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讲鬼故事》 梦(1) 我叫西门博,是一个美容师,好吧,我撒谎了,我是一个仪容师。 话说美容师也是分档次的,档次高的美容师是美容界的时尚传奇,明星政要也要对他们恭敬有加,档次低的是给人婚礼上补妆赚一些外快的散客,他们或在网上或开一个小店。但是对于我们仪容师来说,恐怕不能简单地被划分为高档次还是低档次,不管是哪一个档次的人,对我们都是又怕又拒,这也是我们这一行大多单身的理由。 今天,我又接了一个活,一个女孩殉情自尽,脸摔得一塌糊涂,死者家属要求尽量复原女孩的容貌。 这个要求很简单,也很困难。 死者的面颅骨碎裂,复原死者面部最难的并不是她被毁容,而是这种面颅骨受损。 “又是一单难活。”医院的何副院长将死者的遗照交给了我,“一定要漂亮,像生前一样漂亮。” “每一个家属都这么说。”我接过照片,看到照片上女孩子还真是意外的美,白净的皮肤,瓜子脸,丹凤眼,微笑的时候嘴角两边挂着两个小酒窝,单纯的就像是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这样的女孩选择了跳楼自尽,也不知道是被哪一个男人害得。 “美吧?”何副院长说。 何副院长虽然是医院的副院长,但是据说他因为替医生争取权力,而被上司打压,又因为德高望重,所以上司最终决定让他负责医院的死者安抚工作。大凡在医院去世的逝者家属心理上都会产生极大的波动,再加上有一些职业医闹的搅合,所以死者安抚工作是一个最麻烦最得罪人最累的工作,他们的最大困难不是面对死人,而是面对活人。我和何副院长很熟悉了,毕竟接手这份仪容师工作已经三年,更重要的是何副院长就住在我们小区,如果不是他每天骑电瓶车上班,而最近禁摩令严禁载人,我一定会蹭他的车。 我叹了一口气,庄重地将照片放在桌子上,实话实说:“如果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长得这么漂亮,还要回复容貌,恐怕需要从整容机构那里借助一些设备了。她的家属生活条件怎么样?” “她的家属接受任何价格。”何副院长说,“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女儿在送别仪式上漂漂亮亮的。” “唉……”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女孩叫卢丹,是一个被父母呵护得过分的富二代,人们印象里的富二代似乎都是嚣张跋扈的少爷,但是凡事也有例外,卢丹的父母对她的保护无微不至,甚至有一些过分,让女孩生活在童话世界中,而第一次失恋,便让这个水晶女孩碎了。 是的,碎了。 “碎了。”我叹了一口气,“骨头全都碎了,比想象的要严重啊。” “师傅,能复原吗,这么严重?”我的助手何小艾撇着嘴问。 何小艾,何副院长的侄女,通过何副院长的关系安排进入了医院,可是进入医院之后才发现何副院长负责的部门是死者安抚,所幸她胆子大,并不拒绝接触死者的工作。何副院长于是让她随我实习,目的是吓走何小艾,可问题是我也只工作了三年,还没有当师傅的能力,就硬着头皮成了何小艾的师傅。 我又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们从她的发髻下刀,然后重新构造她的面部轮廓,小艾准备一下作面颅骨扫描。” “是,师傅。”何小艾说,随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是不是要把她的脸皮整个切下来?” “不是切。”我苦笑道,“你当卖猪肉呢,还切下来,我们只需要露出她的被毁面颅骨部分,方便手术。” “就像是画皮里赵薇一样。”何小艾说,“我懂得,超刺激的。” “你这孩子……”我哭笑不得。 为卢丹重新构造面颅骨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幸好现代医学发展已经可以用电脑通过扫描重新构建。韩国的整容和我们的仪容设备其实是一套,区别就是他们让活人漂亮,我们让死人漂亮罢了。 一天的工作忙碌完毕,为卢丹的面颅骨重建还没有准备好,但是到了下班时间,如果家属不作要求,我们这一行是绝对不会加班的。但是何副院长在下班之前跑来,塞给了我一个红包,说家属希望我们能够加班,这是一点小心意。 政策规章也要为人民服务嘛,所以我草草地吃了一些东西,开始加班加点工作,何小艾这个九零后根本就不可能加班,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师傅,我要回家看太阳的后裔了,您老忙吧。” “红包也不要?”我问。 “切,你当我们九零后能被金钱收买的吗?”卢丹大言不惭地说。 我很佩服她们这些年轻人,作为八零后的我们可能没他们的勇气,只能伸出大拇指,说了一声滚。 凌晨两点点钟,面颅骨架构图依旧在3d打印设备上构图,我却已经累得不行,迷迷糊糊的趴在办公桌上睡了。 “麻烦你了,大夫,把我打扮漂亮一些。” 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忽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抬起手来,不耐烦地说:“小艾,别捣乱,当心我扣你奖金。” “大夫,麻烦你了,你看一些我这里,有一小块伤疤,需要遮掩一下的。”那甜美的声音依旧说道。 “小艾……你……”我猛然间发觉不对,小艾今天没加班,那是谁在说话?我不敢抬头,不敢动弹,宁肯相信自己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于是我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 就这样,我居然睡着了。 “大夫,真的拜托了,我希望他能够看到我最美的样子。”那甜美的声音在我的梦里出现了。 该死——不,我只能抬起头,转身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红色高跟鞋的芊芊美丽少女,站在我的身边,卢丹。 我遇到鬼了?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这一刻却让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这一说法我不知道,但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似乎今天被证实了。 “你……你是……你是卢……” 铃……铃……铃…… 我猛然之间醒了过来,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什么都没有,但是我的全身已经大汗淋漓,原来刚刚是在做梦,梦中梦,还真是累啊。看了看手机,是卢丹打过来的,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十五分,这个死丫头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但幸亏了这个电话。 我转身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遗体,卢丹的遗体并没有任何异常,长呼一口气,幸亏只是在做梦,幸亏。 “给我打电话干嘛?”我问。 “师傅,救命啊。” “怎么了?” “我梦到鬼了。” 我的心里一惊,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卢丹了。”