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气系列》 暗夜 台版 转自 雪名残@轻之国度 1 当厚厚的乌云遮住月亮,江户城的黑夜就如同重物从空中沉甸甸地压下来,深沉而压抑。如果不小心踏进这无边的黑暗,人似乎马上可以得到身心的宁静,但实在有些毛骨悚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盏灯笼正忽明忽暗地划开黑夜缓缓前进。 浓厚的黑云刚才还不时散开,使得房舍的影子和微风中晃动的树影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然而当这一点蓝光也消失之后,黑夜就显得越发浓重了。灯笼在向北通往中山道的路上迅速向护城河方向移动,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主人脚下一步远,连右边汤岛孔庙的白色院墙都照不到,不由得让人捏一把冷汗。孔庙墙外的坡道上没有赶夜市的小贩们的灯,没有过往的人影,连一条狗都没从这里跑过,只有微微浮动的暗香告诉人们,不远处有花朵开放。 “今天晚了,要是让仁吉他们知道我出门……” 自言自语伴着一声轻叹,立刻融化在了浓重的黑夜里,随着灯笼一起向前走的脚步,就像被夜色催促一样,焦急而匆忙。 这时早过了晚上八点,黑暗中突然有人搭话。 “少爷,就您一个人吗?” 声音柔和而年轻,是个女子。被叫做“少爷”的人,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是谁?” 不明对方身份,如果在平时,早就摆开了架势,然而今天的回答并不十分僵硬。被叫做少爷的人将灯笼举起,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灯笼掠过了他的鹅蛋脸儿和条纹和服,悠悠地晃动,像是眨着的眼睛要看穿这黑夜一般,然而并没有见到人影。 “我是在前边路旁的稻荷神(注:日本神话中的谷物和食物神,主管丰收。)社听差的……” 黑暗中又传来了柔润的说话声,当中夹杂着隐约的铃声。少爷听到铃声,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紧张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器物妖!铃彦姬吗?” 有人献给神社的铃铛成了精,其他妖怪都习惯叫她“铃彦姬”。百年的器物修炼成妖,就叫做“器物妖”,是一种背离世间常理的妖怪。 妖怪搭话,少爷丝毫没有感到纳闷和害怕。猜出这个化为人身的妖怪是铃彦姬之后,少爷并不太在意,而是提着灯笼继续赶路。 脚下的黑暗里,又响起了刚才那个柔润而年轻的声音。 “为什么今天犬神和白泽都没跟您在一起呢?今天晚上没有月光,可是很危险的……” “你知道他们俩?” 少爷的声音显得有些吃惊,似乎还有些俏皮。 “只要是这附近的妖怪,差不多都知道两位。他们力量强 大,是我们这种小妖怪望尘莫及的。” “今天不能让他俩跟着来……嗯,只是散散步而已。” “在黑夜里散步?这个时候?” 铃彦姬的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意识到了少爷在撒谎。 “我乳母的身体不好,今天去探病了……不,这个理由恐怕有点糟……乳母明明很健康,该惹她生气了。” 话刚出口就被自己否定了,少爷笑着开始编其他理由。 “实际上我去见一位远方的哥哥,所以回来晚了。” “别开这种玩笑,少爷不是独生子吗?” “原来你知道啊,真是万事通。” 少爷的回答很悠闲,然而铃彦姬的声音却有些尖锐。 “看来您是瞒着他们出门的吧?您倒是玩得尽兴,要是真遇到什么危险,可不关我们的事哦。” “你说的是奇怪地受伤,还是撞上鬼魅被牵着走?” 这次少爷的口气里带有明显的逗趣,铃彦姬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少爷,这件事可一点儿都不好笑,妖怪也有坏的,今天让我送您回去吧。” “过了斜坡不远就是昌平桥,过桥穿过筋违桥门就是繁华的通町了,那里一定会有卖荞麦面的小贩和麦茶店,不用担心。” “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丢下您的,让您一个人走夜路,日后怎么向犬神和白泽交待啊,而且最危险的是……” 铃彦姬没说完的话融化在夜色中。 寂静使少爷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 “从哪个方向?能分辨出来吗?” “大概是前面……右手边的胡同附近。” 孔庙的院墙被夜色包围,说的也许是旁边一条胡同。少爷拿灯笼照了照,然而光亮太微弱,只有无边的黑夜像高墙挡在面前。 “少爷,我们快走,这股血腥味好可怕。” “啊……” 少爷虽然心里不安,但想在亥时城门关闭前返回店里。他挑起灯笼,甩下铃彦姬,又赶起路来。 这时,后方两三间(注:日本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六尺。)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人声:“有一股香气,香气……”由于近得出奇,少爷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回头一看,灯笼所能照到的地方,能清楚地辨认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比那更清楚的是,男子手里正耍弄着一个阴森森的放光的东西,很短,但不是刀。 