经很难再出现如台风般席卷一切的流行了。这显然很让那些做广告的人头痛。就连最好骗的年轻人,现在个个都湿得连火都点不着。 最近东京疯狂模仿曼哈顿,到处都在盖外观大同小异的大柱子楼,但这些其实是盖给那些初次进城的乡巴佬看的。池袋虽然也盖了两三栋那种玻璃幕的高层住宅,但总的来说还没有太大的格局变化,比如说我家店铺所在的西一番街就是如此,只要入夜后霓虹灯一亮,这里的人就全都成一个德性了。 当然,也不是说整个池袋全无变化,比如说浪漫大道上的罗莎会馆,在这个夏天就整栋变成了大型图书音像连锁店“tsutaya”了。这个变化对别人可能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却具有特别的意义。当我看到那栋建筑物里头有家巨大的影音出租店时,着实雀跃不已,尤其是看到从来没看过的dvd排得琳琅满目,更让我欣喜非常。 我不能不说,电影是个好东西。区区一部电影,就能将我们无聊的人生删去整整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还是在享受的感觉中度过的。 现在很多人不都说觉得日子无聊吗?那他为什么不尽量享受无聊呢?享受无聊的方法也许很简单,租张碟不就可以让无聊变得“有聊”吗? 为什么非要等到碰到麻烦时,才感叹那些无聊时间的宝贵呢?等到碰到麻烦时,恐怕到时就身不由己了,到那种时候,怎么还有可能再看碟消遣呢? ◇ 今年夏天,原本平静得快要淡出水来的池袋突然炸开了锅,导致出现这种局面的是一条不知真假的消息,说是有一份兼职工作,十五分钟就能赚三百万,一小时就能赚进一千二百万。有没有搞错,转眼之间,这就成了群集于罗莎会馆和西口公园的街头混混聊得最多的热门话题。 这消息未免也夸张得太离谱了吧。第一次听到这传闻时,我在罗莎会馆一楼。为了听清楚些,我佯装在一只蓝色背包里找东西,暗地里则竖耳倾听。这时只听—个小鬼尖声说道: “对呀,那可是相当可怕的差事呢。那买卖后头可是有‘兄弟’在撑腰的。” 那小鬼所说的“兄弟”,指的当然是黑道。那家伙见大家很感兴趣。便洋洋得意地压低嗓音搞起神秘来。但他显然尖声说话说惯了,所以即使电动玩具店的噪音震耳欲聋,他的声音还是能传出数百米。我想也许这家伙的嗓门有点问题。 “听说他们会直按拿一些人来在观众面前砍杀,有时甚至直接把人给杀了,或者搞得只剩下一口气。据说拍下过程的dvd,一张要价七八万日元呢!” 那家伙兴奋地晃动着身上那件宽松的t恤,大概是想以肢体语言来表达有多恐怖,但他的动作活像儿童剧,所以显得有些搞笑。身边一个傻瓜则紧张兮兮地喊道: “真的这么恐怖?” 真是搞什么搞,我还以为是什么特大新闻的,原来就是这档子事。我把光碟放回背包,直起身来走出罗莎会馆,直向浪漫大道走去。这些窿瓜还真害我浪费了不少时间,他们怎么会相信这种比鬼故事还离奇的事呢?不就是杀人实况影片吗?这种传闻早就有了。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这些臭小子也不想想,这种变态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日本呢?要是真有人把杀人的碟子拿出来卖,警察怎么可能不插手呢? 再说了,寻常人拿个脑袋算算也知道,现在日本经济如此不景气,年轻男性的失业率已经逼近百分之十三,大家都没钱花,怎么有人会笨到花七万日元买这种光碟呢?就算那个制作这种杀人实况电影的人好不容易卖出了一百张,那也只赚个七百万,扣掉工 钱、摄影费用,以及销售商的利润,他手头还能剩个什么? 风险如此之大,回报如此之低,我想至少在懂得算计的黑道上想必是找不出—个的。而且卖得越好就越有可能被逮到,抓到,就意味着什么恐怕是人都知道。 这种怎么算都不划算的生意,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天价兼职,恐怕也只有那些没脑壳的毛头小子才会相信。我叹了口气,然后就沿浪漫大道走回了西一番街。背包里装有三张中国和韩国的影片。我感觉日本现在似乎对中国和韩国的东西越来越感兴趣了,作为一个追赶潮流的青年,怎能不抓住这盛夏流行的亚洲片热潮? ◇ 熟悉我的朋友可能都知道,我天天打交道的,不过是三干日元的马士克哈密瓜、两千日元的西瓜、一千日元的麝香葡萄。对,我就是个开水果行的。托池袋这些可爱醉汉的福,我家的生意一直做得还不错。我家一楼是水果行,二楼是住宅,商住两用,上的是离家最近的班,所以虽然我二十四小时都活在池袋车站的噪音里,但电乐在其中。 这天等最后一班电车开走后,我也乐颠颠地打烊了。马上,我就可以回到我那四叠半的个人私密空间里去了,每天的这一刻对我来说,显得无比珍贵。 今晚当然是要看碟的,但在看碟之前,我要先上一下网,开机之后,我下意识地将鼠标移向点开我的电子邮件。有电脑就是方便,不过我可不喜欢上网速度慢的那种,电脑本就是给人用的工具,岂有下载东西还要让人等的道理?所以安装宽带是绝对必要的。 邮件只有一封,而且是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人发来的。 署名是“废物行者”?该不会是垃圾邮件吧?开始我还在犹豫是否删除,但想想还是打开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信中是这样写的: 池袋当红的极品侦探 真岛诚先生收 阁下: 很抱歉打扰你, 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突然在池袋失踪了。 因此请求你帮忙找到他, 我专为你备了一些酬劳, 希望你不要推辞。 你住在丰岛区是吧? 他们都说你无所不能。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帮帮我吧。 不帮的话,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啰, 到时网络上那些有关真岛水果行的流言蜚语我是不能控制的。 “废物行者” 真是他妈的烦人,整天都会收到这样的邮件,这些人看起来素昧平生,却又似乎对我非常了解,所以还真是对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唉,这就是网络惹的祸啊。 这些家伙以为发个邮件就能把事情搞定,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一看就知道,这种人是现实中最不会打交道的人。如果他稍会做人一点,也不至于在请人帮忙的时候还出言威胁啊。 我当然不会对这种无聊的威胁妥协,想也没想,就毫不犹豫地将这封烦人的邮件拖进了“拒收站”。 既然网络世界里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事情,那就安下心来做我感兴趣的事情吧,怀着一种愉陕的心情,我把一张反映中国“文革”时期农村题材的电影光盘放进了光驱里。 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嘛! 太爽了。 ◇ 然而我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看碟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家伙又在闷头写信呢?而且是孜孜不倦的那种。第二天早上,我又收到了那个“废物行者”的两封邮件,内容更令人不快,这让我原本愉快的夏日清晨变得不那么愉快了: 喂,真岛臭小子 你给我听着: 我诚心诚意给你发邮件, 你他妈的混账居然不给我回? 不是已经告诉你不会白干的吗? 难道你是担心拿不到钱吗? 此事十万火急。 你再不反应,我那好朋友可就没命了, 所以,我命令你,赶快给我回信? “废物行者” 这个奇怪的废物行者,写起信来就跟写诗一样,基本上是一句话就分个段。不过我今早可没心情读这种诗歌,一看到他那信中的狂妄语气我就来气,我觉得自己这台主机都要被他这封信惹得有些生气了,原本就挺响的轰鸣声此刻变得更加声嘶力竭。 所以一气之下,立马就删除了这封邮件。原本打算看都不看就直接把第二封也删掉的,但忽然想起他信中说“好朋友就快没命”这句话,又觉得似有不妥,所以还是忍不住点开了那封邮件: 真岛诚先生: 想必我之前发给您的邮件惹您生气了吧, 其实我并不是恶意那样写的。 我不知道道上混的人该怎样进行沟通, 所以才刻意写成那样子的。 虽然之前说的话有些糙,但事实却都是真的, 事情是这样的: 我那好朋友莫名其妙地寄了一大笔钱给家人, 然后,他就彻底失踪了。 而我在东京除他之外。就再没朋友了。 现在我的心里一团糟。不知道该请谁帮忙。 后来终于在网络上获悉真岛先生的丰功伟绩, 所以才想到向您求助。 今早我会搭第一班新干线来, 大概下午两点左右到池袋。 希望您至少能抽空跟我碰个面。 “废物行者”刚部照信 不会吧,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本还以为是个土匪,最后居然转出一个翩翩公子来。这居然说是为了学“道上行话”才写那种粗话信的。看完这封信,我不由得在内心里苦笑了一番。 但我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在网络上炫耀过自己啊!那他怎么会说“在网络上看到我的丰功伟绩呢”?还有他反复强调会给我报酬,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认为我做的是侦探这个生意吗?要知道在以前,我每次“出镜”那可都是跟当义工一样,免费为人解决问题的啊。 居然有人大老远搭新干线过来,并且花钱请我办事,我真得到水果行外面去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我眼睛盯着电脑上态度谦恭的第三封信,仅有七分钟之隔。语气竟然有天壤之别,真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发展到今天,我居然会从虚无的网络上接到案子,我的心里就觉得有些别扭,看来真得跟老妈商量一下,暂时先把这个水果行关了,找个地方躲起来。 当然,这一切都只能是我脑海里的一个想法,如果我把这条提出来,那个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的老太婆非把我的耳朵揪下来不可。 ◇ 我趁着看店的空隙跑到老妈房里去跟她提暑假旅游的事,她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水米不进”一对我提出的几个暑假计划根本不屑一顾。当然,存这种时候她的口头禅永远是:“不管生意好不好,店是得天天开的。” 这个守财奴,钱即使赚得再多,好像永远都不嫌饱。 这让我联想起现在天天催我交稿的杂志专栏,不管有没有好点子,截稿日还是要把稿子交上去。卖水果和交稿子,道理似乎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经营店面还是写文章,信用永远是最重要的。 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想着这个毫无意思的夏天,我不由得百无聊赖起来,没事的时候只好坐着看街,或是拿着鸡毛掸子掸掸西瓜。没生意的状态下,我都可以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些水果在一刻刻地变熟、变老、变烂。它们跟小生命一样,有着它们的情感和生活。 我当然不会去想那几封邮件中 号称的所谓“废物行者”。这样的邮件我经常收到,最后一般都被证实是恶作剧。 然而今天却有些不同,两点刚过,果然就有一个人站在了我们店门口,不过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感觉就好一点了,至少这个家伙不是那种网上胡说八道,网下胆小如鼠的“网痴”。当然,他毕竟是从网络中走到我的现实生活中的,所以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他是热腾腾的暑气中的幽灵一般,让人觉得不真实。 ◇ “很抱歉,打搅您了。” 这家伙的一句问好把我从百无聊赖中惊醒,我抬头向他看去,原来是个矮个子在向我说话,他的年纪看起来要比我小一些。他身穿浅蓝色t恤,t恤上印着花里胡哨的一大堆拼音和图画,下身则穿着一条大两号的深蓝色牛仔裤,浑身透着一种古怪劲,说不清是时髦还是老土。 我照例说了声欢迎光临,然后走向店门,他还不敢走过来,只是面露怯色地看着我,片刻之后,他抬起提着一只白色塑胶袋的右手,嚅嗫地向我问道: “你……你就是真岛诚先生吗?” 我点了点头。 “我就是真岛诚。原来你真是搭新干线来的啊?” 这时我看到了他左手上提着的一只全新的中型旅行箱,一看就知道是刚买不久。 他打量了一番我的水果店,便垂下了那只向我伸过来的高举的右手,低下头说道: “我来的时候给您买了些樱桃,看来我该送些别的东西才对。” 他显然是指不该给开水果行的我送樱桃。我赶紧收下了他递过来的塑胶袋,为了表示礼貌,我还是把头向塑料袋里看了一下,以便赞扬一下他的礼物。可是当我看到里面那些杂乱无章、大小不一的樱桃时,我就不能再说什么赞美的话了,因为我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停在了我家水果店那些个头大而整齐的樱桃上了——如果再说什么,那岂不是虚伪? 只见他眯起眼睛,转头去看池袋西口的景色,这些景色在他眼中想必十分耀眼吧。呆了一会儿,他对我说道: “看来全国的好东西都汇集到东京来了。乡下果真是什么都比不上。” 他那下垂的双眉透着一种颓废。 “废物行者”,看来这个昵称真的是非常适合他。 我鼓励式地笑笑,让他不要那么想。而后我转头朝坐在二楼看电视的老妈喊道: “老妈,快下来,你得帮我看一会儿店!” 然后我就提着那家伙送给我的塑胶袋,领头走出了店门。我对走在我身后的“废物行者”说道: “边走边说吧。先把情况告诉我。” “废物行者”毫无生气的两眼看向我,面带惊讶地问道: “阿诚先生,你真的要帮我这个忙吗?” 真是要命,怎么和这家伙走在一起,连我也似乎有一种颓废了?虽然我在他前面走着,并看不见他,但却明显地觉得自己似乎也提不起半点干劲,但我心里还是清楚应该说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我回答道: “别说帮不帮忙,先把情况说来听听吧!” 我可真是个滥好人,什么时候都想充好人。 就这样,我又陪着这个拖着一只喀啦喀啦作响的行李箱的小鬼,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起来。 无意之间,我们又来到了西口公园。 ◇ 进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后。他就小心翼翼地将行李箱放下,跟我坐在了长椅上。而他的眼神却一刻也不停地环视着周遭。周围无非就是那蓝色玻璃的东武百货、同心圆排列的喷泉、玻璃屋顶跟金字塔斜面一般的东京艺术剧场。有没有搞错。看他那眼神,似乎这些都是没见过的似的。 此刻在广场的一角,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们正在兴高采烈地下着象棋。这个“废物行者”看完一轮周遭情况之后,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这就是你的办公室吧,叫西口公园对不对,这个地方太出名了,果然和网络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说完,这个乡巴佬居然从牛仔裤后袋掏出手机,兴味盎然地拍起照来。我有些不耐烦了,我可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接待网络“粉丝”上。 “喂,快说情况吧,难道你那好朋友没有生命危险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可就回去了,我可没空当你的东京伴游。” 最后他朝我按下手机快门,总算拍下最后一张,然后才笑嘻嘻地向我问道: “阿诚先生,我把你的照片贴在我的网站上,不会反对吧?” 不会吧,他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我可不愿意到网络上去大肆招摇。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地回绝道: “我反对!” 他没想到我会回绝得如此彻底,便露出一个难过的表情。我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又催他道: “快说吧。我可没多少时间。” 照信坐回了长椅上,改变了原本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些颓然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磨破的黑球鞋,那双球鞋一看就知道跟他的年份不少,脚踝处都已被磨得稀烂了。垂头了片刻,他便抬头对我说: “对不起,我有时候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所以我觉得自己总是很讨人嫌。所以你可一定要多多包涵啊!” 一下子疯得跟个什么似的。转眼又正经起来,看来这小鬼的情绪还真捉摸不定啊。 照信道完歉后,就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台笔记本,搁在大腿上就打开了。这才像话嘛,早这样的话还用得着道献?看来这个这照信就是缺根弦。 他开机之后,就从电脑中打开了一个影像档案夹,从那里面照信点开了一张照片,电脑屏幕中的照片上,是照信和另一个人在一家低档酒屋举杯豪饮的场面。 这人也真是的,难道不可以冲洗几张照片再带过来吗?为了让我看到他这失踪的挚友长相,竟然费这么大事用旅行箱拖台电脑来。这话我当然不会跟照信讲,照信一边认真地翻着照片,一边对我说道: “照片上这个人叫浅沼纪一郎,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去年春天我们一起从桑幸高中毕业后,他孤身一人到池袋来读摄影职业学校。我们高中那批同学大多数都找不到工作。整天只能窝在家里,所以相比起来,纪一在我们班上算是比较有出息的了。” 他的这台笔记本电脑质量比较次,那屏幕看得我直晃眼,但因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所以我还是要认真地细看,从照片中端详起他这朋友的长相来:此人有着浓浓的眉毛、坚挺的下巴、长长的脖颈,脸上可能是因为长年在外而被晒得相当黑。说老实话,长相实在一般,要说他有多优秀,从照片上实在是看不出来。 看完照片,我抬起头来对照信说道: “我感觉你对有没有出息好像很关注。” 我其实也只是普通一问,没想到跟我一样坐在长椅上的照信却似乎被我这个问题吓着了一般,他的身子缩得越来越低。用一种不敢正视般的神情向我回道。 “阿诚先生,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东京人,所以说天生就赢了我们一步,所以你或许对有没有出息不会太在意。可是在我们家乡,有没有出息那可是育天壤之别的。” 照信接着说道: “我们那个地方本来就经济落后,而可怜的是,我们读的那个高中班在年级里面又是最差的,毕业后全班三十六个人,到现在只有两个找到工作,就是那两个找到工作的,也是托的熟人关系才当上正式职员的。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桑幸十几年来都没缓过劲来。” 听完他的这一番阐述,我点了点头,盯着他那双破篮球鞋问道: “难道连个打工的机会都没有吗?” 照信冷笑着答道: “那倒不是,可是工资低得吓人。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在我们那里,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是根本不会有企业遵守的,那些企业往往只花一小时三百八十日元的代价就招一个人进去,因此每天不休息地工作八小时,一个月下来,也只能赚到五六万日元,就这点钱还不能全拿到,左扣税、右扣钱,至于什么年假和健康保险,那是根本不要奢望的。” 原本一脸颓样的照信说到这些时显然已是义愤填膺,眼里充满悲凉之气。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 “你想想,那点钱或许刚够上班坐车、吃饭的,累死累活余不下钱,那还去上班干吗呢?所以,现在我们班上大多数同学只能窝在家里闭门不出。虽然大家都很想出门逛逛,但身上没半毛钱,哪出得去。对于我们来说,生活没有任何乐趣,没工作、没未来、没乐子、没女孩子。我觉得我们全都成了窝囊废了。” 看来我这个困守在池袋,每天怨天尤人的家伙,还真有很多事根本不知道的啊。 我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问道: “既然你们平时不太出门,那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照信显然没怎么干过体力活,他那纤细的指头抚摸着笔记本键盘,轻声回道: “窝在家里也不是啥也不干,这年头,没电脑是不行的,我没事的时候就上线和网上那些同样无聊的家伙聊天,偶尔也到各个论坛逛逛。现在我都不爱看电视了,因为节目都快被我看烂了,所以我们都靠这宝贝打发时间。阿诚先生,你知道什么叫下载吗?” 搞没搞错,居然拿这种幼稚问题来问我,我怎么说也申请了adsl,电脑也是懂一点的,所以我笑了笑,回答道: “就是从网上拷贝收费软件,然后免费使用对吧?” 照信点点头,抬头看向西口公园周围那些高大的玻璃幕墙说道: “我也是无意之中才掌握这门技术的,开始的时候纯粹是为了好玩,但高中毕业后,我们的心态就变了,我们想利用这个来向这把钱赚得满满,还要向世界报复。所以我们躲在乡下的小房间里,利用黑客交换软件,尽一切可能下载那些收费昂贵的软件,比如说3d动画软件、非线性剪接软件、cad软件之类。有时一晚就能下载价值五百万日元的东东呢。然后我以相当低廉的价格。把这些软件卖给桑幸的朋友。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从—个非法下载者变成一位软件专卖店店主的。” 时代变化真的太快了,g少年的界定已在悄悄地变化。原来的g少年通过现实的宣泄表示不满,而现在,照信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g少年。他在软件王国里虽是个罪犯,但在现实世界里却是个自闭的窝囊废。或许那种没大脑的小青年在街头互殴或举刀互砍,已经成了远古的历史了。 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抬起视线,望着头顶上的桦树枝桠。夏天的绿荫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唉呀,聊了半天,都光是说自己了。我们来谈谈纪一吧。” 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照信,这下倒是知道收回话头了。 ◇ “刚才我说了,纪一高中毕业后就来到东京,进了池袋一家摄影学校念书。他家里好像也不太有钱,不过也还是比较有心计的,好像从高中开始就在打工存钱了。我们经常互通邮件,他在邮件里曾说到,为了赚取生活费,他每晚都打两份工。他是一个勤奋的人,而且很有勇气。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突然消失呢?” 我端详着屏幕里的照片,默默地听着。 照信食指一点,又换了一张照片。这次的背景是一条不知名的河畔,照片里的纪一卷起牛仔裤,站在一块有小货车大小的岩石前,旁边的河水宛如天空般湛蓝,阳光穿越其间的树林也是一片翠绿。 我依然只是目不转晴地凝视着液晶屏幕。照信继续说道: “大约从三个星期前,我和纪一就失去了任何联络。手机、电脑,甚至写信,任何法子我都用了,但都没收到回复,他的手机更是根本拨不通。而在一个礼拜前,他家里忽然又收到他邮寄来的一笔三百万日元的巨款。而这不是他的能力所能赚到的。” 听起来确实很离奇。难道他签下卖身契,跟随那些亡命之徒上远洋渔船捕鲸鱼去了?如果是那样的话电用不着刻意躲避啊,那也是合法工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理应告诉家里才是。我们俩都沉默了下来,看着照片上纪一那灿烂的笑容。 没一会儿,照信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而且跟那笔钱同时到的,还有纪一给他家里人的一封信,信里纪一拜托家人用这笔钱让信也上大学。信也是纪一的弟弟。说老实话,他们家兄弟几个里就属他最优秀,所以这封信让他们家全都失魂落魄。信里还提到的一件事,说他当初拜托我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还欠我三万五千日元,让他家里人把钱还我。那封信我也看过,里头除了提到那笔钱的两个用途外,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 “已经消失三个礼拜,信里难道没说说原因,或是解释他靠什么赚到这笔钱的?” 照信摇了摇头,又点出另外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里拍的不是正在玩电子游戏的纪一,就是在某个景点旁摆酷的纪一。这个照信,难道是个变态吗?在自己电脑里存这么多纪一的照片。照信显然也感觉到了我的疑问。他羞怯地说道: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总是被人欺负,而住在我家附近的纪一总会挺身而出保护我。所以纪一一直是我最崇拜的偶像。我也不相信他会这么离奇失踪,其中必有原因的。你要知道,不管碰到什么困难,纪一都会勇敢面对的,这样刻意逃避不是他的风格。” “我基本知道了。” 情况基本已经知道了,所以说完我便站起身来。 照信没关电脑,而是直接在长椅上像只小鸟般仰望着我问道: “求求你帮我这个忙好吗?阿诚先生。” 我抬头仰望着东京艺术剧场上空的乌云,它们似乎正在慢慢移动,原本艳阳高照的夏天似有转阴的势头。气温三十度,正是热爱酷夏的我感觉最舒适的温度,看着可怜兮兮的照信,一股干劲不觉从我心头油然而生。于是我低头朝他问道: “纪一既然到池袋这边来上学了,想必也是在这一带打工吧?” 照信一听便知我已答应帮他,连忙合上电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示意说这就是纪一打工的地址。等我一接过那纸条,他便朝我说道: “我在邮件里提到酬劳之事,其实就是纪一还我的三万五千日元。阿诚先生,请问这些钱够不够?” 我摇了摇头,对他说道: “我帮人办事,基本上从来没收过钱。如果真有花钱的地方,我会向你提的。再说,我怎么忍心拿一个没工作人的钱呢?你说对不对,‘废物行者’?” 照信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起来。我正准备抬脚走,照信便快步跟了上来,看来,我的身后又得多一条跟屁虫了。 ◇ 首先要去的地方,当然是纸条上写的地址。这个地方在西池袋,位于山手线沿线的二丁目二十四番地,与我们坐的西口公园的相距不到五百米。 我们俩一前一后朝纪一租的公寓走去。穿过大都会饭店前的大马路后,我们进入了一片午拥挤的住宅区。在池袋这个地方,住宅的密度几乎到了极点,住宅区、洒店和红灯区混在一起,彼此之间根本没有界限。 在电车难听的噪音陪伴下,我们俩走过一片毫无特色的独栋住宅楼,又穿过一片年轻人 爱逛的二手服饰店。很快,我们就找到了纪一所在的公寓,这是栋造型毫无个性的公寓。门牌上写着“池袋阳光小筑”。不过这栋房子真的是很阳光,墙面是白色、窗框是白色、就连阶梯和走廊上的栏杆都是白色。 我们俩踩着那似乎有人铺了一层果汁般黏答答的阶梯,来到202号房间门前。门牌上是手写的“正在休息”几个字。我朝照信点了个头,他很默契地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只昕到房间里响起一阵热闹的电子乐声,响了很长时间,不出所料没人来应门。我又敲了敲门,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纪一,你在房里吗?” 照信的嗓音活像蚊子叫,一看就是那种自信心不足的人。 “看来我们得想办法进去了。” 照信点了点头,便很熟练地在正门边蹲下身子。门边有一个盖着白色盖子的小玻璃窗,里面是燃气表和电表。照信很熟练地打开盖子,撕下电表后头的一块封箱胶带,剥开胶带,取出了里头的钥匙。他拿着钥匙对我说道: “去年夏天我来这玩过,曾经见他从这里拿钥匙,所以我知道。从胶带干得很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是很长时间没用过这把钥匙了。” 照信用钥匙打开了门。 我谨慎地一转门把,把身子往后一闪,扑面而来的,除了闷在屋内的夏日暑气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我俩冲进屋内,马上发现屋内根本没有人影。 ◇ 作为一个单身公寓来说,特别还是男孩子的公寓,能有这样整洁已经算是不错了。当然,能有这么整洁,最大的原因还在于纪一根本没什么家当,所以房子根本没机会变得很乱。 这是间套房,玄关右边有个鞋柜,玄关后面则是一条走道,右侧是浴室兼厕所。再进去就是一个六七个榻榻米大、铺着木地板的房子。一只床垫靠着墙壁搁在地板上,算是主人的卧室,看得出来,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在床上睡觉了,床垫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墙上也不像一般小青年那样贴海报,而屋里除了一张书桌和架在书桌上的书架外,再无其他家具。看来纪一不仅在这张桌上念书,也在这张桌上吃饭。 真是个穷小子。 “咦,这是怎么回事呢?” 照信的双眼紧盯着书桌上的一台戴尔笔记本。不就是书桌上一台电脑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照信见我不解,忙对我解释道: “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为他在网上拍卖很便宜买到的。纪一十分珍惜这台电脑,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如果要出远门的话,他肯定会带上的呀!” 我仔细地检视着屋内。小小的冰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酱油和美味滋之类几样调味料。厕所里也是好一阵子没人用过了。当然,在这个屋子里也没有找到任何打斗的痕迹。 正当我准备掀开床垫看一看时,又听到那个咋咋呼呼的照信大喊起来: “阿诚先生,你快来看!” 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的我转头看向死盯着戴尔笔记本的照信,他身前的电脑屏幕已被打开,而屏幕上正点开一段分辨率很低的视频,这视频可能是用手机拍的,所以不是特别清楚,现在照信还没打定主意是播还是不播,所以播放器中静止的是纪一双颊消瘦、面色如土的表情,木木地站在桌子旁,看起来他显得更加黝黑了。我对照信说: “播来看看吧!” ◇ 照信依言点了播放键。画面里面色如土的纪一开始说话了。 “如果你看到了这段影像,代表你已经找到这里来了。真不知道第一个看到的会是爸、妈,还是照信、茂明?刚才我相信你肯定也发现我好久没回到这房间了吧?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就怕得要死。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必须得去。” 视频中纪一看了看手腕上的迷彩手表后继续对着镜头说道: “现在时间已经到了五点,两个小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相信我能够回得来。爸、妈,谢谢你们把我抚养成人。也许是第一次和你们说这些话,但我想告诉您们,到这里以后,我念书、打工都不是很顺利。这些高强度的劳动和学习恐怕已经把我的身体弄得很虚了,而且最近听到—个更不好的消息是,从摄影职业学校毕业以后,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而我的房租也已经有两个月没交了。唉,看来东京还是不太欢迎我啊。” 对纪一充满崇拜之情的照信,现在一张脸简直就要贴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去了。而我则开始绞尽脑汁思索让纪一怕得要死的事到底是什么。 从画面上这张面如土色的脸来看,他像极了一个即将被行刑的人。 纪一显然也非常担心时间的到来,他再度面带惶恐地看了看手表,然后又朝向摄像头,试图挤出一丝笑容,但看起来那笑比哭还难看。 “所以,我决定赌上最后一把。反正我就是个窝囊废,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汇回去的钱,就请你们用来供信也念大学吧。信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不会像我这么无能的,他一定能救全家脱离目前的困境。在这个越来越糟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了。信也,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要把我们全家救出苦海啊。拜托你务必考上学费便宜些的国立或公立大学。只要能帮你实现这个目标,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照信,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好了,我该出门了。” 讲到最后时,纪一浑身开始颤抖,终于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伤心的纪一可能没力气再举着手机了,只见画面变横,视窗中只剩下一面挂着白布的墙壁。 视频自此就结束了,这段诡异的视频直叫人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个小青年失踪了,却换来了三百万日元巨款,而且目的还是为了让有前途的弟弟上大学。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可是在gdp高居全球第二的日本啊,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照信又把这段视频播放了一次,而我也死命盯着液晶屏幕,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当那张面如土色的脸再度出现在屏幕上,我真的有一种诡异的恐怖感。 天啊,这居然是发生在不出一个月前的真人真事。 ◇ 如此反复看了三遍,觉得再也得不到什么线索了,于是我们离开了那栋白色的公寓。我在前面走,而照信锁完门后,便快步跟着跑下了阶梯。他急匆匆地在我后面问道: “现在该上哪里?” 我看了看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人行便道上对他说: “走,职业学校和他打过工的地方都得去看看。” 西池袋三丁目的超市、池袋二丁目的连锁餐厅、东池袋三丁目的摄像职业学校,从他的公寓出发,都只需徒步就能走到。纪一为了多赚点钱,便在超市上那种工资相对高一点的晚班,天快亮就跑到下一个打工地点——连锁餐厅打扫。而学校里则要一星期上六天的课,还得交作业。 由此可见,这一年多来,他过的是怎样一种残酷的生活。 走了不到六分钟,我们便到了那家超市门口。 ◇ 由于天气太热了,我们便买了瓶冰可乐喝了起来。喝可乐的同时,我们还倚在结账柜台边向店长打听消息。 这位店长看起来有四十好几了,他身穿橘色工作服,腰上系着围兜。这个时候正是生意比较淡的时候(想想也是,这种酷日当头的时候,谁愿意出来呢),他倒也配合,愿意腾出一些时间来把纪一的情况告诉我们,顺便带我们去看了看店铺后方工怍人员用的更衣柜。 他告诉我们纪一是个勤快认真、表里如一的人。 “三星期前突然要请长假 ,由于他是个好员工,所以我也没为难他,便将薪水一分不少地给了他。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现在像他那样的打工仔很难找了,别说长干,有的甚至干了几十分钟就走人了,纪一很不错的,他一天假都没请,闷头苦干了一年多。你们看,他的更衣柜里除了挂着一件送洗过后的橘色上衣,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们看了看纪一的更衣柜,果然如店主所说,什么都没有。 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到下一个地点——连锁餐厅,不过在那里得到的答案和在超市得到的大同小异。 时间已到饭点,我们俩趁便在客人寥寥无几的连锁餐厅吃着有些提前的晚餐。餐厅的老板告诉我们说纪一原本在这里从清晨四点起打扫一个半小时,也是一年多来一天假都没请过。店长对他的评价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边挤碎盖在汉堡肉上头的半熟荷包蛋,边向这位挺年轻的店长问道: “纪一是否跟你提过要去干什么特别的工作?” 店长娴熟地为我们喝干了的杯子续上咖啡,并回答道: “好像没有,他看来不像是那种喜欢剑走偏锋、放手一搏的人。” 我迅速吃光盘子里的食物。照信则不断以叉子戳着饭菜,似乎没什么食欲。 店长为了让我们了解更多的消息,便去柜台帮我们找曾和纪一一起干活的同事的联络电话。旁边没人的时候,我低声对照信说: “多少也要吃一点。这事看来不那么简单呢,所以根本无法知道你得在这里待上几天。你吃不吃饭,对解决纪一的事是不会有任何影响的。而且菜都点了,还剩这么多没吃,那不是不给店长面子吗?” 照信看了看我,然后闷下头来,推开荷包蛋,开始斯文地啃起汉堡肉来,那样子真像只猫在吃东西。 ◇ 两家纪一曾打过工的店的店长都见过了,现在我们除了手头上拿到了几个手机号码外,别的一无所获。 我们依然向西口公园走去,在路上,我打了第一个电话。 “喂……” 接电话的人还可能睡得正香。我先说出超市店长的名字,以防他挂断电话,并稍稍解释了一下情况,这家伙才终于清醒起来。 “三个礼拜前?纪一?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纪一在离职前,曾兴奋地告诉过我一件事。” 有戏,现在我感觉仿佛有上百只虫爬上了我的背脊,这是每当我将要获得重要信息时,就会出现的感觉。 在这个时候,我是不会去催促对方的,只是按捺着激烈的心跳静候他说下去。 “他说自己看到了一种非常恐怖的电影。可是当我问他是什么电影时,他又故弄玄虚地告诉我有些事情最好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只是他看起来太兴奋了,所以时不时就跟我形容一下那影片是如何震撼人心、如何叫人难以置信。但死活就是不说电影的名字。对了,那晚是下着雨的,当时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三点多。” “当时纪一的精神状况如何?” “我也没有特别注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看起来十分恐惧。那天晚上听他说这些的时候,连我心里都觉得毛毛的。喂,那他最近还好吧?” “不知道他这阵子人到哪里去了,但应该还好吧。” 话一说完,我就挂了。 ◇ 当我们在傍晚时分去摄影职业学校的时候,所受到的接待就比那两家店铺差远了。他们不愿提供任何资讯,执拗地向他们质询了二十多分钟后,惟一得到的有用信息就是纪一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来上课了,而这还用他们来告诉我吗? 接着我们又赶往教职员办公室,想和纪一的老师碰面。这栋盖在首都高速池袋线高架桥旁的建筑已经有二十几年屋龄了,走道和楼梯都已经破旧不堪,而那些岁月的污痕则不可能再擦掉了。 我们在一张堆满录影带的办公桌后找到了纪一的老师,我们向他说明来意后,对方回答说: “我们学校本来就是这样,毕业之前,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辍学。毕业后如果没有关系,这些学生是很难在电视台找到工作的。不过,纪一却依然能仔细研究形形色色的电影和电视节目,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学生。” 其实我从看到这位老师的第一眼,就没对他抱太大的希望,他看起来已经六十好几了,看那架势,应该是从哪家电视台退休后,到这里来发挥余热,顺带着赚点外快的。他头顶灰白相间的头发烫得笔直,而身上却穿着牛仔背心和牛仔裤,显然是落后于时代的三十年前的流行款式。 照信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又在学校办公室里遭到拒访,所以现在变得有些紧张,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纪一在失踪前,曾跟别人提到自己看过一种很恐怖的电影。请问老师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电影吗?” 面对照信谦恭的神态,那落伍的老师表情诡异地笑着答道: “恐怖的影片?那种影片哪里没有呢?可以说到处都有。” 不会吧,真的是这样吗?我们所说的恐怖片,可是让人看了吓到精神失常的影片啊,这种片子应该不至于到处都有吧。 ◇ 我们很快就走到了色彩艳丽的夕阳照耀下的首都高速公路的人行道上,我们在心里都把这破学校骂了千百遍,这真是一家不负责任的学校。 走了一会儿,我对照信说道: “我也该回去照顾生意了,否则我那老妈又要发火了。明天我们再继续找吧。你一大早搭新干线过来,现在应该也累坏了吧。” 照信一路拖着那个行李箱,跟着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不累才怪。但照信却显得很有精神,他对我说道: “好吧,你先回去吧,谢谢你啊。今天就到此为止。我就回纪一的公寓去住,顺便彻底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另外,他那台电脑里头会不会还有些什么东西,我还得好好查查。” 我点了点头,把我的电话抄给他,然后对他说道: “如果找到了什么,记得随时和我联络。” 傍晚五点多,我们在挤满上班族的人行道分手。 夏日的夕阳有着一股叫人感伤的魔力。我忽然想到,如果哪一天我也突然失踪三个礼拜,池袋的小鬼们会记得我吗? ◇ 回家之后,老妈果然有些恼火,因为我的晚到,影响她看肥皂电视剧了。我当然不会跟她顶嘴,闷着头便开始打理生意。当晚我在快十二点时打烊,旋即上二楼洗了个澡。正当我准备听听音乐轻松一下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在我的心头涌起。 虽然我知道接这个电话的结果是什么,我也已经累到不想出门了。但没办法,一想到纪一的痛哭,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阿诚先生,我想我可能找到了!” 手机那头传来照信那尖尖细细的噪音。 我没从床上起身,语气不爽地问道: “找到什么啦?” “就是那个把纪一吓坏了的影片呀,我想肯定是这部。” 一听到这话,我惊得立即从床上蹦了起来,亏得是在自己家里。不然穿着t恤和短裤的我一定活像一只猴子。我对着电话那头喊道: “你真的确定吗?” “嗯。我刚看完,说老实话,我现在已经在发抖了,吓死人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反正今晚我是不敢独自在这儿过夜啦。” 我一把抓过睡前扔在榻榻米上的牛仔裤,边往脚上套边朝电话另一头喊道: “别慌。我马上赶过去!” ◇ 在这午夜时分,我在池袋街头走了十五分钟。当晚是个夏日的晴朗夜晚,白昼间的热气已被晚风吹拂干净,感觉十分适合出门约会,即便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散步,也是很爽的。西口站前的人潮一如白昼,但一走进西池袋的住宅区,就显得无比静谧。 我刚到那白色公寓,就吓了一跳,只见照信呆呆地坐在公寓外的阶梯上,一看到我,便高兴万分地说道: “真的很抱歉,原本想明天再给你打电话的。” 我不去跟他客气,直接跟他说道: “进去吧。” 我们俩踮起穿着球鞋的脚尖,蹑手蹑脚地走上那黏答答的阶梯。 刚把钥匙伸过去准备开202号室的门锁,照信又把手缩了回来,他胆怯地对我说道: “我感觉自己再也不敢踏进这扇房门了。” 真是的,难道恐怖片里的贞子躲在门后头不成?我从他手里拿过钥匙,把门打开。然后就去把玄关的灯拧开了。 一走进玄关,我就发现屋里惨白的日光灯没关,那灯光照耀在这个空荡荡、没几样家具的白色房间里,显得无比凄凉。 我知道照信害怕,便先他一步走进了屋内。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那台笔记本电脑,它正静静地摊在书桌上,而宛如深海水母般的光束在屏保屏幕上蠕动着。显然,照信看到最后吓得不行,连电脑都不敢关就跑出房间去了。 照信从我身后走过来,也没坐下便开始移动起鼠标,启动了dvd播放程序。他点完后对我说道: “阿诚先生,请坐。我都不敢再看了,刚才已经看了很多了。” 我依言坐在书桌前摆着的塑料旋转椅,开始看起屏幕上的电影。 灰色的屏幕上静静地出现一扇生锈的铁门——恐怖拉开了序幕,这扇可怖的蓝胡子城堡门后来经常在我的噩梦里出现。 ◇ 在影片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一台缓缓回转的摄影机拍下了整个空间的模样。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一间宽敞的圆形房间,直径约有十几米,中央有个不知是亚克力材料还是玻璃做的巨大圆筒笔直地延伸到天花板,直径约有两米。圆筒里啥也没有,但是从地板和天花板上聚向这里的聚光灯效果来看,这里应该是个舞台。 这个圆形屋子里以这个透明圆筒为核心,周围摆放着一套套圆桌和椅子。而在最后面的墙壁旁,则排有一张张以隔板隔开、相互看不见的长椅。整个室内的装修风格是刻意营造出的一种生锈的钢铁质感。 影片中,观众席大概坐满一半,圆桌上全部摆放着酒杯,而桌子上除了酒之外,就是从外面带来的食物拼盘。 诡异的是,这间屋于里的观众,不分男女,全都戴着黑色胶框的大墨镜。那些墨镜是统一的,所以应该是这个剧场统一向他们发放的。 看到这里,我身后的照信打着哆嗦说道: “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紧抿着下唇凝视着液晶屏幕。这时那扇布满铁锈的门打了开来,从那门里走出一个半裸的男人,他沿着观众席间的通道走向那个圆筒型的舞台,他剃着一个大光头,耳朵、眉毛和鼻子上都戴着银色饰环。他的下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裤。半裸男人的后头跟着一男一女,他们穿着品位低级的黑色皮背心与皮裤。那女人的一对奶子似乎都要从那皮背心里跳出来了。两人一本正经地手捧一包黑布行头,紧紧跟在那半裸男人的后面。 观众们都屏声息气,等那三人一走进透明圆筒,四面八方的聚光灯便骤然亮了起来,这个时候,那个原本看起来像个硬汉的光头,此时却显得有些疑张起来,他的脑袋上开始冒出一粒粒汗珠。 而后,那光头跪下身子,像一只狗一样吐出了舌头。一起登台的女人拿出一把比手掌还大的钳子,一把夹住了他的舌根。另一个跟在后面的皮背心男人则用手术剪刀纵向剪开了他的舌尖,太恐怖了,浓稠的血呈直线滴到了地板上。皮背心男人又在光头的舌头左右各剪了一刀。就这样。那大光头的舌尖顿时已经被剪成了四片。形状活像八角金盘的叶子。 从动作来看,那黑皮背心男人本行可能是医生。他一放下剪刀,便迅速地以医用针线缝合起光头的舌头来。只见他以娴熟的动作,利落地缝合了每—道伤口。在这段时间里,大光头的脑门不断淌着汗水,同时却一脸恍惚地合着双眼,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大哭大叫,由此看来,他在上台前已经被麻醉过了。最后,大光头吐着伤口周围缝着黑线的分叉舌头绕场一周,那意思是让在座的观众看得更清楚些。唾液与血液混合,变成了一种恶心而可怖的黏稠液体,那液体正一丝丝地从舌尖流到地板上去。 一圈表演完毕,他们三个便又回到圆筒里,向观众鞠了个躬,接着便沿进来的通道离开了现场。这就是第一幕自残秀,简直叫人心头发麻。 而从影片的进度来看,这似乎还只是个开始。 ◇ 我费了好大劲才能回头看向照信。这影片太恶心骇人了,但奇怪的是,它居然让人难以移开双眼。或许人类的血液里,真的有着某种邪恶的种子吧。 当我看见照信的脸时,发现他的脸已经是铁青色的了。 “我看第一遍时已经呕吐过一次了,可是现在看还是恶心得不得了。诚哥,咱们可以快转吗?” 我点头同意,照信便点了两倍速进键。这下观众的喧嚣和舞台上的呻吟顿时都消失了。虽然以倍速快转,但从那快进里还是可以看出接下来的表演一场比一场残酷。这些节目的安排和职业拳击一样,开始只是用一些激烈的表演来烘托气氛,最后上场的才是压轴好戏。 虽然是快进,但基本上的梗概还是可以看出来的,第二段的主角是个扎着马尾的长发胖子,这次表演的内容是由另外两个男人合力将一根金属棒生生地戳过他的背部(位置大约是肩胛骨上方)。那两人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把棒子插入长发胖子的体内,而更恐怖的是,他们还把金属棒两端挂上一串吊在天花板上的铁链上,将胖子整个人给吊了起来。此时那胖子的背部皮肤已被拉得跟个蝙蝠的翅膀一般。 “真是恶心呀!” 我压抑着随时要呕吐的情绪说道。这时我只感觉喉咙渴得要死,连嗓音都变沙哑了。 照信已是面如土色,他战战兢兢地问道:“阿……诚先……生,可以用三……倍速……快……快转吗?因为下一段就是最后的压轴戏了。” 我朝照信点了个头,在这个时候,我是一点也不敢再逞强了。接下来画面就变得宛如停格的动画片,影片里的人物个个都笨拙地四处乱跳。原来速度越快,看起来就越慢,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次登上舞台的是个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女人,她的全身都被涂成了白色,身体四处还画着灰色的虚线,看起来活像牛肉铺里挂着的牛肉部位不意图。这女人的身材介于丰满与肥胖之间,她走上来的时候,表情中不带任何感情,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她面向观众席站定。 通道上立起一面圆形标牌,用一个百分比的方式将之划分成好几块,摄影机迅速地拍下了每一扇块里的文字:耳、鼻、右手、左手、右臂肘、左臂肘、右腕、左腕,最大的一块(约占整个360°里的120°左右)里头写的则是乳房。而在标牌之上则有一个指针。 女人手里握着一个遥控器,她一按开关,标牌就会转起来,而当女人再度按下开关时,标牌就会慢慢停下来,指针指向哪个区域,就表示那个女人将被切除哪一部分。 这一次,停下来的是两个字的: 乳房 这个平时对我来说很具诱惑力的字限,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我的脑海里一片麻木。我部已经不敢正视画面了,这次换成我向照信问道: “照信,能用三倍以上的速度快进吗?” 早已把脸转过去的照信手捧着脸摇了摇头。 ◇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也只能别过脸去,偶尔又心不甘地用余光偷瞄一下屏幕上飞快进行的乳房切除表演。女人在一张装有滚轮的桌上躺了下来,被人沿着画在乳房根部的虚线贴上了止血带。舞台上除了一把小型锯外,居然还用到了一把跟水果刀一般大的大型锯。只见那些医生一般的人用小锯割皮肤,接着换用大锯割女人乳房上的肉。 由于用了快进,所以切除手术转眼间便结束了,只见两只失去张力的乳房像两坨沾满血浆的果冻般堆放在一只金属盘上,被那个黑背心女人捧着向满座的观众席展示。 而载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的桌子则以飞快的速度沿通道被推了出去。 这场压轴戏短时间内没有获得掌声,但全场沉默后,居然大范围地响了起来。但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些观众鼓掌致意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对血淋淋留在现场的乳房。 ◇ 画面终于变成黑色了,几个英文字的白色logo在黑底浮现:肉体与血腥no。5。 影片似乎还准备放一些人员名单之类的,我已经没有心情看了,默默走过去关了视频。电脑的噪音也随之停了下来。没了那些血腥的场面,纪一的公寓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再去讨论影片的内容。 我想起一件事应该向照信询问一下,便回头对闷头蹲在地上的照信问道: “这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书桌的最下面一层抽屉里。混在我替他刻录的光盘里。” 我从驱动里退出光碟。只见光盘面上也用白色印着同样的logo,并以白色粗笔写着l0063。上头的字写得很拙劣。照信惊恐地向我问道: “请问阿——诚哥,在东——京,是不是随处都可以买到这种碟啊?” 如果是平时,我可能会回答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都买得到,但在这个恐怖的夜晚,我是无论如何也没心情开这种玩笑的。我对惊惶失措的照信说道: “不知道,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市面上应该不会有卖吧,也许只在那些黑恶组织内部秘密流传吧。而且,从光盘的数字来看。这张光碟是第五集的第六十三张拷贝。如此骇人的光盘,他们肯定会对每一个买者进行深刻的调查的。哪个客人买走,他们应该都有详细记录。” 照信惶恐不已地问道: “我们现在也看过了,你说那些家伙会不会找上门来呀?阿诚先生,今晚可怎么过呀?” 我看了看戴在左手的手表。现在时间是两点十五分。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不睡一会儿是不行的,于是我说道:“睡吧,有什么怕的呢?那只是电影而已,再说,今晚不睡好的话,明天哪有力气出门啊。” 现在这种情况,我想放手不管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明天早上我还得六点起床。回家后估计最多也就能睡三个半小时。但至少总比不睡强吧。 可是说老实话,这样的晚上还睡得着觉,那才怪了。那一晚上,在我的梦里,都是我怎么成了圆形玻璃圆筒里的主角,如何在那惨无人道的表演中表演的情节。 而在做着这些噩梦的时候,我却又感觉自己完全是醒着的。 ◇ 噩梦让我睡得很少,第二天中午时分,我才从批发市场进货回来,感觉整个人都昏沉沉的。到店里我首先就看到了等着我的照信。 我跟照信说在人行道那等我一会儿,于是我就开始迅速地排好摊头水果。这类事情当然不能指望老妈来做,现在我倒像是这家店的主人,而我老妈只是个帮手了。跟几年前我读高中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 我现在心情根本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是那个恐怖的电影场景。说老实话,我这个人是不会怕麻烦和恐惧的,但是自从见识过那个恐怖电影后,我原来在这方面的自信全都没了。 这次的案子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叫人心情沉重。从我内心来说,对于失踪三个礼拜的纪一,我现在是不抱任何乐观的态度了,当然,这样的话我是绝对不敢跟照信说的。 我弄了好一阵才把店外面的水果摆弄好,由于是盛夏,所以天气很热。我为照信切了冰西瓜,可他一口都没吃,蹲坐在地上的他面色苍白,看那样子想必一定是一夜都没合眼吧。 我收拾完之后,对着楼上看电视的老妈招呼了一句就走出了水果行,对人行道上站着等我的照信说道: “好了,咱们走吧。” 一脸菜色的照信一看就很窝囊,他见我出来,象征性地在西瓜上咬了小小的一角,然后对我内疚地说道: “西瓜甜是很甜,但我实在是没胃口。”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为了鼓励他,便从他手里接过他吃剩的西瓜,三口两口就吃个精光,并把瓜皮向他扬了扬,我的意思是告诉他:工作、流汗、吃饭,全都是必不可少的,缺一不可。只有吃好,才能有好心情,才能更好地工作。 虽然从内心来说,我也受那影片的影响,根本就没有半点食欲,但要想在这场战斗中夺得胜利,健康是非常重要的。 在东京这样的地方讨生活,每天面临的敌人形形色色,但我认为最大的敌人,其实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那黑暗、邪恶的心灵。而要在与自己的斗争中获胜,就首先要保证自己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了,才能开朗愉快,才能挺起胸膛。 幸运之神会眷顾那些有信心的人的。 我把西瓜皮扔进垃圾箱里,大步地朝西口公园走去,照信虽然精神状况不佳,但这个时候,他也像一个尾巴似的跟了上来。 ◇ 我由于睡眠不足,双眼在盛夏强光的照射下,居然感觉有种眩晕的感觉,我只感觉西口的楼群仿佛都在我的太阳穴上不断旋转。 我尚且如此,照信恐怕更不济,但他依然在烈日下跟着我。 作为一个朋友来说,这窝囊的照信倒不失为一条汉子。 我们挑了一棵桦树下的长椅坐下,现在该是工作的时候了。 这种事不是我们两个人就能解决的,而善用遍布这一带的人脉网络,就是我的拿手绝活。如果归纳起来,我以前的那些成功“案例”,基本上都得益于池袋的这一帮朋友。在这个时候,如果没有这些朋友的存在,我是没有勇气继续带着照信坐在这西口公园的。 我掏出一个新买的手机,虽然我并不常在街头走,但由于我有很多街头混的朋友,所以总是能拿到警署都或许得不到的情报。 我首先给g少年的国王——稳稳地统治着池袋大小帮派的崇仔打电话。 那头,崇仔的手下一接电话,我就直接说道: “不用传什么话了,快把电话转给崇仔。” 那手下或许已经听出来我是谁了,愣都没愣一下就把手机交给了崇仔。 很快,国王那愉悦的嗓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我崇仔。阿诚,谁又把你逼到走投无路了?” 整个池袋,或许再没第二个人能跟我开上一个玩笑,虽然情况万分紧急,但我还是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跟崇仔逗起嘴来: “崇仔,性虐待你有兴趣吗?” 话筒里先是传来一阵嗤笑声,接着他才答道: “哈哈,我怎么可能对那玩意儿感兴趣呢。虽然我不是性虐狂,不过我倒知道你是个虐待狂。好了,别兜圈子了,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要麻烦我?” 不能再开玩笑了,我得把此行的目的靠诉他。于是我便简单地把纪一失踪的事和看到超级恐怖杀人式表演电影碟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崇仔听完似乎不以为然,那感觉是在他眼里,一个职业学校的学生失踪还真算不上什么。就是听到我描述光碟内容时,他的反应也是冷若冰霜。如果是旁人肯定会觉得这下完了,崇仔不会插手这件事了,但我却明白,这个乖僻的国王对一件事反应越冷淡,其实越表示他对此事感兴趣。 果然,听完之后,他调侃地说道: “把人舌尖剪成破叶子,把乳房割下来当艺术品?听起来怎么像是真的啊?” 我可没心思理会崇仔的这种破玩笑。而是对他问道: “听过肉体与血腥这个名字吗?” “从没听过。” 我转头看见我身边的照信,当听到我说名字时,竟在大白天的公园里打起寒战来。一阵干燥的热风沿着被烤得火烫的石砖吹来。照信却如受冻—般抚着自己的双臂。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害怕。转头又对电话里说道: “那你是否知道,你的手下有没有狂热的性虐待迷呢?” 崇仔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但他也没有怪我,而是笑着回道: “我们的组织很健康的,虽然看起来是一帮街头混混,但对于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明令禁止的。嗯,或许说不定有个把这样的家伙。那好吧,我先帮你查查。哎!阿诚,我就奇怪了,你说那个职业学校的学生,叫纪什么来着,居然失踪三个礼拜。而且又穷得叮当响,你说他怎么过日子啊?” 我转头望向照信,想从他那得到一点点示意,但他的表情看起来不但像个窝囊废,而且像个胆小鬼。于是我只得向崇仔坦承我也不知道。 崇仔似乎也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朝电话里说了一声: “明天给我打电话吧。” 旋即挂断了电话,这就是国王通电话的风格。 进展不错,我该再通另一个电话,我马上从电话簿里找出那个号码,按下了拨出键。 也许诸位不知道,将要通话的这个家伙,在很早以前,我在帮助羽泽组寻找失踪公主的案子时,还是一个小跟屁虫,而现在人家可是目前池袋地下势力的王子。他就是十大黑社会组织之一羽泽组系冰高组的代理会长,目前在池袋炙手可热、红透半边天的猴子。 他一接电话,我立马就问道: “喂,猴子,记得你是个受虐狂是吧?” “阿诚,好你个小子,是不是想被我活埋啊?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是在和猴子通话,而不是在和崇仔通话,那种省去任何开场白的对话方式并不是适用于任何人的。 一听这小子的声音就让我想起这家伙之前还是个菜鸟时,成天被组长那娇生惯养的女儿欺负得团团转的窝囊相了。 “哈哈,我是想问一下你们组织里面有没有狂热的虐待迷?” 猴子听完,松了口气后回答: “你问这事啊,这一类人当然有啦。阿诚,你怎么也在说这样的事呢?你说池袋到底是怎么啦?最近我的耳朵边整天就是出现虐待虐待的,都有些受不了了。昨天才加入我们帮会的一个新人,就是个爱性虐待成痴的变态分子;而且我告诉你啊,昨天冰高大哥主持开了一次本部会议,讨论的主题竟然也是成立性虐待俱乐部的事。现在居然连你都大白天来问我是不是受虐狂。难道全世界都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了吗?” 不会吧,原来猴子还这么有正义感的呀,怎么在我听来简直像辞藻优美的古典日语。小卒就是小卒,看来他还是在和那个死去的公主谈柏拉图式恋爱,一点都不现实。当然我不会跟他说这些感受的,于是我对他说道: “猴子,那你能不能马上带这个性虐待迷来我这?有个东西想让他瞧瞧。” “不会又是什么无聊的性虐待影片吧,如果是那样,我可会发火的啊!” 嗯?这话啥意思,难道我和照信看的那种黑色光碟,在他们的世界里已是司空见惯的了?为了让他们赶紧过来,我便对猴子说: “反正你们快来就是,这可是一张带诅咒的碟,如果我在—星期内没让别人看到,我的鼻子可就不是我的了。” “放狗屁!” 这世界怎么都这样,就这么有数的几个朋友,说话都像塞了枪子似的,难道不能和气点吗?看来黑社会的中层领导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 刚过二十分钟,大伙就在东京艺术剧场一楼的露天咖啡厅聚齐了。我身边跟着照信,而猴子则带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家伙。可不知为什么,照信一看到这家伙,居然就被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我抬头一看,这家伙确实挺碜人的。随下半身穿着一条崭新的黑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满是刺钉的长筒靴,上身一件白得刺眼的背心。从他身上的裸露之处可以看出来,他身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文身。什么骷髅、死神、镰刀、大斧头、铁链,以及黑色三角旗。可怖的蟑螂贴在尸体睁开的眼睛上啜饮着尸水,小鬼们拿被砍下来的头颅当足球踢。从他身上简直看到了一幅十八层地狱的西洋彩绘图。除了文身之外,他脸上还挂满了数不清的银环,看来为了挂上这些东西,他可没少受苦。 经猴子介绍,我们才知道这家伙名叫银治,我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道: “你也坐下吧。” 银治却立正不动地回道: “谢谢,我站着就行了。” 猴子显然很看他不顺眼,低声对他吼道: “那么大嗓门干什么?还不给我坐下?!” 银治闻言,便被迫似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但奇怪的是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进入我视线的正好是他的肩膀,只见上头文的是一群抢着吃死掉的母猪内脏的小猪,太恶心了。但我知道,越是恶心对我们的案子越是有利,于是我饶有兴趣地对银治说道: “猴子跟我说你对虐待业界很了解。所以今天想让你看看这个东西,然后你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说完我点了个头,我身旁的照信便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猴子与银治那边,小心谨慎地以两倍快进的速度开始播放那张光碟。 ◇ 我和照信知道这张碟片哪些是重点,哪些是过场,所以尽量跳过一些场面,前后花了二十分钟看完整张光碟。不愧是黑社会里面拼杀过来的大人物,看这张碟片的时候,无论画面多恶心、多恐怖,猴子的表情从头到尾都冷若冰霜。 而那银治就不同了,只见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滴滴汗珠,而文身之间的肌肤也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通红,一眼就能看出他有多兴奋。看来这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看着凶狠实则变态的家伙。 照信一关掉视频,银治就意犹未尽般地说道: “这么快就看完了?真希望能看个仔细呀。早知道是这些东西就拜托你们别快放了。” 当然,我们整桌就只银治一个人兴奋不已。看来这人病得不轻。 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我们想找的“人种”。 “阿诚先生,这种光碟我也有呢。难怪我从一看见阿诚先生就很有默契,看来咱们还是同一类人呢。” 银治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朝我探出身子,大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猴子看他那副德性,不禁大怒,朝他斥道: “混账!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分,你只要乖乖回答问题就好了!” 银治看来非常惧怕猴子,连忙把两手放回膝盖上,再度挺直了背脊乖乖坐在椅子上。 皮条客布鲁斯 天朝版 转自 草摩威威@轻之国度 女人的价值在当今这个时代是时刻变化着的。 她们的身价变化之快几乎要和股价和汇率一样了。新宿洛丽塔店里的姑娘比昨天又上涨了三点,池袋的三十多岁主妇价格维持不变,五反田af店里m小姐的涨停价格又提高了七点……总的来说,日本女人的“市场价格”和日本经济一样,从泡沫经济崩溃后就一直呈上涨趋势。所以,如果你或者你的女朋友想快点赚钱的话,最好调查一下现在的市场价格,然后抓紧时间去那里做点什么。再不抓紧可就来不及丁,这市场变化太快。 打个比方来说,某个风俗店缺少一个女店员,他们需要的是穿深色长筒袜搭配学生制服的二十多岁女孩,看起来还要长得像高中生。你手头的女孩子的条件如果恰好符合这些要求,那么店老板不仅会支付你高额的介绍费作为回报,以后每个月还会分期支付给你一些好处费。 当然能卖到好价钱的不仅仅是穿学生制服的年轻女孩。日本男人对女人的喜好是世界头等的多样化、广泛和细密。不管是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结婚十五年的太太,体重一百公斤腰围超过一百英寸的胖女人,还是连更年期都已经过了的老太太,都会有日本男人喜欢。说到底,在资源匱乏的日本,靠的就是人的资源. 当然,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说靠着女人就能赚大钱。虽然也许你和风俗产业毫无瓜葛,但你知道这些也并不吃亏,对吧。毕竟你也无法预料某时某刻你眼前就能出现一个美女。 女人们会说,我好好努力,让你过上奢华的生活。如果遇见这样幸运的事情,那么劳力士的迪通纳手表,宝马新出的7系豪华车,汐留的高级塔式公寓都能轻松收入囊中了。男人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下定决心要干点什么的女人。这是难以改变的人生哲理。不管是谈恋爱还是赚钱,男女胜负的结果一看就知道。 不过这样幸运的事情发生的概率,就和在步行去池袋车站的途中,被陨石砸中暴死的几率一样小。而像你和我这样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男人,似乎就更难遇见这样的事了。但世界毕竟是广阔的,我今年秋天刚刚认识一个家伙,他就常常站在池袋东口的五岔路口,每个月都被五彩的陨石砸中。 他的银行户头每个月都收到风俗店汇来的钱,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年轻女人相伴枕边。他身边的女人很多,但他嘴上还总是说,像我这种人居然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究竟是不是好事啊。听说这家伙虽然身边女人很多,但没有一个男性朋友。 于是我一边流着门水羡慕,一边当上了他的第一号朋友。不仅可以探究一下他神秘好运的秘密,也可以跟着沾点光嘛。可是这家伙的世界完全不向我们正常人的方向发生一点点转变。群体体制对个人的斗争,是20世纪遗留下来的普遍现象。 啊,我忘记了。男人和女人黏在一起的原因,也是几个世纪以来难解的谜啊。但对于这个话题我是圈外人,还是听别人去讲吧。 凉爽的夏末彻底转向秋季的那天,我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听着随身听。地点不是在我常去的西门公园。我前天还是大前天曾顺道去过一次那里,公园的氛围完全不能让我产生灵感。每当专栏临近截稿,我都会出现让人讨厌的灵感堵塞。 眺望着绿树环绕的绿色大道和水墨画一样的秋天的云彩,我数着经过眼前的女孩子身上的刺青(如果是在池袋,我估计女孩子有刺青的比例比纽约扬基队的著名棒球选手松井的击球命中率还要高)。 路旁的榉树枝叶茂密,形成浓密的树阴,一直延伸到路的远方,路两侧是高度齐整的写字楼。这个城市可以说是一座绿色城市,我并不讨厌池袋站东口的风景。可是能看见优美的风景也不代表就能产生灵感。我想写的是那些围绕大街彷徨的、充满新鲜气息而且身份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完全不起眼的小人物。 红绿灯一变,过往的行人涌向十字路口,我恍惚地看着他们。他们中间既有目的地明确、朝着目的地直接前进的人,也有和我一样漫无目的地晃悠的人。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那些呈网状分布在五岔路各个路口深海鱼一般的彷徨者吸引。 这些彷徨的人有发放高利贷的、发放纸巾的、穿着格外整洁的衣服的销售员,还有一些不知道身份是模特还是av演员或者是风俗店员的男人们。这个路口是池袋六十层高的太阳城的入口,人流总是很大,等待红灯的时间也长,十分容易跟那些等待红灯的路人搭讪。 那天,有不少男人在大街上隔着女人的肩膀和她们打招呼。从左后方搭讪似乎是他们的普遍技巧。如果被搭讪的女孩子能停住脚步并回过头来就是他们的胜利了。接下来的搭话方式也是五花八门的。有热情地和女孩子进行身体接触的,还有递上名片拼命进行自我介绍的,还有一边在记事本上记录一边劝说女孩的。整整一个小时我都在观察这些人的举止,其中一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家伙是个小个子,身材偏瘦。穿着一条膝盖有破洞的bigjohn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很薄的t恤,上面画着queen的字母lop,还有“歌剧院之夜”的字样;脚上穿着一双式样老旧的匡威篮球鞋;头发烫过,长长的显得很乱。不知道打扮得这么随便的一个男人怎么能做到一跟女孩子搭话,她们就会停下来听他说什么。甚至还有女孩子会脸红,扭扭捏捏地看着长靴的脚尖听他说话。 如果能打探出这家伙博得女人缘的技巧,没准能写出来好的专栏呢。谁让我撰写专栏的那家街头时尚杂志的读者尽是一些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呢。他们总是哀叹着夏天刚刚恋情告吹,同时没有自知之明地期待下一个季节被别的女人接纳。虽然我是个笨蛋,但是读者的这种心理我还是十分了解的。 于是我摘下耳机,绿灯一亮我就沿着斑马线走向十字路口的对面。 我走近的时候,那男子正坐在路边的护栏上。脸上的表情仿佛是百无聊赖,可是转瞬间又能挤出满脸笑容来,那是一种能融化对方的警戒心的魔幻笑容。 “啊,是阿诚先生啊。”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 “我从我身边的女人那里听过你的名字和关于你的故事。听说你在太阳城一带很受欢迎。” 这样好听的传言应该直接当着我的面说啊,让我也高兴高兴。虽说有太阳城的地域限制,起码也代表我在一定范围内挺出名啊,那我恐怕就越来越难以出入那些不入流的店去玩了。想到这里,我对那个小个子的男子说: “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出名啊。话说回来,刚才我一直观察你和那些女人们搭话。你简直是这个路口最能干的男人,我都担心和你搭不上话呢。我是给杂志写专栏的,你已经知道了吧。” 那家伙脸上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可当我把话全都说完的时候,他又露出了满脸笑容。 “稍等一下啊。” 他的眼神又转到了那些等待红绿灯的人潮中。人群中有一个穿着质地很好的露肩上衣、体态丰盈的女人。在她露出的光滑肩头上,有一个闪电图案的刺青,容貌长得一般,但是丰满的胸部几乎可以用乳沟夹住一本电话簿。看见我盯着那个女人看,那家伙耸了一下肩膀。 “这个女的就算了吧。如今这样的丰满型女人卖不了太高的价钱。阿诚,咱们走吧.” 我觉得很不错的女人居然被他这么轻易地就否定了,他带着我向路口对面的咖啡店走去。我在身后盯着他清瘦的背影问: “那在池袋能卖出好价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回头对我说:“如今受欢迎的是 健康型和俱乐部型的女人。具体说来,健康型就是穿着青涩感十足的学生制服、胸部小小的女孩,俱乐部型则是身高一米七以上,走在街上回头率极高的女王气质的女人。” 俱乐部是指,光顾的男客人在那里做任何事情都只是给店里的女人看看而已,绝对不允许进行身体接触。最近这种方式很流行,因为许多人厌恶彼此之间的身体接触。不过如果男人们都有这样的趋向的话,今后的出生率会越来越低吧。 那家伙选择了另一个类型的女人搭话,并交涉成功了,我感到十分惊讶,紧跟在他的身后。这样好的素材可绝对不能放过啊。这个季节的天气还残留着夏季的炎热,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街上跟了他三天。应该感谢池袋这污浊的空气一一我这个可怜而愚蠢的专栏作家啊。 这样下去我将长久被自找的麻烦所困扰。可是为什么给我带来麻烦的那个人嘴总是那么甜呢,让我觉得不管前面有多么复杂纠缠的事情,也不会就此停手。就好像被充满魅力但又危险的女人吸引着一样。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总在耳边甜蜜私语,你也肯定会上钩的吧。 就好比满心欢喜地张大嘴巴,结果迎接你的却是刺向你上颚的尖锐的针,但直到最后一刻,你都依然在回味之前的甜蜜期待。如果说我们是比饥饿的鱼类进化得高级的生物,我不相信。 整整一个夏天,这间咖啡厅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让暑气没有丝毫的可乘之机,今天似乎受到了秋意的感召,这些窗户终于打开了,还没来得及脱尽燥热的秋风却已带上了寒意,趁势溜进屋内玩闹嬉戏,露天咖啡座的气息顿时在空中四处洋溢开来。径直往太阳城走去的时髦人群,从眼前飞驰而过的闪亮新款车,似乎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大开着的窗户把街上发生的这一切尽收眼底。我们走进店里时,座位已经半满了,我们看中了一个可以看见十字路口的位置,刚要坐下,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动作。 “布鲁斯,这可是你今天第一次光顾小店呀!” 一个女服务员把水杯放在桌上,用充满柔情蜜意、几乎可以把人融化的眼神看着皮条客,神情专注,对我视而不见。她虽留着一头短发,却不失长发美女的娇媚,一笑,眼睛就像娥眉月一样挂在脸上,又细又弯,酷像年轻时候的佐藤珠。在这家店里工作的服务员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荷叶边像绸缎一样垂缀在群摆上,在制服的基础上添加了便装的妩媚。没有穿袜子的双腿在荷叶边底下显得十分光滑。 “小忍,我要两杯冰欧蕾。” 当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皮条客口中传出,在空中响起时,她高兴得不知所措。但还是不得不回到吧台的她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前进,充满眷恋的眼神看了都让人心疼。我用羡慕又佩服的声音问: “我要怎么做才能赢得女人的那种眼神啊?” 布鲁斯的脸像突变的天空,骤然浮现出一团困惑的愁云。 “每个人都问我同样的问题,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秘诀,我只是牢牢地抓住丫两件事。” 我叫住他,让他停一下,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和中性笔。在采访时.我没有用录音机的习惯。布鲁斯再次展示他那迷人笑容的魅力,这应该称得上是他的招牌笑容,让我这个男人都为之倾倒,胸口瞬间就开始剧烈收缩。 “这两件事既不稀奇古怪也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第一,你必须做到对女人讲的每一句话都洗耳恭听,不论是荒谬得不可理喻还是可笑到不可理喻,你都要认真听完。”我把每字每句都悉数记下,想自己要做到这点应该是没有问题。 “她说的不论是普通的说教数落还是一本正经的人生道理,在我们听的时候,都不能产生一点邪门歪念,比如说一会儿想要和她拍拖之类的。这听起来好像很容易,但做起来很难。” “在男人面前,女人总是会习惯性地展示她们玩弄性感的技巧,”布鲁斯侃侃而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女人的情绪往往是瞬息万变的,不是吗?就像她们常常会时而兴奋时而失落,而且没有先兆也不需要理中。我们要了解并适应女人的这种特性。在她失落的时候,我们最好握紧她的双手,在她身边守护着,不要在乎时间的长短,这时你一个小小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我抬起头,望着一脸因弱不禁风而稍显胆怯的皮条客。心里想,要是没有他的传授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状况。不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觉得他要更年轻,一个人的才能往往与他的年龄不成正比。 “对了,能问你一下年龄吗?” 他谦虚地微微一笑。 “二十一岁。” 他的答案让我惊讶不已,虽然我早已猜到他比我小,但没想到竟会小这么多。当我在为小混混之间的鸡毛蒜皮烦心时,布鲁斯却在忙着练习迷倒女人的魅力,真是有点惭愧。这时一种对人生的悔意油然而生,这是一种久违得让人有点生疏的感觉。 “作为一个皮条客,你是靠什么挣钱的?” 即使是在咖啡厅,布鲁斯也不忘工作,进入视线范围内的每个女人都逃脱不了他猎犬般的眼睛。他漫不经心地说,掺杂着一脸的呆样,“我这类型的皮条客属于特殊行业,店里会把他们所需要的女人的要求告诉我,只要他们对我带去的女人满意,我就会得到介绍费,而且每个月根据她们的业绩,还有一定的提成。” 往往一和钱沾边的事,读者就会特别地关注,尤其是对被别人视作隐私的薪资状况,他们就更为好奇和敏感,敏感程度绝不亚于鼻子遇上柳絮和蒲公英。 “能提几成?” 布鲁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十分爽快:“一成。”惊讶使我的眼神从笔记本移向他,自从认识这家伙,我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仅仅是把女孩介绍过去,就能根据业绩拿到一成的提成?” 布鲁斯像平常一样喝了一口咖啡,面容平静,对我的惊讶毫不在意: “没错。” “那你现在介绍了几个了?” 皮条客没有丝毫的保留和掩饰,“现在大概有十八个吧。,’ 虽然打听别人的工资情况非我所好,但我这次还是破例了。手中中性笔停下的那一刻,一个没有水平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一个月大概能挣多少钱?” “说起工资那是参差不齐,有时多有时少,不过一般都保持在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之间。数目的多少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在街头的持久作战,即便被女人一次次地拒绝,也绝不能轻言放弃,不能背着畏惧的包袱和下一个女人开口攀谈。在钱面前这点小挫折算不了什么,最糟糕的是世人对皮条客这一行业的诸多偏见。” 这个行业的世界真是别有洞天,看来我是入错行了。 “你的人生信条是什么?” 布鲁斯微笑着,他的笑足以让人心悦诚服。 “也称不上人生信条,在我当初还一事无成的时候,一个前辈对我说过不论阴晴,不论被拒绝多少次,只要你坚定意志,每天都能站在街头,你就会取得成功。在这一行里工作,靠的是坚韧的毅力,而不是取决于年龄,所以任何年龄阶段的人都有可能开上奔驰。他告诉我这一行只要永不灰心丧气,只要有勇气站在街头就不会失败。” 布鲁斯的这番话我多少消化丁一些。为了灵感,我每天徘徊在肮脏的羊肠小道,这就挤占了我大部分的工作时间,写稿就不得不退居其次了。我的笔在纸上迅速地记下这些重要信息,又接着问: “原来布鲁斯你开的是奔驰?” 他摇头说: “我不开奔驰,因为它不适合我,开那样的车一点都不帅。” 我想只有有钱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对钱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们把奔驰车和钱划清界限。不过,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那么自然,那么具有说服力,就像他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黑色t恤一样,天生就是属于他这种人的。 “你不介意我把这些写在专栏上吧?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年收入高达两千万。” 瘦弱的肩膀在他的耸动下显得单薄,他说: “阿诚,只要你明天也像我一样在街头站着,挣到这个数离你也就不遥远了。” 就在我要回答布鲁斯我没那么强实力时,一阵尖厉的声音从咖啡店外传来。 “布鲁斯,你果然在这里,我有话跟你说一一” 窗外站着一个女人,像天堂鸟一样,身着粉红色亮片运动装,一头动感十足的板栗色卷发,背着一个容量超大的lv包包,装进旅行一个星期所需的所有物品也绝不在话下。她说了一句等一下,就绕到门口径直走了进来。一进咖啡厅,天堂鸟就直冲冲地走向我们这张桌子,毫不犹豫,也不绕弯。挡路的椅子一个个从她脚下飞到一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她对我的存在不屑一顾,就更谈不上寒暄了,只是瞥了我一眼,就直接坐了下来。布鲁斯虽然面带笑容,但还是掩饰不住难堪神情,他说: “阿诚,这件事情我马上就能搞定,等一会儿我们接着聊好吗?” 这是他的工作,我当然不好意思拦在中间。那个女人瞪着我,没有言语,在我正想站起来离去时,刚才那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放下水杯,动作显得比刚才粗鲁了一百倍。那位来历不明的酒店小姐说: “这些东西我用不着,我一会儿就会走。” 女服务员愤怒地把水杯收走,用比尖刀还锋利的眼神瞪着她。眼神里饱含着妒意,平常街头混混和黑道兄弟瞪我的眼神,我都处之泰然,不以为意,此刻居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女人的眼神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我离开座位,看着走在前面的女服务员,虽然是对着背影,但我还是开口问:“布鲁斯经常光顾这家咖啡厅吗?” 小忍转过身,转身的力度让荷叶边不由地微微飞起,散发魅力。 “对呀,他几乎把这里当成了办公室,每天都要来上两三次。” 她和我说话的口气就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这仅仅因为我刚刚和布鲁斯在一起。皮条客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我再次回到五岔口的一个角落,让护栏承受着身体的重量。 阳光穿透榉木树叶的缝隙,稀稀落落地洒下。因为在秋天人们在户外可以随意地席地而坐,所以这些树得到了可爱、美好的赞誉。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布鲁斯和刚才那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咖啡厅门口。那暖昧的眼神,让人不自觉地想入非非,想如果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动作肯定会变得无所顾忌。这种暧昧的眼神在他们之间大概停留了三十秒。天堂鸟扭动着双臀消失在太阳60通,随着她身影的消失,布鲁斯收起目送她的眼神,朝我这边的护栏走来。 “今天遇到麻烦了?” 布鲁斯静静地在我身边坐下。 “店老板之前向她承诺过,会让她赶最后一班电车回家,可是,最近的客人经常坐下就不动,一般都要到半夜一两点才走,所以就惹恼了这个大小姐。她希望可以早点下班,不愿意半夜三更地打的回家。” 在特殊行业里,劳动法规失去了约束力,因此安抚那些小姐们躁动不满的情绪也成了皮条客工作的一部分。整天持续站在街头路口,有时被任性娇纵的女人拿来当出气筒,不论从哪一点出发,这都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胜任的工作。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布鲁斯笑着,显得有些尴尬,说: “是的,不过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现在脑袋里是空空如也,很乐意听那些女人们聒噪。” 这种天分应该说是与生俱来的.对布鲁斯而言,这工作就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定。基本的素材算是够了,但我还需要另外一些新的情报来组织专栏文章的结尾。 “最近在你们这一行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 阳光穿透枝叶,带着树影在布鲁斯脸上勾勒着深浅不一的水墨画。他的脸色失去了刚才的明亮,变得阴霾,双眉紧皱,两条眉毛之间几乎没有了距离。他说:“中介公司那边总是制造麻烦。” “是一个怎样的中介公司?” 布鲁斯审视着从马路上经过的女人,平和地说:“这样的特殊营业场所,在东京就有几千家,与其各自和皮条客们单独联系,还不如把情报集中起来效率来得高。他们先将店家的需求信息收集整理,再把信息散发给皮条客,在这过程中中介公司也就应运而生了,这样的中介公司在东京大约有二三十家。现在的皮条客绝大多数都为这些中介公司服务,单飞的所剩无几。” 如果说我也想从事这一行业,首先站在五岔路口给身边经过的女人评分这一关是在所难免的。而且,仅仅是做到上前去攀谈是不够的,还要让店老板对你介绍的女人很满意,否则你一分钱都不会有。要是让我去做这份工作的话,那未免有点强人所难,我原本就不是那块料。这时皮条客沉默不语,眼珠却在不停地转动,四处搜索着。 我对他说:“你肯定没有加入任何的中介公司,对吧?” “对,所以我常常会受到他们的威胁恐吓,他们也对给我制造麻烦乐此不疲。因为在背后给中介公司撑腰的,绝大多数都与黑道有联系。” 我能想像得到,那一行的男人们看到金钱就像鳄鱼闻到腐肉一样迫不及待,一有金钱流动,他们就会垂涎三尺地凑上来。 “当一个皮条客还真是不容易.” 布鲁斯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让人心醉的笑容。 “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做得也很顺手,所以就算再怎么辛苦心里也很高兴。” 我真想在那些整天只会怨天尤人、不懂得认真工作的人喝的汤里加进我的指甲垢,让他们清醒清醒。如果全日本的工作者都有这家伙一样的心态,不出三两个月,处处都将会是一派繁荣的景象。我们在道别后分道扬镳。在通往池袋车站的绿色大道上,我构思好了文章的开头。 我打算从布鲁斯那晴空般灿烂的笑容下笔。我想这篇文章将会写得很顺畅,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写文章也是如此,有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就会变得易如反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的专栏篇幅很短,刚落笔还没尽兴就得打住。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开头变得至关重要。 我穿过jr铁道,脑海里不断思索着皮条客的样子。 在之后的两天里,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每一次落笔都绞尽脑汁,不明白为什么想得那么轻松写起来竟是如此的伤脑筋,把稿子用电子邮件发出去后,轻松的心变得莫名的亢奋。想晚上一定要疯狂地玩一玩,弥补这两天的损失,我正在冲凉时,浴室外突然响起了老妈的声音:“阿诚,有人来找你了。” 我顶着满头的泡沫回应道:“是谁来找我?” “他说是你的朋友,叫布鲁斯。这个小伙子又帅又可爱!” 我随便冲了一下身体,套上宽松的牛仔裤和t恤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下楼。不可能吧,要是老妈被皮条客选中去从事特殊行业的话,那我岂不是一整天都得待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里看店? 我到楼下时,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当老妈的娇媚之态映入眼帘时,我既惊讶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老妈笑着,乐开了花,说: “跟阿诚一样,他死 去的老爸也很晚熟,最后还要我主动献身。” 老妈居然在一个见面还不到十五分钟的陌生男人面前,吐出了连我都未曾有幸听过的往事。这时布鲁斯才把注意力转向我。 “阿诚,有件事眼你商量一下。” 我拉起布鲁斯的手往外走,我的手感觉到他的手腕是如此瘦弱。我想如果再让他们俩聊上十五分钟,说不定老妈就真的去大塚熟女俱乐部上班了。我一定要阻止这种悲剧发生。 我们到了浪漫通一家距离我家步行只需九十秒的咖啡厅。有一些年轻的街头艺人在这条有点肮脏的池袋小道上表演。这里虽然被人们称为浪漫通,却从未发生过一件浪漫的事,只是徒有虚名。布鲁斯喝着冰咖啡,我发现他并没有用吸管,这让他显得更有个性。这时他说:“那天在五岔口路咖啡厅里的女服务员,你还有印象吗?” 我有些疑惑地点头,那天穿着荷叶边制服裙的小忍,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阿诚,她现在遇上了麻烦,我希望你能帮帮她。”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才过了两天,能出什么事? 此时的布鲁斯,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 “她本对我就非常爱慕,又经常看见我和那些酒店小姐们聊天,所以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也变成她们中的一员,我就会和她在一起。”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皮条客,自责让他失去了往日迷人的笑容。依旧是老鹰乐队的t恤,上面印着one of these nights专辑的封面图案,就凭t恤上印的不是hotel california这张专辑就让他这件t恤的时髦度大增。这还是其次,我心里在想到底这家伙有几件经典的摇滚t恤?真有些羡慕又喜欢他的品味,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发型,还真觉得有点像杰夫.贝克。 “所以她真的去做了酒店小姐,这是好事呀!你的提成会因此增加,这有什么好愁的?” 一个人心甘晴愿从事这一行又没有触犯法律,这样的女人池袋就有几千个,要是她们每一个都要让你替她们担心的话,那再多的心力也不够分。布鲁斯耷拉着双眼说:“问题就出在中介公司上,我因为前天感冒,没有开工,没想到这竟会害得小忍遭遇不幸。” 小忍为了找心爱的皮条客,在傍晚咖啡厅的工作都忙完之后,就去了东口的五岔路,却没有看到布鲁斯的身影,结果她愚蠢地认为附近同行业的男人也许会知道布鲁斯的行踪,于是就跑去向他们打听。 布鲁斯继续说着,表隋淡然,我知道那是一种悲伤到极点后的淡定。 “那个皮条客在一家下流的中介公司工作,公司的名字叫自由线,是由一个学生社团发展而来的。” 我想像着那些疯狂的学生搞的不正当勾当,不仅强制推销排队门票,现在还涉足了特殊行业,真让人愤怒。 “那个皮条客骗小忍说他是我的同事,可以带她去公司找我。接下来就是他们一贯的下流作风。” 那家中介公司会搞出些什么样的花招,我无从知晓。只能听布鲁斯继续讲。 “开始的时候,几个男人会在一旁拼命给那女人说好听的,等她的戒备心略有松懈的时候,便直接把她带到酒店。接着店里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就会威逼利诱,使用一切手段让她去接客,根本逃不出他们的魔掌。” 小忍那双一笑就变成娥眉月的眼睛在我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一个好端端的咖啡厅服务员,过了那个梦魇般的夜晚,就要被迫接客。一失足成千古恨,女人一步走错就意味着掉进了无底深渊,再也没有回头路。我感叹道:“那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布鲁斯依旧是沉默地点头。 “那些家伙根本就不会给你任何考虑的时间和机会。我在给酒店介绍小姐时,只要她们有半点的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做出逼迫她们的事。可是,那天晚上一直到酒店关门,小忍还被他们强留在店生接客,最后中介公司的车把她送到家,不要以为这是他们良心发现,他们是为了警告和威胁小忍。小忍下车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做了。他们警告小忍一一” 布鲁斯抬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愤怒。 “今晚你接了八个客人,我们摄像机的镜头一直对着你,我们也掌握了你的详细信息,包括地址和电话,明天你要是不来上班,我们就会把相片散发到池袋的每个角落,然后把这里毁了。” 我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怒火,带着满腔的愤怒问: “这就是他们中介公司一贯的处事方式吗?” 布鲁斯还是点头,愤怒和内疚让布鲁斯的行动变得迟缓,他像担有千斤重担似的缓慢移动身体,把从裤兜里拿出的东西一股脑扔在桌子上,怒火总是会抓住任何一个释放的机会。 我看了看,那是一叠高度和两片装的cd盒差不多高的钞票,有一百万日元左右。 “小忍今天晚上也去上班了,你既然素来被称为麻烦终结者,我希望你能帮帮她。钱不是问题,多少都可以。” 我看了看钱,再看了看布鲁斯饱含怒火和愧疚的眼睛,我读懂了他的认真。 “那家店的名字叫什么?” “叫池袋一丁目的‘射女孩’。” “今年小忍成年了吗?” “她二十岁了。” 我把放在桌上的钱如数还给了他。 “处理这种事情,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不用花一毛钱,你耐心地等一会儿。” 我拿出手机,在电话簿里找到以“j”开头的名字。有好久没有跟他联系了,本就有些秃顶的刑警,不知道现在还剩几根头发? 吉冈是池袋警局生活安全课的一名刑警,当年他教我们少年课的时候,对我一直很照顾。现在我已经痛改前非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慰藉。他还是老样子,一接起电话,便发出极其不快的声音。 “谁?” “我是阿诚。” “早知是你我就不接了,今晚没有闲工夫理你。”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和他说话我就想逗他玩。 “最近我们的刑警大爷是在忙着破坏伦理道德,还是在和中学生乱搞?没有干什么不正经的勾当吧?” 吉冈笑了笑,显得很无奈,也很欣慰。 “什么时候你这小子开始学起我说话了?唉!暑假刚完那会儿,街上很太平,最近不知从哪又冒出了一些小混混。所以,从今晚起得加强巡逻的力度,阿诚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立刻改变了说话的口吻,变得正经严肃,把小忍的事跟他叙述了一遍,吉冈马上进入了办案的状态。真不愧是一个十多年的资深刑警,一听到这种嚣张的行为,他的侠肝义胆就按捺不住了。 “她应该不愿意向法院提起诉讼吧?” 我看了看布鲁斯,寻求他的意见,他会意地点头。 “是,她不希望家里人知道这件事。” “要是一起诉,他们就不得不放人了,而且还能告倒他们。要是她不愿意的话只能算了,我先打个电话,待会儿见面再说。” 和吉冈简单地商量了一下,我挂断了电话,看着忧心忡忡的皮条客说:“搞定了,我们待会儿一起去接小忍吧!” 布鲁斯似乎是在抱怨我的轻率,把整叠钱甩在桌子上,对我大吼:“这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吗?” 的确,为了生存,酒店有时候不得不给日本警察面子,警察一插手他们就会立刻放了小忍,因为要是被生活安全课盯上,他们就不可能再在池袋继续营业;这时国家机关总会站在统一战线上,那时就不仅仅是警察了,连消防、卫生、财税都会 一个个不请自来,像鲨鱼一样紧紧咬住他们不放。 就算是店内人气最高的花魁,店家也只能忍痛割爱、委曲求全。就像在和平年代,贵族根本就不是将军的对手一样,也只能跟辉夜姬挥泪告别。 历来,平民百姓都不可能与政府分庭抗礼。 我们约好那天晚上的八点多在常盘大道的巢鸭信金前碰面。吉冈一出现,完全没有给我一点生疏感,因为我每次见他,他都保持着上一次分别时的装束,蓝色防风夹克上衣,廉价的合成纤维西裤,脚下是那种不知从哪买的特价皮鞋。即便永远是一身的廉价商品,头发稀疏,他在我心里的身价也并未因此大打折扣。 “都一年没见了,吉冈刑警连衣服都没有换过。我敢肯定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这就是我刚刚和你说过的皮条客布鲁斯。” 布鲁斯站在我身后,低头鞠躬,非常恭敬的样子。 “阿诚,你总是爱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是你老妈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这么大了也不交个女朋友,害得你老妈迟迟抱不上孙子。” 吉冈对我的弱点简直了如指掌,因此他赢得了一分。我原想拿他的头发打趣来夺回面子,想想还是放弃了,毕竟有事请人家帮忙。今晚还是让他带看喻快的心情回家比较好! 我们在常盘大道右转。常盘大道真是热闹非凡,到处充斥着醉汉的醉语和熙熙攘攘的招客声。“射女孩”的银光招牌很醒目,就连站在十米以外的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招牌板上有一支喷出不明液体的粉红色俄罗斯手枪,不得不佩服设计师的想像力。招牌前面立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专门为宣传准备的日式外套还真是起到了宣传作用,旁边穿着皮革短大衣的小忍的表情直刺着我们的眼睛。 我们朝那名男人走去,他便殷勤地向我们鞠躬致意。 “刑警大哥,我是这里的店长丸山,请以后多多关照。” 他把名片拿出来,吉冈凭着多年的经验马上把名片翻过来,名片后面贴着一张折得很小的一万日元的钞票。 “对不起,请你下次没有人的时候再给我。” 吉冈一把将钞票撕下,像是和它有仇似的,塞进店长衬衫的前胸口袋里,接着转向小忍说: “让你受委屈了,接下来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想不想正式起诉?如果你想,我可以让这家店立马就关门大吉。” 眼前的丸山被吓坏了,仿佛一下子矮了十厘米,任谁看了这情形都会心生快意的,而小忍却一直左右摇晃着脑袋。 “好了,店长,现在她自由了,她或她的家人要是有任何的闪失,我就立刻将店查封。要不今天就来个临时检查,店生有没有未成年少女?” 吉冈演技还真行,故意探头探脑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望去。店长挣扎着拼命用身体堵住吉冈的视线。 我们回到西口公园,吉冈便向我们道别,说局里还有事。吉冈走后,我们三个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夜里,露天象棋大会兀自热闹着,棋盘沿着圆形栅栏井然有序地排开,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这一切的热闹都与我们无关。在花岗岩砌成的台阶上,站着两个人,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流浪艺人,因为其中一个在唱着惹人感伤的歌,虽然歌词听起来有些拗口,声音却清脆哀婉,像秋天的夜空般清澈透明,另一个则用不插电的电吉他伴奏。 这时,一直紧绷着脸的小忍哭了,哭声是那么安静。布鲁斯沉默着,紧紧握住小忍的手。 就像他之前说的,行动胜过千言万语。我发现自己似乎是多余的,像一个电灯泡。但迎面吹来的清凉的晚风,把我久久地留在长椅上。小忍垂下头说:“今天很感谢你们,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天真地以为只要进了这个行业,就可以和布鲁斯在一起,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一开始就动了歪念。” 只是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这也有错?也算是歪念?虽然我不知道同样的举动出于这种动机比起纯粹只是为了钱好多少,但我知道小忍只是运气不好,在错误的地方向错误的人问了问题而已。我问:“你感觉还好吗?今后有何打算?” 小忍盯着布鲁斯的侧面,并没有看我,眼神里看不出任何的抱怨,只有歉意,她说: “我好像不适合从事这种行业,我还是想回咖啡厅上班。布鲁斯,没能为你做点什么,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很钦佩年轻皮条客身上的魔力。按理说小忍是为了他才遭遇不幸的,赔礼道歉的应该是这个男人,现在反过来了,居然是小忍为没能让布鲁斯拿到提成而深感歉意和内疚,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布鲁斯脸上露出他那迷人的笑容,对小忍说没关系,仅仅是一个原谅,就让小忍感动得满含泪水。 这时,他们俩就像两只落在电线上相互怜惜的小鸟,我怀着满腹的疑惑向他们道别:“你们接着聊,要有什么事的话再找我。” 作为麻烦终结者的我在完成使命后蜷缩着身体,独自一人回到孤独寂寞的房间。看来今年的秋天也将如同没有桃花的夏天一样孤寂。我想认布鲁斯做师父,像他一样在街头站一个月,不管怎么说池袋也算是我的地盘。 虽然我没有信心能用口才来说服女人,但说起持续地站在街头晃悠,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干得好的话,两千万的年收入就不再是遥远的梦了。 晚上,我戴上耳机听着音乐,把房间的窗户大开着,月光对我的好意心领神会,泻满整个房间。我听的既不是皇后乐队,也不是老鹰乐队,而是莫扎特的《唐乔万尼》。这部歌剧里展现了一个真实的人生,讲的是风流倜傥的唐璜在石像骑士的教唆下堕入地狱的故事。不论听多少次,我都只能听到整天沉浸在女人堆里,只忠于自己意念的唐璜对人生的认真,其他所有的人都愚蠢至极,就像我和布鲁斯。 听着莫扎特为数不多的悲壮序曲,我陷入了沉思,布鲁斯每天在女人堆里应该很幸福吧。他的生活离不开女人,工作照样离不开女人,现在他靠十八个女人的业绩来维持生活,却那么慷慨仗义,为了帮一个没有太大关系的女人,竟能毫不犹豫地扔出一百万日元。把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不剩地搜寻一遍,也不会有一个会像他这么做的。 我想到了受石像诅咒、被无情的地狱之火吞噬着的唐璜。要是有一天布鲁斯真的堕入了地狱,一定与女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些想要把他推入地狱的女人,最终都会选择和他一同堕入地狱,对于布鲁斯这样的男人,地狱就好像是对他的奖赏。 而我则不同,要是我也堕入地狱的话,肯定是为了街头混混和黑道这类的繁琐纠纷,想到这里,崇仔、猴子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就是吉冈那满脸倦容的面孔。仅仅是想像着和这些男人一起被地狱之火焚烧的情景,心情就变得阴郁沉闷。 我听着第二张cd,带着崇仔、猴子带给我的不快,看着天空中亘古不变的月亮,渐渐在梦境中失去清醒。 月亮不会因我们情绪的波澜而有所起伏变化,她总是静静地悬在夜空,露着微笑,看着人间的一切,演着圆缺。 第二天下午,心里有点记挂布鲁斯,情不自禁地向东口五岔路走去,但我倚着路边的护栏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也许他在和我玩失踪。我决定放弃等待。于是进了一家bamera电器连锁店,但只买了一节随身听用的三号电池。 我还是对此耿耿于坏,于是跑去街角的咖啡厅,本来是想从小忍那里揪出布鲁斯,但令人失望的是,去了之后,才知道小忍也休假了。我只好扫兴而归,我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搞的,同时从我眼前消失了。交稿之后,我只能在水果店里看店。今年,天气好像在跟我们开玩笑,八月像九月,九月又突然变成了春天 的模样。所以,几乎无人问津的西瓜又成了畅销品。 我一直在店里忙着卖水果。虽然身兼两职,专栏作家和看店小弟,但只有在店里的时候我才是我一一百无聊赖,全副武装,就等着有事发生,这时的我就像荒野中饥渴的野狼一样寻找着麻烦。 一切是那么的尽如人意,在关店门前麻烦竟登门造访了。 架上卷帘门的支架,用铁管前端的小钩把卷帘门拉下,一切像往常一样进行着,卷帘门落地时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是我最爱听到的,但我家的店只是一个有两片卷帘门的小店而已,所以每次总是不能很尽兴地享受撞击的震撼。在后一道卷帘门即将落地的时候,背后传来的声音代替了我最钟爱的声音。 “你就是人称麻烦终结者的阿诚?”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手里握着铁管回头,一个身穿黑衬衫、牛仔裤的男人进入我的视线,晒得黝黑的胸膛从开到第三颗扣子的衬衫里露出来,这应该是他引以为荣的优势,也许他认为这能迷倒很多人,一条粗粗的银链在胸前正中央的位置悬着,钟形坠子在不停地摇晃;一样晒得黝黑的圆脸,看起来并不凶悍;他留着冲浪男孩们的发型,头发是银色的,有着明显的漂染痕迹。 “听说就是你把我们中介公司的女孩带走的,‘射女孩’对我们是怨声载道,你小于过来。” 这男人就像乡下都市里肥胖臃肿的理发师,努力打造着自己的形象。后面停着的雷诺旅行车,缓缓地降下玻璃车窗,玻璃窗大得就像鱼缸,黑玻璃里面露出布鲁斯左眼浮肿带着淤血的脸。 “阿诚,快跑,这些是自由线的人。” 无奈的是,我怎么能从家门口逃走呢,再说他们还抓了布鲁斯当人质。我冲那个男人喊:“喂,难道他们店长没有告诉你吗?” 他冷笑几声,只要稍稍一动身子,他身上的钟形坠子就发出微弱的铃声。难道这家伙是圣伯纳夫不成? “告诉了,不就是要是那个女孩或是她的家人有任何闪失就拿‘射女孩’问罪吗?劳驾,警察凭什么帮一个特殊行业的皮条客和小混混呢?少啰唆,快走。” 我握着一米长的铁管,朝店后面的停车场走去。我虽然不是一个打手,也不太清楚车上到底有几个人,但也只能作最后的挣扎了。几个人影迅速从雷诺旅行车上下来,跟在我和黑衬衫的后面。 自由线总共来了四个男人,其中包括黑衬衫。一个个年纪轻轻,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夜晚喷洒着浓浓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人身边。从肌肤的颜色看,想必他们每个星期都会到阳光浴沙龙去,都像炭一样黑。身上也都挂满了银饰。黑衬衫的声音在停车场的某个阴暗的角落响起: “我是自由线的负责人大浦秀光。” 我审视了他的面部表情后,心里的胆量便有些力不从心,心想着先投降会不会比较好。沉默被他的声音打破: “你知不知道你和布鲁斯的行为妨碍到了我们营业?” “你们的营业项目中也包括坑蒙拐骗和强迫接客吗?” “你要搞清局势,有哪家中介公司是例外的?你不会还天真地以为她是什么大家闺秀、国色天香吧?难道你什么都没有听说?” 他又是一阵冷笑,小忍还对我和布鲁斯隐瞒着什么吗?我来不及从他那里寻找答案,只顾专心观察着他身后的三个男人。其中的两个年纪很小,却长得英俊,我猜应该是大学生,面对这样的纷争,一副茫然不太习惯的样子.实际上,这应该是算二对一。黑衬衫又开口说: “你既然有胆量跑去向警察告密,就应该有心理准备。有什么后台啊?” 仅凭他爱用黑话这点,就可以猜出他是一个水平不高的混混。“后台”这个词我已经有八百年没有听过了,我无法控制从口中喷出的笑声。 “为你撑腰的又是谁?” 一阵铃声从大浦胸前的钟形银坠子上传出。 “罩着我们的是老本行纪流会的宇佐美大哥,担心你小命不保。” 那每个月少得可怜的保护费,不至于让人家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闹出人命。“投资效益”这个词这家伙可能没有听过,这家中介公司的前景还真是让人担忧。 “知道你们厉害,今天就向你们正式提出道歉,你们把布鲁斯放了吧,一切奸商量。” 那个黑人头大叫着,一副要放马过来的样子, “你真当我们是傻瓜不成?” 随着我挥动着的铁管发出的咻咻声,后面那两个小伙子面色也随之变化,我想他们是有些胆怯了。 “快放马过来,我们可不是吃素的,走着瞧好了。” 自由线的前身是一个名叫搭讪的学生社团,根本没有池袋街头混混的那种胆量。此刻,空中传来老妈犹如枪声般震耳的吼声: “你们几个在那边搞什么鬼?” 把布鲁斯往柏油路上一扔,四个人便急急忙忙钻进了车子,一阵轮胎发出的噪音过后,就消失在了夜幕笼罩下的停车场,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能想像得到,老妈吼声的威力与警车的警笛相比,绝不逊色. 从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布鲁斯就变成了老妈最关心的人,她对他的照顾可算是无微不至,一直不辞劳苦地用冰袋帮布鲁斯敷淤肿的左眼,并且殷勤地送上用仅剩的哈密瓜榨成的鲜果汁。我把一直黏着布鲁斯的老妈从我那四叠半的房间赶出去,以便争取到摸清事情来龙去脉的机会。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布鲁斯倚着墙壁,用冰袋敷着眼睛,一副精疲力竭的表情说:“他们想胁迫我加入自[扫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再加上最近又出了小忍这桩事,所以大浦就对我下手,强行把我从五岔路口押上车,带到中介公司把我狂揍丁一顿。” “他们中介公司具体位置在哪?” 东池袋一栋写字楼的六楼,楼下就是一个全家便利店。 我突然想起大浦诡异地说着小忍秘密的情形。 “布鲁斯,你和她联系过吗?” 这个池袋的唐璜满脸疑惑,问:“你指的是哪个她?” “就是咖啡厅的小忍。” 布鲁斯摇着头,懊恼不已地说:“我一到中介公司手机就被他们抢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大浦的脚下碎裂而又无能为力,那滋味比打我更让我心痛,对一名皮条客来说,毀了我们的手机就等于是断了我们的财路。” 存有一百个女人号码的手机,的确价值不菲。我从桌上拿起手机,当时大概是半夜,对他们而言,这时间可是他们的黄金时段。我想隔行如隔山,同一行业的人对行业内部的情况会很清楚,于是我拨通齐藤富士男的电话一一那个家伙是羽泽组系冰高组代理会的会长,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想当初他总是被欺负的对象。 跟吉冈不同,猴子现在的心情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光听声音就能知道他现在正享受美酒的醉意。但他头脑还很清楚,他在电话那边说:“阿诚啊,我现在在赴宴,你来不来,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而归的。” 女人尖锐的笑声成了背景音乐。 “你在哪儿啊?” “池袋的一家酒店,这可比崇仔去的酒店豪华上几百倍,而且小姐也很漂亮。” 不知是谁,一听到猴子提及漂亮小姐,就抑制不住开心地大叫:“说的是我吗?”真是耳朵的不幸,我当时只想赶快把重点讲完,挂掉电话。 “猴子,你有没有听说过纪流会?” 猴子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小子也太会挑时间了,纪流会的公关现在就在这里。” “他们和羽泽组有什么关系?” 猴子笑道:“ 是垂直关系,有点类似于母子公司,我们是关东赞和会的支系,纪流会又是我们的支系。所以他们对我才会殷勤恭维、盛情款待。” 除我之外,大家似乎都很有成就,那种高级场所我可是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纪流会的宇佐美在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稍等一下。” 猴子用手捂住话筒,不知在电话的那头说了些什么,没多久,他又跟我继续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黑道上的事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我这里来千算了,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我根本就没有丝毫在猴子手下做小弟的意思。 “就我这样,还是算了。宇佐美是何方神圣?” “听说刚四十出头,看上去挺年轻的。但反应不够敏捷,手腕也不太高明,充其量不过是纪流会的一个小角色而已,平常只能跑跑腿。怎么了,不会又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猴子就是猴子,反应如此敏捷,他在我所有高中同学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唉!和特殊行业的中介公司发生一点小摩擦,给他们撑腰的就是纪流会的宇佐美,我还听说他是那里的一霸。我刚刚被人恐吓,让我当心自己的小命。” 猴子笑得非常开心,听上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要真从池袋消失了,说不定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这话怎么说的?” “这样就会少一些逞口舌之能的人。” 我也绝不示弱,笑着说:“那你猴子也是其中之一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多汲取一些地下的养分,说不定就能长高了。” 在放肆的笑声后,猴子用极其严肃的语调说: “要是跟宇佐美发生冲突的话,尽管报上我的名字,听到我的名字他们就会放手。还有,事情搞定以后,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是你的话在便宜的酒店请我就可以,我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聊聊了。” 真是让人欣慰,即便是没有十八个女人养着我,一生能有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也不枉此生了,我对幸福的定义就是这么简单。 我把猴子的话向布鲁斯转述了一遍。 因为担心外面还有埋伏,我把布鲁斯送出了门,看他安全离开之后才回去。 在西一番街等出租车的时候,布鲁斯忽然很严肃地看着我说:“阿诚,我身边没有一个男性朋友,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我很慌张,就像初次接受表白的小男生一样窘迫,我抬起右手打车,以此来掩饰此时的慌张。正常情况下,这样直白暖昧的对话只会出现在女人之间,皮条客的直率让人有些晕眩。 “只要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就够了,说这些就见外了。你应该试着和小忍联系,明天见。” 出租车消失在夜幕里,我空虚的心想起了莫扎特的音乐,莫扎特的音乐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晚。美好的心情永远不会长久,只会像夜晚一样短暂。 此时,我们的公主,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正被逼得走投无路。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看店的时候,布鲁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神色有些慌张,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我记得那只袋子是白色的。 “伯母好.” *鲁斯还真会献殷勤,没跟我打招呼便先向老妈问了好。他的t恤.女胸前的位置上印着fotrot专辑的封面插图,专辑的主唱是彼得.盖布瑞尔。他还是老样子,一直对音乐有着不错的品味。 “阿诚。” 我们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盒录像带和被踩的手机。布鲁斯有些担忧地说:“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门把手上挂着这个塑料袋,我们一起看一下录像带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吧。” 在和老妈请示了一声后,我和布鲁斯回到我的房间。 我的四叠半房间里有影碟机,我们在看了录像带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大片垂下的白色幕布,之后出现一个女孩,穿着靴型牛仔裤配着白色小背心,外面是一件小外套,她就是小忍。接下来就是大浦在说话,“你很可爱,说不定去拍av会比当酒店小姐更挣钱。” 旁边围观的男人也像助威似的你一句我一语地称赞小忍,无非就是可爱、身材好之类俗套的词汇。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小忍有些怯弱、羞涩,在他们的赞语中小忍的双颊渐渐泛出了红晕,两只手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交叉背在后面,一会儿又环抱着肩膀。大浦的语气就像驯猫似的: “你很有当明星或是综艺节目的知名艺人的潜质,成名之后可千万别把我们这家中介公司给忘了。” 接着又是阵阵男人们的吹捧和笑声,大浦接着说:“今天人都到齐了,就先试一下镜吧!先脱掉上衣。” 小忍僵住了,显然有些震惊和不适应。“就现在?在这里?” 这时,大浦的声音变得冷漠,就像陌生人一样。 “不然呢?快脱,别浪费时间,我们这是在工作,不是玩游戏。” 小忍瞬间露出挣扎的眼神,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男人注视的目光。 潜意识里,也许为了保护身体柔软的部位,小忍双手抱着肚子,大叫:“你们先去把布鲁斯叫来,让我先跟他说话。” “这女人真是啰唆。” 大浦话音刚落,从镜头旁边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小忍的肩膀。这时,电视屏幕里像是卷起了沙尘暴一样,画面突然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沙沙声。 我困惑地问:“布鲁斯,这是怎么了?” 布鲁斯铁青着脸,和小忍刚刚的动作一样,把手放在肚子上。 “我想这就是她第一次去自由线的情景。” 我坐立不安,我想知道的不是这盘带子拍子何时,而是接下来怎么了。 “小忍后来会怎样?” 布鲁斯咬牙愤怒地说:“他们肯定先试了。” 我像是一下子被愤怒夺去了声音说不出话来,原来在我们救她出来之前她不仅被客人欺负,还被这帮人给欺负了。皮条客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不知小忍被自由线里多少人给糟蹋了。他们经常为了让女人乖乖顺从而不择手段,再把这个过程拍下来,威胁她马上到酒店去上班。” 我的天哪,我的愤怒让我想大吼一声,就算我反应再迟钝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再明白不过了。 “然后再把录像带作为把柄来要挟。布鲁斯,得赶快联系小忍的家人。” 我把自己的手机轻轻扔给他,他点头后输入了电话号码。一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布鲁斯就对我猛点头,他十分礼貌地说:“小忍还好吗?我是她的朋友。” 可能是她父母接的电话,布鲁斯紧张得脸都扭曲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医院看她。” 布鲁斯拿着手机飞奔而去,快得我都没有时间反应发生什么事了,我对着布鲁斯的背影大喊:“出什么事了?” 布鲁斯双脚伸进篮球鞋中,连鞋带都没系好,就往楼下冲去。楼下传出他的声音:“小忍现在长崎农岛医院,昨天晚上她割腕自杀。” 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他后面。 医院就在西武池袋铁路长崎车站附近的一个住宅区里,看上去很新,像是刚建成不久。秋日的阳光温柔地照着玻璃窗,像是在和它嬉戏,玻璃窗也附和似的闪着光,显得有点灼人的眼睛。我们一下出租车就向大门冲去,向前台咨询小忍的病房号。 我们急切的心情让我们无法接受等待,哪怕等电梯所需的短短一分钟,于是一口气直接冲到四楼。也许精神太过紧张,脚步 变得异常灵巧,也丝毫没有气喘吁吁的感觉。在进病房前,我和布鲁斯四目相对,向对方点头示意,之后就像是要登上战场一样,双腿缓缓前移。 我们一进入病房,就看到一个白色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白的,窗帘、床、床架、床单……无一例外。这个病房已经住进了一半人,小忍的床就设在最后面左边靠窗的位置。她身下垫了几个枕头,看上去有些懒懒的。比起上次在公园见面的那晚,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比手腕绷带的颜色还要苍白,几近冰块般透明。发现布鲁斯来了之后,她闭上眼睛,双唇有些颤抖。 “你看过录像带了没有?” 布鲁斯使劲摇头。“没有,送给我的那卷只有十分钟,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 撒谎是皮条客的专长,我只有在小忍脚边站着的份,插不上嘴。 “阿诚,又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紧闭着双眼,流着眼泪,让人很心痛。我说没关系,小忍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昨天晚上,我收到两卷录像带,一个上面写着布鲁斯的名字,另一卷则是我的。你收到的那卷只有十分钟,而我的却有一个半小时。另外还有一封信,信上写着我要是不想让布鲁斯和我父母看到全部的內容,就必须再到中介公司去一次,还说这次会把我介绍到一家更挣钱的酒店。我不想再给布鲁斯惹麻烦,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所以就选择在浴缸里割腕自杀。对不起,布鲁斯。” 从一进来,小忍就一直在道歉,真是可怜又可气。可恨的是自由线那群人,我的身体像是要被怒气挤爆了一样憋得难受,却没有发泄的地方,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对着打点滴的病人大吼。 “布鲁斯,我并不想跟你道歉,这一切皆因你而起,都是你把女人们宠坏了。是时候教训教训自由线了,让他们收敛收敛。小忍,你也应该觉悟才是,虽然是女人,但也要敢于担当,不要再说害怕让父母知道的话了。你应该挺起胸膛勇敢面对,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这一回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布鲁斯抬起头,用惶恐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们势单力薄,何况有黑道给他们撑腰。” 我急促地说:“布鲁斯,你之前的一百万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要让自由线的人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是最可怕的。” 布鲁斯的眼神游离在我和小忍之间,一直保持沉默、紧闭双眼的小忍睁开眼睛,原来炙热的眼神不只会出现在卡通里,小忍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任它燃烧着自己。 “阿诚,真的吗?只要能毁了自由线,我在所不惜。” 我夸奖她是一个乖女孩,想要伸手摸她头的时候,却看到布鲁斯面露难色。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掏出手机,显得和这个洁白的世界有些不相容, “会有好戏看的,让这些从池袋学生社团出来的混混知道山外有山。今晚就让大浦胸前的坠子响个不停好了。” 我在手机电话簿里寻找g少年的国王。正打算拨号时,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从寂静的窗帘后面传来,有些突兀和刺耳。 “医院里禁止使用手机。” 我只好收起不属于这个白色世界的手机,然后走出病房。 我在医院的停车场外面给崇仔打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变成了国王,声音高傲得仿佛来自南极般寒冷.“把你的g少年精英借我用一天行不行?” 也许是在高傲中得到了满足和快乐,他声音里的冷峻在加剧。 “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想要端掉一家中介公司,里面的人由你随便发落。” 我不知道“随便”这个词里隐藏着什么乐趣,让崇仔一直在偷笑。 “似乎很好玩,你怎么不去找警察?” “他们无赖到底了,警察也没办法。” 国王理直气壮地说:“想请我办事,预备好钱了吗?” “当然,早就准备了一百万,请你派二十个人左右.” 似乎是由于钱的力量,崇仔高兴地说: “知道,这是一份美差嘛!我一直很想让g少年们也做一做像东京地检局一样的事过过癮。需要纸箱吗?” 我向布鲁斯比画出g少年的手势,他对我的手势有些目瞪口呆,也许是在想我不像是会这种手势的人。我对池袋的国王说:“对,麻烦你准备好搬家车和五十个纸箱,不困难吧?” 我环抱着布鲁斯的肩膀,此时的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我们一起朝东长崎车站的都市银行的方向走去。我在电话里跟崇仔说一切等见面再作部署。 用别人的钱打仗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我一见大浦的黑衬衫和胸前的银项链就觉得碍眼,再看到他在录像带里的丑恶嘴脸后就更厌恶了。 把钱给崇仔后,我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对行动作了简单的部署。会议结束的时候将近三点,约定六点在绿色大道会合。傍晚六点,天色还微微泛着白光,我等在绿色大道上,全家便利店前多了一辆四吨位的大卡车,不知g少年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全都靠着护栏和栅栏,穿得整齐一致,打扮得就像某个搬家公司的工人。 布鲁斯、我、崇仔和五个g少年打先锋,坐便利店旁边的电梯上楼。自由线的楼层和安全通道都布满了g少年,其余的人负责把纸箱和胶带搬下楼。 充当前锋的布鲁斯穿过短小狭窄的楼道。这种盖在狭小土地上的细长写字楼,一层楼里只有一家公司,在看到防火铁门上贴着钟形图案的门牌后,我和崇仔对视了一眼,压低音量说:“走吧。” 国王绅士般优雅地点点头,其中的一个g少年用力撞开门,六个人瞬间像洪水一样涌进中介公司,我和布鲁斯则紧跟在后面。档案架像屏风似的挡在眼前,对面则是一组塑料沙发,墙边放着四张看上去已经闲置了很久的桌子,都是灰尘,房间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 g少年很谨慎,悄悄打开中介公司的后门。崇仔一堆人迅速闯进去。里面的景象让我不禁想起小忍,一个女人被堵住了嘴,赤身裸体,手脚全被人按住不能活动,旁边还有一台摄像机。现场的布幕并不像录像带里面那么白净,而是呈现出一种很肮脏的灰色。 大浦的黑衬衫邋遢地搭在身上,看来他是第一个完事的。他一看见我们便失控地大叫,中介公司里的其他人就像是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整个房间只听到那个女人的哭泣声。 “你们是什么人?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能来的?” 崇仔对大浦视而不见,转头问我:“就是这小子?” 我点头。 “大浦,警察都警告过你了,你竟还依仗着黑道的势力继续作恶,我听说小忍把一卷她不太喜欢的录像带落在了这里,所以我们帮忙找找。” 中介公司的负责人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大吼: “你们是怎么搞的,赶快把她放了。”这种吼声只能对电话那边产生威慑力,对现场毫无影响。办公室里只有四个职员,一个男人负责按住女人的双手,她的身边还各站了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男人脱了牛仔裤光着屁股。之前在停车场打前锋的黑人头,放开女孩的手,向g少年扑过去。崇仔一阵小跑,就在黑人头的后脑勺来了一个轻巧完美的飞腿。我没到现场看过职业柔道比赛,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非职业柔道选手能踢这么高,真是太酷了。黑人头被踢倒在墙边,无法动弹。g少年反绑住他的双手,迅速将他制服。 其余的三个男人全都被街头的精英混混在三十秒之内迅速搞定,两人一组地把他们按在地板上,绑住他们的手脚。只 有黑人头还在作垂死的挣扎,其他的都完全放弃了反抗,像一只只温顺的绵羊倒在地上。或许是因为还沉浸在刚才的快感之中,现在还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性与爱同样容易让人迷失方向。那个女子迅速取回衣服穿上,冲出房间,显得有些尴尬,在离开之前她还不忘用手上的高跟鞋使劲戳了黑人头一下,鲜血从蓬松的发丝间渗出,但却无人理会。 大浦紧贴着墙瑟瑟发抖,连声音也变得颤抖,但还不服输,用与录像带中完全不同的声音说: “你算老几?明知我们有纪流会撑腰还敢这样?咱走着瞧。” 崇仔微微一笑,径直向他走去,对准大浦的脸挥拳,就像碾死蚂蚁般轻松。仅此一下,他就沿着墙壁飞出了两米。我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机,交到布鲁斯手上。布鲁斯把手机摔在地上,用脚上穿的篮球鞋把这款最新的摄像手机踩得粉碎。 这种机器被弄坏的声音让我感到一阵快感,就仿佛是那种破坏欲得到了满足的快感。 纸箱被复印纸、电脑、录像机、录像带塞得满满的,我们合力把它们一个个地搬了出去。看来这里几乎就用不着文员,最多就是录像带加上摄像机就够了。g少年把摄影设备和刻录机之类有价值的东西一并搬走。 在所有的东西被搬空后,自由线中介公司的空间顿时变得豁然开朗。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自认为是《向太阳怒吼》这出戏里扮演警察的松田优作不成?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穿着黑色西装,腿有点。型。他左肩垂得厉害,呈现出怪异的角度。坐在地上的大浦对着这名男子喊道: “宇佐美大哥,劳烦你把这几个家伙处理掉!”声音里我听到的不是求助,更多的是一种快意。 崇仔耸着肩,对我小声说:“太啰唆,干脆直接动手吧。” 我笑着阻止了国王,朝那名男子说:“你就是纪流会的宇佐美大哥吧?说来话长,能劳你和我们大哥聊聊吗?” 我掏出手机,找寻猴子的号码。中年黑道大哥的眼神里显出了略微不安。“谁是你大哥?” “关东赞和羽泽组冰高组代理齐藤富士男就是,我们是高中同学。” 宇佐美挠挠头,望着天花板说:“原来是冰高组的齐藤大哥呀,那你就是水果店的阿诚了。我突然记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做,大浦,你可别惹是生非。” 他走出中介公司的背影在竭力地虚张声势,弄得崇仔、布鲁斯和g少年都笑得直不起腰。亏得大浦每个月都上缴保护费,也难怪现在他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但也只是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搬完了所有的纸箱。 当天晚上,大家分工合作,查找小忍的录像带,这期间我们看了无数女人的裸体,数量多到令人生厌。也许有的男人不以为然,但那一副副泪眼婆娑满是恐惧的表情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性感。除了痛苦之外,查找录像带并没有带给我任何的东西。 最后发现小忍那卷较长的录像带的是布鲁斯,也许这是对小忍最大的安慰。在四叠半的房间里,我们用从自由线搜来的设备,重新复制了一卷,打算交给警察。小忍一旦提起诉讼,有了这卷录像带,池袋警察署就可以立即采取行动。 除了警方,我们还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所以我们同时也在编辑录像带的浓缩版,专业剪接设备的方便之处就在于可以加上马赛克。与一般的av不同,不需要对男性的身体加以掩饰,只需在他们的面孔上打上马赛克。这卷令人作呕的浓缩版在黎明时终于完成了。最后,再把自由线公司的简介一同给媒体传真过去,就算大功告成。一天的忙碌让我和布鲁斯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看这种录像带了。从前我对荧幕上的马赛克恨之入骨,现在却喜欢上它了。 人体有时候是需要稍作掩饰的。 自由线给社会造成的震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经常出入中介公司的人当中,十今有八个就是明星大学的在读生,一些娱乐杂志对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背景争相报道。听说他们被学校开除了,我心里没有一点同情和惋惜,包括他们本人和他们的父母。因为,仅一个短短的晚上,我就看到了不计其数让人眼睛发涨的影像。看了他们所有人的丑恶行径后,根本就不会产生酌情量刑的想法。 大浦被池袋警察局生活安全课逮捕。强奸、伤害、恐吓、诱拐……不知有没有哪家报社会猜对他到底有多少项罪名。至于我,自然是希望他永远都在监狱的铁栅栏里。 我对这位负责人所有的惊讶都集中在一张媒体曝光的高中相片上。那天我正好在收看晚间新闻,一换台,就看见一个羞涩内向的少年抱着狗的画面。那是一只白色的狐狸犬,那位少年穿着牛仔裤和蓝色高领毛衣。当我正在思索这个人会是谁的时候,旁边出现了“嫌犯自由线负责人大浦光秀的高中相片”的字幕。谁会想到相片上没有女人缘的青涩少年几年后会变成一个恶魔,当初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少年的未来会如此的丑陋不堪,时间就是一个无情的杀手。虽然这都是大浦自作自受,但也不得不让人深思。 在法庭上,小忍挺身而出,指证了自由线的一切罪行。她好像还在长崎,但在新宿找了一份工作。小忍打了那位说话刻薄的店长后,就辞掉咖啡厅的工作。现在在一家位于新宿车站南口新开的咖啡厅里工作,在这里她是一个全新的人,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最终,她并没有和布鲁斯在一起。 我认为这样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因为布鲁斯没有那么大的心力来承载小忍的死心塌地。可能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事情,当我们一起走在太阳60通的路上时,我总觉得他像是一直在空中飘着。 在他身边我感觉到的全是女人注视的目光,在她们面前我只是一个透明人。灼热的目光全聚焦在布鲁斯的身上。我想这是属于皮条客的光荣,也是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 现在布鲁斯还在五岔路口坚守,变化最大的就是他的穿着打扮,稳重的深色西服代替了经典摇滚t恤和牛仔裤。他带着灿烂的笑,递给我一张新名片。 “我也到了一家中介公司,但和特殊行业毫不相干,这是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成就女人的明星梦。但还是跟以前一样靠女人吃饭,谁让我除了讨女人喜欢之外一无是处呢。” 我拍了拍布鲁斯那件不太协调的外套下的肩膀说: “怎么不去源宿?池袋找得到有明星潜质的女人吗?” 布鲁斯继续在护栏上坐着,抬头凝视榉木树的上空。云朵、太阳缀在遥远的天边,凉爽的风告诉我,夏天已经定到了尽头。 “阿诚,你还不知道?现在漂亮女孩都聚集在池袋。柴崎幸、优香郁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唉!是我没眼福,都在池袋待了二十多年了,从未见到过那样的美人。我们总是只留心自己需要的东西。趁着寒冬还没有来临,我也来好好发掘发掘。看看能不能遇上一个还不算太丑的女人吧。在街头上比站功,说什么我也不会输给皮条客的。 一定能行的,天上掉下的馅饼总有一天也会砸到我。 在这荒谬的地方生存,怎么能少得了幻想呢。 季末流星 你的亲朋好友中有谁是明星吗? 我所指的并非那些在午间娱乐节目上反复露面的艺人,这样的节目只会播放那些不值一提的虚假评论;当然也不会是那些在电视广告中显示时尚风格秀却看不清专长的艺人。我所说的是划过半个星际挥洒光芒、打下时代烙印的星星,也可以说就是让地面的人在抬头仰望时为之震撼而瞠目结舌的流星,即便是转瞬即逝,他们也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绚烂痕迹。他们有着无人能及的炽热的温度,有着无限耀眼的光芒,即便是燃烧殆尽也不会有丝毫吝惜和留恋,他们只是默默地奉献自己,把光芒留给黑暗的天空。 就像有一句成语所说的那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bum to shine,也许这并不算成语呢)。不管是谁都必须自己凑齐燃烧所需的所有燃料,要是一味向别人借的话,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就像我这种对媒体一知半解的人,一定马上就会露馅,被人一眼识破.但令人惋惜的是,星星一样的生命往往不过是昙花一现。 这个冬天,在池袋街头,我遇见了在我出生之前就独当一面的英雄。别太小看了这个隐匿了多年的英雄,以为二十五年的时间让他销声匿迹。实际上在池袋大桥边的空地上,他仍旧在挥洒光芒、散发热量,把周围的水分蒸发殆尽,让它们全都变成水蒸气。出生在那个年代的大叔,意志力坚韧得让人吃惊。 在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生活的道理,就像他说的,在任何年龄阶段都不要放弃梦想,要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势来向别人推销自己的理想,甚至去蒙骗,那些冤大头也只能认栽。他还教会我如何在紧要关头用自己手中的王牌与对方一决高低。就拿我来说吧,不知道最后是哪家银行当了冤大头,帮我支付了近两亿日元的高昂学费。 报纸上曾经评论到现在的男青年的善行恶施都太过于直白,一点都不懂得含蓄,缺乏风度和幽默。我们在罪恶的独木桥上同样可以借鉴这位大叔的行事作风和蛮横无理的绝招,再者说来,净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也不会有前途。 我想他现在也许正在悠闲地唱着二十五年前的流行歌曲,独自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旅行。在收到他从南方国家寄来的一封信后,他的行踪在大家眼里就成了一个谜,杏无音信。即便我了解了他的行踪,也不会公之子世。我想在他燃尽之前,这种高明的逃亡生活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流星的光芒与监狱的铁栅栏实在是格格不入。 有人埋怨说东京现在已经不再四季分明,而是只剩下三个季节了,冬天悄悄地远离了这个火炉一般的岛屿城市。今年的新年阳光明媚,大衣在池袋简直纯属多余。我在西一番街水果店里,在塑料篮中摆放着富士苹果和橘子,脊背露在暖暖的阳光里享受着太阳的洗礼,仅仅一个小时左右,身体就像一节太阳能电池一样吸足了热量,就算是待在寒意肆虐的四叠半房间里,也感觉暖气似乎是多余的。 新年的街头十分安静,只有从元旦就开始特卖的西武百货还人声沸腾。卖福袋的专柜充满杀气,那里普通市民正在为满足自己小小的愿望展开争夺战。这时,东京的纷争和麻烦好像也很有自知之明似的躲开了,少得就如同天上的石彩。 虽然我家的水果店元月二日就开始了节后营业,但一如既往地门庭冷落。我将去年年底剩下的水果摆放整齐,冬天越晚上市的水果就越是畅销。比如,草莓在冬季可是最受人欢迎的水果之一,只要在摆放时谨慎小心,不要让顾客看到碰坏的地方,接着再掸一掸上面的灰尘,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不要让顾客疑心你是在卖年底剩下的水果,这样生意说来就来。 不过每天都开门做生意,偶尔也会碰上一些斤斤计较的怪家伙。所谓上门皆是客,你还是得对他们彬彬有礼,这是服务业最有趣也是最让人伤脑筋的地方.就算这个家伙让人讨厌得忍无可忍,你还是不能说一个不字,这就是生意人。 一辆福特车缓缓驶进西一番街,大得就像儿童的游泳池,我在店里凝视着马路,沉浸在我一向最擅长的哲学思考中,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特有的长鼻头最先进入我的视线,我期待着一览它的全貌,可是它移动的速度就像是一首老歌的节奏一样,这是一个磨人而又漫长的等待。 豪华的敞篷车闪闪发光,一看就知道它的保养非同一般,奶油色的车身,微微泛黄的白蕴含着稳重和内敛。镀铬零件呈现出新车才会有的光芒,毫无顾忌地闪烁着,夺人眼目。红色皮椅与电影《火爆浪子》里的极其相似,一不留神还真让它以假乱真欺骗了我们的眼睛。这部车子浑身散发着魔力,把周围空气中的现实感全给吸走了。 我心里很是不解,福特车怎么会停在水果店门前呢?真是半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与眼睛久别了的白色轮胎,看得目瞪口呆,就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多辐式轮胎一样。这时,车上的驾驶员冲我问道:“店里有一个叫真岛诚的人吗?”他戴着一副粉红色的太阳镜,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属于虚幻世界的人,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此时,我的嘴巴被惊讶操控着,半张着合不起来。因为他是我在池袋见到的第一个穿着蛇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虽然我们素未谋面,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披着白色皮草大衣,一看装扮就知道走的是可爱路线,就像小甜甜布兰妮的伴舞。我发现她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移开过,她嚼着口香糖,还不忘从眯着的眼睛里射出性感的电波,就像一根根冰柱在空中穿梭。 “正是在下,请问有何贵干?” 当我正绞尽脑汁思索他是谁时,楼梯上老妈尖厉的叫声给出了答案。“您就是唱《泪的交流道》的神宫寺贵信吧!” 难怪看见他我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神宫寺贵信在一九七九年凭借一首单曲享誉歌坛,创下百万张销量的佳绩后就告别歌坛,走上了演艺道路。不过,他在演艺圈并不出众,扮演得最多的就是流氓和流氓类型的警察。他还参加一些模仿秀节目,在那种搞笑节目里也曾出现过他的身影,就算是这种节目他也只能站在边唱歌边搞笑的艺人背后。但是,不论他的辉煌还是衰落都与我无关。神宫寺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对老妈说:“您就是阿诚的大姐吗?我想找阿诚说几句话,您不介意吧?” 老妈还没有脱去过年时穿的和服,我就不知道那么老土的样子哪点像我姐?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楼,在福特车旁站好. “您好,我是阿诚的母亲,我和他死去的父亲都对你唱的《泪的交流道》情有独钟!非常感谢你对他的关照。” 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到底关照了什么。老妈扭过头温柔地对我说:“你不用看店了,去给神宫寺先生帮忙要紧。” 我的行动并不是取决于老妈的一句话,但与在基本上无人光顾的店里看店相比,这绝对是份美差。我边点头边走出门,只想尽快摆脱枯燥无聊的时光,神宫寺用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下巴指着前方,示意让我上车。 “这车是双门的,没人下车,让我怎么坐进去?” 披着白色皮草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我的愚蠢问题有所起伏,依旧是嚼着口香糖盯着我看,就像她的视线被缝在我身上似的。 “咦!你没看过那些电影里是怎么演的吗?要进这种车的后座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从侧面跳进来,你要是想像我们一样表演着绷带女帽慢摇舞进来,我们也不介意欣赏一番.” 我作出了明智的选择,举双手投降。我一手扶着车身,借助车子的支撑将身体倾斜,顺利地滑进柔软的红色皮椅上,感觉还不错。旁边有一个吉他盒,盒子上贴满了贴花,看 上去应该有年头了。在店门口站着的老妈扯着嗓门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大喊:“阿诚,好酷!” 真是让人无奈,老妈最拿手的就是跟相声演员同台对阵。皮椅一点点地吞噬着我的身体,直到我落进它的最深处。我在福特车后座上躲避着老妈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对神宫寺说:“你快开车吧。” 车子发动后,他向老妈丢下一句话,说: “宝贝!下次我要在池袋开一个演唱会,到时一定要赏脸。” 福特用很慢的速度驶离西一番街的石子路。这男人的兴趣之广还真不可小视,我对着他的后脑勺发呆,他的洛史都华发型真是一绝,后面的头发比前面长出那么多。 这车真是光鲜夺目,仅仅是坐在上面,我就有一种被干百万道目光灼烧的感觉。这辆半个世纪前制造的福特,纵身一跃就把jr铁道的池袋大桥甩在身后。常盘大道上的特殊行业街上,在冬日清澈宁静的天空下耸立着的六角形烟囱,用它的白色呈现着现代雕塑的艺术感,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是一种不经意的美,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外加的寓意,更确切地说这种美纯粹得超越了人们所能说出的意义。古董抵挡不住坡度的下滑力一个劲往下运动,神宫寺对此毫不在意,手靠在门上目视前方说: “池袋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个角落都一派新意。” 这是人到中年时对时过境迁的感慨,没有必要太理会。 “以前我们那个年代,这里的街道就是那些自称池袋国王的地痞流氓的天下。他们的涂鸦,无处不在,就连异岛区公所和警察局都避免不了。” 两旁的高楼就像石头森林,中间形成一个天然的幽谷,神宫寺的眼睛一直眺望着那个方向,显得惆怅茫然。他略微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听说最近这里成了一群街头混混的地盘,这里的年轻人都听他们调动,有没有这回事?” 现在我终于有些明白他的话外音了,他心里一定早作好让我去游说街头国王的打算了,想想能在国王面前说上话的人的确为数不多。下次一定要收费,不能再白出力了。 “确实是这样,不过现在人们都称他们g少年,没有人再叫池袋国王了。” 神宮寺后面的长发随着他点头的幅度有规律地摇摆着,金黄色的头发与玉米须的颜色极为相近。 “原来如此,是换汤不换药吧,就算名字不一样,他们所做的事情想必也相差无几。” 我虽对以前的小混混不甚了解。但我想年轻人的胡作非为再怎么也跳不出这个圈子。路桥的坡很长,长得让人感觉不到尽头,车行驶在上面,神宫寺看着后视镜,断定后面没有车后,减慢车速,慢得感觉就像在走路。 “你能看见那边的空地吗?” 一片空地在路边高楼的阴影里若隐若现,看上去占地面积不会太小,一些水泥块杂乱无章地散堆在上面,时不时还能看见张牙舞爪长着的荒草。周围是一圈波浪形的金属板。我点点头,他又接着说:“这里大约两百坪,我有一个宏伟的计划,那就是在这里建个摇滚博物馆。既然能为咖喱、拉面建博物馆,那摇滚博物馆也就不足为奇了。阿诚,你应该很喜欢音乐吧?” 只要是好音乐,我都来者不拒,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回答: “只能说是不讨厌。” 下了池袋大桥,福特车向右转,朝那片空地的方向驶去。神宫寺用一只手转动着方向盘,因为方向盘很细,所以一只手也能掌控自如。 “现今的日本音乐,都被那些乳臭未千的小子垄断了,成了青年人旺盛性欲的替代品,在人们眼里它和普通消费品没什么两样。现在的综艺节目也越办越低俗,简直就是一个孩子乐园,就像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洋娃娃,没有自主权,制作人比歌手和创作者更有地位,真是被击垮了。” 白色敞篷车在空地面前停下,神宫寺走下车,披着皮革大衣的女人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紧跟在他后面。篱笆像是掉了一颗牙似的露出一条缝,缝隙被他们当成空地的入口,他们想都没想就从缝隙钻进去,我就走在那个女人的后面,看见她那双细长的腿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圆规。 神宫寺在印有某建筑公司标志的工箱上坐下,女人则挺着胸在他身边站着。我不明白那么纤细的手脚怎么会有一对像排球一样圆润饱满的乳房。我朝她说:“你叫什么?他出现的地方总是少不了你。” 她瞪着我没有说一个字。神宫寺诧异地说:“我没给你介绍?她是我的和声米雷。她可不是绣花枕头,不仅脸蛋漂亮,唱歌也是一绝。” 米雷的笑转瞬即逝,马上又摆出一副苦瓜脸,像是在忍受酷刑一样。我沿着篱笆边走边说:“我知道要在这里建摇滚博物馆,可怎么又会和g少年扯上关系呢?” 神宫寺的手臂很自然地搂着米雷的细腰,用水蛇腰来形容米雷的腰一点都不为过。在如同废墟的空地上,歌手和打扮妖艳的女人还真是绝配,一幅天然的宣传海报背景。到处都散落着水泥碎片,过时的摇滚仰起头看看旁边的高楼和天空,就像 “在经历了泡沫经济后银行的贷款条件越来越苛刻,如果没有能盈利的企划书,银行一毛钱也不会贷给你。不过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切实可行的企划书,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了解这里的聚客力,给他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对我们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神宫寺踢开脚下的沙石站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的是暗红色灯芯绒裤和前端带金属亮片的西部靴。 “我目前打算再往地下挖,这样就可以建一个live house。我做了一个简单的规划,一楼是摇滚咖啡厅,二楼是cd音像店,三楼则是录音室。学生到这里租借设备还可以优惠。此外还要单独留出一间当做独立品牌唱片公司的办公室,我就住在顶楼。只要是摇滚,就可以在这栋大楼里找到。我还在设想让那些被时代遗忘了的实力派乐队上台演出,哪怕这种力量微不足道,但只要为日本乐坛局面的扭转出上一份力,进程的快慢并不重要。” 在这片略有些潮湿的空地上,我在脑海里描绘着这栋博物馆的藍图,它将会成为天桥附近的新地标。它还能改变人潮的流向,逛完parco百货的淘儿音乐城后,人们会将摇滚博物馆作为首选。那时池袋也会跟着沾光,成为前沿音乐文化的传播地。 “这个计划听起来确实不错。” “我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它将成为我人生中的最后一项工作任务,我会倾注我所有的心力去完成它,毕竟我已经在这里投下了大笔的资金。” 我看着被厚厚的淤泥覆盖的篱笆说:“这片地一直闲置着,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神宫寺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尽显了蛇皮夹克的优点,让耸肩的动作变得自然帅气。我也该拿出三千万买一件来感受感受。 “不,地主另有其人,是一家小型房地产公司。我只是跟他们一起合作这个项目。” 这所有的一切听上去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疑点。 “你打算把彩排演出安排在什么时候?” “这周六。” 一声口哨声从我嘴里飞出来,那可是时间紧迫,离现在只有三天时间了。 “需要召集多少人呢?” 神宫寺看了看空地像是在估算空地的面积。 “不要看上去稀稀拉拉冷冷清清的就行,我这边能召集五六十人,我想再加上两百个g少年就足够了。” “你打算向警察提出申请吗?” 神宫寺不经意间露出了微笑,米雷调整了性感电波的强度,用较弱的频率对我放电。 “我想没 有这个必要,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表演,就是做做样子而已,用二十分钟唱上四五首歌,用不着这么劳师动众。在那之前我会好好款待银行的人。” 这样对g少年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了,就当是做一会儿演唱会的临时演员。 “现在只剩下酬劳问题,你能出多少?” 神宫寺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 “现在手头比较拮据,所以包括你的介绍费在内也只能是一百万。你能接受吗?” 我用一贯的口气说: “我的你就可以省下了,我又不靠这个吃饭。要是你手头紧,我可以向g少年的国王反应反应,让他少收点。” 这是神宫寺第一次正眼看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一脸不解地说:“你不要钱……这种人才最阴险!让我好好想想应该如何酬谢你,周六中午就辛苦你了。”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在杳无人烟的空地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从篱笆的缝隙离开了空地。 突然回到人群拥挤的人行道上,感觉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篱笆的那边是一个梦想编织成的摇滚天堂,虽然还未破土动工,但还是让人感到兴奋。 神宫寺执意要带我回去,我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一个人走在东口的街道上,虽然是白天,可色情按摩院、偷窥色情小屋、拍卖俱乐部的霓虹灯却依旧亮着。这些特殊行业店的门口同样挂着象征着吉祥的门松,地面上同样洒了水,呈现出池袋新年的喜庆气象。 我边走向weroad边掏出手机。崇仔的电话号码是那么熟悉,连手指都能倒背如流轻松地拨出他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报上姓名,即便是在暖和的冬天,国王的声音也没有受到一点鼓舞,依旧像冰块一样冒着寒气。 “阿诚,什么事?” 我用欢快的语气向他拜年:“新年快乐!” 还没容我说第二句话电话就挂断了。搞什么鬼?我马上按下重拨键。崇仔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声音仍是寒气逼人:“我说过不止一次,让你直接切入正题别拐弯抹角,这次又是这样。” 我看这人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我感叹道:“崇仔,你听说过神宫寺贵信吗?他以前是歌手,后来当了演员,那首红极一时的《泪的交流道》就是他唱的。” “没听说过。” 我本想把那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歌给他唱一唱,但为了避免电话再次被挂断的尴尬,只好放弃这种想法,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受不了第二次打击。 “算了,认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计划周六中午十二点在池袋大桥旁的空地上进行一个二十分钟的彩排演出。他想在那里建一个摇滚博物馆,彩排的目的就是让贷款的银行看一看聚客力。” g少年国王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烦。 “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们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闲着,偶尔来点辛辣的也无妨。需要多少人?” 我正拿着手机走路,一个穿着迷你裙的女孩走来和我搭讪,她就是为店里招揽客人的。 “想试一试‘安’摩吗?包你满意。” 我挥手把她赶开,她就像没事人一样重新露出笑容走去问另一个路人。 “两百个。” “有多少酬劳?” 我想到现在神宫寺资金短缺的现状,想要建博物馆的人对待钱的支出总是会非常谨慎的。 “他好像没什么钱,只拿得出八十万。” 崇仔只是冷冷地说:“就这样。” “三十分钟就能让每个人拿到四千左右,这个数字也挺可观的。” 崇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件事的确有点为难,是应该给国王一点时间权衡一下。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顺便去看看也无妨。拜厂 初战告捷,我决定从下次开始收中介费。这是一个关系社会,做什么都离不开关系二字,谁让乐坛成了制作人的天下呢? 周六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其实东京从十二月中旬到现在就没下过一滴雨。即便是我没有介绍天气情况,闭着眼睛也知道那天是晴天。 水果店平常都是十一点开始营业,因为老妈对神宫寺的演出期待已久,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所以没人看店,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推迟开店时间。老妈正在卖力地妆扮自己,可我的耐心早就被消耗殆尽,于是我没等老妈,提前三十分钟就去了东口的空地。 今天的篱笆缝隙比上次来的时候大了许多,在空地后方也多出了一个用钢管和板子搭的临时舞台。比我积极的大有人在,我到的时候早有一半的观众等在空地上了。男人们都穿着牛仔裤,裤裆低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特大号上衣和外套塞进一只猩猩也绰绰有余。女人们的穿着又走了另一个极端,运动套装比实际要小两号,有的人为了突显凹凸有致的身材,甚至只穿了比基尼,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塞了胸垫。他们该不会认为这是雷鬼乐夜店吧?g少年和g少女以竖起大拇指的方式向对方致意。有一个身穿深蓝色套装的小团体也格外引人注目。 我绕到后台,看见一个肚皮松弛留着雷根头的彪悍男人像门神一样立在门口。我对他们已经没有过多的奢望了,只求男人们别只披着皮夹克上台,给人们留下一个邋遢不堪的印象。我眼睛盯着保镖的胸毛说: “我是真岛诚,我要找神宫寺大哥。” “来了,阿诚。” 神宫寺还是穿着蛇皮夹克,一把feelecaster电吉他挂在肩膀上,他把一个鼓胀的信封递给我,我不假思索就直接把它塞进牛仔裤前面的裤兜里。 “也许里面只是报纸,你就不想核实一下?” 我点点头,沉默不语。信赖一个人,就不要有半点怀疑,毕竟人心隔肚皮,再怎么怀疑也只是徒劳。神宫寺眯着眼看我,就像见了什么碍眼的东西。 “有我当年的风范。代我向g少年头目问好,然后尽情地享受我的演出。” 神宫寺调弄着吉他弦,发出风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当腹部轻轻碰在琴颈与琴身交接的地方时,他夸张地扭曲着脸说:“疼疼疼……” 我深感困惑,便问:“神宫寺大哥,出什么事了?哪里不舒服?” 他按住腹部抬起头抛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是一张迷人的笑脸,也许他正是用这招把那个年轻的和声女子骗到手的。 “没事,也许是将要走上阔别三十多年的舞台有点紧张,让你笑话了,一紧张就肚子疼。好了,走吧,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这是一场冬日露天迷你演唱会,主办方没有给观众提供凳子,我在舞台正前方占了一个不错的位子。我左边是崇仔,不幸的是老妈站在我的右边,她上身穿着我的飞行皮夹克,下身穿着不知从哪儿刨出来的紧身牛仔裤,一双红色凉拖套在脚上,这身打扮真是让我失望。崇仔在我耳旁轻声说:“难道你老妈就是当年池袋国王的女人?” 我绝不能输给国王,一脸严肃、义愤填膺地说: “崇仔,下次你再敢评论我妈,我可绝不手下留情。” 崇仔笑而不答,毕竟谁都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首先出场的是一个由两个吉他手、贝司手和鼓手组成的乐队,站在只有一架鼓和音响的舞台上表演。他们的开场白像舞台一样简单,没有那一套演出前和观众的交流,在鼓手用鼓槌敲了四拍后就开始演奏《泪的交流道》。耳边除了前奏的音乐还响起了老妈的叫声:“阿诚一” 老妈有时候真让人无法忍受,我观察了一下周围观众的反应,一首经典老歌的感染力确实很强,本来安静的观众跟着旋律扭动身躯,三百多个年轻人一起往前涌,双手打着拍子, 这种气势绝不会输给当红明星演唱会。 神宫寺的歌声沙哑而充满磁性,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唱这首歌了?但他在演唱中收放自如、游刃有余,传递着用一生心血成就一首歌的震撼力,一首歌从头到尾都无可挑剔。歌词大意是这样的:决定分手的恋人,开车兜风,弥漫着回忆的高速公路伸向夜空的尽头。下一个交流道出现的瞬间,一切都将结束,驶离高速公路回家。两个人都早已决定,却无力改变车子前进的方向。夜幕下,车子继续疾驰,两人搭在排档杆上的手紧紧交叉。下面是副歌的歌词:泪的交流道,无法逃脱的交流道。 年轻吉他手的独奏也独具风格,让入耳目一新。我看了看身旁的老妈,她双眼潮湿,正向着神宫寺挥手。在我出生以前的时光,不知这首歌储存了他们多少回忆。 音乐的魔力能让人瞬间飞越时空,我望着舞台上的蛇皮夹克,荡起一阵惊讶。 《泪的交流道》的乐声在空中停止,乐队末作片刻的休整,接着唱起下一首歌。这是一首快节奏的大众摇滚乐曲,四分之八拍节奏带动我摇晃着身体,同时我眼睛的余光快速扫过演唱会现场。 在这里聚集了两类人,一是具有黑人街头气息的g少年和g少女,一是神宫寺召集的五十年代摇滚粉丝。在离舞台不远的地方有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确切地说他们不能算是观众,工作的成分比观众的成分浓。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银行职员的装束老是一成不变,不是灰色就是蓝色的双排扣西装,沉稳压抑。 还有一伙人,黑色西装配着原色衬衫,身上散发着特殊行业的气质,他们也许就是神宫寺曾提及的房地产公司的人。不仅仅是这些人,后台的保镖和那几个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男人也对音乐无动于衷,站得笔直。 我在崇仔耳朵旁问:“你认识那帮人吗?” 崇仔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舞台,说: “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应该是重田那群小混混。” 重田兴业只不过是池袋数百个小型组织中的一个,旗下有几间特殊行业店,现在这个行业不景气,但他们还在勉强挣扎。最近的情况更糟糕,他们的成员竟然还去闯空门当强盗,与自己的老本行是风马牛不相及。 重田兴业这种小人物怎么会出现在神宮寺的彩排现场呢?他们看上去并不属于摇滚乐迷,三个男人紧紧盯着舞台上神宮寺的背影,那眼神就像猎犬嗅到了猎物一样锋利。 第二首歌唱完后,神宫寺才有了休息的机会,他紧握麦克风说: “感谢大家来捧场,我们计划在这里建一个摇滚博物馆,目前进展很顺利,请大家向后看。” 青年们回头,看见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应该是某家银行的职员。 “那几位是建设资金贷款项目的相关负责人,和大家一样,他们也酷爱摇滚,请大家把热烈的掌声献给他们。” 这种隋况下,定力再强的银行职员也会脸红。神宫寺的吉他声再次响起,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舞台。 “接下来我将献上今晚的最后一首歌一一《出发》,请大家尽情欣赏。” 沉重的雷鬼节奏拉开歌曲的序幕,歌词的内容很现实,主角是一个风光不再开始走下坡路的中年男人,讲述了他失去激情后的人生。就算二十五年的怀才不遇,苟延残喘,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面前,他依旧整装待发。神宫寺嘴里唱着这样的歌词,气氛有些伤感。 把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向前进发,奔往那和海洋一样广阔无垠的地方,奔向没有液晶屏幕的世界,奔向孩子、女人、男人都没有变质的世界。 神宫寺用全身的力气唱着这首雷鬼抒情歌,时光好像回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听着这首歌让人不得不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我回头看着崇仔,想像着这位池袋g少年国王的未来。至于我这个水果店的店员兼无名作家,未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我不敢去想。崇仔向我微微点头,同样的感慨让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只要怀有像神宫寺一样不畏艰难险阻前进的勇气和毅力,我想我们的将来肯定不至于太糟糕.这首歌的魅力就在于能触动我们的心灵,引发对人生的思考。我们不得不重新调整自我迎接未来,黎明的曙光不会因为你的意志而停驻不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积极面对一切的人,一定会在生活中变得更坚强。 与两百万张销量的《泪的交流道》相比,我更青睐这首。 还沉浸在新歌里的神宫寺,又唱了一遍《泪的交流道》的不插电版本,让歌曲更加苍劲、沉稳,就像正餐后清淡的甜点一样让人回味无穷。最后,神宫寺高呼着“摇滚博物馆万岁”向观众告别,接着就以上台时的速度消失了。 观众开始纷纷散去,崇仔看着我深情地说: “真的不错,尤其是那首新歌。” 我把神宫寺之前给我的信封转交给崇仔。 “里面是今天的酬金,那确实是一首很不错的歌。” 崇仔没有打开信封看,直接塞进了燕尾服夹克的内层口袋里。假如这是一件helmutng正品,价格肯定远远超出我的月薪。 “对了,待会儿我想顺便召开一个g少年会议,阿诚你有意向参加吗?” 我的目光仍然没有放弃搜寻神宫寺消失在舞台上的身影。 “对不住,我还有事,今天就免了吧。” 崇仔看着我说,眼神冷酷的程度绝对不亚于穿皮草的女人。 “别投入太多啟晴,人家拜托你的事已经顺利完成,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你这种没头没脑往里陷的毛病应该改改。” 国王说完,就去与集合在附近的家臣会合。听完那首歌后,我就再也做不到把神宫寺置于千里之外了。 不论过了多少年,我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爱管闲事。也许,操这份闲心其实是我生活中刺激感的源泉吧? 跟崇仔道别后,我朝后台走去,重田兴业的那帮男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神宫寺边用大红毛巾擦汗边对我说:“阿诚,感觉如何?” “很精彩。” 神宫寺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刚刚那只是热身运动,一点都不过瘾,但担心警察会来找麻烦,只得草草收场,真是有点遗憾。” 神宫寺的两旁站着保镖和和声女子,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他们朝被挤大的篱笆缝走去。神宫寺的背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我冲筋疲力尽的背影说:“你们要到哪儿去?”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说: “今天该给你回礼才是,你随我来一下吧。” 我们四人走了几分钟,到了西武百货。虽然今天是星期六,但因为现在时间还早,所以客人并不是太多。我们乘电梯上了五楼,现在正是很多品牌换季打折期间,但神宫寺却对那些折扣商品不屑一顾,毫不迟疑地向最南边的名品专区进发,最后进了一家意大利ermenegildo zegna专卖店。 像这样的精品专柜我历来只会停留在门口饱饱眼福就走,从不会涉足。他对满满一墙的西装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店后面的营业员的面前。营业员好像认识神宫寺,面带笑容,走上前跟他打招呼攀谈。 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条腰围大四公分的宽松牛仔裤、一双verse篮球鞋、没有牌子的深蓝色t恤,还有一件在促销时期抢到的打折大衣,这可是经济萧条时期的上等货,不太清楚全价需不需要一万日元。 神宮寺在店后面大吼:“阿诚,快点过来,得先量身。”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这样高档的店,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我的心里有些局促不安,球鞋鞋底的泥土让我有些发窘,担 心会把地毯弄脏。 被神宮寺说中了,光量身就花了近三十分钟时间。营业员脱掉西装外套,穿着衬衫用布尺给我量身,在板子上一一记下量出的尺寸,包括颈围、胸围、腰围、袖长、胯下…… 人体可以用单位丈量的部位实在是太多了。 坐在皮革沙发上的神宫寺时不时偷笑,对着因紧张而失去表情的我说:“是第一次定做西装吧?” 我点头,接着他朝着镜子里的我说: “我也曾经读过你写的专栏,你对池袋的内幕、飞短流长真是了如指掌。说实话你写得很不错,以后一定能成大器,所以需要先准备一套好西服。” 营业员把一匹布料搭在我的肩上,材质像是喀什米尔羊毛或是丝之类的意大利西装专用的布料。 “你们店里只有这种布料?” 看着蓝底黑条的布料,他使劲摇头,然后说:“你对这个社会好像不是很了解,这世界上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以貌取人,他们不会在乎你有多高的涵养。所以不必对一套西装耿耿于怀,你的内在价值远远胜过这套西装。” 营业员离开去重新挑选新布料,我趁这机会向神宫寺小声打探:“在这里定做西装大概要花多少钱?”坐在沙发上的神宫寺大笑,跷起二郎腿,米雷则冷静地看着我,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保镖一脸对西装厌恶至极的表情,凶神恶煞地瞪着挂满衬衫的衣柜。神宫寺完全没有放低声音的意思,大声地说: “反正是我付钱,不用太担心。虽然材质和设计都会影响到价格,但正常情况下要用三十万日元左右。” 我本想出一半钱,但听完之后我完全放弃了这样的想法,我不可能用一个月的薪水来买一套西装。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困和烦恼,安慰我说:“毕竟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这点钱你就别放在心上。你要是觉得有所亏欠的话,等你成功以后帮助其他的年轻人,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报答,来日方长不用急于一时。” 与刚才不同,这次营业员十分恭敬地捧来了一匹像夜空一样纯正的深蓝色布料,嘴里说着超细150之类的话。我对羊毛优劣的判断可是一窍不通。神宫寺点点头对营业员说:“决定了,就要这个吧。” 神宫寺对营业员叮嘱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刷完信用卡后,我拿到了一张写着四周后提货的单据。定做西装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比从货车上卸下三百公斤左右的西瓜还要累,我走出服装店时心情舒畅。 回到西一番街的水果店里,我发现了一个变化,平常总是流出古典旋律的录音机,今天却不停地放着神宫寺担任合乐队主唱时的唱片。短短的一个下午,我听到《泪的交流道》就不下百遍。 不过让我更无语的是老妈,她整天都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红色凉拖看店。怎么搞的?我觉得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我看,那眼神就像在看猩猩猴子。 好不容易老妈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店,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清静的机会,换一张cd听听。我从二楼四叠半的房间里取来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很多人应该比较熟悉它当中的第四乐章《木星》,也就是周日晚间电影节目的片尾曲。其实其他的乐章也非常不错,只是常常会被人们忽视,如副标题为“翅膀天使”的《水星》,以及配上神秘女声和声的《海王星》。 当时我心里最想听的是《土星》,它有一个很有趣的副标题口叫“寿星”。我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我到了神宫寺现在这年纪时的样子,会有什么“大作为”等着我呢?二十年后,也许还是像现在这样平平庸庸,就着池袋的闲事卖着哈密瓜。 一月的午后阳光灿烂,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脑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像塞得满满的也无心享受这样晴朗的天气,觉得时间的脚步就像蜗牛的爬行,艰难漫长.水果店随着最后一班电车的发出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在过年期间,这种出售可以充当送人礼品的商品的店,生意十分兴隆。老妈洗完澡时刚过凌晨,终于轮到我洗了,让人扫兴的是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抱怨着:“大半夜的,是谁啊?” 电话的那头传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是我,米雷。” 是为神宫寺和声的年轻女子,我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白色皮草和超短迷你裙下修长的双腿,语气立刻变得温文尔雅,男人真是没骨气。 “这么晚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马路上救护车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在米雷的手机里我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这么晚打扰你真是抱歉,但是事情紧急。” 我预感到她就在附近,所以急忙打开四叠半房间的窗户,伸出头往外看,看到米雷在向我招手,今天她换了装扮的风格,齐膝大衣下面穿着一条牛仔裤。我抑制不住兴奋地冲着下面喊:“等一下,我这就下来。” 我们到了浪漫通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这家店里服务员的职责之一就是给客人端上难以下咽的咖啡,再就是叫醒熟睡的客人。一晚上都重复这样单调机械的工作,想想也挺累的。我们坐的沙发被烟蒂烧得千疮百孔,我和米雷中间放置着一个小小的茶几,我先开口问: “神宫寺大哥出什么事了?” 卸妆后的米雷脸上透出一股孩子气,比起珍珠蓝眼影,我还是更喜欢女生毫无修饰露出自然色调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他遇上了麻烦?” 我想先喝一口咖啡润润嗓子,哪知味道就和洗完毛笔的水差不多,我觉得就算是再难喝也比一口没动就被服务员收走好。 “这还不简单吗?一群池袋的小混混出现在今天演出的现场,我想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而且只不过是被吉他轻轻地碰丫一下,他就痛得忍受不住,我想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你实话实说吧,不用有所顾忌,什么样的消息我都能承受得住。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会一直都站在神宫寺大哥一边。” 米雷正视着我的眼睛,好像有所顾虑。不过也是,女人的信赖一直以来就不属于我。她作了几次深呼吸,慢慢张动嘴巴: “阿贵早就山穷水尽7,却还一直死撑着面子,到处借钱来维持表面上的奢华生活,实际上他早就无力负担这样高消费的生活,最后是重田兴业帮他偿还了所有债务,听说他们老早就对那块地虎视眈眈了。” 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为了还债当摇滚博物馆的代言人也是合乎常理的事,而且这不也是他的工作吗?这吋,我突然想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那块地到底是谁的?” 米雷也喝了一口咖啡,皱着眉头说: “那块地不属于任何人,泡沫经济解体后,对土地的管理处于一片混乱,这里就这么一直被闲置着。阿诚,你知道地面师是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想可不可能是在盖房子时请来看风水的风水先生,看完风水后他们会告诉你在玄关放一个黃色的东西能招财进宝,这种说法真是愚蠢至极。 “房地产泡沫经济土崩瓦解后,这个词也退出了历史舞台,所以不经常听得到,其实他们本质上就是骗子,他们伪造土地登记册,把所有主人的名字换掉,然后把资料拿到银行抵押贷款,最后拿着大笔现金逃之天天,而土地的主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这时我想起了彩排现场神采飞扬的神宫寺,还有他那如痴如醉的表情。 “但摇滚博物馆这件事,也不像是虚张声势摆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米雷沉默地点点头说:“你说的也对,那可是阿贵编织了十几年的梦。他喝醉酒时经常说日本的摇滚乐坛乌烟瘴气,一定要让它大变样。重田兴业利用他的这个梦想,假造一个看似切实可行的企划书让银行的相关负 责人信以为真,制造骗局。” “你刚才所说的时间紧迫是怎么一回事?” 米雷如坐针毡似的在狭小的包厢座位上扭动着身子,上半身的每一个部位都随之颤动,胸部的运动节奏却显然比肩膀慢半拍。 “正式签约的时间就定在新年假期结束后的星期一,到那时阿贵就会成为房地产骗子的帮凶,以后他就再也不会有登台演出的机会了。” 看来米雷对神宫寺用情很深,她也有当歌手的经历,深知一个歌手不能登台演出的痛苦,在她眼里永远失去登台的机会比让他变成罪犯还要严重。