何小艾在电话那边哭道,“她说摆脱让我帮她画的好看一些。” 我瞪大眼睛,全身都在战栗,身体僵硬地慢慢将头转向手术台,难道,我们真的遇到鬼了? 梦(2) 再一次见到何副院长的时候,他被我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乱糟糟的头发和乌黑的眼圈,浑身散发着难闻的烟味,眼神之中带着迷离和恐惧。 “虽然加班一个晚上是辛苦,可你也不洗一洗,看看你的样子。”何副院长皱着眉头说。 “我昨天只睡了一个小时。”我有些气急败坏地咆哮说道。 “火气那么大干嘛?”何副院长依旧是一副慢悠悠的性子说,仿佛天塌下来都不足为据,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从争夺权力失败后,没什么能够让他焦急的了,“修复好了吗?” “从昨天到现在,我只睡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我喋喋不休地说,“根本睡不着觉,我根本睡不着觉,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你快赶得上祥林嫂了。”何副院长打趣说。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了卢丹了。”我绝望地说,“我梦到了她,她和我说话了。” “谁?”何副院长问。 “卢丹。”我大声说。 “卢丹是谁?” 何副院长居然不知道卢丹,这个老头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昨天晚上我修复的就是卢丹。”我继续咆哮,“我梦到她找我了,和我说话,很清楚,我很清楚。” “你刚工作的时候不也常常梦到死者吗?”何副院长说,“别急,你是心理压力太大,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看看红包就开心了。” “不一样,这不一样,我在梦里很清醒。”我解释说,“非常清楚,我在梦里还有逻辑思维,这对于梦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梦是人的潜意识行为,可如果在梦里有逻辑思维,那么就意味着……” 但是何副院长似乎没有在意,他大手一挥说:“你这小子压力太大了,也是,你天天面对着死人。唉,这样吧,干完这一单,给你放半个月假。” “对我这么好?”我有一些意外。 “最近院里在做人事调账……”何副院长咳嗽了一下,想要掩盖什么,“可能……我这边会受到连累,所以你出去避避风头。” “什么意思啊?”我问,刹那间似乎忘记了卢丹的事,院里的争权夺利并不是很残酷,但是对于我这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这关系到以后的走向问题。 “不好说啊。”何副院长长叹一声,“医疗改革,改来改去,还不是为了争权,连我这个被贬的散官也要搅合进去咯。” “我能帮你什么?”我问,作为何副院长的心腹,我不愿意看到老头再一次被搅合进去,我们在死者安抚的工作岗位部门还算是安静,偏安一隅的生活估计也会因为医疗改革而宣告终结。作为老头一手提拔的人,我愿意为老头做一些事儿,他虽然不是我的师傅,可是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指路人。 何副院长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帮不上什么忙,别添乱就行,你这一单工作完成,就先休息两周,去长城看看,你不是一直想去看长城吗?” 在何副院长那里也得不到什么安慰,我疲惫地收拾包裹准备回家好好休息。 我自我安慰想着也许是工作太累了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更或者是长期以来面对死者,造成了我的心理出现问题,甚至于我还怀疑昨天晚上接到的何小艾的电话也只是我的一场梦境罢了,用不用去看心理医生? 苦笑着收拾好了之后,再一次看了看卢丹的遗体,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她被我重新推回到陈尸柜中。 我打开太平间殓房的门,走了出去,到地上找到我的电瓶车,但是倒霉的是电瓶车没电了。 “该死!”我抱怨起来,正巧陆医生开车经过,问道:“怎么了?” “没电了。” “坐我的车。” “你不上班?” “请假了。” “请假?”我有些意外,这才早上九点钟,刚刚到上班点,请什么假? “对啊。”陆医生不愿意说,我也不好意思追问,于是我坐上了他的汽车。我的宿舍距离医院并不算远,四公里的距离,但是说近也不近,如果不是陆医生的话恐怕走回去也要累得够呛。 陆医生是我认识的人中医德最好的医生,他从来不收红包,也从来不会欺骗患者,但是他也是我认识的主治医师里最穷的一个,其原因也在于上述几点。他开的这部现代小汽车是他岳父送给他的,他的房子也是岳父买给他的,所以他的孩子也必须跟他岳父一个姓——他是入赘到妻子家中。 这样一个老实人,注定在医院里混不开,所以外科部门有什么事儿都让他做,有什么荣誉都让别人抢走,陆医生却只是呵呵一笑毫不在意一样。车子平稳地开着,他全神贯注,好像没有兴趣和我聊天,我也想不出什么话题,就这样开了十几分钟,到了我的宿舍楼下。 “到了。”我说,“谢谢你啊陆医生。” “别客气,你精神头不怎么足,喝点热糖水。”陆医生关心说,“你们在太平间工作,那里阴气大,容易伤肾。” “谢谢你。”我说。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唯恐再一次做噩梦,以至于身体越来越疲倦,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孩走了过来,关心地说:“大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你是谁?” “我是卢丹。” 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楚,那是一张纯净的脸,看上去让人感觉舒服,感觉让人去呵护,那是卢丹,的确是卢丹。 “你为什么找我?” “拜托医生,你帮我画的好看一些。” 我沉默不语,说:“这是我作为仪容师的职责。” “多谢。”卢丹很高兴,她一笑起来眼睛完成了两湾月牙,嘴角挂着两个酒窝,格外可爱。如果不是苍白的脸,她就像是活着一样。 对啊,我差点忘记了,她是死人! “啊……” 我猛然之间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处看看,这里是我的宿舍,时间显示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我睡了才一个多小时。 又是一个小时! 我气得握紧了拳头想要打人,可是全身疲惫连力气也没有了。 洗了一把脸后,我决定回到医院,帮卢丹完成她的心愿,也算是让自己安心吧。尽管身体疲倦了,可是我的精神却忽然之间旺盛起来,这是在透支身体,为了一个1000元的红包,真是不值得。 梦(3) 打车回到医院之后,我回到太平间殓房,3d面额骨打印终于完成,我小心翼翼地将卢丹的面额骨拿下来,随后准备好工具。看了看时间,都已经是中午了,九零后的何小艾护士还是任性地没有来上班,我放下心来。 呼……长呼一口气,其实我不希望她来,因为接下来的工作我需要将死者的脸皮扒下来,然后根据受损情况对面颅骨复原。其实现在的仪容师比从前的仪容师好工作多了,起码这种严重的面颅骨损伤还可以通过3d模型来直接复原,然后根据情况予以取舍。