虽然瞬息之间辨别出来不是刀,却不能掉以轻心,不用铃彦姬提醒,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早传到了少爷鼻孔里。 “拿出来……拿出来……”那男子喊着。 (难道是路匪?) 反应过来以后,马上撒腿跑,可脚底下没有一点儿把握,再说靠着灯笼这一点光亮,也难免摔跤。如果草鞋踩在石头上,就会跌跟头。后边的人虽然没提灯笼,却准确无误地跟了上来。铃彦姬急得都哭了出来。 “少爷,我的本事恐怕不能帮您摆脱那家伙……” “我明白,你只是铃铛嘛,但那家伙一直追过来,好难缠啊。” 如果开口说话就会有声音,而男人正在后面紧追不放,情势紧张得不禁令人发抖。 “是灯笼!他是追着亮光来的!” 听到铃彦姬的话,少爷立刻吹灭了手里唯一的光亮。灯笼熄灭前一刻,少爷一个箭步窜进了右手边的胡同,贴着墙根蹲下了身子。背后土墙的冰冷一下子顺着背脊传上来,冷飕飕的,令人不住打冷战。因为光亮和脚步声都消失了,那男子突然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便也停住了脚步。能感觉到他正到处摸索。 “少爷,您藏在这儿,他早晚能摸来,要是逃跑,他又会顺着脚步声跟来。哎呀,您一定会被发现的!” “再小声点!” 两人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响动。不用铃彦姬说,这种情况下是断然逃不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血腥味和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也一点点逼近。这样下去的话…… 少爷把头转向了铃彦姬的方向——虽然漆黑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她的脸。 “铃彦姬,你不是说你在这一带的稻荷神社听差嘛,附近应该有稻荷神社吧?” “嗯,就在前面不远……” “妖怪的耳朵很灵,也许能把他们召来——如果运气好的话。” “什么?” “如果情况不妙,你就自己跑掉。” 铃彦姬听了少爷的话,有些惊讶,但情急之下没时间细问。少爷突然从藏身的院墙角落里,向着黑夜大叫起来: “稻荷神社听差的使者,请听我说。快来快来,火鸟妖!拜托了!” “少爷……” 铃彦姬的声音僵硬而发抖。正茫然不知所往的杀手立刻向两个人藏身的地方奔来。“啊——”响 起了小妖怪铃彦姬的悲鸣。 那男子似乎已经来到了胡同近旁,越来越近,不大工夫就会来到能感受到少爷气息的地方,而且…… 忽然,灯笼一样的光亮一下子映到了对面的土墙上。 像是一个白色的光球。光球在黑暗中很耀眼,有一个大灯笼那么大,能任意漂游,此时正缓缓地上下移动。光亮中看得见羽毛和四肢,中间仿佛一张狗脸,一对机灵的黑眼珠正滴溜溜地盯着底下的人看。 “是少爷您叫我吗?” “你来了,来得好!我正被路匪追赶呢。火鸟妖,你能不能用你身上的光把那家伙引开?” “就是朝这边来的家伙?真讨厌,弄得都是血腥味。” 男子果然朝着火鸟妖的光亮逼来。火鸟妖低飞着从男子面前横穿过去。 黑暗之中,那人开始追赶光亮。 “我不会让你逃的,绝不能!” 男子的脚步声随着声音远去,背影也逐渐变得模糊,转眼间不见了。 “哎呀哎呀,总算捡了一条命,可怕可怕!” 铃彦姬马上舒了一口气,说道。然而少爷的声音却依然很僵硬: “真是晦气,难道今天不适合出去见人?到现在还有很浓的血腥味,那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呀?” “我的脸有没有被他看到?” “这么黑的夜,他应该没看清。” 少爷站起来,掸了掸衣角。因为在墙角蹲得太久,也许弄脏了,但是在黑暗中,连和服的花纹都看不清,少爷打算点亮灯笼。 “暂时还不能点灯笼,要是他追回来就麻烦了。人果然比妖怪还可怕,刚才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铃彦姬笃定地说完,轻轻抓住了少爷和服的袖子,“不能点灯笼!但天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少爷大概没法走路吧。那我当灯笼带着少爷走吧。对,马上就到桥上了,到了那儿再点灯笼吧。” “是啊,那就拜托你了。” 两人结伴从藏身的胡同回到寂无一人的路上。还没走到大路,乌云突然散开,夜景又重新清晰地呈现眼前。充满干劲的铃彦姬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少爷半开玩笑地道了声谢。 能看清近旁的景物之后,两个人转过头看刚走出的胡同,声音立刻哽住了。不成声的惊讶是因为淡淡的月光包裹住的一个人形。 刚才那条胡同的深处,大概十几间以外,靠土墙长着三棵松树,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像被人塞到了树根底下,两只手抓住树干,腿脚像奔跑时那样分开,从远处看,就似在跳舞。然而,那男子却纹丝不动。从被割开的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在月光下正一点点将和服染成暗红色,味道又浓又腥,那种逼人的感觉就像刚才那个男子把手中的利刃架在他们脖子上一样强烈。 