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如狱》 一、酒是陈酒 人是故人 引子: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不平凡。 可能初时微末凡尘,却终有一日会上九天揽月,下汪洋斩蛟,览遍那天涯海角。 一、酒是陈酒人是故人 初冬临近,已近黄昏,天上黑压压的一片将雨未雨之象。黑云低沉得像是要一下子崩塌下来,郁郁森森的山林枝叶也无比繁茂,两者都差不多贴合在了一起。 这里是蜀中的连云山。 一个小庄子落坐在连云山脚下,水雾升腾中若隐若现,鸡犬桑麻,显得无比的宁静。望过去真像是一副淡墨的山水画。从庄子里延伸出来的小道曲径通幽,一直消失在连云山深处。这条小道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缓步蹒跚着,很单薄的模样,肤色偏黑,脸上因染了些污渍而看不真切,不过眸子却很澄澈。 背着一个竹背篓,柴禾已经在里面装满了大半,手中拄着一根枯枝,沿着小道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撇头四顾,或者钻入道边的灌木丛中,当是在寻拾烧火的干柴。耳边寒风呼啸,吹得十分凛冽,使得他时时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入怀中摩挲,再使劲搓一搓脸,裸露在外的皮肤实在是不堪寒风侵扰,这样也是能给他带来一些温暖。 他叫江醒。 一个土生土长的蜀人,与寻常人不同的是,他时常会做一些怪异的梦。 梦里幽幽暗暗,什么东西都不真切。身份也并不是他臆想中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而是被一对中年夫妻骂为蛀虫的……啃老族……好像说的是这个东西,然而却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直到后来,他喝了很多很多酒,走在满是石头砌成的高楼中,被一个铁盒子样的怪物硬生生撞死了。 从懵懂到记事至今,活了十几年,做了很多类似于这样的梦。 江醒从来都没有把这些说与人听,因为里面的事物实在是太过于牛鬼蛇神,不似尘世人间。 ”看这天气好像是要下雨,我再捡几根柴禾就走算了,“江醒自言自语,颠了颠背上的竹篓,思量着里边的分量,应付两天应该够了。 狂风更凛,风中夹杂的水汽也愈来愈厚重,江醒抬头望了望那黑压压的墨云,连忙加快手脚。 蓦地,天际隐有长虹划过,没有丝毫的动静,直接落在了江醒视野范围尽头的一颗大树上。 繁盛的树冠摇曳,人影也随之晃晃荡荡个不停。 如同海市蜃楼,无比梦幻。 一人婀娜苗条,一人猿背蜂腰,很明显的一男一女;他们衣袂飘飘,江醒还看到其背上斜负着奇怪的长匣。那风中凌乱的脱俗姿态,让江醒觉得一时间都觉得整片天地失了颜色。 “神仙?” “妖怪?” 脑中闪过两个念头,大骇之中,江醒忙不迭藏身于旁边的树干后面,胸膛起伏,捂着嘴不敢喘气。 “枫叶血红,已至深秋,恭迎尊师回宫!” 江醒躲在侧面,忍不住伸出脑袋偷偷瞧着,只见她黑发墨染,白衣胜雪,眸中似有星辰摇落,对着连云山微微欠身。声气乍听起来虽弱,可空灵的传出去了很远很远,大风呼啸中,连江醒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物? 庄子里最漂亮的李婶婶都赶不上其万分之一。那些梦里,泛光盒子中搔首弄姿的每每醒来后都觉得明艳动人的女人,怎样也不可能会有如此出尘的气质。 似真似幻,在这一刻江醒真的认不清现实了。 细雨濛濛,落下人间。 那男子也稍许弯腰,两人似乎是真的在恭候什么人。江醒正偷偷瞧着,准备打量男子的容貌,却见他突兀转过头来。即使天穹之上没有雷霆响起,但他目光如电,望过去,使江醒只觉天地一亮,整个人都似乎暴露出来,在他眼中纤毫毕现。空气重如浆液,压迫得胸膛不得起伏,呼吸也仿佛为之停止。江醒一个激灵,就想要把探出去的脑袋收回来,然则丝毫动弹不得。 “无妨,定是前方村落的樵童而已。”女子说着,忽然一物划破长空,来到近前,投向她的怀里。施施然信手一挥,那物便牢牢抓在了白皙如玉的手中。 “酒是陈酒,人是故人——” “饮了这壶酒,便离去吧。” 摇晃中“哗哗”声激荡,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酒葫芦。 字与字之间夹杂着颤抖沙哑,可见来话之人的苍老,然而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浩浩荡荡不知从何处传过来。这一切都颠覆了江醒的感官,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神神鬼鬼之说? 先前在讲什么‘尊师’,想来回话之人就是他们的师父了。 当下动弹不得,江醒只能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两人。忽见男子一挥衣袂,仿佛突然之间天崩地裂,眼前的一切都破碎开来,脑中一声巨响,就此昏迷了过去。 “尊师……” 恍恍惚惚中,江醒听到一声叹息: “何来尊师一说。贫尼已遁入空门,孑然一身,前尘往事与我了无瓜葛。平日里吃斋念佛,不喜叨扰,两位施主,请回。” …… 再醒过来的时候,细雨还是那样濛濛,松下竹篓,仓促爬起来,只见远处树梢之上哪还有什么人影。 暮雨苍茫中,山还是那山,树还是那树,小径依旧是那小径。 都一成不变。 黑云压顶,江醒看着这翻天地如痴似呆,衣衫被细雨浸湿了也不自知。直到天空一道霹雳,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四下里一阵张望,整个人空落落的。长吁口气,江醒看到柴禾都已被雨水淋湿,赶忙用篓子里早有准备的麻布罩起来,匆忙奔向庄子里。 那,应该都是仙人吧? 直到天黑下来,大雨倾盆,赶回庄子的江醒,脑子里都充斥着这个疑问。 村庄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很多年前在村头立下的牌坊已经斑驳不堪。站在斑驳的牌坊下,江醒内心如潮水决堤般汹涌。原本觉得这个世界很枯燥,不及梦中的万分之一,他在十几年来,却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面对未知的瑰丽与波澜。 一边快步踱着步子,说风就是雨的江醒已经在心中做起了企划。 他一定要去外面看看;去闯荡江湖。 当然并不是现在,阿婆已经老了,腿脚不方便,他不可能抛弃阿婆。 阿婆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又不是自家亲孙儿,却从来都视如己出;留下阿婆一个人孤苦伶仃,江醒是万万做不到的。 脚步微顿,遮天雨幕中,江醒侧身望向了连云山。 那里,有仙人…… “阿婆,阿婆,我回来了!” 咯吱一声,推开似乎已经不堪重负的木门,迈入门槛,他放下湿哒哒的竹篓。 一个皓首苍颜年岁已深的老妪从里屋慢慢走出来,手中掌着油灯,豆花在黑暗中一跳一跳,她边踱步子边道:“醒儿,这么晚了,你今儿个怎的才回来?外边又是风又是雨的,衣裳都湿了吧?” 虽然还未到冬季,但风大雨急,江醒身体单薄,冷雨淋在身上,现在自然是连连打着寒颤,牙关忍不住碰个不停。 没等他答话,阿婆看他这模样,忙说:“快快去换身衣裳,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江醒应了声好,换下湿衣服,看见炉灶里隐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便拿着板凳就近坐下,用干草把火重新引燃,再加了些大柴。 暖意袭来,江醒心神荡漾。 他从小到大在连云山久居了十几年,对这里的气候尤为了解,此时大雨倾盆,又在深秋,恐怕又是绵绵之雨难有绝期。连云山的冬天是非常冷的,俗话说秋天的雨,冬天的风,都是凛冽寒冷的事物;但是连云山秋天的雨,就时常是下着下着,秋雨连着冬雪,忽然冬天就来了。 当下却是没有想接下来可能又会有一个难过的冬季,火光迸现中,江醒的脸上满是憧憬的颜色。 那种飞天掠地的本事,还真是另人向往啊…… 看到了江醒不言不语呆若木鸡的模样,阿婆早已经熟视无睹了,干咳一声,缓缓道:“锅里还有两只地瓜呢,醒儿,吃了就早些休息吧。” 江醒也实在是饿了,揭开锅,也不管是冷是热,拿起来便狼吞虎咽。吃得很香的模样,让阿婆暗叹“年轻人就是牙口好”,转过身正欲去寝息,突然就听江醒大声道:“阿婆,先前我在连云山看到了仙人!” “仙人,甚么仙人?”阿婆一愣,顿下脚步。 江醒囫囵地吞下最后一小半地瓜,挥手划脚道:“就是在天上飞!他们还站在树梢上面,肯定是神仙。皮肤就像是玉石一样的,而且,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生得那样好看的人。阿婆,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吗?” 阿婆沉吟了半晌,方说:“这种奇人异士的事情,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你阿爷还年轻的时候,也见过。” 江醒从来没有见过阿爷的真容真貌,每年倒都会去他的坟头锄草。 闻言很振奋,忙不迭追问:“奇人异士?也就是说我看到那两个的不是仙人?他们也可以在天上飞吗?” 咳嗽一声,阿婆看着江醒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稍稍回想了一下:“应当是仙人吧……你阿爷也是事后跟我说得。你应该也知道,连云山上有一座尼庵。” “我知道,”江醒连连点头,他确实有所耳闻。 