甚至于图方便一些,直接使用复原模型,然后重新将死者的脸皮覆盖,缝合之后进行化妆。 这个工作很累,扒皮的过程很残忍,所以如果何小艾在一旁咋咋呼呼的,的确是影响到我的工作。 但是虽然何小艾常常一惊一乍的打扰我的工作,可实际上我内心还是挺喜欢有人在一旁,而不只是死人。医院里有很多部门,我们这个部门的总称是病患家属安抚及医疗纠纷服务部,简称服务部,其主要负责医疗纠纷方面,次要负责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而我是太平间殓房里唯一的一名仪容师,拿着工作的正式医生。 但是我也是比较倒霉的医生,其他医生在工作的时候都是一群助手外加实习生,好嘛到了我这里,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甚至实习生都不来我这里实习。 太平间有一个科长负责,但科长的办公楼在综合服务楼,基本上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不会来这里,此外太平间有四个杂物工和一个兼职清洁工。如果没有我的吩咐,他们只会干别的事,绝不会下地下一层来。这并不是我的话多有权威,也不是因为我是太平间里唯一的一名在职工作人员而他们都是临时工,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也不喜欢地下一层太平间里阴森恐怖的气氛。 正当我准备完整之后,有人敲门,我回头看了看,居然是何小艾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 打开门后,何小艾一脸要哭的模样,惊恐地说:“师傅,我梦到鬼了。” “好好工作吧,你是出现幻觉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嘴上安慰说道,也许真的有鬼吧,也许没有,完成工作再说。 “她说她让我们把她画的好看一些。”何小艾忙说。 “我知道,准备一下,我们帮她修复面额骨,然后再缝合,最后化妆。”我说有条不紊地吩咐说,“明天她就要举行道别仪式,今天下班前我们一定要完成。” “师傅,我们完成了,她是不是就不会再找我了?”何小艾期待地问道。 我只好回答:“是的,她完成心愿,就不会再缠着你了。” “啊!”何小艾惊喜地叫道:“真的?师傅你是不是经历过这一切?” 什么叫做经历过,我是在经历着,我只好苦笑着点点头,专心致志地准备这台为死人而准备的手术。 从准备到工作完成,这台手术一共进行了四个小时,下午四点,手术终于完成。 我和何小艾都累得够呛,但值得高兴的是我们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好,卢丹恢复了她原来的美,通过我的化妆,现在的她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好美啊。”何小艾不有地说道。 我笑着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师傅,我们这一台手术要多少钱?我的意思是,患者家属要花多少钱?”何小艾这个九零后的跳跃性思维有点让我跟不上节奏。 “一万。”我想了想说,大概价格是这个,我只负责工作,收钱的自然有财务科。但是我估计财务科也会非常惊讶,居然有人在太平间里扔一万块钱为死人化妆。 “啥?这么少?”何小艾叫道,“这么一台手术,才一万块?我都累死了。” 我勉强一笑道:“废什么话,你以为人人都愿意给死人手术吗?如果不是卢丹家里有钱,不在乎这三瓜俩枣的,谁愿意花这一万块钱?我实习三年,工作三年,六年一共才遇到过三例这种大款。” “那其他两例是怎么回事儿?”何小艾好奇地问。 我回忆了一下,说:“第一例是一个五年前的一个男的,他是因为车祸意外死亡,她的妻子深爱着他,所以宁可多花钱也要整理他的仪容。第二例是两年前的一个小孩子,才七岁,同样也是意外死亡,他的爷爷也是特别爱他,做了全套的修复。” “每一个人都有深爱他的人。”何小艾感慨良多地说。 我看了看仿佛睡着的卢丹,不无可惜地说:“这个女孩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的家人有多爱她,这么不珍惜自己,唉……” 所有工作准备完毕,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副院长,何副院长立即通知了死者家属来认领。 只有半个小时,卢丹的父母就匆匆地来了,据他们家的司机说为了快点看到女儿,他闯了三个红灯,而当他们的父母看到卢丹的仪容之后,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整个太平间。他们想要抱着女儿,我连忙阻止说:“你们最好不要触碰她,以免让她的装花掉。” “谢谢,谢谢你医生。”卢先生握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说道。 我尴尬地抽出来手,站在一旁,卢家的几个亲属随后也赶了过来,看来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二十多口人,把我和何小艾给挤到了边缘去了。 “呼……”何小艾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每天在这里,看到的都是生死离别,我想我很快就会得抑郁症的。” “你意识到了?”我问。 “师傅,你看我能干好仪容师吗?”何小艾认真地问道。 “没有能不能的问题,只有想不想的问题。”我也认真回答,我不想骗这个孩子,她还年轻,如果一直在太平间,恐怕将来真的会出现很大的问题,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心理问题。 “师傅,你说她……”何小艾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晚上还会来找我吗?” “会,她会感谢你,然后再也不找你了。”我笑着说。 “啊?不用不用,不用她感谢我。”何小艾急得要哭的样子。 我眨了一下眼睛着说:“师傅是骗你的。” 她气得瞪了一下我。 卢丹的追悼会安排在明天上午十点,所以今天晚上就要把她的尸体送到殡仪馆,殡仪馆的车将尸体接走,随后卢丹的家人也跟着殡仪车前往殡仪馆,太平间清净了,我的工作也完成了。 回到家中洗了一个小时的热水澡,才驱散身上的福尔马林气味和寒气,然后躺在床上便睡着了,我太累了。 “大夫,谢谢你。” 我很生气,因为我很累,甚至累得不愿意睁开眼睛。 “大夫,谢谢你把我画的那么美,他看到了,一定会后悔的是不是?大夫,你说他看到我会不会后悔?” 我猛然之间坐了起来,看到卢丹就坐在我对面的手术台上,穿着白色的号服,一副焦急的样子。 梦(4) “你是人是鬼?”我问。 卢丹说:“我也不知道,大夫,你说我是人是鬼?” 我严肃地说:“你是鬼,但你是个好鬼,所以你不能害我。” “谢谢,我不会害你的。”她又笑了,两只脚荡了起来,我注意到她穿着红色的鞋子,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在灰色白色黑色的太平间,红色的高跟鞋扎眼而刺激人的神经。医院的设施不会涂成红色,红色代表着危险,红色代表着流血,红色代表着人之将死。 我不喜欢红色,尤其是红色高跟鞋。 我沉默不语,也许是恐惧太大,结果导致自己的反应变慢,甚至麻木了。 “你想知道我在等谁吗?”卢丹问。 我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想知道?”前一刻还在笑着的卢丹,此时忽然尖叫起来。 “好吧,你在等谁?”我苦着脸问。 “我在等阿成。”她卢丹说。 “阿成是谁?” “阿成就是阿成。” 我很好奇,难道阿成没有姓吗?抬起头的时候,却看不到卢丹了,只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喊,阿成,阿成。 我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伸了一下懒腰,走到殓房门口打开门,低着头走上楼梯。 走啊走。 走…… 不对! 我抬起头,为什么我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完从地下一层到地面的楼梯? 我的双腿开始颤抖,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惧,我走不上去,走不到尽头,甚至于我回头,只能看到太平间殓房的门,那是我的办公室。 我不敢回头,只能硬着头皮,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也许就这样走死吧。 “大夫。”一声叫声将我的奔走叫停,我回头过去,看到卢丹站在太平间不远处,但是我不敢走过去,我只能战栗着待在原地。 这一刻似乎我都不知道了恐惧,也许是过于恐惧,恐惧本身也便没了意义,我要感谢的是我的心脏,在这一刻它没有因为跳的过快而衰竭。 “大夫,回来……” “铃铃铃……” 一阵闹铃声将我从睡梦中进行,我大汗淋漓地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时间是早上八点了,从昨天晚上八点到今天早上八点,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但是我只感觉度过了十几分钟而已,并且清楚地记得梦里的一切。 我洗了一个澡,准备了一些早餐,骑着电瓶车来到医院,准备向何副院长请假。 但是来到医院的时候听说何副院长去参加卢丹的葬礼了,我只能叹了一口气说真不巧,那就等着吧。 回到太平间门口,我犹豫了许久,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但是却又是我害怕的地方,按理来说不应该再对他有什么恐惧,可是昨天晚上的梦太过清晰,让我无法摆脱,甚至看着太平间的门,我无法分得清现实和梦的区别。 我走在槐树下,靠着树干,闭着眼睛,放松一下自己。 一个满头华发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到我的身边,坐在椅子的另一旁,呆呆地看着天。蓝天白云,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微风吹过,让人有一些昏昏欲睡。 我俩就这样坐着坐着,一直到何小艾来上班发现我不在办公室,这才看到我坐在槐树下傻呆呆地看着云彩。 “你在干什么,师傅?”何小艾问。 “你看那云,像不像奔腾的骏马。”我指着天上变化多样的云彩问。 何小艾看了一眼,毫无兴趣,说:“我昨天晚上睡的很香,师傅你还真是有经验,卢丹的鬼混不再找我了。” “呵呵。”我勉强一笑,她是不找你了,但是她现在缠着我了。 “你相信有鬼吗?”旁边的老人忽然开口问道。 何小艾看看我,我说:“我相信有鬼。” “但是科学家们解释不通啊。”老人又说。 “科学家未必什么都能搞得懂吧?”我反驳说,“古代人如果看到现代的电视,估计会被吓晕过去,因为他们解释不通电视的原理。也许千年之后,鬼魂可以被科学证明存在,也可以被科学证明它的合理性,就像我们看古人一样,未来的人也会这样看我们。” “你说得对,所以科学家要怀疑一切,甚至他自己。”老人笑道。 “老爷子,您是做什么的?”何小艾问。 “我是西大的老师,物理学院的一个退休老师。”老人说道。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焦急地跑了过来高喊:“王教授,王教授,您怎么又跑出来了。您的身体……您不能乱动。”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人苦着脸说。 也许女孩是他的特护,毕竟西总院非常大,护士很多,兴许这个护士我没有见过。王教授被特护女孩接走,何小艾坐在王教授的座位上,说:“我也不喜欢下去,味道不好。” “你才工作两个月就不喜欢了?”我笑着说,“你还是走吧,别在医院了,你大伯也不想让你在西总院。” “凭什么啊?我自己愿意干这份工作,对了,师傅,你为什么要干这份工作,是不是你也看过《入殓师》这部电影?” “什么电影?” “《入殓师》,日本的。” “日本电影我都是跳着看。” “你去死吧!” 何副院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和何小艾在食堂吃了午饭,优哉游哉地走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捂着胃在吃药。他的胃病是老毛病了,一直在治疗但一直不能痊愈,所以就这样拖下去了。 何副院长批了我一个两周的调休假,并告诉我卢丹的追悼会很成功,她父亲的主要生意伙伴都来了,场面很大,只是送的花圈就从殡仪馆排到了街边,其规模比领导人逝世还要隆重。 “毕竟有钱人。”我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远山有人识。” “行了,放你的假了。” 何小艾也请了假调休,但是她没有我的福利,她只有三天的假期,然后回来学习。根据何小艾自己说法,她打算去其他部门实习一下,我笑着说你这个走后门进来的护士不会被人排斥吗,她说除了你谁知道我是走后门进来的。 这个小丫头,居然是看了一部电影便缠着大伯走后门进来当实习护士,如果她的实习地点不是在太平间,恐怕何副院长的面子再大,西总院党委也不会允许她进来。 “师傅,去酒吧喝酒吗?” “不去,酒托太多。” “师傅你上过当?” 我给了她一个响头,没回答,直接回了宿舍,收拾了一番在网上定好了去北方的机票,打算去看一看长城。 这些天家里来不及收拾,趁着临走之前好好收拾了一番,收拾好了一切,弄得满身臭汗,我把浴缸放满了热水,然后躺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温,感受着放松,不去想什么卢丹,也不去想什么院里的事儿,明天早上十点半,坐火车去北方爬长城。 忽然,我感觉到一阵阴冷,有风吹进来吗?我睁开眼,看了看窗子,却见到窗外卢丹站在窗口,她哭着说:“大夫,他没来,他没有来,为什么他没有来?” 我的宿舍在七楼,浴室窗外是一面光秃秃的墙。 梦(5)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愤怒地对窗外飘着的卢丹鬼魂怒吼道:“你让我帮你的,我都帮你了,你让我做的,我全都做了,可是你现在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又要找我?为什么?” “对不起。”卢丹哭泣道,然后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然后消失了。 该死! 我洗了一把脸。 忽然之间张开了眼睛,原来我躺在浴缸里睡着了,再一次看向窗外,什么也没有。 长呼一口气,我感觉全身寒冷,原来是水凉了,我从浴缸里走了出来,穿好睡衣躺回到床上,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我时不时看向窗外,总感觉不安全,于是拉上窗帘。但是看到了还有玻璃镜子,于是把玻璃镜子全都用纸盖住,又用胶带将它们封住。 