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之地》 一卷全 序章 银杯里盛满的旋纹茶上,漾起了细微的涟漪。 丝蜜璐正与贴身侍女纱由珈·真流寺一同竞花(注1),她以手指轻捻公主玫瑰的花瓣,凝视着杯子。纱由珈正等着丝蜜璐的手势,她也注意到了银杯的状况,从桌子后方抬起了头。 「公主。」 「嗯?」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对面长满牧草的倾斜山坡。 东屋所在的丘陵下方,有个如同镜面般风平浪静的海达可湖。对岸的陡峭山峰,有数座峡谷连亘着,峰面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一幅白雪皑皑的景象。 两人望着对面的同时,其中一座峡谷的积雪,开始缓缓滑落。岸上的橡树林里,鸟儿们一齐飞天而上,嚼着牧草的乳牛抬起头,此起彼落地发出哞叫。 轰——不知何处传出了低沉的撼地之声。 桌子开始不住摇晃,甚至比二人从椅子站起的速度还快。每一片花瓣并排的公主玫瑰,因为受到震动而滑落,小粒的水珠从银杯里弹了出去—— 注1所谓的「竞花,是指在日本平安时代,人们分成左右两组,各自带花(主要是樱花)聚在一起,竞争花之优劣,同时也作和歌来歌咏其花,并且也竞争和歌优劣之游戏—— 「公主!」 「哎呀、哎呀……」 纱由珈起身伸出双手,但丝蜜璐却丝毫末意识到危险,茫然注视着落至东屋地板上的花瓣。 「公主,到这里来!」 纱由珈一而再地呼喊后,返回桌前。丝蜜璐像是尚未弄清事态般地缓缓起身,不过此时,晃动的情况已然停止。 丝蜜璐在纱由珈的帮助下站至桌旁,大地复归平静,两件事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二人手牵着手,直愣愣地凝视着湖泊。 海达可庄的风景,如同先前的安静恬适,残留着地震迹象的,只有余波荡漾,闪烁着夕阳余晖的湖面,以及在草地上奔驰的牛群。 草地上的牧童机器人,原本低鸣着的引擎汽缸,发出了高亢声响,朝着牛群追了过去。 凝视眼前景象的丝蜜璐,寂寥地说道:「牛群如果认真奔驰起来,速度还真是快啊。」 然后,她望着桌子的方向,拿起了银杯。 「茶也喝不成了!」 她将装着旋纹茶的杯子,递给了纱由珈。所谓的旋纹茶,是指在啜饮时,滴在绿色茶水上的牛奶漩涡,直到最后都没被破坏。如今杯中的旋纹茶,却如同溶解了的苔藓般混浊。 丝蜜璐端坐在椅子上,彷佛等待着什么似地,仰望着纱由珈。 纱由珈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刚刚那阵摇晃,究竟是怎么同事?要问问侍从长吗?」 「哎呀,你想对我们的胜负耍赖吗?明明只要再两片,就是我赢了。」 丝蜜璐指着散落一地的浅红花瓣,命令纱由珈继续竞花。纱由珈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此地发生地震,毕竟是很罕见的事,虽说不到天摇地动的程度,但可能是个凶兆,这让纱由珈十分在意。 然而,连侍女都能顾虑的事,丝蜜璐却像未曾察觉般的,只热衷于数着残留在桌上的花瓣,她真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 「公主,至少也要向离宫或帝都报个平安……」 「没关系啦,没什么大不了……不过……」 纱由珈突然紧闭起唇瓣,山丘后方离宫里的那群人,甚至是帝都托兰加的人,也不会在意丝蜜璐的事,也正是因为不在意,才将丝蜜璐分配到这个帝都北方的海达可庄。此地距帝都有一千五百多公里之遥。 丝蜜璐双眸的颜色,仿佛破晓时的幽蓝,她眯细了眼,古灵精怪地,或说是落寞地对纱由珈投以微笑。她是个对政务俗事毫无兴趣的公主。但她深切体认帝国的皇室对自己所采取的立场,以及态度上的嗳昧与微妙。 「那么,就继续竞花吧。我已经拿出来罗。」 丝蜜璐手指轻捻公主玫瑰的动作,绽发出皇族的贵气。靛蓝色洋装包裹的玉体,虽然纤细却不柔弱,藏青深邃的双眸,较一般的兰加人要大上许多,同是藏青色的发丝,飘逸地垂至背后的腰带,脸颊上的肤色,白皙而剔透。她身上的皇族血统,应该无人会质疑。 丝蜜璐不仅拥有绝世美貌,那把悬挂在椅子上,拥有白色刀鞘的佩刀,可不是装饰品而已。她那摇晃着紫水晶手环的纤细手腕,将兰加皇室流传的陆古流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所欠缺的只有一项:出生得晚。 丝蜜璐是当今康古高皇的四女,也是高皇白翼军团的统帅,被封为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 她晚了第一亲王喜诺克八年多,才在世上诞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只能活在其他六名皇子的阴影之下,而被分封偏僻的领土。 这名已遭世间遗忘的公主,凑齐了自己的花瓣,目不转睛地等着侍女的手势。纱由珈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丝蜜璐以责难的语气说道:「你打算逃走吗?」 「没有,我去泡茶。」 「谢谢。不过,你能先把手伸出来吗?」 「那么……虽然有些僭越,我还是拿出来吧。」 纱由珈从地上捞起花瓣,放到丝蜜璐的眼前。双方的花瓣数量所差无几。丝蜜璐宛如提笔作画般,紧蹙皱起细细的双眉。 「哎呀……」 「要反击吗?」 侍女对她微笑以后,缓缓步向停放在东屋旁的敞篷滑翔机。丝蜜璐拿出手上的花瓣,与放 在桌上的花瓣相较之后,她才放弃挽回。丝蜜璐双手往上伸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没有起任何变化呢?」 夕阳斜挂在海达可庄周围的群峰之上,盆地笼罩在美丽的黄昏之中。此地与帝国其他地域隔绝,即使外界发生风雨,也不会波及至此。不过,丝蜜璐的手,当然也无法伸到外界去。 此地的氛围平静祥和。她两岁来到这里之后,这种无风无浪的岁月,也已历经了十六载,今晚则又是增加了一夜。恐怕,直到死去之前,这种平淡的日子都将持续下去吧。简简单单地出生,也简简单单地死亡。而且,与那些如草芥般的下等阶级相比,自己过的已是幸福无比的生活。丝蜜璐总是如此知足地想着。 与现状不同的生活方式,她连想都不曾去想。 「我拿新的来了。」 纱由珈从滑翔机捧来了全新的花盆。「如果这次完全获胜的话,那就回去吧。」丝蜜璐心里想着—— 丝蜜璐回到了离宫,在听完典礼官的授课,用过迟来的晚膳后,她敷衍地作完了礼拜,才上床就寝。翌日早晨,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鸣,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这个自出生以来的初次体验,让丝蜜璐饱受惊吓,她不断呼唤纱由珈的名字,连衣服都没换穿,直接穿着绢丝睡衣,从寝房里飞奔而出。奔至回廊上以后,推开了位于南侧,接近声音来源的门,到了阳台之上。附近的侍卫瞥见她的身影,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 「殿下,请别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情况不明,也没接获进一步的消息!」 侍卫护住丝蜜璐的背部,摆出长枪射击的姿势,环顾着四周。虽说离宫各处都有侍卫或者侍从们骚动,但覆盖着拂晓天空的轰响却没有消失。冷不防就从背后发出砰的一声!丝蜜璐感觉彷佛被推了一下,转过身去,才发现原来是表情僵硬的纱由珈紧紧地搂住了她。让丝蜜璐动容的是,都在这个时候了,纱由珈仍单手拿着丝蜜璐的衣服,执行着侍女的工作。那件仪典长袍,下摆比常人的身高还长,是谒见使者时所着的礼服 。 「你是要我参加朝会吗?」 「您只穿着睡衣啊!如果穿着这件礼袍,连脚踝都可以完全盖住,请快点到里面换上吧。」 「真是谢谢你,你真机伶。不过,我在这里换就成了。」 着丝蜜璐穿了起来。 纱由珈的心情不由得焦虑了起来,而且并非毫无依据。海达可庄不仅有环绕的群峰作为天然屏障,此处也是皇室直辖的天朝领地,有禁卫军守护,散发着不可侵犯的气势。不只是人与车而已,连翱翔于苍穹的天船,也被禁止通过离宫周围。尽管如此,远处却传来巨大声响。会是叛贼吗? 丝蜜璐合了起襟口与袖子,不住地环顾四周。郁郁苍苍的山毛榉,延伸而出的树枝,保护着离宫的四周。