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唱歌那么奸的人因为一块荒地就要永远离开深爱的舞台,这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一件事啊,阿贵的才气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阿诚,你说我应该怎么做,现在除了在他身后为他和声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声音很凄楚,让我的心在深夜昏暗的咖啡厅里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我颇有感慨地注视着米雷的眼睛说:“你放心,我会尽量帮忙的,不过我想知道神宫寺大哥心里的真实想法,所以想让你告诉他一声我想明天和他见个面,在这个地界上我还是能有一些办法的。” 米雷的眼睛早已被泪水占据,她不断地点头说:“那我能做些什么?” 我拿着账单站起来对她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米雷看丁看镶满水钻的手机,看样子这手机是神宫寺送的,当时刚好凌晨一点整。 “都这么晚了,去见谁啊?” 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奸像忘了自己才是深更半夜搅人好梦的造访者。现在凌晨一点,距离他收工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在池袋工作狂里他可是排名第一的。 我在池袋出租车站台送走了米雷,独自走在夜幕里,穿过weroad。路上的风景还真是一枝独秀,一对对在旅行箱上摆满假劳力士的外国情侶向路人兜售自己的产品,几个不知名的街头艺人在卖弄自己的歌声,还有小提琴手在电玩中心出口的楼梯上演奏着巴赫的曲目,真是热闹非凡,池袋的夜晚比起白天来更有活力和生机。 我穿过三越百货前的马路,打开手机。我不看手机就用手指敲出了他的号码。 “是我,阿诚,现在有点事找你,方不方便?” 听到zero。nc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瓦斯漏气呢,他说:“今天我都没什么事,现在正要回家,虽然每次你出的价都让我很失望,但看在你是今天除了服务员之外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的分上,你就过来吧。” 这种回答让我有些意外,虽然也常有人说我是怪人,但说起池袋的怪人,非东京骇客zero e莫属,他可是东京第一巨人。这里说的骇客不仅是电脑通,对诈骗和伪造证件也很精通。我找他的主要目的是向他咨询地面师的相关信息。 我告诉zero‘)ne说我马上就到,然后就走进三越百货后面的便利店,想给他买点东西。据我了解,他对不可能在1)emy"s餐厅菜单上看到的零食超级感兴趣。 我到的时候都快一点半了,可是餐厅里还有一半左右的客人,真是将周六晚上的时光发挥得淋漓尽致。zero仁)ne就坐在窗边一个信号较强的包厢里,桌上放着两台笔记本电脑,早巳打开,并且插着无线上网卡。从对面的窗户看去,依稀亮着几盏灯的太阳城几乎挡住了半个夜空。 zero仁)ne的穿着打扮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黑色戴帽夹克配黑色牛仔裤,额头上的两条筋展现着怪异的棱角,看上去就像是被植入了钛金属一样。他那苦行僧一样消瘦的脸庞,一看到奶油味土豆片就笑得合不拢嘴。季末流星 8]我想他是在笑,如果不是在笑,那就是长时间盯着液晶显示器造成的脸部抽搐,我将注意力从骇客扭曲的脸移开,切入正题。 “你了解地面师吗?”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吃着土豆片说: “说白了不就是房地产骗子嘛!这次是不是要让我帮你做一个假的土地册?” 这语气听上去好像这是除了我谁都知道的常识一样。 “什么是伪造士地册?” zero e看了电脑屏幕后扫了我一眼说:“你是白痴吗?你不会就为这种无聊的问题来找我的吧?” 我当然否认,其他的也没多想。 “用电脑伪造土地册很简单吗?” zero()ne不屑地点头。 “因为原始资料就是电子版的,现在东京的档案基本上都是电子版的。从前还要从书面材料里提取信息重新打印一份电子版,现在就用不着那么麻烦了。” zero()ne笑得很开心,在他面前零食的魅力远不如电脑。 “电脑里存了这附近的地图。” 他用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右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游走,左手拿着土豆片,一副很谨慎的表情,生怕一滴油掉在键盘上玷污了键盘。 “你看这里。” 他把液晶显示器转过来面向我。新款电脑有了用武之地。 “我想知道池袋大桥边那块空地的确切位置。” zero one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地址详细得超出人的想像,我想让宅急便司机使用都不会有问题,这时他把黑色外套上的帽子戴在了头上。 “东池袋1—45—6。” “真是简单方便,接下来我想看一下这块地的土地册。” zero one把银幕转向自己。 “土地局的电脑系统设置了很多收费项目,接下来的就要收费了,还继续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本来心里就有为那套西装付钱的意思。 “ok,只是调出资料不改写的话,我会尽量算你便宜些。” 过了一会儿,在十五寸液晶屏幕上跳出一个空文件。表格的左上方写着东池袋的详细地址,右上方写着“全部事项证书(土地)”的字样。zero one用咬掉了半块的土豆片指着表格的第二行说:“这边与甲区所有相关事项就是要改写的地方。从这份证明书上看,千禧都市开发所是这块地的主人。” “这么做,土地的主人不会有所察觉吗?” zero one把剩下的土豆片放入嘴中。 “所以地面师才费尽心机找那些长期被闲置或归属权混乱不清的土地,这样贷款方光核查就得花上几个月的工夫,一旦土地所有者有所警觉,他们就会马上撒腿闪人。”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现在时间紧迫,离周一只有四十小时了,这是怎么做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你把这份资料传到我的mac电脑上。” 这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一个人走出夜幕笼罩下的餐厅,把一脸困惑盯着我看的zero one独自留下。 我一直重复听着《行星组曲》,思考着怎样做才能让神宫寺摆脱重田兴业那帮家伙的纠缠。虽然说只要向警方或银行举报他们的诈骗行为,这件事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但这样做肯定会让无辜的神宮寺受到牵连。此外还有另一方面的忧虑,我担心到时重田兴业的人也会有所行动。即便是不这么做,这位摇滚巨星欠重田兴业的巨额贷款也不可能一笔勾销。 严冬的早晨,我拖着倦怠的身体一头倒在被窝里,身上仍旧穿着那天参加彩排演出时穿的那件衣服。 星期天打开店门的时候,我还在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这时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的空气,是神宫寺打来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米雷跟我说了,我现在在池袋东口,我们在哪里见面好呢 ?” “十五分钟后在西口公园见吧。”我向二楼的老妈打了声招呼,让她帮忙照看一下店,然后走出门。西口公园在星期天的中午独自炫耀着,比星期六午夜的茶餐厅连锁店的独舞更让人备感荒凉和空旷,空荡荡的长椅橫卧在公园里,稀稀疏疏的人影散落在石子路上,砂石颜色的鸽子像是被西北风吹成了一堆,全都在阳光下聚集着。 神宫寺就坐在舞台附近公园的长椅上,他看见我后抬了抬下巴,等于是跟我打了招呼。我在他旁边坐下,没给他一个眼神就开始说:“听说明天就签约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即将燃烧殆尽的摇滚巨星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舞台,意味深长地说:“昨天那首新歌还不错吧?只可惜没有一家唱片公司看到它的价值,都不愿意帮忙出版发行。只因为我的年龄比他们的要求人了二十多岁,长得既不英俊也没有夜店舞郎那样优美的舞姿。” 粗哑的声音瞬间变成了冷笑,他瞥了我一眼接着说: “难道音乐只是年轻人的专利吗?日本男人真没出息,高中时为了一张昂贵的唱片能勒紧裤腰带一分一分地存零花钱,现在那些人跑哪里去了?音乐在他们记忆里荡然无存了吗?时间和金钱全被生活和工作夺走了吗?小说、电影、音乐都成了奢侈品了吗?再这么下去,不出几年,人们都会变成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虽然帮着地面师做这种骗人的勾当不对,但是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国家的文化将会停滞不前。” 神宫寺所说的,绝大部分我都赞成,但是这和房地产诈骗完全是两码事。 “昨天你按着腹部很痛苦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是重田兴业手下那帮人于的,在演出前,我说我不想再于丁,他们就把我拖到没人看见的地方痛打了一顿。” 原来是这样,接着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严冬短暂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心底里涌出。 “我看神宫寺大哥最好的选择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处理。” 他左右摇晃脖子,脸上堆满痛苦的表隋。 “这样不行,我一个人逃走,米雷就会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昨天我就被他们监视起来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和重田兴业的一群小流氓住在一起。你可能没留意到,第一次我到店里找你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两辆车,重田兴业他们把我盯得很紧,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 这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出重田兴业那帮流氓贼眉鼠眼的脸。 “你们住在哪?” “要町的出租公寓。” “给我讲一讲里面的详细情况跟布局。” 我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采访用的笔记本,光确认细节就花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最后神宫寺说:“会这么容易吗?” 我站起来对他说: “等着看吧,怎么说我也是本地人,在这个地面上自然会有人肯帮忙的,发生在这个地盘上的事很少有摆不平的。” 对于那些摆不平的事,我闭口不提。神宫寺说要去米雷那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拿出手机给猴子打电话。 “今年可是你的本命年呀厂 “虽然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可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找我又有什么事?” “听说过东口的重田兴业吗?” 别看猴子年纪轻轻,但已经是池袋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他是羽泽组冰高组的代理会长。对黑社会各势力的分辨能力比我用眼睛分辨橘子好不好吃的能力还强上几倍。 “顶多就是一个由七八个人组成的小团体,名义上是京极会的支系,本质上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用钱来维系的,没有什么太深的渊源。” 这么说来,只要牵制住监视神宫寺的那三个人,重田兴业的力量就等于被削减了一半。猴子笑着说:“这次又遇上什么麻烦了?是和重田兴业的人吗?” “今天没有时间向你好好解释清楚,明天你就会知道的,你等着看好了。” 挂断电话之后,我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我想星期六晚上疯狂玩闹了一夜的池袋国王现在应该还醒着吧。 崇仔就是崇仔,声音冰冷得就像是刚从制冰机里取出的冰块。我一边在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上绕圈,一边向崇仔讲神宫寺和重田兴业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发现一件事情的本质会在对别人一遍遍解释的过程中渐渐浮出水面,整件事也就变得清晰明了。在你遇到烦恼的时候,不妨试一试,也许会有很好的效果。崇仔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吻说:“我不在乎出动g少年,不过你说的是真的吗?这次可不是充当临时观众那么简单,而是要动真格地出动执行部队,酬金自然也就比较高。” 我说钱不是问题,这方面早就和神宫寺商量好了。国王接着问: “这次需要我们出动多少人?” “对方有三个人,现在的问题就是那是一栋公寓楼,我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控制局面。这样就需要我们的人比他们多出三倍,你看出动九个人行不行?” 崇仔吐着气,就像西北风呼啸的声音,不,应该是在笑。 “很好,加上我就是十个人,明天中午公寓见。” 我刚想挂断电话,崇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这可是我今年接到的第一笔生意,这段时间我都快闲疯了,阿诚你以后可要多找一些麻烦上门,这样我就天天有事做了,到时我一定会给你特别折扣的。” 国王最喜欢危险刺激的事情,但最近的池袋风平浪静,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我一回到店里就开始忙着为明天的事情作准备,一听说我正在忙神宮寺的事情,老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二话没说就答应帮我看店。这样我也就可以专心忙我的事了,我把zero one传给我的文件打印出来装到a4信封里,为了不留下蛛丝马迹,我特意戴上手套,一个指纹也不留给他们。 我一边在脑袋里整理思路,一边在mac电脑上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干禧都市开发公司。其实就是说明重田兴业并不是那块空地的主人,摇滚博物馆的企划书只是虚构捏造的,这只是一个骗局。此外当然不能忘了为神宫寺澄清,证明他的配合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受到了黑社会的恐吓要挟。 因为写作能力逊色,所以仅两页稿纸的举报信就花去了我两个多小时。当一切准备就绪,去给老妈接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冬天傍晚温度比白天降了不少。 老妈一上二楼就打开电视,传出极其夸张的笑声。 二十多年来老妈一直对电视节目《笑点》情有独钟,真是一个忠实的观. 即便是星期一,东京天空的颜色并不会因为忙碌而有所改变,依旧呈现出冬季特有的蓝色,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蓝色毛玻璃挂在空中。可晴朗的天气挡不住强烈的北风,感觉身边的气温变得只有两三度,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开店吃完中午饭后,我就拿着准备好的信封急匆匆地出去了。我天生就很怕冷,所以今天自然是全副武装来抵御寒冷,围巾、手套、帽子等御寒物品一件都不落下。 跟崇仔联系过后,知道他正在池袋大桥桥头的车里等我。这种时候,七人座的旅行车真是派上了用场。我快速穿过bic camera电器连锁店朝天桥方向走去,看到那里停着一辆银色奔驰旅行车,旁边还停着一辆新款本田奥德赛,排气管在冬日里威风不减,向空中吐着白雾。 旅行车的门打开后崇仔的声音也得到了释放。 “上车吧,我们这就出发。” 我探头向车里望了一眼,一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g少年精英,他们看见我后也有礼貌 地向我点头示意。 “就全拜托你们了。” 只有崇仔回应了我。 “小菜一碟,对他们而言,这就像午饭前的热身运动。” 两辆车子开始缓缓前移。 好不容易穿过了池袋车站西口的拥堵路段,车子畅快地驶进要町通。神宫寺被软禁在要町一丁目赤扎超市后方的一栋白色瓷砖大楼里。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把车子停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等待应约前来的米雷。她骗那些人说要去便利店买东西,她趁这个机会溜出来给我们引路。米雷穿了一套运动服,衣服的颜色就像雪花一样白。身材好的女人就是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她把头发盘成发髻,紧张让她颧骨的轮廓看上去更加明显。 这位和声女子发现我们的车后很镇定,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向我们靠近。我们摇起贴了防紫外线膜的车窗,米雷为了避开他们的监视绕到另一侧车子的后面说: “玄关那边有一个人留守,其余两个人和阿贵都在走廊后面的客厅里。他们刚吃完饭,现在正在休息。” 我尽量压低音量说: “知道了,你快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回去,免得他们起疑心,我们的人会在大楼入口布署准备。” 米雷走出便利店时手上多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好像是近来最火爆的碳酸饮料.她拉开大楼的门,连我在内的十一个人尾随其后进了大楼,我和崇仔跟着米雷进了电梯,其他人的任务是四楼的房间,他们的动作瞬间变得像舞娘一样轻盈,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去。 十一个黑衣男子在四。四号房间外的走廊上待命,一个手势后,他们都迅速套上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这样的装束难免有些诡异。米雷向我们点头暗示,边转动钥匙边向里面的人说“我回来了”,这时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开,g少年们瞬间涌进房间,这种气势就像雪山崩塌一般壮观。打头阵的人应该是使用了电棒,因为我似乎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重田兴业的小混混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全都跌坐在地上,他们的双腿已经软得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量了。 这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狭窄的走廊上传来,我无法从声音判断出到底是几个人。当我走到客厅时,另外的两个小混混的双手被反绑着,身体瘫倒在地上。 沙发上的神宫寺被吓得丢了魂,像见到怪物一样盯着我看。我对他挤眉弄眼作暗示,但是我当时戴着头套,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我。 突击只用了一百五十秒,局势就被我们控制住了,我们留下一半g少年看守现场,其余的人都撤离了四。四房间。 奔驰车在车道上前进,神宫寺非常感慨地说:“这次多亏了你们,刚才那一刻我将铭记于心,池袋国王和g少年与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啊。” 崇仔只是冷笑,没有作声。神宫寺又接着说:“我和米雷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星期一,池袋西口的景象在车窗外飞逝而过,我看着窗外说:“再过三个小时一切都会结束,你们最好远走高飞,短时间内别再出现在池袋。” 奔驰车在驶过池袋大桥一段下坡路的过程中,那片空地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金属围篱里面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竟这么值钱,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对开车的g少年说:“我就在绿色大道上下车吧。”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下方缓缓穿行,我下车前看着神宫寺说: “以后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很喜欢你那天唱的那首新歌,希望有一天它能成为畅销金曲;酬金你就直接拿给崇仔吧。” 神宫寺冲国王点点头,热泪纵横地看着我。 “阿诚,这次你又是白干吗?” “哎呀!其实我现在手里的钱很多。” 道理其实很简单,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应该为了一时的贪念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更何况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快乐是不用花一分钱就能享受到的。神宫寺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肩膀说: “阿诚,你多保重,我发现我们性格上有很多相似之处,我已经没有那份心力去遥远的地方了,我希望你以后能踏上那些土地,看一看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坐在狭小车厢里的米雷,一边流泪一边盯着我看。奔驰车停在绿色大道的路口让我下车,目送车身尾灯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我心里百感交集。崇仔从车窗里伸出手,没有说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就像公主找到了猴子,他拳起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大拇指却直冲冲地指向寒冬池袋的天空。 我在绿色大道的榉木树下游走,没有了树叶点缀的秃树枝与天线交缠在一起,张牙舞爪地伸向天际。都市银行的绿色招牌在街上耸立着,显得有些单薄,我避开它从后面穿了过去。 我在装有摄像头的斜对面,向装有密码锁的员工通道走去,把装有“东池袋一丁目房地产诈骗事件”的a4信封从纸袋里取出,然后用双面胶把它贴在冒着寒气的金属门上。 我晃晃悠悠回到西一番街,心里像卸下了重石一样轻松。签约仪式定在下午三点举行,地点是大都会饭店,我想重田兴业肯定不会半途而废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像计划得那样顺利。 就算他们现在撤出,神宫寺也早就远走它方了,他们不可能再威胁到神宫寺,我对重田兴业接下来的行动毫无兴趣,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回家前到西武百货鞋区看一双鞋,反正也是顺路。还有四个星期那套定制的西服就能完工了,那位意大利设计师要是知道他的杰作配着一双又臭又烂的球鞋,肯定会被气晕的。 这件事后来的情况我还是从猴子的电话里得知的,听说有几个地面师想中途逃走,但是受到重田兴业那帮人的威胁恐吓,才不得不到签约的地点参加签约仪式,他们五个人被池袋警察局生活安全课以诈骗罪当场逮捕,这也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据说那块空地还牵扯出了六七层关系。经历了经济泡沫的洗礼,这块土地被遗忘闲置了十五年,与其说这是摇滚博物馆的梦想驰骋的疆场,还不如说是土地钻营者的坟墓。一切都像我曾经和神宫寺说过的那样,他的行为并不构成犯罪,所以不会被警方传讯,他们自然也就不需要到池袋警察局。当神宫寺的名字出现在第二个星期的报纸上时,我愣住了。 那是一篇报道东池袋一丁目房地产诈骗事件的文章。也许有艺人牵涉其中,所以比起我的手稿来,晚报社会版刊登出的那篇报道篇幅要长很多,我差点不敢相信那是我的手稿。而且报道上说到的受骗银行并不是我信上写的那家,而是另一家都市银行,他们审核并通过了贷款计划书,被骗子成功骗走了一亿八千万的巨额贷款,那块土地也在池袋大桥附近。看着这篇文章我有些晕头转向。 据报道神宫寺贵信来到了签约现场,他还对摇滚博物馆的梦想进行了大肆宣传,我看了一下日期,发生在g少年突击的第二天。我感到匪夷所思,想再认真看一遍文章,但是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看了一下是崇仔。 “你看了吗?” 我嗯了一声,无言以对。 “看来那位大叔还留了一手,我们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被人卖了还高高兴兴地替别人数钱。最后他眼泪汪汪对你说的那些话,是多么真诚。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进入了他精心设计的戏里,他不过是在演戏给我们看,这种演技可以和职业演员相媲美了。” 我也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忧心忡忡地问:“崇仔,酬金你拿了吗?” 他依旧摆出国王的姿态,冷漠地说: “那是当然,我跟他一起去自动提款机上取的,我才没有你那么傻呢 。” “这样我就放心了。” “神宫寺还真有一手,人生最后这一战凯旋而归。不仅成功划掉了重田兴业的欠款,还挣了一亿八干万。如你所说,池袋再也不会看见他的身影了。那首新歌虽然很棒,但以后再也没机会听了。” 这的确出人意料,我也被吓到了,不知怎么的,心里没有一丝悔意,也许是神宫寺身上那股神秘的魅力控制了我的情绪。 两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一张印有泰国邮局印章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个穿比基尼的女郎图案。我走出水果店,在阳光洋溢的街道上,读着在明信片背后密密麻麻跳跃着的文字: 我正在东南亚过着悠闲的旅游生活。我知道阿诚向来是讲义气的.肯定不会把我的行踪告知警方,就算告诉他们也是徒劳,因为我明天就要去曼谷了。最后我在车上跟你说的那些话,全是肺腑之言。《泪的交流道》是我的毕生心血,也是我人生的顶峰。我相信你在人生道路上一定比我走得远,也一定要比我走得远。我在这边也会经常搜集你写的专栏。也许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你多保重,帮我问候你的妈妈和国王。 别把那套西装视若珍宝似的锁在箱底,尽情穿着它让它发挥作用吧!虽然你没有我英俊潇洒,但长得也还过得去,绝对不比那套西装逊色。就算为了我,你要努力把它穿烂,成为一个好男人! 最后的署名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j。他实在是一个可爱的骗子,我根本就无法讨厌他。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是西装制成的日子,我拿着收据去西武百货大楼的五楼取我的衣服。木制柜台被擦得闪闪发光,这种光芒有些慑人,站在前面我的心就怦怦乱跳。我忐忑不安地拿出收据,害怕这张纸会在瞬间变成一片树叶,一文不值,不过这种事情只存在于想像中。营业员问我要不要试穿,我婉言谢绝了,拿起西装就逃离柜台往家走。 神宫寺给我定制的这套西装,颜色像夜空一样深蓝,纯正得没有一点杂质。我一直把它挂在四叠半房间的墙上.西装底部透出的光泽,配上我瘦瘦的身材真可算是绝配,每次去书店或是看欧美大片时我都会让它一层风采,我是不会辜负大叔的叮嘱的. 一个穿着高档夹克、破洞牛仔裤和一双烂到不行的球鞋的潦倒帅哥在冬日暖洋洋的池袋街头出现时,你上前去打招呼绝对不会错。尤其是身材和米雷一样好的女子,我更是十二分地欢迎。在付了zero one的酬劳后,我买皮鞋的计划不得不宣告破产,不过比起全身搭配一致,我觉得一种参差不齐的美更好。 把邋遢当成自己魅力的撒手锏,这是这个新年里我从被时代遗忘的摇滚巨星身上学到的真理。 玩具杀手 你会不会觉得洋娃娃脸上的笑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因为她们笑的时候永远都睁着眼睛,嘴唇呈现出品莹剔透的粉红色,脸颊渗出浅紫色腮红,睁大的双眼皮上跳动着珍珠蓝眼影;精心打造的成熟风格,每一个部位都透着今年春季人为盛行的彩妆的风韵,集时尚色彩于一身;刻在塑料制成的柔软脸庞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灵气和情感,呈现出莫名诡异的性感。 身材之好自然是无话可说,那高挑的身材连名模都会自惭形秽,修长得像吸管一样的手和腿,纤细的水蛇腰,丰满的胸部和翘臀让无敌芭比娃娃都自叹不如,验证了她以性感为卖点的宣传。 面对纷繁的服饰,你有很多选择,要是喜欢华贵风格的话,可以随意挑选世界顶尖设计师的杰作。一套独一无二的白色羊皮连衣裙的价格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相当于成人衣的几倍。 洋娃娃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那就是nikkie z。说明书后面有她的个人简介:日本母亲,非裔美国籍父亲,出生在洛杉矶东部的贫民窟。十五岁因创作r&b而走红,首张单曲创下全球两千万张销量的纪录,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明星。你知道“灵魂乐女伶”的英文名是什么吗?正是soul diva。 nikkie z是东京首创的soul diva娃娃,她用最短的时间突破金氏一千万销量的纪录。讲到这里,也许你会联想到女朋友或女儿苦苦缠着你买的小麦色肌肤的洋娃娃,你的猜想一点都没错。 这个让人听过后满身鸡皮疙瘩的故事,就与这个当红娃娃有关,很多少女因它而丧命。这并不是夏季流行的飞短流长,说不定你家里的洋娃娃笑容底下就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死去的小荣弥留时的最后一口气和不散的阴魂. 在这资本主义社会里,愿意为一个新款洋娃娃在百货公司或玩具店门口久久等待的女孩不计其数。她们其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在精美的包装盒里躺着的是用鲜活的人血溶制而成的洋娃娃。 我们被欲望蒙住了双眼,一心只想着成为一个品位高雅的客人,却对陈列在货架之后的真相一无所知,不知这些产品出自谁人之手。人见人爱的洋娃娃为什么与鲜血密不可分?在听完我的讲述之后你一定会瞠目结舌,一个鲜活的生命竞还不如一个洋娃娃金贵。 从日本坐飞机只需要四个小时就能到达,这个巨龙般盘旋着的东方国家里,这样的故事正在上演。 春天已经来临,但勃勃的生机似乎不属于我,像这个季节里上演着的毕业典礼、新人就职、跳槽,甚至于几天的出差都与我扯不上任何关系。这个与地区息息相关的小企业是不会有美好的前景的,我偶尔会有点伤感,想自己会不会一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做池袋的井底之蛙。不过眼前发生的事情丰富多彩,也不会有百无聊赖之感。 这个春天我对俳句诗上了癮。因为中学的暑假作业中常常出现俳句诗,所以我以前对俳句诗没有丝毫的好感。这种心态在我无意间在书店看见一本近代俳句诗集时发生了变化,顿时觉得每一个俳句诗人都有一个像g少年般帅气的名字,就像三兔、亚浪、水巴一样;其中也不乏不死男、不器男、赤黄男之类很有男人味的名字,一连三个男,像阿诚这种幼稚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上面的。 我读完后认识到,每一个俳句诗人基本上在创作十多句没有意义的名句后就会达到顶峰,不可能出现突破二十句的情况。选择了俳句诗就相当于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和我的专栏写作一样道理:既不知道会不会有读者,也不会得到太多的钱。 不知俳句诗人是放荡不羈还是过于执著,有那么一次,自己的一个轻率之举让我觉得俳句诗趣味横生。必须在十七个字里创造出意境,以此来证明你的技巧非凡。我想在下一期的专栏里秀一秀我刚学来的近代俳句技巧,让为数不多的读者静候佳音吧! 我已经说过nikkie z了吧?这个关于洋娃娃的故事,还得从春天池袋街头一位酷似洋娃娃的女孩讲赶. 一天下午,带着深海腥味湿润的春风轻轻撩拨着我的肌肤,我在池袋jr车站北口附近独自闲逛,散步解闷.我就像一只游荡在池袋地界上的野猫,一年会往返四百次之多。 天桥十字路口的转角附近有很多比我年龄还久远的特殊行业店。我正在闲逛时,有一个年轻女孩冲我微笑,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白色迷你裙配浅绿色短款风衣,露出白得几乎可以与空气相溶的双腿,一根粉红色鞋带在上面盘旋缠绕。这不会就是传说中女孩倒追男孩的前奏吧?脑海里想着皇天不负有心人,属于我的春天终于来临了,我尽量控制紧张的情绪,让面部表情轻松自然,这时她突然开口说: “您好,想体验一下中式按摩吗?” 她的发音纯正得不带任何杂质,长着洋娃娃般迷人的眼睛和鼻子,肌肤白里透红,就像还有余温的半透明塑料。除了高傲的气质和上翘的嘴角,脸庞就像画中人一般。虽然我兜里没带多余的钱,但还是和她攀谈: “是由你来为我按摩吗?” “很遗憾,不是我,不过店里的女孩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还是算了吧,何况我现在兜里也没多少钱。” 就算是遭到拒绝,她依然面带笑容,这是一种洋娃娃特有的笑。把一张小小的传单递到我手上的同时,她微微翕动双唇说:“和日文意思一样,中文发音是hong iao tao。” 我正看得魂不守舍时,她已经去向旁边一个上班族招揽生意了,那个上班族四十岁上下,满头卷发,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听完了她的介绍后,就尾随她往常盘大道方向走去。 最后她还对我回眸一笑,那笑容让我神魂颠倒,差点就跟上去了,她拉客的手段还真是高明,春天的池袋街头的一切有些莫名的奇怪。 这之后,我在街上遇到过她一两次,她好像已经察觉到我是本地人,就不再向我展开攻势。四月的这个星期磨人似的漫长难耐,不知为什么,一到春天,时间就像陷入泥沼一样行动缓慢,有点让人莫名其妙。瞌睡像是赖上我一样对我穷追不舍,暮春时分,我的睡眠时间有时已经超过了十小时。 当她出现在西一番水果店时,也许我正哈欠连天,因为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的身影会在水果店里出现,而且就站在我面前。洋娃娃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表情紧张得宛若木雕般僵硬。 “请问,这家店里有没有一个叫真岛诚的人?” “就是我。” 在知道就是我后,她嘟着的嘴可以挂上油瓶了,表晴也渐渐放松了些。 “原来你就是真岛诚,我叫hong iao tao,有点事想麻烦你。” 她在从风衣口袋里拿出的小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半信半疑地说:“我听说你很乐意无偿地帮助那些遇上麻烦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个中国姑娘说的话比起近来的女高中生更能让人明白。我随意地回答说:“这是哪里传出的谣言,我收费很高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瞬间萎缩了,就像一个靠近火的洋娃娃。 “原来要收取高昂的费用啊,我之前从店里的日本女孩那里听说池袋有一个叫阿诚的侠义之士,只是一个谎言罢了。”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我急忙补充一句:“刚才’是逗你玩的,我不收取任何费用.不过中式按摩店里怎么会有日本女孩呢?” “我们店里只提供手部服务,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只需要用日语和客人进行简单的交流,报上一个中文名字就行,所以日本女生也是可以的。听起来很可笑吧?” 我终于 看见小桃笑了,“手部按摩”这样的字眼与她的气质很不相配。 “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小桃还真是势利眼,听到我这么问瞬间眉开眼笑。 “在这里说有点不方便,要不我请你喝茶怎样?” 我冲正在二楼休息的老妈喊了一声,老妈下楼见到小桃后迅速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对我点点头。 “我和她出去一下。” 话音刚落,老妈就补上句:“多晚回来都行,要努力喔,她很漂亮。” 小桃优雅地笑了笑,向店门口走去。我小声对老妈说: “她只是为北口街头一家中式按摩店拉客的中国女孩。” 没想到老妈的笑竟那么肆无忌惮。 “我们的阿诚终于长大了,和中国女孩交往起来了,以后好好向我汇报进展。” 我做贼似的夹着心虚的尾巴,跟着小桃出去了。女人是老虎,这个定理是不分国界的,放在日本或是中国都相当合适。 我跟着小桃来到北口的维多伦咖啡厅,大约有五百米以上的路程,她对中途经过的几家咖啡厅都不屑一顾。走进午后空荡荡的咖啡厅,她挺着胸问我:“阿诚,喝这里的招牌咖啡行吗?” 我点头示意可以,她面向柜台拿出打折卡,原价一百八的咖啡打折后只要一百元,还真是抠门的女人。正当我神游方外的时候,小桃看着我说:“在中国八十日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是不少人周薪的十分之一。” 像我这样的低收入人群,周薪的十分之一还四五千日元呢,于是我不经过大脑地说:“真是辛苦呀。” 小桃突然靠近我,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想要抱住我。 “你能明白吗,阿诚?” 她异常严肃认真地瞪着眼睛问我,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她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我不想让这位中国女孩的情绪在柜台前失控。 “对呀,我们去非吸烟区坐下吧。” 年少时的我喝酒但不吸烟,我在之前好像说过,那些吸烟的坏男孩看起来一点都不酷,我的牙齿和胃之所以像白云一样洁净全是不吸烟的功劳。 我们在直得有点陡的楼梯向二楼非吸烟区走去。白色迷你裙下的双腿,真是秀色可餐,真希望这里的楼突然变成七层,这样我就能多欣赏一会儿美腿。 一坐定,她就从口袋里掏出纸片,传单后面有一个白白的东西特别显眼,密密麻麻的字句在透明的纸上集聚,相信写这张纸的人文笔肯定不错。 “听说阿诚在杂志社有自己的连载专栏,是个文人,请帮忙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需要改一改。” 把我说成文人,让我有些惶恐不安,感觉就像把我偷拍的做爱dvd当成情色电影艺术一样。 “我的确有自己的专栏,但那都是小儿科的东西,不值一提。” 小桃睁大眼盯着我说:“别自谦了,还是帮忙改一改吧。” 于是我放弃咖啡,把目光移到小桃手中的纸上。用怪异颜色笔写的第一行字,清晰地进入我的视线: kids farm杀人帮凶 我斜视了正对面的女人一眼。kids farm是一家成长速度惊人的玩具制造商,从这里步行到总部大楼只需要十分钟,就是坐落在绿色大道前方的玻璃装饰的智慧大楼。主打商品自然就是那性感的n8洋娃娃“nikkie z”。 “这属实吗?” 我把纸片放在咖啡桌的中央,正想听她向我说明事件的前因后果,她一脸不高兴地点着头。 “如果是子虚乌有的事,你在日本到处散发可是犯罪行为,你不知道吗?” 我注视着她,她的眼圈有些微微泛红,难道这位在街头拉客的女孩要哭吗?事情往往比想像中进展得快,泪珠示威似的瞬间在小桃脸颊上连成线。在远处坐着的大婶,投来责备的眼神。我忙说: “好了,别哭了,给我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残忍的五月即将再次光顾。” 小桃的开场白听起来更像一句诗,但我还是有些迷糊,除了点头之外无能为力。 “每年五月份中国的玩具制造商就会招募大批的临时工,你知道吗?世界上百分之八九十的玩具都是在中国南方制造的。” 我拼命摇晃脑袋,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无法想像出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玩具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它的金额和数量一定十分可观。 “再加上美国和日本圣诞节对玩具的需求,工厂需要大批的临时工,工厂要是放话出去说要招聘两千名临时工,第二天早上一定会有五万多年轻女孩汇集到工厂附近的车站。” 我想像着在尘土飞扬的街头,突然出现一大群女孩,肯定是那边风景独好,让我不禁想入非非。 小桃从一个又皱又破的布袋里取出一张相片放在桌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照片上的女子比小桃出落得更标致。小桃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相片上是我的姐姐,名叫小荣。在河南老家,她的漂亮是出了名的,从小我就很讨厌大家把我们俩放在一起比。” 我好想对她曾受到过的伤害无动于衷,接着问: “那你这位美女姐姐最后怎么样了?” 小桃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迅速凝聚起强烈的杀气. “她是被谋杀的!在深圳高兴有限公司里,在奔跑过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工厂里的奔跑途中死去?这又是超出我想像的话语,我望着对面拉客技艺非凡的女孩,大张着的嘴巴像是被固定在空中似的不受控制。 语言变成的山泉从小桃口中泻出,她放在桌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有些白得发青。 “那是一家kids farm委托的制造厂,全球最受欢迎的nikkie z有半数都是在那里生产的.大得像体育馆的工厂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桌子排成一百米左右的直线,在那里你会看到两百名女工拿着很细的笔帮洋娃娃上色。工作时间是白班晚班轮流倒,一个十四小时,一个十小时,五月份一直到十月份一天二十四小时工厂不停作业。所谓工厂的集体宿舍就是一个大仓库,大通铺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在那里容不下个人隐私。姐姐曾经写信对我说大家把塑料布挂在天花板上,那就是她们的窗帘。” 我的想像努力跟上她的描述,两干多个女人挤在大通铺上,也许类似于战争时期的野战医院。十四个小时的工作后,也不会有什么玩的力气了. “工资是多少?” “按每天计算的话,周薪大概能达到八百到一千日元。对一个劳工而言,福利、健康保险、加班奖金是她们不敢奢望的。” 我的声音有些伤感。“那所得利润都用在哪儿了?” “当然是股东了,听说那些钱大多进了他们的腰包。” 我声音变得有些沉重,说:“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小桃强忍泪水,眼睛死死盯着咖啡厅的天花板,用纤细的手指按住眼角。 “姐姐中学时曾经参加过田径队,又很瘦,所以被派去当跑腿。” 又是一个听上去含糊不清的词,是去送货还是传达指令呢?于是我愚蠢地重复着:“跑腿的?” “对,在给nikkie z头部上完色后,要把五十个洋娃娃的头装在一个箱子里,跑腿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箱子搬到下一个工作点,每趟两箱就是一百个,在硕大的工厂里,中间没有任何休息的机会。” “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这样重复?要是晚班,岂不是得整夜来回跑?” 小桃不假思索地点头。 “对,就 是这样。” 这未免也太傻了。“没有传送带这样的设备吗?” “没有。” 我看着窗外,对面大楼的窗户上贴着一份手写的“中国网吧”海报,在春日暖暖的阳光里沐浴着,楼梯前坐着一个中国男人,行尸走肉般失去表情的脸立在肩上,猜不出他在做什么,最近中国网吧在池袋越来越多了。 “我想听听你姐姐死时的详尽情形。” 小桃点头,每个毛孔都透着冷漠。 “那是去年七月底的一个早晨,姐姐因心脏病突发而晕倒,听说起初只是因为感冒感到有些不舒服,可她还是硬撑着去工作,第二天就出事了。” 我抬起手打断小桃的话,因为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头晕头痛还说得过去,可那是心脏病。 “停一下,因心脏病突发而晕倒的话,第二天应该住院休养啊?就算她不干,也会有入接替吧?怎么说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小桃看着我的目光像刀一样锋利。 “王厂只向利润看齐,如果请假,哪怕是病假,也会扣掉你三天的工钱。” 我沉默地点头,小桃淡然地往下说:“如果中途不干,还会让你赔违约金。所以她们的工资通常都会被扣下,而不是马上结算,那时姐姐还有五个星期的工资没领,她怕一旦被开除,一毛钱都拿不到。” 工厂简直就是杀人凶手,我这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要是我辛苦了五个星期获得的钱将付之东流,怎么说也不会放弃的。但小荣的心脏实在是承受不了。小桃努力控制着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姐姐就死了。nikkie z微笑的脸在姐姐晕倒时被她的双手打落。姐姐因心脏破裂当场死亡,医生说她的心脏是纵向裂开的。” 小桃再也无法克制,激动地拍打着浅绿色风衣下的胸口大吼: “姐姐来回跑一直到心脏破裂,这一切都是被逼的,她挣的钱一半寄回家,一半则供我来日本上语言学校,她说我比较聪明,让我好奸上学,将来进外企,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到那种工厂打工.她怕我心里有负担,还对我说以后加倍偿还就行。当初姐姐跟我说这些话时,笑得是那么的温馨,我……” 小桃用从口袋拿出的手帕擦拭眼泪,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我只想讨个说法,我一直相信世界上还存有正义,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讨个公道,姐姐的同事给我凑了买机票的钱。” 此时的我无话可说,“正义”这个词从我出生以来就没有用过,突然从小桃口中听到,有点新鲜,她孤身越洋远道而来,只是为了寻求心中的正义,我想每个日本人都会被她的毅力和勇气所打动。就算是当回好人,我也应该帮她。小桃泪眼蒙蒙地看着我。 “阿诚,我写的文章里有没有问题?” 我把那张纸收起来,装到牛仔裤后面的裤兜里。 “我待会儿仔细看看,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正义。” 小桃用力点着头。我们把冷了的咖啡喝完后,走出咖啡厅。原本处于闲散状态下的身体,因为有了新的主题,像被注入了活力般从心底振奋起来。 暖暖的春风吹着池袋街头,迎面而来的春风滋润着我和小桃的心,我们大步走向明朗的街道。 两人在当初相遇的池袋车站北口说再见,小桃会重新回到中式按摩店的街头招揽生意,我则回去做一个没有未来的看店伙计。魔法消失之际,我被现实召回。小桃的声音在我挥手道别之时划过耳边:“看那边。” 她的指尖引领我的目光右移,定在rg铁道高空挂着的广告牌上。长三百米高四百米的巨大广告牌立在黄金周后即将上映的好莱坞大片海报之间,散发着悬念。看起来雍容华贵的黑底加简约的金色蝴蝶结图案,简短的一行英文是上面惟一的文字:what’s happening on nikkie z? 4.23(四月二十三日,nikkie将怎样度过?) 非常熟悉的kids farm木栅栏商标在一角凸显着。我说:“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 这位街头拉客手段令人五体投地的女孩居然也有摇头的时候。 “不清楚,不过顶多再等一个星期,kids farm一定会发布大的活动。“我去查一查,明天你再到我家找我吧。”我们在时髦的海报前分手,回到各自的生活。 一见我回到西一番街水果店,老妈就缠住我不放,“那位叫hong iao tao的女孩怎么样啊?” 她又没去过台湾酒店,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我冷冷地回答:“我这种年纪的人,爱情是不会光顾的。” 老妈好像真的生气了,对着我留在楼梯上的影子吼:“乱说什么?才多大,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何况你又没有对象,跟谁较劲啊?” 我一向胸怀坦荡,也认同老妈说的有道理,只是接受不了她用这种会让世人皆知的超大嗓门而已。我一声不吭地走进四叠半房间独自伤心,这回又弄得我不得不在家躲上五年了。 我在cd架上快速搜寻合适的bgm,我记得应该有一些cd在买来后就一直放着的,一次也没有听过(顺带介绍一下,当时他经常听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他居住在纽约,世界各地的音乐界都对他盛情邀请,当然也有新作陆续问世,他是一位很受欢迎的作曲家(是古典音乐界为数不多的作曲家之一)。 《马可.波罗》描述了一次意义非凡的东方之旅,经受了春夏秋冬的变化。除了交响乐之外,还有他最引以为豪的中国琵琶、印度塔不拉鼓和波斯古筝等乐器的演奏。我在阅读小桃文章的同时用《时令之书》伴乐。虽然有一些助词用法上出了错,但仍称得上是一篇声情并茂的举报信。几乎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我拿出用了三年的笔记本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查找kids farm的相关内容,查询显示出一百四十万个结果。小桃要面对的是如此强大的敌人,我顿时感觉眼前一片茫然。 总公司以四月二十三日的宣传广告做主页。 我飞快地浏览了kids farm的几个非官方网站,一上bbs论坛就看见了洋娃娃的最新情况。 不过结果没有有用的信息,就像明星在台上的作秀一样。我们被这些无聊的信息搞得晕头转向,不知这一切始子何时。日本女孩只做到小荣的十分之一就行,真应该让她们去体验一下在车间来回奔跑的滋味。 关于nikkie z结婚的讨论在论坛上被炒得沸沸扬扬。据说新郎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歌手,名叫mc fly,是nba西雅图超音速队的后起之秀。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高中时就相互激励,帮助彼此提高音乐素养。 我不停地往下拉动滚动条,关于这两个洋娃娃的详细背景资料,在网页上占据了大量的版块。他们定于四月二十三日那天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再一次让我瞠目结舌。 各个频道都在争相播放黑底金色蝴蝶的宣传广告,如此气势恢弘的广告,想必砸下的广告费就是一个天文数字。kids farm真绝,想让一千万nikkie z迷同时也买下他的伴侣mc fly。结婚的相关事宜,是他们精心打造的销售战略。 倒在依旧和起床时一样乱的被子里,我思索着小桃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如何能战胜如此庞大的跨国公司。小桃姐妹俩与kids farm之间的对立就好比是伊拉克和美国。正义和金钱的战争,最后的胜利往往会属于金钱一方。 我会 竭尽全力地帮她,但结果会怎样,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池袋的春天不要再上演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悲剧。 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我,这样的祈祷之声会传向何方?我无从得知。 第二天下午小桃来到店里找我,我夸她文笔很不错,她羞涩地笑了笑转身离去,我对着停留在视线里的风衣影子说:“你打算如何处理这封举报信?” “晚上赶印出来,明天在大街小巷散发。” 我对日文说得很流利的街头拉客女孩的行事作风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盯着她追问:“时间和地点定好了吗?” “下午一点先在池袋车站东口发,然后再转战到kids farm总部大楼的门口。晚一点还要回来上班,所以我只有三四个小时可以用来发传单。” “这样的话,我也一起来帮你的忙吧。” 当时小桃激动地往上蹦,迷你裙下的大腿暴露出来,令人想入非非. “太棒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阿诚。” 此时老妈躲在店里偷窥的眼神把美好的气氛击得烟消云散。试想一下你老妈在这种隋况下对你眨眼的场景,就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了。 我真有种在店门口散发反家庭暴力传单的冲动。 星期天是我和小桃第一次站在街口散发传单的日子。那天的下午天空像是被小桃感动了似的乌云密布,透出些许寒意,但丝毫不影响街上的人潮涌动。池袋车站东口被路人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淹没了人行道。 我们在parco百货大楼门口,混入散发美发店和高利贷传单的人群.给行人散发kids farm的举报信。我想你应该会猜想得出,在十个人里面顶多会有一个人愿意接传单,很多人都对这些传单视而不见,甚至厌恶地挥手摔开你握住传单的手。 东京到处都是信息,已经没有了余地。不管传单上的内容如何精彩,多得漫天飞舞的传单还是吸引不了任何人的眼球。再加上忙碌,让他们无暇顾及这些传单。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发出了大约一百五十份传单。在这里拉客女孩的表现都要比我出众得多,传单发出的速度几乎是我的两倍。小桃低头看了看时间,说:“是时候该转战总部大楼了。” 我两腿酸痛,但小桃的意志坚决,不容改变。我想不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和她在一起的男人都会感到很累. 绿色大道一直从jr池袋车站延伸到护国寺的东口,这是这里的主交通道。两侧满是银杏树和榉木树。在路边整齐地延伸了数百米的总部大楼,整齐划一的感觉竟是那么的微妙。 这时的天空阴沉灰暗,空气中像是被撒了泥土一样。冬天东京的天空总是一片晴朗的蔚蓝,春风在东京的土地上卷起一层泥土,所以这片灰蒙蒙的天空就是东京春天到来的显著标志。我走在足以让两辆车轻松绕开的宽阔的人行道上,问小桃:“为什么要直接控告日本总公司呢?” 小桃带着怒气说: “我遇到了一位日本游客一一对了,我以前在老家当过导游。我们聊了很多有关nikkie z和工厂的情况,他建议我到日本找公司总部。他说一个儿童玩具竟是在那种混乱不堪的车间制造出来的,肯定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说了算。所以他们一定会考虑到公司的形象问题。” 看来头脑清醒的人很多,我转过头看着小桃的脸,不知不觉融化在她温柔的笑容里。原来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你现在还和他在一起吗?” 小桃毫不犹豫地挥动双手,听到这样的询问也许世界上每个角落的年轻女子都会作出相同的反应吧。 “什么交往不交往的,不现实,他现在居住在名古屋,有老婆孩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是一个月见上一次面,在一起吃个便饭,如此而已。” 小桃这时显然有些青涩,脸上泛起红晕向我解释,我已经好久没有遇上过这样纯情的少女了,真想现在就在杂司谷公墓里,在春光中漫步,但无奈的是我还要发传单。这时,在人行道的那头人山人海,小桃的眼神变得异常严肃,说:“我们到kids farm了。” 我仰起头,看见一栋玻璃大楼,玻璃折射出的光让昏暗的天空变得明亮了许多。 kids farm的总公司大楼被玻璃包裹着,总共有九层,正面悬着一块跟双人床差不多宽的黑布,士面打了一个金色的蝴蝶结,大概有十多米。四月二十三日,nikkie z将怎样度过,婚礼宣传广告仍旧是这里的主角。 一楼大厅因五米的吊顶而显得空旷,除了柜台之外剩下的就是留给自家商品的展示区。人群基本上都汇集在nikkie z娃娃展览区,这里还出售知名设计师为洋娃娃独家设计的服饰。 不管小女生还是年轻的妈妈都穿着和洋娃娃相同的性感露脐装,虽然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个洋娃娃,但她们仍旧站在队伍中排队.这种阵势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小桃尽量小声地说:“我们走吧,阿诚。” 埋进人行道上的人潮里,我们开始向行人散发写着kids farm洋娃娃制造工厂内幕的传单,我不顾后果,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叫喊:“大家停一停,这上面写满了nikkie z不可告人的秘密。请你们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分享一下吧。” 顿时,全部小女生像海潮般向我们扑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名nhk少儿节目的领操员,既然面对的是一群小朋友,那我自然也应该尽量展现出自己仅有的亲和力。小桃和我拿着小纸箱,在kids farm门口来回穿梭,向路人散发手中的传单。 展览中心的管理员好像注意到了我们的这些举动,一个穿着六十年代流行的粉红色与紫色相间的紧身洋装的迎宾小姐首先走到我们面前。她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向我们说: “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面带微笑,向贴了假睫毛烫着卷发的小姐递上十多张传单。 “这里是nikkie z与生俱来的秘密,麻烦你交给你们公司的高层领导,上面写的绝无半点虚假,以后我们每天都来这里发传单,还会去池袋车站前发,要是你们公司觉得这样有损公司形象的话……” 我看着小桃严肃认真的脸上也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我不知道怎样继续这样的谈话比较合适,思索了一会儿说:“请你让他们告诉我们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 迎宾小姐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拿着传单消失在巨大的玻璃门里面。我和小桃异口同声地喊着:“这里是nikkie z与生俱来的秘密,欢迎大家免费领取。” 广告学原理在这里得到了验证,只要选择目标人群作为信息传播的重点,就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对淹没在人群中的小桃说:“从明天起,我们可以不用去车站,直接来这里就行,我觉得这里的效果比较好。” 满是战斗力的小桃,向我点了点头。 他们反应还真迅速,迎宾小姐只走了五分钟,就有了回应。一位穿着深灰色西装,显得很时尚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双手抱胸,戴着一副超薄in mikli四方形眼镜,前额有几根刘海散落下来。年纪三十岁左右,乍看上去有些像校园偶像剧里让人讨厌的班长,后面是两个穿着蓝色系外套、身材彪悍的跟班,一看就知道品味低俗。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中年男子很有礼貌地低着头说:“虽然我不知道在你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们站在这里散发这种有损公司形象的传单,让我们公司很为难,何况我们下周将举办nikkie z 结婚庆典,现在是极其关键的时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否请二位到我们公司坐一坐?让我们好好谈谈。” 这么客气的交谈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我都记不清楚了。我看着小桃,她向我点头示意.我不想在中年男子面前示弱,于是说: “我明白,我们无意的举动损害到了贵公司主打商品的声誉,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真诚地希望能和贵公司谈一谈。” 小桃跟着我走过印有蝴蝶结标记的自动玻璃门,走进时髦而品位高雅的玩具公司。 地板上铺的是晶莹剔透的白色大理石,天花板上的高大椰树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是一棵向空中延伸的椰树。巨大的玻璃柜就像高档精品店的陈列柜立在大厅里,里面摆放着几百种nikkie z的相关产品.手工木头匣子里装着nikkie z面具、宴会配饰等物品。 我发现一个十八k金的金粉色手表被锁在一个盒子里,上面写着made in swiss。表上的数字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还采用浮雕的方法把nikkie z的脸雕在上面,做工精湛,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心思。成人款的市场价是九十五万日元,儿童款的是七十五万日元。谁看了都会想拥有一块这样的表。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我顿时想起了为了八百日元周薪劳累致死的小荣,心里很不是滋味。十米宽的玻璃柜被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里面满是洋娃娃模型,她们穿着各种民族服装,有丝绸面料的旗袍,用黑纱包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的nikkie z。这真是一种辛辣的讽刺,让人哭笑不得。 正当我看得入神的时候,那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说: “要是有你喜欢的,待会儿我们会送给你带走,这边请。” 我们被领到白色走廊后面的房间里,在这间房间里找不到窗户,墙壁、地板、桌椅都是清一色的白色,就连固定在天花板四个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也不例外。这简直是一间没有任何杂色、纯得够彻底的牢笼,这个房间难道是为那些刁钻的客人专门准备的?还真是有心。我们与男子面对面坐下,一会儿有人给我们端上了热茶,男子站起来将名片双手递给我,动作有些做作,但我还是匆忙地站起来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kids farm广告部经理中西高彦,他用手推了推眼镜,他的面部表情很矛盾,不知道他是在微笑还是发愁,他对我们说: “二位发的传单在下已经拜读过了,我们公司的确把项目承包给了深圳高兴有限公司,让他们来制作nikkie z,但并不属于我们的子公司,与我们公司也没有任何的经济合作项目,它是一个独立的公司,我们公司无权干涉他们公司的劳工关系和福利制度,无法给予二位满意的答复,在下深感抱歉。” 小桃用手拍桌子,身子前倾为站起来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我姐可是在制作nikkie z过程中被活活累死的,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我按住她压在桌上的手,对她说: “冷静一点别乱来,四周都是监控器,在这里打碎一个茶杯都会被安上损坏物品的罪名。” 我重新把目光拉回到对面经理的身上。 “中西先生,您说的自然没错,但是贵公司和这件事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家工厂百分九十的营业额都来自kids farm。假如贵公司一直坚持己见,我们只好一直来贵公司门口发传单了。道路可是公共设施,我们可以自由活动。就算是要把传单发遍东京的每一家玩具店,我们也在所不惜。” 眼镜挡不住中年男子尖锐的眼神,看来是要原形毕露了。但灰色西装半点也不示弱。“那这样好了,你把医院的死亡证明和在工厂工作的记录给我们看一下吧,毕竟一张传单并不能证明什么,空口无凭.我们将会等候你们将所有的证明都准备齐全。” 真是老奸巨猾的人。我将证明都备齐的时候,四月二十三日的结婚庆典甲.就结束了。小桃一脸愁苦的样子。 “我知道贵公司有贵公司的处事原则,不过在准备证明期间,我们不会停下我们的示威活动,还会将这些举报信寄到各大媒体去。” 广告经理一脸很为难的表晴,但是仍旧毫不退让,真不愧是一个谈判老手。 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內层口袋里,顺势在白色的桌子上放下了一个不明物体。 “对你们向公司所提的建议我们表示真挚的感谢,请务必收下这点小小谢礼和车旅费。” 我拿起没有任何字迹的白色信封,确认里面所装的东西。里面是一摞大约和一本薄一点的通讯录差不多厚的纸币,上万元没有任何折痕的崭新的日元。我把信封还给他,看着小桃说: “我们来的目的不是钱,走吧,小桃。” 我们小心谨慎地走出白得没有杂色的房间,尽量避免碰坏任何一件物品。 离开kids farm总部大楼,在人行道上转身望向这栋大楼,玻璃外墙擦得闪闪发亮,看上去像是一栋无可挑剔的大楼。 “你能收集到医院的死亡证明和工厂的工作记录吗?” 刚才过于紧张,导致小桃现在还有点精神恍惚,她回答说: “这不是问题,可以让我父母去搜集,不过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另外就是工厂那边,他们不一定能给我们开相关证明。” “不管是照片还是同事证词,我们都要尽可能多地搜集你姐姐的相关资料,还要你父母把搜集到的资料尽快寄过来。” 总公司的这次经历,让我们倦累的身体都异常亢奋。一长串五彩斑斓的队伍一直从展览中心拉到人行道,大家都对限量版的洋娃娃志在必得。队伍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刺激了我的记忆,我曾在g少年的集会中见过她。 “嗨!你怎么会在这里排队啊?” “阿诚你也是nikkie z的粉丝吗?今天可是她的春装发布会耶!” 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小桃的身上,然后靠近我的肩膀说: “女朋友?很正点嘛!” 小桃只是笑着,并没有辩解。 “她是我的新搭档,四月二十三日是什么重大的日子啊?” g少女异常激动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所幸老妈没有看见这一幕的上演。 “哎呀!这实在是了不起,下午娱乐节目的记者会来展览中心采访,有关nikkie z和mc fly的婚礼的讨论在全日本搞得如火如荼。” 这就是所谓和平年代的无聊之举。 “是现场直播吗?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时间战术对我们来说很不利,一定要在四月二十三日之前有个结果,在铺天盖地的宣传活动聚集起全国目光的时候,就是我们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这就叫速战速决。 在往车站走的路上,我一直喃喃自语,引来了小桃担心的目光。我早就对女人这种怪异的眼神产生抗体了,这种没有人气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和极具女人缘的mc fly相比,我的内心再一次产生了落差感。 我想得太简单了,像kids farm这样有实力的公司怎么可能让事态任意发展。当天晚上我正打算关店门的时候,手机响了。 “阿诚吗?” 电话那头传来小桃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受到了惊吓。 “出什么事了?” “他们不让我在街上工作了,店里今天没有一个客人。” 为什么呢?我被小桃的话弄迷糊了。 “北口街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里突然出现了好多警察,只要我一和客人说话,他们就会上前阻止,让我一个客人也没 有。我拿的是绩效王资,再这么下去的话我连维持生活都成问题。” “我了解了,待会儿我给你回电话。” 我挂断电话,看了一眼手上的g shock,再过几分钟就是午夜十二点了。我翻着池袋警察局生活安全课吉冈的电话,心里嘀咕着现在会不会太晚了。不出所料,从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人畏惧又有些心烦。 “谁……” 我尽量装出恭顺敬畏的声音说:“是我阿诚,现在有时间吗?” 对方的声音变得更不耐烦了,我甚至听到了他那稀疏的头发被骚弄的声音。 “我一会儿就能讲完,别再挠你的头发了。” “我本来正要洗澡的,现在还光着身子呢,说快点。” 我顿时联想到吉冈只围着毛巾的身体,真希望人脑也有轻松删除记忆的delete键。 “今天晚上在北口巡查的警察怎么突然增加了那么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收到了许多当地居民的匿名信,上面说中式按摩店里的女拉客员让他们很心烦,让我们处理这件事。电话里怨声载道,警察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对这样的回答满意了吧。” 我最后追问了一句。“会不会是kids farm一手策划的?” “什么是kids farm?” 真是对流行一窍不通的警察啊! “没什么,你好好去洗你的澡吧。” 挂断电话,我凝视着接近末班电车时刻的西一番街。春天静谧的夜空,显得空荡荡的,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霓虹灯和街灯在空中播撒寂寞。我看着西口,手里拿着传单在街道上晃动身影拉客的女子,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如既往地拉客。我给小桃打电话告诉她整件事,听完之后,她只是对着电话叹了一口气。 “这个月还能勉强撑下去,下个月我就会弹尽粮绝,一定要想到解决的办法,我可不想下海。” “那条路行不通,你来日本又不是为了下海。kids farm的人要是知道的话,还是会继续搞破坏的。我看必须在二十三号之前有个结果,我倒有个主意。” 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一点在东口的parco百货前碰头。虽然没有跟她谈恋爱,但是在她甜美的晚安声中给一天画上句号,这种感觉还真美好。 星期一的天空还是继续着春天特有的昏暗,我忙完店里营业前的准备后,就向parco百货方向走去。我在橱窗旁边坐下等小桃,橱窗里的模特立在颜色亮丽的油菜花背景前,身上穿着绿色的衣服,集典雅高贵于一身。我想今年的流行色非绿色莫属。 我等了好久,连小桃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架子还真大,工作上有麻烦求人还迟迟不到。在我给她打完电话的十五分钟后,她终于姗姗而来,手上拎着粉红色的高跟鞋,光着脚,脸上还有轻微的血丝,在池袋车站前走着。 “小桃,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桃用刘海遮住脸上的血丝,强忍住泪水说: “我走到地下通道时,一群男人想来抢走我装传单的箱子,我死都不肯给他们,他们就对我拳脚相加。我敢肯定他们就是日本黑社会的流氓。不信你看。” 小桃在我的眼前举起一只断了鞋跟的高跟鞋。 “看来这是kids farm使的阴招,在这里等我,我去买固体胶。” 在前往便利店的路上,我想小桃昨天回家的时候一定被人跟踪了,否则他们是不可能知道小桃家和工作的地点的。他们开始使用下流手段了。在他们投下了几个亿的宣传活动即将举行之际,无端冒出一个到处散发有损公司形象的传单的中国姑娘,还扬言要将这些传单发给各大媒体,也难怪他们会变得这么蛮横霸道。 为了得到最大的利益,kids farm会毫不犹豫地把拦路虎击得灰飞烟灭。他们本身的运营机制也存在一些问题,一切只向利润看齐,以至于承包的数量过于庞大,再这么发展下去的话,又会多一个小荣。 我看着这个精美的橱窗,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当今社会,消费者已经不能再以单纯的眼光看待消费,仅仅专注于便宜、可爱、方便是不够的,在自己消费之前一定要设想一下你的消费行为会不会在世界上某一个遥远的地方产生连锁反应。你一定不愿意看到因为你一个简单的行为夺去一个鲜活生命的惨剧。 消费这一行为将会成为伦理和哲学思考中的一道难题。 我希望我在便利店买固体胶的行为,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苦难。 小桃和我并未因此灰心丧气,小桃住的是约四叠大的简单公寓,没有浴室,从北口步行仅要十分钟。我们打算重整旗鼓继续站在街头,于是在潮湿的榻榻米上重新印了三百份传单。这次我们没有用纸箱装,而是改变策略,用塑料袋装着别在我牛仔裤的腰间. 我们以一副宣战的气势向绿色大道的kids farm进发。 “nilkkie z背后的故事。” 我们把传单发给排队的人,今天排队的人明显比昨天减了一半,广告部经理那深邃的眼神穿透玻璃直直地射在我们身上。我在传单上涂上固体胶,把它贴在他眼睛正前方的玻璃上。 我赶在保安奔出来之前,对小桃说: “这里的发完了,只剩下邮寄的那份了。” 昏暗的天空似乎再也无力承受沉重的云层,雨珠即将破云而出。我们 以箭一般的速度跑回西一番街.老妈一看到脸颊瘀肿的她,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 “是你打的吗?” 小桃摇摇头,精疲力竭的样子。 “我们要在房间里整理重要的资料,你可别来打扰。” 我一走进四叠半的房间,就开始在网上搜索各大媒体的地址,并把相关的节目名称写在装有传单和小荣相片复印件的信封上,留下我和小桃的手机号码作为联系方式。 希望会有人对此感兴趣,毕竟与强大的广告赞助商相比,这张纸无足轻重。 这是一场地下战,是暗地里较劲,没有硝烟的战争,但会很激烈。 跟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街头小混混有所不同,kids farm出招实在是太阴险了。 夜里,春雨悄无声息地落着。午夜时分正打算拉下卷帘门的老妈发现了再次出现在店门前的小桃,她脸色发青,用仅剩的力量撑着一把中国制造的塑料伞,塑料伞显得有些残破.老妈说:“怎么了,小桃?” “伯母、阿诚,我在按摩店的那份工作丢了,我不知道下个月拿什么活下去。” 老妈把小桃带到二楼,帮她擦掉落在肩膀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小桃一边哭泣一边向我们道出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不仅向警方举报、殴打小桃,还趁我们在总部大楼门口发传单的时候给小桃工作的按摩店大打匿名电话,跟按摩店的老板说最近北口特殊行业的生意萧条都是因为小桃得罪了一家本地的大公司,如果你们继续雇用她的话,警方的突击检查将会一直持续t~。接完电话后,胆小怕事的老板当场就解雇了小桃。这也不能全怪不分青红皂白的老板,特殊行业店一旦被警方盯住的话,就意味着关门大吉。 最后小桃说:“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到别的地方去找一份兼职。因为我还想在日本多留一段时间,所以我必须忘记姐姐的死,忘记kids farm。” 老妈镇定地抱住小桃的肩膀,而我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一个女子孤身远赴他乡异国,只是为了心里的正义。难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找到心中的正义,没有得到一点点的补偿,没有让事态发生半点的 扭转,就要将一切遗忘,到永远没有太阳的阴暗的角落里,把自己深深埋藏。 我说:“我算是明白了。既然你已经想好随时都可以缴械投降,那你愿不愿意在四月二十三日之前为姐姐作最后的尝试?他们也很清楚你姐姐的死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件脸上添彩的事,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为难你。你要明白一点,他们对这件事心有余悸。” 老妈抬起头,默默点头表示赞同。小桃也抬起瘀肿的脸说:“知道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到底的。” “就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我家,和我一起睡,尽管放心,我不会把你丢给色狼的。” 小桃叫了一句“伯母”之后就扑倒在老妈怀里伤心地哭了。我找不出什么原因来解释身边的女人总是分不清楚应该把拥抱给谁,分明一个比mc f1y强几百倍的男人就站在眼前。女人的识人眼力还真是让人不敢苟同。 晚上,我拨通池袋热线,所谓的池袋热线不过就是直通池袋国王手机的生命线。我对崇仔说:“下个星期三晚上是不是应该举行定期聚会了?” 就算已经快进入五月份了,但国王的声音并没有半点的升温,一如既往地冰冷。 “阿诚,你竟然会关心聚会,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啊!这次又有什么事了?” “不知道能否让我在聚会上露个脸,跟大家聊几句?” 他对此充满了兴趣和好奇,我可以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空气在迅速解冻。我简单地跟他讲完小桃和kids farm之间的恩怨,崇仔只是用鼻息作为回应。 “这次没有一分酬劳,我只是很想帮小桃而已,而且我对kids farm所用的手段很鄙视。” 崇仔很爽快地回答:“在我们的世界里,那些手段只不过是必备常识罢了。” 我用全身的力气说: “什么常识?我只知道只要是经过了人脑的,就不能说是绝对正确的。” 崇仔笑着说,不过声音很低。“星期三晚上就把你的这股热情在g少年面前尽情释放吧!晚上十二点,南池袋公园见。” 电话里的声音在空中戛然而止,恬静的雨声充溢着四叠半房间,就像被柔软的指尖在全身游走,让人感觉很舒适。我再次拿出《马可.波罗》聆听,同时构思着明天的演讲稿。我想我干脆给国王当演讲稿写手算了,不知道一次能拿到多少酬劳。 聚会的夜晚终于如期而至,可天空仍旧阴霾。这两天的白天,小桃和我每天连续十个小时站在池袋街头发传单。我们到达公园时,离十点还有十分钟,聚集在喷水池前方的g少年和g少女们就已经超过两百人了。他们当中竟有将近半数的人手中抱着nikkie z。g少女们原本就深受黑人街头流行风的影响,soul diva计划遇上她们就像遇上了知音一样。因此她们首先给予了强烈的回应. 崇仔穿着白色军裤、大领口的混丝套头毛衣,脖子上的戒指项链在胸前一闪一闪地反射着街灯的光芒。他的声音从几年前京一表演舞蹈的喷水台上传出。 “阿诚想和大家说几句话。” 我推着小桃往前走,爬上齐膝的石质喷水台。小桃向大家来了一个日本式鞠躬。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说: “这位是来自中国的红小桃。去年的夏天,正是你们手上的nikkie z制作工厂夺走了她姐姐的生命。小桃,快把实情告诉大家吧。” 我的干言万语都抵不上失去姐姐的小桃的一句话。况且这次说服的对象主要是g少女们,而不是g少年。小桃面对平静如水的小混混们讲述着姐姐的悲惨故事。我抬头,看见方方正正的太阳城闪着诡异的光,竖立在汲取黑暗力量的夜空里,夜晚的序幕即将揭开。 小桃话音刚落,有几个g少女当场把手中的nikkie z洋娃娃扔在公园的地上。谁都不想一直把沾满别人鲜血的洋娃娃抱在胸前。我接着说:“星期五nikkie z和mc fly的结婚典礼即将在kids farm总公司的展览中心举行,据说到时还会有娱乐节目作现场报道,所以我们想让全国的女性都知道关于小荣的死。这次不需要男人参与,想要麻烦g少女们帮忙,是无偿的,不知大家是否愿意为小桃和她的姐姐伸张正义。” 这时其中一个g少女自告奋勇地举起右手,她正是星期天穿着运动装在kids farm前排队的那个少女。 “我愿意效劳,不过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露出我的招牌笑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居然没有一个女孩为之倾倒。 “那天大家尽可能穿得亮丽一点,我希望全国的女性都能记住池袋g少女的风范。一句话,就是要打扮得引入侧目。” 出乎意料的是现在居然还有黑脸太妹,她大叫: “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扮吗?太有趣了。” 我向春天的夜空高举双手,就像是日本火腿队的新庄灵魂附体一样:“让我们释放打扮的欲望吧!” g少年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我和崇仔击掌,然后走下台。池袋国王脸上露出微笑并且在我耳边低声说: “一点都没变,你还是会这么捧这些傻瓜。” 我行了一个西方绅士礼,把手放在胸前,微微弯下腰。 “我远不如陛下您。崇仔,能不能借给我一辆有贴防紫外线膜的车?” 他点头答应,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当晚的第一个聚会议题。 星期四的天空重新绽放出暖洋洋的春光,我和小桃没有再出去发传单,因为明天就是举行世纪婚礼的重大日子,如果我们今天按兵不动的话,对方也许就会放松警惕。 下午我们试了衣服,小桃试了试向g少女借来的绿色亮片运动装,我也试了一件同款的情侶装。我就不值一提了,身材很好的小桃穿上后让人不禁联想到霹雳娇娃。我看着镜中因羞涩而双颊泛起红晕的小桃说: “我知道你很讨厌它,不过你还是得抱着它。” 我把穿着相同款式运动装的nikkie z交到她手上。小桃将它抱在胸前,像是很喜欢的样子,看不出半点厌恶,小桃一脸陶醉地盯着镜子看。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对它这么痴迷了,我要是生于日本的话,或许也会为它痴狂。”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她耸了耸肩。 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四月二十三日艳阳高照。阳光洒落在池袋街头,让人产生一种夏天的错觉,中午过后,持续升温,不会低于二十五度。为了配合下午两点的娱乐节目,宣传活动即将拉开序幕,我们早在四个小时前就在kids farm前面的人行道上占据了有利位置。 大约有五十个g少女响应了我们的号召,她们每个人的装扮都十分夸张,大走暴露路线,张扬的民族风刺青在大腿上极尽挑逗之能事。 我和小桃扮成一对情侶,和好几对情侶一样都戴上nikkie z面具,混在g少女中间。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戴着塑料面具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跟受刑没什么两样,汗水泉涌般从脸上泻出。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抵达现场的时间是正午时分,随行的有记者、录音人员、灯光师、导播和两名助理导播,他们还带来了一台摄像机。真搞不懂电视现场直播怎么需要这么多人。 这时从kids farm总部大门走出几个保安和广告部员工。他们和电视台的男人们相互寒暄打招呼,那个令人生厌的广告部经理总是不会忘记将名片递给所有的人。 我们的团队开始引起了那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导播的注意。少女们一看见我打出的g少年手势就会迅速跳起,像活力无限的拉 拉队一样开始跳舞,我们早就准备了许多色彩艳丽的彩球。 “n,i,k,k,i,e,z,nikkie z永远是最棒的。” 我们以由四个人扶着的新体操队社团团员的g少女的一个一百八十度腾空劈腿作为结束动作,导播赞许地点点头,过来和我们攀谈。 “你们是一个什么团队呢?” 其中一位g少年抢先说:“我们是热情的池袋nikkie z粉丝团,因为这次的活动在本地举行,所以特来加油助威。” 继续让充满活力的欢呼声响彻天空,这位穿着满是口袋的猎装夹克的导播在和记者小声交流后,朝我们走来。 “节目的一开始,我们的记者会先把大家作一个简单的介绍,到时候你们能不能配合我们再把刚才的舞跳一次?” 五十人异口同声地喊出yeah,这是来自心底的欢呼。 马上就要开始现场直播了,g少女们在.kids farm玻璃门前集合。我先对节目的流程作了一个大概的介绍。节目一开始会有记者会把洋娃娃的受欢迎度和现场盛况作一番介绍,然后才会把镜头推向总公司的展览中心。 展览中心放着一个黑色的箱子,上面打着金色的蝴蝶结,箱子里面的:nikkie z和mc fly身高体型和真人相差无几,有人传言新娘白色婚纱价值三千万,上面镶满了钻石;新郎则穿着白色的燕尾服,真是无聊至极。 社长倒计时声音一落,箱子就会被打开,接下来就是盛大的婚礼仪式,现场来了许多知名度一般的艺人、广告模特和女星。简单彩排后再过五分钟,转播就会正式开始。女记者说话的声音比往常高出半个音阶,一副特别投入和卖命的样子。这真是一个专门为现场直播而准备的奸天气,阳光明媚,微风在空中缓缓流动,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现在记者在池袋kids farm为大家作现场报道,大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回头看我们,却没有人响应她,本来我们应该回答今天是:nikkie z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我们的鸦雀无声让记者有些尴尬。这时g少女们迅速分成两组,改变队形,以便于保护我和小桃。导播压低声音问: “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小桃摘下面具,小桃拿出满是鲜血的:nikkie.z洋娃娃和小荣的照片面向摄像机。其中的一张照片上有美丽的笑容,另一张则是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小桃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 “中国的nikkie z工厂杀害了我的姐姐,各位观众,这个洋娃娃身上沾满了中国姑娘的鲜血。为了让工厂的环境有所改善,请人家支持我,现在就拿起手中的电话向kids farm抗议。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这样的状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警卫走进g少女当中,但他们没有胆量在镜头前打人。第一个出来控制局面的人是那位广告部经理,身穿灰色西装的他走近被吓得脸色发青的女记者,脚步的力量带动衣领在空中飞扬,他对着麦克风说: “感谢这位小姐来此告知我们有关中国工厂的现况,敝公司为之震惊,我们将立刻对此事展开调查,再向广大的支持者报告。红小姐,再次感谢你。” 镜头从他的脸上挪开,他用锋利的目光瞪着我和小桃,我在他眼前亮出手势,五十个声音同喊:“不要nikkkie z杀人,不要nikkie z杀人,不要nikkie z杀人,yeah!” 这节目后来还进行了七八分钟,我对此毫不知晓。我们在直播结束之前就离开了,“飞毛腿”是在这个街头生存的必备条件。 崇仔一直在街头侧对面的雪佛兰astro车里看着窗外以我们为主角的一出好戏。还有几个作战人员在贴着防紫外线膜的旅行车里,以防突发事件发生,不过这次他们全无用武之地。真希望每次都能像这样没有任何流血就取得胜利。 傍晚的时候,小桃接到中西先生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在目白四季饭店订好了一间房间,希望小桃能给公司新成立的承包工厂工作条件的审查部门以证人的身份作一个发言。 我不得不对广告部经理刮目相看,为了公司的利益能快速地对事态作出判断。半天之內对工作方针作出了巨大调整,速度之快真是让人吃惊。看来他定是未来社长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 晚上我送小桃去那家高级饭店,开着日本制造的小货车,那个中年男人早就等在大厅里迎接我们。一看到小桃,他们就满脸堆笑地上前问好握手。他没和我握手,却和我说:“我确实被你下了套,你想不想来为我王作?我保证你肯定能在短时间内升为区长。” 怎么回事?欣赏我的伯乐全是这样的男人,我笑着摇头拒绝,广告部经理又说:“上次的信封我还为你留着呢,真不想接受吗?” 我伸出手,丝毫没有拿钱的意思,仅仅只是想和他握手。几个小时前还是死对头的我们现在却握手言和,这就是商人的习惯,在利益面前个人情感永远要退居第二,看来承包工厂很难把这个男人糊弄过去了。 “你之前的申明真是很动听。但是娃娃应该在合适的工厂生产,这样才能得到全世界的支持。钱你就给小桃吧,不用给我,现在她正处于失业状态。” 不知是哪个职员上前帮小桃提包,这和昨天狗眼看人低的态度截然不同,连饭店的服务员都殷勤献媚。 “您的房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小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能陪她一起进去。 “下面就得你一个人应战了,有事就到店里找我,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会帮你的。” 小桃一直把视线停留在我身上,脸上的笑容慢慢绽放,就像沐浴在朝阳下的花朵。 “说实话我以前并不喜欢日本男人,觉得他们又吝啬又好色,还把中国人都当成笨蛋,不过在遇上你之后我要改变我的观点了,等事情结束以后,我请你们到我家做客,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拼命地点头,然后毫不留恋地走出饭店大厅。我奸像对饭店的意大利大理石、镀金桃木柜台等物过敏,高级饭店总是让我局促不安。 我甩手指一圈圈地转动着钥匙,脚掌顽皮地拖着运动鞋向小货车挪去。轻柔的风缓和了夏季的燥热,真是个好兆头。在饭店侧对面有一个日本庭园,浓浓的绿意让人眼前一亮,木偶兵一样姿势端庄的守卫在向我微笑。 那个微笑似乎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在这个春天就将对我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始终没有走进那个房间。最后,我想告诉大家一句话,希望大家牢记于心:中国女孩非常非常的可爱。 如果不能领悟这句话的内涵,那可是你今生的遗憾。 反自杀俱乐部 我们生活的日本,几乎每天就有一百个人悄然离去。 这样的数据多半是不会被公开报道的,除了关心自己的人以外很少有人会知道。有一天,他们就会突然从人间蒸发,在亲人心里刻下一道道伤痕,这样的伤痕是时间无法抚平的。逝去的人就这么消失了,不会想到活着的亲人将如何面对残酷的现实。 被抛下的亲人就像在真空中生活,空虚得只剩下满腹的疑问一一为什么?为什么?多么希望和他相守在一起,而现在……一切的疑问全被时间吞没,不会有回音,更不会有答案,找不到解释也不会放弃,只是一厢情愿地发问,永远不会终结。这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同时间一起在生活的角角落落,它会时不时磨一磨锋利的牙齿,袭击被抛弃的亲人。知道吗?这种情绪是传染性很强的。我给全日本为人父母的人提一个醒:要是孩子还未满十六周岁,父亲自杀的家庭,孩子的自杀倾向是常人的几百倍,这并不是耸人听闻,而是一个真实的统计数据。难道你们认为孩子的生命也像自己一样毫无意义吗? 先在此澄清,我并非伟人,也不是想说教。自杀好与不好,我的心里至今都还存有疑惑。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如果身边有亲人自杀身亡的话,我将会悲痛不已。虽然人生路上充满痛苦,我们生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没有谁会是上帝的宠儿,永远一帆风顺。就算你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量,也不应该把所有的痛苦留给亲人,不对吗? 一开始就奠定了灰暗的色调,绝非我的本意。最后一滴梅雨,带我们进入了燥热难耐的夏天,在听我叙述完亲眼所见的那一具具冰冷尸体的故事后,你也许就不会抱怨我了。无数具因煤气中毒而死去的人的尸体,就像一具具蜡像,透出粉红色。这是一个让人不愿意回顾的死亡之夏。 我真希望当初自己没有踏进那个世界。那种真空状态的强大威力让人想想都觉得后怕,一副不把人吸进去誓不罢休的气势,我们只能集中所有活着的力量跟它对抗。 现在就让我开始讲述发生在夏天的故事吧。这是一个关于蜘蛛vs.反自杀俱乐部的故事。这里所说的“蜘蛛”与好莱坞大片中穿紧身衣具有特异功能的蜘蛛侠无关。他不是卡通人物,而是一个曾痛失亲人,满是伤痕、满含泪水寻找猎物的人。 至于我站在哪一边,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 自然是站在美女一边了!想要与死神对抗,没有生活的甘露怎么行呢?听完我讲的故事后,你们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玩乐,与美女共度良宵,或是尝遍天下美酒佳肴。别只为工作而活,日本的夏天需要更多的人生乐趣. 梅雨过后,气温狂飙到了三十五度,这样下去东京的夏天就要短路了。我在西一番街的店面里坐着,电风扇里的热气往身上涌。店里就像流行的露天咖啡厅,就算有冷气情況也不会有所改善。彩色瓷砖人行道上刚洒的水,瞬间就干了,那速度绝不亚于影片转跳的速度,留下五十摄氏度、湿度百分百、让人不舒服的水汽在地上集聚。 体育报上刊登了一则东京某地集体自杀的新闻。 通讯很简短,近来每个星期都在上演集体自杀事件,习惯让它失去了报道的价值。早晨,有人发现了江东区埋葬场附近的一辆小货车里有三具尸体,据说报警的是在附近遛狗的居民。在车子的副驾驶位下还发现木炭火炬,我怀疑现在的自杀方式也复古不成?怎么大家都这么钟爱令人充满回忆的木炭呢? 我将目光从报纸移到了热气冲天的池袋车站,幻想着会不会有个绝世佳人从海市蜃楼向我走来。我们可以坐着飞毯去某个高原,化成亚当和夏娃,大吃特吃禁果。不知为什么,仅是想到“禁果”这个词就让我心情为之亢奋。 “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真岛诚的人啊?” 这个声音把我从梦境里拉出,回到现实。一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噩梦竟这样出现在眼前。 下半身是卡其色美军军裤,应该是从美军单位外流出来的;配上黑鞋带丛林长靴,汗水从同色卡其背心上渗出,他足有一百九十厘米高。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普通男子的标准相差甚远,鬃毛般垂着的金色长发,停留在遥远上空俯视着我的眼神,左耳上那大颗革莓状的银色耳环是他身上仅有的装饰物。 “真岛诚在这里吗?”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又开口问了一次。也许那时候应该假装不是我。然后一个瓜子脸女子从庞然大物后面探出脑袋。她的下巴像全盛时期的小泉今日子,双眼炯炯有神。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问: “听说这家店里有一个叫真岛诚的,你不认识他吗?” 我一副花痴样,努力挤出笑容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那两张一上一下的脸在空中对视。(这个人不会有病吧?)说来惭愧,我也很能读懂别人的表情。 见到我的人,脸上出现的第一个表情总是这样的,对于我这个在池袋心灵最敏感的看店员来说,无疑就像一把利剑刺在心上。 “我们听说池袋有一个很聪明的人,人们都把他称作麻烦终结者,黑白两道没有他找不到的人,解决不了的麻烦。虽然有点唠叨,但是思路清晰……” 我的鼻孔集聚扩张:“头脑清晰,接下来呢?” 下巴尖尖的女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还是一个好男人。”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才得以控制我当场跪下向上天大喊感谢的冲动。金发男人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我们走吧,谣言全不可信。” 我站起来瞪着他说:“你不想辨别谣言的真伪吗?你们所谓的麻烦不过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罢了。” 这像极了职业摔跤手的男人瞪着我,那眼神就像要是我再开口就会使出蒙古力士的招式,女子在小山般的身躯对面说: “阿英,你让开,聊聊又没什么大碍。” 男子像是要让出舞台似的在局促的店里后退,女子的脚往前迈了一步。印在黑色t恤上的白色字样十分醒目。那是anti—suicide club的字样,字母因为有了凹凸有致的胸脯的支撑在斜前方绽放着,活像一个露天咖啡座的白色遮阳棚。她娇小的身材丝毫没有影响到身体的丰腴美。 “我是西川瑞佳,后面的这位是原田英比古,岛冈孝作还在店外。我们三个是俱乐部的主力。” 我把目光投向店外的人行道,路边护栏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烈日当空,阳光烧灼着他因低头而露出的后颈。 “要不要把他叫进来?在那里很可能会中暑的。” 那天的暑气足以让人丧命,就连没有太阳光顾的地方,气温都有三十六度之高。女子回头看了看畏缩地贴在护栏上的年轻男人说:“先别管他,你真的有兴趣听我们的故事吗?有的话,我们换一个地方聊一聊吧。” 再怎么不景气,店里还是会有零零散散的顾客。这时,一个带着小孩的少妇将目光停留在切成四辦的冷冻西瓜上,那个五岁左右的小孩有用手指戳破西瓜上保鲜膜的意思。我很友好地提醒他: “那可不是用来玩的,是真的水果噢。” 腿上紧裹白色牛仔裤的少妇用责备的目光瞪着我,然后拉着孩子走出了店. 身上背着价值几十万曰元的爱玛仕包,竟这样对待仅值三百曰元的西瓜。日本的教育是哪儿出了问題?我真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担忧。我对着身穿黑色t恤的女子说:“如果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会怎样呢?” 女子耸耸肩,嘴上挂出一个挖苦的笑。 “这样,那下一次就会有三四个人死去。不过那也不是你或者我们俱乐部的责任。” 她一副 事不关己的态度,我生性反叛,对方越是这样的态度就越能激起我的兴趣。可以这么说,我更喜欢有挑战性的女人。 “知道了,那我就领教一下你们的故事吧。” 我冲二楼的老妈喊了一声,没等她回应我就走出了店门,要不一定会被她数落。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的确是遗传的,但也不是全盘接收,要是那样的话,我早就被那个叫阿英的摔跤手摔得只剩半条命了。 我和瑞佳并排在前面走着,阿英在后面跟着,再后面就是孝作,他现在的样子极像一个在耍性子的孩子。我们保持着怪异的队形一起走向距离我家步行只需要几分钟的西口公园。当然最终的目的地并不是被高强度紫外线笼罩着的圆形广场,我们最后将抵达艺术剧院的咖啡厅。 我们四人在店里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端上欧蕾冰咖啡后,我一直偷看瑞佳的胸部,真得感谢印在t恤上的字样。 “反自杀俱乐部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瑞佳看了看阿英和孝作,他们相互点头后说: “那得从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讲起。” 阿英用力点着头,而孝作则在椅子上蜷起身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育婴会会场,那里面有许多被车祸、自然灾害、疾病夺走父母生命的孤儿,不过当我、阿英和孝作的目光第一次在偌大的会场相遇的时候,我们就有了心灵感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瑞佳柔和的笑容,只可惜不是给我的,而得此殊荣的是身边的两个男人。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因父母自杀而变成的孤儿。” 吊顶天花板上的风扇有规律地缓慢旋转,周围的一切声音突然都消失了。 “被车活活地夺走双亲的人,不论怎样悲伤,都不会自责。而我却一遍一遍地想着父亲死前那天的情景,心里像刀割一样内疚。我上初二的那个春天,假如我多和他说说话、在一起吃顿晚饭,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假如我拍拍他的肩膀、听他讲讲心里话、坐下来一起看看电视,撒着娇让他给我买东西……这样那样的如果聚集在脑海中,接着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再多的自责也换不回时光的倒流,那天发生的事也不会因此有任何的改变。” 仅仅是听她说这些,泪水就已经抢占了我的眼眶,但瑞佳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或许是太多的自责已经将悲伤凝结。她看着远方,脸上泛起微笑,说:“所以我只要一见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陷入困境,就做不到袖手旁观。或许是由于对当年父亲的死无能为力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接近五十岁的男人混在一起。” 真是幸运的家伙。但要是因为这样而发生性行为,我心里也会很不是滋味。 “现在我已经不这样了。” 瑞佳露出坚强的笑容,那是一个在痛苦中磨炼起坚强意志的笑容,不是快乐赐给的笑容,我相信你应该能了解,那是一个在荒谬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的生存价值带来的笑容。 “我有了这个俱乐部,有了很好的搭档,我不会再做傻事了。我希望能减少我们这样的孤儿,但并不是靠心理咨询,而要另辟蹊径。,’ 阿英双手交叉在胸前,小声说:“有时需要借助强制性、非理性的手段。” 瑞佳回应似的微笑说:“这就是我们反自杀俱乐部的职责,因为有人支持,所以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这个愿望很伟大,但要怎样才能实现呢?这三个有点怪异却很值得尊重的人将怎样阻止那些悄无声息的自杀者呢?阿英看到我一脸茫然,便说:“什么麻烦终结者,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我问:“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进行阻止呢?自杀往往是个人行为,而且不会声张,关键是你们并不为人所知。” 这时,瘦小的孝作抬头,他剃了一个蘑菇头,身上是当下最流行的粉红色t恤和宽松的七分牛仔裤,好像是在喃喃自语,并不是回答我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日本的自杀人数已经连续七年突破三万人,自杀遗孤以每年一万人的数字增加。虽然我们不可能做到全面阻止,但是追踪其中的一部分还是可能的,尤其是针对那些集体自杀行为。” 我好不容易才听隆了个大概。 “是通过与自杀有关的网站进行追踪吗?” 瑞佳向阿英赞许地点点头,好像在说“看来这个人还可以”.我还真有点为我读心的功力沾沾自喜了。 “对,我们对其中的二十到三十个自杀网站进行了长期的监视,特别是召集集体自杀的留言板,这个是其中最为可疑的。” 瑞佳从双肩包里取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她的右手戴着一个厚厚的印有鳄鱼图案的护腕,我不经意间看到护腕下露出的白色伤疤,迅速地收起目光。但是女人的感觉过于敏锐,在递给我纸片时她顺便解释道:“小的时候不懂事,有一个常常割腕的坏习惯,现在想起来,奸像当初没有一次是真心的,害得现在抹再多的粉底也无济于事。不提这件事了,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我点点头,沉默着,现在实在不是一个说笑的环境,虽然听上去有点愚蠢。以前好像有过一个关于自杀遗传基因的研究,我想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理会这些无稽之谈了。我把纸打开。 “一亿两千万人自杀! sui—sui—suicide这是什么东西?” 原来这是某一个自杀网站的首页,通常情况下这一性质的网站都以黑色作为底色,而这个网站却特立独行地用了亮白色做底色,漫天的粉色莲花花辦在空中飞舞落下,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阿诚,你感觉怎么样?” “这还真有点不太对头,除非是恶搞。” 瑞佳的尖下巴上下动了一下。 “你说得没错,sui—sui—suicide是自杀网站里最残忍的,聚集的都是那些不顾一切以为自杀后会得到光明和希望的人,宣扬自杀才是最后的解脱!”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我继续往下看,这张纸上列着的全是一些让人心寒的标题:轻松自杀的五十个方法、日本自杀名胜古迹的前二十名、往生安眠药的最佳组合&od法、临终交友bbs。 “这个关于临终交友的论坛,是不是所谓的自杀留言板?” 瑞佳点头接着说:“最近一个半月里发生在东京近郊的六起集体自杀事件中,光sui—sui—suicide发起的就占了四起。阿诚,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想做的事情了吧?” “是不是想摧毀这个自杀网站?” 身材壮硕的阿英耸着肩:“就算摧毁了这个网站又怎样,再说自杀网站有好几百个,况且摧毁了他们也可以再建一个。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小网站争相效仿了。”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瑞佳、阿英和孝作都用异常严肃和认真的眼神直视着我. “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就必须先接受我们的委托,我们想先听听你的回答。” 能让我心仪的女子的标准她全都具备,我只好满足她的期望,答应了下来。别被我的样子给骗了,我可是最会怜香惜玉的。再说,到目前为止我都对这个故事充满了好奇,虽然对现实社会比较偏爱,但我却被这个自杀网站的虚幻世界深深地吸引了。 “明白,虽然不知道进展会不会一帆风顺,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帮忙的。” 孝作又是半吞半咽地说:“问题就在于我们的力量总是不够。” 瑞佳对独自消沉的孝作视而不见。 “我们要查出不断在留言板结网,策划集体自杀事件的那只无名蜘蛛 。” 捕捉自杀网站的结网蜘蛛?真是有些腿软,我向来在好菜坞大片的特技电影面前无能为力。 瑞佳稀释的语气显得非常生硬。 “我们对这只蜘蛛一无所知,包括它是男是女、年龄、长相、住址、职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至今为止的好几起集体自杀事件的志愿者都是在sui—sui—suicide留言板上召集起来的。” 我还是没能彻底理解,就算是蜘蛛侠,像这种无端教唆人自杀的变态狂也早就应该被警方逮捕了,不对吗?假如警方连这都毫无察觉的话,反自杀俱乐部的这三个人又是怎么知道这号人物的呢? “你们是怎么察觉到这只蜘蛛的存在的?” 孝作又冒出一句喃喃自语:“伊索迷塔加葡罗万灵。” “那又是什么玩意?”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孝作有些心虚地将目光往下移。 “蜘蛛推荐的一种安眠药配方,药力很强,宣传说能让人在睡梦中安详地到达另一个国度。” “等一下,你们怎么知道自杀者服用的是什么安眠药?背后有警方的协助吗?” 瑞佳摇头。 “不是,所以刚刚才要让你先答应我们的条件,毕竟我们走的是独木桥,这些情报都来自那些自杀失败的人。” 这会儿我才看出反自杀俱乐部工作的隐讳面,我真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侦探,这时我想起了阿英之前说的话。 “这就是你们说的强制性、物理性方式吧?” 穿着美军衣服,像极了职业摔跤手的阿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对,看来你挺聪明。如果一切及时的话,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信息;否则的话,就只是见到几具尸体罢了。” 阿英耸肩,露出脖子到肩膀间的肌肉,耸肩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展现如此壮美的身躯,我还是头一回领教。 “你是怎么把身体练得这么壮的?” 阿英笑着,露出了前排的牙齿,说: “身体永远都不会背叛你。爸爸上吊自杀时,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后来妈妈对我说就算死也绝不能采用这种方式。她把爸爸的照片一张不剩地都烧了,我们渐渐和亲戚断绝了来往。那时我个子小,同学们常常拿爸爸的死来取笑我,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要锻炼身体。” 他眼神中的暴力倾向,压迫着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别人欺负你,就必须让别人畏惧,也许这就是他的成长信条. “是这样,但拜托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摆出健美运动员的姿势,我胆子比较小,恤会被你吓昏过去。” 孝作和瑞佳笑了,这是我赢得的第一分。 每当蜘蛛在留言板上更换眤称,就意味着他正在召集集体自杀的志愿者。最先发现其中秘密的是瑞佳。 “一开始我们就和你说过,我们定期关注sui—sui—suicide。号召者在bbs上发了许多文章,看了之后我们发现,虽然呢称和文体在不断变化,但它们都具有相似的文风。” 这和我的专栏一样,风格再怎么改变,也遮掩不了其中蕴含的个性。阿英缓慢地张开嘴,这个动作让下巴到脖子的肌肉一起运动,人体实在是有趣。 “组织的地点都在东京近郊,使用的都是安眠药、木炭、租车等方式,连使用的药剂配方都惊人地相同。一个月之前,我们察觉到了蜘蛛的存在。” 我像没事人一样观察着阿英的身体。我没有在他的手上看到割腕的痕迹,我想他就是用铠甲一样的肌肉守护着受伤的心灵,和狂揍那些自杀未遂的人的吧。 “所以你们想揪出自杀网站结网的蜘蛛,降低集体自杀率。你们怎么不把手中掌握的情报递交给警方,多起事件的连续发生,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孝作眼睛盯着地板说:“不现实,我们曾经是警察打击的对象,尤其是阿英,有时候事情做得有点过火了。” 肌肉男神情冷峻,孝作则是一副愁苦的样子。 “在自杀现场,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除了阻止自杀之外,偶尔也会伤到人。” 阿英双手交叉在胸前,冰冷地说:“阿诚,你知道为什么每当战争爆发自杀率就会大大降低吗?因为大家同仇敌忾想着要杀掉敌国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自杀的念头了。所以我们必须对想要自杀的人动用武力,让他们想起这个世界还会有战争。”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难道是,在更残忍的暴力面前,允许小小的暴力存在是合理的?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不应该来问我这个在水果店看店的。或许武力在这种场合无伤大雅,比起死亡来,瘀血毕竟要好很多。 “你们应该已经展开行动了吧?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次的求助对象不是一般的求助者,他们并没有哭着、闹着,或是充满困惑,而是有自己明确的计划、目标和实施方案的团体,这些连我也不是很清楚。瑞佳微笑着。 “前一段时间,孝作给自杀留言板寄了几封信,等他混进去当卧底之后,我就负责监控和指挥作战,阿英的任务则是……” 瑞佳望向我,中断了刚才的话,言外之意是“不说你也明白了吧”,我会意地点点头,她接上刚才的话说:“集体自杀数量庞大,我们人手有限,况且我们也需要一个有完整家庭不是自杀遗孤的人做帮手,这个人要可以冷静地控制局面,而且有能力组织人员调配,要是对这种危险世界有所了解当然是最好的。在多方考察之下我们选中了你,觉得你是当此重任的最佳人选。” 瑞佳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请你来协助我们的俱乐部,我们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希望不要再有孩子深陷痛苦,希望整晚内疚难眠、被无数个如果缠绕的情况不要再出现在他们身上。酬劳应该不会很多。” 我的眼睛依次从他们身上移过,然后用力点头。我虽然愚蠢单纯,不过还是可以做点事情的,而且我很佩服他们三个这种认真的态度。而且我也正好可以借助找蜘蛛的机会打发炎炎夏曰特有的无聊时光。 “明白,反正我一向都是不收半分钱的。” “阿诚,太感谢你了。” 瑞佳黑色t恤下的胸部像是受到了点头的力量鼓舞似的摇晃着,我真想让她再谢上两百回。阿英和孝作毫不介意地对我点头。 我们留下了对方的手机号码后走出了艺术剧场的咖啡厅。 反自杀俱乐部吸纳我成为他们的特殊成员,当然得尽心尽力,所以我一回到房间就立刻拿出mac电脑上网搜索“自杀网站”,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自杀网站”后出现了七百多条资料,“mental health&自杀”的查询结果数目更为惊人,将近一万条。 如此庞大的数目,仅仅破坏一个自杀网站起不到任何效果。浏览这些黑暗的网站花了我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发现网页上有很多专业术语,像精神强迫症、恐惧症、放血依赖症、人格分裂症,这还只是吉光片羽。更有甚者,在一个论坛上关于跳楼和上吊哪种死法最没有痛苦的讨论竟持续了半年之久。在这个虚幻的世界,死亡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容易给他们带来快乐的东西。 有一个放血自杀未遂的男孩这样写道,他用从网上买到的注射器自杀,第一次他放掉了一升血,徘徊在死亡边缘却没有死去。两天后,他又放掉了一点二升的血,并没有影响到他心脏的正常跳动,只是让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卧床不起。有一个女生则是不停重复着割腕的动作,而且有玩弄伤口的癖好,似乎疼痛是最大的快乐,因此伤口总是久久不能愈合。 在如地狱般黑暗的世界游历了仅仅两个小时,就将我活下去的力量吸 得一千二净. 洗完澡之后,我钻进被窝,这时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睡眠。 “阿诚。” 是瑞佳,她的声音轻柔得让我如痴如醉,开始胡言乱语。 “邀请我和你约会?” 瑞佳被我的话逗得呵呵直笑:“我真希望是那样,今天晚上又有集体自杀活动。” 听到集体自杀我就毛骨悚然,不受控制地从被窝里跳起来,睡意也全被驱散了。 “地点是哪里?” “好像在杂司谷公墓附近的岔路口,孝作和阿英还在追踪.你想不想观看我们是如何作战的?” 我以最快的速度脱掉睡裤,穿上牛仔裤。 “好,我马上就到。” “动作要快,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三十分钟后我到店里接你。” 我比约定的时间快了十五分钟,下楼后坐在水果店前的护栏上等着。 夜色迷蒙,一辆黑色的本田march打断了我等待的视线,贴着防紫外线膜的自动车窗缓缓降下,像是怕打破夜色似的,进行得悄无声息。 “阿诚,等了很久吧。” 瑞佳的打扮和白天简直判若两人。银色小背心,灰色短裤,白皙的大腿与夜空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在夜空里特别醒目;一头黄色卷发,有接过的痕迹。这身装扮可算是辣味十足。 “经过了这番易容,就算被发现,也绝对不会被认出来吧。” 我抬头,看见窗户开着,知道老妈一定又在偷窥,果然,老妈身穿浴袍的头在窗户上贴着。我多想大叫我不是去约会,而是去做阻止集体自杀的拯救世人的大事。要是我真的叫出来的话,恐怕所有活着的人都会洗耳恭听。这时瑞佳从march车里伸出头,对着窗户爽朗地说:“伯母,把阿诚借我一下,我会完璧归赵的。” 女人之间用笑容建立的合约一点都不可靠,连风都能把它吹散。 我们的对手总是这么让人伤脑筋。 池袋车站尉边拥堵的路况在夜里依然没有一点改善,march几乎没有前移的空间。瑞佳好像对我落在她大腿上的目光有所警觉,从仪表盘前拿起一个瓶子扔给我以示警告。 “我已经用过了,你也涂一点吧,很管用。” 我看了一下标签,上面写着驱蚊液,我还以为是给我的警告,我拿起来在手腕和脖子上都喷了一点。 “你真有先见之明,杂司谷公墓那边的蚊子又多又狠。” 瑞佳一边开车,一边对我微笑表示赞许,我心里美滋滋的。 “你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有集体自杀活动的?” “这还不简单,孝作已经打入内部,现在就在那辆租来的车上。他的手机上装了追踪设备,我们可以通过gps系统定位。” 那家伙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想不到能担起卧底的重担,看来人不可貌相。 “他一个人孤军深入,会不会太危险了?” 瑞佳用力踩下油门,似乎是在发泄被我说中后的愤怒,速度同时也加剧了我身体的惯力,把我瞬间推到椅背上。 “的确很危险,要是局面失控,他会马上联系阿英。所以阿英必须骑着摩托车跟踪他们,保证孝作的安全。” 这让我联想到阿诺.施瓦辛格骑着哈雷摩托车的画面,他的动作又酷又英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终结者2》的一个镜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机器人杀手已经成7:~mj’甽4长。 “他也骑哈雷吗?” 瑞佳的面部表情积聚着惊讶的因子。 “阿诚,果然名不虚传,神机妙算。阿英常常向人炫耀他那辆黑色的dyna wide glide。” 其实我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为了不被她识破,在到达杂司谷公墓前我都沉默不语。 杂司谷公墓坐落于市中,是一个面积约十一万平方米的大型公墓。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很多知名作家死后都被葬在这里,其中就有夏目漱石、永井荷风、小泉八云。因为没有固定的信仰,所以偶尔看到墓碑上挂着十字架也不足为奇,在这样的环境里散步感觉应该很不错。 瑞佳在通往墓地的马路边停下车。这个夏夜的蝉声变得更加凄楚,不知是不是在唱着生命的挽歌,对面耸起的太阳城,像一座坟墓,在遥远的地方闪着孤独冷艳的灯光。 我好像听到身后有蟋蟀穿过草丛的声音,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阿英身上的迷彩服摩擦发出的声音。 “他们马上就要行动,就在那边,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和瑞佳紧跟着阿英,用几近匍匐的姿势穿过墓地,夏夜的墓地充满了野草清新的味道,让人迷恋。我们走到另一条马路边,马路很宽阔,宽阔得有些阴森,而且殡仪馆就在旁边。阿英蹲下来,露出山峰一样的斜方肌,注视着墓碑后面那辆停在樱桃树下的丰田ipsum,阿英背对着我们说: “马上就半夜两点了,差不多该行动了。难道半夜两点到两点半这个时段有特殊力量,网络上的那个家伙这么喜欢这个时间。” 我注意到用樱桃树作掩护的白色箱型车,这车不仅有白色的外壳,就连车里都透出白色死亡的光芒。瑞佳说: “希望这次能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关于蜘蛛的消息,阿英,你要特别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知道。” 愤怒的力量竟能让这壮硕的身体颤抖,愤怒的程度显而易见。满身杀气的阿英从军裤侧兜里取出一根特制的警棍,长约五十厘米,在它的前端有一个直径约三厘米的钢球.虽然动作很慢,但是在取出警棍时还是发出了呲呲声,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假如这位猛男用力挥动它,我想任何一个人的头盖骨都会被轻而易举地击碎,就像打破一个咖啡杯一样简单。 “你每次行动都要带上它吗?” 阿英回头看我,没有表情。 “没错,要不要给你也准备一根?” 我用力摇头,觉得头都快和脖子分离了,可见我的意志坚定。这时阿英的手机发出了震动,这是行动的信号。他沉默地站起来,神情凝重地朝ipsum走去,背上的汗水也像他的愤怒一样在跳动。本来在我身后的瑞佳也立刻跟了上去,好像谁的反应都比我敏捷,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朝泛出死亡光芒的车厢走去,最后我们都在离车子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阿英边跑边发出令人畏惧的咆哮声,划破了墓地上空的宁静,却对ipsum没有丝毫的影响,死亡比咆哮更具力量。奔跑的阿英毫不掩饰地挥动手中的特制警棍,充满了力量。我紧跟着瑞佳跑,离车身只有几步之遥时,驾驶座旁的车窗在阿英的警棍下碎裂。 玻璃碎片伴着破碎时尖厉的响声在空中飞扬起舞,就像被泼洒出去的水。阿英真是准备齐全,早就戴上了手套,把手伸入车窗打开锁住的车门,推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消瘦男人,把脚上的丛林长靴对准毫无反应的男子,朝他的侧腹踢去,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阿英熟练地将车窗一个个打碎,我留心观察到这一系列的动作是按着顺时针方向进行的。接着一个女孩的惨叫从车里传出,空荡荡的公墓里只有凄凉的蝉声应和着她,加剧了悲惨的氛围。 “停下——停下——” 我向车里看去,坐在后座想要自杀的居然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我想不出这么小的女孩有什么痛苦非要自杀不可,我甚至在想她懂不懂自杀意味着什么,也许是月光照射的缘故,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这个女孩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一旁的阿英用手捂着她不停叫喊的嘴。 “别叫,我不想打小女孩,但你要是一直这样叫 的话,我还是会动手的。” 瑞佳把另一边的后左车门打开。里面是孝作。 “受苦了,孝作。” 孝作颤抖着点头,从后座下来,颤颤巍巍地走到旁边的草丛上吐了起来,然后边擦着嘴边往回走,看上去很虚弱。 “我们喝了伏特加,还吃了伊索米塔和葡罗万灵,药性很强,所以交谈的时间特别的短。” 这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说不出确切是什么味儿,只觉得有点像枯叶燃烧的味道。我下意识地往车内看去,只见副驾驶座下放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喷着红色火焰,像极了地狱的炼火。也是因为火炭的关系,车内的温度特别高,让人无法忍受。 我还在魂不守舍的时候,阿英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一张被汗珠占据的笑脸,这是成功的喜悦。 “并不是每次都像这次一样顺利。” 他从军裤的后兜里掏出手机,取消了紧急信号的震动设置。因为震惊的冲击力,让我产生过了很久的错觉,事实上从阿英行动开始到现在不过二十秒而已。 瑞佳拉着小女孩的手,阿英拖着依然神志不清的男人离开车子,往旁边的公墓走。过了这么久,药劲还没有过去,他滚在草丛上,双腿好像是脱离了身体一样不受控制地打战。阿英给了男人一个耳光,几乎是吼着问:“你有没有见到叫黑色牧羊人的家伙?” 男人依然沉默,似乎是在反抗,阿英又打了一个耳光。孝作压低声音跟我说:“打他是为了不让他睡着,这比起枯燥地坐着等快多了。” 也许是药劲的原因,也许是受到了惊吓,孝作的脸色变得跟鬼一样难看,我问他:“这次蜘蛛在留言板上的昵称就叫黑色什么来着?” 孝作点头,蘑菇发型也跟着摇晃起来,把脸色衬得更差、更没有精神。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偷喝了安眠药和酒精调成的鸡尾洒?” 他极力否认地摇着头说:“我装成吃药的样子把药悄悄地扔了,伏特加就扔不成了,所以喝了一小口,但是我根本不会喝酒,所以就这样了。蜘蛛没有亲自参加这次活动,所以我直到最后都没有见到他。那边那个男人叫远藤,是上班族,他加入后,蜘蛛把自杀方法传授给他,把药也交给他,基本上就算是他负责这次自杀活动的。 阿英不停地打着远藤,追问黑色牧羊人的情况,力道并未随着次数而有所减轻。我记不清是打到第六次还是第七次的时候,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上班族开口了:“我现在很清醒,求你停手吧。” 阿英的手像是被固定了似的停在半空中说: “你到底有没有见到黑色牧羊人?” 男人点头,微微张开嘴。我现在看清楚了,他穿着细条纹西装,但是并没有打领带。远藤口若悬河,一张嘴就关不住。是安眠药有释放受压抑情绪的功效,还是这种迷离的状态和阿英拳脚造成的效果?现在无从得知,只知道这位留言板访客现在亢奋的情绪绝不亚于一直聒噪不停的夏蝉。他说话的同时,口水也不示弱地一直往下流。 “我因表现优秀被派调到东京的总公司,到了这里以后,一切都变了。以前我在分公司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到了东京之后,我不再是公司的佼佼者,在竞争激烈的总公司,我每天都被工作压得无法呼吸。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可以诉说的朋友……不久我得了抑郁症,向公司请了两个月的假。我觉得前途一片渺茫,无法去面对我的父母,没有再在地狱一样的公司待下去的勇气和自信。所以我想告别这一切,告别这个糟糕透顶的人生。” 阿英又打了他一记耳光,冷酷地说: “你真的为你的父母考虑的话,就不应该选择自杀,即便再不如意也要活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怎样凄凉,你的父母会一辈子都活在你自杀的阴影中。你是在哪里见到黑色牧羊人的?” 远藤原本迷离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亮光。 “六本木之丘的咖啡厅,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瑞佳以跪坐的姿势贴近这个上班族问:“性别是男是女?” 这个集体自杀未遂的男人脸上微出微笑,这是在梦里才会有的笑容。 “是男的,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他绝不会像你们一样批判我说的话,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认真聆听。他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而已。与地球和宇宙的历史相比,人的一生是那么渺小,连蝉翼都不如。自杀并不是对生命的否定,只是暂时的消失,离开这个荒谬的世界,是一个解脱的方式,好与坏都不是对它最终的定论。” 我和阿英都很无奈地看着对方,还有点吃惊。蜘蛛在自杀者看来就是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天使。我看得出瑞佳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 “然后他就把安眠药给你?” “思。” 阿英再一次使劲给了他一个耳光,远藤似乎是痛得流出了眼泪,也许眼泪还有别的含义。 “他还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我会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求你们别打了。他大概一米八左右,头发是银色的,不过有点暗,戴着有色的隐形眼镜,很瘦。有几颗泪珠刺青一点一点地排在胸前,因为他敞开了衬衫,所以我看见了。” “你们是怎么进行联系的?” “他给了我一部专用手机,已经被我扔了。但是他说别人没法通过那部手机进行追踪。” 阿英说:“混蛋!变态狂!真是可恶至极,不断把别人送向死亡,从中满足自己的表现欲,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也算连环杀人犯。” 那个佼佼者说:“事实不是这样。” 这句话又让大家把目光聚集在远藤身上。 “他才不是你们说的变态和杀人犯,你们要是这样想,就永远也不可能靠近他。” 我看着爬上墓碑的青苔,想埋在下面的人死了几十年,可能只剩下骨头了。眼前的男人就算现在死去我也不会觉得惋惜,因为五十年后死与现在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佼佼者又露出如痴如醉的笑容。 “他曾经跟我说他觉得活着就意味着痛苦,他不是苟且偷安的人,他不怕死,只是同样迷失的人牵绊住了他的脚步,只要他对他们了无牵挂的时候,他就会追随我们的脚步去另一个世界。我相信他说的话,我看过几个想要自杀的人,所以我并不认为他是变态,他是一个心灵的拯救者。你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不,说不定他能理解。” 孝作心虚似的急忙将视线从远藤身上移开。我们目光交汇,不可思议地摇头。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更像是来露营的,躺在远藤身边的草丛里,睡得很熟的样子,本来死亡就不应该属于她。瑞佳站起来,由于跪得太久,膝盖上沾满了绿色的草汁。 “我们走吧,他也没什么新情报了。” 瑞佳、阿英、孝作和我,四个人长舒了一口气,站在夏夜空旷的公墓草地上。我回头,偷偷地看了一眼这个自杀未遂的男人,对安眠药的药效深感佩服,仅仅十毫克,就让刚刚还口若悬河的佼佼者睡得那么熟,嘴角还流着口水。 我们穿过草丛,回到march车上,蝉鸣的声音传不到这里。孝作在我们开车回池袋的路上打电话报警,说在杂司谷公墓发现一辆集体自杀的车子,并没有留下姓名就把电话挂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这个俱乐部的行动就是这么老土,再过十五分钟,那辆租赁车就会被救护车发现。” 我回头看见阿英骑着哈雷跟在我们后面 ,明治通的路上不断传出阵阵v型引擎特有的排气声。我向他挥动手臂,他则竖起大拇指算是回应我。我对孝作说:“今天晚上你们三个配合得真默契,从死亡线上救下两条命。” 瑞佳正视着驾驶座前方的路面说:“但是有时候我们会想,我们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每天都有上百个人自杀,我们的行动和在沙漠里挖沙子有什么区别。” “不要什么都向数字看齐。” 将一切都用简单的数字来衡量,是现代人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从数字看,今天的确只救了两个人。但是,你们让关心他的人远离悲痛,从长远来看,他们将来组建了家庭,会创造新的生命,那救下的就不只是两个人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生命是孤立的。” 如果这样无限联系下去,说不定所有的人都有不可斩断的联系。人的生命真可贵,一个生命可以繁衍出无限的生命。瑞佳脸色平静地说:“阿诚,谢谢你这么安慰我,每次跟你说完话之后我心里就会舒服很多,说不定你还真有当心理咨询师的天赋。” 孝作把头贴在车窗上,看着急速后退的街灯,沉默了好一阵子。黑色的march急速左转,向西口前进,与天桥擦肩而过。瑞佳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的样子,对我说:“对了,你明天有事吗?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 “下午和你提起过的那位行动支持者。” 我答应她后,开始闭目养神。 老妈对我这几天无聊至极的状况很了解,所以爽快地答应第二天放我一天的假.她似乎意识到让一个健康的少年在看店中虚度光阴不太好。 一过中午,march就出现在店门口。瑞佳那天穿的是白色无袖衬衫,她从车窗探出头来,让站在人行道上的我失望的是,她竟然先跟老妈说话而不是我,她对着老妈说:“您好,我为让他昨天那么晚才回家感到抱歉,今天又要再开口跟您借了。” 当时我看到有一个恐怖的东西在店里阴暗的角落里闪着光,正是老妈对我眨动的眼睛。 “这个小子又笨又怕见人,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对此沉默不语,坐进副驾驶位,刚才那个恐怖的东西带来的恐惧感让我全身僵硬。 “拜托你快点开车好不好?” 一旁串灾乐祸的瑞佳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瞬间,march就转出了西一番街 黑色小车在下落合的高级住宅小区前停下了。我出现在这个地方显得很不协调,和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相配。围栏、气派的大门、大得足以装下两辆进口轿车的停车场,风格一致的房子整齐地分布在这条静谧安详的街道上,还有一些教堂夹在其中。 march在停车场停好,我抬头环顾这栋建筑,前院里有四棵大小适中的椰子树,对面则是一栋大小适中的玻璃楼,这样的感觉就像进了开阔的度假酒店。我读着木头指示牌上的文字:“百亩诊所?这是一个什么类型的诊所?该不会是整形医院吧?” 戴着太阳眼镜的瑞佳摇头否认: “你猜错了,这是一家口碑很好的心理治疗诊所。” 心理治疗诊所的前称就是精神科,现在流行给事物换名字,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本质是一样的,却把意思弄得含混不清。有一天你可能会把做爱改名为遗传基因混合运动,举个例子吧,宝贝,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混合一下基因。 瑞佳走进大厅。大厅里贴着素色瓷砖,摆放了一个很大的阔叶室內盆景,摆放的位置显然是精心计算好的。这样一来,可以巧妙地把散放在四处的沙发区隔开,让病患之间保持一定的空间,避开彼此的视线。 夏曰的阳光充满了激情,跳跃在沙发上。瑞佳走向柜台说出院长的名字,十分钟后,一个穿着白色套装的女人向我们走来,我猜测她大概三十五岁,就算是告诉我她有四十五岁我也不会感到吃惊,因为现在有钱女人的年龄总给人太多的惊讶。 “白木医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池袋水果店的真岛诚。” 我边向她点头致意,边说着多多关照等初次见面时寒暄的话。她的外套风格简单大方,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胸前露出的一大片肌肤显得十分光滑。女医生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说:“坐吧,你就是瑞佳提起过的很有心理咨询天赋的阿诚吧?” 心理咨询天赋,我有些搞不清状况,可能是看我一脸的疑惑,美女院长开口说:“做心理咨询师要具备三个条件,那就是分享感受、接纳、爱心,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仔细聆听对方的心声。我看你就具备这样的天赋,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相关的理论知识可以再慢慢学。假如你当一名心理咨询师的话,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找你倾诉,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找你的人一定会络绎不绝。” 她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刘海,露出粉红色frank muller鳄鱼皮表带,上面印有jumping hour的字样,这可是价值不菲,最少也需要几百万曰元。看来心理咨询师是一个很能挣钱的职业,我也改行做心理咨询师好了。瑞佳的话打断了我的幻想,她说:“从昨天开始,阿诚加入我们的这次活动,来给俱乐部帮忙。你看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吗?” 一大早杂司谷自杀未遂事件就纷纷出现在各大新闻媒体上,但是篇幅和板块远不及对自杀成功事件的报道,媒体就是这样,人们严重的悲剧,对他们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因为悲剧往往能带来更大的利润。白木院长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的似的,一直保持在脸上,她点点头说: “祝贺,这么说来你又有奖金可以拿了,孝作和阿英都还好吧?” 瑞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又开始汇报昨天晚上在公墓得到的蜘蛛的所有相关信息。并对远藤最后说的那段话作了重点突出,“自杀是迟早的事,只是在自杀之前我的身份是灵魂的拯救者。”一直专心聆听的院长终于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她说:“这样看来,这个人好像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快感而杀人,也不像是为了让别人注意自己而杀人。我们的对手也许心怀救世主的信念,认为这是消除迷惘的惟一途径。要是真被我们言中的话,他就不会因冲动行事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更不会沉浸在快感中不能自拔而导致行动失误。他在行动时有足够的理性,并且很清楚自己举动的意义。” 美女院长言之有理,假如我们的对手是一个凶狠暴虐、沉醉于欢愉之中的家伙,倒还不难对付。但他要是心存某种坚定的信念,这种人的心理就会变得难以捉摸。面对这样充满理性自认为是救世主的对手,通过案情来分析他的心理是行不通的,即便是一个普通人,cia都不一定会得出详细的统计资料,更何况他不是一个普通人。我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我不是为了讨好你在溜须拍马,我从心底认为这家诊所办得很成功,我想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你的魅力。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支持反自杀俱乐部的?你不觉得这样很危险吗?” 院长特有的面具般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她回答说:“金钱上的成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我们很快就会厌倦金钱带来的成就感,就算没有我,这家诊所也会正常地运营。对于一名心理医生来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自己的患者自杀。在我年轻的时候就亲历过这样的事情,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有阴影,这种伤痛是时间永远无法抹平的。当时我的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我成功了的话,能为这些一心寻死的人做点事。这时上天让我和瑞佳相遇了,我们一拍即合,所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组建起了这个团体。” 医生所担负的责任太重,不像我这个卖水果的,即便是我卖出去的西瓜不好吃,把钱退 给顾客也就了事了,最糟糕也不过是被客人臭骂一顿而已。但心理医生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他们的行为与一个人的生死息息相关。 “原来这么难,我一直都以为医生是一个很年轻就能开上保时捷,无聊的时候和护士眉来眼去的轻松职业。” 我的话还真有威力,白木医生那永恒的笑容比先前更灿烂了。 “医生当中的确也有你说的那种败类,但绝大多数都是有责任心的,为病人保守秘密就是医生的天职之一,所以就算是病人自杀身亡你也不能向别人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欧美有人作过统计,医生的自杀率远远高于成功企业家的自杀率,日本虽然没有人作过这样的统计,但是我想情况也是一样的。” 原来要做好这份工作是这么的难,就算是有跟护士调情的诱惑,我也决定放弃.顺便解释一下,自杀率是指每十万人中自杀的比例,近三十年来,日本的自杀率一直居高不下。 享受着明朗的阳光,空调带来的凉爽。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与集体自杀联系起来感觉还真有点怪异。从踏进诊所的那一刻起,我就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 “这是什么味道?那么奇特。” 这种香气里有淡淡的香甜,闻着它你不用忍受电梯里那种劣质香水对鼻子的刺激,而是享受一种远方森林里飘来的自然清新的气息,柔和的感觉让人舒服。 “我不仅是医生,我还是日本香味疗法协会的讲师。这种独特的香味是熏衣草、马郁兰、伊兰、洋甘菊四种精油调和而成的,它有缓和焦虑情绪的功效,至于调和比例,这就是属于我的独家秘方了。” 也许是窗外阳光的强度太大,所以瑞佳本能地眯起眼睛。她说:“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想蜘蛛一定还会继续制造集体自杀事件来帮助那些一心寻死的人。” 院长看了一下表。 “他应该不会否定自己的行为,也许会认为自己是在帮助那些寻死的人得到解脱,把它上升为一种宗教行为,把自己当成苦行僧,把自己策划的一系列活动当成功德。如果有一天他认为功德圆满的话……” 我贪恋地闻着带着甜味的香气说:“自己也会登上西方极乐世界。” 院长点点头,白皙的手臂放在胸前,衬得胸前的皮肤更加白皙。 “阻止这个人自杀的最好办法就是阻止集体自杀活动。还有病人在等我,就先失陪了,有任何新的情况随时联系我,代我问候俱乐部所有的人。” 她站起来,一身白衣就像一朵清香的百合花。她的身影消失在室内阔叶植物的后面,我差点失去控制吹起口哨,这次能与这么多美女共事,真是艳福不浅。瑞佳似乎看出我的魂不守舍,敲了敲我的肩膀说:“你是不是也觉得白木医生很棒?我们都以能和她共事感到自豪。” 从明天开始我又可以拿白木医生向别人炫耀了,想着想着,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香得特别的空气,就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闻到一样。 我们决定从下落合直接去六本木。也就是那位佼佼者和蜘蛛曾经见面的地方一一六本木之丘,俱乐部今天在那里召开会议。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这里所说的是那种手扶电梯,我抬头看着五十四层高的大楼,可惜离得太近,视线无法到达顶楼。通过楼层介绍才弄明白这是一个很大的综合型商厦,里面有几十家咖啡厅和餐厅。 我们和阿英、孝作约好在一楼会合,我们见面后去了地下室的一家咖啡厅,咖啡厅光线特别明亮,把它说成是曰光灯专卖店也一点都不夸张,一进咖啡厅就像是进了光的世界,给人一种连墙壁和天花板都在发光的错觉。往常这里是无聊得发慌的主妇们消遣的去处,我们挑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蓝色的光好像也来助威,从侧面穿过来,制造出一种太空船自助餐的氛围。瑞佳首先发言说:“刚刚带阿诚去见了白木医生,白木医生认为蜘蛛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只要他的目标一完成,就会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阿英第一个给了回应,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吐了一口气。 “那我们多组织一些集体自杀活动,帮他完成任务,一切不就能轻松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阻止他自杀呢?” 瑞佳没有立即反驳他,而是喝了一杯印度冰茶不急不慢地说:“你不会忘了我们俱乐部章程的第一条是什么了吧?” “什么章程?” 孝作低声说:“在自杀之前,他们的生命都将受到尊重。” 我对此感到惊讶不已,我一脸大惊小怪地说: “你们居然还订立了章程?” 瑞佳没有太大的反应,沉默地点头。 “对,我们的章程共有十条。其中的一条就是不论采用什么方式自杀,都不是他的错,只是他患上了自杀症,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 比起他们,我这个地下侦探感到汗颜,俱乐部是那么的认真和正规。 “你们的这个组织还真有一手。” 瑞佳似乎对我说的毫不感兴趣,只是摇头说:“蜘蛛的所有举动都是他的慢性自杀,我们的拯救对象里也应该把他包括在内。孝作,下一个召集者是谁?” 他的气色看上去还是没有一点好转,用看上去在发光的墙支撑着自己软绵绵的身体。 “现在有三个人同时在和我联系,我也不太确定里面是不是一定有蜘蛛。” 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那惨白的让人心疼的脸上,我想这不完全是灯光造成的。 “现在就在你的身体里发酵吗?你没事吧?” 孝作把头紧紧地贴在墙上,好像离开墙头就会掉在地上似的,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迷离,也很困惑。 “每次在集体自杀里当完卧底回来后,我的这种低迷状态就要持续一段时间,和决心自杀的人亲密接触两个小时后,难免会受到阴暗思想的影响,我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也难怪,在我们所有人中,他的工作难度是最大的,也是最累的。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那个包在我看来大得有点夸张,他打开电源调出聊天记录,然后把屏幕转过来面向我们。 “don、莲歌、天空使者分别是他们在论坛上用的网名。其中天空使者讨论得最积极,这星期将组织第一次聚会。” 这时音箱里发出警示音,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是有新邮件的提示音。孝作说:“是天空使者寄来的关于时间和地点的邮件……” 孝作念到一半时声音在空中停滞了,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于是瑞佳下意识地弯下腰,以便看得更清楚。她抑制不住惊讶地说:“搞什么?地点是六本木之丘的太空咖啡厅,怎么会这么巧?” 我并没有那么吃惊,抬头看着镶在墙上屏幕上的银色的logo,注意到上面写着outer。看来我们和蜘蛛在这方面有着相同的审美趣味。孝作谨慎地看了一圈说:“看来,这家店就是死亡的中间通道。” 天堂边缘的咖啡厅,更确切地说,是地狱边缘的咖啡厅? 瑞佳打开笔记本电脑。 “有几个人参加这次聚会?” 孝作拖动着电脑上的滚动条,看着邮件确认人数。 “我、天空使者,还有他的两个朋友,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参加。” 那么说来这次聚会一共召集到了六个人,空中响起了阿英的口哨声。 “到目前为止,这可以说是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 瑞佳用厌恶的眼神瞪着阿英,充满了力量,穿着背心的壮男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也许这三个男人中就会有蜘蛛。” 孝作 看上去情绪还是很低迷,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也许会,也许不会,不清楚。” 阿英把上半身的力量全都施加给桌面,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全身的肌肉就会散发出热气,连冷气都有些退缩,室內的温度似乎因此升高了不少。 “不管这么多了,后天我们就埋伏在这里,来他个措手不及。” 瑞佳极力支持,用力点着头,真担心她那纤细的脖子会不会承受不了这样的力度.孝作却没有那么大的激情,有气无力地耸耸肩。只要远藤口中描述的男子一出现,就意味着寻找蜘蛛的事情将告一段落.事情只要一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的程度,就连手指都用不上了。即便是没有显示才能的机会,我还是认为这样的结果很好。 只是可怜的孝作,说不定到那个时候,翅膀就会被蜘蛛网黏住动弹不了了。第二天,我们再次在六本木聚头。sui—sui一sucide自杀论坛的聚会三点正式举行。我们作了部署和分工。阿英提前十分钟第一个进入咖啡厅,孝作三点准时进去,我和瑞佳假扮成情侶五分钟后最后进入咖啡厅。 由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聚会,怕被他们察觉,所以我们没有在孝作身上安装窃听器。另外一点就是,只要假装离开座位我们就可以用手机取得联系。我们埋伏在现场,难免有点紧张,也有些疏忽大意。当时,我们一心想认准集体自杀成员的面孔,竟忘了这是狩猎者的大忌。 我和瑞佳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出现在咖啡厅里。穿着白色t恤的女服务员走上前来招呼我们,说:“欢迎光临,你们自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位子坐吧。” 我们装成一对笨笨的情侣,假装寻找合适位置的样子来回在宽敞的咖啡厅里绕了两圈。我们发现孝作就坐在最后面的沙发上,身边围着想要自杀的人。 我用眼睛的余光观察,没有看到他们之中谁的头发是银色的,他们的头发都是黑的,最多也只能说是棕色。四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体型偏胖,一个个都像金属乐队的成员一样,也许在年轻的自杀男人中根本就不会有胖人。我向瑞佳汇报:“我怎么看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蜘蛛的男人。” 瑞佳也有些垂头丧气地说:“我们就找一个可以看到沙发里的举动的位置吧。” 最终,我们选定了一个靠墙的位子,离沙发仅几米之遥。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阿英坐在收银台旁边的位子上,庞大的身躯蜷缩在座位上装作正在看《体育报》的样子。瑞佳按下牛仔衣前胸e1袋里录音笔的开关,打反算把所有的情况用声音的形式记下来,她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着胸前的录音笔说话,一副喃喃自语的样子。 “三个男人体型都比较瘦,没有一个头发是银色,不能判断身高,能看得出都比较适中,不太高也不太矮。从我这个角度看,没有一个像是戴有色隐形眼镜的。阿诚,从你那里能看到谁戴有色隐形眼镜了吗?’’ 我摇头,瑞佳得到答案后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描述现场状况。 “三个男人的年龄大约都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其中两个应该是上班族,有一个可能是打工仔。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身上透出浓浓的上班族气息;一个穿着格子半袖衬衫,是开襟领那种;一个穿着t恤,上面印有nirvana的字样……” 瑞佳看着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觉得科特.科本和涅槃这两个代号哪个更适合那个人?’’ 我不怎么喜欢科特.科本这个名字,他是涅槃乐队的主唱,一九九四年四月开枪自杀。说起涅槃乐队,那可是九十年代初最有人气的乐队,也是西雅图grunge rock的代表。 “我比较喜欢涅槃.” nirvana源于梵文,本意为涅槃,真是一个奇特的乐队,起的名字也这么奇特。瑞佳赞同我的决定似的点着头,又继续专心地描述现场的一举一动。 有一个女孩,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体型有点偏胖,一身歌德萝莉风格的打扮,但是放在她身上有些牵强。另一个则是牛仔裤配t恤衫,没有看错的话,不是gap的就是zara的。 一个反应特别灵敏的人用语言描述现场状况,而且是对着录音笔,谁看了这种场景都会忍不住发笑的。我也有点不甘心地对着瑞佳胸前的录音笔说话。 “现场气氛就像一场集体相亲会,死气沉沉。你注意到了吗?每个人都想让对方先开口打破僵局,涅槃的警觉性好像很高,审视着店员和客人的眼睛东张西望个不停。” 我和他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但是我并没有紧张地收起视线,反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倒是他好像心虚似的先投降了,把视线转到了别的地方。我发现这是监视别人的第一要诀。他们见面还不到十分钟,六个人就要起身离开,桌上的饮料基本上没有动过。孝作趁假装去洗手间的机会给瑞佳打电话,他耳朵紧贴着话筒,好像怕我们听不清似的说:“瑞佳,你那边进展得怎么样?” 我把脸靠近她的右耳,可以说几乎是贴上去的,手机的声音很大,要是这一刻咖啡厅里所有的人都停止说话,很安静的话,我觉得他说的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孝作悠然自得地说:“之前杂司谷公墓自杀事件受到破坏的事,在相关的自杀网站掀起了不小的风波,现在所有人警觉度都很高。他们说这里人来人往,光线又太强,所以决定换一个地方,我想接下来一定是他们的忏悔会。” 瑞佳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漠不关心地说:“那就是要花很久了?” “今天就收工吧。等他们一结束,我就给你们打电话。” “了解。” 正打算挂电话时,瑞佳急忙补充说: “别忘了打听清楚谁是天空使者。” 瑞佳还没来得及再叮嘱一遍,就被孝作打断了. “穿蓝白格子衬衫的。” 我用眼睛锁定目标。他与我的距离不到几米,看上去非常瘦,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头烫卷的黑发,长得尖嘴猴腮。他从桌上拿起账单,与我们擦身而过,我急忙靠在瑞佳身边,装成看她手机短信的样子。看他时,跟刚刚跟涅槃对视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我竟然被他的目光吓得不敢仔细观察他的脸。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这种状态下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有着自杀想法的六个人一起走出咖啡厅,阿英按照原来的部署对他们进行跟踪,熟练让他变得稳重,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但又不会跟丢。我们在他们走后不久也跟着离开了咖啡厅。瑞佳拿出手机,进入手机gps定位导航系统,六本木地区的地图就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详细得让人佩服。在地图上有一个缓缓移动的红色箭头显示出孝作目前的地理位置。我们跟着箭头所指示的路线前进,穿过六本木的十字路口,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阿英也跟到了这里,和我们不期而遇,他的身影出现在广场大楼旁边的一家ktv前。 “他们刚刚进去。” 我一脸疑惑地问:“孝作刚刚说的忏悔会是怎么回事?” 瑞佳只是耸了耸肩膀,好像不屑于回答我这种小儿科的问题。最终阿英代替她给了我答案。 “孝作告诉我们集体自杀成员在初次见面时,不仅仅要作自我介绍,而且还要向大家表露自杀的原因,就像一个仪式一样,渐渐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我们就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忏悔会。在会上他们会向大家倾诉自己的坎坷,生活中的痛苦,以及世人对他们的冷漠,他们在倾诉的过程中完成对自己的怜悯。这种会最短也要半个小时,也经常会持续一小时以上。真是无聊透顶,我现在就有拿着警棍冲进去揍他们一顿的冲动.” 一个人讲上一个小时 ,那加起来最少也要用六个小时,孝作让我们先回去,还真有先见之明。于是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 我们小看了蜘蛛的实力,如果现场有一个优秀的领导人主持会议,六小时足以决定一个团体的命运。 人们往往会对别人的危险处境毫无察觉,只因为自己没有置身其中,所以感觉变得愚钝。这是人类的通病,不论是在纽约、白宮、伊拉克还是六本木,这种情况都不会因为地域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第二天,俱乐部的全体成员在艺术剧场的咖啡厅集合,首先由孝作向大家描述忏悔会的相关情形。孝作讲述时的表情相当明朗,让人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几天前还萎靡不振的孝作联系在一起,似乎他的低迷情绪只是一个博取同情的骗局。 “那个歌德萝莉风格打扮的女人,说自己有眼神恐惧症和丑陋恐惧症,却还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似的招摇过市,真是矛盾得离谱。” 这时我说了一句矛盾得近乎愚蠢的话:“这样还不简单,让她男朋友劝她不要总想着自己的美丑不就行了?” 瑞佳对我的话很无奈,看着我没有感情地说:“我现在正在攻读心理咨询,对这种病症也有一定的了解,要克服它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将病症归类很简单,但即使是同一种病症病因也会截然不同。一个小小的煽动也会帮他们扣动自杀的扳机。心理障碍到了需要医治的程度,普通的办法就对它无济于事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阿英迫不及待地问: “那几个男人想要自杀是出于什么原因?” 阿英这段时间一直为俱乐部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在我看来根本就没有时间锻炼身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能拥有一身健美的肌肉,我对此很感兴趣。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平常哪有时间锻炼身体?” 阿英自豪地用右手捏了捏左臂的肱三头肌说:“不论怎么忙,我每天早上都去健身房,今天早上就去了两个小时,练的还是举重。你也试试看,肯定会有效果的。” 变成肌肉男,想想都奇怪,要是女人们看见满身肌肉的阿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能连少得可怜的女崇拜者也要弃我而去了。 “十分感谢。” 孝作自作多情地笑着说:“那我来试试好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现在每一个细胞都想运动。接着讲吧,昨天那个涅槃有人群恐惧症,穿蓝夹克的男人因为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导致精神失常,天空使者是……” 蘑菇头底下的两条眉毛像两条扭动的毛毛虫一样紧紧相连。 “我不知道应该把他的症状归于哪一类,怎么表达呢,应该是对生命的淡漠和焦虑吧。” 我诧异地问:“为这种理由也值得去自杀?” 孝作笑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观察过他的笑容,就像儿童脸上的笑容一样天真灿烂。 “会啊,表面上用淡漠对待世界上的一切,内心又焦虑不安,在这样的心态下生活想必是十分痛苦的。” 瑞佳似乎对我们的议题毫不在意,用工作状态中严肃的口吻说: “自杀的日子定了吗?” 孝作迷迷糊糊地点头,像在做梦一般。 “定在星期五晚上,地点在六本木。一共六个人,所以决定使用三排座的大货车。” 阿英伸了伸脖子,但依旧保持着坐姿。他是在为战斗作准备吗? “这次采用什么方法?” “老方法。” 鸡尾酒配上安眠药,再烧上炭火,最后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瑞佳接着问:“向谁领取安眠药?” 孝作很陶醉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天空使者。他说以前医生开给他的安眠药他都没有吃,所以积攒了很多安眠药。至于安眠药的详细情况,我就无从得知了。据我推算,这次活动好像与蜘蛛无关。” 阿英不再满足于伸脖子,现在开始活动肩膀了,比起艺术剧院咖啡厅来这里更像是健美运动员比赛的休息室。 我利用周末之前的时间,开始临时恶补心理咨询的知识。这次的行动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接下来对手会使出什么样招式,一切都是未知数,纯粹的逻辑推理已经失效。 这种动机促使我去了解一些难以捉摸的人类的内心世界,例如突然闪现的记忆,痛苦和狂喜没有预兆的跳转,我现在急需去适应这些看上去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心理现象。 虽然我从没有怀疑过我的直觉,但所谓的预测,往往与现实背道而驰.在真实可感的世界看这些乏味的书还真是无聊得发慌。即便再不想看,我还是坚持每天看两本心理学起步的书。 我所在的四叠半房间,冷气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我只好一直听着贝尔格的《伍采克》打发时间。这个故事改编自真人真事,情节凄惨得惹人感伤,讲的是贫穷的士兵伍采克在军队中被战友欺负得最后精神失常,常常产生幻觉,幻想妻子玛丽出轨,和军乐队的男人有染。最后玛丽被他刺死,他自己则溺死在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最后一幕更是讽刺幽默,他们的孩子在玩着木马,旁边顽皮的孩子嘴里喊着:“我们要去看你妈妈的尸体.”简直是疯狂得不可理喻,强烈的反差直刺内心。 其中用十二音技法来表现伍采克精神异常到心灵底线崩溃的经过,这种无歌剧的表现手法也是西方古典乐消亡的标志,这是一部在内容、技法上都无可挑剔的旷世之作。我从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开始了漫长的音乐之旅,这也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程,其实你也可以多接触一些有意义的好音乐。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你的情操有多么高尚,也不能证明你的品味有多么高雅。但在聊天时却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话题,不至于让你无话可说。当感到悲伤痛苦而又很无助的时候,音乐会一直默默地守在你身边,它永远都不会背弃你。 人们往往把艺术和高雅联系在一起,但它不总是高高在上,你也可以把它当做一种单纯的心灵慰藉品,完全不用理会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 自杀行动对我奸像没有太大的影响,第二天自杀行动就要开始,但我的生活还像往常一样的无聊,没有一点波澜,我依然在水果店里看店,盯着那些没有生命的水果,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腐烂。我家水果店的主要客源是搭末班地铁的上班族,所以下午五点多,店里一般没什么客人,我正在费力地搬着装满西瓜的纸箱,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孝作打的。 “阿诚?我是孝作,我刚好经过你家,现在就在附近,有时间的话出来见上一面吧?” 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爽朗,我把目光投向正在店后面的老妈,她脸上乌云密布,最近一段时间由于我一直没有时间忙店里的事,就把店全推给了老妈,所以惹得她心里一直在抱怨. “好的,但是时间不能太久,我只有半小时。” 我们约好在西口公园见面,临走前我对老妈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她忧心忡忡地说:“你最近没什么事吧?我总是听到你房间里传出恐怖电影的惊悚音乐,还看到到处放着《自杀者的内心世界》、《忧郁症前沿研究》这种书。要是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说的心事,记得老妈是你永远的倾听者。” 我脸上堆满笑,戴上帽子和太阳镜,把自己武装起来。这个夏天东京的太阳极具杀伤力,虽然说到西口公园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但要是你不有所预防和准备的话,这几分钟也足以让你中暑。 “我好着呢,你看我哪点像要自杀?看那些东西都是这次行动的需要。” 老妈还是免不了担心,重重地向空中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你中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股劲,你还有印象吗?你 灰色的彼得潘 天朝版 转自 灼眼のシャナ@轻之国度 女孩的眼睛是明亮的黄绿色,瞳孔有两张榻榻米那么大,眼眸里还有星星。不过,在那大得吓人的脸部,眼睛本来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她笑开怀的大嘴里,有着又红又圆的舌尖,以及大小和小型冰箱差不多的白色牙齿。她就这样害羞地抛着媚眼,俯视太阳城前面的广场。 她穿的是荧光粉红的女仆装,这种款式源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在二十一世纪的口本迎来了全盛时代。虽然布料往上包到颚下,以尽量不露出肌肤为原则,但由于腰身紧束到极点,反倒强调了丰满的胸部。及膝的裙子下摆有着多到不行的皱褶,每个皱褶之间,空间大到足够一个小孩玩躲猫猫了。腿上穿的是白色网状丝袜。紫色的头发随风飘动,形成无数道绵延一米的波浪。 日本傲视全球的二次元美少女,占满太阳城对面的十二层楼建筑墙面。每当夕阳一照,就连感受不怎么敏锐的我,也都深受感动,认为未来的艺术一定就像这样,既轻巧又巨大,而且薄到一个不行吧。 喂,你应该也喜欢动画或漫画吧。我们仅有的些许教养,主要不就来自于动漫的分镜、故事以及角色的魔法吗? 听不懂我的意思? 我要说的很简单。虽然东京的秋叶原向来以“御宅族天堂”著称,但池袋也有多如牛毛的动漫或色情电玩专卖店。太阳城前方有条路叫“女孩之路”,就有很多这种店——有卖新刊漫画与二手漫画的店,卖模型或动漫周边的专卖店,还有合法与非法的萝莉控(注:lolita ple,和成年女子相比,更偏爱来成年少女的心理状态或兴趣,简称loli。)商品专卖店。小时候爱看动漫的少男少女现在长大有了钱,就跑来把这里的街道与流行变成这副模样。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这次要讲的,是混迹在这条御宅族街道的“灰色彼得潘”的故事。他只是个小鬼,却很会做生意,单凭一己之力,就把又笨又色的大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从他们身上赚来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池袋可不像小飞侠的永无岛,既安全又整洁。原本应该算是极其完美的生意,却不知不觉引来了嗅到铜臭味的疯狂鲨群,连加勒比海盗都来了,不过没有迪斯尼乐园的版本那么可爱就是了。 长久以来听我讲故事的你,应该知道我拿小孩与老人最没办法吧。一旦他们有求于我,即使有点勉强,我也不会不出手帮忙。这次我的鸡婆程度或许高得有点夸张,请各位不要见笑。 你应该也曾经历那种单纯到不行,想远离这个世界,一个人活下去的时候吧,而且还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抬头挺胸。 但在你的心里,其实很希望有个人来爱你、紧抱你。这种孩子般的别扭心情,为什么不只是小时候才有,到了长大之后仍会存在呢? 各位兄弟姐妹,你们的心情我懂。 这是因为,大家心中不成熟的部分虽然会被磨得越来越少,但还是会一辈子黏在我们没长大的屁股上。 从十一月初开始,东京的街道就到处响着圣诞歌曲。仔细想想,距离圣诞节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日本人却被迫大量聆听这些根本不是自己信仰的宗教音乐,真是个宽厚的民族。 我觉得,全球的基督教徒或伊斯兰教徒,应该学学日本人这种“随便怎样都好”的态度。每隔两个月,中东和美国就轮流阅读古兰经与圣经,这点子如何?我想应该有助于彼此了解吧。所有一神教教徒之间永无止境的争执,我已经看不下去了。 即使进入了十二月,池袋街头仍像秋天一样温暖。由于气温高得仅次于热带的夏天,今年冬天我照例也是暖冬打扮:过长的牛仔裤、长袖外面套着短袖衬衫、绑在腰际的开襟毛衣,是糅合了原宿品味的街头休闲风。至于太过女性化的穿法我就不喜欢了。 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池袋线的高架桥下方,那条路有如溪谷一般,夹在外观呈银蓝两色的丰田amlu与白色的太阳城之间。虽然名为“女孩之路”,但是平常的白天几乎看不到任何女性御宅族。 沿路开了很多动漫相关商品店,我要去的是“漫画的宇宙”,它的七个楼层卖的都是动漫相关产品,外墙画着硕大无朋的女仆图案。我想你一定也有印象吧?这可是池袋有名的女仆大楼。 我按照平常在店里闲晃的路线,先瞧一瞧三楼新出刊的漫画。再到五楼仔细翻阅轻小说,没想到,现在的轻小说写得真是有趣。最后,我走刭陈列动漫人偶与塑料模型的最高楼层,略事休息。 这一层楼有价值好几十万日币的高级品,或是由知名模型高手仔细涂装、仿佛艺术品杰作的产品,全都是一些我买不起的东西。不过这次我是抱着期待而来的,因为有人认真地将我国中时期很迷的2d格斗游戏里的角色做成了模型。 透明亚克力盒在某个墙角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我一边观赏着展示品,一边慢慢地走着。由于是由于是下午不早不晚的时间,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穿着附近私立学校制服的小鬼。 我仔细观察着使出“天升脚”、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春丽。人偶在亚克力盒里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仿佛永生不灭——那是持续施展、直到永远的必杀技。 小鬼站在我身边,看着由下数来第四层的亚克力盒。 “这个人偶叫什么?”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顶霜降灰的制服帽,帽舌正往上方指来,上头有东池袋名校三原学院的校徽,图案是由三枝钢笔的笔头所构成的正三角形,眼熟到不行。那是一所可以从国小直升到高中的私立升学学校,以学费昂贵著称。不过,它和向来都读公立学校的我完全无关。 “你不知道吗?这是快打旋风的春丽,格斗电玩的女主角。” 这尊人偶出自某位职业模型师之手,所以标价超过七万日币。小鬼“噢”了一声,看着亚克力盒内部。他穿着短裤与绣了金色纽扣的外套,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一定是国小部的。 “你常用春丽这个角色吗?” 在我国小高年级到国中这段期间,格斗游戏在电玩游乐场的热门程度,根本不是现在所能想像的。我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对小鬼说: “不是什么常不常用的问题。以前,各地好手会集合到池袋的电玩游乐场展开锦标赛,我也曾经拿过优胜喔。” “噢,这样啊。” 这个身高只到我侧腹左右的小鬼,抬了抬细边黑框眼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叫了店员,让我很不爽。 “不好意思,我要买这个人偶。” 正在柜台包装新人偶的店员连忙跑了过来。 “好的,您要买编号72的人偶没错吧?” 小鬼点点头。店员从腰上挂着的那串钥匙之中,选了一把很像玩具的钥匙,打开亚克力盒,将脚踢得直直的春丽小心翼翼拿出来,开口问我: “请问是由您付款吗?”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带过七万元现金出门逛街。 “我和他没关系。” 小鬼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是有钱人脸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我 实在不想对小鬼使出快打旋风里邪恶魔王vega的必杀技“psycho crusher”,只能硬逼自己露出穷鬼般的微笑。小鬼对店员说: “我自己付钱。随便包一下就行了。” 小鬼打开黑色书包,拿出黑色皮革的钱包。我抵挡不了自己没品的好奇心,看了看钱包里有什么——像是没用过的折纸一样,万元纸钞整齐地放在里面。略胖的御宅族店员说: “请到收款机这里。” 穿着霜降灰制服短裤的小鬼对我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跟着恭敬地抱着春丽的店员。不知道各位能否理解,我们的世界到现在还是割裂为“有钱人”和“没钱人”两大块,可怕的贫富差距时代。 已经过了二十岁,老大不小的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小学生抢走了好吃的猎物。我可不能再在水果行里看什么店了,或许还是开始从事什么it产业比较好。 这样一来,别说买什么人偶了,就连经营陷入困境的职业棒球团,或是外墙画着超大女仆的大楼,搞不好都能说买就买。我就是这种在掏钱买彩券之前,就先做梦考虑一亿元该怎么花的人。 我真的是没救了。 过了三天,zero one约我见面,地点是他的办公室——位于东池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denny’s,就在那条动漫之路再过去一点。他坐在窗边的四人座位上,对我说道: “终于也轮到阿诚走运啦。" 讲得不清不楚的。我看着zero one那颗光头,两条钛合金天线还是和以前一样从额头延伸到头顶,但脸上却多了不锈钢的饰品,与其说那是人的脸,不如看成是一棵挂了太多银饰的圣诞树。我没作声,他继续说: “这次是保证赚得到钱的工作。对方先付一半,定金十五万元。” 我真想吹口哨,毕竟以前来找我处理麻烦的全是一些没钱的穷人。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嘴硬地唱反调。 “太危险的工作我可不接啊。” zero one把玩着穿在眉缘、看起来很重的眉环。 “不是那种啦。你就先听听看对方怎么说吧,我想你一定会接的。” 这位池袋的包打听、北东京首屈一指的黑客老兄自信满满地说道。我极其不爽地说:“在眼睛前面挂着那种跟甜甜圈没两样的玩意儿,你不觉得视野变差了吗?你身上到底穿了几个环啊?” zero one一笑,头部的皮肤就皱在一起,表情变得像只温柔的怪物。他以沙哑的声音说:“十七个。品质都还算不错啦,你看。” 他把回形针粘在眉环上。 “这是特别订做的,可以当磁铁用,很方便哩。” 我一脸厌烦,看着这位在眼前晃着回形针的包打听。 “知道啦。赶快把回形针拿下来吧,不然连我都会被当成是怪胎。那要和对方约在什么时候?” zero one微微一笑.以瓦斯漏气般的声音说道:“马上去找他吧,事情似乎蛮紧急的。委托人正在淳久堂书店旁边的星巴克等你。我 已经向他吹嘘说你是池袋最有能耐的人了,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啊。” 他话一讲完,似乎就对眼前的我没有任何兴趣了,注意力再次回到并排放在餐厅桌面上的两台笔记本计算机上。 算了,反正这家伙本来就活在0与1的比特世界,而不是活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 池袋的星巴克真是多得要死。但对我来说,星巴克和罗多伦、pronto或veloce等连锁咖啡店都没什么差别,有时尚感的店就是会让我觉得不自在。我看了半天菜单,好不容易才点了一杯摩卡玛奇朵。 我拿着附有奇怪盖子的纸杯走上二楼。十二月午后那熟透了的阳光照射着沙发座位,那个家伙坐在上头对我招手。他穿着霜降灰的短裤,竟然是那个戴眼镜的臭屁小鬼。本来想绕过去坐在他右边,后来还是决定在他对面坐下,反正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没有损失。 “呵呵,原来如此。这位就是真岛诚呀。” “我不是这位也不是那位。你呢,叫什么?” 他坐在单人沙发的正中央说:“小野田稔。” “几岁?” 他抬了抬眼镜,露出不满的神色。 “大人老是立刻就问我几岁、上几年级,这种事很重要吗?我只不过想好好找个人委托一份工作而已。那你又是几岁?”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确实,我几岁和他要讲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知道了。我几岁确实和你要委托的事没什么关系。不过既然你来找我商量,应该就是很棘手的事吧。这样的话,我还是必须知道你成年了没有,如果你未成年,满十四岁了没。所以,你几岁还是有关系的。” 我凝视着小鬼的脸。最近的小鬼为什么头都比较小呢?我可没听过什么能让头盖骨缩小的优良基因呀。 “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吗?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不过我接下来要讲的事,请你向我父母保密。” 就在我们认真谈事情的时候,他的视线游移起来,从我的背后由左至右,从阳台一直往楼梯的方向看过去。我也稍微回头看了一下。搞不好有什么危险人物在跟踪这个小鬼。 不过,靠在楼梯扶手的是一个在打手机的女高中生。长得蛮普通的,腿也和电线杆一样粗。但在深红色的ralphwren开襟毛衣下方,是—件短到不能再短的格子裙,大概只有文库本那么长而已,刚好勉强盖住内裤底部。 “你喜欢那种女生啊?" 短裤小鬼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真不知道那种人到底哪里好?大人真是让人搞不懂。只要说自己是女高中生,好像就很有价值一样,腿那么粗,裙子却穿得那么短。这都是男人的错。只因为她们年轻,就不断向她们献殷勤,讨好她们。” 这个小学生讲的话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经。 “既然这样,你干吗看她们?” 小稔一手抓起绿色手机。 “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 他将手机内置的相机对着我。没有快门的声音,就这样静悄悄地拍好了。他把液晶画面秀给我看,然后按回上一张照片。小小的液晶屏幕里鲜活地浮现由下往上拍摄的裙底风光,雪白双腿之间是小花案的内裤。由于拍摄的时候裙摆摇晃,照片有点模糊。小鬼意兴 阑珊地说: “这就是我的生意。” 我讶异地问道: “你是怎么消掉快门声的啊?” 小稔露齿一笑,从短裤口袋拿出另一台手机。他两手各拿一台,得意地说: “这台是讲电话用的。绿色这台是拍照专用的,所以把连接到喇叭的电线剪断了。工作专用的唷。” “你拿偷拍的底裤照片做生意啊? ” 为了偷拍而使用违法改装手机的小学生。二十一世纪的孩子们,到底要进化到什么程度啊?我实在是跟不上他们了。 “把这些照片烧到cd—r上之后,再上网卖。我做过各种实验,发现客人比较喜欢低像素的手d拍的照片,不喜欢高性能数字相机拍出来的,因为低像素照片比较有真实感。价格也是,定价越高,卖得越好。”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就读名校国小部的红顶小商人。 “你连定价也做实验啊。" 他开心地点点头。 “嗯。一样的照片,每张三千元与七千元,花七千元买照片的客人多了一倍以上。大家似乎误以为,照片卖得越贵,内容就越棒。” 我要好好反省一下。大家都容易盲目地认为,东西卖得贵是因为成本很高。真是资本主义的神话。 “这样不是很好吗?看来你生意做得不错嘛,那个春丽人偶说买就买。” 小稔露出忧郁的表情,开始玩起放在沙发旁的制服帽。臭屁的红顶小商人突然变回他这个年纪的一般小学生。 “但是我的秘密被一些奇怪的人知道了。” 好极了。我本来还在担心,神是不是这么不公平,只给这个小鬼十足的好运。我对他 露出大人那种“小事一桩啦”的笑容。 “那么,你有什么麻烦呢,小稔?” “都是我们班的大山害的。” 小稔小声地说道。我想像在班上遭受恐吓的小稔,不知怎的竟有种开心的感觉。让小鬼稍微尝点苦头,对他来说或许是不错的良药。 “大山有个哥哥在高中部,叫做翔太,说要帮我工作,特别讨厌。” 高中生把手伸向小学生的非法生意。原来弱肉强食不只会发生在it产业或棒球团经营呀。 “那家伙的工作能力强吗? ” 小稔摇摇头。 “他根本没胆偷拍,也不会用计算机,又不知道怎么设计才比较容易拍成。你知道我们是直升高中的学校吧,即使功课跟不上,还是当得了高中生。” 小稔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你自己应该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吧。既然如此,你还是要继续贩卖偷拍照片光盘吗?” 小稔耸耸肩。这动作跟他那身升学学校的灰色制服还真配,很帅。 “我并不打算一直做这种事。等我再大一点,我要自己开公司。但是没有人会雇用小学生,小学生也不能登记开公司。”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钱呢?我决定不去探究客户的隐私。每次我都过度关心了。 “那么,问题只出在这个叫翔太的家伙身上吗” 小稔忧郁地说: “不止。翔太还有两个同伙,叫做重行和浩一郎。” 名校吊车尾的小良少年三入组是吧。这次的对手,和拳击比赛的纹量级一样好对付。不过即使这么轻松就赚到小鬼的谢金,我也完全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真是太幸运了。 “那些人说了什么?” “如果分一点好处给他们的话,就不会向我爸妈或学校爆料。还说如果事情曝光,我就必须退学,家里也会出大事。即使我现在收手,他们手里还是留有我以前的光盘。” 这样一来,不但生意做不下去,也无法全身而退。真的是很伤脑筋。 “如果当成是上缴的税金,分他们一点钱如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稔的脸色变了,他以进入变声期之前的高亢语调大叫: “他们要分我一半的钱!法人税的税率也不过百分之三十而已。翔太那帮人一点力也没出,凭什么分走我一半的利润!” 诚如他所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分到一半利润,岂有此理。这小鬼虽是靠着偷拍裙底风光谋利,但是对于很多事情,他的头脑却是清楚得很,真是不可思议。小稔抬头看着我的脸。那双隔着镜片的眼睛,透着最近的孩子少有的透明感。 “阿诚哥是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对吧。拜托帮我想办法摆脱翔太他们,一次解决就好,不要拖太多次。要我付封口费也行。” 我好不容易把摩卡玛奇朵喝完了。 “你可以出多少?” 小学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上限是每人十五万元,三人共四十五万元。” 他给我的订金好像也是十五万元。我好奇地试探: “为什么是十五万元?这金额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穿着灰色制服的小学生沉默地摇摇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道别了。小稔说他家住杂司谷,以小孩的步行速度,大概只要十分钟就到了。我听着让人莫名感伤的《我看到妈咪亲了圣诞老公公》,在淳久堂一角目送他背着黑色双肩书包离去的背影。 优秀的生意人果然不同凡响。那天晚上,小稔打电话到我家,说是已经和高中部的三个人约好碰面了——第二天放学之后,目白站前的麦当劳。 我并没有多想什么,毕竟只是和高中生起争执而已,不算太难处理的事吧。他们只是贵族高中的学生,如果向学校检举小稔,他们勒索小稔的事也会曝光。 如果这样还想继续勒索、不愿收手,只要让他们看看可怕的东西就行了。任何生活在池袋的小鬼,都不可能没听过g少年的传说。虽然我不太喜欢借用别人的名号来做事,但万一碰到什么麻烦。我二话不说向g少年的固王崇仔借个名气用用。说起来,过去我免费帮过他好几次,我想他应该不会为此感到不悦吧。如果他真的生气,大不了请他吃顿好的就是了。管他是哪种国王,如果整天只和随从喝酒,也是蛮扫兴的。我和崇仔之间可不存在什么组织的规定。 我好整以暇地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没什么客人,天气又好,真是温暖的十二月。就这样什么也不想地站在门口,实在是很舒服。摆在收款机旁的cd机播放的是莫扎特的歌剧杰作《魔笛》,一会儿是夜之女王,一会儿是捕鸟人,一会儿又是什么祭司的,登场人物我完全搞不懂。由于故事受到共济会思想的影响,有很多地方不知道在演什么,不过仍然感受得到充满童话般的快乐气息以及优美的旋律,正适合闲适的十二月午后聆听。 “阿诚,这也是圣诞歌曲吗? ” 比较没有这方面素养的老妈,一边听着三名少年的合唱,一边问我。我蹲在店门口堆着王林苹果,一面回答: “不是,那是莫扎特,和圣诞歌曲没什么关系。莫扎特你听过吧?” 老妈以鸡毛掸子的末端打着拍子说: “噢噢,就是那种放给乳牛听之后会让它们的出乳量变多,放给孕妇听会让婴儿的头脑变好的音乐吧? ” 穿着厚重羽绒外套的老妈以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可惜在生你的时候,没有好好听这种音乐。” 我只有高工毕业并不是任何人的错。虽然差点毫无意义地和老妈大吵一架,但因为已经要出门了,最后我还是姑且无视于她的挑衅。但是,如果胎教听莫扎特真的有用,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去读三原学院,然后靠偷拍光盘赚一笔? 不过那样的校园生活至少还不坏吧,也很有池袋的感觉。 由于快乐儿童餐推出新款迪斯尼玩具,目白的麦当劳挤满了带小孩排队的父母。我和小稔在店门外碰头后,到二楼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路上到处看得到圣诞树与圣诞花圈。今年似乎流行那种玻璃纤维做成的圣诞树,它会反复出现七色的变化,由红变紫、靛变蓝、绿变黄,最后变成橙色,再慢慢变回红色,想必又是中国造的玩具。但玩具固然廉价,每年倒也越来越高科技化。惟一没有高科技化的,就只剩人类了。 小稔一直朝着对街手机卖场外的圣诞树看,有一种莫名的落寞。 “你家装饰圣诞树了吗? ” 小稔恍了神,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察觉到我在旁边。 “嗯,我家有圣诞树,不过不是那种电子式的。” 我问了一个认识小稔之后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你家如何?” 穿着制服、面对窗户的小稔把头转向我,想了很久之后才说: “我家是白色的。” 一般来说,别人问“你家如何”,没有人会回答建筑物的外观。 “我不是问那个,是问你家人的事,像是你爸、你妈,或是你……” 此时,我们坐的铝桌隔壁有人出声,是极尽虚张声势之能事的小鬼声音。不必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三个傻蛋。 制服夹克的领子立着,白色衬衫敞开到腹部。脖子上戴着看起来很重的银色项链,像是e hearts的设计,但肯定是假货吧。低腰的灰色裤子,裤管下方沾满泥巴。黑皮的平底懒人鞋应该是高级品,但光脚踩着它走,就像穿拖鞋一样。三人组正中央的小鬼说: “久等了。你就是真岛诚啊? ” 三个人手里拿的是打折后只要一百日元的麦当劳奶昔。再怎么凶狠的人只要手上拿着草莓奶昔,威慑力就减半了。 “噢噢,就是我。坐吧。” 如果每个人都把大腿张成九十度角的话,四人座的桌子就太窄了。只有中间那个银发小鬼夸张地坐得开开的,旁边两人则穿着从来没擦过的鞋子跷起二郎腿。 “我叫大山翔太,他们叫安达重行与前田浩一郎,是我朋友。你的名字我们都听过,就是众所周知的g少年嘛。” 他这样说,我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先和他讲清楚: “我可没有加入g少年啊,不过倒是有几个朋友在里头。” 声音低沉的银发小鬼干笑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吧。我们学校也在池袋,不可能没听过你们的事迹。” 虽然还蛮光荣的,但我却一点也不开心。与其因为这种事走红,还不如我家的水果行可以红一点。翔太别开视线,落在小稔身上。 “喂,矮子,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吗?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事吗?” 我插了嘴。 “喂喂,你们三个是高中生,他只是一个小学五年纪的孩子。所以即使再加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翔太露齿笑道: “这真的和你没什么关系,是我们和小稔之间的生意。” 我也笑着看着他们三人。 “勒索小孩子,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意?” 翔太和左右两边的人面面相觑,刻意装出惊讶的神情看着我。 “一开始是这小鬼先偷拍别人,所以是他的错。我们还在国小部的时候,可没学会做这种坏事啊。我们只是想要提醒他,把他导向正途而已。” 真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小鬼。如果是在我以前读的高工,应该早就翻桌了吧。少爷们读的高中果然不同。 “小稔要我出面和你们交涉。” 翔太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喝着草莓奶昔说: “所以呢?” “条件只有一个,各付给你们三人十五万元的封口费。没有第二次。将来你们不能再插手他的生意,或是乱放话。” “这算什么呀?!” “开什么玩笑?!” 三人在改装得有如咖啡厅的麦当劳二楼放声大喊,其他客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无视于旁人的目光,低声向三人说: “这是我们惟一能接受的条件。小稔,放给他们听。” 小稔从短裤口袋拿出手机。不是那支偷拍用的绿色手机,而是喇叭可以正常发声的手机。小稔伸出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正中央。手机播放出沙沙作响的录音内容。 “你听好,我们知道你靠什么在赚钱。我们不会数落你的不是,但如果不希望我们向你爸妈或学校告密,就把钱交出来。这样吧,分一半的利润给我们,就永远帮你保密,要我们帮你的忙也可以喔。” 是翔太的声音。小稔按下手机的按钮,停止播放。我说: “一个国小部的孩子比你们几个高明多了。小稔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拿手机录下了你们胁迫的过程。如果你们向任何人告密,小稔偷拍的事固然会曝光,你们勒索的事也会曝光,到时候谁比较痛还不知道呢。怎么样,一人拿十五万元就收手了吧,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太差。再怎么说,你们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这笔钱呢。” 坐在两边的重行与浩一郎似乎突然觉得椅子很难坐,焦躁地动了起来。 “等我们一下。” 翔太说完这句话,就把两人拉到二楼内侧的沙发座位去商量。最近星巴克或麦当劳似乎都认为设置沙发座位是理所当然的。顺带一提,我那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并没有沙发。拿到这次简单任务的报酬后,我也来买张单人座沙发好了。不过如果摆上这种东西,我可能就没地方铺棉被睡觉了。 我看了看小稔,他的脸因亢奋而涨红。黑框眼镜,红红的脸颊,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跑去偷拍,怎么看都只是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而已。我静静地向手段高明的小学五年级生比出胜利手势。他应该是那种相当沉着镇静的孩子吧,并没有向我回比同样的手势。 真是慎重的孩子。不过胜负从此刻才要展开,因为小稔有我当靠山,三人组也有别的靠山。小鬼们之间的争执就是这样才麻烦。 从沙发座位走回来的翔太,脸色整个变了,连讲话都客气起来。 “不好意思,阿诚哥。” 他显然是在害怕什么。接着翔太突然打了坐在身旁的重行的头,很像是资深漫才组合中负责吐槽的角色。那一掌打下去的声音真是悦耳。 “刚才谈的条件,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话,是还蛮ok的,但这家伙却不小心把消息透露给一个麻烦人物知道了。” 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人格异常的不良少年。麻烦人物?难道又有什么黑道组织的小喽啰要出场了吗?虽然我不擅长对付那种人,但在池袋这一带,倒还找得到几条门路可以帮忙。 “是黑道方面的人吗?” 一听到这句话,翔太用力摇了摇头。对这三人来说,似乎是个比黑道还恐怖的人物。默不作声的重行一面把头发往上拨,一面说: “不好意思。我今天来这儿的途中,在绿色大道上碰到了那个人。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吓得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看了看小稔,问道: “那么,那个人是谁?” 重行一脸惧意地回答: “丸冈。” 小稔“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似乎是个除了我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的名人。 “丸冈是谁?” 翔太啧了一声,说: 他以前读过我们的高中,是个极其凶残的人。只要一抓狂,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和他讲理也没用。而且他还常嗑市售成药,总是high到不行。” 刚才一直红着脸颊的小稔,这下子一脸铁青。 “我也听过他的名字。丸冈的绰号好像是‘疯狗’吧。据说他曾经一人力敌三十人,最后他赢了。” 真的假的啊?这个绰号听起来很像wwe(注:world wrestliertai,世界摔跤娱乐。)的选手代号。崇仔如果面对三十个对手,恐怕也有点吃力吧。看到我的表情,翔太说: “是真的。虽然丸冈自己的手和肋骨都断了,但那场架他还是干赢了。一半对手被他打倒,另一半则吓得四散逃逸。” 重行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那个人真的很可怕啊。进少年感化院时,他也惹出很多问题,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一间房。” 池袋的街头还真宽广,似乎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怪物存在。翔太又打了一下重行的头说: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讲呢!丸冈听完重行说的,似乎希望整件事都交给他来处理。这家伙被丸冈吓到,就把小鬼的电话告诉他了。现在我们三个人打算抽手。” 翔太以怜悯的眼神看了看我和小稔后,喊了一声“走吧”,三个人就一起站了起来,没有再提到封口费了。 我和小稔离开麦当劳,在目白通上走着。这条路上有川村学园、学习院与目白小学等多所学校,两旁种了很多美丽的行道树。榉树与银杏的落叶让平凡无奇的人行道变得有如铺上豪华地毯一般。这里不同于池袋的繁华街道,连圣诞歌听起来似乎都比较像样。 我对穿着制服的小稔说: “怎 么办?事情好像变得很奇怪。那个叫丸冈的家伙.真的那么危险吗?” 小稔似乎踢落叶踢得很开心,一面以小皮鞋的鞋尖踢飞红色、黄色的叶子,一面往前走。 “我对他不太熟,但听说是很可怕的人。我们这种升学学校虽然不良少年不多,但惟独那个人不一样。学校里只要一听到丸冈来了,老师都会马上报警。 “这样啊。那我的工作似乎还没完成呢。” “嗯。那个,阿诚哥,你能不能偶尔陪我走走路?” 小稔难为情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在学校里的朋友不多,很少像这样有人和我一起走路。阿诚哥你很有名,也是很好的保镖。这件事我愿意另外付钱。” 我看着一身灰色制服的小鬼说: “哪有人会付钱请别人陪自己走路的?反正我现在还在帮你做事,每天陪你也没关系。但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希望你可以不用靠钱,而是以自己的魅力吸引别人和你一起走路。如果你老是这样,女生不会喜欢你的。” 老是没女友的我讲这种话,虽然没什么说服力,但小学生不可能识破才对。可惜小稔太敏锐了。 “阿诚哥讲得好像很厉害一样,但是从我们碰面到现在,好像没有任何女人打电话给你,不是吗? ” 正确答案。我不甘心地说: “可是,男人的价值并非以他身边有多少女人来决定吧。” “说得也是。我开始觉得偷拍女生内裤是件很无聊的事了。” 在北风吹拂下,人行道的榉树随之摇曳,茶红色叶子落了下来,仿佛是降下舞台的布幕一样。我把手放在小稔的帽子上。 “你知道就好。我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所以不打算批评你这种行为的对错,只要你自己试过之后找到答案就行了。至少你比我读小五时聪明多了。” 接着,我们慢慢走下千登世桥的环形交叉口,进入明治通。由于地下铁施工的缘故,这个东京干道老是在塞车。准备回家的小稔站在斑马线上向我挥手道别。他背着双肩书包的背影,左摇右晃地慢慢远去。 我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个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既聪明又臭屁,讲话常常直到让人捏把冷汗。小时候的我,或许也这么可爱呢。 不过,我以前倒是没有偷拍过别人。 隔天气温骤降,转为年末的东京应有的寒冷。虽然冷的程度和往年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习惯暖冬,变得不太能忍受个位数的气温。我翻出去年的羽绒外套穿上,开始看店。 这个时候年终奖金已经发了,所以店里的生意会比较好。我们店的景气指数在去年夏天至秋天跌到谷底。和当时比起来,目前虽然只多了几个百分点,但至少已有所改善。不过业绩上升的幅度仍不足以让老妈给我加薪就是了。 我无所事事,才刚开始发呆,手机就响了。 “喂喂,阿诚哥吗?” 是小稔惨叫一般的声音。 “怎么了?” “丸冈跑来了。” “跑去哪?” “我家前面。早上有好几通没看过的号码打给我,我一直没去理会,现在才发现他跑到我家前面来了。我刚刚放学回家还没看到他。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一直坐在栏杆上,看起来真的很像死神。” 坐在栏杆上的死神,真想瞧一瞧。小稔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真的很害怕。 “阿诚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怎么办好呢?总得先让丸冈离开小稔家才行。 “我知道了。你听好,下次他再打来,你就接电话,然后告诉他你有话要跟他说,和他约个人多的地方好了。” 原本我想建议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但天气这么冷,瘦小的小稔可能会很难受。 “你知道东京艺术剧场的电扶梯上去的那家咖啡店吗?就约他一个小时之后在那儿吧。我也会去,你就和我一起过去。时间还早,你应该可以出门吧?” 小稔的声音仍在颤抖。 “没问题。我妈今天要打工,不会那么早回来。那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我请客。” 我这个水果行店员再怎么穷,也不能让小学生请我吃饭吧。 “我们各出各的就好。那,和他约好之后,你再打给我。” 说完,我看向西一番街。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冬季天空,成为一片灰色。到了傍晚,气温似乎会变得更低。我试着想像,如果我被称为“疯狗”,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与其被冠上这种绰号,我宁愿在池袋这个满是尘埃的地方当个“万用打杂工”。 整整一个小时之后,我抵达艺术剧场前的广场。都冷成这样了,池袋西口公园还是有一群人照样露天下着棋。喷水池边有个人自备键盘与扩音器在自弹自唱,唱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歌。长椅上则有情侣徜徉在两人世界,完全无视周遭的一切。没有人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此时此地,有无数的人独自怀抱着自己的孤独活着。都会里这种冷淡与事不关己的态度,我觉得还蛮舒服的。只要在池袋这儿出生、生活二十年以上,任谁都会变得如此。 “我等你好久了,阿诚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不是制服模样的小稔。牛仔裤配上灰色连帽外套,外面再加一件橘色的羽绒外套。小稔母亲搭配衣服的品味似乎不错。 我们搭上电扶梯。不管任何时候来这家咖啡店,一定都有空位。女服务生要我们自己挑座位,我们选择坐在靠近五公尺高的观景窗附近。窗户的那一头,看得见艺术剧场的巨大玻璃屋顶,上面散乱地栖息着许多看起来相当怕冷的鸽子,就像画在巨大乐谱上的无数休止符一样。 最先推开玻璃门走入店里的,是眼睛整个肿起来的翔太,接着是重行与浩一郎。重行一直负责压住门,直到其他的人都进来为止。 丸冈长得蛮高的,应该将近一米九吧。那条磨出大洞的牛仔裤,似乎不是设计师品牌经过加工的破旧感,而是真的破洞。露出胸膛的衬衫是军服那种绿褐色,上面有多到数不清的口袋。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体线条。要素描这家伙很容易,只要画一根火柴棒,再加上四肢就完成了。他的脸颊、眼睛与下颚都凹陷下去,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样,很没精神。 翔太对我使个眼神当作问候,接着开始介绍。 “这位是丸冈先生,我们学院的学长。” 丸冈的表情完全没变,在包覆黑色皮革的不锈钢椅坐下。三人组聚集在隔壁桌,也坐了下来。丸冈向女服务生点了热咖啡。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大家都等着丸冈先开口。我也一直观察他——想要好好把事情讲清楚,还是多收集一些疯狗的情报比较好。 咖啡一送来,丸冈就拿了砂糖罐,打开盖子,将细砂糖加进咖啡。一匙,两匙,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不过他的手却没有停下来,五匙,六匙。他是不是在向我展示些什么呢?但他似乎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断把砂糖从糖罐搬到咖啡杯里。 一共加满十匙,丸冈也不搅拌,便立刻喝了一口。由于加了过多砂糖,咖啡都满到杯缘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似乎正慢慢品尝着味道。想了一下,他又加了两匙细砂糖。这次他终于一脸满意地喝了。加了太多砂糖的黏腻热咖啡,一口气就被他喝掉半杯。 看着这一幕,小稔开始发抖。说真的,我当时也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对小稔这种理性的人来说,丸冈那种异于常人的疯狂,会让他格外感到害怕。如果要比谁看过的怪胎多,人生经验比小稔丰富的我,自然比较有利。 虽然丸冈的举动看了实在很难让人有太好的感受,但我总算可以理解为什么多数三原学院的人,会称他为“疯狗”了。 “那么,你就是小野田稔吗?这一位,是g少年的侦探真岛诚吧?” 就像是骷髅在跟我讲话。骷髅如果会说话,声音或许就像他一样又高又干的吧。 “你的工作我会帮忙罩着。这三个人是我的部下,我会要他们帮你的忙。赚到的钱就分我六成,剩下的四成,你一半,他们三人一半。” 丸冈讲完之后,就像工作告一段落,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喝光黏腻的咖啡,开始在胸前口袋摸索。那个口袋就像个魔法口袋一样,可以挖出无数的药锭。他将餐巾纸在桌上摊开,堆起一座药锭小山。 粗略估计,应该有三四十颗吧。各种颜色与形状的药堆成了一座小山,足够装满一个药瓶;也可以像运动会那样,玩推倒彩色柱子的比赛。(注:一种运动会中的对抗赛,分成两组,先推倒对方阵地所竖立的大柱子就获胜。)丸冈把所有药锭分成三次放在手心,全都吞了下去。他自己的水还不够配药吃,连翔太的冰水都喝掉了。 由丸冈一人担纲演出的疯人秀。他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们那边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的考虑吧,下次再给我回复即可。但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这人最讨厌失望的,到时候我可是控制不了自己,会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唷!” 大量嗑药之后讲话变得不清不楚的疯狗,像是在做梦一样说道。对于在梦境中登场的人物,再怎么施以暴力攻击,自己也完全不会有感觉吧。 再怎么说,那儿都是个毫无痛觉的国度。 丸冈失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上方。现场空气凝结,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不久疯狗突然站了起来,本来以为他要去厕所,谁知他却推开玻璃门跑掉了。 我小声对翔太说: “那家伙还好吧?” 翔太压着左眼周围的瘀伤,摇摇头。我问翔太: “他每次都那个样子吗?跑哪儿去了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阿诚哥。丸冈是个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他可能就这样回家,也可能一小时后又跑回这家店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做什么,有时候他会突然揍你。” 翔太身旁另外两个三人组成员全身发抖。重行说: “我不玩了,钱我也不要了,我想退出这件事。阿诚哥,拜托你想想办法摆平丸冈吧! ”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现在连一开始的胁迫者都求我帮忙了。不过这三个呆子身上应该没什么钱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小稔的请求我也还没完成,我会想办法的。” 我留了三人的手机号码。我的手机记忆卡,百分之九十五就是这样被男生的号码占满的。难道我真的无法改变这种生存方式吗?明年我一定要摆脱这样的事。 接下来我们又等了丸冈三十分钟,不过他没有回来。请收款机旁的女服务生帮忙转告丸冈我们先走后,我们就离开了。女服务生诧异地目送我们离去。 说到诧异,我们一样也有这种感觉啊。 当晚我们五个人一起去吃拉面,是西口的“好料全加”豪华光面。和他们深谈之后,我发现三人组没有想像中那么坏。虽然他们有任性而没担当的部分,但全日本所有的高中生,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就算没什么不满,也想发发脾气;就算没受什么伤,也要假装受伤。 我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前面和大家道别。老妈一看到我,什么话也没说就上二楼去了。她大概是想看晚上七点那个谈保健的综艺节目吧,像是如何使血液清澈、如何恢复皮肤弹性之类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重组后换个频道再播。我这个人超健康的,根本不想看这种节目。 我看着白炽灯泡照耀下的苹果,卖相还不差。冬天还是别点日光灯,用早年那种灯泡较好,看起看起来比较不会那么冷。我继续在cd机里播放《魔笛》,三名少年合唱着: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要像个男人克服困难!” 莫扎特《魔笛》歌剧里的这些少年,可是比三原学院高中部的三人组要睿智多了。即使面对莫名其妙的疯狗,只要沉稳、忍耐、睿智地采取行动即可。再怎么凶狠的疯狗,一定也有它的弱点才是。 听完《魔笛》后,我仍然没有想出什么好方法,应该找个人问问。我打开手机,拨给池袋小鬼们的国王。没多久,电话转到他手上,手机那一端的气压似乎骤降,让人觉得寒流要来了。 “什么事? ” 国王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我放弃开玩笑,直接切入正题。 “崇仔,你知道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几年前被三原学院退学的那个。” 崇仔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似乎对这种家伙早已司空见惯。这也难怪,在池袋一带,小鬼们的小争吵经常会牵扯到崇仔身上。他不只有绝对的权力,也身兼小鬼们的仲裁者。 “我听过,疯狗嘛。那家伙是个还没杀人的杀人的杀人犯,还没放火的纵火犯。我认为他迟早会杀人或放火,搞不好还会杀人放火一起来。” 丸冈这家伙似乎早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别人通缉的对象了。 “那家伙有没有什么弱点? ” “不知道。上上策应该是别靠近他咬得到你的范围。” “如果只想让他轻轻咬一口,该怎么做好呢? ” 崇仔在电话那头低声笑着。 “阿诚对上了疯狗是吗?真是有趣的组合。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会用什么招式对付他吧。不过最后如果你拿他没办法的话,我还是可以出手帮你。” 崇仔这番话让我超不爽。我和崇仔本来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吗?既然他这么说,这次我决定不借用g少年的力量了。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我挂掉手机,想起刚才歌剧中的歌词: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即便如此,到底要怎样才能在那家伙的脖子上挂铃铛呢?想得再久,脑子里似乎也挤不出好点子来。点子到底出不出得来,我可是很有自觉的。 我顺手选了下一个号码。来自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救星,前受虐少年猴子。猴子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混到中层管理的职位了。 “是我,阿诚。” “干吗,找我喝酒啊?” 猴子不找同为黑道的同事玩乐,反而常和正直的我玩在一起。他的心情我也不是无法体会,不过最近好像比较少和他去喝一杯。 “不是。你听过一个叫丸冈的家伙吗?” “又有麻烦啦?阿诚真像吸尘器,会把什么东西全都吸过来。丸冈这家伙以前好像曾经加入京极会的四级团体之类的组织。” “然后呢?” “后来就退出了。虽然里头都是离经叛道的家伙,却还是有一些非遵守不可的规则。他连那些规则都遵守不了。” 我想起疯狗那双做梦般的眼睛,连黑道的基本规则都不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自己的命与别人的命,恐怕都一样轻吧。我希望能在不杀他、不伤他的状况下,把他逐出池袋。我想也不想便问: “喂,猴子,你知不知道哪里找得到池袋最凶残的家伙?” 难以置信的猴子在电话那头嗤之以鼻地说: “你是在和谁讲电话啊?最凶残的当然全都在我们这里啊!” “唔……果然是这样。”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如闪电般掠过一个好点子。 “既然是疯狗,把它赶到专门关疯狗的笼子里就行了。” “阿诚 ,你在讲什么呀?” 我和猴子说稍后再打给他,就挂掉了电话。 我打给刚刚才道别的翔太。他似乎还没回到家,听得见在他那蠢蠢的声音之后有街上的声音,应该是某个车站前的嘈杂声响。他以满是尘埃的声音说: “干吗?” “嘿,是我,阿诚哥。” 小鬼就是这样,对象不同,就会突然改变说话的口气。 “啊啊,是阿诚哥,不好意思。” “丸冈那家伙,喝酒吗?” “再多他都喝哩。因为他会配药喝,所以很快就会产生飘飘然的陶醉感。” 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那么,他好色吗?” 想像得出翔太脸上露出某种暖昧的微笑。 “没有男人不好色的吧?” 我并不讨厌这种单纯的男人。 “你偶尔会和丸冈去喝酒对吧?” “嗯,是没错啦,但问这种事要做什么呢?” 我心中勾勒的那幅画,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 “我再打给你。” 接下来怎么办呢?制造一个装了好吃诱饵的陷阱,骗疯狗上钩吧。 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 两天后,我打给丸冈。时间已经过中午了,他却一副刚睡醒的声音,真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可是一早就跑到果菜市场进货,开了店门,吃过午饭了,而这种男人竟然大言不惭要小稔把六成利润交给他。我假装很害怕地说: “后来我听到很多关于丸冈先生的事迹。我看这件事就照你之前讲的那样吧,小稔还是小学生无法参加,不过我想设个宴款待你一下。” 他以口水直流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了。那今晚如何?” 真干脆的疯狗。我以谦逊的口吻说: “也找翔太他们一起来吧,我已经订好五个人的座位,就在西口那家黑轮很好吃的居酒屋。” “切,吃什么黑轮啊?真失望。” 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嘛。虽然我心中暗自不爽,还是随口说: “那里还有其他好吃的菜唷。丸冈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用完餐后我可以再带你找女人喝酒去。” 总觉得自己活像是个强迫推销货品给别人的下三滥业务员。肥羊难道真的这么好骗吗?丸冈以没睡饱的声音说: “那就别管小稔那小鬼了,就我们几个把合作谈妥吧。翔太他们不够机灵,不像你这么明事理,一些细节又安排得这么好。我看就让你当我们团队的第二把交椅吧!明天开始,那三个小鬼就随便你使唤。” 想要在丛林里生存,光靠凶残是不够的。丸冈和猴子、崇仔不同,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在街头讨生活的智慧。我向令人感到悲哀的疯狗说: “那就今晚八点约在丸井百货前面吧。喝他个不醉不归。” 丸冈的口气又变得像是正在做梦一样。 “那我得多弄点药来下酒了。” 要嗑多少药来配酒都无所谓,反正这是那家伙最后一次可以在池袋这么做了。 西口五岔路的转角处有个丸井百货,正面墙壁上装饰着一棵好大的电子圣诞树,一直延伸到屋顶附近。十二月的夜晚,穿着入时的情侣们手挽着手走在洋溢着《白色圣诞节》歌声的街上。到了年底大家都过得这么精彩,为什么惟独我要等一只连流氓都当不了的疯狗,以及三个在名校吊车尾的半不良少年呢?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才会这样吧。 我刚靠在白色石柱上,他们几个就从池袋西口公园的方向走过来了。我轻轻点了头问候。 “哈啰。多谢今晚赏光。” 丸冈已经当自己是我大哥了。 “唔。” 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只套了一件骑士风的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很像马龙·白兰度得了厌食症。翔太完全不看我的眼睛。我带头穿越斑马线,进入池袋三丁目的酒店街。这附近的色情业、酒店与宾馆各占三分之一,感情融洽地瓜分着这条街。沿路有几个穿着怪异黑色服装的中国女孩站在角落,出声叫住路过的男人。 “要不要唱卡拉ok?” 一个十多岁的黑衣女子,晒黑的胸口整个敞开,将折价券直接递到我们眼前。 “我们已经选好地方了,抱歉哪。” 这条路不宽,使得上方的夜空显得更窄。出入复杂的酒店大楼外墙上,颜色鲜艳的广告牌朝空中穿去。我拉开如旧时民宅般稳实的居酒屋大门。 “就是这一家。来,丸冈先生,请。” 我欠了欠身,请丸冈进去,然后对跟在后面的三个人眨了眨眼。我特别找的这家居酒屋,菜单上的每道菜都很好吃。我一面暗自期盼丸冈不要太早开始抓狂,一面跟着大家踏上通往二楼的老旧楼梯。 我们吃了生鱼片拼盘(寒蛳与干贝)、厚切盐烧牛舌(加了很多生葱)、烤牡蛎(有酱酒烧焦的气味)、黑轮(煮得很烂的蕃茄与店家特制的牛蒡卷),每一道菜确实都味道绝佳。喝过啤酒后,我们又喝起纯米吟酿。 丸冈从一开始就很high。吃完生鱼片后他嗑了药,接着又喝酒。他明明这么瘦,为什么可以吃下这么多东西?原本一副拘谨模样的翔太等人,后来也都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讲起丸冈在三原学院时的英勇事迹。 丸冈在高一那年的四月把三年级的带头老大打到进医院,后来就突然不读了。不过三原学院可没有崇仔或山井这种世界冠军级的角色,所以我并不觉得丸冈厉害到哪里。 我也吃了不少好料,反正不是我出钱嘛,一切开销当然都由小稔支付。仔细想想,三个高中生外加两个大人,竟然让小学生请客,真是怪异。 为了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我尽量不喝酒。不过就算没喝醉,我还是蛮开心的。因为,这个池袋的棘手人物已经落入我的陷阱里了。真是一件有助于美化池袋街头的好工作。 我一面微笑看着丸冈,一面仔细评估对方现在醉得如何了。 离开居酒屋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丸冈不知为何热了起来,差点把骑士风皮夹克给脱了,我好说歹说总算阻止了他。和裸男一起光顾居酒屋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以后我可不敢再来了。结完账一走出店外,就有两个女的跑到丸冈身边。 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叉开到侧腹,是个瘦归瘦腿却很美的女人。另一个女的穿着黑色的拉链式连身服,下半身的部分短到不能再短,拉链从衣服最上方贯穿到最下方。她把拉链拉到那双看起来假假的乳房顶点,乳沟深到仿佛足以盖座铁塔。 她们一边发送折价券,一边扭着身体要丸冈去她们店里玩。真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已经醉得有点飘飘然的丸冈鼻孔撑大,穿旗袍的女人上下抚弄着丸冈赤裸的胸膛。 “哎呀,这位大哥看起来很热情哩……” 对着刚掀起店家门帘走出来的我,丸冈说: “阿诚,我们去她们店里玩吧。两位小姐应该也会一起来吧?要是安排什么奇怪的老太婆给我,我可是会砸店的唷。” 黑色拉链服的女人晃了晃自己的胸部。 “好可怕唷……但是也好狂野唷……” 我喝醉时和女人讲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丸冈一样呢?站在西口的特种营业区,我深切地反省了一番。 两个女人带我们去的俱乐部,位于一家已经打烊的柏青哥店二楼,内部的装潢全是黑色。擦手毛巾或许是受到店里装的黑光灯照射,发出荧光蓝的颜色。客人只有我们这一组而已。 刚才那两个女的拿出我没见过的威士忌,帮我们倒好掺水 威土忌。旗袍女说: “请享用。然后要请各位每个人各点一道下酒菜。” 习惯于室内的昏暗后,可以发现沙发有点失去弹性,也看得见地毯上沾有许多污渍。我一面细啜掺水威士忌,一面估算时机。丸冈现在似乎正在兴头上。他坐在半圆形沙发的正中央,旗袍女与黑拉链女随侍在侧。他一手放在旗袍女的腿上,另一手搭在黑拉链女的肩上。 高中生三人组似乎很少来这种店,一开始东瞄西瞄的,视线最后才停在旗袍女的大腿与黑拉链女的胸口。这两个女的很清楚自己的卖点在哪里。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的手机响了,耳边响起猴子的声音。 “怎么样,小丸他中计了吗?” 我以手掩住通话孔,对丸冈说: “不好意思,我要出去讲个电话。我怕可能会讲很久,先把钱放在这儿。” 我从皮包里拿出几张万元大钞,放在桌缘。走出店门时,胸膛厚到不行的服务生兼保镖向我点了点头,我也轻轻点头回应。如果丸冈是猛兽,这家店的服务生可就是驯兽师了。而且只要我一通电话,就会有无数驯兽师从夜街上涌入。 一踏出低矮的楼梯,猴子已经带着几个年轻手下在路上等我了。他穿的是裁工精细的深色西装,虽然尺寸还是国中生版的。 “你真的特别会想这种坏点子呢。竟然想得到把人带到我们旗下的坑钱酒店,真有你的。” 我也轻轻向猴子点了个头。 “猴子,真谢谢你。今晚要麻烦你们好好压榨他一番了。” 猴子冷笑着说: “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有多厉害,和楼下的柏青哥店一样,都是坑钱不手软的。两家店都是只要你一坐下,就会把你的提款卡弄到空喔。付不出来的话,就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有点像是桃色的无间地狱。” 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水果行,我也会送水果到几家这种坑钱的酒店去。要想在一个晚上之内让人负债多到无法再在这条街待下去,惟有靠赌博或坑钱了,所以我才会找冰高组帮忙。 此刻的丸冈,应该正心情大好地摸着女人的胸部吧。高中生三人组应该会吓个半死,不过日后不会再派人去追杀他们。事前已要他们别带钱,所以应该不会发生身上现金被店家洗劫一空的情形。猴子抬头看着坑钱酒店的暗色窗户说: “我们另外找一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喝杯马提尼的店吧。” 猴子示意手下可以离去后,几个年轻的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夜街上。我和国中同学一起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最近有个前拳击手在丸井百货再过去那里开了一间时髦酒吧。当然,那里既不会有美腿女,也没有波霸女。 以下是几天后从猴子那儿听来的故事。 据说等丸冈醉得差不多,店家要他付账,他便气得抓起狂来。店里被他砸得乱七八糟,但砸坏的东西当然也向他要求数倍于此的赔偿。当然,他绝对付不起,所以等他银行户头被提领一空后,他就不知去向了。虽然有“疯狗”的称号,但他也只是单枪匹马而已。有个庞大组织每天派人向他讨债,让他无法消受。翔太还曾经笑着说,后来丸冈的用药量多了一倍。 差不多就在快要忘记丸冈长相的某一天,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在店门口像堆积木一样把爱媛柑橘排在盘子上,此时耳边传来丸冈的声音。 “喂,快把寄放在你和那小鬼那边的钱交出来。” 这家伙,明明被人追到无处可逃,讲话竟然还敢这么大声,真是只阴魂不散的疯狗。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再打这笔钱的主意,等到风头后,才会再回到池袋来。 “我该怎么做?” “池袋大桥的桥墩你知道吧。把所有钱带过去,明天傍晚五点。” “知道了。” 真是死缠不放的家伙,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想把小稔的钱变成自己的。就在我深深叹气时,老妈说: “表情干吗这么忧郁啊。别在店里叹气啦!” 说得有道理,做生意就是要开朗、灵活、踏实。我硬装出笑脸,打给羽泽组的救星。 隔天不巧是个阴天。看着快要下雨的隆冬天空,总是让人觉得阴郁。我和猴子以及他的两个年轻手下,四个人站在穿过jr轨道的陆桥下。我双手被反绑,铐着从附近sm用品店买来的玩具手铐。猴子露出轻松的笑脸说: “第一次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一个肌肉发达的麻烦终结者竟然有这种癖好,面子真的都丢光了。 “你啰嗦什么啊。时间还没到吗?” 穿着深色西装的猴子看了一眼瑞士制金表,那是相当于我半年薪水的高级货。 “还有五分钟。” 猴子才刚回答,就听到有人走下陆桥的脚步声了,我和猴子立刻进入演技模式。丸冈瘦削的脸颊探出楼梯扶手。我向他大叫: “丸冈先生,救命啊!” 我摆动上半身死命挣扎,但站我后面的两个手下马上把手铐往上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手铐的金属部分整个陷进我手腕的肉里。 “闭嘴!” 猴子才刚讲完,就在毫无准备动作下,直接给了我犀利的一拳。我的左脸颊像热水倒在上面一样,整个热了起来。最后我又给了丸冈决定性的一喊: “丸冈先生,拜托你想办法摆平这些家伙!” 这个昏头的嗑药垃圾,现在总算了解事态有多严重了。只见他的头从扶手后面一缩,全力往楼梯上方逃窜。猴子小声吩咐手下: “暂时认真追赶他一阵子,但可别真的追到他啊。” 两个小鬼像追捕疯狗的猎犬一样,往前冲了出去。我很不爽地对猴子说: “手铐的钥匙赶快拿来。” 猴子狂笑到不行。 “我国中时就认识阿诚了,这倒是第一次揍你,而且还是受你之托殴你,更让我忍不住想笑。” 虽然我觉得窝囊得不行,还是尽可能不表现出来。 “没办法啊。如果不让丸冈以为你们也在追杀我,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猴子放松下来的表隋没有任何变化。 “好啦,那这样吧,我们去之前你带疯狗去的那家黑轮店,我请客,帮你转换一下心情。” 我解开手铐,把它吊在jr的栅栏上,和猴子一起往西口的酒店街走去。回头一看,吊在绿色铁丝网上的银色手铐,就像被遗忘的约定一样悬在半空中。 几天后,高中生三人组跑到我家水果行,希望我能代替丸冈当他们的老大。我当然回绝了,我可是坚持不收徒弟或小弟的。后来我把他们介绍给g少年,他们便成了少数就读名校的街头帮派成员了。 还有那个身为优秀生意人,仍就读三原学院国小部五年级的小稔,他的部分有点长,就先让场景淡出一下吧。 在丸冈确实从池袋街头消失之后的几天,我和小稔约在池袋西口公园。我们坐在有温暖阳光照射的铁管椅上聊天。只穿着短裤的小稔似乎觉得椅子有点冷,所以把手压在大腿下方。 “解决得这么精彩,真是谢谢阿诚哥。我真的好怕那个人。” 一想到那家伙又嗑成药又嗑细砂糖,我也不寒而栗。 “嗯,他是个怪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色的光从云缝间穿射而出,轻巧地滑过每栋建筑的角落。小稔以认真的语气说: “不过,之所以会招惹到那种人,我想还是起因于我的所作所为。” 我回答:“没错。”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小稔只是个贩卖偷拍光盘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此时我总算可 以继续上次那个没问完的问题了。 “十五万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无论是支付报酬给我,或是付给三人组的封口费,都是这个数字。小稔开门见山地说: “我家每个月的房贷就是十五万元。我爸服务的公司曾经破产,后来才又重建。虽然他总算保住这份工作,但薪水只有先前的一半。为此我妈一直很不开心,常常说‘手头很紧,十五万元付不出来’之类的话。” 我看着眼镜矮冬瓜的侧脸。他浅浅一笑说: “所以我才想要自己赚钱帮家里的忙。但爸妈不肯花我的钱,他们说以后我自己用得到,要我先好好存起来。” 我看着冬天的圆形广场,有瘦弱的鸽子、游民,以及女高中生。每个在广场上的生物理应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惟独女高中生可以拿来做生意呢?真是不可思议。 “但你贩卖偷拍光盘,不是会有宅急便的人来取件,或是有邮政汇票之类的东西寄来吗?你是怎么保密不让爸妈发现的呢?” 小稔从黑色书包里拿出一张光盘,白色卷标上印着“恋爱模拟攻略法(1)”的字样。 “我很爱打电动,所以我跟爸妈说,这是我整理的电玩攻略秘技。我告诉他们,因为这是瞒着电玩业者私下做的,所以必须保密。” 原来如此,好一个优秀的十岁小孩,远比我熟知社会上的一些事。搞不好可以成为未来的比尔·盖茨呢。 “不过,要赚钱还有别的方法。今天回家,我打算一五一十向爸妈招供。阿诚哥,我可以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点点头。趁这小鬼还年轻,我可要多卖点人情给他,这样我老了之后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好啊,没问题。”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可以陪我回去吗?如果我自己回去,可能中途又会反悔,可能又会失去讲出真相的勇气也说不定。阿诚哥可以不用进我家,只要一直从外面看着我就行了。” 说到这里,之前丸冈也不过是坐在他家门外的栏杆上,就让小稔吓得半死了;我拥有的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力量,只要在远方守候着他,就能让他产生勇气。这就是所谓的“人品佳”吧。要沉稳,要忍耐,要睿智。只要能这么做,哪天你也能和我一样。 小稔家位于杂司谷鬼子母神前的某住宅区一隅,四周有很多绿树与寺庙,相当安静。在画分得相当整齐的住宅用地上,仿佛复制品一般,紧密排列着看不出有何不同的白色住宅。每一户都沐浴着冬天的夕阳,呈现朦胧的橘色。 “那,我进去了。等我全部讲出来后,会跑到二楼的窗边向你挥手。” 我凝视着小稔拉紧双肩书包的背带,像奔赴沙场一般回到白色家里的背影。小兄弟,我看到你充满勇气的一面。 我在狭窄双线道另一边的栏杆坐下,目不转睛看着颜色渐深的夕阳。大约二十五分钟左右,橘色的住宅就像烧起采一样,瞬间变得通红。我在外头一直等着,但是等得并不辛苦。冬天的风吹来,我也不觉得冷。在天空残留一点余光、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暗了下来的时候,白色的小稔家二楼的灯亮了。 窗帘拉开,小稔用力向我挥手,以一副笑中带泪的表情看着我。我微笑着从栏杆上站了起来,准备回池袋和老妈换班看店。回去的途中,我在挂着夕阳的天空中发现小小的一颗星。一路上我始终以余光注视着它。 在圣诞节之前带着这样的心情独自走在街上,倒也不坏。 与野兽重逢 走在街上如果碰到野兽,你会怎么做? 那头野兽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走在春天的街道上。确实就是当时那个男的,但他看起来并不像记忆中那么凶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小鬼。 他穿着大两号的牛仔裤与运动夹克,是b-boy那种装扮,吹着不冷也不热的风,一个人独自走着。春天是最适合散步的季节,连运动鞋的胶底也开心地弹跳着。即使是池袋这么脏乱的街道,也到处看得到染井吉野樱亲切地洒着花瓣。离开牢笼、总算获得自由的他,眼神里都是满足,却完全看不见你。有句谚语说:“人不会记得自己踩过别人的脚,但是会记得别人踩过自己的脚。”恰好可以形容这个状况。 你的心中涌起复仇的怒气,也想起当时的苦痛与恐惧。你紧握拳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多到足以拿去卖给需要补充肾上腺素的人。如果你突然挥拳揍人,或是等他走过去后再攻击他的后脑,野兽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不会毫无抵抗、立刻倒地,让你痛殴一顿?或者,他会变回当时那只野兽,对你伸出爪牙吗? 但由于你是一介善良市民,不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你只能装作不认识他,直接走过去。再怎么说,那家伙已经赎了罪,回到这个世界来了。就在这个你住惯了的地方,未来必须一直与野兽共同生活,以后还会再碰到那家伙几次吧。即便如此,还是必须忍耐,这才是身为市民的正确生存之道。你应该会任怒气沉入心底,回复平常的生活吧。 然而,如果有个爱你的人,悄悄计划帮你复仇。你会怎么做?说什么也不能原谅野兽。光是那种程度的处罚,仍不足以弥补他犯下的错。有必要施以最严厉的惩罚,要棒打鞭抽。反正他根本不能算是人类,只是一只夺走你重要东西的野兽罢了。 我们这个世界,始终在衡量罪与罚之间是否平衡。对于任何犯罪行为及其受到的刑罚,一定会有人说很公平,也会有人说判太轻。事实上,想要判断处罚的轻重程度,除了诉诸法律外,就没有其他标准了。 这次要讲的是在池袋的时髦咖啡店私设法庭的故事。不瞒各位,法官就是我本人,虽然我是个从未制裁过任何人的菜鸟法官,但是请各位不要苛责,因为《刑法》什么的,我可是连一页也没读过。 这个故事的主轴是,一旦犯罪被害人与加害人必须在同一条街上共同生活时,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这种状况,未来会越来越常见,想逃也逃不了。或许会有人认为我的做法太天真吧?没关系,就来赌赌看,如果你站在同样的立场,十之八九也会采取跟我一样的做法。因为,我亲眼看见了——被害人与加害人握手言和的场面。我看到了他们相视而笑的珍贵 画面。 然后,你紧抱野兽。 因为野兽不仅仅是野兽,他也是人。 之前没发现这个事实,因为我们自己也还是动物。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 光是为了这件事,我就很想在西一番街遍布污渍的彩色地砖上跪下,向全世界献上我的感谢——地球啊,谢谢你为我公转。我真的很讨厌寒冷与黑暗。春天的风吹得我很舒服,像是皮肤细致的女人上臂内侧的那种滑溜柔润的触感。春风迎面而来,不只轻抚我指尖,也轻抚我全身。 对我来说,春天最期盼的就是在夜里散步,在风情万种的春风里来场漫无目的的散步。在平淡无奇的住宅区一角转弯,细瘦的樱树突然映入眼帘,粗细和小孩子手腕一样的树枝努力伸展,让白色的花在夜空展现。我当然不会停下来看花,而是维持原本的步行速度,将一瞬之美收在心底。相遇而后别离,然后再相遇。无论与人或与花相遇,在某种速度下相互接触,绝对比停留在某处接触要好。 春天的池袋步调缓慢,就像某个乡下城市一样。池袋有极其先进的都会部分,同时也有散发着土味与草味的乡间部分,一到春天,乡村派就变得较为突出。对于像我这种住在都市的土著居民而言,这类存在于东京之内的乡间倒是蛮不错的。如果东京只有“代官山address”或“六本木hills”,很难让人放松下来。最近我在代官山散过步,那里完全找不到咖喱店或拉面店,使我大受打击。住在那儿的人,到底是吃什么过日子的呢? 专栏截稿后,我在水果店看店。我的脑袋和身体都提不起劲,也不想听新的音乐,便直接拿店里的cd机播放春天必听的音乐。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播放贝多芬第四交响曲当bgm(注:bausic的简称,即“背景音乐”。)。 在贝多芬共九大交响曲中,第四交响曲虽然不是最伟大的一首,却是最惹人怜爱的,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一听到第一乐章的慢板,我总是想起春天波浪平缓的海面。 我在店头排放包装好的草莓,品种有丰香、章姬、女峰、爱berry。每年的品种越来越多,连号称半专家的我,也已经无法全部记住了。顺带一提,到三月左右的低温期结束之前,草莓都是酸味较少、甜味较多,是最好吃的季节。各位家里有小孩的朋友们,请务必来真岛水果行买一包草莓回家;在酒店玩到半夜的朋友们,也不妨买来当做赎罪的礼物。 我在平台前蹲下,正在堆小纸箱的时候,视线突然瞄到一双白靴子。它的设计很可爱,脚踝处有同样颜色的皮质蝴蝶结。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视线很自然就从膝盖往上看向大腿。腿虽然有点粗,但是百分之百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苏格兰格纹的迷你裙走的是女学生风;白色薄大衣之下,搭了一件闪闪发亮的薄荷绿开襟毛衣。在我看来,今年春天做这样的搭配,在满分一百分的情况下可以拿到一百二十分了。不过这女的虽然只有二十岁左右,表情却格外严肃认真。她用冷到不能再冷的声音说: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我手里拿着章姬草莓,向她点头。她从粉红色的侧背背包拿出手机,金属吊饰发出喀啷的声音。她打开液晶画面,推到我面前,是一张露齿而笑的小鬼照片。 “请你打断这个人的脚。" 我不懂她的意思,整个脑海里仍充斥着春天的气息。 “左脚或右脚都可以,我希望他一辈子都非得拿拐杖走路不可。” 我放下草莓,站了起来。这女的比我想像中娇小,可能因为刚才是蹲着看她吧。 “我是真岛诚没错,但你到底听过什么关于我的八卦?" 白靴女啪的一声盖上手机。 “拥有来自帮派的伙伴,会帮忙惩奸除恶,是个人强头脑好、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烦终结者。” “这样的形容,你可以再讲一次给我听吗?” 这女的露出“不许开玩笑”的表情,我只好讲点别的。 “你和那男的是什么关系?” 女子眼中的憎恨冷冷地燃烧起来。她眼睛一眯,睨着站在对面的我。 “这家伙是野兽,只为了区区三千元,就把我哥的脚打断了。" 似乎不是那种由爱生恨的纠结恋爱。我这人基本上不帮忙调查外遇,也不受理这类桃色纠纷,因为我光是自己的桃色问题就搞不定了。 “我知道了。我可以先和你谈一谈。” 我对着楼梯上方大叫: “老妈,帮忙看一下店!” 二楼传来老妈母兽一样的声音。 “又来了,阿诚。你四点前可要滚回来啊!我有电视节目要看。” 韩流也吹到池袋西一番街来了。老妈迷上四点回放的一部韩剧,结合了车祸、失忆、不为人知的血缘关系,以及夸张的台词。男演员只要一直看着镜头微笑就让观众觉得很满足。真叫我心痛啊。我也想多追些纯 爱,不要追什么街头的事件了。这样的话,我的专栏或许会多一些女性读者呢。戴上金属框眼镜,披上有点帅的围巾,既失去了记忆,又眼睛失明,变成天上的北极星——这么演或许也不赖。 “喂,难道你不想要一颗指引你的星星吗?" 女子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往前走去。韩流的台词,不太不太适合套用在池袋这里。 我对着白色大衣的背影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山千裕。” 看来既非学生也非主妇,似乎也不是粉领族。 “你在哪里工作?" “isp里的精品店。" isp(ikebukuro shopping park)就是池袋购物公园,是与jr池袋站衔接的地下商店街。原来千裕是在那里当售货员啊。她渐渐走离车站,往罗曼史大道的方向前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千裕稍微回头,露出可怕的表情说: “我想让阿诚哥也看看案发现场。” 这一带的色情业、pub与餐厅繁殖的速度相当快,白天还蛮安静的,一到晚上就会像夜光虫一样整个亮起来。千裕带我穿过常盘通,继续往前走。这里差不多是商业区与住宅区的交界,小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角落摆着自动贩卖机。 “这里就是那只野兽袭击我哥的地方。” 我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过什么案子的感觉。有小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也有主妇板着脸牵着哭闹的孩子走过。这只是个在春天白色阳光照射下,住宅区随处可见的十字路口。 “发生了什么事?" 千裕露出迷蒙的眼神说: “是去年三月的事。我哥在西口一家叫做‘i1 giardino’的意大利餐厅工作,那里的意大利面很好吃。过了晚上十一点,就在他下班回家的途中,刚才手机里那只野兽突然从身后袭击他,用类似警棍的东西打他肩膀,他不支倒地之后还一直猛力踹他。野兽不断猛踢我哥的右膝,膝盖粉碎性骨折。” 我无言以对。最近池袋街头很不安稳,出现越来越多拦路抢劫的强盗。不过东京到处都有这种事就是了。 “后来那只野兽从我哥的钱包抢走现金,就逃掉了。钱包里只有三千元而已,因为刚好是在发薪日之前。” 不冷不热的春天夜晚,我试着想像这里发生的事。昏暗的十字路口,突发的暴力事件。从野兽抢了钱到离开,只有短短三四十秒的时间,当时千裕那个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哥哥,应该完全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吧。惟一确实感受到的,只有膝盖骨的疼痛而已。我的声音自然而然沙哑了起来: “后来那只野兽呢?” 千裕以一派无趣的口吻说: “被关起来了。” “人抓到了,那不是很好吗?” 千裕抬起原本低着的头,凝视着我说: “哪里好?一听到我哥大叫,附近的人全都围过来把野兽压倒在地,谁知道野兽竟然未成年,只在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而已,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一样回到街上来了。” “这样啊……” 千裕的声音突然又高了起来: “我哥现在不拄拐杖就没办法走路,那家伙却事不关己似的待在池袋。由于那次事件造成的伤害,我哥已经无法长时间站立,也因此无法继续从事调理师的工作,向店里辞职了。只为了区区三干元,那只野兽竟做出这种事来。” 路人大概以为我们是男女朋友在吵架吧;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以一脸“吵死人了”的表情看着我们。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如果拿着手机站在路边讲话,根本没有人会理他;但是如果两个人站在路旁讲话,人家就会觉得很奇怪。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在哪里弯错方向了呢?还是说,即使你要讲话的对象就在身边,也该打手机跟他说,才算是比较文明呢? “我知道了。再多听你讲一点吧,但是我们要换个地方。” 我们步行前往位于西口的东武百货,到二楼电扶梯旁边的高野水果吧。同样是卖水果的,但是等级和我家水果行完全不同。店里的陈设都是塑料,活像个技术高超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冰箱,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每个五千元的高级水果。 千裕说她很喜欢喝这家店的新鲜香瓜汁,我也跟着她点来喝喝。香瓜的味道再加上一点点糖浆的甜味,确实是很好喝,但我只要纯香瓜就够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是谁干的呢?一般来说,少年案件的审判应该是不公开的呀。” “或许我不知道他是谁还比较好吧,也许不会这么痛苦。虽然审判不公开,但别人的闲话可是挡不住的。那只野兽是从我以前读的高中毕业的,我问朋友是不是有人因抢劫案件被捕、进了少年辅育院,然后再对照毕业纪念册确认长相。” 在池袋当地高中毕业纪念册一张张的笑脸之中,发现了野兽。她当时的心情是烦闷还是兴奋呢?千裕似乎看穿我在想什么,对我说: “于是我决定复仇。我要为不得不舍弃梦想的哥哥复仇。” 我喝了一口甜甜的香瓜汁,浓稠的纤维黏在我的喉咙。 “所以你才来找我?” “对,听说你愿意帮人做任何事。还有,只要是对的事,即使偏离法律,你也会彻底办好。而且……” 而且……又帅,对女生又温柔?或者是,看来虽然笨笨的,实际上却是知识分子? “……费用不会太贵。” 果然是这样。只能靠收费低廉当做卖点的麻烦终结者。干脆在电视上播放“来找真岛诚最便宜”的广告算了。 “不过,还好你来找我商量。” 千裕露出不解的神情。由于她是属于两颊比较鼓的狸猫脸型,所以现在这种表情比较可爱。 “最近到处都有那种只要肯出钱,就什么都帮你做的家伙。现在的社会,连小偷或暴力分子都能上网雇用。” “这样呀。” 千裕以一种“原来如此”的口气说道。这种事,一般女孩子没必要知道。如果可以不知道这种事,不知道有多幸福。 “但是如果你去找那种人帮忙,会相当危险。你委托的是违法工作,也因此与地下世界的人有了接触,他们很可能会以此威胁你支付额外费用,或是看你既年轻又可爱,强迫你到他们熟识的店里卖身。” 千裕拉紧薄大衣的衣领,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喂喂喂,我可是没问题的,放心啦!” 她没讲话,只以眼神问我为什么。女人的眼睛真是会说话啊。 “千裕你已经知道我是谁啦。你住在池袋,应该也听过街头对我的风评吧。我很喜欢这里,所以不会做出那种让我待不下去的坏事。” 千裕似乎总算安心了。我问: “千裕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叶山司。” “那只野兽的名字呢?” “音川荣治。” 光听名字,根本无法判别哪个是反派。我拿出记事本,把这两个名字写下来。 “那么,告诉我与那家伙有关的事吧。” “他是去年年底从长野县的少年辅育院出来的。目前似乎没有正职也没有打工,住在老家,成天无所事事。地址是……” 千裕讲了一个池袋本町的住宅区地址,我写了下来,然后抬头问她: “那你家住哪里?” 这次她讲的是池袋一丁目的地址,两者只隔了一条川越街。被害人与加害人住得这么近,这个世 界可真是既无牢笼也无栅栏了,所有的野兽都已经放到外面来养了。 “刚才那张手机照片,你是怎么拍的?拍得也太清楚了吧……” “很简单啊。假日的时候我跑去跟踪那个男的,然后在池袋车站前出声叫他。我讲了个校名,说我同学很喜欢音川先生,请他让我拍张照回去给同学,还强调我同学很可爱。” 千裕打开手机读出一串号码。 “这就是那只野兽的手机号码。” 我把号码抄了下来。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女人很可怕呀。我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绝不轻易把电话号码告诉女生。接着我和干裕也交换了手机号码一—我可要声明一下,这是为了工作需要。我请她把荣治的照片转寄给我,确认他的长相。 短而上翘的金色头发;脸是浅黑色的,脸型给人的印象是棱角很多的岩石;眼睛很细,皮肤不好;破了的嘴唇渗出血来,蠢蠢地笑着。 野兽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我试着想像,这个男人在袭击千裕的哥哥时,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投降了。每个人连自己都有无数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了,还要去想像别人会有些什么表情,真可谓难如登天。 这是我多年来处理街头麻烦所体认到的事情之一,不过学到这些东西还是没能让我的技能等级提升就是了。 新鲜香瓜汁整个都变温了,收银台旁边也有等着进来的客人。最后我问她: “我说干裕,你真的想要打断这个叫荣治的男人的脚吗?这么做的话,你就变得和那只野兽一样了。请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干裕一直看着早已空空如也的鸡尾酒杯。我很有耐心地给她时间思考,我并不讨厌和别人一起度过认真思考的时光,慢慢等别人做出结论。大家都太急于想出答案了。干裕对自己点点头,说: “我还是很想让那只野兽也尝一尝我哥所受的苦。虽然我对这件事还是有那么一点迷惘,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我跟你说,阿诚哥……” 千裕把力量集中在眼睛里,对着坐在斜前方的我放出射线。那是带有内心想法的强力光线,拥有将一小时前还互不相识的两人的心结合在一起的力量。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一定要在能力范围内采取行动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的心情就无法平复。不光是为了我哥,也是为了我自己。再讲得夸张一点,这也是整个世界的问题。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变得无法再相信这世界。所以……” 在isp当售货员的这个女生所讲的话,让我心里也有点激动起来,不由得插了不必要的嘴。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 千裕以一种愿意承担所有后果的平静声音说: “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打断那只野兽的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没有在这家时髦的水果吧显露出来。 下午四点前不久,我走回水果行,勉强安全上垒。老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睁大眼睛瞪了我一下,就跑上二楼去了。纯爱是不错啦,但不要只在电视里有纯爱,也要分一些给周遭的人嘛。正如千裕所说,这个世界缺少爱与正义。 我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打开手机,拨号给从小至今的指导教官、在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课担任万年基层警察的吉冈。从他还在少年课时,我们之间就产生孽缘了。虽然中元节或年底不会送礼给他,但只要是有益于彼此的情报,我还是经常和他交换。他呻吟般地说: “你好……” “是我,阿诚。” 从声音听起来,他的心情似乎更差了。我对这位警察的爱,大概是百分之百不正常吧,否则怎么他越不爽,我就越开心。 “怎么,是你啊。我很忙,要挂了喔。" “等一下啦。一年前在池袋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十八岁的小鬼在路上干了一件抢劫案,你记得吗?” 吉冈呻吟似的回答了“yes”。真是个好沟通的男人。我连忙把手边信息一一丢给他,有时候会意外地对他的工作有帮助。 “嫌犯的名字是音川荣治,当场就被人以现行犯逮捕,送到长野的少年辅育院待了七个月。” “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是不是在那个地方?那个xxx。” 很遗憾,请容许我保留地名不说,因为我不想连吉冈接下来讲的话也要一并去掉。 “没错。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很好的修行吧。那里以严格著称,用棍棒与拳头重塑你的个性。与其说是少年辅育院,不如叫它小鬼的钣金工厂。大家都是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出来的。” 好一个擅长比喻的刑警。 “所以,阿诚你想知道什么呢?" “关于那个强盗的详细资料。” 虽然手机有噪声干扰,还是听得出来吉冈的声音很认真。 “你又陷入什么麻烦了是吧。” “不知道算不算。我都尽可能以不伤害他人为原则。” 非暴力、非营利、不搞男女关系,是我当麻烦终结者的原则,吉冈不可能不知道。 “好吧,我去帮你看看少年课的档案夹,但之后你要全部当成没听过喔。” “谢谢你,好心的刑警先生。” 我以有如童星般的纯真语气传达感谢之意,可惜吉冈听到一半就挂了电话。 就是因为这样,没教养的人才让人觉得困扰。 我打开记事本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手机响了。 “怎么样?” 我以为会传来吉冈的大嗓门,所以手机拿得离耳朵远远的,没想到传来的却是花香般的甜美声音。 “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阿诚哥。” 是千裕。我装出帅哥的声音说: “我认错人了。先别管这个,什么事?” “我现在人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和阿诚哥聊过之后,我跑去他家监视,他刚好走出来。现在我在跟踪他。” 好一个随心所欲行事的委托人。土生土长的池袋小孩就是这点可怕。 “我知道了。现在我在等重要的电话,讲完马上去你那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个人搞不好记住你的长相了。” “你放心,我戴了墨镜。” 我很想叫她别再跟下去。在昏暗的电玩中心戴墨镜,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总之,你就在那儿找台机子玩,顺便监视吧。” 我挂了手机,双脚自然地抖了起来。总觉得很难预测事情会怎么发展。唔,反正我这个人原本就很随兴。 接到吉冈打来的电话时,我的焦虑刚好到达最高峰。我忍不住大叫: “太慢了!" 吉冈不太高兴地说: “你这家伙,我可是牺牲宝贵的勤务时间,跑到另一个楼层的数据保管库去帮你看档案哪,至少也要表达一下感谢之意吧。” 这倒是。我老是拜托他一些对他全无好处的事。 “抱歉。不过刚才有个年轻女孩独自跑去跟踪音川了。” 这次紧张起来的是吉冈。 “阿诚,你怎么又在玩侦探游戏。那个女的没事吧?” “不知道。赶快给我情报,我等下要去找她。” 吉冈答了一声“好”,开始读起手边获得的信息。 “去年三月十七日二十三时十分,失业的十八岁男子音川荣治在池袋一丁目的路上以棒状凶器殴打二十一岁餐厅员工叶山司的后脑,在叶山跌倒后又猛踹对方右脚。” 棒状凶器?我记得千裕说是警棍。 “等一等,那个凶器,是不是像特制警棍那样的东西? ” “不是,是家用传真机用纸的纸芯。” “那种咖啡色的厚纸是吗?" 我的脑中浮现传真纸卷动的声音。格斗用的警棍与厚纸筒,二者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吉冈的声音很冷静: “没错。似乎是情急之下从家里拿来的。" 我一面飞快记着重点,一面问吉冈: “他有什么必要那么急?” “根据音川供称,他受到高中时代的朋友威胁,要他隔天弄钱给他们,不管多少都好。没弄钱来的话,他就会挨揍。” 欺负同学。随着年岁增长,欺负常会演变为金钱勒索。 “那几个勒索他的人,有因为这个事件受到制裁吗?” “嗯。少年a,少年b,少年c,少年d,每个都是初犯,所以没有送进少年辅育院。勒索现在已经是每所高中的每个班级都很司空见惯的事了。” “那么,不就变成只有那个被欺负的孩子,被送进那间再怎么坏的小鬼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送出来的少年辅育院了吗?” “是这样没错。” 真是不公平。关系人有膝盖粉碎性骨折的千裕哥哥、抢劫犯音川,以及直接促成这起案子的a,b,c,d四个人。以罪与罚的关系来说,到底有谁受到了公平的待遇?誓言为兄复仇的千裕口中“公正的世界”到哪里去了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 “嘿,没想到你这么率直呀,阿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叫音川的家伙?” 我回答:“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是这种时候不能用头脑思考,与其在脑中模拟无限多的可能,还不如实际去看真人一眼。音川荣治现在应该在离我家水果行只有五十米的电玩中心。我挂掉手机,向二楼的老妈大叫: “纯爱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吧。我出去一下,拜托看看店。” 在如雷的回答击中我之前,我已经穿着篮球鞋在西一番街狂奔了。再怎么说,人还能够跑的时候,是最幸福的。 为什么这种时候没有人帮我播放警探剧里那种帅到不行的bgm昵? 罗莎会馆是一栋结合了电影院、咖啡厅、漫画咖啡店以及dvd出租店的混用大楼。由于兴建年数已久,有点暗暗的,看起来很像有问题的色情大楼,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到达一楼的电玩游乐场了。深呼吸后,我慢慢走进到处传来电子爆炸声的昏暗空间。一台大型赛马游戏机旁,摆着十多张凳子,几个年轻人和上班族隔着空位坐着。我在那群人之中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脸。 那是野兽毫无血气的惨白的脸,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拦路抢劫的人,又矮又瘦。他戴着灰色针织帽,穿着胸口大大地写着“28”的运动夹克,以及肯定几个月没洗的牛仔裤,膝盖处好像沾到什么油一样闪闪发亮。就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 “那家伙就是野兽。” 是戴着墨镜的千裕,眼珠子上翻地抬头看着我。 “这只野兽也太没气势了吧。这里太醒目了,我们到那台游戏机那里。” 那是一台对战型的射击游戏机,由两名玩家一起挑战占领超高层大楼的恐怖分子,使用的武器是sig sauer p220手枪,射完九发子弹就必须更换弹匣。游戏设计得蛮好的,只要一被戴着面具遮住脸的迷彩服恐怖分子开枪击中,就会夸张地溅出血花,然后飞到别的地方去。由于我们两人的神经有一半以上都用来注意音川,所以一直是被恐怖分子打。 “这个样子是无法维护日本治安的!” 千裕一面对着屏幕疯狂扫射,一面大叫: “他走了。” 没有拿出任何一枚硬币来赌、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迷你赛马场的音川,此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出口。我们也放下接在机器上的sig sauer手枪,追在他后面。 音川驼着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西一番街上,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去的坏孩子。他穿过weroad,走到东口。p"parco前方的树丛里,坐着四个男的,一身池袋常见的b-boy装扮,缠在脖子上的链子粗到足以拖走一艘油轮了。四人露齿而笑地迎接音川,显然音川十分怕他们。我自言自语地说: “少年a,b,c,d。” 干裕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说什么?” 她似乎完全不清楚整个案子背后的故事。 “指使音川袭击你哥的幕后主谋。” “可是袭击我哥的,不就是那只野兽一个人吗?” “你看。” 其中一人抱着音川的肩,一面笑一面发出怪声,一副在和他开玩笑的样子。音川的腰一直往后缩。那人给了音川腹部三记短勾拳。音川蹲了下来,坐倒在贴着磁砖的阶梯上。 “这是怎么回事?” 干裕神色混乱地看着我。我将不久前吉冈告诉我的情报转述给她听。 “音川遭到这几个家伙勒索。他以前一直是被人欺负的孩子,现在出了少年辅育院,仍然吃着和以前一样的苦头。” “那,我哥哥他不就是……” 千裕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们五个。“大鱼吃小鱼”或许正是世上的不变定律吧。 “没错。由于他们几个威胁音川交出钱来,音川才会袭击你哥哥。被捕的音川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其他四个却只受了一点训斥就没事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四人的其中一人把脸贴近坐倒在地的音川耳边,似乎在小声对他说些什么。音川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几乎没有血色。 “大概又在向他要钱了吧。千裕,这样你还是想打断那人的脚吗?” 千裕沉默地看着前方十多米远的景象。我的心情也复杂起来。狗只要用棍棒一打,确实会变得听话,但用这种方法教出来的狗,还是会去别处咬人。让这种事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不断重复发生,真的好吗? 这可不是投两百圆硬币就能玩个痛快的射击游戏,虽然看起来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动作,但讲得夸张点,它可是决定我们未来的一大选择。千裕以沙哑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是,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如果我不想再恨这个被人提出无理要求的嫌犯,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至少比“说什么都想打断音川的脚”进步一点点了,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四人组一面说说笑笑,一面离开了p"parco前面。音川仍坐倒在阶梯那儿,压着自己的腹部好一阵子,就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之犬。 我和千裕约好要再见面,就离开了那里。 在那之后几天,我一直跟踪音川。 工作还蛮简单的,需要一点胆子就是了。反正我早就知道音川住在哪里,在我的地盘池袋,每条小巷子我都熟得很,了如指掌。而且他的生活形态也很固定,因为没有工作,每天都依循同样的规则度过。 吃过早饭后,他会早上十一点左右出门(直到傍晚回来吃晚饭之前,他不会再吃任何东西)。由于身上没钱,他就只是不断在池袋的街上闲晃而已。他会在便利商店站着翻阅求职杂志,然后到电玩游乐场看看别人玩游戏,再跑到p"arco或西武百货里乱逛。再来就是到太阳城的阳台坐着,或是到amlu去摸摸丰田的新车,再不然就是去东急hands看看开派对用的布置品。 还真像十五到十九岁那段时期的我,既没钱,也无事可做 ,每天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活着。说起来很蠢,但对于这只悲哀的野兽,我竟然不知不觉产生了共鸣。 我一定要努力维持平常心,不能特别同情他。 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可以把音川从野兽变回人类,再把他和四人组切割开来,而且还要能平复千裕与她哥哥愤愤不平的情绪才行。真像最高难度的体操竞技动作啊。可恶,我又不是判决之神。 傍晚回去看店时,我放了贝多芬第四交响曲来听。这固然无法让我想出任何点子,但是当贝多芬的音乐洋溢在我们这间感觉不是很干净的水果行时,我竟然觉得一分一秒都很充实,真的很不可思议。 结束跟踪后的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在自己的房间打给千裕。我把窗户打开,西一番街的霓虹灯照得天花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 “喂……” 是千裕有些迟疑的声音。 “今天我又去跟踪他了。” “辛苦你了。” 窗外的风虽有排放废气的臭味,吹起来确实还蛮柔和的。 “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完全没进展。这样吧,可不可以让我去见你哥哥,聊一聊?” “为什么?” “我虽然知道你的想法,却不知道你哥是怎么想的。而且,如果我是你哥,一旦知道你瞒着他私下行动,也一定会很不开心的。” 干裕沉默了好一阵子。听得见夜晚街上的声音,但究竟是手机那头传来的,或是我房间窗外传来的,我也分不清楚。 “好吧。我就说阿诚哥是我朋友,把你介绍给我哥认识吧。但是拜托千万别聊到那只野兽的事。” “为什么?” “我哥还不知道音川已经回到这里。一旦他知道了,我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好是我先发现音川回来了。” “这样啊……” 无言以对。千裕装出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吧,这星期六请你来我家玩。我就说你是我的新男友好啰。” 我开玩笑说: “不穿西装打领带,没关系吗?” “别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是比较好吗?就这样啰。” 她二话不说就抛开了穿西服的我,结束通话,千裕根本不知道打领带的我有多帅,真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我穿着午夜蓝的西装与白衬衫,造访位于平和通的大厦。从外观看得出来是一栋建龄已逾二十年的大厦,阳台贴着全蓝的磁砖,成为每一户最醒目的地方,让我产生微妙的似曾相识感。 在三楼走出电梯后,我在不锈钢门前站定。我拉好衬衫领子,把白玫瑰(不过也只有区区五枝而已,因为实在太贵了)举到胸口的地方,按了门铃。传来啪嗒啪嗒跑过走廊的声音,门开了。 开门的千裕穿的是牛仔裤与连帽外套。看到我的装扮,她瞠目结舌。 这件可是在西武百货的意大利名牌杰尼亚z(ermenegildo zegna)订做的超高档西装,不过钱不是我付的就是了。这样的我看起来不像“池袋的阿诚",比较像是“米兰的阿诚”。 “感谢赏光莅临寒舍。” 千裕身后站着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男生。这就是她的哥哥阿司吧。 他不断说着“请进”,带我进入家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到一半时,我已经闻到美食的味道了。阿司的脚确实一拐一拐的,因为右脚前端往外侧开。千裕在我背后开朗地说: “一听到阿诚哥要来,我哥已经在厨房忙了三小时了。” 大蒜与橄榄油的气味。干裕叫我别吃饭直接来,这时我的肚子叫了。 “来,请坐。” 我在乡村风格的餐桌椅坐下。他们家给人很静的感觉,却带有一种微妙的寂寥感。为了准备料理,阿司又跑到厨房去了。我小声对千裕说: “令尊、令堂或其他家人呢?” 干裕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我爸和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出车祸死了。我们也是差不多到这三年,生活才过得像样一点。” “这样呀。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哥之所以开始喜欢做料理,也是为了想让我吃点好吃的。因为料理我可是一窍不通呢。” 这时候,穿着白色围裙的阿司捧着一个大盘子走了出来。 “你们两个在偷偷摸摸讲什么啊。阿诚,赶快来吃。” 失去双亲的兄妹与没有爸爸的我,就这样展开了三个人的豪华午餐。 阿司做的前菜拼盘堪称专业级的。他拿着开瓶器打开白酒,白衬衫的短衣领醒目地立了起来。 “这瓶白酒虽然不是太贵,但是带有果香,相当好喝。是1999年nghe arneis。” 阿司把酒倒在我的玻璃杯里,等着我品尝,让我冷汗直流。我只好动员自己仅有的些许知识回答他。 “真的耶,有水果的气味,入喉后稍微有一种野草的苦味。” 阿司向我露出“及格了”的笑容。 “没错,这正是这种白酒的特色唷,十分天然。来,赶快吃吧!” 在有双臂合抱那么大的盘子里,装满四种不同的前菜。 “意大利菜并非特别高级的料理,阿诚你还年轻,就多吃一点吧。” 接着阿司开始为我说明各道菜色。有烤南瓜、韩国蓟和小蕃茄拌起司、生火腿与柿干的色拉,以及搭配鲤鱼酱与芝麻菜酱的鲈鱼意式生鱼片。解说完毕时,我已经一个人解决掉整盘前菜的一半了。 “平常只有千裕在,但看到你食欲这么好,真教我忍不住又跃跃欲试了。我再去弄个意大利面吧。” 阿司一拐一拐地走向厨房。我用阿司也听得到的大音量向千裕说: “你哥哥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千裕的脸沉了下来。 “可是,他开店的梦想已经破灭了。” “调理师的工作必须一直站着,但是我哥因为那个事件的影响,没有办法连站三个小时以上。他的膝盖整个碎了,现在里头都还装着钛丝。” 我把带点焦味的烤南瓜送进口中,烤得真是恰到好处,嘴里残留的盐味让我感到难受。不难理解干裕为什么想复仇了,开一家意大利餐厅恐怕不只是哥哥的梦想而已,千裕应该也是为此而拼命工作赚钱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音川被揍得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为什么世上不幸的人们,要这样去破坏彼此的梦想呢? 阿司做的是采用新鲜罗勒与蛤蜊的意大利面,主餐则是烤小羊排。我用牙齿把小根肋骨上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结束了这一餐。那种饱足的感觉,已经超过危险界限了。 饭后,我们一面喝着咖啡机冲泡的浓缩咖啡,一面聊天。我单刀直入问阿司: “关于你的脚,我听千裕讲了。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阿司的表情沉了下来。或许从我进门到现在,他都只是在扮演“兄代父母职”、招待妹妹男友的理想角色而已。 “是啊。因为这样,我只好辞掉店里的工作。医生也说,疼痛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吧。” 看来已经有点醉了的千裕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 “如果走在路上又碰到那个男的,你会怎么办?" 阿司看着残留在小咖啡杯杯底那有如泥水般的咖啡,好一会儿没有讲话。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很想杀了他,就算为此入狱也无妨。但后来我觉得,如果自己做出这种事,在这个社会上其实和自杀没什么差别。” 我也不知道。千裕说: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一个夺去别人一生梦想的家伙,竟然只在少年辅育院关一下就可以出来,真是太奇怪了!" 就在那个时候,阿司缓缓开口: “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我的心情或许多少会有所改变吧。” 千裕和我几乎同时回话: “为什么?” “对于犯罪的人,我们常会觉得‘做出那种事,根本不是人!’,对吧。没错,这种无药可救的野兽确实存在,却不是每个犯罪者都是如此。如果通过交谈,我能发现袭击我的那个人并非无法理解的野兽,还算是个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恨意会有所不同。” 讲完这番话,阿司喝掉最后一口浓缩咖啡。 “沉在杯底的砂糖出乎意料地好喝。或许是我太天真了,我总觉得,不把对方当人看、让自己继续这样又怕他又恨他的话,对于自己的心理也有害。虽然当不了厨师,但我一定还有别的事能做。我不希望自己老是受困于怨恨之中。虽然还会恨他,但我希望能克服这种恨意向前走。” 这时我才领教到,什么样的人真的值得敬佩。面对野兽时,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像是个人呢?是为了报仇拿棍子揍对方,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交谈?事实上,这样的选择也是一条很细的界线,可以区分出你到底也是只野兽或是人类。我看着阿司的眼睛说: “我知道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乐于协助。” 次周星期二晚上十点过后,千裕再次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还在看店,而且是生意即将达到最高峰的时候。酒醉的客人掏钱都很大方。 “阿诚哥。" 乍听之下很像是惨叫。夜风在手机的那头呼呼吹着。 “你从哪里打给我的?” “家里。我现在在阳台上。我哥变得有点不太对劲。” 我请那位想买两包章姬草莓的醉客等一下,他在嘴里念念有词地抱怨起来。从那天阿司给我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他的“不太对劲"会是什么样子,毕竟去他家做客时,我是那样打从心底佩服他。 “怎么个不太对劲法?” “他一回家就开始磨菜刀,一直到现在。他把家里所有菜刀都排出来,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磨菜刀。我是从厨房外面听到的,我哥一直在说‘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 这下连我也想要惨叫了。 “他碰到音川了吗?” “这点我不敢断定,但恐怕正是如此。" 再怎么令人敬佩的人,情绪还是会有不稳定的时候。阿司原本很想克服那股恨意,但或许是因为看到音川本人,变得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看来时间很紧迫了。” “你打算怎么做,阿诚哥?” “之前你哥曾经提到,再碰到对方时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对吧?” “你是指‘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交谈’吗?这种事根本做不到吧!” 到底做不做得到,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明天我会试着展开行动与音川接触。” “但你要怎么让他和我哥见面呢?对方已经为此偿罪了,根本不可能硬要他听你的吧?” “别担心,我有办法。” 我挂掉电话。这时我的表情恐怕很狰狞吧,醉客极其低姿态地把一包草莓与千元大钞递给我。 星期三早上十一点,我站在音川住的公寓前面等他。他还是一如往常穿着那件脏牛仔裤,弓着背走过提早绽放染井吉野樱的街道。他在平和通右转拐入常盘通,然后再拐入剧场通。接着他穿过西口五岔路,朝着新绿初萌的西口公园走去。他一副无力的样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坐下。 冬天时显得比较畏缩的鸽子,现在为了找吃的又跑来了。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温咖啡,朝他坐的长椅走去。我都站在他眼前了,他的头还是抬也不抬。我把腰往他身边弯下,把罐装咖啡放在他旁边,然后面对着他说: “你就是音川荣治没错吧。我叫真岛诚。” 听到我的名字,他的脸色略微变了一下。连这样的小鬼都认识我了啊,或许我是个仅限于池袋当地的偶像也说不定。音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咖啡。 “喝吧,我一个人喝不了两罐。” 他以脏脏的指甲勾起拉环,喝了一口。日本的罐装咖啡真是甜得可以。没记错的话是加了六颗方糖那么甜。 “有人请我一直跟踪你。你被高中时代的坏朋友威胁的事,我也看到了唷。在p"parco前面那里。” 音川的身体—僵。 “他们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向你勒索?” 音川吓得全身发抖,终于开口讲话: “是这样没错,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天就是必须给钱的日子……” 音量不大的沙哑声。那是让人感觉不到他还活着的一种声响。我以挺他的口吻说: “要不要今天就把和那些家伙之间的痛苦关系一刀两断?反正你身上也没钱对吧。” 他那张黑黑的脸亮了起来。 “我也很想啊,但是要怎么……" 我从连帽外套口袋拿出蓝色的印花头巾,放在音川那条牛仔裤膝上。 “只要我一通电话,g少年就会收你为成员。所有住在池袋的小鬼,都不会笨到去危胁g少年的成员吧。” 关于少年a,b,c,d,我也做了不少调查。他们只是一般混混而已,既没有组织撑腰,彼此之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强烈的羁绊。音川仿佛找到了通往自由的护照,双手紧抓着蓝色印花头巾。 “不过,把你介绍给g少年之前,希望你和我的委托人见个面。如果你不答应,加入g少年的事就作罢。怎么样,心动了吗?话说在前头,不要把和我的委托人见面当成太轻松容易的事。” 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的情感像波浪一样动摇着,那是对于突然现身的救世主所抱持的疑问。但他若是今天就必须和那些人见面,应该也别无选择了。他软弱地点了头。我一面拿出手机一面说: “请你给我明确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要我和谁见面,但我愿意一试。请你救救我。” 我向他露出安心的微笑,拨了第一通电话——池袋街头的国王,安藤崇。我已经事先告诉他这件事了。崇仔的声音又冷又刺,就像到了春天还未融化的山顶积雪一样。 “哪位?” “契约成立了。为防万一,派两个人过来吧。我在西口公园这里。”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崇仔开始窃笑起来。 “地点我已经知道了,圆形舞台旁的长椅对吧?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我现在就派两个手脚利落的过去,我也会过去关心一下状况。” 崇仔竟然也要出动,有点像是小孩子吵架竟要劳驾最高法院的法官来处理一样。我慌张地说: “你没必要露面吧?这样子事情会变复杂。” 这时,我看到崇仔在圆形广场的另一侧讲着手机。他穿着全白的休闲皮外套与意大利军迷彩裤,两侧各站着一身黑,只有头上包着蓝色印花头巾的男子。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说: “我想看看你会如何处理这次的事情。平常我在池袋也经常处理小鬼们的纠纷,或许阿诚的做法可以当做参考。” 我只好投降,等着带了两个保镖的国王穿过圆形广场前来。 崇仔一站到音川面前,音川就自然而然立正站好,和看到我时的反应截然不同。也罢,和崇仔有关的可怕传说比较多,这也难怪。 崇仔一直盯着他看,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这家伙就是音川吗?” 我回答:“对。” “我听阿诚讲了。现在开始你就是g少年的成员,如果有谁再威胁你,就报出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变成全体g少年的共同敌人。” 崇仔没有再说什么。音川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国王冷冷地说: “听懂的话,就给我回答。" “是,知道了。” 音川保持立正姿势回话,只差没跪下来亲吻崇仔那双绑带战斗靴了。我拿起手机,拨了第二通电话。我对干裕说“现在要过去”之后就挂掉了。我向崇仔说: “我可要先声明,我的做法可能当不了你在处理纠纷时的参考。你到底想干吗?” 国王事不关己地说: “那就让我看看阿诚的本领吧。带我去那家店。” 咖啡厅的名字是“sr”,来自太阳的恩惠。店长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士,我在写街头杂志专栏时去过好几次,和她交情还不错。这家店位于西池袋三丁目,离西口公园只有区区两百公尺。 崇仔、两名保镖和我四个人像在护送音川一样,围着他往那家店走去。sr是一栋小木屋,和西池袋公园隔着一条小路。门窗都是木制的,散发出木头的气味。 我一开门,绑着发髻的老板就露出笑容。一楼有几个客人,几乎都是年轻女士。 “欢迎光临,阿诚哥。他们已经在二楼等了。” “不好意思,作出这么自私的要求。麻烦给我们一人一杯热咖啡。待会儿我们讲话的声音可能会有点大,请不用管我们没关系。” 我们顺着一楼内侧的楼梯往上爬。二楼是晚上才营业的酒吧,附包厢,这次我们整个都包下来了。我拉开颇有重量的木制落地窗,正面有扇大窗户,看得到樱花在公园的初萌新绿之中含蓄地开着。房间正中央的桌子旁,坐着干裕与阿司两个人。我对着楼梯的方向说: “你们等一等。” 我走进包厢。露出不解神情的阿司说: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千裕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说有人要和我见面。” 应该没必要再隐瞒了吧。我看着阿司开朗的双眼说: “上回到你家作客时,你曾经这样说过对吧?‘若能和他面对面看着彼此好好交谈,心情或许不会再只有憎恨而已。’千裕原本希望我袭击音川荣治,但我没有出手造成另一个人受伤,而是选择赌在你那番话之上。我们会确保你们不受打扰,所以请你尽情看着对方的双眼讲出你想讲的话。” 我朝着楼梯出声喊道: “过来吧。” 音川最先进入这间木制包厢。他似乎微微在颤抖,看到阿司后,他好像仍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我对音川说: “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他就是被你痛殴、踹碎膝盖、抢走财物的被害人。” 一听到这些话,他整个人如坐针毡,视线一直停在自己的脚尖。他以爬行般的慢速前进,在阿司正对面的位子坐下。我也变得焦躁起来。 “怎么了,荣治,好好看着这个被你袭击的人,这是你能否加入g少年的考试。无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试着全部展示给他看吧。当时你干的那件事……” 阿司举手制止我。他平静的声音里,带有即将爆发的愤怒。 “为什么要袭击我?你到底为了什么需要那笔钱?都已经把我打倒了,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踹我膝盖?你知道你害我必须辞去自己梦想的调理师工作吗?” 音川看向我,像是在求我帮他一样。接着他又向看崇仔,以及那两个保镖。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之后,音川总算开口了。 “真对不起。当时我是随便在路上找一个人袭击的。从国中开始,我一直被同一批人欺负,那天就是缴钱给他们的前一天。他们说如果不弄个五千元来的话,就要带我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痛殴一顿。我好怕他们,对不起。” 音川似乎无法正视阿司的脸。我看向窗户外面,长出新芽的绿树迎风摇曳,完全不在乎人类之间有什么争执。他们已经开始交谈,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做什么了。阿司的声音有点大: “开什么玩笑!只因为自己很可怜,就可以攻击别人吗?现在又把过错全推给别人?” 音川的眼睛在天然木材制成的桌面上飘来飘去,像是要在桌面的纹理寻找答案。 “我受到同学欺负是真的。十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后来就和我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小学五年级时,我就开始受欺负。” 音川的声音小到像是快要消失一样。我轻声问道: “他们怎样欺负你?” 音川首度抬起双眼。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司。我发现他的眼眶已经红红的了。 “他们说我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说我是穿脏衬衫的家伙……” 咖啡店二楼的包厢寂静无声。千裕还是勇敢地开口说: “那又怎样?我们家更惨。我爸妈在我十一岁时都出车祸死了,后来我们就变成亲戚间踢来踢去的皮球。” 千裕也哭了起来。 “你到底懂什么?和你一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一直到处转校。每进一所新学校,同学就会发现我没有父母。但我可没有认输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千裕在桌面上紧握双拳说: “因为每个星期日,我都可以和哥哥见面,他总是会做简单的料理给我吃,荷包蛋、炒香肠、泡面。这样我就很满足了。我们兄妹俩有个梦想,就是要一起存钱,哪天一起开间店,开一间任何伤心难过的人来吃,都能笑着离去的好店。你却夺走了这个梦想。” 阿司似乎听到一半就忍不住了,跟着鼻酸起来。音川似乎不是很了解千裕那番话的意思。我以尽可能不带情感的声音说: “荣治,由于你踹烂了他的膝盖,阿司现在不拄拐杖就无法走路,也没办法长时间站立,所以必须向原本服务的餐厅辞职。” 我看向崇仔。他靠在大窗户旁,事不关己地看着窗外。那件白色休闲皮外套以初萌新绿为背景,显得格外好看。音川看到靠在桌旁的金属拐杖,总算了解自己为对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光是知道被害人“重伤”,不会知道是怎样的重伤法。要让他打从心底理解这件事,就需要故事的辅助。短短一瞬间,他夺走了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人的梦想。音川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右膝。一年前,他用自己的右脚做过什么事呢?这时他全身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会这样,那是我第一次对人施加暴力。殴打阿司先生后,我很怕他会反击,所以死命地猛踩他。在少年辅育院听到他过了三个月才痊愈,我才想起自己当时的害怕。真对不起,等我找到工作,我一定会尽可能赔偿你。” 音川的身体仍然不断微微颤抖。即便如此,千裕对他的批判仍未停歇。 “少骗人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离开少年辅育院后,你就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根本没有想要工作的意思。你根本只是整天泡在电玩游乐场而已嘛,根本是社会败类!” “不是的,不是你讲的那样。” 头始终低垂的音川首度反击。但他看向千裕的视线马上又落回桌面。 “过去的经历让我受了伤,我总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也没办法和别人交谈。在外面和别人讲话,比在少年辅育院和人讲话困难得多。回到这个世界后,我想做什么事都有高高的障碍挡着,我真的很想跨越它。” 这次换阿司静静地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难不成你想再犯案,被 关进成人监狱吗?” 音川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无论我到哪里,都会有人欺负我。在长野的少年辅育院时也一样惨,那儿不但监视严厉,每个进去的少年彼此也是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欺负。” 我想起吉冈讲过的话——坏孩子丢进少年辅育院后,都会被打成平平的一块才放出来。此时,崇仔冰一般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人会同情你,你的罪也不会消失,阿司的脚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这些事,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不愧是国王,短短一句话就这么有力。音川吠叫般地大声回答: “清楚!" “了解这些既成事实后,你自己想想今后能做什么。我给你充分的时间思考,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都愿意等你的答案。” 池袋的孩子王果然厉害,真的很不可思议。接下来那段时间过得相当稠密,是有如蜂蜜滴落般的二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荣治眼里一直噙着泪,额头与脖子流着汗,正襟危坐地在椅子上思考。 但房里最先开口的却是阿司。这位被害人以沙哑到不能再沙哑的声音说: “以前我一直在想像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你是个黑影,有时候你露出野兽般愤怒的表情,有时候你又像我刚看过的电影里的反派。我一直相信,惟有野兽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但刚才你走进房里的瞬间,我明白了,你也和我一样,都是人类。你也和我一样会害怕,会感到后悔;你也和我一样有着梦想,希望能有人打从心底理解自己。你不是只野兽,而 是人类。” 话还没讲完,音川已经抑制不住,发出像是吠叫一样的声音哭了起来。阿司把手伸进夹克内袋。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所以准备了这样东西。" 他拿出一把木柄小刀,是用来细切蔬果的那种,似乎磨得很利,而且闪闪发亮,像是樱花季空中时阴时亮的那种感觉。阿司对我投以沉稳的眼神。 “我也住在池袋,好歹也听过麻烦终结者的鼎鼎大名。有你称赞我的料理技术,我真的很开心,阿诚兄。” 阿司把刀子摆在桌子中央,看着哭泣的音川。 “我想你的罪应该是不会消失的,但我愿意把你当成人类来原谅。” 千裕一个人大叫: “这样真的好吗?哥!” 阿司露出坚毅的笑容,把手伸到桌上。我想起曾在格斗技的比赛转播听过“地球上最强”之类的可笑描述,不禁笑了出来。格斗技里的“最强”其实浅薄得很,因为真正厉害的,是此刻看到的“地球上最强”的笑容啊。阿司以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没关系。如果一直恨他的话,我的明天也不会开始的。我们握手言和吧!” 音川一面吸着鼻子,一面伸出手来。孩子王笑着看向竭力强忍泪水的我,想必这又会成为他拿来损我的好题材吧。但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因为,下一瞬间,跪在地上的音川低头去握阿司的手,这是我今年春天看到的最佳场面。初萌新绿与樱花仍在窗外摇曳着。过去撕裂的心,还是可能有修复的一天。 正如春天仍会再来一样,我们的心也具有自然的治愈力,可以修复自己所受的伤。如果人类缺少这样的治愈力,我想就没有人还会想要带着“心”这种不方便的东西过一辈子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后话了。 后来,音川带着痛哭之后尚余泪痕的脸,前往p"parco。当然是在崇仔与两名保镖的护卫下。我没有跟过去,因此没能看到那四个男孩的脸色如何变得铁青。 根据音川的描述,那一刻他真是如释重负。这也难怪,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一直遭受那些人威胁。他说崇仔指着他对那群人说道: “这位音川荣治从今天起就是g少年的一员了,禁止你们靠近他或和他讲话。” 真厉害的行政命令。那群人开始发抖,答应了崇仔。在池袋这里,g少年的势力是绝对的。只要音川待在池袋,他们绝对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十天后的周末,千裕又找我到她家去。这次没必要再冒充她男友了,也不必带花或穿西装。无花可收固然让千裕表示有些遗憾,但她却完全没提到想再看我穿一次西装。 享用过阿司精心制作的大餐后,到了喝茶时间。此时阿司说: “虽然无法开一间自己的店,但我想到了别的好主意。” 出自阿司的想法,毫无疑问一定带有某种魅力。就在这么想的时候,阿司在桌上摊开速写簿,上头画着一幅中型巴士的草图。 “这辆是千裕和我的意大利面巴士,午餐时间我们会开出去卖,菜单只有前菜与意大利面。这样的话,即使我只能站三个小时,应该也可以勉强撑下去。” 巴士旁边画着一个似乎在哪里看过的男子,不是阿司也不是我。他有一头立起来的金色短发,是音川。 “这个是……” 阿司有点难为情地说: “从那之后我和他又聊了好几次。不瞒你说,以前我经常会做关于那次事件的噩梦,深受其苦。但自从那天和荣治在咖啡店碰面后,噩梦就完全消失了。我还和他去喝过一次酒,他一面哭,一面说要代替我的右脚。” 千裕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 “我劝我哥不要这样做,但他就是这么固执。” 我看着这位未来大厨的双眼。那是与初次见面时一样明亮的双眼。 “荣治也住在池袋,所以不逃避他、找他说话是最好的。真的很谢谢阿诚你。” 我看着速写簿上以彩色铅笔描绘的七彩巴士,似乎已经闻得到阵阵飘散的大蒜与橄榄油气味了。 “这种快餐巴士一旦出现在街头,我一定会经常光顾的。你的意大利面真是太棒了!” 不过我没有告诉阿司,那天他在咖啡店与音川碰面时所展露的笑容更棒。他不把音川当成野兽而是当人来看,并且与音川握手,当时的表情实在绝佳。我沉默地把手伸到餐桌上。就像那天下午在咖啡店一样,阿司用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大概是疯了吧?握着男生的手,竟然能这么感动。 我想一定是因为春天到了。生物天生无法违反季节而生存。无论是满开的樱花,绕着花枝飞翔的小鸟,或是我真岛诚和你,一定也都是如此。 站前无照托儿所 你难道不觉得,如果看得见别人的欲望,事情会变得很简单吗? 位于人类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现在假设原本只有自己知道、不向任何人说的欲望,会显示于当事人额头的小型屏幕上;假设液晶屏幕的大小和手机差不多,算它两英寸左右好了,只要面板够精细、性能够好,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池袋西武百货贩卖高级品的六楼,走道是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年逾五十、有钱的老头,和年轻的酒店小姐手勾着手走在一起。老头额头上的屏幕,显示酒店小姐快要爆开的f罩杯胸部,是紫色的蕾丝胸罩、进口货,乳沟的深度足以把头埋在里面窒息而亡。酒店小姐额头的屏幕,显示闪耀着光芒的奢华粉红金表,是镶有碎钻的卡地亚新款手表。在高级品牌专柜接待顾客、表情平静的美丽店员,额头上的屏幕显示着散发热气的天井,是八楼美食街天一餐厅的上等天井。她应该是因为快要打烊,肚子饿了吧。 就像这样,三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的需求是什么。如果整个世界都如此,那么无论你想要的是镶钻手表、大胸部,还是各式各样的井饭,就没有必要感到难为情了吧。这三样东西的任何一样,都是极其正当的欲望。老头以金卡支付手表费用后,酒店小姐额头上的屏幕瞬间就变成爱玛仕的鳄鱼纹柏金包了。如果这是喜剧片的一幕,应该还蛮有趣的。 然而,在这种一切都摊在阳光下的世界里,如果你拥有的是禁忌的欲望,该怎么办?这些欲望光是显示在额头的屏幕上,就可能被当成是犯罪,像是想要砍断某人的手脚,或是希望某人遇刺、被枪杀、被勒死。或者是五岁男孩像桃子一样长着胎毛的浑圆臀部,或是偷来的印有动画角色图案的幼儿内裤组之类的画面。这些都是具冲击性的禁忌画面。这样一来,你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在池袋街头吗?你额头上的屏幕,都已经明确显示“我是萝莉控”了。 今年从梅雨季到夏天,我一直在认真思考,如果真有这样的屏幕该多好。 因为,这样子我们就可以知道,哪些大人看起来西装笔挺,私底下其实是恶名昭彰的恋童癖患者了。这次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小男孩以及身体已是大人、内心却还是小男孩的男子们。 坦白说,我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萝莉控。因为每个人投以欲望的对象是什么,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坏心眼的神或是某种力量像在射飞镖一样所决定的。黑色飞镖如果没射中,我甚至可能会是个男同性恋兼超级性虐待狂,同时又是个偏爱呕吐物、排泄物的恋童癖患者。 池袋梅雨季的天空有多少雨滴,欲望的组合就有多少种。 两者的数量都是无限大。 梅雨季虽已进入后半期,我却仍然感到相当厌烦。始终是大雨、小雨、毛毛雨在循环。厚厚的云层盖住整个池袋天空,不但每天都很闷热, 我们水果行里的水果,也很快就会发霉。丰香草莓等货品才刚从市场进货,一翻过来看,塑料包装却整片都是白色的霉菌。这种温室栽培的东西,都比较不抗霉菌。 这时候的池袋不光是不景气而已,还很和平。没有被色狼袭击而大叫的美女,也没有被抢走所有财产、被人丢在路边的老人。但也因为太过平静,负责照看水果行的型男麻烦终结者,完全没有出场机会。 不过,东京果然还是不错。由于住了这么多的人,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东京的某个角落一定又会有没大脑的人再度惹事。正适合打发无聊时光。 下着雨的晚上十一点,就连池袋站前也看不到几个人,只有霓虹灯与红绿灯朦胧地映在雨天的路上。就在我准备打烊,正要把人行道上的纸箱收进店里时,一双洁白无瑕的皮鞋映入眼帘。是一双crockett&jone。的白色压花懒人鞋。西一番街这儿只有一个家伙会这么烧包。我头也不抬地说: “没打个电话就突然跑来,真少见啊,崇仔。” “嗯,我也是突然被叫出来的。” 居然有人能够突然把池袋的地下国王安藤崇给叫出来,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抬起头看他。这家伙和我不同,是货真价实的型男。光靠眼神,眼前的年轻女子就会不支倒地。他的眼神拥有链锯般的威力。白色牛仔裤搭配胸口敞开的白色卡布里麻质衬衫,隔着衣服看得见乳头,就像刚从旅游胜地回来的电影明星一样。我腰部用力,抬起装着堆了两层美国契基塔(chiquita)香蕉的纸箱。在构图上我俩很像是要掩人耳目的明星与帮他提行李的小弟,但这就是我的工作,没办法。 “能马上叫得动你,应该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是羽泽组还是京极会?” 我把香蕉搬进店里,又走了出来。他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 “如果是那种职业人士要找我,下雨天我是不理会的。白裤子一下就弄脏了。找我的是g少年。” 我摘下一根装在篮子里的香蕉,往崇仔胸前丢去。他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像闪电一样抽了出来,抓住飞过去的香蕉。我也拿了一根自己吃。 “但你不就是现任国王吗?你上面应该没有人了吧?” 崇仔盯着那根浮现茶色斑点的菲律宾产香蕉,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国王这位子也会代代相传啊,我必须好好对待已经引退的历任国王才行。如果在我这代养成不照顾他们的坏习惯,哪天等我退位可就不妙了。” 我剥开香蕉皮,向崇仔点头。还那么绿的香蕉,大家竟然都吃得下去。香蕉明明应该等到表皮失去水分、有点干时再吃,才是最好的。我大刺刺吃着香蕉说: “那么,找你的是前一任国王吗?” “没错。喂,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没教养啊?" 崇仔抓着香蕉,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 “大家都这么说呢,主人。您在享用香蕉的时候,是不是都得拿刀叉才行呢?” 我模仿电影里那种美国南方奴隶的配音腔调。崇仔露齿笑道: “你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啦,我很高兴。拉上铁卷门后,就跟我一起去吧。是真治哥紧急找我。” “遵命,遵命,长官。我知道了,主人。” 我这无知的黑手关了店门、向老妈报告会晚点回来后,就和崇仔步入夜晚的街头。我闻到某种麻烦的气味。虽然雨水让湿度达到百分之百,但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一走倒也不错。可惜有个问题——和国王走在一起,老是会有迎面而来的小鬼向他敬礼。烦死人了。 在等红绿灯时,崇仔告诉我关于前一任国王的事。他叫菅沼真治,到五年前左右,都还是池袋g少年的国王。我对这个人完全不熟。 “他的人望或许比我还好。真治哥靠的不是拳头,而是靠这里在带领了家。不过当时g少年的人数还很少啦,团队也给人一种很居家的自在感。” 崇仔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胸口。他的伞是细细的银柄,似乎是正牌的925纯银。我的伞只是三百元的中国制塑料伞。 “你那把伞到底多少钱啊?” “喂,不是在讲前一任国王的事吗?这是伦敦的伞店手工制的。偷偷跟你说,一把要价十五万元。真治哥他……”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 “最近无论翻阅哪一本男性杂志,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一双鞋要十万元,一件夹克要二十万元,一只手表要一百万元。每次我都不可思议地觉得,‘这么贵,鬼才会买!’不过你这种人似乎就是会买。” 我这么感叹之后,崇仔突然在雨天的人行道上把黑色大伞递给我。 “我拿它和你的塑料伞交换吧。真治哥应该没什么钱,这把伞就当成这次 请你帮庀的报酬,收下吧。” 崇仔露出认真的表情笑道: “也当成好吃香蕉的谢礼。反正我本来就很讨厌在雨天撑伞走路,看起来太蠢了。 因此我们两人交换了雨伞。即使撑的是塑料伞,国王还是国王,看起来仍然像个电影明星。至于我,只是一个撑着高价雨伞的黑手。过了斑马线后,崇仔以下巴向前方比了比。 “真治哥就在那栋大楼里,至于是哪一层,你猜猜看。” 我抬头看着位于站前圆环旁有多个商家进驻的古老大楼。 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高利贷,三楼是色情按摩,四楼又是高利贷,五到七楼是正流行的站前英语会话补习班,最高层八楼的窗户上有大大的字样写着“池袋kids garden”。 前g少年的工作地点?我读着二楼与四楼的电光招牌。 “不是‘loans富土山’就是‘ambitious’。如果都不是,就是那家叫‘飞天女孩’的色情按摩。” “很遗憾,是kids garden。” “那个不是帮小朋友准备考试的补习班吗?” 我经常走过那栋大楼前面,所以听过店名。那层楼一直到半夜灯都亮着。 “不是。上楼的时候要安静一点。那里是无照托儿所,园长是真治哥。走吧。” 于是我们两人走进带有尿臊味的老旧电梯,摇摇晃晃上了八楼后,我们走了出去。眼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白板,四周贴着色纸做成的花,很像一个画框,正中央以粉红色马克笔写着“欢迎光临!池袋kids garden"的字样。 打开右手边的白色防火门后,崇仔低声说: “晚安,真治哥,你在吗?我带他来了。” 我跟在崇仔后面走了进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铺着地毯的宽广空间摊着两排棉被,沉睡中的小朋友们随心所欲展现各种睡姿。室内的目光灯开得亮亮的。从里头走出来的男子看到我们,点头致意。 “噢,真是不好意思啊,崇仔。” 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留着性格的胡须,身穿牛仔裤与印有托儿所logo的黑色t恤。他把拖鞋放到我们跟前。 “进来吧,我们到那边谈。” 我们穿过两排棉被,往窗边移动。有几个保姆穿插着躺在孩子们之间,或许是为了照顾睡相差的孩子吧。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却还有小朋友不睡。 真治、崇仔和我在摆放于窗边的木制长椅上坐下。前一任国王对我说: “你就是真岛诚吗?我听过许多你的传说。真不好意思,突然找你来。” 他一直以浑圆的眼睛凝视我。与其说他是个无照托儿所的园长,还不如说是某家灵魂乐酒吧的老板。为什么g少年的历任国王都是这种型男呢?如果型男才有王位继承权,我实在要大表不满。 “反正日子很无聊,没有关系。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前任国王与现任国王面面相觑。崇仔淡淡地说: “这个世界充满了变态。在池袋这里,喜欢小孩的男人就像大肠菌一样四处蠕动。” 崇仔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不过老百姓的苦恼往往难以传达到国王耳里,因为消息传上来时,早已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托儿所这里也会为变态所苦吗?” 真治蹙着眉,看了看沉睡中的孩子们。接着,视线转向其中一个体型比别人大一号的男子背影。 “先别讲我们这里,讲讲整个池袋好了。这几年池袋每个地方都曾传出伤害小朋友的性犯罪案件;有的私立小学还装设了学童一走出校门就会自动通报家长的装置;池袋周边的儿童游乐场所每天的巡逻次数也比以前多了一倍。” 警官的工作真是辛苦。要从一群成年男性里找出恋童癖患者,就像要在不打破蛋的状况下分辨是水煮蛋还是生蛋一样困难。每个人的外貌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是欲望会各自投射到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不同对象身上而已。 “池袋的萝莉控状况我已经知道了。但和你们这家托儿所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讲完这番话后,园长放低了音量说: “那边那个是我们这里的见习保姆,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虽然脑筋比较迟钝,却是个打从心底喜欢小孩的男子。” 我似乎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真治连忙说: “不是那种‘喜欢小孩’啦。由于传闻他是萝莉控,有些做父母的开始担心起来。我已经好好和他们沟通过了,但仍有父母不放心。” 混在孩子群之中,那个男的就像一座突出的小山。他穿着和真治一样的黑色t恤,剃了个五分头。 “他叫做系村哲夫。我要委托你帮忙的事,就是证明哲夫是清白的。可以的话,最好以人人都能相信的方法证明。” 我差点就说出“这是什么鬼委托”了,但崇仔以眼神阻止了我。如果要我找出某个坏家伙,我倒可能办到,但要我用人人都能信任的方式证明某人绝对不是萝莉控,这可能吗?我迟疑地说: “如果哲夫有这种传闻出现,应该是有迹可循的吧。你心里有没有谱?” 实在很难选择要用什么口气和前任国王讲话。如果是现任国王,什么玩笑我都敢开。 “有。今年年初开始,池袋西口就不断发生欺负孩童的事件。西池袋公园、上屋敷公园、御岳北公园以及池袋本町公园都发生过,不是小朋友差点被人带走,就是有人想要摸他们的身体。这种事件发生最频繁的地点是丸井百货后方的西池袋公园,那里现在每天有警官巡逻四次,但每隔几周还是会发生一次类似案件。” 我试着想像住在池袋的变态。如果喜欢成熟女人帮忙排遣寂寞,池袋这里有各种价位、各种服务的色情业者任君挑选,但那个变态却在马路边的公园里专找小朋友开刀。园长继续低声说: “很不巧,哲夫住在靠近西池袋公园的公寓里。一到周末,他都会到公园闲晃。而且因为他喜欢小孩,身材壮硕的他还会去找小朋友玩。巡逻的警察还曾带着哲夫前来,希望我们证明他的身份。” “那问题不就很简单了,叫哲夫不要靠近那座公园就好了。如果他没进入公园,却还是发生这类事件的话,就可以证明犯人不是他了。” 真治微微摇了摇头。 “其他任何事他都愿意听我的,惟独这件事哲夫不愿意。他喜欢平常在这儿照顾小朋友,周末就到公园里自由地和小朋友们玩,他说这是他的生存意义。” 太热心于工作也很让人困扰啊。真治站了起来,朝棉被堆走去,在一个睡到露出肚子的小朋友身上盖了毛巾被。真治又走到哲夫那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哲夫小心不发出声音,悄悄从被子里爬了起来。他露出“一切安好”的笑容,微笑着朝我们这里走来。 “辛苦了。两位是侦探先生与国王大人吧,园长已经告诉我了。” 他一直保持着灿烂的笑容。身为国王的崇仔事不关己地说: “哲夫,你想和谁做爱?“ 他的脸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五分头的额头边缘。哲夫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是不做爱的。虽然我并不是不想做,但没有人要和我做。” 真是坦率的男子。他的性生活和我差不多嘛。我同情地说: “你想做爱的对象,应该不是小朋友吧?” 哲夫依然满脸通红,用力摇头。 “不,不,不是啊。我想和大人做,长得漂亮的大人。” 崇仔与我面面相觑。我倒不一定要漂亮的女人才行,只要那个女人有主见 ,魅力就倍增了。聪明女人都是很性感的。崇仔笑着说: “我也和你一样。他叫阿诚,会帮忙证明你是无辜的,明天起要听他的话。你听好,这是真治园长下达的工作命令,知道了吗?” 身高一米九的哲夫用力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听阿诚哥的吩咐。” 真治走回我们这里。他看着手表说: “这些孩子的妈妈们差不多要来了。你们就当成在参观吧。哲夫,该忙了。” 我也看着手上的g-shock手表,还差十分就是午夜零时了。大部分小朋友都在被子里睡觉。这家托儿所现在开始才是尖峰时间。 午夜参观托儿所。人不管活到几岁,都有新奇的东西可以看。 午夜刚过,第一波人潮到来。 电梯等待区排起了夜晚的蝴蝶行列。刚结束池袋站周边的酒店或俱乐部工作的妈妈们,全都集合过来了。在玄关处和妈妈们打招呼后,园长真治会告诉她们隔天的一些注意事项。有很多琐碎的事项,像是补充尿布、洗睡衣、开生日会等。当然,孩子们当天的状况如何,园长也会一一告诉家长。 在园长与妈妈们交谈时,哲夫会抱起还在梦乡的小朋友,带到妈妈面前。有的小朋友睡眼惺忪,有的则因为突然被吵醒而不高兴地哭了起来。 好像在打仗。把孩子与当天带来的东西交还给酒店小姐后,才算完成一人份的工作。每一对母子的应对时间再快也要四五分钟,所以三十分钟一下就过去了。在点着明亮日光灯的站前托儿所里,这样的事每晚都在上演。养育孩子麻烦到这种地步,难怪会出现“少子化”的现象。 我一直观察着哲夫的行动。如果他真的对小孩有性方面的欲望,应该至少嗅得到一点气息才对,但他却完全没有给我那样的感觉。不过到了第六个孩子的时候,哲夫的眼神稍微变了,眼睛就像是丢进火里的玻璃一样,受热后整个变圆。那是个看起来才三岁左右的瘦小男孩,脸不知为何扁扁的。 “广海,树里小姐来接你回去啰。” 五分头的哲夫轻声叫醒男孩。他轻轻抱着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往玄关走去。正在和真治交谈的,是个穿着黑色露肩薄绸礼服的女人。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个艳丽美人。裙摆如海草般下垂,盖住紧实的大腿。崇仔似乎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对我说: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呀,阿诚?” “不是,这种酒店小姐型的,我最难招架了。” 即便如此,我根本连一次也没去过酒店,因为没钱。 “哎呀——小广海,你精神这么好一—” 广海的妈妈醉了,以高亢的声音讲话。这应该就是对待客人的声音吧。哲夫带过去的那个小男孩,开心地抱住穿着黑色礼服的妈妈。他小小的右手抓住妈妈露出来的肩部,像是在弹十六分音符一样,不断在她细致的肩膀上点呀点的。好奇怪的习惯动作。 “真是谢谢你了,哲夫。” 夜之女伸脚往前,亲了哲夫的脸颊。哲夫的脸又红到脖根去了。 “你看那边。” 我在窗边的长椅上低声说道。广海的样子似乎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崇仔说: “那是家长献上的感谢之吻吗?这种工作还不错嘛。哲夫好像只有对待那个孩子特别不一样。” 我沉默地点点头。老师和保姆也是人,特别喜欢或讨厌某个小朋友是很正常的。那个女人与广海有注意的必要。 从那时起一直到最后一个妈妈带走孩子为止,我都待在托儿所里。过了零时四十五分,午夜的这个楼层已经没有任何小朋友了。哲夫与其他女性保姆一起收拾被子,做些简单的清扫,并为隔天的工作做准备。 我和崇仔一起走到真治那里。园长露出疲倦的神隋说: “如何?无照托儿所的夜晚就像这样,比在街上溜达累得多吧。” 我有同感。有照业者根本不可能代替父母照顾孩子到这么晚吧。延长至午夜过后的托儿服务,政府机构也不可能认可。我钦佩地说: “不过亏您想得到这样的生意呢。” 真治搔了搔头。 “以前我曾经和有孩子的酒店小姐交往过,她经常说没有安心的地方可以代她照顾孩子。一到傍晚,池袋的酒店小姐就多得离谱,所以我想这样应该足够把生意做起来了。” 商业机会到底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没有人知道。 “那个叫广海的小男孩是……” 真治略微摇了摇头。 “他天生有点问题,别看他那么瘦小,其实已经五岁了。” “他的妈妈呢?好像喝得蛮醉的。” “她叫西野树里。在常盘通一家叫做‘红吊袜带’的酒店里,她是第一红牌。也是个为了孩子从事夜间工作的母亲。她经常会喝得太多,这点倒是颇让人担心。” 她到底是纯粹爱喝酒,还是因为工作非得喝到这么醉不可呢?我不知道。将孩子委托给这家无照托儿所照顾的每个母亲,生活似乎都遭遇到某些问题。这一点,大多数生活在池袋社会底层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我和崇仔向园长告辞,先离开托儿所。崇仔搭上前来接他的奔驰rv时说: “这次是与g少年相关的委托,你就自由使用我的手下吧。不过可别用得太招摇啊。” 电动窗户平顺地升了上去,挡住了他那张小白脸。我心想,要到哪天才能有自己的奔驰车呢?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吧。不过我倒有为此特别感到不甘心。 后来我坐在这栋建筑前的栏杆上,等哲夫下班。我很想在雇用他的园长不在的地方稍微和他聊一聊。凌晨一点多,一个壮硕的男子走了出来。 哲夫已经把那件上面印有托儿所logo的黑色制服t恤换掉,改穿其他白t恤了。胸口印着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假面骑士。一注意到坐在雨中的我,哲夫那张疲惫的脸笑了。那是一种解除自身武装、显示“你不是敌人”的笑容。 “阿诚哥,园长还要一阵子才能走喔。” “没关系,我是想找你讲话。方便聊一下吗? ” 哲夫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点点头,站到栏杆前面。 “对了,你为什么会想从事托儿所的工作呢?” 哲夫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外国演员。真是个易懂的人。 “从以前我就一直很喜欢小孩子。我的头脑不好,同年龄的人都不和我玩。我经常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我也没有考取什么执照,没什么公司要用我。但kias garden并不在意这些,真治园长也对我很好。” 所以才找无照托儿所是吗?或许是很适合他的工作。 “假日你都做些什么? ” “我大概都还是待在池袋吧。总觉得其他地方好可怕。” 我拿频频发生的公园孩童骚扰事件问他。 “你经常去西池袋公园吗?” “会啊,会啊,那是离我家最近的公园,从房间窗户往下就看得到,步行只要十秒。” 哲夫开心地说道。我还是完全看不出这个大男孩心中的欲望。给他行动能量的,真的只是单纯因为“喜欢和小朋友玩”吗? “喂,那个叫广海的小男孩,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特别?” 哲夫的脸好像被聚光灯照到一样,整个亮了起来。 “是啊,广海是个很乖的孩子。接下来他应该会过得很辛苦,但我希望他多加油,和我一样。” 我不由得笑了。 “和你一样是吗?” 我向他道了谢,从栏杆上站了 起来。我和哲夫交换手机号码,问了他隔天的预定行程。 “和平常一样,下午三点起会到托儿所,大概忙到凌晨一点结束。” 他的工作是晚止陪伴孩子。与其感叹少子化,不如找一百个地方成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热闹托儿所吧!我目送着渐渐远离站前圆环的哲夫的背影。 翌日是梅雨季的缺口,天空略微放晴,让人觉得闷热。早上十一点过后,我开了店。这种季节生意不会太好,白天市场都会自动公休。大致说来,每逢这种日子老妈的心情都会特别差。我排好水果,和老妈说要出去一下时,她狠狠地瞪着我说: “阿诚,为什么你老是追着别人的屁股跑呢?如果把这种积极态度拿来卖水果,我们家就能像隔壁一样变成大楼了。” 我在脑海中想像在这片小得可怜的土地上,盖了一栋有多个商家进驻的建筑。第一真岛大楼,不过绝对不可能有第二栋。 “盖大楼要干吗?" 老妈露出牙齿有点邪恶地笑着,像一只母狐狸。 “当然是收房租,然后每天玩啊。” “要不要开个托儿所之类的啊? ” 老妈斜眼看着我说: “如果我的孙子要读,是可以考虑开一家。但你应该没有这方面的规划吧? ” “我出门了。” 我慌张地离开位于西一番街的水果行。总觉得再和那女的讲下去,一定会聊到很糟糕的话题上。我还想以独身无小孩的二十岁青年身份多活几年呀。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西池袋公园位于丸井百货后方的西口五岔路角落,是横长型公园。里头种了很多树,地形高低起伏,无法从一头直接看到另一头。我绕着因前一天的雨而呈潮湿状态的公园内部走。除了单杠、秋千、溜滑梯等常见游乐器材外,还有以网子围起来玩球用的广场。这公园一半是儿童的游乐场所,另一半则是给在都市工作的大人们放松用。正当我走下起伏的步道时,听到前方有人叫我。 “阿诚哥——” 我一抬头,看到浓浓绿意的对面有一栋砂色的建筑物。哲夫在三楼窗户向我挥手。 “嘿,你要不要下来一下?” “请等一下,我十秒就到。” 我慢慢数着数字。事实上还不到十秒,哲夫就出现在公园入口处了。 由于已近午餐时间,公园里渐渐出现穿着凉鞋的粉领族,不过这时候几乎看不到什么小孩子,大家应该都还在幼儿园或小学上课。 哲夫确认过手表后,自豪地说: “真的十秒就到吧。你在我家附近做什么呢? ” 我看着道路的那一侧,有台红色的可乐自动贩卖机。 “等我一下。罐装咖啡可以吗? ” 要想一想怎么处理突然跑来的哲夫。要争取时间。原本我只是想先侦察一下传说中这片萝莉控出没的危险地带,倒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我买了两罐小罐咖啡,走回哲夫那儿。我们在潮湿的长椅上坐下,不知所以然地干杯。哲夫似乎相当开心。 “我没什么和我同年龄的朋友,总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朋友,真谢谢你。” 光是在梅雨稍歇之时,一起在公园喝罐装咖啡,就算是朋友?那当朋友也太简单了点。 “那,下次我们再找个好天气一起在这里干杯吧。对了,哲夫为什么假曰也要跑到这个公园呢?” 哲夫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我想和小朋友们玩。” 他的表情和刚才不同,变得比较僵硬,好像在隐瞒什么。我直觉这么想。 “还有别的理由吗?” 他以僵硬的语气说: “没有了。” “是吗?那就好。但哲夫你应该也知道吧,池袋这里一直发生欺负小朋友的案件,这座公园尤其严重。警官应该也会来巡逻吧。” 哲夫点点头,把咖啡罐放在长椅上,弯着手指数道: “早上十一点,下午一点、三点、五点,一共巡逻四次。周末或假日也一样。” 我讶异地看着他。 “你还真清楚哪。” 只要一有人称赞,哲夫就会坦率地开心起来。他一脸“这不算什么”的表情,张大了鼻孔说: “只要每天观察,谁都看得出来。每次出事都是在周末。” 我回答“没错”。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男子假日时经常跑到特别热闹的公园,锁定在那儿玩的孩子。哲夫的脸变得好认真。 “唔,阿诚哥是不是想要把犯人揪出来呢?” 我差点回答他“没有,只要证明你是无辜的就够了,逮捕萝莉控犯人是警察的工作"。但我还是这样回答: “嗯,是啊。” 哲夫伸手握住我。他的手掌又厚又温暖。 “那,我们就有相同的目的了。就是要击溃孩子们的敌人,让孩子们无论何时都能在公园里自由玩耍,没错吧? ” 哲夫似乎老爱讲一些让人很难持反对意见的话。我点了点头。 “那,今天起我就来当侦探先生的徒弟吧。师父,要请你多指教了。” 我怎么突然变成哲夫的师父了啊?我抽离和他相握的那只手说: “我知道了。多多指教。” 我还是第一次收这种身材壮硕的徒弟。虽然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也不会让我感到开心,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收徒弟。 我在西池袋公园与哲夫道别,回家时脑中想的全是公园的配置图。那里的地形那么复参,要去除所有死角就必须派人在五个地方监视。还好这次有g少年任我使唤,真是开心。 我靠在丸井百货的柱子上,拿起手机按下自己记得的那个号码。代接的是个声音像声优一样可爱的女生。我报上名字后,马上就转接给崇仔。 “干吗?那件事有没有进展?" 国王的声音很冷,让人完全摸不着边际。 “可不可以叫刚才那个女的听啊。以后我就向那个女的报告好了。” “噢,她好像是你的粉丝喔,因为阿诚你的传说也不少嘛。” 这是今年以来第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连忙问崇仔: “真的吗?” “骗你的啦。她有个同居的男人。所以,事情如何? ”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送上断头台。我的想法是,暂时就先在周末监视西池袋公园。” 我简要地向崇仔说明所需人数与配置,也提到哲夫的住处离那里超近的。静静听我讲完的国王说: “由他来当你这个大好人的徒弟,真是再适合不过了。阿诚也一起去和小朋友们玩吧!小朋友会比女人适合你唷。” 我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反而认真思考他的提议。我要变成池袋这里的麦田守望者。公园的一侧,深不见底的悬崖张着它的大口,崖底有无数的萝莉控男子正在等着,我和哲夫会出手拯救即将跌落悬崖的孩子们。这故事好像还不错。 那天下午,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行动,我一如往常在家看店。我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cd架上拿出保罗·杜卡斯(paul dukas)的专辑。他的作品《魔法师的弟子》,是根据歌德知名的叙事诗重新创作的音乐交响诗。听起来似乎格调很高,不过这首曲子之所以有名,也是因为迪斯尼动画用了它当配乐。 故事讲的是魔法师的弟子趁师父出门时施展了不够纯熟的魔法,而把整个屋子弄得都是水的幽默情节。曲子听起来也很可爱。不过,我一面看着没有客人的店面,一面想像哲夫趁我不在身边施展黑魔法的样子。他变身为魔人,把小孩子当成洋 芋片一样放进口中,发出细细的骨头碎掉的声音。我还无法完全信任哲夫。他实在太老实了,老实到让我无法相信。 监视公园的第一个星期六,是略微多云的天气。两人一组的g少年与g少女共十人在池袋西口公园集合,从正午到傍晚六点为止的六小时,他们每两小时换一次班进行监视。只要我没看店,也会尽量到公园露面。 崇仔一一向他们握手致意,对他们的辛苦表达欣慰。g少女们都露出“这样子,死了也值得”的表情。这世界真的疯了。最后国王站在圆形广场旁边说: “现场就由这位阿诚担任你们的总指挥,发生任何事,都先向他报告。这次的对象是欺负小朋友的变态,你们要睁大眼睛好好把他揪出来。阿诚,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全体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脸上都写着“这家伙明明不是g少年成员,为什么可以指挥我们”的表情。男的都穿着大两号的l大t恤,以及垂着下缘的宽松牛仔裤;女的则相反,都穿着强调身体曲线、贴身剪裁的衣服或贴身七分裤。脚踝这部位照理说男女是一样的,但女生的脚踝还是比较好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说: “大家看起来不像警察,所以应该还好,但还是请各位低调一点,不要被他察觉。如果让这个萝莉控男子逃走了,这次的任务就付诸流水了。如果确实看到对方企图带走小孩,就先报警再通知我。总之就是不择手段,也可以尽情痛殴他。” g少年的小鬼们只有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睛才亮了起来。如果光是要他们一直坐在椅子上监视别人,实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好,解散!” 国王一声令下,我们各自从不同路线前往西池袋公园。 我安排了几个监视地点:围着网子的游乐区,阶梯上方的广场,设有游乐器材的那个角落很重要,安插两组人马,最后是隔着单线车道对面、位于建筑物二楼的咖啡厅。 g少年与g少女们分别错开时间,若无其事地前往预先设定的地点,一面装成情侣笑着聊天,一面展开监视行动。公园里的时钟刚好十二点。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星期六的公园带有一种悠闲感——附近的大学生在绿色网子里玩着迷你足球赛;星期六也要上班的上班族,午饭吃得比平常还好整以暇;一过中午,住在附近的家庭,也会有父母带着孩子来这儿玩。树木在梅雨季呈现深绿色,看起来实在不像位于都市中心的公园,虽然从剧场通拐进来就到了,却十分安静。在池袋,只要稍微远离车站,就是安静的住宅区,这里的闹区比起新宿或涩谷都小。但是连这么平静的地方,也混进了形同有毒害虫的人。 任何花都会有虫子跟着,也有那种还没开花之前就破坏花蕾的虫子。如果可以一眼看穿谁是正常人类、谁又是有毒害虫,那该多好。阳光从略微多云的空中洒向公园,我一个人想着这样的问题。 同时也感叹,好好一个大男人竟然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欲望。 约摸一小时后,哲夫穿过公园入口走了过来。他四处闲晃,一发现我,就变得像小狗一样加快脚步跑来。负责监视的g少年们,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整个公园陷入紧张。这次监视的对象不只萝莉控男而已,还包括这个壮硕的见习保姆。我坐在没有设置孩童游乐器材的广场边缘,一张附有屋顶的长椅上。哲夫在我旁边坐下说: “要不要再喝罐装咖啡? ” 上次陪他喝咖啡干杯,他似乎还蛮开心的,一直保持微笑。这时,有个男的从游乐区的长椅上站了起来。是个留着微烫长发、有点胖的上班族,拎着黑色公文包,穿着让人看了好热的深灰色西装。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我对身旁的哲夫说: “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今天没什么事要做。刚才我从房间窗户看到阿诚哥。” “哲夫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讲话速度慢的保姆沉默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呃……今天还不太清楚。” 他是不是和谁约在公园呢?设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我的牛仔裤口袋动了起来。 “我是阿诚。" “这里是斑马。警察来巡逻了。" “斑马”是在二楼那家咖啡厅监视的那一组的代号。过了一阵子,两个年轻警察骑着脚踏车出现在入口处。他们停了车,徒步进入公园。缓缓巡过公园四周后,他们又去检查公厕及垃圾桶内部。我一直看着手表,估算他们大概多久会再骑脚踏车回去。 两人在公园里的时间不到四分半钟。两个小时才巡一次,每次不到五分钟。萝莉控男如果不是太笨,应该也知道这样的巡逻方式吧。连哲夫都知道他们的巡逻时间,我看随便一只猴子都很清楚。 我看着多云天空下的公园发呆,度过两个小时。身旁的哲夫努力地解着汉字谜题。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有人舔铅笔尖了。顺带一提,像“演奏”这样的汉字,你写得出来吗? 那天我没什么收获,只多认识了一个新汉字。 隔天星期日,是个雨天。一大早我就通过联络网通知大家暂停监视。 这次的监视地点在户外,而且是公园,下雨天小朋友根本不会出去玩,所以暂停监视,就和幼儿园远足一样。一到周末,为了看天气预报,我都会很早起床。单纯的“晴天”或“雨天”一目了然,但“晴转雨”或“雨转晴”这一类降雨几率百分之四五十的日子,就比较难判断。 这种季节的天气真的很难猜测。这让我开始尊敬起气象预报员。无论是气象卫星或超级计算机,其实都不可靠。 接下来那个周末,我们也继续监视工作。 那两天的天气预报让我们总算得以继续进行任务。星期六正午,五组共十人的g少年与g少女分组行动后,便进入漫长的等待。哲夫和前一周一样,不到一点就现身。上周我的手机振动,以及远方长椅上的男子起身,也差不多是一点前的事。我看到一个留着略烫长发、有点胖的男子,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我问身旁的哲夫: “上星期是不是也见过那个男的? ” 当时他穿的是灰色西装,这次是格子短袖衬衫与卡其裤。虽然服装不同,但似乎是同一个人。哲夫说: “我记得他,师父。每次警察要来巡逻之前,他就会离开公园。” 我差点叫出声音。虽然我认得是同一个男人,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时间方面的细节。 “干得好,哲夫!或许他就是我们要抓的人。” 我马上拿起手机,连开机铃声都等不及了。 “这里是斑马。” “我是阿诚。从你们那儿看得到那个格子衬衫男吗?他现在正慢慢走过秋千前方,准备离开公园。” 两个小学女生用力荡秋千,互相叫着“再往空中荡、再往空中荡高一点”。那人的眼神很冷漠,像是看见美味猎物的蜥蜴。 “知道了,阿诚哥。” “给我好好盯着那家伙。如果换班的人来了,一个人去跟踪他也没关系。” “了解。” 我挂掉手机。男子一离开公园,巡逻的警官差不多就到了,悠闲地停好白色脚踏车。太呆了吧,警方居然以为只要在固定时刻做同样的事就够了。就是因为这样,猥亵事件才会层出不穷。两个年轻警察在公园里闲晃,像是悠闲地在散步一样。五分钟后,他们又离开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里是斑马。那个男的又回来了。” 他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看警察?穿着制服的警察一离开,他又跑回儿童游乐区的长椅上,视线紧盯着秋千上的两个女孩。 “我帮那个男的取好 外号了,现在开始就叫他长椅男吧,他是最优先监视的象。” 由于太过在意,我一直在那儿等到下次警察前来巡逻。我一面和哲夫瞎聊,一面度过两小时。他又开始玩汉字谜题了,这次我学到的是“妨碍”这两个汉字。汉字可真是多得没边儿啊! 下午三点,又到了巡逻时间,警察快到之前,长椅男又站了起来。我对哲夫说: “bingo!你踩到他的狐狸尾巴了。” 我们的监视行动越来越刺激了。不知道对象是谁的时候,大家必须分心注意很多人,感觉很难监视,可一旦对象确定,斗志就整个提升了。虽然每隔两小时就换班,大家却频繁地利用手机互相讨论。 然而长椅男没有动静,也不靠近小朋友,只是偶尔会露出笑容向经过的小朋友搭讪。大多数孩子都露出狐疑的眼神,没有理他。 “哲夫,今天可以再麻烦你一下吗? ” 眼前站着一对母子,是池袋的酒店红牌小姐西野树里和她的儿子广海。广海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喇叭。他妈妈穿着一件群青色的夏季洋装,白皙的肌肤与鲜亮的蓝色真是搭配,微妙地散发着华贵气息。广海穿着deim西的短裤以及胸口溅上了柳橙汁的t恤,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出门穿的衣服。树里似乎注意到我,轻轻向我打了招呼,然后微笑着向哲夫说: “今晚我不会太晚回来,广海就麻烦你了。” 她在讲什么啊?今天是星期六,哲夫又不上班。树里把瘦小的广海推向哲夫,快步往车站方向走掉了。洋装下缘摆呀摆的,盖住了她美美的小腿肚。 “今天不是休假吗?为什么还要帮她照顾孩子?这件事园长知道吗?” 广海把喇叭对在嘴上向我猛吹,好像在说“不准欺负哲夫”。哲夫温柔地对广海说: “可以去玩溜滑梯,溜个十次也没关系。” 广海睁大了眼,一副“可以溜这么多次吗”的表情,向滑梯跑去,背影又瘦又小。他一句话也不说,是因为语言发展略微迟缓吗?不过我本来就不熟悉幼儿的成长过程。哲夫小声说道: “这种事难道也应该告诉园长吗? ” “我不知道。但再怎么想,假日有人在托儿所以外的地方拜托你照顾孩子,不是不太好吗? ” 哲夫举起右手,指着一栋高楼。那是最近刚落成的四十多层建筑。 最上层有几间似乎还没卖出。不过我觉得这种超高层大楼并不适合池袋,反正有个太阳城已经很够了。 “西野小姐就住在那栋大楼里。由于住得近,我经常会在这儿碰到她,久而久之她开始请我帮忙带广海。假日的时候,她也有很多事要忙,像是血拼啦,上美容中心之类的。” 我实在很想说“或是去和男人约会”。哲夫静静地继续说: “我没有什么朋友,假日经常会来这里发呆。她愿意让我照顾广海,我也很高兴。” 利用别人的好心,趁机把自己的儿子推给他照顾,这个酒店小姐还真敢。广海没有一秒钟是安静的,一直像只小猴子一样动来动去。看他一下反方向爬上滑梯,一下绕着滑梯跑,一下又钻到滑梯下方,总觉得他妈妈很少让他在外面的公园玩。 “所以你周末才会跑来这个公园是吗?为了陪那孩子玩。” 哲夫难为情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真治哥,反正和萝莉控事件也没什么关系嘛。” 这只是那个叫树里的妈妈与哲夫之间的问题而已。虽然哲夫被利用,但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干涉。 “对不起,师父。” 哲夫在长椅上缩起庞大的身躯。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吧。等一下那个孩子怎么办?” 哲夫又露出那种让人融化般的视线.看着在玩溜滑梯的广海。 “让他在这儿玩到傍晚,然后带去我家一起吃晚餐。广海大概八点就会睡了,然后就等树里小姐来接他。” 个人经营的无照托儿所是吧。 “她应该没付你钱吧?” “对。”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这和我接受委托解决麻烦一样,只是因为想接就接,不需要任何明确理由。 “我问完了,你去陪广海玩吧。”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身躯庞大的哲夫与身材瘦小的广海一起玩耍。与其说他们像父子,不如说像是年纪差距较大的兄弟。广海虽然不太会表达,但是哲夫还蛮能理解小朋友的想法。星期六傍晚安稳的西池袋公园。不过,盯着他俩看的,不是只有我一人。 第二周的星期六,长椅男直到最后都没有行动。 对于没有行动的对象,即使是g少年也难以出手。长椅男只是在公园内散步,或是在小朋友附近闲晃而已,就像在嗅闻猎物的气味一样。只有在两小时一次的警察巡逻时间,他才会离开公园,并且准时在五分钟后回来。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没有什么法律可以约束那样的人。即使他看起来再怎么可疑,只要没有实际犯案,就拿他没办法。 真多亏他,星期日发生的事着实让我冷汗直流。每次事件都是在我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时突然爆发。 星期日下午,第一通手机响起时,我人还在西一番街的水果行。 “这里是斑马。” “怎么了?” “昨天那对母子,正在和长椅男讲话。” 不祥的预感。我快步从站前圆环往西口五岔路而去,卡拉ok店的龙形招牌在我头上左右摇晃着它的长脖子。 “我知道了。赶快告诉附近的小组多加留意。” “不好意思,换班的人迟到,现在长椅那边完全没人监视。” “你说什么?!赶快打手机叫公园里的其他小组往长椅移动。” “了解。那个妈妈把孩子托给长椅男,离开公园了。” 我差点没叫出来。他们原本就认识吗?我对着手机大喊: “哲夫不在附近吗? ” “他今天还没有来过公园。” “长椅男的穿着是? ” “白色与深红色相间的长袖横条纹衬衫,还有牛仔裤。” 我按捺不住地跑了起来。假日的池袋大街,人行道满满都是人。我无视红绿灯,穿过路口,推开两旁的行人狂奔。斑马说: “长椅男把小朋友带到树阴处,看不见了。我现在出去找他们。” “我马上就到。尽可能把他们找出来。” 我切掉手机,全力往前冲。厚厚的云层下,路的前方有栋超高层大厦高耸入云地矗立着。我全身流着冷汗,奔向都市中心的公园。 一面跑,我一面打电话给哲夫。 “哲夫吗?” “怎么了,阿诚哥? ” 我呼吸急促,好不容易才说得出话来: “现在——你在——哪里? ” 他好整以暇地回答:. “在我家。” “赶快去公园看看,广海应该已经来了。” 我听见嘎啦一声拉开铝窗的声音。哲夫的口气很着急。 “我看不到广海。” “你应该不是长椅男的朋友吧?"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西口五岔路路口停了下来。再怎么赶时间,也没办法在红灯时径自穿越多达六线道的大马路。 “那个酒店小姐不知为何把广海托给长椅男,自己跑掉了。” “我也到公园去找找。” 我们结束通话。 我在七十秒后抵达西池袋公园。一脸苍白的哲夫与g少年已经在宽广公园的正 中央集合。 “找不到广海吗?” 没人回答。我对哲夫说: “你知道那个叫西野树里的女人的手机号码吧?赶快打给她,叫她过来。其他人以公园为中心扩大搜寻范围,找出那个小男孩。” 哲夫拿出自己的手机。 “阿诚哥你呢? ” 我已经在通讯簿里找号码了。 “我和你一样打电话。现在我要使出绝招了。” 接手机的是上次那个声音像动画角色的女生。 “我是阿诚。” “啊,国王跟我说,阿诚哥很喜欢我的声音。” 我急到不行,很大声地对她说: “吵死了!赶快叫崇仔听。" 受了伤的她为之哑然。一会儿崇仔的声音出现了: “怎么啦?洋子受到严重打击,现在说不出话来。” 这是紧急状况,国王或平民都一样。我对国王大吼: “广海被带走了,不到十分钟之前发生的。赶快动员全池袋的g少年,把广海找出来。” 不愧是崇仔,脑子动得快,光靠拳头可是无法在这条街上当国王的。 “了解。绑走他的人是?” 我把长椅男的外貌与今天的穿着告诉崇仔,同时用眼睛向哲夫示意,确认广海是不是有什么特征。哲夫对着我没听手机的另一侧耳朵说: “阿诚哥,喇叭,广海都会带着喇叭。一有什么事,他就会吹喇叭。” 我照实转述给崇仔听。挂掉手机后,我问哲夫: “广海那个喇叭,有什么意义吗? ” 哲夫似乎如坐针毡,身体一直微微地动来动去。 “这一代的假面骑士,是以喇叭与太鼓当做武器,用声音的力量打倒怪兽。” 难怪上次我对哲夫大声说话的时候,广海那孩子拿着喇叭对我吹。 “这附近有没有广海想去的地方呢?” 梅雨季里暂时放晴的星期日,池袋到处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长椅男照理说不可能强迫小朋友跟着他走,而是带着广海到他想去的地方才对。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之前两次监视,已经确定长椅男没有开车。 哲夫双手抱头,拼命想着。 “广海喜欢来西池袋公园,以及大都会广场的ducky duck咖啡厅,他很喜欢那里的巧克力戚风蛋糕。还有就是……太阳城地下的玩具反斗城。” 我马上拿出手机,再次拨给崇仔,要他召集附近的g少年全力往这三个地点集中。挂掉手机后我说: “认得广海长相的人最好分散到不同的地点。我去ducky duck,哲夫去玩具反斗城。听好了,一找到人,马上抓住长椅男。” 我的双脚已经自动准备要跑起来了。从西池袋公园到西口的大都会广场,用跑的不到五分钟。我忘了讲一件事,又向哲夫补充道: “你听好,你就坐出租车去找他,总之先跟广海妈妈说她儿子被绑架了,叫她赶快报警。连星期日都要自己跑出去玩,这女人真糟。” 哲夫露出有点难过的表情,但仍跟着我一起跑。到了剧场通,他跳上出租车,我直接往西口五岔路跑去。我并不清楚那个长椅男属于哪一种变态,脑海中只是不断浮现瘦小的广海眼睛睁得大大的、抬头看着成年男子的景象。 那是小朋友猛然看到怪物脱下披着的人类皮时,会出现的眼神。我和跟在后面的两个g少年一起跑过池袋的街道,就像从这一地下到另一地的雨。 ducky duck位于七楼电扶梯旁边,店前的长椅坐满了排队的人。现在是星期天的下午,这么拥挤也是正常的。我跟店员说要找人,进入不是很大的店里环顾了一下。不是女生结伴就是全家共游,没有成年男子与小男孩的组合。仔细想想,成年男子与小男孩的组合其实在街上也很少见,因为日本的父亲在假日还是一样忙碌。 我留下一名g少年在那里守着,跑向通往东武百货的通道。东武的玩具卖场商品很齐全,不输给玩具反斗城。我很快绕了一圈铁轨模型、乐高与变身战队周边的卖场,没有长椅男的身影。我再把另一名g少年留在这儿,走回ducky duck咖啡厅。 我心里的焦虑越来越深。广海到底消失在池袋街道的哪个地方呢?我杲呆地站着,看着另一侧电扶梯。许多盛装打扮的家庭或情侣搭乘电梯上上下下,镜中映出无数个幸福表情。那种表情不属于天生心智有障碍的广海,或是住在池袋却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哲夫。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能够幸福过活,也是由少数人的不幸衬托出来的。这样一来,这个世界才能平衡。 这个世界充满了高品位却毫不关心别人的人。正当我快被绝望想法压垮时,手机响了。哲夫的声音充满着快要爆发开来的喜悦。 “找到广海了!在太阳城的露天座位,星巴克前面那里。现在g少年已经抓住长椅男了。” “他没事。广海和长椅男独处时,似乎变得很不安。一开始我们在太阳城alpa里到处跑,都没有找到他;但是露天座位一传来广海的喇叭声,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声音听起来相当害怕。不久之后警察与树里小姐就会赶来这里。” “了解。我等一下也会过去。” 准确来说,我抵达贴着茶色磁砖的露天座位,是六分钟后的事。池袋市区其实没有多大。一看到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我就知道地点了,是在一个很宽的楼梯间。警察铐上穿着横条纹衬衫的长椅男,正要带回警察局。他的双眼就像在墙上开个大洞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试图遮住自己的脸。 我走向哲夫。广海的母亲抱着广海在哭,我们这位见习保姆只是微笑站在那儿看他们母子相拥。我不由得大声斥责她: “都是因为你把广海托给奇怪的人照顾,才会引发这么大的骚动。为什么要把孩子交给他?” 身旁放着高级名牌购物包,泪流满面的酒店小姐抬起头看我。是因为在哭吗?还是从事特种行业造成的呢?虽然是个美人,却给人苍老的感觉。她眼中燃烧着怒气说: “那个男的亲切地说他是哲夫的朋友,说哲夫等下就到,他可以先帮忙看孩子。你根本一点都不懂女人独自抚养孩子有多辛苦!反正我没资格当他的母亲,在孩子出生前也是,当时我就没有好好对待他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警方在远方看着我们。我没说话,树里又叫道: “害这孩子心智出问题的就是我。他的生父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我一直很担心。自己一个人把他生下来之后,能否好好把他养大。那种不安让我受不了。他还在我肚子里时,我每天都喝酒。广海出生时,体重只有一千七百克。医生说他是‘胎儿性酒精症候群’,所以语言发展比别人慢,身体也会比较瘦小。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无言以对了。养一个孩子,实在不像解决一个事件那么简单啊。但我如果不说些什么,又好像难以释怀。 “即便如此,但你连假日都把孩子丢给哲夫帮忙照顾,不太好吧? ” 树里猛然抬起头瞪我。 “那,你要我怎么做?只要这孩子在身边,我就会觉得他不断在责备我。他明明这么瘦小,脑子的发育这么慢,我还是一直觉得他在怪我。未来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或许广海这孩子没出生会更好吧。” 瘦小的广海似乎什么也不懂,只是一手拿着喇叭,另一手以痉挛般的频率抚摸着母亲的头。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哲夫慢慢地抬起头说: “因为我头脑不好,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树里小姐真的很辛苦。广海也很辛苦。未 来大家都会碰到辛苦的事。不过,广海可没有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啊。我虽然工作也做不好,但我也没这样想过呀。广海,用喇叭吹出你现在的心情吧!” 小男孩把玩具喇叭对准嘴巴,用力吹出声音。一开始吹得很大声,维持好一阵子,最后那段吹得更大声。他就以这种方式反复吹奏喇叭。最后,广海把喇叭从嘴边拿开。 “妈一—妈,妈——妈,妈——妈。” 他一面抚摸树里的头,一面笑着叫她。 “广海,我的乖宝贝!” 被妈妈紧抱着的小男孩,一脸开心地抬头看着哲夫。中年的警官走了过来,拍了拍树里的肩膀。 “要请你和我们回池袋警察署说明一下案情。” 树里抱着广海站了起来,迅速向哲夫和我点了点头。我们沉默地目送母子俩跟着警官走下露天座位的楼梯。空中,云朵与光线正上演一场壮丽的秀。太阳从云缝露出脸来,让池袋的街头四处充满透明而温暖的光带。 我拍拍哲夫的肩膀说: “你真是最棒的徒弟。别喝什么罐装咖啡了,我们用星巴克的冰拿铁干杯吧!" 长椅男名叫仲原雅树。根据报道,他在东京出生,三十五岁。仲原在成年后的十五年间,有十一年半是在牢里度过的。每次一出狱,他就会因为性侵幼儿再度遭到逮捕,这已经是第五次被抓了。今年一月他出狱后,似乎就在池袋住了下来。针对辖区内的其他幼儿相关案件,池袋警察署也会追查是不是仲原所为。 我惟一知道的,就是这类事件不会就此打住。这种拥有扭曲欲望的人,一定会不断地犯同样的过错。他们会一直拿自己的头,以可能撞坏头部的速度,用力去撞社会那面墙。 害自己变成欲望玩物的,就是他本人啊。真是一具可悲的玩偶。 由于协助逮捕仲原,池袋警察署颁发感谢状给哲夫。我亲眼看见横山礼一郎署长读出奖状内容,再交给哲夫的场景。警察线的记者们不断闪着镁光灯拍照,真是一场盛大的表扬会。 颁奖仪式结束后,礼哥跑来找我。 “这次的事件,阿诚你又掺一脚了吗?” 我刻意装出吃惊的神情说: “哪有?这次我什么都没做,是哲夫一个人的功劳,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不过那家伙其实是我徒弟啦,呵呵。” 警察署长一脸狐疑,带着手下警官走出了会议室。说真的,我这次还真形同什么也没做,全都是哲夫的功劳。 收到一个好徒弟,当师父的就乐得轻松了。今后我是不是应该多收几个徒弟? 几天后的傍晚,我跑去站前托儿所。由于时间还早,小朋友们都还没有到。除了哲夫周末特别帮人带孩子的事情外,我把一切全都告诉g少年前任国王,让他知道哲夫有多么活跃。 夕阳照进窗户,将室内染成一片金黄,这时酒店小姐们带着孩子来了。哲夫一一与妈妈们打招呼,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在带孩子前来的队伍之中,我看到了西野树里,她向我点头致意。 “从那天起,广海就一直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吵得不得了。阿诚先生,下次来我们店里玩吧,我请你一瓶酒。好了,妈妈要去上班了,广海要乖乖的唷!” 瘦小的男孩吹着喇叭回答妈妈。欧洲一些教堂的画作,经常可以看到有天使在吹着角笛,对吧?我不知道那样的笛子会吹出什么声音,但我想应该与广海用塑料喇叭吹出来的声音是一样的吧。因为,那是一种很轻柔、很开朗又很单纯的声音。不但将乌云从池袋的梅雨天空中吹得一千二净,还唤来有如刚擦过的镜子一股的夕阳。 所以,从站前无照托儿所回家的路上,我的幸福感比平常还要浓得多。 后来,我并没有去广海母亲是第一红牌的那家酒店,我想未来应该也不会去。树里一面哭一面抱着瘦小儿子的脸孔,是我见过她几次之中,最美的一次。我可不想在她们店里看到她对男人露出赚钱用的标准笑脸,因而破坏了对她的好印象啊。 1、要町电话男 我们的世界是何时分裂成两半的呢? 一边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边和阳光完全隔绝。冰冷的地狱与南国的乐园只有一步之遥,居住在那里的是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大部分则是运气不好的家伙。 某些大企业的社长曾经在电视记者会上说:“不论如何,挥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过,就连只有高工毕业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公司是借由“连干毛巾都要拿来拧一拧”的裁员手段,才使业绩得以回升的。 这些被人用过就丢的打工族或合同工,即使工作得满头大汗,未来也毫无保障可言,更不用说加入年金保险了。他们挥汗如雨,从事着单纯的劳力工作,生活在一个年收入两百万元的无情世界里。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惨地在世上任人踢来踢去,最后还被某大学教授贴上“下流社会”的标签,认为这群人既无工作意愿,也没有进取心与生存下去的希望。我们以这种简单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区分开来,二话不说将他们舍弃。只要贴上标签,就安心了;整理分类之后,就可以堆到仓库里了。尼特族(注:即(notinemployment,educationortraining),指结束义务教育后,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打工族、茧居族(注:个性封闭,经常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也不关心外界的人,可能有不易参与社交活动、个性退缩等特点。)、御宅族,这个社会正以百万人为单位抛弃着这群年轻人。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也不是切·格瓦拉那样的共产主义者,纯粹是因为眼见池袋街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实在看不下去。年轻人的眼底失去了光彩,变成无数个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顾店,一面看着这样的景象。因为,除了池袋以外,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处于挨打状态。被人用过就丢的多数派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人,集结力量反击回去,而且用的是层次极低的手法。毕竟,谁都想要将自己所受的惩罚加诸别人身上。复仇永远都是甜美的。 他们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来踢去,只是因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还弱的家伙,再踢他们的肚子就行了,爱怎么踢,就怎么踢。 弱小的家伙,从更弱小的家伙身上夺走东西。这种事,就发生在社会权威们看不见的世界里。 ※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已经很久没在我们家的水果店前铲雪了,久到完全没有记忆。东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来就只剩满地泥泞,不值一提。整个池袋站前,因为茶色的残雪而变得湿漉漉的。由于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么气候异常,我还是喜欢暖冬几十倍。 不过,再怎么严酷的冬天,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春天的奇迹。或许你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请试着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之后,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风吹拂全身。这种每年都会降临的奇迹,实在令人陶醉。 当时我正在水果行门口,为第二十几次到来的春天而感动。我先将产季即将结束的熊本与爱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摆好,再把刚上市的甲州枇杷与草莓一一陈列在內侧平台的绝佳位置。 店里的电视,播放着上午十一点半的新闻。 “丰岛区西巢鸭的独居老人自杀了。” 听到这个地名,我抬起头看向店内的电视。屏幕上有张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强看得出是个老妇人。平冢亭(七十三岁)。 “平冢女士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据说几天前遇到转账诈骗,从那之后就十分沮丧。警视厅正全力追缉该诈骗集团的下落。” 此时画面上是一栋年纪比我还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时还有跑马灯的说明。老妇人因为转账诈骗而自杀吗?她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闻报道的背景画面会变成既明亮又脏乱、给人奇妙感觉的西一番街吗?感觉很有我的风格,或许还不错。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开朗起来。 “那么,接下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春天的妈妈牧场挤奶的报道。” 我对乳牛和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兴趣,回头继续做开店的准备工作。 ※ 在我完全忘记看过的新闻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电话。我们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两个早上去进一次货就好了。那天上午十点多,我还躺在二楼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此时手机响了。确认来电显示,是隐藏号码。是哪个地方的哪个家伙打来的呢? “喂?” 传来年轻男子利落的声音。 “不好意思,真岛诚先生在吗?” 从他的说话方式就可以听出这不是我任何一个朋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把敬语用得这么像样。 “是我没错,你是谁?” “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您能否先听我说一下呢?” 这是一种新式的手机购物营销吗?我从垫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听说,真岛先生愿意不收费用,帮忙解决池袋这里发生的麻烦。这是真的吗?” 跟侦讯没两样。我体内的警铃被触动了。 “这个嘛,你说呢?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对方很沉着,毫不羞怯地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尴尬,我们知道您很难回答。不过,根据街头的传言,真岛先生在东京北半边堪称最厉害的麻烦终结者。” 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传言,都不会传到我这里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们有一个请求,想请您将某个青年从极度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ㄎㄨㄣヽㄐ1ㄥヽ!这个词我就算会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总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托我什么,早点讲不就行了嘛。 “那个青年加入了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社团。在西巢鸭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真岛先生知道吗?”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栋昏暗的木造公寓,还有那张看不清长相的黑白大头照。 “你说的社团活动,是转账诈骗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免费公司’。委托人希望脱离那家公司,但是社长和某些难缠人物有关系,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没那么容易离开。” 说到和转账欺诈公司有关系的“难缠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因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体。我在薄薄的垫被上站起来,对他说: “我现在还无法决定要不要接受委托。必须先和委托人好好谈过之后,才能作决定,越快越好。那个男的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对方立刻回答: “他们公司的忙碌尖峰时段听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在那之前,委托人应该有空。我们会跟他联络,请他直接打给真岛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时段,与白天的八卦节目时段重叠。转账诈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始终很在意的问题。 “对了,你是谁?”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们是一个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注:全名non-profitanization,即“非营利组织 ”。)法人,叫wideworld。那么,就麻烦您了。” 呼,总觉得这个男的好诡异。 ※ 五分钟后,下一通电话响起。当时我的一只脚正穿过牛仔裤的裤腿。 “喂?” “是真岛先生吗?有人要我打这个电话。” 委托人似乎很快就打来了。 “听说你想脱离转账诈骗集团?” 男子以一副没自信的口吻说: “……是的。可是,社长他……” 我的另一只脚也穿进了这条很旧的牛仔裤。只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个组织有关系是吧。几点可以碰面?地点在池袋西口公园。” “果然还是要当面谈才行吗?可是我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 这个小鬼还真是麻烦。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冷淡。 “你很擅长打转账欺诈的电话,却不擅长和人面对面是吗?” “没错,就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接触,我才会选择打电话的工作。”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骗子。 “总之,十一点,你到圆形广场的长椅来。” 说完,我立刻挂掉电话。与其打手机或是写电子邮件,我宁可直接碰面聊。毕竟,人和人彼此交换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情报而已,还有很多无法靠电波传送的东西,例如对方的为人、体温、气味等。 ※ 趁着出门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我播放了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春》。听起来开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质。写出这支曲子时,音乐巨人贝多芬不过三十多岁而已,还没有神经衰弱或忧郁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将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是不是只要上了年纪,做像这样的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呢? 我跟老妈说了一声就出门了。我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一边吹着口哨,旋律是《春》的小提琴第一乐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经得出乎你的意料?但是,为什么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会闪避到人行道一侧呢?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园,仍然一如既往。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喷水池冒出来的水,都给人一种柔润的感觉。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冻僵、相互贴着羽毛取暖的鸽子,也展开灰色的旗帜,在东京都心的空中盘旋。十一点刚过,我在钢管椅上坐下。如果在冬天,这个行为可说是勇气十足,毕竟不锈钢冷得足以让人冻僵。 我四下观看,六成以上的长椅都坐了人。翘班的上班族,待会儿要去上课的学生,一直待在这里的流汉浪,到处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电话的小鬼。我放松地坐在长椅上,腿伸得直直的,尽情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 手机在上午第三度响起。对我的手机而言,这样算是极度活跃了。 “那个,不好意思。” 是刚才那个小鬼的声音。 “我还是很难跟你当面谈。我实在很不擅长和活生生的人接触。不过,我已经在西口公园附近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真的能够胜任转账诈骗的工作吗?” 