阿婆理清了思绪,道:“你阿爷以前经常进山捕猎,有一次,在半山腰,看见数个女尼,手上拿着明晃晃的长剑。在树梢上面飞掠,只是几个起落便消失了。不过我平日里遇见那些女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斯斯文文,都是来去匆忙,诵经念佛,却也没有瞧见过她们施展什么特异手段。想来这些虚怀若谷的修行人,平日里是不会在人前显露本事的。极少会被常人瞧见不凡之处。”话音顿了一顿,阿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接着道:“我以前也曾在山上见过一个老尼,眼见苍鹰扑食,抓起了一只野兔。她仅用一颗石子就将其击落了下来,然后信手一挥,便牢牢接在怀里。真乃神仙中人。” 随着阿婆的叙述,这些能人所不能的事物让江醒愈加向往了。 感慨道:“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往常看起来朴素无华的女尼们,竟乃如此人物。阿婆,要是我也学会了这些本事,那我们岂不是天天就有肉吃了么!” “这样的本事,哪是我们这些山民能学的。你阿婆在庄子里活到现在,还未曾见过她们下来传本事哩。别尽想些不着边际的,还是去早些歇息吧。”阿婆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火灶房。 听见阿婆那‘洗洗睡吧’的话,江醒看着张牙舞爪的火蛇,直到渐渐已至熄灭,他悠然出神。 那恍如仙人的两人,像是与连云山里的镜花庵有所关联,毕竟‘贫尼’二字怎么听也像是尼姑的自称。他们称呼起了‘尊师’,还说劳什子‘回宫’。可看模样又不是空门中人。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楚,江醒索性也就不理了。 他无比坚定的是:既然那些女尼不教,那自己不会去学吗? 念念不忘的江醒,直到睡去,还在想这个事情,稀罕的一夜无梦。 二、以孝为大不远游 翌日,天色蒙蒙亮,江醒便早早从熟睡中清醒。 时辰其实也不早了,撒着秋雨的天幕总会是暗沉的,听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屋檐声,甚是急促,也不知何时会弱上一些。旁边阿婆的屋子里没有动静,想来也没有起床。他出门看那天色,微微曙光中不真切,细密的雨帘也遮挡住了视线,只能依稀看到青石板铺就的小道那边有寥寥几个人影。 这秋雨把整个庄子里的生气都掩盖了起来,一连片的凄凄切切。 江醒正是雄心壮志的时候,见这天色估计是出不了门,不由得心头闷闷不乐。又重新躺回床榻上。虽在假寐,脑子里却在想些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早已预想到这雨可能会很难停歇,岂料整整滂沱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清晨醒来,方见得雨水稍弱。江醒赶忙披蓑戴笠,未免怕脏了布靴,便换上草鞋,撑起阿婆丢在墙角的竹杖,冒雨出了庄子。 踏在泥泞的小路上,整个世界都回荡着琐碎的雨声,江醒抬头望着远处连云山的剪影,忽的灵犀一动,喊出声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万分诧异,不敢置信。 蹲下脚步,江醒紧紧捂着自己的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应该是那些逸闻轶事中文人墨客才能吟唱出来的词曲吧? 从未识过字的他,还不晓得自己竟有如此能耐。不过却觉熟稔,好像曾经在梦中听过。摇摇头,江醒行至那日惊鸿一瞥的地方,说不定一个凑巧,他还能遇到仙人呢。演义故事里的那些因缘际会,不正是如此吗?到时候拜师学艺,想想也很快哉。可一直呆立了半日,直到饥肠辘辘的腹中连连作响,江醒无奈,败兴而归。 白驹过隙,十数个日夜一晃便过去了。江醒虽然一直念念不忘,但以孝为大,阿婆还需他照顾,远游的念头便搁浅下来。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为了不让阿婆过于操劳,时常为庄中殷实人家做一些杂活,进山采药砍柴,不时猎些小野味来打牙祭。一切也倒有条不絮。 偶尔得闲下来,庄子里上到垂垂老朽,下到比他还要年幼的黄口小儿,江醒个个都没有放过,向他们打听些能人所不能的奇闻异事。且不说其中有几分真假,但江醒却愈加向往了,望向连云山的目光,也愈来愈坚定。 寒冬转瞬即至。 正是猎户们开始欢呼雀跃的时候;动物们没有食物,容易被诱,所以此时较往常来说,正是个很容易就使人盆满钵满的好节气。江醒跟着捕猎的队伍,也开始频繁翻山越岭,他也算是一个有些经验的猎手了。即使人小体不壮,不说多少,但总能捕到些东西。 这日天色未开,江醒便早早的收拾妥当,一手扶着挂在腰间的柴刀,一手持一根双股猎叉,向阿婆挥别,推开了木门。 在天地苍茫中,往牌坊下面踱去,与众猎户们一起汇合。 领头人叫李工平,年逾半甲子,臂力过人,使得一手好弓箭,能射中数十步开外惊忙奔走的野兔,例无虚发;且不说本领在庄子里数一数二,光是家中那艳绝乡里的一支花,也向来使无数男人艳羡。江醒从来都觉得李婶婶是这个庄子里最漂亮的女人。两夫妻对他也多有照顾,否则他一个孤儿哪来的猎食本事?山里的野兽要么一个比一个狡猾,要么凶悍不可匹敌,如果没有前人教导,根本不可能了解其习性,更何况山林中还有许多危险的事物。 一行九人,个个身手矫健,健步如飞。江醒人小脚轻快,平日里多有锻炼,也更加没有什么压力。盖因他们对这片山林早就了如指掌,习惯崎岖难路,所以毫无停顿,径直往深山进发。一路上碰到些雉鸡小兽,便顺手猎之。 很快,天色大亮,寒冬中慵懒的金乌上了枝头,他们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老林中。 深秋那么大的冷雨,初冬倒罕见的没有临来大雪。不过大树干子都光秃秃的,树叶掉了个精光。只是至多有两三片枯黄在枝桠上,尽显萧瑟。 踩着层层叠叠的枯叶,李工平喘了喘粗气,率先停下步子,招呼众人歇息,掏出水袋灌了一口,道:“这里的猛兽难以尽数,大家两两分散开,不要相隔远了。如若发现狼虎踪迹,便吹哨为号。大家合而围之。”众人点头答应,李工平吩咐完,忽然转头向江醒道:“小醒,你便跟在我身后吧。” 听李工平的话,他们每次都能猎个车载斗量。如今自然是依其所言,照着安排,众人三言两语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抄起猎叉,慢慢向前方行进。 “李叔,你不是说穷荫蔽日的地方多大虫吗?这里的树长得如此密集,若是猎到一头老虎,那么大家今年过年的肉食,只怕也就足够了吧?”可能是四周寂静非常,江醒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一边悄悄说着,一边抖抖手中的猎叉。尽管非常冰凉,但他也要握得更紧一点。 闻言,李工平顿时给他一个暴栗,道:“臭小子,你不知道虎肉酸豹肉硬么?都是不好吃的家伙,而且还难对付。少乌鸦嘴啊,如果能猎到一头鹿,那还差不多。” “我还没有看到过老虎咧,再说,那可是李叔你教我的,”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遇不遇得上,这个说不准,连云山这么大,就是一个赶巧的事情。”转过头,看了看江醒稍显稚嫩的脸,叮嘱道:“你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知道不?” “好。” 江醒点点头,脑袋左顾右盼,往常至多于外围捕些小兽,他还从来没有到过这么深的山里。大家呈一条直线,往内搜寻着,这么多人,且都是人高马大的熟手,真碰到了老虎,他也不怕。 山里的老虎,如果不是长得威武,还真算不上大王。 所谓一猪二熊三老虎,黑熊都能稳压老虎一头,更何况野猪皮糙肉厚,獠牙只要正面撞上了就是非死即伤,一发狠,树干都能撞断,他们是万万不愿意与其狭路相逢的。不过老虎就好说了,一来二去就那几套,摸清楚了自然不惧。主要是以蹿,扑,纵,跳等方式抓人,一般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都够不着,劲儿就先泄了一半。 行了数里路,没有碰上什么大家伙。李工平忽然停下步子,鼻子嗅了嗅,竖起耳朵似乎在听些什么。江醒不解,有样学样也跟着做了这一番动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李叔,怎么了?”见到李工平满脸谨慎的拉弓搭箭,江醒询问着,心中正有疑惑,蓦地一阵腥臊味须弥间从前方随风盖过来——江醒想到了李工平教过他的东西。一般食肉的猛兽茹毛饮血,身上都会有很浓的体味。就像猎犬大凡闻到老虎的气味就会吓个半死。所以,猛兽捕食的时候,都会藏在下风口。 江醒很快就意识到,他们肯定是进入什么食肉猛兽的领地了。 紧握猎叉,正暗暗戒备,忽的一条模糊不清的影子从深林冲出来。因为速度太快,所以模糊,还未来得及细想,那影子四脚着地,就已经朝二人猛冲过来。边撩开了血盆大口,腥风扑面而去,江醒的乌鸦嘴果然应验,是一只斑斓猛虎。 见状江醒一惊,他身前的李工平临阵不乱猛然拉弓,“咻”的一声,毫不迟疑,羽箭直接射了出去。猛虎见有东西急速当头而来,当下就作出了反应,竟在半空中折返身子,向一旁窜出去似乎要躲避开来。怎奈何箭矢力道十足,猛虎初一扭过半边身子,寒光凛凛的箭头便已深深嵌入股中。 一声惨嚎。 ‘竟然爆菊了!’ 这个念头,忽然就出现在了江醒的脑中,他虽然对爆菊二字未解深意,但想想都很厉害的样子。使劲晃晃脑袋,梦中那个婆娑世界对他的影响真是愈来愈深了。 老虎不饿不吃人,这只猛虎毛发光亮,体态健硕,怎么看也不像是饿肚子。