虽然视野不佳,往南却可瞧见昨日与纱由珈游玩的丘陵顶端,或许在那里的东屋,可以寻出声音的源头。 不过,已无必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行了。 轰鸣声突然增强,丝蜜璐转头朝往声音的方向。从东方的森林上空出现的物体,宛如狙击猎物似的,斜着几何形状的可变式机翼(注2),朝这里盘旋而来。那是一架白色的滑翔机,而且是有舱盖的庸俗战斗机! 踩着急促脚步声而来的是侍卫们,以丝蜜璐为中心,在她身旁成一圈,摆出射击的姿势。 「保护殿下!」 「等一下。」—— 注2机翼可依需求做前后摇摆,能充分应对各种任务之设计—— 丝蜜璐制止了发出呐喊的侍卫长,喃喃自语地说道。 「不可发动攻击,那是三九式滑翔机——属于天军的机种。」 「天军……白翼军团吗?」 「嗯,没错。」 纱由珈对着点头的丝蜜璐,投以不安的目光。 「公主曾经见过天军?」 「我曾以统帅的头衔,阅过一次兵。明白了吧?所以千万别发动攻击。」 侍卫们见到丝蜜璐冷静的态度,战战兢兢地举起枪口。丝蜜璐向前跨出了几步。 其实,她也无法确定那是自己人。天军是在二年前新成立的军团,虽说那是仰仗高皇大纛的兰加国军队之一,但其素质如何,丝蜜璐却不甚了解。相较于悠久历史的帝国陆军,有着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评语。 然而,正因为如此,丝蜜璐才不感到害怕。自先帝时代起,陆军为了统一兰加行星,强行出征并已不断杀戮。在三年前,消灭位于南方的贾鲁达王国,虐杀二百五十万的卑族人民,可说是惨无人道的嗜血军团。相对于此,天军却未曾有过实战经验,他们被期待着未来能进军宇宙,与各星球的列强抗衡。不过,在目前的阶段,实力仍如赤子般未臻成熟。统帅若是未能指挥若定,军容再如何壮盛也是虚有其表。 纵使对方旗帜迎风飘扬,却看不出反叛之意,反倒是该将怀疑的对象锁定在身处帝都的陆军统帅,还比较合理——如此一想,丝蜜璐选择了定睛注视。 白色的滑翔机已进入了离宫的庭园,伴随着轰鸣声响,强劲风势横扫而下,猛烈吹袭着盛开着花朵的花坛,甚至连土壤都被吹飞。丝蜜璐以手遮脸,然后,她似乎注意到某件事情。 天军滑翔机的机身,应该是白色的才对,如今却彷佛遭火烧毁般,四处被烟熏得乌黑。莫非真是前来战斗的?丝蜜璐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不过,事到如今,也已经无路可逃,她绷紧了神经,继续凝神注视。 滑翔机降落在约二十公尺前的樱草花坛前方,宛如鹰爪般的滑轮,缓缓地缩了起来,尖锐突出的机头,下垂至地面。 此时,机舱盖慢慢升起,只见两人从前后并排的座位上起身。 后方驾驶座上的男子,身穿宝蓝色的天军制服,是一名黑发士官。 另外一人装扮奇特。西装背心上分别有着咖啡色与红色的奇特斑点,上面套着黑色的圆领披风,是个发色铁灰的年轻男子。 他的外表不像军人。不过,话说回来,西装背心配上圆领披风,则是政府高官喜爱的打扮。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西装背心以芦苇穗的别针固定,那是帝国高等文官的徽章,所以他定然是政府官员。 丝蜜璐心里正感纳闷时,两人在她面前缓缓走下。在走到距离丝蜜璐十步之前时,黑发军官或许从四周警戒的情势,意识到丝蜜璐的身分,他单膝跪地,低着头说:「由于事态紧急,才如此无礼,恳请饶恕。下官是高皇白翼军团军令部调查部的人,名叫哈维特·苏连诗,承蒙主君赐予少校之位。此次由帝都皇宫连忙赶来,诚心祈求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殿下赐见。」 黑发军官似乎能体察四周氛围,说出毫无瑕疵的措辞。他不疾不徐地说出严肃的词句,语调却是沉稳柔和,态度更是无可挑剔,完全不似盗匪或叛贼。 丝蜜璐等着身旁有人能应允对方的请求。在下达许可之前,即使丝蜜璐亲耳听见这些话,在宫廷礼仪上,这名军官也不能直接与丝蜜璐交谈。 然而,丝蜜璐身旁却无人开口,在现场的人,都是离宫下级的侍卫和侍女,只有侍从长和典礼官等人,才能够给予许可,然而,如今他们人在何处? 丝蜜璐转过身去,发现回廊的玻璃墙壁对面,伫立着数名脸色苍白的人。她对此感到无言,随即怒意陡升。那些人似乎决定要皇族正面与闯入者交涉,自己则只是袖手旁观。就算丝蜜璐是宫内难以处理的皇族,如此的应对方式,未免也过于冷淡无情。 丝蜜璐长叹了口气,在不知自己举措是否得体的情况下,说道:「我就是内亲王,我允许你直接与我交谈,但请你说明打扰我睡眠的理由何在?」 「能得到殿下直接交谈的允许,下官感到荣幸之至。对于让内亲王殿下对吾等的鲁莽之举,再度致上万分歉意。」 丝蜜璐亟欲知道发生何事,但苏连诗始终坚持行礼如仪。这让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生存在不真实的世界,她问道:「方才听你说『事态紧急』,并且是『连忙』赶来,情势似乎十分紧张。皇宫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是天军前来通知?宫内府(注3)或政府方面却没来任何通知?」 「根本无从通知起,宫内府与政府早已乱成一团!」 丝蜜璐像是见到了不可思议的生物似的,双眸注视着说出这句话的另一名男子。这种直截了当的用字遣词,她可是未曾听过。 纱由珈不禁脸色大变,侍卫们一齐将枪口朝向男子,他们也察觉状况似乎不对。即使如此,男子并不打算将隐藏表情的黑色显示器取下。虽然眼前的人是身分尊贵的皇族,他却依旧昂然挺立。 侍卫长尖声斥责:「注意你的态度!在你面前的,可是内亲王殿下啊!」 「殿下不是说过可以直接交谈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宫廷礼仪上,就让我直接切入正题吧。」 这名男子的傲慢态度,让在场众人感到难以置信。不过,或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过于无礼,于是简短地报上了名号:「我是赛伊欧·朗卡贝理,贾鲁达总督府参事。不,是代理总督。」 「贾鲁达的代理总督?」丝蜜璐忘了责备朗卡贝理的无礼,兀自喃喃自语起来。贾鲁达这个地名,是三年前兰加帝国所占领——套用政府的说辞是「安抚」——的殖民地—— 注3为现在的宫内厅之旧称,是日本政府中,掌管天皇、皇室及皇宫事务的机构—— 「为什么是你这样的人前来?总督他本人呢?」 「总督阁下已不幸过世……」 他轻压头上戴的显示器,想必是在看时间。 「……那已经是十四小时前的事了,死亡的原因,是滑 翔机降落时,发生了事故。我与总督阁下同行,他在临死之前,将总督之位托付给我。因为只是口头约定,也尚未收到任命的敕书,因此只能以代理之名担任总督。」 「过世了……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国会议事堂的航空基地降落瞬间,受到地面上的剧烈摇晃的侵袭。不只是航空基地,整个议事堂也完全崩毁。贵族院和万民院的议员,几乎全数死亡,阁员们有七成下落不明。兰加政府如今已经成了空壳,所以才未传递通知到这里来。」 朗卡贝理所说的话,微微揭起了可怕的悲剧之幕,丝蜜璐对此无法置信。她表情微愠,笑着说道:「政府已经成了空壳?情况怎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但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能够肯定的是,强烈的地震,瞬间破坏了那个有着一百二十余年的历史,结构坚固厚实的议事堂,而且也侵袭了帝都托兰加全境。」 「帝都……全境?」 「难道是昨天的地震……」 纱由珈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让丝蜜璐也联想昨日的事,鲜少发生地震的海达可庄,竟然发生地牛翻身的现象——况且,此地与帝都相隔一千五百公里,地震在震源地的剧烈程度,更是难以想像。 朗卡贝理淡淡继续着:「我并未夸大事实,那是未发生过的严重事态。在议事堂崩塌之后,我也被逼得四处逃窜,孤星时代以前的占王之塔,竟然硬生生地从中折断:大雅修巴寺院的伽蓝殿也塌陷了,防都门成了瓦砾山,中央政府的各个官署:全都崩坏毁灭,下町死尸遍地,甚至骑士大街上的铺路石也被覆盖到看不见的程度:西普拉多的闹区,以及罗·菲尔的住宅区成了一片火海:蕾达河血水满溢:康萨桥、新旧托兰加大桥也全都倒塌。