小鬼以闹别扭的声音说: “你自己还不是被我骗过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刚才那个自称npo法人的男子。 “委托人在公司里表现得相当优秀,我想这也是他无法摆脱社长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长对付不同的对手,即兴表演一套戏码。” 我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无论什么工作,都有所谓的胜不胜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过,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样子,也很难跟你聊啊。你到公园来,在圆形广场找一张离我最远的长椅坐下也可以。然后我再跟你谈。” 我又挂了电话。总觉得如果光靠手机交谈,只会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而已。我确认了来电记录,是隐藏号码。 ※ 那个小鬼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穿着黑色牛仔裤与灰色连帽外套,针织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见距离这张长椅六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个家伙正打开手机拨号。因此来电铃声一响起,我立刻知道是委托人。 “我是阿诚。” “我叫高槻阳儿。不好意思,用了这么麻烦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视着语气单调的电话男。从最早的npo男子,到刚才那个缺乏自信的小鬼,现在似乎出现了第三种性格。阳儿在电话里,究竟可以变身成几种人呢? “现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变色龙在圆形广场的对面发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只要一打电话,就能自由自在地变身成无数的人。” “这样呀。所以,你天生就适合转账诈骗这一行啰?”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为止。” 自杀的那个老人……西巢鸭距离池袋不远。 “在那之前,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嗯。” 我的措词变得有点严厉。 “为什么?” “我们社长常说,公司的工作,对于日本经济有帮助。” 转账诈骗有助于经济的活络?这真是现代经济学的新说法。 “真岛先生知道六十岁以上国民的平均储蓄额是多少吗?” 我说我不知道。 “据说是两千三百万元左右,这笔钱不是沉睡在银行就是躺在衣橱里。我们从老人家那里把钱弄来,再拿去好好地消费,这样可以促使经济活络起来。”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储蓄额相差两位数,四十年后,我似乎也存不到那么多钱。那些被骗走的钱,应该是老人家一辈子努力挣来、视之如命的财产。 “少说这种自私的话,被诈骗的人作何感想?” 他在长椅上低下头,但是声音很冷静。 “又不会怎么样。我们并没有骗光所有的钱,只不过要他们汇个几百万而已。他们或许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训,学会‘不能轻信别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里的伙伴,原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家伙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讲完。 “直到昨天为止,是吧?” 电话男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痛苦的感觉。 “没错,直到昨天为止。那个奶奶有个孙子——这个世上到处都找得到这种名单,告诉你‘某个老人家有个孙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这样的话,应该也有一种名单,列出像我这类爱好古典乐、人长得帅却没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啰。这种名单可以拿来做什么生意啊?推销歌剧还是色情按摩?我甩开脑中的幻想,问他: “你打电话到独居者的家里?”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预付卡手机的,是负责哭的。” “负责哭的?” 真是什么工作都有。诈骗公司“负责哭的”,那有“负责笑的”吗? “由负责哭的先打电话,告诉对方‘发生车祸了,事情很棘手’。接着,开始低声啜泣,惊慌失措。总之,假装在哭就行了。这个角色大多是由脑筋不好的家伙扮演的,趁对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转账诈骗是一种团队合作。” “一讲电话,你的脑子似乎就动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应该就是接下来的家伙吧?” 阳儿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角色需要具备应对各种状况的演技,以及一点专业知识。在转账诈骗中,二号打者是最强的,必须扮演各种角色,比如警察、保险公司员工、律师之类的。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公事公办地告知对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凭这种手段就能骗到钱。 “光是这样,就能够顺利吗?” “嗯,还有其他扮演被害者或医生角色的人会等在电话旁边。顺利的话,只到第二个人为止,后面的人都不用出马了。每天只要根据名单打一两百通电话,其中总会有几个容易被骗的人,就像昨天那个奶奶一样。”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我演的是赶到车祸现场的警察。我说,虽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孙子实在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电话的过程里,我就摸透她的底细了。那个奶奶的孙子似乎有轻微智障,偏离常态的家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孙子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面包的,奶奶很怕孙子丢掉工作。然后,我就告诉她汇款账号。” 智障的孙子与痴呆症初期的奶奶……情况似乎变得很棘手。阳儿的声音变小了。 “我说,进口车的前面半毁,修理费用预估要三百二十万元。” “这样啊。” “当天,车手就从银行把钱领出来,扣除给他的百分之六报酬,公司净赚三百万。唔,车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钱又爱玩的人或是家庭主妇之类的。我们公司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每个月的业绩目标是一千万元。多亏了这一票,我们达到了三月的业绩标准。那天晚上,社长请我们去吃特等肋排肉。” ※ 我抬头看着都心公园上方隐约透着藍色的春季天空。在这片天空之下,有无数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与清白无辜的人,有行为端正的人与犯错的人。我该怎么区分呢?我对着广场对面的阳儿说: “听到那则新闻时,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尽可能以你自己的身份回答我。要不要接受这个委托,全看你的答案。” 虽然他在电话里能变身成任何人,似乎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阳儿叹了口气说: “我很震惊。真岛先生或许不懂,转账诈骗就像游戏一样。房间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嬉闹,一起工作。那个房间里有预付卡手机、名册,以及转账诈骗手册,那是一份光靠这些就能干的简单工作,赚到的钱全部进了黑道的口袋。我们的公司很出色,每个月都能达成业绩目标。大多数时候都像社团活动一样,很开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变了。社长虽然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要在意,但是自从听到了那则新闻之后,我就完全无法再打电话了。我的电话说不定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就干不下去。可是,公司却不放我走。” 我抬头看着头上的榉树,细小的嫩叶透着水色。 “你从刚才就社长社长地叫,那个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阳儿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道: “他叫浅川达也,在池袋这里似乎一直就是干坏事的。我记得他是二十六岁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联系。他说每个月会缴保护费,是营收的三成。” 我想像着二十六岁的年轻社长,感觉上比二十多岁的水果店店员帅气。不过,黑道也太好赚了吧,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拿走别人的三成收入。虽然说是“保护”,但转账诈骗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吧?只要挂掉电话,一切就结束了,而且预付卡手机又无法追踪。 “公司的成员都这么年轻吗?” “嗯,年纪最大的是社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岁,只有负责哭的那个是十几岁吧。” 说是“社团活动”,搞不好真的是如此。这么年轻就赚进大把钞票,也许是很快乐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你想要辞职呢?” 阳儿变成了哭声。 “我们公司的规定跟铁一样硬。背叛者会遭到凌虐,而且社长说不定会叫黑道的人找个地方把我埋掉。无论是逃跑、独立,还是把工作的详细内容告诉警察,都会遭到严惩,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小鬼似乎都爱讲这种话,虽然通常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目前还没有。可是,我们公司有个员工就很惨。他被别的公司挖走,据说社长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楼砸得乱七八糟,里头的员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脸肿。” 真是没救了。在池袋街上晃荡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证高薪,公司背地里却和黑道挂钩,从事真正的专业诈骗,虽然那个小鬼原本也不是什么正派的家伙。 不过,诸如此类的故事,这几年我在街头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烂了。小鬼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也难怪会奋不顾身扑向眼前的钞票。 ※ 我看向圆形广场的对面。 “阳儿,你是真心想要离开公司吗?” “真的。” “你不会再从事转账诈骗吗?” “不会。” 我从钢管长椅站起来,缓步走在呈同心圆状散开的石板路上,渐渐靠近他。 “虽然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但是我会试试。不要用预付卡手机打给我,告诉我真正的手机号码。” 阳儿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种会被脱个精光的感觉吧?只要有号码,他的本名、住址、年龄,以及其他的个人情报,全都查得出来。地下世界的情报网,只要肯出钱,什么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挂电话。” 我挂掉手机。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从长椅站起来,边走边用另一支手机选号码。我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这样一来我可就毫无退路了。” “没错,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们边走边讲,彼此的距离渐渐缩小。我和电话男在圆形广场中央面对面。到了可以看见他眼睛的距离时,我把电话挂了。 “嘿,叫我阿诚就行了。” “知道了,阿诚。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专长是打电话。” 然后我们握了手。出乎意料,电话男的手相当温暖。 ※ 这次,我们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那,阿诚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 我什么都还没想到,所以随口胡诌: “向警察密报是最简单的。在你逃走的时候,警察会处理公司的事,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阳儿以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这样也算很有本领的麻烦终结者吗?那样的话,我会被全国通缉吧。即使没人找到我,暂时没事,但进监狱的那些家伙,也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报复的,那就是地狱了。” 我在长椅上伸懒腰。 “我知道这个想法行不通啦。我才刚接受你的委托,哪可能想出什么妙计?我会再跟你联络.从今天起,你就别再搞转账诈骗了。就说是感冒了什么的,不要去上班。” 阳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阿诚,拜托你了。” 他圆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渐远离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园。时间刚过中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大都会广场前进。到tsubamegrill(注:一九三○年在东京新桥车站内创立的餐厅,以煎烤汉堡闻名,原名“日本游览协会食 堂部”。为了纪念创立那年有一班特快车“特急tsubame”开始由东京发车,后来不再停靠新桥站,餐厅才改名。)吃个汉堡再回家好了,或许顺便逛逛hmv(注:全名“hismaster’svoice”,在日本、加拿大、香港、新加坡等地设点的英国唱片行。)。 我在音乐杂志中读到,古尔达(注:friedrichgulda,奥地利钢琴家,一九八○年曾录制多首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母带却不翼而飞,二十多年后才从当时录在录音带上的音源转录为作品发行。)在二十五年前录制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一听。 在这么美好的季节里,我才不想听什么又昏暗又艰涩的音乐。 ※ 那天下午,我一面听着乍听之下很简单,其实充满灵性的钢琴奏鸣曲,一面顾店。我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个二十六岁的社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他是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以上的优良企业小弟,对方毫无疑问会拼死保护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转账诈骗最忙碌的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选了阳儿的号码。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阳儿的声音背后,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试着问他: “你们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赁公寓,每三个月会搬一次。” 虽然都是公司,但是营业内容违法的公司,毕竟不太一样。 “这样呀。对了,社长他,呃,是不是叫浅川来着?给他撑腰的组织,你知道是哪一挂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社长没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绍给员工。我们只知道他要上缴一笔钱。反正,社长认识的,大概是几个小喽啰吧。” 果然是以流氓为本业。即使阳儿公司的人全数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组织的末端就没事了。这种制度的设计,让警方动不了上头的人。 “那么,阳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背后是什么黑道组织?” “就算有方法,这么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来。只要流氓记住你的长相,就没办法马上抽身了。” “我知道了。那,告诉我你们办公室的地址。” 阳儿告诉我的地址,位于要町一栋短期租赁公寓。 “还有公司所有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 我摊开外送订货用的单子,以铅笔写下公司成员的资料。虽然是只有五个人的公司,但每个人还是有像样的职称。 浅川社长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专务(二十四岁)。我把其他两个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写了下来。 ※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调查的是替浅川撑腰的,到底隶属于哪个组织。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出撑腰的流氓是谁——引发某种麻烦,看看对方有什么行动。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机,打给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新年以来首次听到的冰一般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麻烦?” 这个家伙老是不懂得来点季节问候语。我好整以暇地说: “今年一定要去赏花。不带部下,也不带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两大型男,在立教通观赏染井吉野櫻。国王完全没兴趣。 “三秒钟之内,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就要挂了。一,二……” “等等,这次是转账诈骗。” 他的声音稍微变得柔和,大概是觉得有趣了吧。 “那倒还不坏。”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鸭独居老人自杀的事吗?” “不知道。你说吧。” 我把从阳儿那里听来的情报,连同新闻的内容,全部讲给崇仔听,也讲了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的转账诈骗公司,以及有某个组织从中收取费用的事。 “那么,阿诚希望g少年做什么?” 我咧嘴笑着说: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饰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说吧。我希望崇仔帮我吓唬一下对方,质问那个社长是在谁的许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声音变得更冷,似乎是愿意加入了。 “然后,看看那家公司有什么反应?” “没错。让他们动摇,引出背后的关系。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后是谁,就无法拟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知道了。什么时候?” “明天。” 挂掉手机之前,池袋的国王说: “我很擅长演坏人,对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本色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说什么,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觉,猛然挂掉国王的电话。 ※ 隔天上午,阳儿用手机将公司成员的照片寄来了。虽然每个月要付很高的通话费,但在这种时候,手机实在很方便。那张照片里头,转账诈骗的四个员工在太阳60通的高级烧肉店,围着特等带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浅川皮肤黝黑,以发蜡把短发弄得直直竖起,是个体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边则是长发视觉系的专务古田。据说两人总是一起行动。 下午三点半,奔驰休旅车停在水果行门口。贴着隔热纸的车窗降下来,崇仔向我老妈问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诚。” 真是奇妙,这家伙明明是街头帮派的国王,却很善于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抛下顾店工作都会不停唠叨的老妈,听了他的话竟然笑逐颜开。她都这把年纪了,依然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阿诚,你帮g少年带些吃的去吧。喏,那边那个瓦楞纸箱。” 老妈以下巴指向一个装着半打甲州网纹香瓜的银箱子。太逞强了。不过,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敌人马上就会不高兴。我默默地把高级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驰车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诡异的声音说: “谢谢,母亲大人!” 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虚拟母子关系! ※ 休旅车发动了,除了崇仔之外,车子里还坐着三个g少年。每个小鬼都很魁梧,跟突击部队没两样,连手背都刺了青,也太吓人了吧!拜托别这样。他们都戴着一样的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乎你们意料地胆小。而且,我最讨厌暴力与武力了。 “开到要町。” 司机的贝雷帽往下一点,这辆总重量少说超过两吨的休旅车,缓缓地往前驶去。不过,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铁只有一站而已。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住宅区,找到那栋短期租赁公寓。 那是一栋除了整面白色瓷砖什么也没有的四层建筑。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不论是要町还是其他的住宅区都一样——上班的人还在公司,主妇还在观赏下午八卦节目的后半段。 我们将奔驰停在狭窄的巷子里,等着转账诈骗公司的社长出来。 ※ 最先从白色建筑的玻璃门走出来的是阳儿,时间是四点半。我事先告诉他车种,因此他稍微瞄了奔驰车一眼,然后经过车子旁边,朝着有乐町线的要町站走去。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背影拿出手机,我的来电铃声响了。 “他们快出来了。今天社长和专务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可能很难等到只有 浅川社长一个人的时机。” “知道了。” 挂断手机,我默默伸出两根手指。崇仔做梦般地说道: “一个人和两个人都一样,只要让他们打从心里害怕就行了吧?” 正是如此。说到要让别人害怕,池袋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国王安藤崇的能力。 ※ 十五分钟之后,社长和专务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西装。大概是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dior)的吧。剪裁那么棒的西装,竟然穿在仪态这么差的小鬼身上。两人手插在口袋里,朝着车站走去。 奔驰车缓缓跟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大马路前时,车子突然加速,挡住了两人去路。四扇门一起打开,崇仔与g少年冲了出去。 “干吗啊,你们这些人?” 二十六岁的社长那张黝黑的脸大叫出来。崇仔的声音像冰柱一样锐利: “老子啦,老子!你不认识吗?!” 我在奔驰车里压低声音偷笑。崇仔似乎天生就有表演之类的才能。社长焦急地叫道: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谁啊?” 剩下的三个人双手在胸前交叉,直挺挺地站着。国王说: “老子啦,老子!你们在池袋混,不认得我的长相吗?我问你们,是谁允许你们在池袋从事转账诈骗的?你这蠢蛋!” 崇仔在讲到“转账诈骗”的时候,还故意环顾四周,放大音量。显然,社长感到害怕了。 “我说,你们到底是谁?” 崇仔闹脾气般地说: “你伤到老子的自尊了。在池袋,不知道g少年的小鬼,你还是第一个。” 出乎崇仔的预期,g少年的名号带来了电击般的效果。社长与专务脸色发青,脚尖改变了方向,像是马上要逃走一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没做什么转账诈骗,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啊。” 社长突然摆出低姿态。崇仔依然磨着冰刀说: “內情全都曝光了,你们是社长浅川和专务古田吧。是谁让你们在池袋混的?不知道要来找我们拜码头吗?既然这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车兜个风?” 崇仔直盯着浅川的脸。他的眼睛完全读不出任何情感,就连我,有时也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浅川似乎已经有了觉悟。 “我们也有靠山,是一个不输g少年的组织。” “哪里的?报上名来听听!” 崇仔的演戏功力实在高人一等。即使由我来讲,也没办法说得这么顺吧。 “羽泽组系冰高组。” 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竟然是由猴子担任涉外部长的池袋地下世界三大组织之一。崇仔似乎也很讶异,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 “这样呀。冰高组是吗?那当你们靠山的人,叫什么名字?” “本部长岩濑先生。你们这群人,这样找我们的碴,以为可以没事吗?” 社长似乎突然找回了元气。其中一个g少年说: “国王,要不要暂时收手?” 专务那张视觉系的脸皱了起来,拉拉社长的袖子说: “浅川先生,我想就此打住比较好。g少年的各位,我们会请冰高组和你们交涉。不好意思,今天请容我们先走一步。” 专务似乎很有处理事情的能力。他行了个礼,迅速走回原路,举起右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把社长推进去。最后他朝崇仔的方向鞠了个躬,自己也消失在黄色车子里。 ※ 坐在奔驰车回家的路上,我马上打给猴子。涉外部长今天也很威风。 “干吗呀,阿诚?找我喝酒吗?” 猴子带我去过高级俱乐部。那种光是坐下来就要价五万元的店,我一个人绝对去不了。 “不,这次是和工作有关的事。你们本部长叫岩濑是吗?” “嗯,岩濑叔叔很疼我。他怎么了?” 我把池袋的转账诈骗社团和保护费的事情告诉他。猴子默默听着,最后说道: “每个月三百万元很多啊。虽然我没听过这种诈骗的事,但是流氓对于自己的财源,嘴巴都很紧,搞不好是真的。” 这样的话,事情似乎会变得很麻烦。不能只为了让阳儿逃走,就把签订和平协议的羽泽组与g少年卷进抗争之中。 “总之,你先帮我向那位本部长确认有没有保护费这件事。” “知道了。” 挂掉电话之前,我说: “喂,猴子,今年要不要崇仔、我、你三个人一起去赏花?” 涉外部长开心地说: “好啊!我要带美味便当和美酒去。” 明明本业是流氓,这个家伙却比国王好说话得多。 ※ 隔天下午,猴子打电话来。没有雨声的春雨,一早就下个不停。昏暗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一边顾店,一边想着那些当不了正式员工,只能沦落到从事非法工作的小鬼们。在两百万名打工族之中,会有多少百分比的人成为新形态的犯罪者呢?企业将员工用过就丢,成本是节省下来了,代价却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加加减减等于零。 在这种灰暗的气氛下,来电铃声响起。我不喜欢讲电话,原本想要忽视它,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是谁打的。是猴子,非接不可。 “很沉闷的雨呢。” “你在说什么啊,阿诚。我被叔叔骂了啦,他叫我不要传这种乱七八糟的假消息。” 我不懂他的意思。那可是动用了崇仔和g少年的力量,让对方害怕到骨子里,才得到的情报。 “岩瀨叔叔说,他不知道什么转账诈骗的事。如果是那些家伙擅自盗用他的名义,他不会饶过他们。” 我听得一头雾水。昨天浅川的恐惧不可能是假的。即便如此,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呢? “和冰高组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真够烦的!这是岩濑先生讲的啊!他说,好好教训那些家伙一顿也没关系,随便g少年怎么做。” 没有所谓“保不保护”的问题。他都已经这样说了,那家公司似乎确实与岩濑本部长没有关系。我在无法理解的状况下,先向猴子道了谢。 “我打这通电话,你可要占个赏花的好位置谢谢我啊。” 我回答0k,挂掉了手机。为人正派,喜好玩乐,最爱赏花的猴子,怎么会去当什么流氓呢?我们在选择职业时,凭借的总是心血来潮。 ※ 我立刻拨了一通电话。阳儿接起来,马上问我: “社长是和哪个组织有关系?” 我把崇仔的胁迫行动与猴子的调查结果告诉他。浅川所说的黑道保护,根本是虚构的。 “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阳儿,你有任何头绪吗?”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微微听得到雨声,他应该是撑着伞走在要町的某条街上吧。 “原来是这样呀……” 阳儿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 “浅川那家伙骗了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黑道撑腰啊,阿诚。他声称那是保护费,把三成的收入据为已有,剩下的才五个人一起分。一切都是社长在自导自演。” 我明明一手拿着手机,却差点要鼓掌了。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像是转账诈骗这类安全的工作,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阿诚,谢谢你。” 阳儿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如果那家伙没有靠山,就一点也不可怕了。我会好好找他淡,辞掉工作。” “等一下。” 他以冷静的声音回答: “不,我不想等了。今天我就提辞呈,离开转账诈骗公司。很谢谢你,我会再打给你。” 电话突然挂断了,原本在耳际响着的柔和雨声也听不见了。阳儿的直率,既让我目眩,也让我觉得有点危险。不过,那是他的人生,我不能阻止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开拓。 于是,我努力将心里的不祥预感压抑下来。事后想想,或许不要让他一个人去辞职比较好。 不过,如果站在他的立场,我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就是了。 ※ 自从那天之后,我连续三天都联络不到阳儿。 我再怎么打,他的手机都没有回应。这么一来,就完全无法与电话男取得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除了直接向公司那边确认阳儿是否平安,没有别的办法。 在春日的晴朗气候里,只有我的神经发出阵阵绞痛,就连喜欢的音乐也完全听不下去了。反复播放那么多次的莫扎特,现在变成沙子一般的音粒,发出沙沙声,渐渐洒落。 第四天早上,来电铃声响起。当时我正焦躁地进行平常的开店准备,手机那头传来阳儿的声音。 “除了讲电话之外,我果然只会做蠢事。” 我对着手机大叫: “你没事吧?我很担心啊。你现在在哪儿?” 阳儿沙哑的声音笑了。 “不要一次问我这么多问题。我算是没事了,不过,现在在医院。” “哪一家?” 阳儿目前在一间位于下落合的急救医院。他一直住在那里,似乎是昨天下午才恢复意识的。 “他们把我的手机弄坏了,所以没办法和阿诚联络。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待会儿我去你那里,你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吧。” 接着,我只花了五分钟,就将原本懒散做着的开店工作完成了。和老妈打了声招呼,我就飞奔到西一番街上。有个可以行动的目标是相当美好的,毕竟没有任何事会比挂念着某人的消息造成更大的内伤。 ※ 我把日产小货车停在急救医院前的停车场。问了外科的病房在哪里,就直接搭医院特有的缓慢电梯上了三楼,沿着阳光充足的明亮走廊往里面走,找到了三○六号房。我走进房门敞开的四人房,看见阳儿躺在靠窗边的床位。他全身都是绷带,活像一个木乃伊。 他的脸上有几块色彩鲜艳的淤青,嘴唇边缝了黑线,看起来好像很痛。我带来探病的一袋枇杷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他们把你打得很惨呢。” 我在钢管椅上坐下。阳儿笑了笑,以指尖按住嘴唇。 “今天能不能不要讲笑话?笑的时候最痛。” “知道啦。发生了什么事?” 阳儿茫然地看着窗外。下落合这一带,是中上阶层的住宅区。闲静的街道上,有几株新绿的树木零散分布着。 “我太笨了,心想既然没有流氓撑腰,社长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阿诚打电话给我那天,我就直接去谈判了。在我讲出‘你根本没有靠山,你骗了我们大家’的时候,浅川的脸色变了。我把想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就辞了工作回家了。” “这样呀。” 我看着全身包在绷带里的电话男,这是他以勇气换来的代价。阳儿以一种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是隔天遇袭的。当时我想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当,他们坐在黑色厢型车里,有四个男的袭击我,一阵混乱之后,他们把我绑起来丢到厢型车后面,然后把我载去杂司谷陵园。” 电话男的声音在发抖。他的脸上浮现着血色,斑驳的淤青变色了。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他们用木头和特殊警棍痛殴我,我只能弯着身体拼命忍耐。不过,对我来说,最重的一击是手机被抢走、折成两半……没办法求援了……谁也联络不上了……完全绝望。” 最后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很多转账诈骗集团确实都采取铁血政策,所以他原本也可能被埋在某座山里,这样就不会去跟警察告密了。阳儿以沙哑的声音说: “可是,他们对于杀人毕竟还是有点疑虑。浅川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的脸转向他,警告我:‘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是报警,下次就杀掉你。如果把没有靠山的事告诉公司其他人,也是一样。现在把你逐出公司,要是想活命,嘴巴就闭紧一点。’然后……” 我静静地催他说下去。 “然后?” “他在我脸上吐口水,说‘你是个废物,除了讲电话以外,一无是处’。” “这样呀。” 我和阳儿暂时陷入沉默。此时,医院外头的街道上,似乎有一辆回收废弃物品的货车开过,“免费帮您收走不需要的计算机、电视、音响……” ※ 该怎么处理浅川那家伙呢?在那之前,有件事必须先确认。 “坐在黑色箱型车里的男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阳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样的人?就和我跟阿诚一样,很普通的年轻人。” “应该不是正牌流氓吧?” 我仍然不排除与黑道有关的可能性。 “我看过其中一个人的长相,是在公司庆祝会的时候,好像是以前和浅川一起混的坏朋友。他不是什么正牌流氓,气势完全不能比。” 我凝视着阳儿的眼睛问道: “你希望怎么处理浅川?” 他缓缓叹了口气说: “躺在这张病床上,我不知道想到那家伙多少次。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杀死他几十次了。不过,事实上我并不想这么做,只要让他承受和我一样的惨痛经验,再让他的公司倒掉,应该就够了。” 我向他咧嘴而笑。 “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阳儿你何时出院?” “明天就能出院了。虽然断了三根肋骨,但是医院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等它自然复原。” “了解。下次就轮到我们发动攻击了。” 阳儿在床上抬起上半身,看着我。 “这样的话,动作要快一点,办公室下个星期又要换地方。差不多快三个月了。要是公司一搬家,就很难追查浅川的去向了。” ※ 那天是星期二,这个星期只剩三天就结束了。由于银行营业时间之类的因素,转账诈骗也每周休息两天。我想了几种作战计划,隔天就得出结论:最简单的方法最好。思考这类点子的时候,最好的背景音乐莫过于剃刀般锋利、古尔达演奏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 星期三我打给崇仔,电话那头传来国王威严的声音。 “什么事?” “明天借我六名精英。” “承蒙光顾。” 我跟他说了浅川和公司的事——他口中的黑道靠山只是虚张声势,社长浅川将三成的保护费据为己有,也提到阳儿遇袭的事。崇仔以鼻子发出“嗯、嗯”的声音,点头说道: “知道了。那要怎么做?” 我把这个简单到不行的计划讲给他听。 “什么嘛,这样不是几乎没有我的戏份吗?” 没办法啊!毕竟对方是使用手机的诈骗集团,完全不是武斗派的。和崇仔讲完之后,我拨了猴子的号码。 ※ 隔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春日。这种暖和的天气再持续下去,不久樱花就会开了吧。下午三点,我们在要町集合,这个连阳光也打着盹想睡的时间,正是转账诈骗忙着赚钱的时段。奔驰休旅车和新 型多功能休旅车上,分别坐着g少年的武斗派六个人,以及我和崇仔。阳儿离职之后,公司剩下四名成员,我们的战力充足到可以两个打一个。 这天上午,我们已经多次确认阳儿所画的出租公寓内部地图,以及四○二号室的隔间图,也向阳儿借了房间的预备钥匙。所以我就说啦,这次的任务简单到爆。 “嗯,出动吧。” 崇仔以冰冷的声音说着,走下奔驰的后座,沉默不语,一身黑色运动外衣的g少年们也跟着下车。应该几乎不会用到武器吧?我们只带了改造电击器和特殊警棍而已。 一身黑的六个小鬼,聚集在短期公寓的狭窄入口处。我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备用钥匙,插入自动锁,玻璃自动门开了。 g少年形成一股黑色的激流,无声地从安全梯往上冲。 ※ 大家在四○二号室前集合。崇仔对我点了头,我也向他回点。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所有成员都蹲在外侧走廊上,以确保不会有人从外头看到。g少年们全都以黑色的印花大手帕遮住半张脸。 我偷偷打开锁。问题在于门链有没有拉上,我们为此还准备了跟小孩子手臂等一样长的破坏剪。 我缓缓拉开钢门,链条也没拉上。破旧的运动鞋和黑色皮鞋散乱地放在狭窄的玄关。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小声说道: “go。” g少年穿过昏暗笔直的走廊,一起拥入内侧的起居室。当我和崇仔进去之后,他们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这家公司。 ※ 有着一副黝黑牛郎脸的浅川倒在地板上,视觉系的专务古田、负责哭的岸武彦,以及扮演受害人角色的山西澄夫三人,都被赶到房间的角落跪坐着。浅川不愧是社长,双手都已经被反绑、全身发抖了,还要虚张声势。 “你们对老子做这种事,以为会没事吗?” 崇仔咧嘴笑了,以视线询问我。我向他点了头。没有任何预备动作,他的白色工程师靴前端立刻踢进了浅川的侧腹。转账诈骗的社长先是像虾子一样弓起身体,接着像蜗牛一样卷得圆圆的。 “给我闭嘴,浅川。” 崇仔的声音使初春的房内温度下降了十度以上。但是浅川还不死心,喘着气说道: “我们……公司的靠山,你知道是谁吗?我要让……你们这些家伙……无法在……池袋街上走哦。” 崇仔再度抬起头询问可不可以继续,我连忙阻止。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浅川的肋骨会全部断掉吧。我拿出手机,高举着让浅川看到。 “知道啦,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本部长岩瀨先生,对吧?你给我等着。” 我打给猴子。手机事先就设定好使用免提听筒的扩音功能。 “这是我朋友,担任冰高组涉外部长的齐藤富士男。猴子,可以啦,你讲吧。” 透过手机,猴子的高音调开始在室内播放。 “是哪个小鬼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给我们本部长啊?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真正的黑道!我们根本没收钱,谁要当你的靠山!我叔叔岩濑先生在这里,那个叫浅川什么的小鬼,你倒是说说看!” 倒在地上被绑着的浅川,表情开始变得很有趣。一个不输崇仔的冷酷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我是本部长岩濑。浅川,你做出这种不规矩的事,打算怎么收拾?擅自盗用我的名义做生意,你知道会怎么样吧,喂!” 浅川开始发抖。 “今后我会好好把钱缴上去,拜托今天就放我一马。我会努力工作,请您把这笔钱拿去用。” 对于阳儿那种比自己弱的人,就彻底欺负;对于实力强的人,就摇尾乞怜。虽然说世上的人都是这样,但是亲眼看见这种场面,我还是很想吐。岩濑说: “你们那边可以自由处理浅川,没关系。这件事我完全不管,你们就好好报复他吧。” 手机挂断了,短期租赁公寓突然安静下来。最先开口的是专务古田。 “社长,他说我们没有把钱缴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我耸耸肩说: “你们社长很贪心,骗你们说是交给黑道的保护费,结果把收入的三成据为已有。” 古田那张爽朗的视觉系脸扭曲起来,大吼道: “你耍我们啊,浅川!” “请安静一点,不然会打扰其他住户。阳儿发现了保护费的诡计,也是浅川把他打得进医院的。” 我往房间的角落移动,在三个小鬼前蹲下来。他们就像会在街上搭讪的那种小混混,一点都不像是武斗派的。即便如此,对于自己应得的报酬,他们还是很敏感吧。三个人狠狠地看着浅川。 “你们几个,打算怎么处理浅川?我们是可以代替你们教训他,但也可以交给你们来做。不过,在岩濑先生的眼前,可不能教训得不够彻底啊。” 视觉系的专务披头散发说: “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吗?浅川对我们一直都是使唤来使唤去的。让我们来动手,可以吧?” 他征询其他两人的意见。负责哭的和扮演受害人的,立刻点了头。我站起来,向崇仔说: “这样应该够了吧。” 国王点点头,其中一个g少年拿东西塞住了浅川的嘴。崇仔像是送玩具给小孩子一样地说: “放下猎物,我们走吧。” 地板上放了三根不锈钢制的特殊警棍,前端有一个直径两厘米的钢球,棍柄的部分是可以吸收冲击力的橡胶泡棉握把。另外还有大小和电视遥控器差不多的改造电击器,由于更换了高电量的电池,所以握把处用黑色胶布缠绕得又鼓又丑。 崇仔若无其事地说: “不要打头和肚子。你们也不想变成杀人犯吧?手和脚的话,就随便你们了。” 国王的手指一弹,g少年们就像是被海浪卷走的沙子,被吸到玄关去了。离开房间之前,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在地板上发出微微光芒的银色特殊警棍。专务正以细细的手指,缓缓地抓向警棍的握把。 ※ 奔驰缓缓地开在春天的池袋街头。 “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崇仔。” 崇仔的视线停留在窗外。 “不会,阿诚是我的上宾,这次也是很顺利的好工作。” 阳儿把借由转账诈骗弄到的钱,拿了一部分给g少年作为报酬。 “这次这样做,应该可以吧?” 崇仔冷冷地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唔,尤其是把浅川交给他那些部下来处理的部分,实在是太酷了。如果是交给g少年的成员来做的话,没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太无聊了。” 休旅车通过西口五岔路的红绿灯。路旁种的染井吉野樱,树枝上满是细细的花苞。不久,春天就要正式到来。 “快到赏花的季节啦。猴子说,务必要找崇仔一起赏花。” 崇仔以一副不排除可能性的口气说: “嗯。我会考虑看看。” 奔驰停在我家水果行前。待会儿我要卖一包五百元的枇杷,以及一袋两百八十元的柑橘了。与其只靠一通电话就让人汇几百万元进来,不如低头勤奋工作。 工作就是这样,对吧? ※ 几天后,我在池袋西口公园里头。坐在春天的阳光下,就像在泡暖和的温泉一样。午后时分,就连金属制的钢管长椅,也变得像电暖器一样热。我穿着薄薄的长袖t恤,以及裤脚有松紧带的那种运动裤。t恤跟天空一样,是淡蓝色的。 总算可以出门走动的阳儿坐在我身旁,胁下拄着拐杖。 “阿 诚,谢谢你。” 虽然已经习惯委托人向我道谢,但是无论听多少遍,心情还是一样好。单纯帮助别人,不收取报酬,果然是件好事。 “不客气,倒是浅川后来怎么样了?” 阳儿微微笑着说: “好像变得跟我一样。专务古田是个狠角色,据说用特殊警棍把浅川的脚趾全都折断了。” 真是可怕的故事。一起工作的人,务必慎选才行。 “那其他员工呢?” 阳儿耸耸肩。 “还是一样啊。大家只是四散在各地,再找另一家转账诈骗公司重新开始工作而已。” “这样呀。” 也只能这样了吧。生活在不景气的日本,他们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一方面是正式员工的名额很少,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他们愿意努力去做太辛苦的工作。直到哪天被关进监狱为止,他们应该都会持续坐着转账诈骗的旋转木马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 电话男抬头看着伸展到头顶上方的榉树枝头。新绿树叶的那一头,是青春光泽不亚于它的春日天空。 “我想找找有没有只靠电话就能做的业务工作,像是电话秘书之类的。” 我朝他的侧脸瞄了一眼。 “那很好。而且,你在讲电话方面很有才能对吧。” 阳儿咧嘴一笑,改变了声音。 “我是本部长岩濑。那边那个叫浅川的小鬼,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打电话给猴子时,说话的并不是正牌的岩濑。找本尊来帮忙的话太麻烦了,而且我也想给阳儿一个报复的机会。我们在长椅上互相击掌。 “你成功地把公司那些家伙骗得团团转。只要讲电话,阳儿什么都做得到,所以你的新工作一定也会顺利的。我认为,只要有电话,什么东西你都能卖。” 关于人的才能这种东西,实在让人搞不懂。也有像阳儿这样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惟有通过新形态的媒体,才可以有所发挥。我试着想像为数几百万的尼特族和打工族,要是他们全部都能找到自己的路,那就好了。 “阿诚,你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非得遵守约定不可。 “等下我要去占赏花的位置。” “是哦,好像很有趣。”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拍拍屁股。 “不嫌弃的话,你也来吧?反正到晚上为止都只有一个人的话也很无聊。” “好啊好啊。” 今年的赏花,似乎只会有四个男人。唔,没有女人在,或许也并不那么坏。阳儿和我在柔和地吹拂过肌肤的春风中,朝着两侧种有樱树的立教通走去。原本距离池袋西口公园不到五分钟的地方,现在和拄着拐杖的人一起走,反而可以看到各种景物了。 你偶尔也可以到春天的公园里,以昆虫般的速度走一走。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被太阳晒黑的每一片石板,都有它们不同的表情。不论何时,前去距离自家最近的公园,缓缓散步,都会是小小的冒险。 2、欺诈师维纳斯 你碰到过让你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向你搭讪吗? 她穿着膝上二十五公分的迷你裙,以及胸口敞开的针织棉上衣,借由新型胸罩形成的乳沟,深得足以让深海探测艇潜进去。挂在乳沟暗影上方闪闪发亮的,是一个镶有罗里·洛金(注:loreerodkin,美国设计师,曾担任布拉德·皮特、莎拉·杰西卡·帕克等国际巨星的经纪人,之后投身于珠宝设计,于一九八九年创办同名品牌。)钻石的哥特式十字架。 你会赶紧将视线从美女的胸口移开,看着自己常穿的那双破旧运动鞋前缘。那是一双带有黑色柏油污渍的马来西亚制仿冒品,是在某家超市拍卖时花了一千九百日元买的。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脚上穿着濡湿般闪亮的丝袜,上面有菱形的网眼,不知该算是哪种花样。那双黑色的珐琅细高跟鞋,鞋跟有三寸之多;这样的话,她的视线就和并不矮的你差不多高了。 那个女的将一张彩色卡片塞进你的手里,说道: “有一些很棒的画作,想要给你这么一表人才的人鉴赏一下。” 上一次和女生说话,是你去丰岛区公所的窗口补缴逾期的社会保险费的时候,而那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虽然你能够与常去用餐的定食店老板娘轻松聊天,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不能算数。 总觉得这个女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她不光是把卡片塞进你手里,曲线玲珑的身体也向你靠近。女人的身体好软,还带有温度,与人偶完全不同。画廊就在附近,只是看一看又不花钱,而且现在有空,也没有要做的事,那就去吧。你跟在维纳斯身后,糊里糊涂地迈出了步伐。 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两旁,夏日的榉树直挺挺地往天空伸展,深绿色的叶子在都心的空中游泳,让你不禁觉得“好运也找上门了”。维纳斯不就是幸运女神吗?没记错吧? 重新审视拿在手里的这张卡片,南国的海面上,两只海豚在雨后的彩虹下跳跃。大摇大摆谈着恋爱的水栖哺乳类,多彩多姿、欢欣轻快的主题,角落以银色文字写着“乔纳森·戴维斯画展”。上面有“invitation”这个字,应该是什么邀请函之类的吧。虽然是个没听过的画家,但搞不好很有名。虽然根本不认识他,你还是向这个女的表示,那是自己偏爱的艺术家。 好了,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呢?熟谙世事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欺诈师维纳斯一口吞掉了这个“没有女友的年数=目前岁数”的单纯男子,然后就像珍珠贝壳一样,紧闭着不打开了。男子会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海中,花上五年拼命偿还贷款。 最近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曾几何时,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明确地被划分为“冤大头”与“欺诈师”两个阵营了?街角的拦路推销员,夜里的牛郎与酒店小姐,不断声称“可以有计划地运用资金”的高利贷业者(催债时倒还挺绅士的),还有只在选举时才会拼命的政客们。 曾几何时,我们都变成这些家伙的冤大头了? 因此,请不要苛责刚才那个土气的孩子。毕竟,我们所有男性都像他一样。说起来,这个让人受不了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维纳斯。这二十几年来我始终过着孤高的生活,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期待着女神。 男人啊,真是一种极其愚蠢的生物。 ※ 夏天的池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搞不好你比我还清楚。自埼玉或北东京聚集而来、自以为时髦的土气孩子们,像金花虫一样到处飞舞,直到黎明。你应该在《潜入》、《警视厅二十四小时!》、《摄影机看到了!》之类的节目中,看到过那些接受辅导的跷家少年少女吧。 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打扫那些小鬼留下的垃圾。其中最为恶劣的,就是吃到一半的碗面(免洗筷还插在里头)以及人行道瓷砖印花似的口香糖残迹。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可以看到这么多诸如此类的垃圾,心情真是好到爆,对吧? 当我那天第一次看到他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没听过牌子的仿冒运动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家伙和我以及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属于这个m型社会底层的成员。 从我后脑勺下方传来的声音,充满着苦恼。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由下往上看,依次是半坏的运动鞋,并非经过昂贵加工而是自然穿破的牛仔裤,品位烂到不行的黃色t恤。 “是我没错。你的脚可以让一让吗?地上还有一些口香糖残渣。”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前面的人行道上,那家伙慌张地向后退一步,我使劲拿着从东急hands买来的德国造金属刮刀把口香糖割掉,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找我谈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找你谈?” 我把刮刀插进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里。这家伙似乎很难搞。 “如果不是陷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麻烦之中,没有人会来找我。” 这个男的大约二十五六岁吧,发型难以形容,像是把少爷头再剪短一点,使那张灰暗的脸更显灰暗。要不要打赌,这家伙应该没有固定交往的女友。 “我的并不是麻烦。” 暗淡的声音和长相很搭。真是浪费了晨间池袋那种爽朗感。 “嗯,到底是什么?如果要玩脑筋急转弯,去找更闲的人玩吧。” 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上面想必写着能够解开世界秘密的暗码吧?什么达·芬奇还是米开朗琪罗的,就是那样的阴谋。 “不是麻烦,而是想要知道女朋友的想法!” 他突然大声喊道。路过的上班族与学生都被吓了一跳,往我们这边看。哪有人突然在这种地方把重要告白讲出来的!他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以一种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的声音重复了一次: “我想确定她真正的想法。真岛先生,拜托你。” 这是怎么回事?我既不是婚姻介绍所,也不是在杂志之类的地方不断乱给评论的恋爱达人。我真的只是一个晚熟的、在池袋顾店的人而已。 “我知道了,拜托不要在我们店门口喊些奇怪的话。” 此时,我感觉到老妈的视线从店里传来。那是一种雷达侦测器般的危险压力,而我就像一只被来复枪瞄准的小鹿。 “阿诚,他这样不是很纯情吗?你就先听听看他要讲什么。” 是!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一切。我对那个土气小子说: “只是听听而已。对于恋爱之类的问题,我真的很不擅长,你可别抱太高期待。” 一个土气小子来找我做笨拙的恋爱咨询。令人烦腻的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 把店交给老妈之后,我们朝着夏天的池袋西口公园走去。要在户外听人说话,早上的树荫底下是最棒的地点——温度还不是那么高,风中仍然残留着晨间的凉意。由于圆形广场的钢管椅都坐满了,我们在舞台前的楼梯坐下。远方传来喷水池的水柱散落的声音。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今泉清彦,在埼玉县的工厂干季节工。” 然后他讲了一个我听过的精密仪器制造商名称。 “叫我阿诚就行了。” 我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你是在那里打工吗?” “我是合同工,每半年重新签约一次,一直无法升成正式员工。我认为自己的组装技术在工厂排得进前十名,但是要升正式员工很难。” 这么灵活的雇佣与生产调度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清彦所担心的,并不是这种不稳定的雇佣形态。 “你的女朋友是谁?” 他沉默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我从他手里接过来,上面画了很漂亮的大海、彩虹与海豚,散发着一种直达人心的力量。是一张安全无害的画,感觉可以挂在某家位于高原上的养老院房间里。 “这东西怎么了?” 清彦变得吞吞吐吐。他听了一下喷水池传来的沁凉声音。 “我的女朋友就是把这幅画卖给我的业务小姐。” 乔纳森·戴维斯画展,画廊“eureka”(注:“我发现了”之意,也是阿基米得在泡澡时发现浮力定律、兴奋大喊的话。),两者我都完全没听过。 “这家店在哪里啊?” “绿色大道……东口五岔路再过去一点……那个女生总是站在那里发这张卡片……然后,我就……” 经常有青春奔放、穿着紧身迷你裙套装的女生在那一带守株待兔。我之前也路过好几次,但是没有拿过她们什么明信卡。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身体的本能从小就告诉我,免费拿别人的东西是最危险的。 “然后,你跟那女人买了画?” 清彦的眼神往下看,点点头。将难受的部分赶快讲完,对对方比较好。因此,我进一步追问: “你花了多少钱买画?这张乔纳森什么的鬼画。” 他难以启齿地说: “五十万元。” 这种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的画,竟然要价五十万元。我大感惊讶,看着清彦。他的头依然低着,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不懂这个手势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啊?” 清彦以一种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口吻说: “一张五十万日元,买了三张。” “什么啊,那么多?” 这个季节工,是个为了艺术而奉献自己的赞助者。 ※ 别人的钱倒是看过,但我自己还不曾有过一百五十万元这么多钱。我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工厂的薪水有这么高吗?” 清彦默默摇了摇头。 “并不高。由于有的月份有工作,有的月份没工作,换算成年收入的话,差不多是三百万元上下。” 这样的话,就和我差不多嘛,和全日本的低收入者一样。不过,或许那是多年的积蓄吧。 “你是拿现金买的吗?” “不,三张都是贷款买的。”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太笨了,才会难以理解。 “你就这么喜欢乔纳森什么的鬼画,喜欢到要花掉半年收入的地步?” 他又摇了摇头。 “不是年收入的一半。” “什么意思?” “贷款要付利息,由于借期很长,三张的钱加起来,一共必须在五年内偿还近五百万元。” “那是两年的收入啊。真的假的?!” 我用了平常不太会用的字眼:超贵的。 “可是,买画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她。” 竟然担心一个形同欺诈、以卖画骗钱的恶劣方式维生的业务小姐?这个冤大头,脑子还清醒吧?这次,清彦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四个角呈圆弧形、薄薄的粉红色名片。“eureka池袋店客户专员中宫惠理依”,看起来像是艺名。 “三张画都是跟这个叫做惠理依的女生买的吗?” 清彦用力地点头。所以他是明知故犯了。 “至少在第三次,你就应该发现这种画不值那么多钱了吧?” “嗯,隐隐约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冤大头是自己送上门,掉进陷阱里的。 “那你来找我商量,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清彦马上抬起头,露出土气小子的坚定眼神。 “可是,惠理依小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觉得她是出于恶意才把那些画卖给我的。” 公园里的榉树迎风摇曳,树叶彼此交头接耳。 “你可真是好心啊,所以就买了三张类似的画?” 我说不出“你是滥好人”这句话。清彦点头说道: “所以,我想要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我听说阿诚先生对于欺诈,或是近乎违法的买卖非常了解。” 最近的社会,欺骗别人、诓取财物的家伙,以极其猛烈的速度在增加,受骗的大多是没有常识与经验的家伙。学校里教学生要爱国固然很好,但最好也教教学生如何对付骗子,对于现实生活不是比较有帮助吗?清彦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偷瞄着我。 “干吗?有什么事想说,你就说啊!” “还有……希望你能够在三天内执行。” “为什么?”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抬头往上看。建筑物之间的蓝色天空,高得不得了。在那片天空另一侧的广阔世界,此刻仍是繁星点点。愚蠢的人们啊。 “那个……我买最后一张画是在五天前,只剩下三天的鉴赏期。” 我记得鉴赏期是八天,在这段时间内都可以解约。实在是受不了他。 “那你就快点解约啊。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甚至称不上是什么事件,不是吗?” 清彦的头又垂下去了。 “我没办法和她交谈啊。而且只要一去店里找她,我大概又会买一幅画吧。” 这个男的真令人焦躁。 “对了,阿诚先生,你可以来看看我买的画吗?我家走路就可以到。” 回去看店也挺无聊的,目前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像是麻烦的麻烦,而且又是夏日上午的好天气。 “好啊。” 虽然还没看就知道画的內容了,不过,看一看不够好的画作到底哪里不够好,也算是一种经验吧。搞不好,实际上是很棒的画也说不定呢。不过,我对艺术的鉴赏眼光,比起我看新鲜西瓜的眼光差得多了。 我一站起来,清彦的手机就响了。来电铃声是詹姆斯·布朗特(注:jamesblunt,英国歌手,有“上尉诗人”之称。)的you"rebeautiful。那是一首御宅族的歌,一直反复称赞在地铁看到的女人好美、好美”。 “喂,我是今泉。” 他的表情马上变了。手机的扩音器传来甜美的女声,我正要说话时,清彦伸手阻止我。 “嗯,没问题。” 那女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发出笑声。清彦脸红了,低下头来。 “好,我下次再去找你。” 似乎开始进行业务推销了,我耳朵里传来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单词。过了一会儿,清彦挂掉电话,向我投来朦胧的视线。 “你满足了吗?” 他笑了,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她果然会打电话来。” “什么意思?” “我想一定是店里要她这么做的。在鉴赏期的八天內,她每天都会发短信或打电话来。” 原来如此,我总算也懂了。这是一种假装和你很好,不让你解约的销售手法吧。我拍了拍屁股说: “第九天之后,她还会打来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生。” 说完,他转过身,走出池袋西口公园。 ※ 穷人的脚力果然不可小觑。他所谓“就在附近”的公寓,即使快步行走也需要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地点是丰岛区与新宿区之间的高田。他住在附有外部阶梯的两层楼公寓,是一间刚刚重新漆好的阶梯下方、带有潮湿感的房间。门一开,清彦说: “里面很窄,请进。我泡麦茶给你喝。” 房里晒着t恤与內衣裤。这栋公寓的年纪,大概和住在这里的人差不多老了。阳光照不到的墙上,装饰着三幅加了美丽外框的画。 “请用茶。” 我接过麦茶,迟疑了一下。这家伙的厨房干净吗?不过,我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而黏在背上了,只好心一横喝了它,是一杯香气四溢的茶。 “很好喝呢,这个茶。” “因为宝特瓶装的比较贵,我都自己买来泡。” 他把待洗衣物丢到房间的角落,然后我们两人交叉双手,开始鉴赏现代绘画。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家伙,画作的主题似乎都差不多。大海、海豚、彩虹,偶尔也有比基尼女郎。 “这看起来不太像亲笔画的。” “这个叫石版画。以前是用石版来画,现在听说几乎都用铝版了。惠理依小姐是这么说的。” “这样呀。” 与独居男子的昏暗房间完全不搭调的画作。我完全不了解这三幅画有没有价值,惟一能说的是,就算送我,我也不要。因为,我既没有地方挂它们,也承受不起。 “最后买的画是哪一幅?” 清彦指着海豚与比基尼女郎在浪打来时嬉闹的那幅画,海水的湛蓝色相当深邃,女子的身材也很棒。只有这幅画还能够拿去退。我偷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懦弱的男子的侧脸,对他而言,业务小姐或许是很重要的人。但是如果她那么不像话,要剥下她披着的羊皮让他清醒,也是办得到的。这次的工作很简单。 “我知道了。那我试试看。” “真的吗?我没有什么钱,可能没办法付太多。” “没关系,我本来就以不收钱为原则。毕竟,如果进行得不顺利,要退钱也很讨厌。” 我走回玄关,由于在画前站太久,我差点就要开口嘲讽几句。那是清彦花了两年收入买来的作品,虽然觉得他很蠢,我毕竟还是说不出口。 “这件事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处理,我等一下就先去eureka看看。” “谢谢你。” 他的感谢相当心不在焉。关上门时,我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他在第三幅画前站定,呆呆地看着比基尼女郎。那个女的有那么迷人吗?我悄悄地反手关上公寓那扇薄薄的门。 ※ 我直接前往东口五岔路,但是因为不想再走将近三十分钟的路,所以从目白站搭乘jr回到下一站池袋。我这个人的移动距离一向比较短。 从池袋站通往太阳60通的绿色大道,是一条单向四线道、种了行道树的路,两旁的高大榉树不断向远方延伸,给人一种“都心绿色山谷”的感觉。这种氛围,或许正适合开画廊。 她们在五岔路的路口前方设下陷阱守株待兔。穿着黑色紧身迷你裙的女子们,以自己为饵广发卡片。我在大道的另一侧稍微观察了一下她们的动静。 这些迷你裙女子,直接放过中年以上的男人与十几岁的小鬼。大概是因为想要欺骗成年男子很困难,十几岁的小鬼又无法轻易借到钱吧。她们会上前搭讪的男生,似乎都是固定的类型。 她们盯上的是不怎么帅的年轻男生;穿着搭配有点不协调,看起来很像御宅族,身上没有女生气味的男生。看起来爱玩的人(由于是在池袋站附近,这样的小鬼很多)也被彻底排除。 感觉已经摸清敌人的状况了。我低头装出阴郁的表情,越过斑马线。这是给我这个没人要的男生量身定做的形象,但是如果崇仔知道了,或许会笑我吧,说我只要演自己就很像了。 土气的公园男,阿诚。 ※ 最先跟我搭讪的,是一个眼角略有鱼尾纹的亮眼美女。以a片来说的话,可能会被摆在“熟女”的架上。那个女的眯着眼打量我,张开红色的嘴唇,堆出大大的笑容,然后向我递出那张卡。 “我们有很出色的画作哟。要不要过去稍微看一下呢?” 真让我失望。我果然还是被归为冤大头那一边是吗?她的身体贴近我,两张脸的距离只有区区五十公分。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到足以让嗅觉灵敏的猎犬晕过去。 “不好意思,是朋友介绍的,有没有一个叫做中宫惠理依的小姐?” 她虽然维持着笑容,但是手中的卡片很快地收回去。 “惠理依,有客人指名找你。” 在人行道那一侧边缘站着的女子,转头看向这里。她的身材高挑,腿很漂亮,曲线玲珑;长相虽然不算非常美,轮廓却很深,像是清彦第三幅画里的那个比基尼女郎。惠理依带着有点困惑的笑容向我走来。唔,这种买卖很少会有客人互相介绍,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这位客人,您的大名是?” 我报上本名,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听朋友今泉清彦说的,可以观赏乔纳森什么的画对吧?” 惠理依似乎进入拉生意模式了。她的笑容固定在最大的角度。 “您看了乔纳森·戴维斯的石版画吗?很美对吧!” 我装出害臊的样子,别开视线。 “实在是蛮棒的呀,海豚啦比基尼啦。” 我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称赞的。惠理依拍着手开心地说: “哇,您很有眼光喔。乔纳森的海豚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果然,有眼光的人一看,即使不用解说,也可以马上看懂。” 好恶心的称赞法,却是她的业务用语。惠理依向我递出那张卡片,我一接过卡片,她就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现在我们画廊正在举办乔纳森·戴维斯的画展。正是个好机会,等一下要不要去参观呢?” 她坚挺的胸部磨蹭着向我靠过来。我开始担心,清彦要怎么对付这种身体攻击。我相当在意,会不会被谁看到我在这里。毕竟,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池袋,搞不好会有什么熟人经过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走吧!” 女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自己要求去画廊的客人,应该少之又少吧。我只是想要早一秒离开那里而已,如果被人目睹这个场面,我的粉丝(少数几位女性)会哭的。 ※ 店面开在绿色大道旁,地板与墙壁都以黑色亚克力板包裹,里头摆设着无数打了灯光的石版画。惠理依和我就像男女朋友一样,挨着身体一幅一幅看过去。虽然我对于为什么会画这么多海豚感到纳闷,但是一成不变的海豚,似乎是他们永远的创作主题。 惠理依一面紧贴着我的身体,一面为我介绍画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一旦别人拼命和你说什么,就会不由自主轻率地回答对方。我在一幅充满不安感的石版画前冒出一句: “只有这幅画的天空是以暴风雨取代彩虹呢。” 惠理依的眼睛闪闪发亮。 “您真内行。这幅作品是向某超级大国的核试验表达抗议,而以昏暗的乌云作为警告。有品位的人果然马上就看出来了。您能够理解这幅画的真正讯息,我很开心呢。” 被美女这么一说,虽然明知是骗人的,却不会觉得不舒服。这种营销方式设计得真好。缓缓在以黑色隔间隔成的画廊中走一圈,足足花了三十分钟。原本以为沉闷的画展要结束了,业务小姐又说: “有没有什么您特别喜爱的作品呢?” 怎么可能会有。我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没有一幅让我一眼就爱上。” 惠理依仍然死缠着不放。 “那在所有的作品之中,你觉得哪一件最好呢?” 真是厉害。如果请她来帮忙卖西瓜或香瓜,客人被她这么一缠,我们水果行的生意一定会好一倍。我无奈地 说: “唔,暴风雨的那一幅。” “真岛先生您这么年轻,品位却那么棒!” 带我浏览了一圈画廊后,她又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有三扇看起来同样廉价的合板门并排在一起,惠理依带我进入左边那间。隔着薄薄的门可以听见说话声,大概是其他房间里已经有人在洽谈了吧。 里头放了一张木纹桌与四张悬臂椅,墙上挂了小幅的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作。这个男的究竟印了几千张石版画啊?她倒给我一杯凉凉的莱莉花茶,真贴心。 然后,我就被绑在那里了。 ※ “真岛先生所选的画,在乔纳森·戴维斯的作品中,是特别有价值的一幅。画家本人也说这是他最有自信的一幅作品。” 我喝了一口莱莉花茶。实在不习惯这样逛画廊,现在全身疲累。 “您留意到那幅作品,真的很有审美眼光。” 对于我已经察觉到的事,她再向我确认了一次。惠理依把她的大胸部靠到桌上,左右扭动着身体说: “谁的房间如果摆了那么美的一幅石版画,我也会好想去那里坐坐。女生都会这么想呢。” 那幅画如果真的有这种威力,花多少钱我都买。我想起漫画杂志封底的广告,那种只要购买特殊的能量石,就会受女生欢迎,也会中彩券的假见证。 “这样啊?那幅画到底多少钱呢?” 惠理依的身体探向桌面,针织棉上衣的胸口处垂了下来,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沟。我的视线之所以会看向那里,拜托请把它当成是一种纯粹的本能。 “八十万元。” 比清彦买的画还贵了三十万。 “那样太贵了,我买不起。” “不过,只要把那幅石版画买回家,就可以每天观赏啦。你不觉得自己的心灵会变得很富足吗?” 虽然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但还是配合着她说下去: “或许是吧。因为它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嘛。” 她的胸部又挺得更靠近了。姑且不论有没有艺术的鉴赏眼光,她似乎很懂得运用自己的武器。此时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真岛先生从小就喜欢画吗?” “不,倒不是这样。” ※ 她一直问我的事,从幼儿园问到国小、国中、高中,平常不太会想起的记忆,在她这样一再打探之下,也出乎意料地苏醒过来了。 来到eureka已经快超过一个半小时了,我和惠理依之间,也产生了一种感觉有点熟悉的奇妙关系,就像在绿色大道偶然遇见国中同学一样。而且,对方还变成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大美女。惠理依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一直很喜欢画画,很想去上美术大学,但是因为父亲生病,只好放弃升学。” 到刚才为止,她多半都是说一些表面话,似乎现在才是真心话。 “真的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看眼睛毕竟还是最准。不过,对于女人,我经常猜错就是了。 “嗯。我爸得了肝癌。那个时候我们家很惨,完全没有闲钱可以让我上美术大学,或是买一些油彩颜料。” 似乎是真的,她的眼眶稍微泛红。 “现在我一边做这份工作,一边帮弟弟筹学费。我弟很努力准备考试,成绩也很优秀,虽然不是在大都市里,但他还是考上了国立大学。” 怎么不讲乔纳森什么鬼的骗人故事了?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惠理依泪眼汪汪。 “不好意思,讲了完全无关的话。听了真岛先生小时候的回忆,也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她露出腼腆的微笑,向我晃着那对靠在桌上、大得像王子香瓜(注:由日本品种与欧洲品种杂交而成,甜度高,据说一九七○年代曾占日本香瓜产量的三分之一。)的胸部。如果这一切都是演的,她可以拿最佳女主角奖了,也难怪对女生毫无免疫力的清彦会一次就答应了。 ※ 惠理依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可是,对于现在的工作我很满足。虽然我自己不能画,却可以把好作品介绍给对美的事物有相当了解的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无法理解艺术的价值。” 在这间狭窄的洽谈室里,我不禁感到佩服。这是几乎无懈可击的销售系统,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有触法之虞的行为。她只是让我看画、称赞我的品位、拼命把身体紧靠过来而已。惠理依又把身体往桌前挪近,看到胸罩与乳房间的空隙了。不过因为被蕾丝挡住了,无法看到胸部前端。 “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岛先生能够买下这幅画。” 我注意着不将身体往桌子前倾。如果她以为我在偷窥她,可就遗憾了。惠理依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声音。 “我去找我们店长商量一下,请您在此等候,我马上回来。” 身材出众的业务小姐离开了房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喝凉凉的莱莉花茶了。不过,世界还真是宽广。在这个我以为了如指掌的池袋,原来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商业行为。 人类想要轻松赚钱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就像逃到新加坡去的某某基金(注:此处指的应该是“村上基金”。由曾任日本通产省官员的村上世彰等人创办,因厌恶高税制而把公司转往新加坡。村上涉嫌在堀江贵文的活力门(livedoor)借由内线交易收购日本股票获取暴利,遭到起诉,一审判刑两年,目前以七亿日元交保在外。)一样。 ※ 三分钟后,惠理依回来了。我正在观赏挂在单调墙面上、批量生产的乔纳森画作,她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恭喜您,真岛先生。很少会有这种事,店长答应我用特别价格卖那幅画。” 她紧紧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上下晃动,让我想到小学生在跳土风舞。 “店长说,可以降到五十万。” 我心里嘟囔了一声“原来如此”。设计得真巧妙,原本的标价是假的。 “乔纳森·戴维斯虽然在日本还不怎么知名,但是在欧洲已经是一流画家。再过几年,这样的价格就买不到了。” “可是,我没有五十万这么多钱。” 这是真的。麻烦终结者和卖石版画不同,几乎赚不了钱。 “没有关系。我们有一家合作的信用公司,您只要签个名,那幅画就属于真岛先生了。采取长期贷款的方式,可以知道每月还款金额,契约内容也很简单。要是有个品位出众、拥有那么出色画作的人,我也会想要交往看看哟。” 也难怪没女人缘的男生会上钩了。买一张愚蠢的石版画,就送你一个维纳斯。只不过,是欺诈师维纳斯。信用公司也是他们一伙吧?长期贷款的话,利息也会增加,eureka与信用公司都可以赚得饱饱的。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了。 对方的伎俩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我突然站起来。 “那幅画是很棒的作品,但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我留下一脸错愕的惠理依,迅速离开洽谈室。我斜眼看着左右两边黑色亚克力墙上的乔纳森画作,快步走出画廊。海豚们好可怜,就这样变成了买卖的商品。 要是它们也有肖像权就好了。 ※ 傍晚,我回到店里。老妈大发雷霆,问我到底要摸鱼打混到什么时候。这种说法,大概只有东京人还在用吧?明明是她自己叫我去帮清彦的,还这么不讲理。 我回到岗位,开始顾店。eureka和惠理依要怎么办?期限只剩下两天了。还好这不是执行死刑的剩余天数。对我 来说,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清彦承受莫大损失而已。只要当成是学到了关于女人的常识,搞不好还算便宜。 我用店里的cd录放音机播放《展览会之画》(picturesatanehibition)。有穆索斯基(modestmusssky)的钢琴版和拉威尔(mauriceravel)的管弦乐团版,两者截然不同,有时间的人可以听听看。穆索斯基的是黑白素描,极有魄力;拉威尔的管弦乐团版则极细密地为它涂了色彩。将两者比较一下,会觉得很有趣。 我所考虑的有两点,其一是清彦。我认为,他再去见惠理依一次比较好。凡事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确认,就会无法接受,尤其是牵涉到女人心与五年贷款。 另一点是惠理依。她说的几乎都是照着手册的业务用语,惟独“因为贫穷而放弃就读美术大学”听起来似乎是真的。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也让清彦能够接受呢? 我一面听着《基辅大门》(thegreatgateofkiev)一曲中那有如爆炸般强劲的左手贝斯,一面仔细思考。时限是今天晚上。 唔,总觉得跟电视剧《24小时反恐任务》(24twentyfour)没两样。 ※ 从傍晚到深夜,我一直在思考。我一面看着调成静音的深夜电视节目,一面听着已经播放十几次的《展览会之画》。十四寸的显像管电视(我也想过随便买台超薄电视,但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里头,有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的二流写真偶像在跳绳,圆圆的胸部晃呀晃的。 此时我想到清彦买的第三幅石版画,就是有海豚和比基尼女郎的那一幅。惠理依曾说,不久就会增值,到时就不是五十万元可以买到的了。 焰火在我的脑中爆开来,形成一幅画——可以把维纳斯逼到墙角的点子。或许应该拟定更详尽的计划比较好,但是完全没时间了,接下来只能见机行事。 我觉得安心了,关掉cd和电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写真偶像,谢谢你。托你胸部的福,我想到一个从绝境中脱身的点子。 所以,我们男人全都是因为女人而得救的吗? ※ 隔天清晨,头上是澄澈的夏日晴空。 我开了店,跟老妈说一声就跑到街上去了。老妈大概是疯了,我告诉 她石版画诈骗这件事之后,她竟然说既然这么好赚,自己也要试试看。她 说要穿上魔术胸罩弄出乳沟,推销雪舟(注:雪舟(一四二○~一五○六?)是日本室町时代的画僧,以山水画见长。)与大观(注:全名横山大观(一八六八~一九五八),是日本画家,以“朦胧体”独创日本画的新风格。)的假画。这样一来就不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而是不折不扣的诈骗了。我告诉她根本不可能会有客人上当,她就把满是斑点的菲律宾香蕉当成回力镖向我丢过来,真是个既愚蠢又危险的母亲。 我一边拨手机,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上午的池袋很冷清,感觉很棒。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当时的池袋不像现在人多成这样。 “嘿,清彦你起床了吗?” 认真的工人以完全清醒的声音回答: “你好,阿诚先生。你昨天说要去eureka,状況如何?” 我把一连串的过程说给他听。 “和你那时候的过程应该差不多吧?” 他以佩服的口吻说: “但是阿诚先生你很了不起呢,竟然能够中途离席。” 到底是哪里了不起啊? “那样等于是半监禁状态了啊。不喜欢的话,赶快离开就好啦。” 手机那头,清彦的声音变小了。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被留在那个房间七个小时。” 连警方的侦讯都会自叹不如。 “所以你才签下那份贷款文件吗?” “嗯,是啊。不光因为那样,也是因为我担心惠理依小姐。” 无可救药的滥好人一个。 “她也提到自己放弃美术大学的事吗?” “嗯,她说要帮弟弟付学费。不止如此,她还说,如果未达业绩标准,薪水就会变得很少。佣金制必须要等到超过业绩标准才适用,否则只能拿到和一般粉领族差不多的薪资。” “这样呀。” 又多了一项新情报。原来,即使是形同诈骗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人生真是不轻松。我向三幅乔纳森画作的持有者说: “对了,等一下你有时间吗?” 他之前说过,工厂不忙的时候,就会一直待在家里。下次再变得忙碌,是正式员工去夏季员工旅游的时候。用过就丢的合同工还真是辛苦。 “嗯,应该没关系。” 我看着盛夏的阳光。今天下午似乎会很热,是往常那种三十五度的天气,远远比真夏日(注:“真夏日”指的是最高气温超过三十度的日子。)还热。 “我会在池袋西口公园,你把那张比基尼女郎的画带来吧。” 他以惊讶的声音说: “咦?” “别管那么多,把画带来。干脆三幅都带来也可以。” “你打算怎么做?” 我咧嘴笑了,说出一个老人家看的节目名称。 “开运鉴定团。” “……” 他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 “别管那么多,你就把画带过来吧。我们要向eureka出击。” ※ 三十分钟后,清彦出现在池袋西口公园。我已经喝完一罐柠檬汁汽水,吃掉一个冰淇淋了。趁着等他的空当,我好好地欣赏了池袋大厦群之间的天空。你上次花三十分钟看着天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变化无穷的天空与乱云。可别推说自己忙得不得了,偶尔还是抬头看看天空比较好。 清彦穿着土气的棉质长裤与领尖带扣的衬衫,从艺术剧场的方向过来。土气的格子衣料因为汗水而粘在肩上。他将一个薄薄的瓦楞纸箱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在我坐着的钢管长椅前方站定。他的表情很认真,汗水从额头往下滴。 “你说要去画廊,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你先坐下。” 我把已经变温的柠檬汁汽水递给他。清彦一度呛到,不过还是一口气把它喝光。这也难怪,毕竟他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从高田走到池袋来。 “你听好,我们就假装是好朋友。”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 “然后,我到你家去玩。” “……是。” “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我一眼就爱上了乔纳森画的海豚。” 他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了寻找和这张比基尼女郎相同的石版画,我昨天到画廊去了,可是没有找到。” 清彦略显开心地说: “嗯,那是画廊里的最后一幅。” 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焦躁起来,说道: “我说什么都想要那幅石版画,所以去拜托清彦把它卖给我。当然,你知道花了多少钱买它,但是考虑到将来的价值,究竟该以多少价格卖给我才好呢?而且还有信用借贷的利息。实在很难估算。” 就连理解力这么差的清彦,也总算渐渐搞懂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我们觉得很困惑,去找她们商量。” “没错。这种程度的售后服务,应该可以帮我们做到吧。而且,鉴赏期也还没结束,那个画廊根本没有好好跟催。” 于是,我们得意 洋洋地从池袋站西口往东口出发。 ※ 我们又在半路的便利商店买了矿泉水,在有冷气的室内稍微休息了一下。如果自来水是冰凉的,直接拿来喝就够了,老是花大钱购买从地球另一端运来的水,实在是蠢到不行。 我们一边走在绿色大道的树荫下,一边避开发面纸与传单的人。夏天的池袋是街头推销的天堂。从车站走到东口五岔路,只要区区五分钟。eureka的维纳斯们,今天也一面流着汗,一面专心地寻找冤大头。 我和清彦锁定了身材胜人一筹的惠理依,直直地朝她走过去。惠理依一看到我,表情瞬间变得快活起来。在她眼里看来,应该是“冤大头考虑了一天,又自己跑回来了”吧。但是下个瞬间,维纳斯的表情大变。 她发现在我身后拿着瓦楞纸箱的清彦。鉴赏期内的石版画,有如拔掉了插销的手榴弹,到了第九天还留着它的人,就必须承担所有的损失。我对着僵在那里的维纳斯说: “关于你们的画,有一点事情想要商量。可以借一下昨天那个房间吗?” 惠理依似乎有点困惑。我向清彦使了个眼色。 “阿诚是我朋友。他也是乔纳森·戴维斯的粉丝哟。” 虽然只是照着剧本演,他已经演得很好了。惠理依的脸上恢复了做生意的笑容。 “是这样呀。那么,请务必到我们画廊来。” 维纳斯很现实,她毫不掩饰地忽视背负三幅石版画债务、已无力再买画的清彦,在前往画廊的短短路程中,她的手一直紧黏着我的手肘。 这样子好像是我正在康复一样。 ※ 她带我们进入和前一天相同的洽谈室。第二次来,我仔细观察了室內,桌上留有印泥与笔的痕迹。仔细一看,椅面上有被香烟烫到的焦黑处。原本时尚的设计,也变得平凡起来。惠理依在我们面前倒了冰凉的莱莉花茶,笑容满面。 “是今泉先生介绍真岛先生来的吧?真是谢谢您。” 我看着身旁的合同工,他就像盛夏的雪人一样,快要融化了。我在桌面下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他好像这才想起来,将薄薄的瓦楞纸箱放到桌面上。 他打开两层箱子,里头是以棉布包着、放在画框里的乔纳森·戴维斯作品。这个男人的画作与美丽的画框相比,哪个的成本比较高呢? 我凝视着比基尼女郎的石版画,在十五秒内装出感动的样子。我呼出一口气,以不输业务小姐的夸张语调说: “昨天你带我看了很多画,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幅。” 惠理依在胸前双手合十,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岛先生的品位真好啊!今泉先生有这么棒的朋友,我实在很羡慕。” 这种台词,我在池袋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倒是常有人以“不要和那家店的小鬼往来”来描述我。我感到困扰般地说: “因此,有件事想要麻烦中宫小姐。我想向清彦买这幅画,但到底要用多少钱来买比较好呢?再说,这是最后一幅,已经没有其他的了。” 桌上放着一幅画,两个男的与一个女的围着它。在画作的欢乐主题四周,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惠理依保持着笑容,陷入沉默。这是当然的,毫无疑问,从来没有人问过这幅画的真正价值。毕竟,无论哪幅画,都是一律以五十万元的折扣价卖出。 “请稍等一下,我问问店长就回来。” 惠理依最后也没忘记使用女人的武器。站起来时,充分让我们拜见了她的乳沟。 门一关,今泉胆怯地问: “店长如果来了,怎么办?” 那正合我意。我以隔间外面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回答: “我和你是爱好艺术的善良顾客,你觉得他可能赶我们走吗?我们手里可还有一幅仍在鉴赏期、随时可以退货的乔纳森画作喔。顾客就是上帝,对吧。” 这句话在资本主义的世界,相当于“万有引力定律”。不过,我个人倒是相当讨厌摆架子的客人。 “可是,这样欺负惠理依,好像有点……”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我压低声音说: “你不是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吗?你买了三张骗人的石版画,给她一点压力不算什么吧。” ※ 门开了,惠理依一个人带着不安的神情回来。没有店长,也没有其他业务小姐。赚不到钱的麻烦事,谁也不想膛浑水吧。如何对待顾客,反映了一家企业的文化。 惠理依一坐下,马上说: “这幅作品已经属于今泉先生了,关于价格,只要由持有者自行决定即可。” 一定是店长教她这么说的吧?用词很一板一眼。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完全不懂画作的天真小鬼: “店长先生不在吗?我很想多了解关于这幅画的事。” 惠理依又把胸部靠在桌上了。她的乳沟直直地对着我,就像磁铁一样。乳沟上面躺了个银色十字架,晃呀晃的。我也是男人,因此现在才首度发现项链的存在。之前,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它的下方,真是难为情。 “可是,真岛先生,乔纳森·戴维斯还有很多其他出色的作品。除了今泉先生这幅画之外,要不要看看其他的新作品?我再带您介绍一次。” 她拼命想要让新来的冤大头上钩,我随口胡扯了几句。我最喜欢这种事了。 “以前我是飙车族,当时交往的女生,就和这幅画一模一样。” 我指着身穿白色比基尼的女人。她是九头身,胸围与腰围相差将近四十公分。我当然不可能和这样的女生交往过,池袋怎么可能会有峰不二子(注:动漫作品《鲁邦三世》里的人物,以丰胸、美胸著称。)?惠理依装出一副佩服的模样。我以压抑情绪的低沉声音说道: “可是,她死了。骑协力车的时候,车子翻了,她只戴着一顶工地用的安全帽而已……” 又隔了好一段时间。 “……是因为脑挫伤吗?” “算是吧。” 身旁的清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又轻轻踢了他的小腿,他才赶紧接着说: “就是这样。那个女孩是个像惠理依一样的美女。” 清彦说了一句和他不搭的即兴台词。我们也把身体探向桌前,不输惠理依。 “我非要这幅画不可。究竟要花多少钱买比较好呢?” 我双手交叉,抬头看着天花板,装出一副感动到不行的样子。回过头来时,惠理依皱着眉头,只有嘴角依然笑着,两个部位感觉不属于同一个人。 “我问过清彦,他说这幅画卖五十万元。” 惠理依笑着点了头。 “是那样没错。” 我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就说了,我不能用五十万来买啊。清彦,你必须偿还的借款总额大概多少?” 他的头没有从桌上抬起来,直接说: “我记得是一百六十万元左右。” 维纳斯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在一瞬间的冻结后,她勉强恢复了笑容。 “我刚才说过,关于价格,由你们两位自行讨论比较好。” 我凝视着惠理依的眼底深处。 “可是,我们对美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请别人给点意见也不奇怪吧。而且,清彦买下这幅石版画才一个星期而已,就当成是售后服务,拜托至少给点意见吧?麻烦你了。” 我将身体靠向悬臂椅。它的弹性很好,靠背处弯了下去。 好了,接下来要纠缠她几个小时呢?在她们用来禁锢别人的房间里,这次换我们来禁锢维纳斯了。 ※ 这种卖画方式再怎么形同诈骗,在销售手册里也无法预期这样的状况吧。接着,我开始和清彦瞎聊。 我们一面随意变换话题,扯远了之后,又把主题转回石版画上。干扰人家做生意虽然应该有个限度,但我们只是客人,而且完全没使用任何暴力。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平常对冤大头做的事,现在轮到自己尝到那种滋味了。惠理依脸上的疲劳神色越来越浓。 这是持久战。由于我们只是坐着喝莱莉花茶,所以并不怎么辛苦。我只去了一次洗手间而已。可惜的是,这里没有cd机,也没有音响。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听好几次《展览会之画》了。 ※ 第三个小时过去了。 惠理依的脸色终于变了,说起话来也不再是谈论艺术时那种阿谀的语调。 “差不多了,能不能请你们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业务要办。”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我对她使出准备好的秘密武器。 “惠理依小姐,你知道西口的罗莎会馆对面那家当铺吗?” 只要是池袋这里的人,都知道那家店。橱窗里头有很多劳力士与lv。虽然没有要买,我偶尔也会去看看。惠理依的脸变得像调色盘一样,除了不高兴之外,又涂上了一层困惑的神色。 “……不,不知道。” 我凝视着海豚。它蹦跳的尾巴前端,飞散出七色的水滴。 “因为我们说什么都想要搞清楚价格,就把这张石版画带去当铺了。” 惠理依的眼底浮上了怯意。即便如此,她依然堆着笑容,不愧是专家。我好整以暇地说: “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不知道。” 美女在我们眼前陷入惊慌之中,真是太精彩了。她弓着背,连引以为傲的胸部看起来仿佛也缩小了。我以困惑的表情说: “他估……八千元。” ※ 其实我和清彦并没有去当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但是对知道这幅石版画成本的惠理依来说,这一定是极具冲击的“真相揭露”吧。 “我们死缠着当铺老板,看他能不能再估高一点,但他说没办法超过一万元,这幅画没有那样的价值。” 我看看身旁的清彦。他正以认真的表情观察着惠理依。 “八千元、五十万和一百六十万。我们不懂这幅画的价值,也没办法决定价格。所以,直到弄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们不打算走出这间洽谈室,你要报警也没关系。中宫小姐,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吗?” ※ 维纳斯的脸色又变了,一副相当怄气的表情。她从放在隔壁椅子上的包包里拿出香烟,点燃一根,对着天花板角落吐出细细的烟。 “你们想怎么样?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想要退货,直接退货不就好了。我们也是遵循正常交易卖出去的。” 她一口气抽掉半根烟,在烟灰缸里把烟捻熄,又点起另一根。地球上既然没有维纳斯,我也就不用再扮演“曾是飙车族的艺术爱好者”。 “似乎总算可以正常交谈了呢。” 惠理依朝我吐出紫色的烟。真是没礼貌的维纳斯。 “你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去拿退货表格来。” 我对着再度捻熄手中香烟的她说: “我们又没说要退货。坐在这里的清彦想要知道,你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销售这种画的。” 才起身到一半的惠理依,又坐回椅子上。她用力蹙着眉头,生气地说: “我完全不懂你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 我的工作就到这里为止了。 我负责彻底让她动摇,直到她露出真面目,接下来交给清彦就行了。可是,他只是眼睛往下看,没有说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继续说: “你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放弃报考美术大学,是真的吗?” 惠理依怄气地把脸往旁边别开。 “是真的,那又怎样?” 我在清彦的耳边小声说道: “接下来你要看仔细了。敌人或许又要演戏了。” 我似乎变成侦讯员了。我以丝毫不带情感的语气说: “那帮你弟弟出学费的部分,是真的吗?” 惠理依点了第三根烟,愤恨地说: “我有出啊。但那孩子都不去上学,只知道玩而已。反正,这种事很常见吧。” 她以灼灼发亮的目光看着我们,伴随着烟吐出这番话: “你们这么爱寻穷人开心吗?那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惠理依一面不断抽着烟,一面继续说下去。 ※ “我老爸原本是开出租车的,后来得了癌症,那时候我才国二。是肝癌末期哟。虽然他性好女色,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我妈更糟糕。电视上不是常播什么抗癌日记吗?全家人同心协力,一起对抗病魔的那种。那全都是一些幸福家庭的故事。我们家的状况是,我妈丢下我以及还在读小学的弟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那女人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她不想照顾那种男人,而且就算待在已经没救的家伙身边,也帮不了他了。她毫不在乎地抛下癌症末期的老爸以及两个小孩。于是,疾病与贫穷的海啸就朝我们家席卷而来了。高中时,大家吃豪华的午餐,我喝牛奶配甜面包。没钱的时候,我就喝学校的自来水喝到饱。我放弃了最爱的绘画。高中毕业后曾经待过一般的公司,但是薪水没办法一面维持自己的生计,同时又帮我弟出学费。我又不想要出卖肉体,从事特种行业。这和我妈是特种行业出身的有关。公司的人那时候找上我,说是以我的外形,每个月赚五十万元没问题。” ※ 我静静地听她说。自己受到别人的伤害之后,究竟有多少权利可以再去伤害其他人呢? 遗憾的是,在m型社会的下层,凶猛的大鱼吃掉无知的小鱼早已司空见惯了。惠理依大大咧咧地说: “做了这行之后,我非常清楚,男人全都是蠢蛋,只要稍微奉承一下,把身体靠过去,就会买下根本不喜欢的画作,假装自己懂艺术,耍帅。只要在签约之前假装是他女朋友就行了,轻而易举。谁会想和买这种无聊垃圾画的男人交往啊?真的太恶心啦。那些没女人的俗气男人,别人只不过跟他们讲几句话,就觉得对方对自己有意思!” 她最后似乎是口出恶言了。我偷瞄身旁的清彦,他的目光停留在惠理依身上。维纳斯态度大变,不吐不快地说: “这样应该了解了吧?我去拿退货表格来,你们签一签赶快回去吧。托你们的福,这个月我无法达到业绩标准,只能领基本薪资了。但我可受不了再被你们这样继续找碴。” 我也觉得这么做最好。再怎么说,都必须给这个女的某种形式的惩罚。清彦开口了: “如果我不退这幅画,惠理依小姐就可以拿到钱吗?” 惠理依停下了正在按打火机的手。她睁大了原本就不小的眼睛,看着清彦。 “是没错。我只要达到业绩标准,就可以拿三成的佣金。” 我忍不住插嘴: “不要这样,这种画就退回去吧,成本只有十分之一啊。你想为了五万元的画,花五年偿还三十倍以上的金额吗?” 清彦的手伸向桌上的石版画,隔着玻璃抚摸比基尼女郎的脸。 “我之前觉得,画里这个女生长得很像惠理依小姐。” 维纳斯大叫道: “别这么说!我先声明,就算你不退货,我也不打算和你交往。你没 必要逞强付贷款。” 清彦开始拿棉布把画框包起来,收进薄薄的瓦楞纸箱里。 “你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清彦看也不看惠理依说: “嗯。决定买这幅画的是我自己。刚才阿诚先生说过,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对吧。” 清彦突然变得雄辩滔滔。我拗不过他,在口中嘟囔了一句: “……是没错。” “不知道价值,那就随自己的喜好决定就行了。我觉得,就算它不值那个价钱,对于卖给我这幅画的人来说,它还是有价值的。” 惠理依惊讶得屏住呼吸。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反对。我对吸了太多烟的维纳斯说: “在你觉得俗气到不行的恶心男人之中,也有这样的家伙存在。我想你一定不懂男人的心情,但可别忘记这个家伙。” 清彦抿着嘴,把石版画的纸箱夹在腋下,对我点点头。我向发愣的惠理依说: “你明天可以继续寻找冤大头。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男人,你都只会把对方看成冤大头吧。就算能够靠佣金制赚取高薪,我也不想变得像你那样。就这样。” 关上门时,我看了维纳斯一眼。惠理依好几次想要点燃百元打火机,不知为何一直无法顺利点着。搞不好连瓦斯都开始讨厌她了。 ※ 走出室外,夏天的太阳已经西斜了。我和清彦并肩走在绿色大道上,往车站方向前进。蝉叫声比上午还嘈杂。 “你这么做没关系吧?” 他先是说不知道,然后搔搔头说: “我太耍帅了,现在渐渐有一种后悔的感觉。” 我抬头从榉树缝隙看着夏日天空,万绿丛中一点蓝。飞机云呈一直线往海的方向延伸。 “那就现在马上打电话退货。这是花五年才能还清的债务啊。” “不,还是算了。” 我的心情变好了,一定是因为夏季傍晚的凉风吧? “总觉得你是个很难懂的家伙啊。” 虽然我没跟他说,但是和有点小聪明的诈骗师比起来,我比较喜欢有点好色却踏实工作的冤大头。我们在池袋西口公园的东武口分道扬镳。天色明明还很亮,不知道哪所学校的学生已经准备集合去联谊了,有个傻瓜还一边用手打着拍子。清彦轻轻向我鞠了个躬。 “今天真是谢谢你,请让我以某种形式表达谢意。”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抱期望地等你来。” 我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回到水果行。我想他一定也没有回头看吧?毕竟,那并不是个阴郁的公园。 ※ 过了几天,电视八卦节目大幅报道了这种卖画方式。eureka的反应也很快,池袋街上才刚传出警察在调查的消息,他们隔天就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了。 绿色大道上的那间画廊,就这样被改装成了一家手机店,惠理依这个身材出众的女子也消失了。她一定又跑去另一个地方骗男人了吧?虽然希望她能够找到其他的生存方式,但那是维纳斯自己的问题了。 ※ 在那个比三十五度还热的“超级真夏日”,清彦来到我们店里。他的腋下夹着之前那个纸箱,把它交给我。 “最近工厂没什么工作,我每天只能吃泡面和白饭。请你收下这个当谢礼。” 我打开箱子,是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一幅没有比基尼女郎的画。我笑着说: “这么贵的东西,没关系吗?” 清彦也笑了。 “毕竟,这种东西,让知道它真正价值的人拥有就好了。” 蛮会说笑的。于是我们握了握手,站着享用冰凉的菠萝串,然后彼此说了再会。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的维纳斯海豚,现在仍然摆在我们家的冰箱旁当装饰。没有任何客人注意到它,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是一个与艺术不相称的地方,池袋。 3、连续纵火犯 请想像一下,沐浴在秋日夕阳下的房子。 半毁的房子。 在那栋房子附近走一遭,烧焦味就会扑鼻而来。发生纵火案,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然而烧掉一半的房子,至今仍残留着当时的气味。 玄关的门被熏得黑黑的,只以南京锁勉强扣上。旁边的窗户裂开了,以胶带贴成形避免碎片掉落。塑料雨水管浮出一粒一粒的气泡,从二楼往下延伸到一半的地方就碎了,无力地垂悬着。玄关前方有两辆自行车,轮胎与坐垫都被烧毀,只剩下骨架。一辆是淑女车,一辆是男用登山车。 在便利商店买了打火机用油,大肆泼洒在玄关和楼梯附近,并且点火引燃的是那辆登山车的主人,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不是金属球棒,也不是菜刀,而是打火机。平常根本想像不到,那种东西竟会变成最可怕的凶器。 几年之后,如果回想起这个秋天,或许会认为是“纵火之秋”吧,而且还是小孩子犯下的连续纵火案。那些孩子放火烧了自己家,到底是想烧掉什么呢?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个少年纵火犯,实在是极其寻常的小鬼。他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是个常见的、心思有些过于细腻的十三岁孩子而已。 所以,希望全国的父母亲仔细听我说:对孩子而言,自己的家人很重要,具有很特别的意义,足以和全宇宙匹敌。他们之所以想要烧光这一切,怎么看都是因为那些头脑不好、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感觉传达给父母知道的笨拙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这么做。 各位热心教育孩子的父母,房贷都还没付清,房子就被烧掉,一定很难忍受吧?搞不好连你也受了严重的灼伤。所以拜托你们,在孩子放火之前,请试着看一看孩子的内心。言听计从的优等生,心里是不是已经变成被野火烧尽的原野?是不是已经变成由木炭与灰烬所构成的黑白画面?孩子自己是不是也像烧焦的柱子一样,被熏得焦黑? 我们的内心世界想到什么,就会在现实世界付诸实施。内部的东西,会自然显现于外部。放火烧掉自己家的孩子,内心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烧得一片荒芜了。 这次要讲的是池袋的少年纵火犯与连续纵火事件。这是个秋天的都会物语,从小小的火苗开始,穿插了一些悬疑,最后那把火因为几滴眼泪而被浇熄了。 请小心火烛,一起好好享受这个故事吧。 ※ 夏天的酷热实在太过异常,九月都快结束了,也没有即将入秋的感觉。尤其是今年夏天,东京完全没有下雨。一般而言,持续好几天三十五度这种高温,天空应该会受不了,降下骤雨才对。但是即使连续数日创下新的高温纪录,天上仍然一滴雨也没下。东京天空的脑袋不正常。 九月的池袋,我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到处晃。没有事件,没有钱,没有女人。像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的内心几乎达到了禅僧的境界——只要没有欲望,就不会觉得匮乏。灭却心头火自凉。不过,外在的大汗淋漓,还是不会改变。 第一次看到那个小鬼,是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就在我固定的散步路线上。虽然我没钱,不会下去玩,但偶尔还是想要感受一下电玩中心的氛围。 那家伙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迷你赛马游戏桌的周围有八张凳子,不是计算机动画的那种,而是以前那种电动模型的赛马。只有两个客人在玩,小鬼在无人的对侧跑道,凝视着一步一步生硬前进的纯血马。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个罹患慢性神经性肠炎的孩子,脸色苍白、四肢细瘦。虽然不免觉得“大白天的,不去国中上课,在这里做什么”,但是由于我过去也常不想上课就擅自休息,所以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惟一忘不了的是他捧在手中的一小束花。那是霞草花,有如空中飞舞的细雪。在池袋的电玩中心,不会有拿着这种浪漫东西的小鬼。因此,再怎么不情愿,也自然而然留下了印象。我看着那孩子,他也看向我,感觉像是展示在橱窗里的假人。 他的眼睛,仿佛被涂满了墨汁的黑洞。 ※ 从那之后,我不时会在街上碰到他。大都会广场的喷水池,hmv的日本流行乐卖场,丸井百货的电扶梯。之前还不常看到他,搞不好是最近才搬来的。每个班级都有两三个不上学的学生吧?我单纯地这么想,没有特别注意他。别扭的孩子常会这样,没事做的时候就去热闹的地方打发时间。 第一次和他交谈,是在我们水果行的店门口。他脸色灰暗地低头走过来,穿着牛仔裤,t恤上则印着我不认识的动画角色,手上仍然拿着一小束霞草花。一和我四目相对,他突然胆怯起来。他似乎也记得我的长相。 “嘿,你是不是肚子痛?” 他在遮阳棚下方停了下来,连忙摇摇头。 “最近常在街上碰到你呢。” 他保持沉默,点点头。每次一看到与众不同的小鬼,我总是无法放着不管,这是我的坏习惯。我拿了一串摆在冰块上的菠萝串。 “吃吧,很好吃喔。” 他看看免洗竹签,又看看我的脸。接过菠萝串之后,他像老鼠一样啃了起来。 “喂,这种东西要大口大口地吃才对吧。” 我拿起一串,两口就吃光了,对着他咧嘴而笑。如果能够在女生面前做这种动作,大概可以迷倒池袋路上一半的女生吧。他总算提心吊胆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真岛诚,在这间水果行顾店。如果有什么难受的事,你就来这里吧。下次我请你吃网纹香瓜。” 他以有如蚊子叫的音量说: “我叫水谷佑树,请多指教。” 然后他迅速点了个头。脸色虽然很差,倒是个率直的好孩子。此时,老妈从店里走了出来。 “阿诚,我们也要小心一点。最近西口这里有很多小火灾,搞不好是什么连续纵火狂。那些瓦楞纸箱,晚上不要拿到铁卷门外面。” 听到老妈的声音,尤其是说到“连续纵火狂”那几个字的时候,佑树的脸色整个变得惨白,像是被漂白过一样。他拿着吃了一半的菠萝串,快步离开店门口,真是个怪孩子。不过,我老妈到底是那个孩子的导师,还是在池袋署的少年课看见过他呢?她露出奇怪的表情,目送着那孩子的消瘦背影。 “他该不会是西池袋的小孩吧?” “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话,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啊。” “你是瞎了眼吗?一个月前不是有个纵火事件吗?我朋友是那一户人家的亲戚,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水谷先生吧。” 我看着远去的佑树,在心中无言地呐喊。他驼背的身影穿过了池袋站前的斑马线。老妈的声音就像在追击佑树一样: “放火烧掉自己家,虽然没有人严重受伤,但是才一个月就这样回到街上了。什么少年法的,如果不设想得更周到一点,实在很让人伤脑筋。西口的小火灾,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 火灾发生于西池袋二丁目的密集住宅区,大致的案情如下: 水谷家的父亲,在政府某中央部会担任还算马马虎虎的要职,但是因为没通过国家公务员的高级考试,升迁显然遇到了瓶颈。他确实很优秀,所以对此似乎觉得不甘心,于是开始对独生子佑树施以彻底的英才教育,就像日剧《东大特训班》那样,变成一种“只要考上东大就行”,单纯奴隶制的头脑劳动。 佑树遵从父母的期待,一直扮演好孩子的角色,成绩似乎也无可挑剔。但是好孩子的假面,在国一暑假结束时毀掉了。八月三十一日,晴朗的星期四,佑树一早就起床,开始为旅程做准备。 背包里放着换洗衣物、零用钱,以及任天堂掌上型游戏机ds-lite。完成离家出走的准备后,他将前一天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用油,全部洒在玄关与楼梯附近。昏暗的楼梯上方,是他的父母(四十一岁的父亲与三十九岁的母亲)与祖母(六十八岁)的寝室。 据侦讯的警官说,水谷佑树供称“我知道楼上睡的是家人。我心想他们全都死掉好了,就放了火”。不过由于这篇报道来自某本不太可靠的周刊,或许某些地方被过分夸大了。就算报道的内容正确无误,然而胆怯的少年依照警官的意思供述,也是常有的事。我以前就读的国高中里,这种事根本司空见惯。没办法,对于警方的伎俩,如果不是像这样交手过几次,根本不可能从容应对,也没办法搞懂。 一整栋房子烧掉一半,火被扑灭了。父母设法从二楼窗户往下跳,只受了轻伤。但是少年的祖母来不及逃出,据说身体受到大面积的重度灼伤。 少年犯案之后,据说整天待在池袋的影城看电影,片名不详,想必是让人觉得放松的暑期电影吧?好莱坞动画之类的。最后一场电影结束,他正要离开电影院时,被接到通报赶来的警官带回辅导。至于其后发生的大混乱,比我还常看八卦电视节目的你,或许更清楚吧。 男孩在学校很受欢迎,很多人发起联署请愿,希望给他较轻的处分。他的父母与住院中的祖母,也提出相同的请求。少年a只被送到少年收容所十天左右,就交由父母带回了。嗯,反正也没有任何人死亡嘛。 水谷佑树回到池袋街头三个星期之后,碰到了我。 那三个星期,正好是西口周边连续发生小火灾骚动的时期,也就难怪老妈会以奇怪的眼光看待佑树了。坏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坏人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坏事。无论小鬼还是大人都一样。 唔,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恶意或恨意,为现实,为社会命名。 ※ 后来再碰到佑树,是在池袋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他两手空空地站在榉树的树荫下。像这样无所事事,只是恍惚地站在人烟稀少的广场上,与其称他为少年,不如说他是“少年的鬼魂”。 我一朝佑树走过去,他就向我轻轻点了个头。 “上次谢谢你的招待。” “没什么啦,一串才一百元,便宜货。倒是你,怎么不坐下来?” 钢管长椅被榉树的影子染上斑点花样,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老妈她口无遮拦,真不好意思。” 长椅上的佑树如同雕像一般僵住了。一号练习作品:悲剧少年的肖像。 “不,总之错的是我。无论人家怎么说我,都是没办法的。” 我决定转换话题。即使和他聊少年纵火犯与连续小火灾骚动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帮助。 “我看你常在池袋晃来晃去,不用上学吗?” 他在长椅上又把身体缩得更小。二号练习作品:缩小少年的肖像。 “我会去上一半的课,但总觉得待在学校就会心神不宁。我的国中是很厉害的升学学校,如果像我这样放弃考试,就会没有容身之地。” 那倒是。我也在周刊读过佑树父亲的手记,那是一篇读了之后不可能不流泪的文章,父亲为自己剥夺儿子的一切,只是一直要他读书的行为,向儿子道歉。现在,佑树已经没有必须进东大的压力了。 “那么,你必须找点其他的事情做才行呀。” 佑树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还有其他能做的事吗?什么接下来能做的事,什么将来的展望,什么未来,这一切的一切,我觉得都在那一天烧成灰烬了。” 我专心聆听风的声音。只要定神细听,不光是剧场通的汽车声,即使是秋风穿过头上榉树枝叶间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是这样吗?……我忘记你几岁了。” “十三岁。” 我笑了一下。 “这样就要放弃未来,会不会太早了一点?你应该还没跟女生亲过嘴吧。” 长椅上的佑树变得面红耳赤。由于他的肤色很白,所以脸上的颜色变化很明显。三号练习作品:羞怯男孩的肖像。 “可是,我确实犯下了‘放火烧毀现住建筑物’,以及‘杀人未遂’等罪行。就算要找工作,也没办法找个像样的,而且也不认为还会有女生愿意跟我交往。” 他坐在长椅的那一端,身体很僵硬。 “不要那么担心嘛。有很多人做了各种坏事,后来也都想办法活下去了啊。我读高中的时候,池袋署也来关照了好几次。可是,我现在也是在努力工作呀,虽然是在家里开的水果行啦。” 佑树没有回答,任由舒爽的秋风从他的头上吹过。 “你不会是还活在父亲的价值观之下吧?如果没有进入好单位,例如白领阶级称霸的一流企业,或是变成政府官员,人生就完了之类的。即使没那么伟大,也没什么钱,但是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工作喔。那些工作,大概连你老爸也不太知道吧。” 只要是和m型社会的底层有关,来问我就对了,因为我是在这个丛林里长大的。森林里头固然有野兽,但是也会长出水果。佑树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很谢谢你为我设想,我会再去你们的店。” 少年的鬼魂轻飘飘地从长椅上飘起来,往jr池袋站的方向飘走了。和我那时候比起来,在他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活力。这年头的十三岁孩子到底要不要紧啊?我突然替下一代担心起来了。 ※ 隔天上午,老妈的声音把我吵醒,那是我一早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阿诚,起来。听说昨晚又发生了纵火事件,街上到处都在传了。” 我猛然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垫被上爬起来。 “地点在哪里?” 正在下楼的老妈回答: “听说在文化通,大久保医院前的一家服饰店。” 如果是那里的话,距离我们位于西一番街的店只有二百米而已。我正要把脚套进昨天穿的那条牛仔裤,此时手机响了。 “喂?” “是我。” 是崇仔的声音,池袋地下世界的国王。进入秋天,他的冷酷程度似乎又增加了。这下子,女性粉丝又会变多了。 “阿诚,你听说昨天的纵火事件了吗?” 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说: “嗯,当然。文化通的前面对吧?” “没错。店名叫做dressfunky,是以前g少年的成员开的店。你应该去过那里几次吧?” 我抬头看着吊在衣架上的黑色皮衬衫,那是没多久前在那家店以友情价买到的。 “那家店的人来找我哭诉,希望你帮忙找出放火烧了我们前成员店面的家伙。” “这样呀。” 纵火案最密集的时候,还曾经一个晚上发生三起。包括纵火未遂在内,全部加起来应该已经到达两位数了。 “不光是因为前成员来找我,本来我也差不多该出面了。受到羽泽组以及京极会保护的店家也遭到纵火,他们相当震怒,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呼,一如既往地委托我,当个红牌还真是辛苦啊。 “如果是要约时间,请你找我的秘书谈。” 国王对于平民的玩笑似乎不觉得有趣。 “笨蛋,别开玩笑了,下午一点到平和通的台湾料理店来,店名叫做‘鹏兰’。大头们会集合在那里开会。” 我最讨厌那个世界的人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些大头们都很疼我。为什么黑道组 织的干部没有年轻美女呢?真不公平。 “dressfunky状况如何?” 崇仔似乎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耳边传来他短促的呼吸声。 “只是一场轻微的小火灾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 “并非如此。店里都是消防车喷的水,也被灰烬弄得脏脏的。原本要拿来卖的衣服,听说几乎没办法卖了。如果你能够帮忙的话,那个前成员说可以让你把喜欢的挑回家喔。” 这样的话,接下来准备要买的三条牛仔裤,搞不好都可以不用花钱。我突然变得斗志高昂。没钱的生活确实既单纯又正派,却稍嫌局促而平淡。 ※ 走下楼梯时,听到老妈正和谁说话的声音,大概又在计划要去哪个温泉旅行了吧?商店会的成员们都这把年纪了,不知为何满脑子还是只知道玩。 不过,站在水果行前面的是个穿着炭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穿着深蓝色一件式洋装、年龄相仿的女子。总觉得他们的穿着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名门学校的入学典礼。老妈注意到我下来了。 “他们有话要跟你说。” 老妈摆了个臭脸,消失在店里。眼前的两人对我深深一鞠躬。 “我叫水谷信吾,这是我的妻子悠里。” 我看着佑树母亲的眼角,那种看起来有点想睡的表情,和他儿子很像。 “能不能听我们说一下呢?和我的独生子有关。” 我看向店里,老妈以下巴向我示意,这是最低程度的信号,表示“你去吧”。 “我知道了。你们跟我来。” ※ 我们三人走进位于罗莎会馆一楼的老旧咖啡馆,就是暗色玻璃嵌在木制拉门上的那种地方,实在没什么能够称得上“咖啡馆”的气氛。不过,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最重要的是几乎不会有吵闹的小鬼进来。池袋站前很少有这样的店,因此深受我的喜爱。 我们挑了一张上面铺着一块浮雕铜板的耀眼桌子,隔着冰咖啡围坐下来。佑树的父母彼此点了点头,然后父亲对我说: “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儿子佑树犯下了纵火案,放火烧掉我们家。我们两个人很幸运,只受到轻伤,但那孩子的祖母现在还在住院。” 佑树的母亲应该很担心吧。她的手在膝盖上玩弄着手帕,像是在搓洗它一样。 “那孩子从收容所回来之后,池袋西口就马上发生连续纵火事件,附近比较毒舌的人都在谣传:该不会是佑树因为第一次纵火得到快感,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吧。” 老妈搞不好也从哪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吧?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懂她的脸为什么那么臭了。 “你向他本人确认过吗?” 或许是因为无法沉默下去了吧,母亲的身体往桌面靠过来。 “确认过了。佑树当然说不是他做的,我相信我的儿子。” 面色凝重的父亲开口了。 “可是,今天清晨,我发现那孩子偷偷摸摸地回家。不知道他是几点出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然后,又发生了文化通的纵火事件。我觉得很可怕,根本不敢找他来问。” 我想起佑树那张苍白的脸。就算问他,他也一定会以细弱的声音说他没做吧。反应冷淡得可怕的小鬼。 “于是,我们试着把事情告诉一个在这次事件中提供帮助的池袋署刑警,问他该怎么办,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池袋署的刑警?我的背后泛起一阵凉意。浮在稀薄的头发上、大到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头皮屑,穿着廉价的化学纤维制居家裤,搭配在某家超市九百八十元买来的白色敞领衬衫。 “那位刑警先生叫做吉冈,就是他介绍真岛先生给我们的。他说,虽然你平常在水果行顾店,却也解决了无数在池袋发生的少年事件。搞不好,你可以成为值得佑树信赖的大哥。” 我静静地喝着冰咖啡。吉冈这家伙,偶尔也会说好话嘛! “他还有没有说什么呢?” 佑树的父亲搔了搔头。 “由我来讲这话,你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是吉冈先生说,只要告诉你是他介绍的,你绝对不会拒绝,因为他以前给你不少照顾。这么问有点失礼,不知道真岛先生与吉冈先生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回副想起之前和吉冈在侦讯室里的无数次交手。学生时期,我确实受到他的照顾,但后来我也帮了那个没品的刑警立下几次功劳。再怎么想,应该都是互不相欠才对。我要不要推说不认识那种刑警,然后拒绝他们呢?此时,佑树的母亲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我觉得那孩子现在十分迷惘。发生那种事之后,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无论在家里、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他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回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怕,原本打算靠着自己的力量活给别人看,后来才突然醒悟,抬头挺胸大步前行。任谁都曾经有过那样的时期。不过,佑树应该是受了纵火案的影响,才会在十三岁突然陷入迷惘吧。 “我知道了。” 他的父母彼此互看,安心地松了口气,鞠躬的幅度大到快碰到桌面了。父亲说: “那么,我马上把他叫来这里。” 我制止了拿出手机的父亲。 “我知道了。请他今天傍晚来我们店里。” 一本正经的两人又是彼此对看。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之类的人吧。唔,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池袋这里的小鬼,我应该不会比福尔摩斯逊色太多。你了解吧,华生? ※ 平和通那一带,穿暗色西装的家伙急剧增加。最近的黑道分子已经不太穿花哨的防风夹克了,就连小啰喽也都穿着某个外国品牌的西装,不过倒是几乎没人打领带。由于池袋经常有与黑道相关的“午餐会”之类的活动,所以常会在路上看见这类家伙,有如达官显贵率众出游。但是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 鹏兰位于一栋四层商住混合大楼的三楼。进入电梯之前,我接受了机场海关般的身体检查。由于我两手空空,他们只拍了拍我牛仔裤的口袋而已。不过,因为是男人粗大的手,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店里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要走到内侧的桌子,又是一番折磨。男人的视线有如拔掉插销的手榴弹一样,集中在我身上。全红的圆桌上放了点心与一壶冰莱莉花茶。 我所熟悉的脸孔分别是羽泽组系冰高组的组长与涉外部长。冰高组长还是一如往常的上班族面容,看他那种沉着的长相,与其称他为组长,不如叫他银行分行的行长。猴子当然还是那个猴子,他算是同辈之中最有发展的人吧。 崇仔虽然也坐在同一桌,但是由于他的立场超然,所以看起来像个碰巧坐在一起的局外人。池袋的孩子王说: “坐吧,阿诚。那位是京极会山根组的年轻头目,关口先生。这里一半的人,你应该都很熟悉了吧。” 我点点头。身处这种场面,尽量不发言比较好。山根组的年轻头目戴了一条没品位的领带,让我非常在意。怎么会打这种西阵织(注:西阵织是京都的高级绢织品,以多样少量的生产方式为基础,将丝线先染过色,再织成图样。)的领带呢?又不是要去校外教学。冰高举起右手说: “今天请各位在此集合,是为了针对西口的连续纵火案拟定对策。我们自己旗下的一家店,以及我们负责保护的另一家店,都遭人纵火。” 关口接着说道: “有两家受我们保护的店遭到纵火。虽然不知道是哪条道 上的哪个家伙干的,不过只能当成是在找我们茬了。” 一种让人感受到压力的视线,锐利地向我投射过来。对着他的领带露出高雅的微笑,或许是一种错误。崇仔也说: “我们前成员开的店也遭人纵火。来到这里的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也就是揪出连续纵火犯,找回池袋的安全。适合担当这个任务的,就是这位真岛诚。” 我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沉默一下,正把芝麻球放进嘴里,崇仔却在最糟糕的时间点把话丢给我。我赶快喝下一口莱莉花茶。 “警察、消防队以及地方上的商店会都在行动了吧。我想应该没有太多我们可以做的事,顶多只能巡逻一下。” 儿时玩伴都有这样的坏习惯,猴子不留情面地说: “白痴啊你!我们是收人家保护费的,什么都不做,就对不起人家了吧!如果我们不展现出企业自身的努力,街上那些家伙是不会接受的。由于山根组和我们的人手都有限,专家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我们才会找g少年的崇仔与阿诚你来这里。” 原来如此。最近的黑道分子头脑真好,还懂得把对当地居民的公关活动外包出去。身为承包商的我,低着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么,重点是不是不在于找出犯人,而是尽可能高调地展开巡逻?” 冰高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知为何,我和这个带有上班族味道的组长很有默契。 “当然,示威行动与犯人逮捕可以同时进行。无论如何,这次的委托费是由我们和山根组各付一半。请从今晚开始努力吧。” 崇仔微微一笑,对着我点头。真是少见。 “御前会议就这样结束啰。阿诚,走吧!” 我们离开后,那些组织应该会继续开会吧。就在我要离开那家全红墙面上贴着黄色长条菜单的店时,有人在我背后叫住我。是猴子。 “阿诚,拜托你啰。这次遭到纵火的,全都是以年轻小鬼为客源的店家,这种事就该由你出马吧。我等一下打给你。”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周遭的人,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就把麻烦的工作丢给我呢?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一方面必须找出连续纵火犯,同时还得照顾被怀疑是连续纵火犯的人? 我还是别当什么福尔摩斯了。说起来,不太可能光是靠着他那种单薄的推理,就可以了解什么人心。 我超级不擅长解谜啊。 ※ 我们坐进停在常盘通上的g少年车子。奔驰休旅车还没通过车检,所以今天改搭保时捷的ne。不论是街头国王还是黑道,为什么都这么有钱呢?我们家那台日产小货车都已经开十年了,如果是葡萄酒,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这辆ne的车身黑得发亮,里头则是带点红的棕色,皮质座垫让人觉得像是进了高级饭店一样,我坐起来很不舒服。g少年的国王干脆地说: “这次可以狠狠教训那家伙一顿。” 我看着崇仔的側脸,纤细的鼻梁让人感受到他血统的纯正。为什么所有好事都发生在这家伙身上呢? “g少年的前成员那里不是也被纵火了,他不出手吗?” 国王冷冷地笑了笑。 “不能再卖的衣服,火灾保险全部都可以给付。那家店的衣服从来没有卖到断货过,或许碰到火灾之后,生意可以变得兴旺一点吧。听说老板趁着一个月的改装期间,悠闲地去国外进衣服了,秋天的迈阿密似乎很好玩喔。” 是这样啊。我轻轻摸着皮质坐垫,总有一天我要在上面涂鸦。 “那我就随便做做啰。” 崇仔嗤地一笑,说道: “你可别偷懒到外人看得出来的程度啊。最好想想看钱是谁出的,他们既然掏了钱出来,就会希望得到足够的回报。我们g少年就让你自由调配,你可要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啊。” 确实如他所言。生活在池袋这里,如果惹得道上弟兄生气,可是相当麻烦的。 “我知道了,又是一件麻烦工作呀。” 国王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迅速飞过窗外的池袋站前街景。 “阿诚最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小鬼,对吧?” 我吓呆了。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佑树的存在了,g少年真是可怕。 “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诚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的人物,也是g少年成员的监视对象之一。从未目击到你和别人约过会,可以判断你没有女人。老是进出书店或唱片行,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喔。” 我真的决定要在这辆保时捷里涂鸦了。不如就留下我的签名好了。即使做了这种事,崇仔也不会跟我索赔吧。 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又没女人缘的一号人物。 ※ 回到水果行后,我开始顾店。唔,就算偶尔有什么麻烦,这还是我的本业,还是待在店里让我心安。我在cd录放音机播放韩德尔的《皇家焰火》(royalfireworks),专辑封面是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二百五十年前左右,为了纪念奥地利王位争夺战的结束,伦敦举办了焰火大会。气势十足的《皇家焰火》,就是当时为此而写下的,一共用了九支小号、九支法国号与二十四支双簧管,再加上十二支巴松管,这样你应该了解组成的规模有多庞大了吧。 我一面恍惚地看着西一番街,一面思考着当时音乐水平之高。十八世纪时,韩德尔与莫扎特写下了典礼的音乐;而现代纪念世界杯的廉价主题曲,却是由不知哪里少根筋的摇滚乐团创作的。我们活在一个文化水平不断降低的环境,几百年来,文化快速地贬值着。 佑树摇晃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斑马线那头。明明已经进入十月了,位处亚热带的东京却仍然冒着热气。他走到我们店门口,立正站好鞠了个躬。 “今天起请多指教。不过,阿诚先生竟然认识我爸妈,我吓了一跳。” 我没说出只见过他的父母一次,就任由他自己去胡思乱想好了。 “那边很热吧。过来这里。” 佑树以和身体一样细的声音说: “那个,我该做什么好呢?” 对于尼特族、逃学族或是茧居族,我不太了解。我们将这些无所事事的小鬼分得太细了。他们应该要学点东西,不然就是活动身体,做点事,或是两者同时进行。我单纯地认为,不要想东想西,直接去做比较快。我指着丰水的梨子说: “把那边的梨子摆到盘子上,每盘四颗,然后打扫店门口。不要去想什么复杂的事,你就不要休息,一直做下去。” 讲完之后,自己觉得还挺不错的。 因为,那和我的办案方向完全相同。 ※ 他持续工作了一个半小时,没有休息。流了汗的佑树,脸上的气色稍微变好了,比较像个健康的国中生。他似乎不擅长招呼客人,所以这部分由我来做,他则是在我的命令下不断做着店里的杂事。看着他听话的模样,个性似乎不是乖僻的那种。一直观察着佑树工作状况的老妈说: “你做得不错嘛。稍微休息一下吧,吃个香瓜。” 我和佑树站在店门前洒了水的人行道上,大口吃着冰凉的网纹香瓜串。果肉很软,软到像是一放进嘴里就直接变成香瓜汁一样,有一种把生命直接吸进体内的感觉。我说了一句废话: “这个很好吃呢。” “……嗯……” 佑树的回答只有这样。我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眼眶泛红。 “怎么了?” 佑树颤抖着肩膀说: “自从那个案子之后,就没 有人正常地对待我。” 我无话可说。我们总是在施与受之间生活,如此而已。 “唔,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可以啊,那样我也乐得轻松啦。” 我们都笑起来,大口吃着第二串香瓜。 ※ 时间一过五点半,大楼群上方的天空即将变红。我对利落地帮忙做事的佑树说: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啰。晚餐时间到了吧。” 佑树正用尼龙绳把压扁的瓦楞纸箱绑起来。 “我知道了,我绑好这个就回去。阿诚先生……” 十三岁的他,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脸。 “工作起来还蛮开心的呢。” 没错。由于我们已经习惯了,所以老是抱怨着工作,然而工作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是啊。不过,不是这样就没事了。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办点事吧。” 佑树露出不安的表情。 “是要去市场采购吗?” 我摇摇头,凝视着佑树的眼睛。他此时的反应相当重要。 “不是,是去晨间巡逻。最近西口这里连续发生好几起小火灾对吧?这里的商店会已经开始行动了,你爸妈知道这件事。” 他的眼神开始不安起来,慢慢移开了视线。这样一来,就无法了解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了。佑树的声音又变得像以前一样细。 “……我知道了。” “今晚早点睡吧。明天早上五点,我在池袋西口公园等你。” ※ 不过,早上五点只是安排给国中生的时间。 g少年和我的巡逻行动,凌晨两点半就开始了。十一点到两点之间,由商店会的志愿者负责巡逻,稍作休息之后,由g少年接手。我事前已经从池袋署生活安全课的吉冈那里,取得了关于池袋站西口连续纵火事件的情报。就连那个啰唆的刑警,这次也二话不说地将消息提供给我。至今发现的小火灾有十一起,其中真正成为火灾的有四起,烧得很惨,半毁。没有全毀的房子,也没有死伤者。犯人似乎仔细观察过要纵火的店家,确定不会有人受伤才纵火,还算是个有点良心的纵火犯。 火灾的发生时间,集中于凌晨三点到五点这两个小时,与g少年的巡逻时间吻合。我在池袋西口安插了四组假装成醉鬼的人马,每一组都由两三个小鬼组成。由于他们都收到崇仔的命令,也收了打工费,所以每个人都很认真。只要立下功劳,在g少年内部也会获得晋升吧。组织这种东西,就是以各式各样的诱饵让成员上钩的。不论是上市公司还是街头帮派,手法都一样。 第一天,我们以池袋站为中心,在半径七百米的半圆形范围内四处巡逻。就算池袋是东京数一数二的热闹地带,到了黎明时分,路上的人一样大为减少。我们互相用手机联络,当晚并末发现可疑的人,也没有目击纵火事件。 当然,这样就够了。一方面因为这是长期抗战,另一方面,我们的巡逻也确实发挥了吓阻的效用。增加目击者,确实是防范纵火的最好对策。 ※ 我一面注意四周动静,一面假装摇摇晃晃地走着,在自己居住的那一带巡逻。秋天黎明的空气相当澄澈、冰凉,虽然很疲累,却也是很美好的时刻。我和自己这组的g少年在池袋站西口说再见,他们要搭首班电车回去。 送走快要睡着的小鬼之后,我朝着池袋西口公园前进。我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不是g少年或黑道的委托,而是我自己的任务。 上午五点的圆形广场,有很多鸽子与一些街友。喷水池是静止的,公交车停靠站没有人影,也没有车影,是个空荡荡的都心公园。佑树披着牛仔外套站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像一座苦恼少年的铜像。我对着紧张的佑树说: “早安。怎么样,想睡吗?” 佑树摇了摇头。 “不会,我本来就习惯早起。” 我没问他为什么习惯早起,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公园的晨间空气。 “那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 关于这个,在刚才巡逻的途中,我已经找到目标了。 “你跟我来。” 我们走过圆形广场的石板路面,鸽群被分成了左右两半。 ※ 文化通是从池袋站北口通往板桥方向的路,车站附近有很多小吃店与风化店。再往里面走,则是密密麻麻的商业大楼和宾馆。这就是典型的池袋街道。 我和佑树走到大久保医院前面,停了下来。刻在黑色塑料招牌上的白色“dressfunky”字样被灰烬染成了灰色。从破掉的玻璃看进去,店内早已空无一物。看来是任由巡逻的g少年想带走就带走了,剩下的只有衣架、黑人造型的假人模特儿,以及因高温而变形的镜子。 佑树提心吊胆地说: “这家店是……” “最新的纵火现场。我觉得佑树对自己做过的事已经充分反省过了,不过,让你再好好地看一看,应该不坏吧。让你知道星星之火究竟会造成什么损害,知道你之前试图要做的事,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是。” 我看着咬紧牙关忍耐的十三岁少年,这表情还不差。接着,我们在没有人的晨间道路上,仔细观察火灾现场。遭到纵火的地点,是在与隔壁大楼之间的缝隙。现场留有可燃垃圾燃烧后的残渣,不知道是不是原本隔天要拿去丢的。墙壁变得焦黑,黑色的煤烟像是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破掉的小窗里。 “是不是打破窗户之后才点火的呢?这样才会连里面都烧到。” 店的正面是个三米左右的橱窗。现在,合板就直接钉在玻璃破掉的地方。佑树一直凝视着店面出入口一带。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我一走过去,他就指着墙上的文字说: “这个。” 加了特殊装饰的涂鸦。池袋这里的涂鸦蛮多的,原本是三十年前左右从美国贫民区诞生出来的文化,帮派为了展示自己的势力范围,就在位于边界的建筑物上涂鸦,和小狗尿尿做记号没什么两样,结果在日本成为一种流行,只要是小鬼聚集的地方,到处都看得到。 那是以黑色的细喷枪写的文字,我将它读出来: “r23-11。佑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我想再看看其他的现场。” 掌握到什么蛛丝马迹时,我们会先嗅到它的气味,虽然还看不到形体,却知道其中有些什么。佑树和我朝着下一个现场前进,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加快脚步。 ※ 下一个现场是池袋二丁目,位于宾馆对面的小酒吧。这边的锁应该坏了吧,门是以链子与南京锁扣住的。由于我们已经知道要找些什么,马上巨细靡遗地观察建筑物的墙壁。但是这里似乎是有名的涂鸦店,墙上画着不计其数的团体名称与标记,已经几乎没有空间了。在比较显眼的位置,招摇地画着一些很有力量感的团体标志。 我们趴在柏油路上,看着墙壁下缘。黑色细喷笔字样,与dressfunky那里完全相同。佑树说: “这里写的是r4-16。” 我维持趴着的姿势对他说: “总觉得渐渐了解它的意思了,我们再看一间吧。” ※ 下一间店,是过了西口五岔路前方的咖啡餐厅。这家店门口的木甲板上堆了一堆已经烧得焦黑、无法使用的桌子和椅子。我们拼命寻找涂鸦,但是在店里的墙上完全找不到。由于墙面是纯白色的,如果写 上什么,一定马上找得到才对。 我们扩大范围,搜查黑色细喷笔的痕迹。结果又是佑树找到的,它在店的前面,小小地写在柏油路上:r0-9。 我看了看手表,卡西欧的电子表显示现在是上午七点,应该可以叫崇仔起床了。我拿出手机,调出了他的号码。 “早安,你起床了吗?我是阿诚。” 出乎意料,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 “我听了第一回合的巡逻报告。你干得不错呢。” 国王不愧是工作能力强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小鬼也不会动起来吧。 “我找到一点线索了。你找人去调查一下dressfunky,酒吧‘肾上腺素’(adrenalin),以及咖啡餐厅‘斯堪的纳维亚’(sdinavian)的营业时间。你听好,dress……” 崇仔如冰一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下次不要再叫我做这种事了,我再回电给你。” 他把电话挂了。性急归性急,国王的记忆力还是很好。 ※ 我们在西口的麦当劳稍微休息了一下。还有几个纵火现场没看,但是如果全部都要看过一遍,一方面必须看到日上三竿,一方面又有闲杂人等干扰。就在我和佑树啃着一年只吃两三次的巨无霸汉堡时,手机响了。 “是我。我要念出营业时间啰!dressfunky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肾上腺素’是傍晚六点到凌晨三点。唔,这家是卖酒的店,只要有客人,似乎就会营业到早上。‘斯堪的纳维亚’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这样子可以吗?” “谢谢。有什么发现的话,再打给你。” “喂,阿诚……” 和国王讲到一半就直接挂电话,总是让我心情畅快。我把涂鸦的暗号与店家的营业时间并排写在餐巾纸上,时间蛮一致的,差不多都是前后隔一个小时。 “这个连续纵火犯,目前尚未造成任何人受伤。他似乎是先确认过员工或客人不在,才点火的。” 佑树小小声说道: “而且,又可以避免被别人看见。” “没错。这个涂鸦里的r,应该是‘没有人在’的意思(注:日文的“rusu”一词有“没有人在”的意思。),数字则代表了时间。他是慎重地调查现场之后才放火的。” 佑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餐巾纸。我摸摸他的头,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这是你的功劳,你注意到了涂鸦,真了不起。” 他在麦当劳的椅子上,把身体缩起来。 “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被怀疑,所以一直在巡逻,已经去过现场好几次了。第一次看到那个暗号,是在一家叫做‘南方’(e1sur)的咖啡店招牌一角。” 那是我还没去看过的店。 “所以,你一大早出门,也是为了找出纵火犯吗?” 佑树点点头,啃着巨无霸汉堡。 “你老爸很担心你喔。虽然他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却看见你偷偷溜出家门。” 十三岁的少年低着头说道: “可是,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什么犯人,实在没办法开口说我要去巡逻。再说,之前不久,我也才做过相同的事。” 他在早上人来人往的麦当劳里掉泪。 “不要哭啊,相同的事只要哭一次就够了。托你的福,我们现在已经清楚知道应该追踪什么了,这是很大的进展。” 我拿出手机,将情报告诉所有相关人员。大家大概一早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我最喜欢害别人这么忙乱了。 ※ 我依序拨给崇仔、猴子、吉冈。池袋的商店会,交给吉冈去讲就行了吧。我告诉他们,犯人是个最多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他事前作过周详的调查,熟知店家的开店时间与人员的出入状况,而且一定会留下黑色细喷枪的涂鸦字样。因此,目前已经被留下涂鸦、尚未遭到纵火的店家,是最危险的。 大家的反应不一。崇仔说干得好,但是由阿诚出马,会有进展是理所当然的;猴子说,他还是希望我进冰高组;吉冈则叫我去考警官考试。流氓和警察讲的话这么像,或许因为它们是很相像的组织吧。 地方的商店会不愧很有危机意识,很快就有了回应。那天下午,在我们播放着《皇家焰火》的店门口,就有人来联络了。在池袋西口,还有三间被人留下涂鸦,但是尚未遭到纵火的店家:池袋一丁目的“意式最棒”(italianprimo),池袋二丁目眼镜行赤札堂后面的进口唱片行“灵魂厨房”(soulkit),还有一间是西池袋二丁目的酒吧“夜间飞行”(nightflight)。我在店门口摊开空白地图,以粉红色荧光笔在三个地点做上记号。 接下来烧起来的会是哪家店呢?另外,我也思考着要如何有效率地让四组g少年采取行动。这三个地点,必须每隔十分钟就有人过去看看。 我很少像这样认真使用头脑,害我当天直到晚上都累得不行。“思考”是比什么事情都辛苦的高强度劳动,和步入社会后的真正思考相比,高中时代用功准备考试,只不过是小孩子在玩耍而已。 怎么说,我都是一直在思考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不过,各位同学,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吗? ※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便展开围绕着重点地带的新巡逻行动。然而越是这样,猎物就越不会上钩,就像那些你明明看见就在那里,却钓不到的鱼一样。我和g少年仍然持续进行凌晨的巡逻任务,但是都无功而返。而且在那之后,我和佑树也会一起在街上走动。到了第五天,我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当然,店里的工作也不能放着不管。 按照往例,每次事件期间,我多半都会听同一首曲子,但是《皇家焰火》我已经听腻了。因此,我交互播放着同样来自韩德尔的《风琴协奏曲集》与《合奏协奏曲》。虽然没有巴赫出名,韩德尔还是给人一种顽固大叔的感觉,蛮棒的。协奏曲比较像以前的摇滚风琴,而且很有戏剧感,让人兴味盎然。 十月中旬连续五天,我一早就去巡逻,下午又要顾店,几乎所有时间都和佑树一起度过。你有没有看过逐格拍摄的开花过程纪录片?原本皱巴巴的花苞开始胀大,朝着天空舒张开来,最后变成大花朵。我和佑树共度的那五天,就如同那种纪录片。 这段期间,我看到一个孩子从自己的体内,开出了某种花朵。 那是五个美好的秋日。 ※ 第六天黎明,犯人开始有动作了。 凌晨四点十分,东方天空仍然一片漆黑,我和三个g少年在嘻哈唱片行“灵魂厨房”前面。这家店的玻璃窗下方,画着涂鸦r22-10。此时,店里空无一人。其中一个g少年一脸垂涎地看着窗上装饰用的约翰逊兄弟(brotherjohnson)的黑胶唱片,真是悠闲。手机响了。 “我是阿诚。” 是g少年的声音,没记错的话,他叫做d1,他们那一组的名称应该是“麒麟”。 “我们抓到小鬼了,在‘夜间飞行’这里。他带着黑色细喷笔、打火机用油,以及补充用的油罐。” “我马上过去,如果他大吵大闹,就跟他说要报警。” “了解。” 我一边跑一边喊。黎明的空气冷冷的,吸入肺部相当舒服。 “西池袋的‘夜间飞行’,必须奔跑!” 到那个酒吧的直线距离是四百米,如果是奥运选手的话,四十秒多一点就跑完了。我们的运动鞋在柏油路上 发出声响,朝着西方的天空跑去。 ※ 那小子被g少年左右包夹,坐在酒吧前的栏杆上。 “好痛啊,放开我……我说我好痛!” 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牛仔裤与长袖格子衬衫,应该是高中生吧。我站在那家伙的面前。d1找到了他的腰包,就在我想确认里头有什么东西时,他以哭泣的声音说道: “快住手!你们有什么权利看别人的东西!” 我默默拉开拉链,探向这个尼龙腰包内部。我找到和口红差不多粗的黑色喷笔,以及luckystrike香烟,但这应该是伪装吧,没有抽过的迹象。银色的zippo打火机,还有一罐油。我抽出喷笔问他: “那你又有什么权利,在别人的店涂鸦……” 接着我把打火机拿出来。在街灯的照耀下,铬质的圆角闪闪发亮。 “……还有向别人的店放火?” 那小子左右摇晃着身体说: “你有什么证据啊?放开我!” “首先,这些人看到了。而且,你的喷笔与纵火现场涂鸦的成分想必是一样的吧。泼洒在现场的油,与这个罐子里的油,当然也相同。你和完全烧毁、变得焦黑的纵火现场是一样的,一点都不清白。” 他浑身喀哒喀哒地颤抖着。 “拜托,去找我爸妈谈吧。我们家有的是钱,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么,是你干的吗?” 戴眼镜的小鬼默默点了头。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吗?” “……是。” 我按下偷偷藏在手里的手机按键,关掉录音。刚才一边跑,我就同时做了录音的准备,把收音麦克风插上去了。手机不只可以用来调查外遇,还有各种运用方式。 接着,我要尝试手机的另一种用法。 我决定打110报案,请警方过来。 不过,这是我最不擅长的手机使用方式。若非万不得已,任谁也不想这么做吧。 ※ 小鬼的名字叫做原本孝次郎(十七岁),目前读高二,念的是板桥区的都立高中普通科。对于池袋西口连续发生的十一起纵火案,据说他全都认了。他之所以对纵火感兴趣,是由于佑树的事件。就那么一件纵火案,竟然在社会上引起那么大的风波,所以他也想要在街上放火,吸引别人的注意。详尽调查过店家之后,在黎明时分纵火,据说这么做带给他很大的快感。东京有超过一千万的居民,偶尔也会有几个这种疯狂的小鬼吧。 我省略了受黑道委托的部分,只说出g少年在夜间巡逻的事。由于佑树希望我不要提到他,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说是自己发现的。报纸的东京地方版所刊登的“守望巡逻队”的感人故事,是将情节浓缩而成的内容。读者们就是爱听这种温馨故事。不过,我郑重地拒绝拍摄大头照。如果我变得那么出名,不就很难再去不良场所了吗? 池袋也好,全世界的任何地方也好,活着的乐趣,有一半是来自子不良场所。 ※ 不再有纵火狂的一个秋日夜里,我和崇仔又在全新的保时捷ne里碰面了。我依然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国王却已经穿上马克·雅可布(注:marcjacobs,美国时尚设计师,曾任知名品牌lv的创意总监,一九九七年以自己的名字创立个人品牌。)的秋季新作了——窄肩的双排扣夹克。为什么和我一样大的崇仔可以穿二十万元一件的夹克,我只能穿两千元一件的t恤呢?我决定不去想太多。因为,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是那种能够以穿着判断价值的廉价男人嘛。 “干得好啊,阿诚。” 我把身体靠在有如饭店大厅的皮椅上,感觉不像上次那么不舒服了。 “冰高组和京极会都很开心,给了g少年丰厚的谢礼。以一个星期的工作时间而言,算是不错的金额。不过你还是一样,不拿自己的那一份对吧?” 我默默点头。被钱绑着不是我喜欢的生存之道,我一向自由自在。 “仔细想想,与其像我这样运作麻烦的组织,坐着自己并不喜欢的高级车,穿着没那么喜欢的高级品牌服饰,还不如像阿诚一样,说不定比较轻松幸福呢。” 由于崇仔总是冷冷地微笑,就连长期和他往来的我,也分不太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唔,或许真的是那样吧。即使穿的是有汗臭味的t恤,开的是快要报废的车子,又没有什么钱,还是会有女人对我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虽然很少见就是了。” 崇仔正经地看着我,表情变得很认真。 “大部分女人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如果我是女的,一定会选阿诚这种男人,而不是像我这样的男人。” 这是浪漫的告白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如果此刻我回答“yes”,我们会变成池袋的国王和皇后吗?不过到那时候,哪一个才是皇后呢?莫名其妙。崇仔完全不管我这个平民的担忧,继续说道: “西口纵火犯的事情解决了,但是另一件事还没解决吧。” 国王很能注意到这种小事。我点点头,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池袋霓虹招牌。 “那个部分,明天就会解决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像抓纵火犯一样顺利。” 一般的家庭里,有着比起解决事件还困难得多的问题。 目前任何一本推理小说里的谜团,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来得难解。 ※ 隔天是星期二,一个晴朗的秋日。 佑树穿着学生服、黑裤子与白长袖衬衫,右手拿着一束小小的霞草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制服的样子。佑树腼腆地说: “可以按照约定陪我去吗?” 之前他说过,如果是他一个人,或许会没有勇气过去。 “我知道了。” 为了那一天,我久违地穿上了有领子的衬衫。虽然这是几年前买的格子棉衬衫,还是比t恤好多了吧。我们换乘公交车,前往位于中落合的圣母医院,佑树的祖母蓉子就住在其中一个病房。医院的大门是明亮的双层玻璃门,佑树的父母在门前等着我们。我微微点个头,向他们打招呼。 “全都是佑树的功劳。这次的连续纵火狂,如果没有佑树,或许到现在还抓不到。” 这不是客套话,如果没有佑树,搞不好我到现在还在执行黎明巡逻任务,那一定会因为过劳而倒下吧。毕竟,我的头脑虽然好,对于体力却没什么自信。我们朝着佑树祖母的病房走去。秋天的太阳照进走廊深处,有个病房的门开着。我轻轻推了推佑树的背。 “你一个人进去吧。” 十三岁少年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可是……” “一个人巡逻黎明的街道,你不是都做得到吗?好好看着你奶奶的脸,向她道歉,那样会比较好,对吧?” 他的父母点点头。我拍拍佑树的背,他抬起头来说: “……我去一下。” ※ 佑树的父母和我站在病房外不远处,靠在白色的墙壁上,竖耳倾听狭窄病房里的对话。 “奶奶,对不起。” 我在内心说着“没错,就是这种语气”,为他加油。只要能够传达心意,用词越单纯越好。 “我那天变得很不对劲。我知道楼上的房间是谁,也想到你们可能会来不及逃生,可是,我讨厌那个家的一切,所以就放火了。然后,我没有看结果如何,就逃走了,真是胆小鬼。要是我能够在那里看着,至少等到奶奶获救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家烧起来,烧得面目全非就 好了。” 佑树最后是边哭边讲的,这应该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吧。他继续说下去,停不下来: “这次我去看了连续纵火案的现场,领悟到一件事:在做坏事的人当中,最差劲的就是那种不去看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伤害了谁的人。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人。虽然我想要看看奶奶的脸,向你道歉,却老是觉得害怕而不敢来。如果有人让我身体烧伤,我一定会恨那个人一辈子。即使我已经到了医院,一想到这里,就没办法走进这间病房。” 佑树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婴儿般放声大哭。 “……奶奶,对不起。我明明很喜欢你,却做了这种事,对不起。” 佑树的母亲在我身旁拿着手帕拭泪。担任公务员的父亲呆呆地看着空中,任由泪水滑落。至于我怎么了,请你不要问。奶奶的声音传了出来。 “佑树,一开始我在医院醒过来,听说是佑树放火的时候,奶奶就已经原谅你了呀。搞不好,我还在火场里头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你了。佑树知道奶奶最喜欢的是霞草花,对吧?即使你没出现,我看到每天都有花束送到这里,就知道佑树来过医院了。我可以了解佑树的心情,无论世界上的人怎么说你,我都知道真正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佑树的哭声停不下来,奶奶的声音澄澈得像秋天的阳光。 “好了,过来这边。我很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来的。这一个半月以来,我完全不觉得难受,和你所受的苦比起来,身体的痛根本不算什么。” “……奶奶……” 里面传来运动鞋跑动的声音,病床吱吱嘎嘎作响。我轻轻把手放在佑树父亲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很适合秋天,典雅而柔软。 “好了,你们都进去病房吧。佑树已经没事了。” 佑树的父亲红着一双眼说: “真岛先生呢?” 我摇摇头。再这样让我哭下去,我会头痛的。 “这里只有家人在会比较好吧,我再另外找时间和佑树聊。请帮我向奶奶问好。” 我走在明亮的走廊上,离开那里,背后传来十三岁男孩的哭声。就是这样,要扑灭因为恨意而萌生的火焰,不是靠消防车,只需要发自内心的道歉,以及接纳的眼泪。 我穿过医院门口走到路上时,声音从上头传了过来。 “阿诚先生。” 佑树从正方形的医院窗户向我挥手,围在他身边的是父母亲与娇小的祖母。这是一幅沐浴在明亮阳光下、神圣的家族画像。 “什么事啊?” “我可以再去水果行玩吗?” 我抬头对着敞开的窗户大叫。在那之上,则是被刷子刷洗过一样的淡白色云朵。 “嗯,随时都可以啊,因为你可以免费帮我们做好多事嘛。” 佑树以笑中带泪的表情说: “总有一天,我也想成为像阿诚先生一样的大人。” 这孩子的话,说进我的心坎里了。我不想再被这么会说台词的童星催出眼泪,只得赶紧离开医院。我快步前行,在转角处回头一看,四个人的家庭依然向我挥着手。这种时候,应该再向他们挥几秒钟的手比较好吧?我伸出双手,大大地向他们挥舞。即使是天空上方的某某人,应该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吧。 这一刻,有个家庭通过了一项考验。或许,我只是想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而已。到了秋天,任谁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吧?当然,就连我真岛诚也不例外。 4、g少年冬天的战争 你见过幽灵吗? 他从昔日的一口深井之中复活过来,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以蛇一般的眼睛和可怕的利爪,对着你说:血债血偿!当然,你压根儿就不记得,自己究竟欠了这个戴着头套的幽灵什么东西。 然而,他还是会再来找你的吧。血债血偿,把你最珍爱的东西交出来,这是复仇!此时,你总算才发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会被人缠上、被人怨恨。即使一向过着低调简单的生活,也无法得知什么时候会欠下幽灵的债。他们会不断地在黑暗里复活,向你索讨高昂的代价。 在你已然忘却的过去的某一天,只是出于一番好意而多管的一点闲事,搞不好会害你折寿。那些身上怀有剧毒的家伙,曾经在某处和你遇上了。一群在这个世上你碰都不该碰的人,就这么毫无理由地怨恨你、憎恶你,打算毁灭你。问题在于,无论何时,你都难以分辨这种家伙与大多数人之间有何不同。 我们每天搭着电车和公交车,穿梭在毒蛇栖息的丛林里。某个人原本和你有说有笑,却突然猛力刺向你,几乎要刺穿你的胸口;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恶评与嫉妒却排山倒海而来。日常生活是一场危机四伏的冒险,我们却是闭着眼睛在其中活动。谁都希望可以过着平凡的生活,除非是迟钝得不像话或是逞匹夫之勇的人,否则很难承受得了。 这次要讲的是关于幽灵复活的故事,发生在池袋温暖的冬季。主要内容是那个家伙将暴力带到池袋来,掀起了腥风血雨。讲故事就和拍电影一样,要讲的是什么,也就是主题是什么,是很重要的。因为,一旦不能掌握主题,焦点就会模糊了。举凡是街头故事不需要的情节,即使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两秒钟画面,也不能留下。对了,我忘了提到一点:如果要我再多做补充的话,这个故事讲的也是我和g少年的国王崇仔之间的崇高友情。各位女性粉丝,敬请期待。 如果你还看不出我在说什么,可以先复习一下很久之前我所整理的、关于肉贩与无法说话的妓女的故事(注:参见《池袋西口公园2:计数器少年》第四篇“水中之眼”。)。在那个故事里,提到了幽灵之所以变成幽灵,以及我多管闲事的原因。现在的我虽然变聪明、狡猾了,不过应该也有人很怀念我当时那种天真无邪的新鲜气息吧。 不过,我个人也只能以耸肩代替回答了。 人是会变的。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件事。 最近这些年,你也变了很多吧? 街上那些不改变的人,脑袋只会越来越僵化,然后渐渐死去。 ※ 流言在池袋街头迅速蔓延。 十二月干燥的池袋,云朵仿佛被餐巾纸抹得一干二净,整片天空看起来就像饭店大厅的桌子一样闪闪发亮。这里的人最喜欢关于流血、痛苦的八卦,我从某个长舌家伙那里听来的,就是这样的危险传言:g少年之中屈指可数的武斗派“大和疾风”遇袭。大半夜的,那群人坐在七人座的大型休旅车里,我忘了车型到底是丰田的alphard还是本田的stream。基本上,新车的名字都很难记。“大和疾风”是个行事粗暴、没什么钱的小队,七个成员正好将座位塞满,车子在绿色大道上前行。 他们停在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方、往太阳城方向的路口等红绿灯时,有个戴着黑色头套的小鬼,站在挡风玻璃前方。据说,那个小鬼穿着黑色皮衬衫与黑色牛仔裤,两手空空地朝休旅车走来,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最先冲出休旅车的,是个绰号叫做小武之类的小鬼。他曾经练过一点拳击,似乎在技巧方面颇有自信。小武将手臂拉至身后,箭一般挥出倾注了全身重量的右拳。接下来发生的事跟变魔术没两样:吃了这记重拳、理当飞出去的头套小鬼,却像黑洞一样,吸走了这一击的威力。下个瞬间,现场传来潮湿的木材断裂般的声音,小武便倒在柏油路上了,而且右手手肘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头套小鬼在小试出拳的瞬间弄碎了他的肘关节。 休旅车里爆发出一阵怒吼。这是当然的嘛,毕竟伙伴被人打倒了。然而就在此刻,四面八方同时出现了好几个戴着头套的男人。他们袭击休旅车,以特殊警棍打破窗户,将大和疾风的成员拖到路上,其余的这六人也逐一遭到痛殴。这是一场由特殊警棍与关节技所构成的局部暴风。 三分钟后,被打得像高尔夫球一样凹凸不平的休旅车以及七个小鬼,都被丢在岔路口的一角。事件发生十五分钟之后,巡逻车才接获通报赶到。当然,头套军团早已不见踪影了。警方认定这是不良少年之间的争执,只是形式上做个笔录,就把它归到档案夹里结案了。 那是今年冬天第一起g少年袭击事件,也就是被称为“冬天的战争”的骚动的序曲,对我而言,则是和幽灵的第一次接触。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 当时我所卷入的麻烦,非比寻常。 不,并不是街头事件或小鬼们的纷争那类能够轻易解决的麻烦,就连有人袭击g少年也并不重要,而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事件——我参与了电影的拍摄以及演出。 不过,如果你以为那是由什么大型电影公司或电视台主导的大型作品,可就伤脑筋了。它也不是那种由美丽女演员或型男担纲演出的甜蜜作品,而是住在池袋这里的某个小鬼所展开的拍片计划。如果从头说起,可能得花上一段时间,不过由于导演的个性实在太讨喜了,我就先稍微描述一下和他相遇的经过吧。 ※ 十一月底,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很冷。 那个寒冷的早晨,一觉醒来,气温骤降多达十度。已经习惯秋季单薄穿着的身体,终于感受到新季节的来临。我穿上这个季节首次登场的羽绒背心,在店头堆着橘色的新鲜富有柿,眼角余光瞄到一双破旧的运动鞋以及一条满是脏污的卡其裤。 “你就是真岛诚先生吧?”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老是处理麻烦,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 “是我没错,但如果是什么麻烦事件的话,我可不打算听。你拿着这个回去吧。” 我丢给他一个还很硬的柿子。这个身穿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接住之后,皮也没剥就啃了下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不是那样,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的专栏。” 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我在街头时尚杂志连载的专栏完全不成气候,就连希望集结成册的读者意见都没有。 “主要是在台词里头加入一些专栏的桥段,我想要拍电影。我的名字是须藤明广,叫我明广就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被富有柿的汁水弄湿的手。生平第一次看到电影导演的我,顺从地和他握了手。那只滑溜溜的手真恶心。 “这样呀。那你是东宝电影公司的,还是富士电视台的?” 明广留着胡子,以及一头让人怀疑是不是懒得上理发厅的长发。他一双眼睛拼命动着,啧了一声说道: “那么主流的公司,不可能用你的专栏吧。” 这倒也是。 “我在池袋二丁目的录像带出租店打工,电影就在那里拍!是独立制片的电影。” “会在什么地方公开播映吗?” 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丰岛公会堂和一些丰岛区内的表演厅。似乎会有人以一种仿佛新兴宗教要吸收成员的热心态度,把电影带到那种地方去放映。 “不会。我想报名各种电影节,或是参加业余电影的比赛。” “是哦。” 明广把黏腻腻的手往自己的卡其裤上抹。这家伙上完厕所之后,一定不会用手帕而是用裤子擦手。我就像福 尔摩斯,对他裤子上那么多污渍的由来做出了一番推理。 “不好意思,我没有钱,所以不能付你文字使用费。因此,我想先知会你一声。不过,你的专栏真的太棒了,节奏感很不错喔。” “谢谢,内容就随便你用吧。我还有工作要忙,你就加油拍部好电影吧。” 我回头继续进行把四个富有柿堆成三角锥金字塔的作业,他的声音从我的后脑上方向下传来: “看到你之后,我在想,你能不能来演这部电影呢?是个台词不少的重要角色。” “你说什么?” 我一抬头,看见明广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是某家高级冰果室装在桐箱里、一颗一万元的网纹香瓜。 “别管那么多,就先听我说一下吧。我请你喝咖啡。” 这就是我和导演认识的经过。虽然我后来因此吃尽苦头,但当时他出其不意地一问,我不由得就点了头。 以演员身份被星探相中的麻烦终结者。池袋可真是无奇不有! ※ 原本以为拍电影的事只是恶劣的玩笑,没想到竟然是认真的。 总之,明广还自己写了厚达一百多页的剧本,虽然只是一叠以长尾夹夹住的a4打印纸,却是我生平第一次从别人手中拿到所谓的“剧本”。由于我非常了解写文章的辛苦,所以觉得它既了不起又沉重。他说这本呕心沥血之作是花了半年才写出来的。 故事的主角,是在池袋当地长大的四个小鬼。其中一个是明广自己,这个角色和他的现实生活一样,在录像带出租店打工。至于剧情嘛,只是几个经常聚集在那里的年轻失败者,没完没了地讲一些充满下流内容的无聊笑话而已。他把我写的几篇专栏放进了对话里头。浏览了一下,感觉是很有品位的搞笑,我好几次忍不住笑出来。我面前的是星巴克中杯拿铁,他的是摩卡法布其诺。 “还算蛮有趣的嘛。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拍电影总是需要机器设备之类的东西吧,摄影机啦,灯光啦,录音啦。钱从哪里来?” 明广拿出一个上面有魔鬼贴的皮包,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打开它。 他把信用卡在我眼前一字排开。 “电影的制作费就是这些。” 又是一句像是谜语的话。虽然他写过剧本,但还是不要太过故弄玄虚吧。 “有什么好点子,就马上说出来嘛!如果拍电影像你这样,这部电影也会变得没什么水平喔。” 我把视线转向剧本。常有这种电影对吧?一开始大费周章铺陈,等到最后真相大白,却是一部大烂片。明广的眼睛,再度闪闪发亮。 “阿诚这种带有一点虐待狂的感觉很不错呢,很适合我的电影。我的意思是,制作费是用卡贷来筹措的。我跟每一家信用卡公司小额贷款,总共筹到了四百多万元。这就是全部的制作费了。” “这样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申请卡贷拍电影的小鬼,真是让人敬佩。明广双手合十说道: “所以,我没办法付给你文字使用费和演出费。不过,拍摄期间,我会好好让你们吃饱,这样可以吧?拜托,来演我的电影吧。我们很缺演员,正在伤脑筋。” 把两只手的手纹合在一起,就会幸福吗(注:日文的“纹路”读做shiwa,“合在一起”读做awase;“幸福”读做shiawase,发音刚好与“纹路合在一起”一样。)?眼前这个抬头望着我的业余电影导演,让人觉得愉快,所以我点头答应了。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想拍电影,还跑去申请卡贷呢?” 这是个很像图书馆的咖啡店,每一桌都是边讲手机边做功课的学生。明广耸耸肩说: “反正我这辈子都会在录像带出租店、网吧或便利商店一直打工吧。借多少钱都没关系,我想试着去做一次自己喜欢的事。再说,我原本就很爱电影。即使必须花十年还债也没关系,只要用分期的方式一点一点还掉,也不至于要去坐牢吧。我已经决定了,要拍自己的电影。如果我现在不拍,会后悔一辈子。” 我对明广刮目相看。就连代表下层社会、一辈子要当打工族的他,真的有心要做时,还是会去做的。 “我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帮忙吧,但是说到演技,我是绝对不行的啊。” 他用两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四方形框框,透过方框看着我。 “保持这样就行了。因为阿诚很有味道。” “是这样吗,导演?” 实在是大错特错,我太得意忘形了。在摄影机前面,外行人怎么可能保持原本的样子?当时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事后回想起来,忍不住后悔好几次。 不过,只要“预备——开麦拉!”的声音响起,摄影机还是会无情地转向我。 ※ 因此,十二月一开始,我每天都前往位于池袋二丁目的录像带出租店报到。这间店正午才开始营业,明广已经先向店主打过招呼,上午的时候可以让他自由拍片。打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所以这中间的九个小时,出租店就变成让我们任意使用的电影外景现场了。拍摄期间,明广几乎都睡在店里,连续好几天都睡不到两小时,那身连帽外套和卡其裤都变得越来越脏。这时我才了解,拍片现场是很不干净的地方。 关于大和疾风的惨剧,我也是在那家出租店里听到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久朗是g少年的小鬼,是个老资格的电影狂。久朗说,他是一个名叫“looseend”的小队成员。 电影这种东西,总之就是等待拍摄的时间很长。在摄影组(全部也只有摄影、灯光与音效各一人)准备布景的空当,我们就在出租店外喋喋不休地聊着跟这部电影一样没什么意义的话题。 “诚哥,问你一个关于电影的冷知识。在《消失点》(vanishingpointt)这部电影中,有一辆横越大陆的车子,是什么车?” 那部电影我看过,但是对车子的名称没兴趣。我自信满满地说: “不知道!” “是道奇(dodge)公司的挑战者(challenger)。再来,第二题。在《魂断威尼斯》(deathinvenice)一片中,德克·波加第(dirkbogarde)(注:英国演员、小说家,一九二一年出生于伦敦,一九九九年去世。)……” “我知道!他爱上的小鬼叫做伯恩·安德森(bjornandresen)(注:瑞典演员,一九五五年生于斯德哥尔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世界第一美少年”之称)!” “错!请把问题听完。德克·波加第死去的那一幕,当时响起的……” “我知道!只要是古典乐迷都知道那支曲子。马勒第五号交响曲的第四乐章《小慢板》,对吧?那首名曲被收录在全球的乐曲合辑多达上百次。” “回答正确!顺便问一下,诚哥认识宽人哥吗?” 我一边伸懒腰,一边看着店内的情况。为了营造黃昏的气氛,灯光人员似乎正陷入苦战。出租店的窗户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电影海报,是《汽车总动员》。 “他的名字我听过,就是坐上g少年第二把交椅的家伙嘛。” 池内宽人据说是池袋本地出身的,比我和崇仔小四岁。他的名字最近迅速蹿红,大家都认为他总有一天会接替崇仔,当上国王。我摊开剧本,把装进脑袋里的台词重新确认一次。一旦正式开拍,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原本想好要讲的话,都会从脑海中消失。久朗在我身旁,靠在店面的窗户上。 “宽人哥想和诚哥见一面,下次可以安排个时间吗?” 我的视线没有从剧本移开,说道: “可以啊,随时都行。我都已经闲到来拍这种电影了,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久朗露出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笑容,左顾右盼后说: “不过,这件事请不要告诉国王。目前宽人哥为了大和疾风的事,变得很神经质。” “怎么回事?” 我把剧本合上,久朗开始低声讲述起来。 ※ 简单整理一下久朗讲的内容,大致是这样子: 大和疾风在g少年内部属于宽人这一派。g少年虽然很团结,却是一个由许多小队聚集而成的联合体,每个小队对于国王崇仔的忠诚度也有高有低。 “诚哥听过π的事情吗?这可是热腾腾的新事件。” 我摇摇头。最近我没和崇仔碰面,也没讲电话。 “继大和疾风之后,昨晚发生了第二起袭击事件。这次不是开车在路上的时候,地点是池袋本町的灵魂酒吧‘marvin’。半夜两点左右,π队的人在那里喝酒,突然出现了神秘的五人小组。” 我点头问道: “是戴头套的吗?” “嗯,没错。π的队长叫做孝治,是我的朋友。他超会打架,在我们那个国中里所向无敌,但是对方似乎两三下就把他勒昏了。π小队的五个成员都被打伤,酒吧也被搞得乱七八糟的。” 冬天的阳光很温暖。在这条池袋二丁目的酒馆街上晒太阳,温暖到几乎快要出汗了,我讨厌流汗。都已经快十一点了,灯光还是没搞定。 “报警了吗?” g少年遇袭的事件,崇仔没有给我任何情报,实在很奇怪。已经连续两次了,为什么连一通电话都没有呢?久朗的眼睛半睁半闭着。 “这次没有报警。一方面因为那家店是仰g少年的鼻息,最重要的是π那些人觉得很丢脸。