况且为了生存,一般动物都很少会殊死搏斗,因为在丛林,只要负上重伤就会被无情淘汰掉。李工平这一箭着实厉害,还有周遭传来的呼喝声,霎时就让它有了退意。众猎户还未围过来,与二人剑拔弩张对峙片刻的猛虎掉头就跑。 “快追,它跑不掉!”李工平拔腿就追。 一行九人现在看到了大家伙,自然都不愿意放过,紧追不舍,几次差点丢掉了踪迹。地上洒落的血迹,却一直引导他们远远吊在猛虎后面。直到最后,已经可以遥遥看到那猛虎的身影了,一瘸一拐,越奔越慢,想来一路上未曾歇息片刻,在特质的狩猎箭头作用下,创口失血不停,现在体力已经要透支了。 蓦地,它四肢一顿,转过身,索性不再逃窜。 咧嘴龇牙,困兽犹斗。 众人逼近,一道虽然并不震耳欲聋,却又使人顿时心慌意乱的低沉咆哮穿透而来,响彻耳际。 这气势汹汹的模样,让他们紧握猎叉,小心应对。 那毛色实在是好看,作为专门靠这个赖以为生的猎户们,自然是知道轻重。现在其股上已经破上一个洞,再添几个便卖不到好价钱了。李工平也把长弓收回背上,换上猎刀。余光却是瞥到江醒正气喘吁吁地凑上来,正欲要江醒往后面躲着,却望见那大虎猛然扑过去。 “小醒小心!”登时,就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江醒听见呼喊,还有那老虎迅猛冲过来的姿态,下意识就想往身旁飞扑。 可是,来不及。 身体动作好像跟上不念头,大骇之余,也没有尿裤子,下意识紧握猎叉,用尽全力向斜上方狠刺。 拼了。 血盆大口映入眼帘,生死由天,成败在此一举! 兴许是这一番动作耗尽了气力,那斑斓猛虎眼睁睁看着寒光点点的尖刺,合不上嘴,径直抵了上去。 在这股重压之下,双臂绷紧的江醒顿时被压倒在地,斑斓猛虎也跟着扑了上去。 腥臭扑鼻。 “咔嚓!” 顺势撑于地上抵在猛虎嘴里的双股猎叉,也不堪重负断裂开来。整只老虎的重量直接付诸江醒之身。幸得腹中早已空空,否则这一下连早膳都要给重新吐出来。 “江醒!”听见有人在叫他,感觉自己似乎还活着的江醒,连忙动了动外边的手指。他已经被压得说不出话来了。然而众人的脸色却并不轻松,江醒整个人都被猛虎埋了起来,根本就看不出是否缺胳膊断腿。要知道这种斑斓猛虎,在人身上随便来一下都会伤筋动骨。 那斑斓猛虎倒是没了动静。 直到将虎躯搬开,看到大口喘气的江醒似乎并无大碍,人人登时就欣喜异常。 猎到大虫实在是稀罕事,还是这么大的,浑身是宝,怎能不高兴。 一波三折之下,也没了再猎的心情,众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猎物乘兴而归,打道回府。 不过,江醒的临危不惧倒让众人好生夸赞,李工平笑道:“我在小醒这个年纪,还尚且没有如此气魄。说句矫情的,我这徒弟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那是,长大以后可不得了啊!” 趴在李工平背上的江醒挠了挠头,耳听别人夸他,还真不好意思插嘴。 一路上碰到同庄人,李工平更是大手挥着,指起众人抬得虎躯道:“看,这只大虫是我徒弟江醒猎的!” “哪有,明明就是李叔你射了它一箭。” “诶,你可比我当年强多了!” 在黄昏来临之前,走走停停的众人便已经返回了庄中。 李工平上前脚尖碰碰虎躯,忽然道:“今天小醒居功至伟,虎皮便让他拿去。虎肉虽然难吃了点,但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大家割些带回家去,过年尝尝鲜。至于虎骨先留着,开春合着冬天猎的皮毛一起去镇上换银钱,大家均分。”在庄子里一向有威望;江醒为了这头老虎,连命都差点丢了,众人闻言也毫无异议。随后转过头,对江醒道:“你阿婆不是腰腿痛吗?且将虎皮刷洗干净,晾晒后可以用来御寒。” 三、杀杀杀杀杀 数日一晃过去,天穹下起大雪。天地间白蒙蒙一片,纷扬的梨花瓣零零落落,屋顶上也盖了厚厚一层积雪。屋檐下挂着亮晶晶的冰棱含露欲滴,所有的一切都银装素裹,冰雕玉钕。所谓鬼斧神工,莫过于此。 料到会有大雪来临的江醒早早准备好了过冬食粮,看到阿婆在灶边熏腌腊肉,旁边的松枝已所剩无几,便招呼了一声,拿把柴刀提上竹篓,头顶斗笠迎着风雪往庄子旁边的松林而去。冬天的寒风尤为凛冽,特别是蜀中气候潮湿,风一刮过来,真好像直接透过棉袄吹在了身上。哪怕穿得再多也是无用。连打寒颤的江醒能做得就是小跑起来,跑着跑着也就会暖和了。大雪盖地,即使地面上会掉有枯枝,也已经被遮掩得看不真切。拾不了枯枝,江醒能做的就是爬树自个儿伐上一些。 轻车熟路,一路疾行,待得到了目的地,他放下竹篓,将柴刀插在后腰上,向已经冻得差不多失去知觉的双手狠狠哈了几口热气。再搓上几下,随即就像一只猴儿般矫健的爬上松树,一阵砍伐,树冠上的积雪摇摇曳曳的散落,很快江醒便回到地面,将松枝分节砍好,装起满满一篓子。抖抖身上的雪花,背上背篓便匆忙往回走。 “江醒,江醒,你快来,帮我捉一下……”忽的听见有人在喊他,娇俏的声音很熟悉。缩着脖子循声望去,江醒只见旁边林中不远处,有个穿粗布红袄的女孩正在追赶一只稚鸡,头上扎着总角,小脸红扑扑的。是李叔的女儿,叫李月。也算得江醒的青梅竹马。 大雪封山,那稚鸡应当是疲累虚弱,导致飞不起来,只是扑腾扑腾翅膀,半跳半飞出数步便落回雪地上。东一头西一头四处乱窜,李月紧追不舍,看见江醒咯咯笑着,直唤他过来。 江醒放下背篓,两人一前一后合围而上。没有费什么力气,那稚鸡看到有人在数步开外挡了退路,直接把脑袋一头扎进雪里,其它全然不顾了。江醒一个虎扑,已将它牢牢抱在怀里。 李月抚掌大笑,欣喜道:“醒哥儿,你真厉害。” “哪里,是它太蠢了,”江醒摸了摸脑袋,道:“雪越下越大,我们先回去吧。” “这只稚鸡我想带回家里养着,送我好不好啊?” “什么送不送,本来就是你的。” 李月抚摸着稚鸡的翎毛,一边跟着江醒踱步,边说:“我爹爹这几天逢人就夸你。醒哥儿,问你啊,那只大虫扑过来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怕?” “那时候没有想太多,也没有什么怕不怕的。运气好罢了。” “这样的运气,一般人还得不来咧,”李月笑了笑,忽然转而道:“我听说你最近在打听什么仙人的事情,难道你见过?是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就跟庙里的泥塑一样?” “你说的那是阎王庙吧!”江醒啼笑皆非道:“神仙也生得和人一样的,再说评书先生讲的那些演义故事里,天上神仙也不都是人变的吗?反正神仙不像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我在连云山下边看到过,长得好看极了。” “醒哥儿,你也想变成神仙吗?” 江醒重重点头:“想!”跟着便将那日的所闻所见说与她听,这一番诡奇之事听得李月在寒风中都合不上嘴了。 “那我也想变成神仙。”她如是说。 很快便回了庄,两人惜别后,李月蓦地转身,一手抱锦鸡,一手挥着大喊道:“醒哥儿,我爹爹说了,要你和阿婆晚上来吃年夜饭!” “省得!”江醒回应。 往常几年都是在李叔家吃年夜饭,初时还会推辞两句,如今却是习以为常。到家后,大风吹拂中用力合上木门,满天风雪相隔开来。江醒提着背篓走进火灶房,将松枝紧紧靠在炉旁。生火的时候会烤掉里面的水气,至多过上三四日便能用了。忙碌完,江醒便上前帮阿婆熏腊肉。 阿婆忽然拿开盖在腿上的虎皮裘子,道:“家里的盐不够了,大雪封山,去不了镇上。还是需得在你李叔家借一些才行。” 见她起身想是要出门的样子,江醒忙说:“阿婆,你腿脚不便,外面风急雪大,还是我去吧。” “没事,就是要出去走走活动一下才行。你这孩子刚回来,还没喘上几口气,脸都冻红了,就先歇息一下。烤火暖和暖和身子。再说阿婆难道还老到连路都不会走了么?”拿起灶上的土陶罐,阿婆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江醒想着李叔家离得也不远,往常雪天阿婆也经常出门。并无什么大碍。叮嘱几声小心,江醒看着挂在横柱上的几大块虎肉,感觉腹中空空。少年长身体的时候总会容易这样。再说忙碌了好大一会儿,有些疲累,橙红色的火焰一下一下撩着,暖意涌上心头,很快便斜靠墙壁睡着了。很沉很沉,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非常饿。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他:“江醒,江醒!快出来……” “哐啷”一声木门被重重推开,风雪倒灌而入,四面八方涌进堂屋,灌入各个房间里。炉火一阵摇曳,江醒登时打了个激灵,扶墙站起来,赶忙走出灶房。随后,眼前一幕让他恰似晴天一个霹雳,整个人都差点瘫倒下来。 只看见李工平背上负着的阿婆,面如金纸,嘴角尚有血渍,垂垂老矣的脸上无半点生气。李婶婶和李月跟在后边,脸上满是担忧神色。 大寒天的,江醒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白毛汗,赶忙上前。可能是靠着墙壁依偎久了,血液还未活动开,双脚僵硬,踉跄几下,差点摔倒在地。李月惊呼几声,扶着江醒道:“别急,阿婆不会有事的!” “我阿婆……她……阿婆……”看着昏厥不醒的阿婆,江醒心脏如击重锤,一时竟语无伦次。 “雪天路滑,阿婆当是不慎摔倒在了路旁的沟里。正巧我就在外面玩雪,瞧见后赶忙招呼了我爹。”李月说着,几人小心翼翼将阿婆搀扶在床榻上,见阿婆昏迷中直打哆嗦,江醒忙不迭抱来几床被褥和虎皮裘子盖上。李工平一脸凝重地吩咐李婶婶去准备热水,他常年在外狩猎,总会遇到伤痛,自是懂些医理。一番摸骨,查到左腿和右臂臂骨均已折断,而且其年老体衰,还吐血了,只怕这一下连体内脏腑也有受创。内忧外患,伤重如斯,怕已经病入膏肓。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当下与江醒一番细说,后者怎能接受?