托兰加港、托兰加机场、铁路网、所有的道路,全都震的支离破碎!只有圣纳尼鲁寺院维持原貌,不过,那里也挤满了死尸和难民。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景象!」 「这……怎么可能?根本令人无法置信!」丝蜜璐嘶喊着。 「我踏遍了各个灾区,以这双手拯救了许多人。」朗卡贝理的伸出了双手说道。他衣服上的咖啡色斑点,是鲜血风干后染成的。 丝蜜璐仿佛瞧见怪物般,表情惊惶地凝视着朗卡贝理。光是听着他所描述的景象,都会让人血液冻结。这名男子从那样的地狱走了出来,为何能够表情镇定地站在这里呢? 透过朗卡贝理头上戴的显示器,朦胧之间,丝蜜璐仿佛能看见他的双眸。从对方的眼神里,她能够确定,这个人的每一句话,全都是千真万确的。他的双眸,彷佛因为眼泪已经流乾,因此布满血丝,并且充满了极度的疲惫,以及无处发泄的怒气。然而,在他的眼神里闪烁的光芒,似乎也显示了强韧的意志,镇压住那些凶暴的负面情感。 若非所有的事实都是亲眼所见,那么,他现在的眼神,又该如何解释?无庸置疑的,这男子说的全是实话。 丝蜜璐吐不出半句话来。 丝蜜璐的唇办颤抖,身体直打哆嗦。站在她身旁的纱由珈,鼓起勇气说道:「嗯……朗卡贝理代理总督,宫殿——当今吾皇的托兰加宫殿怎么样了呢?」 「崩毁了。」朗卡贝理这句话虽然简短,却是最具冲击性的一句。 「从议事堂望去,已经看不见皇宫的塔城,不过宫内府残留了下来。只是宫殿完全崩毁,皇子们也全部身亡,吾皇如今则行踪不明。」 朗卡贝里也直截了当地告知丝蜜璐皇子们已死的消息。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连同行的苏连诗,也没插上一句话。 「一切就是这么回事。帝国的中枢地带,成为偌大的废墟,在所有元老之中,只有尤修·古诺罗谷公爵一个人生还。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可以执政的人,在他所找到的人当中,官阶最高者的,便是贾鲁达的代理总督,也就是我本人。」 朗卡贝理说到这里,瞥了苏连诗一眼,霎时陷入寂静氛围。 「所以,才由我们到这里来。」 朗卡贝理倏地单膝跪地,原本倨傲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语气也变得十分庄重。 「臣,赛伊欧·朗卡贝理,受元老尤修·古诺罗谷公爵口头委托,将这些事由上奏予哈鲁哈那弥亚内亲王殿下。帝都托兰加已经全毁,当吾皇下落不明,皇子们也全部过世,故期盼殿下能尽速赶回帝都。为了帝都的五百万市民,更是为了兰加帝国八千万的臣民,请殿下立刻即摄政之位,颁发复兴帝都的诏书!」 「我……摄政?」 丝蜜璐茫然地喃喃自语,透过朗卡贝理戴着的显示器,她窥见了朗卡贝理笃定的眼神。 因此,她充分的体会到——如今已无任何迷惘与踌躇的余地。 「已经没有时间了,在当下的瞬间,就有数万人步向死亡。在某个崩坏、烧毁的城镇……」 赛伊欧眺望着南方的天空,丝蜜璐将目光移向那里,那是遥远的帝都托兰加的方向。 那个赛伊欧煎熬了十二个时辰,颠簸着脚步走来的地狱。 第一章 王纪四百四十年五月四十四日二十三时零分星际电报: 发电者:驻兰加帝国康加达州领事馆斯林果礼克领事 致电:戴侬联邦权统国联邦政府外交部 「根据数则兰加国的情报,今日傍晚,在帝都托兰加,因强烈地震引起各种严重的灾害。在地震之后,接连发生大火与海啸,帝都遭受猛烈火势及洪水侵袭,死伤人数难以估计,至少在二十万人以上。地震发生后两个小时以来,虽曾多次致电位于帝都的我国大使馆询问,却是全无回音。兰加政府及皇室,也未予作出任何回应,后续情况目前仍然不明。在此吁请本国政府,紧急筹备调查、救难的人员及物品。详细情形容后致电。」 滑翔机好不容易赶在日落前出发,赛伊欧在机上眺望着,阿玛鲁帖恒星朝着西方的芭鲁凯都山脉靠近,耶鲁岗河的河口平原上延伸的山影,也逐渐接近帝都托兰加。 赛伊欧的脸上虽未见焦急之色,但却在无意识中,不停以手指敲着窗户的边缘。「叩、叩、叩」的声音惹人注意。 「不用急,没关系,反正议会和往常一样,只是不同党派的人士忙着相互奚落罢了,轮到我们出场还早的很哪!」身旁上了年纪的男子开口对他说道。 男子肤色黝黑,相貌粗犷,斑白的浓密头发,梳得整齐服贴。他厚实的肩膀上,套着圆领披风。固定住肩上披风的,则是表彰帝国高等文官身分的芦苇穗别针。他是赛伊欧的长官耶兹·希马克总督,五十八岁—— 「要是迟到了,会成为被那些人责难的理由。主战派的赛腾议员,虎视眈眈地在寻找我们主和派的漏洞。」赛伊欧回过头去,非常认真地回答。 「只有今天无需担心。」 希马克信心满满地点着头。 「为什么?」赛伊欧反问。 「因为今天要选出执政党的下一任首相。即使赛腾将我们视为眼中钉,他此时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首相之位弄到手,没那闲工夫理我们——不过,那家伙想成为首相,不论要什么手段,都不可能当选。」 「是这样吗?主战派在议会的势力相当庞大……」 「不,那家伙没办法成为首相。如果真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会阻碍他。」 赛伊欧微微受到惊吓,他将头上的黑色显示器取下,以银色的瞳孔注视着他的长官。 「在这三年之中,我——我和你两人,不用半颗子弹,就平定了贾鲁达十分之一的叛乱。在这次的议会报告中,我将报告这项成果,作为主和派的重要实绩。而选出下任首相,则是在报告之 后,是议会结束之时。届时,我会拿到中立派七成的支持给你看。」希马克浮现出和年龄不符的爽朗笑容说道。 「如此一来,赛腾议员必定会对我们怀有戒心。」 「这倒不至于,不论是那家伙,或者是执政党那帮人,满脑子只想着在议会要手段,不会认为在现场与被占领区的人民对抗的我们,具有颠倒议会的力量的。所以,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阁下……」赛伊欧凝视着希马克,试探性地问道。 「嗯?」 「难不成,你是因为要制造登场的舞台效果,因此才故意迟到的?」 「岂有此理!你是想说,船上的大骚动是我搞出来的吗?」 希马克虽然两手张开地笑着,但心里却咒骂着「赛伊欧在想些什么?」 在总督飞行舰阿玛鲁帖·弗雷亚号上,与其说希马克是在镇压职员,还不如说是在煽动他们。检疫官从港湾事务所上舰,打算调查舰上是否有从南方的贾鲁达带来的病菌,但希马克确坚持船内没有任何病菌,试图规避检疫程序。 然而,希马克的一意孤行是行不通的,因为曾远征大陆,身为征旅大总督的皇子,在归国之时,也都乖乖接受检疫。在双方的交涉之下,希马克提出将二十七项检疫检查,降至最低限度的六个项目的要求。检疫官则提出了交换条件,禁止舰上的职员立刻着陆,在经过十二小时的观察期间才可下舰,双方最后就此达成协议。 希马克的论点是,贾鲁达虽然位于南方,但当成瘴疠之地来处理,是一种不公平的差别待遇。他原本是内务省卫生局的官员,基于自身经验而提出这个看法,也非常具有说服力。不过,结束了三年任期,总算回到本土的总督府职员,却予以他不好的评价。他们的真心话是,就算接受二十七项检查也无所谓,只要能早点回家就好。 「希马克要将检疫造成的混乱,作为前往议会『迟到』的藉口,这未免也太过牵强了。」赛伊欧忖度着。 贾鲁达总督耶兹·希马克侯爵,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二十几岁时.他担任卫生局官员,就对四十万陆军——当时的大陆远征军,实施大规模的防疫措施。他曾担任卫生局辖下的戴侬联邦权统国联络事务所长、地方的康加达州参事、帝国天路副总裁等等官职,被公认具有优秀的交涉手腕。就在三年前,以五十五岁之龄,高就贾鲁达总督之位。 希马克的性格刚直且充满热诚。向来以傲慢著称的陆军军人们,当时虽以有碍军事行动作为反对接种疫苗的藉口,但他却一步也没有退让,让每一名陆军都得接受预防接种。兰加帝国的假想敌之一——萨蓝咖纳专领国,正强硬地准备取消帝国的天路通行权时,他担任兰加国营宇宙旅客公司、帝国天路的代表,与对方进行交涉,在激烈地辩论一周之后,让对方承认得以进出萨国的天路通行权。负责交涉的萨国代表,甚至向本国报告,「希马克侯爵若非国士,兰加境内则无国士。」、「希马克的爱国之心,无人能出其右。」他有着如此的评价。 然而,希马克并非只是作风强硬的男人,同时也拥有侠义之心。