问题在于,大和疾风与π都是属于宽人哥的小队。这件事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内幕?宽人哥的身边开始有人在讨论这类传言。” 久朗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知道久朗想说什么,但还是想要确认一下他的反应。 “请把它当成电影想像一下:搞不好,这是国王在背后运作的;搞不好他不希望g少年分裂成两边,所以想要拔掉宽人哥那一派的尖牙。要在池袋找到那么能打的家伙,实在也没几个。如果是崇先生的话,说不定很容易找到。” “原来如此。怎么都是一些搞不好的情节啊?” 久朗咧嘴笑了,向我眨眼。 “总之,就只是幻想嘛。在《哈利·波特4》里,哈利·波特和赫敏……” 我举起手阻止他。 “拜托不要再说什么冷知识了。我有些事情必须思考一下。” 我假装正在读剧本,脑子里开始研究起池袋街头最近发生的事。 ※ 我拿出手机打给猴子。他是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涉外部长,也是我在地下世界设置的天线之一。 “嘿,猴子。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我缓缓走着,离开久朗身边。如果被宽人知道谈话内容,可就没劲了。猴子以想睡的声音说: “什么啊,是阿诚啊。再让我睡一会儿吧。” “已经十一点啦!赶快起来工作,不然我要向冰高先生告密喔。” “我就是收到冰高社长的命令,才会收集情报到早上的啊!” 那不就事隔不到一天吗?我试着套猴子的话: “是调查不良少年连续遭到袭击的事吗?” 猴子的语调突然变得利落,似乎是从床上或垫被上爬起来了,传来布的摩擦声。 “你怎么知道?阿诚,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吗?” 又不是我主动要把头伸进奇怪的事件里。 “别诬赖我,我可是和平爱好者。可以的话,我才不想插什么手。不过,因为这次和g少年有关,我没办法袖手旁观。先别说这个,为什么冰高先生对于不良少年的袭击事件那么紧张?” 猴子的声音变得跟他老板一样冷静。 “势力均衡的问题。池袋的地下世界是由我们、丰岛开发以及关西的京极会三个组织共同掌控的。你应该早就知道,池袋不是只有地下世界而已,还有一片极其宽广的灰色地带,在其中活动的是尚未组织化的小鬼或小混混。在这个灰色地带,g少年具有压倒性的实力。因此,事实上池袋这里可以说是由地下的三个组织与g少年一起形成的势力均衡状态。冰高先生对这个世界的均衡状态随时都很敏感。” 我的脑中浮现出冰高的长相,那张脸就像某家都市银行的分行行长一样。他大概是地下世界里脑袋最好的人吧。虽然资金能力比不上丰岛开发或京极会,却能和比自己庞大的组织平起平坐。 “原来如此啊。” 猴子毕恭毕敬地说着,像是在引用什么大学教授的话。 “如果均衡状态已经倒向其中一方,那无所谓,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在那之前如何早一步掌握失衡前的那个微妙瞬间,就很重要了。‘唔,虽然觉得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还是先稍微调查一下g少年内部的状况,而且今天早上就要查到喔……’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睡觉呀?刚才还能听取我的报告,实在搞不懂。” 我想像着患有失眠症的冰高,一整晚持续思考这个脏污城市的势力均衡问题。组长真辛苦,而且他是知识分子,这样一来就更辛苦了。 “这样呀。这么说来,戴头套的五人组就不是羽泽组系派去的嘛。” 猴子在电话那头爆出笑声。 “白痴啊你!我们袭击g少年干什么?目前池袋的均衡状态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三加一,构成美丽的正方形。因为担任涉外部长,所以我在丰岛开发与京极会也有熟人。我直到早上都在收集的情报,就是和这有关。看看是不是有某个组织想要破坏均衡状态,才对g少年出手的。” 我不由得小声叫喊起来。 “真的有吗,想摧毀g少年的家伙?” “不,没有。至少,丰岛开发和京极会都对连续袭击事件感到震惊。如果g少年垮了,任由池袋的小鬼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话,每个组织都会觉得很伤脑筋的。我们已经决定,如果再这样乱下去,就要联手支持g少年。” “原来是这样啊……” 我的想法很单纯。我不认为崇仔会为了搞垮第二把交椅宽人,采取这么麻烦的手法。这么一来,能够聚集那些危险男子的,也只有地下世界的人了。所以我才会打电话问猴子,却发现池袋的地下世界反而也对此感到紧张。完全看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诚哥,已经准备好了,麻烦过来彩排一下。” 才刚从影像类的专业学校毕业的录音人员,从自动门的另一边出声叫我。我连忙把脑袋切换成演戏模式。 第十六幕的第一句台词是什么来着? ※ 自从我出生以来,尝试过最困难的体验之一,就是演戏。 因为我自己也写文章,所以背台词不算什么。但是,除了背台词之外,还有堆积如山的课题从各个方向朝我飞来。第一,是身体的动作。要先走到那个租片柜台,转头,再开始讲话。 再来,要对对方的台词作出反应。就像我们平常在聊天那样,一来一往。接下来则是要确认摄影机的位置。即使演得再好,如果摄影机没拍到,也是白搭。 还有,必须因应导演的要求,不断重复同一段戏。当摄影机以各种角度拍摄三四次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演戏 的机器人。明明处于这种极度不自然的状况下,导演却不停地说要再自然一点、要再放松一点。如果我做得到这种事,一开始就不会在水果行工作,或是写那个没人气的专栏啦。总之,越演我越觉得混乱。 说真的,当初要是拒绝就好了。 ※ 第十六幕是一个很爆笑的场景:明广发现自己喜欢的女生真里菜其实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把几片熟女的a片拿到租片柜台,明广的台词是这么讲的: “你之前不是只看萝莉的片子吗?《四十岁妻,中出温泉旅行》,还有什么《别脱我水手服!难道是在掩盖妊娠纹?!水手服熟女的尖叫》。这个标题还真长呢。” 我咧嘴笑了。我饰演的角色是年收入只有两百多万元,以看a片和到处吃拉面为人生目标的傻傻打工族。 “对我来说,女人都一样。不管她们的年龄、脸蛋或是胸部如何。” 明广一面拿着发出哔哔声读取片子的条形码的机器,一面说道: “那只限于a片的世界吧。你从国中开始就不喜欢活生生的女人了,不是吗?因为你都是靠二维女人满足自己的嘛。你家老妈,几岁来着?” 我皱起眉头回想。 “好像是四十八吧。哇,和真里菜的纪录一样啊!” 根据剧情的设定,我并不知道真里菜和明广正在交往。 “真里菜,是芹泽真里菜吗?” 我抱着肚子低声笑了出来。 “没错,就是那个真里菜。跟那家伙上过床的男生人数是……” “四十八次,不,四十八人吗?” “没错,但是应该早就超过五十了吧?因为这是今年夏天和真里菜交往的吉本告诉我的。” 明广连忙拿出手机打电话。 “怎么了啊?” “少啰唆,我要问问真里菜,我是第五十个还是第五十一个?” 我把手伸向柜台上的a片。 “喂喂喂,这有什么差别吗?” 明广露出一副快要哭的表情说: “看我是在一百人之中的前半段,还是在折返点之后啊。两者完全不同吧!” 我把零钱一个一个地放在柜台上。 “不管是五十个还是一百个,如果真里菜和全池袋的男人上过床,我也不会惊讶。” 明广从柜台里伸出身体,勒住我的脖子。卡! 第十六幕就到这里结束,接下来是真里菜和明广的对决。结果,明广是因为真里菜的美色才任其摆布的。虽然净是些不入流的对话,但是明广对台词的停顿以及节奏的掌握都非常出色,拿着吊杆式麦克风的录音人员都笑到喷饭,几乎快ng了。当然,他应该早就已经读过剧本了。 那一幕完全没ng,我就完成彩排与正式拍摄了。因为脑中有一半在思考g少年遇袭的事,所以没有对自己的演技感到紧张。这世界真是的,我们永远摸不透下次派上用场的会是什么。 写专栏也是一样,就去试试看,不用太紧张。总之,就算你再用力,原本不存在的力量也是无法使出来的。 ※ “总觉得阿诚的演技变好啦。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啊?” 明广脸上露出几乎没睡的疲态,拍拍我的肩。他都是利用拍摄空当的一点点时间,躺在出租店的地板上睡觉。我露出不解的表情回答: “两起袭击事件,以及一打满身是血的小鬼。” “阿诚你可真有趣呀。明天也要麻烦你了。可以请你改穿别的衣服吗?因为日期要换了。” 摄影组正在准备收拾离开。我说声“辛苦了”,就离开出租店。一走出自动门,看见久朗站在那儿。 “刚才你演得真棒。诚哥,事情有点突然,宽人哥有话跟你谈,你可以和他见个面吗?”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g-shock,时间还不到中午。 “一个小时的话,可以。” 穿着黑色t恤的久朗举起右手,就像变魔术一样,眼前开来了一辆大众的黑色tuareg。后座的窗户以保护膜贴得黑黑的。 “看你等一下要去哪里,都可以送你去。” 明广也好,g少年也好,池袋全都是一些不正常的人。还算正常的大概只有我吧。我一面在意自己脚上那双脏脏的运动鞋,一面坐进昂贵的运动休旅车。 ※ 车子内部都是皮面的,和车体一样黑,里头只有久朗、开车的小鬼和我。tuareg在绿色大道上缓缓行驶,银杏树叶都掉光了,视野变得很好。接着,大大的车体开进某个立体停车场的电梯。 坐在车子里搭电梯,就不会有往上升的感觉了。电梯门打开,运动休旅车倒车进入露天停车场,这里好像是七楼。对面的办公大楼里,穿着白衬衫的上班族正在工作。 “请下车,诚哥。骑士在等你。” 池袋的小鬼大概很喜欢童话故事吧?又是国王,又是骑士的,只差一个皇后而已。我走下车,站在水泥地上。十二月的风穿过粗糙干燥的大楼间隙向我吹来。 “哎呀,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好好谈话啊,诚哥。” 从柱子黑影之中出现的就是宽人。他没有崇仔那种纤细感,是个体格很好的爽朗男子。g少年出乎意料是按照年幼序列排名,因此对于大他四岁的我,他还是加了敬称。他穿着黑色皮夹克与皮裤,看起来像是“假面骑士”新系列的反派角色。 “我听说大和疾风和π的事了,你的小队惨遭痛殴。” 他微微一笑。 “嗯,我吃了一惊。我这一派的小队,大约占了g少年的三成左右。所以,连续遇袭的几率,算起来等于是百分之九。这很难将它视为偶然吧?”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抱持着和崇仔敌对的态度。 “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搞鬼吧?搞不好是哪个对宽人怀有恨意的小鬼干的。你之前应该也碰过不少吧?” 宽人伸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他戴着露出指头的皮手套,要是被那种东西打到,似乎会很痛。 “确实。不过,也有传言说,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谁,雇用了‘影子’。” 我忍不住要吹起口哨。“影子”是地下世界的职业杀手,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宽人好整以暇地说道: “如果接下来又是我这边的小队遇袭,我就不觉得是偶然了。几率比起百分之五的消费税还要小,谁会相信又是我的小队活该倒霉而已?到那个时候,g少年内部就会引发战争吧。我问你,诚哥,到时你会怎么做?” 我目测着宽人的身高,他大约比崇仔高个十公分,体重或许重个二十公斤。就力量方面来说,不可能赢过这家伙。 “我和g少年毫无瓜葛,而且我一向抱持着中立的立场,无论是对你们这些小鬼还是黑道都一样。” 池袋的新骑士扑哧笑了。 “这种台词,哪个家伙会相信?一直以来,你都是国王的忠狗,而且还是一只胆小而爱好和平的忠狗,没想过要把势力范围拓展到池袋以外的地方。这一点,和国王一样呢。” 没有脑袋的男人。他难道以为只要凭着蛮力,别人就会跟随他吗? “你想要到池袋外面去吗?” 他咧嘴笑着,点了点头。吹来的风变冷了。 “嗯,想啊。如果可以指挥全东京的小鬼,你不觉得可以做出一番了不起的大事吗?” 宽人的视线越过水泥栏杆望去。大楼的壁面一直延伸,直到遥远的那一端。这是个玻璃与高楼大厦构成的森林。 “你听好,诚哥。g少年如果采取不同 的做法,会变得更壮大。那样一来,黑道根本不是对手。要不要趁现在加入我这边?如果你肯过来,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好职位。不必在什么水果行工作,收入也会变好;不必再开日产小货车,可以改搭bmw或奔驰车。” 我的头脑不太好,对于这种太有甜头的事,实在无法理解。 “你爸妈没告诉过你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帮人家做事,午餐吃起来也不美味吧?” 宽人露出焦躁的表情。他还只是个小鬼。 “所以我就说了,你来帮我做事。国王已经老了,总有一天,他还是得把王位让出来。目前来说,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如果你死心塌地只想和国王合作的话,那你就帮他做到最后一刻好了。” 我最讨厌有人这样命令我。我渐渐开始厌恶g少年的第二把交椅了。 “宽人,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什么伙伴,少命令我。想要掌控g少年,你还早一百年呢。” 他的脸色变了,一面缓缓扭着脖子,一面脱掉皮夹克。无袖背心的下方,是练得颇为结实的肌肉。这是一副“只有肌肉,别无他物”的躯体。 “那就换个说法好了。你把袭击我们小队的头套小鬼找出来,如果是影子,请把他的藏身之处告诉我。要是再有我的小队遇袭,就视同对我宣战。那样的话,g少年内部没有任何一个小鬼能够保持中立,池袋会下起血雨。” 我几乎要惨叫起来了,因为我想起了“太阳通内战”。被刺的小鬼,着火的车子,每天此起彼落的流言。我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 “你是要对谁开战?” 宽人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 “你的好朋友安藤崇,落魄的池袋国王。” 这家伙真的疯了。 “你和崇仔开战,以为赢得了他吗?收手吧,你不知道崇仔是怎样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看起来像是在扮演泰山。 “不,我很清楚。无论是他还是你都已经老了,已经有点昏庸到无法在街头生存。我们不用再聊下去了,你就赶快找出头套小鬼吧。我已经失去对你的兴趣了。” 宽人举起右手,手指一弹,tuareg就从停车场另一头猛然冲过来。车子紧贴着我停下来,车门打开,久朗露出困扰的表情。 “谈判破裂了吗,诚哥?真遗憾。” 我默默上车,关上门。 “不会。拍片的时候我还是可以陪你讨论冷知识。但是你的老板缺少做人的魅力,他缺少的似乎不只是脑浆而已。” 久朗耸耸肩。运动休旅车开进了电梯的四角形黑暗里。 ※ “你跑哪儿去了,阿诚?我想看的表演都结束啦。”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里等着我的,是老妈的猛烈一击。说真的,她可是个比什么宽人还要恐怖得多的对手。老妈很爱看表演,经常去那个走路几分钟就到的池袋演艺场。 “午间的表演节目已经开始啦,真是的。店交给你啦。” 她丢下围裙,急忙离开店里。店交给我看,电影找我拍,神秘的头套集团也要我来找。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一切都变得好麻烦。我在二楼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开始挑选cd。 当我要好好思考时,少不了美好的音乐。一听美妙的旋律,就觉得自己变高尚了。虽然这只是错觉,但是在思考什么事的时候,这个错觉却有助于想出好点子,就像是头脑的营养补充饮料一样。 明亮的冬季午后,店里的cd录放音机里播放着神童沃夫冈的歌剧。虽然我称之为沃夫冈,却不是指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扎特而是奥地利维也纳的作曲家艾里布·沃夫冈·科恩格尔德。《死亡之城》(dietotstadt)是他二十二岁时写下的代表作。虽然大家称他为天才,但是这个男人的运气不太好。一九三八年,纳粹德国侵占奥地利,身为犹太人的科恩格尔德亡命美国。仔细想想,也是托纳粹的福,好莱坞才能免费捡到很多人才。 科恩格尔德在金钱方面当然有困难。无论是什么时代,音乐家可以做的工作都不算多。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找到一份替好莱坞电影写配乐的工作。由于他确实是个才能出众的作曲家,因而两度获颁奥斯卡奖;不过,学院派的音乐世界却自此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不予评价,说他为了钱出卖灵魂云云。 不过,《死亡之城》是很酷的歌剧,和这种事完全没关系。如果你也喜欢瓦格纳(《崔斯坦与伊索德》!)(注: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gestrauss),一八六四年生,是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指挥家。《玫瑰骑士》(derrosenkavalier)是仿照莫扎特风格谱写的一出喜歌剧。)或理查德·施特劳斯(《玫瑰骑士》!)(注:瓦格纳(richardwagner),一八一三年生,属浪漫乐派的德国音乐家。《崔斯坦与伊索德》(tristanandisoled)原为中世纪爱情故事,经瓦格纳改编为歌剧。)的话,不妨找来听听看。一种文化一旦高度发展,就会变成易于理解的音乐。 不过,要说到高度发展的文化,现代的东京不遑多让。毕竟,你可以在车站前面一家卖富有柿的水果行,听到《死亡之城》里的《玛莉耶塔之歌》(marietta"slied)。啊!池袋,表演与艺术的城市!我一面听着极其复杂的交响乐,一面思考。 我想着头套集团与新骑士宽人,以及池袋地下世界的势力均衡。其中最让我在意的是,崇仔为什么没有提供我任何情报。难道他忘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他置身在这么大的风暴中心,却连通电话也不打来。我一边卖着富有柿,卖着富士苹果,卖着早熟的温州柑橘,越想越火大。不是为了难以处理的麻烦,而是为了崇仔的冷淡。 天黑时,我忍无可忍,拿出手机。即使不盯着手机屏幕,我的手指也能自动按出崇仔的电话号码。 ※ 手机那头传来冰冷的空气,立刻就知道接电话的是崇仔。我的声音应该很愤怒吧。 “你在干吗,崇仔?”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像冰一样冷酷。 “没特别在干吗。” 我不把他的冷静当一回事,自顾自地说: “既然没事,今天晚上抽出一点时间给我吧。有些事情在电话里讲不清楚,要当面找你谈。” 是因为被我的气势震慑了吗?他以让人觉得扫兴的干脆态度说: “我知道了。十一点在池袋西口公园,可以吗?” 吃惊的人是我。实在很难想像,我突然打电话过去,他却这么听话地安排时间给我。国王的工作是很忙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崇仔的声音在冷淡中带有笑意,就像冬天在温暖的房间吃冰淇淋一样。 “不,没什么事。你是不是头脑有点不清楚?” “或许是吧。在这种地方干国王,搞不好会渐渐疯掉。那,晚上见了。” 他猛然挂掉电话,我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这样的国王太开朗,太正经,也太正常了,跟老百姓没两样。这通电话让我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 那天晚上店里打烊之后,我走到西口公园。即使是这么冷的天气,圆形广场的长椅还是有一半以上都坐满了。刚吃完尾牙的上班族团体,以及在最后一班电车之前不想回家的年轻男女朋友们,都逗留在这个位于霓虹灯谷底的公园。 我找了张空着的长椅坐下,等待国王到来。这几年来,我已经多少次像这样等他来了呢?我们携手合作,解决了无数发生在这里 的麻烦。曾经的那个崇仔却打算离开我,跑到别的地方去,这种事真是太让人不安了。 背后传来冰的声音。 “怎么啦,阿诚,你的背影散发着哀愁啊。”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他: “我现在正忙着拍电影。搞不好我已经连背影都能演戏了。” 崇仔抿嘴笑了,在我旁边坐下。那是坐起来不太舒服的粗粗的钢管椅。 “我知道。一个叫明广还是什么的疯小子导演的电影,对吧?” 我之前太小看g少年的情报收集能力了。 “你派人来刺探我吗?” 虽然是冬天,崇仔仍然穿着全白的皮质风衣。这种衣服,只适合某家牛郎店的第一红牌,或是小鬼们的国王穿而已。 “不是刺探。如果一定要说,是保护你。当上部长之后,就会有贴身随扈,对吧。” 我惊讶地问道: “难道我是池袋的部长吗?” 崇仔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定有精锐部队在哪里保护着国王吧?从长椅这里完全看不到那些家伙的身影。 “没错,阿诚是重要人物。你是池袋这里势力均衡的关键呢。” 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的话。 “猴子也说过,池袋目前的均衡状态,对于黑道组织和g少年的小鬼们来说,都是最舒适的。现在却开始动摇起来了呢。” 崇仔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点点头。 “我知道,戴头套的那些人对吧?” “今天下午,我和宽人碰过面了。他自称是骑士,是个头脑似乎不怎么灵光的小鬼。那家伙在怀疑你,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吧。” 他又轻轻地笑了笑,点点头。眼前这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无论身处哪个局面,看起来都很放松。 “我知道。那家伙虽然很有一套,经验却不够。还有,他不像我有个好搭档。” g少年的国王瞄了我一眼。这次我在心底捧腹大笑。好搭档?我知道少说有好几十个男的,为了让国王对自己讲出这句话,连命都不要了。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惊讶说: “下次如果又是宽人的小队遇袭,他会视同宣战,似乎要对你出手。那样的话,就会演变成g少年内部的战争了。你还记得吧,太阳通内战?” 崇仔的表情变得稍微认真了一点。他交叉着双手说: “嗯。那个时候,一群到昨天为止还是伙伴的人,在街道两侧分裂成敌人与同伴,流了很多血呢。但是,这次应该不会像当时那么严重吧。宽人确实很行,却少了京一那种魅力。” “可是,他旗下拥有g少年三成的人力。如果双方分裂,演变为战争的话,事情就大了。池袋这里的势力均衡状态,将会彻底瓦解。” 崇仔在半夜的长椅上伸懒腰。他看着喝醉的上班族,悠闲地说: “我和阿诚过去或许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生存方式吧——完全不管这种麻烦事,只过着安静的普通生活,不去想别人的事,只专心做眼前的工作。如果我们回头去看高中的时候,根本想像不到现在的生活。” 这一点我有同感。我们努力在池袋生存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与地下世界以及警察产生了联系,曾几何时自己竟然变成了维持平衡状态的角色,必须为了维护池袋的均衡采取行动。崇仔说: “这一次,难搞的不只是戴头套的男子而已。地下世界还流传着另一个危险的传言:某个组织找来了影子。阿诚,关于影子,你知道多少?” 我回答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落在西一番街人行道上的细长影子而已。 “你可以叫他影子,或是叫他shadow,都可以。那个家伙似乎只接自己中意的工作。他的收费极高,是地下世界的最高等级。格斗时他是空手,传说到目前为止尚无败绩。那家伙现在就在池袋。” 我觉得害怕起来,回头往长椅的后面看。身份不明,不知躲在哪里的影子。 “搞不好,头套军团的团长就是那个影子也说不定。毕竟,他们里头好像只有一个人的功夫特别厉害。” π的五个人之中,有三个都是被同一个男人打垮的。手肘、肩膀,以及脖子的韧带、关节,都在一瞬间遭到破坏。 “或许是那样,也或许不是那样。无论如何,对g少年来说,有两组极其危险的敌人正在池袋徘徊。我这次之所以不和你联络,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连g少年都动弹不得的麻烦,我不想把阿诚也卷进来。因为,我不确定能否保证你的安全。” 北风借着建筑物的壁面增加了势头,穿过石板路呼啸吹来,像剃刀一样锐利地从皮肤表面夺走体热。我的内心倒是十分火大,但不是因为什么北风的关系。 “你少瞧不起我,崇仔。你再说下去,我可要连你也揍了。” 池袋的孩子王吓了一跳,盯着我看。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只在安全的时候一起混,一有什么危险就见死不救?你把我看成这种男人吗?我是个笨蛋,所以不懂什么友情。可是,一起渡过危险的桥,一起承担庞大的损失,这才算是朋友吧。你身边有几个能让你打从心底信赖的人?少看不起我,崇仔。” 我没有崇仔的那种拳头,在小鬼之中也没有人望。然而,一遇到什么事,能做的我都愿意做。如果他找我帮忙,我会赴汤蹈火。一直凝视着我的崇仔开口了。 “你呀,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然后他缓缓地笑了,就像冰块的一角开始融化一样。 “同时,你也是我的朋友。刚才那段台词如果是由其他的家伙来讲,我会想吐;但阿诚讲的话,就没办法了。认真说起来,确实也是那样没错。既然如此,你就帮我的忙吧。帮我找出戴头套的那些人,然后我会设法阻止他们。” 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涌起一股力量。 “这件事,宽人已经先拜托我了。至于影子那边,怎么办?” 崇仔稍微蹙了一下眉头。忧愁的国王。 “关于这个,现在连他的目标是什么、是哪个组织找来的,都还不清楚。g少年虽然严阵以待,但就目前看来,也没办法做什么。当然,如果能把影子拉到明亮的光线之下,我不会有意见。” 我不由得得意忘形起来,伸出了右手。国王看着我的右手,又看着我。接着,他紧握我的手说: “你听好,绝对别跟g少年的小鬼说我和你握过手。如果你说出去,我会让阿诚的头盖骨变形到无法辨认。” “好好好,国王。我不会向所有家臣透露任何消息的。” 崇仔扬起一侧的嘴唇说: “阿诚实在很适合这种没教养的奴隶台词呢。” ※ 我们正要在池袋西口公园分开,崇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听取对方的报告后,他只回了一句就挂断手机,对我说: “阿诚,又有袭击事件。” 我的心脏乱了节奏,猛力跳动。 “又是宽人手下的小队吗?” 或许慢了一步,我已经做好g少年即将发生内战的心理准备了……话才讲到一半,崇仔就像被风卷走一样跑了起来,我也连忙追在他身后。他连气也不喘,越过肩膀对我说: “不,不是,是一间位于池袋二丁目的台湾料理店,遇袭的似乎是中国系的组织。跑起来比叫车子还快。” 我们完全不顾红灯,跑了大约三个路口。虽然差距渐渐拉开,我还是勉强追上了崇仔。用比较客气的说法,这家伙根本是脚上长了翅膀。 ※ 身上带着手机的小鬼,似乎全都从夜晚的街上涌了过来,飞速赶往二丁目。无论是 火灾还是打架,夜晚的闹区只要发生什么麻烦,就会看到这种景象——看热闹的人大量出现。 这间店不是为日本人开的,而是为中国人开的,墙上菜单写的都是汉字。这种店在池袋有很多,像是泰国、韩国、中国、菲律宾、越南以及其他国家。 “国王,在这边。” g少年的小鬼悄声招手。在小巷的昏暗一角,有四个男人倒在地上。不知为何,光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是中国系组织的成员。虽然在品位上与日本流氓大致相同,仍有一点微妙的差异。旁边有其他中国人正在照料倒地的男子,快速地以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像是在骂人。崇仔问那个g少年: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pg?” 这个小鬼穿着一件长度直达脚踝的野战外套,街头代号似乎是pg,意义不明。他在崇仔面前立正站好。我说: “如果你再不放松一点,会想不起来刚才看到的事喔。” 四周渐渐聚集了很多人。几个男的倒在中华饭店的红色广告牌附近,看热闹的人将现场团团围住,中间隔出一块无人地带,形成一个广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老大、穿着黑色西装的矮小老男人,不知道在叫着什么。pg身体发着抖说: “这是最近正在拓展的中国系组织经常使用的店,因为这里既便宜又好吃。今天晚上,上面交代我要监视这里。事情大概发生在那个老大进了店里三十分钟之后吧。” pg指着店的入口,以及面向道路的那个角落。 “角落和窗户那里,各有两个保镖站着。天气很冷,我一直原地踏步,但是一直等不到他们老大从店里出来。所以,我去那边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罐热咖啡回来。算起来应该只离开一两分钟而已。” 小鬼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难以置信。崇仔从容地说: “你一回来,发现几个男的都倒在地上了。连是谁干的、怎么干的都不知道,你本来应该看到的,却没看到。” 崇仔的眼神转向倒地的男子们。 “虽然都失去意识,却看不出关节被折断的迹象,也没有人表示疼痛。我只知道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大概是影子吧。” pg听到这句话,开始发抖。 “虽然国王在这里,但我忍不住要说,没看到他真是幸运。根据传言,看到影子的人都活不了太久。” 能够在一瞬间击倒四个人,这不是常人能办到的。不过,除了影子之外,我知道还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件事。不过,那个人毫无疑问不是犯人,也不是影子,而是国王,安藤崇。因为他是和我一起冲到这个现场来的。 ※ 过了一阵子,巡逻车的警笛声渐渐从远方靠近。中国系的男子们听到那个声音,赶紧抱起倒地的那几个,撤离现场。他们老大的身影早就消失了。警察抵达的时候,只剩下醉客和看热闹的群众而已,中华饭店也准备打烊了。 在一片混乱的现场,突然有人拍我的肩。一转头,明广右手正拿着摄影机站在那儿。 “我刚才在出租店听到附近好像很吵,这里到底怎么了啊?” 他手里的摄影机一直拍个不停,一面拍电影,一面也自己拍摄幕后花絮,那台d摄影机从来不曾离开身边。他缓缓地转着镜头,捕捉现场的氛围。原本对着我的镜头,转向了崇仔。 “喂,别拍这家伙啦,等下他会抢走你的带子喔。” 崇仔只是以尖锐冰柱般的视线紧盯着明广,这位业余导演马上停下了摄影机。都大半夜了,他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我正在拍电影,你能不能也来演呢?你散发出一种很棒的气息,最重要的是长相很正。” 然后他又瞄了我一眼,那是池袋女人们对我的一贯反应。 “阿诚也不差啦。但是能不能请你来演个没血没泪的反派角色呢?我可以马上重写剧本。” “我不要。阿诚,走吧。” 就连明广也拿崇仔没办法。警察开始询问看热闹的群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悄悄离开了现场。 ※ 崇仔和我回到西口五岔路。丸井百货被装饰得很有圣诞节的气氛,保时捷的休旅车在百货前开启双闪警示灯,排气管喷出的白色气体在路上延伸。 “阿诚,你帮我打给猴子。” 我看看手表,才刚过十二点而已。我拿出手机拨了猴子的电话,他的声音比早上有精神得多。 “阿诚吗?干吗?我现在要处理很多电话,忙得很。如果没有要紧事,等一下再打来吧。” 咱们的涉外部长有三部手机,分别用于不同的工作项目。 “中国系的组织遇袭了。我和崇仔刚去看过现场。” “你说什么?我这边刚好也在讨论这件事。快说,阿诚。” 我转述了从那个g少年小鬼那里听来的内容:没有任何人看到犯人,才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四个保镖就倒在十二月的柏油路上了。最后我说: “崇仔说是影子干的。猴子,池袋有没有什么组织和那个中国系组织起冲突的?我们想知道到底是谁把影子找来的。” 猴子大大吸了一口气,顿了一拍才回答: “不知道。稍早之前,虽然也听到影子已经来到池袋的传闻,但是至少这里的三大组织,应该都没有找他来才对,也没听说有哪个组织和中国系有过节。我不是说过吗,目前池袋这里的势力相当平衡。” 崇仔靠在丸井百货前的巨大圆柱上,额头前的刘海随着夜风摆动。白色大衣的下摆偶尔会被吹翻起来,里面是会反光的银色。 “我认为这次的事件是个威胁:再怎么保护老大都没用,我随时可以取人性命。如果不是大型组织,到底是谁会向目无法纪的中国系势力出手?” 听到我的话,崇仔低声说道: “某个想要创造新均衡状态的势力。向g少年出手,又对中国黑道出手,比起向大型组织发动攻击,这样做至少会比较安全。新势力渐渐渗透到这里了,虽然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组织。你就这么跟猴子说吧,叫他也把这番话告诉冰高。” 我松开按在通话口上的手,照着崇仔的话说了。猴子的反应变得越来越热切。 “是这样呀?到处乱捅,破坏平衡,想要借此在空出来的地方建立据点的组织,是吗?如果是这样,就不只是单纯袭击g少年那么简单了。近期之内或许有必要召集各方大头开个会。” 丰岛开发的多田与羽泽组系冰高组的冰高,以及京极会的干部。我也曾经参加过几次那种御前会议,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和那些人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猴子要我一有新的发现就告诉他,跟他说了再见之后,我就挂断了电话。 ※ “来吧,我送你回水果行。” 崇仔才刚说完,我正要坐进保时捷ne时,眼前停了一辆tuareg。先前我没注意到,这辆运动休旅车是配置了十二汽缸引擎的最顶级车款,完全不输给保时捷。宽人从高高的座椅上下了车。 “等等,我有话要说。” g少年的第一与第二把交椅隔着一根圆柱对望。身材大两号的是新骑士,而崇仔的身体就像模特儿一样细瘦。 “喂,崇仔。” 宽人突然直呼国王的名字。崇仔像无风之日的水面一般,什么反应也没有。 “终于发生第三起袭击事件了。” 他指的是二丁目中国系组织的事吗?崇仔以全然读不出感情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嗯。” “地点在西池袋的巷子里,遇袭的小队是ecelsior,果然又是我旗下的成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搞鬼的话,就直接放马过来。什么国王嘛!只会搞这种小动作。” 崇仔的声音极其低沉,几乎到了难以听清楚的地步。 “那些人也是关节被打断吗?” 也许是为了让身材看起来更壮硕,宽人挺胸大大吸了一口气。 “一半是关节被打断,剩下的是伤在其他部位,似乎都受到重击,有些小鬼的脸肿了起来。” “这样呀?那些家伙果然不是影子呢。” 宽人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不知道在大吼什么,以靴子底部用力踢了大理石圆柱一脚。 “你在说什么!那种东西就跟幽灵一样,不过是传闻而已吧。我可是有三个小队已经被彻底摧毀了啊。在池袋这里,还有什么人会因为袭击我的小队而得到好处?在背地里偷笑的就是崇仔你吧!” 现任孩子王花了一段时间缓缓堆出笑容。 “想要坐第一把交椅的话,就不要只靠四肢,多用点大脑。今天晚上,池袋二丁目有个中国系组织遇袭,四名保镖在一瞬间就被撂倒。那边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关节被打断,对吧,阿诚?” 我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宽人。如果这家伙想对崇仔出手,即使只能挡一下子,我也要帮他争取时间。任凭他再怎么孔武有力,只要一有空隙,国王一定可以把骑士解决掉吧。 “今晚,池袋有两只野兽肆虐。正牌的影子,以及伪装成影子、想在g少年内部引发战争的头套军团。他们很清楚g少年的弱点,也就是宽人你呀。” 宽人的双手交叉在胸部较高的位置。 “崇仔,你只有那张嘴还行。至于你传说中的拳头到底有多快,要不要让我的身体来确认看看?我在这里奉陪。” 此时,增援的巡逻车闪着红灯,驶过西口五岔路。 “唔,今晚就算了吧。但是从明天开始,我这一派就要从g少年独立出来,我们不再受你指挥了。你可别碰我们小队啊,知道了吗,崇仔?” 深夜里的独立宣言。崇仔面不改色地点了头。宽人的运动休旅车开走了,我坐进崇仔的保时捷里。从车子开动到抵达家门口的两分钟里,崇仔、我以及g少年的司机,没有人开口说话。 开着空调的车内,充斥着一种一旦打破寂静,仿佛就会爆炸的空气。 ※ 不管池袋发生了什么事,明广的电影还是继续拍摄。 隔天早上,虽然很想临阵脱逃,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讲义气的,仍然乖乖出门前往拍片现场的录像带出租店。算算也差不多十天了,原本预计拍摄三个星期,现在已经过了一半的时间。我和明广、久朗以及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很有默契了。因为大家随时都在讲很蠢的笑话,所以无论是在拍摄过程中还是等待的休息时间,气氛都没什么不同。 “第三十四幕,麻烦各位。久朗,请过来。诚哥这一幕休息。” 副导演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是中途加入的某大学电影研究会成员。久朗看起来像是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消失在店里。我的剧本由于翻开了无数次,膨胀得像电话簿那么厚。毕竟拍片已经进入第二周,现在也都习惯了。出租店门口放了几张从折扣商店买来的导演椅,折叠式的小桌子上则摆满便利商店的便当与零食。明广遵守原本的约定,供应源源不绝的食物给大家。 早上的阳光强烈地照在路上。几十公尺前方,是四个保镖倒地的那家中华饭店。一切都好虚幻——g少年的战争、影子的能力,以及头套军团五人组。真实的只有明广玩笑般的电影而已。真是奇怪,在这种气氛之下,小说给人的感觉反而真实得多。开始拍电影之后,我第一次察觉到这一点。 轮到我下次出场,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因此我决定就算是坐在这里,也要做一些调查。我用手机连上网络,搜寻东京所有综合格斗技的道场。不论戴头套的是谁,那种破坏关节的技术毫无疑问是在某家道场或健身房里学来的。所以我想至少先试着探查一下底细。 可是,看到搜寻结果的第一页,我就被吓到了。综合格斗技的道场,光是东京就有几百家。空手道、柔道、柔术、合气道、日本拳法,还有中国拳法、俄罗斯的桑搏(sambo)格斗技,以及跆拳道(kickboing)。这一切都位于统称为综合格斗技的广大海洋里。即使只查丰岛区的部分,也有近五十家道场与健身房。这样一来,实在无法布网。 我只好失望地关上手机。 搜寻这种功能真让人难以理解。在你开始做某件事之前,它会让你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懂了,有时却又会让你失去干劲。信息量大成这样,简直和纯粹的暴力没什么两样。 我决定不靠手机或网络,要以自己的方式找出那群头套男以及影子。就用以往那种积极出击的方式吧,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没必要改变向来的做法。而且,我很怕网络。那种和匿名互揭疮疤没什么两样的东西,我不是很喜欢。 ※ 不久之后,猴子打电话给我。 “阿诚,有消息!” 一劈头就这么亢奋,给人一种“完成了高难度的特技表演,希望有香蕉打赏”的感觉。已经回到剧本上的我,冷淡以对。这几天下来,我已经能够依照自己的想法创造角色的个性了。 “干吗啊,我正忙着拍片呢。” “吵死了,崇仔已经告诉我啦。你这家伙当得了演员吗?明明连录像带和35厘米影片之间的差异都搞不清楚。电影每秒有几格?” 我说我不知道。 “二十四格啦。我国中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时,看了一堆电影。这种事不重要,出现新的线索了。” 让人意外的猴子。我们都是不能光靠外表判断的生物。 “是什么黑道组织吗?” 我仿佛能够看见猴子的得意表情。他装模作样地说: “没错,是北关东。你听过丸权总业吗?” 没听过。 “那个组织与旗下子公司马尔斯企业,似乎正图谋进入池袋。这是影子周遭的人泄露出来的情报。姑且不管头套军团,把影子找来的很可能就是他们。马尔斯那些家伙,先前不久才因为池袋本町一栋商业混合大楼的利益问题,和中国黑道有过纠纷。” “这样呀。那家公司在哪里?” 电话里传来挪动纸张的沙沙声。 “找到了。你听好,东池袋二丁目。” 猴子告诉我门牌号码,我拿起放在剧本旁边的红笔抄下来。不论是读剧本或是解决麻烦,红笔果然是必备的工具。 “我知道了,在西巢鸭桥附近对吧?” “嗯,没错。阿诚,你可别一个人涉险啊,这次的对手可是那个影子以及头套军团呀。已经有中国黑道与三个g少年小队被解决了,那不是你对付得了的对手。” 我说我知道,挂上了电话。好几项情报开始在脑中飞速地转动起来,这是最让人开心的时刻了。该怎么逮到他们呢?至少已经渐渐看出对手的模糊轮廓了。 我觉得坐立难安,于是从导演椅上站起来,在出租店前左右来回踱步。此举实在是太失策了。 因为太过专注了,完全没有留意周遭的事物。无论是在演戏还是在现实世界,这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 ※ 我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看,就像被毒蛾吸住肩膀那种停滞不动的眼神。接着,某种冰凉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脖子后方。 “不许动,真岛诚。” 没听过的声音。我开始冒冷汗。任何人只要脖子被刀抵住,都会这样吧。他以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皮带,把我拉 近身边,力气真是大得惊人。我的脖子和腰都被控制住了,即使想动,却连回个头都没办法。 “我回来了。真岛诚,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何时,他已经抓住我的背,像影子一样紧粘着我了。这家伙会是影子吗? “不知道。你以前待过池袋吗?” 他闷声一笑说道: “可以算是待过,也可以算是没有。不过,我和你有仇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你大概以为我是想要打垮g少年,或是黑道在争地盘吧?我固然也有这个意思,但只是顺便而已。我一开始打算的,是要从你身上夺走力量,也就是g少年这个街头网络。”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这个男的似乎不是影子,而是头套军团的团长。这个家伙说,g少年的战争与黑道争地盘都只是顺便而已,目的是要打垮我。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他的声音沙沙的,像是用砂纸磨过一样。虽然不是背后这个人,但我总觉得以前听过类似的声音。 “如果只是这样未免太无聊了,而且对我也没好处。我要在这里打造新的势力地图,打垮g少年,由我们接收池袋的灰色地带,全黑地带就送给黑道。共存共荣,对吧?” 他似乎对自己的力量很有自信。虽然我还在冒冷汗,却觉得他不会当场突然刺杀我。光天化曰之下,这里可是闹市区呢。为了争取时间,我对他说: “就是北关东的马尔斯企业那些家伙对吧。池袋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也不是白痴,你们的事再过不久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你头套底下的那张脸也是一样。” 我的脖子出现短暂的刺痛感,某个东西沿着皮肤表面往下滑。 “你可真是个具有玩弄价值的有趣家伙呀!我就最后再来找你报仇好了。” 在刀子移开的同时,某种像蛇一样黑黑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脖子。是他的手。隆起的上臂二头肌勒住了我的颈动脉,我根本无暇感到痛苦。虽然我的手伸向他的手臂,但是在我的脖子和他的手臂之间,连指甲可以插进去的缝隙都没有。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看了一下身旁的景象。录像带出租店里,非主流喜剧电影仍然热闹地持续拍摄。在贴满好莱坞电影海报的窗户那一头,可以看到明广的摄影机。那个小小的镜头旁边,“摄影中”的红色指示灯正亮着。 (就是这东西……) 对自己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我就陷入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了。该怎么形容才好呢?那是一种让人极其舒畅而快活的黑暗。 ※ 失去意识,是一种无上的快感,你也可以尝试一次看看。 没有任何让你心烦的事,也没有苦痛、担心与不安。当然,冬日战争的战况,以及影子和头套军团,也和你无关。那一瞬间,什么未来都变成零,只有原本明亮的世界渐渐黑掉而已。如同池袋二丁目没品位的差劲画家的调色盘上混成一团的污浊颜色,渐渐变淡、消失。最后我想到的是,虽然不吉利,但如果死亡就是这种感觉的话,倒也还不坏。阿门,阿撤拉麻勒坤姆(注:阿拉伯文问候语,意指“祝你平安”。),南无阿弥陀佛。再见了,池袋。再见了,人生。 如果可以就这么静静地长眠也不错,不巧的是,这个世界不容许我这么简单就结束生命。一旦诞生在这世上,就会被操到最后。 云端上的那个某某人,某些时候有点坏心眼呢。 ※ “阿诚,阿诚。” 有人抓住我的肩,用力地摇晃。我的意识从水底急遽回到水面,就像因为漏水事故陷入恐慌的潜水艇一样。 “不要躺在这里,赶快起来。开店时间快到了,你还有一个镜头没拍。” 业余电影导演明广那张有点脏的胡子脸大叫着。我环顾四周,连锁咖啡店、当铺、站着吃的荞麦面店、药店,一如往常的池袋街景。由于还不到中午,来往的人不多。没看到戴头套的小鬼,这是当然的。久朗一脸担心地靠近我察看,他是g少年宽人派的干部,也是共同参与明广这部玩笑般的电影的演员。 “你还好吧,诚哥?你的样子怪怪的。” 我的嘴角有股凉凉的感觉,试着用手抹了一下,原来是口水。从嘴里流出来的液体,在连帽外套的胸部附近也留下一道痕迹。此时,我总算清醒过来,同时身体也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是头套男。我被他袭击了。” 明广一头雾水,但久朗似乎一听就懂了。 “他知道这个拍片现场吗?可是,他为什么要对诚哥……” 我对导演说: “不好意思,能不能先拍别人的?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就在刚刚,我差点死掉了。” 我试着去摸被头套小鬼的手臂勒住的脖子,完全没有任何疼痛感,可是,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有一件挂心的事。那就是揭发头套男真正身份的关键。 (到底是什么……) 我当时应该是站着的,头套男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再以“扼喉锁颈固定技”(注:锁颈固定技(sleeperhold)是摔跤中一种从后面勒住别人颈动脉的招式;扼喉锁颈固定技(chokesleeperhold)则是直接勒住喉头,而非颈动脉,在职业摔跤中算犯规。)把我勒得动弹不得。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我从帆布椅上站起来,开始巨细靡遗地调查。明广和久朗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明广打工的出租店玻璃门映入眼帘。和《汽车总动员》与《哈利·波特》的海报一起,贴着一张《邦尼与克莱德》(bonnieandclyde)的褪色海报。那的确是部好片,是在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与乔治·卢卡斯之前、好莱坞黄金时期的作品。 穿过海报与海报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店里的租片柜台。柜台上有台小小的摄影机,显示拍摄中的指示灯还亮着。 “就是那个!” 我一头冲入店里,摄影师、灯光与音效三个人惊讶地看着我。明广和久朗也跟了进来。我抓起摄影机,停止录像,按下播放键。小小的液晶屏幕上,清楚地显现出窗户那头的街景。 我按下倒带键,街上的行人开始倒退着往后走。乌鸦一面展翅,一面从空中回到地面。 “你觉得它拍到什么了吗?那里面只有长时间侧拍的幕后花絮而已。” 明广对我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我耸耸肩。 “顺利的话,可以把头套小鬼的真正身份……” 久朗叫了起来,当场小小往上跳了一下。 “不愧是诚哥,你果然不是只有演技出众而已。” 不是开玩笑的,我的什么演技就跟屁一样,和它相比,头套男的价值远在十倍以上。我们默默地把脸贴近小小的液晶屏幕。 ※ 画面中的我正坐在导演椅上读剧本,一个全身穿着黑色服装的年轻男子向我走来,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娇小。他穿着垮裤与黑色的绑带长靴,上身则是黑色的飞行皮夹克。 由于是从店里拍的,所以只能看到男子的侧脸。不过,发型倒是一目了然——大光头,尖尖的头很有特征。眼睛很细,鼻子像是被压扁一样,鼻尖圆圆的。虽然不是画面里这个人,但我总觉得曾经在哪里看过和他很像的家伙。屏幕中的我站起来,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翻着剧本。然后我打开手机,是猴子打来的。那家伙就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头套。 “为什么没注意到他呢!” 大叫的是明广。我盖上手机之后,开始在出租店前面踱步,迅速戴上黑色头套的小鬼从口袋里抽出了什么。那 千川余生妈妈 这个世界,有所谓看不见得家庭存在的吧。 我指的是因为已经毁坏,就被人当成秽物般隐藏起来的家庭故事。明明就在那,却无人注意:再怎么发出惨叫,也没有人愿意倾听。痛苦与贫困全都被塞到家里去,不会对外泄漏。然后不知不觉,他们就像春天的雪一样,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渐渐消失。无数的家庭不是在空中分解四散,就是在原地腐朽,渐渐融化。再怎么遭逢困难,都没有人伸出援助手,因此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打个比方,例如像我们家这样的单亲妈妈家庭。小时候,只要一盒朋友一起流着鼻涕玩耍,经常会听到朋友的父母悄悄地对她说:「那个价没有爸爸,所以不可以和他玩。你也会变成坏孩子唷。」 这样的父母,完全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靠近过我。态度上就好像现场只有自己家的小孩一样,我是个看不见的孩子。但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受伤。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是用这种方式来判断人的吗?我们每个人都对别人有偏见。自信满满地说自己没有什么偏见的人,只不过是带有「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偏见」的偏见罢了。 这次要讲的,是一个单亲妈妈在池袋的陋巷里咬着牙生存下来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直截了当的了解,在人们心碎神迷于战后最长一段好景气之际,到底把什么给割舍掉了? 虽然在我的故事中只提到过一点点,但我们家老妈似乎有狂热的粉丝存在!我要告诉这些脑子不正常的粉丝一个好消息!在这个故事里,我老妈比我活跃多了。「麻烦终结者」这种麻烦的名号,我看是不是就让给她好了?我们家老妈是个在露骨的时代制约中,用尽各种方法幸存至今、没有教养的欧巴桑,和你我没什么两样。 不过今年春天,这样的老妈狠狠的把我弄哭了。我既非恋母情节者,而且就算我嘴裂了,也不会对抚养我长大的她说什么谢谢。不过嘛,他虽然是我的敌人,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因为他是我老妈,厉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故事的重点不在于什么泪水。第一次的时候可以哭没关系,但第二次读的时候,也不要忘了生气。因为我们应该可以藉由双手,设法为全日本的单亲妈妈做些什么。救救那些在自立支持的名义下,任由自己如自由落体般坠落的母亲与孩子。无数家庭在m型社会的水泥底部撞毁的声音,夹杂在疯狂的背景音乐中,谁也听不见。 无论在何种家庭中长大,小孩子都是宝贝吧?那些孩子们背负着这个国家的未来,这是可以确定的。请多把钱花在这些孩子上,而不是花在深山的道路或是为了门面而兴建的机场之上。我拜托你。 池袋的街道上,温暖的冬天毫无预警就变成了春天。 象样的雪竟然连一次也没下,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的奇景。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不必铲除我们水果行门口的积雪了,因此我大大欢迎暖冬的到来。对我来说,街道的环境要比地球的环境重要的多了。 就这一点来说,春天的池袋不折不扣相当平顺。虽然偶尔会有喝醉酒的门外汉发生激烈打斗,但因为这里是池袋的西一番街,所以这种事情与吹散花瓣的和风并没有什么两样。至于我,我很想说自己的阅读与专栏写作很顺利,但在写东西方面,还是和过去一样痛苦。之所以会愈觉得难写,一定是因为语言这种东西是申明送给傲慢人类的诅咒吧?搞的我老是在胸前盘着手,在那里「嗯嗯啊啊」半天。啊——麻烦死了! 那一天,在诱惑我睡衣的阳光之下,我开始在点头前堆放起八朔橘。小时候起,我就经常把卖剩的水果当成点心来吃。由于八朔橘酸酸甜甜吃来爽口,分量再多我都吃得下。 铺着瓷砖的人行道那头,一个带着小孩的妈妈,在高温而晃动的热气中朝着这里走来。那个妈妈穿着皱巴巴的运动外套,一定是直接穿着它睡觉吧?她的身材还不差,但长裤在膝盖的地方破了个洞,头发蓬乱,脂粉未施,如果好好画个妆,应该会是个还不错的美女,但现在的她确实一副累坏了的想睡表情。 小孩子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也穿着和妈妈一样无品牌的便宜运动外套,精力充沛地往这里走来。缠在他腰际的皮带上,挂着带狗散步的牵引绳。就是只要他跑远,细弹簧的机制就会把绳子卷回来的那种设计,真是太出色的发明了。 我看到这对熟悉的母子,向店里出声喊道:「妈,他们来了唷!小由和一志。」 大贯由维与一志是这位单亲妈妈与独生子的名字。老妈把卖剩的水果一个个放进白色塑料袋中——瘪掉的八朔橘、碰伤的草莓、全是斑点的香蕉……走出店外向他们挥了挥手说:「喂,阿一!」 一志一看到老妈,就好像猎犬看到猎物一样跑了过来。说起来,无论是肉还是果实,都是在快要烂掉之前才会好吃。至于女人嘛,我不予置评。因为我没有碰过那么老的女人。 小由把牵引绳拉了回去,发出叽叽的声音。三岁左右的男孩只要给他自由的空间,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就好像巴西出生的前锋一样。 「每次都很感谢您。过来,一志,说谢谢。」 一志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非常、谢谢、妮……」 好可爱唷。这个小鬼是可以这样的吗?老妈瞄了我一眼后说:「男孩子可爱大概就知道五岁左右吧。一旦长成这样,就只会露出『我自己长大了』的表情,变得不可爱了。」 那又关你什么事。小由露出钝气般的表情,对着阳光眯起眼。老妈见此担心地说:「你还好吧?」 「刚结束夜班很累,可是一志又吵着要到外面来散步。」 老妈和我说过,小由似乎是夜间工作的。白天她也想把孩子托给托儿所,自己轻松一下,但附近的托儿所已经额满了。当然,光靠妈妈一个人的工作,也付不起托儿所的费用。据说她正在存钱,希望明年可以让一志上托儿所。单亲妈妈真是辛苦。 小由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到:「德育课,阿诚。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我有不想的预感,看向老妈的方向。敌人就像绝对王政的君主般,只用下巴向我下命令。 「你去帮她再回来,店由我来顾。」 就这样,今年春天第一件麻烦,就把我卷进去了。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吧,我们家老妈拿单亲妈妈最没办法。 春天的西口公园,真的非常有限。鸽子、流浪猫与上班族都全心无旁骛地在晒太阳。虽然人类总希望自己塑造成最了不起的模样,但同样都是生物,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那种舒适感,和其它许多动物完全是一样的。 牵引绳被解开的一只,追逐着在圆形广场石板路上被风吹跑的染井吉野樱花瓣。白色的涟漪在西口公园里蘯开,远方的樱树大约有八成已经长出嫩叶。我的声音完全就是不耐烦。 「你说帮忙,是什么事啊?」 小由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烟,点了火。她吞云吐雾着,一副好抽到让人讨厌的样子。 「一志终于也三岁了呢。」 我看着正与随风飞舞的花瓣玩耍的孩子,好像一只小猫在耍弄玩具一样。 「这件事怎么了吗?」 只要出生后经过三年,谁都会变成三岁,不就是这样吗?小由突然双手合十,向我鞠躬。 「拜托。你明天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一志呢?」 「绝对办不到。」 小由一望上的视线观察着我的表情。 「为什么呢?阿诚」 「不好意思,明天我要为杂志的专栏去采访,和别人有约。那是两星期前就约好的行程,绝对无法更改。」 我要去采访一位池袋的创业家,他的唱片行专门销售七〇年代庞克摇滚的黑胶唱片,结果大受欢迎。据说她现在在东京都内的店面共达五家。是个四十岁了还把金发抓得尖尖刺刺的造型的男子。 「这样啊,真是困扰呢。一志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也可以自己看dvd了,并不是那么难带。」 「是哦。」 如果是老妈,一定会说「你就算取消采访,也要给我照顾一志。」吧。虽然就某种立场来说那么做才是对的,但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预知这种事。 「你有什么事吗?」 小由叹息般的说道:「去听演唱会,是我年轻时喜欢的歌手。」 小由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这个单亲妈妈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吧?她奉子成婚、生下孩子,在离婚后又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育孩子。每天这种生活,或许就像是磨损掉青春的磨床一样。 「我在和一志过两人生活的这两年间,一天都没休息过。晚上要工作,白天要带孩子。是一个朋友说多一张票,临时找我去的。难道我稍微喘口气,也是一种奢侈吗……」 我也感慨了起来。 「小由的娘家没办法帮忙吗?」 一志的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没办法啊,因为我爸妈也离婚了。我妈要工作,没办法请她照顾一志。」 「这样啊。无法帮你的忙,真抱歉。」 小由突然冒出偷笑的表情。 「没关系啦。光是这样好好听我讲话,阿诚已经比别人好了。世界上大部份的人,既不会听我讲话,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好像我们这些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透明的家庭就像这样一个一个诞生。我直直看着圆形广场中跑来跑去的小男孩。一志一下子拍手、一下子抓花瓣,一下子又跌倒了在那里哭。这孩子真的不存在于此时此刻吗? 我出神地凝视着这个透明的小孩。 隔天,我按照预定计划去采访,地点是池袋大都会饭店一楼的咖啡厅。采访的内容可有可无,中年男子好像只要工作碰巧顺利,就会露出一副「天下尽入我手」的表情呢。对于这个金发疯狂的摇滚乐迷,我只有顺着他的话附和一下而已。 因此休市后的隔天,我大感震惊。老妈的声音叫醒了我,我一从枕头上抬起头,她就在我那件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里,把报纸摊开在满是伤痕的书桌上。 「阿诚,前天小由拜托你什么事?」 那种声音几乎算是在斥责我了。 「一大早就吵死了!我昨天整理录音带,现在睡眠不足。」 我只睡了三个小时。老妈以刽子手般的眼神看着我,向我递出报纸。那是全国发行的报纸的地方版,我们这里是池袋,因此是城北版。 「什么事啊,小由不可能上新闻吧」 「你别管,读就对了。」 我浏览了老妈指着一篇不起眼的报导—— 三岁男孩从阳台跌落丰岛 九日晚间七时,在丰岛区千川一丁目,大贯由维小姐(22岁)的长男,一志小朋友(3岁),不小心从自家三楼的阳台跌落。由于跌在人行道边栽种的植物上,只撞击到右手臂,受了轻伤。事故当时,妈妈由维小姐正外出观赏演唱会。大贯小姐家只有母子两人生活,据信一志小朋友是因为爬上阳台的洗衣机玩耍时翻越栏杆的。 读完报导的时候,我跪坐在棉被上。我心想,惨了,要是我取消采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什么嘛,这片报导的写法,就像单亲妈妈去看演唱会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仔细想想,我从小时候开始,我家老妈就经常晚上去看戏或看电影。我很早就觉得,大人都是喜欢晚上出去玩的。这种夜晚我不外乎看看电视,或是早早上床睡觉。 「阿诚,你去看看她状况如何。」 她双手叉腰,气势十足的对我说道。这样子的话,我家老妈比池袋三大组织的老大还要可怕。 「……知道了啦。」语毕,我伸脚去套上清晨才刚脱下来的牛仔裤。 千川位于地下铁有乐町在线,离池袋距离两站,位于与板桥区的交界处。那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住宅区,挤满了大厦与住宅。如果用m型社会的高峰与低点计算,会让人觉得大概就是东京平均值的一个地方吧。我一面确认者老妈告诉我的住址,一面在细窄的道路中弯来弯去。 照着电线杆上的标识板找到的,是一栋约莫介于公寓与集合住宅间的建筑物。原本应该很美观的外墙瓷砖上,浮现如红锈一般的伤痕。虽然是三层楼建筑,但没有电梯,于是我趴着已经磨损的水泥楼梯往上而去,按下了没放门牌的小由家电铃。 按了一次之后,没有响应。我才按第二次后才传来一阵凶恶的声音: 「你们很吵耶!我管你是周刊记者还是什么人,我干么非得把我们母子的事讲给你听不可?反正我是恶魔妈妈啦,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就得了!」 里头传来丢掷什么东西的声音。确认过她安静下来后,我冷静说道: 「我是阿诚,我妈叫我来看看状况。小由,你没事吧?」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回应。重新上了漆的便宜不锈门,从内测像爆炸一样打开了。没化妆的小由哭着站在玄关那。我向她举起提在手上的塑料袋道:「草莓、八朔橘,以及香蕉,都是一志爱吃的水果。」 关上玄关的门后,小由过来抱住我。她的身体在颤抖,几滴眼泪掉在我的胸前。 「我已经不知改怎么办才好了啊。阿诚你的胸口借我哭一下好吗?」 我抱着变得憔悴不堪的单亲妈妈,在暗到连白天也好像夜晚的玄关处站着。 房子是1dk的隔间,走近屋内,马上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餐厅兼厨房。以玻璃门隔开的,另外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东西虽然多,但收拾得很整齐。一志正在起居室看着电视里演出的老酒美国动画——「汤姆与杰利」,如今看来依旧新鲜。 我们在和室里隔着微妙的距离坐了下来,没有坐垫。我看向纱窗那头的洗衣机说:「一志爬上去的就是那个吗?」 小由肿着眼回答:「没错。昨天我说什么都去,我都已经都努力两年了,几十有一天可以稍微喘口气,我想也不该会有报应才对。一志那时也刚好在午睡,我做了他最爱吃的鲣鱼饭团,还有冷了还是很好喝的玉米汤,放在那张桌子上。」 「这样呀。」 我看着一志。他右手臂手肘的地方包着绷带,但看起来和平时没两样。每当愚蠢的汤姆被杰利揍了一下鼻尖,一志也会跟着跳起来。 他朝着我这边说:「为什么,一直都是,汤姆挨打呢?」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中,为什么老是同样的人挨揍呢?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呢,一志?哪天你变成大人以后,要帮我们创造一个不会这样的世界哦。」 那时,餐厅的电话响了。小由站起来去接桌上的电话,才听一声就无力地挂掉它。她没有把话筒放回去,直接走了过来。 「一早到现在竟是一些采访与咒骂的电话啊。说什么不配当母亲,什么你去死,什么就是你这种人害日本走下坡之类的。我倒是想问他们,我何时又害日本走下坡了?」 小由以沙哑的又干巴巴的声音嘲笑自己,我无言以对。 「帮一志洗好澡、哄他入睡后,每天晚上十点我就得到位于王子的工厂去。你是一家帮便利商店做便当的工厂。我一直站在那里烹煮食物与装便当,到早上五点位置。一回家,又要帮一志做早餐。白天我一面躺下假寐,一 面要陪一志。弄给他吃、帮他洗澡、陪他玩、给他看会本。想睡到不行的时候,就播放动画影片给他看。在这期间的九十分左右,我就好像偷到时间一样跑去睡觉。」 小由的脸好像废墟一样,给人一种「所有希望都燃烧殆尽了」的感觉。我心想,非得说些话才行,结果讲了很蠢的话。 「你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闲暇时间呢。」 小由又嘲笑起自己来。 「不知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是一样没有多余的钱。每星期我彻夜工作五天,每个月只能赚到十六万日元多一点。什么契约员工的就是这样。而且还要再扣掉税金和保险费。这里的房租也要七万,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节省的。因为每个月都是一毛钱也不剩。」 一个如此努力了两年的母亲,才一天不在家,别人就说她不配当妈妈。这个世界一定有那里从根源的地方就出了错,然而我却无法予以改正。一直爱看的第四台动画似乎结束了,他朝这边站了起来,一撒娇的声音说:「妈妈、妈妈,肚子饿饿。」 小由以空洞的眼神看向我这里。我总觉得看着着家庭的晚饭菜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不由得说道:「我说,要不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晚餐?找一间附近的家庭餐厅。」 一志对于「家庭餐厅」这个词展现出异常的兴奋。 「家庭餐厅、家庭餐厅、儿童餐餐、橘子汁汁、冰激凌。」 要价五百八十元的儿童餐,对于这孩子来说是最上等的奢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朝玄关走去。 「我先到外头去,你们准备一下。」 我留下还在大喊家庭餐厅的一志,走到外面的走廊,靠在水泥扶手上。我探出头,往下面看。高度差不多有近十几公尺吧。昨晚,那孩子往下跌了这样的高度。不同于阳台,这边的地上是停车场,以前铺的沥青黑黑的凝固在那里。那孩子之所以没看见,只不过只是因为他运气好而已。 我恍惚地看着春天蓝色的天空想着,至少那片天空上的某某人,还是帮忙准备了一张最低限度的安全网。不过,或许还没有人帮小男孩的母亲也准备这样的东西。 小由正在我的眼前像自由落体般下坠,这个单亲妈妈撞到的地面,会是水泥地面,还是绿色的草皮呢?虽然比较可能是坏的那一种,但我决定不要再想下去。 我们坐在家庭餐厅的沙发坐位上,让一志好好享用他爱吃的东西。一直的身体很瘦,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吃到哪里去了。他很快就把儿童餐吃光,小由感慨地说道:「有个男人在毕竟还是比较好呢。」 「你的前夫呢?」 她露出差点把刚吃下去的千层面吐出来的神情说:「那种家伙超差劲的!我们奉子成婚时,他说他会负责,到这里为止都还不错。但他认真工作的决心,却只持续了半年。他当过卡车司机,辞去工作后明明已无收入,还是成天打柏青嫂。真的没钱的时候,他连我保留下来给一志的奶粉钱都拿去玩了。 我喝了一口一志的橘子汁。最近的家庭餐厅都有鲜榨的果汁。食物纤维也保留下来,又不会太甜,真的很好喝。 「他有出养育费吗?」 小由哼了一声说:「如果他好好付这些费用的话,我们就不会离什么婚了。」 「所以一毛也没出?」 小由点头后,一脸焦躁地找来女服务生说:「你们有烟吗?什么牌子都行。」 撕开对方送来的香烟后,她就在三岁小孩用餐处的旁边,大刺刺的哈起烟来。我忍不住问:「小由在家里也是这样吸烟吗?」 单亲妈妈咬着指甲说:「是呀。因为除了吸烟以外,我没有其它消除压力的方式了。」 「这样的话,要先打开空气清净机呀。冬天的时候,空气也没有那么流通吧,对一志不好呢。」 小由微微一笑,说道:「我哪有钱买那种东西?光是要活下去就已经很拼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啦。那个破旧不堪的公寓,风会从很多缝隙吹进来,而且我们家冬天都是穿的鼓鼓的生活。暖气设备的电费很贵,我们家不太用。」 不知道是不是一志觉得妈妈讲了什么有道理的话,他的嘴里塞满了汉堡,一遍在不懂意思之下猛点头。信赖妈妈的他,露出天使般的眼神往上看。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我只设法祈求这对母子幸福。 最后我告诉小由,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老妈。然后我们在家庭餐厅前道别。一志的双手紧抓着糖衣巧克力与嗨啾软糖,我几次转头,他都还是挥着手凝视我。 一回到西一番街,我马上把所有事情向我老妈报告。听到契约员工的薪资以及不付抚养费的前夫之事,老妈皱起眉头。 「这样啊。要是有什么可以帮她忙的地方就好了。」 我看着老妈的眼睛。她很难得把视线从我身上别开。我们都很清楚,真的没什么可以帮她的。 在那之后的几天,安静过了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平安无事。我一如往常,用点头的cd音响听起了音乐。春天的主题曲是「为安娜?玛德莲娜的音乐记事簿」(notenbuchleinfurannamagdalenabach)。这是巴哈为他小他十六岁的第二任妻子安娜所写的上课用的曲子。不愧是巴哈,即便是专供自己家庭用的实用音乐,他还是谢了许多很棒的旋律在其中。或许这才是真正的「housemusic」吧。 这段期间小由没有到我们店里来,也没有在发生第二起坠楼事故。因此,隔周小由带着一志到我们水果行来时,我差点怀疑这是不是别人。 这是单亲妈妈第一次穿迷你裙现身。她穿着今年流行的金属色系超短迷你裙与白色裤袜,上面是胸口开得很深的白色v领针织棉上衣。最让我吃惊的是,原本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明亮的茶色。 「你怎么了?心想改变的很大呢。」 小由大声笑了出来。 「我似乎总算走运了。阿诚,我要卖那边的香瓜。」 网文香瓜是我们这里的王牌打者,装在专用的木箱里,每个要加五千日圆。 「你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小由那张上装上的恰到好处的脸,微微一笑道:「碰到一点好事。」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能让小由变得开朗起来,似乎也不是坏事。毕竟,打扮时尚也是生存欲望的一种表现嘛。我在香瓜的盒子上绑了有两种颜色交迭、红白色的缎带。别看我这样,我的手可是很灵巧的。 我回到店头,从小由手里借过钱。我扭下一根要卖的香蕉,蹲了下来。伸手去摸一志的头后,我的动作停止了。小男孩的妈妈一脸快活,小男孩确实一副消沉的表情。他那惴惴不安的视线,在香蕉与小由之间来来去去。这真的是区区几天之前,那个以天使般的眼神抬头看妈妈的小男孩吗? 「怎么了,一志?这是你常常拿到的吧,你看!」 我一递出香蕉,他好像总算安了心似的,用他小手的手掌紧握住它,声音笑道快要听不见:「谢谢、你。」 这种闷闷不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由没去在意孩子的样子,说到:「阿诚,伯母?」 「她有事出去一下。」 「这样呀。那你帮我转达一下问候之意。还有,请和她说很感谢她经常的照顾,把这个交给他。」 她递出一个lv的店家小袋子。 「这是什么?」 小由腼腆的笑了。他淡淡地说:「lv的钱包。」 「这么高级的品牌,到底怎么了?」 「没关系啦,没关系。我刚好有一点钱进来而已。好了,一志,我们走吧。」语 毕,穿着迷你裙的妈妈牵着小男孩的手,往西一番街的路上走去。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一志多次转头看向我这边。或许一志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但似乎找不到适当的字可用。 那天傍晚,老妈结束居民委员会的事情后回来了。她连包包都还没放下,就在点头问我:「阿诚,你知道吗?」 我已经连续六个小时顾店,累积了不少挫折感,因此连听都没听就先说:「不知道啦!对了,这是小由要送你的。」 我把礼物递给老妈,她稍微瞄了一眼看来高级的纸袋,解开纸袋,打开小盒子,里头是个轧花的钱包。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她碰到什么好事,手头变宽裕了的样子。不过,她并没有详细告诉我。而且小由很难得的穿了迷你裙。」 老妈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她像丢的一样,把皮包扔回纸袋里去。 「果然……」 「果然什么啦?」 「我刚才不是问了吗?阿诚你到底知不知道?刚才我在北口一家柏青哥店里看到小由了,但是没有带着一志。和她一起在吃角子老虎区的,是个没见过的男人。」 突然穿的花俏、化起妆,感觉上手头并不紧。是因为男人吗? 「如果她认识了有钱人,那不是好事吗?」 老妈在胸前盘起手,维持严肃的神情说: 「我看过的男人太多了,烂男人大概是从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可以看出来的。那个男的对小由或者一志来说,都带有一种不好的气息。我说阿诚,你是很厉害的麻烦解决者对吧?」 这还是第一次从老妈口中听到「麻烦解决者」这个字眼。这和听到有人问你:「何时脱离处男之身?」一样的叫我难为情。我的回答小到快被街上的声音盖过去。 「我不知道,大概算是吧。」 「这样的话,我要委托你,你给我确认看看小由那个男的是什么来头。」 「欸……怎么这样!」 我没有处理过恋爱或外语有关的麻烦,这种算是街上那些征信社的工作吧?而且女方又是我认识的人,很多事不方便做。 「你少废话!现在就去。那个男的应该还在那家店里才对,快点去!」 老妈迅速的描述起男子的特征。我连忙走进店里写在笔记本上。您瞧,从我老妈这么粗鲁使唤人,也能充分了解她有多可怕了吧。 池袋站北口正面,有一家叫「吉尔伽美什」的柏青嫂店,占去这栋新建的八层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所有空间。好像新开的店一样,一整面都是玻璃的楼面很明亮,因此从外面马路也能够仔细观察内部。 如展示橱窗般把新型几种一字排开的特等席,似乎是为服务女性顾客而设置的专区。明明是傍晚,却有很多年轻女性聚集在那里。看得出从左算来第三个,是小由的背影,但没有看到老妈讲的那个男人。小由一手拿着烟,一面又节奏地按着柏青嫂的按键。她的技术,好像是准职业级的;她的眼力似乎可以判读画面,狡辩对了两个满是代币的小箱子。 真是奇怪,小由明明那么讨厌很会打柏青嫂的前夫,怎么自己跑来打?我假装在等人,打开手机,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池袋站前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我并不特别醒目。 观察一阵子后,一个穿着春季白色皮夹克、三十多岁的男子来了。他下半身穿的是破烂牛仔裤,手里拿着两罐啤酒。他拉开拉环,递给小由。光是从小由转过来的侧脸,就能看出她被这个男的冲昏头了。年轻妈妈露出一副快要融化般的表情。 男的好像在讲什么玩笑一样,小由腼腆的笑了。男子的头发很长,以整髪剂轻而易举弄成整个往后梳的发型。乱掉的头发掉到前额处。他绝不能算是英俊,算是个有魅力但已经走样的男人。 我从栏杆上起来,往柏青嫂店的橱窗靠近。我一面假装打手机,一面正面摆好姿势,拍下了男子的全身照。然后我又把镜头拉长到极限,拍他的脸。最近手机内建的相机实在小觑不得,男子的长相拍得十分清楚,出现在小小的液晶画面上。 然后,我决定到能够窥探见柏青嫂店状况的对街咖啡厅盯梢。 不过,这时候的一志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我完全看不到三岁小男孩的身影。 出于无聊,我以附加档案把男子的照片寄了出去,收件人是猴子。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涉外部长。想当然尔,他对池袋的地下世界知之甚详。简讯内容我什么也没写,而且因为太麻烦,电话也没打。 就在冰咖啡的冰块融掉时,我的手机响了。猴子一劈头就很high。 「阿诚,你到底是想怎样?」 我看着柏青嫂店。小由和头发全后梳的男子依然没有移动。一定是打得正顺手吧,装代币的小箱子又多了一个。 「我没有特别想怎样啊。」 我听到在搔某种东西的声音。因为他是猴子,或许是在书里自己的毛吧。 「开什么玩笑!你拍了身份不明的男人照片寄给我,当然会在意到不行啊。而且你不打电话给我,也不说明,这样怎么知道你要干么?你总是能嗅到池袋最新的麻烦,对此我可不能不在意吧?」 那个男的算是麻烦吗?我觉得小由在这两年的时间内,更是一连串的麻烦。 「猴子对这男的有印象吗?」 「没有呢。但这家店是北口的吉尔伽美什吧?」 「没错。你怎么知道?」 「那家店是我们保护的店。」 接着我把小由和一志的事情告诉他,也讲了这几天出现的、头发全往后梳的三十多岁男子的事。最后,我再把秘密的情报透露给他。 「这次的委托者,是个绝对不容许我们失败的人。」 「你不是连京极会货羽泽组都不当一回事吗?到底是怎么样的恶势力?」 我深呼吸一口,以发抖的声音说:「我老妈。」 猴子笑了。他那种令人不快的尖笑声,我忍耐了二十秒的时间。 「这样的话,我也非得好好干不可了。毕竟受到你妈妈不少照顾呢。」 即便在他那个世界,我家老妈也是个名人。可不光只是在猴子小时候免费请他吃菠萝串的恩惠而已哦。 「好,那就麻烦你了。一讲到单亲妈妈,我家老妈的眼神就变了。」 「那个男的,光看照片也发散出一种骗女人钱的气息。我来问问我们这里熟悉特种行业的家伙,以及那方面事业为主的丰岛发展看看。」 「thankyou,你帮了我大忙。」 猴子突然一本正经说到:「我说阿诚,你可要好好珍惜你妈妈呀。」 「讲什么啦,好恶心哦。」 「我国中的时候,曾经和你妈妈聊过。对于你老是打架、如家常便饭般带到池袋警察署少年课的事,她是这么说的『那个孩子总有一天会变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工作的人。他会变成守护这条街的好男人。』」 我是第一次听到一看见我就只会骂我的老妈说这种话。 「是不是好男人姑且不讨论,剩下的部份,阿诚真的变得如伯母说的那样。这算是我所知道为数不多的成功故事吧。就这样,再聊。」 和打来时一样,猴子的声音突然断了。我固然超讨厌手机,但或许是因为我们突然讨论到这种话题,让我舍不得放下它。 过了一阵子,小由与那个男的离开了柏青嫂机。他们还要拿代币换东西,因此没有必要着急,但我还是慌张的离开了咖啡厅。四周已经开始变暗,池袋街道的霓虹灯标志美得刺眼。 小由勾着那个男的手臂行走。单亲妈妈当然也有女人的一面,虽然我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应该在某处的一志的脸。就这样走到西口五岔路后,小由与男人道别,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走下地铁站的楼梯。今晚,她又要为了生活而制作便利店的便当吧?这样的话,她等于牺牲白天的宝贵水面时间和男人约会。她的身体状况承受得了吗? 我跟在这个男的后面。他的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快活地走着,好像一只伏在霓虹海上的鲸鱼一样。他朝着西口的特种行业街而去。和女人碰面后又去特种行业,我不由得有点佩服这个家伙的猛劲。 他走进去的,是一栋位于池袋二丁目、全馆都是店租用的特种行业大楼。不过不同于其它客人,他是穿过员工专用入口走进去的。我回到大楼正面,阅读霓虹招牌。 一楼是「乐园半套店口交女孩」,二楼是「角色扮演俱乐部大人的托儿所」,三楼是「人妻半套店母亲大人」。读到这里,我心中有谱,知道那个男的所做的买卖,以及他接近小由的原因了。 生在池袋,从小到大我看过许多拿女人的钱吃饭的男人。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那方面的基础教育我还是充分接受过的。 如果那个男的是把女人介绍到特种行业去的物色人选者,一般来说他就是跑外勤的人。我预料他不会在这里头呆太久,决定直接这样等他出来。到晚餐为止还有时间,我在排满空垃圾桶的特种行业大楼的校门旁打开手机,选择了小由的号码。她传来活力十足的声音。 「什么事,阿诚?现在我在忙着帮一志弄晚饭。」 太好了。看样子她至少有好好让那个孩子吃饭。 「不,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家老妈说,她看到小由带着一个蛮帅的男生在路上走。」 小由发出愉快的声音笑道:「呵呵呵,已经被发现了呀。池袋还真小呢。」 这是当然的,池袋站前的热闹街道,只不过是新宿的几分之一而已。我抬头看着特种行业的霓虹灯说:「那不是很好吗?」 「阿诚你也有点嫉妒吗?」 我随便附和着她的话。 「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在意吧。不过,你白天要带孩子,晚上要工作对吧?到底是在哪里认识他的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志的头发沾到饭了」的声音,使人会心一笑、只有两个人的晚餐景象——就像是我家以前那样。小由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偷偷和你说,这个月我超惨的,钱不够用,陷入危机。因此我解除了封印。」 「什么封印?」 小由得意洋洋地说:「我说过我前夫很爱打柏青嫂对吧。但我打柏青嫂的技巧比那种废物要好太多了。我眼力好,直觉也棒,又有技巧。所以之前我带着作战资金,到北口的柏青嫂店去赚钱。」 柏青嫂店、吉尔伽美什。事情串起来了。 「然后那个男的找小由说话吗?」 「没错。那个人对着穿破烂夹克的我说:『怎样才能像你赚那么多代币?能不能帮我按一下图案?』我帮他按出最后一个7。」 再来的事,我大概能够想象了。不过,小由又讲了意想不到的话。 「我们两人一起去和饮料,那个人很用心听我讲话唷。讲孩子的事、工作的事,还有……」 小由以阴霾尽扫般的口吻说:「阿诚,你这种语气和那人一模一样。我把之前坠楼事故,以及后来骚扰电话的事都告诉他了。顺便也谈到我离婚两年期间完全没和男人约会过的事。」 迫于生活而紧凑度过的每一天,根本无心约什么会吧。我不禁感慨起来。 「再怎么辛苦,都没有人要听我说话啊。因此,突然就来电了。说真的,年长的人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不愧是帮特种行业物色人选的专业人士,善于掌控女人的弱点。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小由的声音很开朗。 「他说他是在夜店工作的,酒保或服务生之类的吧,但我还不是很清楚。」 「这样呀,那就好。对了,是我家老妈说很担心小由,才罗嗦的叫我打电话的啦。所以你哥了这么久才交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只和我讲他的名也没关系,和我说吧。」 单亲妈妈发出甜甜的声音说:「好害羞哦。他叫信次。」 「姓是?」 「秘密。」 我说:「下次在我们店里碰面吧」,便切断了通话。让我无法忍受的无奈话题。抬起头往上看,挂在夜空中的,是个粉红色的霓虹招牌。 人妻半套店母亲大人。 信次不到二十分钟就从特种行业大楼走出来了。 那时,我对于盯梢也渐渐厌烦了起来。虽然电视上那种两小时警探剧中,盯梢时间都比较短,但实际做盯梢这件事,却是很花时间的。这段时间你只能一直发着呆,无所事事。如果这是工作还好,但像我这种业余的,实在忍耐不了多久。 我一面祈祷信次能不能就这样直接回自己家,一面追着他的背影。他穿过卡拉ok店与酒店的拉客人员,往方才的车站方向走了回去。我从钱包中拿出卡片来确认。我明明不通勤的,却因为这种状况下的不时之需,准备了jr的suica卡与东京都地铁的passner卡。 不过,信次没有往检票口走去,而是又回到北口的柏青嫂店吉尔伽美什去。这家伙和校友的前夫一样,似乎是个中毒的柏青嫂中毒者。距打烊还有两小时以上,以今天一天的成果来说,已经很够了吧。 双腿走到僵硬的我,决定就此回西一番街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在店内向我们家的司令官报告。老妈的手盘在胸前,呻吟般的如此说道。 我播放了巴哈的音乐笔记簿,平稳的小步舞曲流泻了出来。夜晚的池袋与明亮的巴哈克,这种不平衡感很棒呢。我一面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一面说:「好了,再来要怎么办呢?」 老妈顺势撇嘴回答我,「没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怎么可以让校友坠入风尘?要揭穿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我个人觉得,特种行业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值得自吹自擂的事,但也没有必要感到羞耻。不过,身为女人的老妈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阿诚,你去靠近那个人,再多挖一点情报回来。怎么能把一志重要的妈妈交给这种家伙?小由可是有那个孩子在的呀,你懂吧!」 是、是、长官、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绝对。而且我也百分之百不想把小由与一志的未来,贱卖给这种柏青嫂中毒、帮特种行业猎人头的家伙。 隔天开始,我向老妈借来作战资金,挑选小由不在的夜晚时段,待在吉尔伽美什。那家店对信次来说就好像自己家一样,他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 我开口找他说话是第三天的事。由于我对柏青嫂没兴趣,也不会按图案出来,代币逐渐减少。机台的音乐是用计算机做出来、粗糙的浩室音乐。我在猎人头者的隔壁椅子坐下,他略微瞄向我这边一下。我装出一副个性不错的小混混模样:「大哥,你好像打的蛮顺手的嘛。」 他的脚边有一箱代币。他只默默地撑大鼻孔,向我点头。 「我在这里看你好几次了,你每次都赢耶,好厉害哦。」 其实,那家伙前一天打得不好,还粗暴地揍了几下柏青嫂机。信次露出一副喜形于色的表情说:「还好啦,你是做什么的?」 我搔搔头,装出一副傻傻的样子。以我来说,这不是演的,而是自然而然如此,因此这角色和真正的我很接近。我决定赌上一赌。 「还没有做什么。我是帮丰岛开发跑腿的,有时候会有人委托我做一些事。」 一听到丰岛开发四个字,猎头者的眼睛亮了起来。由于西口的特种行业区有一半都是丰岛开发管的,这也难怪。 「哦,这样呀。」 「那个,大哥。你能不能教我玩柏青嫂的秘诀呢?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咱们好好认识认识。」 愈拙劣的人,愈想要教别人。这件事无论在什么世界,都是一样的。 我们前往的,是位于北口前方的居酒屋,里面是现在正流行的那种包厢风格。进去没多久,我们就热烈讨论起柏青嫂与池袋特种行业的话题。最近固然禁止拉客,但相对的,免费介绍所与网络广告却增加了。自己再家里引号折价券后再到店里去,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经过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我们喝光两杯啤酒鱼玻璃杯装的芋头烧酒时,我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拿出来问他。我把手伸进粗棉布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按下百元打火机大小的ic录音笔的录音键。 「信次先生白天都在做什么呢?刚才听你说之后,感觉你对这里的特种行业相当熟悉的样子?」 他的鼻孔又撑大了,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在池袋这里从事特种行业工作的人,如果不认识我,那一定是非法工作者。生意好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我介绍去的。」 「哇,你好厉害哦,真是叫人尊敬。要怎么样才能把良家妇女推入火坑呢?」 他把冷盘的西红柿放进口中,咧嘴笑了。站在牙龈上的西红柿籽感觉好脏,让人觉得快要吐了。 「不是推入火坑,是她们自己希望跳进火坑。」 「是这样子的啊?」 信次露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喝了口加了冰块的烧酒。 「简单讲,只要找生活上吃苦或有困难的女人就行了。像单亲妈妈这种的,再合适不过。」 我在桌面下握起拳头。如果能在这里痛扁这个男的,会是何等爽快之事啊!我冷静地说:「那,你现在应该正有锁定的女人吧?」 「附耳过来一下。」 他刻意似地放低了音量。 「之前在千川有一起坠楼事故,你记得吗?三岁小孩从阳台掉下去的那个。」 他怎么开心成这样子呀?信次的贼笑停都停不下来。 「那个孩子的母亲上钩了。不不不,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唷。我只是稍微用手指在背后推了她一下而已。她一开始就站在悬崖边摇摇晃晃的。」 确实如信次所言。因为这个社会,小由被迫站在快要坠落的悬崖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居酒屋和他道别后,我朝回家的方向而去。牛仔裤里的手机响了,是猴子打的。我打开手机盖。 「查出那男人的真正身份咯。」 「是帮特种行业猎人头的,叫信次。」 猴子啧了一声。 「如果你已经先知道,就打个电话嘛。不要害我多费功夫。」 「在麻烦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啊。一直到刚才我都在和那家伙喝酒。告诉我你那边的情报吧。」 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猴子高声读了出来。 「听好罗。那个男的名叫长沼信次,大约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住在冰川台,独居。他的工作如你所言,是帮特种行业找人。根据丰岛开发的人提供的情报,他物色的不是年轻女人,似乎是专门找人妻、熟女,是个很差劲的家伙呢。一开始是半套店或角色扮演店,最后似乎是把女人推进外送色情服务或土耳其浴。每次他都可以拿到佣金。」 这算是一种分阶段使人渐渐上钩的方式吧。没有脱身的一天,只能愈陷愈深的特种行业大富翁游戏。西口的热闹地带带有很多喝醉的上班族,应该对公司有些什么不满吧。其中一人正对着大楼上方的月亮大吼大叫。 「长沼有没有哪些道上的兄弟撑腰?」 「没有,他只是个差劲的猎人头而已。虽然和丰岛开发有工作上的往来,但并非他们的部下。」 「我知道了,谢谢。下次我会送香瓜到你那个组的办公室给你。」 「千万不要。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老大还没有放弃吸收你呢。如果你跑来露脸,又会被他罗里八嗦的挖角哦。」 我们都笑了,挂掉电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猎人头在池袋似乎很流行。怎么说呢,这里都是人才丰富的地方嘛。 隔天,小由跑到我们店来。装了牵引绳的一志也来了。小由又穿了超迷你裙,就是一蹲下的话,正面可以把内裤看个精光的那种。她的脸庞因为睡眠不足而发肿。白天陪一志玩,晚上又要彻夜工作,这也难怪。 「能不能让我把这孩子寄放在这里两、三个小时呢?」 一志的脸色变得比几天前还要闷闷不乐。他看着母亲的眼神是却生生的,脸上好像哪里脏脏的,到底有没有好好洗澡呀?老妈从店里走了出来,突然瞄准打者投出的球—— 「你要去和男人约会是吧?」 小由闻言怒目瞪着老妈。 「对啊。妈妈也是女人啊,有什么不满吗?」 老妈凝视着小由,又看看小男孩。 「并不是说不能跑出去玩,而是对象的问题。」语毕,老妈对着来家里玩的居民委员会朋友说:「不好意思,帮我们照顾一下店可以吗?我和这孩子有重要的话要谈。」 穿着青春洋溢紧身裤的大婶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种紧张的气息。 「知道了,你去吧。」 老妈率先走上人行道,转头对我说:「好了,你也一起来。」 「要去哪里啊?」 「吉尔伽美什。」 老妈有如装甲车把西一番街的人潮分成两半,往前而行。小由一面说着「做什么」、「怎么回事」之类的话,一面拉着一志的手跟上。 傍晚的柏青嫂店几乎蛮细。梦想着一举翻转人生的家伙,在这个时代是愈来愈多了。老妈对我说:「去把那个叫信次什么的家伙带来。」 小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和老妈。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 老妈正色说道:「因为担心你的状况,我们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真是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呢。」 我从信次那里听说,两人约会总是约在吉尔伽美什这里。我骗他说想介绍丰岛开发的人给他认识,把他带出了店外。一看到小由,信次的脸色变了。 「你!我有话要和你说,过来一下。」 一旦老妈以这种重低音的要挟口吻讲话,池袋应该没人敢反抗吧?信次慌张了起来。 「阿诚,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大婶是谁呀?」 我对着老妈深深一鞠躬。 「大姊,这家伙要怎么处置?」 信次的脸色发青,大概以为老妈是某个黑道组长的老婆吧。不过,我们家的最终兵器根本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老妈以下巴指向对街的咖啡厅,就是几天前我用来盯梢的那家店。 「你不必管,让我来讲。」 五个人围坐在床边的桌前。唯独一志,我们找来了儿童专用椅,让他坐在寿星专用座。 或许是因为不了解我和老妈的来历,信次慎重的说到:「阿诚,你之前之所以接近我,是为了要调查什么吗?」 我随便点了个头。老妈讲出一句糟蹋我演技的话。 「我在西一番街经营一家叫『真岛fruits』的水果行,是小由的朋友。」 信次的态度突然骤变。 「什么嘛,那阿诚,你又是谁?」 「我是在那里顾店的。」 信次交互看着我和老妈的脸。一直隐藏着的秘密,爆开来了。 「你们是母子吗?」特种行业的猎人头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可一世地说:「卖水果的找我有什么事?」 老妈单刀直入、干脆地说到:「请你和小由分手。反正你只是为了钱才和她交往的吧?把你真正的工作告诉她。」 信次往桌上一拍,一志吓到拿着橘子汁跳了起来,店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我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还是说,池袋这里禁止谈恋爱?」 「阿诚,放给他听。」 小由屏息地看着事情的发展。现在要针对她暌违两年才出现的恋爱对象,公布其最差劲的真实身份。我想当没劲地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播出她绝对不可能听错的信次的声音—— 「在池袋这里从事特种行业的工作的人,如果不认识我,那一定是非法工作者。生意好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我介绍去的。」 那家伙和我的对话,就这样持续数十秒。听到「不是推入火坑,是他们自己希望跳进火坑」那里,小由的脸整个红了。我说道:「你叫长沼信次,是专门物色人妻进行特种行业的对吧?」 信次不满地大吼道:「你们对我做这种事,不怕会有什么下场吗?丰岛开发科不会坐视不管的!」 「你到最后的最后,还是一样满口谎言那。」 我抽出手机,这一次要打给真正的教母——沙伦吉村。她是丰岛开发的老大多田三毅夫不知道第几任的老婆。以前我曾经因为他们两人的次子广树被绑架的时间和他们牵扯上关系。昨晚,我已经把事情先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帮艺人沙伦想的台词是这样的—— 「照这些人讲的去做。如果不听我和多田的话,你在池袋这里会呆不下去唷。」 保险起见,我又加上了一句—— 「如果不想被丰岛开发禁止进出那些店,就不准再对小由触手。听到了吗,长沼?」 他默默地点头。我也对小由说:「你也是,这样子可以吧?」 小由流着泪点了头。一志举起双手,做出「万岁」的动作。不过我想他应该不懂这个动作的意思吧? 走出北口的咖啡店后,我们回到我家的店。只花了区区三十分钟而已。老妈对着打算回家的小由说:「我有话和你说,上二楼来。」 小由和老妈先上了楼梯。我折了一根香蕉准备交给一志。三岁小男孩的身体僵硬起来,这是我至今未曾见过的反应。 「不要怕,只是想叫而已。」 一志惶恐的接过香蕉。 「给我看一下。」 我卷起一志长袖t恤的袖子,确认他那细细的手臂上头有几个淤青。我又看了另一手,这边也有几个淤青。 「很痛吧。是妈妈对你凶吗?」 一志紧握着香蕉,抬头看向我。 「一志、坏孩子。妈妈、没有错。」 这已经不只是人渣般特种行业猎头者的事了。我于是抱起一志,走上楼梯。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一志像羽毛枕一样轻。 小由与老妈在建好超过二十年的餐厅兼厨房里交谈。小由哭着说:「发生那件事故后,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孩子很重要,我也很爱他啊。可是就算我为他奉献一切,别人也只会说『那是理所当然』而已呀。晚上没睡去工作,白天又带孩子,想出去玩一下,别人就说你不配当妈妈……」 小由瞄了一下一志后,别过头去。 「有时候,我会变得好恨这个孩子。要是没有他的话,我可以去找正职员工的工作,可以和朋友出去玩,可以和年轻女孩一样打扮入时,也可以谈恋爱。全部都是被这孩子害的……都是被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害的……」 我让一志站在椅子上,卷起长袖t恤的袖子。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并不带有责备的口吻。 「所以你就开始打一志?」 一志拼命解释道:「一志、坏孩子。妈妈、没有错。」 老妈看着小男孩,然后把视线转向我。那是我未曾见过的温柔眼神。老妈对小由说:「你说什么都觉得辛苦就是了。」 小由双手掩脸,哭了出来。 「很辛苦啊。就像那个男人讲的,我站在悬崖边。」 单亲妈妈从指缝间看着自己的孩子,喃喃说道:「或许我已经在堕落了。」 「这样呀。」 我想不出什么解决之道。这个世界是由没有出口的悲伤与贫困构成的,没有人能够设法解决这些问题。 此时,老妈说:「既然如此,你就舍弃孩子吧。」 她在讲什么啊?我和小由吃惊地凝视着老妈。老妈凝视着我,又露出了笑容。 「照现在这样,你会活不下去,或许会把孩子杀了,也或许会把自己卖了。既然这样,就舍弃孩子吧,像我以前那样。」 可是我没有舍弃过的记忆。 「因为你是努力到快要撑不下去了都还无计可施,所以就算你舍弃孩子,也没有人会责备你的。而且虽说是舍弃,也不过是在你重建生活之前暂时托给别人而已,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我已经和以前认识的社工人员讲好了。」 老妈凝视着我说:「阿诚的爸爸在这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因为事故去世了。虽然留给我这家店,却也背了一屁股的债。我只能一个人工作,所以把还是婴儿的阿诚托给别人照顾。从他出生起整整两年,我连奶豆没喂过就舍弃了他。我想过好几次,自己是个糟糕的妈妈,自己舍弃了孩子。可是,我没有被这种想法打败。那段期间我拼命工作,存到了还债的钱,然后我就好好的去把他给接回来。」 我既无记忆,也是第一次从老妈口中听到这件事。 「他就这样长大成人,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只要池袋这里有人碰到麻烦,不管自己如何,他都会到处奔走、帮忙解决。他已经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男人了。你听好,小由。只是稍微舍弃一下孩子,没关系的。他们自己会好好长大,也会开始讲些难听的话,说什么『死老太婆』、『去死』之类的。」 我不想被老妈看见眼泪,脸朝下看。一志自己爬下椅子,移动到小由的脚边去,他还用留有淤青的手臂抱住了妈妈的脚。 「妈妈、没关系。妈妈、没有错。」 小由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三岁小男孩。为了不惊动小由与一志,我往自己的房间移动。因为洗好脸后,还要回去顾店才行。 结果小由把一志托给了社福机构。期间以一年为限,这段期间她决定存托儿所的钱。据说,还有很多单亲妈妈不知道有公家资源可以提供协助,把生活和育儿全部背负在自己肩上,结果家庭渐渐毁坏。日本单亲妈妈的年收入,在仅仅四年的调查中,平均是一百六十万日元。据说离婚后好好支付养育费的男人,只有一半以下。全球排名第二的经济大国就是这种情况。这种年收入下,「连糊口都很勉强」是毫不留情的正确描述。我觉得,如果孩子们是日本的未来,我们一定还有可以采取的对策才是。 就在染井吉野樱染上的不是花的颜色,而是水彩颜料那种绿色时,小由穿着求职用套装到我们店里来,一志则没来。老妈对她说:「很适合你呢。要去面试吗?那你要有活力一点啊!」 我向她递出串好的网文香瓜串。小由倾前吃下香瓜,小心没让汁滴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很感谢。我好尊敬阿诚的妈妈。今后我要接受的不是契约员工也不是非正职员工的考试,而是正职员工的测验。虽然只是货运公司的事务工作,顺利的话,可以有两倍的年收入。」 老妈说: 「这样呀,太好了呢。让他们瞧瞧单亲妈妈潜藏的实力吧!」 小由抬头挺胸,在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渐渐远去。我站在老妈身旁,目送着他那藏青色套装的背影。我没看见老妈那边,说到:「我还是婴儿时的事,以前都不知道。」 老妈若无其事地说:「没错,但我还是很烦恼呀。每当阿诚在国中、高中时闹事,警察找我去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是不是因为你还是婴儿时我和你不够亲近,你才会变成这样。所谓的父母,是很吃亏的角色啊。无论孩子做出什么事,都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我偷瞄了一下老妈的侧脸。总觉得那是还不坏的表情。那种气氛下,如果我突然脱口说出来,她好像可以变成某种高雅的表情。包含二十多年的心情在内,我想要对她说声谢谢,可是敌人的动作更快。 「你什么时候也让我抱个孙子嘛。我们家爸爸可是比你受女孩子欢迎多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语毕,我从店里飞奔到街上。 到夏天之前我一定要交到女友,然后我要向那个老妈挣回一口气。春天的池袋,女生们很快就出现漂亮时尚的打扮了。不过,身为女性最重要的气度与胆识,还没人能跟我老妈比。 我吹着口哨,抬头看着站前的天空。四月那片看似慵懒的天空,有时候会出现雪片一般漫天飞舞的花瓣。我想在空中描绘出现婴儿时的自己与年轻的老妈,但脑海里却全无痕迹浮现。那些婴儿时的记忆整个消失到连痕迹都不会留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丝毫不觉得害臊地在街上走着。 池袋清洁队 你可知道,在东京这个二十一世纪也一样走在最尖端的地方,最酷的是什么事吗? 不是在薄薄液晶电视里露脸的、那些帅到太超过的男艺人,不是米兰制一件要价二十万日元的夹克,更不是售价超过两千万日元的高级进口车。只要你在我们每天所走的路上稍微注意一下,应该就会发现—— 竟然是捡垃圾! 这批人或为学生,或为上班族,或为非正职的日薪派遣工作者。每个星期一晚上,他们就会在身上帮上黄色的印花大手帕,并集合到夜晚的西口公园来。他们要上帮着的腰包里,装了几个便利商店塑料袋。并没有什么人担任指导者,这群池袋清洁队队员一道晚上七点,就会分成几个人为单位的小组,把夜晚街道上的垃圾一个个捡起来。 当然,这么做连一毛钱也拿不到,也不是东京都的清扫局委托的。不过就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有某个人这么去做,等到一回神,就已经扩增到这么多人了。它或许纯粹只是志工活动而已,但我是属于抱持怀疑眼光的那一方。因为任何行为的背后,一定都会产生某种反应吧? 那样的作业,可以让自己居住的街道变得清洁。如果只是单纯因为能让心情很好,不就已经是很棒的理由了吗?我们度过习惯于资本主义那套场面的话——赚不了钱的劳动就很可疑——已经太长一段时间了。不过,在这个所有信息与搜寻都变得免费的世界里,我认为那种想法早已经过时了。 这次要讲的,是一个在街上拓展清洁队规模、相当了不起的高材生,以及君临池袋东口的天空之王的故事。唔,说穿了,他们两人其实是父子,但因为这种大得离谱的差距,使得故事变得略微复杂。 我工作很难得地接受到了这位高材生所赞许,因此我们道现在还是好朋友。虽然王子也已经回到天空那里去了。你可能会觉得这很像什么「天空之城」(宫崎骏动画),完全看不出故事会怎么发展。不过没关系,反正一切迟早会明朗化的。到时候,你一定也会想从明天开始就到街上拼命去捡垃圾了吧? 捡垃圾是超开心的工作,捡完之后一起去喝一杯也很high呢。 反正城市是我们每天居住的家,打扫打扫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要说到今年夏天池袋最大的话题,亚洲的该数阳光60大楼隔壁盖好的「池袋中城」了吧?在电视的八卦节目里,你应该也曾经看过报导吧?就是那个嘛,担任播报员的女大学生发出刻意般的欢呼声介绍过的那栋建筑,还讲着什么「好时髦」、「好可爱」之类的形容,但她那张嘴平常明明只会说「好恶心」、「好烦人」而已呀! 在广大的公共绿地上兴建起来的,是高五十五层、只比阳光60大楼矮五层楼的双子星大楼。其中一栋是商业栋,另一栋是住宅栋。池袋虽然属于都心,却不是那么高级的住宅区。过去我从没想象过,在池袋这里会盖出要价两亿日元以上的豪宅。 商业栋下面七个楼层,设计为让餐厅或精品店能够宽敞经营的商业空间。我曾经去过一次,但彻底投降了。因为才隔一条路而已,明明可以在这一头吃三百八十日元的拉面,那一头的午餐菜色却要价两千日元。海外品牌的衬衫一件两万日元,牛仔裤一条也要三万日元。总觉得那里的概念似乎是不把m型社会的下层那一半当成销售对象。 我成了个刚到东京的乡巴佬,在中城里东逛西逛,什么也没吃没喝没买地回来了。明明是自己住的地方,却有种被当成外人看待的感觉。在我们这个时代,同在一个城市里,却存在着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另一个过度。 就是这样的时代。 那一晚,是个闷热得要命的星期一。我原本就不爱开空调,因此很少开冷气。在打烊后接近午夜时分,我穿着牛仔裤和迷彩色的无袖背心出去散步闲逛。虽然我很想穿短裤,但男生的小腿是在不好看。 晚上再怎么闷热,一到外面至少会有一点风吹来。我走远路绕了一大圈,朝西口公园而去。从罗曼史大道在常盘通左转,再来只要有限地在剧场通上直走,就是我家的院子池袋西口公园了。 由于是夏天的晚上拉客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全体出动。亚洲各国的美女军团在那里发着传单,今年穿超短裤的比迷你裙的要多。不过,我这个看来和钱无缘的人,他们连店家的传单也不会发给我。 在短暂散步的期间,我注意到一件事——街道变得比以前干净多了。任何眼睛看得到的把停留在街道垒包上的跑者们扫除掉。 我就在好心情下一面哼着歌一面走进圆形广场。 我在长椅上坐下,恍惚地看着夏天看不见星星的明亮天空。 对我来说,就这样看着天空一小时的时间,是用来确认自己确实毫无怨言地或者的瞬间。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听那种好像会有很多道理在其中的现代音乐。此时我的cd随身听里放的是莫扎特的第十五号嬉游曲,这是天才莫扎特为了某个有钱人的派对而飞快写出来的名作。好几张透明的翅膀张了开来,振翅往夜空飞去。连像池袋这么脏乱的城市,旋律的翅膀似乎也能帮忙把它整个带到天空中去。 这时,不知道是谁发出叩叩声敲着我坐的钢管长椅。我的脸已从有灰色云朵缓缓改变着的夜空转回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拿着一把捡垃圾用的长镊子。他穿着洗到褪色的牛仔裤以及白衬衫。我一拔下耳机,男子微微一笑道:「你的脚能不能让一让呢?有烟蒂掉在哪里呢。」 我连忙移动我的篮球鞋。他以熟练的动作夹起烟蒂,好像在打量着什么一样,该不会是我这个超棒的三围吧?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男子移了移眼镜,保持着充满耐心的微笑。 「你是真岛诚先生,对吧?我从某个人那里收过你的手机照。他告诉我,有机会的话和你多往来会比较好。他说,如果要在池袋这里做什么事,先和阿诚先生交朋友,绝对没有坏处。」 他说的「某个人」回事谁呢?我在心里祈祷不要是和黑道相关的谁才好。因为我希望能生活在和黑道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就像是我想要生活在不同于池袋中城的另一个世界一样。 「那个人说,他是爱称先生的朋友,他姓安藤。」 原来是和我一样到处露脸的池袋孩子王。这个男人是个极其敏感的男子,光看我的脸色就能察知我的感受。他大概二十五到二十九岁吧?一直盯着我看,问道:「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他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放进腰包中。在长椅坐下来后,他正眼直视着我说道:「我叫桂和文,我的工作从三个月前开始就是捡垃圾。」 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池袋清洁队的出现正是今年春天的事。由于有一群没有看过的黄色团队出现在这里,g少年一开始似乎也相当警戒。但清洁队却是个除了捡垃圾之外别无兴趣、极其平和的团队。 「所以你就和崇仔认识了。要想在这里让年轻小鬼们动起来,一定要先和g少年谈好才行。」 「是啊。现在也有几个g少年的小队加入我们星期一的清扫作战。」 一个人的家教好坏,不知为何只要从一句话就能判读出来。毫无疑问,和文是个高雅的人。无论是池袋西口公园的捡垃圾活动,还是在外资饭店举办的派对,这个人似乎都能自然而然的融入其中。 「你有话要说,是不是表示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和文瞄了我的方向一眼,露出直率的表情微微一笑道:「目前似乎还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不过,我们还是碰到各种情况。如果真有什么麻烦,请阿诚先生务必提供协助。麻烦你了。」 在西口公园想和我握手,真是个怪异的男子 。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打算去找下一个垃圾。我对着白衬衫的背影说到:「我问你。要加入清洁队是不是需要什么特别的审查之类的?」 他头一回,在夜晚的公园里把长镊子转了过来,闪闪发亮。 「没有。只要你人过来捡垃圾就行了。这样我们会送你黄色的印花大手帕唷。阿诚先生也要参加吗?」 「今晚夜已深,不要好了。下个星期如果我想来再来吧。」 「好,那等你来。」 池袋清洁队的队长与其它成员会合后,回头清扫圆形广场去了。 我又回到没有星星的夜空中观测天体。想到刚才的事,我拿出手机。由于我的手指已经记住崇仔的电话号码,不用看也能操作。我对着才响一声就接起电话的代接者说:「能不能帮我把国王叫来?我是陛下他专用的小丑。」 代接的没有搭腔就交给了崇仔。 「什么事?小丑怎么突然打电话给国王啊?」 崇仔的声音如冰一般的冷酷,在夏天的夜里听起来令人舒适。 「我碰到一个少爷叫桂文和的,他说你向他介绍过我。那个男的是何方神圣?」 崇仔笑了,像盛夏里的小小暴风雪。 「桂reliance。」 出现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名字。 「欸……」 「阿诚你应该也知道吧?这是重新开发池袋中城的开发商名字。社长是桂启太郎,他的独子就是那位桂和文。」 桂reliance在东京各地经手都市更新事业,也有好几栋超高层大楼。我记得东边那里新建的数字电视用电波塔,他们也有参与。社长启太郎由于有一兆两千亿日圆的个人资产,经常登上商业杂志的封面。 「这样呀,但他的独子却在西口公园捡垃圾是吗?好像是很有趣的一对父子呢。」 「嗯,不过那种有权势者的儿子,如果先笼络进来,搞不好会是只肥羊吧。所以我把你介绍给他。」 国王轻声笑了笑,但听了不舒服。 「为什么?」 「那种男人打从心底不相信我。不过,像你这种好好先生,应该会和他很合吧。」 是这样子吗?他是个拥有池袋中城、天空之城的王子,我却是个紧贴在地面上的水果行店员。那时候我还完全看不出我与和文之间的共同点。我实在太好说话了。像崇仔道谢后,切了电话。 在那之后,一只到我完全听完嬉游曲为止,我都在池袋西口公园吹着夜风。 隔周的星期一,我到西口公园去,时刻是夏夜的晚上七点。有如祭奠般的人潮,塞满了广场的一般。有很多我认得长相的g少年与g少女,光是打招呼就会累死我。 和文站上了位于公园一角的舞台,嘴巴对着小型扩音器说:「晚安,今晚也感谢大家的参加。池袋清洁队没有规则,也没有上下之分。从现在起的两个小时,请大家快乐得打扫街道,然后各自随兴的high起来吧!」 几百名成员给了安静的回答。有几组已经组成队伍的醉汉发出怪声,但没有人去在意。毕竟人数多到这样,池袋警察署还派了几个警官来巡逻,不过也只是把背着手观看而已。 在自由意志下集结起来的黄印花大手帕集团,又在自由意志之下解散。每个人都拿出了白色塑料袋,因此发出了有如各自一起飞向天空般的声音。就在我正要帮经常受他照顾的圆形广场捡拾垃圾时,有人出声叫我。 「阿诚。」 我头一转,中城的王子与孩子图案的国王站在那儿。两人的手上,都拿着与王室完完全全不搭的塑料袋。唔,捡垃圾这种事,交给像我这种出身下贱的人就好了嘛。 「垃圾这种东西,崇仔你也会捡啊。」 他脸上毫无笑容,使用着全新的长镊子,以秒速捡起一个果汁罐的拉环。 带金属光泽的短袖衬衫,是今年的流行吧?由于我是庶民出身,对价格在意的不得了。虽然那么单薄,但应该也要五万日元上下吧? 「阿诚,有你的工作。」 国王隔壁的王子微微一笑。 「桂reliance与和文之间的关系曝光了。在重新开发池袋中城的过程中,桂集团也做了不少不合理的事。已经有几件胁迫意味的东西寄来了。」 「这样呀。」 因为有钱所以被锁定。最安全的,就是像我这种的穷苦人家。和文说:「今晚是清扫日,众目睽睽之下我想因该没有问题,而且也有崇仔派的护卫生。明天能不能找阿诚聊聊?」 「可以。」 我一讲完,崇仔向我递出塑料袋与长镊子。 「干吗啦?」 「这个镊子送给你。虽然打扫两小时可以让我心情平静,但不巧我没有这样的闲工夫,g少年的成员给我惹了各种麻烦。」 可怜的国王。我不知道有几百个还是几千个人居住在他的领地内,但要我之力这么多人,我可还要考虑一下。 那一晚,我和几个相熟的g少年一起,一面捡垃圾一面在池袋行走。公园、地下道、游步道,以及西口的闹区与风化区。在最基层看到的街道,明明充满各式各样的人,却安静得出奇。在都会里,无论人在怎么多,都还是会有零星的、一些黑洞般的无人场所。一进到这种地点,无论是霓虹灯的亮光,积累在这里的财富,或是身材好到不行的女人,看起来都变得像是幻象一样。在都会里一直看着地面捡垃圾,很想在研究哲学一样。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到这个世界上与下的相对性。 下个星期一,你要不要也到池袋西口公园来看看呢?你一定会体会到m型社会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的。 可惜,和平的思考只维持了一天。 隔天早上,我被崇仔打来的电话吵醒,在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垫被上打开手机。 「阿诚吗?是我。」 「什么事啦,这种时间打来。」 墙上的钟指着上午十点多。在不上市场的早晨,我一向都是这样意与阑珊。 「和文不见了。」 「你说什么?」 我穿着短裤与无袖背心跪坐起来。由于刚起床,当然还是一头蓬乱的头发。决不能让我的粉丝们看到我这副德行。 「不是有g少年跟着他吗?」 国王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说:「是有人跟着,除此之外似乎也有清洁队的队员。但消失了,手机也打不通。他住在立教通街头的公寓,但他也没有回哪里,而且……」 「而且什么……」 「似乎有人打电话到桂reliance去。」 「等一等。」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太快速了,我跟不上。我把皮带束得比平常紧一格,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为什么崇仔会有桂reliance的情报?如果是绑架时间,警察行动了吗?」 崇仔在电话那头笑了。 「没有,桂reliance似乎尽可能不希望动用警察。于是,他们找了退休警官开设的保全公司。今天早上,他们联络了清洁队的成员与g少年,烦得很。」 崇仔的笑声变大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也会有人到阿诚那里去吧。」 「为什么啊?我只有站着喝桂和文讲过话而已耶。」 这次,崇仔毫不隐藏的放声大笑。 「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了。你挺好,阿诚,他们所关心的,只有委托者桂reliance的立场而已。你就好好介入这次的事件,出手帮帮和文与清洁队吧。知道了吗?」 「喂,等等啦。」 没有回答。耳边只想起通话切掉后的嘟嘟声而已。这时候,老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阿诚,有客人唷。」 我的灾难依旧持续着。 一走下楼梯,两个在这么大热天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那。由于背景是盛夏的西一番街,暗色反而显得醒目。我最先想到的字眼是「单纯」,是前警官讲过的一句话。他们是由一个高个子的男子,与较小但胸膛厚实到与肩约莫同宽的男子所组成的二人组。两人都是三十五岁左右。娇小的那个递出名片说:「我们是superior警备保全的角田与大久保,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老妈以一种「你一定做了什么坏事」的眼神看向我这里。 「是我没错,但关于小开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唷。」 娇小的那个笑道:「我们从安藤君那里听说了,据说你是池袋有名的麻烦终结者。不过我们是专业的,只是想简单找你问几句话而已,并没有找业余的人帮忙的意思。」 真叫人火大。我完全不像讲任何一句话来帮忙他们。 「这样呀。什么桂reliance的,我本来就没听过,和文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们快滚吧。」 实际上,我是真的什么情报也没有。高大的那个灰色西装的人说:「你最后看到和文是何时的事?」 「昨天晚上七点多,在westgatepark。」 他露出奇怪的表情。 「那是哪里啊?」 「就是西口公园啊。」 「真无聊耶。」 这次换娇小的那个堆起肩部肌肉对我说:「这次的事桂集团下了对媒体与警察的封口令。也请真岛先生不要和别人讲。那,再见了。」 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现役警官还比这种外恭内倨的家伙要来的可爱。老妈察知了我的感受,说到:「阿诚,要不要撒个盐?」 我耸耸肩,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那天是平静的一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反正,我也无意介入和文的失踪事件,因此平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卖了西瓜,卖了樱桃,卖了西瓜,卖了香瓜,又卖了西瓜。夏天时,水果行的营收有一半以上都是大又重到不行的西瓜。就算你在冰箱里冰再多,都会马上卖掉,没完没了。或许这代表日本的景气在恢复吧?虽然只恢复了一点。 我一面听着莫扎特的嬉游曲,一面度过一个优雅的夏日。 那一晚过了十点,出乎意外的访客来了。是颇为精疲力竭的灰色西装二人组。到底哪个是大久保,哪个又是角田呢?担任发言人、比较娇小的那位说:「非常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出力帮忙我们呢?」 光是讲这句话,似乎已经是专业人员的自尊所不容。娇小的那个人变得满脸通红。我一如往常,正在把快要坏掉的香瓜切成十二等分,只要查到免洗筷上,一根就是两百日元。由于放到明天就会变成垃圾,因此是很有成效的再利用。 「我不要。」 我默默地切着网文香瓜。每天都磨的菜刀,切起来很畅快呢。 「今天早上的失敬之处,实在很对不起。来,大久保。」 娇小的那个看向后面。穿着灰色西装的两人,在我们家水果店门口深深一鞠躬,实在是一番奇景。我拿起两串香瓜递给他们道:「吃吧。你们会向我低头,一定是碰到相当棘手的事吧?说来听听。」 于是,我们三人在西一番街的栏杆上坐了下来,一面吃香瓜一面谈。 娇小的那个角田是这么说的。 桂reliance接到的电话是一大早的事。最先接的是公关室,然后转到秘书室,最后再转给社长桂启太郎,真是个有耐性的绑架犯。然后,烦人终于讲了关键事项。 你的独子在我手中,赎金三千万日元。这对你来说只是零头而已吧?今天以内给我准备好。我们无意杀你儿子,而且因为这种程度的小钱就惊动警察,对公司也不好吧? 对于这种不上不下的赎金,我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是说三千万吗?对那个中城的主人这么说?」 角田向我点头。他隔壁的大久保以一种「你是凡人的同伙吗」般的眼神看向这里。 「没错。他说的五一杀害也蛮奇怪的,一开始还以为是低级的玩笑。可是,社长穷尽一切方法,都联络不到和文先生。后来去找一个叫清洁队的集团确认后,结果一样。」 几个联谊结果的小鬼走过我的眼前,男的女的耳朵上都带着耳环,有一半的人还刺了看来粗糙的机器刺青。那不是父母给的重要身体吗? 「所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态度也转变的太突然了。」 灰色西装的两人在栏杆上面面相觑。娇小的前警官说:「你的脑子转的真快啊。今天傍晚六点,准备好三千万日元后,我们在西口公园的巴士总站附近撒网。」 就在离我们这里很近的地方,原来有这样的交易啊。东京这个城市,你真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这么说来,之前涩谷好像曾经有过温泉爆炸的事件? 娇小的那个继续说道:「按照计划,我们会把钱给对方。不过由于不能任对方就这么逃跑,我们会跟踪在后,以确保和文先生的安全。是个很顺畅的作战计划。」 然而,现场随时都会发生无法预测的事。我说:「有人出包吗?」 「没错。」 「接下来简单讲就行了吧,因为是我们自家丢脸的事。」 角田从上衣的内袋中拿出手机,不知道和谁讲了一句话后,马上切断。 「有个动作过快的年轻人擅自行动,被对方察觉到我们在跟踪。犯人有三个,但他们丢掉装着钱和发信器的袋子,躲到地下去了。」 对不熟悉的人来说,池袋站的地下通道就好像迷宫一样。 「你们是几个人盯梢?」 「七十个人的阵仗。」 「其中有人熟悉池袋的吗?」 角田摇了摇粗脖子。 「应该有几个人,但我不清楚。」 「这样呀。」 如果是我和g少年连手,那些家伙不管跑到哪里应该都能追得到吧?管你再怎么专业,有时还是会败给熟悉地理环境的游击队。 「也就是说,绑架犯是和这里有地缘关系的家伙嘛!我知道了,明天开始我来帮你们。」 我准备回店里去,也差不多改准备打烊了吧。此时,一台硕大无朋、有如鲸鱼般的黑色车子在我眼前停了下来,是奔驰旗下的高级品牌梅巴赫,全长约六公尺,价格是连m型社会上层液惊讶的四千万日元以上。角田怜悯般的说:「没办法那样哦,社长在等你。真岛先生,能不能请你到中城里露个脸?」 附近有冰箱、书桌与计算机的车子,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坐。后座的空间也很宽敞,足够让我长长的脚跷二郎腿。这与其说是汽车,不如称之为移动的书房。车内的四周的皮与木头。在这种环境下写稿的话,似乎能比在我房间时写出更棒的文章。 可惜,难得有这种机会像在云端般搭车兜风,却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黑色鲸鱼开进了池袋中城商业街栋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在附有两道安检关卡的电梯里一口气上到最顶层,为了消除耳内的疼痛,我吞了两次口水。 门一开,前方是个铺着软绵绵地毯的宽敞大厅,有具现代感的枝状吊灯,以及长达两公尺的抽象画。和我同样与此地不搭轧的角田说:「这里是社长室,跟我来。」 在走廊上转了两个弯,就搞不懂自己人在哪里了。角田敲了门后打开它,让我先进去。正 面是一片东京的夜景,脚下两万盏的整面街灯,会让任何人都误以为自己是成功者。房间中央的沙发组上,坐着六个围住地图的男子。 脸朝窗外的男子转过头来说:「感谢莅临,我是桂启太郎。」 事情的发展又让我跟不上了。 「和文的事情我可以帮忙,但为何突然把我找到这里来呢?」 启太郎的身材中等,却是一个很有魄力的男人。他的头发一般是白的。 角田说:「交付赎金失败后,对方又联络了,这次制定了交涉人。」 在有五十张榻榻米那么大的社长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该不会是我吧?」完全莫名其妙。 中城之王说:「就是你。抱歉麻烦你,请务必帮忙。和文虽然不是桂reliance的人,对桂家而言却是重要的香火,我不能失去他。」 保全公司的男子们偷过来的视线让我很难堪,我算是个被卷进专业游戏的业余者吗? 启太郎说:「冒昧一问,你与和文是什么关系?」 我们有什么称得上关系的东西存在吗? 「昨天我和他一起在西口公园捡垃圾,除此之外我对和文一无所知。」 角田从旁插嘴道:「这位真岛先生免费帮忙解决池袋这里的麻烦,有点像是斡旋者一样。在池袋这里的年轻人之间,他似乎受到相当的信赖。」 启太郎的表情完全没变,好像被绑架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邻家的孩子。 「这样的话,你和一毛钱也赚不到却一个人开始捡垃圾的和文或许有某种相似之处了。这次的事情我会给你应有的报酬。」 围着桌子的男子中有一人抬头说道:「快要到下次和我们联络的时间了。」 男子们的实现从我身上移往摆在中央桌上的计算机。 我小声向角田说:「我问你,有计算机在这里,意思是对方会用电子邮件联络吗?」 角田似乎很不喜欢被别人看到和我讲话,真受伤。 「是啊。」 「到交付赎金之前,是用什么方式联络?」 「手机。但无法锁定用户,应该是王八机吧。」 真奇怪的状况。既然都用王八机了,应该没必要打比较麻烦的电子邮件了吧。 「在做黑客入侵的准备了吧。」 「嗯,交给我们把,我们是专业的。只要是用计算机传来的,就能锁定地区了。你只要尽可能多和他写几封邮件就行了。」 这个房间里至高无上的君主启太郎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 「真岛先生,请过来这边。」 我静静地以不失礼的方式,在沙发上坐下。 中央的桌子上,放了几张地图以及三台开启的笔记型计算机。其中,中间那台似乎是给我用的。对于总是使用麦金塔的我而言,windows有点难用。男子们确认着瑞士制的机械式手表。 晚间十一点。 邮件寄达的声音准时响起,角田向隔壁的男子点了点头。穿着西装、头发三七分的他,就是还可把。由于我只认识zeroone,因此有些意外,本来还以为黑客全都是光头。 「尽可能地拉长和对方寄收邮件的时间。」 我向角田点点头,打开邮件。 >阿诚,你在那里吗? >今天下午的事很遗憾。 >但由于是你们那边的错,赎金增加了。 >变成十倍的三亿日元。 >对中城的主人而言,应该是不痛不痒的金额吧(笑)。 许多张中年男子的脸,集中在我这台计算机的四周,充斥着发蜡、香烟以及汗水味。真可惜,不是年轻又可爱的女王啊。 「他说三亿日元啊……」 有人这么嘟囔了一声。启太郎在沙发上盘起手,我则开始输入。 >我是阿诚。 >制定我担任交涉人真是吓我一跳呀! >你说三亿日元,若是付现,会是颇可观的重量。 >要如何付这笔钱给你比较好吧? >和文他相比是平安的吧? 社长室里吵吵嚷嚷。我在按下传送前,先把液晶画面转向桂reliance社长的方向。启太郎点了点头,于是我按下传送。对方没有马上回信。 角田说:「已经顺利缩小邮件寄来的区域范围,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几个男的呼喊起来,打开手机,拨了几通电话。应该是有实际追踪那些家伙的部队在那里待命吧?下一封邮件寄来了。 >不用担心。 >给我准备三亿日元的无记名公债。 >我要的是税务署追查不到的那种。 >这一点,桂reliance的财务部应该知之甚详吧? >和文当然没事。 >你们在盖中城的时候,做了不少坏事吧。 >这次的三亿日元是理所当然的回报呢,我们会帮忙用在对池袋有好处、有意义的事情上。 「好了。」 西装打扮的黑客说到。似乎是查到寄件来源了。周遭的人振奋起来,但黑客的脸色马上变了,露出骄躁的表情。他的刘海因为汗水而黏在前额上。 「可恶!」 角田问道:「怎么了?已经查到了寄件来源了吧?」 黑客摇了摇头,啧了一声。 「是知道了没错,但范围太广了。位于池袋站西口的无线上网热点,只要有中继天线、在半径达一百公尺以上的范围内,任何人都可以上网。我们不可能调查范围里的所有店家以及停下来的车子。」 怪不得对方可以这么好整以暇和我交换邮件。再次传来邮件寄达的声音。 >无记名公债的事情是认真的,赶快给我先准备好。 >搞黑客入侵没用的啊,你们那边的意图我很清楚。 >和文的健康状态很良好,还不知道会再花几天时间,但不用担心。 >明日此时,会再寄邮件。 读完最后的邮件后,我把笔记型计算机转向对面。已经无计可施了,绑架犯那里比我们还技高一筹。虽然深处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人类毕竟还是有自己无法搞定的对象。 我在庞大财富的包围下,思考着人类的无礼之处。不过,这样的事我平常到时已经习惯了。 回程也是搭那辆高级车。一台车的价格比我家房子还要贵,呆在里头总让人不太舒服。走在路上的男子们以一种好像在惧怕什么般的视线,看着我所搭的车子,但完全没有人看我一眼。有钱会使人孤独,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桂reliance的社长会像艾尔?帕西诺了。只要每个人都怕他,最后他就会变成可怕的任务。 在高级车里,我所思考的还有另一件事。 为何赎金会从庶民般的三千万日元,增加到云端的三亿日元呢? 为何会从装着现金的包包变成无记名公债呢? 为何会从查不到身份的手机换成有被骇危险的计算机呢? 还有,为何会找我当交涉人呢? 好像全是一些搞不懂的事,一回神我已经站在铁卷门拉下的我家门口了。是老妈一个人关店的,敌人的怒气相比已经到达顶点了吧? 隔天早上,我在舒爽的心情醒来。好久没出现这种让我的头脑全速运转的工作了。虽然竟是一些不清不出的事,但这样展开一天的生活,还是比脑袋空空一整天卖西瓜要来的有挑战性。 我很快打电话给国王崇仔。和他开玩笑太麻烦了,他一接起我就马上说:「都是你害的,事情便麻 烦了。你知道我昨晚在那里吗?」 国王冷冷地抿嘴笑着说:「中城的最高楼层。」 我打从心底讶异。这家伙搞不好是比zeroone还厉害的黑客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的?」 崇仔哼了一声道:「superior警备保全啊。事情不是发生在中城,而是发生在池袋街上。要在这里采用人海战术,没人能做的比g少年出色。昨天半夜他们正式委托g少年了,现在我和你是在同一边追踪绑犯。」 「知道了。那就稍微提供一下协助啰。」 国王似乎变得颇感兴趣。 「我们好久没一起行动了呢。你需要什么?要不要把几个直属我的小队借给你用?」 我自己好手好脚的,不需要什么左右手来帮忙。 「不,我只是想问问话而已。请把g少年李雨和文相熟的人派过来。」 「派到哪里?」 我抬头看着墙上的始终,刚过上午十点没多久。等一下我开店、吃过午饭后再出门,所以…… 「正午在池袋西口公园见。」 我的脚又套进了前一天穿的那件牛仔裤里。 在榉树树荫下的钢管椅上,坐着一个绑着黄色印花大手帕的光头男子。光听队名「要町蜇针」会觉得好可怕,但其实是个和平的小队。她们是个适合念「家族万岁、朋友最棒」这种会出现在日本综艺节目、半志工性质般的一伙人。队长的名字是「蜂蜜b」。就算用它当街头绰号,也很难招来蜜蜂啊。 「诚哥,要问什么你请尽管问,国王已经联络我了。」 我并不是g少年的正式成员,既不太出席他们的聚会,也和他们内部的年功序列没有关系,算是个奇怪的顾问吧。 「我想知道和文的事。你们『蜇针』是g少年内最早参与捡垃圾的对吧?最初是什么样的机缘呢?」 蜂蜜b张望着四周,是在找什么垃圾吗? 「毕竟还是因为和文先生的捡垃圾运动是在给人太大的冲击了。」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对于出现一群没有任何人拜托,却机体捡垃圾的小鬼,我也深深感受得到冲击。 「于是你就找他说话吗?」 「是的。然后他说,自己是因为捡垃圾心情就会好所以才捡的。你知道吗,诚哥?那个人自日本的大学毕业后,又去读美国的大学,听说在两地的成绩都极其优秀。」 就是菁英中的菁英吧?而且他家还经营着位于中城的桂reliance。 「可是他回日本后没有进他父亲的公司。」 「是啊。」 盛夏干燥的风吹过了已经没有垃圾的西口公园。喷水池在远处散成了白色的水花。 「于是你就开始捡垃圾了?」 蜂蜜b眯起眼,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那只是他在做正事之前小试一下身手而已。之前关于中城,有很多不好的传闻。」 照例一定会有的建地收购者之类的黑暗传闻。我把自己听过的最恶质的一个讲给各位听吧。先抓一只不会离开建筑物内部的沟鼠,把破布绑在它的尾巴上,再淋上灯油。再来就简单了,只要点了火,再把它放回原本的建筑里,就大功告成,完成了不知道是谁放火的可以火灾。 我呻吟般地说:「啊,有听过。」 蜂蜜b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甜,长得很像在nhk节目「歌喉自豪」中演唱民谣的渔夫。他斜睨了我一眼说:「我觉得和文先生是想从捡垃圾做起,再去做其它的什么事情。他的父亲是那样的人,使得池袋这里撕裂成上下两半。但是他却打算把跌到地面而变得分崩离析的人们,全都结合在一起。我认为捡垃圾做的就是这种事。」 把如沙一般散落在m型社会地步的人们结合起来的工作。这种事要是能做到,将会何等美好呢?我对着黄色印花大手帕的不良少年说:「和文到底是希望以此做些什么呢?」 「不清楚。可是他很在意一起来捡垃圾的那些契约员工以及打工族的人。大家都需要一个家。他说,不是那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宿舍点或网咖,而是让大家能够伸直脚睡觉的家。」 一个提供自立支持之用,属于大家的家是吗?如果能补考公共资金,而以民间的经费兴建这样的地方,会有多好呢?我想象着从捡垃圾做起的和文的远大目标。我的眼一抬,池袋的夏日天空中漂浮着外侧闪着光芒,内测蠢蠢欲动的积雨云。连重大几千吨的那片云都能浮在空中。 因此我们也不能说,不会有从捡垃圾开始改变街道的这种事发生。 「换个话题,在清洁队的内部大家都很团结吗?」 蜜蜂b在胸前盘着手说:「不,这一点和g少年不同。里头并无钢铁般的规则,和文对任何参加者都是来者不拒。」 「所以,里头也有素质不好的成员吗?」 「要町蜇针」将光头转了一大圈。 「嗯,开始固然是有志者的志工活动,但这种事都会变成流行吧?这一个月内,有很多只做做样子的古怪小子,他们以为自己变成了g少年一样,只在星期一的晚上摆肩迎风大步向前走。」 「这样呀。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在这种集团的内部,有没有最近没看到人的家伙?」 我毕竟还是很在意三千万的问题。对于个人资产一兆两千亿日元的桂启太郎,要从他身上夺走这样的金额,应该是表示犯人心目中的「巨额款项」,仅止于这么多位数而已吧?我想到的是没工作的年轻小鬼或打工族。最重要的是,他们与懂得要求三亿日元无记名公债的人相比,无论出生或成长背景都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我会找和文先生身边的人一起彻查清洁队的名册。对了,诚哥。」 「蜇针」的光头以认真的表情直视着我。 「请你把和文先生带回来。他是池袋这里绝对需要的人。」 「我知道了。」 语毕,我与密封b老师地握了手。虽然他这街头代号取得很不正常,却是个很有胆识的家伙。我开始拼命构思把和文带回来的方法。 那一晚,我又到中城最高楼层去了。 这次桌面上有齐全的三明治与饭团之类的轻食。我啃了一口第一次看到的考牛肉三明治,超好吃的!我们重新确认过前一天的邮件之后,完成了实现的讨论。基本上,就是以答应对方的要求为方针。 保全公司的每个人都紧张到神经质的样子,唯有桂启太郎完全是与前一天一样的表情。这个望着就算连家人遭到不幸也是这副态度吗? 既定时刻的邮件,从绑架犯那里寄来了,是东京灯火依然耀眼的晚上十一点。 >连续两天不好意思啊,阿诚。 >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还是姑且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阿诚。 >在阿诚与国王,还有何文三人在一起的那个星期一晚上,你收到的东西是什么? 我马上输入答案,敌人想必连反应时间都会计算吧。 >捡垃圾用的全新长镊子! 对方马上传来回信 >正确答案。 >答应我这里的条件了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使用暴力手段。只能以钱解决不觉得很便宜吗? 我把计算机转过去给启太郎确认,启太郎点了点头。我又重新开始输入。 >无记名公债ok >希望可以多给一点时间准备,但不是为了要争取时间。 >要用什么方式交付给你? 邮件回信的速度快得出奇。我想了想接头的那些年轻小鬼,他们的拇指传手机简讯固然很 快,但能够自由使用计算机键盘的,即使在g少年李野只有一半以下。这一点我清洁队里应该也是一样。 >送到我等一下指定的邮政信箱去。 >要装在指定的信封中。 莫名奇妙。如果要送到邮政信箱去,出面领取时就会马上被逮个正着吧。还是说,对方另外有什么其它的计划呢?邮件接下来仔细地写了邮政信箱的号码,以及在池袋的东急hands销售的防震信封袋的商品编号。我回了信。 >了解。 >真的只要送到那里就行了吗? 绑架犯回答极其悠哉。 >关于领取的事或关于换现的事,你可以完全不必担心。 >对和文的人身控制,会在确认去的债券后迅速解除。 那一晚的邮件最后就写到这里了。该怎么说呢,交涉的过程让人很没劲,真是枉费了我这池袋第一把交椅的斡旋者。既然这样,只能打邮件,不用我出马不也是可以吗? 就在我关上计算机准备回去时,和文的父亲出声叫住我:「真岛先生,和你聊一下可以吗?」 这个房间大成这样,光是移动到角落就能够两人独处。我和中城的主人站在面向天空的窗边。自己手里拥有这么高的一座塔,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关于和文,我有事情想问你。这是保全公司的人向我报告的,他们说我儿子在被绑架前,似乎曾经向你说过,他和你很像。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什么底?」 这个帝国的王位继承者与切香瓜利落到不行的我,再怎么看都没有相似之处。 「和文在日本语美国度过两所大学对吧。他的头脑很好,成绩也优秀。可是,他却也拥有率领群众的魅力。他和我条件完全不同。」 启太郎叹了口气。他那件剪裁出色的西装,肩头稍下沉了区区五公厘左右。 「那个孩子从小就很优秀而率直,但上了大学之后,他人就变了。无论我给他什么,他都严词拒绝,说他不需要。」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人给我好条件或资金,但我还是稍微懂得当儿子的心情。 「任何做孩子的,都会想要只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事。和文的父亲很成功,甚至盖了那样的大楼;和文不也是想要做些自己做得到的其它工作吗?只不过……」 桂reliance的社长看向我这边。窗外是一整片豪华绚烂的半个东京。 「只不过什么?」 「他想采取的,或许不是像你那种朝天空高高延伸的方式,而是紧贴在地面上的方式。他做的或许赚不了什么钱,但今天下午有个头脑不好的小伙子拜托我,他说对池袋这里而言,和文是个相当重要的人,因此希望我无比要把他带回来。我可以问您一件失礼的事吗?」 个人资产一兆两千亿日元的开发商静静的点点头。 「如果您像和文那样被绑架,会有几个与您没有一毛钱厉害关系的人,帮您将这种话呢?对您来说,他或许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没有出息的儿子,但我在池袋却认识几百个回味和文讲这种话的小鬼。这不就表示您的儿子其实是个很丰足的人吗?」 启太郎保持沉默,没有回答。就好像艾尔?帕西诺在「教父」第二集中下令处决家族成员时的表情。如果这样讲他无法理解,也没办法。 「我先告辞了,明天见。」 就在我欠身准备离开时,中城的国王背对着我说:「无论到几岁,有些事还是得要有新的想法才行那。」 我再次鞠了躬,离开了国王的起居室。 隔天上午,我一开水果行,手机就响了。 「是我。」 池袋到底有几个国王啊?这位不是建筑开发的国王,而是孩子王。 「你要蜂蜜b调查的结果出来了。」 我在装了三个大玉西瓜的瓦楞纸箱上坐下。这箱西瓜随便都有二十公斤。崇仔的声音好像一根快活的冰柱一样。 「你听好,他们检视名册后,找到了和文事件发生后就不见踪影、素行不良的三名小伙子的名字。」 我想起最初打算夺走赎金的那三个人。宾果! 「这几人都住在同一栋公寓,靠着搬家与工厂的作业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住址在板桥区的相生町。」 国王讲了门牌号码与公寓的名称。 「阿诚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袭击对方一下?」 弟弟的笑声,似乎是真心愉快。 「等一等。我稍微有一些想法。那些家伙固然没大脑,但光是抓到他们,问题也不会解决。给我一点时间。」 「可以啊。我就奉陪吧。」 真是个很懂事的国王。 我试着找寻柔性解决的方法。 这次不能光是解决事件而已,我还希望能为扭曲的亲子关系架起桥梁,让桂reliance这台大机器维池袋而运作。我一面切着香瓜一面想着的就是这样的事。而且,如果只解决绑架事件,你也会觉得很无聊吧? 然而,现实永远都超乎我们预先的想象。解决事件的关键,居然在桂reliance社长的脑子里。虽然,当事人原本完全不期望发生这样的状况。 我第三天到中城区了。毕竟也去惯了,我已经看你了夜景,几乎不会去看窗外了。在约好的晚间十一点,第一封邮件寄来了。 >信封的准备于邮政信箱的确认已经完成了吗? >今天会是最后一封邮件吧。 >阿诚,辛苦你了。 他的用词好像在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样,得意忘形!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在向自己下手了。确认过液晶画面之后,启太郎离开了桌子。我正打算回信,指尖放在键盘上。 那时候,我听到类似废弃物在下水道流动般的咕噜咕噜声。我抬头一看,在床边的启太郎整个人趴在地上,头无力的垂着,还在地摊上吐了。不只有东西从嘴巴流出体外而已,昂贵的夏季西装也被小便弄湿的黑了一片。角田大叫道:「是脑中风!我以前的主管曾在我眼前因此而过世。赶快帮忙叫救护车!」 对于爆发性的脑血管破裂,一兆两千亿圆的个人资产,似乎也一样完全无效。社长室里的每个人都开始失去了镇静。秘书室不知道谁用手机打了一一九。出于当下的判断,我决定变更邮件内容。 >不要再假装绑架犯了,和文。 >刚才你父亲在我眼前倒了下去,似乎是脑中风。 >现在正在叫救护车。 >如果王八机还能用的话,赶快打电话过来。 >这是紧急情况。 在我寄出邮件十五秒后,社长室的电话响了。电话放在有床那么厚的黑檀书桌上,是我接的。 「我父亲没事吗?」 是和文的声音。 「不清楚。无论如何,你马上过来。」 「知道了。但,你是从何时开始察觉到自己是和我在互通邮件的?」 大家似乎开始注意到我在和和文通话。 「从你把要求提高为以无记名公债支付三亿日圆时开始,我就在怀疑了。好像是在板桥的相生町吧?因为住在那边公寓的家伙,不可能知道什么税务署的事啊。」 和文轻轻地笑了。 「或许真的是这样啊。不愧是池袋麻烦终结者的第一把交椅。现在我要往中城移动了,如果中途你知道我父亲被送到哪家医院去,请你和我联络。」 「了解。」 那群人围住了依然倒在地板上的社长。我离开他们,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 都立大冢医院是位于南大冢的综合急救医院,也专设有脑神经 外科。桂启太郎倒下三十分钟后,被送到了急诊室。脑血管破裂从发作开始的几小时最重要,重要到攸关性命。 一声诊断启太郎是蜘蛛膜下腔出血,投以镇定剂后,让他在昏暗的治疗室里出于绝对安静的状态。手术是在确认脑内已经止血的隔天进行的,据说是以钛金属将动脉瘤夹闭的开脑手术。当然,我没有陪伴他手术。 那是回来的和文的工作。 手术后几天,我出门到池袋中城去。 在一整片绿色草地的公共绿地上,我在长椅上坐下后,和文从五十五楼的社长室下来。他穿着夏季羊毛的细条纹藏青色西装,打着藏青色丝质领带。衬衫是看起来忧郁的淡蓝色。我对着在我身旁坐下的新人专务说:「你父亲的状况如何?」 和文看着夜间的草木。 「讲话有些不清楚,左半身还留有麻痹,现在已开始做复健。那个人的意志真的很强,我并不担心。」 「这样呀,那很好嘛。」 夏天的夜风吹过我们所坐的长椅,像是让人想起莫扎特嬉游曲、没有重量的舒服翅膀。 「可是,阿诚真的让我吓一跳。那晚我一离开房间,就看到g少年的成员在等我,我根本不必叫出租车。崇仔的车子直接载我到医院去。」 那天,g少年从早晨开始就在相生町那里盯梢,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倒是你,为什么会变成绑架犯呢?」 和文松开领带,解掉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大概是有点临时起意吧。毕竟,公司在做法上太过粗糙了,而且或许也有一点想要惩罚父亲的感觉在。」 「这样啊。」 这是不需要给予回答的告白。 「我心想只要有那三亿日元,就能在池袋兴建用于自立支援的家。该怎么说呢,那些绑架犯般的人可以一起住进去。桂reliance有三百亿日元以上的内部保留金,只要有那么多的钱,做什么都不是问题。」 遭绑架的被害人为了兴建一个给绑架犯住的家而勒索金钱,真是个奇怪的事件。 「那个邮政信箱,是什么意思?」 「啊,那个呀。我考虑过警备保全公司的人力,只要古来打工的五十个学生都到同一个邮政信箱去,他们应该就很难收拾了吧?毕竟,每个人都拿着相同的信封啊。」 我不由得笑了。就为了让那三个呆子逃走而已,如果使出这种出人意表的数量作战,关你事superior还是什么公司、什么警备,一定都会漏洞百出。 「我有一点不懂。你在被绑架之前曾说过,我和你很像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舒服的风又吹来了,我使劲对着夜空伸懒腰。 「我读的是纽约近郊的大学,是社会学的研究所。阿诚你知不知道,在那种地方,人才中的人才毕业之后都会做些什么吗?」 我是个池袋普通中的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我沉默不语。 和文说:「成绩最好的百分之十到二十,在担任高级公务员时,就可以刀年收入高达二十万至三十万美元的投资银行或证券公司上班。我有个朋友叫安东尼奥,是个波多黎各血统的男生,优秀到连教授都赞不绝口。我没看过有谁的头脑好到像他那样。我失去了自信。他的毕业论文直接出版,甚至在学界成为话题。当然,找他去上班的单位也多到不行。」 「是哦,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存在。」 那是个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世界。 和文微笑道:「可是这一切安东尼奥他都不要。」 有趣的男人。我想象着英俊、波多黎各血统的大联盟选手。 「结果他做什么工作?」 「和阿诚你一样啊。为了拯救生活在那里、感到绝望的年轻人,他回到了自己出生的贫穷移民区去。由于他可以在那里从事社会学的田野工作,也算是一石二鸟。安东尼奥到现在也还在那里帮助别人。你知道吗,阿诚?真正最出色的才能,是三十万美元年收入也请不动的,那是一种为大家服务的力量啊。」 我并不觉得自己拥有那个波多黎各人一样的才能,不过我所做的事确实与他很相似。 「回日本后,我有这样的想法。父亲的工作很了不起,可以创造莫大的经济财富,但我要走不同的道路,我只要能创造社会的财富就行了,像安东尼奥或阿诚那样。我父亲盖了垂直的建筑物,我就帮忙从水平的方向把因为m型社会而撕裂的人与人结合起来。」 「因此你才开始捡垃圾,接着还变成绑架犯的顾问是吗?」 和文笑了。 「对呀。可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切都变了。不过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你。」 「欸,为什么?」 「父亲病倒的前一天,你和他讲了一些话对吧。我父亲用不灵光的字词和我讲了。他说你告诉他,即使和一毛钱都没关系,还是有人会担心我;你还问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这样。我父亲又在反省了。」 和文一笑,夜风吹动这他看来柔软的刘海。 「我和父亲约好了,既然我已进公司服务,我请他把公司利润的百分之十让我用来回馈社会。这样的话,我愿意全力帮他赚钱。」 我发出声笑了,看向坐在我隔壁的中城王子。这个男的如果卯起来赚钱,池袋下个月的景气或许会状况绝佳。 「知道啦,是你赢了。」 和文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今后是大家全都赢。」 我们互道再见,在超高层大楼的边缘分道扬镳。 星期一晚上,我和崇仔碰面。 那是有一次的池袋西口公园捡垃圾机会刚开始前不久。我拿着他送我的亮晶晶长镊子以及塑料袋,和文站上了舞台,掌声响了起来。 国王宰我耳边说:「那个男的看来老师,其实出乎意料的扮猪吃老虎呀。」 我放声以不输掌声的音量说:「嗯,和我一样优秀到不行啊。」 「如果说是烂好人到不行的话,那我倒是赞成。」 我看向围住圆形广场四周的建筑群。都心的公园位于玻璃溪谷的底部,不分昼夜都很明亮。 「我问你,崇仔知不知道真正优秀的人,会做什么事?」 「我连想都没想过咧。」 我看着崇仔一片冰河般的侧脸。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城市里的大家而辛劳。」 崇仔不愧是国王,只皱了一下眉头说:「真无聊。我们两人,不是打从好久以前就在做这样的事了吗?」 「确实是这个样子呢。」 和文有一如既往向大家宣告捡垃圾时间的开始,周遭热闹得好象夏天的祭典一样。我和国王一起,开始捡起池袋西口公园的垃圾来。风吹动着,夜晚的积云在天空中奔驰。我问你,你难道不觉得,在都心的公园里捡垃圾是一种很酷的嗜好吗?如果你这么觉得,下个星期一你也一起来捡捡看如何? 退休牛头犬 我们现在都会随身带着很了不起的咪咪小盒子上街。 这个小小的黑盒子,可以变成电子的小钱包,可以数字录音,也可以充当拍摄相片与影片的摄影机。当成音乐播放器或电视来使用也相当有效(虽然到哪里都想看电视的那种粗俗家伙应该并不是那么多)。它也能够连上网络,马上回答「全国第六多人口的国家是?」之类的问题(正确答案是巴基斯坦,约一点六亿人)。它在行程管理方面或当成备忘录使用很有帮助,也附有方便的文字处理功能。最近的年轻人之中,有人光用拇指就能写出什么小说来。但由于屏幕很小,故事本身的架构也跟着变小了,这或许也莫可奈何吧。 这个秘密的小盒子,可能成为锁定你目前所在位置的gps目标,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把你三百个一面之缘的朋友(其中朋友的,大概百分之十吧)的联络数据吞下去。说起来,你花了几十年时间在全世界撒出去的蜘蛛网,就是由这个电子玩具坐镇在中央,闪亮亮地让它的金属盒子发着光。 只要是在闹区,到处都看得到穿着迷你裙与紧身裤、露出微笑的促销小姐。由于是那种虚情假意的女生以有如免费般的价格在销售,手机看起来就好像是什么无聊的东西一样;但如果你这么觉得,可就大错特错了。什么程序都能够安装到手机里,数量甚至不输核能发电场,而且水平高得可怕。 当然,手机纯粹只是一种工具,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刀子、汽车、手机以及货币,所有的工具都有他的两面性,有时候会变成凶器。只要人类有无数张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秋天的池袋,讲的是愚蠢的恐吓集团与极其可怕的老人家活跃的故事。里头的小玩意是收藏了不堪入目照片的音色手机。那个大叔也让我稍微吃了点苦头,但既然我是做这一行的,偶尔碰到这种事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毕竟每天在池袋的街上,到处都会发生警视厅统计中不会出现的微妙小冲突。 一旦在这种地方长大,就会变成像我这种既聪明又风雅的青年。我说,全国的爸爸妈妈们,要不要把你们家的孩子带到池袋来呢?我觉得来池袋,会比去上只懂得塞考试技巧的辅导班,还更能培养小孩子的生存力量唷。 纳通电话是当我在点头排列着有如秋天夕阳般通红的富有柿时打来的。时间也恰好是西一番街大楼上方的天空燃烧通透的傍晚。由于深夜才是我们家生意最好的时候,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客人。店头播放着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因为一讲到秋天,就要听这首黄金七号曲吧。日剧里都不知道播了n,或许各位早已耳熟能详了,但它依然还是一首好曲子,没有改变。 手机传来耳熟的声音。 「阿诚吗?」 是持续在池袋街头担任国王,甚至谣传他是永世国王的崇仔。 「是我没错,但除了联谊之外,所有邀约我一概拒绝。我现在正为截稿忙得不可开交。」 我在街头时尚杂志上连载的专栏还有一星期截稿。虽然没有多少页,但到这时候都还没决定写什么可就累人了。毕竟我只是个业余作家而已呀。崇仔仿佛极其愉快的低声笑道:「什么呀,你又没梗了是吗?既然这样,要不要听我讲讲?或许多少对你写的专栏有点帮助。」 我放下柿子站了起来。 「你觉得是可以拿来用的梗吗?」 大概是知道我已经上钩了吧,国王好整以暇地说:「谁知道呢。不过,至少是个蛮有意思的故事。」 这阵子池袋每天一直都是平静的,或许也差不多做做顾店之外的副业了。虽然和写专栏一样,是完全赚不到一毛钱的副业,但唯一的好处是不无聊。 「好吧,你讲。」 最近的手机杂音真的少了不少呢。耳边听到崇仔的声音,就好像现场听到的一样。 「你等一下。」 他只讲了这句话,就突然切掉了。与此同时,崇仔一面把手机放进牛仔裤的口袋,一面转完走了过来。他穿着今年秋天流行的学院男孩风、带有滚边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以及经过一次水洗处理的牛仔裤,一如往常时髦。保镖至少有两人。他在我家店前的栏杆上坐下,举起右手说:「唷!你这是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第二乐章的小快板吧。」 最近在我的影响下,崇仔也开始听古典乐了。他的头脑很好,耳朵也很好。这样下去,我搞不好马上会被她追过去。我以破快的速度把柿子丢向崇仔,不是由下往上丢,而是由上往下丢。他面不改色地如吸住接下水果,咧嘴笑道:「你在音乐方面有品位,但似乎不太有担任投手的才能呢。」 我也在他身边坐下,随行的两人在我家水果行的左右分散开来。 「所以这次的委托是什么?」 崇仔皮也不剥地啃着富有柿说:「好甜哦。假装很涩,其实很甜,这一点和阿诚好像。委托人不是我,也不是你不喜欢的黑道组织,是个年轻女子。细节的话,我也不太清楚。」 我真是受不了国王,或许他对庶民的生活并不关心。 「光是这样的情报,你就把事情丢给我吗?」 池袋的冷冰冰国王皱起眉。或许他并没有什么忠臣会对他这样出言不逊。 「嗯。这件事是透过g少女告诉我们的,似乎是个遭人恐吓而感到困扰的年轻女孩。」 遭到恐吓,那自然是以钱为目的了。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犯罪了,去报警就好了。」 崇仔微微一笑。如果他再这样笑个二十秒,池袋的年轻女孩们都会蜂拥过来吧。或许我们店里的生意会变好。 「因为某种因素,她无法报警。这么一个孤立无援的年轻女孩陷入困扰,怎么样,这不是你好像会喜欢的状况吗?」 或许我确实不讨厌这种情况。如果那个女的是身材好的美女,那就更棒了!不过,这很难称得上是能够拿来写专栏的有趣事件。企业的业绩再怎么好空前的好,大家再怎么说东京都心有迷你泡沫,钱还是不会落到池袋的小鬼头身上。最近街上出现恐吓、诈欺或飞车抢劫的案例相当多。少年少女们虽然外表穿着入时,却缺钱得很。 「真尴尬耶,我完全提不起劲来。总觉得在我们家顾店还比较好。」 说起来,大多时间都是这样的。由于崇仔是天生的国王,不懂的用缠的。 「这样呀,那我就回绝对方说没办法。虽然,对方已经指定今晚碰面的地点了。」 听到这样的事,也很难臭手了。崇仔从牛仔裤口袋抽出手机,从档案夹中选择照片。他似乎找到目标了,把液晶画面转向我。 黑头发,黑黑的大眼睛,眼线粗到像是拿粉笔涂的,让人想到不断在惹麻烦的美国少女偶像布兰妮。要说美女,她确实是美女没错,但好像有某个地方坏掉了。 「我知道啦,至少我先去听听她怎么说。我该到哪里去碰面?」 「在hardcore前,十二点。」 我马上对他说:「这是透过崇仔委托的,如果需要帮手的话,我可以借用g少年把?」 他略微露出思考的表情说:「嗯,看状况把,但不要花他们太多功夫。柿子很好吃,感谢招待。等一下我们要举行集会。」 他把吃剩的柿子递给我,我无可奈何的接了过来。和来的时候一样,他连再见也没说就走了。我在心里比较着手上的柿子,以及他硬塞给我、毫无吸引力的麻烦。我到底应该把哪一个向国王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丢去呢?出身高贵、不知什么民间疾苦的人,又是很让人困扰。 虽然没有六本木或涩谷那么多,但池袋也有夜总会。hardcore是个颇酷的地方,播放的是介于电子舞曲与庞克 摇滚间的酷音乐。打烊后,我前往位于西口铁轨旁的这家夜总会。 就算已正式进入秋天,东京还是暖得像夏末一样,只穿着一件长袖的格子衬衫也还微微出汗。宾馆街到处都亮着空房的霓虹灯,或许是在嗑什么诡异的药吧。因为就算是合法的药,也有多如繁星的异常嗑法。 没有看见像是委托人的女生。我站在停车场边如灯塔般的自动贩卖机旁等待她来。确认了一下手表,刚好十二点。就这样每隔五分钟看一次表,一直到第四次看表。就在我差不多想回去时,一个摇晃着脚步的细瘦身影从楼梯上走了上来。 女子四下张望,似乎注意到我,笔直朝这里走来。我仔细观察她,身高近一百七十公分,与其说她很瘦,不如说是病态的瘦。黑色的热裤短到快要看见内裤了,长到膝盖中央的长筒袜是流行的音色。从热裤往下垂悬晃着的,似乎是吊带袜的袋子;上身穿的是无袖的银色t恤,脖子上还缠着长到可以拿来走钢索用的围巾。整体来说,大概算是一个会走路但不健康的人体模型。 这时,女子哈哈大笑向我挥着手,在道路正中央绊了一下,维持着大笑直接爬到了地上。我不由得在口中喃喃道:「……喂,喂!」 原本想就这样回去,但女子跌了跤似乎还不当一回事,她双手还是撑在柏油路上,对我说道:「你就是阿诚先生吧。」 要是我说「不是」就好了,可惜我本性正直。 「是我没错,你是谁?今晚喝了几杯啊?」 「不……知道。」 女子胡乱发着笑,把脸抬向池袋没有月亮的夜空。她的妆因为汗水而变得糊糊的,再糟糕不行的登场。这么一来,也不可能变成什么美好的爱情故事了。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交给热裤女子。再换到别的地方也很麻烦,因此我们把地点换成投币式停车场的一个黑暗角落,直接在仍留有白天热度的柏油路上坐下。看来虽然不雅,但没有目击者也就算了。 「我从g少年的国王那里听说了,你有什么困扰是吧?」 女子似乎浑身是汗,应该是跳舞跳得很激烈把。她喉咙发出声音喝下冰水,然后豪迈地擦了嘴后说:「是啊,你是叫阿诚是吧?是麻烦终结者对吧?这么好像乐团的名字耶。」 哪里会有这种又没钱又没好心的摇滚明星啊?还是赶快完成工作,赶快回家睡觉吧。 「你叫什么名字?」 「宫崎遥,二十二岁,b型,笔直飞向的射手座。」 她一开口就听不下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啦。那困扰的根源是?」 已经完全变成让人很想草草了事的工作了。小遥从后面口袋抽出手机,啪的一声弹开机盖,选了一张照片后把屏幕朝向我。总觉得今天是个好多人都把屏幕拿给我看的日子。 「这种照片还有多达几十张。」 那是一张小遥被人以红色绳子绑起来的照片,身上穿的只有胸部的地方开了圆圆大洞的全身网状紧身衣,乳头的地方夹了小小的夹子。讲好听一点,她的表情像是极其享受的样子。给我看这种别人玩乐的照片,是在很厌烦。 「很好啊,找到一个乐趣相合的男生。」 小遥在柏油路上盘起腿来,她大眼睛的四周整个是黑的,好像大病初愈的恶魔一样。 「在我们交往的期间,是真的蛮好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可以放纵地玩的感觉。可是分手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 大部份男人分手后都会改变对女人的态度吧,你不是这样吗? 我试着问她:「是差异极大的变化吗?」 「是啊。他寄来好几张这种手机照,叫我给他两百万日圆。」 毫无疑问是个人渣般的男子,但这种数字总觉得有点不上不下,不是真正的犯罪者会要求的金额。 「你前男友的名字是?」 小遥如唱歌般说道:「池本和麻,二十七岁,ab型,是个胆小的处女座。」 只要和这女的往来,她都会用这种一整组的方式介绍人物把。讲客气一点,烦到不行。 「和麻还说了什么?」 小遥露出略微思考的表情。 「唔,他说这个金额的话,只要跑几家上班族接待中心就能筹到了。以你来说,只要到池袋的sm俱乐部去打工,马上就能付得起这金额。你老爸是警官,如果有人寄女儿的sm照片过去,他也会困扰的,不是吗?」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才无法报警。无论哪一国,公务员都极其厌恶流言蜚语。 「和麻这个胆小的处女座,还有没有讲什么?」 「这个嘛,他说不付两百万的话,就要把手机照寄到学校、警察局以及我朋友那里去。他好像是从我的手机里把通讯簿挖走了,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呢?」 最近出现一些可以方便拷走手机数据的软件。头脑好的家伙,什么东西都会拿来做坏事。即便如此,这个被害者也太大方了,仿佛是别人随便散播她玩sm的照片也不痛不痒的那种女生。 「和麻还说,错的是我。他说『都是你不好,抛弃我』,还噙着泪水。」 真让人不舒服的男生,我心想一定是个丑八怪,问道:「既然你们交往过,应该也留有他的手机照吧,能不能给我看看?」 小遥操作着手机找寻和麻的照片。 「这个嘛,哪一张拍得比较好呢……」 「只要让我人的他的长相就好了,不需要拍的最好的。」 可是,小遥仍没有停止找照片。女人的心很不可思议,就算是威胁她的前男友,还是希望让别人觉得是很好的男人吧?小遥总算把屏幕朝向我。 「吶,就给你看这张珍藏的手机照吧。如何?」 白衬衫如铅笔般细的黑领结,发型是老式的庞克头,以发胶弄得尖尖的。长相的部份,出乎意料不是个丑男,而是不错的帅哥。眼睛周围清楚画着与小遥相同的黑眼影,不过长相不知道哪里给人一种讨厌的感觉。既自恋,又容易受伤害到病态的地步。已经二十七岁,别扭的嘴角却还是透露出这些讯息。 「眼影很流行吗?」 小遥啪的一声关上手机。 「并不特别流行,不过心情不好时只要化眼妆就会变好呢。会暂时有一种想到哪里去玩的感觉。阿诚要不要也画画看?我刚好有带,可以帮你画哦。」 化了妆去顾店是吗?或许池袋有这种人把,但我绝对不要。 其后,我听小遥喋喋不休地讲着她与和麻的相识,以及爱情的开始与结束。两人在物业的夜总会相遇,感情在盛夏到达最高潮,在秋天结束,是很女星周刊的那种故事,司空见惯。 最后,小遥说:「这次的事我不想考我父亲。因此请你千万保密,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设法解决。」 难得露出认真表情的小遥咬着嘴唇。 「为什么?」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去世后,一直都是父亲把我养大。虽然我很讨厌『光靠男人一手拉拔大』的这种说法。虽然我父亲就像国王一样不可一世了,别人的事什么都想控制,但我还是很感谢他。因此,我想不在依赖父亲的力量的状况下,干净利落地把事情解决。」 「这样呀。」 这是真的,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女儿或儿子。就算是眼睛四周全黑、喜欢sm的女孩,这一点一样没变。到那之前,我都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这次的委托,但听到最后这番话,我有了一时的干劲。于是,我们总算交换彼此的手机号码与手机邮件地址。总觉得好不可思议唷,只要没和别人交换这几个数字,竟然就好像没和对方碰 过面一样。 我从投币式停车场的一角站了起来,拍拍牛仔裤臀部的地方。池袋的夜空中,有着映照出地面光亮的七彩云朵在移动着。 「我要回去睡觉了,你呢?」 小遥也站了起来。由于她穿着高跟鞋,身材和我差不多。 「我要回夜总会去跳通宵。」 「这样呀,那你好好玩吧。不过,下次可别再迷上奇怪的s男啊。」 「我问你,难得来这里,阿诚要不要也跳个舞?」 我已经不是会随音乐起舞的个性了,只要静静聆听就很够了。 「不了,我明天还要顾店。有什么困难,马上到西一番街来吧。」 小遥走向通往地下的楼梯。走了两、三阶后,她回过头来双手围在嘴边叫到:「和你说,阿诚,等到一切都搞定后,我会陪你玩玩的唷!」 自信过剩的女人,小遥。不知为何,我总是受到这种可以不必喜欢我的女生欢迎。 在一天的严酷工作后,还要听这种古怪的威胁情节到半夜,累死我了。赶快回家去冲个澡然后睡觉吧。手表时间是一点半,就连池袋站前的人烟,也只有白天的二十分之一左右。 不过,在这里麻烦连续到访的日子,云上的某个人可不会这么轻易地饶过我。就在我打算抄近路走进宾馆街的小巷里时,眼前出现一个如黑色小山般的人影站在那。 到底是谁呢?难道我才刚接受委托,就马上遭到和麻的袭击吗?我正感吃惊时,魁梧的男子快步滑近我。 「你就是池本吧?」 从腹部发出低沉的声音。我正想大喊我不是时,格子衬衫的衣领就被他抓住了。超大的握力,大到光是被拧住就动弹不得。我就这样子被拉了起来,一回神,天与地整个倒过来了。这就是柔道中的「体落」技吗?由于太过利落,我没有被摔出去的感觉。如果就这样摔到地上,应该会直接送医院吧?但男子没有松手,而是直接骑到了瘫在地上的我的身上。好重哦,好像被小型卡车压在身上一样。男子把我的衣服拉倒不能再拉。 「你就是池本吧。你对小遥做了什么?」 这个男子极其魁梧,但仔细一看,头发已经半白,大概六十多岁吧。不过,身体厚度却有我的两倍左右。我轻拍男子的手腕说:「……你认错人了。不然你打给小遥,我是真岛诚。」 男子看着我的眼睛。我本来就不是那种在和女友分手后勒索对方的低劣家伙,但他似乎这时才察觉到,离开我的身体,帮助我起身,立正站好后向我鞠躬。 「对不起,我不由得焦急起来。你没受伤吧?」 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但猛烈撞到地面的左小腿外侧开始痛了起来。我配合着心跳节奏,忍着疼痛说:「是没有什么大碍,但脚很痛。」 刚步入老年的男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这样呀,真不好意思哪。对了,你和小遥是什么关系?」 度过糟糕的一天后,在漆黑的巷子里与年老的大熊对峙——拜托各位想想我的心情,这只大熊不知是敌是友,因此我谨慎发言,希望他不要再赏我「体落」技吃了。 「小遥卷入了某种麻烦中,我接受委托帮她解决。」 男子盘起手。 「什么吗,你这副德行,原来是侦探?」 「不,我不是侦探啊。我不收钱,但也不是职业的。」 男子以肆无忌惮的视线骨碌碌地从我的头部端详到脚趾。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凶器,却感觉自己好像成了恐怖分子一样。 「不过,你似乎很熟悉聚集在夜总会那种地方的年轻人。我有电话和你说,可以陪我一下吗?」 池袋也已经到了深夜两点的半夜了。我好想念自己那四张半榻榻米的垫被。 「现在吗?」 「是啊。一到明天,状况可能又会改变。」 完全没完没了的一个晚上。我没精打采地驼着背,跟在姿势标准到异常、刚进入老年的大熊背后。 我们前往的是位于西口圆环的麦当劳。那里二十四小时营业,到这种时候都还有一半的位置坐了人。大熊把冰咖啡放到了我面前。窗外只有出租车拍了长长的一排,好一片估计的站前广场。这么看来,与其说这里是都心,还比较像是某个乡下都市的车站前面。池袋的范围不大,席卷各地的都市更新浪潮也只触及到这里一点点而已。不过我个人觉得这样子很好。大熊喝了一口热咖啡后,一脸不爽地说:「我叫大垣忠孝,如你所见是个前警官。我还在当警官时的主管,是宫崎裕史警备科长。」 「你的主管是小遥的爸爸?」 大垣自豪地挺起胸膛。 「没错。宫崎科长在警视厅柔道部虽然是我的学弟,在工作上却是我的主管。虽然他不是通过国家高级公务员考试的菁英,但别说是警视正了,哪天就连警视长他都可能当。然而,这次……」 平常很早睡的我此时想睡的不得了,但还是连忙阻止前警官。 「等一下。小遥要我对恐吓的事绝对保密,不让她父亲知道,为何那位科长又会要你来调查呢?」 大垣绷起脸道:「手机照片也寄到科长那里去了。」 「是小遥被绑起来的照片吗?」 虽然他的腕力很强,毕竟是旧时代的男人。前警官在麦当劳里四处张望。 「不要那么大声讲这种事啦。大小姐她还没嫁人咧。」 乳头被用夹子夹住却很享受的未婚女孩是吗?时代真的变了。虽然我个人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 「小遥的父亲也知道恐吓事件的存在了?」 「没错。」 仔细想想,真的很怪。小遥希望瞒着父亲设法解决事件而来找我;她父亲却又瞒着小遥派以前的部下跟着她。小遥虽然讲了父亲不少坏话,两人却出乎意料是为彼此着想的父女。 「问个假设问题,如果女儿的这种丑闻曝光,父亲在警方内部的立场会变得如何?」 他颈部向后方的斜方肌(trapezius)如小山蜿蜒般地鼓了起来。大垣全身使力,露出郁闷的表情说:「升迁会在那里停住的吧?不会再往上了。警察是采扣分主义的。」 我再次观察了眼前的大汉。这时间借重他的力量或许也不错。要让恐吓男心生害怕,他会是比我适合的角色吧。 「对了,刚才你的摔技好厉害。大垣先生年轻的时候很强吧?」 前警察撑大了鼻孔,挺胸说道:「我以前在慕尼黑奥运会是柔道无量级的指定选手,虽然在选拔会的决赛中我输掉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六十几岁还能轻易把人像绒毛娃娃一样摔出去。 「既然如此,那要不要这样?我们两人合作设计那个叫池本的小鬼。当然,一切都掩盖着不要让他浮上台面,也不和警察接触。目标是教训那家伙一番、取回手机里小遥的照片。这样子可以吗?」 大垣凝视着我的脸。六十几岁与二十几岁;体格破败与约七十公斤;穿着白色短袖的开领衬衫与穿着二手格子衬衫;前警官与不良少年——我们从头到脚都是相对的。因此搞不好反而可以成为很好的搭档。 前警察用力点点头。他在麦当劳的桌上伸出有如棒球手套般的手。 「我知道了。虽然你似乎不是太可靠的搭档,但阿诚应该很熟悉我所不懂的年轻人的世界吧。就请你多多指教。」 我握住他厚厚的手说:「ok啦,老大哥。我们赶快把这无聊的事件解决掉吧。」 约好隔天再见后,我们走出了和白天一样明亮的快餐店。 隔天,我一如往常在午前开店。前一天崇仔坐 过的栏杆上,坐着盘起手的大垣,好像一只会耍技艺的大熊一样。 「你等我一下。」 我和他讲了一句后,在点头排列起装有水果的瓦楞纸箱。 「让我帮忙吧。」说完,他轻而易举的三个、三个搬起装有香瓜、苹果与梨子的纸箱。重达三、四十公斤左右的重量,这只大熊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家老妈从店里露脸鞠躬。大垣搔搔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是旧时代的人,只要看见有人在工作,就无法置之不理。等等我要暂时借用你儿子一下,我会注意不让他发生危险,请多指教。」 客气的态度、谦卑的措辞。老妈似乎遭到他一击致命、像在演戏一样呯的一声拍着胸口到:「如果这种男孩可以的话,请你尽量使唤他。阿诚,如果没把工作做好,我可饶不了你啊!」 气味相投的老人家,真是太可怕了。 开完店以后,我们走到秋天的池袋西口公园去。今年由于暖冬的影响,榉树与染井吉野樱树才染上一点色彩而已,还没开始落叶。当然,走在路上的年轻人们,也都还穿着夏天的衣服。有超短迷你裙,以及露脐针织服或薄针织衣。值得一看的是不穿丝袜的腿,以及腿上穿的长靴。地球暖化,也不完全是坏事。 钢管长椅的邻座上,大垣正展现着前警官的习惯。他拿出黑色的小笔记本,摆出一副要拿原子笔做笔记的样子。在至今和我一起行动的人之中,完全没有什么人认真做过笔记。正统的做法毕竟还是不一样。 「这次的事件很简单不是吗?只要把池本叫出来,适度威胁他一下,就解决了。毕竟对方也是恐吓小遥交出两百万,自己也不可能去报警的对吧。」 我这么说完之后,大垣露出吃惊的表情。 「阿诚已经习惯这样的事件了吗?」 「还好啦。在池袋,这种呆头呆脑的麻烦发生频率躲到像蝉一样。」 我看向背后的榉树。就算已经是十月,蝉儿还是闷热地在叫着。 「可是要怎样把池本叫出来?」 这位前警官毕竟是行动派的,思考的工作全都给我来做,也难怪他只到不太高的职位了。问题就在这里,要怎么把业余恐吓犯叫出来呢?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思考的。能连到池本身上的,就只有一条线而已。我抽出手机,选了小遥的号码,眨眨眼向大垣说:「你等我一下。顺利的话,搞不好今天之内就结束了。」 大垣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直盯着我的方向看。 「是我,阿诚。」 电话那头传来极其想睡的声音,「什么嘛,这种事件打来!我昨天可是熬夜跳通宵耶。」 虽然她这么说,但时间已经是日上三竿的上午十一点半了。我无视于客户的身体状况说道:「我问你,你那里有和麻的手机邮件地址吧?」 「有是有,怎么了吗?」 「现在你在那里?」 「要町的朋友家。」 地下铁一站的距离。但如果从这个公园出发,用走的可能比去做地铁还快。 「既然这样,你马上过来,我人在池袋西口公园。」 「到底什么事呀?」 「我就说,这种简单的事件要赶快解决掉啊。你明明没付钱给我,有什么好抱怨的?挺好,马上来啊!一小时后在圆形广场见。」 小遥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我无视于她,猛然切掉了。如果是收费的专业工作,那就不能这样了。业余万岁!我露出一副完全搞不懂状况的表情对大垣说:「就是这样,那我们去吃午餐把,我会好好讲给你听的。」 大垣一脸不服气。 「你别让大小姐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啦。」 我们在吉野家吃了牛丼,又到罗多轮喝咖啡,加起来是五百日元多一点。对没钱人来说,通货紧缩真棒啊。我把灵光乍现想到的计划讲给大垣听。他在罗多轮的二楼一脸狐疑地说:「这么粗糙的计划,真能把犯人叫出来吗?」 我喝了一口冰咖啡。吃完牛丼后喝的咖啡真是棒啊! 「在池袋做坏事的小鬼程度都很低。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够了。再说,会派大垣先生过来,表示科长也认为只要用一点腕力胁迫,就能够马上搞定对吧。」 大熊的脸上缓缓的浮现理解的神色。 「你说的也对。」 虽然不方便大声讲,但第一线警官的水平,事实上就差不多是这样吧。管用的是系统,而不是个人。这是日本各种组织都存在的状况。 我们随便打发掉一段事件后,走出咖啡店。池袋的站前什么都有,真的很方便。 过了约好的时间十五分钟后,小遥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装扮来了。在长椅隔壁坐下后,略有一点汗水的味道。大垣在相隔一段距离的长椅上带着太阳眼镜坐着,在手上摊开体育报。 「手机借我。」 我一伸出右手,小遥露出真的很不情愿的表情。我又没有叫她给我看内裤,但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手机现在已经是人身上最私密的工具了。 「要干嘛?」 「打简讯。」 又是一副狐疑的表情。我这样的做法让她很不能信任吧。 「阿诚要代替我,用我的手机打简讯吗?」 「对。然后要把和麻叫到这里来。」 她似乎总算弄懂了。 「可是,不会露陷吗?阿诚你不会用什么绘文字那些的吧?」 与其说我不会用绘文字,不如说我很少打手机简讯。 「所以罗,很抱歉,你与和麻互传的简讯,全部都借我看吧。我必须假装是小遥才行。」 我要扮演的是喜欢夜总会和sm、警视厅干部的女儿。这次的事件中最困难的,或许就是假装女生打简讯。 将就这样在长椅上坐了一小时。 我彻底度过和麻与小遥间达数百则的爱的往来简讯。在春天结束时,两人在夜总会认识后不久的简讯,和麻写的很温柔。接着,内容渐渐变得大男人,到了夏天已经当成自己是她的主人一样。不过,口气骤变是进入九月后的事。 看到突然以咒骂开始的简讯后,我问小遥:「这一阵子,发生什么事?」 即便小遥读了这封以「糟透了的人渣女!」开始的简讯,也面不改色。 「他限制的太过火,我开始觉得烦了。而且,如果没有征得他同意就去联谊,回来后他就会骂个没完。和麻这个人,喜欢的是会听话的那种娃娃般的女生。」 无关年龄多寡,这种不成熟的男生,随处可见。简讯读着读着,从态度骤变两星期后两人就分手了,接下来那星期就开始恐吓了。原本很美好的恋爱,却是这种让人兴味索然地结束,我读来直发疯。既然这样,在秋天的池袋单身也不坏。 「好了,我来打打看把。」 我点选写新讯息的画面,扭了扭肩,看向远方长椅上的大垣。刚步入老年的大熊惊讶得回看我。我冒用身份打简讯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好久不见了,和麻。(爱心,符号tt不显示) >在那之后,我想了很多, >觉得自己也稍微有不对之处。 >奖的金额,我可能无法全部给, >但我准备了一笔钱 >今天能不能碰面呢? >我也想看看和麻的脸 >四点我在池袋西口公园等你来哦, >一定要来哦(三个爱心,理由同上。) 在我连续用了三个爱心符号的时候,整个背 脊发凉,但我勉强无视于它的存在。小遥从旁看着屏幕,指责道:「我先声明,我完全不想看到那种家伙的脸,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是当然的吧。对方可是拿在床上的照片威胁前女友的人渣。 「我知道。当然,我们一毛钱也不打算给他。不过,对于自以为是的男人,要撒出这样的诱饵比较好。因为,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小遥露出无法认同的表情如此说道。 我们决定好与和麻相约前的二十分钟再行集合,就先解散了。小遥说她要在parco看看秋冬的服饰打发时间,我目送她穿着热裤信步往东武口渐渐远去的背影后,往另一张长椅移动。 「阿诚,真的光靠一封简讯就能钓到池本吗?总觉得你这种做法不行,太靠不住。」 一拿下太阳眼镜,他的眼睛很小,是一张很和蔼的脸。我耸耸肩道:「不知道啊。不过,简讯里写着要给他钱,而且也假装对池本还存有依恋,我想他十有八九会开开心心的上钩吧。」 我一在长椅的邻座坐下,大垣就把体育报折起来了。今年秋天,每天报上都有和相扑界相关的负面消息。 「这个嘛,一旦你干了几十年警官,看待世界的眼光就会变得简单。这个世界固然有阴暗与光明两面之分,但很少会有光明面的阴暗面或是阴暗面的光明面这种状况存在。一般的犯罪者只会一个比一个阴暗。以前街上全是一些可以马上解决的事件。但是到了十五年前左右,泡沫经济结束后一阵子开始。街道与犯罪都变得莫名其妙了。」 我也是一样觉得莫名其妙。 「你的心情我能懂。就连那些你当成外星人看待的年轻人,也完全无法解读这个世界会变的如何。」 大垣露出疲态的样子站了起来。 「再来是四点嘛,我到咖啡店休息一下。仔细想想,或许我是在一个美好的年代担任警官。现在的话,应该干不下去了吧。」 大垣缓步朝着车站的方向消失了,背影厚厚圆圆的。人生的巅峰结束,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我试图想想着四十年后的自己。连明天的生活如何都不知道了,又怎么可能知道那种天荒地老以后的事。 我回家去卖一个一百五十日圆的富有柿去了。感到迷惘时,就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这才是庶民最聪明的生存之道吧。 秋天的午后四时,是阳光渐渐成熟味金黄色的时间。 池袋西口公园有如掸过了金粉一般,有点蒙蒙的,不过也可能只是满布灰尘而已啦。这次小遥很准时的来了,在长椅上坐下,一面发出啪啪的声音开开关关着手机,一面等和麻。我在隔壁的长椅上观察情况。 大垣在更远的长椅上。这次如果能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搞定,就轮不到奥运的强化指定选手出场了。毕竟,这里是太阳还高挂在天空的站前公园。我打开手机,打给大垣。 「听得到吗?」 他位在距我约十五公分的长椅上,把手机考到了耳上。 「嗯,听得到。」 「池本差不多要来了,我手机就这样保持通话,你就听听我们将什么。已经调整成录制对话的模式了吧?」 耳边传来大垣低低的声音。 「嗯,没有问题。倒是我问你,你不觉得我出面彻底威胁对方,事情会比较快解决吗?」 「你是想在池袋警察署眼前的公园坐这种事吗?再怎么说,能够和平解决总是比较好吧。这里可不是道馆啊。」 任谁都一样,只要自己有力量,就会想要把它涌出来。一旦醉心于运用力量,会变成怎么样呢?美国的中东政策就是证明。 「好吧。不过阿诚,有什么事的话,要呼叫救援啊。」 「谢谢你,有你在我很放心啊,老大哥。」 我一面疑惑着大垣有没有度过乔治?奥韦尔(geeorwell)的书,一面闭上嘴。 