呼…… 叹了一口气,我躺在床上,忽然又想到不能天黑,于是打开所有的等,厕所灯,楼道灯,客厅灯,餐厅灯,厨房灯甚至吸油烟机的灯。 呼…… 我躺在床上,不自觉地感觉寒冷,这种寒冷来自于对梦的恐惧,也是对卢丹的恐惧,甚至对睡觉的恐惧。 我睁着眼睛,不敢睡觉,提醒自己不要睡觉,不要睡觉。 我看着钟表,尤其是看着秒针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但是越看越困,再看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不能睡。 我穿戴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街道漆黑一片,尽管是夏天,但风一吹还是有一些小冷,这让我更加精神了一些。 沿着西安街一直走,从东面走向西面,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酒吧,我走了进去。凌晨是酒吧的娱乐高潮,我坐在一张椅子上,但是不敢叫酒,我害怕喝酒犯困,于是叫了一杯冰可乐。 酒保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确定是叫冰可乐?” “是,冰可乐。” “可是为什么是冰可乐?” “为什么不能是冰可乐?” “我只是好奇。” “没什么好奇的,我不想喝醉。” 酒保微微一笑,说:“不想喝醉的人绝对不会来酒吧。”他指着舞池里贴身摇摆的男女,说道:“看,男人为什么把自己喝醉,那是因为他们想通过喝醉来解乏,来解决自己白天无法解决的困恼。” “比如呢?”我问。 “比如白天受到上司的打压,比如白天被客户逼疯,再比如一直追求女孩却被别人带走开房。”酒保笑着说,“女人为什么喝醉酒,她们是想找到一个借口,把自己灌醉,和别人上床。” “哈哈,你的解释很有意思。”我说。 酒保又说:“其实就性的需求,女人比男人要强烈而含蓄,就像是超短裙和漏脐装,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如果这个世界只有女人,她们根本不必来装饰自己,而女人们装饰自己的目的就是吸引很多更优秀的男人来和她们交配。单细胞生物绝对不会打扮自己,你见过自行分类的细胞装饰自己吗?没有。可是一旦出现性别,雄性或者雌性都会打扮自己,所谓的爱情嘛,不过是交配的借口。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结合之后,会一辈子在一起,它们比人类的伴侣还要忠诚,动物界有没有爱情?当然有,公狼和母狼之间就是爱情,但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还是交配嘛。你看下面的人,为了什么在这里欢愉,为了交配嘛。喝酒是他们交配的借口,把自己灌醉更是借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也是为了交配嘛。” 我摇头说:“我不是。” “看来我看错你了。”酒保说,“你是为什么来?” “我说我是为了躲一个女人,你信不信?”我说。 酒保说:“你来到这里,可以躲开一个女人,但是你会遇到更多的女人,好消息是这里的女人不会那么麻烦,坏消息是,你躲开了一时躲不开一世。” “是啊,躲开一时,躲不开一世。”我一口气喝光了可乐,决定正面面对她,卢丹,来到我梦里吧,我要正面对她。逃避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谢谢。”我冲酒保说道,又看了看舞池里的男女,仿佛他们就像是准备交配的动物,是我的错觉,还是他们本来就像是,其实看看自己,也是动物,但是仿佛是冷血动物。 “铃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我接了电话,那边传来了何小艾的声音,她说:“师傅,你准备怎么度假?” “看长城,登长城,你不是知道吗?” “能不能带着我?” “不能。” “为什么?” “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 我忍不住笑道:“别闹,小屁孩,你有假期吗?” “当然有,我辞职了。”何小艾说。 “辞职,什么时候?” “今天下班的时候,我不干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怕找不到男朋友,就像你找不到女朋友一样。” “死孩子,乌鸦嘴。” “你有女朋友干嘛还来酒吧,这个点儿?” 我惊讶地看了看四周,问:“你怎么知道?”然后感觉到有人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何小艾,她有一些微醺,和其他女孩说:“这是我师父,也是我铁哥们。” “就是那个入殓师?”何小艾的朋友问,她看了看我手中的可乐,笑道:“你师父爱喝可乐啊?”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爱喝可乐。小艾,早点回家,我先回去了。” “回去什么啊,现在玩正好,你看那么多人都没走,你走什么?”何小艾说。 我再一次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酒吧,过了不久,何小艾跑了出来,拉住我的袖子说:“师傅,你是不是还会梦到她?” “不会了。”我说,我决定直面卢丹。 “你家在哪?” 我指着远处黑漆漆一片的地方,说:“那里就是。” “走好不送。” 我摆摆手说了声再见,慢慢地走回到宿舍。穿过漆黑的小区,回到屋子里,我躺在床上,关好灯,可是却睡不着觉了,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仿佛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就这样等了一个晚上,早上五点钟的时候,我终于睡了过去。 卢丹走到我的面前,说:“大夫,你不要怕我。” 我抬起头,说:“来吧,你有什么目的先告诉我,我会一一接受。” 卢丹说:“我不甘心,我希望他能够看到我。” “谁?” “我男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只要带他去看你一眼,你以后就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是的,谢谢你大夫。” “好,我希望你信守承诺。”我说。 忽然,我醒了过来,然后看到一群警察在我的房间,四个人把我按住,一个人给了我一嘴巴,说:“小子,行啊,杀了人之后就回家睡觉。” “你说什么?”我惊愕地说。 “是不是你杀了何小艾?”那位警官冷冷地问。 “何小艾?杀了何小艾?”我一时之间有点迷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叫道:“何小艾怎么了?何小艾怎么了?” 那位警官冷笑道:“装什么算,你杀了何小艾,回到家里还大方地睡觉,真有你的,带走。” 梦(6) 被押送到警察局的路上我还是迷迷糊糊的,带着脚镣和手扣被带进了审讯室,两个警官坐在我对面,让我交代一切。 “我想问一下,何小艾是怎么死的?”我沉默不语,他们心不耐烦,他们说了有半个小时,我才说一句话。 “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杀人,更不会杀何小艾。” “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你会被判死刑,如果你主动交代一切,我们会酌情向法官陈述你主动交代的事实。” 