只要他认为不合道理,即使对方的地位高高在上,他也会直言批评,相对的,当他判断那人对国家有益之时,不管是部外之人也好,外国人也罢,都拔擢为下属,若是对方没有官职,他也会以礼相待。他也曾邀请贾鲁达的工族进入总督府任职。聘请殖民地的人民进入统治中枢,在帝国里可是闻所未闻。因此,在经过了三年,虽然未曾动用武力,却能成功地治理殖民地。 所以,许多人都十分景仰希马克总督,不过,这却是透过牺牲而换来的信赖,而他所作出的牺牲,便是冒犯中央的当权者。 在三周前,一封电报送至位于贾鲁达旧王都——阿鲁恰拿的总督府。电报的内容,是解除希马克的总督之职,这比原本的任期还早上一年。帝国现任政权中,主战派的人马超过半数以上,他们反对希马克的和平政策。 除了总督以外,其他官员也全数遭到撤换。不久以后,新的人马搭乘阿玛鲁帖·弗雷亚号而来,他们接手赛伊欧及其他官员的工作,并且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总督作准备。希马克带着被免职的赛伊欧等人,回到了帝都。 在议会进行报告后,所有的任务就结束了,如此一来,希马克的职务也就此结束。不过,仿佛是要报复被解职似的,他打算当场批判议会。若是他有心要让议会混乱的话,那就是为了制造出场的效果,而刻意选择迟到的。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赛伊欧心想。 在三年前,赛伊欧成了总督府的民政参事,随侍在希马克身旁。他当时年仅二十五岁而已,希马克却常常委以重任。在赛伊欧与希马克相处的过程中,对他的人格深感敬佩。赛伊欧早已下定决心,若是希马克决定在最后出席议会之时大闹一场,即使自己力量微不足道,也要豁尽全力支持他。 而且,赛伊欧也对政府的主战政策感到不满。 赛伊欧重新戴好头上的显示器,再度从窗外向下眺望。 时间接近下午五时,帝都托兰加今日依旧散发着繁荣气息。兰加港逐渐消失在船舰后方,阿玛鲁帖·弗雷亚号即将降落。位于正下方的,是以防波堤围成的海埔新生地——罗·菲尔住宅区。那里也差不多开始冒出煮饭的蒸气,从学校回家的孩子们,集结成队在路上定着。罗·菲尔住宅区从孤星时代开始就已存在,是个历史悠久的区域。路上并排着的建筑,墙壁是由橡木涂上白色灰泥而筑成,有着浓厚的古老气息。不过,由高空俯瞰,那些小如火柴盒般的屋舍,层层叠叠的模样,让人有稍嫌拥挤之感。普拉多的闹区往北方延伸。在闹区里,骑士大街以西的西普拉多一带,老旧屋舍与样式考究的商业大楼混杂,是年轻人聚集的繁华地带。 今日此处人潮汹涌。「多半因为是假日的缘故吧。」赛伊欧调整头上的显示器心想。「五月四十四日花曜日,原来如此。」他想着点了点头。 今天是梅波鲁祭的大日子,这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晚春节日。路上到处都挤满了群众,甚至看得见宛如昆虫标本上大头针般的小型塔。定睛一看,狗屋大小的汽车上,似乎立着一棵枞树,那是树上挂有红白布条及风幡的花车。群众抓住从树梢垂下的布条,宛如漩涡般绕圈圈。 周围应该也有摊贩或杂耍团吧。 位于骑士大街东方的圣纳尼鲁寺院,也在棱角分明的钟楼上,垂了好几条用花编成的带子,作为祭典的装饰。「大概是思念住在另一边的某人,她才编了花带添上去的吧。」赛伊欧心想。 滑翔机维持在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一路向北飞行,越过了耶鲁岗河,那是将帝都分隔为南北两块的大河。夕阳照射在朝西延伸的河面上,闪耀着眩目的光辉。稍上游处,有数座大桥横跨河川的,星际间的通讯水晶,悬挂在尖塔之上,折射出闪烁的光芒。最近帝都里的大企业,出现了装设高价巨大水晶的潮流。 在水晶群峡谷中,可瞥见帝都公园里郁郁苍苍的山毛榉林,这些风景,缓缓地从窗外流逝。 赛伊欧搭乘的二五式滑翔机,搭载在阿玛鲁帖·弗雷亚号上,那是陆军十五年前使用机种,在出售后,还经历了八年的岁月,几乎就快不能使用了,它的机体如同鸠粗胖,无法高速飞行。虽说赛伊欧无心浏览帝都的景色,但也是只能莫可奈何继续慢慢飞行。 飞越两座新旧托兰加大桥、领主大道与死亡大街以后,滑翔机抵达耶鲁岗河北岸上空。巨大的石灰岩拱门,横跨历史悠久的领主大道,那正是防都门。从此地开始,便是帝国的政治枢纽。这里增加不少与寺院相仿,或说是由寺院改建而成的庄严石造建筑物。内务 部、电信部、商工部、科学部——和下町不同,而是直线延伸的领主大道,位在终点的,是于四百年前的移民时代建筑,直径五十公尺的伽蓝殿——大雅修巴寺院。 从滑翔机飞行的方向望去,一片如森林般的区域映入眼帘,那是皇宫。在宫殿四周,有巨大的橡树围绕着,自移民时代以来,这些未曾被砍伐过。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方,还有一片广大的庭院——然而,外界无法直接窥见宫殿的模样。因为纵使是皇族搭乘的飞机,也禁止飞越皇宫上方,外界所能看见的,仅有高于巨大橡树的黑色锥型建筑——象征皇室的占王之塔。 赛伊欧提高视界,望向西方的地平线,然后,他又转身瞥向希马克对面的东方地平线。在西方,无数车辆在纵横交错的道路及铁路穿梭,市区分割成马赛克状,与遥远的山岭相连接。 在东方的托兰加湾,天船卷起了巨大的波浪,正准备从水上的天港出发。目前为止所见的区域,也不过是帝都的几个角落罢了。 帝都托兰加,由东王西宽四十公里:从南到北长六十公卫,是拥有五百万居民的广大土地。 在这四百年之间,帝国势力范围能扩张到今日的地步,证明全体臣民的企图心与精力都很十分旺盛,帝国需要更大的版图满是臣民的欲望。这是主战派的根本主张。赛伊欧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政府要以对外征讨作为手段,应该还有其他可行的方式吧! 「又在思考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了吧?」 希马克一出声说话,赛伊欧如梦醒似地眨了眨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希马克,此时凝视着赛伊欧。 出乎希马克意料的是,脸上并未出现笑容。以前在取笑赛伊欧的时候,他常常愉快地眯起眼睛微笑。 这样也好,议会结束以后,我就可以卸任,你也转到别的工作岗位去吧。为了将来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执政者,在思考时,必须以人民与国家为优先。」希马克握紧交叉在膝上的手指说道:「……我明白。」 「是吗?我本来是打算好好地鞭策你,让你了解何谓政务,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时间教你更重要的事了。」 「更重要的事?」 「身为公仆的情操。」 希马克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定睛凝视赛伊欧。 「我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消一个指令,就能架起桥梁、动员上万人手、募集亿万资金。不过,我们是从事贱业之人。不允许拥有个人的私欲或私利,为了人民必须牺牲一切。这种强大的力量,与应该实践的目标,时常处于对立的情况,时刻不忘自己是人民的奴隶,仍然保持情操去执行职务——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您真的可以做得到?」 「说那什么蠢话!」希马克冷嗤了一声,随即大声咆哮起来。「这件事我花了三十年还是做不到。你连这一点都不了解,果然还不成气候!」 「我也明白了一些事。」赛伊欧望着神情不悦的希马克说道。 「什么?」 「即使您忘了陛下,也不会忘记人民。」 「陛下……啊,嗯。不,我可没有忘了陛下。」这句话彷佛大出希马克的意料,他圆睁双眼,喃喃说道。 「那就让我们为此预先准备吧。」赛伊欧笑着说道。 ——除了希马克之外,其他的兰加帝国的显贵,也无人胆敢忘却当今的高皇陛下吧?赛伊欧心里清楚,目前帝国政府的人,都将高皇视为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而且争先抢后地攀附,用以提高自己的威望。希马克不愿攀附高皇这一点,让赛伊欧敬佩不已。 严肃的氛围稍微和缓之后,驾驶座上的飞行员传来讯息。 「大人,即将降落在议事堂基地上,请您预作准备。」 