男儿有泪不轻弹,从未见过江醒如此的几人却见他抱头痛哭。 哭着哭着,江醒蓦地站起来,忽这忽那换上蓑衣斗笠,配上猎叉柴刀,径直出门;李月见状忙说:“醒哥儿你干嘛去!” “我到镇上请大夫来。”风雪随着江醒的话卷进屋子。 李婶婶快步上前,想将他拉回来,李工平却摆摆手喝道:“让他去!”随后声音低落下来:“好孩子……”虽然江醒走了,但内里一家人有条不絮,李工平自己配了一副可以止痛的药,各家各户讨来药材,嘱咐妻子看好火候。怕阿婆冷,又到自家搬来炭盆。 大雪封山,江醒举步艰维。顾不上又渴又饿,未曾停歇片刻,足足用了半个白昼的时间,方才来到镇上。此时已近黄昏,寒冬凛冽,街道上几乎没有半个人影,连酒肆前面挂着归客二字的锦旗都被大雪给冻住了,很何况紧紧闭上的大门。直到此时江醒方才松懈了一些,拿出怀里的干粮随意啃了几下,再含了几口白雪,寥以充饥。来过几次,从未留意过什么医馆,他只好挨个找寻。幸而镇子不大,一条路疾步从头走到尾也才盏茶时间,再一问了几个没有打烊的商铺伙计,转过两处拐角,很快便寻到了唯一的目标。 店门半遮半掩,天色昏暗中可以看到内有烛光,江醒取下斗笠径直往里,看着一个两撇胡年轻人正在收检药材柜子,闻着满室药味,顾不上礼节,急忙道:“快随我救人!” 怎料对方只是不咸不淡地回望一眼,侧身伸出两根指头:“夜间出诊,需得双倍价钱才行。” “人命关天,银钱不是问题!” 两撇胡耸耸肩,关上药柜屉子,不急不缓的动作下来,开口问道:“在何处啊?” “连云山下的那个松庄!” “松庄?”两撇胡摇摇头,道:“风大雪急,山路崎岖,还是不去了。” 闻言,江醒想着阿婆那昏迷中的痛苦模样,顿时就急了,可又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劝说,急道:“先生,你一定要跟我去啊!” 这抓耳挠腮的模样,让两撇胡平淡的脸色霎时就拉下来,沉声道:“现在外面下着大雪,尚且不知深浅,只怕连山路都封了,你叫我翻山越岭?” “没事的,有我护着先生,一定没事的。” 两撇胡哼了一声,“说了不出诊便不出诊”,直把江醒往外面赶。摩肩擦踵,两袖相接,江醒被推得直往门外退,慌忙中江醒蓦地一挥手中猎叉,怎料两撇胡一挺胸,双目对视,声气丝毫不减,喝道:“怎的,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个山民难道还想杀人不成?” “走走走,快给我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砰!” 大门紧闭,江醒看着那济世堂的牌匾怔怔出神,大雪刮在他的脸上,很冷。 “砰砰!”不愿放弃,依依不舍地叩门。 里面忽然笑着说:“再多银钱也无用!这天儿啊,命再大,也不及一篝炉火重要。” “砰砰砰!” …… “砰砰砰!” 敲了很久,终于,无可奈何的声音传出来:“天黑了,这种天气要怎么走山路?待得明日清晨,你且再来,我随你出诊便是了。” 随后了无生息,任江醒如何施为,也没有动静。 放下松软的手腕,江醒很颓然,不过明日,也算是一线希望吧。 狂风大作,白雪纷飞,江醒在斜对面,找了处两屋相挨的夹缝藏身。虽然有想到客栈,但他从来没去住宿的经验,还尚且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阿婆要治病,能省则省吧。待得夜幕完全黑下来,济世堂的大门忽然被拉开,两撇胡的脑袋探了出来,似乎在看江醒这个山民是否还在。半困半醒间江醒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不动神色,任两撇胡踏入大雪中。直到快要消失在视线里,方才从夹缝中出来,不远不近的跟上。谈不上是什么心理,虽说对方已经应承了下来,但江醒就想知道他在哪里,这样才安心。 眼见他进了一所张灯挂彩的春花楼,之后整晚没有再现身。躲在屋檐下的江醒拉了拉斗笠,望着那边的灯火阑珊。 黑暗中,只有风声及雪花陪他。 天色一开,整宿未眠的江醒振作精神,很快便看到两撇胡在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相陪下走出来,临了,手掌伸进其丰盈之处,脸上是江醒在这个年纪捉摸不清的笑容:“妹妹的胭脂真好吃,赶明儿哥哥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嬉笑片刻,两撇胡施施然往回走,晃晃荡荡的脚步虚浮,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一道身影远远坠在后面,紧跟不舍。 江醒在想着,这就是那些评书里所言的寻花问柳吧?在两撇胡刚把济世堂大门打开的片刻间,五内俱焚的江醒赶忙上前,这回早有斟酌的他用足了敬语,请其出诊。岂料烤着炭火的两撇胡,吹胡子瞪眼道:“你这竖子真不知好歹,如此鹅毛大雪,连镇子里的道路都滑不溜秋,你叫我闯劳什子冰天雪地,千里迢迢去给人治病。这不是要我的命么?莫说是人,现在连鸟都进不去……哦,连鸟都没有。” “可你昨晚不是答应我了吗?而且哪里千里迢迢,至多两个时辰就到了。”江醒争得面红耳赤。 “什么!竟然还要在雪地上走两个时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听到如此推辞,顿时,江醒哑口。 更何况,还这么无耻的耽误阿婆病情。呆立原地,越想越气,怒道:“既然不愿意,那你开始,为何要应承我!” “枉为大夫!难道在你的眼里,人命真不如这一炉炭火重要吗!”盛怒之中,江醒一脚将炭炉踢翻,燃势汹汹的炭火霎时滚落了一地。想着这厮有本事寻花问柳,却没本事治病救人,反复无常,如此恶劣,畜生无误,不当为人! 热血上头,江醒怒而拔刀。 连猛虎临头也不惧,更何况一个淫逸整宿的虚浮浪荡子。 两刀砍翻在地,血洒当场。 真好像是宰了一头畜生。 心不慌,意不乱,江醒扶着斗笠缓步出门。 风雪毫无阻碍的灌进去,火势渐猛,牌匾上济世堂三个字尤为可笑。 拂袖而去的剪影渐行渐远。 元旦已至。 四、湖外人说湖中事 屋外雪压枝头,一只寒鸦飞来,落在檐上,止不住啼叫,凄凄切切。归庄的江醒两日滴水未进。不知是否回光返照,阿婆竟面色红润睁开了眼,颤巍巍地抓着江醒的手。 …… “在襁褓中,从来没有睁过眼睛,很嗜睡,也不似寻常婴孩那般哭闹玩笑,天生羸弱。后来阿婆一合计,便给你取名作江醒,就是希望你能醒来好好笑上一笑。至于为什么不随你阿爷姓陈呢……阿婆的孩子,凭什么要让给别家去……” “醒儿啊,你自小好强,一定要出人头地。我陈江氏只有你一个子嗣,庸碌一生,如此也不愧在这世间走一遭。” “无需挂念,反正阿婆活着也是病痛跗骨,这样走了,也好……” 江醒静静听她述说,泣不成声。 数日后,漫天的梨花瓣已经化作了柳絮一般的雪,踩着深深的脚印,江醒与李工平几个帮闲上山伐树,越岭寻找许久,做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椁。 与阿爷安在一起,将丧葬办完,江醒披麻戴孝,天寒地冻中守陵七日,以尽孝道。受到阿婆的影响,整个松庄,在这新年的氛围也不是很好。至于镇中手刃庸医的事情,江醒没有说与人听,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已经做好了官差拿人的准备。却不料一直没有听到风声,只有镇上医馆突发火情的消息传来。想来当时曙光微开,又是大年夜过去,冰天雪地难为出门也无人目睹。而李工平却是拍案叫绝,江醒虽未说原由,但他想来也是大夫不愿冒风雪救人。逝者已矣,没再破口大骂,仰天长笑,连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天色晴朗,碧空如洗,江醒又不知不觉中行至阿婆的坟前,想到两婆孙从此天人相隔,以后再无至亲人,眼中不由得饱含泪水。未落下,江醒忍着,只是眼睛和鼻子有点酸。 叹了口气:“阿婆在下面有阿爷相依相伴,是不会寂寞的吧?”正在怔怔出神,却听到李月在后面喊:“醒哥儿,又来瞧阿婆啊!” 蓦然回首,见李月正慢慢踱步,再往后,李工平也跟了过来。抹抹眼睛,江醒强自挤出笑容,各自喊了一声。李工平上前拍拍江醒的肩膀,忽然道:“李叔有些事想与你详谈。”江醒疑惑正要询问,却听李工平又道:“就当着你阿婆面……小醒,你还尚且年幼,虽然自小懂事,生活也无需他人照怀,但总归无依无靠了些。我与你婶婶商议过了,有意收你为义子。从今以后便与月儿兄妹相称,都为一家人……当然成与不成还在于你自己,孩子,你看如何?” 如此开门见山,让江醒犹自反应不及。 李月瞧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不吭声的模样,噘嘴,哼了一声道:“怎么,还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江醒忙不迭答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莫非,以后是要改口认叔作父了? “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工平笑道:“其实我早已将你视作自家孩儿,更何况你阿婆生前曾将你托付于我。如此这般,也算是名正言顺。从今以后,月儿就是你的妹妹!” 一下子有了义父义母,还有个活泼可人的妹妹,这一切都让江醒倍觉梦幻,只叹世事无常。回庄的路上,李月连连嚷着要他叫妹妹,江醒一时窘迫,让李工平忍俊不禁道:“月儿,你就别精灵古怪了。你自己还需得叫哥才行。”李月黑白分明的眼眸溜溜转着:“是啊是啊,我本来就一直叫醒哥儿的!” 李工平哈哈大笑,看江醒寡言少语,怕这么天过去他还未从阴霾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以后要开心一点,这样你阿婆在九泉之下,看着也会开心的。” 