少爷不由得捂住了嘴。 2 “难道不叫人来吗?” 头上是皎洁的明月,走起路来应该轻松多了,然而少爷的脚步却十分沉重,嘴里还不时冒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为了斩断少爷混乱的思绪,铃彦姬坚定地说道: “那个人已经死了,少爷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嘛。” “这个我明白,可是……” “要是这样,就算尸体明天一早被别人发现,对我们也没什么妨害啊。反正死人也不会起来抱怨‘昨天晚上好冷’之类的话。” “但是,那人的家人一定在担心呢。” “少爷,您担心他的家人无可厚非,但是想想犬神和白泽,他们一定找您找得发慌呢。您要是卷进这件事,回去得太晚,恐怕不好吧。” “死者看起来像个手艺人。” 走过孔庙前面的坡路,到了桥边,少爷还在琢磨着刚才的事。只要走上昌平桥,就有管桥人。铃彦姬在暗影中默不作声跟着少爷。 在桥前点亮灯笼,照亮脚下的路,缓缓走过弧形的桥,经过管桥人的小屋,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大商号瓦葺屋顶的影子黑糊糊一片呈现于眼前。姑且可以放心了,少爷吐了口气。 栅栏门应该还开着,少爷迈开脚步。然而在前方,两盏灯笼挡住了去路。 “啊,这……原来你们都在啊。” 月光下,看得清眼前那两个提灯而立的人脸色十分难看。三个人正相对无语时,脚下的黑暗中响起一个试图缓和僵局的声音: “犬神、白泽,好久不见啊。我是铃彦姬。” 话音刚落,那两人的脸上霎时现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不要叫那个名字!别人会听见。” “对不起,现在……你们两位是伙计吧?” “佐助、仁吉,你们来接我了啊。” 事已至此,与其因被发现而不安,不如索性平静下来,少爷淡然地凑近两人。两个伙计马上站到瘦弱的少爷两旁,保护得密不透风。 “这么晚,到哪里去了?” 佐助问道。他就是被铃彦姬叫做“犬神”的那个伙计。佐助身长近六尺,健壮魁伟,力大无比,连出入少爷家的长崎屋船行的船夫们都自愧弗如。他的脸长得粗糙结实,眼神充满威严。现在,他就用这种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少爷。 然而,少爷没有回答。他想避开佐助那威严的目光,闭口不答往前走,然而仁吉早绕到少爷面前,挡住了去路。 仁吉就是被铃彦姬叫做“白泽”的那个伙计。无论是那双细长清秀的眼睛,还是端正齐整的五官,都表明他是一个只要往绸缎庄门口一站,绸缎就会销量大增的美男子。而只要他穿上合体的绿灰色花纹和服在顾客面前转一圈,袖子里就会塞满一大堆情书。 但像今天这样,少爷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仁吉这一关更加难过。看到少爷想叹气,却最终咽了回去,眼前这个白面小生微微一笑。这是少爷熟悉的笑,也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笑。就像朝霞过后暴雨如注一样,堆积如山的责备一定会接踵而至。 “少爷,佐助不是问您为什么出去吗?哎呀,不想说呀,为什么……” 仁吉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那脸,眼看着开始痉挛起来。 “有血腥味!哥儿您受伤了吗?” “我不是说过不要叫我哥儿嘛!我又不会永远都长不大。” “受伤?!在哪里?” 少爷后来说的话,佐助根本没听进去,他立刻伸出胳膊,像抱婴儿一样把少爷轻轻抱起来检查。 “我没有受伤!” 少爷不由得叫了一声。即便这样,伙计们在检查清楚之前也没有松手。 少爷小时候,他们俩由外祖父带着,来到病床前问候,虽然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却是来船行当伙计的。两个人在外祖父的调教下开始了长崎屋的生活,从第一天起就对少爷爱护备至。 总而言之,在他们眼里,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少爷一太郎更重要,因为外祖父嘱托过:少爷就拜托两个人保护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太郎周围就有了一帮奇怪的家伙不分昼夜地陪着。佐助陪在动不动就生病的一太郎身边的时间,比待在少爷的母亲阿妙身边的时间还长。仁吉则像少爷的兄长,代替外祖父和忙于生意的父亲照顾少爷,在药材铺也是得力助手。 两个人每时每刻都陪在旁边,令少爷透不过气来。而且,妖怪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有种微妙的差异,像今天这样的事就真令人头疼。 “犬神……噢,不对,佐助,少爷没有受伤,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杀手,可能是从那人身上带过来的气味。” 铃彦姬想帮助为难的少爷,从旁插话进来。 “铃彦姬……” 进店之前,少爷本打算嘱咐小妖怪, 不要把之前的事说出来,要是让伙计知道今晚他单独外出遇到了危险,他们的责备无疑会像放进水里的米一样膨胀起来。 “杀手……” 伙计们的视线迅速投向一太郎来的路,从栅栏门一直望向桥的方向。 