「嗯,知道了。」 二人将安全带扣紧,作好了登陆准备。赛伊欧再度望向窗外。 皇宫隐藏在成排建物的后方,此外还有二座尖塔,似是十分坚固的建筑。其中一座尖塔,主要作为日晷之用,细长的阴影,恰好落在扇形庭园之中。正因如此,旧的国会议事堂也有着日晷宫的别名。 而塔影落下的扇型庭园,如今成为飞机起降的航空基地。在天色晦暗的黄昏时刻,色彩缤纷的指引灯,不时的明灭闪烁。 在滑翔机两侧机翼尾端,各有着氢气涡轮螺旋桨引擎,此时由上转下,以进行乖直降落。 在滑翔机贴近地面时,机内充满螺旋桨的轰鸣声,而日晷塔就近在眼前。尚未完全降落之前,希马克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安全带。 「您心里还是很急嘛!」赛伊欧梢感错愕地说道。 灾厄瞬间来临。 机身倏地猛然上抬。「哎呀!」赛伊欧望向南外。「是要重新降落吗?」——螺旋桨虽仍旋转着,但转速却是降落时的速度。 然而,机身却在距离地面一公尺左右飘浮着。不仅是机身而已,连在地面上奔跑的领航员,身体仿佛被钢丝帛起,整个人腾空起来,而且双腿不断踹动。赛伊欧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不过两秒钟时间,那种悬空的感觉消失了,但机身立刻猛烈地撞击地面。地面领航员因为摔倒而趴在地上。此时,赛伊欧身旁突然传出痛苦呻吟,他转过身去,发现希马克抱头倒卧在机舱的通道上。 「大人!」赛伊欧大喊。他打算起身要去扶起希马克,但还来不及将安全带解开,一阵更具破坏性的冲击又侵袭而来。 碰!碰!碰! 滑翔机下方,像是被巨大的榔头敲击着,发出了阵阵沉重的碰撞声。机身喀啦喀啦地左右摇晃。倒在狭窄通道上的希马克,身体数度撞到左右两侧的座椅。赛伊欧咬牙想解开安全带的金属扣环,却怎么也解不开,在这段时间里,机身开始倾斜,赛伊欧感到十分恐惧,背脊不由得发凉起来。 机身翻覆了! 「抬升!转向!快飞上去!」 在赛伊欧下这道指令之前,飞行员就已经加足引擎的马力,涡轮声震耳欲聋,螺旋桨再度快速旋转。 然而,飞行员所作的紧急处置,却未能发生预期的效果。 在扬力(注4)作用之前,机翼左侧的螺旋桨已经触地,并且发出了可怕的金属撞击声,紧接着,引擎舱也撞到地面上。饱受岁月摧残而的老旧机翼,因而破裂折断,霎时,扭曲变形的螺旋桨,随即旋飞插入机体—— 注4飞机在跑道上飞行时,双翼会迎着空气。因为机翼的上侧鼓起,上方空气的流动比下方薄,机翼会被吸引而往上升。着就是机翼的上扬原理,这种力量称为扬力—— 黑色螺旋桨切开了机舱的天花板,如利刃般在赛伊欧面前直劈而下。因为情况太过突然,赛伊欧的身体缩成一团,紧闭双眼,两手护住头部。金属爆裂声、玻璃破碎声、物体压碎声,不断地此起彼落。最后出现了疑似上石崩落的异样声响。 在那阵声音结束后,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震动声响,甚至滑翔机的引擎声,不知何故,此时全部消失,仅剩下气体逸散声般的细微声响。赛伊欧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眩晕了一阵子后,眼前隐约出现一颗白色球体。 这是什么? 赛伊欧的手一触碰,那颗球体便翻滚掉落,与黑色物体分了开来。他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是飞行员的头颅,那颗头颅穿破了驾驶座和机舱座位间的薄板墙,连同安全帽一同滚到赛伊欧面前。当然,头颅的主人早已气绝身亡。 赛伊欧恢复神智之后,便察觉机舱内惨不忍睹的景象。机舱的天花板被劈成竹帘的形状,从缝细间可以看见阴暗的天空。希马克的座位被螺旋桨削成两 半,但却找不到希马克的身影。 若是再偏个五十公分,赛伊欧绝对也会被螺旋桨切成两截。但他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 赛伊欧打开金属拙环,解开了安全带,随即大声喊道。「大人!您没事吧?」 虽然无人回答,但赛伊欧察觉有人抓住他的脚踝。赛伊欧向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希马克仰躺在通道上,被机身骨架的钢梁压在下面。 「大人!」 赛伊欧想把希马克拉出来,但那钢梁已将他牢牢压住。与其说他是被钢梁压着,倒不如说被钢梁嵌入。只见希马克的身体,从肩膀至胯下,完全被钢梁嵌入,而且钢梁的两端,又和破损的机身相连,根本无法移动他的身体。 独自一人的赛伊欧,只感到束手无策,他弯下膝盖蹲着,对脸色苍白的希马克大喊:「我现在就去找人帮忙,大人,您先撑下去。」 希马克吃力地点了点头,赛伊欧目光移向舱门,然而,舱门已扭曲变形,无法开启,他只好爬上机舱座位的椅背,从天花板的破洞攀至机身之上。 赛伊欧原本打算大声呼救,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哑然失声。 航空基地的对面,竞出现一座彷佛石块堆成的高大山峰,那原本是议事堂的日晷塔座落的位置,如今却完全不见踪影。他终于了解之前土石崩落声所代表的意义——那是日晷塔崩毁的声音。 赛伊欧眼前的景象,其实更代表各地发生了难以计数的灾难。不过,目前的他,根本无法考虑这个层面。「还好日晷塔没压到机身。」他只纯粹感受到如孩童般的安心。 赛伊欧的视线,由议事堂移至航空基地的控管中心,那里也成了一座较小的瓦砾山。触目所及的燃料库及维修了等建筑,全部都冒出了浓烟。 大部分的建筑物,都是由日晷宫的建筑所改建而成,而那些建筑物全都无一幸免地崩坏了。赛伊欧心想,同时代遗留下来的其他建筑物,想必也有崩坏的危险了! 「赛伊欧……」 赛伊欧听见希马克的呻吟,终于回过神来。希马克又连续呼喊了好几次。他从机身跳了下去。地面领航员就倒在附近,赛伊欧在对面找到了航空基地配备的拖车。 赛伊欧跑到拖车前面,经过一番寻找之后,找到了一根铁棒。他取得铁棒后,又折回去探视地面领航员的模样。他本来是想伸出援手,但那名地面领航员早已失去意识。赛伊欧心想,若是要伸出援手,也应该先照顾希马克才对。他本来想叫其他人来,然而,环顾航空基地四周,根本不见任何人影。 即使如此,赛伊欧依然大声呼喊,甚至还用上了对讲机,他头上所戴的显示器,也具有对外通讯的功能。 「贾鲁达总督大人受伤了!快来人啊!」 依旧是无人回应,只有声音往四周散去,而且通讯电路受到大气电磁波的干扰。 赛伊欧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回到机舱里。他暗自在心里咒骂着「可恶!事情怎么会这样?即使这里不是正式的机场,至少也要有急救人员或是警卫才对。这人在搞什么……」 在赛伊欧正准备离开时,远方响起了呼喊声和警笛声。然而,他却已无暇察看,他单手拿着铁棒,攀上机身。当他跳入机内,那阵气体逸散声般的细微声响依旧持续着。在赛伊欧打算去寻找声音来源之前,却被坚毅的声音叫住了。 「听着!赛伊欧。」 「请您不要说话,我现在就救您出来。」 他将铁棒塞入钢梁下方后,另一端架在肩膀上,使用浑身的力量将钢梁上抬。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之后,钢梁被微微地拾起,赛伊欧随即将铁棒暂放在裂开的窗框上,把希马克放到机舱座位上。 只瞥了一眼,赛伊欧已明白希马克的伤势比想像中严重许多,他右侧的肋骨完全折断,右胸也整个凹陷下去,血肉模糊的程度,着实让人胆战心惊。赛伊欧身上咖啡色的西装背心,因沾染大量鲜血而濡湿。 「我大概快不行了,所以……你听好!」 希马克气喘吁吁,尽最大的努力地说着话,但却马上「呜哇!」一声吐出血块。赛伊欧正欲伸手擦拭时,希马克甩开了赛伊欧的手,面目狰狞地发出嘶哑嗓音说道。 「没人前来帮忙,这代表着……外面的情况也很严重吧?」 「是的,日晷塔崩毁了,其他大部分的建筑物也是。」 「唉呀,塔……这样啊,这可就麻烦了……」 希马克硬将震颤的眼睑睁开,以炯炯的眼神望着赛伊欧。 「听好了,我说的话要好好记在心里,这是我临终前的遗言。」 「说什么临终……」 「听好了!帝国如今面临重大危机。除了我以外,外面应该也死了很多人。帝国内部所有党派及势力,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与主张,可能会因此而不变,甚至趁国难的机会大逞蛮横。所以你……」 希马克不断剧烈咳嗽中的鲜血喷溅落地。「大人!」