我冷笑道:“凭什么认定我杀了何小艾?” “哼哼,你的意思,你把证据都销毁了?” “我不想说什么,何小艾是我的徒弟,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女孩,我不会杀了她。” “所以你求爱她没有答应,你就杀了她?” 我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说:“真不敢相信,现在这个社会还会造谣。” “一切的证据都表明……” 这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另一个警官走了进来,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抓错人了。” “老大,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有人自首了。” “自首。” “杀了何小艾的人,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 “这事儿太搞笑了吧,忙了一早上……” 我被解开手铐和脚镣,几个警官连忙赔礼道歉,我一直沉默不语,走到门口,我问:“我想知道,那个小孩为什么杀何小艾?” 警官为难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虽然这关系到案情,但是案子已经破了,我还是告诉你吧。这个小孩在网吧包宿,半夜饿了出去买东西吃,发现没有带钱,于是想藏起来能不能抢劫。就在你们小区旁的公园,你经过的地方,他拿着刀准备抢劫何小艾。但是因为何小艾尖叫,这孩子很慌乱,不小心一刀捅在何小艾的脾上。那孩子慌了,跑回家去了,今天早上他奶奶带着他来自首。” “他会被判什么样的刑?”我问。 警官摇着头说:“我不是法官,我不知道。” “凭着你的经验。”我说。 他想了想说:“未成年人意外杀人,并且主动投案自首,主动交代,我估计会被判六到十年左右。” “杀了一个人只被判六年?”我气得大叫道,“只是六年?六年?” 警官瞥了一下嘴,说:“是这样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想去看看她。” “她的尸体停在太平间,明天家属就可以领回去。” “我现在想看看她行不行?” “可以。”他回头对一个警员说,“小吴,带这位西门先生去太平间,他要看一看何小艾的尸体。” 小吴就是刚刚在审讯我的警官之一,现在却带我去太平间看何小艾的尸体,未免有一些尴尬。因为这种尴尬让我们没有办法沟通,所以两人一路无声来到警局的太平间,在与负责人交谈之后,他们带着我走进了太平间的尸柜旁,从中拉出来一个尸柜,然后打开了尸袋。 何小艾苍白的脸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猝不及防。 她还是那样,俏皮之中带着任性,这就是她的性格,也是她一贯以来的行为方式。 “她为什么会在我们小区旁被杀?”我自言自语说。 小吴以为我在问他,说:“起初我们怀疑是你奸污不成愤而杀人,因为从监控头来看,她悄悄跟在你身后,一直到监控头看不到的公园里和你们的小区。你们小区没有监控头,从死者的死亡时间来看,是凌晨一点到两点,而恰恰她最后见到的人是你。” “唉……”我苦笑起来。 小吴说:“如果我们先前的推测是错误的话,那么应该是她准备跟你去你家。” “去我家?” “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不是。”我说,“她是我的徒弟,我实在西总院做仪容师工作。” “我猜想一下,也许她喜欢你。” 我抬起头,看着小吴说:“如果真像所说,那么真相更加残忍。” 小吴干笑了一下,转过头去。 我继续看着何小艾,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如果昨天晚上我邀请她来到我家中休息,如果是我陪着他走夜路,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要承认的是,何小艾在我身边的这三个月,是我做仪容师最开心的三个月,因为在我的身边有她。可是现在没有她了,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为什么我会开心,因为何小艾每天在我的身边说着不同的话,她给我的黑白灰世界带来了颜色,是因为……我喜欢她。 是的,到了此时此刻我才能够直面自己内心,原来我是如此在乎她,原来我是喜欢她,原来她在我的身边如此重要。我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只想掩盖或者逃避,我害怕自己失去她而不敢用正常的男女视觉来看到我和她之间,所以我一退再退的懦弱。 米兰昆德拉曾经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中这样说,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中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我的内心是软弱,不,是懦弱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不是爱情,是躲避。 我的脑海之中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但是却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模糊,只剩下她的一个身影和那永远不服的样子。 我合上了裹尸袋,将尸体推进尸柜中,回头对小吴说:“谢谢。” “不用谢,节哀。”小吴说。 从警局太平间走出来,天已经黑了,我才发现,在这一天里,我睡了十个小时,但是在我醒来的三个小时里,我经历得如此之多。 走在街上,我茫然不知所措,何小艾的死,让我迷失了自己。 “喂,要搭车吗?”小吴的汽车停在我身边。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我下班了,我知道你家在哪。” 坐上了小吴的车,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一样。 “你是幸运的。”小吴说。 “为什么?” “因为至少有一个女孩喜欢你。” 我苦笑。 车子停在宿舍楼下,我回到了房间,这才感觉到肚子很饿,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份炒饭,咀嚼如蜡地吃完。 填饱肚子,仅仅是填饱肚子,然后放空自己,仿佛也只能放空自己。 时间再一次慢慢度过,我有一次睡着了。 卢丹徐徐走来,但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坐在我的身边,我也不想和她说话,最终我还是说:“抱歉,没有帮你找那个他来看你。” “我不想看他了。”卢丹说,“我要走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说:“就这样,甘心吗?” “你甘心吗?” “什么?” “小艾的事。” “你知道?” “我是鬼嘛。” “我能看到小艾吗?” “不能。” “为什么?” 卢丹想了想说:“她没有我这样的怨气,也没有我这样的充满遗憾。” 我知道何小艾的不遗憾是什么,至少我猜想着那个结果,就当这个结果是最好的告别吧,我面向卢丹问:“为什么你不再遗憾了?” 