飘动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在黑暗逐渐加深的夜幕里,映入眼帘的是桥头边一个卖二八荞麦面(注:将乌东粉和荞麦面粉以二比八的比例混合制成的荞麦面。)的小贩和一个正卷着面条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前边有个看起来有些急躁的卖茶饭(注:用茶水加盐焖的饭。)的小贩在蹲着吸烟。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看见闪光的利刃,只有越来越黑的无边暗夜。 佐助慢慢回过头,亲切地对小妖怪说: “铃彦姬,辛苦了,你回去吧。” “也许赶紧回店里才是上策。” 仁吉也将手放在一太郎背上催促着。一太郎终于向栅栏门走去,但又很快停下脚步,回头小声说: “铃彦姬,今天多亏有你在,辛苦了!” 清澈的声音立刻轻轻地传了过来。小妖怪那充满人情味的回答,带着几许留恋,渐渐融化在了夜色中。 江户的大商号大门挺立,房檐下到了晚上就作为道路使用。夜晚有人当值的房屋和还没歇息的人家的灯光稀稀落落洒在路上。手里的灯笼虽然有些光亮,但在被黑暗包围的夜里,如果不小心撞到谁家的太平水桶(注:为防水而准备的储存雨水的桶,一般放在屋顶上、檐前或街角各处。),也很危险,所以少爷一行赶紧从这只有一间宽的窄路上穿了过去。 从筋违桥门前穿须田町,过大和桥,再往前走,就是父亲的店铺长崎屋了,但少爷被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包围。佐助和仁吉也不说一句话。 不准夜里出门是早就嘱咐过的,然而少爷不但出了门,还遇到了让两个伙计一听说就脸部痉挛的杀手。本以为会遭到两个人如海涛一样一轮又一轮的责备,结果他们一句话都没有。 少爷起初还为没挨批而庆幸,但当走过卖蚊帐和草席的大商号前竖立的招牌时,全身那种奇痒难耐的感觉终于使他禁不住开口问道: “佐助、仁吉,你们在听我说话吗?” “什么事,少爷?” 佐助显得不以为然。 “你们怎么不说话呢?我还以为要挨批了呢。” “少爷想挨批吗?” “也不是,只是你们不说话有些奇怪。” “总不可能在街上责备少爷吧。” 走在前面一步的仁吉说完,回头看向少爷。灯笼的光恰好照在他的下巴上,使他看起来有些吓人。 “看见我们家的店铺了,回去就说今天的事。” 长崎屋离京桥不远,是一个瓦葺屋顶、泥灰涂墙的仓房式建筑,此时在黑暗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那十间宽的店铺和其他店铺一样,已经紧紧地关闭了。仁吉在便门前一站,没叫小伙计,门却从里边打开了。 “您回来了。” 出来迎接的是一种身长只有数寸、叫“鸣家”的小妖怪。他们遍布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除了发出一些“吱吱嘎嘎”的声音以外,并不做其他事。一太郎的房间里也有几个,虽然偶尔也叫他们端茶果,但不可思议的是,家里其他人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三个人从店铺的旁门进去,经过院子里的稻荷神堂,就径直走向少爷饮食起居所在、以前用来闲居养性的厢房。长崎屋的店铺里,并没有谁要起床的迹象。 “你们没把我外出的事告诉父亲?” “要是告诉老爷,肯定有一场大乱,也许会动员店里的男女老少到处找呢。” 想想的确如此,一太郎也不想让爱操心的父亲发现自己出门,而且本来也不打算让伙计们知道。 (是怎么暴露的呢?) 少爷带着疑问,歪了一下头,就进了雅致的厢房。据说因为房间是龙年建的,所以房前的门柱上描摹了弯曲的蛇的纹样。屏风上画有麻雀嬉戏图,据说是外祖父一个画浮世绘的朋友酒醉之后信笔挥就。 然而今晚厢房的气氛却和这风雅的情趣毫不相关。打开十叠(注:面积单位,一叠为一个榻榻米大,约1.62平方米。)大的卧房的门,看见当地放一个纸灯。榻榻米中央坐着铁壶的火盆旁边,躺着一个被棉睡袍裹住并捆上绳子的妖怪。 许多小鬼从四面八方紧紧地按住,看样子他根本不能动弹。 “屏风偷窥男……你被发现了?” 旧屏风化成的器物妖和放在房屋一角的屏风画里的人毫无二致,他穿着黑白相间的方格花纹和风流花哨的棋盘格花纹和服,俨然一副歌舞伎艺人的姿态。因为化成了人形,少爷经常拜托他做替身。 长崎屋老板夫妇太过于溺爱孩子,冷一点儿就不让少爷挪窝,热一点儿也担心少爷的身体,不准外出,要是打了喷嚏,就算去两步远的点心铺都不会给好脸色。少爷急躁地想设法摆脱这一切。 好在把屋子弄暖和了,说要休息,父母就放心多了。接着就把棉睡袍从屏风偷窥男的头上套进去,让他代替自己装成睡觉的样子。一太郎经常这样安排好后,跑到三春屋去吃点心…… “少爷经常让屏风偷窥男做替身,您以为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吗?” 佐助让少爷坐在铺盖卷旁边。小鬼们从梅花图样的棉睡袍上爬下来,散到昏暗的房间角落里去了。 “难道早就知道了吗?” “以前觉得去吃些甜食无所谓,现在看来,真的不该纵容您。” 仁吉在一太郎对面正襟危坐。少爷叹了口气,指着卷成海苔卷形状的被子。 “你们还是把他放了吧。这事是我拜托他的,我看他这样会心疼。” “虽然是受您所托,但他让体弱的您夜里外出,要另当别论。”