刚刚好下午四点,和麻自东武口入侵池袋西口公园。他出乎我意料的娇小,差不多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穿着朝气蓬勃的黑色窄牛仔裤,以及骑士夹克。发型还是那个庞克头,眼影也和手机照的一样。这家伙以为自己是「剪刀手爱德华」(edwardscissorhands)吗?他在逍遥坐着的长椅前站定后,以不可一世的声音说:「嘿,好久不见啦,有稍微反省了吗?」 小遥露出一副强忍着想吐感觉的表情,这个小鬼头确实让人很不舒服。小遥看看我的方向,讲出我们事先套好的第一句话。 「阿诚,这家伙就是池本和麻。」 我一面看着和麻的脸,缓缓站了起来。 「和麻就是你呀?我是小遥的新男人。」 好像那种低成本、小规格电影里的台词,冷到爆。不过,台词如果没弄到这么好懂,就不会有冲击啦。我一靠近他,他后退了半步。 「你拿以前的照片勒索小遥是吧?你真是最差劲的男人耶。」 我确认了一下胸口口袋里的手机,是不是好好保持在通话状态呢?和麻背后的长椅上,前警官正竖耳倾听着。此时必须好好威胁一下恐吓犯才行。 「你以为那种照片可以拿来捞钱吗?勒索金钱也是犯罪,散步照片也是犯罪。」 「那又怎样?」 池本和麻,二十七岁,ab型,胆小的处女座。这个不断换工作的打工族,音调出乎意料地高亢。 「我已经听小遥讲过太多她那自以为了不起的警察臭老爸的事了。她之所以变成这么彻底的m,也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老爸害的。」 要比吵架与嘴硬的话,我不可能会输。我又往前一步,施以那家伙压力。 「蠢材,你以为我会担心小遥她老头的事吗?那种家伙会怎样,跟我没关系啊。」 在长椅上的前警官连忙起身。虽然我非常想笑,但还是勉强维持可怕的表情。 「可是,我很不爽你拿我女人的裸照到处散播。我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也知道你住哪个公寓,和麻。」 最后交出他名字时的声音,激烈到让平和的公园里四周的人都转过头来。我好歹也有这么一出能够演得像的戏。 「……干、干嘛啦!」 「如果你也住在池袋,应该听过g少年的事吧。我的身份就像是g少年的终身荣誉会员一样,你和我作对,就等于和池袋所有年轻人作对一样,知道吗?」 像这样实际扮演国王的角色,真的很爽。他似乎完全吓坏了,看得出他的脚在抖。 「手机借我。」 和麻有所迟疑,我又催促了一次。 「赶快拿出来!」 他的手慢吞吞地伸进牛仔裤口袋,拿出一个如银色鸡蛋般的漂亮手机。我从他的手中抢下,打开手机盖,选择数据目录。上头浮现密密麻麻的小照片。 「不要这样,我也有隐私……」 「你有资格有隐私吗?」 游标往下卷动后,我发现被他拍摄的还不只是小遥而已。我没有细看,因此不知道正确的数字,但目录里还有小遥之外三、四个年轻女生的裸照。 「和你分手后的女生,你全部都威胁他们吧?」 看得出他很害怕,似乎被我完全说中了。我一面笑着一面回到最一开始的画面去,选择删去整个照片目录。请等我一下。我从侧边的沟槽中取出microsd记忆卡,把银色的手机丢给和麻。他相当惊慌地双手接下了手机,好像在接什么点了火的炸弹一样。 「你听好,不要再靠近小遥。要是敢这么做的话,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和麻似乎 只关心手机而已。他找寻着已经删去的目录,手指按来按去。 「等一下。」 女王的手从旁伸了过来,抢走他的手机。小遥似乎从通讯簿中删除了自己的号码与手机邮件地址,还很细心地把往来的简讯与通话记录全都删去了。这个嘛,没有把他的通讯簿整个删掉算不错了。 小遥扑向我,勾起我的手。 「我可要声明,像你这样的自恋者,我一点都不会依依不舍。不要再打给我了。」讲完后,她在我脸颊发出声音亲了一下。 「我们现在可是恩爱的很啊,没有空理你。」 我们抛下生气又感到屈辱的、全身发抖的和麻,走出了池袋西口公园。这样子就解决一件事了,可喜可贺。走出公园时,我挥开小遥的手。 「你要勾到什么时候啊?那个吻也太超过啦!」 小遥似乎心情正好。 「又不会少一块肉,那种程度没什么吧。而且看到和麻那表情,真是太爽了。他就是一副既懊恼又想哭的表情呀。」 一天内就解决掉的轻松麻烦。如果每次池袋都是这样的事件就好了。 「我想这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如果还有什么事,再打给我吧,掰啦。」 我正想回公园时,小遥撅着嘴说:「阿诚,我请你吃晚餐当谢礼吧?有一家好吃的韩国家庭料理店,要不要去?」 虽然她不是坏女人,但和小遥交往有一点可怕,因为我可不想自己的手机记录全被她删去啊。 「我还有工作要做,下次再吃吧。」 「像我这样的美女,可不会有什么下次的机会哦。真是的,无聊的男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解决麻烦后还被对方抱怨的。池袋也变了啊。 回到公园后,和大垣会合。 「刚才我都听到了。但那种程度够吗?我觉得得让池本再多吃一点苦头,会对他比较好。」 确实如他所说。池本不断和女生交往,又不断拿裸照威胁对方。耍这种技俩的男人,给他惩罚或许比较好。 「可是你们希望把所有和小遥有关的事都保密吧。既然这样,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正常男人的话,我想绝对不会再靠近小遥的。」 大垣抬头看着建筑物间那片池袋狭窄的天空说:「和你说,阿诚。在我活的六十几年中,已经慢慢搞不懂什么是所谓正常的家伙了。你所讲的正常、我的正常、大小姐她的正常,以及池本的正常,大家的正常都是各有不同的吧。」 我投上了年纪的大熊一票。随着我年事渐长,也渐渐感觉到这一点。反过来说,正常或许反而是一种最独特的状态。大垣站了起来,向我伸出手。 「谢谢你,阿诚帮忙做的很好。」 我用力回握。 「哪里,一如往常而已,不值一提。」 我们在夕阳的天空下道别。蜻蜓弯着它透明的翅膀,在都心的公园飞翔。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个令人舒畅的完美结局。 任何人都会对「正常」有所误解。 三天后,半夜来了通电话。这种时候是谁打的啊?我超不爽的,躺着接电话说:「喂,什么事?」 有印象听过高亢的声音。 「是我啊,和麻。」 他是怎么查到我的号码的?真是困扰。他毫无疑问是个办不到「正常」水平的家伙。 「你不是小遥的男人,也不是g少年的成员,竟然撒那种谎威胁我啊!」 耳边窜来痰卡在喉咙里般的笑声。半夜听起来,实在是开心的声音。我说:「你还是一样那么蠢耶。」 和麻嗤笑一声,开口了,这次似乎还满游刃有余的。 「你能够讲这种话也只有现在了,我让你听听声音吧。」 手机传来摩擦的沙沙声后,突然传出了惨叫。 「可恶,住手,你这变态!好恶心!」 是小遥的声音。我大叫道:「住手,和麻。你对小遥做了什么?」 和麻以陶醉的声音说:「痛是一件好事啊。你不是也知道这女的是个变态吗?」 怒气在我刚醒来的肚子里沸腾着。我勉强压低声音说:「和麻,你到底想怎样?」 「呼呼呼,这个嘛,这次换我把你叫出来好了,一小时后,到上池袋图书馆后面的公园来。你一个人来呀,真岛诚!」 通话突然断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在黑暗的房间里全身感到夜晚的沉重压力了。 我直接打了手机。 先打给大垣,响了到第六声时,前警官接了。 「怎么了,阿诚?」 我说明了事情。小遥被抓走,他找我出去。这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说明。大垣呻吟般道:「知道了。我也去。这次可以和他打照面吧?」 我点点头,回答道:「嗯,好好让他尝尝你给的苦头吧。」 告诉他地点与事件后,我切掉通话。到此为止花了两分钟多一点。接下来,是把这次的麻烦丢给我的始作俑者。几遍过了凌晨一点,国王的声音还是清楚到像刚起床一样。 我直接切入正题说:「之前那个女的被抓走了,希望你们能提供后援就好。」 「不需要帮手吗?」 我想到武斗派的小队与几台休旅车,以及和麻发抖的脸。 「不用了,这次应该没有麻烦到那样。我和另一个人就搞定,你们只要当后援即可。」 「真无聊啊。地点和时间呢?」 我跳出棉被说:「上池袋的樱公园,事件是今晚亮点。」 「了解。」 国王的电话突然断了。 我从停车场里把大产的火车开出来。通过池袋大桥时,我看到jr轨道的两旁形成一个耀眼的光之谷。每栋建筑就算到了半夜,也都是灯火通明,一定是没有什么关灯的开关吧,就与和麻那个小鬼一样,不知道该如何适时收手。 樱公园正如其名,是个位于办公区里、包围在染井吉野樱树里的公园。这里有几盏路灯,但由于依然长着绿叶的树木掩盖了灯光,园内很昏暗。我才在秋千架上坐下等着,就传来出租车的停车声。大垣小跑步过来说:「真是麻烦的家伙啊。」 「嗯。」 「在那之后,池本还有联络你吗?」 「没有。他叫我一个人过来,所以你能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呢?我打暗号后你再出来就行了,这样行吧?」 我的右手拍了拍胸脯。大垣点点头,开始做轻度的准备体操,无量级的柔道选手虽然已经年过六十,实力仍然小觑不得吧。就让我拜见一下本领。我的手机响了,是崇仔的声音。 「树叶中躲了四个人,我也在远处盯着。你转头看后面假山的水泥管。」 池袋的国王躺卧在那里挥着手。我也温柔地挥了回去。 「知道了,这样就准备完毕了,再来就是伺机而动。」 我确认了公园的时钟与自己的手表,距凌晨两点还有二十分。 公园外传来汽车声,现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人影一个个走进园来,我赶快数了数,一共四个人。全部都是男的,似乎没有小遥。 和麻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说:「嘿,阿诚你不错嘛,前来赴约而没有逃走。你明明没和小遥交往不是吗?」 我观察了那三个男的,时尚品味与和麻的庞克风完全不同,穿的是牛仔裤与随便搭的运动衫、运动外套。他们是什么关系呢?看起来不像朋友。 和麻说:「请你们揍他,寺内先生。」 被称呼为寺内的男人露出苦涩的表情。 「你不要乱把别人的名字讲出来啦,这样 不是被要教训的对象听到了!」 从这种口气可以得知,他们是和麻花钱请来做坏事的男子。 「你们几个被这种纯小鬼使唤不太好吧。你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是个分手后拿前女友的裸照向对方勒索钱财的男人啊。」 三个男子从臀部口袋拿出手套,似乎是格斗技中使用的皮手套。应该是不想弄痛拳头吧。寺内说:「我们也无可奈何,而且和这家伙也不熟。我们和他只是在网络上认识、收他的钱揍别人而已。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不要怪我们。」 既然她这样讲,就没什么号估计的了吧。我的右手在胸脯上一拍,大垣从树叶中跳了出来。这台重型战车脚步一滑,靠了过来。三个男子都是一般的身形。这三个来自网络、什么都干的坏家伙显现出不安的神情。我一面晃着脸颊上的肉,一面像有如牛头犬般冲过来的大垣叫道:「两个人交给你,另一个我来收拾。」 池袋的国王也在观察者,我可不能手下留情。虽然打架不是我的专长,但我是在很不爽三人围攻一人这种做法。我朝着带队的寺内走去。有人叫道:「呜喔喔!」 那是巨大灰熊的咆哮。我的脚停了下来,大垣好像一个人类形状的龙卷风一样,最先成为牺牲者的是最右边的男子。小跑步靠近大垣一抓住他的衣领,他的身子就弹了起来。大垣的右脚也朝向空中,是一记很精彩的「内股」攻击。被大垣摔在地上的男子没有再站起来,那样的速度快到无法招架。 大垣就这样不停下脚步,朝我原本打算攻击的寺内而去。这次他轻轻伸出右腿,把队长身份的他摔了出去,这招应该是「隅落」吧。速度实在太快,连出的是哪一招都搞不懂。剩下的那个人铁青着脸,从公园逃走了。大垣叫道:「池本!」 大垣又小跑步朝和麻而去。虽然已经把两人打得爬不起来,但他连一滴汗也没流。 和麻身体发着抖,和上次池袋西口公园时一样。不过,这次比上次还可怕得多吧。他连忙伸手探向口袋,拿出来的不是银色手机,而是同样闪着银光,如玩具般的刀子。他朝着对他而来的大垣乱挥舞着刀,是个连刀子怎么用都好像不懂的家伙。 前警官毫不在意般的渐渐靠近他,抓住了他拿刀的手,转到身体侧边去。和麻发出惨叫的同时,刀子也掉到了地面。才一瞬间,大垣就让和麻的肘关节错位了。和麻抓着成反「く」字型的手肘,在地上打滚。大垣骑到和麻身上后,打着他的脸颊说:「小遥小姐在哪里?诚实以告的话,就算帮你把关节弄回去。不讲的话,我也让你的左手错位哦。」 如棒球手套般的手,抓住了他的左手腕。和麻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帮着倒在我房间地上。」 和麻看向我的方向时,噙着泪水乞求道:「阿诚,拜托你,把这只牛头犬带离我身边。你讲什么我都听,拜托你。」 大垣又着实赏了他一巴掌后,把和麻的右手臂弄回去了。 说真的,我很惊讶。所谓的「下巴都掉了」,就是这种情形吧。有人的手放到我肩上。 「你找到了一个非同反响的大叔搭档呢。」 是崇仔的冰冰声音。我头也不回地说:「如果是你,要怎么阻止那只退休了的牛头犬?」 「真棘手呢。要是被他抓住,一刹那就会把你丢出去,因此要在那之前就决一胜负吧。如果没精准打中他的要害,就是我被撂倒了吧。」 这个男的无论对象是谁,都很冷静。我对着前警官说:「怎么了,他刺到你了吗?」 右前臂有一道长十五公分左右的割伤,所流的血滴到了公园的地上。崇仔手指一弹,树叶里跑来一个g少年,打开腰包,从中取出纱布与胶布。由于大垣摆出迎战的姿势,我出声道:「他们是我拜托担任后援的人。大垣先生,让他们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比较好。」 崇仔露出莫名所以的表情和前警官说话,那是来自国王的亲自赞美。 「看来你不需要什么后援嘛。别看阿诚是这样的人,他可是我们团队的大脑。谢谢你救了他。」 他救了我?开什么玩笑。 「如果你指的是躺在那里、叫寺内的家伙,我本来就打算好好解决他的。」 国王以有如干冰的声音说:「这样吗?阿诚的腿抖得和那边那个小鬼头一样耶。」 下次g少年再拜托我什么,我会断然拒绝。 我和崇仔在公园道别。我的货车里,坐了大垣、和麻与我三人,座位几乎没有什么空间了,好像三个人挤在长椅上一样。和麻住的公寓在板桥,位于北园高中后方。 大垣从后抓住和麻的皮带,要他带路进房。明明大垣只用一只手,和麻的身体却时而浮起。有如大力水手卜派般的六十几岁男人。打开门锁,走进玄关。在整洁的单人房里,嘴里被塞来了堵嘴球的小遥倒在那里。她脸的旁边积满了口水,看到大垣的表情比看到我还惊讶。 我解开她的绳子,拿出堵嘴球。小遥连谢也没谢就叫道:「大垣叔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小姐,你太不听话了啦。女孩子一定要慎选交往的男生才行。」 他有如棒球手套般的手打了和麻的头一下。我察看了屋里,就算手机的照片删除了,一定还有备份数据存在吧。小遥的住址,应该也是从哪里查到的。我看到书桌上的计算机,一面拔掉电线,一面抱走主机。我对着和麻说:「计算机只有这台吗?」 他发着抖点头。 「知道了。那,手机也交给我。」 他没有再反抗,只一面压着右手肘一面流泪发抖而已。这家伙虽然对女生暴力相向,自己应该也没有被暴力对待过吧。真是缺乏想象力的小鬼头。我从他手中抢走银色手机后,向两人说道:「这么臭的房子,我没办法一直待下去,走吧。」 回程的车上,稍微有一点在开车兜风的气味。小遥总算察觉到大垣的伤口,她看着渗血的纱布喧闹起来,「叔叔你会死掉,我们去医院。」 我摇摇头道:「不能在池袋这里。明天再到有熟人的警察医院去吧。」 大垣点头道:「是啊,那样比较好。阿诚,我之前或许有些瞧不起你,但这次的事情如果没有阿诚,就会是截然不同的结局了吧。你干得很好,我代替宫崎课长感谢你。」 有一瞬间,我的手从方向盘上松开。 「不用这样说啦,你也是很厉害啊。崇仔说,等你有空,虽是都欢迎你加入g少年突击队。」 「那个g什么东西的,是什么?」 我笑了,对着大我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眨眼。 「是你不用知道也没关系的事。」 靠近池袋大乔时,大垣说:「车子停一下。」 这里其实禁止停车,但停一下应该没关系吧。我把卡车停在横跨轨道的陆桥路肩上。 大垣与小遥并肩站在扶手那里,我在略远的地方,靠在货车的门上。小遥说:「大垣叔叔会来这里,就表示我家老爸也知道事情了吧。」 大垣的声音完全和与男生讲话时不同,温柔到好像在和小女孩讲话一样。或许两人初次相遇,就是小遥在那种年纪的时候。 「那个男的也把照片寄到课长那里了。我想他一定是打算向大小姐与课长双方面勒索钱财吧。」 小遥用脚上的高跟靴踢了扶手一脚,出乎意料发出清脆好听的金属声。 「那大垣叔叔也看过我的照片了?」 「嗯,我在职务上不得不这么做。」 「这样呀。叔叔和我老爸都很失望吧。」 大垣耐心十足地说:「没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啊。世界上本来就有各种嗜好存 在,我认为每个人在床上也是自由的。不过要做那种事,一定要挑选对象才是。」 小遥似乎完全没有回答。 「是是,我知道了。因为我没有妈妈,小时候就一直是叔叔在凶我。如果叔叔来当我爸爸有多好。」 小遥把头靠在如小山般的肩膀上。大垣双手抓住小遥的手臂,要她笔直站好。 「大小姐,那就不对了。从刚才听到现在,你一直称呼课长是『我老爸』,不可以用这样的叫法。不是『我老爸』,而是『我父亲』才对吧。」 把两个男的摔出去也面不改色的男子,这是却拼了命在开导。 「这次的事件也是这样。如果大小姐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课长原本打算,就算自己的升迁付诸流水,也要把一切都公诸于世。但我阻止了她,说在那之前,先让我出马看看。」 小遥那全黑眼影的眼睛凝视着大垣的右臂,汨汨渗出来的血,渐渐溢出纱布外。 「……我那个父亲是吗?」 我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的,但还是松开盘着的双手说:「小遥,你一开始不也讲过吗?你唯独不想造成父亲的麻烦。并不因为你是m,你表现爱情的方式也就跟着扭曲,不是吗?你真的很不坦率耶。」 小遥的眼底流出几滴黑色的泪水。一开始,是小到听不到的声音。 「……爸……爸……我的爸爸」 大垣含着泪抚摸她的头说:「没有关系啦,大小姐。」 大半夜在陆桥上,小遥紧抱住大垣那犹如大熊般的身躯。秋天的夜风干干的,很轻巧。我就这样子等了几分钟后,悄声向两人说道:「在禁止停车区被人家开单之前,我们回去吧。我送你们。」 和麻的手机与计算机,结果是拿到了zeroone那里去。本来打算就这样毁掉它,但还是必须调查被害的实际状况吧。那家伙存在影碟里的裸女共有二十三人,当然小遥也是其中一人。过了几天,我把一迭印出来的东西交给小遥说:「只要有这些照片和小遥手机里留下的胁迫讯息,虽是都可以把和麻关进拘留所。再来就随你们怎么用它们了。」 这次我们不是在夜总会前,而是坐在舞台旁的沙发席。我偶尔也会玩玩,小遥也醉了。后来我们没有再联络,也不知道和麻变得如何。不过那种程度的事件,我想报纸应该不会写吧。 我是在赤坂的高级日本餐厅(!)接受宫崎课长的招待。当然,大垣大叔也一起去了。他不同于小遥,是个出色的景观,不过在谈到自己对逍遥的教养方式有错的时候,眼里略泛泪光。但没有什么像孩子的养育方式这么困难、这么难以预测未来的了。我们家也一样,老妈老师讲相同的事。 不过,至少我在池袋当地算是名人,也没有太过偏离正道。不但如此,我还是不错的名作家。这一点只要看了我假装女生打的简讯,应该就能知道吧。 崇仔在结束g少年的聚会后,和我去喝一杯。他把酒当水一样喝,但绝不会酒后乱性。 「阿诚,能不能请那个叫大垣的柔道家当我的练习对手?」 国王怎么会想到这种离谱的事。 「我和那个男的,体重应该相差近五十公斤吧。我很想找奥运级的选手试试自己的拳头与速度可以运用到什么地步。」 「知道了,我联络看看。」 我把手肘靠在吧台上,空想着国王杯大垣过肩摔出去的样子。偶尔让这个男的尝尝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感觉或许也不错。因为人类要是不受伤,是不会成长的嘛。 、至于我,已经收购肉体上的痛苦了。我的工作靠的是脑力,重要的是讲通能力。在精神上,我也有堆积如山的青春烦恼。我是个每天成长的麻烦终结者,不过,你也千万不要着急。看到那位前警官就知道了,人就算过了六十岁,还是能够动成那样。 每个人都没有必要着急成长。只要这么去想,就能够在无苦无忧的心情下度过每一天了吧? 非正规反抗军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二十四岁以下的年轻人有一半是透明人,这一点你知道吗? 他们穿得整整齐齐的,也好好洗了澡,从外观上来看,和隶属于上层阶级的年轻正职员工作没什么两样。他们正处于威胁到宪法所保障生存权的贫困之中,却巧妙而拼命地掩盖了起来。他们身上没有酸酸的汗臭味,发型也很普通。如果是女生,应该也会好好地上妆吧(用百货公司的试用品之类的)。 不过,只要仔细去看这些无人会去注意的透明人,就会发现悲惨的实际情况。他们身上略有磨损的衣服,是折扣商店或二手服饰店称斤卖的拍卖品。大到不行的后背包或行李箱里,净是百元商店买来的中国之产品。这一点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如果运气不好,没有一日雇佣的工作进来,一整天所能吃的,往往只有一包从百元均一店买来的韩国泡面而已。 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中,最昂贵的就是手机。我这么讲听起来像是在说笑吗?即便理论上人类的生命比手机有价值得多,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假设这些年轻人在某家工厂作业时受了重伤,企业与派遣业者多半会规避责任,摆出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零件坏了一个又如何?非正职的日薪工作者既不能算职业伤害,也大半无法加入健保与后生年金(福利养老金)。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这些透明人紧紧抓住m型社会的陡峭斜坡,在网咖或快餐店过夜,他们的惨叫谁也听不见。再怎么说,日本都是个责任自负的国家吧。每个人变成穷人的权利都一样平等。仔细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议,一直到某个喜欢歌剧的总理大臣瞎搞什么「劳动大爆炸」之前,日本都还没有这样的工作方式,也不存在着透明人。 现在的我略有一点难过的感觉。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今年冬天,我在池袋认识的难民小伙子,有严重的椎间盘突出,必须要穿束腹。这个无法看医生,也没有自己住处的年轻人,最殷切盼望的竟是能够伸直双腿好好睡一觉。 他在这三年间,都是弯着膝盖在调整式躺椅上睡觉。他再怎么工作到腰部受伤,手边还是存不了重新挑战人生的钱。 这次我要讲的故事,不是美国或中南美洲那种独占企业与独裁者勾结、恣意剥削劳动者的故事,而是在我们眼前发生的实际生活故事。它是被我们社会忽视的透明人——难民们组成反抗军的故事。 请你竖耳倾听我诉说,把手放在胸前思考。连惨叫都没有跌倒谷底的透明人,有什么正当理由非得采取那种生活方式不可吗?你敢说明天的我或你,不会变成那种样子吗? m型社会的断崖,已经迫近我们的脚边不远处了。 今年东京的冬天也都是暖暖的。年已经过了,却还有小雪纷飞而已。空气干干的,枯叶与漫画网咖新开店的传单竞相在池袋站前微温的风中飞舞。都心的起迄点大站池袋,到处都有生意兴隆的网咖。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原本以为充其量就是喜欢看漫画和爱打在线游戏的人变多了而已。 我的每一天,也和没有季节感的冬季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每天我开开关关位于西一番街的小水果行,或是把装在木箱里的草莓(福冈产的甘王草莓,三千五百日圆)卖给酒醉的人。说起来,就像机器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作业。 池袋的街头没有麻烦。这样的话,我当然就只会露出顾店的那张脸而已,也会因为没梗可以写连载故事专栏而感到困扰。,不过,好歹我也在街头杂志上连载好几年了,我发现一件事——专栏这种东西,不必每次都写得极其有趣。有时候写上比较松散一点,反而会出乎意料的受欢迎。重点在于,我已经变得能够一面写稿、一面放松了。这是不是表示我也设法学到了顺利度过截稿日的方法了吗? 不过,这种理所当然的每一天,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世界没有好心到一直放置你于不理,开始工作的铃声一定会响起。 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是在年假过后的星期一,暖洋洋的阳光洒落在彩色瓷砖人行道上的午后时分。我拿着鸡毛掸子在点头把灰尘从水果上掸落时,注意到他的视线。那是一种拼命到甚至会让人感受到物理性压力的视线。 我头一抬,发现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从西一番街的人行道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家的店看。会不会是我在哪里设陷阱猎捕过的家伙呢?「复仇」这两个字让我的背后发起抖来。不过,知道我一向行事如何的各位,应该都很清楚吧。只是那年轻人的视线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店头的特卖品菲律宾香蕉而去。 这个年轻人注意到我在看他后,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地别开眼,轻轻拖着右脚走了。我看底部地方松垮垮的。黑色羽绒衣的破洞就像有务工帮忙补强过一样,肩上的黑色大肩包是斜背着的。他全身略往右侧倾斜的背影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是不是他脊椎侧弯呢?这么年轻又奇怪的孩子。我这么想着,又回头去掸水果了。当然,我也彻底忘记那小子的事。 毕竟,池袋是东京屈指可数的起迄站,我不可能记住走过站前的每个人的脸。 不过,那小子很特别。 每隔九十分钟,他一定会走过我们水果行前面。每来一次,就会以热切的视线看着我们店头的商品,草莓、香蕉、苹果和洋梨。就在他进入第四次绕圈时,我在店门口迎接他到来,手上还是拿着招待他的菲律宾香蕉。他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而且很少有年轻人一整天在池袋这样绕着圈子走的。或许会是可以用在专栏里的好题材。 在建筑群的夕阳天空下,那个年轻人又走来了。他的脸色讲好听一点,是下了霜的土样子。拿手指去戳的话,好像就会有手指的形状凹进去一样。察觉到我时,小伙子露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又变成难为情的表情。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肚子饿了吧?这个请你吃。」 仔细一看,是个还蛮帅的年轻人。他很害怕,连手都没有伸出来。 「没关系,不用在意。这个到了明天早上,就会丢进厨余袋里去了。」 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细,而且没有元气。 「可是我没有钱。」 那是已经满是茶色斑点、熟过头的香蕉,满满的一盘只要一百日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客气到这种地步。 「没关系,你就吃吧。」 我把一串香蕉硬塞给他。年轻人维持着恍惚的状态,收下软绵绵的香蕉。我咧嘴对他笑了笑后说:「不用钱,但是说代价好像有点那个……总之能不能把你的事情将给我听呢?我叫真岛诚,在某本杂志上有个连载的专栏。」 他就这样站着,以发抖的手拨开香蕉皮,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三两下在我面前吃掉三根香蕉后,总算恢复像个人样的表情。 「这是我今天最先吃进嘴巴的东西。谢谢你。如果我的故事还可以的话,请让我帮忙。不过我的生活状况很糟,没办法拿来写什么专栏吧。」 真是个有礼貌到不行的穷人。 我们前往的是建在池袋西口公园内测的东京艺术剧场。这里的咖啡店总是有空位,是车站前鲜为人知的好去处。天气再怎么暖,毕竟还是隆冬。太阳一下山,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可就难受了。总之,那是屁股做起来好像冰到冻殭的不锈钢管长椅。 在位于二楼的咖啡店入口处,他迟迟不肯进店里。 「怎么了?」 他看着橱窗里排列着的蜡质样品。咖啡四百五十日圆,松饼五百日圆,意大利面套餐九百五十日圆。他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如果进去这里,今晚我就要露宿街头了。我没钱。」 他一脸认真。这次换我惊讶了。 「知道了。我请客,走吧。」 进到咖啡店里,我们可以俯瞰巨大玻璃三角屋顶的床边坐下。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柴山智志,然后在送来的特调咖啡里加入了满满三匙的砂糖。充分搅拌后,他喝了一口。 「好烫,好好喝。刚才的香蕉加这个,就解决一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奢侈,在这样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了。」 和我同世代的小伙子,只不过在咖啡店里喝一杯咖啡,就开心成这样。我们的国家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穷困了? 「智志,从刚才你就一直说没钱,你是住在哪里?至少有家吧?」 「我是有个小隔间可以睡,但我没有家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我晚上是买网咖的夜间方案住在那里。不过从乡下来东京的打工族,大家都过着和我类似的生活。 这是老家在东京的人所无法想象的事,事情变得愈来愈有趣了。我在玻璃桌上摊开小笔记本,开始记重点。 「那生活用品之类的怎么办?」 智志指着脚边的黑包包说:「最低限度的东西都装在这里了。不过,说什么也无法丢弃的东西,就放在投币式寄物柜中。」 原来是拿投币式寄物柜代替了橱子,我很吃惊。 「里头都装些什么呢?」 智志把眼神拉远,凝视着艺术剧场的玻璃屋顶。很多冬天暗灰色的鸽子蹲着身子停在上头。 「国中毕业证书啦、女生写来的情书啦、相簿啦、最心爱的cd或书等等。还有就是用来替换的衣物之类的吧。阿诚先生应该也有说什么都无法丢弃的东西吧?」 谁都有过去,也有一些连结到过去、无法丢弃的东西。如果断绝掉这样的回忆,我们就不再是我们了。我头一点,他露出严肃的表情说:「为了把这种回忆的物品放在手边,每天得要花三百日圆的寄物费,实在很心痛。不过,如果把那些东西丢掉,我觉得自己就变成真正的游民了。」 智志低头喝了一口甜甜腻腻的咖啡。对他来说,这不光是饮料而已,也是补充营养的方式吧。我从出生至今,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没钱的人。 「既然这样,你怎么赚钱呢?」 智志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营业的笑容。 「粗活我做,服务业我做,有点危险的工作我也做,什么都做呀!一直到简讯传来之前,我都无法知道隔天实际上会做什么工作。因此我必须注重穿着,随时保持整洁才行。如果打工地点向betterdays抱怨,公司就不会派工作给我了。「 betterdays是这五年左右急速成长、最大规模的人力派遣公司。我记得他们每年营收至少五千亿日圆左右。社长龟井繁治住在六本木山庄的豪宅里,出门都坐劳斯莱斯或法拉利,也有个人喷射机。如果你问我为何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最近那种以嘲讽口吻介绍新兴富豪的节目(那种没水平的节目真的变多了呢!)里,已经报导他到了我看都厌倦的地步了。 「betterdays的社长是不是那个有胡子、额头特别宽的大叔?」 「没错。不过,我觉得他那么有钱也是想当然尔。」 智志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从事派遣工作的智志,连自己的公寓都没有,那个公司的社长却拥有根本没必要的个人喷射机。所谓的m型社会,是一出极其愚蠢的喜剧。毕竟betterdays也不过是一家国内企业而已,我并不觉得社长会为了洽商而到国外去。智志以不甘愿的口气说:「我这里收到的日薪,大概是六千五百日圆到七千日圆左右。但betterdays却是以一万一千日圆到一万两千日圆的金额承包的。他们只是用简讯介绍工作给你,就要抽走近四成。这样子理所当然会赚钱啊。」 这次我在心底大吃一惊。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因此我对那样的世界很熟悉。我试着想象有什么零售业能够一直维持四成的利润。我能想到的充其量只有珠宝店啦、高级品牌商店啦、化妆品啦这些而已。人才派遣业的收益结构似乎压倒性的高。 「这样呀。那可真是过分呢。」 不过,我太天真了。怎么说,智志的故事不过只是地狱的第一层而已。 我一面写笔记一面说:「你的身体一直都是歪一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智志翻着白眼说:「你果然发现了。」 像他那样轻轻拖着脚、驼着背走路,谁都看得出来吧。 「以前,我做过一样帮某办公室搬家的临时工作。他们要我一个人把影音打印复合机搬到四楼,超累人的啊。又没有电梯,机器也比我的体重还重。就在我一阶一阶搬上去时,我闪到了腰。」 讲到这儿,智志拍了拍廉价运动衫的侧复处,发出叩叩的声音。他把运动衫往上一翻,露出白色的塑料板来。我无言了。 「不穿上这个束腹,我就无法站立。」 「你的腰会一直痛着吗?」 非正职的打工族皱着眉道:「嗯,如果一整天都是站着工作或帮忙搬家的话,真的容易感到精疲力竭。」 「可是你又不能不工作。」 智志的表情绷了起来。 「如果我不工作,明天可能就变成游民了。我唯独不希望如此。」 居无定所、在网咖待着、拿投币式寄物柜代替橱子,不已经是充分的游民了吗?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的故事用来写一次的专栏,应该很够了吧。最后我问道:「智志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疲倦的脸红了起来。把咖啡杯底部黏黏腻腻的砂糖喝掉后,他说:「我的梦想已经多到不知道了。不过,最大的梦想是晚上能够伸直双腿睡觉吧。」 我惊讶道忘记作笔记了。不是坐车兜风,不是和可爱的女生约会,也不是做分好工作。这个和我相差没几岁的腰痛小伙子,梦想居然是可以不必再网咖的调整式躺椅上睡觉,而是可以伸直双腿盖棉被睡觉。 「另一个梦想就是看医生吧。阿诚先生你有健保卡对吧?」 「嗯,当然有呀。」 智志羡慕般地说:「上层阶级的人果然不一样哩。」 我不过是个在水果行顾店的而已,在池袋街头献身于无聊的麻烦里,我哪里是什么上层阶级啊? 「像我这种非正职的打工族,能加入健保的是少数派。大家冬天最怕的就是感冒。既不能去看医生,也没办法去做一日雇佣的工作,大概会有三、四天变成一文不名的游民。」 原来是这样呀,过去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在我们的城市里也有无数过着边缘生活的年轻人。因为他们全无一句怨言,默默的渐渐跌到m型社会的谷底去,因此我并没有察觉。 「喂,智志,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困扰,打电话给我吧。这次的专栏会分成两次写,你要好好保持联络哦。」 于是,我们交换了彼此的手机号码与手机邮件信箱。这是网络时代重要的自我介绍。真的很奇怪,信息的重要性,还比像这样当面碰面要来的重要。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倒立行走的,虽然很愚蠢,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那是理当会到来的未来世界。 我决定回到店里去,因为有极多事情想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看看。智志有礼貌的谢谢我请他喝咖啡,就低着头消失在池袋站前了。如果一直坐在儿童的游乐场所或是广场之类的地方,有时候会有居民去通报,有时候则是警察来问话。他说他的腰和腿真的都很痛,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但只能在车站周边兜圈子。因此,他才会每隔九十分钟就经过我家店门口。网咖的夜间方案要晚上十点才开始,在那之前他只能像这样设法打发时间。真是难以想象的生活!我话先讲在前头,这不是中国西南 部或菲律宾贫民窟的故事,而是此刻就在我们眼前、透明的贫穷故事。 那一晚,我在店里的cd录放音机里放了萧士塔高维契的曲子。因为我没有那种心情只听什么优雅而美丽的音乐。第七号交响曲「列宁格勒」是描写德国与苏联战争的一大作品。不过这首曲子再怎么听,只是像独裁者监视下写出来的行进用音乐而已。如果不笑着假装勇敢,有人就会从后面把你推落到谷底去。就是这么恐怖的音乐。 不过,那种斯大林体制下的市民模样,是不是可以直接套用到像智志这样非正职日薪工作者身上呢?事态或许更加悲惨。至少,前苏联的作曲家知道敌人是谁。智志却没有什么敌人,一切都是自己该负的责任。 末班电车开走之后,我关上店门,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虽然是已经有所磨损的四张半榻榻米,至少它是我个人的房间,也有能够让我伸直双腿睡觉的垫被。我出声向刚洗好澡的老妈说:「谢谢您,让我能够这样伸直双腿睡觉。在这种地方能有自己的家,是一件很值的感恩的事啊。」 老妈一面用浴巾包住头发擦着一面说:「原来你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不知道啊?阿诚,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虽然不甘心,但这次完完全全就是老妈讲的那样。我一面祈求着智志能够睡在比较好一点的网咖里一面就寝。萧士塔高维契的第七号交响曲第一乐章的主题「战争」,仍在我脑子里持续回响着。 因为那首小太鼓的进行曲,真是太缠人了。 隔天,我就把在《街头节奏》连载的专栏写完了,此时距离截稿日还有好几天。只要有好主题,写起来就不辛苦了。而且若是像这次这样让我怒火中烧,就更好写了。 智志大概两天左右没和我联络了。我依然持续挡着无聊的水果店员。我在店内恍惚地想着,我的年收入大约两百万日圆左右,和智志应该差不多吧。不过,智志在池袋过着难民生活,我却勉强有个自己的房间。我和他的不同,或许只在于东京有没有自己的家而已。 如果我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或许也会像智志那样脊椎弯曲、无法看医生,而在池袋这里晃荡吧。这就是我的结论。任何人都可能跌下去。我们的世界完全分成了两个,分成了有安全网的人与没安全网的人。掉落下去的人,只能设法自己保护自己了,因为没有什么人会来帮你。 好一个罗曼蒂克而有梦想的世界。 隔了几天,我打给智志。 回答是那种听惯了的讯息。不是「这个号码目前在电波传达不到的地方」,就是「电源已用尽」。就连答录讯息,完全无法留言。编辑部说我的专栏很受好评,因此我想谢谢他提供信息,以及约定时间坐下一次的采访,现在却完全找不到人。 我很在意。一整天看着店前的人行道,却连他人也没见着。他就那样消失了吗?或者他是在外县市的哪里找到可以包吃包住的工作了吧?我看着池袋晴朗的冬季天空想着,现在的他是不是可以好好伸直双腿睡觉呢?他那苦闷的梦想是否已经实现了呢? 不过后来的发展完全无法预测。因为智志的事件是从其它管道传来的,来自于池袋的热线。 是难得来自国王的直接通知。 打算入睡的我躺了下来。自认识智志后,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以萧士塔高维契当背景音乐。毕竟这个多产的作曲家一生也写了十五首交响乐。就在我听着第十二号交响乐「一九一七年」的慢板时,手机响了。液晶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崇仔的名字。 「我已经要睡了,有什么话简单讲吧。」 他的声音漂亮得摆脱了全球暖化,任何时候都是那样的冷酷。 「我是那种喋喋不休讲废话的人吗?」 我想了又想,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一次也没有。 「知道了啦,你是省略与简洁的国王。」 崇仔轻易地忽视了我的玩笑。或许是因为写稿,我的用词渐渐变得太过艰深了吧。 「有人向我调查你的身份。」 「你说什么?」 我从垫被上爬了起来。讲到调查身份,是不是警察或政府机关呢?我脑子里只想得到这种不想扯上关系的组织而已。崇仔似乎在冰块做的窗户那头笑了。 「不用担心,是一个角东京打工族工会的团体。那个团体的代表来向我打听你的事,问说你是不是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个人明天早上十一点会到你们店里去,你就听听对方怎么说。」 所谓的工会,是那种劳动工会吗?一讲到「工会代表」,我只想到那种额头上绑着「必胜」头巾、穿着挂上布条的作业服大叔而已。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我既不喜欢政治什么的,也和工会或改革没关系啊。」 崇仔毫不掩藏的笑了。 「没办法的事啊。我只介绍阿诚给对方而已。至于要不要接受委托,你直接听对方怎么说再决定。不过有什么事的话,g少年可以帮忙。」 连晚安的招呼都不打,电话就突然断了。真的是好不废话的国王。我坐在温暖的垫被上思考,会来找我的麻烦明明都是一些街头灰色地带的小犯罪,什么时候范围扩大到劳动问题了?总觉得这个世界变了,要逃离贫富差距,变得比逃离犯罪来得困难。 隔天早上十一点,我站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心里想着一定要拒绝委托。什么工会代表,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可是,从池袋站西口圆环过马路而来的,是个年轻女孩。 她大概二十五岁上下,穿着黑色的女仆装。正确来说,是把带有荷叶边的围裙套在黑色的迷你裙洋装外,头上则带着同样有荷叶边的发箍。脸上好好的化了妆。由于脚上穿着厚底的漆木屐,穿着黑色丝袜的腿看起来格外的长。女子朝着我递出名片道:「我是东京打工族工会的萌枝。」 名片上连姓都没写,好像酒店的名片一样。 「啊,你好。」 除此之外我还能回答什么?在我眼前的是穿着迷你裙女仆装的工会代表。 「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们从安藤崇先生那里听到关于你的事情了。他说你即可信赖、脑子转得快,而且是保护弱者的麻烦终结者。又说,你是不收钱的。到这里为止的描述,正确吗?」 是个有逻辑到令人害怕的女生。 「嗯,差不多是这样没错。」 女子头一点,发箍上的荷叶边跟着摇晃。 「我们工会正考虑付给你正规的委托费。因为每个人都一样,不该在低廉到反常的薪资下工作。」 原来如此啊。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用团体身份帮我和我老妈交涉一下加薪的事? 「知道了。你们的委托是什么?」 「有一个非正职工作者叫柴山智志,你也认识吧?」 突然跑出智志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嗯,我认识。虽然只是请她喝一次咖啡而已。他现在好吗?」 女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嗅得出麻烦的气氛。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半是肯定,一半是否定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还睡在哪家网咖里?」 大体上,很少有女生适合穿女仆装,但萌枝是少见的成功例子。不是模仿维多利亚王朝模仿得很拙劣的那种女仆,而是看起来带点清秀的那种。 「不,在我们工会成员的安排下,目前住在丰岛区的社福设施里。」 「这样呀,那很好啊。那么他的梦想实现了吧?住在那里的话,就能伸直双腿睡觉了。」 法式风格女仆的工会代表在池袋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说:「这点有些困难。现在柴山先生 的右膝上了石膏固定,在那种状态下,我认为是无法完全把脚伸直睡觉的。」 我原本打算一定要拒绝委托的,但下一瞬间,我却对着人在店里的老妈大喊,「我去了解一下事情再回来,你帮我顾一下。」 丰岛区的社福设施据说在南大冢。我从停车场把大产的货车开出来,虽然已经相当旧了,但光靠我们店里的营收,很难换新车。 车子通过池袋大乔,在春日通上直走。新年过后的池袋,似乎还有一半在沉睡,扯到上空荡荡的。我问坐在邻座的萌枝,「智志的膝盖为什么受伤呢?是作业中的事故吗?」 工会代表直视前方说:」这次不是发生在一日派遣工作中的事故,因此不是劳动灾害。不,不对,广义来说,或许算是职业伤害。「 真是迂回的说法。 「那是什么意思?」 「柴山先生在仓库昨晚捡货作业后,在回家的路上遭人袭击。对方瞄准他原本就疼痛的膝盖,让他受了重伤。」 我脑子里的红灯亮了。我不懂劳工运动,但这种麻烦可是我最擅长处理的。 「有没有谁怨恨智志呢?」 萌枝露出生气般的表情瞪着我。车子快要到大冢站了。 「有时候,但对方太过庞大,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对手。因为我们的工会虽然是只有二十人左右的小组织,对手却是年营收五千亿日圆的大企业,政府与经济界也都全挺他们。」 位于春日通上的建筑上方,看得见那个天蓝色的招牌,上头画着眼熟的betterdays往右上斜去的英文商标。我用下巴指指屋顶的招牌说:「敌人是那些家伙吗?」 萌枝以憎恨的眼神抬头看着规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 「我想一定是他们。因为现在我们工会正要求对方退还信息费。」 又是个我没听过的名词。 「那是什么?」 萌枝露出受不了的神情。 「我们也不知道。」 「总觉得一和你讲话,就好像在解一个个的谜一样呢。」 女仆装的工会代表以怜悯的神色看着我。 「是啊。如果一切都像真岛先生的世界那样单纯的话,就可以不必用这种方式说话了。」信息费是从日薪派遣工作者的薪资中,每次扣掉两百日圆的项目。由于不了解这笔费用的用意何在,我们工会写信发问,但betterdays每次的回答都变来变去的。有的分店说是紧急通讯用的准备金,有的说是用来买安全用的保安商品,有的又说是用来投保职业伤害的保险。可是这笔钱的实际状况如何,我们完全不清楚。」 我对经济不太熟,不由得松口说到:「可是,才区区两百日圆而已吧。」 萌枝讽刺般地咧嘴笑道:「是啊,才两百日圆而已啊。可是如果派遣了十万人,一天就是两千万日圆啦。」 虽然只是简单的计算,却是很有冲击性的样子。 「我们的工会正式提出诉讼,要求对方归还这笔用途不明的费用。柴山先生是诉讼团的成员之一,在我们成员中遇袭的,他已经是第三个了。」 我渐渐看出整体的轮廓了。我把车子开过大冢站,朝着社福设施所在的南大冢而去。我一面把方向盘往右切一面说:「没有证据证明是谁干的?就算betterdays很可疑,警察也莫可奈何,前方是一片黑暗,是吗?」 总觉得这好像是二十世纪初期的美国劳动问题。在我所喜欢的民谣中,留有很多这样的歌词。萌枝咬着她那丰厚的嘴唇,凝视着愈来愈进的灰色建筑物。很讽刺的是,社福设施的名称叫做「希望之家」。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把大产卡车停进停车场里。停的有点斜斜的,算了。 「请你保护柴山先生。可以的话,也保护其它诉讼团的成员。然后,接下来的希望是,请你查出betterdays私底下在做些什么。不过,也只有超人才做得到这种事吧。」 我用力拉起手刹车,钢线发出惨叫。 「或许吧。不过,最好不要小看在池袋的水果店店员。虽然我不能腾空,却可以和你们一起在地面滚来滚去。」 「太好了,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呢。」 我向躺在床上的智志丢出葡萄柚,它是我从店里头投来充当慰问礼品的。房间是月末六张榻榻米大小,整洁的木板房,有床、桌子,以及小型的内奸放映机的电视。这里也有真正的橱子,而不是投币式寄物柜。智志先生的脸色比在艺术剧场的咖啡店那是要好多了。原本呈土色的脸色,现在至少带有生物般的温度感。 「阿诚先生,你怎么知道这里?」 智志依然躺在床上,视线从我身上移到萌枝那。 「是我们工会的代表讲的吗?」 我在桌前别致的木椅上坐下,总觉得像是学校里会有的那种桌椅。萌枝穿着女仆装,在创维并拢双膝坐下,好像正牌女仆一样。工会代表说:「从柴山先生那里听到真岛先生的事情时,我们原以为你是个传媒相关的作家,才希望能从媒体那方面得到帮助。不过,从朋友那里问过风评后,才知道你的麻烦终结者身份比作家身份有名多了,因此才想请您调查这次的袭击事件。」 我有点失望。再怎么写作,我的文运还是好不起来,真是日暮途远啊。我重新打起精神,问智志道:「你是在哪里遭到袭击?」 智志看向毛毯下的右膝。 「池袋二丁目的巷子里。那时快要十点,钢卡的夜间方案要开始了。那天的工作很累,我急急前往附有淋浴设备的网咖。因为如果不洗掉满身大汗,会影响到隔天的工作。况且设备比较好的人气店家,很快就客满了。」 是在很难想象,我长大的这条街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夜间方案竞争。 「我想我一定是走的太急了。有人突然从后面朝我的脖子攻击,一回神我已经倒在柏油马路上了。然后,他们其中一个人不断踢我的膝盖。」 「总共有多少人?身高和服装等等的特征是?」 智志眯起眼,思考起来。萌枝和我有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想是三个人。因为带着露眼头罩和安全帽,不知道长相。两个人戴露眼头罩,一个人戴贴着贴膜的安全帽吧。服装很普通,但该怎么说呢……」 智志略微歪了歪头。 「这一点我也没和警方讲,只是纯粹的直觉。」 让人焦急的家伙。智志极其慎重而胆小,是因为他长期持续从事非正职的雇佣工作使然吗? 「别管那么多,你就讲吧。」 「他们的装扮极其普通,但好像有些和我相似之处。」 萌枝在床尾说:「是哪里相似?」 「应该说,平常的打扮很整齐,但有一些颓废之处,或说有一些疲累吧。西装穿起来没有什么精神啊。我在想那是不是一种一日派遣、勉强存活下来的人特有的损耗方式。」 我盘起手思考起来。原本还以为袭击的相比是betterdays的人。 「那么,是从事和智志同样工作的伙伴袭击你的吗?」 萌枝露出有如能剧面具般的表情。 「对于登录制的一日派遣工作者而言,他们没有同事也没有伙伴。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通讯通知而已。这一点对派遣业者很有利,大家就像一盘散沙,没有人会想要同心协力。这样,那些人就能为所欲为了啊。」 她似乎火大到不行。弱小工会的代表强烈主张道:「而且不光是信息费而已,近四成的利润,说起来真的太奇怪了。根据劳动省的命令,在中介 职业时,手续费是有上限的,最高也不过只能到百分十点五而已,而且只有用半年分的月薪来算而已。可是一日派遣的工作,却还没有决定利润的上限。因为这是才形成的系统而已,没有人想过状况会过分到这样。betterdays根本是为所欲为了。」 我愕然地看着萌枝的脸。她的脸通红,眼里闪着愤怒的目光。 「为何一讲betterdays的事,萌枝就变得这么生气呢?是不是有什么私人仇恨?」 就好像转换电视频道一样,从民营电视台的跨年综艺节目,转到nhk的「逝去的年,到来的年」。萌枝原本燃烧着愤怒的表情,又切换回冷静而有能力的女仆表情。 「哪有,是你多心了吧。我只是基于社会正义而感到火大而已啊。阿诚先生,你的日薪和一日派遣工作者一样是一天七千日圆,由我们工会支付。明天起十天期间,请你帮我们工会工作。」 变成意想不到的委托了。我从来没有以日为单位接受委托解决麻烦过。我诚惶诚恐试着问道:「那个,我一天要工作几小时才好呢?我还必须帮家里顾店,没办法只专注在这个事件上。」 萌枝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麻烦终结者都做些什么事啊。再来就麻烦你了!」 无可奈何下,我只好点头说「知道了」,虽然那时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离开房间时,我问智志说:「这么说,这个房间的住宿费怎么办?」 回答的是萌枝。 「这里原本就是帮助游民的自立支持设施,虽然有期限在,但是这里可以让游民从蓝色塑料布的住处搬过来,一面接受当下的生活援助一面找工作。至少,待在这里的话,住址可以好好写在履历表上。」 智志的声音很低,小小声喃喃说道:「我不是游民啊。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时我大概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吧?我以同情的声音说:「没有关系,不要在意。」 一日派遣的打工族抬起头大叫道:「一点都不好!我不想考大家的税金拥有自己的房间,在这种状况下伸直双腿睡觉,我也高兴不起来。再怎么辛苦,有一天我一定要用自己工作赚来的钱租公寓、找一家公司担任正职员工。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智志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我把手放在盖住他脚的毛毯上。 「不好意思,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们现在要走了,有没有什么事希望我们帮你做的?」 他把眼睛从我身上别开,从床边的桌子拿了一把附有圆形塑料袋的钥匙,向我递来。 「这是罗莎会馆后面投币式置物柜的钥匙。阿诚先生,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把行李拿过来?我已经三天没去开了,会有九百圆的逾期费用,钱我会再给你。」 「知道了。那你多保重啊。」 我和萌枝一起离开了智志的房间。在走廊上走过时,飘来小学时那种营养午餐的气味。有人在唱着很久以前的流行歌。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者,真的有办法像智志讲的那样,好好租到房子,找一家公司就职吗?」 萌枝侧眼瞅了我一下。 「身体极其健壮,体力好、运气好的话,或许是有可能的。不过对大多数打工族来说,都是很困难的吧。一方面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另一方面月收入充其量也只有十五万日圆左右而已。只要一度跌进贫穷的陷阱中,就很难在逃离那里了。我想今后阿诚先生也会察觉到这一点的。不过,那就以后再说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和工会代表都没说什么话。智志最后大叫的话,残留在我心中没有消失。靠自己的力量生存,那或许在任何时代都是理想吧?不过面对我们眼前新形态的贫穷,什么个人的力量或许都会变得完全无力吧?任谁都无法与这巨大的海啸相搏。 我们所能做的选择,只有明天会变的比今天还穷、儿女会变得比父母还穷而已。像智志这样认真工作的年轻人,一步步的往m型社会的底部滑去。那是在这六十年间,首度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态。 人口也是,应该会变少。 隔天,我从位于罗莎会馆后面的投币式寄物柜中,拿走了智志的回忆物品。是两个大旅行包,好像高中生社团活动时会用的那种,相当重。 一站在那个地方,就觉得我平常看习惯的池袋街道,好像整个改变了。就好像在池袋副都心的一角,产生了一个极小的贫民区一样。我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网咖「turtles」的招牌。投币式寄物柜、投币式淋浴,以及投币式洗衣店。每家都是赚你几个硬币的无人设施。只要再加上登录制、以简讯通知的一日派遣工作,就能够持续居无定所的生活了吧。 那时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在投币式寄物柜内,有个年轻女孩换起了衣服来,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实现。她的裙子依然穿着,然后把柜子里拿出来的牛仔裤套上去,披着羽绒衣挡住身体,把运动衫换成毛衣。她的柜子里,也和智志的一样装满了私人用品。迅速完成换装后,看来像打工族的年轻女子锁上投币式寄物柜,就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池袋街头。 在谁也不会关注的街头一角,也有人这样生存着。我要先声明,他们的薪资被业者抽走达四成。真想让那些说「打工族是懒鬼」的政治家们,看看这幕投币式寄物柜的画面。 jr到大冢只有一站,我决定不开车而搭电车。我在山手线站台等电车来,那是一段有如留白页面般、还不坏的事件。我看向脚边的包包,从袋里透出一个有如笔记本般的东西。 是他学生时期回忆的笔记本吗?我不由得抽出来,啪啦啪啦的翻阅着。突然映入我眼帘的,是以粗字麦克笔整齐写下的字句。 不放弃。放弃的话,就当场结束了。 不哭泣。哭泣的话,只会招惹别人同情你。想哭的时候,就笑。 不怨恨。不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再小都没关系,要追寻自己理想中的幸福。 不生气。不能对别人生气。现在我的生活,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的眼里渗出泪水。文字晃动着,变的看不清楚。智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状况下写下这样的内容呢?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三年没有伸直双腿睡觉的年轻人用来勉励自己的字句。他说,无论在何等绝望的状况下,谁也不怨恨谁,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都要怪自己。这样的话,有没有谁能帮像他这样的人做些什么事呢? 我呆坐在播放着电子旋律的站台上凝视着笔记本。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为了刚才在投币式寄物柜前换衣服的女孩或是智志这样的打工族,我会好好帮他们把该做的事做好。 或许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接下了这次的事件也说不定。再怎么说,都必须要有相当的动机,才能够认真接下工作。 看着机台电车开走后,下一班山手线开进了站台。 就在我把包包靠在双肩上提着,于白线内测排队时,手机在我牛仔裤的口袋里响了起来,是萌枝打的。 「喂喂,阿诚先生。」 由于电车的声音吵杂,我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便对着手机大叫,「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赶快来,我们工会的成员又遭到袭击了。」 萌枝的声音听来像在惨叫。 「地点是?」 「西巢鸭医院,警察到刚才为止都还在做笔录。你们家的店没关系吗?能够马上过来吗?」 「知道了。」 切掉通话的同时,我跑了起来。要到巢鸭和大冢去的话,还是先回西一番街的家 里开车出来比较好吧?我一面感受着靠在双肩上的包包里、智志那些生活必需品沉甸甸的重量,一面在满是人潮的站台上奔跑,两阶当一阶的从楼梯上往下跑去。 四周的上班族,谁也没有正眼看我。我们对于别人,已经变得无感觉而冷淡了,或许这是m型社会的特征之一。我花了两分半钟从池袋站的站台回到家,创下我有生以来二十几年间的新纪录。 抵达西巢鸭时,性急的冬阳已经二话不说的打斜了。 东站附近的商店街,买晚餐的主妇间混杂着很多年轻小鬼,在那里闲荡着。认识像智志那样的穷忙族后,我看待街道的目光也变了。就连西巢鸭这样普通的住宅区,不也有杀时间等待着夜间方案开始的年轻人吗?这种事让我在意到不行。 由于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停满,我把大产的卡车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里。我们四周的商业行为,似乎全都渐渐完成无人的投币化了。 我向萌枝走去,走廊上飘散着医院里较早吃完饭的香味。六〇三号室。我读着贴在走廊上的病房门牌后,走近了遇袭者住院的病房。四张病床上有三个患者。就在我看着病房全貌时,萌枝的声音从眼前拉帘围住的病床传来。 「请等一下,永田先生。医生不是也说,今晚住院观察一下比较好吗?」 我轻轻拉开从天花板的横杆上往下垂悬的米黄色拉帘。 「那个,虽然你们正在忙,但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一点事件吗?我是来了解情况的。」 床上一个身材颇瘦的男子起了身,正在脱医院的病袍,一头长发绑在脑后。黑色女仆装的萌枝回过头来道:「阿诚先生,拜托你说服永田先生。他的肋骨裂开,头部也遭重击,却坚持要出院不听劝。」 削瘦的小伙子看也不看我这边,大概是二十五岁上下吧,带有一种和智志一样扼杀自己存在般的氛围。男子生气般地说:「真不该和什么工会扯上关系的!」说着,他披上沾有血迹的运动衫。 「你的肋骨裂开,现在是要去哪里?」 男子在病床上瞪过来。 「去网咖。我的先确保今晚睡觉的地方才行。」 「才一个晚上而已,为什么不能睡在这间医院呢?」 他低下头,难为情般地说:「我没钱。我既没加入健保,连这次的治疗费付不付得出来都不知道。不工作的话,我会变成游民。反正肋骨裂掉他自己会好嘛。请不要再管我了,我也决定从今天起退出东京打工族工会。」 男子在运动衫外穿上廉价的羽绒外套,盖住了粘在胸前的血迹。他额头胖贴着的ok绷上渗出了淡淡的血。一点过错也没有的遇袭者,要偷偷摸摸地从医院夹着尾巴逃走,而且还是因为他没加入健保。这个所谓丰饶的国家,还真是美好。 无可奈何下,我说:「我知道了。我不阻止你出院,但能不能把事情讲给我听?晚餐可以请你吃你想吃的。反正到夜间方案开始的晚上十点前,还有时间吧?」 男子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真的可以请我吃想吃的任何东西吗?」 我看着萌枝的脸。很不巧,我钱包里也只有一点钱而已。我怕他如果说想吃银座的高级寿司店该怎么办。女仆装的工会代表说:「知道了,钱就由我们工会来出吧。」 穿着满身是血的运动衫的非正职雇佣穷忙族,首次露出开心的表情。 「那就吃烧肉吧。」 照着他的制定,我们决定到连锁烧肉店去。但由于那样的穿著没办法进店里,我把大产卡车开往永田所使用的池袋站洞口的投币式寄物柜。他就和白天的那个女生一样,理所当然似地在路上换衣服。街道变成了更衣室了,难民生活真严酷。一进入位于绿色大道上的连锁烧肉店,他十分欣喜地点了菜。 「上等牛五花、盐烧横膈膜以及盐烧牛舌,各三人份。还有生啤……」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骨头裂掉当天就喝酒还是不好。他改点别的东西。 「乌龙茶。」 我说:「三杯乌龙茶。」 我看了看菜单,这家店的横膈膜与五牛花都是五百日圆一下。不愧是通货紧缩社会中成长的烧肉店,价格低廉。 「你是什么时候遇袭的,永田先生?」 「噢,那件事啊。今天我从一大早开始运气就很不好呢。」 永田的视线落在烤肉网上。他以恍惚的表情讲述起来。 「有一封简讯说今天早上在驹込那里有工作,好像是要帮忙柏青哥店改装。早上八点集合。我从池袋的turtles网咖直接过去,但一到那里,他们却说人手已经够了。」 「欸,一日派遣的工作也有被取消的时候啊?」 永田悔恨地说:「嗯,而且扑空也要自己出交通费。我马上打电话到betterdays的池袋分店去,问说有没有其它工作。结果,他们说在所泽那里有搬家作业,而且刚好是中午开始。」 「这样呀,那很好呢。」 萌枝的表情完全没变,只对着正前方。她似乎已经知道永田这噩运的一天了。 「根本一点都不好。我跑到所泽那里,他们又说人手已经够了。驹込到所泽的来回加起来,两千日圆以上的交通费就飞了,而且又没工作,糟透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打工的人也有交通费可以拿。我看看萌枝,女仆沉着冷静得摇了摇头。 「我们工会正在交涉支付交通费,虽然betterdays根本不理我们。」 「无可奈何之下,我回到巢鸭来。那里的警察不像池袋那么爱问东问西的,也有很多可以花小钱打发时间的店。午后我走出车站,在通往地藏通的小巷子里,有人突然从后面用力打我。」 和智志那时候的状况很像。对方不由分说就袭击,应该是因为早就清楚要锁定的目标是谁了吧。我不由地问了个警察会问的问题。 「钱有没有被拿走?最近有没有和谁结怨呢?」 永田开始把送来的横膈膜与牛舌在烤肉网上铺满。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像这样吃烧肉吃到饱。」 智志的梦想是把双腿伸直睡觉,永田的梦想是吃一盘四百五十日圆的烧肉吃到饱。年轻人的梦想,年年都在变小,真是讽刺。永田一面以夹子把薄切的牛舌翻面一面说:「我没有什么事和人结怨,钱也没有被抢走。如果钱被人抢走了,我想我就没有像这样吃烧肉的食欲了,因为我所有的财产都在里面啊。」 永田把半生不熟的盐烧牛舌放进口中,一副美味的样子。 「袭击你的总共有三个人吧?」 这个打工者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其中一人一直踢我的肚子。」 我想起智志曾说过的那几名男子的装扮。 「呃,是不是两个戴露眼头罩,一个戴安全帽的?」 永田轮流把横膈膜与牛舌塞到嘴里。 「什么嘛,这样的话不就没什么东西好和你讲了的吗?话先说在前面,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请我吃烧肉哦。」 一旦长期过网咖生活,对于金钱似乎就会变得计较起来。 「知道了啦。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些家伙和自己有相似的感觉?」 永田的筷子停了下来。他一口气把乌龙茶喝了一半左右。 「我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搞不好是的。不,对方似乎确实带有一种和我们一样是丧家之犬的感觉。身上穿的不是名牌,反倒是一些便宜货的感觉。还有就是鞋子吧,是我在三百日圆均一店看过的中国制仿冒品。」 和智志的证词相同。打工族袭击打工族,到底是出 于什么样的原因呢?我完全搞不懂。原本保持沉默的萌枝开口道:「柴山先生,永田先生,以及另外两个人有共通点存在。」 看到永田吃盐烧牛舌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让我也想吃点。我拿起筷子,试着问萌枝,「我也可以接受款待吗?共通点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我就夹起了如纸片般薄的牛舌。上头的胡椒充分发挥效用,真的很好吃。 「首先,大家都加入了东京打工族工会,也都是在betterdays的池袋西口分店登录的。还有,在公会的方针下都曾向派遣公司提出了关于信息费的质问。就这以上三点吧。」 信息费是每次都被收走,用途不明的两百日圆。对于年营收逾五千亿日圆的巨型人才派遣公司而言,是很下三滥的做法。 「这样呀。横膈膜我也想用咯。总觉得让萌枝来扮演侦探角色比较好耶。」 工会代表的头脑似乎比池袋的水果店员要好多了。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似乎无法再就咨询费一事质问对方了。我不能让我们工会成员再碰到危险。」 她这句话一讲,我想到了好点子。我夹了一片横膈膜放进口里后说到:「那就照不是你们工会的成员,怎么样?」 萌枝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好像脑子里有一瞬间冻结了一样。 「总之,就这样任由袭击者得利,你不觉得很火大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们工会无法保护每一个成员。」 我又夹了一片盐烧牛舌。永田不甘心地说:「那片是我刚才想夹的说。」 我喝了口乌龙茶,笔直的看进萌枝的眼里。 「如果是我就没关系了。不用担心我。」 萌枝对于甜言蜜语也没有反应,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加入工会,到betterdays的池袋西口支店去登录,问信息费的事问道他们厌烦不就得了?要登录为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者,不需要什么困难的审查吧?」 永田的脸色一整个开朗起来。 「嗯,甚至连居无定所都没关系。只要有手机的话,谁都能够登录。你会帮忙好好追究那些家伙的责任吗?」 我不知道永田讲的「那些家伙」是指袭击犯还是betterdays,搞不好他指的是强行推动一日派遣这种方式的整个日本产业界。此时,萌枝皱眉道:「如果能够找出袭击犯就很欣慰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人受伤。虽然我们委托阿诚先生帮忙,可目的不是让你去冒险。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然后又吃了一片横膈膜。这次的事件很简单,而且又有日薪,还像这样附带餐点。 「我打算自己带保镖,他们的技术好到不会把什么袭击犯看在眼里。这个嘛,请拭目以待。」 在东口的烧肉店分道扬镳后,我到停车场把大产开出来。油钱和停车费等等,可以当成经费申请吗?我没有再美国西海岸干过侦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开着货车去制止所待的游民自立支持设施。巢鸭之后是南大冢。我所经手的事件,总是密实地聚集在一起。我拿着装有智志私人物品的旅行包一敲门,传来了智志的声音。 「请进。」 我两手提着包包走进房间。智志在床上弯着膝盖起身。智志受伤的膝盖与永田裂掉的肋骨,谁比较轻微呢? 「你看,我把你私人物品带来了。」 「谢谢你,阿诚先生。」 我把包包放在床边,在木椅上坐下。 「我没有恶意,但不小心看到你放在外侧袋子里的笔记本了。」 智志原本想要讲什么的,这时停下了动作。 「……这样呀。你看到那个了啊。总觉得好难为情哦。里头写了很多不成体统的东西吧。」 笔记本里是被迫过着边缘生活的打工族用来勉励自己的话语。不放弃、不哭泣、不怨恨、不生气。自己现在的生活,责任全都在自己身上。 「不,我还有点感动呢。因为我没有像智志那样认真的生活。」 智志像是自嘲般。 「我这种人最糟了啦,因为我过着和游民没两样的网咖生活。」 「可是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过那样的生活呢?」 有好一会儿,智志的目光都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过好多次了。应该是因为自己没有屏障吧。」 屏障,我想到的是以美国漫画为原作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任何飞弹或射线都能够弹开的念力屏障。 「每个人至少都有一样能够保护自己的屏障对吧。可能是家人,可能是学历,可能是财产,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可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这样的屏障全都不管用了,不管是谁都会变成难民。我认为,现在已经是这样的时代了。」 我想着自己的屏障——老妈与小小的水果行。二楼有我自己的房间,也可以伸直双腿睡觉。还有池袋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小毛头,或许也是我的屏障。崇仔与g少年。猴子、吉冈与zeroone。没有一个是有钱人,却都是一些值得信赖的人。 「我的家庭很复杂,所以在老家呆不下去。家里的事我不想讲,说了只会心情变差。我高中辍学,因此不好找工作,再加上我也没有什么专业技能。我是从外地来的,既无法靠老家的朋友,在这样的不景气下也找不到正职的工作。一回神,我已经变成作者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在网咖住宿了。本来我以为只有自己这样,但东京的几个大站,不只池袋,到处都有为数可观的难民。只是因为装扮上看来没两样,大家没发现而已。」 对于眼前的难民,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自己也是在m型社会的底层附近勉强过生活而已。在水果行工作的我,再做个两百年,年收入也不会有四位数吧。如果以胜负来论,我可能明显也是丧家犬。不过那又如何?我们又不是只为了获胜而活着,又不是为了争这点小胜小败才出生的。 我再也按耐不住,对着智志说:「我问你,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 智志原本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漆黑的绝望在他眼里摇晃着。 「对于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是枉然。能不能让社会大众为了像我这样只能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几千人或几万人做些什么呢?阿诚你是写文章的人对吧?请你想想看这个问题吧。至于我的事,我自己会设法解决。」 很有力量的一段话。我带着心底的震颤,离开了智志的房间。据说她只能在这里住半年而已。在那之前,他必须找到新的住处与工作。带着受伤的膝盖,以及才区区几万日圆的所有财产,而且东京没人可以依靠。即便如此,智志仍然觉得,别人可以不用帮他没关系。 在那时候,智志才教了我真正的「勇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当自己再最低潮、最痛苦时,选择将别人的援手转给其它更痛苦的人,这才是超越胜负、称之为「人类尊严」的东西。这个在一晚一千日圆的网咖住宿的瘦小男孩,在我的排行榜上,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 我在货车的椅垫上坐下,打开手机。对象是池袋的国王,安藤崇。确认代接的人已转给他后,我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嘿,我的屏障,你好吗?」 就连崇仔似乎也一时为之语塞。 「阿诚,你终于疯掉了是吗?是不是因为你小小的脑袋瓜过度思考着困难的事件?」 哪有扮演华生的人对著名侦探讲这种冷淡的话?池袋的屏障真是可悲。 「我决定从明天起到betterdays登录,然后开始工作。」 「欸,你要当由简讯通知 上工的日薪工作者吗?」 仔细香香,我已经因为崇仔的一通电话,经手相当多的麻烦了。最近无论麻烦终结者,还是工作者,全部都是一通电话就能安排吧。是个很方便但缺乏人际接触的世界。 我剪短把东京打工族工会与betterdays的事讲给他听,也讲了工会成员连续遇袭,之间有三个共同点也讲了。崇仔不愧是国王,马上就理解我的委托了。 「知道了。又是你去当铒钓袭击犯嘛。就在他们攻击你时,再由g少年压制他们。」 「嗯,大致就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会变成必须二十四小时派人保护你才行呢。」 我想了想智志与永田遇袭的情况。 「不,只要在往来工作以及街头晃荡的事件就够了。」 「好,我会派菁英去。」 我对着正打算切掉电话的崇仔说:「对了,为什么你会对工会的麻烦变的这么热心呢?你们不是街头帮派吗?」 崇仔一如往常,回答的冠冕堂皇。 「是为了社会正义。但说真的,g少年内部也有很多道派遣公司登录、从事打工族工作的成员。那其实是一种很方便的工作方式。」 贵族也是很辛苦的,也必须为庶民的生活伤脑经才行。崇仔以有如在冬天吹冷气般的声音说:「刚才你讲的屏障是什么东西?」 我不由得以带有感谢的语气说:「就是为我挡住严寒北风的温柔屏障呀。崇仔,每次都很感谢你,真的……」 我难得想向他道谢,他却在中间猛然切掉了。 没礼貌的国王。 隔天上午稍晚时,我和老妈换班顾店后,朝池袋站西口的公交车总站而去。betterdays的池袋分店,位于站前的大型办公大楼里。本来以为年营收五千亿日圆、规模最大的人才派遣公司应该会有很气派的办公室,结果过去一看,只用了那一层楼的一半而已,而且还是有二十年屋龄的建筑物。 接待处没半个人住,只贴了一张画着箭号,写上「欲登录者往→」的影印用纸而已。照着箭号的方向走过去,是个偌大的会议室,正面有个白板,白板前整齐排列着满满的长方形折叠桌。大概有十四、五个像智志那样的年轻人吧。大家彼此都隔了一段距离坐着。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看来软弱的娇小男子手里拿着档案夹走了过来。他的领带歪了,让人在意到不行。一个年轻粉领族拿着笔记型计算机跟在他身后。 「好,那我们就开始登录说明。我是betterdays池袋西口分店的店长古冈晃一,请先看看我们公司的影片。」 接着,我们被迫看了二十分钟无聊到不行的企业宣传影片——人才派遣业是新的大型事业,可以确保每个工作者的自由、丰足与安定,也得到整个产业界的大力支持。最后再以闪着光亮的3d秀出betterdays维持成长的营收与经营利润图表,就结束了。一开始直接把赚多少钱秀出来不就得了!影片中也拍到了从个人喷射机的舷梯走下来、有着络腮胡的龟井繁治。爱出风头的没品胜犬。 「好,那我们开始登录了,请依序列到这边排队。」 喂喂喂,什么说明都没有啊?我吓了一跳,但没干劲的店长已经摊开档案夹,开始受理登录。该怎么说呢,是个让人连抵抗都懒的说明会。 轮到我了。靠近仔细一看,古冈店长的脸色极其糟糕,好像阴凉处四处长苔的泥土一样。他的视线往上瞄了我一眼后说:「姓名是?」 接着,他问了我的年龄、手机号码,以及邮件信箱。也问了紧急时的联络处。那个粉领族以极快的速度把信息输入到笔记型计算机的表格里。 「住址是?如果没有固定地点也没关系。」 我假装自己是难民。一想到袭击犯的事,就不想把自己的住处讲出来。 「居无定所,在各个网咖住宿。」 「真岛先生已经习惯派遣工作了吧?」 我点头道:「是的,明天起请多指教。」 什么反应也没有,五分钟就登录完毕。临走时,我拿到写着如何搜寻工作及操作顺序的一张纸,以及塑料的登录卡。我的登录号码是i28356。 欸,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机器人了? 一走出betterdays,我马上朝池袋西口公园而去。我和崇仔约在东武百货前。坐进贴着贴膜的奔驰休旅车后,看到崇仔在黑皮座椅上盘着脚。 「阿诚竟然变成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者,总觉得变的好有趣。」 我在椅子上坐下后,马上抽出手机。得赶快安排工作才行。 「你先安静一下,我要找工作。」 我按下数据库的号码,传来一个内勤小姐的声音。我照着手册上教的告诉她,「我是员工编码i28356的真岛,明天有工作吗?」 传来敲打键盘的卡拉卡拉声。 「有,在丰州的仓库有清扫与搬运的工作,日薪七千五百日圆,上午六点在池袋西口丸井百货前集合,这一件可以吗?」 快到惊人的速度,又很简单,的确是一种方便的工作方式。 「了解,那麻烦你了。」 「是,您辛苦了。」 到切掉电话为止,应该不到一分钟吧。崇仔以惊讶的声音说:「总觉得和在便利商店买杂志一样简单呢。」 「嗯。」 我的心情很复杂。所谓工作,应该是更有感觉的一种东西不是吗?如果纯粹的劳动力买卖就像沙子般干爽分明,这样的话,总觉得迟早会连生命都可以拿到网络上去卖。崇仔又恢复到平常冰一般的声音说道:「我派四个护卫给你。在你离开工作的休息时间,就尽可能在街上闲逛,让对方容易袭击你。要密切保持联络,万一阿诚遭到袭击,可就事情大条了。对了,你那里有工会的卡片吗?」 我从钱包里抽出betterdays的登录卡,以及今天早上送来的、东京打工族工会的卡片。两者的日期是相同的。 「交给我吧。只要工作一天,就是工会成员了。做几天一日雇佣的派遣工作后,再来我就会变成犹如刺在那些家伙鞋底的钉子般讨人厌的小鬼。」 崇仔横瞅了我一眼。 「阿诚那种让人焦躁的才能我是不担心,因为你只要照原本的样子就行了嘛。负责保护你的,是那边那位斑马。」 我说了声请多指教后,伸出了手。这个戴着墨镜的矮个子小鬼头以他厚实的手回握,我的手掌好像快要被捏碎了。从手指的硬度可以得知他懂得某种格斗技。 好可怕的保镖。 就在我闲逛着在冬天的人行道上走回店里的途中,简讯铃声响了。我打开简讯,读了起来。 作业代号九九八三 客户名称(株)丰国仓库 作业地点江东区丰州 作业时间早上八点至下午两点 加班不祥 支付薪资七千五百日圆 作业人数十二名 这样子的简讯持续达二十行。再来就是作业内容、现场打工者的负责人名字,以及集合地点之类的。在注意事项方面,要自己带军用手套以及口罩去。由于不能穿牛仔裤,得穿作业长裤。总觉得这种感觉好奇怪,好像极力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只把工作抽取出来而已。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真岛诚这个人,而变成统计上的潜在劳动力之一。 我直接关上简讯,选了萌枝的号码。女仆装的工会代表,声音冷到不输崇仔。 「我完成在betterdays的登录了,明天的工作也决定了。工会的卡片,谢 了。」 我把仓库的工作简单向她报告。此时,萌枝的态度变了,似乎变得有些热切起来。 「那个丰州的仓库,不知道有多靠近港口呢?不好意思,阿诚先生,用手机的相机也没关系,能否请你把现场的照片拍回来?若能透过照片得知作业的状况就更好了。」 「为什么?」 不愧是工会的代表,萌枝干脆地说:「根据目前劳动者派遣法,禁止派遣他们到港湾与建设第一线去。如果丰州的那个仓库的工作是港湾劳动的话,就能证明betterdays违反了派遣法。你的身体毕竟还是够健壮啊。」 她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在登录的时候,对方会看你适合哪种工作。长相好的话,就是负责接待工作的服务业。身体看起来健壮的话,就做粗活。擅长计算机之类的话,就做输入的工作。」 「什么啊,是说我的优点只有蛮力而已吗?」 我好受伤,这样的话,如果不好好教训betterdays一番,我会咽不下这口气。切掉与工会代表的通话之后,我一肚子火地回到水果行去。 冬天的早上六点,天还没亮。 虽然不是全黑,却是朝霞尚未展开的苍白时间。从池袋的丸井百货到艺术剧场那里,许多小伙子呼着白气聚集在那里。剧场通上密实地停着小型厢型车与小型巴士。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我住的地方看到这种景象。池袋站的西口是一日派遣工作有名的集合点。 我在那站了一会儿,并不清楚谁是哪家派遣公司的,做的又是什么工作。此时,一个穿着作业长裤与防寒夹克的年轻男子边叫边走过来。 「有没有betterdays、九九八三、到丰州的仓库工作的人?」 「有!」 我举起戴着军用手套的右手。男子说:「请搭那边那台小型巴士,我是负责人木下。」 「那个,你是betterdays的人吗?」 木下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和大家一样是打工的。」 「这样呀。现场是不是不会有betterdays的人过去?」 「你是刚开始从事派遣工作的人吧?伟大的正职员工是不可能会到第一线去的。你先上巴士,我还要叫其它的人。」 我坐进停在昏暗的西口五岔路、坐垫上满是尘埃的破烂巴士。巴士的座位上是默然无语的十二个人。就连运送囚犯的囚车,气氛应该都比这里还要开朗些。 巴士在晨曦中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抵达位于丰州的仓库街。时刻才七点而已,提早一小时就到达作业现场了。我们在巴士中等待,一直都沉默无语,只听见有人的携带式游戏机或ipod的电子音而已。到了开始作业前三十分钟,现场负责人说:「差不多改准备了。」 没有人回答他。一日派遣工作者并无横向的联系,每个人彼此都是当天才初次见面的人。萌枝所讲的「散沙般的工作者」是很正确的形容。我们穿着作业长裤的十二人,往大到连新干线都能轻易摆进去的仓库移动。由于没暖气,冷得很。 在拍着货柜的仓库里,站了四个穿着制服的男子,胸前绣着没看过的标识,一定是仓库公司的人吧。木下说了声「请多指教」,其它年轻人也以没精打采的声音应和着,重复同样的问候。 「好,请多指教。今天要请各位帮忙的作业是清扫管线,以及搬运堆放面粉。清扫的人员就搭那个高处作业台,把管线上方累积的灰尘以刷子刷下来。搬运与堆放的工作是从货柜把小麦袋搬运出来,放在那边的小栈板上。你、你、你和你。」 仓库公司的男子随便点了四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之所以不自我介绍,是因为即便这么做也毫无意义吧。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再到这个作业现场来。 「麻烦你们清扫管线了。」 对方发给我长柄刷子与安全帽。虽然说是高处作业台,但只是建筑工地常有的那种以铝管与踏脚处组成的杂牌物。为便于移动,脚的地方是滑轮。作业台上连扶手都没有。 作业台的旁边是闪闪发亮的起重车,起重臂的前端附有抓斗。仓库公司的男子带着折叠椅与周刊坐进起重车里,其它伟大的正职员工们,则盘着手四散在仓库里。被指名的我们四人,往上爬着台车旁所附的梯子。 管线的上方,灰尘绵密地堆积着,厚实到有如麂皮一样。一拿刷子打扫,如云朵般的灰尘块,会一面喷出白色的粉尘一面掉下来。我们没有护目镜,只有感冒用的纱布口罩遮住口鼻而已。仓库公司的员工在起重车前端的抓斗里、坐在椅子上看起周刊来。他倒是好好带上了护目镜以及防尘口罩。 在那之后经过约三十分钟的作业,我的眼睛变得通红,再怎么拧鼻子,都止不住喷嚏。管线在仓库内纵横游走,再怎么作业都看不到终点。 我首次体会到智志所讲的「上层阶级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在一日雇佣的派遣现场,伟大的正职员工,事实上就隶属于上层阶级。 午餐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与杯面面,在仓库外头吃。十二个打工族默默地吃着,就只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我试着找几个人讲话,但大家都露出觉得厌烦的神色,并不理我。由于太无聊,我拿手机在无人的仓库里拍了几张照片。我拍照技巧蛮不错的。 下午开始人员有所替换,我被分派到面粉那边去了。这样子我总算安心了,简单一句话,清扫作业是最糟的工作,如果再做下去,迟早会生病的。靠蛮力的工作,还比较好一点。 大型货柜的内部,,面粉的纸袋堆到了天花板,一袋有三十公斤。作业很单纯,就是要把它搬到距离约十公尺的栈板上。不过,这边的作业也有危险。不知道当初是从哪个国家上货过来的,货柜内部的袋子堆的都很随便,甚至于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会垮下来。在货柜内有三个人由上而下依序把面粉卸下来,剩下的五个人就扛着袋子搬到栈板去。我是负责扛的。 正确来说并不是扛,而是像抱着大型犬一样,正面牢牢地抱着三十公斤重的袋子比较轻松。如果扛在左右任何一肩上,身体会因为重量而过度弯曲,反而很累。 这边的作业才做了十五分钟,就算是隆冬,照样飙汗。由于刚才的管线清扫已经让人满脸灰尘,此刻流下的是黏黏的灰色汗水。我深深地体会到,在水果行顾店虽然很无聊,却出乎意料像天堂一样。 作业默默的持续着。 下午的工作没有休息,其中也有几个年轻人的脚步踉跄,但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就在还剩一小时就结束时,我看到仓库入口处的同时,传来哐啷一声重物垮掉的讨厌声音。我的眼一抬,刚看到四、五袋面粉一同压在面粉山底部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它们是从重三十公斤的面粉袋堆成的三公尺面粉山上掉下来的,他拼命闪避,但右脚还是闪的慢了,袋子压了上去。 「你还好吗!」 「啊——」 他发出凄惨的叫声。我踢飞他脚踝上的袋子,把他挪开。得找现场的负责人过来不可。 「木下先生!有人似乎受伤了,请你过来。」 我一求援,仓库公司的员工从货柜里探出脸来,一副很困扰的表情。木下在下午是负责清扫管线的,他带着满身的灰尘以及与熊猫相反、白了一圈的眼睛走了过来。小伙子的脚踝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 「我想,叫救护车比较好,这家伙连骨头都断了。」 我这样告诉木下后,正职员工在他耳边不知道悄声讲了什么。现场负责人小声喃喃说道:「真是收不了啊。你等一下,我打电话给betterdays 目白通的猎人 天朝版 转自 滚(blog.sina../makeinunovels) 你是一位单身女性,有自己的工作,为了生存每天都很努力地赚钱。 你从来不穿过季的衣服,穿的鞋子全是名牌。你的衣橱里摆着几个高级名牌的包包,是穷尽半个月的工资买来的,它们全都铮铮发亮,没有半点灰尘。你存折上的数字是ol的平均存款金额。你在经济上比较宽裕,过着小资的生活,但同时又觉得没有什么特别让人高兴的事,每天都感觉平凡而孤独。 你的长相还算过得去,即使要奔三了,但与你最好时期的身材相比,还保持了八成左右。虽说乳房下垂了两厘米,可谁会在意呢?又没有给男人们看的机会。 原来如此,问题就在于男人。 每天忙于工作和业余生活的男人们为什么会无视成熟的女性,特别是“我”呢?而对年轻的女子却宠爱有加,仅因为她们才二十岁出头。 你忍受着单身的寂寞、忍受着工作上人际关系的复杂、忍受着青春渐渐逝去的每一天,继续扮演着光鲜、时尚的都市人。就是在这时候,一位优秀的王子出现在你的面前:在路上主动跟你打招呼,或经朋友介绍的白马王子。其实他们是披着男人外皮的账单发送机器。他穿蓿笔挺的西装,非常绅士。你一看到他就知道,这个人正是自己翘首以待的发现者,只有他才能发掘出你这颗钻石的原石,其他人都看不到这颗原石的价值。 这个家伙用仿佛能卸掉你心中铠甲的笑容对你说:“为什么男人都没有注意到你的魅力呢?他们都是有眼无珠的家伙,竟然看不到你迷人的光彩。”听到这些话你就飘飘然了,经常滥用的“no”与正确的判断力一起消失不见。王子作为结尾的台词通常是这样的: “但你的脸颊有点暗淡,你应该可以变得更加完美。现在这样的话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可以帮你达到一百分的美丽。” 你是不是感觉腾云驾雾,仿佛在梦境中似的,然后在合同上签字、按手印了呢?接着贩卖美丽的商人像食人鱼似的蜂拥而至。但这时你已经无法抵抗了。在这茫茫人海中,能发现你真正价值的人只有那位娘娘腔的王子—一哎,这是个无可救药的故事。 听我说,我认为能决定自己价值的人最终还是自己。茫然地等待别人发现自己价值的人,最后一定会成为别人的猎物—一这就是貌似原始森林的二十一世纪高度消费社会的日本。 至于自己的价签,可以任意定价。管它卖得出去还是卖不出去。如果你也是东京的女人,请让那些没有魄力的男人见识一下你的胆量。 ※ 原本以为梅雨季节快要过去了,结果这两天推崇环保生活的东京每一处都像是炎热地狱。我不喜欢吹空调,所以即使最热的时候也开着窗户睡觉。但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风好像濒临死亡似的,纹丝不动。 我家位于池袋车站前,西一番街的正中央,整个好像被掩埋在钢筋混凝土制成的保温材料中,非常热。水果店的二楼是我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睡在上面就像是睡在烤奶酪吐司的烤箱中一样,上下左右一整晚都在滋拉滋拉地烘烤着。 在酷热难忍的夏夜,我悄悄地徘徊在池袋的街头。外面的空气稍微凉些,湿度也比较低。与我小时候相比,池袋变得漂亮多了,但池袋终究是池袋,走一圈下来,你会发现冒出了许多奇怪的店铺。最近增加最快的是中国系的店铺,随处可见中华料理店、中国土特产店、网吧、中文版的dvd商店等。这也是因北京奥运会而产生的特殊需求吗?在这条街上,好像突然掀起了一阵中国风。 那天夜里,我漫步的地点不是池袋,而是相邻的目白车站。我穿过西口五差路,经过池袋警察署前面的道路(不自觉地小幅度地弯下腰),来到南池袋的住宅街。晚上的道路上基本没有行人。cd随身听中播放着事先选好的瓦格纳的序曲集(现在还不习惯用ipod)。轻抚肌肤的夜风和流入耳朵的旋律融合交织,感觉仿佛任意徜徉在管弦乐之中。 住在东京的人应该知道吧,其实池袋和目白的街道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目白有高级住宅区,基督教的教会也很多,还有无数树龄过百的古树,而这些池袋都没有。我以前去轻井泽玩过,当时感到那里和目白通的氛围很像。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我总觉得有钱人都会聚集在有相似感觉的街道上,过着相似的生活。像我这类人却觉得那种整齐划一的生活很憋屈。 ※ 过了目白站前面的桥,步行在小学前的银杏树林荫道上。沿着目白通走,可以看到学习院、川村学园、公立小学校,这一带是绿意浓郁的学校聚集地。但是,当我走在绿油油的银杏树荫底下时,背后有种诡异的气息袭来。 那是一种冰冷的空气,似乎有某种不祥的东西在一步一步紧逼过来,我来不及思考,拔腿就跑。虽然我的心地很善良,却意外地树敌众多。我把手伸进单肩包,悄悄地暂停了cd,在下—个拐角头也不回地撒开脚丫子加速猛跑,现在哪有时间去确认敌人是谁。这条路是只能过一辆车的左转弯道。我跑了二十米左右,到了小巷的深处,但没有任何人追上来。周围仅有价格不菲的独门独院静静地排列着。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耳朵里传来的池袋国王的声音非常冷酷,像用干冰做成的挖耳勺似的。 “阿诚,你太差劲了。刚才我一直跟在你后面,都能绑架你六次了。你太放松背后的警戒了。” 深夜装鬼吓唬人吗?国王一旦闲下来,就不会干什么好事。 “欺负平民有这么好玩吗?你的爱好还真够怪的,崇仔。” 虽然明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在国王的长袍上留下一丝痕迹,但我很懊悔自己乱了方寸,所以说了上面的话。 “好了,快点回到目白通来。我有—件事想拜托阿诚,所以来找你了。” 真让人生气。市民可不是国王的玩具。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次的费用很高,我要狠狠宰你一顿。” 崇仔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那声音就像冰块摩擦—般悦耳。 “好啊,你狠狠地宰吧,多少都没关系。我只是中介,出场费的交涉就交给你了。” 真是服了他了。那家伙总是躲在伤害无法到达的王宫深处。我重新打开cd,倚靠在榉树的树干上,听完了一整首《唐豪塞序曲》(※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歌剧。)。这首曲子大约有九分钟,是一首不错的曲子。我试着想像从未涉足过的德国黑森林,然后慢悠悠地回到了目白通。 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想让国王等我。 ※ 我被一辆梅赛德斯一奔驰rv带到街头的千登世桥。那里是目白通和明治通的立体交叉路口,眺望景色的好地方。在这里可以眺望到不错的景色—一新宿的高楼大厦海市蜃楼般浮现在夜晚的车流对面。 夏天的夜晚空气清新,都市的夜景充满着浪漫的因子,我旁边的国王却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或许你们会不解吧,为什么此时我的旁边不是穿着夏日连衣裙、露出美丽肌肤的成熟女性呢?因为这不是恋爱小说,而是池袋的故事。 “关于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这次的客户好像很有钱呢。” 崇仔倚靠在陆桥的栏杆上说道。他穿着今年最新潮的“常春藤风格”(※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等隶属于“常春藤联盟”的美国高等名校学子在20世纪50年代创造出的一种独特的穿衣风格。)的衣服,上身是带白色补丁的深蓝色夹克,下身是齐膝的白色短裤。我对金钱没什么兴趣,随口答道: “哦,是吗?” 崇仔看我不太开心, 反倒变得很高兴,这就是崇仔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他一点都不具备在日本社会生存下去不可或缺的一种品质——共鸣能力,这个ky(※ky是日本的流行语,意为“不懂看人脸色”。)国王。 “阿诚,你听说过brad宫元吗?” 这听起来像模特的名字,我没听说过,摇了摇头。结果国王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用两只手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脸颊,像画圆圈那样按摩起来,然后男高音似的提高了嗓门喊道: “全身按摩帮你实现百分百的美丽。” 幸亏不是刚吃过晚饭,如果是刚吃过晚饭的话,我可是会把吃过的中国冷面吐到桥下的明治通上了,有海带卷、干笋、黄瓜条和鸡蛋丝。哎,真是污染环境。 “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我在电视、杂志上看到过他,好像是娘娘腔的全身美容师还是什么的。” 崇仔又变回了之前的国王,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猜对了。正是他们主办了美丽百分百的活动,而这次的客户就是这个活动的受害者协会。” “但是既然他们在媒体上铺天盖地做宣传,应该不会在幕后搞太多事,不然很快就会被抓住了。” 崇仔对我的话嗤之以鼻,说道:“美容界好像是个灰色地带。至今为止,brad宫元的受害者协会已经有十七个成员了。受害的总额为……” 崇仔很擅长装模作样。我踢了踢栏杆,吼道:“行了,有屁快放!” 崇仔狡猾地笑了笑,吐出早已准备好的数字:“六千万。” 我惊得半天没合上嘴。对于在水果店看店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崇仔从普拉达的高档外套内兜里掏出手机。 “你打算怎么办?不如先听听他们怎么说?那些家伙的骗人手法可是很高明的。这次的话题足够你写两三篇专栏了。” 我快速地在大脑中计算了一下。平均从每个人身上要捞三百五十多万,他们是怎么让顾客自愿掏出钱来的呢?真有魔法般的谈话术或销售技巧吗? “明白了,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国王莞尔一笑。 “这才对嘛。阿诚,你有—个致命的弱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的弱点用一只手都数不完,比如,没钱、对女生过于温柔、跟小孩说话也会很认真、头脑很聪明、对音乐的品位太好了、甜美的笑容等等。国王走到干登世桥对面,背对着我说:“你就是好奇心太强了。不管事情多么棘手,如果有好玩的故事,你还是忍不住去听。那些家伙比你想像的危险多了。” 明明是他把麻烦扔给我的。真是个随心所欲的国王。他对着黑色的手机说了两三句话,又回到我身边,说道: “明天中午,去四季酒店的一家意式餐厅。” 崇仔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下身穿着破破烂烂的天然补丁牛仔裤,上身是穿了五年的薄如保鲜膜的t恤,里面包裹着日本男性的健康肉体。 “去一流的酒店,至少要穿件像样的西装外套。没有的话,我把迪奥的新品借给你。” 我回答说不用了,像样的外套我还是有的。于是我和崇仔在千登世桥上分道扬镳。那家伙坐着奔驰去了六本木,而我沿着明治通回到了池袋。先申明,我一点都不羡慕去六本木hills、东京midtown(※均是集中了购物、餐饮、公园、写字楼的综合大楼。)的人。 ※ 第二天开店之后,我出了西一番街。我穿了惟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定制的杰尼亚(※杰尼亚(zgna),意大利男装品牌。)深蓝色西服,这是骗子“摇滚黑帮”送给我的。老妈瞪大了眼睛,盯着隆重着装的我。 “阿诚,打扮得这么帅,是要去哪里?去相亲吗?” 我整了整胸口口袋的白色手帕。丝绸的手帕一块也要两千日元。不过这种价格,即使工资少得可怜的我也还是能承受的。 “去目白的四季酒店。”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咦,你要去酒店?” 我身边的人好像都不能给我合适的评价,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也许他们是在嫉妒我? “啰唆。别人要请我吃意大利面,同时优雅地谈工作。” “咦,这次好像是比较正经的工作呢。” 穿上西装,就觉得是正经的工作了,老年人还真容易骗。我把崇仔问我的问题又丢给老妈。 “哎,听说过brad宫元吗?” 老妈站在空调送风口的下面,点了点头。 “嗯,他好像是个苦命的人。听说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为了让母亲过得轻松点,高中就退学去了洛杉矶,在那里学了最新的美容技术。之前他还在电视节目上哭了呢,我也被弄哭了。由于他的性取向问题,他母亲也抱不上孙子了,挺可怜的。” brad宫元是有人气的伪娘。被太阳晒黑的二丁目的面孔(※新宿二丁目是同性恋的集中地。),也有那样的过去吗?作为背景资料还挺有用的。 “那我走了。” 我朝着池袋站走去,老妈对着我背后喊道:“阿诚,如果见到了brad宫元,帮我要个签名。还有帮我问问他,买去皱霜并做全身按摩的话,能不能打个折?” 如果被邻居们听到了,会被笑得面红耳赤的。 “别说了。难道你还想返老还童吗?” 老妈用响彻池袋西口—带的声音喊道: “我可不是开玩笑。女人什么时候都想保持青春,这是理所当然的。” 真是太煞风景了。我都无语了。我夹着尾巴,跑向西口的转盘。 ※ 四季酒店的意大利餐厅名叫“ilu·teatoro”,这个酒店被椿山庄的绿色包围着,从窗户望去可以看到对面的三重塔。店内的装饰全是欧式风格,与古老的三重塔混搭,反而显得这家餐厅更加高档。江户时代的富商别墅或许就是这种风格吧。 服务员把我带到了里面靠墙的沙发上。我不太习惯毛茸茸的地毯,感觉好像在云中漫步。店内随处可见如小孩般高度的花瓶,其中插着好些花。半圆形的沙发上坐了三个女人,大约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左右的样子,装束各有特色。她们彩妆上得很漂亮,穿着貌似高档的衣服,表情也优雅,但让我描述这三个人的话,仅用一个词就能描述,那就是:可惜! 实际上我也是这种感觉,她们离真正意义上的美丽、气质、有品位就差一步。虽然我知道她们也很努力赶上这—步。但是,上天可是很残酷的。 我主动介绍道:“我叫真岛诚。初次见面,我听崇仔说了你们的事。” 坐在三人中间的一个女人开口说道:“请坐。我们已经点好了套餐。”她穿着古典花样的连衣裙。虽然脸有点长,但在三个人中是最漂亮的。 我靠着沙发的一角坐了下来,这个女人接着说道: “我叫谷原奈奈枝。真岛先生,主菜之前您来点什么?” 三位女士的前面并排摆着三个高脚鸡尾酒杯,杯子里是淡紫色的酒。 “我要和你们一样的。” 受害者协会的代表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向服务员点了一杯皇家科尔。 ※ 鸡尾酒上来之后,我们先举杯碰了一下,然后开始聊天。我被一种平时没有的高档的感觉包围着,不自觉地就轻飘飘起来。奈奈枝向我介绍了她右手边的女士,如果倒退五年,她一定是个大美女,可惜现在过了最漂亮的时期。她的风格很像私营电台的女广播员。因为肤质的关系很容易长皱纹的女人也是有的,像她眼角周围和鼻 翼两侧都布满了许多小皱纹,她叫西尾美智子。最后一位女士长得极不显眼,虽然给我介绍了,但我彻底忘了她的名字。 “美智子的例子是最典型的,所以你先给真岛先生说说吧。” 美智子叹了口气,脸色阴沉地从桌子下面拿出些东西。原来是几个磨砂玻璃瓶,有高有矮。美智子怯生生地说道: “这个美丽百分百的化妆水一瓶要七万日元,这个抗衰老霜一瓶要十二万五千日元。” 我大吃了一惊。两瓶加起来要二十万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基本上就没了。 “为什么会这么贵呢?” 奈奈枝插嘴道:“好像是因为含有一种精华,是从人的胎盘和脐带中抽取出来的。对了,你看婴儿的皮肤都是非常光滑的,一点皱纹都没有,非常富有弹性。” 听她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是为了变漂亮而使用胎盘以及脐带,总是令人觉得很恐怖。以后她们会不会像中世纪东欧某国的女王那样,拿活生生的孕妇和婴儿作为美丽的资源呢?譬如剖开孕妇的肚子。 “你被劝说买了这么多化妆品吗?” 奈奈枝撅了撅嘴唇。 “最后买了很多。美智子,别不好意思了,快点说吧。坐在这里的三个人都一样被骗了。” 美智子点了点头,脖子周围堆积起圆形的皱纹,就像戴了好几根项链。 ※ “刚开始的时候,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他们搭讪。” 美智子的声音很细,可能是低着头的原因吧,听她说话非常费劲。幸亏不是在池袋西口公园的麦当劳店里,这种情况只有在安静的餐厅里才有可能采访成功。 “地点是目白站前的天桥上。”那是jr酒店旁边新建的广场。 我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他们怎么跟你搭讪的?” 美智子的脸突然红了,头低了下来。 “对方说:‘您长得真有气质,是哪个模特俱乐部的成员吗?”’ 太会忽悠人了。还有这种搭讪的方法呀,我下回也要试一下。 “我回答:‘说实话,我只是普通的ol,和模特俱乐部半点关系都没有。’”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再盯着美智子看。我大约能想像之后的故事情节,因为池袋是猎人推销员的天堂。为什么在资本主义世界,会明确地把人分为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呢?真是残酷的白痴般的世界。 ※ 据说,搭讪的男子与美智子年纪相仿,穿着模特系的窄身西装,打着细长如棍子的领带。黑发梳得很板正,没有松松垮垮的感觉。而且皮肤晒得刚刚好,说话的口气有点偏女性化,非常温柔。 那家伙轻轻地拍了拍手,嘴巴张成o形,说道: “哇,真开心。世上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人,真是太好了。来我们的事务所工作吧。你一定可以胜任模特的工作。” 当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正值黄昏,美智子晕晕乎乎地跟着那个家伙到了目白站前的咖啡馆,要了两杯卡布奇诺。据说最近在女性时尚杂志上,读者模特非常流行,所以那个家伙的事务所会向杂志社派遣一些女性读者。这些女性并不是大美女,所以连同性都很喜欢她们,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其实她们非常可爱,是富有生活气息的成熟女性。嗯,听起来很复杂。 那个家伙极力夸奖说美智子完全符合所有的条件,之后又列举了一些从读者模特起家的有名的演员,事实上确实也有几个这样的演员。 美智子飘飘然起来。那个家伙这才开始自我介绍。他名叫城和重,名片上有brad宫元的大头照,还有美丽百分百的标志,看起来好像很值得信任。不管怎么说,人家公司的法人还上了电视,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吧。出了咖啡馆,他把一辆小型的bmw开过来,是辆不扎眼的黑色325i。接着他们就去了地处目白的事务所。 事务所的办公室是某栋有着大理石停车廊的高档公寓的一间。美智子填写了简单的资料后,很快就开始试拍。她被带到一个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白色的房间,拍了存档用的照片。那是专业的摄影,相机是数码单反,照明设备也一应俱全。美智子第一次体验在摄影棚里由专业人士给自己拍照,所以当时非常开心。 ※ “嗯,任何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飘飘然的。”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任何人都希望被别人发现的时代。真正的自我,才能、魅力以及美貌,我们希望有人发现这些,给予我们全面的肯定。每个人都希望有人紧紧地拥抱自己,说你现在这样挺好。在这一点上,不仅是女人,男人也是—样的,其证据就是现在针对男人的猎人推销员也有很多。 美智子抬起头,咬了咬嘴唇。 “摄影结束后,阿重说今天拍的照片是给出版社以及代理店看的宣传材料,制作费是十八万日元。他还说,你一定行,只要在节假日做两份模特的工作,很快就能付清了。” 渐渐地故事发展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蚕豆冷汤上来了,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应季的食物还是很好吃的。 “但是,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 美智子点了点头,旁边的奈奈枝插嘴道: “模特欺诈的手法是把你引到精华产品上。” “原来如此!” 找到猎物的肉食动物不会满足于最初的一口肉。美智子很快喝光了一碗汤,仔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后说道: “阿重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然后说,‘你的皮肤很好,就是有点暗淡。对了,既然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brad老师吧。他可是个天才,瞬间就能消除皮肤的暗淡或皱纹。’” 幸亏这个叫阿重的男人没有搭讪我老妈,否则运气不好的话,可能我家店的所有权证都变成那个天才美容师的东西了。 ※ “我就是个傻瓜,听到名人的故事就变得很兴奋,之后体验了美丽百分百店的瘦身、脱毛、脸部按摩等所有的项目,还买了很多化妆品和保健品。那些积蓄可是我省吃俭用存下来,准备结婚用的。” 美智子眼睛里隐约含着泪水。奈奈枝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了我一眼。我问了个很难开口的问题。 “那么,你到底被美丽百分百公司欺诈了多少钱?” 美智子从金黄色的香奈儿包包里掏出手绢,好像要从眼角吸走眼泪似的擦了擦。她长叹了口气说道: “六百多万日元。” “啊?” 我也叹了口气。说她傻吧,真的没有比她更傻的了,但如今的社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骗子骗到。看看那些相信政治家的诺言而投票的选民就知道了。 “我上班之后就开始存钱,这是我八年存下来的血汗钱。我父亲去世得比较早,所以结婚的时候不能指望家里。我存了这些钱准备结婚用的,但现在全没了。” 或许是我老爸也已经去世的缘故,听到这类话题,我比较容易动情。 “那么,他们让你做模特的工作了吗?” 美智子摇了摇头。 “皮肤暗淡等问题解决了吗?” 她又摇了摇头。 “那减肥、除皱呢?” 这次三个人齐刷刷地摇了摇头,就像整点报时的木偶时钟似的。 “那些家伙不太好对付呀!”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作为男人的我不知道如何对付美容沙龙。 ※ 虽然是中午的套餐,但分量却很大,芦笋煽饭上盖着烤得黄灿灿的牛里脊。有那么—会儿,我们专心地吃着饭。如果再谈论brad宫元和美丽百分 百的话题,这么丰盛的意大利料理就会变得食而无味了。再次打开话题,是在甜蜜芒果冰激凌上来之后。 光点头一直沉默不语的ms.平凡砰的一声把小勺扔回玻璃容器,说道: “真想杀了brad宫元。” 外表老实的女人无一例外都很残暴。这是我发现的真理,你也可以随便拿去用。我扫了第三个女人一眼,然后向奈奈枝问道: “但是,你们既然成立了受害者协会,是打算用法律手段起诉他吧?” 受害者协会的代表低下了尖尖的下颚,露出愁眉不展的表情。 “本来打算那样做的,所以今天早上和律师谈了一下。” 这样的话就不要我出场了吧。刚想着真幸运,结果却听到了意外的回复。 “律师说,‘虽然可以提起诉讼,但美容界已有很多相关判例,让对方全额返还是非常难办的。’况且,我们也接受了服务,而且还是自愿签的协议。”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在某本周刊杂志上读过的少得可怜的与消费者问题相关的知识。 “对了,有一种制度叫做冷却期(※cooling-off period,也可翻成“犹豫期”,在此期间,消费者可以撤回自己的承诺或解除协议而不负违约责任。)。好像是签署协议后的一周还是多少天可以解除协议。” “八天。”代表说道。 同时美智子也开口说道:“我也担心最后的结果,所以在冷却期试着给阿重打了电话。结果他说他去国外出差了,不在公司,而公司不太清楚每个客户的信息,所以没有办法,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销售中常见的不诚信的处理方法。 “律师还说,即使提起诉讼也要花很长时间,而且返还的金额远远低于期望值。律师费也不能小看。我们还和媒体接触过,向他们反映了这件事。” 这时,ms.平凡突然又冒出一句:“我想用刀捅brad宫元。” 我再次不理睬这位残暴的女人。 “那么,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呢?我不像警察那样有搜查能力,也不像律师,可以帮你们夺回钱。不好意思,我对你们的麻烦真是无能为力。” 这样的话,谈判就崩了吧。我一边喝着意式浓缩咖啡,一边想着今天、的午饭必须要自己掏钱了。我一周的午饭钱就这样悲惨地消失了。 ※ “请等一下,真岛先生。” 奈奈枝用求救般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头低到桌子上,一副拜托我的样子。美智子看到后,也低下了头。剩下的ms.平凡只是在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直勾勾地瞪着我。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就在今天,也会产生像我们一样的受害者。brad宫元在电视上继续谈笑风生,而受害者当中绝望的人或许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恶人轻易地飞黄腾达,而正义却重重地沉下去,在二十一世纪,这是很常见的故事情节。奈奈枝的眼睛放着光。人的面部会随着表情发生变化,本来觉得美中不足的女人,豁出去的时候看起来反而更加美丽,真是不可思议。 “拜托你了,真岛先生。我们想让大家知道那个家伙的真面目。请你让大家看看宫元背地里做了哪些坏事,把它们全曝光出来。” 剥掉伪娘这个大恶人伪装的外皮——感觉很像池袋故事的情节,或许我可以做些什么。 “明白了。虽然不能保证顺利,但我会试一下。” 奈奈枝崇拜地看了看我,担心地说道: “那报酬,你需要多少呢?” 我想起崇仔开的玩笑,可以狠狠地宰她们一笔了,但不知为什么,一跟我提到钱,我就会变得洁癖。我看了看酒店餐厅的白色灰泥墙和毛茸茸的地毯,窗外是三重塔和初夏的绿色。 “既然今天你们请客,我就不收费了。之后如果有其他开销,我会找你们报销的。不过我一般都不花什么钱。” 奈奈枝和美智子鼓起了掌,非常高兴,而ms.平凡又冒出一句: “真想捏扁brad宫元。” 我喝完最后一口意式浓缩咖啡,回答道: “好的,好的。” ※ 我们交换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后,就在酒店的大堂分开了。我在目白通上随便逛了逛,朝车站的方向走去。接下工作倒没什么,但现在我还没有任何主意。今天阳光非常强,性急的蝉早早在银杏树上呜叫着。刚接受工作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之后一边放上自己喜欢的cd,一边在看店的空隙认真想想对策就可以了。我属于二低人群——低学历、低年收入,在贫富分化的底层生活着,但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的时间却有一大把。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我的前方正是美智子被搭讪的目白站前的广场。反正顺路,也不是太远,于是我决定亲眼目睹一下美丽百分百的手段。 不过,虽然受害者非常惨,但搭讪的一方也处于社会的底端,也很惨。 ※ 目白站有着三角形的屋顶,尖尖的部分镶嵌着彩色玻璃,是童话风格的车站,这一点与池袋大不相同。横跨山手线和埼京线的天桥上方是一个广场,总有很多学生来来往往。 我呆呆地坐在商务酒店的花坛边上。在远处广场中央的路灯下面有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一律穿着深色的西装,但总感觉衣服很廉价,与正经的上班族服装不同。所有的人都晒得很黑。比起在运动中晒黑,他们更像是用机器强迫均匀地晒出来的,有种整齐划一的感觉。 年长的男人简短地说了几句后,这四个人散开了,开始向地铁口出来的女人搭讪。他们好像不选择对象。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干脆地拒绝掉,但其中也有几个猎物停下脚步听他们说话。此时,男人们大都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做着女性化的手势拼命地开始劝说。一旦成功地一对一,援军很快就凑了过来。被两个男人赞美的女人在站前的广场上,脸都变红了。掉入他们的圈套仅仅是时间的问题,受害者协会的预备军又增添了一名。默不出声地看着猎人的现场,感觉挺有趣。 我观察了近一个小时,这时开始有行动了。他们想把一个女人带去咖啡馆,她突然生起气来,抛下猎人,自己跑向地铁口的方向。或许这个年轻男人说了什么话刺伤了女人。 “你这个家伙,究竟做了什么?” 没想到是刚才像在玩你比划我来猜的游戏似的,一直用手指指挥的男人的声音。当领导的那人突然用巴掌扇了年轻猎手的脸颊。脸被打肿的年轻人站直后喊道:“对不起,谢谢您的教诲。” 美丽百分百的公司,好像某种严格的体育团队。 ※ 男人们又回到了寻找猎物的搭讪工作中。我从阴凉处的花坛边站起来,走向刚才被扇耳光的年轻小鬼。接近傍晚时分,地铁口出来的人增加了不少。我从背后悄悄地对他说:“真是够辛苦的呀!” 小鬼转过头来,未露出一丝笑容。男人对他们没有什么用吧。他瞪着我,把我的装扮看在眼里。我轻轻地低下头: “对不起,刚才我一直在看这边。你的工作怎么样?能拿到提成的钱吗?” 晒黑的小鬼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呃,我现在被迫做上门推销的工作。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工资却一点都没涨,因为不是按绩效分提成的,所以我现在正在苦恼要不要辞掉这份工作。” 小鬼扭过头去,重新把目光投向出闸口的人群。那是寻找猎物的视线。 “虽然我们是提成制的,但工作可不轻松。必须绝对服从上面的指示。即使被打了也 不能有任何怨言。” 我装成一个只关心钱的傻子,说道:“但是你们是提成制的呀,真羡慕。” 小鬼觉得我在妨碍他的工作,好像很焦躁。 “真啰唆!不要站在这儿了。我们公司在网上有招聘广告,在brad宫元的美丽百分百的网站上也有,你自己去看吧。我事先声明,我们这边岗位的竞争也很激烈。” 我鞠了一躬,站直后说道:“明白了。谢谢前辈。” 我从可怜的小鬼那里得到了好主意。我的感谢不含任何杂质,是非常真诚的。 ※ 我不想坐傍晚高峰时期的山手线,所以顺着电车沿线走回了池袋。沐浴着夕阳走在这样的街道上,让我想起自己的小学时代。放学后不想回家的时候,我就一直顺着电车沿线的小道无精打采地走下去。当时有种心里的某处破裂开来的感觉,非常的悲伤。即使变成了大人,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小时候因班里的朋友关系而烦恼,长大后因如何应对做坏事的猎人而烦恼——没有任何进步的无意义的烦恼。 快走到艺术剧场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喂,阿诚。” 崇仔冰冷的声音把夏日的夕阳吹得无影无踪。 “面试好像顺利结束了吧。听说你已经决定接受这份工作了。” 应该是受害者协会的人联系他了。 崇仔笑着说道:“这次你没有狠宰她们一顿?” 带着嘲讽语气的国王。 “别开玩笑了。那些女人连结婚准备金都被掏空了,怎么可能还收她们的钱呢?” 就像雪堆起来悄无声息一样,国王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想好对策了吗?” “那还用说。” 我把刚刚在目白站广场上想出来的主意告诉了崇仔。电话的另一头,崇仔发出了一阵干干的笑声,就像高原的风。 “有点意思,你打算去当潜伏的猎人。阿诚嘴巴甜,或许能赚不少钱呢。” 我有太多的才能,以至于都不知道该展示哪个了,但为什么我的年收入仅有二百万日元呢?接下来,崇仔说了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面试是什么时候?” “面试?我连他们的网站还没看呢,也没有任何联系,怎么可能知道呢?” “所以,你快点安排。我这边还有很多不能改动的计划。” 什么意思?我快走到西口五差路了,发现今天也有很多恋人在丸井店前碰面。我问了句很傻的问题: “崇仔,难道你要陪我去面试吗?” 电话的另一头,国王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搞不懂你这家伙,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也要去面试。” 由于国王经常一本正经地说笑话,因此我也搞不清楚崇仔是不是认真的。 “池袋的国王要做猎人吗……” 崇仔气愤地说道:“今天从各个团队都收到了请愿书。g少女那儿投诉brad富元的人又增加了。现在损失金额已经达到一千万日元的重量级了。我们g少年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这次轮到我大笑了。丸井店前的年轻女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眼。 “我们是绝配的搭档。如果崇仔和我组成一组的话,或许能成为日本第一猎人呢。” 崇仔也毫不示弱,瞬间用冰冷的声音回复道:“绝对没错。我的长相加上你滔滔不绝的口才,一定是最强组合。面试定下来后,打电话给我。” 国王不快地挂了电话。我先得了一分。 ※ 那天晚上,我在店里的c播放器上播放了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钢琴家。)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不是讲述莎士比亚的凄美爱情故事的,而是描述现代神经质的恋人们的芭蕾舞曲。《骑士之舞》这一乐章还被用在某个手机的广告上,我想你肯定也一听就能认出来。这是一首忧郁的、讽刺性的舞曲。 在我听音乐的时候,老妈正在看brad宫元长期出演的一档节目,主持人全扮作女装。这是一部人工化地加了很多笑声的喜剧。brad正在给一个模特做消除眼角小皱纹的按摩,但这位模特本身就很年轻,没有什么皱纹。 “好了,好了,百分百美丽完成了。” 演播室似乎大为沸腾。这时,我想起那个被扇了耳光后还站直身子鞠躬答谢的小鬼。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生意。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之后,开始在网上看美丽百分百的网站。主页上有brad宫元娘们气的晒黑脸庞的特写,惟有牙齿像塑料一样洁白。他的眼睛像玻璃球似的空洞。大多数网页内容都是介绍精华素或化妆品的,只在显示屏的一角有则急招合同工的横幅广告,一闪一闪的。 点击后转到招聘说明页。我看到第一行,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加入我们吧!容貌端正、有远大抱负的美男子。” 感觉像专门为我和崇仔设计的。 ※ 通过邮件往来和电话联系,最终定下来两天后进行面试。地点是目白的美丽百分百总部,时间是上午十点之后,好像需要穿西装,系领带。我通知了池袋国王,等待大后天的到来。 既然要去面试,就顺便做一下全身按摩,调理一下皮肤吧。做面部护理时,听《罗密欧与朱丽叶》是非常匹配的音乐。但是我又考虑到,这一次仅凭我和崇仔的组合还不够,brad宫元很会利用媒体的力量,我们也需要媒体的力量。 因为我们必须在整个日本公开那个家伙的真面目。池袋国王的能力仅局限在某个区域,这是远远不够的;而我只是一个水果店看店的,不认识电视台的导演等。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 面试当天一大早就万里无云。我和崇仔在目白站碰面,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到了美丽百分百。这间店位于一栋多层的高级公寓中,外立面镶嵌着粗犷的褐色砂岩。他们改造了第一层和第二层,分别用作美容店和事务所。我们去了位于二层的事务所,前台有个晒得黑黝黝的男人冲我们扬了扬下巴,让我们去会议室。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崇仔悄声对我说:“他们的接待太差劲了。这个公司不行。” 会议室大概有四十张榻榻米大小,四角放着天堂鸟的大盆栽。会议室的中间有三十个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的猎人。站在末尾的是前几天告诉我网址的小鬼。看到我,小鬼说道:“马上开始晨会。靠墙站着去。说话或乱动的话会被打的。” 真吓人。我和崇仔把双手在前面交握,靠墙站着。里面的门开了,一个粗大的嗓门发出号令。 “立正。good m,sir!” “good m,sir!” 这哪里是什么销售美丽的沙龙,简直是新兵训练营。brad宫元慢慢地走上高出一截的舞台,白色的西装配着黝黑的脸。 “从上周的数字看,我们没有达到目标的90%。我觉得很遗憾。” 与电视上的伪娘完全不同,他的声音非常雄厚,那一套果然是营业性的。 “你们不要让我失望。听好了,下周不管你们采用什么手段,都要给我抓到猎物。听明白了吗?” 男人们洪亮的回应充斥着整间屋子。 “yes,brad!” 真是服了他了。接下来,宫元把视线落在手中的笔记本上。 “jeremy,simon,leo,到前面来。你们是本周的前三名。” 三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猎人 登上了舞台,在老板的面前棍子似的直直站着。宫元依次拥抱了这三个人。他一定是《教父》看多了。接下来,他把厚厚的一个信封交到他们手中。是他们取得好成绩的奖励吧?只要有手段,好像能赚不少钱呢。 “ian,jeff,ael,到前面来。” 叫到ael时,那个小鬼还是保持挺直的姿势,小步跳到舞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这三个人上了舞台后,brad宫元慢慢地把黑色的皮手套戴到右手上,拳头的内胆是高弹式垫子,是一款搏击手套。 “你们这些家伙的销售数字上周是零,真是太丢脸了。我给你们鼓鼓劲吧。听好了,打人的人,手也很痛的,你们应该感谢我。” 最先受罚的是ael这个小鬼。brad宫元首先用左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蛋,引开他的注意力,然后用重重的右勾拳直击他的侧腹。ael被打得跪在地上,捂着腹部,好一阵都起不来。brad温柔地抚摸着倒下去的小鬼的头。崇仔好像很佩服的样子,小声说了句: “看样子打人打多了,轻车熟路呢。” 击打的声音和极力压抑的呻吟声又连续响起了两次。这些男人一边用手捂着腹部,一边深深地低头说道: “谢谢您,boss。” 我现在终于明白小鬼那天说的话了,这里虽说是提成制,却轻松不起来。此时,舞台上的boss的视线转向这边,招手叫我们过去。虽然感觉非常不爽,但我还是不情愿地走向前方的舞台。 ※ 崇仔和我双手交叉在背后,笔直地站在brad宫元的面前。 “你俩是新来的吗?” 我们来事务所之后,还没和人认真地说过话。他们也不给员工做笔试题或确认身份吗?boss打量了我和崇仔,好像要舔遍我们全身似的观察着我们。我穿着之前穿过的深蓝色的杰尼亚,崇仔穿着brooks brothers(※美国布克兄弟(brooks brothers)创立于1818年,近200年来秉承着优质用料、服务至上及不断创新的精神,堪称美国经典衣着style的创造者。brooks brothers服装品牌与桑姆·布郎尼(thom browne)合作,设计了一系列男装、女装高级成衣,取名为“ck fleece”。)的新款,ck fleece系列,炭灰色的常春藤风格的西服。而我的是正统的经典意大利风格。那家伙对崇仔说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river了。” 崇仔不愧是专业演员,立马敬礼回答道: “yes,sir!” 接下来宫元冷冷地看了我—眼,说道: “至于你,对了,就叫吧。” 虽然我知道brad宫元很喜欢看好莱坞的电影,但凭什么崇仔叫river phoeni(※瑞凡·菲尼克斯(river jude phoeni,1970.8.23-1993.10.31),美国好莱坞演员,代表作有《伴我同行》《蚊子海岸》《圣战奇兵》《我真的爱死你》《春色一箩筐》等。),我却叫 farrell(※科林·法瑞尔( james farrell,1976.5.31-),美国好莱坞演员,代表作有《虎岛》《少数派报告》《谍海计中计》《迈阿密风云》等。)呢?真是让人无法接受。那张猴子脸,怎么想怎么觉得和冰高组本部长代理猴子的脸很像。我也大声地回答道: “yes,brad!” 像我这样的美男子,又会搞笑,怎么能输在声音的大小上呢? ※ 晨会结束后,我们被带到研修室。给我领路的是ael。我走在走廊上,跟小鬼搭话道: “这里好像非常严格呀。” ael小鬼的脸都变白了,转头回答道: “销售额必须增加,下周该轮到你们出场了。” 培训室是一间冷清的小屋,仅放了一台液晶电视和dvd播放器。ael把碟放进去,说道:“上午你们就看这个视频吧。上面有本店美容基础服务和商品的说明。” 崇仔敬礼道:“yes,ael。” “boss不在的场合,不要这样做。不觉得恶心吗?谁是ael呀,我明明有日语名字的,我叫笃人。我先走了。” 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九十分钟,剩下的这九十分钟变成了虚假美容业务宣传视频的观影会。 崇仔说道:“如果把早上例会的镜头公诸于世,brad宫元的形象一定会毁于一旦。” brad在视频中用令人肉麻的声音介绍着自己发明的全身按摩。营业男做到这一点也实属不易了。 “但是怎么才能拍到那个画面呢?晨会时有三十个员工呢。” 国王非常淡定,冷淡地说道:“这个按摩真的管用吗?想办法解决拍摄问题应该是你的工作吧。快点去干活,。” 如果狠狠给国王一拳的话,一定很痛快。唉,忠诚的臣子最痛苦了。 第一天,我和崇仔就被派去站马路,地点是目白站前的广场。在七月的某个下午,虽然比最热的酷暑天好一些,但我很快就汗流浃背了。不过,公司不允许脱去西服外套。 汗水一滴一滴地从额头掉下来,我开始向经过车站的女生搭讪。她们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对不起了,高级住宅区的女性们。在下午六个小时的时间里,仅有两个人肯停下脚步听我讲话。但就是这两个人,一听到我讲美容的话题也立即跑开了,不用让我给她们白费口舌了。 即使做捕猎的工作,崇仔也还是国王。他一个接一个地与女生搭讪,并且绝大部分都成功了。就只和她们站着说了五分钟的话,那些女生就变得满脸通红,还把手机号码和邮箱留给了他。美丽百分百的猎人可以不用当场把这些女人带到摄影棚。这种先打听到联系方式,过几天再慢慢劝说直至对方落网的方法,被他们称为“燕返术”,并被当做秘笈。 当天下午的战绩是,崇仔拿到了十四个猎物的联系方式,而我一个也没拿到。 就连做猎人也明显有才能上的差别。上帝真是不公平呀。 ※ 我和崇仔半天下来已经累得疲惫不堪。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去了池袋大都会酒店的酒吧。其实去哪都行,我们就想在一家开足空调的店里好好喝一杯。崇仔好像也很累,脸都变尖了。我们在吧台要了两杯生啤,这可是生命之水呀。 “从女人那儿要邮箱没什么难的,但一整天都站在太阳底下的工作可让人受不了。”国王一口气喝了半杯啤酒,转向我说道。 “对了,你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吗?” 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光是向女生搭讪就已经非常劳神了。对于我来说,与在太阳底下站着相比,如何与女生搭讪反而是个大问题。我不习惯泡妞。 “对了,你是怎么问出她们的手机号码或邮箱的呢?” 崇仔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突然笑出声来。 “你就是想太多了,比如别人会怎么看你,如何展现自己好的一面。如果你先考虑自己而不是对方的话,本来可以顺利进行的事反而会不顺利。我觉得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女生的联系方式也无所谓,我只把意识集中在对方的反应上。” 先不说river和在长相上的差别,原来我们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我发牢骚道:“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下一次展会被brad宫元殴打的一定不是别人,而是悲催的我了。” 我等着崇仔大笑的声音,看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他一脸严肃地说道:“那样的话或许 不错呢。你被brad殴打,我受到表彰,我们俩都站在台上的时候,可以偷拍他。” 不坏的主意。崇仔抿嘴一笑,对我说道:“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最擅长偷拍的是谁呢?” 答案不言自明。有—个经验丰富的小鬼陪我们一起多次经历过危险。 “住在江古田的电台男。” 国王点了点头,喝光了剩下的啤酒。 “快点联系他。偷拍的机会只有一次,那就是下一次的晨会。之后我可不想当小时工在那儿做猎人了。听人女声女气叫我river,感觉很生气。” “yes,sir,river!” 听了我的回答,崇仔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表情。本来想主意是我的工作,但这回彻彻底底败给了崇仔。要不把本故事的主角让给他,我干脆隐退吧。 ※ 看到门口的名牌,我终于想起来了,电台男的本名叫波多野秀树。他留着蘑菇头,是—个电波宅男。电台男的房间还是和以前一样,电子器械堆积如山。工作架子上有测量器和电脑。摄影装备像数码地层似的,一直堆到了屋顶。我给电台男讲了这次的工作环境,要在敌人中间进行偷拍。他拢了拢前刘海,说道:“那个视频需要多高的精度?” 他好像对拍摄时的危险情况完全不关心,俨然已经接受了这份工作。 “不知道。现在还没决定如何使用这个视频。” “现在都是地面数字电视广播,所以如果画质要达到在高清电视上播放的标准,器材和照明之类会有很多问题。” 我想起brad宫元那优雅的微笑。 “其实没有必要很清楚。只要看清楚拍的是谁,那个人干了什么就行了。” 电台男好像有点不高兴。在电脑屏幕前,他把两只手盘到了脑后,遗憾地说道:“原来这样呀,不会在电视上播放。” 我没有在电视台等媒体播放的门路。我们只是生活在池袋街道底层的群体。电台男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忽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把它上传到视频网站上,比如youtube、niico动画(※niico动画(日文:ニコニコ动画)是dwango公司提供的线上影片分享网站常被简称为niiico,与youtube等影片共享网站相似。)等。那些网站不要求太高的画质。” 我情不自禁地拍掌叫好,我完全忘了还有这种网站。brad宫元有赞助商赞助的电视节目,而没有名气的我们有免费的视频网站。如果我们拍下那个伪娘,一位超级有魅力的美容师以极其男性化的姿态殴打手下的视频,不知会有多少出乎意料的点击量。现在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打开视频。高科技万岁!媒体的民主化万岁! “谢谢你的好主意。我们要把展示brad宫元本来面目的视频上传到日本所有的视频网站。电台男,请准备好一套设备,并教我和崇仔如何操作。一周后,即下一次的晨会时,我们就行动。” 电台男好像非常高兴,或许他从骨子里就比较喜欢高科技的整人游戏。 “好的。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才能。关于那个视频,是否可以用两台相机拍摄,然后我进行后期编辑,并配上音乐。” 我忍不住笑了。这家伙还是一个视频加工的专家。我开心地说道:“没问题,但音乐请用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次的行动都是靠别人出的主意才能进行到最后,所以配乐时考虑一下我的兴趣也没关系吧? ※ 第二天还是站在目白站前。ael也和我们一起,小组长是骗美智子上当的joe。让我郁闷的是ael和joe一整天都对崇仔毕恭毕敬的。ael竟对崇仔用尊敬的称呼,叫他“river先生”,而还是叫我“”。由于“燕返”的联系地址的数量会直接计入他们的营业成绩,所以他们这样做或许也是情非得已。总之,崇仔现在是美容欺诈猎人中的金牌新人。 我为了保持最低成绩的纪录,不停地向女生搭讪,然后再放她们走。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也已经习惯搭讪,有时稍不留神,女生竟然会主动告诉我联系地址。此时,我一般都会硬起心肠放走这些心地善良的女生。因为我不想再增加美丽百分百的受害者了。 第二天终于混过去了。我回到西一番街的家中,穿着西服就躺在了床上。洗澡之前称了一下体重,发现恰好减了三公斤。 这样的话,我要不就写本猎人减肥的书吧。 现在的时代,任何人都说不准什么书会成为畅销书。说不定我写的书能成为销量百万的畅销书。 ※ 之后的几天也顺利地度过了。其间连续数日都是阴天,炎热暂时告一段落,这是最幸福的事了。虽然气温仅下降了五度,室外的工作却变轻松了很多。像铃木一朗(※铃木一朗(1973.10.22-),又被称为ichiro。日本爱知县西春日井郡人,效力于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西雅图水手队,曾创下连续七年都取得打击王的日本纪录。)的打击率似的,崇仔刷刷地拿到了女生的联系地址,而我却顽强地死守住打击数为零的纪录。虽然这样做也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但没有人会给予肯定。 要说有什么异常,就是在我们之后进来一个小鬼。那家伙看到我的脸,瞬间表情就变得很奇怪,然后他与负责高田马场站前的小组一起出了会议室。他看到崇仔时倒没什么反应。但我对这个叫luther的小鬼却没什么印象。崇仔在去目白站的途中,绷着脸说道:“我老觉得刚才的事不对劲。我们要不要给那个luther一点儿颜色瞧瞧?” 我和崇仔在池袋这一带是名人,不能否认我们可能被认出来了。但我还是制止了国王。 “不要这样做。离晨会还有两天的时间,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是吗?” 崇仔把脸转向了一边,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是我判断失误。由于再过两天就可以偷拍,所以我过于谨慎了。如果当时就把那个小鬼绑架了,把他扔在哪个山上待两天,然后再把他放出来就好了,后来发现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而接连的失败会夺走人正常的判断力。如果我再认真劝说一下那些女生就好了。 ※ 晚上已经向受害者协会的代表汇报过几次。奈奈枝听说上传到视频网站的主意后,非常高兴,她们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手段。 “我们见面后,我和某个电视台的报道记者见过面。” “是哪个电视台的?” 奈奈枝说出了与播放brad宫元节目的频道为竞争对手的电视台的名字。 “那么,如果我们准备好受害者的实际情况和视频的话,他们或许会感兴趣的。” “是呀。但是真岛先生,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帮助我们呢?” 其实这个问题,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想过。窗户全开着,池袋街道上的嘈杂声传了进来。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内心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是应该做的。由于解释起来太麻烦,我随便找个理由搪塞道:“不只我,崇仔不也很努力地帮你们吗?” 奈奈枝扑哧笑出声来。耳边听到女人的轻笑声真是件美好的事情。 “安藤先生和你不一样,他可是从我们这收取了好一笔报酬的。” 又是这样,仅仅是我们自己在抢先立功。不过我只是一个零星的个体,而对方要运营一个组织,所以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后我说道:“对了,我常常想,人们常说必须要被别人挖掘,否则就没有价值。其实这种说法没什么道理。受害者协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大家都有自己的魅 力。其实,你们没必要跟着别人强加的魅力标准走,不要被它摆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段时间。女人们总是模仿杂志或电视上宣传的美丽,追随这股潮流生活,总是把和自己迥异的形象当作理想,拥有这种想法的人生也是很悲催的。奈奈枝轻轻地说道:“你的意思是在自己的内心构建美的标准。或许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谢谢你,阿诚。” 即使我不擅长收集女生的联系地址,但如果大家都这样感谢我的话,我也觉得值了。像收集女生地址这种简单的事情,交给型男国王去做就行了。 ※ 展会是在某个周五,早上七点我们就在西口公园门口集合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将会是个高温天。我和祟仔的猎人角色在晨会后就会结束,所以再怎么热也不关我们的事了。在公园一角停着的梅赛德斯一奔驰rv上坐着g少年的驾驶员、崇仔、我以及电台男。电台男两眼放光。 “这个摄像机是专门为上传到网络所设计的特殊型号。虽然像素一般,但在博客上播放的话已经足够高了,存储设备是便携式sd卡,总之这台摄像机的机身非常小。” 我看了一下手中的摄相机。它的大小与手机差不多。 “还有它最厉害的一点是声音非常小。由于它在固体硬盘上录像,所以无需像磁带或碟片那样转动读写头。因此它最适合偷拍。” 机器专家可真幸福。如果这个世界像摄像机一样单纯就好了。 “把超小d摄像机放到西服的口袋或领口处,之后确定站在什么位置,还有画面调节到多大。影像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电台男很兴奋,拢了好几次刘海。 “最难的是如何录制清晰的声音,声音比较难录。不过这边还有数码录音的好设备,从头到尾可以正常录音,与一般的cd相比,声音比较好,它是一款可以录立体声的线性pcm录音机。” 电台男掏出一个比摄像机稍大一点的录音机。“嗯,作为备用也给你们安上ic录音机,但声音效果,还是pcm的好得多。” 崇仔苦笑了一下。“知道了,知道了。快点教给我们操作方法吧。” 虽然不喜欢把杰尼亚的上衣里面挖个洞,但为了安装如小孩小指甲般大小的麦克风d摄像机,也没有其他办法。器材分装在上衣的内兜和裤子的后袋处。两个都很小型,基本上不会破坏西服的线条。 之后我们出了西口公园,进行了好几次彩排。我拍崇仔,崇仔拍我。练习了两三遍,感觉已经足够了。我们需要的不是艺术性上多有成就的镜头,而是真实的纪录片式的暴力镜头。 彩排结束后,我们离开了摇曳着缕缕夏日热气的圆形广场,回到开着冷气的车上静候时机的到来。一周的辛苦和劳累终于可以得到回报。 ※ 在车子驶往目白车站的途中,崇仔说道:“这次的拍摄应该不会太危险。但以防万一,我已吩咐g少年中的十名干将分散在建筑物的周围。或许用不到他们,就把他们当做后备军吧。” 我回答说知道了。我们提前三十分钟在千登世桥下了车,然后走向美丽百分百。由于紧张,我口渴得不行。可崇仔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他的冷酷表情。真不知道他的心脏是什么做的。 早上十点整,例行的晨会开始了。brad宫元登上舞台后,我们这些猎人站得笔挺地喊道:“good m,sir!” 那个家伙简单地说了两句,然后开始叫成绩优秀者的名字。“simon,thomas,river。前三名到前面来。” 崇仔在我旁边轻轻地点了下头。刚才我们已在厕所里相互检查过,确保打开了口袋里机器的开关。崇仔向舞台走去,静静地登上舞台,保持良好的姿势等待着。brad宫元拍了拍崇仔的肩膀。 “river,我原来就觉得你一定行。祝贺你。” brad把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他,响起了掌声。个人表彰的流程结束了。接下来是严厉的惩罚时间。 brad一边戴格斗用的手套,一边大声叫嚷道:“ael,chris,,你们这些家伙还想不想混了?快点滚过来!” 如果能把这个声音录下来的话,被他打一顿也值了。在我前面走向舞台的ael的后背微微颤抖着。我站在我们三个成绩最差者的中央,左手边是ael,他正对着宫元。为了拍摄,我故意把上半身朝左倾斜。在舞台的另一端,崇仔也把身体对着我们这边。 “听好了。找不到猎物的人,自己就要变成猎物。” brad宫元按照与一周之前相同的顺序开始惩罚我们。 先打耳光,趁对方由于冲击放松身体的空隙,再往腹部狠狠地来一记勾拳,很有力的一记右勾拳。接下来轮到我了。虽然不喜欢在视频网站上露面,但也没有办法。我往腹部的肌肉用劲,做好腹部受击打的准备。此时,突然有个人在舞台下面叫嚷起来:“想起来了。那家伙是池袋的万事通阿诚。boss,这个家伙给各种各样的人下圈套,把人摆平。你要小心!” 我把目光转向那边的时候,luther正用手指着我。崇仔的右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应该是在发送sos吧。有几个资历比较老的猎人从舞台下面上来了。崇仔叫道:“阿诚,坚持十秒钟!” 我蹲下去,躲过了第一个男人飞过来的拳头,然后利用伸直膝盖的反动力,近距离用右手肘打了男人的颧骨。这一拳打得太漂亮了,那个男人当场就瘫倒了。 “阿诚,小心后面!” 另—个猎人扑了过来。由于第—个男人已经倒下了,所以他比较慎重,好久都没有放马过来。我把身体蜷起来,采取了防御的姿势。这是因为我担心如果莽撞地打斗的话.会把机器弄坏。崇仔一边给我支招,一边像蝴蝶一样在舞台上飞来飞去。你们能想像吗?就是那种一边射出子弹,一边轻舞飞扬的蝴蝶。三个男人在吃了崇仔看不见的拳头之后倒下了。崇仔冷笑着向brad宫元说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反击的对手较量一下?” 有魅力的美容师猛兽似的大声叫嚷着,向崇仔猛冲过去。我为了把这个画面很好地收进镜头,不断地改变身体的方向。看样子brad宫元还是稍懂格斗术的,并不是凭蛮力出拳,而是控制着节奏。不过崇仔在这方面更是技高一筹,他一边扭动着上半身,一边左右手交替出拳,尽量站在那家伙的正面。比起互殴,崇仔一定优先照顾录像。 “差不多可以了吧,阿诚。”崇仔一边闪开brad的拳头,一边说道。 “这边的拍摄可以完美收场了。你可以狠狠地揍他了,river。”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生气的崇仔打出了右直拳,不过这一击好像比平时多用了点力气。brad想用腰部抵挡住,结果崇仔又在冲上来的brad的下巴上补了一拳。boss像木棒似的直挺挺地倒下去,甚至还来不及自卫,那张自大的脸就直接摔到舞台上了。 从会议室的入口传来男生们的叫喊声,一边放出蓝色的火焰,一边飞来了很多烟雾弹。g少年的突击队穿着黑色的运动套装.闯进了乱成一团的会议室。 “撤,阿诚!” 无须回答。此时我已经从舞台上跑了下来。既然拍下了那个视频,继续待在这个骗人的会所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和崇仔早突击队一步,撤离了战斗的行列。 ※ 我们把设备交给在奔驰车里等待的电台男。这个家伙在到达江古田的工作室之前已经检查完视频和录音。他一边喊着“好素材呀”,一边独自兴奋着。 关于美丽百分百的暴力展会,我们分别制作了五十秒的精简版和一百五十秒的完整版,然后在当天上传到youtube和niico视频网站上。在精简版中,brad有四次把自己会所的客人称为猎物,并一直殴打倒霉的ael,在完整版中有十一次。电视台红人的暴力视频怎么可能吸引不到人气呢? 第一天的访问数已经接近三十万,第二天早上,在面向全国观众播放的娱乐节目中报道了该会议室的惨事。虽然我对视频的取景感觉还有一些不满意,但我决定在下次机会到来之前好好锻炼自己的偷拍技术。万事开头难。 ※ 之后,周刊杂志以及体育报纸等针对brad宫元的连续报道,相信大家比我更了解吧。brad宫元(本名:宫元龙司),不知什么时候从综艺节目中消失了,之后由于他违反了《消费者基本法》《消费者合同法》《特定商业交易法》《药剂法》等,被警察叫去审讯。原本碌碌无为的小人物摇身一变成为众人追捧的明星,但一旦现了原形,会被各类媒体铺天盖地地围攻,直至把他击垮。这就是演艺圈的游戏规则,翻脸比翻书还快。 作为解决这次麻烦的谢礼,我又被请去吃四季酒店的意大利菜。这次只有奈奈枝和美智子两个人。据说ms.平凡回到了乡下的父母身边。即使宫元被判有罪,也不可能全额返还受害者的钱,并且偿还过程好像还需要好几年。吃一堑长一智。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绝大多数情况下会责备受骗的人不小心,而忘了骗子的可恶之处。 ※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的一周后,崇仔又把我叫了出来,还是和上次一样,在深夜的千登世桥上。今夜的天空灰白阴沉,新宿的超高层大楼像被包在蚕茧里似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崇仔竟然主动约我。” 国王穿着吉尔·桑达(※jil sander,德国的一个时尚品牌。)的透明质感夹克衫,倚靠在桥的栏杆上。 “我想对阿诚说声谢谢。” 从国王嘴里说出这句话,非常难得。或许今年的夏天会下雪呢。我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他从白裤子的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个给你。是从brad富元那儿领来的奖金。g少年另外从受害者协会领取了报酬。” 我有点不爽。我可不想要这种钱。 “如果是别的钱,我或许会高高兴兴地收下。但这是那个商业牛人的脏钱,是崇仔花一周的时间收集女生的联系地址得到的提成,这是你自己赚的钱。所以,从这两层意义上讲,我不想收这个钱。” 崇仔的脸顿时冷得像下了霜似的,只挤出一丝笑容,说道:“阿诚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但我也不需要这种钱。” 说着他把手伸出栏杆,把信封扔向明治通。装着一叠钞票的白色信封被汽车带来的风吹了起来,在空中翩翩起舞。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崇仔嚷道:“不觉得可惜吗?你将来会因为一日元而哭泣的。” “笨蛋,那个信封里可装有十万日元呢。算了,我们去喝酒吧。g少年受害者协会的人正在rasta love等着我们呢,说是要给你开欢迎会。这次我请客,尽情地喝个通宵吧。” 池袋的国王竟然这么温柔,今年夏天一定会气候反常。奔驰rv静静地驶过来,停在我们旁边。黑色的车上映射着镰刀形的月牙,感觉比真实的月亮更加漂亮。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崇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手。 “什么意思?” “为我们的友情握手。” 崇仔的声音就像市场上卖的冰块的棱角一般尖:“真肉麻。” 他说完就钻进车里。我竟然佩服崇仔,也够傻的了。今天一整晚一定不和国王说话了。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滑到崇仔旁边的空座上。 流浪汉的游行 难道就我一个人感觉到这街上的风变凉了吗? 虽说已是秋天,但风带来的不是凉爽,却是刺骨的寒冷,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这种冰冷的感觉并不只是由于季节的变换,还来自我们生活的时代的冷酷。原有的社会差距像山谷般,变得愈来愈广、愈来愈深。山谷两边的人已经完全看不到彼此的身影。这样一来,其实与最初没有差距时是一样的。总之,对面的对手若不存在,那么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 在山谷的两侧,人们在分隔开来的小世界里生活着。上层的人仅仅活动在港区和涉谷区(最多加上成田机场和海外),而像我一样底层的人则在丰岛区的中下层世界苟延残喘。 今年秋天,我目睹了发生在最底层世界的弱肉强食的现象,许多次,小鱼吞食比自己更小的鱼,更小的鱼被人殴打、被夺走工作、被赶出居住的地方,甚至连压箱底的存折也被偷走,纵使如此,他们却连一声呻吟都无法发出。即使在深海的最底处呼喊,也传不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欺负他们的人是同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伙伴,只不过比他们稍微凶恶些、块头稍大些。小吃小,底层人掠夺底层人,这就是二十一世纪全新的食物链。 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小鱼在海底被悄无声息地吞食掉,而灯火辉煌的豪华客船在数百米之上的海面行驶着。那些所谓的环保爱好者,衣着优雅、品位不凡的男男女女们在船上夜夜笙歌。女人们一件裙子的钱足以让海底的小鱼们轻松地生活半年。 我时常想,现在所需的难道不是看别人看不到、想别人想不到的强大能力吗?如果不培养这种不合常理的能力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甚至会连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情都看不到了。 如今,人们习惯把一个东西分割开,巧妙地隐藏被分割的各个部分,然后当这个东西原本就不存在。 可现在,我们必须睁开睡眠不足的眼睛,正视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绝对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海底的争斗。 ※ 夏天的尾声是闪电和暴雨。 就像生命诞生之前的原始海洋一样,雷忽远忽近地胡乱落下,像厚厚的灰色窗帘似的倾盆大雨包围了整个街道。现在的时代,就连天气也极其恶劣。 此时,我正在从池袋的西口向东口远征的途中。西口与东口被皿线分隔,西口下着瓢泼大雨,穿过离西口仅有一百米的地下通道到达东口后,却发现人行道上一滴水都没有。这是一条穿越天气边界线的通道,有点像科幻小说。不过,托西口大雨的福,我拿着湿淋淋的塑料伞,漫步在阳光普照的绿色大道上,活脱脱像个傻子。 我的目的地是东池袋中央公园,曾经是红色天使的集合地。现在小鬼的黑社会也变得安分了,所以这里就变成了和平的城市次中心公园,每周二在这里给流浪汉发放救济食品。 把我叫到这个地方的,照例还是这一带的小鬼们的国王,指定的会面时间是救济食品发放日的下午。我拿着湿淋淋的伞走过绿色大道,回过头一看,paroo百货商店对面西口的天空黑云密布,而这边的天空却是夏末的晴空万里。宛如两极分化的社会本身,—边是晴天,—边是倾盆大雨。 公园的小路两旁分别种了两排榉树,我穿过小路,来到喷泉广场。旁边立了块碍眼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止玩滑板。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穿着暗淡服装的男人们的队列,队伍长得都可以绕广场一周了,男人们默默地排着队,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迈的。最近的流浪汉好像没有年龄限制了。 简易的帐篷下摆着可折叠的桌子,桌上放着两口很大的锅,锅里散发出奶油汤的味道。在我使劲吸鼻子的同时,背后传来像冰柱一样冰冷的国王的声音。 “肚子饿了的话,阿诚也排队领吃的吧,如何?” 我转过头去,看到g少年的国王穿着今年秋季的新品站在背后。灰色的法兰绒马甲(※日语中,“马甲”一词来自法语的gilet而非英语的vest,故有下文。)(不知道马甲为什么不叫vest,对我来说是个谜),下身是法兰绒的深蓝色裤子。马甲的里面是白色短袖t恤衫,感觉国王就像某本时尚男性杂志的封面人物。这次果然也没有忘记带两名随身保镖。 我低声回答道:“我怎么能抢大家的食物呢?我回到家,就能吃到老妈做的晚饭了。” 要说我们家的晚饭是否比这里的饭好吃,还需另当别论,但这次国王很少见地顺从地点了点头。 “是呀,你老妈的料理是很特别的。” 看到这么顺从的国王,我反而上不来情绪,不高兴地说道:“只有你来的时候,我老妈才比较用心地做。平时做的饭还不如盒饭店的盒饭好吃呢。” 我说完之后,保镖不知为什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崇仔笑着说道:“有很多g少年都是你老妈的粉丝,所以今后你最好注意一下说话方式。” 这叫什么事呀。比起卖力解决这一带棘手事件的我,我家那位缺少风度、说话刻薄的老妈反而更有人气。与其说这是差距,不如说这是明显的歧视。 “知道了。今后谈起我的同居者时,我一定会小心说话的。先不谈这个,对了,你要给我介绍的人是谁?” 打扮得像模特的国王举起了右手。于是,从帐篷那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穿着与崇仔相同的马甲,还围了牛仔布的围裙。发型是卷卷的大波浪。小鬼走到我们面前,微微低下头,说道:“我是纽带的武川洋介。能见到传说中的真岛诚先生,真是倍感荣幸。” 真是非常有礼貌的青年。纽带是说唱组合还是别的什么?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小鬼解释道:“对了,纽带指的是流浪汉的援助组织,我是这里的志愿者。” 崇仔瞟了—眼洋介的马甲,说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阿诚,他就是这次的委托人。” 洋介昕到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他一眼,如果他和崇仔穿的是同—款马甲的话,这可是某个奢侈品牌的衣服,一件就要十万日元呢。难道这个志愿者是个富二代? “那么,你要委托的是什么事?” 听到我这么问,洋介把头转向流浪汉的队列。 “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能借一步说话吗?” 他脱掉围裙卷成一团,走向公园旁边的太阳城。我跟在他后面走过去的时候,国王在后面喊道:“阿诚,我已经帮你们互相介绍过。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如果需要我帮助的话,给我打电话。” “哎,等一下。” 国王完全不理会我的叫喊,在保镖的护卫下,摆着一副漠然的表情走出了市中心的公园。奔驰rv静静地停在树丛后面。崇仔钻进开着空调的车内,消失不见了。池袋还是个封建社会,国王发出命令,臣民行动。或许问题在于我喜欢特别麻烦的工作。 ※ 我和洋介去星巴克买了冰拿铁,然后捧着杯子坐在太阳城的露台处。这个地方的楼梯非常宽,是用茶色的瓷砖铺成的,感觉像个小舞台似的。抬头一看,左手边矗立着六十层高的大厦。头顶高低不同的云朵错落有致,天空感觉上有点奇怪。夏天和秋天并存的微妙天气。 “诚先生,你知道最近流浪汉的事情吗?” 我摇了摇头。很遗憾,我在那个世界没有朋友。曾经抓过一个把流浪汉骨头打断的袭击犯,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于是,洋介接着说道:“现在,渐渐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怎么回事?刚刚不是还见到那排暗淡的队列吗? “公园里聚集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都是透 明人吗?” 洋介喝了一口冰拿铁。 “但仅在发放救济食品的时候才能聚那么多人。以前,在东京稍大一点的公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蓝色塑料布的村落。但是最近应该基本上看不到了。” 这么说来,池袋的大多数公园都看不到蓝色塑料布的村落了。 “这是什么原因?按理说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这样的人应该会增加才对呀。” 洋介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因为政府正在推行公园的规范化。在东京的公园里,以前已有的东西暂且不谈,现在禁止一切搭建新的小屋或帐篷的行为。同时还启动了自立援助服务。” 自立援助?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词汇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不过一般情况下,这些词都用于掩盖更加残酷、肮脏的事情。 “有种不好的感觉。” 洋介微微一笑:“你的直觉很好。解释起来也很简单,四年前政府开始向流浪汉提供租赁公寓,有两年的期限,房租非常便宜。” “原来如此!” 我喝了一口不怎么甜的冰拿铁。在两年的过渡期间,如果顺利找到工作,他们就可以脱离流浪汉的生活。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计划。但是,要实现这一点必须有两个有利条件。一个是经济比较景气,工作多的是;另一个是当事人有勤劳工作的欲望。 “虽然称为区域生活过渡援助事业,但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最近,被逐出公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的人不断地冒了出来。” “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重新住到公园里来吗?” 洋介嘲讽似的扬起了嘴唇的一角。他背后阳光60大楼的灯一闪一闪的。 “很难。因为公园都被规范化了,禁止人住在公园里。” 我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唉,真是无可救药的故事。 “那刚才的那帮人究竟在什么地方生活呢?” “他们分散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地下通道、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面、河岸边等。这种情况是不是有点像次级抵押贷款(※次级抵押贷款,英文叫做subprime loan(或者subprime lending),是指一些贷款机构向信用程度较差或收入不高的借款人提供的贷款。)?” 学生志愿者突然冒出这么难的经济词汇。我最近也有看报纸,所以还知道这个词。但美国的房地产和日本的流浪汉有什么关系呢?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对于社会而言,不管是次级抵押贷款还是流浪汉,如果集中在一起就会引人注目,所以比较危险。而把他们分散开来,薄薄地广泛地散开,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过问题。” 原来如此,聪明人的想法果然比较有意思,对于社会的危险因素,只要切断、分割他们之间的联系,然后把他们分流到整个社会就可以了。在加利福尼亚州,把房地产抵押贷款证券化就可以了。但池袋的流浪汉是人类,不是物品。难道人类也可以证券化,然后把他们散发到各处吗? 我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洋介,你为什么因此而烦恼呢?” 纽带志愿者的中心人物仰头望了望初秋的天空。“为什么因此而烦恼?我也不明白。” 证券化,不可见的问题,这条街的麻烦变得更难解决了。麻烦终结者将不是水果店看店的人,而要轮到数学家或物理学家出场。 我凝视着洋介的脸。 “喂,为什么你这么热衷于流浪汉的事呢?你穿的这件vest,不对,叫gilet吧。虽然它看起来很薄,但确实是件高档品牌的衣服。你住的地方应该也没有流浪汉吧?” 洋介摸了摸马甲的领子,说道:“啊,这个呀。这是尼奥·贝奈特(※尼奥·贝奈特(neil barrett),意大利服装品牌。)的衣服。我觉得也挺适合阿诚你。其实,这是我在大学的一个研究课题,主要调研流浪汉的生活方式和居住环境等。我见了很多人,但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去世了。露宿街头的生活,危险还是挺多的。突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一件事。现在不是做调研的时候,必须帮助眼前的这些人。因此我创办了纽带协会。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我看了看这个家境很好的小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分清楚了。不知为什么,现在感觉很有干劲。” 不管是—件十万曰元的马甲,还是一千日元的t恤衫,和这些都没有关系了。总之,重要的是针对摆在眼前的困境做些什么。衡量人的标准,还是尽可能简单些好。 ※ 洋介暂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头脑中整理思路。 “重返大街的流浪汉骤增。他们不能住在公园,因此大家分散住在各个地方,但是总体上居住环境比之前恶化了。与两年之前相比,经济变得更加不景气,工作也减少了。这样的话,在一般人看不到却充斥着流浪汉的社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生存下去的条件全都变得更加严峻,答案只有—个: “生存竞争变得更加激烈。贫困者的同伴之间,围着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进行争夺。小吃小。” 从我嘴里说出这番话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残酷。但在贫富分化的半丛林社会,这种现象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在十年前,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却是无法想像的事态。 “最近我们在派送救济食品时,发现有的人忍痛拖着腿来领食物,还有的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特别是在丰岛区的周围。我们的成员向流浪汉们打听这件事时,大家都噤声不语。于是我想到,阿诚或许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是这样呀。但是,我还有—件事比较在意。 “洋介和崇仔是什么关系呢?纽带协会不是受g少年庇护的志愿者团体吧。” 不过,最近的黑社会什么事情都做,如果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可吃惊的。洋介的脸上现出悲伤的表情。 “最近二十岁左右的流浪汉也呈增加的趋势。其中有几个人是崇先生的手下。据他说,混街头的生活一年比—年严峻了。” 原来如此。现在的社会连二十岁左右的流浪汉都不稀奇了。我们生活在怎样—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呀? ※ “那么,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使劲?” 洋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盯着手中的星巴克的杯子看了一会儿。 “虽然觉得很惭愧,不过或许正如你说的那样。” “弄得不好会出事,导致你们援助的人中间有人被逮捕。这样的话也没关系吗?就算不出事,好人和坏人也可能是同一个人。那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呢?” 这是一个所有的风险都被证券化的世界。我们的善和恶被狠狠地压扁,细细地剁碎,然后混合在一起。打倒坏人的时候也会把好人一起打倒,这是常见的故事。此时,洋介抬起了头。西边的雨云消失了,夕阳的余晖照亮了整个天空。 “生活在痛苦中的人们可以稍微过得轻松点,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我们没有任何怨言。那就拜托了,诚先生。” 原来世界上还是有既简单又能打动人心的语言的。激发人斗志的正是这样的语言,特别是对于我这种用金钱都打动不了的中世纪骑士般的人。不管怎样,如果硬要提自己拿不动的钱袋,肩膀会疼的。虽然贫穷,但可以有自由的时间和一颗感性的心,这样的生活方式很好。 ※ 后来我们又在太阳城的露台上碰了一次面。我恨不得马上和受伤的流浪汉直接见面谈谈,但洋介说这很困难。 “我们的成员没能问明情况,是因为那群人之间有种相互监视的氛围。像发放救济食品时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我想他们任何人都不会开口讲话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模样的东西,正面是经过设计的“纽带”二字。我接过来,发现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这是我们成员的会员证。另外还有个东西交给你。这可是机密信息,所以请妥善保管。” 那是一张黄色纸片,好像是从本子撕下来的。 “这上面写着可能提供协助的人的昵称和住所。这是我从协会的紧急联系信息中抄下来的,请妥善保管。” 我看了一眼这张纸片。阿元、阿骏、e、jamo,好像每个人都没写自己的真名。住所写的是:南池袋二丁目步行天桥下、杂司之谷鬼子母神参道、池袋大桥下、惊奇铁路桥(※惊奇铁路桥,指的是与池袋站南端衔接的铁路桥及其周边,因初建时高度极低,火车经过会惊扰桥下,故此得名。)。 与其说这是住所,不如说这些都是散布在这条街上像黑洞似的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明白了,我会妥善保管的。这些信息不想给政府机构看到吧。” 洋介无奈地说道:“是的。这些信息都是我们的人员走访了大街小巷找到的。公园规范化的下一步就是街道的规范化了。到那时,这薄薄的一张纸将会变成多么危险的东西,诚先生,你能想像吧。”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长官”。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邮箱后就分开了。差不多谈了一个多小时。我曾经认为我是池袋底层社会的万事通,但这—个小时足以破灭我的这一错觉。不过在流浪汉之间发生的事件很少会浮现出来,所以不知道这些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 走在夕阳照耀的大街上,我拿着淋湿的伞回家了。白天的阳光还像夏天似的,傍晚的风却让人感到些许秋意。风从灯红酒绿的大街和小鬼们身上带走了热气。为什么风稍微冷一点,我们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呢?是因为我们出生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国家吗? 回到西一番街的家,我和老妈交了班,轮到我看店了。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听秋天的音乐,于是选了约翰内斯·勃拉姆斯。虽然我不喜欢浪漫主义派,但勃拉姆斯是特例。他是个不故弄玄虚、认真又严谨的大叔。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浪漫情怀。如果他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东京,一定会被那些女孩子耍得团团转。因为他是纯情的艺术家。 我往店里的cd机放的是协奏曲集。我非常喜欢这些曲子,拥有格伦·古尔德(※格伦·古尔德(1932.9.5-1982.10.4),加拿大钢琴演奏家。)、瓦莱瑞·阿凡纳斯维(※瓦菜瑞·阿凡纳斯维(1947.9.8-),俄罗斯钢琴演奏家。)、伊沃·波各莱里奇(※伊沃·波各莱里奇(1958.10.2-),塞尔维亚钢琴演奏家。)的版本,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选了古尔德。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选他。这是可以让人叹口气的秋天的音乐。 我想好好思考一下这次的事件,但由于信息量太少,结果什么都想不出来。没有办法,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要向那些可能会有内幕消息的人打听,这是解决问题的捷径。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崇仔的号码。代接电话的人应答后,我说道:“我是阿诚。喂,你也是我老妈的粉丝吗?”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狼嚎一般的狂吼,好像我不是在和人类说话似的。接下来听到的是崇仔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像跨过秋天吹在严冬里的北风那样寒冷。 “你这家伙很擅长惹我的保镖生气呀。有何贵干?” 我向崇仔说了一下洋介的委托内容。其实有时候通过和别人聊一下这件事情,也可以整理出一些头绪。最后我说道:“总之,从明天开始,我先试着去拜访一下流浪汉的家,但信息量太少,不知如何下手。崇仔能告诉我一些你那边收集到的信息吗?什么都可以,再怎么说,g少年中间不是也有一些流浪汉吗?” 这次轮到国王发出狼嚎的声音了。崇仔吼道:“不景气应该也要接近尾声了吧!那些小年轻失去工作、与家人离别后,很快就沦落为流浪汉了。我们这边也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但是还没有查出什么。只是问了几个g少年中的流浪汉,他们好像都在惧怕什么。” 惧怕?会是谁呢?会让人类恐惧的,只有人类自己。 “惧怕的对象是谁呢?” “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吗!不过,应该不是我们平时的对手——小混混或黑社会。”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崇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那些家伙害怕的不是外部的监视,而是伙伴之间的监视网。简直就像一党独裁时代的苏联。” 由恐惧引发的背叛和告密横行。我读过肖斯塔科维奇的评传,所以可以想像那种气氛下的一部分情形。 “是吗?明白了。” 崇仔声音的基调发生了变化。与平时的冰冷不同,这次有微妙的温度,像冰开始融化的时候。 “那个志愿者的代表说有些流浪汉受了轻伤,但事实上不止是这样,只不过他们一般不会去医院。好像有几个人被弄得半死不活,然后被逐出这条街。所以阿诚,你也要小心点。” 我大吃了一惊。国王在担心我的人身安全。 “知道了。我会尽量多注意的。” 崇仔笑着说道:“那你就多注意点吧。像你这样很会搞笑的人,如果从池袋消失的话,我会有点寂寞的。” 原来我只是国王喜爱的玩具?我没有说再见,而是直接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可以告发国王的地方吗? ※ 第二天开了店,我立马飞奔到街上去了。现在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即使这样,走到街上,在寻找蛛丝马迹的最初瞬间,心里感觉还是很激动。在秋风中,我的目的地是名单上的第一个地址。 出了东口,沿着明治通朝新宿方向走。拐过大鸟神社的小路,就可以看到一座古老的人行天桥。这里紧挨着干线道路,一定非常吵,很难入睡。在阶梯的下面是用硬纸板做的像棺材一样的流浪汉的窝。如果空着手去别人家聊天,我会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饭团、水果和绿茶饮料。 “你好,阿元在吗?” 没有回音。过往的人看到我朝着一个硬纸板的屋子喊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是不是出去了呢?没有办法,我敲了敲屋顶的部分。 “你好,我是纽带协会的人。请问有人在吗?” “谁呀?好吵!人家正在睡觉呢。” 从棺材里传出响亮的声音,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侧面的硬纸板被移开了,从里面露出一张头发花白满脸胡子的面孔。那张脸从地面朝上瞪着我。我蹲下来,给他看了纽带协会的会员证。 “我想做一些问卷调查,我叫真岛诚。你是阿元吧?” 上了年纪的男人的眼睛—直盯着我手上提的便利店的塑料袋。 “我没有什么跟你说的。小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的慰问品吗?” 我连袋子一起递给了他。阿元接到后,蛇一样敏捷地从硬纸板屋子中爬了出来。 “不好意思,这是我今天的第一口米饭。” 他赶忙撕开塑料袋,将饭团塞到嘴里。 “由于经济不景气和环保的双重影响,流浪汉的生活很难熬呢。现在不论是便利店还是盒饭店,买的材料都会控制到刚刚好,不会 出现浪费的现象,所以任何餐馆的垃圾箱里都翻不出可以吃的东西了。” 阿元好像是个健谈的流浪汉。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鞋子应该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竟然是差不多全新的耐克。阿元狼吞虎咽地把慰问品吃了个精光,我在他旁边坐下。只因为和流浪汉一起坐在人行天桥的下面,此时我好像也变成了透明人,经过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朝我这边看。 “我从代表那里听说,最近在这一带筑巢的人,好像有很多都受伤了。” 阿元露出一丝狡猾的表情。 “流浪汉的生活,要和危险做邻居。一方面不知道高中生、初中生们会搞出些什么,而且我们的同伴中也有很多小偷。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随身携带全部的贵重物品。” 说着,他从运动服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部手机,是doo的新款,还带有无限流媒体电视功能。他抿嘴笑了笑,然后啪的一声打开手机。 “这个手机可以看电视节目。我有时还把它借给没有手机的人,一次收两百日元。这还是我的生财工具呢。” 我好像被对方带得太远了,不得不强行把话题拉回来。 “听说最近有好多人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人被打瘸了腿,关于这件事,阿元知道什么吗?” 穿着运动服的流浪汉吃完饭团后,慢悠悠地用牙签插了一块切好的菠萝,送到嘴里。 “嗯,关于那件事,我不是太清楚。这个菠萝还真甜呢。有好几个月没有吃过水果了。” 在步行天桥的阶梯下面,我眺望着明治通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流浪汉—起坐在地上,感觉有点奇怪。貌似很难强行获取到信息,于是我们随便聊了聊八卦。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话题,比如,今年夏天不正常的天气、北京的奥运会、这条街上哪家餐厅的剩饭最好吃等等。聊天时还交换了各自的手机号码。虽然对方是顽固的流浪汉老头,但是他也很高兴看到自己的电话簿上又增加了一个号码。 我放弃继续探听消息,站了起来。此时,阿元说道:“阿诚,你是心地善良的人,还买午饭给我吃,所以我给你提个醒。听好了,你不要再插手调查此次的事件了,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一边拍打穿着运动裤的屁股,一边回答道:“谢谢你的忠告。但是,我必须彻彻底底地调查清楚。因为我和洋介说好了。阿元,你是不是也被谁打过呢?” 上了年纪的流浪汉使劲揉了揉脸,不屑地说道:“我才不是笨蛋呢。不会笨到让别人抢走失业证件。” 失业证件?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再见,我会再来的。” 流浪汉爽快地回答道:“好,那再见了。下次来的时候,甜品给我买酸奶吧。我挺无聊的,所以阿诚你一定要来看我呀。” 从前我在流浪汉中间的口碑就很好,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年轻的女性反而看不到我的魅力呢?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大的谜团,就像不知为什么这个国家的首相会一个接一个地辞职。 ※ 我和之前一样从便利店买了礼物,接着走访了三个住处。鬼子母神参道的蓝色帆布屋里没有人,一定是外出工作了吧。虽说是流浪汉,不工作的话也没有饭吃。回收废品也罢,捡拾易拉罐也罢,寻找残羹剩饭也罢,总之,世界上没有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生存下去的好事。 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放在蓝色帆布屋里,留了张纸条就走了。纸条上写了一些简单的内容:我会再来的,请协助我调查。如果弄清楚事实的话,一定可以帮到更多的伙伴。 下一个目的地是池袋大桥的立交桥下面。汽车在头顶上奔驰,铁丝网的对面,皿电车发出震耳的声音。居住环境看起来相当恶劣。我又从便利店买了些东西,朝一座格外气派的蓝色帆布屋走去。它有三张榻榻米大,还有一扇三合板的门,是间简易的房子。我敲了敲门,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露出头来,说道:“有何贵干?” 他的头发全都白了,穿着用百衲布做的僧侣短衣,看起来很像知识分子。我想窥视门内的布置,他却扭动着身子挡住了。我只瞥见屋里有手提式发电机、二十英寸的电视和手工做的书架。感觉比我的房间住起来还舒服似的。 我把带来的礼物递给他,并说明了来意。老人听着听着,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还把我的礼物往回一推。 “请把这些东西带回去。我不需要。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快点离开这里。” 我没有深想,只是试着问了一个与当初拜访其他流浪汉时相同的问题。 “你也被打了吗?” 眼看着老人的脸变红了。他愤恨地说道:“这种事与你无关。你突然造访,然后不时地来几趟,之后就不会再来了吧。可我却要在这条街上度过我的后半生。你这个小鬼懂什么?” 