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崩铁]她是龙》 1 序·某年某月我们相聚 本来是个一章短篇,越写越长完全收不住,最后变成了很长的短篇 很久没写过的日常恋爱喜剧,西方龙♀x东方龙♂的人外爱情故事,全糖齁甜无刀,双向一见钟情,没打过游戏也可以来吃甜饼,我随便写写,大家当段子随便看看 当然如果能喜欢我写的龙就更好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行香子·述怀》 …… …… …… “喂——” 丹枫踏上台阶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清透嘹亮,中气十足,好像一百串工造司的玄铁风铃同时鸣响。 说实话,他始终不明白那款风铃的存在意义。据某位天才工匠解说,它比传统的琉璃、玉器更有分量,音色浑厚而富有穿透力,有种令人安心的“质朴刚健之感”。 道理他都懂,可为什么风铃需要质朴刚健? 那不是一种装饰品吗? “喂,丹枫,看这里——” 声音再次响起。 他知道,如果这时候抬头的话,一定会看见一张——或许是两到三张——青春洋溢、生气蓬勃的脸,那笑容好像不要钱似的,从亮闪闪的十二颗白牙一直堆到揉成一团的眉毛眼睛,仗着自己不会笑出鱼尾纹,有种肆无忌惮的热情。 仙舟并不缺少这样的笑脸,但能够面对他展现的,可谓寥若晨星。 因此,丹枫虽然喜欢清静,虽然无法报以同样热烈的表情,但还是循着声音抬起脸去,去迎接那些会为他绽放的笑脸,那些年轻的、张扬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光芒投射到他头顶的星星。 “……” 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张比朝阳更明亮的少年面孔。 蓬松的白发好像云彩一样堆在肩头,一半用鲜红发带束起,另一半沿着颈子随意披散,搭配比骨架大一号的宽松布衫,很有些不修边幅的意思,但比起凌乱更显得亲切自然,很难说是得益于时下流行的“朋克洛德古典时尚职业休闲风”,还是归功于少年与生俱来的禀赋——脸好看,随便穿。 在这张被发量衬托得格外秀气的面孔上,一双星斗似的金色眼眸闪闪发亮,灿烂到有些耀眼。但他眼尾偏生又缀了小小一点泪痣,再灼人的目光也被镶了个温润的边,平白带出一段温柔多情的韵味来。 那少年看见丹枫抬头,便向身边的人笑道:“你瞧,我就说他不会不理我们的。” “景元,你别太得意忘形了。人家可是罗浮的龙尊大人,你老去闹他,把他闹烦了,总有一天要不理你的。到时候你别来找我哭啊!” 答话的是个狐族姑娘,一双毛茸茸的尖耳朵,一张明眸皓齿、灿若朝霞的芙蓉面,定格在最美好的花信佳期,每每都能羡煞那些往来的短生种游客。 她一边与少年打趣,一边去推身边另一个少女的胳膊:“安安,你也别光顾着笑。你看看,景元越大越没规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来就很难带了,你还要纵着他胡闹!” 那少女一闪身躲开她的魔爪,也跟着笑起来:“什么胡闹!陪孩子玩的事,能算胡闹么?” 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每个人的童年都只有一次”,什么“星际快乐教育讲究劳逸结合”之类,引得白发少年和狐族姑娘都哄笑起来,周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们是如此快活,以至于少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反驳:“不对,我都快及冠了,哪儿来的童年?” 两个姑娘笑成一团:“在我们眼里,六十岁以下都是小孩啊!哦,说不定是一百岁?放心吧景元,一百年很快就过去了,你总会有长大成人那一天的。” “哎,哪有这样的道理?异邦人一辈子不过百岁,你们这话可不能乱讲,否则肯定把人家气得够呛。” “谁说的,应星从来不跟我们生气。不过也是,他一到三十岁便不好逗着玩了,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倒像要反过来给人做大哥一般,想想还怪没趣的。” “怎么没趣,那才叫有趣呢。应星每次被你们和我一道当小孩看,想生气又觉得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可好玩了。” “应星还会不好意思?他每次都大摇大摆盯着我的尾巴看,还问我能不能刮一点龙鳞给他做原料,他可以用工资卡结账。真是的,这是钱的问题吗?” “这……大概是因为丹枫一直藏着尾巴,所以应星看见你有点激动?” “应星他没有恶意的!安安,你千万不要生他的气,要是下次他再惦记你的尾巴,我帮你批评他!” “好吧,其实就是钱的问题。‘你把我们高贵的龙裔当什么了!’——我本想这样呵斥他,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于是我小心地从尾巴上刮了一层鳞粉下来,看着他倒进了冶炼炉里。话说回来,工造司薪水这么高的吗?” “啊这……” “哈哈……” “……” “…………” “………………” 丹枫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静静旁观着三人嬉笑打闹,没有开口打断他们。 说实话,他不觉得这些对话有多少营养,就算站在这里听他们闲聊一个时辰,提炼出来的有效信息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耐心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听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龙师口中“不登大雅之堂”的微末小事,听他们的笑声像泛着波光的湖水一样从耳边流过,浮动的心绪也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 他的面具千代如一,毫无表情,冷冷俯瞰着眼前朝生暮死的蜉蝣。 但是在面具之下,他清楚地看见,另一个自己从深水里挣扎着探出头来,在星空下随着波浪漂浮,发出平静悠长的呼吸。 那是他与他们相遇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遗憾的是,这份平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总要有一个人开口扫兴,将离题万里的朋友们引回正轨。 于是,在他们开始讨论“哎你说上次去工造司看见的漂亮妹妹能不能追到应星啊”“不行吧我觉得他喜欢年上”的时候,他终于轻启双唇,听着自己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收拢了所有漫无边际的杂谈—— “景元。” 白发少年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坐直身体。 “白珩。” 狐族姑娘动了动耳朵尖,笑盈盈地转过脸来。 “还有……” 他看向最后一个人。 或者说,来自遥远异星的人形智慧生物。 那是个五官轮廓明显与其他人不同的少女——至少外表是少女——有着白霜一样皎洁的皮肤和麦浪般的金色头发,细长的竖瞳嵌在海蓝色的眼珠里,发饰般修长美丽的龙角从头顶向脑后延伸,一条半身长的银白龙尾从腰间垂落下来,迎着湿润的海风轻轻摇晃。 她好像唯恐被遗忘似的,用力从白珩和景元中间挤出来,三个人脑袋叠着脑袋,尾巴缠着尾巴,活像个异族融合的猎奇连体婴,大晚上看见能把人吓一跳。 “……” 丹枫凝望着这幅图景,熟稔的发音流过舌尖,轻吐出少女的名字: “茉丽安。” “你们三个,在鳞渊境门口的树上做什么?” * “丹枫,你听我们解释,这是有原因的。” “嗯,你们讲,我在听。” “……” 三个人形生物面面相觑,景元拿眼角去瞥白珩,白珩轻拽茉丽安的衣角,茉丽安不肯接这个茬,反手一肘子戳在景元肋骨上,实现了互相甩锅的完美闭环。 景元:“?” 什么素质,欺负最小的? 眼看着逃不过去,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迎着丹枫凉丝丝的目光抬起眼睛。 “是这样的,丹枫。我记得你的生辰快到了,今年我们想好好给你操办一次,不拿你当龙尊,也不管持明族里的规矩,就我们几个。” 白珩抬手指向树梢:“你看,我们在那儿挂彩灯呢!本来我说不要告诉你,悄悄给你个惊喜,景元说搞不好会变成惊吓,偏要出声叫你,让你一起参详参详。真是的,我们给你办生辰,哪有让寿星一起布置的道理?” “……” 丹枫一时无话,只是再次抬起头,沉默注视着那棵面目全非的枫树。 树还是那棵树,枫叶还是那般红得醉人,但树上已经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小道具,譬如工造司特制的玄铁风铃,长乐天店铺里花里胡哨的小饰品,星际和平公司推出的最新款“城乡结合风炫彩撞色霓虹灯”(点亮时会随机播放各个星球的广场舞bgm),甚至还有茉丽安从天外衔回来的流星碎片……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与持明族不同,茉丽安的故乡——美露星会纪念祖先“阿尔比恩之龙”降临星球的日子,将其命名为“圣龙降临节”,这大概就是她们节日里必备的“圣龙树”。 树与龙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联。 数年前,白珩在一次前往遥远星系泰普沐恩(type-moon)的旅途中抵达了美露星,之后就对降临节的美景赞口不绝,嚷嚷着早晚要在仙舟复刻一次。 很可惜,狐族先不提,对崇尚古典含蓄之美的仙舟人和持明族来说,这种时尚的审美文化似乎还为时过早。 丹枫对自己的生日礼物看了又看,最终得出结论: 嗯,如果就这么端上来,那的确是挺惊吓的。 ——对龙师来说。 想象一下他们被撞色霓虹灯撞到血冲脑门、两眼一黑的样子,不也挺好吗? 丹枫没有将这种叛逆少年一样的想法表现出来,只是平心静气地向他们问道: “长生种少有办生辰的习惯,你们实话实说,这是谁的主意?” 景元(指向茉丽安):“她。” 白珩(指向茉丽安):“她。” 茉丽安:“?” 什么素质,算计最老的? 这下可好,压力给到她身上了。 不过问题不大,论解压她一直是专业的,要不然精神状态也不会这么健康了。 于是她骄傲地挺起胸膛,顺便还翘起了尾巴,让自己引以为豪的银白鳞片折射出七色流光,免得在这位芝兰玉树的持明龙尊前丢了面子。 “不错,正是在下。我是外星龙,我们就算活上千八百岁,也一定要每年过生日!” “……” 丹枫沉默片刻,尽量斟酌了一下不太伤人的说法——这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毕竟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和龙师互相伤害,或者单方面地伤害龙师。 好在,最后他还是想到了一句话,经常出现在罗浮论坛里,杀伤力不大,侮辱性也不强,但确实可以劝退一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想法不错,下次别想了。” “……………………哦。” 茉丽安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尾巴和眼皮一起软塌塌地垂下去,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心意。这是文化差异,不必介怀。” 丹枫莫名有种做错事的亏欠感,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感到亏欠。 景元和白珩是他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偶尔闹腾些也不会太出格,但眼前的少女不一样。正如她本人所说,“外星龙”的想法,在这座翾翔七千载的仙舟上总是格格不入,对从未离开仙舟的他而言更是难以捉摸。 丹枫不理解,但也不讨厌。 不如说,正因为不理解,他才会有意无意对少女付出额外的关注,试图倾听她的话语,共鸣她的心情,不再让她对他淡泊乏味的反应感到失望。 这件事很困难,但他愿意去做。 每个将他当作“人”看待的朋友,他都想以人的立场去珍惜。 只是性情使然,丹枫总需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勉强将自己牢系在众人之间,不至于一松手就往云端上飘去。 譬如此刻—— “茉丽安。” 景元和白珩收拾东西离开以后,丹枫单独叫住少女,向她提出长久以来的疑问。 “茉丽安,我不明白。” 茉丽安:“什么?” “你……” 丹枫停顿片刻,回顾相识以来的记忆,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梳理成文。 “你我确系同源而生,但寰宇广大,龙裔不止持明一支,你总能找到更加亲切热情的族人。为何你要一直留在仙舟,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我身上?” “哦,这个啊……” 茉丽安原本一步一跳地走在他前面,闻言站定脚步,反扣着双手回过头来。 仙舟洞天里的人造光源落在她脸上,她明亮灿烂的金发随风飘扬,整个人也像颗金灿灿的小太阳,由内而外散发着温暖的光。 “我猜,你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吧。这个故事有点长,你要听吗?” 她眨着眼笑起来,抬手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洞天之外。 “具体来说,要从我出生之前讲起——” 2 序·来讲讲龙的故事吧 来讲讲龙的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美露星还只是寰宇中一颗无名的小星球,是泰普沐恩星系中不起眼的一角。从科学上来说,它甚至不具备孕育智慧生命的环境。 但是某一日,“不朽”星神——“天渊万龙之祖”的后裔之一,将死的阿尔比恩之龙降临在这颗渺小的星球,选择它作为自己的灵墓。 阿尔比恩陨落以后,巨龙的血肉亦随之溶解、消失,化为了覆盖整个星球表面的黑暗之海。 唯有如玉般洁白的龙骨留下,好似连接星球的拱桥一般,高悬在深邃漆黑的海面之上。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克里珀的铁锤不知敲了几下,久到朋克洛德的底层代码更迭了几亿轮,如墨的死海终于泛起涟漪,新的生命从骸骨之下探出头来。 那是像龙骨一样通体纯白的少女,她们头生龙角,背负双翼,修长笔直的脊椎一直延伸到体外,表面披覆着银光闪烁的龙鳞。 以数百年为周期,她们从阿尔比恩腐朽的血肉中诞生,浑身包裹着漆黑粘滞的淤泥。当她们浮上海面,踏着坚硬的龙骨一步步走出海水时,黑泥顺着她们洁白的肌肤和鳞片滴落下来,生与死在这一刻轮转,看上去妖冶而又靡丽。 最初,她们不通人语,只是日复一日仰望着头顶浩瀚的星空,发出虚空歌鲸般悠远的吟唱。 后来,她们与偶然降落在这颗星球上的外星居民交流,知晓了阿尔比恩的来历,也知晓了自己与“不朽”龙祖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从此,她们便以“阿尔比恩之子”自居,又用异乡的传说为自己的星球和种族命名。 美露星。 美露莘。 在美露莘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传说,每个美露莘第一次浮出海面、仰望星空时,最初映入她眼帘的事物,就会成为她一生的航标。 茉丽安·阿尔比恩出生之时,第一眼看见的是龙。 不是她那些自由翱翔的姊妹们,而是距离美露星不远的宙域中,与丰饶民激烈交战的仙舟舰队。 美露莘的视觉和听觉都出奇敏锐,她听见炮火声、哀嚎声、血肉横飞声喧嚷不休,也听见云骑将士声嘶力竭的呐喊:“卫蔽仙舟!”“云骑长胜!” 她看见无数星槎在纷飞的战火中湮灭,看见雄伟的兽舰在剑光纵横下粉身碎骨,也看见风暴与雷霆呼啸着撕裂星空,劫水将虫豸般汹涌而来的孽物吞没。 在滔天的恶浪之上,她看见了一道龙影。 “…………” 那时她太过年幼,尚且没有习得描摹所见所感的语言,只是单纯地为那份原始的力与美所倾倒,放任心神都沦陷其中。 一时间,她忘却生死,忘却天地,也忘却了自己。 在后来的年月里,她一次次向姊妹们说起生辰那天的奇遇,说起那条化为人形、与人并肩的天青色巨龙,说起他比海蛇更修长的龙身,比珊瑚更莹润的龙角,也说起他晨星皎月般俊美的面庞,犹如碧海凝固而成的眼睛…… 姊妹们把龙眼瞪得滚圆,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异口同声: “啊这,这不就是见色起意?” “……” 大家都不理解我,茉丽安想。 她那时候才刚出生,懂什么食色性啊? 就算她现在有一点,有一点~点色胚,她小时候的心灵肯定是纯洁无瑕的! 虽然听上去很像狡辩,但事实的确如此。 当时的茉丽安,就只怀抱着一个念头—— 【我要去见他。】 幼小的龙女仰望星空,在懵懂的头脑中许下愿望。 【那条又美丽、又强大,明明可以飞往任何地方,却选择与人类同行,把所有力量都用来保护他们的龙……】 【总有一天,我要去那里见他。】 “……” 姊妹们听着她发自内心的告白,再一次面面相觑。 “……她这就是见色起意吧?” “虽然她说了很多,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但‘美丽’还是第一位的啊。” “没关系,我们是龙,见色起意很正常,不丢人。” * 来讲讲龙的故事吧。 花有百样红,龙与龙不同。 两千余年前,“天渊万龙之祖”的另一支后裔——持明族与仙舟舰队缔结盟约,举族迁徙于仙舟之上,立誓休戚与共,勠力同心,万世不易。 自此以来,持明族的五位龙尊分别镇守罗浮、曜青、玉阙、方壶、朱明五座仙舟,历经日月流转,誓约永无变移。 【罗浮龙尊,掌苍龙之传,膺责守望不死建木,尊号“饮月君”。】 【荡荡龙君,受天至灵。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在罗浮仙舟上,这是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的常识。 但熟悉归熟悉,除了军旅行伍之中,一般人少有机会得见龙尊真容,便只能将一切憧憬与遐思都托付给想象了。 两千年后的今日,这一代的龙尊饮月君,名唤“丹枫”。 他的外表与历代龙尊相去不远,而骁勇更胜从前,甫一继位便引得长老惊诧、同族钦服,是持明一脉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更是无数族人眼中的希望。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不外如是。 唯有一点美中不足,那便是他性格疏冷,仿佛天生寡情,对万事都漠不关心,看万物都好似沧海里一点浮尘。 只有丹枫自己知晓,这份冷漠并非出自他的意志,就仿佛镜中这副如明珠、如美玉、如世间一切奇珍胜景,却偏偏少了几分“活人气”的容颜,从来都不属于他自己。 身为龙祖遗嗣,持明族拥有轮回转世之能,临终时结卵托生于古海,再度孵化后便是崭新的一生。 然而,在为数众多的族裔之中,唯独担任族长的龙尊掌握龙祖传承,以化龙秘法铸身,无论外界星移斗转、沧海桑田,无论经过多少次转世,多么想要成为“不同的人”,永远都只有最初的一颗心、一张脸。 罗浮之上仅有一位龙尊,历经近百世轮回辗转、数万载光阴消磨,个中短长,如人饮水,冷暖唯有自知。 为了践行千年前的誓言与责任,终其一生,丹枫不可擅离罗浮。 纵使宇宙无边,星穹辽阔,于他也不过是画中山水,可望而不可即。 丹枫本以为,这份情非得已的清寂孤独,就是他一生的注脚了。 但以某个契机为起点,一切都改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他无端起了好胜心,与云骑剑首切磋武艺开始吗? ——还是从他被那位剑首的挚友和弟子缠上,不得已陪着他们谈天说地,说一句就要听他们追问十句开始? ——又或者,是从他一眼在工造司的新品中看出妙手天工,破天荒头一回主动拜访陌生人,与那位年轻气盛的工匠饮了一杯酒开始? 还是说…… 是从【她】来到罗浮开始? “我叫茉丽安!茉丽安·阿尔比恩,是已殁的阿尔比恩之子,‘不朽’的龙裔!” “我已经去过方壶、曜青、玉阙……这次来罗浮,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们的龙!看不到我是不会走的!” ——没错。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从那一天开始,“饮月君”永无止尽的轮回闭环之上,被机械降神简单粗暴地凿开了一道豁口。 那一天,龙与龙相遇了。 …… …… …… 话说回来,这个开端好像有点傻,这是可以说的吗? 3 在你我相遇之前 茉丽安刚来到仙舟的时候,由于文化差异,闹出过不少笑话。 但她从来不知尴尬为何物,因此尴尬的永远都是别人,而不会是她自己。 譬如说,按照美露星的社交礼仪,初次见面时要行“贴面礼”,就是用自己的脸颊在对方左右脸上各贴一下,遇到特别喜欢的对象,还会大大方方亲吻对方的侧脸和额头。 诚然,在她以前,仙舟不是没有迎来过如此热情奔放的客人,但他们大部分都是“人”。 既然是人,自然就要守人类社会的规矩,谨遵“入乡随俗”的道理。纵有满腔热情,在一个比一个保守、持重,不知活了几百岁的老仙舟人面前,最多也只能发挥出十之一二,难免和本地人一同变得“克己复礼”起来。 但茉丽安不是人,她是龙。 龙不守人的规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因此对仙舟来说,她带来的不仅是文化冲击,更是降维打击。 ——谁能斥责一条龙“不礼貌”呢? 她甚至不是仙舟人熟悉的龙(long),而是蜥蜴头、蝙蝠翼、山羊角,外星童话故事里才有的恶龙(dragon)! 别说礼貌,只要她不口喷烈火、掀起风暴,劫走仙舟的财富和公主,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恰好,仙舟飞行士白珩是条不足百岁的年轻狐狸,又是个“嗐!让老规矩和老古董都见鬼去吧!”的泼辣脾气,打小就以在商业街超速飚星槎而闻名,最高记录是连闯八个红灯,活活把十几个城管遛到晕槎。 其他仙舟人看见茉丽安就想报警,白珩只觉得因吹斯汀,姐妹仙品,留个联系方式,下次大家一起整活。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mp3 就这样,一龙一狐一见如故,一拍即合,白珩带着茉丽安跑遍了几艘仙舟,茉丽安负责毫不客气地一路贴过去,白珩负责帮她介绍和打圆场,有时候还要在旁边添油加醋,突出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别人加班不嫌时间长。 特别是在曜青仙舟,毫不夸张地说,但凡是她们两人经过的地方,每条狐狸尾巴都要被薅脱一层毛。 要不是曜青将军和龙尊天风君宽容,光是雪片般的投诉信就够她俩喝一壶的。 茉丽安初到罗浮时,白珩更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两只耳朵都竖得笔直,香芋紫的大尾巴晃成了一团花: “我跟你说啊,虽然罗浮不是我的故乡,但我最好的朋友都在这里!你一定得见见他们!” 她口中“最好的朋友”,一共有四个人。 持明龙尊丹枫,第一届罗浮bking争霸赛冠军(白珩编的),抬手间翻云覆雨,行走时衣袂带风,比养在深宫里的大公主还矜贵,一张怼脸偷拍照能在黑市上炒成海景房。 云骑剑首镜流,白发红瞳八百岁美少女剑修,对全体仙舟人特攻,对自己的剑专情,最新战绩是一剑分开海潮,下一个目标是一剑斩落天星。 天才匠人应星,前来仙舟学艺的短生种青年,从材料化学到机械工程无一不精,上述所有人的武器订单乙方,对甲方们爱恨交织,敲落的每一下大锤都饱含着爱的重量。 镜流的弟子景元,聪明懂事小太阳,阳光开朗大男孩,年纪最小但双商最高,学到了上述所有人的优点,而缺点完全没学,真是可喜可贺。 这四个人,茉丽安都见了,也贴了。 美露莘从巨龙遗骨中诞生,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生物的体温,不贴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镜流对此没什么表示,毕竟白珩最不缺这些奇奇怪怪的朋友,她也不缺排队合影的迷妹。比起被陌生女孩揩油,她更关心白珩从远方带回的美酒。 景元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并且立刻加入(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整活,他一向是打不过就加入,打得过也要加入),热情地张罗着带她们去见应星。 应星刚忙完一场三天三夜的大活计,也不知这次往炉子里加了什么猛料,整个人都被熏得乌漆墨黑,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刚出炉的铁疙瘩都比他的脸干净。 “……” 白珩盯着这根一米九的人形木炭条看了又看,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 “我觉得,我个人觉得啊,这应该就是应星……吧?” 茉丽安:话不多说,贴! 由于她踮起脚也够不着应星的脑袋,不得不在他身上短暂地挂了一会儿,顺便体会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触感。 后来她这样向白珩描述:“我觉得他好硬,硬中又带有一点软。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弹性,在外力挤压下会微微凹陷下去,但和曜青的狐人姐姐们不一样,他软中还是带着硬……” 白珩捂住耳朵:“噫!