仁吉声音有些严厉,“这家伙一直有喜欢胡来的毛病,这种不知分寸的错,他绝不会悔改的。” “不然我们干脆把他拿到井边吊一吊吧,过一个晚上就知道悔改了。” “佐助,你这个想法不错。” “别这样,他本来就是纸变的,要是掉进水里,一定会浸湿碎掉的。” 少爷望着膝盖前榻榻米的接缝想,仁吉和佐助表面上在生屏风偷窥男的气,实际上却在旁敲侧击地责备他。仅仅说“对不起”是不够的,两人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只有继续道歉,这实在有些烦人! “随便外出是我的不对。让屏风偷窥男做我的替身,很过意不去。所以……” 竭尽全力把一张正在反省的脸面向伙计,无力地笑给他们看。那意思是说,我知道错了,又遇上了危险,现在很疲倦,求求你们了,不要再用这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看着我了。 如果放在平时,佐助早就一笑了之了,然而今天只是脸色格外凝重地从铁壶里倒出热水,为少爷沏了一杯茶而已。接下来说话的是仁吉。 “外出的理由留到以后再问个清楚。少爷,您说遇到杀手了?” “是的……我全都交代,你们把屏风偷窥男放了吧!” “真没办法。”佐助伸手拉了一下系着棉睡袍的细绳,那卷成好几层的睡袍一下子就散开了。从里边出来的衣着花哨的妖怪瞪了两个伙计一眼,连少爷道歉的那句“对不起”也不理睬,就回到了屏风里。仁吉见了,脸上又蒙上了一层乌云。 (照这样子,难保他们不说要把屏风烧掉之类的话。) 如果不显得比带入衙门的犯人还老实,恐怕难消伙计心头的怒气。一太郎于是决定把在汤岛孔庙土墙旁遇到的事,一字不漏地讲给伙计听。 “追来的那个杀手,肯定是个男人,对吧?” “没错,看起来体格很健壮。我觉得像是个商贩。” “刚才不是说很暗,看不清周围嘛,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那是努力才看清的,因为那家伙一直穷追不舍。” “也就是说,凶徒杀掉松树底下那个男人之后,才看到少爷,对吧?” “对,之前铃彦姬就闻到了血腥味。” 少爷说着这话,本以为伙计的表情会缓和一些,结果越来越乌云密布了。仁吉若有所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过了一会儿,绷着脸说道: “不太妙啊,少爷,恐怕您的脸被他看到了。” “是吗?!” 仁吉突然这么一说,少爷一脸的迷茫:本以为逃离危险,和凶案就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听我说,当时真的很暗,就算打着灯笼,也看不清前面。我其实也没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没打灯笼,对不对?” 佐助从旁插话,也是一副刚喝完苦汤药似的表情。 “那么,光亮就只有少爷手里的灯笼发出。少爷的姿态应该最清楚。那家伙说不定记住了少爷的面目。” “就算没记住面目,灯笼上也有我们商号的名字,药材、长崎屋之类字样。这个比脸还容易看清。”仁吉说道。 “可我马上就把灯笼吹灭了……” 一太郎又将视线投向了榻榻米。房间里离座灯较远的暗处,小鬼们嘁嘁喳喳嚷个不停。一旦说到比他们想象中更糟的地方,叫声就会慢慢停下来。仁吉和佐助都认为少爷的安全正受到威胁。 “如果我是那个凶犯,绝不会放过少爷。想到有人会到衙门告发自己,晚上肯定睡不着觉。” “我又没看到他的脸……” 一太郎的声音显得无力。想想情况的确如此,只是找不到其他的回答。 “凶犯怎么知道您没看到他的脸呢?”仁吉问道。 “可是凶犯不一定看到了我的脸啊,时间那么短,也不一定看到了灯笼上的字。” “事情真相如何,那家伙心里在想什么,我们无法揣度。所以在抓到凶犯之前,请少爷您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家门半步。” “不会吧……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问问八丁堀的大人吧。捕头清七大人说不定会告诉我们一些调查的情况。” “要是一直抓不到,可怎么办?让我老待在家里,可受不了。” 少爷虽然抱怨了一句,但佐助和仁吉全当耳旁风,继续谈论着今后的打算。 真是没趣,然而,少爷自己也拿不出方案来和两个人对峙。虽然伙计说他身处险境,然而却没有任何感觉。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谈话似乎有了结果,于是,仁吉面向少爷说: “我们决定先让一些熟识的妖怪四处打听一下那个被杀男子的情况。” 如果只是夜贼行凶,要揪出杀人犯就很困难,但凶手并不像是单纯的夜贼。如果是仇杀,凶犯应该是被杀男子的熟人。 “不论是哪一种都极其危险,所以少爷,这一阵子您真的要多加小心才是。” “嗯,我知道。没事,我很听话的。” “那么这件事就告一段落。” 一顿教训终于结束,少爷脱下和服外褂,准备换上睡袍。仁吉迅速递过少爷常穿的棉睡袍,接过和服叠了起来。佐助开始认真地把刚才弄乱的被褥和棉睡袍重新叠好。 “晚安。” 少爷说完,就准备休息了,然而佐助手里拿着枕头,就是不放下。 “少爷,休息之前应该还有一件事要说吧?”仁吉一边打理火炉里的火,一边不时瞧瞧少爷,“为什么夜里外出呢?” “我想透透风啊。上次嗓子肿,你们不是一直说外边冷、灰尘多,不让我出门嘛。” “这我倒是理解。” 仁吉似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面向少爷正襟危坐。