江醒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道:“义父,我想去拜师学艺。” “嗯?”李工平挠挠自己凌乱的头发,道:“学艺?学一门手艺也好,打猎这门子营生身不由己,终归是靠老天爷赏饭吃,面对豺狼虎豹,也着实危险。你有这个想法很不错。不知道,你想学甚么手艺?” “不是,”江醒低着下颌,慢慢道:“我想拜入宗门……”他正说着,不知怎的李月却欢呼雀跃起来,打断道:“就像评书先生说得故事一样,修道成仙?” 连连摇头,江醒顿下步子,忙说:“不不不,并不完全是故事,而且,我可不想当牛鼻子。我想学可以在天上飞的本事,而且……而且……”很想讲他还要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大抵是觉得,在这个时候,什么本事也没有,嘴上无毛,如此豪气干云实在不合适。 “这……”李工平在沉吟,听到这话,领先两步伐的他侧过身,不由语重心长道:“孩子啊,你可知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哪怕是清净的道观也少不了争斗。我蜀州路难,穷山恶水,朝廷军队也管不到这里,江湖上到处都是流血拼杀。似我们这般无根无基的江湖人练了把式,就只能打打杀杀,是一条不归路。总有一天会把命丢在人家手上。更何况飞天遁地者有几人?万万人也出不了几个。而且你想学这种本事,到哪去学?” 没有想到李工平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也从未听说过这些。可能少年人总是不理解大人眼中的世事艰辛。听到这带着考校意味的问题,江醒想了想道:“我之前在连云山下面看到了两个仙人。似乎在跟山上的女尼谈话,山上山下毫无阻碍就好像演义中的千里传音似得。那尼庵上肯定有些本事学,所以我想先去看看。义父,你在连云山生活过这么多年,想来也看到过那些女尼的奇异吧?” 这便是江醒的聪明之处了,明白深究那个问题下去,只怕会惹得大家都不高兴。顾左右而言他道:“阿婆也说山上的女尼本事甚大。”闻言,李工平长吁口气道:“随我回去,再与你详说。” 一路上李工平都在斟酌,要以什么方式来劝说江醒,又怕物极必反。从江醒小时候登门说要学狩猎开始,手把手教导他数年,对于江醒的性格,至如今自然一清二楚。就是一头倔驴,十头牛也拉不回。同年龄的孩子尚且懵懂玩乐,他便跟着捕猎队伍进山试着布置陷阱了。 走着走着,触及往事,忍不住叹道:“我很多年前,那时还未成家,仗着年轻力壮,也曾独自在外闯荡过……” 没了下文,江醒安静听着,李月却忍不住叽叽喳喳道:“真的吗?爹爹,我要听你年轻时候的事!快说,快说!” “哎呀快说嘛!” 嘴角挂着笑意,摸了摸李月头顶的发髻,李工平卖起了关子。三人回李家后,李工平唤来他的妻子,江醒实打实地磕完三个头,给二位奉茶,然后正式改口义父义母。其乐融融中,李工平方才说:“醒儿,其实在很多崇山峻岭中,都有化外之士炼气修行。连云山上的镜花庵,也是其一。江湖人称练武,使得是武功。道士修真,和尚修佛,各有神异之处。这些是天下能人的大类。还有无数旁门左道,不胜其数。却是总体可分二流、一流,你说的凭虚御风千里传音,更是真正的超凡脱俗之辈方能施为。可以隔空打物的一流人物,你义父倒是见过,但超凡人物那都是只可闻其名,不可见其影,寻常人见上一面都难能可贵。所以醒儿,你在这方面的见识上,倒是比在外闯荡过的义父我,要高上那么一筹。” 闻言,对此向往已久的江醒连忙问道:“义父,我之前见过的就是超凡之人吗?” “嗯”,没有去直面这个问题,李工平自说自话道:“然而江湖中大多都是无恶不作之辈,高人一等,自会以武犯禁,你义父在蜀州江湖中,见过最多的便是杀人劫货。本抱着和你一样的念想,可瞧见太多的险恶,到后来索性急流勇退。适才与你义母喜结连理,还有了月儿,在这连云山下悠然度日,阖家欢乐。” “哦,”江醒认真听着当下那离得实在遥远的江湖事,表面上却在装傻充愣,直说:“那义父,你看山中尼庵有甚奇异之处?” “就是,爹爹快讲来听听!” 一根筋的江醒让李工平不禁喟叹口气,然则李月也在起哄,还有妻子附耳倾听的模样,让他倍感难办。环视一周,只能依其所言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独自追捕一头麋鹿,追进了深山处。忽然天上下起雨来,雨下得很大,犹记得砸脸上还能让人感觉生疼。正苦恼,就看到了那镜花庵,便进去避雨。身上还背着猎叉与弓箭,想来里边的女尼们也知道我是连云山下的猎户,虽未攀谈,却还送来了斋饭。我在檐下避雨,百无赖聊中将长弓把玩,一个年轻女尼走过来,自称法号妙音,想看一下我手中的弓。” “我自然是兴然应允,怎料她接过去看着看着,忽然潸然泪下,说什么闻见这上面的血气,就知道定有不少生灵惨死箭下。我当时就心想,我每日都会擦拭弓身,怎会有劳什子血气。再说如果不靠捕猎维持生计,我们这些山民岂不是得饿死。瞧她掩面而泣,也不好争辩。再过一会儿,她忽道‘弱肉强食,均有生存之道。也不能叫世人,皆来遁入空门罢!’说着,顺手引过弓弦,轻轻一弹,远处一棵雄壮大树应声而倒。我看到这个情景,登时就吓了一大跳,那女尼很柔弱,不但能轻松拉开强弓,况且上得弓箭还尚不能如此,竟然无凭地将一颗大叔截根射成两段!这施为,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女尼见我大惊失色,嘴里颂了一声佛号,便将弓还与我。转身离去后,我依稀还能听到她再说什么‘一饮一啄,皆由天定’……雨停后,我一介男子在尼庵也不便久留,因此在天黑前就赶忙下了山。” 李工平正欲再说些险恶的江湖事,江醒却道:“那女尼法号妙音?既然她如此有本事,义父你怎么不拜师学艺呢?为什么男子在尼庵不便久留?” 听到这话,在场的母女俩皆是扑哧笑出声来。 阿婆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不知男女大防也属正常。李工平忍俊不禁,他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模样,着实让人觉得有趣,忙道:“不是我不想学,你可知天下尼庵,皆不收男弟子!”瞧见江醒诧异、失望两两交集的神色,赶忙进一步道:“更何况,那些奇人异士,根本就不会向你我寻常人有所传授。他们讲究的就是缘法,出生官宦,万人之上到有可能。更不要想着闯入江湖就能学到本事了,江湖中有许多沽名钓誉的所谓大帮大派,皆是做些浑水摸鱼的勾当,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这些帮派仗着山高皇帝远,成天在王法底下钻空子,荼毒百姓无恶不作。倒也能学些三脚猫功夫,可成天打架斗狠,欺压百姓,还不如不学。在松庄有什么不好,天天能有肉吃!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吐出三个字,江醒沉默。 见状,李工平劝慰道:“你也无需消沉,好男儿志在四方,这种本事学不了,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们学别的。待得开春,义父亲自陪你去外面走走,见识一下这江湖!” 朗声大笑。 江醒也只能跟着笑起来。 不过却很不甘。 李月突然抚掌道:“爹爹,不如你把我送去那镜花庵吧!醒哥儿不能去,我还不能去么!待我学成之后……”嘻嘻一笑,接着道:“再来传授给醒哥儿!”转而道:“醒哥儿,你看可好?” 相视一笑,江醒心中有种感动的情绪荡漾开来。 这是他的妹妹啊…… 李氏却是敲了一下李月的脑袋,假嗔道:“我和你爹就只有你这一个闺女,难道你还想丢下我与你爹,要跑去当什么尼姑不成!” “我才不要去当劳什子尼姑呢!穿得衣服难看死了,还不能吃肉,”说时,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江醒道:“我只想学了本事,然后再跑来陪你们。难道那镜花庵,还能拦着我不让下山不成!对了,我就找那个妙音,让她教我怎么只用弓不用箭就把树射倒的本事!” 她说着,江醒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见他这些日子难得露出的真切笑容,李月也很高兴。 五、水月镜花 一梦黄粱(上) 三月伊始,漫山积雪渐渐退去,也许还未春暖花开,但也已经离得万物复苏不远。 这些个日夜,大雪封山,从黑暗到黎明,从黄昏到朝阳,江醒暗自等待很久了。连在那光阴婆娑的梦中,他都始终惦记着连云山中的镜花庵,还有那江湖…… ‘亲启: 义父,义母,月儿。 无需担忧。 走了,闯荡江湖去了。’ 花上十数日的功夫,在松庄老先生那里,江醒学会了这些字,用精挑细选的一根木炭,歪歪扭扭写在毛边纸上,置于床头,就着夜色离去。 那可以乘人的大鸟,在地上日行万里的长龙——如果没有梦中这瑰丽世界,兴许他还会本本分分过着靠山吃山的日子。生下来,活下去,他不愿自己的生活,如此枯燥,平淡。 他要闯荡江湖。 江醒轻衣简行,只带了一身换洗衣衫,两日干粮肉脯,虎皮裘子,还有用来防身的猎叉与柴刀,这都必不可少。 听庄中那些二流子说,除了蜀中的细腰,天下最值得一见的莫过于秦淮粉黛、扬州瘦马、苏州姑娘还有大同婆娘。顾名思义,都应该是女人。瞧他们眉飞色舞的模样,一脸憧憬,想来也没有亲眼见过。江醒也喜欢好看的女人,赏心悦目,就比如每次看到李婶婶和李月的时候,心情都会很好。不只是带着要学本事的念头,他也想如评书中的那游侠儿一样,仗剑走天涯,去看一看这世界的繁华。 星夜下,带着对于镜花庵的一线希望,江醒回头望了一眼渐不可闻的松庄牌坊,随后脚步坚定,迈向了连云山深处;而一个小小身子,正躲于斑驳的牌坊柱后面,往常扎着总角的头发凌乱飘着,没有惊动他人,捂嘴,“呜呜”哭得很伤心,从下巴尖淌下的泪水,在这月华下刹那间好似比天上的星星都要晶莹。 