你不要再讲了,这不是我这种一百岁的小狐狸该听的!” 与她们俩不同,当时应星根本顾不上想什么硬的软的,也顾不上思考自己是不是被占了便宜,他的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 “我说过多少次,外人不要随便进我的工作间,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这种矿粉对人体有害,我全身都涂了防护油膏,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凑上来,有没有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有毒的矿粉在茉丽安体表融解、消弭,一粒不剩地没入她体内,没留下半点痕迹,唯有一片如玉般光洁的肌肤,以及其间隐约闪烁的银白鳞片。 “不是,你……这……” 白珩连忙替她解释:“应星,茉丽安是我在异星认识的朋友,是持明之外的另一支龙裔。她的体质和常人不同,全身都有龙骨化成的鳞甲保护,这点毒对她不会有影响,你别担心。” “………………” 长久的沉默之后,茉丽安眼看着应星分量可观的胸膛徐徐起伏,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 然后他睁开眼睛,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光彩,令见识过无数奇景的茉丽安都不禁侧目。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时应星眼中光彩焕发,不是什么奇妙的生物化学反应,纯粹就是他内心的工匠之魂在熊熊燃烧。 在他眼中,分明就写着三个方方正正的大字—— “剥素材”。 证据就是,后来他难掩激动地向她问道: “你…………卖吗?” 茉丽安:“?” 应星:“…………我的意思是,你的鳞片卖吗?” 茉丽安:“?” 4 若能在茫茫星海一见钟情 茉丽安第一次见到丹枫,是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景下。 她来得不赶巧,丹枫恰好有公事前往玉阙,两人走了个对过,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碰头。 茉丽安见过好几位龙尊,对持明族内部氛围和长老态度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没兴趣和他们打交道,索性就赖在白珩身边,隔三差五刮点鳞粉下来,用应星的工资卡付食宿费。 白珩热心开朗,交游广阔,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带着茉丽安在罗浮逛吃逛吃,从宣夜大道这一头吃到长乐天那一头,什么琼实鸟串、热浮羊奶、貘貘卷、鸣藕糕……都得给姐妹安排上!有咱们应星哥买单,怕什么! 应星:“?” 当然,她们也不光是花应星的钱。 她们还会打扰他的工作。 应星:“??” 茉丽安很喜欢看应星铸造兵器,一来她不怕火、不怕烟,有机会看别人看不到的,那自然是不看白不看;二来她觉得自己的龙鳞被投入熔炉,和来自宇宙各处的原材料融为一体,淬炼成为全新的造物,未尝不是一种浪漫的“新生”。 这鳞刮都刮了,总得看看生出个什么崽吧! 白珩就不一样了,她的皮毛比长乐天最好的衣料还要柔软,大尾巴油光水滑,每晚都要用紫檀木的梳子细细梳理,再涂上柑橘香型的防火油膏,确保找不出一根枯黄或分叉。 别说参观应星打铁了,就算应星把铁锤架在她头顶,她也不会靠近燃烧的火炉。 但白珩不爱看打铁,不妨碍她喜欢应星打造的兵器。 上回出差之前,她软磨硬泡央求着应星给自己做一把弓,在“镜流都有了我怎么没有啊小应星做嘛做嘛要不我叫你应星哥也行”(景元:你好好说话,不要抢我台词)的连环攻势之下,应星终于点头,用手头现有的材料给她打造了一把曲弓。 换句话说,白珩隔三差五上门,不是去参观学习的,而是去催债的。 当然,她催债也不是白催,每次都会给应星和他同组的兄弟姐妹们打包一推车外卖,有时候是加满芋圆珍珠的仙人快乐茶,有时候是金人巷夜市刚出锅的烤串,永狩原的极品肥牛包裹着金针菇,鳞渊境的大鱿鱼被煎烤至两面金黄,肥而不腻的培根肉上滋滋冒着油光…… 因此,无论应星本人是否愿意,工造司上下都热烈欢迎白珩小姐上门催债,甚至还会主动替她监工。 这一日,应星精心锻造的曲弓终于面世,他主动邀请白珩过来试试手感,再根据实际情况做进一步微调。 谁成想白珩根本坐不住,一拿到这把弓就跳了起来: “哇,你真是个小天才,我从没见过这么棒的设计!你等着,我这就去港口试试,看看能不能左手开弓右手开星槎!” 应星:“???” 应星:“不是,等等!你回来!我不是让你去干这个的!虽然理论上可行,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让你回来听到没有!!” 他倒是想把手边八十斤的大锤扔出去,又怕砸得狐狸脑袋开花,只好冲一边跟来凑热闹的景元和茉丽安咆哮: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还不快去追她!景元,你的阵刀还想不想要了!” 景元浑身一激灵,满脑袋白毛都炸开了,原地一个箭步蹿出去:“要要要!应星哥你别上火,我这就把她抓回来!” 应星转向茉丽安:“你的夜宵还要不要了?” 茉丽安大声抗议:“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等价交换,不是我有求于你,你不能这样威胁我!” 应星握紧锤柄,手臂上肌肉贲张:“你到底去不去?” 茉丽安:“……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就这样,一狐在前面跑,一人一龙在后面追,三道黑影旋风似的卷过工造司,一路冲刺到了停泊星槎的港口。 景元:“快快快,再不快点我刀没了!不对,我的意思是白珩人要没了!你不知道,她的口头禅是‘油门不踩到底是不能见帝弓的’,一摸到星槎就跟开了八倍速一样,人眼都追不上她,得用自动追踪型镭射炮才行!” 茉丽安:“哇,用镭射炮对付姐妹,你们罗浮人这么硬核的吗?放心吧,要是她上了星槎,我就变回原形去追她,你不知道我当年肉身横渡宇宙……小心!” 说巧不巧,此时恰好有艘星槎到港,对面一行人从星槎上鱼贯而下,与他们来了个狭路相逢。 景元一时刹不住脚,茉丽安生怕他们撞个正着,连忙展开背后的龙翼,原地来了个脚不点地的龙车漂移,横跳过去把景元提溜起来,跌跌撞撞落在一边的集装箱上。 就这么一漂移的工夫,白珩已经找准机会,飞也似地躲到了对面一道人影身后,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条无处安放的大尾巴。 “饮月,救我!” “白珩,什么情……” 那人还未开口,茉丽安就像颗炮弹一样俯冲进他怀里,双手贴着他肋骨伸过去,紧紧抓住了躲在他身后的白珩。 “不许跑!你跑了景元的刀怎么办,更重要的是我的饭票怎么办?” 白珩哭笑不得:“不是吧姐妹,要不要这么拼啊!明明都是我带你逛街吃饭,怎么应星埋个单就把你收买了?好吧,我承认埋单的男人很有魅力,但你也用不着献祭自家姐妹吧!” 茉丽安不依不饶:“谁说我献祭你了?你要试弓,找两个靶子不就好了,有什么好跑的!” 白珩据理力争:“你不懂,我们飞行士属于天空,一定要在天上开弓才能找到感觉!我就是去外面飞两圈,又不是去学帝弓司命射建木,你们一个个急得跟什么似的,不至于吧!” 茉丽安:“我——不——管——你——回——去——” 白珩:“我——才——不——要——回——去——” 她们两人一个往后拽,一个往前拖,愣是隔着一个大活人拔起了河,要不是对方站得稳,只怕早就被她俩裹挟着从空港边缘翻滚下去,为罗浮星槎事故史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 景元站在集装箱上俯瞰乱局,满头炸开的白毛还没塌下去,看上去一个头两个大。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这场混战,只能挠了挠后脑勺,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哈哈,意外,都是意外。丹枫,要不你给调解调解?” “…………” 对面那人还是没应声,只是保持着沉静如水的表情,在茉丽安铁锁般的双臂间轻轻挣扎了一下。 臂力半斤八两,没挣开。 ……这就有点尴尬了。 那人低头看着怀里这个龙角、龙翼、龙尾,却丝毫没有传说中龙裔矜贵与威严的神奇生物,仿佛百感交集一般,近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当事人还沉得住气,跟在后面的侍从可就沉不住气了,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两眼发直,眼看着就要当场厥过去: “龙龙龙尊大人!您没事吧!”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俩搁这干什么呢?搞两面包夹芝士是吧?要不是龙尊苗条,早就被你们夹扁了!还不快起开,让龙尊大人出来!” “哈?” 茉丽安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夜宵,突出一个六亲不认,亲姐妹白珩在她眼里都是一串行走的琼实果,哪里顾得上外人说什么? 于是她非但不撒手,反而将白珩抓得更紧了:“不行,她要是跑了,我的饭票也跑了,到时候你们还能请我吃饭不成!” “…………” ——就在这时。 茉丽安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喟叹,紧接着,一只手抚上了她头顶的龙角。 “……?” 对美露莘来说,龙角和龙尾都是骨骼的一部分,是来自古老先祖的馈赠,拥有比身体其他部位更加敏感的神经。 因此,当对方抚摸龙角的时候,她的感知也比任何部位都更加清晰。 首先是手指,轻轻触碰到与头顶相连的龙角根部,仿佛在确认触感一样,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手指很长,一寸寸从龙角表面拂过时,她能感觉到遒劲有力的骨节。 然后是手掌,在交错的掌纹之上,是一层粗砺的薄茧和无数细小的伤痕,沿着她光洁的龙角慢慢滑过去,从根部一直滑到末梢,掌纹和伤痕的形状也随之印入她脑海。 伤口有点多,生命线却有点短啊,她想。 直到这时,茉丽安被仙舟美食蒙蔽的感官才逐渐恢复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扑了个人。 扑了个……什么人来着? 那人用手掌按着她的角,以一种不会让她感到疼痛的力度,将她的脑袋轻轻从他肩头推开,恢复到能够看清对方是圆是扁的距离。 于是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也正好低头看过来。 说实话,这不是个适合重逢的场景——背景是乱糟糟的星槎港口,大大小小的集装箱堆了一地,其中都是比应星胸大肌还硬的钢铁矿石;配角是一只使出吃奶劲儿逃跑的狐狸,一个尴尬的假笑男孩,还有一群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的龙尊近侍;没有特效,没有bgm,只有身后偶尔走过两个送外卖的金人,扯着喇叭喊人出来拿卤肉饭。 但是在那一刻,茉丽安觉得一切都远去了。 就好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焦点凝聚在眼前,整个世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茉丽安,阿尔比恩之龙的遗嗣,是吗?我听天风君来信说起过你。” 这一代的罗浮龙尊“饮月君”——丹枫低眉敛目,长睫轻垂,明澈的眸光如一泓碧海般倾注下来,又仿佛容纳了一整个洞天,要将人卷入到无底的青空深处。 港口有风轻送,鸦羽般漆黑的长发随之飘摇,发丝扬起复又滑落,似白纸上泼开一幅潇洒写意的墨画。 墨发如瀑倾泻,起落间似有潋滟水光,与他眸中深不见底的天与海一同摇曳。 “…………” 那一刻,茉丽安觉得自己确实抱住了月亮。 5 若能在茫茫星海一见钟情 丹枫没有信口开河,他的确收到过曜青龙尊天风君的来信。 不过,信中除了点明茉丽安身份之外,还洋洋洒洒数百字,对她……一言难尽,一百言也难尽的性格与行为做了综述。 丹枫空闲时信手翻阅,感觉—— 没什么感觉,就挺有趣的。 不就是薅遍了曜青狐人的尾巴毛,和白珩一起在天风阁顶玩竞速,因为“不敬龙尊”引得龙师震怒,吃着烤串唱着歌遛了龙师八圈,还烧了人家一半胡子吗? 很好,很有精神,问题不大。 他很快给天风君去了复信,主题思想提炼一下就是: 你就为这点事写信给我啊.jpg 对持明龙尊而言,族中位高权重的龙师长老既是导师,亦是掣肘与制衡。大多数龙尊从破壳出世开始,就要与龙师展开漫无止境的争斗。 而丹枫可谓其中翘楚,成长经历突出一个“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无论对外对内,一律重拳出击。持明族原本体魄强健,少有顽疾,在他这一代平白多出了不少高血压。 丹枫对此毫无负罪感:“我给过龙师选择,他们可以选择顺从我,这样便不会气坏身子了。” 因此这一次,面对天风君的殷切嘱托,他的态度也没有多少改变。 就这点小事,也值当特意提醒他“或将加剧与龙师冲突,切莫大意”? 仙舟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标准日,他和龙师可能要结结实实对冲三百六十天,剩下五天是罗浮开大会和过年,不得已保持虚伪的君臣相得。 哪儿有什么没冲突的日子啊,那就是个零头! 冲突的内容也是老三篇,一三五吵“龙尊啊,咱们高贵的龙裔什么时候能生孩子啊”,二四六吵“龙尊啊,咱们高贵的龙裔什么时候能骑在仙舟人头上拉*啊”,最后一天痛心疾首“龙尊啊!您怎么能和卑微的短生种交朋友,这让我们老持家的脸往哪儿搁啊!噫吁嚱,世风日下、龙心不古,持明前路危矣!” 龙尊:谢邀,已读,不回,再问关机。 就这么个环境,茉丽安一个猛子扎进来,好比一滴滚油落入了沸水里,不能说是宾主尽欢,只能说是鸡飞狗跳。 这一切都在丹枫意料之中,唯一令他稍感意外的,是茉丽安的“不敬龙尊”原来是这么个不敬法。 难怪天风君在信中只是一笔带过,确实不太好写,怪尴尬的。 他一下挣脱不开恶龙的铁臂,只好从自身经验出发,按住茉丽安的龙角将她从身上撕下来,以免她和白珩继续两面包夹芝士。 但撕下来以后,茉丽安依然没有半点保持社交距离的意思,一双带着野气的竖瞳转了又转,直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干净,眼神热乎得让人怀疑她能透视。 ……应该是不能的吧。 丹枫一瞬间有种预感,要不是他衣服穿得厚实,高低得让她凑上来咬一口,尝尝持明龙的味道是咸是淡。 光是这会儿工夫,她盯着他尖尖的耳廓、修长的脖颈、优美的颌线,就已经很有些跃跃欲试了。 丹枫并不介意这种“不敬”的视线,天地君亲师他就没有敬过谁,自然也不需要别人来敬他,他独断只因为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如果他不对那龙师大可以熬到他死,然后去下一任龙尊身上拨乱反正。 如果他们做得到的话。 不过,龙尊不介意,不代表持明族不介意。 在丹枫身后,龙尊近侍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精彩,有真情实感关心龙尊清白的,有两眼放光准备吃瓜的,也有被龙师派来卧底(但卧了个寂寞)、一心一意看重传统体面的,其中又数卧底最为激动,恨不得扑上去把龙尊拉开,自己以身代之。 “放、放、放肆!” 其中一名近侍气得满脸通红,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茉丽安头上,语无伦次地喊道:“就算你是其他星球的龙裔,也不能对龙尊大人如此无礼!” “‘无礼’?” 茉丽安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眼珠向上一翻,看着丹枫还没从自己头上撤回去的手。 “哎,你们持明好生奇怪,他在摸我的角,我还没说什么,倒变成我对他无礼了。莫非你们最要紧的不是龙角,而是其他地方?” 她双手本来就环在丹枫身后,下意识地往下一探,隔空从尾椎骨的位置掠过去。 “这也没有尾巴呀。天风君说过,持明龙尊礼服隆重、穿戴繁琐,不方便在腰上开个洞出来,因此都会用法术隐藏尾巴,就像我的翅膀一样。” “你——” 近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哆嗦得更厉害了,“你你你,你在乱摸什么!还不快闪开!” “……” 茉丽安没答话,只是将海水般湛蓝的眼睛转向丹枫。 她这双龙眼是真的蓝,好像一整片未经开发的野海,没有帆影如梭、游人如潮,唯有海洋的原住民在其中自在游弋,深海里还潜伏着充满野性与凶性的猛兽。 丹枫知晓这头猛兽的杀伤力,也知晓她毫无恶意的一派天真,因此面不改色,平铺直叙地说下去:“远来是客,我此行与工造司有事相商,你若不急,便在此稍候,持明会安排为你接风洗尘。” “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猛兽眯起眼来莞尔一笑,嗓音清甜,笑容真诚坦荡: “看这模样,你便是罗浮的‘饮月君’了。很高兴见到你,接风就不用了,你刚才摸了我的,让我摸摸你的?” 所有人:“?” 什么虎狼之词,这是大白天可以讲的? 不、不、不愧是外星龙,这波文化冲击真是太激烈了! “……” 丹枫起初也是一怔,但随即注意到她下颌扬起,目光向上,分明是盯上了他额顶峥嵘的苍龙角冠。 持明族以龙裔自居,族中却唯有继承“龙心”和“化龙秘法”的龙尊能够展露龙相,这对龙角的重要性毋须多言。 但说到底,对龙尊本人而言,这也不过是身体器官的一部分罢了。 从同为龙种的角度来说,丹枫不觉得“你摸我的,我摸你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虽然文字表达上确实有点问题),他在茉丽安真挚的目光里沉思了三秒钟,就干脆利落地朝她低下了头。 茉丽安:“好耶!” “…………” 龙尊近侍张口结舌,眼珠几乎从眼眶中滑脱出去,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茉丽安早就摩拳擦掌盯着这对角,一看丹枫点头便眉开眼笑,伸出食指轻轻点上了半透明的翠绿角冠。 持明龙尊的角与她的角大不相同,外观比起羊角更像是鹿角,又有几分像是海底色彩艳丽的珊瑚;质地像美玉又像水晶,比如丹枫的角就像是上好的玻璃种翡翠,触手只觉坚硬沁凉,细细体察又觉得沁凉里裹着一点热意,仿佛贴身佩戴后被体温捂热的玉石,又仿佛冰面下一道暖流无声地漫过指尖。 茉丽安兴冲冲摸了又摸,还觉得不太过瘾,索性双手在丹枫肩头一按,借力踮起脚尖,用自己头顶的龙角在他的角冠上轻轻碰了一下。 这一翠一白碰在一起,如环珮相击,“叮”一声传得很远。 “咦……?” 头角相碰的瞬间,茉丽安不自觉地怔住了。 要描述的话,就是有许多不属于她的情绪碎片一瞬间涌入脑海,其中有自负,有决心,有绵长的慈悲和怜恤,有偶尔的畅快与释然……还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般,沉重的压抑窒息之感。 她一时理不清头绪,恍惚间有些失神:“这是……” 另一边,丹枫也同样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碎片。 一言以蔽之—— 太快乐了,差点被快乐创得闪了腰。 虽然知道她过得蛮快乐的,但没想到能快乐到如斯地步。 花有百样红,龙与龙不同,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丹枫早已过了自怜自伤的年纪,更不会因为自身处境就迁怒别家无忧无虑的小龙,见茉丽安兀自出神,摇摇晃晃似要向后跌倒,没多想就伸手圈住她肩膀,于是两双龙角再次“叮”地碰在了一起。 白珩:“噫……” 景元:“呃……” 白珩还躲在丹枫背后,此时本该是她跳上星槎逃跑的大好时机,但她怎么都舍不得跑路,甚至还想掏出照相机。 景元还站在集装箱上,此时本该是他出手抓住白珩的大好时机,但他觉得自己不该出手,否则梦里都会被驴踢。 至于龙尊近侍们,心理素质好的正在疯狂发朋友圈,心理素质差的已经原地宕机了。 现场一时陷入僵局,所有人都没有进一步动作,直到应星忍无可忍的怒吼声响彻工造司: “景元!!!我是让你带白珩回来,不是让你跟她一起出去浪!!!” 伴随着这声怒吼,应星师傅手提八十斤的大铁锤,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门口: “你找人找到哪里去……嗯?你们在干什么???” “……哈哈,哈哈哈。” 景元涨成两个大的头刚缩水一圈,立马又炸开了,“这情况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应星哥,要不你给调解调解?” 应星:“?” 他盯着人群中心的两条龙看了又看,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耿直地提问道: “你想让我调解什么?他俩头上的角粘一起了,需要我用机器切割开来是吗?” 景元:“?” 6 若能在茫茫星海一见钟情 应星觉得景元是想多了。 他能怎么调解?他才不会调解。 要让他解决其他人的纠纷,他要么是掏出电锯,要么是掏出机床。 好在他定睛仔细看了看,看得出来两条龙的角没有粘在一起,只是茉丽安对初次见面的龙尊太过热情,既上手又上头,贴得难舍难分。 应星能够理解这种热情,毕竟他不仅想贴,有时候还想削一段下来看看。 前提是这玩意儿还能再长。 再看丹枫,他和平常一样没什么表情,眸光仍是淡淡的,主打一个不主动不拒绝,想贴就给贴。 应星觉得这种态度多少有些暧昧,容易让人多想,作为兄弟回头得说他两句。 不管怎么说,没粘起来就好办了。 应星迈开两条长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用没提锤子的那只手把茉丽安薅下来: “行了,别搁这拔他的角了。这又不是玩具,我试过,拔不下来的。” 所有人:“?” 大师,您还真拔过啊? 应星:“喝醉酒的时候。上回不小心倒拔了长乐天一棵垂杨柳,被地衡司的勤务逮着教育了好一阵,后来我们就找没树的空旷地方喝了。” 白珩:“哦,那没事了。我上次喝醉,还把镜流的头发当成了星槎操纵杆,死活不肯撒手,嘴里还嚷嚷什么‘姐妹!我载着你一起飞越朋克洛德,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朋克!’。最后她只能把我敲晕过去,要不第二天都秃了。” 景元:“哈哈哈……要不我先谢谢你们没来拔我?” “……” 丹枫从恶龙魔爪下得了自由,一时倒觉得有些冷清,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转头向应星正色道: “应星,我今日来,是为与你商谈之前提过的护珠人武器一事。此事干系甚大,亦非只与我一人有关,便多带了些人过来,且让他们上手试试斤两。” 应星睨他一眼,脸色看着不大痛快,语气却很豪爽:“行,你的人我知道,都是在一线做过护珠人的吧?我给他们搞的不光是维修,还是更新迭代,的确得自己试试称不称手。放心吧,我还没小气到那种地步,只要你们听我安排,进了工造司不瞎跑、不乱碰,我也不会嫌你们人多。” “不过……” 说着他又皱起了眉头,“你们在港口聚众围观,会挡着货运星槎的路,下回别这样了。” 丹枫颔首:“那是自然。” 近侍们见状纷纷行动起来,发呆的如梦方醒,发朋友圈的收起手机,很快就像分海一样退向两边,老老实实地让出一条道来。 唯有那内鬼近侍在茉丽安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见应星一个短生种匠人都能夸下海口,不禁忿忿不平道:“龙尊何必这样与他说话?此人不过是个短生种,区区几十岁年纪,谅他也没多少铸器的经验,如何能担此大任……” “哦?” 应星原本已经背转身去,闻声负着手别过头来,朝那人上下打量一眼,笃定道:“丹枫,这不是你的人吧。好端端的,你在自己身边留颗钉子做什么?不嫌硌得慌吗?” “哦。” 丹枫神态自若,连余光也没向那人扫一下,“我原是要拔的,可惜龙师总不死心,拔了一颗钉子又打进来三颗,虽是一般无用,却难免惹人厌烦。不如留两个最愚钝的,省得他们继续苦心钻营,也省得我再费心防备,白白浪费了做正事的时间。” 内鬼:“?” 等一下,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攻击性不高、侮辱性极强的话? “应星,你也知道。” 丹枫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抬头望向应星,语气稍稍温和。 “每回有工作交到你手上,总有人要吹毛求疵,甚至背地里做些小动作,只为证明‘短生种不如我族优越’。我虽多方弹压,但俗话说‘蠢人转世三次也治不好’……如今我带他们的人过来,权当做个见证,也好省去许多麻烦。” 内鬼:“?” 等一下,原来他还有这种功能吗? 他还没来得及厘清思路,便只见丹枫转头向他望过来,苍碧的眼眸里平静无波,看他时仿佛从衣上拂去一粒灰尘。 “放心吧。只要你对派你过来的人据实以告,我便不会为难你,总会让你有东西可交差。若我有意为难,只怕你早就与几位前辈一样,因‘办事不力’被送往鳞渊境蜕生去了。” 这话说得重了,那人一时脸上挂不住,原本低眉顺眼的面目逐渐扭曲: “龙尊这是何意?长老们都是族中的耆宿大贤,德高望重,全心全意为持明绸缪。平日里长老对您颇有微词,也是担心您囿于虚名,与仙舟人(他看了看景元)、狐人(又看了看白珩)甚至短生种(最后狠狠瞪了一眼应星)交好,置我族尊严于不顾啊!” “嚯。” 