佐助则把和服外褂披在少爷肩上。从那股韧劲看来,少爷在解释清楚之前,两个人是不打算收兵了。 “如果说您去三春屋吃了蕨菜饼,或者去看了行将凋谢的八重樱,都可以理解。少爷不小了,十七岁了,想去吉原逛逛的心思或许也是有的,比如可以拜托三春屋的荣吉带您去。要真是这样,我就不深究了。” 仁吉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太郎。感到话锋的凌厉,少爷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儿对着被子做鬼脸。 “只是图个新鲜,我不是没走过夜路嘛。” “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从一个人都没有的孔庙旁边走呢?想喝麦茶也好,想吃荞麦面也罢,那个方向都不对啊。” “第一次出去走,我怎么知道去哪些地方好呢?” 两个妖怪无疑感到问话白费了力气。非要搞清状况的仁吉刚要继续追问,房间里的小鬼们突然四散而去。 仁吉和佐助迅速摆开了架势,然而马上就从脚步声辨认出了来人是谁,于是重新在房间一角坐定。 “一太郎,还没睡吗?” 刚打开门就担心地开口问候的,是长崎屋的老板藤兵卫。他身高五尺五寸,给人身强力壮的感觉,叫人根本不敢相信他已经过了五十二岁。无论是家里人还是乡邻,都认为他很好。如果有一丝缺点,是因为有传言说,长崎屋老板夫妇对孩子的溺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附近一位尖嘴薄舌的绸缎庄老板就曾经说,长崎屋对一太郎的溺爱,就像在大福饼上洒满白糖,再在上边涂满红糖汁一样。 家财万贯,父母又疼爱有加,儿子恐怕注定要长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了,然而这个儿子却常常卧病不起,好几次险些丧命,根本没时间学坏。这似乎强烈刺激了长崎屋老板夫妇的慈爱之心,对儿子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不是马上就亥时了吗?再不睡可对身体不好哦。” “吓了我一跳,父亲您不是已经睡了……” 看藤兵卫的打扮,松叶纹样的睡衣,外边披一件和服外褂,显然作好了就寝的准备。 “刚才去方便,看到这边有灯光,就过来看看。佐助、仁吉,你们不让一太郎早些休息可不行呀。” “实在抱歉。” 两个妖怪一齐低头认错。两人作为伙计,平时都很受主人的器重。然而—— (总觉得和对已经过世的外祖父的态度不一样。) 一太郎这样想并不奇怪。根据在于,仁吉他们在父亲面前隐瞒真正的身份,长崎屋也将两人视为普通的伙计。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没有长崎屋的血统吧,但少爷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儿子,你去年冬天不是刚刚大病了一场嘛。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啊。” “父亲,那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不用担心啦。” “别说大话,要是像去年夏天那样,病得死去活来可怎么得了。” “麻疹不会得第二次的。” 无论怎么解释,父亲的担心还是依然如故,一太郎终于被塞进了被窝。既然这样,仁吉、佐助也不可能再继续追问,于是熄灭了座灯之后,就随着主人出了房间,身后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少爷舒了口气——终于能躺下来休息了。今晚发生的事真不轻松,他脸上浮现出苦笑。 (佐助他们刚才一直问杀手的事。) 对于一太郎来说,无论曾经身处怎样的危险,遇到凶徒,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值得庆幸的。因为那之外有一个不想让人问到的秘密。伙计们担心凶犯会找上门来,才闹了半天,然而少爷并不以为事情真会这样糟糕。 当 时确实在黑暗中走投无路,然而不可能再遇到那个杀人犯了。 翻了个身,把手伸进睡袍袖子里。抓到刚才换衣服时转移进来的纸片时,微微地响起了“沙沙”声。马上在被子里撕了个粉碎。纸片上写的东西已经印在了脑子里,不需要重新看过。为了不让佐助他们明天发现,必须放在火里烧掉。?唉……) 少爷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黑暗中有许多妖怪像是被这叹气声触动了一样,开始活动。他们看少爷还没睡着,都纷纷过来瞧。 少爷不理,仍旧躺着,只听妖怪们的说话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听得清谈话都是关于少爷的,而且评价怎么说也不算太好。 “好像还请了火鸟妖救命呢。” “幸好他在附近,救了少爷。” 声音甜美柔和,恐怕是琴妖。 “少爷大声呼喊远处的火鸟妖来着。火鸟妖听到了少爷的呼喊,真是万幸。” “好险!” “对啊,不知道会不会有谁听见呼喊,就铤而走险。” “又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帮助少爷。” 藏在暗处的小妖怪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对不对,不管什么妖怪来,都比人好得多。