这时他不仅脸变红了,连眼睛里也饱含着泪水,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又试着抛出一个从阿元那听来的意思不明的单词。 “你的失业证件也被他们偷走了吗?” 老人的脸色顿时变了,红红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他开始四下张望。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快走。我不想被那些家伙看到我在和你说话。拜托了。” 听了这些话,富有敬老精神的我从这座气派的蓝色小屋退了出来。但可以确信的是,在我们一般人不知道的海底,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件。关门的时候,老人苦苦哀求道,请不要再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像快要哭出来了。 ※ 下一个目的地是铁路桥下,但我有点累了。街头侦探也需要休息。我坐到池袋大桥的护栏上,决定暂时休息一下。在东京,走到任何地方都有自动贩卖机,所以很快就能买到喝的。虽然非常方便,但在炎热的夏天,街头的各个地方都继续摆放冷柜,从环保的角度来看,不知如何评论。我拉开冰镇日本茶的拉环,喝了一口,然后拿出手机,给纽带协会的代表打电话。 “喂,是我,阿诚,说话方便吗?” 洋介那让人感到亲切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一样的。 “等一下。现在正在开会,我去露台和你说。” 听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后,那家伙的声音变得清晰了。 “好了,你要说什么?” 我马上问出开门见山的问题,没用什么技巧。 “失业证件是个什么东西?” 洋介轻松地回答道:“指的是零工受保证件。” 好像在说很难的绕口令似的,比如,东京特许许可局(※日语发音为:tokyo tokkyo kyokakyoku。发音很接近。)。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愧是流浪汉援助协会的代表,洋介背教科书似的说道: “在建筑工地上工作的流浪汉很多都有这个证件。由于正式的名称太长了,所以大家都把它叫做白本证件或失业证件。” 接下来,洋介又给我讲解了一些内容。简单来说,其操作流程是:工作一天的流浪汉在完成当天的工作后,雇用方会把雇用保险费的印花贴到他的失业证件上。根据收入的多少,印花的金额也会不同。据说一张印花值一百七十日元左右。两个月积累到二十六枚以上的话,下一个月即使身体不舒服,或找不到工作失业,也可以拿到失业补贴。一天最多可以得到七千五百日元的补贴,可以连续领十三天以上。由于我一直在看店,所以简单的算术还是很快的。 “这样,如果有那个证件的话,四千五百日元左右的印花就可以转化为十万左右的失业保险。”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 我喝了一口冰镇的茶饮料,说道:“所以对于那些动坏脑筋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个不错的谋生手段。” 洋介说道:“或许是这样,不过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难度的。有失业证件的人都很珍惜它。对于那些人来说,失业保险就是生命线。不会这么轻易地交给别人的。” 但是,阿元说过有人被抢走了失业证件。流浪汉中的暴力事件和失业保险补贴证件之谜。此次的麻烦终于有点像—起事件了。 “明白了。我这边再调查一下。洋介你那边能不能也调查一下发生了哪些和失业证件相关的事件?” “明白。果然正像崇仔说的一样。” 我想起国王冰冷的脸。作为搞笑小丑,下次应该怎样和崇仔打招呼呢? “那家伙说什么了?” “他说,在这条街上的小鬼中间,诚先生是特别优秀的。挖出麻烦种子的直觉非常厉害。只要委托他办事的话,就一定没有问题。” 那时我有多自得,真想让你们也看看。很少表扬臣子的冷酷国王竟然大大地表扬了我,下次没准儿会给我颁发奖章呢。 我从护栏上跳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直指秋日苍穹的垃圾处理厂的烟筒,然后精神饱满地走向惊奇铁路桥。 ※ 连接池袋东口和西口的铁路桥有四条车轨,两侧还有人行道,长度大约有三百米。公园被规范化之后,没有去处的流浪汉在此稀稀拉拉地搭建了房子。由于是混凝土造的长长的隧道,所以汽车的噪音很大,湿度也相当大,绝对不是什么好环境。 我按照名单的指示,朝着靠近西侧出口的移动式塑料帆布房走去。这是辆搭建在两轮拖车上的帐篷车,移动也方便,而且即使地上积了水,也不会立即被弄湿。不错的主意。我带了从便利店买的礼物,开始敲门。如果每天都买四份礼物的话,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破产了。 “jamo,在吗?我是纽带协会的。” 我喊完之后立马有了回应,却是让人不那么舒服的回应。 “吵死了!让我安静会儿!” “不好意思,我受纽带协会代表的委托,正在做访问调研。我就谈一会儿,能不能露个面呢?我是真岛诚。” 我感觉到有道视线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仔细一看,原来在硬纸板上有一个窥视孔。我对着那个孔,给他看了协会的会员证和便利店的袋子。 “真拿你没辙。” 硬纸板滑开了。从里面露出一张晒黑的男子的脸,那人五十岁左右。我尽力保持原来的表情。男子的脸又红又肿,右眼睁不开,似乎刚被打过。 “你的脸,怎么了?”我把便利店的袋子递给他,轻轻地问道。 “没什么。”男子确认了袋子里的东西,轻轻地低下了头。 “帮了大忙了。这样又可以解决一顿饭。” “被谁打的?真的没事吗?” 男子没有看我,而是提心吊胆地朝隧道左右张望。此时,从东口明治通那边走过来三个男的。他们穿得很普通,但隔得很远就能看出他们也是流浪汉。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男子看到他们后,慌忙就要把硬纸板关上,我对他说道:“你害怕那些家伙吗?” 虽然面带惧怕的表情,但男子逞强说道:“笨蛋,谁会害怕那些家伙?” “那么,那三个人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是池袋流浪汉中最令人讨厌的人。” 我用手挡着将要关闭的硬纸板,说道:“你也被人偷走了失业证件吗?” 男子什么都没有说。他黑下脸,很有力地同复道:“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吧。你也会有危险的。” 男子的眼睛里游离着一丝恐惧。我把手放开后,硬纸板的窗户紧紧地关上了。很难想像人们可以用硬纸板和塑料帆布来阻挡世上的邪恶和冷风,以保护自己。 “在各个地方捣乱的家伙就是你吗?” 带着威吓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流浪汉三人组双手交叉,威武地杵在那里。危机时刻到了。 ※ 铁路桥下即使是白天也很阴暗,荧光灯一直开着。这一带基本上没有行人,汽车也是势头猛烈地飞驰而过。三人组的中间是一名穿着背心的身材魁梧的男子,看起来像他们的头儿。我能从他身上感觉到自信和暴力的气氛。他左右两边分别是留着一头长发的瘦弱大叔和身体很矮、体格健壮的光头。背心男居高临下地瞪着我,开口说道:“你,哪来的?” 我举起纽带协会的会员证给他看了看,随口胡扯了一番。 “我受代表的委托,正在调研这一带流浪汉的生活现状。我们必须向城市主管部门提交报告。想要拿到补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长头发的大叔说道:“我们不用你管!你不要鬼鬼祟祟地探听了!” 那天我才刚开始着手侦查,看样子不能小看流浪汉的信息网。这么说来,阿元也有手机呢。流言是不是很快传开了?那个往横向发展的光头有着螃蟹般的体格,他一边左右扭动脖子,一边向头儿说道:“nobo,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个家伙看起来像是三人组当中的暴力角色扮演者。是不是该向他们展示一下我逃跑的速度了?周围好像没有可以求助的人。 “gata,住手。” 那个叫nobo的头儿把左右两边的人推开,站到前面来。他的眼睛和我的仅隔着五十厘米。他用小眼睛瞪着我。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允许外边的人对我们指手画脚。下一次,如果再看到你捣乱,我就会让gata对付你。听好了,这个家伙可不怕进监狱待个两三年。” 真吓人。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有个坏毛病,受到别人的威胁后,反而更想说一些多余的话。真是无可救药。 “是你们这些家伙偷走了流浪汉的失业证书,到处殴打他们吧?” 三人组的脸色都变了。 “是谁走漏的这些?不要随便给我们添油加醋。”长头发的男子叫嚷道。 “住手,unico。”男子的举动被严厉地制止住了。nobo转向我,面无表情地说道:“听好了,我已经认真地警告过你了。不要再掺和这件事了,明白吗?” nobo紧紧地攥住了拳头。他要打我吗?最后发现他的拳头并没有落到我身上,而是落在旁边的塑料帆布房上。此时,jamo那座用硬纸板、三合板、捆包用的绳子搭建而成的房子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倒塌了。 “给我住手!” 从屋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但即使这样,nobo一边看着我,一边继续破坏这个房子。 “你们俩也来帮忙。” jamo从硬纸板中爬出来。三人组继续破坏这个房子,他们把车轮子也给弄翻了,最后用脚踢车轮,这才肩并着肩向西口走去。jamo目瞪口呆地站在变成废墟的家的旁边,然后开始默默地收拾七零八落的生活用品。 “我来帮你。” 我刚想伸出手,脸部泛肿的流浪汉不高兴地说道:“给我住手!再也不要来这里了!你就是个瘟神。” 既然别人都这样说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不好意思,因为我搞成这样。” 在这个天还很亮的秋天的下午,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店里,心情跌到了最低点。虽然在这样的时候,外面还是晴空高照,絮状云一片一片悠闲地飘在空中。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像它们那样,纯洁无瑕地飘浮在空中呢?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 ※ 回到家之后,我开始看店的工作。背景音乐又是忧郁的宛如摇 篮曲的勃拉姆斯的协奏曲。一架钢琴真的可以慰藉人们的心灵。那种作曲家在晚年放弃所有一切的音乐,正符合我此时的心情。 我一边卖刚上市的丰水梨和长十郎梨,一边想着关于流浪汉三人组、失业证件、零工失业保险的事。好像能连成一幅画,但又好像缺一个角。谁在管理从流浪汉那儿收集到的证件?如何管理?如何每天都能贴上印花纸呢?我感觉三人组做不了这么多事情。假设他们每天需要二十人份的印花纸的话,仅这些就需要花费近三干五百日元。流浪汉不可能轻易拿到这些特殊的印花纸。 我继续寻找着缺失的一角,但答案不会这么轻易地浮出水面。我听完协奏曲,又听了叙事曲和狂想曲,然后又听了第一和第二钢琴协奏曲,但还是一头雾水。到了晚上,我决定暂时停止思考这个问题,等明天再说。或许睡一晚上就可以想出好主意,而且明天可以进行新的调研。 结果证明是我太天真了。第二天,形势转向了不好的方面。 ※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就阴沉沉的,云层很厚。据天气预报称,关东南部地区的局部会有暴雨。我又一次拜访了名单上列出的四个地址。这次带的便利店的礼物降了一个档次。每次都带甜点,有点太奢侈了。 南池袋步行天桥下的阿元,鬼子母神参道的阿骏,池袋大桥下的阿e,铁路桥下的jamo,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讲话。连一句打招呼的话都不愿说。他们甚至不愿从硬纸板屋露个脸。我惟一的安慰是jamo的房子修好了。好像用一天的时间就能很快搭建好简陋的房子。如果没有建筑基本法的话,人类可以多么自由自在地居住呀。 我走了半天,腿都快累断了,但依然没有什么收获。我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顶着暴雨回到了店里。在暴雨天,我虽然打着伞,牛仔裤也被淋湿了。没有成果的劳动让人身心都很疲惫。那天就连古尔德演奏的勃拉姆靳的名曲,我也没有听进去。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麻烦终结者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 ※ 虽然这么说,但我现在除了这份名单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于是第三天、第四天我也只能傻瓜一样继续拜访流浪汉。不管是什么人,每天都见面的话,渐渐就会有亲密感。俗话说,让人开口说话,比起北风,太阳公公会更有效果。 到了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去便利店买饭团都是件麻烦事。于是我就把水果店卖剩下的进口葡萄和西瓜的四分之一带了过去。一连几天还是没有人搭理我,到了第五天,终于有一个人肯开口跟我讲话了,他就是住在人行天桥楼梯下面的阿元。 我们—边眺望夕阳照射下的明治通对面的高层大楼,一边坐在地上吃西瓜,并把瓜子吐到塑料袋里。如果把这周围弄脏,周围的居民会向政府通报,这样的话,就连这个地方也住不下去了,因此清洁第一。 “喂,阿诚,你办完这件事之后,就不会来这里了吧?” 或许。但我现在还在调查中,所以不能这么说。 “不会的,我会偶尔来露个脸。” 阿元捋了捋半白的胡子,瞅了我一眼。他好像什么都看明白了。 “这样的生活让人感觉最痛苦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阿诚。” 冬天的严寒、夏天的酷暑、弄到一日三餐,我的脑子里只能想出最一般的答案。 “不知道。” 阿元好像要吐露心声似的笑着说道:“最痛苦的是每天都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下雨的时候,说声‘哇,下雨了’。天热的时候,说声‘今天也很热呀’。像这样简单的会话,都没有可以说的人。这里与公园不同,这里没有其他的伙伴。” 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作为流浪汉生存着。他们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得已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代价是巨大的。虽然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挤满了人,但自己却像不存在的透明人似的,跟任何人都说不上一句话。 “那是比较痛苦呢。” “阿诚是为了调研,所以才会每天来看我们。但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很开心。不过我不打算跟你说失业证件的事,因为我还想在这条街上继续住一段时间呢。” 阿元说完又豪爽地笑了起来,然后大口咬着依然冰凉的西瓜。我也笑了笑,大口吃着快要过季的水果。原来和别人一起吃西瓜是这么令人开心的事呀。这份开心不会因为是在人行天桥下吃,或是和流浪汉一起吃而改变。 但是,就连这种小小的乐趣,那些家伙也不会放过。 这是我的失误。 ※ 第二天,我看店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洋介打来的。 “喂,我是阿诚。我这边没有要向你汇报的新进展。你那边有关于失业证件的最新消息吗?” 一般当自己这边没有材料的时候,人就会变得有攻击性。纽带协会代表的回话声很急切。 “先不说这些。阿元被袭击了,好像左手臂骨折了。” 我把手中的鸡毛掸子一扔,捂住手机的话筒,朝在二楼的老妈喊道:“我有点急事,看店的事就交给老妈了。” 从楼上传来了老妈的怒吼声,我没有理睬她,直接跑了出去。我一边跑向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一边向洋介问道:“阿元他现在在哪儿?” “池袋医院。我们的工作人员把他送到医院了。诚先生能不能马上来一下?” “嗯,我已经在往那边跑了。” 池袋医院位于东口,是坐落于首都高速路边的一所中型规模的综合医院。 “我现在也马上去那边,我们在病房里碰面吧。” “知道了。” 我一边跑,—边挂了电话。跑过池袋东西口之间的通道,然后穿过三越百货旁边的小路,虽然是白天,这条路还是有点阴暗,我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医院。我的腿脚还没有变得不灵活。再怎么说,像我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袭击的人,逃跑的速度还是很重要的。 ※ 阿元的病房是个四人间,进去之后右侧的病床是他的。胡须斑白的流浪汉坐在床上,脸上还留着被打过的痕迹,一只眼睛的眼白由于内出血变得红红的,有点浑浊。他的左臂缠着绷带,用三角巾吊在脖子上。阿元看到我,说道:“我被他们教训了一顿。好像有人看到我和阿诚聊天,然后向那些家伙告了密。” 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三人组的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站在床的一角。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因为我,害得你变成这样。” 阿元摇摇头。 “没有,不是你的错。主要是因为我太胆小了。那些家伙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流浪汉的眼睛变得坚毅,闪着亮光。那些家伙把手伸向了不应该伸手的一类人。有些人在暴力面前选择沉默,而有些人则选择反抗。人类的骨气是不可小瞧的。 “喂,阿诚。我要把我们这个世界的丑事全都告诉你。” 我回答说等一下,洋介代表马上就要过来了,在这个仅有四张床的病房,长时间聊天好像有点困难。 ※ 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医院的屋顶上,床单和毛巾在这里簌簌飘动。白色的布沐浴着秋天透明的阳光,闪闪发光地随风飘扬。我们坐在残留着雨后痕迹的水泥地上,洋介和我在阿元的正对面。阿元把背倚在铁丝网上,看起来很痛苦。但是,斗志满满的流浪汉声音洪亮。 “这次事件的幕后与正规的建筑公司有关—一坐落在池袋本町的城用建设,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他们在承包明治通的地铁工程时,雇用了很多按天结 算工资的零工。” 我一边做笔记,一边回复道:“没听过,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吗?” “倒也不是很大,员工大约有十人左右吧。这个公司的社长,一个叫奥村的家伙,是幕后的操纵者。公共事业减少后,业务就接不上了。这时就想到了……” 洋介插嘴道:“失业证件的失业保险金欺诈。” 阿元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啊。那原本是山谷(※是日本按天结算的零工聚集的地方,有很多简易住宿的设施。)等地的黑社会维持生计的一种手段。奥村先从那边带回来三人组。那三个人成了黑社会的手下,出卖自己的伙伴。他们现在用同一种恶毒的手段,从池袋的伙伴那里抢走了失业证件。” 最后缺失的一角原来是建筑公司。我潦草地做了笔记,说道:“但是,失业证件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物品吧。他们怎么能收集到几十册呢?” 阿元用另一只没有骨折的右手做了一个ok的暗号。 “用钱呀,这还用说吗?” 我把钱也写到笔记中。感觉自始至终都在写钱的故事。 “那三个人刚开始装作是大家的朋友,帮助、照顾其他人。流浪汉的生活中时常会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急需用钱,比如生病或失去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借给遇到困难的人两三干日元的小钱,并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还都无所谓。” 剩下的事大致能想像出来了。在池袋,从灰色到全黑的高利贷者多如山。 “人类是很脆弱的,有便宜都想占。借上两三次,欠款就增多了。在很短的时间内,欠款就增加到了几万日元的大笔金额。虽然对于一般的劳动者来说,这并不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但对于流浪汉来说却是不小的金额。” 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有动歪脑筋的坏人。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们开始要你们还钱了。”我说道。 阿元点了点头。“是的,而且利息还是每周一成。” 利息有的是十天一成,有的是每周一成。欠款像滚雪球似的不断增加,很快就会增长到一个还不起的金额。虽然我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但并不觉得兴奋。 “然后他们就没收了借他们钱的那些人的失业证件。对于奥村和三人组来说,这可是想造多少钱就能造多少钱的魔法证件。” “是的。城用建设捏造虚构的工作,假装流浪汉干了一天的活,然后把印花纸贴在证件上。两个月之后就可以拿到一大笔失业保险费,相当于印花保险费的几十倍。而且,他们会让本人去公共职业安定所领取费用,然后当场收回钱,仅给流浪汉两三张干元纸币作为跑腿费,这样就完成了他们的阴谋。” 我合上笔记本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很简单。阿元,你去警察局把这些话告诉警察,就可以惩治城用建设和三人组。失业保险的欺诈,如果是恶性的话也会判刑的。这样,这条街上的流浪汉又可以恢复平静的生活了。” 听我说完之后,阿元和洋介的脸都阴了下来。然而秋天的天空仍是万里无云。 ※ “阿诚还是没明白我们的处境。遵纪守法的市民或许不害怕警察,但我们不一样。我们中间或许还有一些人是通缉犯,所以任何人都不想与警察有任何瓜葛。而且,这次的事件,仅从形式上来看,我们也是失业保险欺诈的帮凶。所以我也不能向警察说些什么。”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凝视着白色的床单组成的墙壁。仅凭一块布就可以遮住对面,使我们看不到对面的世界,就像我们生存的社会。洋介说道:“我担心事件解决之后的事。或许政府机关和警察会齐心协力共同推进街道的规范化。这样的话,这条街上的流浪汉一定会生活得更加痛苦。” 在阳光的照射下,医院的屋顶变得很暖和,我躺在上面。天空很蓝,很高。到了秋天,好像天空的透明度增加了。从那上边俯视的话,是不是在空气底层生存的人类,无论是流浪汉还是其他人,看起来都像尘埃似的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不让警察和政府机关介入,仅凭我们的力量能解决这个问题吗?那些家伙的行为很明显是犯罪呀。” 洋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才苦恼呀。诚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为什么世上的小鬼无计可施时,总是喜欢把所有的问题丢给我呢?我感觉非常的不公平。但我有个怪癖,就是不会扔下不管。虽然头脑中没有半点主意,但我还是拍着胸脯说:“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的。” 一戴高帽就忘乎所以的人是无药可救的,傻瓜从来不会吸取教训。这样一个性格好、对音乐有兴趣的知性男生却不受女生欢迎。唉,我差不多应该从主角的宝座上退下来了。 ※ 当场解散后,我决定回到店里。 我感觉这件事真的令人火冒三丈。为什么受害人要缩手缩脚的,而做坏事的人却优哉游哉地过着生活呢。就这样回西一番街感觉很不甘心,因此我决定去参观一下城用建设。我知道它的地点——池袋本町,位于川越街道北边安静的文教地区。丰岛学院、东京交通短大、昭和铁道高校都聚集在这里。 我很快就找到了城用建设的楼房。它的周围是普通的公寓和独院,不知为什么会在这里建一栋全白的楼房。正面玄关处并排耸立着四根没有品位的圆柱,很像希腊宫殿。圆柱后面是非常普通的四层老楼。我面前的停车场上有两辆车,一辆是老款的梅赛德斯一奔驰s级轿车,另一辆是轻便客货两用车。 我坐在建筑物对面的护栏上,观望了三十分钟左右。基本上没有人出入这栋大楼。仅有一个穿着制服(确切地说是紧身裙)的ol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回家的路上,我总结了对这家公司的印象,非常简单。 那就是徒有外表的一家公司。 解决方法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很简单的,灵感就来自那时的印象。不过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心情烦躁地回了家。那天看店的时候一整天都很焦躁。 ※ 在人类所具备的资质中,认真耐心等待的能力是一种排位很靠前的能力。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轻言放弃,要继续等待。有时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只是等待,事态也会发生变化。 第二天早上,我刚睁开眼,脑中就闪现出—个单词。 (徒有外表!) 我马上给洋介打电话。代表用睡意朦胧的声音说: “怎么了?诚先生,想到好主意了吗?” 我回答说,是的。 “能不能借用洋介的力量,动员一下流浪汉呢?” “什么意思?” 我狡猾地笑了笑。“我想到了团体谈判这一招。可以帮助大家拿回失业证件。” “这样的话,发放救济食品之后的时间是最合适的。到时把大家带走就好了。不过究竟要去哪里呢?” “城用建设。” 之后我们碰头商量了一下。尽可能在那条住宅街上集合更多的流浪汉,成功与否就在于此了。假设第一次团体谈判失败,我们可以反复进行几次。不管怎么说,对方做了亏心事,是不会轻易叫警察过来的。另外,如果住在周围的五好市民报警的话,对他们也不利。 如果真的叫警察来的话,我们就全盘托出,这样也不错。 ※ 那天中午,我又提着西瓜去池袋医院看望阿元了。坐在床边一起吃西瓜的时候,我对阿元说道:“阿元,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能不能在下周二发送救济食品时做—个演讲?我会带喇叭过去的。” 流浪汉大叔露出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我们要在不借助警察力量的前提下夺回失业证件。看到三人组这么横行霸道,阿元你也很厌恶吧。那些家伙如果和城用建设脱离关系,就只不过是些块头大的蠢家伙而已。” 阿元的眼睛深处闪着光芒。“怎样让那些家伙上钩呢?听起来很有意思。详细给我讲讲吧。” 我给他讲了让流浪汉们从东池袋中央公园到池袋本町游行的策划。最好能一下子吸引人们的眼球,也希望大家随意活跃气氛。阿元听完后说道:“感觉这件事情很奇妙。之前我们总是很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却要举办如此盛大的游行。” “是的,给大家看一下你们努力生活的样子。” “明白了。我会事先和几个伙伴通一下气的,我们周二见吧,我也会准备好服装。” 虽然不太明白他指的服装是什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阿元好不容易鼓起了干劲,我可不想在这时候泼他冷水。 回家的途中,我给国王打了个电话。团体谈判的当天,如果三人组动起手来的话,感觉比较麻烦,因此拜托国王帮忙配几个警卫保护流浪汉。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下,应该不会发生暴力事件,但以防万一,还是事先和国王打声招呼。 我在池袋的街上度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只等待决定命运的周二了。 ※ 秋高气爽的周二,我上午就去了东池袋中央公园。这次的救济食品是不受季节影响的咖喱饭。在公园里闻到的咖喱饭的香味是最美味的。这次的队伍长度是上次的两倍左右。在发放救济食品之前,纽带协会的代表用喇叭向大家喊道:“接下来我们要发放免费的午餐,在此之前,希望大家能听我说几句。吃过饭后,有一件事想请大家帮忙,是为了保护这里所有伙伴的权利的一次集体行动。那么,请阿元说两句。” 阿元用右手握住喇叭,左手还缠着白色的绷带。 “我的这只胳膊,就是被叫nobo的混蛋打成骨折的。在这里的伙伴们有很多人都遭受过他们的殴打吧?身体上的疼痛或许可以忍耐,但比起这个,你们被那些家伙随意摆布,内心难道就没有受到伤害吗?” 人群中发出“说得好,说得好”的呼声,是和阿元事先串通好的流浪汉。 “就因为见了那么点钱,重要性仅次于生命的失业证件被夺走,还被迫成了失业保险欺诈的帮凶。你们能容忍这样的事吗?即使是流浪汉,我们也是人呀。人的自尊跑哪儿去了?我们只是失去了家,但并不代表我们连自尊也要丢弃!” 阿元是个不错的演员。这次“说得好”的叫声中,混杂了事先安排之外的其他男人的粗嗓门。 “听好了。今天下午我们自发组织,计划去本町的城用建设抗议。那些家伙也有欺诈行为,所以他们是不会报警的。我们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从他们手中夺回我们的失业证件。有多少人的证件被那些人没收了,请举手。” 一百人左右的队伍中,有半数人慢吞吞地举起了手。 “你们想要回自己的证件,是吗?” 刚开始只听到小声的“嗯”。但阿元是个天生的鼓动家。 “听不到。用力大点声!我们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质问与回应反复进行了几次,流浪汉们的叫喊声大得足以震颤公园的树木。气势不错。吃完咖喱饭就可以出发了。 一直在我旁边观察的崇仔笑着说道:“不错,挺有意思的。与阿诚在一起,人生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我把手放在胸口,行了个臣子的礼。 “那是当然了,崇仔。我可是这条街上的头号英雄呢!” ※ 从公园出发之前,发生了一件预料之外的事。听说流浪汉中有一个收二手衣服的专家,他从各处捡拾别人丢弃的衣服,然后像批发商一样推销给自己的伙伴。阿元跟这位流浪汉的二手服装商打了声招呼,那人竟然带来了两车皮的衣服,而且都是颜色鲜艳的秋季服装。 红色、蓝色、白色、黄色、绿色以及橙色。吃过午饭的流浪汉各自选了自己喜欢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很花哨。他们有的脸晒得黝黑、胡子拉碴的,有的是光头,还有的留着过肩的长发。总之,是一个五花八门的游行队伍。 最后我用喇叭喊道:“好了,大家出发吧。我们的目的地是池袋本町的城用建设。但请大家注意,一定不要动手。除此之外,大家想如何吸引眼球都悉听尊便,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大胆行动吧。” 我们就像某个超级穷国的奥运会代表团一样,从市中心的公园昂首挺胸地阔步出发。秋日的天空晴空高照,阳光清澈,把所有的颜色都照耀得闪闪发光,感觉一切都很完美。虽然很少见,但我有时的确有这种感觉。此时的我们带着这种感觉,一边走在绿色大道上,一边接受行人投来的注目礼。 整个世界都完美无瑕。 ※ 十五分钟后,我们到了白色柱子的前面。阿元用喇叭喊道:“喂,奥村,你快出来!” 有几个公司职员透过百叶窗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们大约有六十人。这么多穿着五颜六色旧衣服的流浪汉出现在这条寂静的住宅区街道上,也很少见吧。只见附近的一户人家赶忙把在玄关前玩的小孩拉到屋里去了。 不知谁开始打起拍子来。“还给我,还给我,把证件还给我。” 有个兴奋的家伙—边一圈圈地转动着手掌,一边在沥青路上跳起舞来,像琉球舞蹈似的。还有人在喊,去买酒来!此时,崇仔在我耳边说道:“看到这样的骚动,他们还能坚持几分钟呢?” 我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周围。重压下的人们有时会在瞬间爆发行动。此时不能掉以轻心。 ※ 让人倍感意外的是,建筑公司的人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反而是三人组突然冒了出来。白色的楼房里面静悄悄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突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的面前。或许是奥村打电话把他们叫来的。nobo从车上下来,突然喊道:“你们这群家伙!难道忘了你们还欠着钱吗?” 阿元用喇叭反驳道:“我可没向你借过钱。在这儿的伙伴用失业保险早就已经还给你了,而且还是几倍奉还。如果你觉得不公平的话,快点叫警察过来!” 大块头的光头突然向五颜六色的流浪汉队伍奔袭过来。崇仔弹了一下响指,g少年的三个精英一下子就把他按住了,然后用塑料绳咔嚓一声捆住他的手脚,他就像爬上岸的金枪鱼一样,有力气也施展不开了。 “听好了,你们这样做,我们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nobo的眼睛里充满着畏惧,所以他这番话的威慑力也减少了一半。毕竟我们这边有六十个流浪汉外加g少年的人,而他们只剩下两个人了。这期间,打拍子的声音和叫喊声—直没有停止。 “还给我,还给我,把证件还给我。” ※ 最后,攻破堡垒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叫奥村的社长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很面熟,他穿着毛料的马甲,踏着拖鞋从阶梯上走了下来。我看到他之后吃了一惊,感觉他很像某个制造假冒伪劣食品的公司的社长,或许这些奸诈的社长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处,他们在自己的公司肯定是个独裁者。我从阿元手中接过喇叭。 “你就是奥村社长吧。我们知道你利用失业证件进行失业保险欺诈的所有阴谋诡计。但是这里的人都比较好说话,不想把你直接交给警察。” 奥村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你们到底为什么突然跑过来吵闹?给个面子,你们今天先回去吧。证 件会还给你们的。” 一看他就不像个讲信用的人。他一定想着暂且把我们应付过去,日后再谋划作战策略。 在这种情况下,我拿出了手机。 “不行。如果你不立即归还证件的话,我马上通知警察。你的行为属于恶劣的欺诈行为,应该会蹲几年监狱吧,你的公司也会破产倒闭。而且作为惩罚,不会再让你的公司碰公共事业了。” 社长的脸变得惨白。我说的是事实,他也没办法。 “等一下。我只是替在场的各位保管一下证件而已,并没有做欺诈的事情。大伙好像有点误会。” 这肯定是他第一次称流浪汉为“大伙”吧。 “那么保管就到此为止吧。快点把证件还给我们。这本来就是大伙的东西。” 我转向志愿者的代表。洋介正在用数码相机拍摄。 “如果你不立即把证件还给我们的话,我现在马上就给警察打电话,然后把这卷带子卖给电视台。这卷带子清晰地拍摄到了你的脸和你的公司。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我们仅给你三十秒钟的考虑时间。” nobo叫道:“等一下,社长!怎么能听这些家伙的话呢?” 奥村怒气冲冲地说道:“吵死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家伙做得太过分了。” 我—边看着手机的时钟,—边数道:“还有二十秒……十秒……” 如果奥村不屈服的话,我真的要打电话给警方了。当我把手指放在拨号按钮上,矮胖的社长无力地垂下肩膀。 “好吧。把证件还给你们,不要通知警察。” 五彩斑斓的流浪汉发出了欢呼声。还有人一蹦—蹦地跳了起来。 “你还得保证这之后不会利用三人组来报复,否则真的要轮到警察出场了。” “明白。” 奥村社长点了点头,然后打开了手机。好像是在打电话吩咐手下把证件拿过来。nobo看起来很不甘心,瞪着我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在这里已经没有他可以做的事,虽然他的脑子缺—根筋,但这一点他还是看明白了。 ※ 返还回来的零工受保证件一共五十二册。正如它的名字“白本证件”,封皮是干净的白色。我们的游行队伍重新朝着池袋中央公园前进。已经要回了证件,这个公司对我们来说就不相干了。 当天趁着天还没有黑,我们在公园里举行了酒宴。我和这条街上的几十个流浪汉成了朋友。和他们聊天后发现,大家都是普通的男性,其中也有些人身上有股味道,不过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点味道的。 那天晚上我烂醉如泥地回到店里,被老妈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多亏了g少年精锐部队的帮忙,我只是指挥了一下,他们就帮忙关好了店。下次不仅拜托你们协助解决麻烦,也拜托你们帮忙处理一下我们店的事吧。我说完之后,崇仔瞪了我—眼,那视线仿佛冰凌般冷酷。 ※ 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下面汇报一下后续的情况。 到了深秋,纽带协会仍坚持在每周二免费发放救济食品。有几次我也被邀请过去了,我带去一些水果,免费吃了好几顿。有红烧牛肉马铃薯、猪肉酱汤、意大利蔬菜汤,都毫不逊色于街上餐馆的味道,非常好吃。当然代表还是洋介,他还没完没了地劝我入会,说是给我留着警卫以及调研部门负责人的职位。但我还没给他回复,我讨厌加入组织,即使是管理松散的组织。 我雷打不动地遵守着和阿元的约定。我有时拿蓿快要坏的水果去南池袋的天桥下,还在秋天的傍晚与年过半百的花白胡子大叔一起吃带蜜的紫藤花的花蕊。路人一如既往地无视我们,好像把我们当做一对父子流浪汉似的。但我完全不介意。 人类的自豪感可不是根据住的房子来衡量的。在秋天的公园,左胳膊骨折的大叔斗志昂扬地演讲时,那种自豪感是无法比拟的。 圣诞老人的缘分 在信息和物质充斥的现代世界,你知道我们最缺少的是什么吗? 关于这一点,年轻男女会异口同声地说出同一个答案。由于缺少它,他们在临近圣诞节的时候,还在感叹孤身一人。但在商场的名牌店,或在平民经常光顾的百元商店,都买不到它。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也看不到它,没有人知道去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它。 现在猜出来了吗?答案就是“邂逅”。 当然,大家都在寻找“邂逅”,而且是非常努力地寻找着。他们从互联网或信息杂志上仔细地寻找各种话题,例如时尚、流行、活动、餐厅以及受女生欢迎又巨便宜的爱情酒店,但还是找不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现在在日本,三十五岁左右的男性中有近七成、女性中有近五成都是单身。我现在也还是孤身一人,所以不能说什么风凉话,但这样下去的话,社会学家预测的少子化社会等等,都会是过于乐观的预测。因为全国有近半数人终身单身,有可能直到去世都没有下一代。 为什么时代越发展,人和入的邂逅反而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呢?日本人认为,只要生活富裕了,幸福就会尾随而至,所以团结一致努力奋斗至今。但生活富裕之后,却产生了这样一大批小鬼。他们喜欢一辈子都孤身一人的生活。唉,世界总是处于颠倒的状态。 这次我讲的故事是以邂逅为话题的。本来在像池袋这样肮脏的街上,这个故事未必像韩国电视剧的爱情故事那样纯洁。这是因为一旦涉及金钱,就会冒出无数的恶性骗子,他们会故意制造邂逅的机会或纯洁的爱情,要多少有多少。这种邂逅的形式一小时四千日元,是事先安排好的,但实际发生的是没有任何污点的纯洁爱情故事。 请大家不要误会,邂逅爱情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客户。他是一名公司职员,体形像圣诞老人,长到二十八岁从未交过女朋友。这次那些最坏的骗子竟然介绍了一位漂亮的公主给他,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有着幸福结局的故事。或许我应该向他学习一下,什么时候也尝试一下邂逅。 邂逅,一般一定会发生在最糟的地方。大家都过于热衷寻找高档的地方了。 ※ 故事发生在温暖的十二月,我正在学一点经济方面的知识。 三个月前发生的雷曼兄弟破产事件导致世界经济版图发生了大变动。渺小的池袋水果店的看店人当然不会持有任何股票。因此,市场的大跌对我来说,其实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是久违的壮观场景。 店里一如既往很清闲,在这一带,也没有需要我出马的智力难题或是领先潮流的麻烦。我想着可以尝试用积攒的零花钱做个小型的股票投资。专业的投资银行以及机构投资家颤抖着从市场撤退了,正是在这种时候,在任何世界都有勇气的个人该登场了。 有一天,我正在店里用之前一百日元买的电脑确认日经平均股价(跌破谷底八千日元了),突然传来一个胖乎乎的声音。为什么就连声音也分瘦瘦的和胖胖的呢? “打扰了,真岛诚先生在吗?” 街头投资家抬起了头,面前站着一位胖胖的公司职员,他身穿在双价商店(※双价商店的西装只有两个价格,譬如29800日元和39800日元。)买的二万九于八百日元的西服。最先突出来的不是他的胸部而是腹部,这么年轻就发福了。 “我就是阿诚。” “是吗?”那家伙用闷热的声音回答道,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为什么我的委托人初次看到我的时候都是这种反应呢?大家都没有看人的眼光。 “你是哪家公司的?找我有何贵干?” 不愧是公司职员,这个肥头大耳的人办事很圆滑。他先从身边拿了两个葡萄柚,然后走到店里。这样的话即使委托不成立,也给我们小店贡献了零花钱。我把葡萄柚装进白色的塑料袋中递给他。 “一共三百日元,多谢惠顾。” 他拿出一千日元,说道:“真岛先生是池袋有名的麻烦终结者吧。” 听他这么说,作为谢礼,我是不是应该免费赠送给他这两个葡萄柚呢? “嗯,大家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有事的话……” 那家伙用走投无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拜托了。在池袋有一名身处困境的女子,她叫彩子,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再被别人推一下,就要沦落到另一个世界了。请帮一下她。我叫桐原秀人,拜托了。” 胖胖的公司职员突然跪下,紧握我的双手,好像要亲吻我的手似的,我感觉自己仿佛变身成了特蕾莎修女。当时,我手里还攥着要找的零钱。 “好的,知道了。不要在店里做奇怪的事情。” 我挣开他的手,跟二楼的老妈打了声招呼,然后出了店,来到西一番街的马路上。这一带还是需要我的。看股票图表对我来说太枯燥了。 ※ 西口公园很冷,所以我们去了rosa会馆附近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不是连锁的店铺,—直没有倒闭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在池袋有很多类似的个人商店。这条街是东京市内的城中村。 “你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会尽我所能付给您报酬,但我手头上实在没什么钱。” 他的担忧非常符合公司职员的特点。 “关于我的传言,你好像没有听全吧。除了必要的经费,我基本上不收什么钱的。不过,还有—个条件,如果你的事情没有意思的话,我也不会做。另外,婚外情调查、商业客户的信用调查等,我也不做。你叫我阿诚就行了。” 胖人—般都比较怕热吧?现在是十二月,这家伙竟然点了杯冰咖啡。他咕嘟咕嘟喝完一整杯后,说道:“真岛先生,啊,不对,阿诚先生,你听说过交友咖啡厅或交友房间吗?池袋也有好几家有名的店,其中最有名的是叫‘couples’的店。” “从来没听说过。” 我比较欠缺风月行业方面的知识,以前是这样,现在也一样。如今莫名其妙的新词好像越来越多了,比如次贷、cds(※全称credit default s,信用违约掉期合约。)、交友咖啡厅等等。 ※ 简单总结一下秀人所讲的故事。 据说“couples”是交友咖啡厅的旗舰店,它在东京有十二家连锁店铺。这家店地处池袋东口风俗街的商住两用型大楼,是由普通公寓改建成的,里面有很多小房间,每间的大小和胶囊宾馆差不多。它的主要业务是以时间为单位把这些房子租给客人。客人在房间里等“良家妇女”过来。入会金额为五千日元,之后的基本消费金额按一小时四千日元收取。 它的空间如胶囊宾馆般大小,但营业额却可以比拟爱情宾馆的,这么看来,是个不错的生意,而且和通俗的风月行业又有所不同。 ※ “但是,真的能这么凑巧把良家妇女召集到这种交友的生意中来吗?” 咖啡厅里暖气开得很足,秀人擦了擦汗。 “关于这一点,客人也心知肚明。现在的世道,去哪里都找不到良家妇女了。店里从客人那儿一小时收取四千日元,然后把一半的钱,即两干曰元,发给自称为良家妇女的女子。比较机灵的女孩一般都是打工的,好像偶尔也会有几个真正的良家妇女误闯进来。” 这下我忍不住喝了一口冰水。为什么男人对“良家妇女”这个词这么敏感呢?我觉得仅聊聊天,—个小时就要四千日元有点贵,但或许也不错。如果去夜店,花的钱比这还多,也只不过是花钱买与陪酒女聊天的时间而已。 不过,现在是银根紧缩的时代。不是有人呼吁要一些性价比高的 更实在的服务吗?我好奇地问道:“在这种地方,大家不会提出玩点真格的吗?” 不好意思,我说话比较直接。听到我这么问,秀人好像格外高兴。 “这种情况下,—般都会先谈价格。墙壁很薄,也没有淋浴,所以在交友房间里玩真格的有点不方便。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大胆的人。不过我最近经常去,没发现有这么做的人。因为墙壁很薄,隔壁就有别的客人。” 自己与客人交涉,出卖身体的话,应该是老手吧。我开始展开想像,在蜂窝似的小房间内,从白天就开始等待女人的那些男人们。他们很像城市的蚁狮。 究竟谁才是诱饵呢?是一小时花四千日元的男人?还是除了赚取打工费,还出卖身体以获得更多金钱的女人呢? 东京的食物链还真是复杂。 ※ “你刚才好像有提到过彩子吧,这个女孩属于哪种类型?” 秀人用粗粗的大嗓门生气地碱道:“她当然不会出卖身体了。” 隔桌坐着的是两位正在喝茶的主妇,听到秀人的喊叫声后一直盯着我们看。我压低声音说道:“拜托,你不要太过兴奋。即使在池袋这样的地方,卖淫也是违法的行为。你给我讲讲彩子的事吧。” 从法律上讲,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行为中,有些其实是犯罪行为,这就是文明。秀人的脸好像有点变形了。果然,人一旦泄气就会眼角下垂,鼻子变长。秀人除了这些表现外,下巴处堆积的脂肪也由两层变成了三层。 “彩子是个善良的女人。” “是的,是的。” 我等着他下面的话,但等了一会儿,没有后话了。这个公司职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喂,怎么了?” 没有回音也是情有可原的,秀人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眼里还含着泪水。我想到了失恋的海狗,或许比起秀人,海狗还更好对付些。 “不好意思,想到她,就觉得她太可怜了。” “她的名字是?”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和签字笔,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 ※ 女子的名字叫齐藤彩。 秀人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名。据说他在“couples”也没有登记真名。 “那,入会的时候不需要身份证吗?” 这是关键点。最近不管哪类风月店,要成为会员都必须出示身份证。电话交友俱乐部和交友网站都要求出示身份证。“couples”像是风月行业,但其实不是。它提供交友的机会,之后的事情就要看个人的感觉和双方的交涉了。它巧妙地钻了这个空子,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在东京各地开了分店,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一家店铺仅靠一小时收取四千日元维持生意的话,利润还是很少的。” 我写下了“利润最大化”。资本主义的本能正是如此。 “什么意思?” 秀人扫了一眼周围,压低了声音。一定还是和卖淫相关的话题吧。 “从今年夏天开始的半年时间,我大约去了‘couples’池袋店三十次。其中有三成左右的女人主动明确提出要和找玩一夜情。” 老手的比例为百分之三十。这个无关紧要,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行情是多少?” “长相和年龄不同,价钱也不同。一般是两张大钞(※指一万日元的纸币。),酒店开房费另算。” 两张大钞和嫖客,我感觉逐渐变成体育报纸风月版面的话题了。秀人的状态好像也渐入佳境。 “‘couples’根据其店铺的位置不同,气氛也完全不一样呢。巢鸭店清一色是中年家庭主妇,新桥店的ol比较多,秋叶原店则全都是宅女。我接触的人中,有很可爱的女生,也有喊着让我快点脱光衣服的肥肥的大妈……” 秀人把目光投向远方。他是在回想这个夏天的冒险之旅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个幸福的家伙。 我对他的回想并不感兴趣,泼冷水道:“差不多就行了,能不能回到彩子的话题?” “啊,对不起,诚先生。彩子今年二十四岁。” 我写道,自称二十四岁。 “那,她还没有卖身?” 秀人严肃地点了点头。突然举起右手,大声喊道:“服务员,加一杯冰咖啡。” 真是个令人讨厌不起来的胖子。 ※ 公司职员喝了一口新上来的咖啡,连声音都变了。这次不是商业模式,而是变成了严肃模式。“她不是自己自愿来‘couples’的。她白天在高田马场一家行内领先的专业商社做事务员。” 是真的吗?我用提问打断了他。 “是哪种类型的专业商社呢?” “好像是与集成电路和内存的输入输出相关的。主要的贸易对象是中国台湾和新加坡的企业。” 一般的自由职业者无法立刻回答出这些内容。或许彩子真的是商社ol。 “但是,她在交友店,也是打工吧。如果自己不主动去这种店,怎么会开始呢?” 秀人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种类型的店不是风月场所,没有在警察局备案,虽说如此,但他们也不能拒绝喝醉的客人的投诉。因此,他们背地里和某些组织有些关联,而彩子也和这些组织有关。” 不只是池袋,在日本夜晚的街头经常碰到这种荒唐的故事,我一边提前写下了答案,一边说道:“她要向某个组织交保护费。” “是的,是的,原来术语叫做‘保护费’呀。就像se或alsok(※这两家均为专业安保公司。)那样的组织。” 这两家公司和黑道组织不是一回事吧?或许警卫公司的相关人士听到他这样说会很郁闷。发生麻烦之后他们都会匆匆忙忙过来帮忙,从这层意义上讲,黑道和警卫工作有相似之处。我在笔记本上写道,某个组织和彩子有一些牵扯。 “是因为钱吧?” 我抛出这把适用于任何问题的万能钥匙。秀人干脆地点了点头。 “是的。但这个钱是彩子母亲的负债。” 这样故事就变复杂了。我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 ※ 听秀人说,彩子的母亲独自一人把彩子养大成人。但自从彩子专科毕业开始工作后,她母亲好像就变了一个人。每个月彩子都会按时给母亲寄生活费,结果她母亲开始迷上了不良游戏。 那就是老虎机。 听说糟就糟在,刚开始玩的时候,她凭借初玩者的运气赢了二十万日元左右。现在发展为白天在游戏机上玩,不过政府对游戏机的管制也越来越严了,所以晚上就在地下老虎机店一夜暴富的违法机器上玩。 “这样的话,有多少钱都不够花的呀。” 这是最容易理解的堕落模式。但是,日本每年都会有几万人因玩老虎机和弹珠机而堕落。 “彩子的母亲最终向来路不明的组织借了钱。” “嗯,是的。” 没有必要再问了。在那个世界,欠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催债也非常急,即使像城市银行这种正大光明的金融机构,催债的时候也是有一手的。还要有无限责任的连带保证人,这和奴隶制度没什么两样。 “高利贷的人逼迫彩子偿还她母亲借的钱。” “然后,他们就和相熟的店打声招呼,开始让彩子在那儿干活。” 秀人在第二杯咖啡里放了很多砂糖。从黑色液体的最底部翻滚起透明的漩涡。 “是的。她打工的钱全部用来偿还欠债了,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现 在他们给她施加压力,要她卖身还钱。他们说接客的话,必须给店里回扣,这样可以更快地还完欠债。” 秀人的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这个男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听完之后,问了—个关键的问题。“你和彩子是什么关系?” 在下一个瞬间,我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情景。那就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脸红的样子。 “我们是……那个……” 真是讨厌。我都不想在这—带继续做侦探了。 ※ 为了让他头脑冷静下来,我故意给他泼了盆冷水。 “你和她做过吗?花两张大钞。” 秀人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对我们这—桌感兴趣。 “怎么可能做过呢。虽然我每次都点名叫她。” “那么,彩子并不是你女朋友,你只是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客人。” 在任何时代,事实都是最残酷的。没有女人缘的男人暗恋一个女人,而她现在面临危险,因此男人想尽办法去救她,最后男人被无情地甩了。这是我喜欢的故事类型。如果女人是个美女的话,就没有任何怨言了。我合上笔记本说道:“明白了。那么,我这边也稍微调查一下。付钱吧。” 我伸出了右手。 “你刚才不是说不要钱的吗?” “我说了呀,但我现在要去‘couples’,找彩子聊聊。不这样做的话就无从下手了。总之,先给我两张大钞。” 秀人痛苦地揉了揉脸,然后发出悲愤的声音:“我现在没带那么多钱。” “没关系,我们—起去atm机上取吧。” 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放高利贷的,偶尔这样做一下也挺有意思的。 ※ 在西一番街的彩色瓷砖道上,我和胖胖的公司职员分开了。 我手里有两张一万日元的纸币,还有记录着彩子出勤情况的笔记本。由于彩子白天要工作,所以她在“couples”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下午七点到关店时间晚上十一点。一天的打工费是八干日元。但由于她母亲的欠债有几百万日元,所以按照黑市的利息计算,他们的本金并没有减少,而欠的债却一直在增长。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金融机构,最好不要和它有任何瓜葛。社会上的对冲基金或许也是类似的东西。 我回到水果店,选了一个适合在店里听的音乐。时值十二月,提起圣诞曲的经典古典音乐的话,还是巴赫。特别是他的《圣诞清唱剧》,今年好像有不错的新版cd上市了。 我推荐你听一下玛格达莱娜·科泽娜(※玛格达菜娜·科泽娜(1973.5.26-),捷克女中音歌唱家。)的《亨德尔咏叹调》。特别是第四个曲目的《尤利乌斯·恺撒在埃及》中塞斯托的咏叹调《唤醒我的心》。听完之后,你会感觉到一股沉静的勇气流遍全身,让你觉得即使是世界性的金融危机,也是可以想办法渡过的。 我一边听着科泽娜的女中音,一边打开手机。她的声音就像带着热意的无色透明玻璃管似的清澈。如果想打听这条街上的风月行业的情况,还是找懂行的人比较好。 ※ 不知为什么,猴子刚接起电话就不太高兴。 “阿诚呀,什么事?” 感觉不像自信满满的羽泽组本部长代理。 “怎么了?没什么精神呀。” 猴子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挖苦地说道:“是呀,我们这边的情形也和你们正经生意差不多呢。” “生意不好做?” 我也感觉到生意难做了。 “是呀,你们水果店自从九月中旬以来,生意也不好吧?” 说的没错。日经每日平均股价暴跌干元的话,任何人都不会买五千日元一只的甜瓜了。 “你那边也不行吗?” “是呀,赌博、饮食、风月的地下和正经生意都不行。每一家的客流量都跌了三成。我们老板已经满腹牢骚了。” 由于经济不景气就让你少交一些钱,毫无疑问,世界上没有这么有良心的大老板。 “对了,你要说什么?” “猴子,你听说过交友房间吗?” 话筒那边奇异地静默了一瞬,然后猴子的声音突然一紧,直着嗓子说:“那是我们要拓展的新领域。有好多连锁店,名字听起来都很土,如‘couples’‘sweet heart’‘double rainbow’。” 不愧是羽泽组的年轻干事,他们占据了池袋幕后世界的三分之一。 “你知道是哪家在收取‘couples’的保护费吗?” “不知道。我们正打算研究一下呢。那我先调查一下。阿诚,你那边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我一边看着白天记的笔记,一边在电话里给猴子说了一下。故事主角是胖胖的没有女人缘的公司职员和为了偿还母亲的欠债将要被迫卖身的ol。感觉即使把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变成江户时代,好像也适用。 “还不太清楚,我正要去查一下呢。” “去哪儿查?” “交友房间‘couples’。” 猴子大声地笑了出来。听到别人发自肺腑的笑声,是件很开心的事。 “明白了。调查出什么结果的话,我再给你打电话。如果阿诚发现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也跟我说一声。对了,我们的大老板也经常问起你呢。” 我想起大老板那张像银行职员的脸。他又来挖角就麻烦了,所以我一般不想跟他距离太近。 “谢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猴子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过,阿诚你也差不多该认真找一下女朋友了。马上就要到圣诞节和新年了,你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couples’是个不错的机会……” 我没有听他把话说完就咔嚓挂了电话。猴子又不是我老妈。 ※ 晚上快到七点的时候,我换上刚洗过的牛仔裤,穿上这个冬天刚买的黑色zara毛衣,外面套了件优衣库的蓝色羽绒夹克。我从店铺旁边的楼梯走下来,和老妈打了声招呼。 “我出去一下。晚上关店之前回来。” “敌人”斜眼看了一下我今天的打扮。 “咦,今晚打扮得不错呀,要去哪儿?”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不过幸亏她没有痴迷于老虎机,这一点还比较幸运。我故意说道:“去找女朋友。” 老妈和猴子一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呵呵,女朋友是随便就能找到的吗?” 我露出不当回事的笑脸。在池袋光凭这张笑脸就能迷倒两三个年轻的女性吧。 “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有专门卖交友机会的,一个小时四千日元。” 老妈沉默了一下,她还没搞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其实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 ※ 我出了西一番街,穿过地下通道。圣诞要到了,街头充满了浓浓的节日气息。p"parco(※是池袋parco百货的分馆。)前,穿着红色衣服的圣诞老人正在发传单,他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外,长得有点像秀人。他硬塞给我一张,我就拿了。宣传单上写道:“为您策划美丽的邂逅。放心、省钱、广受好评!为认真对待爱情的人量身打造的相亲网站——@marriage。” 比起惊讶,我感觉更多的是佩服。原来如此,在处于金融危机下的日本,最缺少的原来是男人和女人的邂逅。运营这家相亲网站的是大型信用卡公司。这是家正规的公司,不会出现骗人的交友从业者。 不管是地上还是地 下,交友都成了流行的新兴行业。我认真地思考是不是该关了水果店,去策划一个交友网站。如果动用g少年和羽泽组的关系,可以召集到很多女生。说不准会就此诞生新~代真岛财团。 我出了池袋东口,顺着铁路沿线的偏僻小径走了一段。夜晚的风呼啸着穿过铁丝网,真冷。我要去的商住两用楼位于离东口风俗街稍远的铁路一角,那家店在连防盗门都没有的旧办公楼的四层。向小路的深处看去,能看到三家爱情旅馆的牌子。牌子再往前几十米处,可以看到“有空房”的蓝字。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踏进有点暗的大楼。 ※ 我坐电梯上到四层。正对面好像是普通的设计事务所。墙上贴着打印的简易宣传单,写着“couples请往这边走一”。走廊寂静无声,只有中间被日光灯照得泛蓝。这座破旧又没有人气的大楼内,果真会有邂逅的机会吗? 但是走过那段走廊后,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一扇不锈钢门装饰着富有圣诞气息的金丝缎,门的中央挂着一个做工精美的花环。我拉开门把手,听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声:“欢迎光临。”玄关脱鞋的地方和普通的公寓一般大,左手边是鞋柜和拖鞋架,鞋柜里面装满了男人的黑色皮鞋,右手边是前台。 “客人,请出示一下您的会员卡。” 前台的后面坐着一名女子,露出营业性的微笑,她的体格看起来很像女子摔跤运动员,应该说更像大猩猩。我不知道《金刚》里还有母猩猩。 “我第一次来。” 女子的表情突然一亮。 “那我会给您介绍一下本店的项目,请您先填一下会员卡。” 文件板夹上夹了一张a4的复印纸和圆珠笔。我拿到后坐在玄关角落的椅子上,开始填写。家庭地址、姓名、年龄、联系方式。秀人说过不需要身份证,所以我就随便填了填,写了我在it公司上班。前面的项目都是常见的,但是最后有一栏要填写来店的目的。 你要找的是?1恋人2性伴侣3付钱交往的对象 没有其他选项了,想得我头疼。我觉得很麻烦,所以在每个选项上都画了圈,然后交给前台的女子。 “谢谢。那我开始说明一下本店的项目。” 基本上都是费用的说明。我之前都已经记在笔记本上了。延长的话每三十分钟收取两干日元,这个没有变,基本价格也和我记下的一样。最后“女金刚”说道:“请您到六号房间。今天会有好多可爱的良家妇女来呢,请稍微等一下。” 从前台后面的门里传来了女人的笑声。那门后一定是打工者待命的房间吧。这家店暖气开得特别足,我觉得太热了,于是从前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瓶矿泉水,然后忍不住问了句不该问的话。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也会来房间呢?” “女金刚”莞尔一笑,眨了眨涂了很多睫毛膏的睫毛,向我暗送秋波。 “是的,如果您有需求的话。” 我没有对女人的回答做出回应,径直沿着昏暗的走廊向里面走去。 ※ 走廊的两边紧凑地排列着廉价的门。我按照贴的提示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走廊烬头右侧的第六个隔间。里面大约有一张榻榻米大,而且有一半的空间被长椅占了,长椅的对面是二十英寸超薄电视机,还放着一盒纸巾,不知道做什么用。这个单间幽暗、毫无情趣又凄凉,房间里还放着麻醉药般的轻音乐。 过了五分钟左右,响起了敲门声。 “晚上好。” 进来—个非常有精神气的女人,三十岁左右、满脸笑容。很难想像出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身穿v字领带金线的黑毛衣,以及颜色暗淡的中裙,好像腿和腰都比较壮实。让我打分的话,一百分只能打三十分。时薪两千元的价格也就如此了吧。 “你是第一次来吧,你是学生?” “我不是学生。这里有哪些类型的女生呢?” “你是不是想要个再年轻点的?这里的女生类型很多。不过,反正都要做的,比起年轻的,还是年长的技巧娴熟的人更好吧。怎么样?不去酒店吗?只要两万日元,酒店费另算。” 女人说得干脆,一点都不扭捏,当然也不显得害羞。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是去便秘店买包洗衣粉。 “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这家店,所以今天没有带钱。下回吧。” 女人听说我没有钱,立马变得没了干劲。她是三成老手中的一个吗?没有办法,我只能和她闲聊起来。但,我对这个女人和聊的话题都没什么兴趣,闲聊感觉像在拷问似的。 在单间里和话不投机的老手闲扯了三十分钟。这次的工作还真是够辛苦的。 ※ 第二个女人非常瘦,志向是当一名设计师。她穿着紧身的牛仔裤和茶色皮夹克,夹克的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她好像是某个美术类专业学校的学生,和她这种类型的女人绝不能讲黄色话题。她坐在椅子的另一端,身体紧绷。虽说都是打工,不过还真是千姿百态。 她给我讲了一些最近的广告设计的情况,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感觉很无聊。 三十分钟后,女人松了一口气,出去了。 ※ 这个店的制度是在两个小时内可以和四个人说话。 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不想再待在这种交友房间。与金钱相比,更重要的是我宝贵的自由时间,我可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我装作要去洗手间,经过前台。“女金刚”好像是这家店的店长。 “不好意思,我是朋友介绍来的。他告诉我,这里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生。刚才的两个当然也不错,但是下一个能不能给我安排那个女生呢?” “女金刚”的态度还是不错的。虽然她刚才故意把第一个安排成老手,想快点把我赶到酒店去。因为这里的规定是一旦出了这家店就不能再反悔回来,外出之后的费用也概不退还。 “哎呀,您刚开始告诉我不就好了嘛。那个女生叫什么?” 我装作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彩子。听说是普通的ol。” “好,好,彩子呀。原来您喜欢那种认真型的女生呀,请您在房间里稍等一下。” 真是一个友好的“女金刚”。 ※ 不一会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感觉敲门的人好像在惧怕什么。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反映出这个人的个性。从微微打开的门缝传进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晚上好。我可以进来吗?” 我用尽可能绅士的声音回答道:“请进,你是齐藤彩子吧?” 她吃了一惊,然后朝走廊的左右张望了一下。彩子让人联想到一种动物—一羚羊。羚羊只要听到一丝动静,就会立即跳跃着消失在大草原的草丛中。彩子虽然算不上大美人,不过长得非常可爱,配秀人可惜了。我放低声音说道:“不用害怕。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请进。” 彩子尖尖的下巴轻轻地点了点,走进第六间隔间。 ※ 我打开超薄型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放歌谣节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对歌手的调侃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歌手不唱歌,而是在那儿闲扯。我稍微调高音量,一切就绪。即便在什么地方隐藏了窃听器,也无法听清楚我们的谈话内容。 “我是真岛诚。我从秀人那儿所说了你的事。” 彩子又点了点头。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喜欢萝莉风格的人或许会喜欢她。虽说如此,怎么看她都有二十五六岁了。 “首先我想确认~下,你认识桐原秀人吗?” “认识。他经常来我们店,指名点我。” “那他所说的彩子现在的处境,都是真的?” 能够想到的真相有很多种。比如,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秀人这个跟踪狂的幻想,或者是彩子想从男人那骗钱,故意装可怜,又或者仅仅是这个女人有严重的撒谎癣。可是彩子好像很难开口。 “你指的是我妈妈的事吗?” 我点了点头,想给她一些勇气。任何一个人要谈论自己父母的污点,都需要勇气。 “她沉迷于老虎机,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明明记得她说过不再玩了,不过后来她不承认说过。而且她不只向我借钱,还经常撒谎向周围的人借钱,说我生病了,或者说我发生了交通意外之类。” 她已经病入膏育了。赌博成瘾和意志力的强弱没有关系,成瘾症就是一种病。 “如果是这样的话,家人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快点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吧。赌博成瘾症是属于医保范围的,而且还有专门的门诊。” 彩子听了我的话,好像很吃惊。 “不仅仅是喜欢赌博这么简单吗?” “没那么简单。这不是性格和意志的问题了。据说是在脑子的内部产生了奇怪的物质。” “是这样吗?” “是的。虽然你们孤儿寡母相互支持,不过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不是专家,所以没法解释得很清楚,但我觉得,你越是庇护你母亲,你们的痛苦时间就会越长。” 关于这类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彩子的嘴巴抿成一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拼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明白吗?你要尽快把你母亲带到医院去。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或许她会为筹集赌博的钱而去偷盗。那样的话,要去的就不是医院,而是监狱。你不要再跟在她后面擦屁股了。” 彩子终于忍不住了,两颗滚圆的泪珠分别从她的眼角滚落。 “但是,loaarossa(※teatarossa:法拉利生产的一款跑车。)的人……” 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家高利贷比较喜欢意大利车。 “你越刻意隐瞒,他们那边反而越有恃无恐。如果你把母亲的赌博成瘾症和欠债都放到桌面上讲的话,那些家伙反而会无从下手。况且还有律师和警察。” 任何时候,敌人都在自己心中,或者可以说是自己心中幻想出来的世界。人们会想像,如果把某些事公开,自己就无法活下去了,因此绝对不能跟别人说。这是最常见的喜剧。彩子好像陷入了沉思。此时,我羽绒夹克口袋中的手机响了。 我从手机盖的小液晶屏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猴子打来的。 ※ 我小声问道:“猴子,你查到些什么了吗?” 与上次不同,这次猴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嗯,挺有意思的。托你的福,我找到几个好玩的线索。” “跟我说一下。” “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那边好热闹呀。你竟然在看电视上的歌唱节目,很少见呢!” 我可不是想看才看的。我用一只手翻开笔记本。 “行了,快点告诉我信息。现在我正一筹莫展呢。” 猴子沮丧地说道:“你这家伙,就是缺少一颗感恩的心。听好了,我要说了。‘coules’的所有者兼社长是中藤宪明,今年五十六岁,好像一直在做保健行业,据说没什么大作为。但是,现在靠交友房间终于熬出头了。池袋店的店长是中藤的妻子,也是副社长,叫美香子,好像是新店拓展的达人。平常她—般在池袋的总店里,不过有新店开张的时候,她会掌管一段时间,直到新店走上正轨。据传言,与社长比起来,这位副社长更有一手。” 我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记笔记,所以字写得很潦草。不过能认出来写的是什么,所以没多大关系。 “那个叫美香子的女人,是不是长得像《金刚》里的猩猩似的?”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好像体格很健壮。” 就是那个“女金刚”。 “他们的保护费交给谁?” “交给一个叫adria企划的独立组织。那个组织挺弱小的。好像就只有六七个人。他们是靠收取几家风月场所的保护费存活的……” 我插了句嘴。我总是不能安安静静地听人把话说完,这是我的坏毛病。 “黑市贷款的公司是叫loaarossa吗?” 猴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正确。你知道的话就早点说出来呀。” “不好意思。我是刚刚听说的。” 猴子哼了一声。 “算了,无所谓了。先从结论说起,如果我们搞垮adria企划,把他们从‘couples’那儿剥离出来的话,我们就可以收取这家在东京有十二家分店的连锁店的所有保护费了。这是我们的计划。况且它还是一个处于茁壮成长期的公司。” 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彩子也不哭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正在煲电话粥的我。 “对了,猴子,你有没有听说,在‘couples’有卖淫的事?” 猴子在电话的那头大笑起来。 “你在装什么蒜呀。像那种地方,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情才去的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些打工的半职业化女人不是自己主动做这种生意的,而是店里的人给她们安排,介绍卖淫的活儿,然后作为回报,店里会收取—些回扣。我说的是这种做法。” “嗯。”猴子沉默了。 “如果他们仅仅出租地方,然后让客人自己去交涉,这样的话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像刚才阿诚所说的那种做法的话,警察应该会插手的吧。这可是明显的组织卖淫活动。” 我在意的正是这一点。如果抓住这一点不放,或许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这是处于快速增长期的新色情业交友房间的弱点。 “有什么方法可以搞垮这家店和loaarossa吗?” 猴子好像已经描绘出了—幅美好的愿景,自信满满地回复道:“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像这种小组织,我们只要切断它的收入来源,用不了几个月它就会倒闭。具体来说,只要我们的组织把‘couoles’的保护费截取过来就行了。如果收入减半,adria企划也将沉没。” 不愧是能力超强的外联部长兼本部长代理。我道了声谢谢,然后挂断了电话。彩子用坚毅的严肃表情看着我,好像下定了决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去和妈妈说说看,之后去和loaarossa交涉一下。” “不过,你不要着急。我也会和秀人一起再想想其他办法的。” 当时她如果能听进去这句话就好了。我跟彩子要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走出了房间。我实在不愿再待在这间单间里了。 我走到前台,“女金刚”,即副社长中藤美香子跟我打招呼。 “这位客人,您觉得怎么样?彩子的服务,您还满意吧。您还有三十分钟。我们的规定是提早离开概不退款。” 我从鞋柜拿出我的篮球鞋踩进去。 “这次十分开心,下次还会来的。” “女金刚”露出一副很黏人的笑容,递给我会员证。 “这个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证。下次请带上它。” 我接过发出哗啦啦响声的塑料卡片,背面的姓名栏写着“吉冈诚”。这是和我有难解之缘的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科刑警的名字。 对不住了,大叔,仅在这种时候,借用一下您的 大名。 ※ 那天晚上我—边听着亨德尔,一边思考如何帮助彩子从“couples”逃脱的方法。怎么想也想不出好主意。任何麻烦刚开始都是这样的。一般我比较擅长四处晃悠,不擅长思考。 交友房间、高利贷、弱小的黑社会、不幸的母女和胖胖的公司职员。我能从这些要素想出什么计划呢?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我打算放弃思考去睡觉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点半。像我这种体力劳动者早上还要早起。我赌气睡了。 ※ 第二天我在半睡半醒中开了店。我拉起卷帘门,开始在店铺前摆水果。因为已经成了习惯,闭着眼睛都能做。我出了一身汗,在店里面休息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猴子打来的。 “喂,阿诚。即使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也有人生意比较好呢。” 他说的不是我们家水果店,这一点可以确信。我们家水果店就像花都巴黎一样,漂浮而不沉没(※巴黎城市的格言,巴黎市徽上的拉丁文fluctuat nec mergitur,英语译为“he who rises with the wavejs not swallowed by it”。)。 “猴子,到底是什么事。好消息吗?” “对于经济来说是个好消息,而对于我们来说,多了一个收入来源。” 我抬头看了看冬天的太阳,今天天空有点阴沉,气温不到十度。 “我—会儿要把法国洋梨堆到筐子里,你快点说。” “工作中打扰了。‘couples’在网站上打了很花哨的广告,好像要一口气开三家新的分店,分别在赤羽、大井町和中目黑。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嗯,原来是这样呀。” 猴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对了,你昨天去池袋店了吧?我们组的人在东口看见你了。我也想去实地验证一下那种买卖的实际情况。那里的女人怎么样?” “有‘女金刚’副社长、老手的大妈、自称艺术家的年轻女子。只有一个是比较正常的。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家会那么的流行。” 这是我的真实感想。任何事情从外面看和从里面看完全不一样。如果那也算快速增长的行业,我觉得现在的水果店对我来说足够了。 ※ 当天傍晚,店里没什么客人,我正在听亨德尔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彩子的惨叫声。 “不好意思,诚先生,请帮帮我们。马上过来,大事不好了!” 我现在能理解急救人员的心情了。光听她这么说,真不知道该出发去哪里。我冷静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东池袋。”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去和loaarossa交涉。结果,结果,秀人先生他……” 这次轮到我发出惨叫的声音了。 “你们突然跑去找高利贷的人交涉吗?” “是的。之前你说让我去的。” 彩子好像比较欠缺社会常识。反正都要去,明明有保护自己的方法,譬如和律师—起去。 “那么,秀人为什么会在那川呢?”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和他商量,结果他说陪我一起来……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真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 一阵沙沙的像揉搓硬纸板的声音后,听筒里的声音变了。 “是我,桐原秀人。我找到了有用的信息。代价就是被狠狠地扁了一顿。啊,好痛!” “你哪里被打了?” “腿。现在连走路都有点困难。” 我已经走出店门。 “待在那儿别动,我开车去接你们。在东池袋的哪里?” “城市网络大厦前面。麻烦你了,诚先生。” 我跑向水果店后面的停车场,把日产达特桑(※达特桑是日产的一款经济车型,从20世纪80年代淡出日本市场。)皮卡发动起来。 ※ 在灰色和粉红色相间的城市网络大厦前面,我看见了彩子和秀人。秀人坐在护栏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到我之后,他洋洋得意地说道:“原来内行的人是不打别人脸的。他们只踢我右侧的大腿。” 彩子担心地看着秀人。 “都是因为我,对不起。但是,秀人先生非常勇敢,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我。” 我在秀人的耳边悄悄地说道:“对了,你有多少年没有女朋友了?” 秀人怕彩子听见,压低了声音悄悄回答道:“二十八年了。自打我出生后,就没有交过女朋友。” 原来如此,他当然会拿出自己最大的勇气,当女生的盾牌。不过,小小的打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都被脂肪吸收了。我扶着秀人,把他送到达特桑上。驾驶席的长座位可以坐三个人。最后,彩子钻了进来。 “暂时先去我家。我们开个作战会议,我还没有听秀人讲他找到的有用的信息呢。不去医院可以吧。” 秀人用力点了点头:“我是翘班陪彩子—起去的,所以不想太张扬。” “明白了,那还是去我家吧。” ※ 从东池袋到西一番街,开车大约六七分钟。途中我问了受伤的原因。听他们说,他俩去了高利贷的事务所,和负责人谈了谈。彩子说要把母亲带到医院看一下。还债的事情,要和律师谈过之后再决定今后怎么做,自己不打算再继续偿还欠债,也不想在“couples”干了。 “但是,不管彩子说什么,负责人就只是冷笑。” 秀人被踢的腿是不是很痛呢?看他一直在流着油乎乎的汗水。 “你们肥律师搬出来,为什么他也不害怕,还有心情冷笑?而且他的声音也听不出一丝慌张吗?” “是的,他只是阴森森地笑着。” 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缘故。彩子又说道:“负责人还说:‘快点给我出去。我们这边已经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秀人说道:“好像loaarossa把债权卖给了‘couples’。他们说如果是关于钱的事,让我们跟‘couples’的副社长交涉。” “但是,借钱的是她母亲,女儿没有偿还的义务呀。对了,彩子,你没有签过奇怪的文件吧?” 坐在车上的彩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应该没有。不过他们之前告诉我,有一份减轻债务的申请书。” 秀人朝着旁边的彩子大声喊道:“你不会签字了吧?” 萝莉型ol轻轻地点了点头。真是无可救药的故事。我说道:“但这些都是阴谋。如果我们用法律手段起诉他们的话,会赢的。怎么办,秀人?事情太复杂了,我们现在就商量一下该怎么解决吧。” 或许我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既因为粗心大意的客户,也因为保持快速增长的交友房间。 彩子说道:“想起来了,我从援交的人那儿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她们好像都欠‘couples’的钱。她们和我一样本来是从loaarossa借的钱,但不知什么时候债权就转到‘couples’了,所以她们就不得不在那家交友房间出卖身体。这种经历的人有好几个。” 皮卡正好行驶到接近池袋大桥的地方。西边天空出现了火红的晚霞,池袋建筑群那可以与晚霞媲美的霓虹灯照亮了整个池袋的天空。我现在终于理清了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为什么“couples”会向loaarossa也就是adria企划这种弱小的组织交保护费?这种小组织很轻易地就会被羽泽组灭掉。受他们保 护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交友房间为了用低成本猎取到卖淫的女人,所以利用了高利贷组织。他们把因为欠债而一筹莫展的女人的债权买过来,然后用少得可怜的报酬指使她们卖淫。这些女人就是生金蛋的母鸡。只要能保证这个猎取的途径,每个月交一点保护费对他们来说很便宜。秀人听我说完“couples”的诡计后,说道:“这样的话,即使现在经济不景气,他们也能保持快速增长。” 是的,完全没错。他们可是空手套白狼呀,巧妙地利用了财务杠杆的原理(※指的是在经济活动中,通过使用他人的资本,来提供自己资本的收益率。即投很少的钱却能赚很多的钱。)。 ※ 到我家之后,老妈看到秀人和彩子,表情有点奇怪。是觉得他们俩不般配吗,还是觉得我突然带两个正经的公司职员回家不太正常呢?秀人的腿肿得更厉害了,于是老妈用冰块和塑料袋做了一个冰袋。老妈的语言总是很粗鲁。 “用冰袋敷一下就好。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在彩子面前,秀人不好意思地脱下了西服裤子。彩子把冰袋放到秀人肿得通红的大腿上。秀人看起来非常幸福。 “你为了彩子的事,翘了多少天班了?” 秀人挠了挠头。腿上的脂肪一晃一晃地摇动着。 “我从来没有连续几天不上班的。一般都是时不时地去公司露个脸,因为要汇报。我是经常在外面跑的销售,所以在时间上还比较自由。” 说着说着,他皱了一下眉头。 “不过,要赶紧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了,否则这个月的定额就有完不成的危险。这也快接近年末了。” 日本的工薪阶层是很忙碌的,即使这个二十八年没有交过女朋友的憨厚的秀人也不例外。今晚必须要解决掉这件事。 为了保险起见,我给猴子打了个电话。听了我的提议,猴子很高兴,还借给我几个年轻的帮手。对于羽泽组来说,这可是向将来的客户展示自己实力的好机会,所以来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 晚上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开着达特桑出了家门,目的地是东口的“couples”池袋店。我把车停在商住两用楼对面的铁路旁边,然后等候“女金刚”的到来。过了十一点半,副社长把装得鼓鼓的手提包夹在腋下,从玄关出来了,还有一个红头发的男子和她一起。秀人说道:“那个男人就是loaarossa事务所的家伙,他还踢了我一脚。” “是吗?知道了。” 我简短地回答后,开了车门,然后走到铁路旁边没有行人的小道上。“女金刚”和保镖站住了,吃惊地看着我。 “你们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我非常有礼貌地跟他们说道,但红头发的男子却突然叫嚷道:“你这小子,想怎么样!你不知道我们是adria企划的吗?” 这种时候你应该打出组的名号,这种听起来才像以前的黑社会的名字嘛。而adria这种听起来像服装公司的名字可起不到任何虚张声势的效果。副社长紧紧地抱住手提包。那里面大概装着满满一天的营业收入。 “你是昨天来我们店的人吧?” “是的,我有话跟你说。” “女金刚”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如果你想要钱,我可是一分都不会给你。” 红头发拿出手机,马上开始搬救兵。 “大哥,快点把大伙都带过来。我们在池袋店前面,马上要被小鬼袭击了。” 红头发好像有点疑神疑鬼。他慌张地四下张望着。我说道:“我不会做粗暴的事情。我只是想说几句话,我也不想要你的钱。” 我朝着达特桑大声喊道:“过来一下,彩子,秀人。” 看到这两个人走过来,副社长一脸更加莫名其妙的表情。 “彩子,你打算做什么?难道你忘了你还欠我们很多钱吗?”“女金刚”歇斯底里地喊道,和她在前台坐着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我说道:“她到底欠你多少钱?” “女金刚”得意地说道:“七百万。” 彩子叫道:“等一下。我母亲从loaarossa那只借了三百万日元多一点。” “那我们可不知道。那边按照多少利率借给你们多少钱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买了债权,保证人是彩子你。你要一分不少地还我们七百万。” 一辆出租车在商住楼的前面来了个急刹车。男子一个一个地从上面跳了下来,算上红头发一共五个,那是谁都不想在夜晚的道路撞上的五张非常暴力的脸,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红头发趾高气扬地说道:“你们别想就这么回去。” 我举起了右手。男人们从铁路旁边的天桥下、小巷深处、商住楼的消防楼梯处乱纷纷地涌了出来。站在最前面的是担任羽泽组本部长代理的猴子。他用目光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冷笑道:“我是羽泽组的齐藤,这一带可是我们的后花园。请注意最好不要起争执,阿诚只是想和你们说几句话。” 现在的处境和刚才颠倒过来了。adria的人被三倍的人数包围着,他们看起来好像变小了。 “阿诚,说吧。” 我朝昔日的同班同学猴子点了点头,开始发言。 “我的请求很简单。希望把彩子的欠债更改到原本的金额。另外,同意她辞去交友房间的工作,今后不许再和她有任何接触。就这些。反正你们让她签的都是违法的文件,如果我们诉诸法律手段,很显然,打赢官司的一定是我们。” 不过敌人也很强大。副社长毫不示弱地说道:“这样的话,你可以去法院或其他地方告我们。但在下达判决之前,需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吧?这期间,你母亲痴迷于老虎机的事,你在交友房间工作的事,都会公之于众。而且律师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一边要支付高昂的律师费,一边要忍受世人的闲言闲语,你能受得了吗?” 就是因为她的这番话,很多女性都沦落了。即使是有胜算的判决,失去的东西也太多了。互相怒视的男子们没有行动。只要有一方动作,就会开始一场战斗。十二月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等一下。”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一声的是秀人,“我们没有说一分钱都不还给你们。彩子和我会拼命工作偿还这些钱的。现在只是想恳请你们同意她辞去‘couples’的工作,拜托了。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 秀人怒目仰视着“女金刚”。在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他的气势像水蒸气似的马上就要喷发出来。副社长叫道:“如果不同意的话,你想怎么样!” 接下来轮到我出场了。 “我们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抖露给警察的。在‘couples’有很多因欠债被强制做援交的女人吧。你们从这些女人的销售额收取回扣,还给那些想买春的客人介绍女人。你们提供自由的交友场所只是一个借口,其实你们从事的业务是组织卖淫。副社长,你的‘couples’的店铺没有性行业的营业许可证吧?” “女金刚”的脸变得通红。我淡定地继续说道:“仅在离池袋店一百米的前面就有一所小学。如果我们把写着‘附近就有组织卖淫的店’的宣传单在校门口散发的话,你猜会怎么样呢?” 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女金刚”的脸变成了苍白色。仿佛从她强壮的身体内传来了心碎的声音。副社长彻底投降了,说道:“明白了。彩子,你从明天开始就自由了。只要你还给我们一半的钱,三百五十万,咱们就两清了。不过,刚才的话你不许对任何人说。” 我点了点头。“了解 。” “女金刚”敲了敲红头发男子的头。“你们这群家伙一点用都没有。一听到羽泽组的名字就开始发抖。我向你们交这么高的保护费还有什么价值?走吧!” adria企划的男子撤走后,羽泽组的年轻小伙们也消失了。猴子走到我跟前说道:“偶尔扮演一下g少年的角色,感觉也不错。这次我们没有发挥打斗的能力,有点遗憾。” 我们举手击掌后,在深夜的铁路旁边解散了。我没有送彩子和秀人,不知道他俩在深夜去了哪里。不过,可以确信彩子一直是秀人的拐杖。希望这个二十八年都没有女朋友的男人能收到一份大大的圣诞节礼物。 ※ 第二天,我又重新开始看店了。 秀人和彩子这对公司职员情侣之后也进展得很顺利。据彩子讲,那个胖胖的身体就像圣诞老人,让她觉得值得依靠,感觉还不错。秀人为了填补之前落下的定额,如今也穿梭在池袋的大街小巷中努力工作着。有时候他会来我们店,但一定会买些水果带回去,真是个善解人意的社会人。 最终,羽泽组开始向“couples”收取保护费了。 猴子因为这次新领域的业务拓展,受到了冰高组老大的高度赞赏。不过遗憾的是,这种好事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我遵守与“女金刚”的约定,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池袋署的生活安全科的人也不是混日子的。 新年过后,警察厅各地的警察署联合起来,一举取缔了增加至十五家圣诞老人的缘分店的“couples”的各个店面,嫌疑是组织卖淫。社长中藤宪明和副社长美香子都被逮捕了。现在“couples”的公寓就只剩下空空的房间和招牌。保护费当然也变成了零,猴子直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好。 我个人认为,男人和女人的邂逅不是靠别人来安排的,也不是一小时多少钱买来的。只要有真心,邂逅总会不期而遇。人会在无法预期的绝妙时间,在正确的地方遇到正确的人。看一下二十八年没有女朋友的胖乎乎的圣诞老人现在的幸福生活,就知道我的观点没错了。 所以,我也在等待着正确的邂逅到来的那个时刻。 不过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我并没有打算守身如玉安静地过日子。 dragon tears—龙泪 世界会渐渐变得越来越廉价吧。 这种倾向不仅体现在年年都在低劣化的文化方面,而且还体现在衣、住、食等方面,这些行业的价格也以凶猛的势头一路下滑。令人怀念的通货紧缩又死灰复燃了。优衣库这种低档品牌的牛仔裤只卖九百九十日元。某某房屋零押金、零礼金(※主要用于关东地区的名词,租客刚租下房屋时除了房租和押金,还向房东支付一笔礼金,该款项在合同解除时不退还。),月租仅为一万八千日元。便利店的便当价格处于全面崩溃中,甚至看不到底限,饥饿的高中生只用三百日元就能填饱肚子。更不用说股票以及房地产了,全球都已经暴跌至半价以下,甚至还有跌破地狱谷底大甩卖99%off的股票。日本泡沫经济爆发至今已经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现在据说全球又要发生经济泡沫了。真是无可救药的故事。 不过无可救药的不仅是你我这样普通的日本人,所有物价都下跌时,工厂的环境会更加恶化。我好像什么时候讲过非正式雇用的故事。看了中途停止雇用的新闻,确实令人感到气愤。就连不稳定的派遣员工,起码还能死守住《劳动标准法》规定的最低工资(都、道、府、县各不相同,以东京为例,一小时七百六十六日元)。 而非正式的派遣员工下面,还有更惨的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阶层,在那个阶层,时薪仅为三百日元,而且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奴隶劳动似的。他们在终年无休的二十四小时工作制的工厂,每天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月薪在十万日元以下。在黄金之国日本,他们无怨无悔地继续制造着通货紧缩中的低价格成品。他们是龙的子孙。 这次我讲的故事是关于来自中国农村的研修生、实习生。你问两者有什么区别?其实没什么区别。这是我从穿着黑色西装的型男那儿首次听说的,据那位研修生顾问说,第一年是研修,从第二年开始仅仅名称改为“实习”,当然薪酬不会涨,假期也不会增加。这些中国制造的活生生的机器人已成为生产设备的一部分,以至于他们自己好像都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太昂贵的东西,还是太廉价的东西,我们同样都要提高警惕。看起来闪闪发光的高档品的价格可能只是被入合法抬高了,便宜得让人吃惊的便宜货(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完全看不出很廉价)或许就是踏着谁的血汗泪而实现的非人的大甩卖。 在时尚并且高品位的高度消费型社会中,买东西这个行为已经从经济学的领域平稳过渡到伦理学的领域。 我们在百元商店买杯面的时候,请把手放在胸口好好想一想。 这碗浓浓的排骨味泡面,包含了谁的多少眼泪呢? 说起池袋这个春天的话题,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 这起事件基本上在全国都成了新闻,我想有很多人是在傍晚的报道节目中看到的。在西口和北口,不知什么时候起,陆陆续续冒出超过两百家的中国商店,他们联合打出了一个宣言,即《池袋a town宣言》。 离jr池袋站半径约五百米的地方,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中国商店,如中华料理店、中华杂货屋、中华洋品店、中华dvd屋、中华网吧等等。中华圈,也就是中池共荣会的代表,发表了东京第一个新中华街的设想。 其实这和我们家的水果店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家店的客人都是日本人,中国的客人基本上都不会来。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池袋,店铺之间形成了边界。日本人开的店聚集的都是日本人,中国人开的店聚集的都是中国人。 不过,我们家的店主却不怎么看好a town的设想。老妈横眉竖目地说道:“开什么玩笑!那些家伙又不交城市会费,也不会参加商店协会,垃圾随便处理,还很吵。我绝对反对a town的设想。” 我老妈处于一般的日本劳动者阶层,可以说她的意见能够代表西口商店协会的全体意见。对于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是个看店的,觉得春天到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一个怕冷的城市孩子,而且春天到了,水果店的战斗力会一下子增强。 佐藤锦是高级樱桃,长崎甘香是一种高级枇杷,它的大小是普通品种的两倍,葡萄则有透明感且大颗的亚历山大麝香葡萄,第四个出场的是重量级的水果——哈密瓜,其中有皇冠哈密瓜,还有绿宝石哈密瓜。我们这家少人问津的店现在一下子变得华丽起来了。我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开始装饰像工艺品似的高档水果。我根据水果的颜色和质地感,非常和谐地将它们搭配好了,看着如此精美的摆设,我甚至觉得把它们卖出去真是太可惜了。我身体里面果然流动着艺术家的血液。 然而,就连在风和日丽的春之艺术家的地盘,也一定会有麻烦出现。 这次的话题又是和中国相关的内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联系的。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国。当时我还想像不到a town深处的黑暗,以及悲惨的研修生。 ※ 最初看到那个男子后,我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迎着春天的微风,有一名男子来到西一番街上。他穿着紧身的黑色西服,打着像线那般细的黑色领带。虽说如此,可他的气质既不像八九三(※日语读作“ya ku za”,“黑社会”的意思。)的粗暴感觉,也不像男公关那般过分华丽,反而让人感觉有点可怜,和我们店客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他径直走进了水果店,看着我的脸说道:“您是真岛诚先生吧?我有件事想拜托您,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非常流利的标准口音。他走近后我仔细端详了一番,他长得一点也不逊于崇仔,是个型男,或许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戴了一副黑色粗框的眼镜,提着黑色皮革的公文包。 “什么事?我很忙。” 型男环视店里。春天的午后,客人为零。 “是安藤崇先生介绍我来的。他说这条街上有一个人非常了解背后的世界,他帮助别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正义。这个人就是真岛先生。” 他说的奉承话我只听进去一半。这个男子很聪明,而且也有背景。听到这么流利的标准日语,感觉有点奇怪。如果你以为在东京人人都像nhk的广播员那样说话,你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大家都还保留着各自的地方口音。我试着胡乱猜了一下。 “你是从中国哪里来的?” 型男露出一副稍微有点吃惊的表情。 “通过我讲话的方式就能猜出我是中国人的,这几年来就只有真岛先生—个人。我叫林高泰,现在是一名顾问,主要服务对象是从中国过来工作的研修生。” 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铺着彩色的瓷砖,春天的阳光满满地洒在上面,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午后。只有穿黑色西服的型男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就这样只看看店就好了,任何人都有想偷懒的心。小林说道:“有一名少女失踪了。只剩下一周的时间。”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个人好像很懂得运用信息。 “一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监察会介入,然后会强制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驱逐出境。”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倒是勾起了我想听整个故事的欲望,好像非常有意思。老妈正在二楼看之前录好的一堆韩剧,我朝她喊了一声:帮我看一下店!穿着黑色西服的顾问和穿着牛仔裤以及今年流行的水兵风格横条t恤衫的我,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向池袋西口公园走去。 再过一周,公园里的染井吉野樱花就要开花了吧。 ※ 樱花的树枝上已经三三两两地长出了朱红色的嫩芽。我和小林坐在樱花树下的长凳上,因为日晒的缘故,感觉不锈钢的长凳有点发烫。由于经济不景气,公园里的流浪汉及其预备军好像增多了。一如既往,有两组吉他手在圆形广场弹着难听的吉他。 “真岛先生,你了解外国人的研修制度吗?” 小林如广播员般的声音很舒服地传到耳朵里。 “一点都不了解。” “一九九一年成立了国际研修协助机构,之后,外国人可以以三年为期限在日本工作,接受技能的培训。” 他说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研修生。 “不过,事实上,派给研修生的全都是日本人不愿从事的艰苦、肮脏、危险的工作。” 微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吹散了与这么好的天气不协调的谈话。 “你说的是3k(※艰苦(kitsui)、肮脏(kitanai)、危险(kiken),是为3k。)工作吗?” 小林瞥了我一眼,好像微微一笑。 “虽说现在处于空前的经济大萧条时期,但即便这样,基本上也没有日本人从事这类工作。” 我把目光投向广场对面的长凳。流浪汉在悠闲地举办着象棋比赛。 “等一下,我在电视纪录片里看过很有钱的中国人。那个男的有好几辆不同颜色的劳斯莱斯,经常换着开。中国现在经济不是很繁荣吗?也没有经济泡沫吧。” “那是沿海城市。”小林冷静地回答道。他把身子挺得很直,用流利的日语说道:“中国分为两个世界,即城市和农村。城市居民的收入是农村的几十倍,农村的年收入现在也只不过三万到四万日元。” “这样的话,去城市工作不就好了吗?比起经济不景气的日本,好工作不是多得很吗?” 小林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型男用某种形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日本,无论你出生在哪个地方,都可以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由真好。” “中国不一样吗?” “有户口的问题。” “户口,是什么?” “户口相当于日本的居住证明书,上面标明了每个人的出生地和应该居住的地域,在此之外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农村户籍的人基本上不可能获得城市户籍。真岛先生出生在富裕的日本,生活在繁华的东京,很难想像这种生活吧。在中国,农民一生都很难在城市生活。(※中国读者不难发现,这番话不完全代表实际情况。本文另有数处此类涉及中国问题的误读,属于文学性虚构,读者自能鉴别。)” 我大吃了一惊。在同一个国度,竟然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围墙,围墙内外竟然有几十倍的贫富差距。在日本仅有正式工、非正式工的区别,看样子日本这一岛国差距还比较小。小林强笑了一下,说道:“因此,农民们奔赴黄金之国日本追逐梦想。在这个国度从事3k工作,拼命努力工作三年的话,可以赚十五万元。这相当于贫苦农民一辈子的收入了。” 我坐在西口公园的长凳上陷入了沉思。如果告诉日本人三年能赚两亿日元的话,全日本的小鬼都会蜂拥而至吧。看来关于日本的黄金故事(※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里描写日本的黄金产量极其丰富,并称那里的宫殿和民宅都是用黄金造的,把日本称为黄金之国。)不只是传说了。 “但是,工作还是很辛苦的吧。” 小林依然保持冷静。这个男人暴露过自己的弱点吗? “是的,所以会有人逃跑,虽然很少见。出现逃跑的人,对于接收他们的日本工厂和送他们出来的中国机构来讲,都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他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丝忧郁的神情。之后他给我讲的事情让我非常吃惊。 ※ 是不是该回到刚才提到的失踪女子的话题上了?我有点着急地问道:“消失的女子被卷入犯罪或其他麻烦的事件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从雇主那儿逃跑是非常危险的,逃跑的人肯定会在某个地方找份工作,因为他们就是为了赚钱才来日本的。如果他们在规定之外的地方工作的话,就会被视为非法劳动。一旦被抓住,会因违反《入境管理法》,受到强制驱逐出境的惩罚。” 这么说,不管现在的工作环境多么糟糕,他们也不能自由更换公司。绝对不允许辞职,也绝对不允许跳槽。在我看来,这简直让人窒息。 “但这只是失踪女子一个人的问题吧?其他的研修生还在工厂认真地工作,所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小林斜着眼看了看我,像在嘲笑我。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日本政府对研修生可没有那么仁慈。” “什么意思?” “河南省的某个中介机构派遣了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到茨城县的三间工厂。如果有人失踪,即使只有—个人,也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 “这么说,不只是逃跑的女子……” “是的。从那个中介机构派遣过来的所有的研修生都会被强制驱逐出境。如果受到过一次驱逐出境的处分,五年之内就不能再回到日本了。要想来日本工作,需要经过层层筛选,竞争非常激烈,通常是几百人竞争一个名额。因此一旦失败,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中介机构也会受到惩罚,那就是三年内禁止派遣。当然日本的工厂也会一下子失去许多既便宜又能干的劳动力。对于所有的相关人士来说,都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原来如此。现在我终于能看清全局了。 “所以,那个什么省的中介机构才雇用了会说日文和中文的顾问。主要是要仔细盯着研修生,不让他们逃跑。你就是监工吧?” 这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就是专门盯着研修生的监工。小林笑了笑,露出夸奖小孩子的表情。“太厉害了。真岛先生真聪明。” 听到这句不带任何感情的广播员口气的话语,我感觉好像被人当做傻瓜似的。我粗鲁地说道:“不是只有一周的时间了吗?那个女生叫什么?” “郭顺贵。十九岁。就是这张照片上的女生。” 在—座泥土色的小棚屋前面,站着身穿白色短袖t恤、一脸严肃的少女和上了年纪的女人。年轻的女子长得挺秀气,像憎恨什么似的,狠狠地瞪着相机。她旁边的女人和她长得很像,可以确信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但看起来很老,所以或许不是她母亲而是她祖母。 贫穷催人老。 ※ 我从不锈钢长凳站了起来。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你特意从茨城跑到这里,是不是在这条街上发现了寻找小郭的线索?” 小林不紧不慢地从脚边的黑色公文包中拿出~张皱巴巴的小宣传单。我接过之后看了一下。上面写着:保证月收入达二十万日元,工作地点东京,欢迎同胞。下面写了一行手机号码,最后写了大大的“东龙”二字。 “这个东龙是池袋的中国人组织。” 我听过这个名字。如果在明面上发表了a town设想的话,在地f开始培养这类组织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任何树木,其枝叶都是和根同时成长的。 “但是,也有可能她在其他地方有熟人,逃到那个地方去了。” 顾问双手环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研修生一般只往返于工厂和宿舍之间。那个宣传单散发到了宿舍附近的便利店,我觉得除此以外不存在和小郭接触的人。要是真像真岛先生所说的那样,我就没辙了。把二百五十人 强制驱逐出境的话,对中介机构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该怎么做呢?信息量还是太少了。关于东龙,我以前听说过一些不好的传言。 “不好意思,我先回店里,试着调查一下。林先生,你有何打算?你打一下那个电话,问一下怎么样?” “最好不要那样做。对了,真岛先生,您是不是有点儿肚子打鼓了?” 离吃过午饭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是个健康的男人,所以对吃的东西和美人一直都处于饥渴的状态。 “饿了。对了,你在哪儿学的‘肚子打鼓’(※原文中用了“小腹”(kobara)一词,意为“肚子有点儿饿”。外国人能使用这种微妙说法的并不多,在此译为“肚子打鼓”。)?” 小林从西服的口袋掏出一本笔记本,哗啦啦翻了几页给我看。 “我每天都在学习,没有一天不查辞典的。那我们走吧。真岛先生,我想去参观一下a town。” 黑色西服的男子站了起来,我们默默地走出春天的公园。我在快出西口公园的时候说道:“对了,不要再叫我‘真岛先生’了,饶了我吧。这个称呼让我感觉好像是在和学校的老师说话似的。” 小林用修长的指尖推了推树脂框的眼镜。“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比较好呢?” “叫我‘阿诚’就行。我叫你‘小林’。” “明白了。走吧,阿诚。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四川料理店。” ※ 我们溜达着穿过池袋站前,回到了西口。这一带的大楼有半数挂着某种中文招牌。中华料理店还可以进去,但中国的网吧,以及对面的电影以及电视节目dvd的出租店,对于日本人来说门槛有点高了。 小林的样子显得很随意。我们走进一栋窗口贴满了从未见过的汉字的商住楼,下到地下,台阶和墙壁都显得油乎乎的。店内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红色竖条的菜单,上面用黑色和金色的马克笔写着菜名和价钱。坐到柜台后,小林说道:“正宗的担担面和水饺,怎么样?阿诚。” 完全看不懂菜单的我,傻瓜似的点了点头。 “都行,你点吧。” 小林用汉语快速地点了菜,然后和大厨聊起天来。我迷茫地看着大厨,由于语言不通,这么有能耐的我也无法发挥超群的知识面和幽默感了。大厨好像对小林的问题感觉不太爽,刚开始他的表情还和颜悦色,这时重重地把话抛出来。 “小林,你问他什么问题?难道是偷税的方法吗?” 小林一点也不着急。即使搞得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无所谓的性格正是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 “我问他每个月向东龙交多少钱。” 确实是个让人感觉不爽的问题。 “答案是?” “这一块的店铺都被强制征收了。据说每个月要交五万日元。” “砰”的一声,—个大碗从头顶上落了下来。瘦瘦的大厨瞪了我们这边一眼,好像在说快点吃完立马出去。我为了中日友好,急慌慌地把面吞了下去。没有汤的担担面有很多辣椒油和花椒:感觉别有一番味道。它的面不像日本拉面似的软软的,而是比较干,感觉得到面粉颗粒。 在中式餐厅聚集的商住楼前,我和小林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地址,然后分开了。我必须回到我看店的本职工作中去了。虽说麻烦每次都很有意思,但我可是分文不取。靠兴趣赚钱这种脸皮厚的做法,只有艺人才想得出来,我反正是做不出来的。 ※ 春天美妙的夜晚降临了。 池袋站前面全都是店铺,所以痛苦的是这里不可能安静下来。由于我生下来就是池袋的城市户籍,所以对这种喧闹声已经习惯了。今天晚上警车的警报器特别吵,难道有人在和警察署进行拉力赛吗? 晚上九点吃过晚饭,我在店里打开手机。从电话簿里调出猴子,即羽泽组本部长代理的号码。说起这条街背后的势力制衡,没有人比这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更清楚的了。 “喂,是我,阿诚。” “什么事?我现在正忙呢。” 猴子的声音背后能听到街上的嘈杂声。我眼前的大路上,警车转着红色的警灯奔驰而过。同样的警报声从手机的听筒传了过来。这才是真正的立体声效果。 “你在哪儿呢?猴子。” “在你家附近。池袋演艺场前面的中华料理店。” 今天可真是没少跟中国相关的事打交道。 “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 “阿诚,难道你不是想打听这件事才打电话给我的吗?” 我走出店,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西一番街中央通道。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拿着手机飞奔而过。 “不是,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东龙的事。” “所以,还是同一个话题呀。你让你老妈帮忙看一下店,现在马上过来。” 我一天两次打断老妈看她喜欢的韩剧,之后应该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吧。但是没办法,我跟老妈打了声招呼,出了店。 ※ 猴子说的那家店是我小时候就有的,一家比较有年头的拉面店。这家老字号店的特色是鸡骨汤酱油拉面,带着甜甜的味道。店铺前面已经并排停了三台警车,在电线杆和路锥之间拉上了警戒线,在靠近黄色胶带的地方,看热闹的人正在用手机拍照。 我想办法拨开人群钻到了最前面。猴子带领着年轻的队员正盯着店。带裂缝的玻璃门打开了,腰里绑着绳、手上戴着手铐的男子在警官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一共有三个人,他们穿着同样的运动上衣,肩上绣着红色的龙。他们看起来很小,感觉年龄和高中生差不多。 其中有一个人看到了猴子,环坏地笑了笑。 “臭小子。”猴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听起来他在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头上包着被血染红的毛巾的店主也出来了,一摇一晃地走向救护队员。 “池袋到底是怎么了?” 真是的,真不知道这一带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我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发生,但我和其他多数看热闹的人一样,完全看不出事态的发展。这样的话只好问问专家了。猴子说道:“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义,我们走吧。” 说完,猴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还在继续聚拢看热闹的人群。我也跟在他后面出来了。 “马上要收拾那些家伙。” 这次猴子好像特别生气,令人害怕。我也不敢再讲之前经常说的有关类人猿和矮个子的笑话了,和猴子一起漫步于春天的夜晚。 ※ 我们进了罗曼史大道上的一家咖啡厅。跟在我们后面的年轻手下陪我们到咖啡厅门口就回去了。猴子一口气喝光了意式浓缩咖啡后说道:“阿诚,你手头上的麻烦也是和龙有关的吗?” 我现在完全搞不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敷衍地点了下头。 “如果能制止他们,我们老大会付很可观的报酬呢。” 确实挺诱人的,不过我感觉他说的事和研修生的失踪没有什么关系。 “刚才在拉面店发生的暴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街上的暴乱就像是透明人似的。没有人看到实际发生了什么事情。猴子咂了咂嘴,说道:“那个叫小阳楼的店,这二十年来,一直向我们交保护费。” “多少钱?” 猴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在安静的咖啡厅里朝服务生喊道:“再给我一杯一样的。” 他降低声音后继续说道:“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每家店的保护费呢。不过由于是老店,而且也没赚多少钱,所以一个月大概也就收个 三万日元吧。” 我也不是糊里糊涂地在池袋生活的,因此,我似乎能隐约看到透明人的存在。 “刚才穿运动衫的那些家伙是东龙的人吧。他们把手伸向了羽泽组收取保护费的店。那家店的厨师是中国人吗?” “不是中国人。但是根据那些家伙的狗屁理论,在池袋,只要是挂中国牌子的店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龙来那家店,今天已经是第三回了。店主拒绝交保护费,所以他们就在店里动起了手。” “刚才,小鬼看到猴子你,还笑了笑。东龙是个很大的组织吗?” “不是,他们并没有多大。据我听到的,好像总共也就五六十个人。” 这样的话,他们不可能是池袋的第三大组织——羽泽组的对手。 “那你们很轻松就可以打败他们了。” 猴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 “没有这么简单。对手不只是龙—个组织。” 在此次的经济危机中,现在全世界的金融机构都开始胡乱进行资本合作。听猴子说,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是这样的情况。 “是京极会。” 我终于理解猴子为什么焦躁了。京极会是日本最大的黑社会在东京的支部,它的本部坐落在关西。 “但是,为什么东龙和京极会联手呢?” “很简单,现在中国餐馆有两百多家,但日本人很难从中国人那收取到保护费。因此,京极会就让龙收取保护费,然后他们再从龙那里剥削。作为交换,龙以京极会的力量作为后盾,就可以在这条街上为所欲为了。因为没有哪个组织可以正面与京极会抗衡。” 我也想叹一口气了。问题越来越复杂,对我们越来越不利。 “那么,今后羽泽组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但是,二十年以来一直向我们交保护费的店被袭击了。我们老大也是要面子的,怎么可能默默地咽下这口气呢?” 如果京极会和羽泽组真的打起来,池袋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为了防止出现这场争斗,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想办法把东龙从这条街上驱逐出去。要制服暴跳的龙,什么办法最有效呢?我的脑子开始全速运转起来,这也是久违的感觉了。 “话说回来,阿诚你为什么在追踪龙呢?” 虽然很麻烦,但我还是跟猴子讲了失踪的研修生的事。猴子一脸茫然地听完之后,说道:“他们找这些女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一定不会让这些女生做正经工作的。阿诚,你帮忙从那个中国人那儿再多收集一些龙的信息。我这边有什么动静的话也会联系你的。” 我说了声知道了,走出了咖啡厅。我故意绕了个圈,慢慢地朝家走去。街道总是在变化,就连住在这里的我,也没注意到这些渐渐发生的变化。虽然已接近深夜了,但中国店都还亮着耀眼的灯光。在小巷的各个地方都能听到中国话,听他们说话感觉好像在吵架。 我想起叫小郭的女生,她可能就隐藏在这条街的某个地方。她出生在中国某个贫穷的农村,在茨城的工厂做着任何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工作,现在屏息躲藏在城市次中心地区的某个地方。如果被发现,她会立即被强制驱逐出境。 不知道研修生如何看待这条街上的繁荣和各色各样的霓虹灯。我感觉今天晚上的池袋对我来讲也像是异国他乡似的。 在住惯了的地方成了游客。或许我也成熟了一点。 ※ 次日接近中午,我正在摆放春天的水果,黑西服来到了店里。 “我快干完了,等我一下。” 小林在水果店前面的人行道上笔挺地站着,就像训练有素的小狗。我把要卖的东西都按规定的位置摆好后,从店里飞奔出来。从看店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瞬间,感觉非常爽。活在世上就会被卷入无法预料的麻烦中。 “久等了。小林听说昨天晚上的事了?” 顾问优雅地点了点头。“是的,听说东龙袭击了西一番街上的一家拉面店。我这边也有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可以去龙的手下那儿谈一下。阿诚,要不要一起去?” 不愧是同一个大陆的炎黄子孙,小林好像有强大的人脉。 “去呀。对了,你知道东龙和京极会的事吗?” 我们往剧场路走去,要在那儿与龙的成员碰面。我把从猴子那儿刚打听到的新出炉的话题说了出来。小林好像对日本的黑社会没有什么兴趣。 “没关系(※这句话小林是用中文说的。)。我们中国人和日本的组织没有关系。我们最好仅把东龙作为对手。我关心的不是池袋的街道也不是黑社会,我只关心小郭的去向。关于那些事’阿诚你想怎么样都行,而和我……”小林扶了扶眼镜,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 ※ 正好是正午。 小林站在艺术剧场后面的人行道上,一辆雷克萨斯rv(※丰田旗下雷克萨斯的suv车款。)滑到了面前。这辆车是刚上市的新车型,颜色是纯白的。戴着墨镜的小鬼打开车门,说道:“快点上来!”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我和小林互相看了对方—眼。但现在也不能置麻烦于不顾了。不管是池袋的街道还是龙,都已经动起来了。 小林先坐到后面的座位上。我也下定决心,钻进了雷克萨斯,一股新车特有的味道。 有这么—个成语,“不入龙穴,焉得龙子”。不对,好像是老虎?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们要找的是可以保障这条街的和平以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安全的龙珠。东龙的人不知道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 副驾驶座上的男子说道:“对不住了,请二位蒙上眼睛。” 虽然感觉很不爽,但我还是把他们递给我的紫色印花头巾系到了头上。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小林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小心地摘下眼镜,然后系上了印花头巾。 我感觉自己像冰冻的货物似的,让身体随着雷克萨斯摇晃。 ※ 蒙着眼睛坐在车上,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应季的水果,而且还是一个五千日元的绿宝石哈密瓜。新雷克萨斯rv的感觉非常平稳,坐起来很舒服,不会让哈密瓜有—道碰伤。 从我的旁边传来了小林的呼吸声。就连呼吸都很冷静,有条不紊。我们要被带去东龙的秘密基地,小林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真是够有胆量的。 “我家的店到了傍晚会很忙的,请在此之前把我送回去。” 我说完后,感觉胸口好像被一个硬东西顶住了。他们虽然懂日语,但听不懂我的笑话。在水果店和池袋街头磨练的交际能力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了。这次或许是一次危机。 雷克萨斯拐了好几个弯,现在我真的想像不出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车突然停下了。龙的司机说道:“在这儿下车,继续蒙着眼。如果你们做了多余的事,就会变成这样——” 在我耳边响起电火花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难道他们还带来了改造过的震撼枪?即使在这个时候,小林也非常冷静地操着一口标准日语,这种冷静还真是令人讨厌。 “我们是来和你们谈话的,暴力和强迫是没有用的。” 与其说他是研修生的监督人,不如说他更像一个律师。下车后,龙的人说道:“直走,脚底下有台阶,再往前是电梯。” 我感觉像在拍黑白间谍电影似的。我和小林以及东龙的成员走进金属箱子。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金属嘎达嘎达摩擦的轻微响声。闭着眼睛在空中被拉上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上钩 的鱼。 就这样,我们被吞进了龙的口中。 ※ “现在可以摘掉眼罩了。” 我摘掉了紫色的印花头巾。眼前是一个有点灰暗的房间,好像有些年头了。窗子上贴了膜,春天的阳光照不进来。屋里摆着一排灰色的钢桌,靠近我们这边的是一套黑色人造革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他晒得很黑,像一个职业高尔夫球选手,还是个肌肉型男。我和小林像被教导的小学生似的站在男子面前。小林说道:“中午好,杨峰。您百忙之中还抽空接待我们,真是太感谢了。我是林高泰。” 小林真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不失礼仪的帅哥。对于小林来说,或许这不过是一场商务会议。我重新观察了一下张开腿坐着的男子。这个人就是东龙的大老板吗?我从生下来就一直在池袋生活,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你就是河南省工会的顾问吧?猎犬似的在研修生周围嗅来嗅去,真是辛苦你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比起我在池袋的小巷里碰见的小鬼们,杨和小林的日语简直太好了,可以称得上日语达人了。东龙的大老板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真岛诚吧?我从各种渠道都听说过你。中国人说一口漂亮的日语,有那么稀奇吗?” 这么容易就被对方看穿了,作为谈判者我真是太失败了。我斜眼看了一眼小林,说道:“请不要在意。这次我碰见的都是曰语很好的外国人。” 杨不高兴地揉了揉晒黑的脸。 “你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的名字叫杨峰,但我也有日本名字。我是名副其实的日本人,是中国残留孤儿的第二代。我一直在日本生活,可以很流利地说这个地方的语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杨一动不动地瞪着我。他的视线很有杀伤力,足以令春天倒退到冬天。 “你们这些日本人好像把我们看成嗜血成性的野兽,其实不是这样的。残留孤儿的第二代、第三代的父母都没有什么钱,上不起学,没有正经的工作,也没有门路,没有任何人会维护他们的权益,他们是被排除在这个国家的体制之外的。正是我把这些人召集在一起。与其让他们七零八散地流落在街头,倒不如把他们纳入一个组织,后者更加安全。真岛,今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或许还有很多。请记住这一点。” 他是想把根扎在池袋吗?光是从超过两百家的中国商店、餐馆收取保护费,就是—棵很好的摇钱树。我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会记住的。你想和羽泽组、丰岛开发等交涉时,也请想起我的名字。特别是可能发生骚动的时候。我是在这一带出生长大的,也很喜欢这里,所以我讨厌任何争斗。如果需要我帮忙避免这些争斗,即使是为了你们东龙,我也会做的。” 杨眯缝着眼看着我。虽然被这种危险的男子评估感觉很不爽,但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对了,中池共荣会的老前辈也说过,如果有打斗的话,要先把街上的人散开。我也会记住你的,真岛。” “叫我阿诚就行,委托人都这么叫我。” 东龙的老板像电影《赤壁》中的将军,扯扯嘴角微微一笑。 ※ 小林从黑色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宣传纸。 “这是你们的东北分部制作的东西吧?” 纸上写着“保证月收入二十万日元”,以及东龙的电话号码。杨瞥了一眼那张纸,像演员般笑道:“这个可能是我们做的,也可能不是我们做的。现在假冒我们的名称做买卖的坏家伙非常多。” 小林不理会老板说的话。“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从茨城县日立市郊区的缝纫工厂逃走的河南籍女研修生。她的名字是郭顺贵。” 东龙的老板听完之后,脸色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任何人都不想和这种人赌博吧。 “小郭每天只往返于工厂和宿舍之间。在日本,能和其他人接触的地方就只有国道旁边的便利店了,那里也是接送他们的大巴停靠的地方。这张宣传单就是散发在便利店里的。” “是吗?”杨也是—个非常冷静的人。 “再过六天,监察就会来到工厂。到时,小郭如果还没有回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杨先生应该不难猜出来吧。” 东龙的老板用毫无同情心的声音说道:“其他人会承担连带责任,被强制遣送回国。这很像日本的作风。” “所以,在老前辈的大力帮助下,我来到这里和杨先生谈一下。如果你这里有和这个女生相像的人,能否告诉她,我们正在找她。我们会高高兴兴地来接她,不会有任何惩罚措施,只是把她带回原来的地方。” 杨先生张大嘴笑了起来。站在我们身后的几个东龙的成员也附和着笑了。 “假设我们收留了姓郭的女子,如果我们把这个女子返还给你们,会怎么样?阿诚,你知道吗?”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研修生的生活是怎样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比派遣员工更低一层的阶级。我随便猜测道:“应该会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工作吧。” 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是的,她会继续做任何日本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姓郭的这名女子的时薪或许为二百七十日元,加班费加上加班补贴,或许也就三百五十日元每小时。” “怎么可能?日本有最低工资标准。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规定的。即使是茨城,一个小时也要七百日元吧。” 杨笑了笑,向我摇了摇下巴。“不要问我,问你旁边的那个家伙。工厂肯定也会按最低工资发放的,但那个家伙所属的工会和日本的经纪人会从中间抽取一部分钱。” 我把头转向穿黑色西装的顾问,大声吼道:“他说的是真的吗,小林?” 小林不带任何感情地轻轻回答道:“他说的是事实。这个数字很正确,所以小郭可能在你这里。当然,也有可能不在你这里。” ※ 我开始在大脑中计算起来。时薪不到三百日元,即使再怎么加班,月收入也很难达到十万日元。七八万日元就是极限了。他们相信东边有一个黄金之国,借了钱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干3k工作,结果赚来的钱有一半以上都被克扣掉了。无论生活在哪个国家,下层的人们总是受剥削最严重的群体。 小林机械地说道:“工会和经纪人确实会从中收取一定的手续费。但是,这也是合法的佣金,法律上没有规定不准收取佣金。而你们东龙却定期以优厚的条件搜罗研修生和实习生。” 我不知道的事实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这种事情太麻烦了,我决定今后绝对不插手与外国人相关的事件。杨的脸像一面镜子,我们的视线被冷冷地反弹回来,而他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你们让那些研修生逃跑,又让他们非法劳动,并从中收取佣金。你们怎么还好意思责问我们工会呢?” 我看了看小林,又看了看杨。这两个类型完全不同的男子所属的组织原来是采用相同的方法获利的。这一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合法或非法地掠夺贫穷的人。好像不只是日本,在全球都很流行赚穷人钱的生意。杨满脸不悦地说道:“在这五年间,逃跑的已经超过四千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这么轻易接下小林的委托,或许是我的失策。 “如果站在这里扮演官方的人不停止继续不合理地榨取那些人的劳动成果的话,那么今后像小郭这样逃跑的女生还会不断涌现。不是我们强迫诱拐这些研修生,而是他们主动跑过来要我们帮助他们。你从第三方日本人的角度来看,难道不觉得我们是在做—项慈善事业吗 ?” 我焦躁地看了小林一眼。他也和杨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保持着冷静。如果意志力不够坚强,是无法担任和中国人谈判的工作的。小林挤出了一丝苦笑。 “杨先生所说确实有一番道理。但是,逃跑的研修生如果从事指定外的工作,立即就变成了非法就业。因为违反了《入境法》,被抓到的话会被强制遣送回国。根据日本的法律,我们两边哪一边是正确的,这不是本来就显而易见的嘛。” 东龙的老板龇着牙笑了笑。用很强的意志堆积出来的笑脸,像真龙一样强悍又狰狞。 “小郭和其他五个人组成—个小组,一天三班倒,工作十二个小时。夜班一个日本人都没有,全是研修生。十天才能休息一天,而且还不准离开宿舍,禁止外出。护照也被没收了,据说如违反合同的话,违约金是二十万日元。阿诚,这种奴求合同在日本是合法的吗?” 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哪边是对的了。我只想立刻奔回西一番街,卖刚上市的樱桃。 “我不太懂法律。但我觉得小郭这个女子逃跑,一定有她的理由。” ※ “阿诚,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小林的声音很严肃。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顾问也回看了我一眼。从见到他的那天起,我第一次从他细长清秀的眼中感受到了热意。 “郭顺贵是一个容貌漂亮的女性,东龙召集这些逃跑者的目的是为了色情行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强制遣送回国,赚钱的办法也就变得不择手段。” 杨插嘴道:“但是,几个月就就能赚到三年研修期间才能赚到的钱。逃跑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工作,他们再也不是奴隶了。” “那可是违法的工作,而且他们做的也不是可以向别人夸耀的事。” 我几乎要抱头苦思。我以前从未想过,我会在池袋中国组织的秘密基地里被选为裁判员,而且他们的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出答案的。 “阿诚,这人满嘴的非法就业,但请记住一点,反正你总是要雇人的,那么还是选择非法就业的中国人比较好。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些人不会向雇主发牢骚,日语也没有问题。他们会不辞劳苦地干三个人的活,而且不会招惹什么麻烦。工资也比较低。他们会比任何日本人或任何研修生都认真、努力地工作。说是因为违反了《入境法》,就要把他们从这个国家驱逐出去。这样做真的对这—带好吗?” 杨是一个头脑敏锐的男子。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出长篇大论,并且能击中对方的弱点。我看了一眼小林的侧脸,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落寞。杨最后给出致命的一击:“你们大家不要忘了。现在在东京生活的人,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你们日本人把这些人当做不存在,完全无视他们,就像无视我们残留孤儿那样。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人了。你们日本人最好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这是在东龙的秘密基地,龙的老板给我留的作业。 唉,心情真是沉重。我从小时候起,最不擅长做作业了。 ※ 回去的时候还是蒙着眼罩。 雷克萨斯把我们带到西口公园艺术剧场的侧面出口。在宁静的公园中,我又看到了弹奏吉他的人和象棋比赛。逃跑和非法就业的故事就像在梦中听到的一样。在这里的日本人基本和中国人研修生等透明人一个样吧。把他们关在某座山中的工厂或员工宿舍,也不是完全办不到的事。 小林和我溜达着穿过一座宛如黑色知识之环的巨大雕像的脚下,往圆形广场走。不锈钢长凳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就像加热式马桶垫圈似的,很温暖。 “我现在完全搞不清楚,这次的事究竟是谁对谁错。” 我感觉非常累。一想到东龙的老板给我的压力和留给我的难解的作业,我就觉得头疼死了。 “阿诚,我和杨一样,也希望你不要忘记—件事。” “什么事?” 小林望向正前方说道:“对于生活在中国农村的人来说,被选中当研修生,就和中彩票一样幸运。就像杨说的那样,工会或许是从贫穷的人那里掠夺了一些东西。但是,从事艰苦工作的研修生只要坚持工作到最后,就可以存下一大笔钱回国。这笔钱相当于他们在中国农村工作二三十年赚的钱。因此,来日本做研修生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和小郭一样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的剩下的二百四十九人是没有任何罪过的,不能因为小郭—个人而把其他所有人的梦想都毁掉。我也不认为我们工会做的事情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因此,请一定不要忘记剩下的研修生。” 从高楼大厦吹过来的春风轻轻地飘过广场。每年都能享受到这样的春风的洗礼,对我来说已经很幸福了。一想到有的人要用三年的奴隶劳动赚取一生的工资,我突然觉得,不论是我还是池袋这地方都算不上贫穷。不过,或许我们拥有的也仅有这么一点,即被富裕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娇惯出来的娇气。 “好,好,知道了。我暂时还是站在小林这—边的。” 听我说完,小林扑哧一笑。 “那个姓杨的在日本生活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过度地宣扬什么自由、平等、人权。他一定是中了资本主义的毒了。” 不仅东龙的老板中了走资派的毒,就连住在中国内地偏远山区的人也中了这种毒,而且毒素已经渗透到骨髓中了。在如今的地球上生活,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本来想这样对小林说,但我最终没有说出来,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对了,小林,你是哪里人?” 小林对这个问题感觉很意外,以至于他的表情一瞬间凝滞了,就像死机的电脑显示屏一样。 “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不过从法律上讲,我现在是日本人。因此,我究竟算是哪里的人,自己也不太清楚。我的血液中仍然流淌着故乡的土、水和空气,这三者密不可分地混杂在一起。像这样系着领带、穿着西装坐在城市次中心地区的公园里,我有时会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顾问用非常标准的日语回答道。我从流畅的标准日语背后感觉到某种冰冷的寂寞。这个男子也不可能百分之百认同自己的工作,只是必须要这么做,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做的。对于任何人来说,工作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明白了。那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小林从长凳上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必须再给东龙施加一点压力。晚上我再联系你,阿诚,请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我回答说明白了,然后从过午的西口公园走路回家。在池袋的各个街角,到处都像烟花似的飞散着汉语。 自己出生的街道变成了a town,感觉还是很奇怪。 ※ 我回到水果店,开始了看店的工作。 我在店铺的cd机里放了一张非常适合小林的碟。《神奇的满大人》,是巴托克(※巴托克·贝拉·维克托·亚诺什(匈牙利文:bartok b viktor jános,1881.3.25-1945.9.26),生于匈牙利的纳吉圣米克洛斯(今罗马尼亚境内),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古典音乐作曲家之一,同时也是钢琴家、民间音乐学家。)的舞剧。一首曲子只有三十分钟,因此不太擅长听古典音乐的人或许也可以尝试着听一下。 不过它的故事就比较恐怖了。讲的是三名恶徒让年轻的女子去引诱男子,被他们选中的是穿着奇异服装的中国官员。被引诱到房间里的官员全身被脱得精光,然后被男子们在肚子上刺了三刀,却没有死掉。后来官员的脖子被吊到枝形吊灯上,还是没有 死掉,真是不死之身。最后他在年轻女子的臂弯中断了气。这种不死的能力就像在金融危机中仍保持经济发展势头的今日中国,感觉既恐怖又有意思。 我觉得这张cd就像一部极度诡异的电影的音轨,我一边重复听了好几十遍,一边思考。我想着叫郭顺贵的虚幻女子和腹部被捅了好多刀都没有死去的杨峰和林高泰。研修生们憧憬着黄金之梦,漂洋过海来到日本,但只能往返于工厂和宿舍,无法看到这个国家的其他东西,三年后他们带着一本存折回到自己的祖国,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多愁善感的情绪涌了上来,我失神地望着西一番街的人行道,这时老妈喊道:“你怎么垂头丧气的?不好好看店可不行!你板着一张不景气的脸,怎么可能会有客人上门呢?” 或许正如老妈说的那样,我也不会想从满脸愁容的自己这儿买麝香葡萄的。 “我错了。老妈,给你一个好提议,下回你再招看店的伙计时,最好招非法就业的中国人。” 老妈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据说他们只需要我薪水的一半,却能干三个人的活。” “敌人”抿嘴一笑,说道:“知道了。既然有这么优秀的看店伙计,快点给我带过来。” 丰岛区又增加了一个失业者。为了给老妈展现我的干劲,我把巴托克的音乐换成am收音机,开始店内的大扫除。 ※ 那天是个好天气,因此水果卖得还算不错。水果和蔬菜还是不一样,其销售会受天气和心情影响。快十一点,我正在关店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池袋三巨头之一的羽泽组本部长代理猴子打来的。 “喂,现在能过来一下吗?” 我环视临关门的乱槽糟的店内。 “给我十五分钟,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你来大都会酒店的酒吧找我们。” 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你在酒店的滔吧里?今天怎么了?难道要给我介绍你的未婚妻吗?” “你真烦。阿诚,就给你十五分钟。” 猴子说完就挂了电话。他和我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去西口或北口的居酒屋。不知道这个家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迅猛地关店。 ※ 我在繁星点点的春夜外出。 其实深夜外出也是一件心情愉悦的事。今年寒冬已经过去,一个美好的季节将要来临,我全身都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我觉得在四季之中,春天夜晚的风是最有感官意味的。它温柔地从身上拂过,就像年轻女子漂亮的手指尖轻轻地按摩全身。任何时候我都很享受在夜晚散步的感觉。 我到达西口的酒店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此时的大堂静悄悄的,非常安静。我径直走向二楼的酒吧。除了池袋署的署长,一般人很少来这里。酒店里有点灰暗,客人也寥寥无几。嵌在墙上的酒瓶像珠宝店里陈列的盒子。为什么昂贵的酒总是会闪闪发光呢? 穿过长长的柜台,我看到双手抱胸的猴子坐在柜台旁边的桌前。他的对面是小林和—个我没见过的男子,后者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是生活在危险世界中的家伙。从他的整体感觉来看,能推断出他是中国人,感觉穿衣服的风格和发型与日本人有所不同。 我坐在猴子旁边的座位上,向服务生要了一杯金汤力。猴子~副愤怒的样子,说道:“为什么一定要把阿诚叫来呢?” 我看了一眼猴子,感觉他的表情很可怕。我问道:“小林,你怎么认识猴子的?” 即使在这种时候,小林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感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先介绍这位仁兄吧。胡逸辉先生,是池袋上海帮的对外事务负责人。” 男子把眼睛眯得薄如剃刀般瞪着我,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猴子说道:“阿诚,本来你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听好了,实际上你也不在这里。不准对任何人提起你在这里听到的任何话,你在这里没有见过任何人。这样可以吧?胡先生。” 上海帮的男子穿着d二次方的新品防寒夹克衫,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他穿着流行的名牌衣服,但也遮盖不住他身上的那股暴力气息。在这种场合,我没有平素开玩笑的心情。 “知道了。” 小林的面前放着法国沛绿雅的矿泉水瓶,只有他不喝酒。 “这个酒吧十二点就要关店了。我们快点切入正题吧。” 我们像官员似的围绕议题展开讨论。我喝了一口服务员端上来的鸡尾酒。 “什么事?” 小林还是毫无表情地说道:“袭击东龙计划。” “什么?” 在马上就要关店的安静的高级酒吧内,我的声音响彻整个酒吧。 ※ 不过,酒店的酒吧是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穿着很一般的街头小鬼即使一个人惊讶地大喊大叫,在寂静的氛围中,叫声也会不着痕迹地默默消逝。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举动。在远处的桌上,有一个着装很有档次的人压低声音说着话,他的声音很低,交叠在把杯子放回杯垫时含混沉重的动静间。我压低声音叫道:“袭击?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小林。” 猴子松开抱着的双手,一副苦恼的样子。“我早就说过了吧。这个家伙最讨厌暴力了。他可是文部省推荐的麻烦终结者呢。” 小林的表情很严肃。“很遗憾,我们仅有六天的时间了。看杨的态度,我们俩在返还郭顺贵的问题上是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必须要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现在的情况没有办法仅限定某种手段。我接到了工会上级的命令。” 我的热血一下子冷却下来。我在任何时候都打算把暴力解决问题的手段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我讨厌看到血,不管对手是混蛋还是罪犯,我的这条原则都不会改变。猴子抿嘴笑了笑。 “你知道吗?在池袋的中国街上,背后的世界可不只有一块岩石。中国黑社会中有像东龙这样的东北残留孤儿的团体,也有来自福建、上海等南方地区的团体,还有之前就有的台湾团体。令人高兴的是,中国人之间的关系也非常不好。” 胡瞪了猴子一眼,用很快的汉语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说完后咂了咂嘴巴。小林点了点头,然后很优雅地翻译成了日语。“他说这和你们日本人一样,有京极会、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其他众多团体。日本的团体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对于这一点,我没有异议。不知为什么,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这种类型的团体都把和自己同类的团体互相作为最大的敌人。猴子说道:“嗯,也是。不过我们也没有打算和上海帮联手,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对于我们来说,只要袭击东龙的小鬼,给他们点教训就行了。因为拉面店的事件,如果给他们点教训的话,我们的老大和年轻的小鬼们都会很高兴的。” 小林点了点头。“好的。总之拜托大家先做一次小规模的袭击。不过不允许有死者出现,如果出现死者,人们对这一带的印象就会大跌,中国街的老前辈们也会不高兴的。请胡先生也注意这一点。” 海派黑社会的男子虽然日语说得不太好,但好像能听懂,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诚,接下来有—件事必须由你亲自出马解决。或许你对这次的作战计划有不满意的地方,但请认真听我说完。我们展开佯攻后,还必须请求与东龙的老板见个面。” 我渐渐地焦躁起来,这个中国人总是自作主张地安排我要演的角色。 “小林,你这么能干,可以在池袋找到很多帮手,怎么还会需要我呢?你施加点压力的话,杨就会示弱的。这样逃跑的女生不就可以回到你手心里了吗?这个 计划做得很好,哪里还需要我呢?”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小林不仅认识中国的老前辈们,好像在羽泽组也有门路,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出场。小林露出一丝悲伤的表情。 “阿诚你说的没错,不过,最后有—个重要的角色在等着你。” 猴子看了我一眼,上海男子用细细的眼睛瞪着我。小林停顿了一下,说道:“郭顺贵已经不信任我们这样的团体了。她也不会信任杨。因为她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会被同胞狠狠地剥削一番。因此,我们需要第三方的中介人。这个中介入最好也不是日本的公共机构,而是一般市民。” 小林那张播音员似的面孔一直盯着我看,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调查了你在这条街上所做的数不清的仲裁。你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不是推理,也不是搜查,而是促使对立的双方和解的能力。我打算违反上司的命令,把赌注压在你的这种能力上。” 小林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热情。 “你上司的命令是什么?” 小林微微笑了一下。“是强制对郭顺贵进行人身拘禁,但我不觉得这个方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凭武力可以把小郭带回工厂,但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下一个逃跑者。合约还剩下两年半多的时间,因此不管怎么样,有必要让小郭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返回到工厂。我是这样考虑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我的工作还挺重要。我的职责好像是说服年轻的女子回到奴隶合同的工作场所。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这是我最不想做的工作了。 “如果我说我不想做的话,会怎么样?” 小林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答道:“二百五十人的研修生将被强制驱逐出境,并且工会将受到三年禁止派遣研修生的惩罚,工会对此紧张极了。至于小郭,我都不敢想像工厂那边有什么严厉的惩罚在等着她。” 茨城山中的工厂和宿舍,或许是日本的警察机关监管不到的地方。我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只能接受这份工作了。” 对于这份工作的内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首先,不管比中国内陆的工资高多少,我也还是不能接受时薪只有两百日元的工作。猴子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原来如此,很有意思。这个家伙很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他会如何说服研修生呢?这是最值得期待的。” 我越想越有点恼,看了眼柜台里面的酒瓶,把服务生叫过来。 “给我两杯三十八年陈的皇家礼炮威士忌,加冰。” 我想像不出一杯要花多少钱,但是感觉不错。反正今天是小林请客。我不想在这里花一分钱。 ※ 从酒吧里出来已是深夜十二点。猴子和胡坐出租车走了,就剩下我和小林。喝得醉醺醺的我朝西口公园走去,小林不知为什么在我后面跟着。 “还有什么事?我明天还要工作。今天回去就睡觉了。” 小林的领带细得像丝带,随风飘着。他一滴酒精都没沾,脸竟然有点红。 “我住的商务宾馆就在北口那,我们俩是—个方向。还有……” 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感觉有点奇怪,或许是他的日语太过标准了。 “还有什么?” “我想去和阿诚的家人打个招呼,母亲大人在二楼吧。” 这次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的老妈什么时候变成母亲大人了。 “小林,你最好记一些日常会话中的日语。你总是说这么正式的语言,在这—带是不会有任何人信任你的。至少我看不出你的真心。” 小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好的,明白了。我今后会试着学习阿诚这样的说话方式。” “嗯,这样最好。” ※ 我和老妈都是夜猫子。本来每天晚上十一点过后才关门,所以自然会这样。辛苦工作一天后,洗完澡是不可能很快睡着的,因为神经还处于兴奋状态。 我们从关闭的卷帘门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我在玄关处大喊道:“老妈,我回来了。有客人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说想和你打声招呼。” 老妈刚刚洗过澡,穿着鲜艳的粉色运动服走了出来。狭窄的玄关站三个人感觉非常拥挤。小林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东西,低下头双手递给老妈。 “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请笑纳。我是林高泰,这次有事情要麻烦阿诚。” 是虎屋的羊羹,老妈最喜欢吃的东西。真个是心思缜密的男子。老妈快速地观察了一下小林,然后笑容满面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我最讨厌把认识的朋友介绍给老妈了,总是会惹来很多麻烦。老妈接过羊羹,进了餐厅。我悄悄地对小林说:“快点回去吧。我老妈话很多的,这样你会待很长时间。” 小林没有听我的话,而是脱掉了带鞋带的黑色皮鞋。 “林先生,快点进来,不用客气。” “好,那打扰了。” 真是让人另眼相看的研修生顾问。没有办法,我跟在端庄的黑色西装后面进了屋。 ※ 六块榻榻米大的餐厅中,我和小林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都这么晚了,老妈竟然还用咖啡机磨了咖啡豆,给我们做了两杯手冲咖啡。砂糖是未经精制的,像茶色的小石头似的(※即黄糖做的方糖。)。喝完威士忌再喝甜甜的咖啡,感觉很美味。 “打个招呼就赶紧回去吧。我今天累了。” 别人刚来就这么催人家也许不好。老妈冷冷地斜睨了我一眼,然后对小林笑了笑,精神饱满的样子:“不要听这个孩子的话,你慢慢喝不着急。” 被冲昏头的女人。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呢,小林明天还有事。” 老妈翻了一下白眼,瞪着我说道:“谁都有明天的事呀。你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所以闭嘴吧。” 小林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笑了笑:“这种对话是东京人特有的吗?感觉像说相声。” 我感觉小林今天也有点失常。他很优雅地喝着咖啡。 “我在中国时,妈妈去世得比较早,所以很羡慕可以和母亲开玩笑拌嘴的阿诚。” 我第一次听他讲自已的故事。此时,我意识到我忘记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对了,小林是怎么入日本国籍的?是和日本的女生结婚了吗?” 像他这样日语说得很流利,长得又很帅的型男,很快就能迷倒年轻的女人吧。小林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还是单身呢,话说起来就长了,时间上没关系吗?” 让人吃惊的是,小林用撒娇的视线看了—眼我老妈。 “没关系,现在还不算深夜。” 连老妈都来了兴致,看样子今夜会很长。 ※ 小林讲的故事着实让人吃了一惊。他讲的是一个出生在中国内陆贫困农村的优秀少年如何得到日本国籍的大冒险故事。 “我出生在河南省某个贫穷的村庄。我们家在那儿算是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的年收入换算成日元的话,大约三万日元。其中两成是税款,需要上缴。” 真想叹口气。手头上所剩的现金每个月只有两干日元。不管物价再怎么便宜,仅靠这点钱,生活一定很拮据吧。我听完瞪大了眼睛,小林微微一笑。 “农村的收入现金占了一半,剩下的是农作物。手头上的现金有一半都要用于纳税。” 连老妈也吃了一惊。 “怎么感觉像江户时代农村的故事。好像当时的地方官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的关系。大家不 会反抗吗?” 一家人—个月只能靠一千日元生活。现在在中国内陆,这种情况也还是理所当然的吗?真是令人同情的故事。 “我们村有四个集体农场。—个农场大约有四千个年轻的劳动力。在我们派遣工会的管辖区内,像这样的农场一共有六个,加起来一共有两万五千个年轻的劳动力。如果来日本工作的话,三年就可以存下两百万日元。所以这两万五千人中所有的人都梦想着能作为研修生来日本工作。” 这科极不合理的经济落差促生了怎样的热情和梦想呢?某个国家的最低薪酬,在另一个国家看来,竟然相当于专业运动员的年薪。 “在我的村庄里,只有派遣研修生的家庭住上了钢筋混凝土的房子。我也从小就开始学习日语,从未懈怠过。因为我想在面试时给人留下好印象。只要是我能拿到的日语书,我全都读过了。我读过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我把那根丝想像成去日本的机票。” 是这种生活培养了小林这种无极限的冷静吗? “能通过面试来日本的大约有多少人呢?” 黑色西装男微微挺起胸脯说道:“我那一年有二十人。” “两万五千人中的二十人吗?”真是令人想像不到的数字。我吃惊地问道。 “你真是太厉害了,林先生。我们家的阿诚就差得太远了。” 虽然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一次顺利通过考试、选拔或面试的,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提我的糗事吧。 “我工作的工厂位于川崎市。这是一家制作盒饭的工厂,每隔四个小时就要给便利店送一次盒饭。轮班是一天四班倒。我要上其中的两轮班。在那儿工作的只有研修生。工作非常辛苦,这一点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问题是工厂的现场监工,他是一个中年日本男子,名字叫谷口,我现在也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工作时也会喝酒,然后无缘无故地打我们。” 小林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研修生不能找其他工作,也不准逃跑。监工就是仗着这一点,所以随意地谩骂、殴打我们。我们研修生实在忍受不了他,也商量过好多次,想着要不要—起逃跑或杀了这个监工。” 我鼓励地说道:“但是,你没有像小郭那样逃离那个地方。” “是的,因为我母亲的关系。” 老妈一脸奇怪地问道:“你在中国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吗?” 小林笑着点了点头。“是的,那是来日本半年后的事了。工厂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位独居的老人,她总是亲切地和我说话。她很同情研修生的处境,有时给我送些点心,有时请我喝喝茶。如果没有母亲的话,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在中国,被别人打头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 “原来如此。” 虽然从外表上基本看不出来,但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当然还是有文化差异的。 “我没有对小林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小林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 “阿诚没有做过。离研修结束还剩一年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事故。在工厂里有—个伙伴的右手中指指尖被切断了。工厂和工会都不想承担责任。工伤认定也比较困难,必须有一个人向日本政府反映这个事情,于是大家都推选日语比较好的我。但是,如果做这件事的话,有可能会被工厂炒掉,也有可能被送回中国。因此,某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就去和母亲告了个别。我说可能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虽然我还想继续待在日本,感觉很留恋。我那时第一次喊这位老人母亲。我还说,即使回到中国,您也是我的母亲,什么时候我还会来看您的。” 老妈连连点头。她最受不了亲情电影或戏剧。“是吗,小林真是太伟大了。” “结果发生了奇迹。母亲突然问道,你要在日本长久地住下去,需要什么条件?” 我终于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研修生要成为日本人,必须拿到日本国籍。而要拿到日本国籍,只有两条途径,和日本人结婚或成为日本人的养子女。 “所以,小林你就把那个日本人当做自己真正的母亲了。” “是的,我把户口落在了母亲的户口本上。这样,工厂的人就不能对我动手了。因为日本政府机关的应对很快,而且恰当。最终,工厂承认了工人的工伤,同时也加紧制定了工厂的安全对策。从此之后,现场监工再也没有殴打过工人。我顺利地终止了三年的合同期限,之后就开始为工会工作。” 再之后,小林作为研修生的顾问居住在日本。 “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很奇妙。我们每天都会遇见新的人,互相交换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关于这次郭顺贵的事件,我想全力以赴应对,以取得一个各方都满意的结果,给相关人士—个交代。”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中国顾问。我看着这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子,感觉他身上有种东西在闪耀着。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你和日本母亲现在关系怎么样?” 小林朝老妈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喜欢韩剧或中国电视剧中偶像的粉丝,看到他的笑容一定会当场晕倒的。 “母亲还是母亲呀。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会去川崎的公寓,和她—起生活,不过……” 很少见小林这么含糊不清地说话,就像nhk的播音员念错了原稿。 “不过,什么呀?” “母亲去年得了脑梗塞后,一直卧床不起。虽然她可以从国家拿到护理保险,但算一下护工和住院的费用,每月也是一大笔开支。我和老家的父亲有约定,必须每个月给他寄生活费,因此经济上总是很拮据。” 老妈一直盯着这位帅哥顾问。“是这样呀,了解了。林先生,你要好好加油。等一下。” 老妈格登格登下楼去了店里。老年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很快就把店里的东西送给别人。我小声说道:“我老妈好像很喜欢小林。搞不好她会送你一箱子哈密瓜作为礼物的。” 顾问很搞笑地瞪大了眼睛。“哈密瓜—个要卖多少钱呀?” “大约三千日元吧。” 小林叹了口气,说道:“这等同于我们家三个月的生活费。” 刚才喝的三十八年陈的威士忌的钱是不是够一家人生活好几年呢?我停止了思考。像我这样的猪脑袋,不可能算清楚货币的价值。不过对于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来说,这或许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世界经济就不会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一样,仅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沉没了。 ※ 小林回去后,我躺在自己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屋里,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思考了工作和所得报酬的关系。在正式员工和非正式的派遣员工之间有些差距,这是在日本任何人都知道的社会性话题。但是在派遣员工的底层,还有—群外国劳动者。他们的劳动条件、时薪以及工作的舒适程度,与日本人存在非常大的鸿沟。 播音员经常在美国职业棒球队联盟的直播中说这样的话,纽约扬基队超级明星的年薪为二十二亿日元。即使第一个球是擦边打中而且不帅气的无速滚地球,一个打席的报酬也达三百万日元。 超级明星随便一击的金额,与研修生牺牲所有人生乐趣打拼三年存下来的金额相差无几。我感觉有些地方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究竟有哪些地方不对。 劳动和报酬的关系是个永远的谜。 ※ 第二天仍然是晴空万里,温暖的春光洒满了大地。 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樱花开花的时间貌似会提前一大截。池袋的 01 数据库的蜘蛛 不论何时,我们都带着小小的炸弹而行。 放在口袋里的秘密小盒,已经是我们的救生索。偶尔外出时忘记携带,就会不安得好像自己一丝不挂般,整个人都不正常了。那薄薄的机器里,满满地塞着你公开以及隐私的生活信息。那是不知何时会破裂的致命危险品。 当然,那里并不只有信息,或许你还下载了喜欢的偶像的音乐文件,甚至是俄罗斯文豪的小说。照片也存有几百张了吧?不只是家人朋友的,或许还有路上遇到的艺人以及可爱的小狗。至于邮件,那更是数不清了。每一个文件夹都装得满满的,是吧? 现代日本人正互相发送着历史上规模最庞大的短讯,他们是会因为闲暇而患上孤独恐惧症的人,是一旦不与谁联系,就会不安得无法忍受的生物。这无关大人还是小孩。虽然那些重要的邮件与毫无意义的空白邮件并没有区别。 仔细想想,当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谁都没有这样的炸弹。当然,当时也没有那样的技术与基础设施。手机,就好像这十年里才冒出来的好多新词一样。格差社会、赢家屌丝、隐性抑郁症、非正式员工、自我中心、学级崩坏之类的。不管哪一个新词都悲哀得能射穿这个世界。手机并非将人与人相连,其实只是把人与人区分并隔绝而已。 这次的故事,是迎来冬天的池袋所发生的一个悲伤的恋情终结。虽这么说,并不是我失恋哦。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绝不会讲述自己的故事。有很多人都会写博客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经才会做出这种像随地大小便一样的行为呢? 说什么电子媒体使人与人相连,就像说池袋街头是乌托邦一样,那是大错特错。 而你,也绝不可相信用那些信息堆积而成的“梦之岛”。 在那里堆积的并不是未来的梦想,只不过是早已陈词滥调的信息残片。唔,就像我平时说的那些故事一样。 这个冬天,要说池袋最火热的话题,那一定是家电大卖场的巅峰决战。 池袋原本就是必酷(bic camera)占领的城池,我家里的家电产品,基本都是在那里用积分卡购买的。 平成以来第n次通货紧缩的到来,终于使得城市副中心池袋也开始不景气。所有的零售店都形势严峻,而奢侈品店则全部关门。三越的池袋店干脆关闭。正当大家揣测那么大一栋楼要怎么办时,姗姗而来的是北关东的山田电器。而且店名尤其威风:日本旗舰店。据说是要成为那家连锁店在日本的最大店面。必酷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东口的三家店也重新装修了一番作为迎击。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倒也去好好参观了一番。地道的东京人总得赶时髦。不过我并不是在开店前就聚了一万五千人的开业当天去的。拉面店、迪士尼乐园、家电大卖场,哪里都好,我最讨厌的就是排队。 每一层楼都人头攒动,于是我赶紧放弃浏览商品,果断地上到七楼的美食广场。果然这一层就没有那么拥挤。我去的是一家提供意面的普通咖啡馆,听到的多半是中国话。正当我因为人群而感到脱力时,手机震动起来。我很不习惯来电铃声或来电铃音。那实在是太暴力了。 收到的是来自陌生人的邮件。这种一般都是不会去的商店或会玩可能性为零的游戏宣传,平时我都会立刻删除,那时却不知怎的打开了。这是我最初的错误。 >拜启 真岛诚先生。 >初次来信。 >我是(株)lifegate研究开发部的部长松永悟。 >对素有“麻烦终结者”之名的真岛诚先生。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可否务必在今明两天中拨冗少许时间。 >拜托了。 >另,此地址得自贵友安藤崇先生。 >那么,再见。不情之请。 我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会写这样句子的人。小小的显示屏中的文字看起来特别气派,语言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没有表情符号也没有动画表情。看来又是崇仔塞过来的麻烦活。 不过,我基本上一直都很无聊,如果能作为有趣素材的话倒是欢迎之至。 也难怪谁都会沉迷手机。 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连上网调出搜索引擎。不用从椅子上挪动半步,一边喝着拿铁咖啡一边就能完成这样的招数。就某种意义来说,手机比其主人更为聪明。 搜索了“lifegate”后,立刻就跳出来大约三百多个网站。大致表明lifegate以自己的门户网站为核心展开媒体和广告业务。该公司在同类it企业中已属中坚,最近的势头颇猛。他们先行一步与韩国的网游大企业联手运营了游戏的日文版。总公司就在丰岛区东池袋四丁目,那幢位于再开发地的办公大楼里。 因为我没有在公司上班的经验,所以也不是很清楚部长这个职位有多高。只是觉得大概就是在社长和普通员工之间的陡峭阶梯正当中的位置吧。 我啜着已经有点冷却的拿铁,又打了个电话给池袋小鬼们的国王。电话很快转接。崇仔的声音就像是东京的第一道寒风般令我耳根生冷。 “怎么,阿诚,要约我去忘年会?” 真是吃惊。竟然亲自提起喝酒的事,g少年的杂务那是相当繁忙吧。孤独而能干的国王。 “崇仔既然开口了,那安排两三个可爱姑娘开个忘年会也可以哦。” 我感到电话那头的气压骤然下降。 “我可没空陪你闲聊。什么事?” 我看着玻璃外的马路。搬着大纸箱的一家几口挤在一起走着。已经是午餐时间了吧。如果这要算经济萧条,还真是温和的萧条呢。 “lifegate的开发部部长叫啥来着?” 崇仔回答得很干脆,他的记忆力堪比手机的文件夹。 “松永悟。” “对对,我从他那里收到封很客气的邮件。崇仔你还认识这么高端的商务人士啊。” “不是我朋友,我也不认识。g少年里有许多人在那家伙的公司里打工。所以他托人问有没有可以不动声色解决麻烦的办法。” “那么,g少年对这次的事中立?” “是的。不过据说,那家伙是lifegate的创始人员之一,握有很多股权。那公司可是已经在东京创业板上市了。” “唔……” 我的客户里难得有有钱人。或者更应该说在池袋街头很少有这样的人。崇仔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是商务人士。 “lifegate是本地的优良企业。你和g少年如果能对他们有恩,不会是坏事。所以,就努力干吧。” 又是精于计算的国王大人心血来潮的命令。 “哈哈,真乃金玉良言。那我就去回个邮件看看。既然崇仔这么说了,有什么事也能让g少年帮忙是吧。” “没关系。但是,这次可要实打实收费。对方是有钱人,你去跟他们好好谈谈。” “这算什么。我可不擅长钱的事情,你也……” 电话突然咔嚓一下挂断。怎么说呢,没有比这种事更让我生气的了。如果是以前,被这么挂次电话那可是要闹决斗的。我深感受辱,想像自己戴着白手套狠狠地抽崇仔耳光的画面后,才感觉舒畅了些。 于是,我无可奈何地给新兴it企业的开发部部长发了邮件。 因为我用不来“不情之请”这样的词,邮件用的就是和平时一样的口语。大概两个来回后,就约好这一天下午五点在rise city的广场见面。我便暂且先从山田电器回到店里,一如既往地卖着冬天的水果。话虽这么说,最近水果店店头的“季 节感”正在迅速消失。青森产的陆奥、玉林以及富士陆奥、玉林和富士都是苹果的品种。当中,还理所当然地混着甜瓜与芒果。虽然,那是靠着在锅炉里猛烧油而种出来的、一点都不环保的水果,但我是这么想的,环保和经济萧条一样,都让人不愉快。虽然我对节约汽油和电没什么意见,但也不必环保得连生命都要节俭吧。 到四点半时,我跟老妈打了个招呼。说完之后,敌人忽然吊起眼梢发火:“什么呀,在傍晚生意最好的时候。又是那种赚不到钱的半吊子活吗?” 我挺起胸膛回答:“对方可是如日中天的it企业开发部部长。这次会有很多很多的钱。” 请我帮忙解决麻烦的基本都是些穷得不能再穷的街头小鬼。别看老妈那个样子,大概也还是会担心儿子的经济状况吧。不管怎么说,店里给我的工资低得吓人。 “看起来能拿到很多报酬吗?”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崇仔说过这次如果没钱就不干活。 “是啊,大概成堆的纸钞会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老妈一脸魔女样地抿嘴微笑。 “好,我知道了。看店的事就交给我了。但是,你可要好好赚钱啊,阿诚。拿到钱后,给家里换个新冰箱,我在山田的传单上看中了一个很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 别这么快就盘算起你儿子难得的外快好吗!这个满肚子小算盘的女人!果然穷人的母亲都很厉害。不这样的话,靠女人的一条细胳膊要在池袋站前守住店面可是困难重重。 傍晚五点不到,东京的天空就已经变暗。圣诞彩灯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闪亮,百货店的周围一片繁华浪漫。不过就跟往年一样,圣诞礼物、圣诞夜晚餐都与我完全无关。 穿过铁桥下方,从西口到达东口。沿着绿色大道笔直往前,就能看见坐落在再开发地一角那栋高过四十层的超高层建筑了。据说是保安系统万无一失的高科技公寓,但跟我却完全无关。想要防止被别人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无所有。就像我和我家店里那样。 穿过人工栽植的樟树,进入大厦之间的广场。公司员工以及学生正涌进通向地铁东池袋站的楼梯。就像是排水沟吸住了枯叶。我恍惚地呆立着,从办公楼里走来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流行的修身双排扣。花纹是千鸟格。一脸清爽得就像才冲过澡。 “是真岛诚先生吗?我是松永。” 声音很低,却很好听。也就是所谓的美男声,连我都不由得有感觉了。我点了点头,说:“虽然我不知道是怎样的麻烦,但与其找我这种人,还不如找警察解决得更快哦。” 张嘴就是没经过思考的话,果然我做不来生意。 “不,警察有点不方便。” 松永看了看手表说:“没时间了。既然来了,就喝杯咖啡吧。” 我仰望rise city的天空,高度不输太阳城的玻璃外墙耸立在冬日的天空。呼啸的穿堂风透着隆冬的寒冷。我和来路不明的开发部部长回到办公楼,步入位于一楼的咖啡店。 冻僵的手指贴着温暖的马克杯真是太棒了,杯里是芳香满溢的卡布奇诺。问题在于对面是个儒雅大叔,但这是工作。坐定后,松永开口:“我从各方面都了解到,真岛先生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次的事情牵扯到商业上的机密信息,所以还请秘而不宣。” 不情之请啦,秘而不宣啦,这次出现了好多我字典里没有的词呢。不愧是商务人士,看来还从崇仔以外的渠道做了对我的信用调查。 “那么你的麻烦的起因是?” 松永的视线扫了眼有一半坐满的周围坐席,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样东西放在我的眼前。 “型号和这个是一样的。” 那是附有米粒大小全键盘的智能手机。这样一台设备就具备介于手机与电脑之间的功能。比我这台落伍了至少三代的要先进多了。纤薄、如水银般圆润的机身闪着光。因为最近的手机很贵,没法轻易更新换代了。