白珩吐了吐舌头,“他还挺一视同仁的,把咱们骂了个齐活,一个都没落下。” “可不敢说,茉丽安不就没挨骂吗?” 景元摇头苦笑,“这就是论坛里说的‘十世纯血老持明’吧,可算让我见识到了。” 而应星对此毫无反应,甚至还想打个呵欠。 他自幼拜入朱明仙舟的怀炎大师门下,在工造司砥砺多年,早就尝遍了鹤立鸡群的烦恼,见过的酸鸡比吃过的肉鸡还多,哪里还会在乎一两声鸡叫。 倒不如说,他觉得这样的烦恼可以多来点,这可是旁人庸庸碌碌几百年都求不来的。 “我说……” 他正想再讲两句刺一刺这酸鸡,忽然目光一滞,发现对方头顶多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五指修长,白皙纤美,涂了公司最新款的珠光亮片指甲油,看上去一巴掌在人脸上扇不出印子来,却好像抛绣球一样,只用指尖点着发顶,便轻轻松松将一个成年男子提起来,然后—— 笔直按进了工造司门口的花圃里。 内鬼:“?” 不过一晃眼的工夫,他惊觉自己原地平移三尺,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湿漉漉的泥土直没到脖子根,耳朵上还挂了一条蚯蚓! “噫?!怎、怎么回事!!” 他骇然变色,刚想奋力挣扎,便听见少女清亮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我既不是仙舟本地人,又不爱讲道理,本不想多说什么。但你们持明这般态度,同为龙裔,我少不得要与你说道说道。” 那人惊恐道:“说道什么?我可没说你啊!” 茉丽安轻快点头:“是啊,你没说我什么。只是按你的道理,持明族比仙舟人高贵,长生种比短生种高贵,那我是阿尔比恩血肉里诞生的直系后裔,用不着持明那些‘龙心’‘秘法’传承,一睁眼就是天生龙相,可不比你高贵到姥姥家去了?” “既然我这么高贵,替朋友出个头,把小小一个‘普通持明’埋在这里做花肥,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内鬼:“?????” “不是,你、我,哪有你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的啊。” 茉丽安两手一摊,“我最烦给别人讲道理,但我足够强,我能让别人知道,他们在‘不讲道理的世界’都是炮灰。这样一来,他们自然就愿意讲道理咯。” 白珩“噗嗤”笑出声来:“安安,你快别吓唬他了!到时候吓得他上吐下泻,都用不着埋人,肥料就该过剩了!” 景元:“白珩,这话就有点粗俗了……” 白珩:“嗨呀,这才哪到哪呢?下回带你去听曜青的狐人大鼓,比这刺激的段子多了去了!哎你等一下,我先拍个照发给姐妹。喂~那边土里的朋友,你能比个心吗?没有手的话,用鼻子比也行!我会把你拍好看一点的!” “……” 被茉丽安这么一搅合,方才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酸鸡都入土变成叫花鸡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呢? 应星耸了耸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想不到你除了张嘴吃饭,也会说些正经话。好了,别在这里磨嘴皮子了,随我进来看看兵器吧。” “确实,我们在此耽搁太久了。” 丹枫点了点头,转身向茉丽安伸出手去。 “哦,是要握手对吧!仙舟的社交礼节嘛,我懂的!” 茉丽安就跟上狐人戏园子学了变脸似的,立刻笑逐颜开,两只手一起抓住丹枫的手掌,用力摇晃了好几下——如果是普通持明,现在应该像条上钩的草鱼一样,被她甩得拍在地上啪啪作响。 “你……” 丹枫失笑道:“我的意思是,你随我过来,别被白珩拍进去了。你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走在仙舟都被持明侧目而视吧?” 虽说这“笑”只笑了一个像素点,但对看脸下饭的茉丽安来说,已经是堪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名场面了。 因此她很开心,也很愿意听话:“怎么不想,这不挺好的?他们看你看了几百年,如今都跑来看我,就没功夫盯着你了。不过你让我别入镜,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就低调一点好咯。” 她抽回一只手,剩下一只手握着丹枫摇了摇:“我们走吧,饮月。” “……” 丹枫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踌躇,随即状似无意地开口道: “‘饮月君’是罗浮龙尊世代传承的尊号。我叫丹枫。” 茉丽安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哦,那走吧,丹枫!” “……好。” 丹枫刚道出这个“好”字,便感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少女麦浪般的长发和裙摆逆风飘起,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前走去。 哪怕是蹒跚学步之际,他也少有被人牵着走的时候。 若非如今他已有了性命相托的至交,怕是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点头。 就在这相携而行的短短几步里,他看着茉丽安风风火火的背影,看着她洁白的龙角和龙鳞,看着她一刻也不得闲,一会儿把景元从集装箱上拉下来,一会儿和白珩勾肩搭背,一会儿又给应星胸口梆梆两拳: “兄弟,这次是帮你出头,晚饭我想吃乱斩牛杂!要特大份的,红油多多的!” “…………” 他看着她。 不知为何,面对她生气勃勃的模样,天风君的来信又浮现在眼前。 …… 【……关于阿尔比恩之事,大抵如此。其后赘笔,是我一家之言,你且随便看看。】 【人人皆赞叹这一代“饮月君”惊才绝艳,罗浮持明之事,本不必我来操心。只是饮月,我观你心有七窍,对敌时杀伐决断,对内却善感多思,较之于历代龙尊更甚。你越是恪尽龙尊职守,便越是扼杀凡人心窍,以致画地为牢,苍龙困于浅滩。长此以往,恐有一日反害己身。】 【阿尔比恩的龙女……虽说多有出格之举,但她性情跳脱,不拘小节,知世故而不世故,恰是这番两难苦境里的一剂良药。而且,不知为何,她似乎不惜一切想要见你。】 【我可以打包票。你若见她,定然欢喜。】 …… 下次再给天风君去信的时候,还是加上一句话吧。丹枫想。 【我……确实欢喜。】 * * * * * * 无人关心的龙师内鬼:“等一下,我还在土里呢?” “救命啊——” “有没有人啊——” “工造司杀人了啊——” 7 又能在漫漫苦旅一路偕行 茉丽安来到罗浮以后,毫无疑问给许多人的生活带来了改变。 喜欢她的人会收获她从永狩原抓来的肥羊(当晚就会变成羊肉锅)、从鳞渊境汲取的冰泉(不含矿物质,全是卡路里)、从工造司捡回来的小机器人(当然不是她自己做的,大多伴随着应星一句“别烦我,坐那边自己玩”),每一天都像过节,充满了收礼的惊喜。 而厌恶她的人……嗯,他们虽然没办法过节,但至少会收获乳腺结节,也不算是一无所有。 男人也一样,特别是雄性持明。 关于这其中的故事,就很值得说道说道了。 * 丹枫自从那天在工造司见过茉丽安一面后,就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面。 很显然,茉丽安对持明——确切来说是持明龙尊——怀有非同一般的兴趣,也是为了这个才不远万里赶到仙舟。 尽管天风君特意强调“她很想见你”,但饮月君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毕竟仙舟上一共有五条龙,其中不乏比他更有人望者。 比如朱明龙尊炎庭君,在持明中是首屈一指的技术宅,每时每刻都有火山喷发般源源不绝的灵感,可以三天捏一架高达不带重样;方壶龙尊冱渊君,据说每个觐见她的女人都会被打弯性取向,从此去歌剧院看《冰雪女王》像她,去幻戏社看《兽国皇女》也像她…… 顺便一提,《兽国皇女》这部幻戏的导演就出身于泰普沐恩星系,在仙舟也有不少粉丝。不过,泰普沐恩最著名的还是“阿崇与阿菌”这家夫妻店,白珩就是看了他们执导的《欢迎来到妖精国》后嚎啕大哭,决心亲自去一趟泰普沐恩朝圣,寻找传说中的妖精星球,才与美露莘们成为了朋友。 总而言之—— 在丹枫看来,茉丽安对他的兴趣来源于龙尊,当她意识到他不过是龙尊中极其平淡无趣的一位之后,想必自然就会扫兴离去了。 这很正常。 没什么好遗憾的。 但…… 如果说他对茉丽安毫无兴趣,也不希望她对自己产生任何兴趣,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了。 那一日,他被她手牵着手拉进工造司,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此后便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依然是族人眼中那位孤高自许、不好亲近的龙尊。 茉丽安也不嫌他话少,待他与旁人一般无二,该说说该笑笑,说到兴头上还要挥手比划,龙尾随着手臂一同摇摆,引得人不禁用视线去追逐她的尾巴尖。 丹枫有好几次都不自觉地走了神,好在白珩忙着呵护皮毛,应星讲武器原理讲得唾沫横飞,只有景元察觉到他情绪有异,一直暗搓搓地朝他挤眉弄眼,还悄悄冲他比手势: “快去要她的玉兆号码啊!你平时那么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不然我帮你去要?” 丹枫想了想,趁应星指导持明使用新式兵器的当口,拿出玉兆——给景元的师父发短信。 丹枫(人不在禁邸):景元今天日课做完了吗? 镜流(剑在人在):挥剑一万下,做完了。你觉得我会大意到没做完就放他乱跑吗? 丹枫(人不在禁邸):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给他再加一万下? 镜流(剑在人在):? 镜流(剑在人在):你谈恋爱了? 丹枫(人不在禁邸):? 丹枫(人不在禁邸):你在说什么? 镜流(剑在人在):不是吗?白珩说人要为兄弟两肋插刀,只有谈恋爱的时候才会插兄弟两刀。我没谈过,不懂这些,但我看你现在就是这架势。说吧,景元怎么得罪你了? 丹枫:“……” 这还真不好说。 最后丹枫还是没有找茉丽安要玉兆号码,他可以想象朋友圈的血雨腥风,并不想自己再添一把火,更何况这把火烧到的不止他一个人。 至于事后是否遗憾,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点遗憾也没持续太久,因为就在当天晚上,他发现玉兆里的消息突然刷得像豌豆射手,一下就突破了99+。 【群聊天:相亲相爱一家人(6)】 白珩(需要导游找我):热烈欢迎新朋友![鲜花][鲜花][鲜花] 景元(应星哥今天给我打刀了吗?没有):[鼓掌][鼓掌][鼓掌] 茉丽安(本群幻之第六人):大家好[笑脸] 镜流(剑在人在):? 镜流(剑在人在):哦,是白珩的新朋友。怎么突然把人拉进来? 白珩(需要导游找我):嘿嘿,景元让我拉的。他说我带回来这么多朋友,还是头一次有人能把我们几个认全,而且相处都挺好的。茉丽安说她打算常住罗浮,还要在这里找点活干,大家有时间一起玩啊! 应星(爱要不要,再催拉黑):好?她上次偷偷钻我炉子你知道吗?我要是手慢一点,当晚就要吃她的席了! 丹枫(人不在禁邸):常住? 景元(应星哥今天给我打刀了吗?没有):是啊,今后见面的机会很多,也不用急于一时。丹枫,你很会抓重点嘛。 丹枫:…… 丹枫:@镜流 镜流:@我也没有用。你们的问题,我看不懂,你们自己去解决。 景元:丹枫哥,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怎么还叫家长呢?师父从来不管我私生活的,你就别为难她了。 白珩: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今晚咱金人巷开趴,金人巷好处都有啥,谁说对了就带他[爱心] 应星:陈机铺 镜流:烈焰浓茶 景元:热浮羊奶 茉丽安:馍馍卷鸣藕糕热浮羊奶琼实鸟串鲫香肉丝陈婆豆腐脆瓜胡辣鸡丁红油乱斩牛杂烈焰浓茶鳞渊冰泉 丹枫:鳞 白珩:? 白珩:我一时竟不知该说是安安打字太快,还是饮月你打字太慢了 白珩:好家伙,我定睛一看,这不都被她说完了吗?还好其他人手快,要不然谁都没得说 丹枫:…… 丹枫:我不去了,你们玩吧。 白珩:别介啊哥!我就是开个玩笑,怎么可能不带你呢! 丹枫:……不是。 丹枫:我真的有事。 景元:我懂,又是持明的内部事务吧?近日罗浮内外承平,云骑军都空闲不少,唯独你还是这般忙碌。可惜涉及持明,我们也无法帮你分忧…… 丹枫:不必。我会处理。 镜流:鸦雀乱耳,案牍劳形,你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免得疏忽了武艺。 茉丽安:真的不来吗?我错了,下次报菜名会把鳞渊冰泉留给你的 丹枫:…… 丹枫:抱歉。下次吧。 茉丽安:好吧,工作要紧 茉丽安:对了,你们这个玉兆可以发图片吗?我飞越星海时拍了不少照片,正好在群里分享一下! 白珩:好啊,我来教你,你把玉兆给我 镜流:你们明明就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发消息? 白珩:呃……为了秀恩爱? 又过了片刻,玉兆再次被潮水般铺天盖地的消息刷屏。 茉丽安:[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图片内容无一例外,都是茉丽安在星际旅行中拍摄的胜景,但具体画面一言难尽—— 恢弘壮丽的塔拉萨水晶宫,她只给人家拍了个顶,看上去更像蜜雪冰城的雪王城堡; 高楼林立的公司总部庇尔波因特,她又偏要贴着地拍墙根,没一栋大楼能看到楼顶; 方壶仙舟的赤水湾举世闻名,也不知她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不拍珊瑚、不拍水母、不拍斑海豹,偏偏特写了一条巨型七鳃鳗的口器…… 白珩:…… 镜流:…… 景元:哈哈哈…… 景元:嗯,确实是很有个性的照片,在其他地方绝对看不到 应星:别搁那硬夸了,你自己看着不尴尬吗? 应星:你们还说我造物不讲究艺术,这艺术给你你敢要? 白珩:有一说一,应星,这里就你不能批判安安的摄影技术 白珩:你忘啦?当年我让你帮我和朱明仙舟合影留念,你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拿起相机就沉醉在仙舟的奇景里,最后拍了几十张各个角度的仙舟,我呢?我脸都笑僵了,最后一看照片——好家伙,我要不就是一团马赛克,要不就有好几重分身,要不就只剩个头,看着跟灵异照片一样,吓死姐姐我了! 应星:…… 应星: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应星:你现在再让我拍 景元:对了对了,应星哥上次给我拍照,也把工造司的锤子拍得比我大,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我自己 景元:我忍不住问他——“这是代表了锤子和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吗?” 白珩:哈哈哈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镜流:呵呵 应星:你呵呵什么 应星:让你拍你也把剑拍得比人大 镜流:? 镜流:你说谁拍照跟你一样? 镜流:我拍的白珩[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白珩:哈哈哈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景元:咦?我刚仔细看了看,茉丽安有一张照片拍得不错啊 应星:亏你还有心思仔细看,我看得眼睛都痛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景元:[图片] 景元:你看,就是这张 白珩:这不是饮月吗?不错不错,脸没变形,也没缺胳膊少腿,这个角度还把他拍高了一截,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安安,你什么时候拍的? 茉丽安:今天在工造司的时候!火光照在龙角上的样子上很好看,我就顺手拍了一张,不小心一起发出来了 茉丽安:@丹枫,你觉得怎么样?你介意的话,我删掉也行,下次大家再一起拍 “……” 丹枫停下保存照片的手,一板一眼拼出两个字: “不必。”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隐忍的焦躁与不满: “龙尊大人?龙尊大人,您在听我说话吗?” “……” 丹枫抬眼向前方望去。 此地是他的禁邸,对面是向他进言的龙师,尽管有张和他一样青春不老的脸,浑身却散发着朽木一般陈腐的暮气,他从年幼时起就本能地不愿靠近。 如今他头角峥嵘,在族中大权独揽,能够名正言顺地端坐尊位,却还不能光明正大地赶他们回家养老。 很可惜,当代饮月君虽有威烈之名,却不是真正的暴君,做不到“面刺寡人之过者,处极刑”——倘若他能做到,那事情倒是简单得多了。 因为他做不到,所以现在还需要花时间敷衍: “嗯。你继续,我在听。” “龙尊大人,您……” 龙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隐忍的怒意越发明显,“您的导师应该教导过您,与他人对话时,视线至少不应该落在玉兆上。” 丹枫再次抬起眼来。 若非对面是龙师,他倒是很想大大方方把玉兆拿出来,让对方看看这张照片拍得怎么样。 可惜对面是龙师,所以他只能绞出一生中全部的耐心,让语气尽量显得平静而得体: “确实,虽然你们的进言并不比罗浮论坛的帖子更有见地,但我至少应该端正态度,不该当着你们的面看论坛。” ——顺便一提,“平静而得体”是以丹枫的主观认知为标准,其中并没有考虑龙师的感受。 龙师面色铁青,鼻息粗重,险些吹起了不存在的胡子:“您——” 丹枫正要关闭群聊,却只见茉丽安的头像一闪,一条最新消息跳了出来: “不是啦!我对所有美景都是一视同仁的,你们觉得丹枫这张照片特别好看,是因为他本来就好看啊!我可以保证,他就是好看得不得了与完美,比我见过的所有星球都好看!怎么会有人不理解?不理解的人永别了,没品位的东西!” 丹枫:“…………………………呵。” 他缓缓放下玉兆,一手支着如玉的面孔,任由那点不加掩饰的笑意停在唇边,眼波横转似碧海倾落。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继续了。” 龙师:“?” 不是,他刚才究竟在看什么? 罗浮论坛有这么好笑吗? 8 又能在漫漫苦旅一路偕行 自从茉丽安加入“相亲相爱一家人”以来,本就活跃的群聊越发热火朝天,99+已经承载不了她和白珩的旺盛的分享欲,至少需要扩充到999+。 对此,镜流选择太长不看,等白珩聊完给她做省流侠;景元选择有选择性地看,看到精彩处再@其他人分享;应星选择骂骂咧咧地看,每次开群都要骂一句:“一个时辰聊这么多,你们的嘴是朱明火炮吧!” 至于丹枫——他本来就聊得不多,现在也只是从“看99条回1条”变成“看999条回1条”而已。 他不仅看,而且每次都一条不落看完,看完还不肯告诉别人,因为他知道白珩和景元肯定会笑成一团,然后嘻嘻哈哈拍着他说“想聊天就加入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倒也不是不好意思,他想。 只是性格和身份使然,丹枫生来便知晓自己肩负守望建木之责,终身不能远行。纵然罗浮之外的世界有人间百景、森罗万象,他也注定无法亲眼目睹,只能从旁人口中遥遥听闻。 因此,他对外物的理解仅限于“知识”,没有其他人那样强烈的兴趣和欲求,即使有心加入,往往也接不住他们的话题。 星海虽大,与他何干? 多余的、毫无意义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不过是加诸“饮月君”身上的另一重枷锁罢了。 而丹枫明知如此,却始终不能将其全盘舍弃,所以至今仍在沉默地翻阅群消息,看白珩分享她新写的游记,看镜流自述她悟剑的心得,看应星痛斥八百岁的老同事没品,看茉丽安用惊天地泣鬼神的风景照刷屏,看景元平等地给每个人回复“哈哈哈”…… 算了,倘若有一天窥屏暴露,他们爱怎么笑就怎么笑吧,他应得的。 茉丽安大约是知道他公务繁忙,只是一个劲儿在群里撒欢,没再变着法儿约他出来玩。 虽然她人不在持明领地,但持明族中一直流传着她的传说。 龙师长老们大多自恃身份,开口闭口“我们高贵的龙裔”“我持明自有族情在此”,这一次都结结实实地哑了火,在货真价实的外星龙女面前大眼瞪小眼,敢怒而不敢言。 她是龙,你就说你认不认吧.jpg 更重要的是,美露莘与持明不同,她们不仅拥有更加漫长的寿命、更加强健的体格,而且她们的种族是有新生儿的! 尽管数量极少、孕育极慢,但在阿尔比恩的血肉之海里,至今仍有新生的美露莘浮出水面,展开银白的双翼飞向星空。 就这么个百年一遇的新生儿,足以让渴望繁衍的老持明羡慕到眼珠滴血,梦里都在念念不忘地呢喃: ——她是龙,而且是能生的龙! ——那可是能生的龙啊! ——能生啊! 因此,关于如何看待茉丽安,龙师中也不可避免地分为两派: 其中一派认为她是龙又如何?诛九族都诛不到的远房亲戚,散落在宇宙两头几千年没往来,只是恰好共享同一个祖宗,哪里就需要给她脸了?这一代的龙尊脾气已经很坏,要是再被这个没大没小的野丫头带得更坏,今天抽烟喝酒烫头,明天泡吧纹身飙车,那还了得! 另一派认为龙就是了不得,能生的龙更了不得,持明与其他龙族几千年没往来,正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和美露莘一族搞好关系,趁机套出她们繁衍的秘密。为此就算要龙尊牺牲色相,不对,就算要把这个脾气很坏的龙尊打包嫁过去,为了持明开枝散叶的大计,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要能生,别说卖龙尊,让龙尊给她生都行! 双方立场针锋相对,但在“不把龙尊当人”这一点上,可谓志趣相投,殊途同归。 丹枫对自己工具龙——还是个不太好使的工具龙——的形象心知肚明,偶尔在族中听见风言风语,也只是一笑置之。 与此同时,他在云骑军中战功显赫、威名远扬,治军严明而不失仁爱,在年轻一辈的持明中向来不乏追随者,甚至稳稳压过“龙师派”一头。 在这些“龙尊派”眼中,外星龙女简直就是我辈楷模,不愧是龙,竟然轻易就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试问谁不想摸龙尊的角? 那么要怎样才能摸到呢? 是要烫个金色大波浪吗? 还是要像龙女一样从集装箱上跳下来? 或者拉白珩做托,再和她上演一场追逐战? 丹枫对此同样一笑置之,并且温和而坚定地告诉所有人: 别想了,他的龙角不是“到此一游”的参观景点,不是谁想摸就给摸的。 至于茉丽安…… 那是个意外。 毕竟,谁让她也有角呢? * 就这样过了数日,就在丹枫以为茉丽安对他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当时茉丽安刚好和白珩一起看完狐人幻戏(运用幻术制作的vr电影),一面还沉浸在缠绵悱恻的故事里,一面又担心从来不和姐妹约电影的丹枫过劳伤身,于是在白珩的怂恿下,她模仿《东厢夜会》这一出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持明禁邸,一溜烟摸到了龙尊大人的窗户底下。 身为美露莘,茉丽安一向扯星空做被,泡湖水当床,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的概念,当然更不能理解——在文明社会,她这种行为一般被称为“非法入侵”。 或者说得更简单直白一些,这就是明晃晃的“夜袭”。 白珩倒是非常理解,但她非但不提醒茉丽安,还要开星槎给她当僚机,帮她画禁邸的平面示意图,手把手指导她夜袭。 狐人不像仙舟人一样拥有无尽形寿,也不像持明族一样可以蜕鳞转生,一辈子不过三百余年,这么有趣的乐子能看几次? 那当然是不看白不看了! 好兄弟,你安心地去吧! 哦不对,你安心地加班,其他的姐妹帮你搞定! 在好姐妹的鼎力相助下,丹枫对茉丽安的行动一无所知,当晚也和平时一样埋头批阅公文,忙碌大半夜后起身离开书案,打算远远眺望一眼窗外的星空转换心情。 然后—— 他才刚打开窗户,还没来得及倾身向前,就看见一道黑影从窗台底下窜上来,闷着头往窗户里钻,“咣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脑门上。 丹枫:“?” 什么b动静? 现在的刺客都这么头铁了? 他被这位“窗下君子”撞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扬手唤出惯用的长枪,脑海中却忽然有道电光闪过,挥出的手和枪尖一起顿在半空。 ……等一下,“咣当”? 一般人的脑袋,能撞出这种声音吗? 这不是头铁,这是真的铁! 多亏了这一声金石相击的清响,丹枫果断抛下枪杆,转而凭着肢体记忆伸手向前,自虚空中环过半圈,恰好稳稳兜住了被撞得向后翻倒的茉丽安。 他刚一感受到臂弯间的重量,立刻顺势收紧,将她整个人揽向自己身前。 不过这一次他长了心眼,没再直愣愣地与她头碰头,而是提前将脑袋偏向一边,让两对坚硬的龙角平稳错开。 这样一来,少女小巧的下巴便不偏不倚搁在他肩窝里,蓬松的金发拂过颈侧与面颊,留下一阵微痒的酥麻之感。 “?” 茉丽安丝毫没意识到方才千钧一发的凶险,冷不丁被他伸手揽住,只觉得有点受宠若惊,顺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家人啊,这么欢迎我的吗?是不是有点太热情了?虽然我对大家都很热情,但大家很少回应我,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 丹枫见她毫发无伤,稍稍放下心来,推开她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不仅冷静,还有点无情。 “你在这里做什么?此地是持明禁邸,无人通传,你应该是进不来的。” “我飞进来的啊!” 茉丽安快言快语地一口应道,随即察觉丹枫面露责备之色,立刻欲盖弥彰地转动眼珠,“我的意思是,我听说这里风景很漂亮,就想吃完夜宵过来遛个弯,消消食,看看月亮。” “……” 丹枫叹了口气,用没有拽住她的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你回头看看,这里是三楼。如果我刚才没有抓住你,你应该会摔落到庭院里。” “我知道啊!” 茉丽安坦坦荡荡地扬起下巴,“我会飞,所以我飞到三层楼高的空中看月亮,有什么问题吗?我一向飞得很稳,刚才只是个小意外,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开窗。” “……” 丹枫又叹了口气,这次他开始揉自己额顶的角根。 “如果你说的‘月亮’是指近地卫星,在罗浮目前所处的宙域,是看不见那样的星球的。至于洞天里的虚拟日月,无论在何处看都是一样的效果,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茉丽安,你上一次看‘月亮’是多久之前了?” 茉丽安:哽住.jpg 当然,这点小口误难不倒她,最多让她哽住一秒钟。 一秒钟后,她就反客为主,用掌沿在窗台上轻轻一撑,整个人向上跃起半尺,恰好与丹枫平视,接着伸出双手捧住他侧脸,不由分说又将自己头顶的龙角贴了上去。 “——你看,‘月亮’不就在这里吗?” “……” 龙角与龙角相抵,瞳仁与瞳仁相对,她看见他因疲惫而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静如湖面的青碧之中有一点涟漪轻漾,仿佛碎落在碧波间的如银的月光。 “我没有骗你。你不信的话,就自己看看好了。” 这一次茉丽安也长了心眼,贴龙角贴得格外用心,没有撞到两人脑髓都嗡嗡作响,也没有用自己汹涌的快乐将对方创个趔趄,而是如同掬起一捧春水般轻柔、舒缓、小心翼翼,融汇交错的情感也如春水,平缓柔和地从脑海中流过。 她的关心与好意作不得假,而丹枫目睹她时的诧异、安心……乃至一闪而过的惊喜,也在龙族独有的交流中一览无遗。 “…………” 丹枫与其他几位龙尊一向仅止于礼尚往来,从来不会没事就投怀送抱再磕个头,上次体验到这种坦诚相见的感觉还是上次。 就,挺秃然的。 龙原来是这样毫无隐私的生物吗? 这祖宗祂也没说过啊! “我……”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茉丽安已经浅尝辄止,打心底里欣慰地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他。 “太好了,你看上去精神不错,没受人欺负,也没生我的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莞尔一笑,海水蓝的眼睛眯成浅浅两道海湾,又像个造型奇巧的小钩子,往人胸腔里轻轻钩上一下,就能把整颗心都提起来带走了。 “今晚虽然没有月光,但星空还是一样漂亮。丹枫,我是不是打扰你看星星了?那我就先走啦。其实只要你心里高兴,无论我们有没有在一起,大家看星星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 说着她便要纵身往下跳,这回却是丹枫眼疾手快,不等她展开翅膀,便再次伸手捞住了她。 “等等。” “怎么了?” 茉丽安回头望向他,眼中是一派清澈的茫然,每一个微表情都在诉说她夜袭只是为了磕脑袋,其他什么都没多想。 丹枫:“……” 其实他想的挺多的。 真是岂有此理,明明是她夜袭,为什么好像是他思想有问题? 不过问题不大,只要想到便去做,做得多了,就不能算是他多想了。 “你……没有打扰我。” 他沉吟半晌,还是选了最生硬的一句开场白,但嗓音放得很轻,如果景元和应星在这里,想必还要嘀嘀咕咕地咬耳朵“什么夹子音”“什么男主播”——让他们滚吧,景元央求“应星哥给我打阵刀”的时候,起码要比他现在夹上三倍。 况且他只是压嗓子,手上的力气丝毫没有放松,单臂一捞一提,就将一条全须全尾的小龙从窗户里提溜进来,稳稳当当放在了窗边独酌小憩用的矮榻上。 “进来吧。要看月亮的话,在这里更方便不是吗?” 9 又能在漫漫苦旅一路偕行 俗话说得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意思就是,如果你把路走窄了,第一天放了一条小龙进屋,那么第二天她也会来敲你的窗户,第三天她还会来,而且会叼着玫瑰花、快乐茶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从此雷打不动,风雨兼程,直到用世间万物堆满你的寝室。 ——至少,龙尊大人的亲身经历是这样的。 自从他默许了茉丽安非法入侵,每晚她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窗前,半张脸鬼鬼祟祟地从窗台底下探出来,敲着窗玻璃问一声: “丹枫,在吗?” ……也不知是谁教她的。 如果有人在玉兆上发个“在吗”又不说事,丹枫一般都会选择已读不回。 但当这个“在吗”逼近到窗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会鬼使神差地起身给她开窗,然后茉丽安就会像鸟雀似的一跃而起,得意洋洋地从窗口跳进来,向他展示自己叼回来的礼物。 这“礼物”的种类包罗万象,有时候是一枝或一束鲜花,花瓣上多此一举地洒着香水,不知道是不是从白珩化妆包里薅来的; 有时候是夜市上打包回来的美食,一路上用应星特制的“量子力学电饭煲(不耗电)”焐着,送到时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还有些时候是从罗浮小商品市场上淘回来的宝贝,就连丹枫这条土生土长的罗浮龙都深感惊讶,这条船上居然会卖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在茉丽安看来,虽然持明龙尊的住所足够宽敞气派,但却像石砌的祭坛一样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看不出半点生活气息。 既然丹枫邀请她回家做客,她就该投桃报李,模仿外面那些勤勤恳恳为雌鸟筑巢的雄鸟(好像性别反了,不过这不重要),帮他把这个比坐牢还单调的“家”好好装扮一番。 受外星龙的本性影响,茉丽安最喜欢收集、囤积漂亮的小物件,要割舍自己的宝库多少有些心疼,但如果是分享给其他龙,那就没什么好吝啬的了。 茉丽安带来的礼物不算昂贵,丹枫不愿见她失望,大多数时候都照单全收,转头又折合成其他东西送回去,讲究的就是一个本末倒置,收礼的不在乎自己满不满意,首先要让送礼的开心。 但偶尔他也会狠心拒绝,譬如有一次,茉丽安叼着一只小奶猫的后颈皮跳进来,说是景元在路边纸箱里捡的,云骑军中不好饲养,他又不忍心送去地衡司,能不能请丹枫哥…… 丹枫:“送去地衡司。” 这孩子,怎么还想白嫖别人的房来养猫呢! 等他自己有房再说吧! * 又譬如某一天,茉丽安带来了几本花花绿绿的闲书,说是从天外行商手头买的,可以用来学习罗浮之外的宇宙流行文化。 此前她也带来过不少书籍,还曾经在丹枫流水线批公文的时候念给他听,其中有在金黄麦田里等待王子的狐狸,有从孤岛监狱中重获新生的囚徒,也有海底世界的精彩冒险,天上城堡的奇幻旅行…… 无论结局是喜是悲,是团圆还是离散,都是浪漫而美丽的故事。 这天丹枫恰好得闲,眼看茉丽安满脸期待地抱着书卷,便当是捧个人场,随手抽了一本过来翻阅。 翻了两页他发现不对劲,眉头一皱,“啪”地合起书本查看封面,发现上面赫然印着一行大字—— 《银瓶梅》。 再翻到封底,一行苍蝇腿似的小字在角落里挤成一团,恨不得要逼人拿着放大镜才能看清。 “年龄限制:160岁以上” “……” 丹枫放下书卷,不动声色地转向茉丽安,“你今年多大了?” “啊?” 茉丽安正趴在矮榻上翻书,闻言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 “按照仙舟标准年计算的话,应该是166岁。但我在外面总喜欢说年轻些,一般会砍掉一个6,也就是16岁。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丹枫:6 砍得也太多了吧,他想。 不过这样正好,丹枫毫不客气地收缴了茉丽安带来的所有书籍,然后发消息给云骑军,举报有行商向16岁未成年少女兜售颜色书籍,让他们安排人手去扫黄。 刚下班又被叫回去加班的景元:“?” * 还有一次,茉丽安神秘兮兮地捧着个小盒子,说是采用了工造司最新技术,一定要在密不透光的黑暗里才能体验其中妙处。 丹枫抱着“大不了再扫一次黄”的念头,答应陪她一起用毛毯蒙着头开盒验收——最后发现这玩意确实妙得很,竟是个17.9cm的夜光龙尊手办,夜光强度堪比镭射灯,必须置于黑暗中才能闪瞎买家狗眼,甚至不构成虚假宣传。 不过,手办的造型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丹枫觉得自己应该讲几句怨言,比如“我的脑袋没有那么绿”“我的胸口没有开奶窗”“当然也没有露肩露背”,但在那片狭窄、逼仄、呼吸相闻的黑暗里,绿光四射的塑料小人上方,茉丽安的笑脸也像在闪闪发亮: “太好了,这是我参加星槎海大胃王比赛赢来的奖品,听他们说得神神叨叨的,我还以为是个夜光手表呢!你看,这好歹是个夜光手办,不比夜光手表好看多了?” “…………” 其实丹枫觉得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她开心就好。 顺便一提,虽然他收下了这个鬼知道是哪一代龙尊(也许是雨别吧,毕竟他在显龙大雩殿的雕像就不怎么守男德)的夜光手办,但他并没有如茉丽安所愿摆出来。 第一是因为雨别同款的服装,第二是因为,茉丽安后来又带来了历代罗浮将军、剑首的手办,每个手办的尺寸都是18-22cm,除了逆天而行的八百岁美少女镜流,再也没有比龙尊体型更小的了。 尽管这家手办商完全合法合规,而且拥有实事求是、精细入微的匠人精神,丹枫还是决定拉黑他们。 很显然,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龙尊传承的问题,他相信茉丽安一定会理解的。 ……听说历代龙尊三百岁以后还能长高,既然手办商如此有精神,将来一定会根据实际情况再版的,是吧? * 茉丽安来得久了,丹枫也曾忧心她将太多时间花费在自己身上,委婉地劝说她培养一些其他的兴趣爱好,比如找个班上。 “我有在上班啊!而且不止一个!” 说到这个,茉丽安可就不困了。 她原本还滚倒在软榻上给丹枫念书,闻言一个打挺翻身坐起,把大腿拍出了腰鼓的声音: “丹枫,你不知道,我最近在罗浮可受欢迎了!” 丹枫:“?”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茉丽安兴冲冲地说下去: “一开始我只是帮景元抓几个逃犯练练手,帮应星咬几口矿石试试金,后来其他司部也听说了我的名声,陆陆续续有人来找我帮忙。他们发明了一种召唤我的方法,就是用投影灯在空中照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我飞过时就能看见。” “地衡司就不说了,上到肢解失控金人,下到调解离婚夫妻,什么狗屁倒灶的杂活我都能干。上次我帮他们处理随地乱扔入侵物种的放生帮,意外发现了不少来自泰普沐恩星系的生物,什么海魔、翅刃虫、斩首鸡应有尽有,那真叫一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非常感动,于是拿出在故乡捕猎的精神,把这些危险生物全都杀了。” “天舶司最近狠抓交通秩序,雇了我做他们的临时测速员,只要星槎超过我空中滑翔的速度就算超速。我特别喜欢从星槎海的天桥上跳下去,在半空变回原形,然后一口咬住桥下穿过的星槎,一咬一个准!不过仙舟人民太热情了,总有人来劝我不要轻生,还有位大哥差点跟着我一起跳下去,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哦对了,白珩超速我只当看不见,你不要说出去啊。” “对了对了,还有云骑军!你看,镜流不是罗浮的云骑剑首吗?我现在可有出息了,镜流都邀请我去军中陪练,帮她在新兵面前演示剑法。她说演练用的金人一碰就碎,对练的将士又跟不上她的速度,不小心被剑尖擦过就会血喷得像消防栓,只有我能做她的对手。” 丹枫:“……是我不对。” 茉丽安:“?” 丹枫:“我不该让你找个班上,你上的班已经太多,是该在我这里休息休息。首先把镜流那个班辞了,那不是给人上的,其他随你。” 茉丽安:“但我是龙……” 丹枫:“龙也不行。告诉镜流,你只是个166岁的孩子,她实在闲得没事干可以来我这里把建木砍了,别打你的主意。” 10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日后想来,茉丽安在罗浮逗留的那段时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和平岁月。 寰宇太平年,仙舟无战事。 罗浮在仙舟联盟中主司对外贸易,与其他星球和势力交际颇多,本就不是好战之师,正适合喜爱悠闲度日的异邦人常居,更适合茉丽安这样闲不下来、总要去沿途景点打卡留念的游客。 不过,她每次下船都不会逗留太久,大多数时候都会在当地日落前返回,然后准时出现在丹枫窗前,为他带来精心准备的纪念品和打卡照片,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点着说给他听。 ——丹枫,快看,这里是大海!我知道鳞渊境的古海你已经看腻了,但是外星的大海不一样,这里不像鳞渊境那么空旷,有阳光、沙滩、白帆和人群,还有比脑袋更大的烤章鱼。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丹枫,我看罗浮四季如春,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下雪?我最喜欢的是长白星天池,群峰环抱,天朗气清,皑皑冰雪和漫天流云一起倒映在明镜般的水面上,整个世界都安静得不可思议,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一直留在那里。 ——丹枫,你知道“圣龙降临节”吗?和持明一样,作为龙祖后裔,我们美露莘也有自己的风俗。为了纪念阿尔比恩之龙降临在美露星,每年这个时节,我们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感谢圣龙赐予我们血肉和生命。这对美露莘来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比自己的生日更重要,有机会的话,我也想招待你一起参加啊。 ——丹枫,我啊…… …… 如是重复数月,丹枫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周围已经完全染上了茉丽安的气息。 无论是檐下的风铃、瓶中的鲜花,还是书案旁那一面五彩缤纷的照片墙(因为过于醒目,白天他会用云吟术遮掩起来,以免近侍看他的眼神更加惊恐),都会让他联想起少女比阳光更灿烂、比鲜花更明媚的脸庞,还有她笑盈盈呼唤“丹枫”的脆亮嗓音。 丹枫受龙心影响颇深,自记事以来便对所谓的“人生”缺乏热情,更不擅长应对别人的热情。一个景元、一个应星、一个白珩已经时常打乱他的步调,更别提茉丽安对他的热情超过旁人好几倍,要不是白天还得打工,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持明禁邸。 丹枫无法理解这份热情的来由,也曾向她询问原因,每次她都笑容满面地回答: “因为你很漂亮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龙!” “……” 对丹枫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这张脸。 但他并未因此疏远茉丽安,毕竟是他未曾吐露心声,怨不得旁人口无遮拦。 更何况,无论是以貌取人也好,四处留情也罢,茉丽安对他的关心和好意做不得假。 龙心冰冷如木石,人心却有血肉,面对她所做的一切,丹枫胸中有所感、有所思,也希望自己能够回应这份纯粹的好意。 日转星移,交往渐深,不知不觉间,少女的笑容仿佛已融入窗外那片数百年毫无变化的夜色,成为与他相伴的日常风景。 丹枫有时候觉得,她就好像流星一样。 在宇宙间一往无前地飞行,痛痛快快地燃烧,无视地上一切规则与桎梏,笔直坠落在鳞渊境空旷寂静的古海里,硬是凭着一腔悍勇砸碎了他冰冷的壳。 但他知道,茉丽安不是真正的流星,她不会燃尽,亦不会停留。 她已游历过众多星球,仙舟也跑了好几艘,总有一天会离开罗浮,继续她这段没有尽头的旅程。 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像年岁渐长的镜流、寿数有限的白珩和应星一样,他们都不可能长久地陪伴他。 丹枫清醒地知晓这个事实,并且接受——或者说,他自以为已经接受了它。 在终将到来的结局之前,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他怀抱着无人可诉的寂寥与空虚,以及些许星火般微小的希冀,等待着窗棂再一次被敲响。 “丹枫,在吗?” 他等待着。 等待着蛋壳被敲破,有人伸手将他从海底拖出来的那一瞬间。 有时是应星,有时是景元,有时是茉丽安。 在万顷海水和万钧旧业的重压之下,只要有那一瞬间的充实和喜悦,他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 除了夜晚之外,丹枫也曾在其他场合见过茉丽安。 每一次见面都让他印象深刻,因为每一次都不是正常场合。 某日他因公事途经星槎海,恰好遇上几个气喘吁吁的地衡司执事迎面而来,沿着宣夜大道边跑边喊: “站住!超速!前面的星槎,你们超速了!立刻关闭发动机,靠着路边停下,按规定缴纳罚款!” 丹枫循声望去,只见一艘造型小巧的星槎从他身旁箭一般掠过,通体涂装为白色,船头别出心裁地点缀着一双尖耳,无论怎么看都是白珩的爱机。 【对了,白珩超速我只当看不见,你不要说出去啊!】 ——他记得,茉丽安曾经这么说过。 茉丽安现在是仙舟各司部最有力的外援,既然她对姐妹执行正义双标,那么阻止白珩飙星槎的重担,自然就只能落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公务员身上了。 丹枫还没来得及避让,满头大汗的公务员们已经认出了他,病急乱投医地喊出声来: “这不是龙尊大人吗?龙尊大人,拜托您搭把手,帮忙阻拦一下前面那艘超速的星槎!事发突然,我们来不及找天舶司开星槎去追,说实话开了也追不上……” “……” 丹枫沉吟片刻,出于维护罗浮交通秩序和基层人员精神健康的责任心,抬手驱动云吟法术,在闪电般疾驰的星槎前方布下了一道浓厚的云雾屏障。 丹枫知道,以白珩的驾驶技术,要穿越这片浓雾算不上困难。 但他也知道,以白珩的性格,她多半会卖老朋友一个面子,暂时放弃诸如“一分钟绕罗浮三圈”之类的极限挑战。 事实正如他所料,白珩迅速察觉到龙尊在场,没再负隅顽抗,立刻靠边停下星槎,大大方方地探出半个身子: “嗨,饮月!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逛街?” “呼、呼……总算追上了……” 不等丹枫回答,地衡司员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前来,如临大敌地竖起一道人墙,严严实实挡住了白珩的去路。 “白珩小姐,虽说您是曜青仙舟的王牌飞行士,但国有国法、舟有舟规,即使是您,在洞天里超速行驶也是违反交通规则,我们必须照章扣分和罚款……” “‘交通规则’?” 白珩眨巴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地歪了歪脑袋,“哪一条交通规则,我不清楚,你们给我说道说道。” “白珩小姐,您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您应该知道,仙舟交规里写得很清楚,飞行士在洞天内部驾驶星槎,行驶速度不能超过……” “可是,我没有驾驶星槎啊。” 白珩轻快地转过身去,朝向停在路边的星槎挥了挥手,“安安,快出来,帮我跟这几位大哥说说情,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 “什……” 几位大哥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一道迅如疾风的残影从星槎底部窜出,在半空中盘旋一圈后,如同一朵云彩般轻盈地飘落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条龙。 准确来说,是一条生有蜥蜴头、蝙蝠翼、山羊角,浑身布满闪闪发光的银白鳞片,怎么看都不像仙舟品种的龙。 这条白龙约莫有一艘星槎那么大,比丹枫的龙形苗条不少,但对普通人来说依然是个庞然大物,展开双翼就能隔断一条六车道大街,跺一下脚就能让仙舟引以为豪的牢固房产震动。 她有双海水蓝的漂亮眼睛,瞳孔却是冷血动物似的一条直线,美丽中透着一丝妖异而诡谲的气息,令人不由地望而却步。 “什、什什什……” 地衡司员工们都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喊出“何方妖孽”,刚要再次求助于龙尊,便只见这条白龙眨了眨清亮的蓝眼睛,用少女般的空灵声音开口道: “刚才白珩没有启动引擎,是我背着星槎和她在飞,所以她不是‘驾驶星槎’,而是‘骑乘生物’。按照交通规则,这种情况要结合生物性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我属于龙脉亚种——考虑到持明龙尊的需要,龙种在仙舟几乎不受限速条款约束,没错吧?” 所有人:“?” 还有这种操作??? “…………” 在一片大眼瞪小眼的静默之中,丹枫眼底浮起无人察觉的笑意,越过瞠目结舌的众人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白龙形状优美的头。 “她说的没错。” 他转身面向众人,语气沉着笃定,仪态稳重端庄,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度信口开河。 “‘考虑到持明龙尊的需要’,诸位,这次便算了吧。虽说仙舟没有规定,但我今后会控制自己的速度,也会说服她一起控制的。” 当然,前提条件是茉丽安愿意听。 …… 一刻钟后—— 在丹枫云淡风轻的斡旋之下,此事最后以地衡司员工一脸懵逼地解散而告终。 说实话,干了百来年城管,这场面他们真没见过,还是让龙和龙自行解决吧。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吧。安安,下次见!” “嗯,下次见!” 与白珩挥爪道别后,茉丽安重新化为人形(同时一键穿上了衣服),步履轻盈地走近丹枫身边。 “多谢你帮忙解围,丹枫。虽说我们没有违反规则,但毕竟是钻了个空子,解释起来多少有些麻烦。” “你们本不该惹麻烦。” 丹枫端正脸色,难得对她语重心长,“白珩和景元年纪轻,我知道你对他们有些偏宠,但不宜过度。” “偏宠?” 茉丽安微微一怔,不解地回过头来,“可是丹枫,我最偏宠的明明是你啊。你觉得我过度了吗?” “……” 这话还真不好接。 好在茉丽安也没追问,她交叠双臂趴在星槎海天桥边的木栏杆上,下巴枕着胳膊,星斗般的眼瞳里熠熠生辉: “抱歉,其实我也不想惹麻烦。不过自从来到仙舟以后,我已经有段时间没飞过了,正好听说了这条交通规则,就想着‘不试白不试’……” 她转过头来,试图向同类寻求共鸣: “丹枫,你想飞吗?” 丹枫摇了摇头。 “我不能飞。” 虽说仙舟对龙种没有限速,但茉丽安先不提,他这一大长条绿油油的,有事没事就拖着尾巴从天上呼啦啦飞过去,对仙舟人民来说也太刺激了。 “是吗?那太遗憾了。在我看来,龙本就该遨游于星海,没有比‘飞翔’更加自由快乐的体验了。” 茉丽安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多少遗憾失落之色,就连遭到拒绝时一闪而过的阴霾,也很快被更加灿烂的笑容点亮了。 “既然如此,那我来带你飞吧!” “?” 面对她天马行空的设想,就像大多数时候一样,丹枫只来得及打出一个问号。 因为下一刻,茉丽安就一跃跳到他身前,双手环抱住他腰身,以一种“应星倒拔垂杨柳”的姿势把他举起来,飒爽地一脚踏上护栏。 “没关系,虽然现在我比较小,但是变成龙以后就大了。记得抱住我的脖子,我不会把你甩下去的!” “不是,我——” “感受疾风吧!!!” …… 其后,丹枫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 数日以后—— “好家伙,不愧是你们,这短短几个月都上了几次罗浮热搜了。要不干脆出道吧?” “…………” 面对应星半开玩笑的调侃,丹枫眺望着头顶一望无际的人造天穹,久久没有回话。 直到应星真情实感地开始担心“兄弟你没事吧”,他方才回过神来,以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开口道: “应星。从这次经历中,我认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 “人在生死罅隙之间,身前种种犹如一场大梦,确实会体验到‘自由’的感觉。说实话,我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坏。” “……你这不就是差点被她摔死了吗?!” 11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你这不就是差点被她摔死了吗?!” “确实,那又如何?无论结果好坏,这种经验都很新鲜。在历代龙尊里,应该没有人会尝试从星槎海跳下去。” “正常人都不会尝试吧。