赛伊欧以手臂环抱住他,希马克用尽最后的气力,手指如老虎钳般,深深嵌入赛伊欧的手臂。 「你要守护帝国。保护国家,保护人民,让兰加成为崇高而纯洁的国家。这个国家,如今仍尚未成熟,只要走错一步路,政权就会腐败到极点,会被其他国家侵略。你现在年纪还轻,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尽管赛伊欧是因为背负沉重的期待而颤抖,不过,他心想,现在希马克错估情势,事态比他想像中的更严重。让滑翔机掉落,尖塔崩毁,帝国不可能承受比这更重大的打击。不过,赛伊欧不想挑明这些事,因为这样会让希马克更加烦心,他打算唤起希马克的力气,于是放声大喊:「大人,你说帝国如今未臻成熟,我何尝又不是呢?您现在还不能死啊!」 「我知道你还不够成熟。」 出乎塞伊欧的意料,希马克放松了抓住他的手,将手伸到胸前,取下了芦苇穗别针。希马克将别针拿到塞伊欧的鼻头前面,闪闪发光的别针,就在他的面前晃动着。 「我知道你还早了十年……不过,如今也没有办法了,现在就把责任交代给你。赛伊欧·朗卡贝理!耶兹·希马克,我任命你为帝国高等文官,授与你贾鲁达总督之位,承继此职的任务。」 「这种玩意是没用的!」 「哼,别固执己见。自以为是的觉得没用……」 希马克又不断地咳嗽,这次他咳了很久,咳出了好几次血,不仅染红了自己的胸口,也染红了赛伊欧身上的衣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然而,与其说他停止咳血,倒不如说血已经咳尽。脸上满是冷汗的希马克,吸了口气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您要振作一点哪!」 「大人……」 希马克缓缓闭上了双眼,僵硬的脖子颓然垂了,头发凌乱不堪。 赛伊欧茫然无措地抱着希马克。他心里忖度着——协助帝国成长?由还不到三十岁,只不过是个参事的我来做?虽然这是希马克的遗言,但这个临终前的交代,未免也太过突然了吧。 即使希马克要我这么做,但其他人怎可能认同呢? 对赛伊欧来说,比起任何事都重要的,是他打从心里仰慕的精神导师,却在一瞬间死亡了,这令他无法忍受。赛伊欧如今什么也不想做,只像是要阻止怀里的躯体逐渐变冷似的,紧紧地搂住希马克。 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虽然有人从机舱外对着赛伊欧说话,他也毫无反应。 「总督没事吗?总督!」 在呼喊了好几次之后,门被撬开了。冲入机舱的方刚才倒地不 起的地面领航员,多半是自行苏醒过来的。 领航员见到飞行员与希马克的尸体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他的双眼注视望赛伊欧,慌慌张张地行了一礼。 「对于发生这样的不幸,我深深的感到遗憾,您是总督的……?」 「……部下。」 「您应该没事吧?请快点到外面去。」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把总督大人放在这里?」 「不然就移出去吧。不快一点不行,燃料就快着火了。」 听到领航员说的话,赛伊欧这才联想到,那便是方才出现细微的气体逸散声的原因。滑翔机所使用的氢气燃料,并无化石燃料那种刺鼻的臭味。 绝不可能让希马克的遗体被火烧毁。赛伊欧振奋自己的精神,与地面领航员一起将希马克扛出去。至于那名飞行员,由于他已被牢牢夹在压垮的机头当中,所以他们也无能为力。 两人离开滑翔机,让希马克躺在地面后,赛伊欧再度蹲下身子,打算要保护希马克。不过,领航员却转身跑了出去,赛伊欧不自主地叫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就放着总督大人不管吗?不把他移到安全的地方吗?」 「你说的可真容易!」 领航员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身去,然后怒气腾腾地大叫:「你没有看到那个吗?你知不知道那里埋了多少人吗?」 领航员所指的方向,是日晷塔的瓦砾堆。不知何时,那里已聚集了数十人,发狂般地搬开石块。从那些人睑上的神情看来,滑翔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他们眼中仿佛只是件小事。 赛伊欧不由得瞠目直视,脑里思索着事态的严重性,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痛苦。 日晷塔就建在议会会场上方。 而现在正值议会的会期,至少有五百名以上的议员,被埋在那一大片的石块与木头下面。 不仅议员而已,还有替各部会首长答辩而同行的高级文官、军人或社会贤达——说不定高皇也在其中。 希马克先前也提过这件事,帝国的中枢正在崩坏当中。 赛伊欧的内心充满了悲伤,不过,接连发生的可怕事实,更让他受到激烈的震撼与冲击,他沉重悲伤的感情,很快就压抑下来,性格里原有的机敏以及果断,也慢慢恢复过来。 赛伊欧终于清醒了。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来,感受到手中别针的坚硬触感。希马克的遗体如何处置,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虽然如此,赛伊欧还是望了希马克一眼,轻声地喃喃自语起来:「我走了,大人。请您安心的去吧。」 然后,赛伊欧飞身奔了出去。 他并非朝着日晷塔的方向而去,而是奔向航空基地的拖车。他纵身一跃而上,发动引擎疾速前进。赛伊欧将拖车停在塔旁,对着官阶看似最高的书记官说道:「情况紧急,这车我先借走了!」 「什么?你是谁?」 「贾鲁达总督府……代理总督朗卡贝理!希马克总督过世了!」 赛伊欧把别针拿到满脸诧异的书记官面前。书记官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同意,倒不如说他无暇理睬平安无事的人。 「是!那么,您要前往何处?」 「港口,我要前去总督府舰艇!」 总督府舰艇里,有着共同工作三年的同事们。除了挂念他们以外,赛伊欧认为,若想行使希马克所赋予的权力,到那里再适当也不过。 赛伊欧仰望笼罩着夜色的天空,突然一阵风刮了起来。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日晷宫的另一座尖塔,竟然没有崩毁,昂然地耸立在原地,不过,它的影子,却犹如阴沉郁闷的墓碑。 ——这是装饰塔的灯火并未点亮的缘故。 远处传来某人狂笑似的声音:「议场全毁了!」 赛伊欧再度发动了拖车。 直至今日,玛后卡尼大钟仍然依循古制,在每夜零时以前,都会上紧发条,方才,大钟响起了五次低沉的钟声。 百年以来,那座钟总是能坚定聚在这房间的人的决心。现在也仍然如此,那些男人们,穿着高级丝绸制成的圆领披风,静静聆听着钟声,彼此互望着对方。 位于日晷宫的大钟之厅,是帝国议会里的小型会议室。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回议场去吧!」端坐在长桌主位的男人,缓缓地说道。 其余坐在旁的人们,逐渐站起身来,仅有一名男子,依然端坐在座位上,出声说道。 「首相,决议尚未做出。」 众人的道视集中在那人身上。 「那就是决议了,赛腾先生,我们决定将你的提案压下。」兰加帝国内阁总理大臣从桌子主位起身,不耐烦地回答。 蓄着总发发型,名为赛腾的男人,额上浓浓的眉毛,微微地上扬起来。 「我不能接受!您打算无视于年轻议员们的意见吗?日后真正要与外国列强抗衡的,明明就是这年轻世代!」 「我们这个世代的工作,便是要规劝他们,兰加帝国在陛下的威望之下,征服了贾鲁达,统一整个星球,如今该是在得手的田地里播种的时候了。」 「以毒攻毒,不就成了不毛之地?」 赛腾原本打算回话,但以首相为首的执政党大老们,扬起圆领披风,快步地朝走廊方向而去。数名男子从开启的门扉走了进来,与那些大老们擦身而过。男子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左右的年轻万民院议员,年纪与首相的人马年纪差了两轮。他们聚在赛腾的周围,脸靠在一起。 赛腾并未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却可明显看出年轻议员们面露失望神情,彼此之间窃窃私语着:「那些人真的毫无远见吗?」 「要让帝国的威名远播,只能抓紧现在这个时机了啊!」 