最可怕的是武家的持枪奴仆。” “最可怕的是犬神,是白泽!” “没错,没错。” 虽然很累,头脑却很清醒,一太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平日里和妖怪们亲密无间,他们的谈话往常都是当催眠曲听的,越听越容易入睡,然而今天却没有那么见效。 (是啊,从小时候卧病不起的那天开始……) 从外祖父把仁吉和佐助带回来的那天开始,妖怪就占据了少爷一半的生活,成了少爷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妖 1 一太郎记得那的确是戌时的事。 那年夏天,接连几天都是酷暑天气。印象中没有其他人病倒,所以觉得天气热的恐怕只有一太郎一人。总之,整个人从里到外就像在用沸水煮一样,没精打采,连头也抬不起来。 回想得起来的,是躺在床上仰视天空、树木、花草的情景。 卖糖果和金鱼的小贩那拉得长长的叫卖声即使传到围墙内,也不能跑去看。每天都是同样的风景,即使挡住炽热的阳光,酷热的感觉也丝毫不减。躺在挂着黄绿色麻布蚊帐的卧房里,听着蝉声,口干舌燥,怎么也吃不下东西。 既然不能吃粥,父母亲就叫住卖糯米团和甜米酒的小贩,买了吃的端到少爷枕边,然而这些也不能顺畅地下咽。 卧病了一个月,来检查的郎中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太郎也是从早到晚地发呆,不管别人问什么,都不愿回答。因为没有力气,他要么随便应付两句,要么一言不发。 也许以为他正在沉睡吧,来探病的亲戚们在蚊帐外说起话来,就毫不顾忌了。 “夫人想要第二个孩子恐怕也难。这么大的店,将来可怎么办呢,总得有个继承人吧,我看只有过继别人的孩子了。” “要是那样,我们家倒是有四个孩子……” 即使不想听,这些话也接连不断地飞到耳朵里。这当然是父母亲不在场的时候说的,因此就只有亲戚们和少爷知道。因为懒得说话,也就没有心情把伯父、叔母们说的话一一告诉父母。每天都听这样的话,有一天少爷突然想到:我真的会这样死掉吗…… 前些年,养在长崎屋的老狗甲斐,突然无论怎么叫也不抬头了,一摸,全身冰凉。店里人说它死了,就埋在了后院。当土盖住甲斐的身躯,知道再也见不到它了那一刻,少爷偎依着外祖父哭了大半天。这些少爷都还记得。 甲斐僵硬变冷,再不能动,再不能和自己一起玩耍。对于当时五岁的一太郎来说,死就是这么回事。然而,如果自己死了,可怜的母亲一定会像自己哭那条老狗一样痛哭流涕的。 这是少爷不希望的。 父亲和外祖父都是男人,也许会唉声叹气。父亲曾告诉过一太郎,长崎屋用船和远方的人做生意,掌柜也说过,最近货物里增加了许多从其他地方来的药材。但这些药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而且说实话,实在苦得令人讨厌。 但是,他们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就这样死了,对得起他们吗? “一太郎,你醒着吗?” 说话声从庭前传来。隔着蚊帐,只见夏日的阳光下,站着身形高大的外祖父。奇怪的是,外祖父身旁还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太郎想看个究竟,费了好大力气爬起来。外祖父来到房里,连忙掀起蚊帐那深红色的边,把帐子从少爷身上挪开。 “你们俩到这边来。” 遵外祖父之令来到卧房的,是两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我是仁吉。”“我是佐助。”两人双手触地,恭恭敬敬地施礼。 “这两个孩子是来家做伙计的。” 听了外祖父的话,坐在被子上的一太郎有些不解。 长崎屋一直有十几个小伙计。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小孩,所以少爷很有兴致,如果可以,真想在一处玩耍。然而大家都为店里的事忙前忙后,根本不来厢房。 “小伙计来厢房倒是头一回。外祖父,为什么偏偏带他们两个来呢?” 少爷问完,首先报之一笑的居然是两个小伙计,有些令人吃惊。 “真是聪明的孩子。” “外祖父很中意我们。” “我们发誓侍奉少爷您。” 一唱一和,一点儿也不孩子气。少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外祖父则苦笑着责怪起两个人来: “喂喂,别忘了你们是十岁孩子,哪有这样说话的!” “是,对不起。” 两人齐声道歉。外祖父笑着面向一太郎,有些唐突地问道: “你知道你有个死去的哥哥吗?” 外孙点点头。外祖父也点点头,似乎在一件一件确认往事。他说,少爷死去的哥哥生前是个武士,是个爱整洁的人。 “自从你哥哥死后,你母亲很久都怀不上孩子。她想要孩子,就决定求助于稻荷神,于是在院子里建了祠堂,每日诚心祈祷。” 外祖父把带来的两个孩子丢在一边,突然说起了少爷出生时的事,虽然不明其意,但少爷还是侧耳静听。 “供品不少,神社也拜了不下百次,你母亲那份诚心终于传到了神那里,于是在稻荷神的庇佑下身怀六甲。你就是这样出生的。所以……” 外祖父说到这儿,向两个孩子看去。 “一太郎自从出生就一直受到稻荷神的庇佑,这次他老人家没有亲自出马,但是派了妖怪保护。” “妖怪!这两个小孩不是人吗?” 少爷说完,不由得看了一眼佐助,只见那个小孩的嘴一下裂到了耳朵边,一太郎吓得拼命往蚊帐里躲。旁边的仁吉敲了一下佐助的脑袋。