不对,等一下,如果用上最新款的金人,说不定我也能……” “住口,应星。我正在回味那一夜的体验,不要用你的金人破坏我的记忆。这里不应该出现金人。” “讲点道理吧你!!” …… 包括濒死体验在内,茉丽安在丹枫记忆中敲下了无数深刻的烙印,一眼望去青青紫紫、斑斑驳驳,和丹鼎司拿手的拔火罐有一拼。 就连历经上百次轮回、如同阴湿水汽般淤积在体内的龙尊记忆,在来势汹汹的“拔火罐”之下,都仿佛透过他四肢百骸,被人丝丝缕缕地抽了出去。 对于他潜移默化的改变,朋友们有不同的评价—— 熟悉外星文化的白珩:“我寻思了一下,他这不就是被创……” 本就是外星移民的应星:“没错,他就是被创了,还创得不轻。” 通过白珩了解了不少外星文化,但还是更推崇古典美的镜流:“不,他是被感动了。” * 在诸多印象深刻的经历之中,最令丹枫难以忘怀的,还是他生辰那天,茉丽安和朋友们一起为他准备的晚宴。 那一日,他婉言谢绝了大家精心布置的“圣龙树”(再重复一遍,这东西和龙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联),茉丽安深表遗憾,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仅热情邀请他一起去长乐天吃饭,还迅速收拾好一大包鸡零狗碎的装饰品,原汁原味搬运到了金人巷路口的大树上。 与先前相比,树上新挂起了一卷大红条幅,上书一列龙飞凤舞的大字: 【热烈祝贺我们的好朋友丹枫先生xxx岁生日快乐】 丹枫:“……” 他看得出来,茉丽安确实很喜欢这棵树。 ……话说回来,其实没必要把年龄写这么详细,看着多少有些显老。 说来奇怪,在结识茉丽安之前,丹枫与堪堪百岁的白珩、不到四十岁的应星和景元平辈相称,并不觉得自己年纪很大;如今面对这条一百六十余岁的小龙,他看着自己年龄的百位数,倒是真有些担心被岁月催老了。 这其中心境变化的原因,此时丹枫还不甚了解。 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纵使聪慧如龙尊,在面对“第一次”的时候,总是会比旁人更加迟钝一些的。 * 茉丽安选的是一家名为“星底捞”的家庭火锅店,质量和口味都有她亲自探店保障,更重要的是服务态度完美,致力于营造浓厚的温馨感和舒适感,让每一位客人感到宾至如归。 众人依次落座以后,茉丽安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自告奋勇担任司仪: “咳咳!这次宴会是我发起的,很高兴大家能接受我的邀约。” “我知道,仙舟人寿数漫长,一般没有每年庆祝生日的习惯。但我百年来游历宇宙,在短生种文明中浸润已久,我很喜欢他们为‘生辰’赋予的意义——” 她注视着对面神情淡泊、明显对生日缺乏感触的丹枫,弯起眼睛粲然一笑,率先举起酒杯。 “生辰是为了感谢。感谢某个人降生在世上,感谢他愿意接纳我们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与我们分享悲欢喜怒,共同度过美好或不太美好的时间。在这个平凡的日子里,我们簇拥在某个人身边,只为说一句‘谢谢你,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爱需要陪伴,也需要表达。对于不善表露感情的人来说,生日就是用来铭记爱、表达爱的场合,是为了将无形的情感以有形的模具固定下来,成为我们扎根广阔星海的锚点,回望来时道路的航标。” “…………” 丹枫倏地抬起头来。 白珩在一边热烈鼓掌:“安安说得好!顺便一提,下一次要过的是我的生日哦!” 茉丽安难得没有打岔,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下去: “按照短生种庆祝生日的习俗,大家要围坐在一起切蛋糕、吹蜡烛、唱生日歌,还要给寿星送上生日礼物。但仙舟好像不太流行吃蛋糕,白珩说‘只要是大家一起分享的食物就好’,于是我选择了火锅……” 应星:“不,再怎么说蛋糕和火锅也不是一回事吧?依我看,这两者的区别就好像量子发动机和虚数发动机一样大。” 镜流:“都是发动机,我看没什么区别。但是茉丽安,抛开食材本身不提,蛋糕和火锅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不同。” 茉丽安:“什么不同?” 镜流:“蛋糕可以均分,火锅却不能。在餐品有限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必须与他人争夺自己喜好的食物,可谓是考验友谊的残酷战场。你决不能轻视这片战场,一定要怀抱充分的觉悟,方可踏入其中。” 景元:“不不不,师父,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做抢肉吃这种事情……” 话音未落,只听清脆的“叮当”一声,丹枫和应星的筷子已经碰在了一起。 应星:“喂,丹枫。这毛肚是我先夹上的。” 丹枫:“清醒一点,应星。先出手的是我。” 应星:“你才应该清醒一点。我的筷子碰到毛肚的时候,你的筷子距离毛肚还有0.0025公分。你不相信我的眼力吗?我不需要仪器,我的眼睛就是尺。” 景元:“………………” 镜流:“景元,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景元:“……确实,偶尔也会有这种事情。这就是所谓的‘男人至死是少年’吧,哈哈。” “好了好了,我们先来拆礼物吧。” 白珩打断大龄少年们毫无营养的较劲,从包里取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盒。 “饮月,这是我从翁瓦克带回来的树种,据说能培育出独木成林的枫树,你要不要在鳞渊境试试看?我猜长老们肯定不会高兴,他们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景元紧随其后:“我手头没什么好东西,正好上次仙舟停靠在塔拉萨水晶宫,我去当地淘了一套‘子母螺’。丹枫你拿着母螺,只要对它说话,无论相隔多远,拿着子螺的人都能听见。” 白珩好奇地探过头去:“说是‘子母螺’,但这一盒里有六个啊。” 景元:“这个啊,卖家说是五胞胎,其他还有八胞胎、十胞胎、一百零八胎……” 白珩:“?” 镜流没做包装,直接从桌子底下提了一坛酒上来:“这是白珩第一次从外星给我带酒回来时,我参照配方自己酿的。我本打算待白珩成婚时再挖出来,但她说自己心意已决,她的恋人就是这片星海……” 应星挑起眉毛:“你怎么只想着白珩,也不想想自己成婚的时候?” 镜流淡笑不语,指尖从腰间漆黑的支离剑上轻拂而过:“你看,这就是我的‘爱妻’。你不是说过吗?只有这把剑配得上我,也只有我配得上这把剑。” 应星没想到她这么给面子,一时间大受震撼,挤兑人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那……照你这么说,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老丈人’?” 镜流:“?” 最后轮到茉丽安,她罕见地有些难为情,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拿眼角去瞥丹枫: “丹枫,我原本打算把‘圣龙树’当做礼物,但你好像不太喜欢。所以我临时改变方针,找应星商量了一下,我出原料,他出技术,我们一起凑一份礼物送给你,这次你肯定满意。” 丹枫蹙起眉心,尖锐地指摘道:“我觉得你没必要拉上应星。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但他的审美品味一直都与他的技术造诣成反比,风格相当‘质朴刚健’,与我不太合得来。经他之手打造的装饰品,我用不着……” 应星:“我可以帮你改造击云。” 丹枫:“……你说什么?” “我说,我给你这辈子唯一一次对我提意见的机会,我会参照你的意见,帮你改造击云。” 大概是回想起了一百万个龟毛甲方,应星别开视线,不耐烦地咋了下舌。 “你不是惦记很久了吗?正好有茉丽安提供材料,我也想试试新的锻造手法。话说在前头,我是看在龙鳞的面子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 漫长的沉默过后,丹枫静静站起身来,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了厚厚一沓印满蝇头小字的铜版纸。 “不错,这的确是我一直以来的期望。” “应星,这是我近期归纳总结的详细修改意见,分为七大项、二十四小项,总共八十一条。你就以此为依据,先给我一个初版方案,然后我们再讨论……” 话音未落,应星已经起身越过饭桌,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喂,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这混账。像你这样的甲方,在我们工造司是会被买凶暗杀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随身携带击云的修改意见,这是你的护心镜吗?” 12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那一晚,在茉丽安的一手操办下,未来的“云上五骁”过得兵荒马乱,但也在另一种意义上痛快淋漓,重新体验了一回暌违数百年的青春。 ——至少,对其中几位年长者来说是这样。 后来的事情,景元不是很想回忆。 之所以会在这里提到景元,是因为在宴会的最后,他是唯一没有喝醉的人。 人有六名,醉鬼有五个,景元不是其中之一。 当时众人酒瘾大发,饭后仍不尽兴,又换场地去鳞渊境喝了第二轮,白珩突发奇想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拿丹枫的重渊珠(龙珠)当绣球来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接受惩罚游戏。 景元:“等一下,这个有点危……” 茉丽安:“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玩这个了!我来敲鼓!啊,用尾巴敲龙尊雕像可以吗?我一直很想试一次看看。” ——然后,景元就生无可恋地见证了地狱。 他发誓,即使是在江户星著名的甲子园现场,他也没见过如此激烈的棒球大战。 光看其他人投掷重渊珠的气势,他简直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想要当场打爆彼此的头。 简而言之就是—— 镜流:“喝啊!!!” 应星:“嘿哈!!!” 丹枫:“……!!!”(顾虑形象没有喊出声,但力道一点都不比其他两个人弱) 景元:“……丹枫,这是你家!!!” 面对这三个上头的酒疯子(与其说是发酒疯,不如说是他们本性如此,抓紧机会借酒装疯),景元劝又劝不动,拦又不敢拦,要知道这些大哥大姐没一个善茬,人人平砍暴击带顺劈,可怕得很。 好在丹枫还留有最后一丝理性,面对景元恳切的眼神,他最终放弃了将重渊珠投向应星,主动承担了茉丽安提出的惩罚游戏。 茉丽安:“我来说我来说,我想看持明族祭舞!实不相瞒,我在小商品市场上买了盗摄录像,已经反复观看好多次了,真的很想亲眼看一次现场!” 白珩:“好耶,我也要看我也要看!饮月,你就跳一个嘛!” 丹枫:“……” 如果他没记错,今天好像是他的生日,为什么要他来表演节目? 而且盗摄又是什么? 但他并未将这些念头宣之于口,只是不动如山地应了一声: “……好。”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茉丽安的眼睛实在太明亮了吧。 …… 这是第一次。 自记事以来第一次,饮月君不为祭祀,不为传承,不为履行自己持明尊长的义务—— 只为一个异邦少女的请求,为了回报她热烈的目光,在清冷的夜色之中翩然起舞。 无人奏乐,无人吟咏,没有熙熙攘攘的族人簇拥,唯有风声与涛声为伴。 持明祭舞代代相传,每一个手势、每一次旋身都铭刻在他血脉深处,无论重复多少遍都不会有丝毫偏移。 然而,当手臂划过相同的轨迹,双足踏出相同的步伐,他眼前熟悉的景色也好,迎面而来的海风也好,仿佛都有了某种影影绰绰的不同。 “……” 当丹枫转身面向海岸时,他看见景元微笑着向他举杯致意,白珩哼着狐族小曲儿给他打拍子,镜流配合着白珩随心所欲的节奏弹剑作歌,应星……应星没有看他,应星在与他的八十一条修改方案大眼瞪小眼,表情沉重得仿佛要与世界诀别。 他也看见茉丽安倚坐在龙尊雕像脚下,海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他,他几乎能在其中看见自己回旋的身影。 她看着他。 仿佛天地万物都消失远去,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般,她安静地、心无旁骛地看着他。 如果丹枫能够看透茉丽安的想法,他就会知道,此刻她的确满心满眼都是他,脑海中还有暴雨般的弹幕刷屏: 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这是我的龙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一舞将尽,丹枫再次回头,却发现茉丽安已经不见踪影,原地只剩下一条银白色的小龙,双翼收拢,脖颈弯曲,头颅掩藏在翅膀底下,看上去比人形矜持文雅得多。 景元苦笑道:“哎,看来茉丽安酒量不好,喝多了就会变回龙形。师父,要不您看……” 他转头望向镜流。 所有人都公认,镜流是一名魁梧女子,双臂有力,步履稳健,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身板结实得好像一堵墙似的,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好一个能让姐妹依偎的宽大肩膀。 但是很可惜,镜流的姐妹不止一个,而姐妹间亦有轻重缓急。 镜流:“白珩也醉倒了,我得先送她回去。景元,茉丽安就交给你了。” 景元:“我?” 他可不是什么魁梧男子,这会儿年纪尚小,身材还没开始抽条,别说徒手扛起一条龙了,扛个龙尾巴都够呛。 “这下可难办了,要不我去叫艘星槎……” “不必。” 丹枫开口唤住景元,走近埋头熟睡的茉丽安,动作娴熟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角。 “景元,你照看好其他人。我来带她回去。” “可是,你要怎么……” 景元刚问到一半,随即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今天吹的什么风?这可真是比祭舞还难得一见啊,丹枫。” “景元。镜流没有教过你,不要拿比你年纪大的人开玩笑吗?” 景元:“教过啊。但我没听。” 镜流:“‘开玩’?你们还要玩什么?先说好,不管玩什么,我都不会输给任何人。当然了,如果白珩求我,我也不是不能放水……” 景元:“哈哈哈,师父啊……” “…………” 在镜流的醉话和景元的苦笑中,丹枫缓缓放下了抚摸茉丽安龙角的手。 他背转身去,如同过去每次祭舞结束后一样,迈着矜持、端庄、四平八稳的步伐,慢慢朝海滨走出一段距离。 然后,他抬头望向深邃旷远的夜空,昂着头,负着手,旁若无人地向空中迈了一步。 这一步之后,“丹枫”的身影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龙。 仿佛要与鳞渊境的胜景争辉一般,天青色的巨龙舒展长躯,身披星光扶摇而起,如长虹般横贯苍穹,就连满天星河也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化龙”本是持明族不传之秘,若非确有必要,不可轻易示于人前。 但是管他呢,丹枫想。 他今日打破的祖宗规矩,难道还差这一条吗? “…………” 他俯身靠近毫无知觉的茉丽安,稍许踌躇了一番从何下口,最后就像大猫叼小猫一样,轻轻咬住小白龙后颈的软皮,将她从海岸上叼了起来。 景元一手搀着白珩,一手扶着应星,抬头向他露出会意的微笑。 “丹枫,你去吧。” 巨龙向他点了点头,而后腾空而起,掀起了一阵猛烈而畅快的风。 飞过万顷碧波。 飞过万家灯火。 飞回他不得解脱,却又甘之如饴的牢笼中去。 以往这个时候,茉丽安应该在笼外敲响窗棂,为他带来今日份的礼物与鲜花。 今天她不会再来寻他,他也不需要再等待了。 在无人为他送上鲜花的日子里,他自己衔回了一朵花。 13 持明龙尊会梦见美露莘 “…………” 茉丽安做了个梦。 或者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意识朦胧间,她感觉自己被一片柔和的海浪包裹着,比肩天上星辰,俯瞰人间灯火,从云端上轻盈地飞掠而过。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奔波忙碌,或许是因为镜流酿的女儿红太过甘醇,她只觉身体前所未有的疲倦,四肢好像灌了水银,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茉丽安生怕累着这片“海浪”,于是铆足劲绞出最后一点力气,在半梦半醒之间变回了人形。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化为人形的瞬间,她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吸了口气。 “等等,把衣服穿……” “……罢了,无妨。左右都已经到了。” “我会以云吟术为你蔽体,你继续睡吧。” 紧接着,茉丽安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暖洋洋的蛋壳里,周围充溢着温和湿润的水汽,就像回到降生的黑暗之海中一般安稳,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寒意也消失了。 有人隔着蛋壳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安放在平整的床榻上,又在蛋壳之外铺了一层温暖柔软的布料,似乎还带着尚未散尽的体温。 “白珩喝醉了,我不知你在何处落脚,今夜便歇在这里吧。待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 那声音继续说道。 “……如今想来,我一心专注于持明内务,分明贪图你的关心,却对你在外的生活知之甚少,确是我的过失。若非今日宴饮,我甚至没有照顾你的机会。” 不知为何,茉丽安觉得那道声音十分悲伤。 “不、是……”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为了听见你悲伤的声音,才来到这里的。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是为了守护“人”的世界,主动选择放弃飞翔的龙。 因为我也是龙,所以我能够理解,那是何等温柔而高贵的牺牲。 因为我觉得这份牺牲美得令人心痛,所以我才会降落在你身边。 你的寂寞也好、迷惘也好、孤愤也好,还有在这其中好不容易抓住的一丝欢喜也好,我都贪婪地想要一口饮尽,不想留给任何人。 所以,丹枫。 我温柔而美丽的龙啊。 你不用对我感到抱歉。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的愿望—— “茉丽安?” “丹、枫……” 茉丽安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浓重的酒气蒸腾着大脑,视野就像盛夏里烈日炙烤的空气一般飘忽不定,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丹枫近在咫尺的面庞,如同一轮冷月般静静俯瞰着她。 不对,如果说是月亮,这未免也太近了。 (……对了,这是梦啊。) (只有在梦里,月亮才会离我这么近。) “茉丽安,你醒了?稍等一下,我去倒茶。” 丹枫对茉丽安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见她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便也暂时放下心来,转身走向摆放茶具的矮几。 人人都道“饮月君”身份尊贵,只有旁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旁人,其实不然。 身为龙尊里天赋极佳的一位,丹枫不仅骁勇善战,而且精通术法,擅长驭使水流为他人疗伤。 在持明蜕生的古海里,他亲手抱起过卵中诞生的婴儿。 在孽物肆虐的战场上,他也曾亲自看护过重伤的士兵。 照看一个喝醉酒的小姑娘,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本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慢一点坐起来,茉丽安。能自己喝吗?” 丹枫扶着茉丽安肩膀,让她从矮榻上直起上半身,倚靠在他肩头坐稳,又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嗯。谢谢……” “……不用谢。” “…………” “…………” 茉丽安这张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青铜器一样的笑声就没停过,难得安静一会儿,反倒让丹枫感觉有些不习惯了。 “……茉丽安,不用着急。今日你不必赶着离开。慢慢来,别呛着自己。” 他一手圈住茉丽安肩膀,一手端着茶杯,时不时地轻拍她脊背帮她顺气,就像给刚出生的雏鸟喂水似的,注视着她双手捧住杯盏,一小口一小口轻轻啜饮,然后蠕动喉头努力吞咽。 “呼……” 茉丽安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自觉头脑清醒不少,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丹枫,只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视野勉强比方才清晰了一些,但依然如同细雨中的山色一般空濛。 (嗯,这果然是梦。) (一直以来,都是我比丹枫更有活力、更有精神,应该由我来照顾他才对。) (只有在梦里,我才会想象他费心照看我的模样。) (既然是梦,那么举动稍微出格一些,应该也无所谓吧?) ——她清醒了,但是完全没清醒。 一条完全没清醒的龙,对于“稍微出格”的定义,显然也会与常人大相径庭。 毕竟,她与正常人之间,就只差了“正”“常”“人”这三个字。 “茉丽安,我该走了。” 丹枫见茉丽安醒来,便顺势松开她的肩膀,重新与她拉开距离。 “今夜我不会留在房间,你好好休……” ——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 丹枫正欲起身,不料茉丽安一心沉浸于美梦之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倾身向前,伸手捧住他面颊,强行将他的上半身拉向自己。 紧接着,少女神色迷离的面孔凑近前来,柔软的嘴唇擦过他脸庞,如同一片花瓣般落在唇边。 “……!!” 丹枫的酒量和酒品都比其他人好上一截,但今晚委实没少喝,反应终究是比平常慢了些许,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将她推开。 于是,茉丽安凭本能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胳膊环过他后颈,脸贴着脸变换角度,将嘴唇稳稳当当地贴了上去。 “嗯……” “……不,我……” “…………” 对丹枫来说,此时要摆脱她并不困难。 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弹。 不仅没有动弹,就连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语,也被少女带着酒意的气息封住了。 那气息如此温暖,如此安宁,以至于“饮月君”一生秉持的傲气、威严和体面,都在这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里融化了。 束缚“饮月君”的锁链松动了,而“丹枫”没有拒绝茉丽安。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不擅长拒绝她。 不如说,他需要用坚如磐石的理性控制本能,管住自己的牙齿和舌头,才能迫使自己不去回应她。 可想而知,在双方都酒意上头的情况下,那不会是什么温柔的回应。 “嗯……呼……” 茉丽安在梦中也很有节制,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放开丹枫,顺势将脑袋抵上他肩头,梦呓般轻声细语: “对了,我差点忘了。今天光顾着张罗生日宴,还没有好好跟你说上一次……” ——感谢你降生在世上。 ——感谢你接纳我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谢谢你,丹枫。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能来到罗浮,见到你,真是太…………呼…………” 酒意又一次来势汹汹地上涌,这次彻底吞没了茉丽安微茫的意识,裹挟着她一路沉入酣睡的深渊。 在坠入无梦的渊底之前,茉丽安感觉到有人慢慢将她的身体放平,拂开她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有什么冰凉而温软的东西贴上额头。 “……睡吧。” “能在这一世见到你,听见这番真心话,度过这般好光景……我亦十分满足。” “只需如此,我便已十分满足了。” 最后的话语,宛如一声叹息。 …… …… ……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次日清晨,当茉丽安在丹枫房里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将昨夜醉酒后的记忆忘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丁点碎片都没留下。 “早上好,丹枫。” 面对一早过来照顾她的丹枫,她一边就着他的手喝水,一边露出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 “昨天真开心啊。抱歉,我在祭舞途中睡过去了,然后就一直不省人事……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 丹枫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悄然飘落的红枫。 “无妨,忘了就忘了吧。酒后的事情,本就做不得数。” 茉丽安:“?” 她隐约意识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大脑皮层只剩下一片光滑的空白,再怎么伸手也无从打捞。 无论她怎么追问,丹枫都只是保持着那副面具般的冷漠表情,咬定一个回答绝不松口: “没什么,不用在意。” “真的吗?真的真的没什么?丹枫,你别不好意思,如果我喝醉后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会想办法改正的!” “真的没什么。我……不觉得冒犯。” “???” * 丹枫原本以为,自己能够满足于与茉丽安共度这个花季,然后怀着纯粹的感谢和祝福目送她离开。 当他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至于转折的起因—— 大概要从某一天,茉丽安为了保护罗浮群众,徒手将爆炸的量子反应炉扔出洞天,带着半身烧伤来找他医治时说起。 14 持明龙尊会梦见美露莘 “丹枫,除了击云之外,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茉丽安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丹枫正在查看她手上的烧伤,闻言不自觉地微微一怔,手下失了轻重,直按得她“嘶”一下龇牙咧嘴地叫出声来。 “疼疼疼,轻点轻点!我平时很少受伤,不太习惯这种感觉。” “……还知道疼便好。” 丹枫毫不客气地轻哼一声,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一手拉住她掌心,指尖从她手背上星星点点的红痕边划过。 “‘天舶司的大英雄’,是吗?” “如今你是出了名了,星槎海街头巷尾,走两步便能听见路人议论你的事迹。你既然敢从起火的星槎里救人,又独自将燃烧的残骸送往洞天之外,想来极有主见,用不着我来越俎代庖,是吗?” “呃……” 在茉丽安的记忆里,丹枫一向惜字如金,极少会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厚道龙,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总会尽力表现出最温和的一面,极少采取这种高压态度。 ——然而,现在的丹枫与平日里迥然不同。 一连两个“是吗”,再加上他山雨欲来的晦暗眼神,扣着她腕骨的指尖上若有似无的力道,无一不传达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茉丽安自知让他担心,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在半空中四下游移。 “哎,那都是情势紧急,迫不得已啊。白珩和应星都骂过我了,你就骂轻一点吧。” 她回忆起今日波澜壮阔的经历,自觉十分凶险,换了旁人都是九死一生,非得自己挺身而出不可。 “那艘星槎被人做了违法改造,引擎成了个量子反应炉,万一在星槎海上空爆炸,光是碎片造成的后果都不堪设想。要不是这么危险,天舶司也不会找我帮忙了。” “‘危险’?” 丹枫淡淡重复一遍,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严厉,“危险的事便该你去做吗?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是龙啊。” 茉丽安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我来说,绝大多数生物都像花朵一样渺小、柔弱,如果不用心呵护,一转眼就会零落成泥,再也看不见了。我可不喜欢这样。” 丹枫:“所以?” 茉丽安:“所以,强者要保护弱者,龙要保护自己的宝藏。我喜欢罗浮,所以我要保护这里。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她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说到自己的信条,总会拿出十二分的庄重,反倒让旁人无所适从。 不过,茉丽安本人并没有这个意识就是了。 她藏不住也不想藏话,从来都是想到哪说到哪,全不管会在听者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丹枫,你也是一样的吧?” “要不是有所牵挂,像龙这样强大的生物,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地上啊。” “…………” 丹枫无话可说。 他当然知道,茉丽安此刻所说的,恰恰正是他一直以来的所思、所念、所为。 若不是因为他贪恋红尘,悲天悯物,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生而为龙却以“人”的同伴和保护者自居,又怎会与自负高人一等的龙师长老们针锋相对,以至于多年来势同水火? 却不料到头来,他与“尊贵的龙裔”缠斗这么多年,反而是在与志同道合的龙女相遇之后,才真正感到了困惑和为难。 他视茉丽安如天外星辰,喜爱有之,怜惜有之,自然不愿让她涉险,但若是否定她这份“能者多劳”的责任心,便如同否定他自己。 这就很难办了。 茉丽安看不透这许多苦恼,她只担心丹枫记怪她胡闹,因此越发努力要证明自己,一改平日里自由散漫的模样,将腰板挺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事,真的没事。虽说近距离接触了反应炉爆炸,乍一看是挺唬人的,但最后只受了点擦伤,没什么大碍。只是我体质特殊,丹鼎司不敢随意用药,才让我找你看看能不能用法术治疗……嘶!” “‘没什么大碍’。” 丹枫将指尖从她泛红的伤口上移开,锐利的眸光冷冷向她一横,“这般受不了疼,嘴上却不肯服软,真不知是不是跟景元他们学坏了。” “……” 茉丽安错开目光,开始装模作样地吹口哨。 丹枫又接着道:“我检查过了,你的状况确实不同于常人,不仅对大多数药物有抗药性,持明的云吟术也很难起效。若无他法,在你的血肉再生之前,怕是还要疼上一阵子。” 茉丽安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副臊眉耷眼的苦相来:“真没办法吗?我听丹鼎司的医士说,饮月君生来怀有异能,年幼时垂泪便能治愈伤口,后来将异能融入云吟术,更是效果非凡……” 丹枫抬起眼来看她:“你的意思是让我哭?” 茉丽安连连摇头:“哪里哪里,我就随便一说。我也没打算依赖别人,倘若真没办法,也只能自己认栽,老老实实挨过这段日子了。” “……” 丹枫垂首不语,沉吟片刻,方才慢慢将话从唇齿间推出来: “我早已不会轻易垂泪。但苍龙御水,本就只要是‘水’,不一定需要落泪……” 茉丽安:“我知道了,意思是体|液!” 丹枫:“……” 茉丽安:“就是吐点唾沫也行,对吧?我总不能拿小刀给你划拉两下放血,或者把你关在桑拿房里蒸汗吧。” 丹枫:“…………” 虽然她纯真的心灵令人庆幸,但还是希望她能在仙舟多学些文雅的修辞。 “那敢情好——” 茉丽安先是面露喜色,随即又肩膀一沉,把头摇得像电风扇,“不行不行,不能这样,这样不好。” 丹枫看得有些好笑:“你来仙舟这一圈,见了人便又亲又抱,不知多少人都沾了你的……咳,如何轮到自己,反倒知道‘这样不好’了?” 茉丽安愁眉苦脸地叹气:“哎,就是因为亲太多了啊。这种程度在我们泰普沐恩很普通,我也不怎么了解仙舟的本土文化,本以为最多被人怪罪无礼,陪个笑脸道个歉就是了,没想到……” 丹枫:“没想到?” 茉丽安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达观。 “没想到,很多姐妹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因此爱上了我,排着队想要跟我回老家结婚。” 丹枫:“?” 茉丽安:“实不相瞒,就在昨天,有位曜青的狐人妹妹千里迢迢赶来,说她已经申请到了外出务工许可,想咨询一下怎么办理移民……” 丹枫:“?” 丹枫:“等一下。” 丹枫:“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咔嗒。 就在这一瞬间。 在丹枫脑海深处,清楚地响起了某个开关落下的声音。 但茉丽安没有听见,她严肃认真地解释道: “我承认,我的举动确实有些让人误会,但我对每个人的热情都是真心的,绝对没有玩弄他人感情的意思。而且我每次都说得很明白,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表白和承诺,不知为何总会被人过度解读……嘶!” 她挨千刀的海王语录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丹枫根本没听她废话,查看过她手上伤口的位置之后,就干脆地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舌贴了上去。 他生来便有兽形,有兽形自然就有兽性,要做出一些对人类来说稍显出格的举动,虽然不像习惯龙形的茉丽安一样水到渠成,但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也不算多。 更何况,早在数日以前,他就用龙形叼过她的后颈皮了。 而且,当时她还—— 不,算了。 这个就不提了。 反正她已经忘了。 “不是吧,来真的?那,那你轻点啊……” 对于丹枫突如其来的举动,茉丽安也没什么心理障碍,比起羞涩或难堪,她更关心此刻伤口的感触。 龙种外表与常人相差不远,但毕竟根本上物种不同,除了龙角和龙尾之外,器官上也存在许多微妙的生理差异。 譬如现在,她感觉到对方柔软的舌尖从皮肤上划过,却又不是全然的柔软,就好像被路边的野猫舔了一口,有把小小的毛刷擦过手背。 这感觉算不上难熬,甚至有种难以形容的舒适,若放在平时,她本该老老实实地接受并享受。 ——如果毛刷上没有涂辣椒水的话。 “嘶……疼疼疼,等一下,你是含着方壶白药吗!不是我说,这个真的好疼啊,我现在后悔来得及吗,要不还是让我自己长好吧!” 茉丽安只觉被舐过的伤口一阵火烧火燎,下意识想要将手往回抽,却被丹枫毫不留情地扣住,引着她变换角度,用唇舌仔仔细细照拂过每一寸伤痕。 从手背、虎口,再到更加脆弱的掌心和指根,伤处每一点细微的感触都被无限放大,如浪潮般冲刷因疼痛而格外敏锐的意识。 微凉的薄唇,湿润的吐息,流水般丝滑的黑发从他额前垂落下来,拂过她因忍痛而紧绷的皮肤。 在没有月华流照的黑夜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清晰。 纵然丹枫神色沉静,目光清澄,做什么都有一派光风霁月、铁面无私的气度,但在如此直白的感官刺激下,空气中还是难免染上了旖旎暧昧的气息。 可惜茉丽安没有余裕去细品这份暧昧,她摇摇欲坠的识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真·的·疼·啊 丹枫丝毫没有心软,任凭茉丽安在“方壶白药”的刺激下冒了半身虚汗,方才将嘴唇移开几分,声音里带着一点凉丝丝的笑意。 “你觉得疼,那便是有用了。我从来不听人求饶,你若知道轻重,以后做事记得三思而行。” 茉丽安憋着一包生理性的眼泪,沉痛地重重点头:“我知道错了,丹枫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 丹枫挑了下眉,显然没有全信,“还有其他受伤的地方吧?让我看看。” 茉丽安原地一个后仰,想也没想就抬手抱住肩膀:“别看了别看了,真的没事了!我知道厉害了,生而为龙我很抱歉,小看你们的持明疗法真的很抱歉!今后不管是星槎要爆炸还是仙舟要爆炸,我一定和大家好好商量,绝对不再一个人逞英雄了,你就放过我吧!” 说着她就要转身跳下矮榻,却被丹枫一把揪住后领,活像揪猫一样拖了回去。 “刚说完便讳疾忌医,要我信你会老实听话,还不如信景元会照章办差,再也不搞什么‘事急从权’。” 茉丽安徒劳地垂死挣扎:“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而且景元偶尔也会不违规的,比如给流浪猫办领养手续的时候!” 丹枫:“我看你这样子挺像流浪猫。躺下,或者我帮你躺下。” 茉丽安:“……哦。” 15 持明龙尊会梦见美露莘 说到流浪猫,茉丽安曾经听景元说过,领头的大猫很喜欢给自己罩着的小猫舔毛,无关乎小猫乐不乐意,只为以此来明确上下关系,彰显自己的地位与威严。 因此,他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小猫被大猫一爪子拍在地上,要么掐着脖子,要么按着肚子,浑身上下都被舔得湿漉漉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每一团颤抖的肉球都透着生无可恋。 ……莫非,这就是她和景元一起看小猫笑话的报应吗? 现在的茉丽安,处境比被大猫按着舔毛的小猫好不了多少。 可能还要更糟,因为小猫不会被强行抹上方壶白药,在药效作用下痛苦地鬼哭狼嚎。 “头偏过去一点。领口解开,头发撩起来。” “丹枫哥,我求你别看了,这是我跟白珩新学的桃花妆,就是妆面颜色比较红,绝对不是因为我用扔铅球的姿势扔星槎所以被烫伤了……” “不错,化妆能一直化到甲状腺,真了不起。你怎么不说锁骨的伤口是吃红油乱斩牛杂吃太猛,把油水都糊上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 “躺下。别让我说第三遍。” “…………” 迫于龙尊的威严,茉丽安不敢逃跑,只能像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平,任由他毫不客气地来回摆弄。 反应炉爆炸造成的灼伤从耳后一直蔓延到肩头,她原本故意用长发遮掩,打算确认云吟术有效后再亮出来,没想到根本逃不过老中医的眼睛。 ——这个老中医,他真的正经吗? 当丹枫一手扳过她下颌,将她云雾般堆在肩头的金发拨向一边,俯身向她颈间覆下来的时候,茉丽安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这么想道。 怪只怪她把星槎当球扔,大部分伤势都落在手掌和颈侧,此刻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向他暴露出纤细柔软的喉咙。 再强悍的野兽,被同类——而且是体型更大、狩猎经验更丰富的同类——咬住喉咙的时候,都是无法反抗的。 好在丹枫也不是真心想咬她,大约是看她吃痛,动作也放轻了不少,好像濡湿的羽毛般从耳后一点点扫过去,触感几乎与细碎的啄吻无异。 受姿势所限,他头顶碧玉般的龙角不可避免硌着她的脸,初时冰冷沁凉,之后便如玉石久戴生温,暖融融地摩挲着脸颊。 话本里写的耳鬓厮磨、交颈相拥,大抵也莫过于此了。 还是那句话,一切都很完美而且唯美,可惜茉丽安现在无福消受,她只能僵硬地梗着脖子,从姿势到神态都像一条死鱼,鱼眼里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这·是·真·的·疼·啊 她一边倒抽凉气,一边虚弱地开口: “丹枫,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性格真的很强势,而且有时候相当自说自话,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 丹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微微抬起脸来,暗沉沉的目光仿佛云翳笼罩的月亮。 “承蒙关照,熟悉我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你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令我感到意外。” “哈哈哈,因为我也挺自说自话的,一般都只有别人被我折腾的份……” 茉丽安干笑三声,然后忧伤地长吐出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呵。” 丹枫头也没抬,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温软的鼻息落在她耳边,口风却一点都没放软,而且大有变本加厉的势头。 “我说了,知道轻重便好。当你真正懂得掌握分寸的时候,就不会再提这个问题了。” “说得好像你就很有分寸……我错了!哥我错了!轻点轻点轻点!你最有分寸了!” 丹枫没理会她,将她悲愤的评价贯彻到底,“自说自话”地继续下去。 “对了。你方才问我‘喜欢什么东西’,为何突然这样问?” “啊?” 茉丽安早已疼得忘了这茬,闻言不禁愣了一下,“你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吗?” “‘这种时候’才需要说些闲话分心,免得你一不小心咬碎后槽牙。若你觉得不需要,那便算了。” “需要需要,太需要了。” 茉丽安忙不迭地一口答应,努力将涣散的意识凝成一线,将尚未遗忘的话语从脑海里抽出来,“这个嘛,说来话……好像也不算太长……” “你看,这段时间我不是一直给你带东西,还和大家一起准备了生日礼物吗?要说高不高兴吧,我想你应该是高兴的,否则早该像打发龙师一样把我扔出去了。但我总觉得,你好像不是那么高兴,就像水中月、镜中花,总与我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教人感觉心里不踏实。” “大家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白珩喜欢旅行,应星喜欢铸器,镜流喜欢剑和酒,景元……我也不好说,他好像什么都喜欢,是个做大事的小伙子。” “所以我有时候会想,丹枫,你究竟喜欢什么呢?” “…………” 丹枫没有回答。 从茉丽安的角度看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额顶苍翠的角冠,以及如同夜幕般披落在她身上的浓黑长发。 在漫长如永恒的寂静之后,她看见他抬起面孔,琉璃似的绿眼睛还是一样坚硬、冷漠,嵌在其中的瞳仁却亮得惊人,像烛火里明亮而柔软的芯。 他盯着她凝视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你喜欢我的脸,是吗?” 茉丽安点头如云雀啄米:“嗯嗯嗯。” 借着如此亲密无间的机会,她顺势伸手抚上他侧脸,掌沿描摹出青年英挺的轮廓。 “真的很漂亮。我在宇宙里见过很多龙——不光是龙,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每一种都堪称生命的奇迹。但我可以对我所有的相遇发誓,丹枫,你的角、你的脸、你的眼睛,都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 又是长久的沉默。 在沉默的尽头,丹枫抬手覆上她手背,让手指交错纠缠,而后几乎是带着几分难言的不舍,慢慢将她的手从颊边拉了下来。 他问: “那你可曾听其他龙尊说过,自持明龙脉存续以来,千年万载、千秋万代的‘饮月君’,都生着和我一样的脸?” 他将手覆在脸上,遮住那副如面具般束缚着他的五官,分不清唇边溢出的是苦笑还是叹息,亦或者是隐含忿怒的低语。 不对,不光是脸。 持明龙尊以秘法铸身,轮回转生而容颜不改,千代如一,万世长存。 龙心历经万万年传承,至今仍在他体内鲜活地搏动,向他诉说着来自远古的低语,将独属于龙的孤高、冷酷、目空四海刻写进他的每一缕意识。 那么,他究竟要如何证明,自己还是自己,而不是万万年前那位“饮月君”的容器? 他无法证明。 没有人在乎这个证明,除了他自己。 他如此肆无忌惮地展露自我,不守旧法陈规,不受族人辖制,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一点属于“我”的东西,可是到头来,他当真能抓住些什么吗? 龙尊传承,永世相续,如古海之恒,万代不移。 在缀连的珠串中,他是璀璨却湮没其中的一颗。 在奔涌的浪潮里,他是强盛却泯然无迹的一束。 他喜欢什么不重要。 他厌倦什么不重要。 他的悲欢不重要。 他的爱恨不重要。 他不重要。 他—— “这有什么问题吗?” 忽然间。 在无明的黑暗与无定的波涛里,传来了一道声音。 通透、明朗,如同亿万光年之外的星光,不管不顾地照耀下来,自由自在地破窗而入,劈头盖脑泼了室中人一脸。 ——那是茉丽安的回答。 “……你说什么?” 由于这个回答太过没心没肺,丹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向她时有短暂的迷茫,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呃,我是说,所有‘饮月君’都是同一张脸,这有什么问题吗?” 茉丽安看上去比他更迷茫,为了说明自己的想法,她尽心尽力地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很常见啊。在我们泰普沐恩星系,差不多同时存在好几百张相同的脸,还分出了‘阿尔托莉雅属’、‘凛属’、‘樱属’……等等等等,特别是阿尔托莉雅属,已经像蒲公英一样扩散到了星系各个角落,几乎每一颗星球上,都有至少一个阿尔托莉雅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丹枫:“?” 不是,这究竟是个什么星球? “的确,这些阿尔托莉雅的长相大同小异,性格也或多或少受到‘元祖阿尔托莉雅’的影响,就好像是亚种、衍生一样,在外人眼中很难分辨,也有阿尔托莉雅为此感到苦恼。” “但我作为泰普沐恩原住民,可以满怀自信地说——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尽管大家都是‘阿尔托莉雅属’,但每个阿尔托莉雅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设定……我是说性格和灵魂,无论是国王、见习骑士、魔法少女、偶像还是社畜公务员,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活着,都是非常棒的阿尔托莉雅!” 丹枫:“……” 从中途开始好像已经完全和他没关系了,不过她开心就好。 还有,这究竟是个什么星球。 茉丽安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还不忘初心,嘴一瓢又回到原点:“所以丹枫,我觉得你也是一样的。” 丹枫:“…………” 这到底哪里一样,难道他能原地分裂成几百个龙尊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请问要怎样才能分裂呢? 茉丽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每一代的‘饮月君’都相差无几,龙尊传承在你身上,持明便只看重龙尊,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个体。但是相信我,像你这样……呃,难搞的性格,一定给所有人都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也许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吧,丹枫,你可不是戏文里那种套路化的仙人、神龙,你的脾气比他们怪多了。” “也许你一直在扮演‘理想的龙尊’,但‘理想的龙尊’不会通宵跟凡人喝酒,不会在自家圣地玩击鼓传花,不会听兄弟讲技术听烦了就说‘闭嘴应星’,不会自己穿得端庄持重、批判前辈不守男德,背地里却按着我做这种事,说实话真的太那个了,那个就是那个你知道吧,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是这种龙……诶诶诶等一下!我又怎么你了我!” 她的锐评只说到一半,丹枫就好气又好笑地按住她脑袋,一口咬在她柔软的颈窝里,从物理上打断了她。 “等等等等,别咬别咬别咬!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在安慰你,你居然咬我!讲点道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有点疯的,但你不要突然发疯我害怕!” 丹枫这一下咬得不重,但联想到他横贯天际的龙身,一摆尾便能掀起的滔天巨浪,光是被他咬住脖子就已经很吓人了。 茉丽安看不懂,并且大受震撼:“虽然我们星系玩得很开,但这种y还是太超前了,一般大家都是在床|上才……不对,这确实也是床|上,但我说的不是病床!你真的是持明龙吗!” “是吗。我看你们星系无所不有,连我经年累月的执念都不值一提,还有什么能触动你的?” “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我只是想让你轻松一点,你们持明把这种事看得太重了!” 