「为了总领阁下的远大志向,我等愿任凭驱策!」 「算了,别意气用事。」 赛腾举起双手,打断他们的话,随即站起身来。被问到是否要进入会场,赛腾摇了摇头。 「休息一下吧。什么,就算会议开始,人没有到齐,也还是有空闲时间的。你,麻烦倒杯茶来。」 被吩咐到的议员有如仆人一般,但他却高高兴兴地快跑而去。赛腾要剩下的议员们坐下,他们不知所措地说:「我们不能坐,这个厅房的位子只有尊贵之人才能……」 「用不着介意,哪一天这也会变成你们的椅子,只不过是早晚的差别罢了。」 被这么一说,议员们害羞地朝挂着厚十字架的桌子靠近。赛腾站了起来,在可以把鞋子埋起来的柔软地毯上缓慢踱步,他停在象征房间的大时钟前面。 吉斯康柏·赛腾的身姿,简直就像是修建这个厅房的主人,他溶进了历史悠久的家具之中。在为政者的所应具有的特质方面,他远胜过方才任何一位从这里出去的大老。 赛腾的背脊,犹如针叶树般直挺,乌黑丰盈的头发,整齐地披散在背后,看起来年轻到能瞒住自己的五十九岁之龄。五官端正,脸庞瘦长,双眸尤其细长美丽,活像是古代贵族的肖像画。瞳孔所绽放出的光芒,更是异于常人,有时连远在二十步以外的人,或是为了听他演讲而聚集的群众,只消被他一瞥,都会心惊胆跳。因为他平时的性格,十分温和敦厚,他的跟随者认为,那正是展露了他所埋藏的霸气与决心,可说对他信服的五体投地。 当然,赛腾非是只靠外表及气质而获得地位的男人。 折回的议员和服务生,将手上的茶端给厅内众人,赛腾站着喝茶,转过身去,开门问了几个问题:「国防产业协调会的人,没取 消明天的会面吧?」 「是的。」 「帝国天路的撒鲁卡多会长的事呢?」 「已经得到他的首肯,他愿意支援我方。」 「全州建设联合企业的报告呢?还有在陆军退役军人会上演讲的事情呢?」 「送到我这里来了。」 「可别拖延了。」 「好的。」 赛腾逐一听取议员们的回答,连连微笑点头。 「阁下,那个……比起刚刚提到的那些事,今晚首相选举的对策又如何?」最年轻的议员面有忧色地问道:「今天会输吧!」 他简短明确的回答,让议员们搭不上话。 「不过,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不,应该说,我倒希望情况变成那样。我在议会里,已经留下了主战的发言记录,尽管议会否定了我的主战论点,但至少我的主张已经广为人知。然而,现实的发展十分残酷,帝国最近就会受到戴侬和萨蓝咖纳国的侵略。这是可预见的未来,届时,陛下与人民就会去思考,若要平安度过这开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危机,究竟是谁才是适合当政的人!」赛腾以充满自满的语气说道。 「……那人便是您,赛腾阁下!」 议员们热烈地交头接耳起来,赛腾点了点头。 「协调会或帝国天路等方面的支持者们,都十分清楚这点。所以,各位,不必过于担心!」 赛腾是个不急功近利,看准时机才出手的男人。这十五年以来的情势,几乎全照着他所预测的情况发展,因此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在赛腾四十岁以前,不论由哪方面来看,他都不是个引入注目的人。不过,他并未浪费光阴,无所事事,而是在累积实力,等待时机成熟。当今的高皇,在十八年前即位,在他所统治的帝国开始统一整个行星之时,这件事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帝国陆军以破竹之势,连续攻下了散布在兰加行星的十几个国家,赛腾自身所拥有的力量,也因此以惊人之势不断增强。他是个与帝国军需产业及建设产业关系密切的议员。然而,兰加帝国的领土范围,原本局限在桠摩半岛这片狭窄区域里,这两大产业的发展,因此受到了限制,但因为帝国开始向外征讨的缘故,故而产生了莫大的需求。娴熟业界的他,巧妙斡旋在政府、军队、企业三者之间,地位因而窜升至执政党第二大派系的总领。 然而,众人咸认,他在权势方面的急速扩张,最多也只到今年为止。因为在行星统一后,帝国的当权者,暂时改变先前重视军事的政策,打算把重心移至内政上。 因此,赛腾开始强调外国,也就是在其他星球上的强国,将对帝国造成莫大威胁。不过,这件事并末受到目前当政派的支持。再者,新成立的天军,是由与赛腾毫无关系的人才及企业所组成,也成了牵制他的一股力量。他目前的课题,就是如何扭转目前这种绝称不上轻松的态势。 赛腾心想,即使在目前的情势之下,也不能过于焦急。他抬起了头,仰望着三公尺高的大钟。时间是向着未来流逝的,绝对无法倒退。抱持陈旧观念的当权派们,每个人都比自己年长,即使他们已经位极人臣,但最终也是得在这人世上消失,接下来,就是属于自己的时代滴答,时钟的长针动了,已经五时十四分。 正在赛腾心想着,现在是差不多该进入会场时,却有整个身体腾空之感。 「怎么了……?」 茶杯里的旋纹茶溅了出来,脚底失去了地毯的触感。赛腾迅速转身瞥视四周,桌子、椅子、大理石雕刻,甚至议员们,所有的物体都了离开地面而浮了起来。 赛腾还来不及弄清楚状况,那阵漂浮感便乍然消失,随即掉落下来,瞬间维持了单膝着地的姿势,他头上的大钟,竟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 「……唔。」 他保护着自己的头部,伏身趴在地板上。咚隆!大钟发出了诡异的声响,随即撞向桌子。宛如坚固的横梁,在赛腾的头上形成。 紧接着,雷霆万钧的冲击力,让所有的物体腾空而起。 地板数度隆起,让身体蜷曲的赛腾翻来覆去。他感到腹部下方发出了轰鸣,整栋建筑物,都发出了喀吱喀吱、哔哔剥剥的石头碎裂声.四人小客车大小的枝状艺术吊灯猛然掉落,光彩夺目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厅房内所有的家具胡乱弹飞,椅子震得四处乱蹦。 这阵猛烈的震动,持续了一分钟左右才停了下来。赛腾确认了自己确未受伤以后,便起身察看议员们的状况。议员们全都从原本端坐的椅子上跌落下来,有的匍伏在地,有的环抱双膝,其中一名没有受伤的人站起身来。 「停……停下来了吗?」 赛腾注意到头上沙沙作响的碎裂声尚未消失,天花板和柱子还会继续崩塌。 「别站起来!全部到这里来!」他大声的嘶喊着。 一个站立着的议员转过去,霎时,须以双手环抱的粗重石块,直接击中他的头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整个人就被打落在地。幸存者们大吃一惊,狼狈不堪地聚集到赛腾四周。 转瞬之间,持续不停发出的碎裂声,突然增大起来,瓦砾如洪水般从天而降。赛腾等人躲在桌子与大钟之间细缝里,屏住气息忍耐着。 不久,四周归于寂静,这次连石头破碎声也消失了。 然而,这却是让人不知是否得救的微妙情况。赛腾和两三名议员所待的地方,遭到大量的乱石与木材所掩埋。 在一片漆黑之中,有人发出了因为恐惧而发颤的声音。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赛腾沉稳的声音说道。「虽然发生了大地震,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了。容易碎裂的物品,大致上都已经毁坏了,我们应该安全了。」 「总,总领阁下。可是……」 「点名,我没事,其他还有谁在?」 三个人作出回应,但房间里至少还有其他四个人,每个人都不认为他们也平安无事。 悲伤不已的声音说:「怎么会这样,明明我们才正要开始……」 「冷静。」 赛腾再度开口说话,他的语气仿佛安抚孩子般似的沉稳。不过,他的话里却带着议员们从未想过的冷酷。 「大钟之厅都是这般惨状了,你们认为,那个没有柱子的宽广的大会会场里那些人,有可能平安无事吗?」 「难不成……」 「我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赛腾的声音,变得有如预言者般沉重。 「这就是上天保佑了。他们死了,我们却存活了下来。比起为牺牲而哀伤,不如让我们抱持着希望。还是说,你们……」 即便是在闇黑之中,议员们也能感觉到赛腾盯视着他们的冷峻眼神。 「想要和已死的朋友们一起走?」 「怎、怎么可能!」 议员们双膝跪地,方才赛腾的一句话,救了他们的性命,证明他们所仰仗的盟主,便是一切真理的化身。 「感谢您,这份恩情,即使要以性命回报,我们也在所不辞……」 「谢谢。那么,咱们便为了努力求生而努力。那些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会被吸进喉咙里,用圆领披风捣住嘴,减少呼吸的次数,冷静地等待救援吧。」 