也许大人看不出什么,然而朝夕相处的玩伴,却总能感到些蛛丝马迹。 走着走着,江醒突然很惆怅。 想到义父义母在这些天,真如亲生的一般待他,就这样离开,不由怅然若失。还有那个妹妹,握着拳头,江醒暗忖:“很快,我就会回来的。” 从来没有在连云山行过夜路,虽离黎明不远,但耳闻不时响起的狼啸,一般人还真会毛骨悚然。然而,江醒不说其对各类野兽了如指掌,真遇到了也不会惧。只是这段荒无人烟的夜色山林路,比他想象中走得更加艰难,在黑暗里勾结缠绕的灌木草丛,风一吹就簌簌作响,每当这时,江醒都要集中精神提高警惕,怕有什么豺狼虎豹。每一步更加走得小心,枯叶盖地,他踩地的时候要踏实才行。而且如果被毒蛇咬到,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毕竟胆子大并不代表神经大条,取下包袱,用柴刀割下一块布段,缠在拾来的枯枝上,吹燃火折子点上,摄人的黑暗一下子就被火光逼退。 前路艰难,江醒举着火把,健步快行,从未想过放弃。 他现在,恰似被大风刮到湖中浮萍上的蝼蚁,最大的恐怖,无非就是生死罢了。只有随波逐流向江湖,这才是属于他的一世蹉跎。反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死掉去下面陪阿婆算了。 未曾去绕平坦一些的远路,直接登上曲折的鸟道。初春,还有点冷,江醒口中哈着白气,不急不缓踱步子。他知道在山路上万万不能急切,该歇就歇,碰到陡坡该缓就缓,不能一腔热血向前冲。否则,最后只会精疲力尽,得不偿失。 光阴如箭,天色渐开,连云山徐徐伸展开了身段。 它并非一座孤山,巍峨拖叠了数里。江醒早已对地势胸有成竹,知道连云山最中间有一块凹陷的平底,瀑布飞流,奇峰万壑,满是参天大树,镜花庵就建于山谷里。一路上见到委丽的风景,不由心怀大畅,将那离愁统统抛在脑后。 摸约一个时辰,他便登下鸟道,走上草草用碎石子铺就的小路。没过多久,待得视野中终于出现尼庵飞扬的檐角,红墙绿瓦,江醒并没有急迫上前。一路至今,还没有果脯,他早已经饥肠辘辘。也许生来就是一个喜欢把准备做到万全的人,他先是寻了一块大青石,席而坐之。然后打开行囊,饮着清水,咬着干粮,眼巴巴地望着那边的一派幽静。 擦拭掉额头的汗渍,他休憩片刻,方才向尼庵行去。 不知为何,随着愈行愈近,雕梁画栋的红墙和绿瓦开始慢慢腿色,整体格局也越来越小。万分惊愕,直到行至近前,朱红大门竟已斑驳不堪,灰瓦白墙,门头上,大气昭然的牌匾,也似乎风一吹便会掉下来。金漆也毫无例外掉了个精光。 他蓦地就发现,这尼庵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小,还要寒酸。 莫不成,前一刻的金碧辉煌,都只是错觉罢了? 正在恍惚间,木门忽然“咯吱”一声拉开,兴许是听到他故作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貌似双十的女尼行出来,她灰袍加身,颂了一声佛号,开口道:“小施主,你为何而来。” 虽是询问的话语,却没有丝毫询问的语气,江醒只听出了赶人的意味。犹如心有灵犀,江醒不假思索道:“我为何而去?”话音落下,江醒躬身拜了拜,不再道其它。 听到这么一句话,原本要伸手拦下他行礼的女尼动作一顿,颦眉,倍感惊讶的模样。硬生生受了江醒一礼后,不由双手合十,再颂一声佛号,念头平定下来道:“小施主也望见了,这里并没有你想要的。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吧。” 江醒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够勘破人心,不由暗道她故弄玄虚。 镜花庵在他的印象中确实是美轮美奂,而且开始与所思所想一般无二。但真瞧见这么寒酸,又何妨?他无一分迟疑,带着对那烟雨中两位仙人的憧憬,将行囊扔在一边,拜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我,江醒,愿意为师太做牛做马,只求师太教我修行。” 执拗得十头牛也拉不回的江驴子,任凭这女尼如何劝说,他都岿然不动。譬如阿婆曾笑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女尼算是对他摸不得碰不得,站在这里又臭不可闻,最后只能没柰何,关门,拂袖而去。没有人再出来,江醒这一跪过了很久很久,至少在他的感官里是这样的,暖阳照在他的背上,差点一个坚持不住跌在地。 幸然,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似年轻女尼的清脆温婉,很成熟,从木门后传出来:“小施主,你为何要修行?”没等回答,追问道:“欲求不死,还是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抑或者享受万人敬仰?上九天揽月,下汪洋斩蛟,能人所不能?” 江醒脑中一片空白,想着对方说的话,喃喃道:“我不知道。”保持着一个姿态,低匐的脑袋很沉很沉,漆黑的眸子中,又仿佛出现了白雪纷飞里的那场大火,可笑的济世堂,可笑的大夫。江醒想着,试着,慢着,又踌躇着道:“我想快意恩仇……”顿了顿,却发现在这里谈恩仇,似乎不妥,忙说:“不,是我想善恶有报……”也好像不对,江醒牙齿一咬,索性道:“反正就是想修行,我才能看到更多看不到的东西。” “你想走遍海角天涯?” “对!就是这样。”江醒抬起了头,脖子很僵硬,这一下很费力。 他望见木门微开—— “进来吧。” 六、水月镜花 一梦黄粱(中) 骄阳临头。 镜花庵微开,里面透着光。 两道剪影沐浴在亮中,其一是先前的那个年轻女尼,其二手持拂尘,单掌竖于胸前,面容很奇怪的看不出甚么年岁,说不得年轻,也说不得年老,更加不是两者之间;很柔和,棱角又很分明,虽不似凡尘人物,但如何也不能使人深刻。仿佛一个不深思,就会将其容貌忘却。 她澄澈的眸子望着伏在地上的江醒,见他踉跄着似乎是站立不起,虚掌微拖,气劲顿生,隔空将其扶稳;这异样,霎时让江醒心生鼓舞,此等神通,真真莫过于义父曾言的隔空打物。正欣然间,年轻女尼挥了挥衣袂,道:“远来是客,小施主,招待不周,请多见谅……”说着,怎料江醒却是微侧身,定定望起那不知年岁的女尼,六神无主的模样,让她不由柳眉一竖,正欲开口,然则江醒忽的脱口而出道:“师太法号可是妙音?” “一啄一饮,皆由天定,贫尼法号妙音,”摇摇头,瞥了瞥江醒放置在地的猎叉,她不咸不淡道:“世人皆知尼庵不收男弟子,但却不妨碍男知客上香礼佛,小施主,这是你的缘法。清静之地,不可持刀兵入佛堂,跟我来——” 行囊就这么扔在门前,然而顾不上这些。一股凭空而来的力气牵引着江醒,将他带着慢慢走近大门。想要说话,蓦地就发现,从喉头直到嘴唇却动弹不得,使劲眨巴眼睛,只能睁睁瞧着两人的背影,亦步亦趋她们跟在身后。 难道这些神仙人物都喜欢操控凡人么?昨年遇见的那两位神仙亦如,真是让人着恼。下一刻,当迈进庵中,仿佛有一道镜光在目中撩过,眼前一花,狭隘过后,豁然开朗。 天幕苍穹,金乌白云,近在眼前,和煦温暖,恍若触手可及。 如真似幻。 什么时候离得太阳如此之近过? 可惜不能动弹。 转下目光,层楼叠榭,两旁屋檐丛丛瓦片密如鱼鳞,一座座房舍有高有矮,参差不齐。所闻所见,恰如天地再非天地,那初时寒酸的镜花庵,怎会如此雕栏玉砌?江醒再有什么心思,也全然丢到了九霄云外。而后,再触目的,是一道横隔在层层叠叠阶梯前的白石牌坊。其上龙飞凤舞地勾勒着四个大字——水月镜花。 走过牌坊,眼前又是一花,空中异象逝去,流动在头顶的云彩愈升愈高,登高和踱下仿佛在这条阶梯上被硬生生转换,越往上走,竟然与天空相隔越远。却又不让人感到矛盾不适,江醒除了那莫名其妙的理所当然外,还有深深的震撼。 直到登上阶梯,还没回过神。 哪怕在梦中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方才还想再作挣扎,当下却静默下来,禁声尾随,连那股禁锢他的力量已然松懈都没发现。这里非常安静,就算有女尼从阶梯上来来往往,也都是神情肃穆,偶有交谈,掩嘴细语。正因如此,一声声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清脆鸟啼清晰可闻。 江醒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疑问,义父见过的镜花庵,就真的是镜花庵么?他毫不怀疑,也许下个瞬间,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都不敢明确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是否为真了。 很想询问一句往何处去,却不忍打破这里的肃穆。 她们到底愿不愿意授他本事教他修行?虽已做好了败兴而去的准备,但又叫他进来,好像有一线希望的样子,然则又说什么不收男弟子。摸不清头脑,江醒走着走着很踌躇。 没想到的是,跟着她们竟越走越偏,径直来到一处庭院前。 “小施主,故人在此相候,我等便不相陪了,”妙音一挥拂尘,与年轻女尼施施然离去。江醒伸出手,忙不迭唤了一声,对方却是不答,望着远矣的背影,江醒实在摸不着头脑,暗自嘀咕:“到底,是想要如何,我在这尼庵又哪来的劳什子故人。” 推开门,径直入内,所见,顿时让江醒再而一震——哪来的院子?分明就是一所繁花似锦的桃谷!只见一个白袍鹤发的老妪正盘坐在蒲团上,头束道观,虽带着一股年迈的气息,但面色如稚童般红润,鹤发童颜颇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沙哑道:“小施主,贫尼已等候多时了。” 