茉丽安挣脱不开,只能收起插科打诨的笑脸,艰难地抬起头来,在丹枫头顶的龙角上轻轻顶了一下。 “好啦,你别生气。虽然我讲话不正经,但心思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真,这你也知道吧?” “……” “我呢,确实看人第一眼就是看脸,但也不是有脸就行的。与其说我是喜欢你的脸,不如说我是在罗浮见到你,像现在这样一次次上门打搅你,试着理解你的欢喜、烦恼和愤怒以后,我才能够确信,你一定是我见过最美丽的龙。” “……” “所以现在,我是打从心底里这么想。” “丹枫,你能成为‘饮月君’真是太好了。在如此广阔的宇宙里,我能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 有很长一段时间,丹枫没有说话。 然后,茉丽安感觉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归于平静,温热的气息逐渐远离。 他直起身坐在榻边,垂下眼静静注视着她,笼罩月亮的阴翳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接下来只要避免剧烈活动,多吃多睡,用不了几日便能痊愈。在伤愈之前,你不必再来看我。” 丹枫语气平淡,仿佛片刻之前的情绪都只是错觉。 然而,当他试图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的时候,这份表面的平静还是绽开了一道裂纹。 “……” 短暂的沉默后,他终究还是回过头来,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望向茉丽安。 “松开。” 茉丽安:“……什么?” “你的尾巴,松开。” “……” 茉丽安循着他目光向下看去,才发现自己疼得晃了神,尾巴不知何时自作主张地翘起来,绕着他狭窄的腰身走了一圈,尾巴尖还不偏不倚嵌进了他腰间的束带里。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幅画面都非常不妙。 “……那个,对不起。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尾巴有自己的想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16 持明龙尊会梦见美露莘 “……不妙啊。” “是啊,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看来只能结婚了。” “没错,这下除了结婚之外别无他法了。” “结婚?!什么结婚!!” 此地是罗浮最为热闹繁华的星槎海中枢,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宣夜大道上,三个女人围绕茶桌相对而坐,人手一杯色彩鲜艳的仙人快乐茶,其中满满都是分量十足的芋泥、椰果和珍珠。 不对,确切来说,只有其中两杯是这样。 还有一杯颜色清透,初看与普通的茶水没什么两样,细看才能发现其中漂浮着米粒大小的桂花,为这幅画面平添了一段仙舟特有的清幽古韵。 端着这杯茶水的是个白发女子,身量纤巧,容颜清丽,白皙耳垂上一滴水珠形状的坠饰轻轻摇摆,除了玛瑙般的红瞳有些特别之外,全然看不出她便是盛名——或者说凶名在外的罗浮剑首。 此刻她正与友人一同享受久违的假期,看着眼前岁月安好的太平景象,心情也轻松愉快不少,悠然自得地转动着茶杯: “怎么,你们美露星没有‘结婚’这个说法吗?结婚,意思就是在地衡司登记成为合法夫妻,从此一同生活,共享社会和经济关系。如果是仙舟人和狐人,夫妻间还会孕育子女……”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浅啜了一口杯中的茶饮:“嗯,这家店新推出的‘桂花酒酿小圆子奶茶’着实不错,下次外卖再点这家吧。”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结婚是什么,但是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结婚?” 在她对面,茉丽安双手紧握着加满小料的茶杯,仿佛遭受晴天霹雳一般,瞳孔和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我——我发誓,我已经和曜青的狐人妹妹解释清楚,她也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不再要求和我结婚,打算趁此机会去美露星游玩一番,寻找属于她的全新邂逅了!这件事应该已经解决……应该已经解决了才对,是吧?” “……” “……” 白发女子和狐人少女一同沉默地注视着她,然后转过脸扶额叹息。 “竟然不止招惹了一个人吗……” “抱歉,镜流。是我没拦住她,我已经在反省了。” “白珩,你根本就没拦过吧。” 镜流放下茶杯,肃然敛容,笔直凝视着茉丽安闪烁不定的眼睛。 “既然你还没意识到,那我就直说吧。茉丽安,你‘又’摊上大事了,这次恐怕不是解释就能解决的。” 茉丽安手抖得更厉害了:“什什什么大事,你你你别吓我,我我我是外星龙,没见过你们仙舟这阵仗……” “就是饮月啊!” 白珩快言快语地接过话头,“说实话,我一开始帮你去夜袭——咳咳!帮你去探望他,就是想整点乐子,看看他因为你的热情而手足无措的模样,这可是上百年都未必能看见一回的!不过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较真……” 镜流瞥她一眼:“如果你早些找我商量,我一开始就会提醒你。要我说,你们这一个两个的,还是和丹枫认识的时间太短了,光知道这种不苟言笑的家伙招惹起来有趣,却没想到招惹他的后果。” 白珩双掌合十,虚心地低头求教:“镜流老师,愿闻其详。” “别贫嘴了。我知道的也不算详细,只是和你们相比,我与‘饮月君’打交道的时间更久一些。” 镜流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目光投落在杯中清澈的茶水上,仿佛透过水面望向远方。 “你们应该知道,持明族拥有名为‘龙心’的重器,与‘化龙秘法’一同代代相传。掌握秘法的龙尊将会展露龙相,容颜不改,驻世长存。要比喻的话……对了,他们就好像拓印出来的版画一样,细节上或有差异,但谁也挣脱不出最初那位龙尊的模型。” “我曾见过丹枫之前的龙尊。说实话,倘若不是与丹枫相识,我也很难分辨他们之间的差别。他和历代龙尊一样,完美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引领持明、守望建木、征战沙场,对族裔仁慈怜恤,对敌人冷酷无情。对持明来说,他是可敬的族长;对仙舟来说,他是可靠的朋友。” 镜流转头望向白珩,嘴角浮起一丝柔和的微笑。 “特别是对景元和白珩,他就像亲生的兄长一般,连我也挑不出丝毫错处。从个人角度来说,我一直都很感谢他。” 白珩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嘿嘿。确实,战场上有你和饮月坐镇的话,我们飞行士也会安心很多呢。” “是啊。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放心地将后背托付给他。” 镜流笑着点头,笑容中却带有一抹阴影,“但是,丹枫与他的前辈有一点不同。要我说的话,那大概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 白珩歪了歪脑袋。 “是啊,不甘心。不甘心一生都作为‘饮月君’而活,不甘心困守在那座冰冷的祭坛里,不甘心成为持明族传承的容器、理想的模型。在我看来,比起龙尊的头衔,他更看重独属于‘丹枫’的东西。比如他自己选择的朋友,或者……” 镜流看向茉丽安。 “或者另一条龙。不是和他一样恪守职责的龙尊,而是翱翔于天际、畅游于星海,既能理解他的孤独与不甘,又能带着他无法实现的愿望飞向远方的,另一条龙。” “……” 白珩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言表,索性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呜呜,太感人了,我都要哭了。” “是吗?你可以哭得再假一些,我不会揭穿你的。” 看见白珩耍宝,镜流也从略带感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用简明扼要的一句话作为总结: “总而言之,茉丽安。丹枫看似骄傲冷漠,不是因为他无欲无求,恰恰是因为他比历代龙尊更加欲念深重,而又一直得不到满足。” “他很擅长控制——或者说压抑自己的欲|望,如果不这么做,他就无法继续作为‘饮月君’活下去。而你现在想要做的,就是解开这道枷锁。你有想过会发生什么吗?” “就是就是。” 白珩双手环胸,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这下只能结婚了!安安,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你摊上大事了!” “…………” 茉丽安坐得端端正正,全程龙眼圆睁,严阵以待地听到最后一个字。 不知是不是因为冲击太大,她双眼放空,红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紧绷的面孔上看不出表情。 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地吐气,吸气,再吐气。 然后—— “咦,就这样吗?” “哦,那没事了。” “嗐,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真是的,你们不要拿我开玩笑啊,害我白白出了一身冷汗。” 白珩:“啊?” 茉丽安:“所以说,对象是丹枫的话,那就没事了啊。因为你们看,我又不是不愿意和他结婚。” 白珩:“啊??” 茉丽安:“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他来到仙舟的。我想找到记忆中的那条龙,如果见面以后,我长久以来怀抱的心意没有改变,而他也不讨厌我的话,我希望能和他一起度过漫长的生命。我想,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求婚’……” 白珩:“啊???” 茉丽安:“怎么了,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吗?我的意思是,我从一开始就喜——” 白珩:“等等等等等等!你在说什么,这种事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啊!” 狐人少女一跃而起,双手紧按住茉丽安肩膀,耳朵和尾巴像触电一样竖得笔直,瞳孔和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这这这么大的八卦……呸,这么重要的感情问题,你怎么不告诉姐妹?你是不是没把姐妹当自己人?太见外了安安,我现在真的很受伤,要听你讲清楚来龙去脉才能好!” “?” 茉丽安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因为,我不知道丹枫的想法啊。求婚这种人生大事,当然得先努力刷满信任度、亲密度、好感度,等感情到位再表白。如果他讨厌我的话,这不就是让姐妹为难……” “不不不为难!不对,你在想什么,他怎么可能会讨厌你!不光是他,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啊!” 白珩按着她肩膀前后摇晃,直晃得她胃里的奶茶都在哗哗作响,“所以不要见外了,赶紧给我从头到尾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五分钟内我要听到一切细节,否则今晚我会睡不着的!” 茉丽安:“好吧,那要从我出生时说起……” 白珩:“等一下!!!” 茉丽安:“又怎么了?” 白珩:“我预感这个故事会很长,老板,再来一杯桂花酒酿小圆子,一杯翁瓦克手打柠檬茶,一杯塔拉萨椰冻椰奶青,今天我请了!” …… 茉丽安的故事,说长也不算太长。 就像持明龙尊背负着传承和守望的重责一般,美露莘从诞生时起,就被施加了名为“爱”的魔咒。 【去看看美丽的世界吧。】 【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吧。】 【然后,在旅途的尽头,愿你能在深爱的人、事、物环绕之下,心满意足地回到故乡。】 这究竟是阿尔比恩之龙垂死的愿望,还是对新生命的祝福,美露莘们无从知晓。 她们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 在漫长的时光与无垠的星海里,“爱”是唯一的航标。 “我看见了天边的苍龙,然后爱上了他。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很简单的故事吧?” 茉丽安咬着吸管,忿忿不平地吸入柠檬茶。 “哎,可惜姐妹们都不理解我,我说这是一见钟情,她们非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我们是龙,我们懂的’。可是我都来仙舟这么久了,我对丹枫的心意一点都没有改变,这不就说明我一见钟情的不光是他的外表,还有他的灵魂吗?” “我明白,我明白。” 白珩一脸宽容地拍着她肩膀,眼神温柔慈爱,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语重心长。 “骗骗姐妹可以,别把自己也骗到了就行。姐妹被骗了无所谓,打个哈哈就过了,但希望你说完这段话后擦一下嘴角,别让口水滴到玉兆上——不是我说,你自己摸着胸口仔细想想,你这不就是馋他身子吗?” “白珩,话别说这么难听。” 镜流面露不虞地纠正道,“虽说动机不纯,但我看得出来,茉丽安对丹枫的心意是真的。你应该说她是……” 镜流端起茶杯。 然后又放下。 然后又端起来。 她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也想不出其他说法。你好像确实是馋他身子。能为自己的欲|望做到这一步,龙真是可怕的生物啊。” “喂!!!” * 与此同时—— 景元:“应星哥,丹枫这两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我感觉他来云骑军考校我功课的时候,揍我揍得特别用力,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应星:“我没法评价,我看他揍我一直都挺用力的。特别是喝过酒以后,他有时候好像会忘记自己是龙,下手分不清轻重。饮月三分醉,揍到你流泪。” 景元:“特别是昨天,茉丽安和白珩给我带了手打柠檬茶,还在群里发了照片。丹枫嘴上问我柠檬茶味道怎么样,但我看他的表情,好像更想把我打成柠檬……” 应星:“那我也差不多。前几天他问我工造司的反应炉怎么会流出,我说肇事匠人已经移交给十王司了,他又问我为什么这么快就移交,我说‘不移交还能怎样,你没事吧’……现在想想,幸好当时有同事来找我,否则有事的就是我了。” 17 今夜无人入眠 丹枫最近的确心情不好。 要细数的话,他可以一口气列举出十几个原因,譬如三百年前封印的建木玄根生长了0.01毫米,没好好听课的年轻族人请狐族女友吃了巧克力(导致对方被送去丹鼎司洗胃,醒来后大骂持明男人脑子进海),罗浮论坛上有人大放厥词说鳞渊春不如宇宙黑糖啵啵(真是疯了,“宇宙黑糖”这东西怎么看都是太空垃圾),今天龙师进门先迈了左脚…… 但他内心很清楚,真正让他心境产生动摇的变数,其实只有一个。 ——在那以后,茉丽安一直都没有来。 尽管是他自己说出“伤愈以前,不必再来看我”,茉丽安也没有失去音讯,一直生龙活虎地在群里刷屏,但每当他夜晚回到房间,看着室内数月来焕然一新的布景,再看向空无一人的窗口和窗外静悄悄的夜色,就会莫名感到一股郁气涌上心头。 “只要你心里高兴,无论我们有没有在一起,大家看星星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 茉丽安曾经这么说过。 丹枫也认可她的发言。 但她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他不高兴呢? 大概是没有吧,丹枫想。 毕竟从她兴高采烈的群消息999+来看,无论与谁在一起,她都能毫无芥蒂地享受人生。 茉丽安平等地热爱世间万物,即使她将丹枫称为“我见过最美丽的龙”,也不代表“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当然,丹枫也是一样。 或者说,眼下他自以为是一样的。 他认为这样就好,这样才是正确而健康的关系。 罗浮仙舟只是茉丽安旅途中的一站,总有一天她还会再次起航,飞向星空的彼方—— 但是。 每当他在脑海中描绘这幅图景的时候,原本如湖面般明澈的心境就像被投入了一颗星子,波澜迭起、水花激荡,再也映照不出昔日那一轮完美无瑕的月亮。 他也曾经想过,那一夜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没能掩饰好内心泛卷的涟漪,将这颗一无所知扑进他怀里的星子吓跑了。 但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任何问题。 论动机,当时他是为了给茉丽安疗伤,又要压住她对伤势满不在乎的散漫脾气,强硬些也是在所难免,下手时已经克制再克制,绝不是有意弄疼她; 论行为,茉丽安早已习惯乃至喜爱肢体接触,她对曜青任何一个狐人妹妹都要亲昵热烈得多,骗走的芳心不计其数,以至于天风君不得不来信预警。 丹枫自认为不算独断专行,他虚心地反省又反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需要反省。 多指责别人,少内耗自己,这才是他应该干的。 …… …… ……所以,茉丽安什么时候再来呢? * 数日后。 在云骑军中见到镜流的时候,丹枫以关心景元功课为名,旁敲侧击问起茉丽安的现状,比如她有没有好好休养,是不是还经常约景元出去玩。 镜流略一沉思,单刀直入地反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打孩子吗?” 丹枫:“?” 镜流:“哦,我听说最近你让茉丽安好生歇着,别再动不动去找你。但景元和白珩不会给她立规矩,他们该逛街逛街,该吃饭吃饭,三个人玩得挺开心的。所以我想你是不是后悔了,又不好意思主动去找她,只能找机会揍景元一顿,借此排解一下内心的压力。” 丹枫:“……” 不愧是罗浮剑首,真是恐怖的直觉。 但他不会承认:“我只是想问问她的近况。若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去见她。” 镜流:“那便是了。你想和小姑娘搞好关系,我可帮不上你的忙。我又不是学宫的先生,讲不来那许多道理,除了传授剑术和打孩子,我什么都不会。” 丹枫:“……” 那景元也挺不容易的。 他本想就此离去,走到门口想了想,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镜流,她可曾与你提起过我?” “提过啊。” 镜流爽快地一口答道,“她也想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所以向认识你最久的我寻求建议。可惜我疏于此道,最后只能将毕生心得总结为一句话,作为年长者的经验传授给她——” 丹枫:“什么?” 镜流:“‘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丹枫:“……” 丹枫:“建议你下次不要建议,再会。” * 尽管镜流的建议毫无意义,但其中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就连丹枫也不得不认同—— 心情烦躁的时候,找个人揍一顿确实非常有用。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他长年在云骑军中教习枪术,这样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当然,他不会随便找无辜路人出气,要怪只能怪景元年少不懂事,天天学着应星说什么“丹枫哥再用力点”“不要因为我年纪小就怜惜我”,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倒霉孩子。 顺便一提,应星本人的发言要更加狂妄一些,他说的一般是: “丹枫你没吃饭吧!看不起谁呢,大力点!就这点力道,来我们工造司敲锤子都不够!!” 相比之下,景元已经含蓄收敛很多了。 于是最近这几日,应星和景元两兄弟求仁得仁,休戚与共、风雨同舟,一起在丹枫手下领教了一回什么叫“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意思就是哥哥不认,弟弟也不认。 几番对练下来,兄弟俩的身体和灵魂都饱经风霜,被狂风骤雨般的枪势镌刻下了这样一个疑问: ——击云,原来是这么沉重的枪吗? 应星冷静分析:“要说重也确实挺重的,不然怎么扛得住镜流的支离剑?但我真没想到,这把枪还有这样的潜力,连我这个锻造者都吃了一惊,看来改进空间还很大。” 景元心力交瘁:“应星哥,我觉得重的不光是枪,说不定是其他东西……” 应星:“什么东西?” 景元:“……感情?” 应星:“什么东西???” 景元:“算了,当我没说。” “休息好了吗?继续吧。体力支撑不住的话,你们两个可以一起上,我无所谓。” 眼看丹枫又要挑起枪杆,景元一手揉着酸痛发麻的膝盖,忙不迭地开口打岔: “等一下,丹枫!你要是有戒断反应的话,与其自己排解压力,不如去找引发戒断的源头,我觉得这样比较有用!” “……” 丹枫垂下枪尖,面对陌生的词汇皱起眉头,“戒断反应?” 景元认真解释道:“这是异邦人的说法,意思就是长期服用某种药物以后,由于突然停药或者减少剂量,导致出现与药物作用相反的症状。越是具有成瘾性的药物,越有可能引发戒断反应。” “哦,你的意思是他吃错药了?” 应星听得云里雾里,没多想就接过话头,“真的吗丹枫,严不严重,要不要去丹鼎司看看?不对啊,你自己就是医生,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话音未落,丹枫手中的枪杆已经“当”一声撞击地面,震得数米开外的两人都浑身一麻。 龙尊眉睫轻抬,碧眸横扫,目光比枪尖的锋芒更为凛冽。 “再来。” “不是,丹枫,你听我说……” 景元还想再挣扎一番,忽然听见一阵巨响从远方传来,紧接着便是滚滚浓烟升腾而起,毗邻的洞天都能隐约感觉到震动。 应星有些不耐烦:“又是哪里出了星槎事故?这个月都第几次了,天舶司也不好好管管,让人怎么安心上工?” “不对,等一下。” 景元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栏杆边,探出上半身极目远眺,面色如同山雨欲来的天空般凝重。 “你们两位,都过来仔细看看。如果我没记错,发生爆炸的好像是工造司的方向。” “——应星哥,起火的是你家啊!” “?????” 应星怔住了。 他身后的丹枫也怔住了。 在他随身携带的玉兆上,他们共同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群聊界面里,还留有茉丽安发来的最后两条信息: “我和白珩又来工造司玩啦!应星今天不在吗?” “那我们先到处参观参观,等你回来哈,回见!” 配图是一张巨大的锅炉照片,犹如无声蛰伏的猛兽,一看就知道爆炸时相当精彩。 “……茉丽安。” 丹枫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再也顾不上两个冤种兄弟,身形如虹掣空,纵身便要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我的炉子啊!!!” 应星比他喊得更大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按住丹枫的肩膀:“带我一起去!” “……” 丹枫沉默了一瞬间,似乎是在思考带上他和打晕他哪个更快,最后考虑到应星的技术价值,还是一手拽过他胳膊,架着他一起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两位靠谱(?)的成年男性风一般没了踪影,只剩下最先察觉危机的景元风中凌乱,老半晌才接受自己被丢下的冰冷现实,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咦?那我呢?” 18 今夜无人入眠 茉丽安心想,自己回头一定要找应星索赔。 她只是和白珩一起来工造司探班,途中两人分头行动,各自参观感兴趣的生产区,没想到意外撞破了一场阴谋。 具体来说,这场阴谋的内容是—— 此前应星在百冶大炼中风头无二,以压倒性优势挫败了刁难他的长生种同僚。自那以后,工造司若干酸鸡各怀心思,有人背地里给他使绊子,也有人剑走偏锋,打起了开发新技术一鸣惊人的主意。 然而,正所谓“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有些人不仅先天灵感缺位,后天汗水也没怎么流,自以为脑袋一拍腚一抬,功名利禄滚滚来;结局往往是唢呐一吹布一盖,全村老少等上菜。 从结局来说,近期天舶司频发的星槎事故,以及今日工造司轰轰烈烈的锅炉爆炸,都是这些人“拍脑袋”带来的戏剧效果。 而茉丽安,只是恰好将一艘行将爆炸的星槎扔出洞天,又恰好在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时候,遇上了另一个行将爆炸的冶炼炉而已。 