赛腾的声音再度回复平稳,他有着远远超越常人的胆识。 议员们的身体飒飒地蠢动着,赛腾搂着他们的肩,脸上的表情瞬间改变。 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得意笑容。 少年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便发现此处是国家所有者的私人居室。 这间房间,可以说宽广,也可 说狭窄。由于佣人长年的磨光,墙壁被磨得隐约发亮,看不出原本的砂岩材质。墙壁与墙壁之间,距离长达二十步,但沿着墙壁朝房间的中央靠近,延伸至天花板的书架,却堆叠了难以计数,横跨古今中外的大量书籍。因此,有如森林中野兽行走的小径般,人所能步行的场所,只剩下书本之间的狭窄通路。 在通路的深处,一名清瘦的老人,斜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整张皆由古木削成的结实椅子。老人凝视着少年的方向。 「来了啊……到这里来,不用客气。」 老人招呼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甚至可说是女性化。少年缓缓迈步前进。警卫从软禁室到这里,都一直跟在少年的身后。当他从外面关上了少年背后的门,房间里只剩老人与少年两人。 少年和老人相隔了两步对峙着。宛如女孩一般的少年,有着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他身穿朴素的象牙色短衣和裤子,令人意外的是,老人的衣着与他十分相似——老人穿着几乎纯白的厚重宽松衣服,腰部绑着束腹,脚踝上套着柔软的芦苇草鞋,肩上披着羊毛披肩。一头黑发,夹杂着些许茶色发丝,虽然干瘪却不稀少,长度及至肩膀后方。他的眼窝凹陷,眉间、鼻子和嘴巴都相形消瘦,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也凹深得给人憔悴无神的印象。老人身姿给予少年的感觉,与其说是王者之风,倒不如说像个苦恼的年迈魔法师。 少年等待老人说些什么,但因为老人没有开口,只是凝视着墙壁的暖炉,所以少年也朝那里看了过去。 暖炉由红砖瓦砌成,有种厚实之感。在这个季节,暖炉尚未添上柴薪,暖炉的上方则有个小小的吊板,上面陈列着少年不知产地的化石、人偶以及照片。 「你今年十七岁?」老人突然出声问道。 「……是的。」 「真是年轻……比我最小的女儿还要年轻。这个……这个女儿。」 老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五、六张照片中最右边的那张。照片上映着一个身着洋装的可爱少女,她的姿态,彷如将淡紫色花瓣堆叠而成般。那张照片并非在正式场合所拍摄的,恐怕是某个仪式上,摄影师所捕捉到的偶然的瞬间。她站立着,单脚向后弯曲,一边注意裙子宽大的下摆,还一边修理着玻璃鞋。她并未露出笑脸,而是困扰地皱着眉.然而这个模样,正好呈现了她当时内心的状态。 「这个孩子十八岁,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才十七岁,却成了敌国的战俘。」 「找我,什么事情?」 少年冷淡地问。虽然他已经相当熟悉这个国家的语言了,不过,却还在发音方面仍有些许困难。 「我要谢罪。」 「谢罪?」 少年双眸上扬,以锐利的目光盯视着老人。 「在我的国家不断地烧杀掳掠,你……如今才要谢罪?」 「我对这一切感到后悔,但我无法阻止这件事。」 老人的目光再度投向少年。在他削瘦的脸颊上,少年看见眼睑边缘泛着泪光。 「……是你,下的命令吧?」少年低声问道。 「我并未下任何命令,兰加帝国并非君主专制国家。贾鲁达似乎依旧是国王直接掌权吧?不对,用『依旧』的说法不太好,并不能说成为帝国就是好的。」 「那么……是谁发动战争?」 「军人、政治家、商人、国民……人人都有,并非单是个人的问题。若是依照这个逻辑,那么帝国全体人民都有罪。不过……不论是谁做的,帝国的元首是我,所以我向你道歉。」 兰加帝国的高皇——康古,悲伤地微笑着。 「这是不可原谅的!」少年喃喃自语。康古再度摇了摇头。 「我明白。而巳……谢罪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要说为什么没有意义,则是因为——帝国本身并无悔改之意,更打算进行新的侵略行动。」 「快叫他们住手!」少年大声喊道,康古不禁紧蹙起双眉。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我只能这么说。整个帝国是庞大的有机体,帝国政府不但十分强势,而且充分掌握了权力。试图阻止目前正在执行的计划,或者是想改变既定的事实,都是不可能的……若是人类无法阻止或改变现状,那也只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办得到吧!」 康古的嘴角,突然扬起不是此时应有的笑容。 「比如说,帝国本身被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所撼动……」 ——日后,少年回忆往事时,屡屡想到,是否正因康古注意到「那个」,才会说出那句话呢?康古所说的那句话,并非意指即将有自然灾难发生——而是指凶恶的命运即将报应在自己身上。人在危及性命的大难临头时,自然而然会有某些体悟。 倏地,在少年的面前,面带微笑的老人,身躯轻轻晃动起来,而少年自己也感受一股摇晃自己身体的不可思议力量。 在自身体重仿佛消失的下个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间不容发地向他侵袭而来。 房间里的地板,猛烈地摇动了数次,让少年瞬间被震飞了出去。幸运的是,他飞出去的方向有扇大窗户,窗户开着,初夏的微风吹了进来,少年从那里震飞到外面。 不过,康古却在待在原地不动。他坐在椅子上,与椅子一同摇晃着,冷静地面带笑容望着少年。仿佛答应了什么似的,他意味深远地点了点头。 在下个瞬间,成千上万本的书籍,以及数列层层相叠的书架,以排山倒海之势,猛然朝着他倒下。紧接着,房间里的石壁,也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就快在书架后方崩毁。然后,无数的灰尘喷出窗外,如暴风般沿着地面行进,冲击至少年身上。 少年护着自己的脸,茫然地盯着房内。老人会变成怎样呢?他无法想像。 ……然而,与此同时,帝都托兰加境内所有地方,全都发生了相同的事。 正在参加游行的女孩、下厨煮着晚餐的女人、屋顶上整理工具的木匠、客满列车上的摇晃着的乘客与车掌、看着前方车辆猛踩油门的司机、骑着脚踏车将报纸放入邮筒的少年、找客人零钱的店员、双手捧着餐盘的侍者、吆喝招揽客人的人、谨慎地关上活门的工人、读着心电图的医生、手拿麦克风唱歌的少女、羊水破完挣扎着的新生儿、站在路旁说话的老人、背后遭刺即将倒下的年轻人、相互追逐的孩子、回家路上初次牵手的情侣、在床上亲密缠绵的男女、下笔伸懒腰的学者、捡起零钱的游民、听到同学呼唤而回头的学生——一切都在他们身上发生了。 人们全都被震起、摔落、因为猛烈震动而摇晃。 帝都境内的所有建筑物,也都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外观粗鄙的库房、壮丽的寺院、雄伟的桥梁、彼此比邻的住宅,全都受到上下,然后左右,之后又交杂着忽而上下,忽而左右的震动所侵袭。数千万的梁柱、石材、墙壁、屋顶……连片刻都支撑不了,纷纷折断、弯曲、崩落、震飞。在那个瞬间,就有好几栋建筑物爆炸。在更多的建筑物的内部,仿佛为了展开更盛大的宴会似的,隐约可窥见微微晃动的火苗。 整个地面,不断剧烈地高低起伏着,让人意外的是,天上竟也刮起了暴风。迸裂似的光线,在大气中剧烈闪烁,地面上产生的裂痕,犹如趴在地上的窜动妖魔,以惊人之速延展迸裂。河川兴起波浪、堤防则被截断,海浪震荡远去,没过多久,海上升起巨大的水墙,朝着陆地逼近。 即使是距离帝都很远的地方,也能隐约感受到剧烈的震动。位于帝都西方三十公里处的芭鲁凯都山,登山者们在泰雷诺山顶,亲眼目睹原本清晰闪耀的托兰加市景,霎时间变得模糊蒙胧。位于托兰加湾海上二十五公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