卢丹说:“也许得不到的才遗憾,得到了反而是厌烦,我看到了很多,在你的梦里,在他的梦里,在其他人的梦里,我看到了人最原始的恶和最原始的善。” “是吗?”我问,“你在我的梦中看到了什么?” 卢丹笑而不语,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个白马王子,甚至算不上黑马王子。” “你去哪?”我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 “小艾也去那里吗?” “是的。”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你遇到她,你告诉她,如果有下一次,我不希望她做我的助手,而是我的女朋友。” 卢丹点点头,转身走了。 梦(7)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何副院长坐在我的身边,他微笑着看着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一切。”我说。 “好吧,你去吧。”何副院长说,疲惫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回头说:“谢谢。” 何副院长说:“不用谢,你应该放松一下自己,而不是时时刻刻把自己绷紧。” “也许是处理尸体多了,让我有一点……”我皱着眉,“有一点点变态。” “所以你才更需要我对你催眠,所以你在梦中没有了遗憾。”何副院长笑着说。 我点点头,转身关好门,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拍着我的胳膊说:“师傅,今天你去哪了?” “小艾,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何小艾等着乌溜溜的眼睛说:“请假,我要准备我的毕业论文嘛,感谢师傅你三个月的照顾,如果我将来有机会做护士的话,我……绝不会找你做助手,太吓人了。” 我哈哈一笑说:“好吧,好吧,我也不喜欢有人突然在我做手术的时候啊呀妈呀的叫喊,吓得我还以为诈尸了呢。” 何小艾很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吧,不过就是几次而已嘛。” “你统共也没有帮过我几回。”我认真地说,“就那么几次还在帮倒忙。” 何小艾红着脸说:“我错了师傅。” 我拍了拍她的头,说:“希望你的毕业论文通过,顺利毕业。” 我和何小艾就这样擦肩而过,她走进了何副院长的办公室,我走向太平间。过了一会儿,陆医生带着一些人推着一具尸体来了,盖着白布的尸体被风一吹,露出了她的面貌,是卢丹。 我吃了一惊,卢丹? “陆医生……”我犹豫地问道。 陆医生说:“这么晚了,快下班了打扰了,一个女孩,得了抑郁症自杀了,抢救来在重症监护室三天,终于还是没有救得回来。” “自杀?” “现在的女孩,真是……怎么说呢,稍微有一点不顺就这样,听说是失恋了自杀。”陆医生摇着头说,“现在的孩子啊……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国外,联系上之后都三天了还没有回来,也怪可怜的。” 我点了点头,为卢丹登记好后,放在尸柜中,调整好了温度后,问:“陆医生,她的家长什么时候能来领取尸体?” “说是明天。” “明天。”我笑了,“明天是哪一天,明天就是未来,她的爸妈还真是……” 陆医生看了看表,说:“待会儿下班去喝一杯。” “好。” 到了下班时间,我交代好后,坐在陆医生的车里来到西安街的酒吧,这个酒吧的名字叫做梦工厂酒吧,很有意思的名字,因为酒吧的主题是美国梦工厂电影,我和陆医生坐在《鬼入侵》电影主题座位上,看着座位上夸张的鬼怪座椅造型,我忍不住说:“陆医生,你知道催眠吗?” 陆医生和我碰了杯,我们喝了一口酒,他认真地说:“关于催眠我不知道太多,何副院长是全国有名的心理教授,他的深度醉眠很厉害,能够让人看清楚内心之中最真实的自己。” “挺有意思。”我又喝了一口酒。 陆医生不愿意回家,如果我是他这样入赘的人,我也不愿意回家,当然我得先有家才行。 “你看那个人,你猜一下她的身份吧。”陆医生指着舞池里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问道。 我笑着说:“怎么?又考我?” “你的专业嘛,你不是能够从一具尸体来推测一个人吗?”陆医生喝了一口又酒笑着说。 我看着那个女孩,推测说道:“她身高一米六五,画着浓妆,还穿着高跟鞋,跳舞很卖力但显然她并不熟悉音律,只是单纯地扭动身体,所以我推测她是一个很渴望出轨的已婚少妇,也许她的丈夫长期不在家,或者遭受家庭冷暴力,让她非常想寻求刺激。另外在她不远的地方由两个人在看着她,这两个人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想要占有她的意思,我推测他们是她的保镖。所以她是一个有钱人的老婆,这个有钱人年纪大概在五十几岁到六十几岁之间,她嫁给有钱的老头是为了钱,可是当她发现有钱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快乐,她没有爱情,她渴望爱情,甚至她渴望通过偷情来刺激自己,麻木自己。但显然她是这里的名人,其他男人看她的目光充满着贪恋和害怕。” 陆医生哈哈一笑,我俩碰了一杯,喝了一口酒后,陆医生说:“精彩,还能不能分析出其他的情报了?” “情报?”我惊讶地看着他。 “对啊,”陆医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说:“我想去征服她?”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你疯了老陆?” 陆医生哈哈一笑,说:“我心里也有疾病,和你一样。” “你才有病。”我笑骂道。 陆医生不顾一切地走了过去,居然和那位少妇跳了起来,我饶有兴致地准备看他挨揍,可是那两个保镖没有动,这让我很失望。 “师傅,你在这里?”我听到声音之后转过头,见到何小艾带着一个女伴出现在我的身边。 “你们……” “我同学,我们同学来玩,师傅,你自己?” “和朋友。” “男的女的?” “你见过我身边有女人吗?”我笑道,“只有女尸。” 何小艾气道:“喂喂喂,难道我不是吗?” 我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揉了一下,“屁,好好上你的学,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什么意思?” “你玩到几点?” 何小艾笑着说:“师傅,怎么?约我啊?好害羞哦,有男生约我。” “是大叔。”何小艾的同学说。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作为你师傅,我决定送你回家,所以你什么时候结束,我什么时候走,送你走。” “哇!”何小艾气道,“是我大伯让你控制我吗?” 我耸了耸肩。 何小艾伸出手说:“师傅,走吧,其实我们已经玩完了,再不回去宿舍就不让进了。师傅你用什么送我?” “车。” “你酒驾?”何小艾惊喜道,“买车了?” “你想多了。” 我带着她和她的同学走出酒吧,打了计程车,将她们送到西中医科大学,一直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才说:“好好写论文。” 我们挥挥手,就此告别。 我再一次醒来,何副院长还坐在我的对面,微笑着看着我,问:“没有遗憾了?” “没有了。”我说。 