她听人说过,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里不能没有爆炸,如果一场不够,那就再来一场。 “话是这么说,但仙舟的爆炸也太多了吧——!!!” 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烟雾里,茉丽安化为龙形,一手提着两个嚎啕大哭的小孩,一手抱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夫人,如同流星般穿越满地狼藉,朝向尚未受损的洞天疾飞而去。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想帮忙解决锅炉危机,顺便卖应星一个人情,让自己的长期饭票更加稳定。 但眼前还有手无寸铁的受害者,身为一条有爱心的龙,她必须负起责任把他们送去安全区。 “哇,这火可真够大的。要不是我,里面的人一定会被烤成黄金脆皮鸡。”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抽空安抚哭泣的小孩: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很害怕,但比起被烤成脆皮鸡,还是被恶龙抓走比较好吧?我不吃人,就算吃也会一口把头咬下来,我保证,这个过程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痛苦。” 小孩:“???” 他们惊恐地睁大双眼,扯开嗓子嚎哭得更厉害了。 茉丽安深感遗憾:“好吧,看来你们年纪太小,不理解我的星际笑话……嗯?” 不知何时,她身后穷追不舍、席卷半个厂区的火光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水。 更准确地说,是海。 天上有一片海。 乍一看好像3d投影或者cg动画,但却具有货真价实的温度和质量,自天际线另一端漫卷而来,连星光和云彩也能遮蔽—— 近乎暴烈的滔天劫水,瞬间吞没了整片工造司的天空。 “这是……” 天空在涨潮。 当茉丽安目睹这幅光景时,这是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印象。 外星教典里记载的末日洪水,狐人幻戏里拍摄的特效场面,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但是,眼前这一切既非传说,亦非幻影,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碧海倒悬于顶,苍龙傲睨于空。 在她出生那一日,也曾见过与之类似的景象。 “……丹枫?” 茉丽安仰望着头顶蔽日遮天的海浪,有些恍惚地轻声自语。 但孩子们惊骇的啼哭声很快将她唤回现实——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工造司又是火烧,又是水淹,又是吃小孩的恶龙从天而降,也真是辛苦他们了。 茉丽安没再停留,抱紧怀中的一家三口,飞也似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好在工造司反应及时,坚守岗位的员工迅速组织避难,除了与她一样身在爆炸现场的倒霉蛋之外,没有其他人面临生命危险。 茉丽安飞出没多远,就看见身穿制服的员工们正在疏散群众,当头一人身材高大,长发绾起,汗水混着黑灰从脸上往下滴,赫然正是她熟悉的那位工匠。 “应星!” 茉丽安高声叫出他名字,接着便找准锚点,蓄足势头,一个猛子朝他俯冲下去。 应星:“?” 他将镇灾之事交给丹枫,自己指挥同事全力抢救设备,没想到先一步被茉丽安发现,成了她用来着陆的活靶子。 茉丽安箭一般冲向地面,将母子三人妥帖放好,接着变回人形(当然穿上了衣服),一跃而起蹦到了应星身上。 “唔喔?!” 应星这一天可谓多灾多难,先是被丹枫按头对练一个时辰,然后挂在青龙尾巴上赶回工造司,这会儿又在满地残骸面前心如刀绞,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会崩开两道裂纹,更别提他还是肉体凡胎,而且眼看着就快不年轻了。 茉丽安这一蹦的冲击力堪比毒龙钻,应星当场被她撞倒,好险没磕到后脑勺: “喂,你干什么?!有人雇佣你来刺杀我吗!!” “怎么会呢?应星快看,我救了你同事的老婆孩子!” 茉丽安自觉刚刚挽救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骄傲得无以复加,索性把应星肌肉结实的大腿当成坐垫,稳稳当当挺起胸膛,尾巴尖得意地来回摇晃。 “怎么样,这下你不能说我游手好闲,只会给你的工作添乱了。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至少应该再包我一个月……哦不,两个月的夜宵吧?” “还有这事?” 应星是个24k纯老实人,尽管茉丽安这话一听就是敲竹杠,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认真考虑起来。 “一个月倒是还行,两个月……不对,等一下,你救了别人的老婆,又不是我的老婆,你不该找别人去要报酬吗?关我什么事?真是被你绕晕了。起开起开,别耽误我检查设备。” 应星没好气地在茉丽安头顶拍了一下,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你尾巴没事吧?” “嗯?” 茉丽安扭头望去,只见她银白的龙尾上沾满黑灰,污迹斑驳,但鳞片表面依旧光滑如初,显然没有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一人一龙同时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就在此时。 从他们头顶。 传来了一道压抑着令人颤栗的怒气,大概、可能、也许,如同末日洪水般低沉的声音。 “哦,丹枫啊。” 应星丝毫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听见好兄弟亲切的声音,下意识就要起身,“你来得正好,赶紧把这条龙……” 但是在此之前,丹枫的手已经搭上他肩头,不由分说将他按回原地:“应星,你坐下。我先检查她的情况,稍后再来看你。” 紧接着,那只手绕过应星,轻而易举便将茉丽安从他身上拎了起来,一拐弯提溜到自己面前。 “我应该告诉过你,好好休息,不要乱——” “丹枫!” 茉丽安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来不及听完老中医的嘱咐,兴冲冲地一头扑进他怀里,灰扑扑的脸颊贴着他脖子蹭了又蹭,给他也均匀地刷上了一层灰。 “我做到了!这次我没受伤就把人救回来了!对了,刚才天上好大的水啊,那是你的水吗?这还是我第二次看见,你的水真的好多啊!” 丹枫:“……” 真是重量级的开场白,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先动手(把她从身上剥下来),还是先动口(让她讲话正常点)。 最后他决定既动口又动手,一手扳着茉丽安肩膀将她推开,另一手捏住她柔润的脸颊,左右转了两转,怀疑地眯起眼睛。 “真的没有受伤吗?以你粗心大意的脾气,实在很难让人信服。站着别动,让我看看。” “啊?” 茉丽安见他眼神幽暗,瞬间回想起前几天的凄惨遭遇,条件反射地开始挣扎,“不不不用了!我很好,真的很好,一块鳞片都没有擦破!不用检查也不用上药了!” “好不好要看了才知道。算了,这里不方便,你先跟我回去。我看应星也没受什么伤,他自己吐口唾沫就会好的。” “哪有你这样看的!你你你离我远一点,再远一点,脸不要靠太近!不是,我不是说你的脸不好,我是怕你咬我,你上次咬过的印子还在呢!我听见你的呼吸声就害怕!等等!不要!别过来!” 应星忍不住又要起身:“喂,丹枫,她这次是在帮我的忙,也没惹出什么事来,你差不多一点……” “应星。” 丹枫缓缓回过头来。 头颈倾斜45度角,黑发顺着沾染污迹的面庞滑落,以一种恐怖幻戏里宇宙女鬼特有的表情,冷冷俯瞰着对现状一无所知的朋友。 或许是因为方才行云布雨的缘故,他身上带着浓郁潮湿的水汽,看上去更像女鬼了。 “应星,你坐啊。” 应星:“……行,我坐,我坐。你继续。” 丹枫:“嗯,很好。回去吧。” 应星:“哦,去吧。一路顺风。” 茉丽安发出绝望的悲鸣:“应星,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你忘了,我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你,你这没义气的男人!” 应星也来了火气,理直气壮地提高嗓门:“我付过钱了!我不欠你的!” 茉丽安的声音越发凄厉:“你懂什么,有些东西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身体发肤受之龙祖,要不是敬佩你的技术,谁会那么轻易就帮你啊!” 应星:“那我技术确实好啊!不信你问问丹枫,他那枪没我能用吗!” 茉丽安:“那我被他做什么你都无所谓吗!不要啊,杀龙了,救命啊!啊!啊!啊!” 丹枫:“好了,你们两个都闭嘴。放心吧茉丽安,只要你没有乱来,这次应该不会很疼的。” “……” “…………” “………………” 姗姗来迟的景元和白珩:“对不起,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瑟瑟发抖的工造司员工:“对不起,我们是不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今天晚上就会被灭口?” 19 今夜无人入眠 “………………………………噗噜。” 茉丽安浸泡在宽阔的露天浴池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声吐出了一串细碎的水泡。 “丹枫,到底在想什么啊……”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眼下这个展开都让她十分意外。 本以为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丹枫意外地好说话,没啃她脖子也没给她上方壶白药,只吩咐几个侍女带她去沐浴休息,自己一转身一袖手,心平气和地回房去了。 当然,侍女们谨遵龙尊嘱托,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保她全身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光洁,没有留下半点伤口——这是一切的前提。 茉丽安看出丹枫动了几分真火,虽然猜不透原因,但也不敢乱来,老老实实泡足了半个钟头,换上侍女准备好的干净新衣,客客气气地询问道: “请问,丹枫的房间要往哪边走啊?” 别说,她之前都是翻过外墙进来,翻过外墙出去,对禁邸的内部构造还真不熟悉。 “啊?” 侍女被她问得一愣,“龙尊大人喜静,就算您是他的朋友,这么晚去打扰也有些……” “啊?” 茉丽安也是一愣,险些脱口而出“可是我天天去打扰他”,好不容易才咽回去,“他有说我不能去吗?” “这……倒是没有。龙尊大人说过,如果您想见他,无论什么时间、什么理由,都要妾身给您带路。龙女小姐,您真的要现在去吗?” 茉丽安立刻点头:“当然!” * “……” 丹枫伸手拨弄瓶中鲜花的时候,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在身后响起。 “进来。” 他回过头去。 “龙尊大人,阿尔比恩的龙女小姐说想要见您,妾身遵照您的吩咐……” “丹枫!” 不等侍女说完,茉丽安的脑袋已经从门缝间探了出来,一瞬间仿佛将满室昏暗都照亮了。 “哎,你们持明人说话弯弯道道,房子也造得弯弯道道,我都快闷死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大家都轻松一点吗?比如让她不要再自称‘妾身’什么的,听着好奇怪啊,这年头古典小说里都没这么封建了。” 侍女小脸一红:“妾……不是,我……” 丹枫淡淡道:“持明亟待改革的旧俗甚多,也不差这一桩。有些措辞是龙师的习惯,在我这里待得久了,自然而然便会改过来。” “那就好。” 茉丽安轻快点头,一迈步进了房间,转身向侍女挥手道别,“谢谢你啊妹妹,回头要不要一起去逛街?这是我的玉兆四维码,等你哦!” “啊?好、好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丹枫:“……” 她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有没有人能管一管? 茉丽安对他的郁结一无所知,目送面红耳赤的侍女远去后,踏着轻快的小碎步走近前来。 “晚上好丹枫,这几天过得还好吧?有没有好好吃饭?”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今晚的丹枫看上去有些不同。 以往她深夜来访,总能看见他穿戴整齐,在书案后正襟危坐,腰背像枪杆一样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通身散发着“我爱加班,让我加班”的气质。 但今日他却早早做了梳洗,白底鹤纹的外袍和青黑色的长衫挂在一边,除去龙尊华丽繁复的装饰之后,剥出来的躯体便如同一枝青竹,清隽、秀逸、挺拔,又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再走近一些,便能从他身上嗅到一缕清淡怡人的冷香,看见他如墨的乌发沿着肩膀和脊背披落,发丝格外柔顺而有光泽,发梢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水汽。 茉丽安有些疑惑:“丹枫,你要睡了?” 丹枫垂眼看向她:“若你不来,我确实打算就寝。今日我带你回来时,你……表现得十分抗拒,我以为你不会来。” “哎,你不咬我就早说嘛!” 茉丽安毫无芥蒂,大大方方地把手一挥,“瞧你把我吓得,尾巴上都起鸡皮疙瘩了。你看看,我就说我没受伤,你怎么不信呢?” 她见丹枫神态平和,心情放松不少,正要像往常一样天南海北地说些闲话,忽然感觉颊边一凉,青年宽大的手掌已经抚了上来。 “那个,丹枫……?” 那是一只长年握枪的手。 他显然没什么肢体接触的经验,掌心的伤痕和薄茧擦过她的脸颊、耳根,最后停留在颈侧愈合的伤口上,有些生疏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疼吗?” 他问。 “呃……” 茉丽安怔忪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前日受伤治疗的事情。 她实话实说:“当时挺疼的,不过确实有效,回去后很快就好了。你瞧,现在都看不出来了吧?” 丹枫语气平淡:“是啊。龙种的自愈能力本就超群,那么严重的伤口都能治好,又怎么会留下齿痕。” 他就知道,那天他一怒之下咬了一下,力道分明控制得很轻,连她脖子上的油皮都没擦破,根本不可能留下伤痕。 茉丽安:“……对不起,确实没留印子,白天那会儿是我随口乱说的。” 丹枫:“景元和白珩已经分别发消息让我‘注意节制,保重身体’了,回头你自己去和他们解释。还是说,你希望我坐实这句话?” 茉丽安:“……真的对不起,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丹枫倏地撤回手掌,茉丽安见他不像动怒,又没心没肺地凑了过去: “好啦,这样咱们可以和好了吧?我不怪你咬我,你也别生气了。” “我不曾生气,何来和好。你若愿意来,便一切照旧吧。” 丹枫平静地摇了摇头,漆黑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般摇曳。 茉丽安灵光一闪:“对了丹枫,今天我和白珩在长乐天给你选了新的礼物,还没来得及给你。你看看,这个你喜欢吗?” 静静躺在她掌心的,是一把小巧玲珑的翠色玉梳。 见丹枫面露疑色,她一五一十地解释道:“上次你不是说过,历代饮月君都是同一张脸,你对这个问题很在意吗?根据我们泰普沐恩的经验,就算五官相似,也可以通过服装、发色和发型作出区分。打个比方,如果你把头发盘起来,就是阿尔托莉雅属;但如果梳成一条麻花辫,那就是贞德属了!” 丹枫:“?” 你们星系的身份认同,原来是如此抽象的东西吗? 茉丽安:“所以我想,如果每天帮你把头发梳一梳,换个发型,说不定心情会好一些。无论如何,新事物总有尝试的价值,不是吗?” 丹枫:“……” 他觉得属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东西,不过算了。 茉丽安见他没有反对,立刻连推带搡将他按到镜子前,自己手握玉梳跪坐下来:“好,那我们就从盘发开始吧!其实我也不太会盘,还是白珩今天刚教我的,我拿她的头发练了好久呢。要是弄疼你的话,你要告诉我啊。” 丹枫叹了口气:“茉丽安,这算是报复吗?” “什么话,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茉丽安一脸严肃地摇头,伸手撩起他一束长发,任由流水般的发丝滑过指尖。 “你看,最近罗浮的航线不是接近美露星了吗?我打算回去一趟,在此之前,当然要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才行,总不能让你只记得‘啊啊啊好痛’吧。” “…………” 忽然间。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光照昏黄黯淡的室内,陡然有种温度下降的错觉。 “……你要回去?” 丹枫背对她吐露的语声,听上去带着前所未有的滞涩之感。 “对啊。” 茉丽安一心一意与眼前滑不溜手的黑发搏斗,没有察觉其中异常,“我们美露莘很恋家的,出来几年总要回去一趟,陪姐妹们喝喝茶、聊聊天,交流一下星际旅行的见闻。而且我这次回去,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得多待一段时间。” “……” 丹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茉丽安难掩兴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好久没回去了。我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摩根姐姐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我?啊,摩根姐姐不是美露莘,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不列颠之星……” “茉丽安。” 丹枫忽然开口打断她,语调没有起伏,嗓音里依然带着凝滞的涩意。 “你这次回去以后,还会继续旅行吗?” “啊?嗯,当然了。这是我们美露莘的宿命,在找到今生最珍贵的宝物之前,都会在星海间继续飞翔。” 而我的宝物就在这里,茉丽安想。 虽然要把他带回家,还得花上一番功夫就是了。 “……” 丹枫沉默片刻,又问:“你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是吗?” 茉丽安:“是啊。虽然旅途本身非常有趣,但在找到宝物之前,我们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现在倒是可以停下了,但还是那句话,得先想办法把宝物搞到手才行。 最近在书舍购入的《究极浪漫!绝对成功的告白秘诀100条》,也不知有没有用,趁这段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吧。 丹枫:“找到宝物以后呢?还会再回望过去的风景吗?” 茉丽安:“这个嘛……应该会吧,但是要优先考虑‘宝物’的情况。如果可以带走,我当然想带着宝物走遍宇宙;如果不能,那我也只好忍痛割爱,隔一两年再出来玩一趟了。” 丹枫多半割舍不下罗浮,既然如此,她也会选择跟随仙舟航行的轨迹。 如果能解决建木和持明族的问题,她当然想把他带走;倘若不能如愿,偶尔翘班来一次短期旅行也不坏,正好她可以做向导。 仙舟有将军,有剑首,还有许许多多像景元、白珩和应星一样的能人,总不至于没了龙尊就混不下去。 人类好像有个说法叫做“度蜜月”,应该就是类似的东西吧? 丹枫:“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有人希望你留在罗浮——” 茉丽安:“啊?那不行,总之现在不行!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事,绝对不能错过的!任谁来说都不行!” 再怎么说也是告白,起码得回去和娘家人商量一下,一起准备布置现场吧。 美露莘一辈子只会对一个人(或者人外)求爱,这种大事可不能怠慢。 “…………” 茉丽安越说越起劲,全然没注意到丹枫越来越漫长的沉默,也没注意到手中的发丝与他耳坠上的穗子缠绕在一起,不知不觉间打了个结。 直到丹枫轻轻吸了口气,她才意识到自己扯着他耳朵,手忙脚乱地解开红线。 “抱歉抱歉,我太激动了!没弄疼你吧?” “……说到要离开罗浮,就让你这么兴奋吗?” 丹枫转过脸来看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茉丽安觉得他眼中的翠色比平时更浓,带着一抹堪称阴郁的暗色。 “与其说是‘离开罗浮’,不如说是‘离开以后的事情’吧。不好意思,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她看出丹枫情绪不高,只当他是吃痛,俯身去看他的耳朵,“糟了,打耳洞的地方好像有点红……怎么样,要不要紧?是不是很疼?” 持明族的耳朵与常人不同,形状尖而细长,很像是茉丽安熟悉的“精灵”或者“妖精”,比如她那叛逆的小外甥女芭万希。 她很喜欢这种优雅的耳形,每次见到都要仔细观察一番,更何况是长在丹枫身上。 他只在右耳上穿了耳洞,戴一枚造型低调的银色流苏耳坠,耳坠上鲜红的丝线与黑发缠绕在一起,有种格外刺眼的鲜明。 茉丽安小心翼翼在他耳尖上捏了一下,又怕自己下手不知轻重,想起前几天的“治疗”,索性有样学样,将下巴往他肩颈上一搁,张口含住了他隐隐泛红的耳廓。 “……!!” 耳畔传来丹枫吸气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冷静和游刃有余,其中带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沙哑。 “没事没事,稍微抿一下就好。以前我有个磕磕碰碰,姐姐也是这样照顾我的。” “不是这个问题,你……” “别乱动啦。虽然我不是医生,这点小事还是会做的。” 茉丽安双手压住他肩膀,感觉到唇边冰凉的皮肤逐渐染上热意,又用舌尖贴着他耳廓轻柔地卷了一下,这才放心地移开嘴唇。 “好了,还疼吗?不疼就没事了。你看,头发也盘好了,我该走……咦?” 她本打算利落起身,却不料腰部以下好像石化一般,肌肉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坚硬的、冰冷的奇异触感,沿着她的小腿和尾尖蜿蜒而上,一圈又一圈攀援、缠绕住她的身体,最后安静地盘踞在腰间。 茉丽安低头一看,顿觉脑海中訇然作响,一颗心险些当场跳出胸腔: “丹、丹枫!你你你,你这个……” “怎么了?” “你、你、你的尾巴!尾巴长出来了!!” “不是‘长出来’。我本来就有龙尾,只是不常让人看见而已。” 与茉丽安猫一样纤细的尾巴不同,丹枫这条龙尾无论长度还是分量都相当可观,表面布满硬质的天青色鳞片,直径比常人手臂更粗,伸展开来足够绕人两三圈有余,缠在身上就像锁链一样沉甸甸的,难怪她会动弹不得。 茉丽安没多想,下意识伸手去掰他尾巴:“我知道我知道,我刚才把你弄疼了,你一下没控制住是吧?就跟我上次一样,尾巴有自己的想法,常有的事。” 龙鳞质地冷硬,手感光滑,就像在盛夏里抚摸一块冰,多少有点让人上瘾。 如果不是怕耽误丹枫休息,她也想留下来痛痛快快地盘个一晚上。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在茉丽安的不懈努力之下,龙尾终于放缓了一分力道,让她得以挣脱出来:“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 她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就在龙尾离开她身体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填补空缺一般,丹枫骨节分明的手攀了上来,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道扣住她腰身,迫使她向他胸前倒去。 “咦……?” 茉丽安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恰好迎上他翡翠似的眼睛。 在那片浓艳欲滴的翠色中,龙瞳收束成与兽形相差无几的一线,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妖异光彩。 “丹枫,你怎么……” “……” 丹枫没有回答,只是手上用力,盘绕的龙尾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几乎淹没在那股堪称强横的冷香里。 他低下头,略显急促的呼吸贴着她耳根掠过,在刚痊愈不久的伤口上留下一阵酥痒。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的尾巴一直很听话,没什么‘自己的想法’。” “换而言之——” “想要把你锁在这里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