自称贫尼,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酒葫芦,轻轻一晃,里边就像装了条河流般“哗哗”作响,犹自抿了一口,自得其乐道:“我们也算是故人了吧?” 明明就是一老道姑,再说空门中人不都有五戒的吗?这酒便是其一。 对方所言所为着实怪异,江醒瞠目结舌,却又有些麻木。思量她的话语,顿时幡然醒悟道:“师太便是那日……” “没错,这是你的缘法。” 再一次听到缘法二字,江醒摸了摸脑袋:“缘法?” 自称贫尼的老道姑飒然一笑,自顾自道:“却也不是昨年。十数载前,风雨漫山,陈江氏在决堤成江洪的小溪中,拾到随波而来的襁褓。那个时候,贫尼便认识了你。” 闻言,这阿婆从未与他提起过的事情——他从外人口中也知道自己是阿婆拾来的,却不明白个中详情,忙说:“小子何德何能,师太……” 老道姑忽的凭空收起酒葫芦,挥了挥手,摇头晃脑道:“众生花开花谢,世事涛起涛落,多少英雄终为一抔黄土。有人得天独厚,能保留稍许前世智慧,此乃生而知之,是为宿慧。小施主生来注定就不平凡,无需妄自菲薄。” 江醒听得晦涩难懂,暗道果然是神仙中人,所言所行不似他这等凡人。而且,此等人物,竟道他注定不会平凡! 不过…… 宿慧? 保留前世智慧? 一念至此,恰如晴天一道霹雳,江醒脑中一片空白。前世今生他也是明白的,难道以往做过的梦,都是前世真切的所遇所闻吗?这从来都是江醒暗藏心底最大的秘密,怎料被这老道姑一语给道破。整个人呆若木鸡,都要魂游天外了。 “贫尼知小施主为何来此,却也愿意为小施主指点一二。” “小子愿闻其详。”江醒回过神来,竖起耳朵,听老道姑半戏谑半喟叹道:“那贫尼便絮聒了。贫尼有一个老友,当年与小施主一样,都是个初生不怕虎的牛犊子。只不过他选择了居于一隅,而小施主要闯荡江湖。与小施主生来聪明不同的是,他很笨,什么也不会,就只会练剑,别无他物的练剑。先以树木为靶子,慢慢的就刺起了流瀑与巨浪,而后目标改成了花间的蝴蝶,天上的飞燕,连蚊蝇的翅膀、蝼蚁的触角都不曾放过。一时漫山都是掉毛的飞燕,缺胳膊少腿的蚊蝇蝼蚁。当他找不到可以用来练剑的事物时,终于,把目光放在了天上。削明月,击浮云,连清风也不能逃脱其左右。再后来,他对这些都失去兴趣的时候,竟已年逾花甲,蓦然回首,发现自己除了剑,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想走出荒原,去外边看一看。至此,一代传奇横空出世,无人敢与论剑。” 江醒听得很认真,很憧憬,一字一句不敢有任何遗漏,直到老道姑话音落下,斟酌半刻,方道:“师太,专注于一物也是修行吗?削明月,击浮云……真是令人向往。可这样的路,并不适合我。我只想学这样的本事,却不愿意为之什么也不做,每天光是练剑,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荒芜了。” 老道姑摸出酒葫芦大饮一口:“小施主,贫尼还有一个老友——”见江醒洗耳恭听的模样,又饮了口酒,才道:“他是一个读书人,比小施主还要聪明,与小施主求仙问道不同的是,他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些修行人,在其眼中也不过是凡类。那日独自进京赶考,在荒林中遇到了妖怪,这个妖怪化出美色来迷惑他。读书人知道,在这荒山野林,突兀冒出来一个衣不蔽体的美貌女子,绝非同一族类。这时,头上一只枯枝突然掉在他手里,于是他便拿着这根枯枝,对那妖怪大喝,‘这是驱妖草,若是不想魂飞魄散,就马上退去’。妖怪说,‘这明明就是一根树枝,哪里是驱妖草’。读书人声色俱厉,‘我说它是驱妖草,就是驱妖草,你不要自误’——” 听到这里,江醒禁不住咧嘴一笑,老道姑看着他转而问道:“小施主是不是觉得这个读书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很让人可笑?”不敢谈论前辈高人,江醒忙不迭摇头,又不知要作何辩解,毕竟他是真的觉得好笑。莫不成接下来的故事,便是读书人遭遇挫折后深受打击?老道姑也笑了,却是道:“事后谈及,又怎能如感同身受。那妖怪,竟真的被读书人吓得不敢上前,还显出形体,仓惶退走。再后来,读书人一语成谶,那枯枝朽木发芽,竟真的生长成驱妖草。小施主,你可知这读书人后来如何了?” “小子不知。”听着听着,江醒惬意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在想,如果这世上真有妖怪,而且让他给遇上了,还能不能有如这读书人一样的胆气。 老道姑呵呵一笑道:“这读书人,后来中状元,着红袍,贵为当朝太宰,辅佐天子掌握社稷神器。一言之间天理相随,所谓神仙圣贤,哪怕在庙里受过的香火再多,也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万物受命于天,不管法力如何高强,又怎能在社稷神器所主宰的苍生中逃脱呢?” 江醒见老道姑说到快处,连番饮酒,好不快哉,不由舔了舔嘴唇。然而思及这个前辈的轶事,倏忽道:“这样的路,也不适合我……我大字不识几个,又时常心猿意马,没有不语怪力乱神的格守……但这位前辈的器量与胆气,和那位前辈的不渝与专注,还有他们的经历,着实让人神往。” 老道姑点头会意,蓦地伸出酒葫芦:“小施主,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你想喝吗?” 香气扑鼻,见老道姑这洒脱随意的姿态,江醒踌躇了一下,还是接过来。 他从来没有闻见过这么香的酒。 葫芦虽小,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 试着小小抿了一口,浆液入喉,江醒感觉脑袋很晕。 晕着晕着,望见老道姑浅笑和蔼的脸,天昏地暗,什么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瓣桃花似的剪影往他脸上飘落下来。 睁开眼,那是一片青翠的樟树落叶。 身子下面很坚硬,清凉清凉,初春在上面躺久了,让江醒忙不迭打个寒颤,坐起身来。 远处镜花庵的红墙绿瓦历历在目。 大青石上,江醒很迷惘。 莫非像评书先生所讲那《枕中记》一样,一切,都只是黄粱梦? 莫非是他太过于急切,刻刻有所思,所以才梦寐以求? 身旁布裹的干粮还未系上,好像他饮足饭饱之后,温暖阳光照在身上着实催人欲倒,困意上头,便施施然躺着大青石睡了。可老道姑给他讲得两个高人轶事,依旧是历历在目,还有那年轻女尼和妙音师太,音容举措此时还如在眼前,真真切切。只是妙音师太的具体样貌,却有点模糊,记不甚清楚。 甩甩脑袋,江醒在想着,那到底,应该,是不是梦? 为了印证,他赶忙收拾好行囊,往镜花庵行去。 恍恍惚惚上前叩门,等待半晌,直到“咯吱”一声,里头似乎有人在拉门闩,期盼的望着。希望,后面是年轻女尼那张熟悉的面孔;可惜事与愿违,迎面来的却乃一个小女尼,脑袋瓜子方到江醒胸膛之间,一脸稚意,黑溜溜的眸中望着江醒,似乎很少瞧见他这样的人,所以满是好奇,躬身行了一礼道:“姐姐安康。”江醒拱手作揖,倍觉有趣,不由问:“小师太,你应该叫我哥哥才对啊。” “哥哥?哥哥是什么意思?”小女尼懵懵懂懂地打量着江醒:“你好像长得跟师姐们不一样——”正说着,她似是恍然回过神,白嫩嫩小手一拍脑门,忙不迭问道:“姐姐,你是来礼佛还是借宿的呀?” 闻言,江醒想着那记忆犹新的梦,忙说:“我不是来礼佛也不是来借宿的,我来找妙音师太。”说着,想着,因为忽然之间太过于急切,想瞧瞧里间是否如梦中那般神异,江醒两步踏入镜花庵中,却哪有劳什子水月镜花的白石牌坊,哪有劳什子悠长又悠长的阶梯。四下望去,正前方来乃一间佛堂,此外的便是几处偏房,和不知通往何处的洞门。 回过头,紧随在他身后的小女尼不知怎的抽噎着,两片嘴皮子研磨,眼中泪光闪闪,看他的目光,嚎啕大哭:“妙音主持……主持……主持在昨年冬雪时,便……便入灭圆寂了……” “什么!” 江醒震惊,踉跄两步,胸中如吊巨石。 腰间的手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很疼,没有在做梦。 小女尼红通通的鼻子吹着泡,很不解的望着他,也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道:“姐姐,你找妙音主持作甚?” 江醒一时昏昏然然,望着佛堂沉吟半晌,却是不答,直到小女尼满脸不耐烦地跺跺脚,方才回头道:“小师太怎么称呼?” “我……我是拜字辈……戒名拜灵……” “哦,”花了好大得劲儿才接受现实,妙音师太,这种神仙中人,怎么就入灭了呢?江醒只能喟叹世事无常,念及‘清静之地不可持刀兵入佛堂’,便将行囊和随身的猎叉柴刀一应放在庭院,道:“拜灵小师太,我是来学本事的。”望见她迷惑,忙补充道:“呃,就是修行。” “修行?原来姐姐……” “小师太……可以……称呼……我……施主……吗……” 法号拜灵的小女尼用衣袂随意擦了擦鼻子,此刻,方才恍然大悟道:“喔,姐姐施主,原来你不是来礼佛,也不是来借宿啊……” 七、水月镜花 一梦黄粱(下) 很苦恼,那怎么会是梦呢? 所闻所见,这镜花庵再普通不过,江醒晕头转向,心乱如麻。 佛堂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坐像,高高大大,充斥了过半的空间;佛堂内却空无一人,拜灵小女尼跟在江醒后面进来,揉了揉红红的鼻子,道:“姐姐施主稍等片刻,我去唤师傅来。”言罢,便转身离去,当迈过门槛的时候,却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呀”地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小师太,你小心一些!” “哦,谢谢,”小女尼挠挠光溜溜的后脑勺,回头笑笑,颊边还有两个小酒窝。 