松永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是被偷了还是掉了。有人拿了我的手机,并用里面的信息来威胁我。” “等一下。最近的手机不是在哪里遗失后立刻就能用远程操作进行锁定吗?” 这种事连我这样的机械白痴都知道。松永神色不变地说:“我联系了手机的技术人员,用远程操作锁定了手机按键操作以及信用卡等功能。威胁是在这之后。” 嗯,似乎是很麻烦的事。为什么信息会从已经被锁定的手机里泄露呢? “遗失的那只手机,我是当成电脑使用的。我们公司的新议案还有重要事项都输入进去。有超过两百个客户的联系地址以及今后几个月的日程安排。关系到公司的保密信息以及我的信用问题。我希望你能理解,现在的事态非常严重。” 我觉得事情愈发诡异,试探地问:“既然是这么重要的情报,那么与其拜托我这种人,绝对还是警察更值得信赖。本来我对网络啦高科技这种就不擅长。” 我可以正经操控的家电制品大概就是平板电视这种吧。蓝光刻录机的hdd操作就不太行了。松永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会儿,交叉起双臂:“我投降。我希望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可以吗?”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很厉害的调查员。it侦探,阿诚。 “哎,我们公司还不能算是业界里真正的大企业,但我作为开朝元老,差不多也到了再上一层的时机了。部长之后就是董事。对于公司员工来说,是跨越了一道巨大的屏障。所以我现在并不想引起骚动。” 我望向眼前的男人。泄露了那么多信息应该是万分焦虑吧,但却还是从容稳重。不愧是下届董事。 “那么对方是什么样的家伙?他们是怎么跟你接触的?” 松永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即使喝着冬天的冰咖啡,部长的额头还是隐隐渗出汗水。 “我的手机大约是在两星期前遗失的。远程锁定、提出失物报告是在翌日上午。因为工作不便,同时认为不会再有风波,就立刻买了新手机。我很乐观地认为信息已经锁定,所以很安全。五天后,一封信寄到了我工作的地方。就是这个。” 这次松永放在桌上的,是一枚到处都有卖的白色信封。收件人写着“(株)lifegate研究开发部松永悟部长”。字迹方方正正,像是用尺画的。邮票上的邮戳虽有点模糊难认,但却是池袋本町的。这家邮局就在北池袋站对面附近。 “可以看下里面的内容吗?” 松永点了点头,我从中抽出张a4大小的打印纸。 松永悟先生 我是捡到你手机的人。我并不打算威胁你,只是想要合理的酬谢。为了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我查看了手机内部的所有信息。如此有价值的信息,一定还会有别人想要吧。酬谢的金额就由你来决定。 好心的拾得者 之后就只有一行地址。我抬起头问:“已经跟对方联系过了吗?” “是的,好几次了。酬金越涨越高,现在已经到六百万日元了。” 一台手机价值六百万!无法想像。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那么快付了钱,把手机拿回来不就好了。” “问题就在这里。我担心的是,他们的威胁是否是一次性的。” 原来如此。这样的担心我也能理解。轻易到手的钱很快就会蒸发。一旦用完,好心的拾得者说不定会再干一回。一开始的好心变成了下一次的贪婪。这是资本主义的合理发展形态。 “只要备份了信息,就可以反复复制。就算拿回 手机,松永先生也无法永远安心。” 开发部部长愁眉苦脸地说:“正是如此。” 我又看了看简短的信反面印刷的内容,这一面写的是“阿凡达星球·在线商业计划书”。 “这是预定明年夏天投入运营的新项目。几家竞争对手应该对这份企划书十分垂涎。我们公司在网络游戏方面是走在前列的。” 即使我的脑筋转得再迅速,事态的发展还是有些快。我喝着这一天的第二杯卡布奇诺,眺望了一阵窗外。与其说rise city是池袋的,倒更像是六本木或青山的。就是说跟我一点都不相称啦。 “我大致明白你想怎么做了。想办法拿回手机,钱付给哪边随意。但如果那样,希望能采取手段让他绝不会有第二次威胁。可以的话,犯人手边留有的手机信息也想完整地回收。” 那家伙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手下的优秀开发员。 “正是这样。不愧是池袋头号麻烦终结者。那么……” 我难得说了句聪明话:“你是我的客户,有什么事尽管说。” 下任董事降低了音量。 “……那个,与诚君交好的g少年他们……怎么说呢,拥有可以诉诸武力的部队吧。” 交好?诉诸武力?唔……日语真是博大精深。 “你是指像突击队那样的玩意吗?” “啊,差不多就是那样。” 听到他文质彬彬的回答,我不由捧着肚子笑出声来。玻璃环绕的酷酷的咖啡厅里回荡着我的傻笑。不过并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 “什么呀,原来我对松永先生的委托只理解了一半啊。” 部长颇有意味地笑笑。我继续说道:“总而言之,就是想让那个拾得者吓到骨子里。为此,想要借g少年出手。你一开始就跟崇仔说过要借几个长相凶恶的小鬼吧。” “被你发现也就没办法了。正如诚君所言。” 我把卡布奇诺一口喝完。 “但是,就算你搬座金山来,崇仔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借出自己的部下。然后,那个家伙为了摸清你的底细,就把我介绍给你。” 松永毫不在乎地淡然承认了。 “一定就是这样吧。但是,这次的恐吓事件里,谁是坏人谁是被害者一目了然。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诚君。” 总算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我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既然是崇仔介绍的倒也不会不乐意。首先要做些什么?” 就好像这个冬日麻烦的总指挥并不是我而是松永。反正,他的确远远比我来得优秀。我一辈子也没可能在任何公司的董事会里露脸。 “时间宝贵。赶快完成手机的交易,把钱给对方。金额由诚君去交涉也无妨。差额就算是你应得的。给g少年的酬金另算,这个我会和安藤君谈妥的。” 当机立断真是爽快。这个男人在商场上一定也很优秀。毕竟it行业是以速度定胜负。松永从桌上拿起智能手机,我也取出自己的手机对着他。红外线通信。我收到的,是恐吓犯的邮箱地址以及松永的联系方式。 松永看着手表确认时间。不知为何那并不是电子表,而是瑞士产的指针式金表。黑色的鳄鱼皮表带很雅致。 “还有十分钟。要怎么交接?” 工作看来已经完成了一半。 “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好了。那些家伙也不想惹人注目,所以会赞成的吧。g少年包围在周围,交钱的同时一口气压制对方。” 开发部部长的眼睛闪着光,看起来很高兴。 “你们会把对方暴打一顿吗?” “才不会做这么徒劳的事呢。不过,大概会灌输给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恐怖吧。崇仔对这种事擅长到夸张。” 松永显得有些失望,情绪有些低落地问:“那怎么防止他们再犯?” 我把至今为止的恐吓事件回忆了一遍,敷衍地回答: “对方也不是一个人吧。可以抓住为首的当人质,让他交出所有的拷贝。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拿走他们的手机,获取他们的个人信息。” “原来如此。一想到他们的家庭随时都会遭到报复,当即就不敢再有下一次的恐吓了吧?” 松永在暮色逼近的再开发地的咖啡厅里凝视着我。我摆出做生意的笑容,不能让这家伙读出我内心所想。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到我面前,忽然对我伸出了右手。 “我从安藤君那里听说,要在池袋混,最好能和诚君有交情。他说那实在是个好用的男人。这是启动金。” 我握住了松永的手,消瘦而冰冷的掌心。 “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时间到了吧。我回去后,会写好指定交接日期的邮件,你确认一下。如果ok就用你的手机发给对方。时间姑且就定为后天晚上的十一点,可以吗?” 松永用智能手机确认了下日程表后说:“可以。之后再有什么事,还请多关照。” 我微微点头,感觉自己成了个很厉害的代理商。再怎么说我现在怀里也有一大把私房钱。这次的差事还真不坏。 回到店里,我把银行的信封原样扔给老妈。 “这啥?” 她从苹果堆上捡起信封打开,看了看里面。 我好整以暇地说: “冰箱也好,洗衣机也好,去买你喜欢的东西吧。” “你在说什么啊,笨蛋!这种来路不明的钱怎么能用。” 老妈从中取出的是二十张毫无折痕的一万元新钞。总觉得太过干净,就像是精致的仿制品。 “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我等下要去写封文笔卓越的邮件,这个就当是稿费。” “别开玩笑啊,你给我适可而止。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等你把麻烦解决掉,我会很高兴地收下的。在那之前就给我供在那里吧。” 她指向店内的神龛。老妈是个守旧的女人。我无奈地把信封摆到神龛上,上了二楼。为了写一封好邮件,必须找到好的bgm。 我从四叠半榻榻米【日本的房间面积常以榻榻米大小计算,1叠约为1.6m2。】大小的cd库挑选了莱奥什·雅纳切克莱奥什·雅纳切克【leo jan cek,1854年7月3日1928年8月12日。《小交响曲》是莱奥什·雅纳切克的著名作品之一。文中所提到的畅销作品指的是村上春树的《1q84》】的《隐秘的信》。似乎因为《小交响曲》的号声在那本超级畅销作品的开头响起,他忽然变得很有名,原本雅纳切克是出生于捷克东部摩拉维亚的一个朴实的作曲家。虽然说他朴实,但还是不要小看作曲家为妙。63岁高龄方成大家的莱奥什与命定的情人、有夫之妇卡米拉相遇(哈哈哈,怎么有点像英国王室)。之后两个人在她丈夫的眼皮底下互通书信长达十年。而这也使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创作出了“第二号弦乐四重奏”《隐秘的信》。有着这样的背景设定,连你都会想听听这首四重奏了吧。那是首悲伤、狂放却又非常宁静的优秀乐曲。 我把《隐秘的信》放到cd机里,刷刷地开始输入邮件。第一乐章还没结束便大致完成,于是立刻发送给正在开会的松永。 嗯,如果工作总能这么顺利,我就不会抱怨。 那家伙把最终稿发给好心的拾得者是在当天半夜。对方立即就有回应。地点与时间都认可。在数次邮件交涉中,金额减少了一百万。我用大拇指敲击的数百字邮件就能赚到这么多的钱。照这情形,光靠稿费造栋房子也不是做梦了。 凌晨一点半,一切都安排完毕。我的手机响起。 “看来你干得不错。” 崇仔的声音就像是冬天将要结冰的水塘。 “一开始不跟我说好,这不是给我添麻烦吗。” 如北风的声音划过,我知道那是崇仔在笑。 “不,我就是想让你不戴有色眼镜地对那个叫松永的男人作判断。先不说这个,我的车正停在你店下面。下来一下。关于明天的会议。”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想到这时间要外出就烦。但是,我却无法违背这位街头的冰之国王。 “遵命。吾这就身披破布策马觐见。” “等你。” 立刻就挂断了电话。完全无暇欣赏好友戏言的余韵。可怜的国王。 巨大的梅赛德斯rv里,温暖得就像是初夏的海边。我立刻脱下五千日元一件的优衣库羽绒服。崇仔一身今年流行的现代常春藤学院风格。朝气蓬勃的男生外套下一条露出脚踝的驼色裤子。如果这是真的thom browne,上下加起来应该要七十万日元。我久违的预付金连半件上衣都买不起。这世界是不公平的,虽然我不介意。rv平稳地启动。毕竟不能把车停在我家门前进行没完没了的讨论。 “地点定在哪里?” 崇仔不做季节的寒暄。 “日之出町公园。” 那里是太阳城与rise city之间的公园。虽然一到晚上就没人,但要有谁坐在长凳上也不会招人怀疑。崇仔对着驾驶的g少年说:“那么,去那里。” 十分钟后,我们就在公园实地考虑人员配置。果然还是本地的事件好。既没有交通堵塞也不用算在路上的日程。虽然见面的地点是在喷水池前的广场,但崇仔却审视着周围,不断对部下下达命令。 “这里的长凳还有对面的长凳安排两对情侣。然后公园的出入口以及对面的便利店也分别放几个人。车的话,三辆够了吧。” 执行部队总共约十五人。像这样哪怕再多的人海战术也能执行,这就是g少年的强项。只是犯了丁点罪的家伙不会想到,会有除了警察以外的人设下如此的天罗地网。 踩点工作大约十五分钟结束,我们回到了温暖的车内。国王似乎有些无趣地说:“总觉得这一切有些太过顺利了。” 而我基本上是个乐天派。不这样就无法在处于经济萧条低谷中的池袋生存下去。 “是嘛。迄今为止轻松的工作就会轻松到底。有三分之一的事情会变得有些复杂,其他都是顺利的,不是吗?” 我解决过好几个顺利得不值一提的工作。解决那些麻烦超级顺利,连哼歌的空闲都没。 “也好。不管怎么说,后天的现在这个时间,问题就能解决。我们在lifegate留下了很好的人脉。这次最大的价值不是钱,而是这一点。” 我吃惊地说:“你是打算开设g少年的博客吗?” “不,博客是无法独自生存的白痴写的日记。但是,网络世界里也有商机,就这点来说,和现实世界并没有不同。光像这样管理街上的小鬼,花费的金钱是你无法想像的。” 原来对财政也要负责啊。可悲的国王。 “一切结束后喝一杯吧。我明天早上还有早市,送我啦。” 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话想说,但马上就把目的地告诉了司机。 翌日,我听着《隐秘的信》看了一天店。 不伦并不是我喜欢的词语,但我也相信会有必须在这样隐蔽的关系中才会诞生的热情与集中力。雅纳切克在十年里竭力掩藏着这段秘密的恋情,患上肺炎后由卡米拉悉心照料到辞世。有传闻说,他患肺炎也是因为在下雨的街道上寻找情人迷路的儿子所致。做到这份上,或许不伦和普通的恋爱也没有区别。 我不由想到那些把自身大事抛诸脑后,抑制着自己欲望生活的同年龄草食系男子草食系男子【草食系男子:指温柔和善像食草动物一般、对感情与人际交往缺乏主动、害怕受伤害的新时代男性】。作为独自个体的生存战略来说,那绝对是正确的。毕竟现在的收入骤降——近十年来平均下降了一百万日元。所以我很理解,不恋爱、不结婚,把全部收入都用于自己的生活,更能好好地生存下去。但是,当每个单身人士都继续这样正确的选择,最终等待着的,却是经济学上常见的合成谬误【合成谬误:facy of position,是萨缪尔森提出来的。微观上而言是对的东西,在宏观上并不总是对的;反之亦然。】。即使每个人都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但如果不养育下一代,整个社会就会在这一代绝种。 年事已高的大师的音乐难得地让我思考起这样的事。然而,该如何让一个相信自己已经完满的草食动物去吃肉呢?这个问题虽然若隐若现,却远比财政赤字、禁止下凡【下凡:天下り,指的是退任后的政府高级官员到相关团体或企业中任职】、养老金问题之类的要难解决多了。 交接当日,好一片晴朗的冬日天空。蔚蓝的天空就如玻璃碎片的截面那般通透。也就是说,晚上会因为辐射降温【辐射降温:指晴朗的夜晚地面及其附近空气通过长波辐射而冷却降温的现象。如果有云层的话会反射补偿热量。】而温度骤降。比约定的十一点提前一个小时,g少年这边的成员就已经开始在所有指定位置待机了。 我和崇仔就在被当成前线基地的梅赛德斯里。隔着树丛能把公园的广场尽收眼底。长凳上情侣正并肩而坐。女孩自然穿着明知会走光的迷你短裙。唔,或许她也只有这样的裙子吧。 “这么冷的天,那两个家伙也够呛呢。之后给点奖金吧。” 女孩的手放在男孩牛仔裤的大腿上,手指插在好几年前流行过的破旧款的洞里。 “那算什么呀。不用给钱了。” 崇仔嗤笑着说:“安排的人员都是货真价实的情侣。奖金的事不用阿诚考虑啦。” 我沉默着耸了耸肩。崇仔在这种时候就像是最新型的冰箱,严锁低温,内心毫不动摇。就这么过了三十分钟后,我的手机发出了震动。 “我刚出公司,现在就往你们这里赶。” “知道了。那么,我也去rise city了。” 虽然一开始跟拾得者谈判时说过只要松永一个人就可以了,但最终他却有些不情愿。即使周围埋伏着g少年的精英,他还是担心万一出状况。所以我便成了惟一一个跟班。崇仔对我露出冰一般的笑容。 “快去。或者阿诚你一个人全解决了也成。” 我觉得他正在对我展示国王的优越,不由感觉有些讨厌。 “啰嗦,不要小看平民。” 我士气高昂地从高级rv下车。这次我可是拿到了巨额的预付金,再怎么也得让雇主看到些我的好处。 在rise city的出口处遇到了松永。他穿着长大衣,右手拎着一个外国品牌的环保袋。这只帆布包原价是几千日元,但在网上人气爆棚,结果价格翻了十倍。我就说环保这玩意很奇怪吧。现在里面应该装有拾到东西的酬金五百万日元——五百张不连号的一万元旧钞。要想让我的银行户头里有这些钱,估计得再活一辈子。 “其他部队呢?” 他嘴里冒出的台词就像是战争电影。我想起了正在长凳上你侬我侬的情侣。那可是相当强力的部队。 “大家都准备好了。就差我们。” 我看了看手表。离十一点还有二十分钟。于是我们在rise city的广场上消磨时间,真是漫长的十分钟。 “以后最好不要再把什么东西都往手机里塞了。” 松永苦笑着说:“真是的,因为太方便了也没留意,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那之后我去问过我们公司的技术部。” “哦?” “简而言之,他们说远程锁定毫无意义。” 我吃了一惊。我也以为如今能马上锁定,使手机无法再被操作,所以即使丢失也没关系。松永口齿流利,就像是在开会一样。 “关键是手机里的记忆卡。说是个人信息、拍摄的照片、通讯录、以及无数的邮件统统都会备份在里面。在手机里应该已经被删除的数据也会保存在卡里,然后用附近大卖场里出售的修复软件就可以轻松复原。再怎么保密,数据都能被完全挖出来。” 好可怕的事。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再也没有隐秘的信了。载有各种个人信息的信,一旦离开主人就会被肆意解读。我想着这些,捏紧了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 我们人类何时会迎来能够舍弃这个小小的秘密小盒的日子? “到时间了,走吧。” 不能总是沉浸在科技带来的感伤中。我和松永并肩朝着隔壁的公园远征。我们没看那对情侣以及g少年的车。宽阔的公园给人以游客三三两两的印象。 在喷水旁的广场里等待时,北风撞上大楼,发出凄厉的呼啸。离十一点还差三分,从太阳城那一侧的入口处走进来三个男人。 三个人都戴着今年流行的立体口罩,牛仔裤配黑色皮夹克或羽绒服,恐吓犯之间大概在流行流感吧。松永不愧是部长,沉着地说:“你们就是捡到我手机的人吗?” 三人当中最矮的男人透过口罩回答,他的声音带有一丝笑意:“啊,是的。在西口一个昏暗的酒吧里。” 不知为何,松永听后有些胆怯。戴口罩的小个子瞪着我说:“这是谁?” “我一个人不放心,就带人来了。你也带了两个人来,没什么关系吧。还是快点交易吧。酬金已经准备好了。” 他轻轻打开环保袋给他们看。真有趣。三个恐吓犯的视线牢牢地定在那只粗布包上。我凭直觉就能知道,这些家伙是菜鸟。 “给我看下我的手机。” 小个子从穿旧了的皮夹克口袋里抽出松永的智能手机,单手拿着朝我们靠近。在商业街明晃晃的高楼底下与口罩男的对决。感觉有点像美漫【美漫:美国超级英雄漫画,如《蝙蝠侠》《超人》《绿箭侠》等。】里面的场景。 交接进行得干脆利落。小个子立刻盘查包里的东西,而松永则打开智能手机里的信息库。双方看起来都很满意。而两个跟来的菜鸟似乎也对包里的东西很是记挂,一齐往里面张望。小情侣牵着手从长凳上站起,朝我们走来。 一瞬间,崇仔突然出现在三人的背后。看来梅赛德斯不知不觉间移动过了。 “不许动。我有话跟你们说。” 每个人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g少年。一个用手抓住腰上的皮带,还有一个则牢牢地控制住对方惯用的右手。只有小个子一个人嚷嚷着:“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松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松永自信满满。 “知道。这是生意。对于你们,我已经给够了酬金。但是,数据是可以无限制复制的,我想在这一点上也能得到保证。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这笔酬金也包括了我个人信息的版权。” 小个子两边的两个男人双脚发抖。 “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吧。他跟我们说这工作很简单,只要在某个晚上帮下忙就好。我们不知道对手竟然是g少年。” 另一个人也呜咽着哀求:“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在这里看到的事情,请千万不要把我埋到深山老林里。” 看来关于g少年的风言风语相当恶劣。小个子一脸惨白。他的确也没想到这么多吧。这对我们而言是不错的发展。绑架一个人比三个人要轻松多了。崇仔装模作样地说:“你们要还想明天能走在池袋,这里看到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 男人们颤抖着点头。g少年简单地检查了他们的身体,抢走了两个人的手机。崇仔的声音冰冷,不逊于rise city下的穿堂风。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名字了。能够遵守约定的吧?” 对方一脸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不太喜欢看见所谓人类的尊严被夺走时的表情,便一直别开脸,所以没有看到他们逃跑时的身影。 “留我一个人是想要做什么?饶了我吧,我可没干什么过分到需要偿命的事啊。” 确实如此。在某个酒吧里捡到了手机。查看里面的内容后发现全是很带劲的信息。那么,试着去向这个有钱的it男要点钱吧。这是那些脑子不好的街头小鬼们能想到的剧本。崇仔微笑着发出命令:“把这家伙押上车。” 我问小个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表情像是找到了救生绳,忙对我告饶:“佐佐木万里夫。求你了,帮帮我。我不要钱了,拜托。” 他的双脚几乎瘫在地上。然后,他被g少年拖行在通往rv的广场瓷砖上。 “是吗,那么我就把钱收回了。” 崇仔的话音刚落,g少年的手移向了环保袋。接下去就是把这个万里夫带去某个地方,问清楚数据有没有复制、是否有共犯就完了。果然这次的工作很顺利,一滴血都没流。 就在这时。 冬夜的公园里响起了不和谐的旋律。还记得吗?戴安娜·罗丝与莱昂纳尔·里奇合唱的名曲endless love。就是用钢琴演奏的那首歌曲甜美的副歌部分。 松永慌忙从外套口袋摸出手机,贴在耳边低声叫道:“正在开很重要的会,过会儿再打来。” 回应他的是哀鸣。女人绵延不绝的哀鸣。站在他身边的我听得很清楚。那是有人自心底感到恐惧时再也无法自制的声音。 我问:“发生什么了?她是谁?” 迄今为止稳操胜券的商务人士松永的脸色转眼变暗,和正要被绑走的万里夫差不多了。他对着手机拼命说:“怎么了,织惠?” 崇仔一脸吃惊地看向这边。我把耳朵凑向松永的手机,对着那家伙叫道:“随便说点什么把话拖住,问清楚发生了什么。” 松永点了点头,说:“怎么了?有谁在吗?你现在在哪里?” 从他说话的口吻我明白了,对方一定不是松永的妻子。这个男人害怕的,并不只是公司的机密情报泄露出去。和《隐秘的信》一样。他害怕自己不伦的事情暴露在董事选拔的前夕吧。 “看来你还藏了不得了的招数啊。” 我的声音有没有传达到正拼命对着智能手机点头的开发部部长那里?崇仔说:“不能老待在这儿,要移动了。” 于是我带着还在通话的部长钻到梅赛德斯的rv车厢里。 三辆车沿着池袋东口绕圈。即使是城市副中心,离车站这么远的地方果然还是没什么人。很快就要半夜十二点了。车上的人都注视着松永。他按住手机话筒,说:“她名叫宫崎织惠,是我的秘书。” 崇仔像扔过一只雪球般冷冷地说:“是你的情人吧。” 松永顿时语塞。然而,现在不是谈道德的时候。刚才的哀鸣才是最优先的。我插话道:“发生了什么?” 松永有些害怕,他一定也是真心担心她吧。 “有人正企图侵入她的房间。似乎是个很胖的家伙。” 万里夫听到后脸色顿时变了。 “那个白痴!” “你认识吗?” 崇仔的声音犹如冰刃。万里夫似乎有那么一瞬以为事态正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但在崇仔的视线与冰冷的声音下立刻放弃了抵抗。 “那是个电脑宅男。从手机里把数据弄出来也是他干的。平时就为游戏去除bug。” “名字呢?” 他立刻回答了我的询 问: “新井新平。不过谁都不会这么叫那家伙。蜘蛛是捉虫高手,所以就叫他spider的缩写spi。” 松永情人的屋外有捉虫高手?我完全无法理解。搞不清状况的时候就只好先行动。我问还在通话中的松永:“织惠的房间在哪?” “所泽。” 我望向崇仔的眼睛,他点了点头,对司机说:“去所泽,用最快的速度。” 梅赛德斯超过50l的引擎发出了猛烈的呼啸。 车朝着太阳城后方的首都高速入口前进。梅赛德斯在陡坡道上如火箭般加速。我对松永轻声说:“随便说什么,尽可能地延长对话。” 接着是万里夫。必须尽可能地收集到spi的信息。他大概还在惧怕被埋吧,一副快哭的表情。虽然我很想揍他一顿,但还是使劲忍住。 “是你让spi去织惠的房间吗?打算多一重保险?” 那家伙拼命地摇头。 “只要拿到钱,之后就与我无关了。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那女人。” “那么,为什么spi会在女人那里?” “我不知道啊。” 哀鸣并不只从电话那头传来。万里夫的声音也如哀鸣一般。 “……说起来……” 真是个让人不爽的小鬼,果然还是埋了吧,说不定对日本的将来有好处。 “什么都好,想到什么就快说。” “对不起。spi那家伙说过那女人是他的菜。信息库里,那个……呃……” 万里夫朝着松永的方向瞥了一眼。崇仔如暴风雪般吐出一句:“说!想死吗?” “她和那个大叔kiss的镜头还有床上的照片什么的,他全部打印出来后很珍惜地带回去了。” 车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开发部部长身上。松永一脸通红,说:“现在谁都会用手机拍那种照片的吧。不是吗?” 谁都没有回答。这么说,spi会摸去她的房间并不是什么作战计划。我问万里夫:“spi跟女人交往过吗?” 依旧戴着口罩的小个子困惑地说:“虽然不太清楚,但或许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过吧。有一次他好像因为跟踪行为被叫去过池袋警署。” 我让还在通话中的松永交出旧的智能手机。选到资料库,打开相机的文件夹。松永挂上电话大叫:“等一下。那是个人信息,私人照片!” 我没理那家伙,选了照片。最先跃入眼帘的是在某超高层宾馆的窗边,身穿内衣站着的宫崎织惠。内衣是清纯的白色蕾丝款。身材纤瘦,并不是波涛汹涌。羞涩的笑颜红润美丽。五官看起来就像是哪个综艺节目里清纯派的天气播报员。 崇仔冷静地说出感想。和我一样的感想。 “那个叫spi的男人,是对这女人一见钟情了吧。” 走高速到所泽大概一小时不到。在那期间我们拟了作战计划。 总之,必须把spi从织惠那里拉开。我的主意很简单。交易顺利结束后,松永虽然和万里夫达成了和解,但还是不放心织惠,决定前往她家——让万里夫这么打电话给spi,姑且以此控制住spi的行动。而松永这边,则要他给织惠打气,让她再多等一会儿。我把步骤告诉了松永与万里夫。 松永点头,正要用手机打电话,崇仔说:“阿诚,每次你说轻松的工作,到最后都要出岔子呢。” 担任司机的g少年朝我瞥了眼,就像是在看瘟神。织惠的声音再次从手机里传出,车厢里异常安静。织惠正在拼命地叫:“他从消防楼梯翻阳台过来了!谁来救救我!” 我对万里夫说:“快打给spi。看起来不太妙。总之先拖时间。” 虽然rv正以接近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如一颗子弹般穿过高速公路,但我仍感觉慢得无法忍受,不住地在后车厢跺脚。 那是距离西武所泽站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单开间公寓。 松永对那栋建筑物十分熟悉。他在自动门锁的操作盘上摁下了织惠的房间号码,等待回应。303室。万里夫正告诫“前跟踪狂”绝对不要动手。男人似乎已经侵入了房内,但我们不了解具体情况。女人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哪位?” 松永把脸凑d摄像头说:“就我和佐佐木先生两个。开门。” 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真的只有两个吗?万里夫,情况怎么样?”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冷静。突然闯入女人的房间,此刻正在品尝恐惧与兴奋交织的滋味吧。万里夫看了看我们,回答:“是的,就两个人。还有钱。还要分钱给你呢。” 真是个好演员。只听“咔嚓”一声,自动门锁打开了。 崇仔下达了多余的命令。 “上。” 国王带头,三个g少年穿过了装有自动门锁的玻璃门。我们也跟了上去。我完全预测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时间实在太少,连思考下一步的工夫都没有。 万里夫站在金属门的猫眼前按下门铃,可以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来了,这就开门。” 门咔嚓打开的瞬间,g少年已经闯进去。他们推开织惠,直冲狭小走廊的深处。右手边是淋浴房的门。左手则是全电气化的迷你厨房。在我穿着鞋踏入玄关的时候,里面的房间已经响起余音缭绕的啪啪声。那是听过一次的人绝对不会忘记的空中放电的声音。有人在用电击枪。 “住手!” 我咆哮着往里冲。虽然只有数步的距离,我依旧焦躁得不行。那是一个女性化的粉色房间。窗帘、床单、长绒毛地毯,都是淡淡的粉色。而在角落里,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腹部却鼓鼓的小鬼。他双手举在身前,整一个手握电击双枪的姆明【姆明:芬兰tove jansson创作的童话故事中的精灵,样子像直立的微型胖河马。】 “你们算什么啊!听着,我为了她好,才这个样子来这里跟她说事的。不伦是错误的。日本的国民都知道。不伦可是违法的啊!” 不懂女人、纯情而正义感爆棚的跟踪狂吗?真是无可救药的男人。g少年突击队目瞪口呆:“要怎么做,国王?” 崇仔像是驯兽师一般盯着spi的眼睛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就让你慢慢说吧。” 常春藤学院派打扮的崇仔要往地毯上坐下,正当他的膝盖要碰到地板的时候,spi的视线从崇的身上离开。接下去的行动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崇仔几乎已经完全弯曲的膝盖在瞬间复原,反挺着上半身就挥出一记势如破竹的右勾拳。被打个正着的spi飞到墙边,顺着墙跌坐到地上。猛烈的拳头一定是打开了他大脑里的开关。他双手紧握的电击枪连续发出电击——那家伙以正坐的姿势靠在墙边,电击枪就对着他自己的大腿处连续按下。但他却没有丝毫反应。周围飘起一股肉烧焦的味道。 “帮他停下。” 崇仔这么一说,g少年才像回过神一般把电击枪从spi的双手拿开。他对着我转过身,叹了口气:“和你一起办事,我轻松过吗?” 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一拳真的很精彩。我无声地拍手,赞誉国王的ko。今晚的右勾拳一定又能在g少年之间成为传说吧。崇仔笑着说:“之前我在youtube上看了以前的拳击比赛,当时就很想试试,所以模仿了一下拳击王子纳西姆·哈麦德的勾拳。” 长这么帅,还有卓越的运动能力。真是让人打心底窝火的国王。 撤退很利索。 g少年架着失神的spi上了另一辆车。崇仔从环保袋里拿出一捆一百万日元的纸钞丢给了万里夫。 “谢了。到最后你还是干了件 好事。法律上对失物的酬金也有规定。拿着这些给我消失吧。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万里夫闻言立刻奔出这栋单开间公寓。房间里只剩松永和织惠、我与国王呆站着。 “我也要走了。” 崇仔说着走出房间。安静下来的房间里,织惠一脸愕然。她本人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了吧。这就像是一场冬夜里的暴风雪。而松永一定也没有告诉她这次恐吓事件吧。松永的手机又响了,真是手机频响的夜晚。这次是戴安娜·罗丝与马文·盖伊的二重唱,这首you are everything并不逊于织惠的来电铃音。第一个音符响起时,织惠天气播报员般的清纯派神色顿时变了。松永掩着通话口,不住地点头致歉:“今晚加班任务很重,你先睡吧。” 他倒也没说错,这样的加班很够呛。 我对这一晚初遇的女人说道:“刚才那个男人的确不正常。但是,他说的或许还有点道理。你的恋人手机里的信息被全部偷走,但他关心的只有如何保护自己。” 织惠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一句都没提到我?” “是啊,没听他说过。如果事先就知道,我也会想办法保护你的。” 织惠身穿居家服,怔怔地望向正在跟妻子辩白的松永。 “我觉得不伦其实没什么啦。但是,你应该和一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交往不是吗?不管他是已婚还是未婚。那么,我也就此告辞了。” 我离开了女人的房间,留下当晚最激烈的战场。 崇仔在梅赛德斯外等我。 “阿诚,有你在真是一点都不会平淡。本来应该很顺利的晚上差不多弄了通宵。” 我问:“那个叫spi的小鬼呢?” “不清楚,我让人把他连同非法改造的电击枪扔到某个没人的派出所。之后怎么辩解就要那家伙自己想了。这才适合无法原谅违法行为的男人嘛。以防万一,那家伙的手机还有电脑也都扣下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不算坏。我也已经累得全身脱力。怎么说这一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无从预料的。崇仔冷冷地笑道:“来,上车。天亮前就能回到池袋了。给,这是你的份额。” 一叠一百万日元的纸钞凌空飞来。我接住后又立刻塞到了崇仔的外套口袋里。 “放你这里吧。我不怎么缺钱。” “怪人。” 我拍了拍崇仔的肩,拉开梅赛德斯的门。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之后,我们在这天第一缕阳光照耀前回到了故里。冬日拂晓的兜风,空气锋利如刀,十分清冽。 据说松永最后在春天的时候当上了负责研发部门的董事。现在有好几个失业又喜欢打游戏的g少年在lifegate工作。 织惠和松永分了手,似乎还辞职了。我不清楚她之后过得如何。但是,一个能让跟踪狂一见钟情的清纯玉女(?),正当芳龄,不用为下一个对象而担心吧。 崇仔还是老样子,继续当着池袋的国王。在之后一个称不上事件的事件里,我被他当牛当马地驱使,这一次的人情也算一笔勾销。 对了对了,我都忘了。关于池袋家电战争的事。 某个星期二(我们店周二休息),我和老妈一起带着那笔预付金去了前身是三越的家电大卖场,最终以十三万四千日元并积20%积点的价格拿下了定价二十二万日元的最新型冰箱。在池袋绝对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价格了。要知道,我和老妈可是在必酷与山田之间跑了五个来回。 剩下的钱我们五五分成,当作各自的零花钱。我说,偶尔在街头的麻烦当中赚到点小钱也不错啊。金钱不能靠恐吓得来,还是得取自他人的感谢。唔,也只有那些没钱的穷人才说得出这么正儿八经的话就是了。 02 鬼子母神的夹杀 你知道吗?什么东西拜全球温室效应与经济萧条所赐,正在池袋大量增殖? 那玩意一到早上便会挤满最靠左的车道,像金属蚂蚁一般聚集在车站前最好的位置。那是即使你没有尤塞因·博尔特那样的脚力,也能不费一滴汽油地以时速四十公里的速度享受世界的便利道具。它轻巧得可以单手举起,肆意地运用铝、钛、碳和最尖端的材料。明明是最低科技的东西,反而各种部件都用上了高科技。 你穿过最近忽然变得和煦的春风,飞驰在池袋的马路上。时而哼着流行歌曲。骑行,骑行。这玩意与跟堵车还有单行道都没关系,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 答案自然是自行车,如今穿梭在池袋的自行车就和北京早晨的一样多。公路车、山地车、城市车、单速死飞车,还有女式车造型的迷你折叠车。和北京不同的是,最近的自行车颜色非常多彩,不管哪个都是定制的颜色。 自行车不仅对环境与拉紧大腿肌肉有好处,也成了女孩们的时尚。这个春天,我在池袋脑子不正常的国王引诱下,不知怎的就骑起了自行车。我沉溺于春风的甜美,迷恋上迎风而行的畅快,陶醉在铬钼钢车架的韧性中。 然而,好事的反面就是坏事。尤其是增加了如此多的自行车后,纠纷也屡屡发生。喏,你最近也到处目睹了骑车人的无法无天吧。无视信号灯、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一边写手机邮件一边单手骑车,还有戴着ipod的耳机骑车的人,这些应该都已司空见惯。 这次要说的主题,就是一起在鬼子母神发生的自行车事故。虽然它小得上不了报纸,但即使是再小的事故,却有那么个小朋友,他的足球生涯规划因而被完全破坏。 既环保又有型的自行车虽也不错,但一定要留意它具备的动能。当金属车架以你轻快飞驰的速度撞到活生生的人身上时,是会把别人的黄金左脚碾压成粉碎性骨折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多么随意的骑车者,都要对车速负责。 或许大脑的运转速度也是一样。我也相当注意着不要超速。 故事发生在池袋车站前环形安全岛的空气也开始隐隐转暖的时分。我和平时一样一边看着店一边感叹人生的无聊。因为,就是这样吧?在店头摆好这样那样的时令水果后,接下去的工作就只有看着它们渐渐积灰了。像我们这样的店,白天基本不会有客人来。而到了晚上,主要工作就是把一盒一千日元的甘王草莓的品种。还有三千日元的温室栽培的甜瓜卖给得意忘形的醉汉。 而这个主要销路自金融危机以来也跌到低谷,这样的事情不用我多说吧。白天完全没客人,晚上醉汉的钱包也是干瘪的。对我家这种小本买卖,简直是绝望的情形。老妈斜眼看着我发起了牢骚:“果然最终只能削减员工的人工费了。” 我用全力摇头。我家的社长是老妈,员工就我一个。如果再扣工资,那么这惟一的员工也将跌入贫困阶级。现在我的收入也只是刚刚够。 “别这样。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寒而栗好吗。” 老妈上二楼去看重播的连续剧,我无奈只好拿起用惯了的掸子,从水果上拂去池袋的城市尘埃。我消逝的时间可以用灰尘的厚度来计算。而每一次用掸子掸完灰,时间就被从零重置。 初春倦怠的一天,只有时间流过,再无剩余。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工作会像在经济萧条的春天卖水果一样徒劳。 在这种情形下,当我接到来自池袋恶劣小鬼们的国王安藤崇的电话时,手机在我眼里简直成了救命稻草——将拯救我于无聊之海的救生索。不过,虽然来自国王的通知一般都标志着麻烦的发生,但这次却不一样。我走到店前沐浴在阳光中的人行道上接通电话。 “阿诚现在很闲吧。” 第一句台词连问号都没用。不论哪里、哪个时代的国王都是恣意妄为的。我扮演起忠实的臣子:“是啊,无聊得快死了。” “那么来西口公园。” “为什么……” “陪我散步。” 我很想说我不是给皇室解闷的,但看着平淡无奇的店里又改变了主意。 “我知道了。陪你就是了。” 国王的声音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冷地流入耳中。 “别忘了带好擦汗的毛巾。” 毛巾?我正要问那是什么,却已被挂了电话。国王真是专横啊。我上二楼拿好印有我家水果店店名的和式擦手巾,在母亲的抱怨声中离开了店。 不得社长批准就擅离职场的员工看来下个月要降薪了。就我的情况,光是和高中开始的哥们儿出去玩,就足够让我面临生活品质下降的危机。 池袋是一个对讨生活者严苛的城市。 从我家步行五分钟(其中等了两次信号灯)到西口公园时,国王已经万事俱备地在等我了。流线型的头盔就像外星人的脑袋,身披骑行用的连帽衫,脚穿动感十足的及膝中裤。连帽衫的胸前是惯例的红白绿意大利国旗。完全一副自行车骑手的行头。这就是凡事都从形式开始的国王陛下。围观的g少年说:“哎呀,崇仔真是穿啥像啥。” 又来了,这群马屁精。有这样官僚的家伙存在,混混队伍的体系也会烂掉。我说:“什么呀,你跟自行车完全不搭的吧,崇仔。这紧绷绷的裤子是什么啊!” 这种清晰勾勒出大腿曲线的弹性短裤真让人不舒服。不过,就崇仔而言,他那毫无赘肉、堪比马拉松选手的腿或许能让女人们大发花痴。 “不好吗,阿诚?这和自行车一样是意大利产的。” 崇仔用拇指指向停放在钢管长凳旁的天蓝色公路车。车架上印有ago的标志。前叉和车架像是碳纤维复合材料。车管呈流线型。配套部件全部是禧玛诺的最高级的专业档次。意大利产的自行车加上这套装备,价格应该够买一辆轻型汽车了。 国王一脸严厉地比较着自己的行头与重约八千克的公路车,独自点了点头。这家伙总是自问自答。国王仿佛天生不懂烦恼。然后他从连帽衫的口袋里取出样东西丢给我:“拿着,这是阿诚你的。” 我摊开手心里的皮革。那是一副手掌处装有具缓冲作用的碳纤维护壳的白色骑行手套。 “陪我公路游。老在健身房锻炼身体,下半身钝了可不行。” “但是自行车只有这一辆公路车吧。要我在你旁边跑吗?” 交换一下倒是可以,我非常不擅长跑步。应该说我就不喜欢流汗这件事本身。 “我叫你来这里,就是因为我订的马上就要送来了。” 崇仔从圆形广场望向西口公园jr口。不知道哪儿的自行车行的人推着新车过来,那是一辆白色车架造型简单的自行车。车架纤细,使得崇仔的公路车看起来很魁梧。没有变速器,连制动器也只装在一侧的车把。这是一辆只有前刹车的单速死飞车。 “我说要订一辆现在最流行的自行车,来的就是这样一辆。” 自行车行的小鬼果然与g少年是一伙。他看了看我的体格,说:“呀,这辆车相当不错的。价格虽然只有国王那辆的五分之一,但是骑感可是拔尖,像剃须刀片一样锋利哦。阿诚先生,要骑下试试吗?” 我穿着平时的牛仔裤以及优衣库的轻羽绒外套。跨上纤细的自行车后,总觉得脚底有些晃荡。 “可以下来了。” 那家伙从腰包里拿出六角扳手,调整了座椅高度以及刹车的间隙。 “好,这样就可以了。现在可以到处骑了哦。” 所花时间两分钟,真是太简单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家伙看着我咧嘴一笑。 “oui【法语,意为“是的,没错”。发音类似于we。】。先选好车架的尺寸,大致就没问题了。这可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只要不是手脚太长或者太短的人,都可以骑了哦。顺便说一句,阿诚先生以后可以选l尺码555毫米的车架。” 我还会有下一辆自行车吗? 打扮得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的崇仔在公路车上说:“你还在磨蹭什么,我还有八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官僚作风的g少年开口了。唔,他领口附近有道条形码一样的文身,不会有人把他错当成真正的官僚吧。 “真好啊,阿诚先生。如果是能和国王一起骑行的门票,不管什么价格都会有很多家伙买哦。” 真是令人作呕的台词。我无视国王的跟屁虫,跨上了死飞车,用力踩下踏板。怎么说呢,感觉轻得都无法好好掌握身体的重心。我只在拿到摩托车驾照之前骑过自行车,距今已经有五年了。 “走了。” 崇仔说着骑过西口公园的石子路。我在春日的温暖午后,追逐着天蓝色的公路车。 穿过白天也一片昏暗的“吓一跳铁桥”的橙色灯光,到了明治通。之后便笔直迎着目白方向前进。和我并肩而骑的崇仔说:“风很舒服呢。” 这台词跟我不搭,却很适合这个家伙。从南池袋到杂司谷的路,是一条平缓朝左转的长长的下坡道。我们狠狠踩下踏板,时速轻易超过了五十公里。春风的感觉真的很棒。让人想把工资低、没有女人、世界范围的金融危机全都在弹指一笑间湮灭。 “你不了解总有部下跟着的苦吧。” 崇仔罕见地迎着风咆哮。我也不认输地跟上。 “你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呗。” “那可不行。大家都倚仗着我。” 那啥来着,身在高处人孤独是吧。我想像着持续被许多人簇拥的孤独。政权交替后的首相也一定很想一个人待着吧。肉之花正,还有从没去过的土耳其餐厅。我们比公交车还快地飞驰过四车道的明治通。 “往左。” 崇仔说着拐向通往鬼子母神社的小路。 杂司谷、目白周边是这一带少有的中上层住宅区。据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空袭中幸免于难。也因此规划调整毫无进展,只够一辆车单向通行的小路如叶脉般错综复杂。我们放慢速度,骑过几乎不见人的马路。 被气派的树丛环拥的鬼子母神社是一处坐落在市中心的神社。据说树龄在六百年以上、仿佛已经成精的银杏树高耸挺拔,眼前就是鬼子母神社的正殿和稻荷堂。这里的稻荷堂有数十道鸟居连绵,我小时候经常在这绕圈赛跑,并在院内的糖果店为鸽子还有自己买爆米花。 走过大银杏树,石子路旁是成排的榉树。这是这一带最好的散步路,两边榉树的树龄据说是四百年。在江户时代想必尊享作为鬼子母神参拜路的荣耀吧。而如今只有相连的民居而已。 “稍微缓一缓吧。” 崇仔跳下公路车,开始推着自行车前进。我也走在他旁边。 “你知道那边的蘑菇吗?” 在挺拔的榉树六七米的高处长有类似猴头菇的菌类。自我小时候就长在那里,但谁都没有动手去采过。 “啊,知道。那玩意能吃吗?” 崇仔的笑容丝毫不逊春风的和煦。这是国王罕见的随和笑脸。 “别乱说。这里可是参拜路,说不定会遭报应。” 想不到这是冷静的国王会说的话。他一定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不正常了吧。毕竟到了春天,就像是愚蠢细菌爆发一样,四处都会出现奇怪的家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非常尖锐的声音。 “等一下,不好意思。” 那是年轻女孩走投无路的声音。我们转过身,只见一个女孩穿着跟崇仔同样贴身的骑行服,正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 但是,女孩和崇仔不同,非常丰腴。大腿几乎撑破裤子,脸也圆圆的。虽然不是美女,却也有一张可爱的脸蛋。感觉有点像某个国营频道的胖主播。而且是地方台。不过她的表情却很可怕,完全无视崇仔地瞪着我说:“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四,早上八点十五分,你在哪里?” 我指了指自己:“说我?我怎么会记得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啊。” 好像自己突然被押上了法庭一样。女孩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当即问:“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在骑自行车?” 为什么骑自行车会有问题。即使脑筋转动飞快如我,也感到不知所措,国王一脸好整以暇地伸出援手:“如果问题在于这辆死飞车,那么放心,这是今天才送来的新车。” 胖姑娘沿着榉树参拜路朝我们走近,几乎要把脸贴在自行车上似的检查了一遍。溜光的车架、才加过油的齿轮、几乎没怎么磨损的空心轮胎。她一脸失望地对我们低下头。 “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 我说:“算了啦,没关系的。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女孩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正要当场闪人,却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崇仔微笑着向女孩搭话:“你是出于什么理由寻找白色的自行车?三月二十二日的早上发生了什么?在这里的阿诚先生是在池袋有点名气的万事通。虽然没女人缘,脑子也一般,但只要拜托给这个家伙的事件,不知怎的都能解决。你把情况说说看,怎么样?” 国王竟然和一个并非自己组织成员的路人女孩聊天,这真是闻所未闻。虽然“没女人缘、脑子也一般”这几句很多余,但因为是事实,我也无法反驳。 “好,那就听一下。这家伙似乎有点喜欢你。崇仔可不是什么自行车杂志的专属模特,而是池袋街头团伙的国王。” 女孩圆圆的脸上毫无变化。似乎对于池袋首席麻烦终结者与池袋第一的国王全然无感。虽然在这一带的小鬼中我们是两大明星,但其实远未够格。 我们推着三辆自行车往参拜路尽头的都营电车荒川线鬼子母神前站走去。说是车站,但却是个无人站,也没有检票口。我们停下自行车,走上高出一截的月台,坐在被春日照耀的长凳上。总觉得手里少点什么,于是又去道口旁的烤串店买了三串鸡肉丸子。这家店我从小就经常去。 “谢谢。” 女孩想从钱包里拿一百日元的硬币,我笑着摆摆手:“不用啦,这里的烤鸡肉很好吃吧?” 调料有些微焦的感觉让人无法抗拒,混在丸子里的软骨口感也很正。崇仔盯着丸子串看了看,迅速吃干净了。他一定是得出了这和他一身意大利出品的骑行服不相称的结论吧。看着一根根细长光润的铁轨映照出天空,国王对女孩说道:“说。” 女孩的名字叫西谷奈菜,十九岁,大学二年级。在大学里隶属自行车竞技部。 她有一个弟弟,西谷雅博,十五岁。从小他的运动神经便很突出。五岁开始踢足球,现在已经是u16日本少年队的替补球员,是有着珍贵的黄金左脚的左边卫。 “但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一脸恍惚的奈菜说着。我轻轻地问:“三月二十二日吗?” “是的,那天早上,雅博睡了懒觉之后出的家门。我在自行车部的练习是在下午,所以一起吃了早饭,送他到门口。” 日复一日的日常光景。我不知怎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早上喝完咖啡才过了三分钟,就接到了雅博的电话。” 好疼、好疼、我走不了了,你快到鬼子母神的参拜路来。日本代表队的替补球员说。我的脚、我的左脚大概不行了…… “我和妈妈立刻冲出了家门。那里离我家只有两百米左右。那孩子就坐在第三棵榉树下,手摁 着左脚的脚踝。” 崇仔的声音感觉不到湿度。 “很糟吗?” 丰腴的姐姐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医生说,如果只是在普通部位单纯的骨折也就算了。骨折后,骨头的强度经常还会超过骨折前。但是,像膝盖、脚踝、肩膀这种构造复杂的关节,一旦出了严重问题后,想要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 眼前一辆乘客稀少的都营电车飞驰而过。真是悠闲而寂寞的电车。 我问:“周围没有人吗?” “是的,我到的时候没有行人。当然,撞车逃逸的肇事者也不在。参拜路的石子路很冷,榉树的树枝像天线一样伸向天空。” 奈菜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定是她为之自豪的弟弟。 “雅博说,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撞了过来,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自行车以及一个男人互相勾住,一起倒在了参拜路上。脚踝被后轮压着,脚脖子像是碎掉一样疼。自行车是白色车架,而且后轮上似乎没有装变速用的链轮。” 链轮就是齿轮。这么一来就是单速死飞车了。白色车架也分毫不差。我回头望向停着的自行车。环保也好,时尚也罢,不管什么东西都能成为凶器——的确是这个道理。 我说:“那男人大概什么样?” “戴着太阳眼镜还有耳机。好像穿着牛仔裤和黑乎乎的连帽衫,他说几乎没什么印象。自行车记得很清楚,对人却似乎没什么记忆。” 走在池袋的小鬼有一半是这样的打扮,实在无法作为参考。崇仔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警察呢?” “虽然去登记过,但简单地做了笔录就算完事了。自行车不算车,和机动车撞人逃逸事件不同,不会好好搜查的。也没有死人,弟弟只是受了伤。警察虽然来现场拍了好几张照,但没有找到任何遗留品,然后就像复健医生似的说了声‘虽然很可怜,但是要努力治好脚伤哦’。” 同样是撞车逃逸,警察并不会对自行车认真吧。自行车的情况下,很难像汽车制造商那样通过喷漆以及损毁脱落的部件锁定车辆型号。而最重要的能成为线索的遗留品也是全无收获。真是令人绝望。 崇仔看着我的脸,不知怎的毫无缘由地对我点头。 “事情我知道了。因为警察帮不到,所以你就自己搜寻骑白色自行车的男人,那个撞车逃逸犯。” 奈菜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身穿相似骑行服的国王,点了点头。 “那么就差遣这里的阿诚吧。他很闲,兴趣是一头扎进别人的麻烦事里团团转。” “但是,我没有钱。” 崇仔在这一天里再次露出令人融化的微笑。g少女们大概肯花五千日元买门票来欣赏这张脸吧。国王的微笑。 “我说了,不要钱。” 这样便宜的事使得女孩的脸色豁然开朗。 “真的吗?我这个星期一直都在独自寻找白色自行车,已经渐渐感到不安了。就算抓到犯人,弟弟的脚也不会好,差不多要放弃了。” 奈菜在阳光中的月台长凳上低下了头。 “阿诚先生,崇仔先生,拜托你们了。请找到让弟弟脚受伤的犯人。我,一直很不甘心……” 泪水扑簌扑簌地从奈菜垂下的眼里滴落在月台的混凝土地面上,晕开一个个黑点,又被吸收不见。 崇仔问:“找到后要怎么做?” 奈菜忽然抬起脸,张着通红的眼说:“不知道。大概也一样砸碎他的脚,大概交给警察。毕竟,那家伙什么都不做就从现场离开了,也没有确认弟弟是否受伤。” 奈菜从腰包里拿出手机,打开数据库选了张照片。 “这就是我的弟弟。” 小小的液晶屏幕映出一个身穿运动队服,双臂交叉一脸自豪站着的少年。左脚轻轻地踏在足球上。五官气质虽然是那种体质瘦弱、常被欺凌的孩子,但一定是拥有足球的才能吧。自信满满的感觉。崇仔拍了拍我的肩。 “好好干啊,阿诚。这辆自行车和手套就当报酬了,可以吧。” 我勉勉强强地点头。都聊到这份上了,要拒绝也不容易吧。趁此机会,我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码与邮箱地址。然后在鬼子母神站挥手告别说,回头再问些具体的情况。 崇仔因为要开会,所以必须回池袋。待奈菜消失在参拜路后,崇仔说:“那个女孩的邮箱地址也给我一下。” 就算被雷打我都不会那么僵硬。我跨在自行车上一动不动地说:“你认真的吗,崇仔。原来那种丰满型是你的菜啊。” 国王冰一般的脸颊内侧就像亮起了小灯泡,那是透过冰块的微微血色。他在害羞!国王沉默地骑上公路车,以迅猛的势头蹬起了踏板,像风一样往明治通去了。我对着那家伙的背影喊:“知道了。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把犯人找出来的。” 我偷笑着,慢慢地骑起车在国王的后头追赶。顺利的话,我大概会卖一个大人情给池袋的国王呢。这样一来就干劲十足。 我回到店里调查了一下自行车交通事故。这种时候有网络真是方便。唔,虽然我平时不太上网,但碰到不太懂的事情,它有助于让我掌握事情的概要。不过真要说当事人是什么感受、想了些什么,那还是无法知道的。 2006年度,自行车撞到步行者后逃逸的事故有2767件。是十年前数字的五倍,但如今这个数字在半年里就能轻易被刷新吧。顺带一提,撞人逃逸的刑罚是一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十万日元以下的罚金。如果你在人行道上骑车撞到别人,这也足够构成交通事故。 我飞快地浏览着网页,目光停在了一件实际发生的案例上。一个大学生在上学途中撞到了路人,被害者因为脊椎受伤而导致全身瘫痪,赔偿金最后定在六千万日元。我想像大学生还有他父母的负担。也想像从此瘫倒在床上那个被害者的心情。 哎呀,就算是骑自行车也真的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最近违规骑车的骑行者们,最好要记住这个数字。 这一天傍晚,我就在店头思考奈菜弟弟的事情。 “阿诚,还在工作中哦,不要分心。” 老妈毫不姑息的声音响起。大概我越认真思考,看起来就越像是在发呆吧。所谓大智若愚。而老妈的怒火一直都是不讲理的。明明一个客人都没有。 “好好,我知道了,你上楼去做饭吧。” 我想一个人待着。要好好地思考,孤独是必不可少的。 老妈上了二楼后,我把碟片放进店里的cd机。罗伯特·舒曼第一交响曲。《春》这个标题看起来很是悠闲。的确,第二乐章的小广板虽然不是电视剧,却实在是美好春天的如歌乐章。【这里指的是日本电视剧《交响情人梦》。原名nodame tabile。】 这首曲子是舒曼三十岁出头创作的。过去的人怎么就这么早熟呢。我已经快二十五了,连自己的第一号作品都拿不出来。只是每天这么东跑西窜地忙于街头垃圾一般的麻烦事里。 虽然我的生活方式不算坏,但当我思考起是不是能有地方可以好好利用自己取之不竭的才华时,却想诅咒这个世界。不过,这样的诅咒只要用一顿美味晚餐和一罐啤酒,就能蒸发得连影都不剩。 翌日,我和奈菜在西口公园碰头。 在感觉有点热的阳光中,围绕在圆形广场外的榉树与吉野樱枝头一颗颗冒出新芽。榉树是嫩绿色的芽,樱花则是红褐色的芽。奈菜在钢管长椅上坐下后说:“我弟弟之后会来,你直接问他吧。” 之前是我提出想要再详细了解一下事故当时的情况。我默默地点头。在奈菜的身边坐下后,发现奈菜大腿的圆润并不逊于足有 一搂粗细的不锈钢管长椅。最近的年轻女孩固执地认定瘦就是好。但我要代表男性说,一定程度的肌肉和脂肪也是必要的。人类需要的绝不只是尖锐和有棱角,也需要圆润与柔和。肉体也是,精神也是。 “啊,雅博。” 听到她的呼声,我的视线总算从紧身的骑行裤上移开,望向通往艺术剧场的出口。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年。训练服上又套了件户外风衣。如此一个瘦棱棱的男孩,让人不禁怀疑如此纤瘦是否能踢足球。雅博没有看我们,只是低头拖着脚前进。春天的城市公园一扫阴霾,但只有他的周围仿佛有阴影围绕。悠闲的春日阳光投射不到他的身上。 我对站在长凳前的雅博说:“坐啊。” 他阴沉的脸有些困惑。奈菜往我这边挤了挤,大腿与大腿有那么一瞬间的碰触。我大概会因此被国王杀掉。雅博把拐杖靠在长凳旁,单脚跳过来坐下。 “脚怎么样了?” 雅博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这使我也变得小心翼翼。 “做过手术了。说是从下星期开始复健。” 听奈菜说过,他受的伤正式名称是足关节脱臼骨折与跟腱局部撕裂。两个都是攸关运动员生涯的重伤。 这时,雅博忽然抬起头,呐喊似的说:“或许我不可能踢得和从前一样好了,但是我一定会重新成为足球运动员,会回到赛场上。奈菜姐,你不用担心。你也去对爸爸妈妈这么说。” 我盯着雅博几乎全被长长的刘海遮住的圆眼睛,其中虽然有些哀伤,但干劲却没有完全丧失。 “加油啊。你一定能再次成为一个优秀选手的。我虽然完全不了解你,但我感觉如果是雅博的话就可以做到。” 所谓成人就是有时候即使知道这是乐观的估测,但仍得说些什么。雅博有些寂寥地回答:“但是,帝都学院的体育推荐因为这次受伤就作废了。” 那是在全国比赛上数次连冠的名校。他的脸色再次阴沉。 奈菜说:“没关系。那你就去上别的高中,然后干掉帝都的足球部不就好了。争口气给他们看。” 奈菜在弟弟的肩上啪啪拍了几下。 “这孩子,听说用热水泡澡对跟腱有好处,每天要在澡盆里做一个半小时的按摩。弄得我连泡澡的时间都没有,很困扰呢。” 关系和睦的姐弟真好。我是独生子,不由想如果能有这样的姐姐该多好。只会发号施令的大哥就不用了。 “我被奈菜拜托去搜寻撞车逃逸的犯人。关于事故当日的情况,能跟我说得再详细点吗?” 不论什么情报都好。现在的我除了白色死飞车以外几乎没有线索。雅博点了点头。 “首先,这个骑白色自行车的男人,你之前有没有见过他?” “嗯……没有注意过,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没有见过他。” 我也对奈菜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也没有见过吧。但是,为什么这很重要?” “骑自行车就表示上班或者上学离住的地方很近吧。唔,虽然最近也有单程二十公里也骑自行车的猛汉,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住这么远的。所以,我想你们或许会见过几次。” 如果撞车逃逸犯是在难得远程骑行的路上,平时住在世田谷或者埼玉这种地方,那我就只好认输了。完全没有踪迹可寻。而且对方应该也不会再到事故发生的地点来。 但是,上班上学的话就另当别论。一般都会选择通往公司或学校的路线里自己中意的最短路程骑。车辆数量、路边的景色,如果冬天的话还有日照范围。比起汽车,自行车在路线选择的数量上有着绝对优势。 雅博说:“那天早上我起床比平时晚,要迟到了才出门,所以才没见过那辆白色自行车吧。” 奈菜懊恼地说:“我连续一个多星期每天从早上就在参拜路上监视,但完全没有白色自行车经过。” “事故是发生在两星期前。撞车逃逸犯或许会留心更改路线。你做过记录吗?” “什么记录?” 我目瞪口呆。这女人完全没做好监视的基础工作。 “因为呢,犯人或许会换自行车,服装之类也可能乔装。太阳眼镜还有耳机都是。但是,男性、骑自行车,这些是无法更改的。那么,就要把早上从参拜路通过的男性全部记录下来。明天开始要好好记哦。我也会陪着的。” 雅博不可思议地说:“这样真的能找到犯人?” “这我可不知道。但是,既然是g少年的国王说要干,要多少人手都可以。总之,先努力两星期左右吧。”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是因为在这基础上即使再怎么监视,大概也是无用功。而所谓监视,本来就无聊又麻烦。就好像从看店这个惩罚游戏又跳转到别的惩罚游戏一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记得自行车,却反而不记得骑车的男人?” 从最初问话开始,这就是我质朴的疑问。 雅博的神情就像找不到人接过传球一样困惑。 “不是很清楚,感觉就像是机器人一样。‘咔’的一下脚就被碾过,倒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从背后被钉鞋铲到了呢。往上看,就见一个男人滚在自行车车架上。” 雅博、自行车和犯人就像叠三明治一样倒在一起。 “声音呢?那个男人没说些什么吗?不好意思或者对不起之类。” 左边卫摇头。 “听到的只有随身听耳机里哐哐的铜钹声。一句话都没听到他说。” 阴森的男人。在寒冷的初春早晨,被这样的家伙狠狠撞个满怀真令人受不了。 “那么,那家伙做什么了?” 雅博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有些颤抖地说:“他生硬地站起身,动作就像机器人一样。模仿秀里很常见吧,关节僵硬的机器人舞。就那种感觉地站起来,然后就扶起自行车。虽然他透过太阳眼镜盯着我看了看,但什么都没有说就骑走了。哐哐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他看起来并不像急着赶路。总觉得很不甘心啊。” 雅博用右手啪地拍了下自己没事的右大腿。 “因为,那家伙,就好像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踩扁了一个空罐头一样。只是自行车撞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就好像错的是对方一样……混账……” 他的目光落在膝盖以下都用石膏固定着的左脚上。 “……我不能踢足球了。足球可是我的命啊……混账!” 说不定,对方或许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撞到的人受了重伤吧。这样一来,他的没心没肺能够成为我们的机会。我这么想着。轻微的碰撞事故。这样的话,他或许会不加戒备继续相同的路线。玩人海战术,那就是g少年的拿手好戏了。 我在长凳上摊开丰岛区的地图。用粉色的荧光笔在杂司谷与南池袋周围画了圈。 “那家伙是沿着参拜路往池袋站方向去的吧。大概就住在这一带附近,那天早上一定是有事去池袋。早上八点的话,正好和上班时间重合。如果业务是在九点开始,那么在池袋站停好自行车后乘jr或者地铁去市中心某个办公室,这是最可能的假设了。” 当然,也有全都不中的情况。有可能那家伙是清晨骑行爱好者,每个月都要在东京到处骑一次。但是,我很单纯,所以不考虑这种无谓的可能性。这就是奥卡姆剃刀定理【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am,约1285-1349年〕提出。这个原理称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即“简单有效原理”。】。如果不让多余的担忧与毫无意义的可能性扰乱自己的心神,那么生活就能愉快不少。 我一边看着地图一边缩小范围。鬼子母神的参拜路位于杂司谷三丁目。我把这条路的出口与入口,以及周边十字路口通往池袋和明治通的地方,都用荧光笔一个一个地涂满。在差不多覆盖杂司谷三丁目的三角形地带上,差不多选定了十二个地点。 “我明天也会一起监视。” 奈菜直勾勾地盯着地图说:“但是,还有十个以上的地点。” 我一边用手机拨号一边回答:“没关系。之前和我一起的那个朋友会帮忙的。记住哦,那家伙的名字叫安藤崇。在池袋,如果你遇到麻烦,报上他的名字就会像施了魔法一样灵验哦。” 这天下午,g少年的公用车停在我家水果店前。就像鲸鱼一样巨大的梅赛德斯rv车。我钻进去后,它像在冰上滑行一般地平稳启动。我在后车座上摊开地图,和崇仔一起探头看,同时把雅博的情况整理后传达给他。国王眯起了眼。这男人的习惯就是开心时却显得更冷漠。真是西伯利亚冷气团一般的性格。 “你的解说总是很恰如其分。芳树,你也听到了吗?” 他问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上次那个官僚。 “只要简单汇报重点,大胆传达自己的感觉。” “了解,国王。但是,感觉这东西是单纯的直觉。这样的也要汇报吗?” 的确正如g少年所言。但崇仔并无犹豫。 “单纯的感觉是不是正确,由我来判断。如果像阿诚这样敏锐的直觉,有多少我都会听的。” 难得被国王吹捧。我指着杂司谷三丁目的地图说:“我们要在这十二个十字路口监视。” 国王抿嘴一笑。 “总算开始行动了。我可以出场了。” 我睁圆了眼瞪着崇仔。 “你要去监视?” 心血来潮的国王若无其事说:“是啊,不行吗?阿诚会安排我的队伍吧。我就和奈菜一起监视。” 我觉得崇仔是认真的。不,是人就都会有弱点。只是完美无缺的国王的弱点竟然是丰腴系的可爱型,这真是……目瞪口呆之余,那家伙又说:“十二个十字路口,早上傍晚都要监视是吧。” “不,傍晚就不用了。” rv正好开到杂司谷。 “喏,你看下这条街,都是寺院、神社还有十分安静的住宅区。如果g少年从傍晚一直看守到晚上,居民会去向警察投诉的。只要早上监视就可以了。而且也以事故发生时间为中心的九十分钟就可以了。在这期间骑自行车经过的男性都要核查。” 梅赛德斯驶入了榉树参拜路。车里也能听到汽车轮胎在石子路上滚过时唰拉唰拉的声音。崇仔说:“这车就当前线基地停在这里也可以吧。要不就在这儿架摄像头吧。” 嗯……以前作战的细枝末节明明都由我决定,这次他倒得意忘形了。我对着愈发开心的国王说:“喂喂,你是这条街的小鬼的国王,就好好地统治他们。” 崇仔一脸理所当然地挺起胸膛。 次日早晨,我开始监视鬼子母神参拜路的入口。我的身边是拿着记事本的奈菜和不知道为何出现的崇仔。三辆自行车停在榉树下。我第一次遇到如此祥和的工作。 自行车从都电荒川线的道口骑来。无视女性,核查男性。我们聊着天。然后又有自行车骑来。核查与聊天。期间喝了一杯奈菜做了带来的热奶茶。又有自行车来了。我不由想对所有的自行车说一声:早上好,同学们,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啊。 九十分钟眨眼即逝,我们手边只剩下一张纸和一盘录像带。崇仔像间谍电影那样在车里安排了一支摄影队。 这天早上,从榉树参拜路通过的自行车共有一百二十辆。 其中男性为七十八人。 白色死飞车的数量则为零。 监视第一天的下午,全部十二个地点的记录都集中到了我的手上。 照我的要求简单记录下了自行车的外形和车手的服装。举个例子,就像这样:八点十三分,红色山地车经过,三十多岁的男性,银色羽绒服和绒线帽。光是杂司谷三丁目,就有超过六百辆自行车骑过。我一辆一辆地确认着,并在地图标注数量。 虽然就算这么做也不会明白些什么,但毕竟是难得的记录。就像是通行量的调查员一样。可是因为我不收费,充其量是个志愿者。不过这么一来,整条街早上的自行车去向尽在我手的感觉也很有意思。根据最后前往的方向,可以预测到骑车人的目的地。 他们当中六成半是去往池袋站方向,还有二成多是往目白通方向,剩下的则是去东京地铁的东池袋站。骑着白色自行车从那条参拜路往北的撞车逃逸犯果然还是去池袋站的。 然而,为什么一辆白色的死飞车都没有? 监视就这么持续了四天。 平时自行车的数量基本没有变化。也就是,基本都是骑去上班的,每天早上通过的都是同一张脸。而这期间,崇仔、奈菜和我成了相当要好的三人组。聊起天来就像说对口相声般起劲。 “雅博怎么样了?” 我开口问后,奈菜一边做记录一边回答:“呃,黑色折叠车,深蓝色西装的公司员工,时间是八点二十分。嗯,他很有精神地在复健呢。因为脚尖被固定了,走起路来似乎非常困难,但他说如果不走的话脚底的肌肉都要没了。” 崇仔轻快地说:“是啊,趾长伸肌啦,胫骨后肌之类的。这些都是使脚底抓住地面维持身体整体平衡的肌肉。” “咦,你小子对肌肉很了解嘛。” “嗯,虽然我没有健身狂人那样夸张的肌肉,但身体每一个部位的活动都有它的理由和目的。如果能掌握好……” 崇仔扫了一眼奈菜的侧脸,轻声道:“对摧毁或运用的时候都好。” 又有一辆自行车骑了过来。奈菜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记录:“城市车,白色。十几岁的高中生打扮,绿色茄克衫。时间是八点二十一分。” 已经是第五天了。持续这样的事情真的就能离撞车逃逸犯近一些吗?还逃了看店,老妈的心情也渐渐变差。我正要叹气时,奈菜放下圆珠笔,从呢大衣的口袋里拿出口红。 她在丰腴系的丰满嘴唇上涂了珍珠粉色。我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就是这个。” 奈菜和崇仔看着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家伙终于疯了”。 奈菜问:“这个?这只是普通的唇蜜,我只是用来代替涂润唇膏而已。” “所以,撞车逃逸犯大概也涂过了。” 崇仔终于注意到了。 “是说车架的涂漆吗?” “是的。自行车的涂漆用喷雾器就能简单搞定。如果是老手,把车架从部件上拆下来也很快。从明天开始目标缩小为死飞车。什么颜色都可以,对车手也要更仔细更详尽地观察。我之后会和整个队伍联系。” 奈菜吃惊地看着我。崇仔像是为部下自豪似的说:“阿诚的优点就是嗅觉灵敏。” “呀,好棒啊,阿诚先生!” 奈菜抛开记事本拥住了我。温暖而柔和的身体。胸部也贴到我的胸前。崇仔还是维持着冰之国王般的表情,但有那么一丁点不愉快。 呀,心情真好。 这一天的下午,我把五天份的记录全部重新看了一遍。 特别是死飞车。虽然没有白色,但是有红、蓝、绿、黄绿、橙色、银色,还有蓝白、红白的组合。共有八辆死飞车每天早上通过杂司谷三丁目。而其中有六辆会途经鬼子母神的参拜路。 这样一来,就算只剩一星期也能够搞定了吧。这一晚,我心情愉快地听着舒曼的第一交响曲进入睡眠。 “是嘛,只要专门盘查死飞车 吗?” 翌日早上七点,在熟悉的榉树路上,崇仔立刻就理解了我的意图。 奈菜问:“但是要怎么让他们停下来?” 我笑了笑:“之前你不是在这里把我叫住了吗?那样就可以了。就这么骑过去,没法知道是不是重新上过色,停下来好好看就能知道车架的颜色是不是改过了。” 崇仔也跃跃欲试地问:“那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可别突然来个左刺拳直拳什么的啊。很危险的。对方不一定只是撞车逃逸犯。奈菜跟他说话的时候,我会仔细地观察死飞车。没有我的示意,崇仔可千万别有动作。” 崇仔一脸无趣地沉默了,好像在说“这次就听你的”。这次的委托真是愉快。 这天早上,第一辆死飞车是鲜艳的黄绿色。轮胎是白的,没有任何胶带缠绕的赛车车把则维持铝合金的银色。非常漂亮,就像妖精一般的自行车。骑车的男人没有戴太阳眼镜,而是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看不出是做哪一行的。唔,就是东京常见的那种想像不出做什么工作的男人。 奈菜双手摆在嘴边,远远地叫着:“不——好——意——思!” 黄绿色的死飞车放慢了速度,这次奈菜双臂伸开堵在了路中间。男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但总体还是很沉着。 “哎呀哎呀,到底怎么了?” 男人在紧身短裤外又穿了条短裤。我果然还是讨厌男人的紧身裤。 “不好意思,在三月二十二日,这里发生了一场自行车事故。” “啊,是嘛。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有人受伤了吗?” 我看着男人胯下的自行车。特别是车头的标牌周围。但那上面“比安奇”的标致干净如初,不像重新上过色。 “是的,是我弟弟,脚踝骨折了。” “真可怜。别看自行车虽然就这样,但是能骑得很快,必须要注意路上的行人才行。” 我摇了摇头。奈菜注意到后刷地低下头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没事了。” 男人把踏板勾到容易踩下的位置后说:“如果能找到犯人就好了。” 他轻快地上路,我耸了耸肩,崇仔说:“这样我就永远没有出场机会了。” 然而,之后的第三个人让我领会到无聊的国王是多么危险。 第二辆死飞车是哑光橙。 似乎是特别定制品,车架上完全没有品牌的logo。奈菜叫停下来的男性似乎还是学生。一开始因为部里活动要迟到而生气,但听了她的话后表示同情。有趣的是,他还表示要请假不去练习,陪我们一起监视和盘问。我和奈菜郑重地拒绝了他的申请,又回到了榉树下。 “不过,在天气这么好的春天早晨,能够待在这样的地方,真是舒服啊。”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是一条位于市中心却基本不会有汽车经过的参拜路,有着欧洲城市那样的碎石路。斜射下来的刺眼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榉树树枝,落在地面映出了纤细的影子。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叫住路过的漂亮的自行车。有些可疑的麻烦终结者。 连崇仔也说:“的确呢。春天的早晨倒也不坏,风也很舒服。” 吹过参拜路的风沙沙地卷起去年的枯叶。奈菜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就算找不到犯人,我也真的很感谢你们两个。那个时候跟你们说话真是太好了。你们如此认真地帮助一筹莫展的我,真是太谢谢了。我父母、雅博、我……要怎么说才好。” 她似乎非常感动。奈菜的脸涨得通红,一滴泪水扑簌而下。正在这个时候,第三辆死飞车经过。我代替正在哭泣的奈菜叫住他。 “不好意思。” 红色的自行车想要从我们旁边穿过,但崇仔张开了双臂,对方在我们的眼前停下车。 我说:“很不好意思,不过三月二十二日这里发生了一起撞车逃逸事件。犯人骑的是死飞车。车架据说是白色的。” 男人的眼中没有表情。从他的耳机里传出哐哐的铜钹声。男人停下随身听,说:“既然是白色自行车,就跟我没关系吧。我赶时间,让我过去。” 在这个事后被提到数次的绝妙时机,从参拜路的入口处传来一个声音。 “奈菜姐,这是热可可,妈妈说给阿诚先生和崇仔先生。” 雅博逆光的投影两侧拖着长长的拐杖。看到拐杖,男人忽然焦躁起来。我看着车架。前管与下管的接口处有红色涂漆垂下的痕迹。完全不觉得这是老手干的活。崇仔大叫:“阿诚,就是他。” 男人同时踩下了踏板。在参拜路上发起全力前进。崇仔根本没回去取自行车。他手一挥,向在参拜路深处待机的rv发出讯号。死飞车此时已经达到了最高速,而崇仔也健步如飞。这家伙明明没有装二十四速的变速器,却有着随心所欲的速度。红色死飞车被夹击在梅赛德斯与崇仔之间。棒球用语里,夹击就是夹杀。 从正面袭来的rv的巨大车身,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追赶在身后的活生生的崇仔。对这家伙来说,哪一个更可怕些? 下一个瞬间,我目睹了从未想像过的场景。崇仔轻轻一跃,对自行车做了个擒抱。崇仔的擒抱正如橄榄球里的标准动作,牢牢地揽在了男人的腰间。两个人连同自行车横飞出去,滚落在石子路上。 他们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转眼间崇仔已经占据了骑乘位。他右手摁住男人的额头,左手轻轻地往下挥。他的左手戴着白色的骑行手套。跟我的一样,是拳头部位装有护壳的高级货。他的拳头落在了那张脸的正中。我觉得鼻梁软骨碎裂的声音并没有那么悦耳。 男人摁着鼻子哭了起来,毫无抵抗力,国王扔下他站起身。 “这样够了吗?阿诚。” 真是乱来的国王。我勉强地说:“嗯,最精彩的场景都是崇仔的。” 国王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是想说“这是自然”吧。奈菜走了过来,低头盯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脸。鲜血淋漓的鼻子以及果真像机械一般没有感情的眼。 “因为你,我家雅博再也踢不了足球了。我要杀了你。” 她挥起自行车上的铝制水壶以代替石头,重量近两千克的金属容器足够作为凶器了。崇仔这时又展现出他疾风般的速度,单手扣着奈菜的双手说:“住手,你弟弟看着呢。” 雅博还是穿着和之前相同的户外风衣。他拄着拐杖走近,坚定地说:“就算杀了这个家伙,我的脚也不会有变化。奈菜姐,我没事的。我会自己把脚治好给你们看。” “哇——”的一声,奈菜哭了起来。崇仔从奈菜手中拿过水壶扔给我,空下来的双手拥住了正在哭泣的女孩的肩。唔,虽然不甘心,但比起我来,还是崇仔这样的俊美小生更为适合这个角色。 g少年三三两两地从梅赛德斯下车。 “国王,没事吧?刚才你在空中飞了将近五米啊,这下擒抱实在是太棒了!” 崇仔恢复国王的漠不关心,说:“报警。留阿诚他们和撞车逃逸犯在这里,我们从这里撤。” 崇仔放开奈菜,搜了男人的随身小包,从钱包里抽出张名片。 “在池袋警署说清楚,三月二十二日,在这条参拜路上发生了什么。要是敢假装你不是撞车逃逸犯的话,接下去我就会把你的双脚弄得跟雅博一样。知道了吗?知道的话就点头。” 男人仍像机械一样硬邦邦地点了头。在听到警笛声后,崇仔骑着公路车跟梅赛德斯一起离开,一边挥手说,傍晚还是在西口公园见。 男人名叫原庆介。在警察的询问下,他如实交代了撞到雅博后逃逸的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自己的鼻子是怎么骨折的。虽然崇仔 的威胁的确很有效果,但我觉得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理由。 这个男人果然并不知道自己撞到的少年身负重伤。当他看到拄着拐杖的少年的身影,他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有必要承受相同的痛楚?男人和西谷家如今正就赔偿金进行磋商。仅这么一场撞车逃逸事故,男人还是初犯,最长也只能判一年的有期徒刑,在简易法庭里被判了缓刑。 唔,从此以后他不会再乱骑车了吧。 你也要注意哦。 雅博忍受住了痛苦的复健,在七个月后重回赛场。虽然他的左脚还不能像原先那样活动,但十五岁还很年轻,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我也和奈菜、崇仔一起去看过一次比赛,不愧是u16的日本少年队替补。即使左脚没有完全复原,他也能像玩弄笨小孩般刷刷地突破对方的防守。 最后是崇仔和奈菜的事。 两个人多半认真交往过。两辆自行车飞驰在池袋街头的身影数次被人目击,也经常一起出现在我家店里。当然,在g少女之间引起了一场大骚动。“那个女人是哪冒出来的?”“不好看又胖,也不会打扮,无法原谅。”女人的妒忌很恐怖。 然后,幸福的时光并没有长久地延续。 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终究也是人。 命中注定,人无法通过恋爱而简单地获得幸福。春天过后,夏日衰去,当寂寥的秋风吹起时,崇仔久违的真心恋曲也告终结。如今,在这家伙面前,我哪怕连一句都不提奈菜。 唔,也就这里说说,我是他的好朋友。我可不想因为那么一句失言而使鼻子瘪塌在脸上,好像某个撞车逃逸犯一样啦。 03 北口地下偶像 昔日的偶像,为何能如此闪耀? 在沐浴着聚光灯的舞台上,唱着不知道哪个大叔写下的情歌,眼中盈盈带泪。身穿膝上三十厘米的短裙,手指转圈的动作更显诱惑。刘海几乎遮住了眉毛,透过刘海放射出仿佛在胆怯窥探的悲哀眼神。这是能熔化青少年内心的激光射线。虽然她们的唱歌水平都很一般,但眼神、腿形还有胸部的大小却很不一般。 喜欢做蛋糕、是hello kitty迷、拥有许多粉色小玩意的典型偶像已经灭绝。随着日本成长期的终焉,那样如梦似幻的女孩子也消失了。偶像呀,年轻人的欲望这些都是可笑的东西。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有梦想与希望,拥有一切后,梦想和希望也就轰然坠地,再也无所冀求。这是欲望与生存意志的通货紧缩。我们的世界总是倒置的。 一直到我小学的时候,日本国内的小屁孩几乎都对偶像抱有同样的狂热。而如今又如何呢?铁道偶像、方言偶像、历史偶像,都是些以特殊群体为目标的间隙偶像。正统派偶像在哪儿都已经不存在了。 这次我的题材便是关于池袋地下偶像与盯着她的跟踪狂的故事。虽然说是地下偶像,但并不是那些加热违禁药品吸食的家伙哦。地下并不表示违法的地下,而就是单纯的地下。也就是地面之下的意思。池袋的小剧场以及live house基本都在商住楼的地下一楼。在那里唱歌并且限定区域的二线偶像,似乎就被称为地下偶像。 当然,我对偶像之类毫无兴趣,只是从一个体重共计二百公斤的二人组那里听来的。地方偶像、粉丝数量少得惊人、可运作的钱非常之少,这次的故事规模非常非常的小。但是,在如今这个国家,越小却越有效。 政权交替啦,地方分权啦,公务员制度改革啦,现在这些“宏伟大事”都已经烂到了根。在那里青云之志、坂本龙马都无容身之地。我想,如今再公开宣称自己喜欢龙马,是不是很白痴? 日本的青春期早就在二十年前结束。这已不再是仰赖偶像与英雄的时代。除了脑子不正常的政治家,谁都不会再自比龙马了吧。喏,哪怕是你,如果年收入两百万日元,也不会再想做英雄了吧。 改革不重要,从第一份薪水开始存养老的钱才是重点。 初夏日照强烈的下午。 在东京,每年入梅之前都会热得好像盛夏。一不留神就已是高温天:上午的温度就超过了三十度,池袋站前的环形安全岛好像在热气中晃荡。 这样的天对我来说,也就是在我家的水果店店头洒洒水,在空调下听听不怎么闷热的音乐。西贝柳斯、格里格还有贝瓦尔德,北欧作曲家的音乐真好,不知怎的能让耳朵凉爽。那和声极具透明感与流畅度。即便被初夏甜过头的水果气味弄得胃胀,音乐也带来畅快感,像胃药那么有效。 这时我在播放贝瓦尔德的第三交响曲。它的副标题是“singuliere”【意为独特的、与众不同的、非凡的】,是一支很有意思的交响曲。 女子来我家店里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刚过,第二乐章响起的时候。很土的女子,黑色的牛仔裤灰色的连帽衫,戴着粗边黑框眼镜,肯定是装饰用眼镜吧。 “是真岛诚先生吗?” 超好听的声音。就像是动画片里女高中生那样甜美的声音,但却更为恬静。就像是耳朵里流入了冰冷的果汁一般。我正发呆,这个像穿着简易丧服的女子又开口:“请问,我在找一位真岛诚先生。是这家店没错吧?” 我还想多听听这个声音,刚盘算着不要回答她。 “我就是阿诚。” “太好了。我还在想万一是个奇怪的人该怎么办呢。” 女子像是在担心什么一样,转身朝着西一番街的路上确认。是在被谁追赶吗? “我叫空川否美。” “utsukawa inami?” 我大概是脸露怪异,女子忙道:“当然这不是真名,是艺名。我是从事偶像业的。” 我重新观察女子的容貌。声音虽然出众,但谈不上是大美女。眼角已有皱纹,还有法令纹。比我还要年长个六七岁吧。三十出头的无名偶像? 否美从挎包里窸窸窣窣地拿出样东西。 “给,这是我的cd。” 封面上是身穿女仆装的否美,两手比出心形。大概因为是自制的盘,感觉有些廉价。 “啊,对了。” 不知怎的,否美脱下银色签名笔的笔帽,画了个星与心四射的签名,然后把cd递给我。 “……啊,谢谢。” “别,不用客气。我有事想拜托你。我好像被跟踪狂缠上了,能请你做我的保镖吗?” 虽然否美跟惠特妮·休斯顿【美国已故知名女歌手,成名曲为电影《保镖》的主题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一点也不像,但因为我太过无聊所以还是打算听一下她说的。于是我对着在二楼看韩剧的老妈喊:“我稍微出去下,店里拜托了。” 我没等她回应就和否美走出了店。楼上似乎大发雷霆,但此时已经到了安全区。暴风雨要来的时候,好孩子就要立刻逃哦。 西口公园的长凳上几乎坐满了人。有学生也有公司社员,还有白天就醉醺醺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醉汉,因为天气好大家都出门了。围绕在圆形广场周围的,是城市副中心的高楼群以及白天风光不再、无精打采的霓虹灯。 否美从挎包里拿出帽檐很宽的帽子与长手套戴好。这是防紫外线的对策吧。偶像真辛苦呢。 “这个,虽然我并不认识你,不过你靠唱歌当偶像什么的能过活吗?” 我没在电视或者杂志彩页上见过否美。穿着土气私服的偶像以恬静的声音回答:“勉强能够生活吧。不够的时候也会去打短工……” 这么说来,不就是普通的自由职业者吗? “哦……但是本职是偶像。” “是的,我很喜欢1980年代的偶像,希望能一直唱那样的歌曲。虽然不太适合如今的时代。我们也没有签事务所,就是靠自己举办演唱会唱歌、亲自卖cd。总算也能够生活,但明年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看起来她可以冷静地分析自己做的事。即使是我,也没兴趣当一个脑子不正常自诩偶像的人的保镖。这时,我总算肯认真听她讲了。 “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拂过圆形广场的风就像是空调外机吹出来的。光这么坐着听她讲话,汗水就涔涔而下。灰色连帽衫一直拉到顶的否美说:“因为是这样的职业,所以时常会有些奇怪的人混到歌迷里。有时候会纠缠不休,或者送些莫名其妙的礼物。” “怎么样的礼物?” 否美耸了耸肩,她一皱眉,眼周的皱纹就更明显些。 “比如枕头、很薄很透的内衣,还有怎么看都是已经用过一次的毛巾或床单。” “呜哇,这种的确很恶心。” 我想像如果有人把羽毛枕送到我家水果店的场景。自己是怎么都不会想用的吧。否美莞尔一笑。很棒的微笑,完美诠释了商业性笑容是如何练成的。 “但是,这种我并不介意,算是很普通的了。” “那么这次的跟踪狂还要过分?” 明媚的初夏公园里,否美却一脸阴霾。 “我是一个人住的……有一次家里玄关大门的门把上,被人涂了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血。黏糊糊的、不是很新鲜,像是生理期时发黑的血。” 虽然是自动锁,但别人随时都能进大门。以前有个疯狂的粉丝,经常会到我的玄关大门口。也有人会带走我拿出去的垃圾袋。不过,到哪里总会有那么几个惹人厌的,所以我的信、文件还有内衣什么的都是剪成碎片扔到车站以及便利店的垃圾箱里。” 我有些佩服地说:“偶像还真是辛苦呢。” 否美轻轻点了点头,又露出认真的笑容。这时我发现,笑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来调节。 “虽然会有很辛苦的事,但是,唱着自己喜欢的歌,有歌迷的声援,他们甚至来买我的cd,而我还能靠这些生活,这真的是很厉害。我并不是什么大美女,也不可爱,但是我很喜欢唱歌。” 这话题还不坏。总之,最近在我耳边的尽是些沉重的东西。比如日本要完了、经济萧条、工资水平连续十年下降。在完全理解自己的不利处境后,还能积极往前看,这真是了不得的觉悟。 我不由说:“我知道了。关于那个跟踪狂,我会想办法努力的。不过,说真的去报警会更好吧?” “这倒不好说。” 否美的表情变得严峻。 “以前也有过很过分的骚扰,我也知道那是谁,但警察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听我说,连笔录都没做。或许是因为那是年末工作繁忙的时期吧,但我不怎么相信他们。” 原来如此。当自己被实际卷入麻烦的时候,对警察的印象由于接待自己的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否美不幸地邂逅了没有热情的警察吧。 “我知道了,那么,就由我来代替警察吧。” 否美有些惶恐,声音也小了。 “谢谢你,阿诚先生。我是从歌迷那里听来的,如果是池袋发生的纠纷,你就不收钱。” 我点头。虽然偶尔也会拿到报酬,但多数情况下是义务劳动。虽然觉得这很蠢,但和这个地下偶像一样,我喜欢这样的事。 “太好了,如果要给酬劳,我这个月的房租就危险了。那么,就给你这个吧。” 这次是用电脑制作的简朴的活动入场券。池袋luminous,是位于北口我不认识的live house。日期就是当天,晚上七点开演。 “你今天晚上能来看我们的演唱会吗?我会介绍我的朋友给你,你也可以看到歌迷的样子。那里面或许就有跟踪狂吧。我傍晚有彩排,这就要走了。” 否美从钢管长凳上站起身,迅速地走远了。姿态虽然很好,却是平凡的背影。原来实际上还是有那样的偶像生存着。 东京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城市。 这天,我一边看店,一边轮流播放否美的cd与贝瓦尔德直到晚上。感觉就像是右脑和左脑分裂一样。否美的音乐就是1980年代流行曲的甜腻旋律混上电脑制作的高声压迷幻电子乐(trance beat)的产物。歌词基本这样:“大哥哥,没关系;就这样,没关系。我一定会守护你。”最近的小鬼似乎都想要被人守护。 我在六点半离开家。北口尽头的live house离我家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因为不清楚该打扮成什么样去参加地下偶像的演唱会,所以我还是平时的装束。肥大的牛仔裤与篮球鞋。上半身则是今年流行的水手风的横条polo衫。 池袋luminous就在北口旅馆街一个小十字路口的转角处。一楼是电玩店,二楼则是可疑的dvd店(有许多av女优的海报!),从三楼开始就是普通的玻璃外墙的办公室了。沿着楼梯往下走,已经人山人海。都是年龄从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看起来不酷又老实的御宅族。 穿过敞开的大门,我把否美给我的入场券交到接待处的柜台后,拿回了副券。柜台的一侧有签过名的生写真直接冲印未经加工修饰的照片。一张三百五十日元。有否美穿着迷你短裙单腿跳起的姿势。白色漆皮靴果然是八十年代风。 会场大约有三十平方米大小,可以看见里面是及膝高的舞台。似乎都是站票,椅子都被收起来了。头顶上方是聚光灯和巨大的液晶屏。屏幕里播放的是之前演唱会的场景吧。穿上旗袍但仍不怎么可爱的女孩正在跳舞。 我有一种跑错场的不和谐感,但依旧靠着墙等待开演。聚集在这里的有五六十人吧。似乎彼此都认识,正在互相打招呼。开演前十分钟,男人们齐齐脱掉了衣服。身穿西装的男人脱掉了上衣领带和衬衫,简装打扮的男人也脱掉了格子衬衫与外套。大家统一穿着白t恤。我目瞪口呆之余,看到了眼前男人背后的字。 否美命!为了大哥哥唱歌吧! live house里汗味满溢。我忍不住想在开演前临阵脱逃。 会场一片漆黑。 主持的女声高喊:“第二十三回池袋偶像之夜开始了哦!大家,全情投入吧!” 震撼肺腑的电子合成低音咆哮着,声压高到让人脸抽筋的低音鼓刻画着节奏。身穿短袖t恤的男人哇的一声冲到舞台前。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令人震惊的画面。 男人们双脚跨立,上半身左右晃动,以猛烈的速度跳起舞来。因为会场狭小,身体几乎紧贴在一起。他们的动作迅速有力,只要动作稍微搞错,就会造成碰伤,而根据不同情况甚至会造成骨折。 精神饱满窜到舞台上的是否美。粉红色女仆装灰色网格袜。她也以迅猛之势踏着舞步唱起了那首歌:“大哥哥,没关系,就这样,没关系。” 男人们加入了叫喊声,几乎接近咆哮的呐喊。之后我才知道,这被称为mi。种类有很多。 “因为有否美,没关系。” 否美抛了个夸张的媚眼,继续唱副歌。 “我一定会守护你。” “被可爱否美守护romance!” 他们伸出双手食指在身体一侧指向天花板。左左右右左右左左。我茫然地看着地下偶像与这些狂热粉丝的演唱会。这种舞似乎叫做“御宅艺”,是御宅族或日本偶像的粉丝们为偶像的表演打气的行为,mi和romance都是其中一组。mi是在歌曲间奏中呼喊英语“tiger、 fire、 cyber、 fiber、 diver、 viber、 jarjar”等。但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并不是所有的偶像都欢迎此行为。我这辈子肯定都跳不起来吧。感觉如果认真跳,很快身上就会有地方抽筋。哎哟,原来真正能令人吃惊的事总是滚落在近在眼前的街头啊。想要被珍奇野兽或野生的惊异打动,并不一定要去世界旅行。 只要在平日的街头散步,然后下到地下一层就可以了。 否美唱完两首歌后,从舞台的一侧退下。接着登场的是戴着猫耳的年轻偶像。虽然这位的胸部特别丰满,但五官与歌都很一般。御宅族们又全速发动着舞蹈与口号来应援偶像。唔,说不定他们只要台上有人,不论是谁都无所谓。与其说是应援与声援,我看起来觉得只是他们一直在自说自话地跳舞自high。 演唱会就这么持续了两个半小时。轮流登上舞台的地下偶像有十人吧。每首歌都差不多,我感觉在一百五十分钟里一直都被迫听同一首歌。 顺便一提,否美在这十个地下偶像中,人气堪登榜首。虽然并不年轻,外表也一般,但声音与唱功摆在那里。演唱会结束后,会场重现亮起了灯。御宅族们的t恤上冒着热气,不停地互相击掌。我考虑去后台露个脸,向否美问些事。 这时,舞台前忽然摆起了折叠桌子,偶像们手上捧着盘子与塑料容器出现。男人们见此,立刻排起了队。否美用动画片声优般的声音高呼:“来,大哥哥们,开饭咯。” 排头的御宅接过纸盘子,站到会场的一角开始吃。 里面盛着寿司饭与煮蔬菜。粉红色的鱼松看起来很美味。我也排到队伍最末等待。大约五分钟后,我从身穿女仆装的否美那里拿到了盘子。 “这些都是大家亲手做的哦。平时在演唱会之后都有餐会。怎么样,阿诚先生,有意思吗?” 虽然我并没有兴趣每个月都来一次,但对我来说已是足够有趣的城市风俗了。 “嗯,管饭的演唱会我可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就算结束了?” 否美脸上的汗水闪着光,一脸通红。她是用过混有闪粉的粉底了吧。她的肌肤的确在熠熠闪光。 “不是,之后还有握手会与cd现场销售。阿诚先生有没有喜欢上哪个女孩?我帮你去说一下哦。” 否美看了一圈周围,又小声补充道:“这里的歌迷基本都是御宅族,像阿诚先生这样的普通人会很受迎。” 我想像了一下和池袋地下偶像交往的自己。被守护、被应援或许也不错。毕竟,我每天都从事着长时间的低薪劳动。 “没呢,今天的偶像里,你是第一哦。唱得很好,佩服佩服。” “是嘛。” 否美转开视线,脸颊更红了。这个样子看起来似乎格外可爱。别的偶像过来打招呼。 “否美,有想拍照的客人。” “来了。” 否美跳上了舞台。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正等着。别的偶像拿着立拍得拍下了二人。签过名递上照片后,否美拿到了五百日元的硬币。会场到处都交错着握手与自制的cd。 这里的偶像与歌迷之间的交流,范围虽小却是亲密接触。不论哪个是跟踪狂都不会奇怪。毕竟有着大量像这样可以近身接触的机会。什么时候会错意了也不奇怪。偶像们继续以全身心的笑容做生意。 我思考了下地下偶像的商业模式。演唱会入场券、自制的cd、摄影会,虽然都是低收入,但这么每周持续下去,似乎也足够谋生。live house不单池袋有,秋叶原还有中野都有。 如今是业余不断逼近专业化的时代。 我也从某个领域的业余变成专业吧。不用成为主流,也能靠自己喜欢的事生活。而这样的途径比起十年之前,无疑多姿多彩得多。 终于开始送客了。偶像们聚集在出口处,拍着手目送正把上衣往t恤上套的男人们。我正打算也一起离开,却被否美拉住袖口。 “请稍等,阿诚先生。演唱会之后总是很危险。我已经和主办方说过了,留在这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靠在舞台旁的墙壁上,等她们送完客。地下偶像们互相拥抱,叽叽喳喳地发出欢呼。一个还很年轻但略丰腴的女孩对否美说:“辛苦了,否美小姐,你的歌曲和舞蹈让我学到了很多。” “你也辛苦了,小铃。你衣服穿得再紧身些嘛,难得有那么大的胸部。” 令人欣慰的场景。我双臂交叉看着她们,肩膀被人砰地拍了一下。 “你是阿诚吗?听说你在当否美的保镖?” 我循声抬起脸,那是个把黑领带打得跟铁丝一样的胖子。年龄大约四十。头上盖着黑帽子,戴着一副纯黑的太阳眼镜。就像已经去世的主演过《蓝调兄弟》的约翰·贝鲁西。那可是部好电影啊。 “是啊,今天刚被拜托的。” 那家伙拉低太阳眼镜,死死盯着我的脸。干涩的小眼睛就像葡萄面包里的葡萄干。 “你该不会是在和否美交往吧。” 我露齿一笑,说道:“没有交往哦。我们今天才认识。如果你说要我去和她交往,我倒也可以考虑一下。” 男人咂了咂嘴: “可不要随意乱来哦。偶像是很重要的生意,不可以对她出手哦。” 我刚刚反应过来,虽然我在和他闲聊,但这位大哥是谁? “你谁啊?” 男人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张名片塞给我。我接过后一看:地下偶像推广公司负责人水森brandon晃一。之后是电话号码和主页地址。 “我的工作是地下偶像的制作人。虽然现在只是做这些,但有一天我会赢得天下给你们看。你最好也趁早决定跟谁混才能出头。我们现在在招募经纪人哦。” 我去当地下偶像的经纪人?感觉完全无法想像。日程管理啦接待客户啦,我怎么都不像会做得来的人。 “不可能!” brandon看着我说:“不会啊,你行的。至少,你和今晚来演唱会的御宅族不一样。那些疯子才不可能做生意。果然还是得把女孩子交给普通人啊。” 看来他似乎很辛苦。结束cd销售的否美走回来,那家伙一看到否美就说:“考虑下我刚才说的事吧,否美小姐。你今晚真是再可爱不过了。那歌声令人陶醉啊。” 他的声音比跟我说话时高八度,态度似乎也有些夸张。他透过太阳眼镜又瞥了我一眼后,走到对面去了。似乎又是去吹捧其他在那里的偶像。 “那家伙是谁?” 我说着给她看名片。否美挑起一边眉毛回答:“是今晚演唱会的主办者。登台的女孩子有一半都承蒙水森先生的关照。” “哦?那么在业界算很有权威咯。” 她耸了耸因为女仆服的花边而鼓起的肩。 “完全不是。地下偶像的业界规模非常小,才不会有什么权威。原本这就是像在赶潮流,要是培养出哪怕一个明星,说不定立刻就能建起一栋公司大楼。” “哦……” 我家得卖多少西瓜才能把水果店改建成高楼?一个人再怎么努力都没可能吧。和这相比,真是充满梦想的故事。 “刚才说的事指什么?” “哦,水森先生问我要不要进他的事务所。他想成立一个地下偶像组合。他说里面需要一个能够好好唱歌的队长。还说如果能成,打算借钱动真格地做宣传。”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嘛。不管什么样的世界都会有新动向。 “这事不错嘛。说不定能成为真正的偶像。这是你的梦想吧。” 否美哼笑着说:“才没有这么简单呢。而且呢,水森先生虽然看上去那样,其实是个偶像御宅,过去曾经对自己旗下的偶像出手还使她怀孕了呢。即使是现在,那些女孩子也都说要当心别和他单独相处。” 我目光望向会场的对面。身穿迷你短裙的年轻女孩正在热情地和水森说话。他们的距离有些微妙的亲近,这让我觉得有些在意。 步入夜晚的街头。 否美从暴露的舞台服装换回简易丧服般的打扮。一穿上这样的服装,就完全感受不到她唱歌时的光环。走过旅馆街回到西口,在车站前乘上巴士。否美说她住在板桥区的大山町。在川越街道下车后,沿着马路往右转。从大马路转向后周围骤然变暗。 “不知怎的,时常会感到空虚。我实际上已经三十二岁了。学生时代的朋友有很多都已经生了小孩,而我一把年纪了,到底要追逐梦想到什么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这么说,或许我也差不多。我到底要玩业余侦探的游戏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认为看店会是我生存的意义。我不着痕迹地戒备着周围。柏油路上还残留着闷热的暑气。如果有人袭击,我预感就会是这样的夜晚。 “你要是地下偶像,那我大概就是地下侦探吧。我觉得我的粉丝绝对比你少。” “但是,我实在很厌烦上彩页和公关这些,工作方针跟我也不合,所以就不干了。之后的十多年,我都是干着和以前相比简直就是垃圾一样的工作而生活。如果我能适可而止地放弃,也能轻松些吧。” 虽然这是老生常谈,但由否美非凡的声音娓娓叙来,突然感到有些悲伤。这真有意思。 “我说,如果放弃梦想,真的能轻松吗?之后不是反而会后悔‘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再多努力一下下’吗?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只要你还没有使尽全力,梦想还是会期待着你,不会离开你的。” 这好像也是我要对自己说的话。以后我还是会一把年纪却在这个城市里解决垃圾一样的麻烦事吧。我很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在未来等我,但我却只能这么生存,没有别的选项。 每个人都背负着无可奈何的命运出生。即使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十年已经结束,这还是铁打的事实。 否美连点了几下头,在一栋平淡无奇的贴着瓷砖的公寓前停下。 “就是这里,可以了。今晚谢谢你了。突然提出奇怪的请求,真对不起。再见。” 否美像对歌迷一样朝我伸出手。我握住,纤小而冰冷的手心。那只手轻轻挥动,池袋头号地下偶像消失在公寓的自动门锁后。 我从不认识的小路回到川越街道。 远处的灯柱下,似乎可以看见保安的身影。和刚才目击到的似乎不是一个人。刚才那个虽然胖,但这次这个却是非常胖。差不多是ll和l的区别。离那家伙有超过一百米的距离。我思量着自己的脚步和那家伙的速度。冲刺的话,或许可以抓住他问话。 正在这时,手机在我的牛仔裤里震动。确认了下小小的液晶外屏,是白天才输进去的否美的电话。我打开翻盖,问:“怎么了?” “阿诚先生,快来。我家的门被……” 她似乎因为刺激而没法好好说话。我望向小路尽头那个痴肥保安,他已经小跑着转弯了。我把精神集中在手机上。 “没受伤吧?有什么被弄坏或者被偷走吗?如果有的话,立刻报警。” 如果是警察就能调查指纹、脚印还有监控录像了吧。我这种外行的麻烦终结者是办不到的。 “这些都没事。总之,快来。我就在楼下大门这里等你。” “知道了。” 我回了这么一句,久违地奔跑在夜晚的街头。 我被一脸铁青的否美带到了三楼302室。 这栋公寓里的门都涂成了白色,但否美房间的门上却被红色的马克笔潦草地写上了:淫乱偶像!性瘾成癖! 否美又气又怕地颤抖着。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对我说:“我不敢开门,所以请阿诚先生来。对不起。” 我告诉她没事。然后我从否美手中接过钥匙,静静地打开门。灯关着,不像有人在。走廊里头好像是起居间。我脱下篮球鞋走进室内打开了灯,还走到房间里查看了一圈。否美像贴在我背上一样地紧紧跟着。 “有什么变化吗?” 否美的房间全都是清爽的黑白色调。墙壁上贴着无数张二十五年前的偶像照片。 “似乎没事。房间和出门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 “是嘛,总之被害部分就只有门上的涂鸦。” 否美走进迷你厨房拿起抹布和清洁剂,朝玄关走去。我也跟在后头。她站在白色的门前,大大地叹了口气。 “得在明天早上大家上班前清理掉。” 她蹲下身,用喷雾器喷了喷清洁剂,开始擦拭大门。我尽量不掺杂自己感情,压低声音问:“那个,这个涂鸦,我怎么都觉得是女人写的。否美现在和谁在交往吗?那个男人是不是和别的女人有三角关系之类的纠纷?” 这或许是最符合常理的判断吧。否美根本没有回头,一个劲地抹着抹布。 “我已经两年没有男朋友了哦。我现在没和任何人交往。连随便玩玩的都没有。阿诚先生猜错了呢。” 是这样啊。坦率是我的优点。我立刻丢弃自己的意见,下决心问道:“我知道了。那么,你认识很胖的保安吗?” 这次她的右肩抽动了一下。有反应。 “嗯……似乎认识,似乎不认识。歌迷里有人很胖,也有人做相关的工作。我们的歌迷有一半是自由职业者。” 用仅有的一点点钱往来演唱会、买自制cd。歌迷的心理或许就有这么狂热。 “保安怎么了?” 这次轮到我含糊其辞了。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看到了。” 十分钟后,过分的涂鸦几乎看不见了。白色的门上微微留有粉红色的痕迹。话说回来,是谁在地下偶像的房门上写下像是对“老虎”伍兹的责骂? 性瘾成癖。 很难想像这是一个歌迷会对自己喜欢的偶像使用的词语。 这一晚,我回到家就一头卧倒。 脑中,电子合成器的鼓点兀自嗡嗡作响。虽然我并不讨厌舞曲,但即使是live也应该有适当的音量才对。我完全没考虑跟踪狂的事。毕竟材料还太少。 翌日,开店的时候,老妈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我觉得那孩子挺好的。” 她在说啥?完全听不懂。 “哈?你在说什么啊。” “所以说我昨天从二楼看到了啊。阿诚和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一起走的情形。找一个姐姐当老婆也不错哦。” 为什么骨肉至亲能这样让人焦躁?我很清楚自己的声音都抬高了。 “别看她那样,那女人可是个偶像,穿着看得到内裤的迷你短裙唱歌跳舞,跟我可没关系啊。” 老妈一脸遗憾。她的手上拿着晨报。 “根据上一次的国情调查结果,在不远的将来,现在二十多岁的男性中会有三分之一单身到老。你差不多也该好好定下来了。要说你到底打算参与别人的纠葛到什么时候?” 不愧是我妈,尖锐地戳到了我的痛处。 “那篇报道我也看了。但是,这么低的月薪,能结婚吗?” 我的雇主姑且算是老妈。劳工问题牵扯到了家庭问题,这场谈判总是立刻变得复杂。 “知道了知道了,如果你有婚约了,就给你加薪。” “反了吧。如果加薪,女人要多少都找得到啊。” 没女人是因为没钱吗?没钱所以找不到女人吗?这在少子化的日本永远是个难题。 把带伤的青苹果和干瘪的橘子一股脑地塞进垃圾袋后,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和昨晚一样,是否美。否定美好什么的,就像是暗黑动画或轻小说里的艺名。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刻意而为的哥特式调调。 “干吗?” “怎么了,阿诚先生。早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瞪了眼在店里面的老妈。 “和老板吵架了。比起这个,有什么事?” “也称不上是什么事啦,我是想说下,今天和明天我一步都不会走出房间,所以并不需要保镖。” 两天不出门?这是在练习家里蹲吗? “连便利店都不去?” “嗯。两天后要给接下去的cd拍摄封面。所以我要稍微减下肥。待在家里fasting,让身体瘦一些。” 所谓fasting就是绝食。 远看的确是个胖子。脑子姑且不说,我的眼睛是极好的。 “是啊,而且是两个人。一个胖子和一个大胖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伙。但是,昨晚他们肯定在否美公寓附近。”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沉下去。否美声音里的表情就像声优一般丰富。 “……是这样啊。” “你认识?” “嗯,算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再见。” 电话忽然就挂了。于是,我这边变成整整两天没事可干。无聊的日子再度复活。没办法,我决定拨打一下在这次事件中拿到的惟一一张名片上的电话。 吃完午饭回来,我在西口公园打电话给地下偶像的制作人。 “你好,这里是地下偶像推广。” 水森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健朗。 “是叫你水森先生好呢,还是brandon先生?” 对方的态度骤变,声音也粗暴了起来。 “你小子谁?” 我有些冒火,但这时还是妥协下比较好。 “我是在luminous和你见过的阿诚。水森先生说过你们正在招经纪人吧。我们店里的工资太低,所以想稍微咨询一下。今天有时间吗?” 虽然没有就职意向,但我的话里几乎没有谎言。水森考虑了一下后说:“知道了,那么四点来池袋西口的丸井指池袋车站西口的丸井百货。” “收到,社长。” 这句话似乎让水森心情大悦。 “阿诚,你还是很会说话的嘛。说不定很适合我们这里。那么,稍后见,经纪人。” 我也心情大好地挂上电话。我还有必要了解一些否美身边的情况。关于保安的事,我确信否美有所隐瞒。 下午四点,我难得穿上了有领子的白衬衫,站在西口五差路的一角。鞋子也换上了雪白的新网球鞋。一看就是有品位、有志向的经纪人吧。准时停在我面前的是一辆邋遢得令人吃惊的面包车,车上到处是擦痕,破破烂烂的。这辆hiace丰田hiace面包车,国内译作“海狮”。距离变成二手车店里那些不要车检就能免费开走的废车只有一步之遥。 车窗拉下,探出水森戴着太阳眼镜的脸。 “坐我旁边。” “收到。” 我绕到副驾驶席。打开门后看见,否美称之为小铃的地下偶像正盘腿坐在后车座上。热裤配上露出脚趾的船形鞋。脚趾甲涂成鲜红色。我模仿文艺从业者简单打了个招呼。 “你好,是小铃吧。” 丰满的偶像对我全无兴趣,转向一侧。水森一边踩着油门一边说:“我正要带小铃去训练。发声和舞蹈。只是聊聊,在车里也行的吧。” 矫情的文艺从业者就开这样的车。水森其实很缺钱吧。也有可能这家伙本身就是破旧面包车的狂热爱好者。这是个有各种狂热爱好者的年代。车子驶离山手通,朝着新宿方向前进。 “请问,水森先生今后打算开展怎样的事业?” 水森的脸色豁然明朗,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的确呢,地下偶像靠自身是争不过的。大公司旗下的偶像都是美女,身材也好。但即使这样也很难走红。因为现在的时代是偶像的冬天。” 我在散发着汗味的坐席上假装认真听负责人讲话。 “但是呢,每一个女孩子具备的执念啦,能量啦,是非常了不起的东西。大家都赌上自己的一生想要成为偶像。秋叶原以及池袋的地下偶像也同样,即使一个人很难,但若组队打包卖,胜算就大了好多。只要有一个成为巨星就能回本。” 这就是所谓只要一部电话与一张书桌就能开业的橘子箱【日本装橘子的箱子是木制的,所以身高够不到话筒的时候可以用来垫脚。著名的美空云雀也曾经踩在放橘子的木箱上唱过歌。】营生的由来。小铃说:“能成为巨星的only one就是我吧,水森先生。” 水森在拥挤的山手通上开着车并转过头,危险得让人看不下去。 “是啊,铃。你是我们事务所头号巨星候补。” 似乎这么一句话就让她安心。小铃戴上耳机用ipod听起了音乐。连我都听得到电子合成音的低吼与铜钹的哐哐声。 “我听否美小姐说,水森先生邀请她加入这个组合?” “是的,作为组合的队长。年过三十,却一直独自努力的偶像志愿者。有大婶的随和劲,有时还能拿她打趣,外表先不论,她的声音是真的好。否美是我渴望的成员。” 于是,我试着撒下诱饵。 “说起来,否美小姐很不安呢。最近又有性质恶劣的跟踪狂缠着她。” 我集中全部神经看着水森的侧脸。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完全冻结,随后又恢复原状。看来这家伙对跟踪狂的事也有所知晓。我的直觉在屡屡的麻烦中已被磨练到极致。唔,虽然有时候也会因为完全猜错而丢脸。 “否美觉得困扰吧?” “嗯,她拜托我当保镖呢。” 我压低声音。人没有比听秘密话题的时候更认真了。 “昨天晚上也很过分啊。否美的房间大门被人用红色马克笔乱写。” 我又一次集中注意力。听到这个,他似乎并不惊讶。于是,我又撒下新的诱饵。 “你知道写了什么吗?” 水森津津有味地听着。 “好啦,快告诉我。” 他一脸迫切想知道的表情。看来这个男人虽然知道涂鸦的事,却不知道内容。我说:“写了‘淫乱偶像!性瘾成癖!’。” “是嘛,这也太厉害了。” 推广公司负责人双手敲了下方向盘。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把周围的司机吓了一跳。就像有暴食症的猩猩发现了香蕉堆成的山一样。我死也不想成为这种家伙的手下。 hiace在原宿停下。小铃无视我的存在,去上训练课。看来没钱没门道的经纪人志愿者没有搭话的价值。回去的路上,水森对我说:“虽然对铃还保密,但先跟阿诚说吧。下下个月唱片公司以及电视台会有个联合甄选。我们事务所也有一席之位。那是个大规模的甄选,能被叫上也很厉害哦。作为我们来说,很想让苦守节操十二年的否美作为队长带地下偶像组合出场。” 四十岁男人赌下一举逆转的梦。这家伙的异常认真并非没有来由。 “所以,阿诚先生也懂吧?” 我装傻。装得很像是因为装惯了,并不是我真的就很傻。 “哎?我不懂。” “你去跟否美说来我这里比较好。如果她怎么都不肯听,攻下她的身子也可以。就算是偶像也是个女人。感情深了,你再认真跟她推荐我的事务所比较好,她就会动心了。” 陈腔滥调。虽然这个男人的确在骚扰否美的事情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但我还不是很明白他跟保安之间的联系。他们是水森的手下吗? “不过啊,女人真是可怕。” 话题的衔接十分自然。如果真的是轻易转换事务所的偶像,作为负责人也会害怕的吧。我完美地避免了听他讲发自内心的话。 的眼眶中反而光彩更溢。她用高八度的声音说:“走吧。等摄影结束,要陪我去吃蛤仔意大利面和香蕉巧克力可丽饼哦。” “好的好的。”我应声。我们在川越街道乘上巴士回到池袋。似乎这次的事件经常会利用到公共交通系统。这对于总是在本地待着的我来说是很难得的事。在池袋转乘山手线时,我对否美说:“水森好像非常想要你去他那里。他似乎迫切想要一个角色定位是年过三十、会被打趣、唱功很好的队长。还说什么唱片公司和电视台要联合办一个甄选会。” 否美站定在山手线的月台上。我不由多嘴道:“那啥,他的目标是在歌坛来个一举大逆转哦。我觉得你的歌非常了不起。水川虽然是个猥琐无聊的男人,但这次不是个好机会吗?我觉得这不是坏事。” 否美的眼睛扑闪扑闪,对我笑道:“虽然我拜托你当我的保镖,好像真的变成我的经纪人一样了呢,阿诚先生。你连推销我的方法都帮我考虑到,真是谢谢。” 之后一直到位于代代木的摄影棚,否美都不怎么说话。她的脑袋里一定在思考水森的组合和甄选会的事吧。而我呢,则在明显有空位的车厢里留意着有没有身穿保安制服的身影。当然,我没看到胖保安。唔,不过都被我发现到那份上了,对方也会换上别的行头吧。 摄影棚就在从代代木站大约走十分钟左右的商住楼的顶层公寓里。 钻进小电梯里,电梯门缓缓地在我眼前合起。这时,一只粗手臂忽然插了进来。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和两个男人乱斗。我的客户否美也在。然而,我的右手却不听指挥地行动,伸手取出内侧口袋里的特殊警棍。手腕一抖,金属棍就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伸长了。 跟着粗手臂出现的是两个身穿天蓝色工装服的男人,他们冲到了电梯里。打头的ll size对挥起警棍的我说:“等一下,我们没打算伤害否美小姐。” 电梯的门关上了,静静地往上升。我还是保持着将要挥棍的架势。 “那么,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们在否美的公寓附近晃荡?” 藏在胖子身后还有一个l size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一开始我们就只是跟踪一下而已。监视否美小姐的家,翻翻垃圾。但是,这次却相反。” 四楼,六楼,八楼,rroof(屋顶)的缩写。电梯在天台的顶层公寓开门后,否美说:“阿诚先生,我认为这两位并没有撒谎。学先生和彰夫先生不会写那么过分的东西。稍微来一下。” 否美带领我们朝大楼外侧的紧急楼梯移动。两个胖保安的名字是坂下学和池田彰夫。职业据说就是保安。学的身高体重是1.70米/90公斤,彰夫是1.75米/105公斤。稍瘦些的胖子学说:“那身制服很方便哦。穿上后大家都不会看我们的长相。” 从楼下的马路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今天市中心马路也是生机盎然地在堵车呢。我问:“刚才你们说了和跟踪相反,那是什么意思?” 学与彰夫都穿着相同的蓝色工装服,所以有些难以分辨。比较胖的那个回答:“在一直跟踪否美小姐的时候发现有人在很过分地骚扰她。上次有人在门上乱写是吧。在那之前还有人在live前剪碎了演出服。那时你没有换衣服,就出现在下半场的舞台上了吧。” “还有这种事吗?” 我没听否美提过这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我认为那并不是跟踪狂干的。” 原来这次从一开始我就是在情报不足的状况下行动。我对否美说:“就算是地下偶像,也是偶像吧。一般怎么可能会在演出前被歌迷拿走演出服。” 否美摇了摇头。 “是放在后台的柜子里的,首先男性歌迷就进不去。” “是嘛。就算不是跟踪狂,你也有过被那样骚扰的事吧。被女人。” 否美吁了口气,说:“是的,女人之间的使坏还是会有很恶劣的时候。就算表面上关系很好,但大家都是竞争对手,妒忌是很强烈的。” 我是这么理解的,心中那不堪的黑暗力量,男人会以瞬间的暴力来发泄,而女人则会用持续使坏的形式来释放。到底哪边更为残酷恶劣,却无法简单下结论。 “也就是说,在看起来关系那么好的地下偶像之中,有骚扰你的犯人?” 我回忆起在live house的那一晚,她们各自端来了亲手制作的料理。撒满鲜甜鱼松的寿司饭。回忆虽然美好,但在事实的背后却是各怀鬼胎。这是许多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刺刀见红的地方。 我问地下偶像里的no1:“今天的摄影没问题吗?” 否美皱眉。 “不知道。为了节约给摄影师的报酬以及摄影棚的场地费,一天要拍摄六人份的cd封面。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或许今天也会被摆一道。” 我拍了拍胸脯说:“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能跟大家说我正式成为你的经纪人了吗?我想到摄影棚里去。” “可以啊。就这点事不算什么的。” 这时,沉默着的小胖子说:“那个,您老在和否美小姐交往吗?” 没有比被御宅叫您老更让人冒火的事了【“您老”和“御宅”的日语发音相同,都是otaku】。我猛地收起特殊警棍。小胖子吃惊地一记小跳。钢制的紧急楼梯一阵晃动。 “我没和任何人交往。就算是你,看这事态也明白了吧。” 我们简单地讨论后,走到了楼上的摄影棚。好了,做个了结的时间到了。it"s showtime! 顶层公寓的天花板是玻璃板,就像温室一样。这是个自然光良好的摄影棚。虽然空调开到了最大档,但依旧能感受到炎热。我在化妆间门口等否美换衣服。站在紧闭的门前,像是真正的经纪人一样。 我和换上珍珠白绸缎小礼服的否美一起走进有着纯白耀眼背景墙的摄影棚里。在否美前拍摄的是那位小铃。她的姿势与表情都摆得不好,水森有些焦躁地叫道:“铃,你怎么了?好好地表达你的心情,给大家看你百分之百的笑容。” 小铃拼命地在笑,牙齿全都露了出来,眼睛却没笑。 “对了,好的,小铃,就这样。” 摄影师也努力出声缓和小铃的表情。小铃的目光瞥过否美。虽然只有一瞬,她的眼底闪过一道憎意。这个女人有什么憎恨否美的理由吗?到了预定拍摄否美的下午两点,小铃的拍摄仍未结束。水森走了过来,对否美双手合十。 “对不起,我之后会补偿的,再给我十五分钟。” 否美冷静地问答:“没什么关系啦。” “这衣服算什么啊!” 传来了小铃的叫声,然后是布撕裂的声音。大概是要表现森林的妖精吧。小铃正撕扯着像海藻一样随机剪裁的绿色裙摆大发雷霆。 “为什么水森先生要特别照顾那个人。我今天不拍了!” 她赤着脚离开摄影棚。气氛一片糟糕。摄影师和助手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作为旁观者,我非常明白他们其实内心都很不爽。水森咂舌。 “真是的,什么啊。那个女人脑子是不是坏了。我之后会让她好好道歉,否美不要往心里去。你可是我们组合里重要的战斗力。” 否美没理会他。 也好,否美的动作也好,都没有片刻停歇。摄影如行云流水般进行。否美在自然光满溢的摄影棚里,如水中的鱼一般自由。有如此丰富的表情,又有那样的歌声。即使这样她依旧没有走红,这说明了偶像业是个严苛到荒唐的世界。 这个时候我犯了错。我沉迷地呆看摄影,而错过了摄影棚里其他的动静。镜头前忽然跑来一个绿色的身影。是小铃。她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玻璃实验容器?似乎是烧瓶。 “像你这样的大妈还想靠发骚进我们事务所,实在太狡猾了!” 黏稠的液体发出一股强酸的味道。硫酸、硝酸、盐酸。我的脑中闪过能腐蚀皮肤的烈性药名称。 “住手!” 我和水森几乎是在同时叫出声来。 我只是傻站着,什么都没做。 这时蓝色的影子从我的眼前穿过。是学和彰夫。学朝着否美飞扑过去,而彰夫则把身体都豁出去,用蓝色的工装服承受了飞在空中的液体。 “好烫……” 彰夫滚倒在地上,就像要脱下着火的衣服一样,我帮他从工装服里逃了出来。小铃的手上似乎也沾到了酸液。学把小铃带去摄影棚一角的水槽,用水冲洗她的手。小铃恍恍惚惚,任人为所欲为。我问否美:“你没事吧?” 身穿小礼服的地下偶像一脸铁青地说:“嗯,总算没事。学先生,彰夫先生,谢谢。你们真的帮了我大忙。” 否美抱住只穿着四角短裤和一件t恤的彰夫。彰夫一脸通红地看着我。学抛开小铃赶了回来,对彰夫说:“就你被抱,太狡猾了啊。明明我也拼命了啊。” “彰夫先生,谢谢你。” 这一次,三十二岁的地下偶像又拥抱了彰夫。彰夫拿出手机对我说:“拜托了,快给我们拍照。” 因为吃惊而僵化的摄影师立刻按下了快门。 “那么我也可以加入吗?” 体重共计二百公斤的二人组中间,夹着一个绝食两天的地下偶像。如果要突出纤细曲线,这两个家伙的确是最好的小道具。 水森搂住正在哭泣的小铃的肩膀。 回到摄影棚的中央,水森逼着小铃低头。 “好好道歉。这事如果闹到警察那里,你作为偶像的将来就结束了。” 似乎没人能完全理解事态。我总算能够看到事情的全貌。我假装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样子,说:“水森先生,烈性药有点过分了呢。” 地下偶像事务所的负责人似乎在恐惧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是你教唆小铃的吧。假装跟踪狂,威胁否美。然后对不安的否美说如果进事务所就会安全,好让她加入组合。但是,这样的工作如果混入感情就不行了。” 小铃的妆容因为泪水而走样,脸都花了。 “喏,你看,这个女人喜欢你。因为嫉妒,她的骚扰工作比你期待的还要过分。今天这是十足的伤害未遂。接下去要报警吗?” 我拿出手机。小铃和水森的脸色惨白得几乎融入了背景墙。否美说:“如果你保证之后不再对我出手,那么就算了。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做我的证人。” 我环视周围的人。连助手在内将近十人都屏息留意着事情的发展。我对水森说:“好吧,你能保证吗?” 那家伙点头后,我又问小铃:“你也能保证吗?我先说一句,这个家伙可不是那种值得你白白浪费一生的男人。” 绿色的妖精沉默地对我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否美的拍摄顺利结束。 从摄影棚回来的路上,我问学和彰夫:“为什么你们到摄影棚里来了?开会的时候应该说过由你们监视紧急楼梯和电梯的吧。” 照我的设想,摄影棚里由我防范,而犯人的逃跑线路则打算由他们两个防守。小胖子学说:“虽然是这样,但是否美在拍摄我却在紧急楼梯,这也太无趣了吧。所以,就来偷看一下了。” 大胖子彰夫说:“反正最终是我们保护了否美小姐,就算了吧。” 的确,既然是好结果就一切皆可。而且,我也要重新评估一下所谓的歌迷。如果不是真心,不可能会表现出那样的献身精神。人类憧憬一个人的力量,绝不能被轻视。 跟在我们身后一直在思考的否美说:“如果歌迷能为我豁出性命,那我能为歌迷做的事应该也有更多吧。” 学和彰夫异口同声:“当然!” 和那两个胖保安就此作别,和否美在西口公园再次见面,已经是那次拍摄的照片变成cd封面的时候了。 关东进入了梅雨季,凉飕飕的风中,阴阴的天空下,我们又坐在同一张钢管长椅上。我说:“总觉得这样的结局有点遗憾呢。我可是很期待水森的组合顺利发展,否美能一天比一天走红。” 否美坦然地笑了。那是不输给烈性药的坚强笑容。 “不,我还是决定拒绝那件事。虽然当主力或许很美好,但我当池袋的地下偶像就可以了。可以一直唱自己制作的歌曲,这个地方的歌迷都像学先生以及彰夫先生那么好。我也有能为这个城市做的事。这让我很高兴。” 04 尊严——pride 尊严(pride)是什么? 我们日本是否拥有真正的尊严?不过,这个词语本身也是外来的英语单词,也难怪不是很明白。此外,还有很多搞不懂的词语,love啦,peace啦,work啦。 而我在这个夏天发现了一个超了不起的人类的秘密,就是真正的尊严源自何处。它当然不会是世界杯上赢得一场胜利后立刻燃起的即兴而廉价的自豪感。那不是瞬间释放的肾上腺素,它的成长温和有力。 那是有过最伤痛的糟糕经历、诅咒着自己、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人从内心最深处孕育出的力量。像我这种没有半点荣誉感的家伙也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尊严。本来弱小的家伙仰仗的最后盾牌就是尊严。你最好不要小看这面盾牌。它闪着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钻石般的光芒。在心底拥有它的家伙最后就能胜利。其实这个事情很简单,人生最终并不是由金钱、知识或暴力来决定的。 财政亏损累计九百兆日元,泡沫经济崩溃后连续二十年的经济萧条,我们日本人都很不安。自信、自豪感,以及对明天的希望都已迷失,对同伴的信赖也摇摇欲坠。明天会像希腊、西班牙吗?希腊和西班牙先后陷入债务危机。最后会像津巴布韦那样因为恶性通货膨胀而分崩离析吗(据说在那个国家1美元相当于1兆津巴布韦币。如果能使出这种绝招,日本的债务也能变成区区九百日元了)?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并不只有股票、债权、货币三重贬值,维系人与人的力量也会崩坏。没有办法,只能靠我们协力不痛不痒地偿还负债。 但是,我绝不认为这个被说成这样那样的国家不好。这种程度的事,就连我这种好像黏着在池袋这片东京二线街区柏油路上的污渍般的人都很明白。 要这么说,其实这也是每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些既不伟大也不聪明的家伙教给我的。就像是在胸前刻下的血字一般。要拿出精神努力于眼前的工作!感到消沉的时候,就先休息下。但是,绝不能放弃啊。 即使是最差劲的人,幸运也必然会造访。心怀荣耀,无论怎样的打击都能忍耐。机会来时,就要狠狠地射出临门一脚。 哈哈哈,最后还是回到了世界杯上。这是在说,足球也好,人生也好,都是一样的吗? 而让我学会这一切的,是一个挂着碎裂十字架项链的美人。 美得让池袋的冰之国王和东京头号麻烦终结者都为之沉迷。年轻人都在叹息邂逅太少,但如果每天都好好地生活,其实不用担心什么。 我说,没想到日本的夏天也不坏吧。 今年夏天,不知为何只有东京没下雨。 日本全国,特别是九州以及关西这些地方虽然都下了连续暴雨,但东京似乎却在干梅雨季中干巴巴地迎来了干燥的夏天。说到干巴巴,我的脑袋也完全干涸。 我写连载专栏的时尚杂志自然是月刊。虽然因为金融危机导致广告少了很多,缩水成薄薄一本,但总算坚持着每个月都发行。 问题当然出在我这边。似乎每逢换季,构思与灵感完全枯涸——作家生命的危机就会袭来。不是夸张,我真的觉得就要死了吧。可不是闹着玩。这是每三次截稿就会有一次身入地狱的忧伤事。全无著名专栏作家的形象。 基本上,我的脑子从一开始就是空的。每天生活的这条街上如果没有可用于池袋故事的好素材,那么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没可能写出稿子。于是三个月一次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还会犹豫着要不自己去惹出点坏事。 我一边把西瓜摆上商店门前的台子,脑中感受着下一次截稿将至的恐怖。这可是比用手就能捧起的西瓜要沉重得多的恐怖。这时,店堂靠里的小电视机(不是液晶,至今还是显像管的)传出东京当地的新闻。 我听到不知哪个台的女主播的声音。我勤勤恳恳地打开八街西瓜【千叶县八街市产的西瓜。】的纸板箱,在店前堆放起黑色与深绿混合的水果。我相当喜欢这样的色彩组合。 “位于丰岛区池袋的独立支援设施hop今夏也……” 抓住我耳朵的,自然是池袋那句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设施的名字。搞不好,这条新闻或许能拯救我于素材干枯的地狱。我从店门口冲到里面。原本就是家小店,我的长腿只需要三步。 我盯着电视机,把手边的传单翻到背面准备做笔记。 给我来个好素材!我的脑中满是为了在地狱里苟且偷生的肮脏念想。从看起来有点蠢的女主播特写转成了设施全景的画面。十分普通的两层楼公寓。纵深似乎很长。面朝外廊的是一整排的房门。但和一般的公寓不同的是,门都被涂成了各式各样的彩色。怎么说呢,就像是游乐园里的鬼屋一样。 设施的背后是有点眼熟的都营电车荒川线。那应该是在杂司谷和东池袋西丁目站之间。完全处于我的守备范围。 “hop是为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年轻流浪者以及遭到外派解约的人建立的设施。负责运营的也是同龄的年轻人。hop作为援助自立的新尝试而受到注目。接下来,将采访负责人小森文彦律师。” 镜头拉远,出现了一个身穿合身西服的年轻帅哥。藏青色的西装、深蓝与白色的方格衬衫,领带则是明亮的蓝。一头金毛就像日本国家队的临时前锋【疑指日本国家队球员本田圭佑,他原本司职中场,但在2010年世界杯小组赛被临时推上前锋位置。】,戴无框眼镜的帅哥,但笑的时候感觉有些做作。 “为什么你会想到为年轻的流浪者建立这么一个设施?” 年轻的律师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说:“因为这对社会的成本最低。年轻人还很灵活,靠自身回归社会的力量很强大。如今对失业者以及流浪者的援助政策却与年龄无关,千篇一律,这实在是有点浪费。无家可归也好,失业也好,时间拖得越长,援助自立的成本也会越多。所以,hop把焦点放在了年轻人身上。” 小森一口气地说完。女主播轻轻地点头后又问:“那么hop是什么的缩写呢?” 小森间不容发地回答:“house of pride,就是‘荣誉之家’的意思。我想将尊严感带给住在这个家庭中的同伴们。即使是失业、无家可归、居住在自立支援设施,或是靠低保生活,也绝不是可耻的事。可耻的是放弃。我想出hop这个名字,包含的就是这样的信息。” “请今后也继续致力于对年轻失业者的援助。” 女主播公式化地说完,画面变成了卫生巾广告。量多的夜晚也安心。我对在二楼的老妈说:“我出门去做个采访。” 没听回答,我就飞蹿到了耀眼盛夏的西一番街。搞不好,我大概能从地狱里巧妙生还了。心情难得的雀跃。当然,这时完全没有迹象表示,这将是这个夏天最大的麻烦。 那时,天上只有看起来结实可口的积雨云滚滚地涌现在若干公里的高空而已。 在jr轨道下方的we road上,我拿出手机打给g少年的国王崇仔。 虽然是第一次听说hop的事,但跟这条街上小鬼们有关系的信息应该都会集中到那家伙的手中。好的传闻或不好的传闻皆是。唔,就数量而言坏的会多一点。 “就对崇仔说是好朋友找他。” 对方没说话,似乎是把手机递了过去。接电话的最近不陪我玩了。 “怎么了,阿诚?” 国王的声音就像碎冰。在池袋有无数g少女把这家伙冷淡的只言片语用作铃声。年轻女人的品味都很糟糕。 “我想问你夏天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穿着浴衣去烟花大会。” 有一半是真心话。总是在恶劣的麻烦中东奔西跑,偶尔在东京湾的屋形 船里摇一摇也不错。 “我一直叫你先说要事,你都没长进啊。” 国王的冷漠如鞭子一般抽痛了庶民的心。我假装受伤地说:“那么,就一起玩仙女棒好嘛。” 崇仔似乎对我的邀约没有一丝兴趣。 “有事就说,不然挂了。” “是是,知道了。崇仔,你知道一个叫hop的设施吗?说是就在南池袋的什么地方,帮助那些年轻的流浪者和失业者自立。” “啊……” 真少见。崇仔并不只是身体动作快到吓人,脑子的运转也同样飞快。很少会使用这种意义不明的感叹词。这家伙在犹豫该怎么评价。也就是说,应该孕育着麻烦的种子。 “是有什么问题吗?没事,告诉我就轻松了。” 耳边响起的笑声就像是沙沙的刨冰。这样的声音我用来当铃声或许也挺好。 “阿诚,你真的就只有直觉好呢。我还不知道会不会是麻烦。只是,关于那个设施有些不好的谣言。” “这倒不好办了。” 这种不好的谣言很难写在时尚杂志的专栏。如果这个素材不能用,我就要重新陷入截稿前灵感枯竭的地狱。崇仔满不在乎地笑道:“截稿吗?没想到你还会为那种作文一样的东西发愁。” 我很不爽,真想用冰块砸他。而且那家伙还正戳到我的痛处。 “这种作文换成是你会怎么写?我每次写可都是用生命在写。” 不过,再怎么削减生命都和成果没什么关系。崇仔根本没把我这惟一一次的挑衅当回事。 “hop现在正在积极招募设施的入住者。你也很清楚,因为金融危机,这里也有些无家可归的年轻人流落街头。我们队伍里似乎有好些人受那边照顾。” “是嘛,那不是挺好吗?” “可是,怎么说呢。一旦入住那里,立刻就会有律师陪同去区政府,是去申请低保。” 根据日本宪法,所有的国民都被保障最低程度的生活。应该说谁都有取得低保的权利。 “这有什么问题吗?” 崇仔哼哼着说:“这一点现在正在调查。说不定那些家伙的做法会对我们队伍的财政有好处。” 原来如此,财政状况收紧并不只是国家和企业。街头小鬼们、团队中的人都一样。哪儿都没钱。这就是这个悲惨街区的真相。 “我接下去准备去采访一下hop,如果知道了什么再联系你。” “交给你了。” 国王挂断了电话。取而代之飘扬在地下道里的,是弹得一塌糊涂唱得难听到恐怖却纠缠不休的情歌。遇见天使般的你……在这命中注定的肮脏街道。这种是不是得用禁止扰民条例之类的来处理? 我笔直走过东口的绿色大道,在首都高五号池袋线的高架下面信步而行。在那里有在东京都数一数二的流浪村。蓝色的塑料布和茶色的纸板箱,还有黄色的用来放东西的小桌子,无数由这些组成的完全称不上是家的箱子连成一片。 日本的无家可归者果然还是日本人,我佩服地想。多余的纸板箱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竖在一边。每个“家”都很整洁。破布与多余的材料也没有乱扔。干净、规矩、安静。当然,几乎感觉不到有人。无家可归者也是很忙的。再怎么节约,要在东京残喘每天也要一千日元。捡杂志以及铝罐、回收便利店垃圾袋里过保质期的便当、勤劳地参加各地举办的做饭赈济,有的是赚钱的办法。 我正在铁桥下为日本的现实姿态与未来担忧时,牛仔裤屁股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小液晶屏。是老妈。天敌打来的电话。我觉得头和肚子都疼了起来。 “喂,干什么啦,我现在要去采访啦。” 老妈的声音冰冷不逊于国王崇仔。 “这是什么借口。我还想着要介绍给你绝世美女呢。” 反正老妈嘴里的美人水平有限。顶多就是池袋西口等级。我模仿崇仔:“好了,有事就说。” “耍什么帅。不给你吃晚饭哦。” 衣食住被掌握,立场立刻就弱了。我老实地赔不是:“对不起,但是真的是采访。” “这边来了个找你的客人。大美女,很着急呢。是吧?喂。” 老妈在电话那头和我的委托人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名叫畑中铃。你现在在哪里?” “东池袋,就在首都高速高架的下面。” “那么,去出光的加油站前。那姑娘现在就打车过去找你。” 我在背阴处的人行道上叫道:“等一下老妈。” 我知道老妈用手遮住了电话。声音忽然也变得暧昧而兴奋。 “好啦好啦,要好好干啊,阿诚。你小子从上次世界杯开始就一直没女朋友了。” 这段时间里也有过交往时期很短的啦。但这种事就算撕开我的嘴也不能跟老妈说。我沉默着,听到天敌和那名陌生女人的说话声:“我们家阿诚虽然第一眼看起来有点坏,但其实是个热心肠的家伙。他一定也会认真听你的话的。” 我脚边一个踉跄。需要借助老妈力量找女朋友的麻烦终结者。要是让崇仔知道,一定会被嘲笑一辈子。 “等下,喂!” 我咆哮的同时,电话挂断了。推着婴儿车从我身边经过的年轻妈妈脚步突然加快。要从变态手中保护婴儿的母亲角色。我尽全力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不要有变化,沿着原路朝加油站折回。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一间一间地数起无家可归者的家。 区区数百米内,共有四十二间用棱角分明的方形箱子搭起的箱之家。 那些说日本和希腊不同的家伙,只要来池袋稍微散个步就可以了。 坐在加油站前的护栏上,一辆普锐斯出租车无声地停下。车门打开后走下的,是一个身穿动感十足的黑色喇叭裤与黑色短袖t恤的女孩。就像安吉丽娜·朱莉那种类型的——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女演员。五官有着日本人的淡然,却让人感到些许威严。长得不像安吉丽娜真是太好了。我不是很喜欢五官深邃的长相。 我在护栏上对她打招呼:“你就是畑中铃吗?” 铃安静地盯着我看,像是在判断我是敌是友。 “是的,你就是阿诚先生?” 我点头。站着不动也在流汗。 “之后我要去突击采访。只能听你说三十分钟。去附近的咖啡店可以吗?” 我们迈步在宽敞的人行道上。办公楼和公寓在两侧沿着大路往尽头延伸。铃十分安静,我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几乎与树荫融为一体的保守谨慎。简直就像要抹杀自己的存在一样。 这感觉让我想起接近猎物时的g少年特攻队以及他们的指挥官崇仔。 “你是在追踪什么人吗?” 我不动声色地问她。影子一般的女人在见面后第一次笑了。淡淡的笑容就像反射在大楼镜面上的夏日彩虹。正如老妈所说,她实在是个美人。 “是的,现在是在追踪吧。” “谁?” 这时绿色大道上一辆黑色面包车合着hip hop的鼓点轰鸣驶过。铃伸手探入挎在肩上的提包,全身忽然僵硬。她什么都没有回答,死死地瞪着面包车。 “我明白了。把你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我无可奈何地说。这家伙的反应就像是生命濒于危急的野生动物。看见这么个姿态超好的美女有这样的反应,我还能说别的吗? 咖啡店并不是连锁店,而是当地的店。 就结果而言,一杯冰咖啡都五百日元。于是我放了够本的糖浆与鲜奶油。铃却什么都没加。我们在窗边的座位面对面,我才留意到—— 铃穿着低领t恤的胸前垂着一串银色项链,并且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条项链的十字架项坠附近曾经断裂。只有那一处用金镶接。金与银组成的项链,在窗边射入的夏日阳光下闪着黯淡的光。 “咦,银项链用金子镶起来,很少见呢。你是很喜欢这个吧。” 铃对着我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像是一匹狼对我露出了牙齿。 “是的,这是纪念。” “纪念什么?” “我被强奸的纪念。” 我端着冰咖啡的右手在空中僵住。摆放着时髦的中世纪风格家具的咖啡店里温度也一下子降低了十度。我完全不掺杂感情地回答:“是吗,这家伙和你现在追踪的东西有关吧?” 铃还是带着狼的笑容点头。 “那么,说吧。” 铃的笑容愈发危险。 “那是在三年前。我住在高田马场附近,每天去附近的大学上学。小学开始我就一直练体操,一直到初中我还是登上过全国大赛领奖台的选手。特别是跳马和自由体操。但是,到高中后我突然长高,身体的成长超过了预计,于是转向了艺术体操。大三的夏天,我是我们艺术体操部的王牌。” 所以她的身材看起来才那么好。算上本身的身体条件,姿势也格外曼妙。呈s型舒展的脊椎骨与坚挺的胸部。只是普通的步行,铃的手、脚甚至指尖都有神经啪嚓啪嚓地通过。 “在一个星期六我训练后回家的路上,一辆黑色的面包车停在我的身边。天空飘着晚霞,再有三分钟就能到家。我打算回家吃完妈妈做的晚饭,晚上和妹妹一起看借来的dvd。就像是《黑色星期五》那种让人哇哇惊叫的电影。” 铃喝了一口纯黑的冰咖啡。她的脸色很差,血色甚至褪到了她的胸部之下。光是回忆就痛苦得无法忍受。我觉得我必须说句什么。哪怕只是一点声援。 “我就在这里。我全身心地在听你说。” 铃扯出一丝微笑,绷着脸继续说:“滑门打开后跳下来两个男人。脸上戴着party上那种夸张的面具。美国还有俄罗斯的总统那样的。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被拖到了车里。” 高田马场那边我也很了解。从马路转到里面一条小路,就是安静的住宅区。在一直走的离家只有几分钟的小路上突然被人绑走。我往牛仔裤擦了擦渗出汗水的手心。 “车里的座位是放平的。两个人一起摁着我的手,塞住了我的嘴。我踢了一个男人,脸上就被咚地揍了一拳。我眼前那个像是带头的人从我包里拿出手机后说:你老实点,马上就放你自由。但是你要是吵闹抵抗的话,就会像这样。他拗断了我的手机。那声音我忘不掉,就像是自己的骨头被折断一样。” 随着时代的改变,让人心屈服的方法也日渐简练。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想像一个手机被拗成两段的女大学生。这种时候还是没有想像力比较好。 “……是吗?” 铃还是狼一样的笑容。 “四个人一共侵犯了我六次。然后我衣衫不整地被他们从面包车踢到了练马的农田上。我光着脚到附近的人家求助,他们帮我叫了救护车,也报了警。” 我无言以对。于是白痴一样地扯了一句:“怎么说好呢……那个,还算好。” “并不好。因为,我被警察又一次地强奸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铃的叙述。 “为了做笔录,我被一个中年刑警问话。他的表达能力真是了不起,详细入微。不管什么都能找到恰到好处的词语啊。我之后有点佩服。” 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刑警也就池袋警署生活安全课的吉冈了。那种大叔会怎么写被强奸的报告,这实在是让人泄气。 “刑警怎么了?” “他带了个年轻警察来扮演犯人,然后对我用当时的姿势进行模拟。好几次,好几个小时。把一切都问得仔仔细细地做了笔录,最后让我签名画押的时候,他说你也有错,不该打扮得这么诱人。” 我知道铃的眼中燃起了怒火。 “我并没有穿得很诱人。也不是迷你短裙,就是去部里训练来回时普通的衣服。牛仔裤还有在夏威夷买的印有彩虹图样的t恤。但是,当时我最讨厌的,还是那个刑警的反应。和阿诚先生差了百分之一千。” 我并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中年人对我问话,一边很亲切地应和着,其实充满了好奇心。我用想死的心说着自己被强奸的事超过三小时,而对方却在桌子下面勃起,我想诅咒这个世界啊。第一次在车里,第二次在警察的侦讯室,我被连续强奸了两次。” 这次我没有做错。我保持了完全的沉默。 “对不起,面包车里的那群家伙,还有那个刑警,男人真的是太差劲了。” 过了一会儿,我这么说道,铃的表情有些吃惊。 “我说出这事的时候男人都会这么说。但是,完全没有必要道歉啊。毕竟,阿诚先生并没有强奸谁吧。而且如果有人杀了人,自己总不会因为同样身为人类而向受害者赔罪啊。然而对于强奸,似乎所有的男性都会有罪恶感。这真是不可思议呢。” 铃说着,这次她的笑声就像个普通的女孩子。 “没事的啊,我也很清楚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 有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至少她没有憎恨、恐惧这世界上一半的人。 “我呢,那之后连喜欢的艺术体操也放弃了。因为我无法出门。那时好痛苦啊。特别和年轻女孩子一起就受不了。” “怎么说?” 如果是避开年轻男人的话倒能理解。但是,为什么会无法靠近应该是很安全的年轻女性呢?犯罪事件中的受害者心理总是很别扭。 “就觉得只有自己不干净,如果和朋友一起大家都会被玷污。那次事件后的一年里很糟糕。老实说,这些即使在演讲里我也会这么说。我休学了一年,一直都窝在家里,之后的一年里到处和男人上床。大概超过了五十人吧。” 铃就好像美国的战略轰炸机。口中继而连三地冒出炸弹。我站在风暴之中,又一次说了傻话:“……是吗?那样会很开心吗?” 她恢复了坚韧的笑容,这个从二次强奸中生还的女孩说:“怎么可能更开心?每一次都很拼命呢。想办法勾搭上男人,带到床上。然后就像在面包车里的时候一样,拼命地不要失败。” 这次也是意味不明。铃的话会从完全意料之外的角度扑来。每一句都是可以击倒我的猛拳。 “阿诚先生不是处男吧?” 我自信地点了点头。唔,虽然也不算经验丰富啦。 “每一次都制造出和当时相同的情形,但想着这次和那时不一样,想着绝对不会交出主导权,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努力。做爱别说是开心了,虽然很痛苦,但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去。” 这是为了修复痛彻心底的伤痕而拼命的性爱。我无法断言眼前这个女孩到底是对还是错。不论是多么清高的道德家应该都无法审判铃。人的心有时会靠受伤而愈合。 “你很了不起。很努力。但是,最后还是累了吧。” 铃用力点了点头。 项坠,而是镶金的地方。 “这条项链,是在手机被拗断后,被带头的扯下来的。不知为什么,它就在包里,或许是我被强奸的过程中自己拼命扔进去的。因为当时的记忆并不太清晰,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在决定不再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上床、要回到社会的那天,我在新宿的一家首饰店里修好了它。” 爽朗的笑声在咖啡厅里传开。音乐是很少在咖啡馆听见的1970年代的灵歌。一个以身为黑人为荣、身高接近两米的高个子男人用丝绸般的假声唱着歌。我不由觉得跟铃的笑声很和谐。 “虽然修理费比买来的价格还贵。但是,这条项链和我一起遇到了灾难,但又好好地生存下来了。我这么一想,就一点都不觉得浪费。” 真正的宝物,并不是由标价与流行决定,而是像这样积累而成的吧。我说,你到几岁才会有这样的宝物? “我现在一边在体操课堂里教小孩子们体操,一边到处演说有关强奸受害的本质。因为还有很多事情大家都不知道。而我自己则放弃了体操,开始练综合格斗。就这样,多余的时间就用来追踪那群家伙。” 我点头说:“面包车强奸犯吗?” 铃也点头。她略一低头,原本很大的眼睛就显得更为巨大。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映在了她的眼底。 “是的。但是,现在那四个人已经有了代号。在东京近郊已经有三十件以上相同手法犯罪的报告了。跨区通缉犯b13号。他们每半年就换一辆黑色面包车,至今仍然在街头流窜。最近两个月里发生了四次案件,都是在池袋周边发生的。”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来,对我的委托也说得通了。 “这种情况很罕见吗?” “嗯,他们总是会把犯罪地区分散。我是这么想的,那些家伙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无法离开这条街。” 我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是找到了非常忙碌的工作,或者是在爱找茬的雇主手下干活?因为没时间,便就近满足欲望。因为至今为止一次都没被抓住,所以对警察也很轻视吧。我双手交叉。 “或许是机会。” “果然是这样吗?” 我不知为何会回答得自信满满。这时,我根本就没想到,眼前的女孩会有第三次想死的经历。 “是啊,但是,在追捕那些家伙之前,先让我解决要截稿的事。这事不完成,不管多大的事情我都无法集中精神。” 铃一脸不可思议。 “阿诚先生是什么人?我大学的朋友说过你是池袋的麻烦终结者,还是个作家吗?” 我很想回答说“也就写一些不畅销的文学作品”,但终究还是保持了自己的本质:“给一本杂志写专栏,四张文稿纸日本的文稿纸通常一张400字。左右的小东西。” “咦,没想到你还很知性呢。” 我摇了摇头。只要有认真看世界的眼,谁都可以写文章。说什么必须要有特别的才能,那是懒惰者的借口。 “没,我只是没有停止思考而已。我说,你能陪我去采访吗?我还想听你多说些话。在这附近有一个面向年轻流浪者的自立支援设施。hop,意思是荣誉之家。” 铃站起身,在桌子上放下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 “我知道了。这里就aa吧。” 我点头。听了刚才的故事,我没法轻易说出让男人请客。我们回到了正午的东池袋。阳光的照射下,肩膀沉重得好像穿上了厚大衣。而我们在荣誉之家发现的,是人类贩卖自己最起码的自尊的价格,以及在那之后会留下怎样一个残壳的样本。 然而,当时正因为能和强韧与身材并重的美女漫步在金融危机后的高架下而心醉神迷的我还完全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未来等待着我。 所谓猎物陷入圈套,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最遗憾的是,那个猎物并不是结实的我,而是心性高洁、克服了好几次危机的绝世美人。 都电荒川线的铁路上,因为八月的热气而升起烟霭。 只有一节车厢的电车像幽灵一般从远处颠簸着驶来。没有车轮浮在半空的电车。身材跟手办一样美好的铃在我的身边与我并肩,夏天的云在头顶上好像3d立体电影一样静止不动。天空的湛蓝鲜艳得可以当成色卡。 我不由觉得这太完美。灵感枯竭痛苦得像地狱一样开始的一天还会有如此的展开。所以,我无法放弃写作。不过,天堂也好,地狱也好,全都是一个人自己搞出来的。就像在井底小跳着上下折腾。 铃抬起外形很好看的手臂指向前方。 “阿诚先生,那个。” 一列队伍一直排在沿着铁路延伸的马路上。被汗浸湿的t恤以及圆领衫,露出膝盖的牛仔裤和工装裤。男人们弓着背,面无表情。他们并不是在人气很高的拉面店或者蛋糕店排队。谁看了都能立刻知道那是一支无家可归者的队伍。 “看起来那里好像就是荣誉之家了。” 这里是远离池袋繁华街的安静住宅区。自立支援设施不可能有很多家。我们完全没有预想过在那里等着的会是什么,便溜达着走了过去。不止如此,我还想着如果hop再远一点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能和这个才认识的美女再多散步一会。 说什么麻烦终结者,还是毛头小伙呢。唔,不过我正青春盛年又没有女朋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见才在电视画面里见过的建筑,总感觉有些奇怪。 两栋白色的两层楼公寓像双胞胎一样,有着五颜六色的门。眼前的停车场里撑起帐篷,正在做赈济饭。款式是固定的咖喱——早在没到停车场的时候就通过香味知道了。 我和铃走过队伍的前排,想找做赈济饭的主办者问话,一旁有声音传来。 “啊,阿诚先生。” 有点耳熟的声音。从队伍排头数起第三名男子正在挥手。是在g少年集会时见过的小鬼。他穿着裤脚破破烂烂的毛边牛仔裤,t恤的图样是龙与阴云的日式图案。剃着光头。名字——好像是叫小安。姓什么就不知道了。而且这个名字说不定也是谎称的街头用名。在这里排队就说明已经吃不起饭了。我不认为二十多岁的无家可归者会用真名生活。 “啊,你是小安吧。” 他露齿一笑。上排牙齿少了一颗,笑容却有种微妙的可爱。 “你辛苦了。是国王拜托你来采访的吗?” 排队的男人们听到“采访”两字,都别过脸。小安这算是亲切还是不识趣呢?我无奈回答:“不,是我个人的兴趣。我想和这里的负责人稍微聊两句。” 轮到了小安。纸盘子上的白饭盛得满满的,咖喱的量也很足。负责配给的男人们身穿和设施的门一样五颜六色的t恤,脸上戴着口罩。感觉他们的体格都很魁梧。大多数做赈济饭的男女志愿者都是中等身材或者偏瘦的类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群橄榄球运动员干这个。 小安拿着咖喱走到我身边。 “我一个人很无聊,阿诚先生陪陪我吧。我从昨天开始就没和人说过话,正渴望着聊会儿天呢。” 又是缺了颗牙的自来熟笑脸。唔,晚个十五分钟再采访也不算问题。反正也没有预约过。我把脸转向铃:“他这么说了,可以吗?” 。 “啊,是的。是叫羊肉咖喱吧。比起这种正宗的,我更喜欢家里的咖喱。” 配菜也不是腌红萝卜,似乎是西式泡菜,一大份卷心菜和黄瓜。 “hop的赈济餐总是这么时髦吗?” 小安的勺子前端有些裂开,速度却不逊于国王崇仔的拳头。就这么说了两三句话的时间里,已经把咖喱小山解决了一半。他一边嚼着,一边说:“是啊,好像感觉是很时髦。不做猪扒饭却做牛扒饭啦,不做奶油浓汤而是做,那个,俄罗斯的红汤……叫啥来着,宋罗汤?” 站在我身边的铃用手捂着嘴忍住笑。我蹲下身和吃着咖喱的小安保持平视。 “罗宋汤吧。那上面有没有好好地点缀酸奶油?” “不记得了,不过好像上面是有白色的东西。阿诚先生真是吃客。” 最多只在池袋吃过风味料理的我自然算不上吃客。中式的四川菜、广东菜、东北菜,泰国菜,越南菜,印度菜以及斯里兰卡菜。这条街汇集了各种便宜又正宗的食物。 “说正事,小安你总是在这里排队吃赈济饭的吗?” “差不多吧,毕竟我从上个月开始就住在这里了呀。” 听到这句话,我乐得差点蹦了起来。找到了一个内部消息提供者。但是,我不能在这里磨蹭太久。截稿日期已经逼近,和hop也还没有直接的接触。 “小安你有手机吗?” 他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笑容,从屁股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机链似乎还是名牌。gi的g晃荡着。 “晚上可以问你些事吗?我请你吃晚饭。” 这次轮到小安蹦起来了。 “lucky!这样的话今天一分饭钱都不用花了。” 于是,我们在树荫下用红外通信交换了邮箱地址。二十多岁的无家可归者自然也有邮箱。唔,就是这样的一个时代。 我和铃两个人走向帐篷。不知什么时候队伍已经消失了。男人们在停车场四处或蹲或站,各自扒拉着羊肉咖喱。连饮料都准备得很周到,有两台印有水滴图样的饮水设备。我从钱包里抽出最后的王牌——几乎不太用到的印有时尚杂志logo的名片,然后对身穿亮橙色t恤的家伙说:“不好意思,我叫真岛诚。是干这个的,可以让我采访一下吗?可以的话,哪怕就现在十分钟都行。” 身材魁梧的男人扫了一眼名片,又盯着我看。怎么说呢,那视线不像是志愿者。他点了点头,对我说:“稍微等一下。” 他拿着名片走开了。我又找另一个穿五彩t恤的家伙说话,这次是鲜艳的黄绿。 “不好意思,我有点渴,能给我喝一杯吗?” 我拿着纸杯,从饮水机里倒了凉茶喝了一口。好喝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这是什么茶。 “这是什么茶?” 我的手上拿着小本子和水笔。采访的时候这样的细节是很重要的。黄绿色t恤不耐烦地说:“荞麦茶。” 之后就不理我了。看来他不喜欢采访。对于这样的设施来说很少见。刚才的橙色t恤回来了:“我们老板同意采访了。来。” 我用下巴示意站在身后的铃。 “可以带助手吗?” 橙色t恤的视线盯着铃,从头顶到脚尖。像蒙上一层薄膜一般,那家伙眼中的光芒消失了。但是,我也是男人,我很清楚那是在给女人身体估价的眼神。 “哦,来吧。” 橙色t恤像放下卷帘门一样割断了对铃的兴趣,带着我们进入公寓。 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就是hop的办公室。 这间房间的房门颜色是棣棠花一样的深黄。橙色t恤敲门的时候,两种颜色相互交错,我眼前一阵昏花。 “老板,我把客人带来了。” 房门打开,空调吹得像冰箱一样。设定的温度没有半点考虑到环保,大概是十五度。刚才在新闻里飒爽登场的年轻金毛正对着电话话筒叫嚷。律师小森文彦,hop的负责人。 “所以说,接受你们网络杂志的采访,我能有什么好处,你能告诉我吗?我为什么要免去你们的采访费?” 和电视新闻里的形象气质完全不一样。那时的印象是个冷静能干有教养的少爷,而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容易头脑发热立刻就会发飙的坏小鬼。不过既然能拿到律师资格,脑子应该不会差吧。他用手摁住话筒,对我们说:“在那里的沙发上坐,我马上就讲完了。这些家伙的主页也就是比学生博客好那么点的玩意,而你们的杂志我每个月都看。” 根据媒体不同而态度迥异的荣誉之家的负责人。哎呀,这作为现代的形象或许也不能算坏。小森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也是很忙的,我拒绝采访。等你们更出名了再给我打电话。” 这男人说话的方式让人不敢相信。那家伙放下话筒,滴溜溜转动皮面转椅面向我们。 “你就是真岛诚君吗?我每个月都看你的专栏。总是很有趣呢。特别是视角很低这一点很好。总有一种街旁的感觉。” 低空飞行是我的拿手好戏。就像不是鸟,飞不高的蚱蜢。稍微跳一下,很快会落到地上。我摆低姿态。 “能给我时间真是非常感谢。” 小森头上的金发一撮撮竖起,说是律师,倒更像是英俊的年轻相声演员。 “那么真岛君会在下一期的专栏里写我们hop吗?既然这样,就请多多美言几句哦。” 我附和着动起水笔。这样一来,感觉就很有采访的气氛了。 “我看了今天的午间新闻。但是,对于这个设施而言,被媒体赞誉是必需的吗?” 小森从容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能够支援我们的人以及资金都是必要的,来自政府的支持也很重要。而且我们还得招募到更多工作人员以及卡司来运营这个设施。” 年轻律师的台词里有一点让我有些介怀。 “设施的工作人员我能理解,卡司是什么?” 小森用食指顶着太阳穴,难道是有偏头疼吗?这架势真讨厌。 “哦,卡司就是指在我们设施里生活的年轻无家可归者。现在虽然只有两幢公寓,但hop在附近已经取得了另外两栋的产权,正在加紧改造。” 就像急速发展的房产公司一样。 “年轻的无家可归者的增长趋势有那么快?” “是的。金融危机以来,派遣员工遇到了解约风暴。我们想成为能独立接收他们的团体。如果运转顺利的话,就能花费最低的社会成本,让年轻的无家可归者就业、回归社会。行政机关对于五十岁高龄、疾病缠身的失业者与二十五岁的健康失业者的应对是一样的。本来如果对容易复职的年轻人更热情些,对于失业率的改善也会有效果。” 虽然这位律师的品德不怎么好,但他说的话却很实在。这一次我真的记了笔记。这么长的发言如果不写下来会忘记的。 “hop为此做了些什么呢?” ,才是有文化的、像个人的生活。” 迄今为止,我和许多的志愿者以及npo的负责人见过面。但是,小森给我的印象区别于这当中的任何一个。与其说是热心造福社会的人,倒更像是利用上市搏一记的it企业社长。 “此外,我对年轻的无家可归者的支援,是作为经过精确计算的商业展开的。我们要保障卡司的每日生活,也为了他们的就业而努力,所以会从低保里收取一定的费用。如果重新就职的话,会从最开始半年里的工资中抽取酬金。我们并不是义务志愿者,而是一种能成长发展的社会性创业。这就是我对hop的构想。” 原来如此,日本的通货紧缩与经济萧条还会持续下去的吧。这样的话,身为劳动力的年轻失业者也会继续增加吧。他的着眼点很不错啊。支援无家可归者的自立会是前途有望的成长型产业。小森站起身说:“要看看卡司的房间吗?” 当然。我点头,也从沙发上起身。铃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般挺直着身子从沙发座位上站起身。怎么说呢,平时认真运动的家伙的动作很好玩。 小森带我们去的是同一层隔开两间的房间。这间的房间是鲜艳的群青色,土耳其玉的松绿色。 “这间现在没住人。好浪费。这个月的租金为零。” 我们在玄关处脱下鞋,从整体浴室的旁边走到了里面房间。八叠【大小约12平方米。】的一室户里,放着两张在儿童房常见的床与书桌组合家具,中间用隔板分开。 “一间房间里住两个人吧。” 小森心情不错。他用指尖拂过床框上方,确认有没有认真仔细地打扫。 “是的,东京的房租很贵。用低保出租整个房间是亏本的。” 什么都能联系到利益的负责人。但是,这个时候我对hop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因为目前的福利还不够,所以才会发明出新方法。 “刚才你说过的职业训练,是做些什么的呢?” 金发律师满不在乎地回答:“主要是电脑的技术以及与人交流的训练。现在已经没人招焊接工、木工之类的了。” 我看了看手表。采访已经进行了三十分钟以上。差不多够我的小专栏了吧。我道谢后离开了房间。走到外走廊时,小森对我伸出了手。像美国人一样牢牢地握住我的手后,他说:“要给我认真写篇好文章啊。我期待着你的专栏能让年轻的无家可归者与失业者想来hop生活。如果写得好,刊登的那期我要买一百本。” 很大方的自立支援设施负责人。果然时代一变,就可能会有新类型的人物登场。我和一直沉默着微笑的铃一起走过了一间又一间五颜六色的房门。 回到停车场后,铃小声地说:“阿诚先生,你不觉得怪吗?” 我眼神不好,完全没觉得怪。我只是想趁记忆还鲜明的时候回家写专栏。 “哪里怪了?” 铃摸着颈中项链的镶接处,表情有些不安。 “设施很时髦很豪华,负责人说得也很好。但是,在这里生活的人却都一脸阴沉。” 说起来,刚才排队等赈济饭的男人们都是一样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 “但是,失业无家可归的日子一长,谁都会变成那样的吧?” 然而铃似乎还是无法认同。 “怪的不单单是那些身为卡司的人,还有刚才的工作人员啊。有几个穿着颜色鲜艳t恤分赈济饭的男人吧。那些人用非常讨厌的眼光看我。虽然刚才我什么都没说,但我都快吐了。” “是吗?”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得不思考。铃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说:“最好还是不要急着写专栏吧。不听一听刚才排队等赈济饭的人说的话可不行。” 我们回到了都电荒川线的东池袋四丁目站。虽然恋恋不舍,我对铃说:“我现在要回店里工作了。晚上我会照铃说的,好好问问小安。而协助你的事情,得从专栏交稿后开始。你要做什么?” “我今天回高田马场的老家。好久没有乘都电了。那么,再联络。” 铃蹦跳着上了通往没有检票口的月台的楼梯。我入迷地看着她笔直的腿与背部曲线,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池袋站。在首都高速的高架下,排列着无数塑料布屋。虽然很悲伤,但这也是一种能代表池袋这个地区的建筑物。 只有太阳城并不够代表这个地区的样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建筑物的数量就跟人心的颜色一样多。 我望着塑料布屋,拿出了手机。不光是自己的专栏采访,对于铃的委托我也必须有所行动。对方是池袋警署的万年普通刑警吉冈。我们也不知道是投缘还是冤家,已经是近十年的老相识了。我还是小鬼的时候好几次被他带去局里,他也因为我而立了好几次功。对他来说,我是不用花钱的情报提供者吧。 “怎么,是阿诚啊。在这么忙的时候有什么事吗?” 难以置信,吉冈竟然有些不高兴地这么说道。 “反正你也是对着办公桌写那些没人会看的文件吧。我想问你些事。” 警察也是官僚。之所以称为官僚,是因为他们必须写数量惊人的文章。守护城市和平是次要的,首要工作是制作文书,这也算本末倒置了吧。吉冈吼道:“你又插手什么事件了?又没工资,阿诚你还真是好事啊。明白了,给你三分钟。” 我尽可能地想着吉冈稀疏的头发,总算忍住了怒气。 “能告诉我关于跨区通缉犯b13号的事吗?” 我知道吉冈屏住了呼吸。似乎是非常抢手的事件。只听廉价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明白是吉冈站了起来。 “等下,我换个地方,马上打给你。” 看来我悠闲采访hop的时间里,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首都高速之下的铁轨上坐下,拿出采访的笔记,等待吉冈的电话。正好九十秒,手机震了起来。 “我对你真是吃惊啊,你的嗅觉怎么会这么灵敏?” 不是我嗅觉灵敏,是把麻烦塞给我的人不好。 “听着,因为是今天晚报就会刊登的新闻,所以也告诉阿诚吧。昨晚,要町的地铁站附近,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大学生被绑架。是辆深色面包车,车上有四个男人。” 我一边做笔记一边嘟囔。和袭击铃的肯定是同一批人。 “b13。” “这个可能性很高。他们侵犯了女大学生后,把女孩扔在了杂司谷的墓地里。被害者是在医院报的警。局部严重撕伤,似乎要缝好几针。” 我想起了铃的话。发生了第二次强奸。第一次在车里,第二次在警察的侦讯室。 “喂,你们那里可没有做什么过分的笔录惹受害者哭吧。一帮大叔刑警聚在一起刨根问底之类。” “别开玩笑啊,阿诚。以前是会有这种事,但现在都会由女警官陪同,不可能胡乱问情况的。我们可是亲切待民的警察。” 这样的标语由吉冈的声音说出,让人忍不住觉得可疑。 “是这样嘛,那么如果没人阻止b13,受害者就会以每个月两名的频率来增加。” 吉冈发出呻吟:“是啊,就是这么计算的。” 我就四名强奸犯的精囊展开思考。这次的事件得在这些家伙的精囊涨满之前解决。不然隔周就会增加一个和铃同样遭遇的女性。吉冈最后说:“听着,阿诚。这是警方的事。如果有什么有用的消息要第一个告诉我。g少年的做法很危险,让人提心吊胆。” 不愧是长年负责少年课和生活安全课的刑警。对于池袋故事的了解不逊于我。 “好,我知道了。我也会跟崇仔说的。你们想办法搞定b13。” 我说着挂了电话。即使是经济萧条,即使是通货紧缩,即使是暑气的高温天,四人组b13的体内还是会不断形成像定时炸弹一样的精子。当它涨满之后,就会腻滑地溢出在池袋街头——我脑中浮现出这么一幅恶心的画面。 把一个人当成满足欲望的道具对待,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想着铃坚强的笑脸,终于站起了身。 这天的下午,我大概看了太多的蓝色塑料布屋。 回到店里,我特别想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总有一天,人类会团结成兄弟。来,聚集在这里一起高歌。一旦现实严峻,就会想要被梦幻一般的祝词治愈。就算是cd也无所谓。如此杰出的名曲,不论是谁都会带着感动去演奏,非常值得一听。在我这里,《第九》就有七八张盘。果然像这样的大作,是不能下载下来听的。 这天的傍晚,我认真地卖着西瓜。我刷刷地切开已经熟透的西瓜,弃皮后把红色的瓜瓤用一次性筷子串起来在店头卖。虽然一串要两百日元,但我觉得这比只有甜味的清凉饮料要美味多了。 当夏日的夕阳燃烧在西一番街的空中,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小屏幕,是白天见过的小安打来的。马上就来讨晚饭了吗?我爽快地接起电话。 “哟小安,晚饭想吃什么?” 我听到的却是冰之国王暴风雪一般的声音。 “这顿晚饭我也来参加吧。” 如果崇仔来,那么就凑齐了池袋两大头号帅哥了。不配备警卫不要紧吗?毕竟支持者的数量不一般。嗯,虽然有些不甘,但是其中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冲着崇仔去的。 “你来是可以啦,有什么事吗?” 崇仔的声音像热带低压的气压一般变大。这家伙在为什么生气。 “我也有事要拜托阿诚。” “知道了,把电话给小安。” 电话那头的气压变了,从低气压转到了太平洋高气压。小安的脑袋一直少根筋。 “阿诚先生,我已经饿扁了。去西口的‘回转寿司bukuro市场’吧。那里的寿司是我的大爱。” 我们约好晚上九点集合,我又回去卖西瓜。总有一天,人类会团结成兄弟吗?这样的话,无家可归者、强奸犯、刑警还有街头团伙都变成我的兄弟了。我仰望着车站前橙色的火烧云呈带状流动的天空,突然觉得这样也不坏呢。 bukuro市场的材料新鲜,切片厚得惊人,价格却便宜得一塌糊涂。所以是一直有人排队的人气店。唔,我很少有机会去吃不回转的寿司,所以虽然不清楚它算什么等级,但我能说是足够好吃了。金枪鱼刺身和海胆军舰卷,还有提拉米苏与杏仁豆腐都在转。 我九点准时到那儿,小安和崇仔在队伍外闲聊。他们站在柏青哥店比白天明亮的霓虹灯前。一直跟随崇仔的保镖则在队伍的前头排队。如果能有这种用法,保镖也很好用。 “等很久了?” 我打了招呼,崇仔朝我扫了一眼。 “这种台词是主角说的吧?又没怎么等。” 一个保镖走过来说:“国王,已经排到了。好像准备了两间包厢。” 崇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穿着一身纯白的运动套装走过了自动门。我们这些下人也追随着陛下走进了宽敞如体育馆的回转寿司店。 由于崇仔说了今晚由g少年请客,小安便一个劲地盯着价高的金碟下手。大toro金枪鱼腩、海胆、大toro、海胆,有时抓起鲍鱼以及牡丹虾后,又是大toro、海胆的波状攻击。就算是请客,我也无法吃得这么狼狈。而且像他这样,不管多好吃的寿司都会很快腻了。崇仔对我说:“让他吃去,先说你这边的事吧。” 我点头。我可不能和这家伙一样失常。小安已经堆起了十盘以上的金碟,而我在他气势压迫下还在吃第五盘。斑鰶鱼、比目鱼、竹荚鱼、中toro、青花鱼。要我选的话,我还是喜欢青背鱼。 “我说小安,关于在那个设施里生活的事,是怎么样一个流程?” 那家伙一边把手伸向第五盘大toro一边说:“我在打工的地方惹了点事,于是我也终于堕落成无家可归者了。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传言。” 他看都不看我,眼睛盯着回转寿司的传送带。崇仔有些焦躁,声音愈发冷了。 “后面的话别停。快说。” 即使是小安的食欲也无法与崇仔雪球般的声音相抗衡。他停手转向我。 “说有家设施在寻找年轻的无家可归者。去那里的话不但给地方住,连低保也会帮忙盯着。总之,就是很放心。” “就是小森那里的hop吗?” “是的,阿诚先生。但是说的和实际住进去天差地别。” 小安这次又把手伸向了海胆。崇仔大概是在哪里吃过晚饭了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喝着茶。那个小森说过想把对无家可归者的自立支援建立在商业基础上。那里会有什么样的问题呢? “低保大概有多少?” 小安露出缺了一颗的牙齿笑了。从牙缝中可以看到大toro,我不由觉得这点在约会的时候要注意。 “不是很清楚,像我大概能有十六七万吧。” 出乎意料。这对于堕落成无家可归者的小安而言应该是救命钱。 “为什么你会不清楚自己每个月的低保?” 小安一脸可怜兮兮。 “因为会被hop先行扣除掉很多啊。到我手上只有三万。一开始能拿多少都和我没有关系。” 崇仔冷静的声音回响在包厢席上。 “哦,原来如此。剥削福利的生意嘛。” 我开始拼命地记笔记。这样看来,就不能写美言小森地盘的专栏了。 小安的话,描述了日本残存的最后的成长企业,也就是贫困商业的露骨实质。 hop的设施里每天会提供早晚伙食。差不多是刚够维持生存所需最低卡路里的粗茶淡饭。这些每个月收六万。只有每周三次做赈济饭时,会叫来外面的媒体做出大摆盛宴的样子。 房费是每个月五万。电费、煤气费、水费当然另算,夏天还会以空调费的名义每个月扣除两千五百日元。单薄的被子每天当然也有两百日元的租借费。 吧。 崇仔以国王的冷漠问:“为什么你们光被欺负却不振作?” “这也是没办法不是吗?银行的存折还有卡都被那些家伙管理,阿诚先生白天也看到了吧?小森的狗。” 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小安往嘴里塞满大toro后说:“哎呀,就是在帐篷里分饭的几个男人。” 身材魁梧得过分、身穿五颜六色t恤的男人们。的确,那些家伙看着不像是志愿者或者npo。 “如果有争执,就会被那些家伙塞到车里带去什么地方。” 我想起了以前幽灵面包车的故事。 “那些家伙回来了吗?” “嗯,都平安回来了。但是,这些家伙却再也不会违逆设施了。问他们被怎么了,都只是铁青着脸说没有被怎么样。” 事情变得简直无可救药。在我问话过程中,小安的食欲也越来越小。平时的伙食营养不足吧。今晚,他拼命地往肚子里塞了好几天的份。崇仔的声音就像制冰机里缓缓冻结的冰块一般透明。 “你说得很好,到隔壁包厢继续吃吧。” 小安拿着金碟转移到了保镖等候着的隔壁包厢。崇仔用讽刺的口吻说:“所谓人类,就是靠从比自己弱小的家伙那里掠夺东西以生存的生物啊。” 正是如此,我的主人。这就是庶民的生活。虽然这样回答也很好,但我却沉默着。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连贝多芬都这么写过,总有一天,人类会团结成兄弟。如果这都不能信,那么在这肮脏的街头就没有生存价值。 “对了,崇仔你说有事委托我是什么?” 我啃了几口泡姜片,又喝了茶,转换了一下脑筋。总之,必须先把hop放一边,好好听国王的话。不论怎么说,这家伙是我的头号客户。 “乘坐在黑色面包车上的四人组。”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察觉到我脸色的崇仔声音就像是冰柱顶端一般锐利。 “你知道些什么吗?说。” 没办法。我只好把白天才从吉冈那里问来的有关跨区通缉犯b13号的信息一股脑地告知。崇仔双臂交叉,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国王的内心总是很难察觉的。 “崇仔你为什么要追捕b13?” 崇仔难得地叹息。差不多一个季节才会有一次感情流露的国王。这个夏天的份额已经早早地用掉了。 “昨天被袭击的是我队伍里的成员。我从小就认识她还有她父母。就是在附近长大的。我和大家约定,一定会报仇。既然知道这些家伙每个月在池袋附近会乱搞两次,就不能放任不管了。阿诚,尽全力搜捕他们。然后由我来了结。” 崇仔在桌上握紧的拳瞬间变白,血色全无。他纹丝不动,却使了全力。我目睹了冰之国王沸腾的瞬间,想像和怀着此刻心情的崇仔为敌的家伙会有多么悲惨。 本来我就对b13的四人组完全同情不起来。 那些家伙不管有多惨都是自作自受。 我全速开动着脑筋。虽然是这样,但关于b13的情报实在太少。这是警察近年一直在追捕而不得的罪犯。 “对了,崇仔,关于昨天受害的那个女孩子,能从她那里问些什么吗?” 鱼子和醋腌青花鱼的手握寿司从崇仔身边流过,感觉这场景很不真实。 “很难吧。她还在住院,还不是可以交谈的状态。似乎得了年轻男性恐惧症。谁都不能靠近。原来是个怡然自得的好女孩。”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我终于察觉到了。 “崇仔,你和那女孩交往过一阵是吧?” 国王微微睁大了眼,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你这家伙真的是只有直觉敏锐啊。大概几年前,曾经交往过半年,然后分手了。” 我完全鼓足了干劲。崇仔的前女友加上铃,这仇无论如何都要报。 “知道了。还是让我听她说一下吧。没关系的,我手上有询问强奸受害者的王牌。明天下午就好,告诉她我会去问她话。” 我想起了铃的黑t恤那软绵绵的汗湿。这样就找到一个去见她的借口了。崇仔不可思议地说:“王牌不是你吧?” 我模仿池袋小鬼之王的冷淡,回答:“不是我,和你的前女友一样是b13的受害者。” 崇仔微微挑起右眉,什么都没说。 翌日下午两点,我到了巢鸭的都立医院。 手上提着的篮子里是甜瓜、桃子、梨以及相对不算甜的杨桃。在我身边的铃穿着淡蓝色的夏日吊带裙。可惜的是,裙子下是深灰色的连裤袜。不对,从凉鞋前段露出了脚尖,所以那个是叫踏脚裤?女人的衣服真是麻烦。 “这间病房吧?” 铃说着做了个深呼吸。她抚摸着碎裂项链的镶金连接处。脸色惨白。 “真是不可思议,每一次和受害者见面,都会在脑中闪回当时自己的事。” 我为了问话拜托铃一起,却没想过竟会对她造成如此负担。 “对不起。但是,为了追捕b13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需的。” 铃对我微微一笑,点头说:“我知道的。这不只是我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为了所有的受害者以及此后所有可能受害的女性。” 既然她理解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用说什么了。 “好了,走吧。” 于是,我们走进了午后安静得过分的四人病房。三张床空着,只放着叠好的毛巾毯。白色帘子的另一头,是b13的最新受害者。在我看来,这面帘子就像是堵厚厚的墙。 女孩的名字是坂崎有理。 即使只是短期,却也是崇仔认真交往过的,所以是在池袋都难得的可爱女孩。 虽然眼圈周围还残留着瘀青,受伤的嘴唇也肿着。我把水果篮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有理的身子一颤。我尽可能地长话短说。 “我来这里问你话是为了能够抓住犯人。我就在帘子外。实际问话的是这位畑中铃。” 我很快从有理身边走开,把绕床的帘子拉拢后,在外面的钢管椅坐下,打开了笔记本。然后压低声音对铃说:“开始吧。不管是多么细微无意义的事情都没关系,只要跟犯人有关,垃圾一般的情报我都要。” “知道了。请多关照,有理。” 接下去,就只要交给铃。我竖起耳朵,打算当一个只管倾听男人罪孽的告解师。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和有理一样,在三年前有过同样的遭遇。你的心与身体上所受的伤痛,我感同身受。即使再想一遍都会害怕、痛苦得想要尖叫。在了解这些的前提下,我还是想请求你。袭击我们的四人组,是在好几年里袭击了三十多名女性的跨区通缉犯。为了不要再增加像我们这样遭遇的受害者,请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隔着帘子听到铃的声音中饱含真心。我握着水性笔的手使上了劲。 有理说:“我听阿崇先生说过了。我会尽力协助,但我也不太记得当时的事情。” “地点是在哪里?” “我从地铁站的楼梯上楼到要町通,是前天晚上的七点半左右。我家就在要町二丁目,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邮件打算回家,忽然眼前出现了戴着橡胶面具的男人……” 有理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铃像是要鼓励她。 “戈尔巴乔夫吧。” 他们总是用海外政治家的面具。是讽刺人的政治狂热者吗,还是对政治十分关心的家伙?难不成该不会是哪个报社政治部的记者吧。 “四个人的服装是?” “全都是黑色的衣服。我在反抗的时候碰到那些家伙的t恤还有牛仔裤,感觉都是全新的。而且摸起来都是廉价商店里卖的便宜货。” 我一边记笔记一边思考。这是为了不让人从服装上找到线索,每次都买便宜货,然后当废物处理掉吧。完全是有计划的。这些家伙害怕dna鉴定,还周到地准备了避孕用品。 “车还记得吗?” “黑色的面包车。因为崇仔以前教过我,所以我想要记住车号,但是被胶布贴住了看不到。后门朝上打开后我被推到了车里,但是像车名的logo、标牌什么的都没有。” “有理很了不起呢。我当时完全没想到去注意这些。” 有理轻轻地吐了口气,是在笑吧。 “因为这里是池袋。我从小就听人说过很恶劣的事情。” 之后,铃又问了在行驶的车里有关实际罪行的细节。我在这里并不打算说这些,有理被四个人强奸了七次。 比铃还多了一次。不过,这并不是加减法的问题。 “说起来,我想到一件事。” 有理在最后说道:“一切结束后我只剩下一半意识,衣衫不整地躺着,这时有人说:‘明天也有招聘。’” 招聘是什么?是在找工作吗?或者是在寻找新的牺牲者? “哦?其他的家伙有说些什么吗?” “嗯……接下去工作又要忙了什么的。我觉得都是些普通的话。” “是嘛。我知道了。在你这么疲惫的时候还……谢谢你了。” 我看了看手表。卡西欧的旧款g shock。不知不觉来探病已经有四十五分钟了。铃从帘子后露出脸对我说:“阿诚先生,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从没比这个时候更希望自己是个名侦探。我没有东西可以问,也没有线索。听了如此悲惨的证词,结果却是零。好悲伤。 “稍微打扰下,可以吗?” 我预先告知了一句,走到了帘子里面。在这个瞬间,我注意到了一个事实。她也是艳冠群芳的。同时看着有理和铃,我很明白。两个人都是美女。胸大,五官不是可爱而是成熟,尖下巴,高颧骨。被害者并不是被随便选中的。 b13很有可能是在某个地方找到自己中意的女孩,用好几天调查对方的行动后才行动的。我有些兴奋地问:“面包车停着的地方平时车停得多吗?” 有理受惊地看着我说:“没,不怎么看见停车。” “路过的人呢?” “因为是小路,也不怎么多。” 之后,我又问了铃同样的问题。回答和有理一模一样。名侦探阿诚得意扬扬地说:“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有理和铃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那或许是仰慕的眼光。 “即使东京的美女再多,在少人经过的小路上等几个小时,会有像你们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经过吗?这样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那些家伙很清楚。他们事先调查了你们的上学路线才布的网。他们应该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你们,调查了你们好几天的行动。” “这样啊,我是被盯上了。” 铃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她并不是被偶尔路过的疯狗咬了,而是被盯上后执拗地跟踪。 b13并不是粗暴的连续强奸犯。车牌、服装都准备得很周到,是计划好一切的犯罪。连续犯下了四十起案件,却至今没被抓住尾巴。 我渐渐对跟铃以及崇仔的约定感到不安。 铃要去艺术体操教室授课,我便和她在jr巢鸭站前作别。离池袋大约有两站路距离,我汗流浃背地步行回去。由于我脑子转得太快,大热天散个步正好能中和一下。 不过,这天我再怎么思考,关于b13的事依旧没有任何进展。也该如此。从两个受害者那里问到了包括犯罪时的细节。警察重复了近四十次这样的作业,依旧没有找到这个犯罪团伙。 回到西一番街,又是与世无争的看店。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样的悲剧,都要好好地赚取眼前的小钱。这是成人无可厚非的处世格言。我的手机响起是在夜晚九点出头。从没见过的号码,我决定先接听看看: “呀,真岛君,专栏的进展情况如何?” 金发律师,能干的贫困商业老板——小森。他似乎微有醉意。好像从他身后传来了年轻女性的声音。夜总会?自己的公司上了电视,还要被写成专栏。他或许会这么对店里的女人们吹嘘。 “啊,关于那个,因为专栏不能写假话,所以会是对hop比较严苛的内容。” 我一边用掸子拂拭店头的夏日水果,一边老实地说。 小森忽然暴怒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可是把宝贵的时间让给你采访,还带你参观房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这时满脑子都是b13的事。hop已经基本在范围外了。 “我问了在你设施里入住的卡司。他说每个月留给他三万日元左右的零用钱,剩下的低保全都进贡了。” 真相看来只是在他的怒火上浇油。 “所以说,我说过这是正当的生意吧。我们如果不干,谁借给那些家伙公寓。听着,那些都是连申请受日本宪法保障的低保都做不好的家伙。能够好好地在有房顶的地方生活,按理他们就该感激了。” 看来这个律师的本性已经渐渐暴露。 “这是你的想法吧。我并没打算用区区一份稿件来制裁你。我只是写出事实,然后交给读者去判断。” 忽然,小森的声调有了变化。 “原来是这样嘛,我懂了。真岛君,你想要多少?” 我没理解他的意思。稿费会由杂志社给我。一张文稿纸五千日元。作为每个月的零花钱来说,这个数额还不坏。 “我没打算问你要哪怕一日元。” “你不是想要钱才干这个的吗?” 人总是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也当成是别人最重要的。我虽然并不怎么富裕,但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至少,我还没堕落到靠写与事实迥异的东西来赚钱的地步。 “我不要钱。特别是你从无家可归的小鬼那里骗到的国民的税金,别说是一元,我连一分都不要。” “等一下。” 他的声音像是低语。我眼底浮现出这么一幅画面。他走出某个高级俱乐部,站在铺着地毯的内走廊。这种类型的男人会如何去威胁他人?住在池袋,大部分的威胁话都是听过的。金发律师的声音十分肉麻。 “听好了,真岛。你也有姐妹或者恋人吧。或者你白天带来的助手也可以。你身边的女人们,你能全都保护吗?夜晚很黑,女人独自行走很危险哦。” 我一开始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是,这是我至今听过最可怕的威胁。毕竟我白天才听过有理的事。关于强奸犯会做什么,我可是详细地记了近一小时的笔记。 “如果我写成报道,你就让我身边的女人遭到袭击吗?” 小森不再掩藏地笑着说:“这样的话我可是一句都没说哦。只是说了女人一个人行走很危险这个明摆着的事,让你注意而已。你要是理解错了,我会很困扰。” 我知道他想要挂电话了。让我自心底震动,他很满足吧。我连忙叫道:“你听着小森,如果你对我身边的女人出手,你的荣誉之家、你诈骗一样的勾当,我会全部摧毁。我是认真的。”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