他打了一个手响,我的身体忍不住激灵了一下,就像是睡觉前的痉挛一般,摇了摇头,伸伸胳膊站了起来说:“谢谢你,师傅,我能坦然面对了。” 何副院长冲我点了点头,说:“别在意,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说。 一、失业再就业 医院进行了改组,对我来说最大的冲击便是医院的善后完全交给了殡仪馆,且不说其中的猫腻,但这个决定得到了全院医生护士的一致拥护,毕竟将善后承包给殡仪馆之后,医院医生护士的绩效工资每人增加了一万块,而且我们所属的服务部也并没有被解聘什么的,只是被重新安排了工作,例如我就安排在了新的服务部,专门负责处理医闹和安抚逝者家属——从职务上来说,我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是从具体工作来说,我和保安没什么区别了。 从此也可以看出来,何副院长在上层的权力斗争中完全失败,他本人也从医院里被调到了本地唯一一所医科学校冬湖市卫校担任党委书记,而我这个何副院长的心腹狗腿子自然也跟着遭到了流放,我和医院保安科科长在一个办公室。 所以我递交了辞呈,工会主席和党委书记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之后,便允许了我的辞职,从此之后我和医院没什么联系了,也正式地从事业编制转为了失业编制。 失业对于我来说并非不可接受,但对于我的家人来说却难以接受,于是我离开了冬湖市,来到距离冬湖市只有两百里的哈布市。哈布原本是契丹语中的勇者的意思,说是远古时期有个契丹勇士死在这里,后来契丹灭国了,改了名字。再到后来建立新社会,改革开放,为了吸引旅游,又改回了这个非常有千年韵味的名字。 哈布本来是一个旅游城市,但是几年前发现储藏在地下的大量天然气后,迅速成长为一个旅游与资源出口型城市,说起来哈布比冬湖要繁华多了。 来到哈布市之后,我敲开了一个老同学的家门,老同学热情依旧,还帮着我找工作,很快我就再一次找到一份工作,联防队员。用先进最流行的名词,我又当上了治安部门的临时工。 老同学的热情帮助让我难以拒绝,但是联防队员这个工作让我很难以适应,穿上灰色的联防队服,与小我三岁的队长一起坐在了享誉世界的比亚迪汽车里,开始了巡防工作。如果不是这辆f0空调坏了,我想这个工作还是蛮轻松的。 “博哥,你以前在医院真的接触过很多尸体?”联防队长于亮惊讶地问。 我笑着说:“我以前就是仪容师,所有在医院的死者和不在医院的死者我都接触过,基本上冬湖市的百分之三十的尸体都是我亲手处理的。” 于亮伸出大拇指说:“你厉害,这要是发生什么命案,你就出手吧,我受不了。” 我也笑了,这个队长蛮有意思的,电子科技大学肄业两年之后才拿到了毕业证,其原因是上大学期间只顾着泡妞喝酒打游戏,十门功课七门不及格。这样的一个大学毕业生,只能由家里安排工作,于是也顺理成章地被亲戚们安排进了区联防队里,但是背景比较强(中队长是他表哥),于是成了我们小队的联防小队长。 我不喜欢权力斗争,所以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在乎,一个每月三千块工资的工作,不值得动脑筋。 “咱们的工作,其实挺简单的,抓抓小偷毛贼,你听说没有,最近啊……” 呼叫机响了,紫竹林小区发生一起命案,让联防队员迅速前往协助警察封锁现场,于是于亮停止了吹牛,开着f0一路以60迈的速度狂飙到紫竹林小区,来到十六号别墅。紫竹林小区是本市唯一一所已经正式使用的别墅小区,也是本市的富人区,每一户都是独门独户独院的四层别墅,在哈布市能够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所以这里发生命案,立即惊动了本地政府。 我好于亮站在最外围的最外围,协助阻拦围观群众和记者,忙活了一上午,有人来发盒饭,我们便坐会了f0里吃盒饭。 于亮去打听了一下,回来说:“这事儿挺有意思。” “怎么回事?” “据说这里闹鬼。” “闹鬼?”我忍不住笑道,”你相信有鬼?” “嗯,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就是鬼神,但一旦科学能够解释,就是进步。”于亮说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哈哈大笑说:“我是电子科技大学毕业的,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玩?想当年我也是学霸。” 我摆着手说:“别吹了,这个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吧……”他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解释说,“这栋别墅的主人是外地的一个亿万富翁,在这养着他的一个小蜜,今天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死在浴缸里。” “浴缸里?割腕自杀?” “不是,淹死的。” “在浴缸里淹死……”我忍不住分析说,“应该是被人谋杀了吧。” “奇怪就奇怪在,监控头里没有进入的画面,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死者在死前更没有任何被人袭击或者强迫的痕迹,就像是死者自己钻进了浴缸,然后自己淹死自己一样。”于亮神神秘秘地说,“所以啊,大家都说是鬼杀了她。” “难道不能是自杀?” “你见过当小蜜的自杀?”于亮叫道,“要是这么多愁善感,还当什么小蜜,直接去做文艺女青年嘛。大凡当小蜜的,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权,被豢养的百分之百为了钱。你想想,为了钱活着的女人,会选择自杀吗?” 我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但也不能说明就是鬼杀人啊,你可是警察啊。” “我只是治安巡逻员。”于亮纠正说,“不是警察。” “对,你还是电子科技大学毕业的。”我笑着说。 于亮没理会我的纠结,话题回到了案情,继续说道:“听说十六号别墅原来的地方就是一座坟,开发商把坟铲平了之后盖得十六号别墅,所以十六号别墅也特别便宜。你知道为什么本地人不买十六号别墅了吧?” “所以被外地富翁买下来的?他也不忌讳?” “本地人有钱的特别讲究风水,那外地佬有钱吧,只是养小蜜,所以不讲究这些。” “这叫做城会玩。”我忍不住笑道。 闲聊了一会儿,吃了饭,我们回到岗位上,下午不久,刑警队的人来了,我们的工作结束了,开着f0,我们又回到了街道进行巡防工作。 傍晚,回到了宿舍,和同宿舍的几个人聊了起来,大家几乎一致认定十六号别墅闹鬼,甚至附近的十五号别墅和十七号别墅都没有人住了。一个队员解释说,之所以十六号别墅闹鬼,是因为当初紫竹林小区在建的时候,区开发办违规铲除了一座明代古墓,而原本这座古墓被列入了本地文化文物保护项目之中。不过其实所谓的文化文物也并非真的什么公主王公的墓穴,且这座墓早就被摸金校尉们给挖空了,只是因为哈布市致力于打造成为旅游城市,强拉硬拽凑景点儿,将这座古墓列入了文物之中。 “十六号别墅就建在古墓上,”那队员说道,“所以啊,一定是女鬼来报仇的。” “切……”大部分人都笑了起来,包括我在内,这个女鬼报仇的故事,几乎没有人相信,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在谈,毕竟没有比这更好玩的谈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