小女尼徐徐消失在眼中,江醒倒也甚不客气,瞧见菩萨像前有数个蒲团,当即有样学样自顾自盘坐在上边。瞄了瞄菩萨微微低眉的姿态,他心神不由得恍惚起来。坐定没有多久,却是人未见,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这连云山地势艰险,小施主来本庵,所为何事?” 听见声响,江醒扶着地面,忙不迭站起身,扭头只见一个年逾中年的女尼施施然走进佛堂,目不斜视看他。 江醒转身抱拳,道:“敢问师太名讳?” 她微微颌首,颂了一声佛号,道:“贫尼妙清。” 江醒往后望了望跟在她后边的拜灵,鼻眼之间,还依稀能瞧见哭过的痕迹。重提别人的伤心事着实不太好,但踌躇片刻,江醒却还是道:“小子请问……请问妙音师太是否……真的入灭了?” 闻言,妙清一怔,低下头,脸上瞧不清什么神色,她嘴唇一开一合,慢慢道:“想必,拜灵已与小施主详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施主既已知晓答案,又何出此问呢?” “呃,”想要道清楚那个迷迷糊糊的梦,说他见过妙音师太,还看到过一个自称贫尼穿道袍提酒葫芦的师太,却又觉得似乎不妥;毕竟一切都太离谱了,终归只有梦境才能如此变化多端。 长吁口气,江醒谈不出是失落还是失望,亦或者还有点哀然,毕竟那一刻妙音师太,说出了他藏在心底的想法,尽管是在梦里——从来没有人能懂他的心思,包括阿婆——他想要走遍天涯海角,去看一下外边的世界。可希望来临,又突忽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水中月罢了。 望见妙清那等他开口的眼神,江醒摒除杂念,从头至尾解释道:“不妨直言,我是连云山脚下那座松庄的猎户,我义父曾来过镜花庵,与妙音师太有过一面之缘。听闻妙音师太身怀绝技,我便想来拜求些本事,惊闻妙音师太入灭圆寂,所以一时才不敢置信,如有冒犯,还请师太见谅。” 妙清点点头,忽然问道:“你想学什么本事?” 江醒想了想道:“就是那种只用弓不用箭,就可以把树射倒的本事。” 妙清追问道:“小施主不过舞勺之年,既是山下猎户,连云山物资充沛,松庄也生活井然。哪怕小施主不算得富甲一方,也应该不虚温饱才对。怎会有如此念头?这样的本事,且不说能否学得会,能不能学,你当是学会了,又有何用?” 显然是考校的意思。 学这样的本事有何用? 他如果用这样的手段去打猎,在空门中人看来,岂不是徒增杀戮? 他如果用这样的手段防身,面对那些比他弱小的人,又是否会迷失了本心? 江醒呆立原地,也问着自己,深思起来,念头实在是太多,太繁杂;一个个念头生出,又一个个否定。就连妙清两师徒悄无声息离去,他都没有发现。 索性不想了,他重重吞吐一口空气,反正他就是想学。 这般想着,抬起头,忽听庵外似有喝骂声,浑厚深沉,这样的清静之地,哪来的粗鄙之徒?惊诧下,望去,只见径直那边的庵门已大开,妙清两师徒立于门前,还有两个大汉叱咤着。其一是又矮又胖的样子,脸如黑炭,整个人就像一根木墩子;其二高高瘦瘦,白面山羊胡,两个人站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那白面山羊胡满脸戏谑,袖子挽得老高,半截瘦如干柴的手臂露出来,指着妙清喝道:“少跟大爷我装糊涂!闻听你们这地界有一奇物,唤作生生造化莲,可以去伪存真,使人脱胎换骨。我派天龙护法即日莅临蜀中,正愁无物相赠,你且乖乖将造化莲奉上,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哼哼,你们罗生派蛇鼠一窝,江湖败类。还不是看妙音主持入灭圆寂,所以才来趁火打劫!哼,是欺我们庵无人吗!”拜灵气哼哼道,稚嫩的小脸上竟有些颐指气使的感觉,只是年纪尚幼,所以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威慑力。使得木墩子颇为有趣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见小丫头片子鼓圆了眼睛瞪他,呵呵一笑,懒得计较,转而对妙清喊道:“老尼姑,且将生生造化莲叫出来,我们自当饶你性命。” “喂,丑八怪,你说谁老了?脸上竟然还长了长毛,丑得不忍直视了还出来招摇,真不知羞!”拜灵瞧木墩子怒不可遏的模样,丝毫不惧,还想再骂上两句,妙清却摇摇头,一脸心平气和地道:“贼子,你窥觑吾庵灵物已久,上次吾师姐已对你手下留情,如今却仍不知悔改。真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么?且不知你这屈屈二尺高的模子,能撞出几寸的洞来?” 除开她与木墩子,在场几人闻言皆忍不住一笑,就连那白面山羊胡都是忍不住发笑。这云淡风轻的话语着实唇枪舌剑,木墩子黝黑的脸都涨得通红,气得恨恨一跺脚,一不做二不休,反手拔出别再腰后的弯刀,直接扑将上去。 刀光一闪,看得正有兴致的江醒惊呼一声,万万没有想到那人在寺庙前竟还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呵呵,”瞄着,拜灵冷笑一声,小脸上满是轻蔑。 而妙清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腕,直到那寒光凛凛的弯刀临近胸前,方才屈指一弹,唇齿淡淡开合:“撒手——”巨力从刀尖涌入,掠过木墩子的手掌,手臂,直达胸腹,弯刀直接被弹飞,钉在地上,入石三分。而木墩子整个人也一股巨力带得在空中连续几个旋转,身不由己,然后重重摔在地上。风尘扑面,他中匆匆爬起来,后怕,急忙躲在白面山羊胡身侧三步后。腿肚子犹自哆嗦,忍不住咳嗽一声,却是吐了一大口鲜血:“坛主……” 不知言何为好,终归是气势汹汹冲上去,然后被打成了一条狗滚回来…… 白面山羊胡看似波澜不惊,眼神中却透发出凝重,慢慢道:“想不到小小镜花庵,死了个一流高手,竟还有一个活得。但同为一流,也是有高低之分,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今日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看拳!”暴喝中,他飞掠上前,手上却抽出了长剑,当头往妙清刺去。赶到门前的江醒只见眼前一花,两人相交后即刻分开来,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相隔三步,白面山羊胡弹了弹剑身,尖上一滴鲜血徐徐落在地上,他戏谑一笑。 妙清倒面无表情,只是袖袍却被利刃了下一截,白皙的手臂上有道浅浅的血痕。 拜灵嘴巴撅着,见到这形势不由大急,骂道:“无耻败类!” 她连忙跑进镜花庵,与江醒擦肩而过,急忙中也没有看他一眼。不多时,抱来一柄长剑,手腕一抖,精准地抛向了妙清道:“师傅接剑!” 见状,白面山羊胡自然不能如其所愿,挥剑上前,怎料妙清竟挥掌直接向他攻过来。正要反击,妙清却空中一个折返,接过长剑,出鞘,再一个燕子返身,剑气如虹;白面山羊胡阻挡不及,肩头霎时鲜血横流;他想要暂避锋芒,妙清却是步步紧逼,剑气森森;孰强孰弱虽未可知,但妙清气势如江河倾泻而来,就这么下去的话,白面山羊胡身上还真可能会再多上几个窟窿。 江醒看得如痴如醉,这世上,竟有人能一跳数丈高,而且还能如同飞燕般在空中连续几个折返,长剑一挥之下,寒芒激射出老远;听闻那白面山羊胡的话,这难道便是江湖中一流人物所能达到的地步? 义父说得隔空打物,哪怕飞檐走壁,也不过如此。 剑刃相击之声,密如连珠,江醒毫不怀疑,他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稍微恍惚,便会命丧黄泉。 这样的本事,学了,争斗起来也危险。 可再危险,江醒也要学。 木墩子也在一旁观战,面露急色,他万万没有想到,听闻妙音死了,欣喜若狂地赶过来,仰天长叹,那等宝贝终于要得手了。哪怕自个儿用不上,能亲手弄到这等宝贝,茶余饭后怎么也少不得吹嘘的资本。然则,却发现妙音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妹,居然也如此厉害。甚至,还更为棘手,毕竟妙音再怎么样也会留上一手,假惺惺劳什子不杀生。这妙清却直来直往,一剑过去,便是要人的老命!虽说罗生派乃蜀州的庞然大物,然而技不如人,被宰了上边也不会来报仇。这白面山羊胡也算是罗生派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贵为一坛之主,好不容易请过来,想不到在妙清手上,还露了颓势。 莫非,真要栽在这儿了? 拜灵小女尼犹自鼓舞着士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打死你!打死你!小人!我们镜花庵,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哼!” 即使鼓足了劲,却也不入人耳,全因兵刃相击声,差不多完全将其给盖过了;激战中两人兔起鹘落,各类精妙的剑式应接不暇,或浩浩荡荡,或轻柔盈动,或凌厉,或刚猛,或大开大阖,或墨守成规;瞧得江醒不由得张大了嘴,都已合不拢了。虽说没有像评书先生那样喝出招式的名字,但也足够精彩。乒乒乓乓,火花四溅,一顿足地面上便是一个脚印,一挥拳便掌风拂来,那白面山羊胡先前肩上被刺了一剑,倒是愈来愈力不从心。 正看得出神,余光中瞧到一道黑影疾步冲过来。 转过头,只见他抓着把一尺短剑,垂头哈腰,鬼鬼祟祟,往江醒身侧不远处连连跳脚地拜灵踱去。 妙清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霎时心神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