而这一切,外祖父都平静地看着。 “你这孩子身体弱,我放心不下,本来想尽量处处跟着你,保护你,可是我年纪大了,于是就求稻荷神,让他老人家赐我一个能保护我外孙的人。为了一辈子都能陪着你,所以最好是小孩模样。” 一太郎无语。 大白天与妖怪面对面还是第一次,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一太郎并不感到害怕,也许是百般疼爱他的外祖父显得很平静的缘故吧。一太郎慢慢从蚊帐里爬出来,刚一出来就紧紧偎到了外祖父身旁,伸长了脖子打量两个孩子。 “你们会和我一起玩吗?” 两个人点点头。凭小孩子的想法,一太郎立刻判断这两个人是自己的伙伴,于是不再戒备。 据外祖父说,两人是小伙计,所以理所当然要在店里帮忙。但小伙计能做的事有限,外祖父会抽空多多把两人叫到厢房来陪少爷。 “嗯……” 一太郎好像听明白了,点点头。他知道,今后这两个妖怪会以人的身份在长崎屋生活,不能对别人说他们是妖怪。只要自己做个乖孩子,他们就和自己玩。 对于经常卧病、很难找到玩伴的五岁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令人高兴的好消息。整件事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至多认为世间也许真有这种事存在,并不会多想。对新伙伴招招手,他们就对自己微微笑,重要的是这一点,这就足够了。 外祖父看着一太郎欢快的样子,得意地点点头,接着,徐徐拿起枕边那把镶嵌着绿钻的精美水壶,倒些水到茶碗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边有一粒和成年人指尖一般大小的黑药丸。 “这种药对治疗体弱多病很有效。咽下去可能有些困难,忍一下,把它吞下去吧。” 自从少爷卧病以来,各种各样的药吃了一大堆,但身体就是不见好。这些外祖父应该清楚。既然外祖父都说这药见效,那么这究竟是什么药,从哪里得来,少爷都感到好奇。然而外祖父没有继续往下说。吞下这枚黑药丸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一太郎虽然是孩子,但在吃药一事上可谓身经百战。 蝉鸣聒噪不止,可吃完药没多久,就有睡意袭来。与睡觉相比,一太郎更想玩耍。闹了一会儿,仁吉和佐助哄着说,以后都陪在他身边,一太郎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然而,他突然有一件事想问,又把眼睛睁开了。 “喂,你们是什么妖怪?是沟里的河童,还是墓里的幽灵?” 外祖父和妖怪听了,都笑起来。而他们俩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河童。 “我是犬神。” “我是白泽。” 佐助和仁吉虽然这样回答,一太郎还是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妖怪。但即使不清楚,也没有继续追问的力气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酷热的天气渐渐远去,久违的美梦正等在前面。 2 一觉醒来,立着板门的房间有些昏暗。 每天早晨,少爷刚从被窝里爬起,佐助就马上出现,打开房门,真是有趣。今天卧房里的门也早早地打开了,与往常一样粗糙而结实的脸探了进来。 “早上好,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一边说,一边检查少爷的脸色,也许发现还活着,就放心了,紧接着迅速地给少爷穿衣。 给少爷穿上佐助喜欢的浅绿底、铜绿色条纹和服之后,就马上开始整理少爷睡乱了的头发。少爷穿上短布袜,检查完钱褡裢,往怀里揣时,佐助就急急忙忙整理被褥。 少爷自己也知道,妖怪像现在这样陪在左右是何等的不可想象。为什么单单只有自己周围有妖怪呢?虽然想问个究竟,但外祖父早就仙逝,这件事也就无从得知了。而且少爷也已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走在廊里,脚下的鸣家多得要踢开;只要招呼一声,就有很多妖怪现身。生活中有这么多妖怪,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他们的生活甚至无法想象。 如果没有佐助和仁吉,我该怎么办呢?虽然这样设想过,但少爷却想象不出。 “今天要在店里准备早饭吗?” 佐助问完,少爷马上点头。如果身体不舒服,早饭就在旁边一间光线充足的小房里吃,但今天一太郎的气色很好,就和伙计们往长崎屋正房去。 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伙计们正忙忙碌碌来往于店铺走廊。少爷想绕到正面,要先穿过厨下。结束了早饭、开始准备中饭的女仆们见了少爷,一齐行礼问候。 长崎屋有时也为船夫们准备饭菜,所以庖厨很大。厨下一侧并排搭有六个灶台。土房里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无门橱柜,里边摆满了桶、案板、小饭桌等什物。里边的房间木板铺地,比其他屋地面高出一些。进门右手边是放酱和盐等佐料的地方,左手边的角落里则立着一个摆放碗碟的柜子。 水可以从自家水井里打。水井位于庭院深处一号仓房和土墙之间带有温泉的木板厢房里。因为长崎屋是雇有很多船夫的大商号,所以得到特别许可,可以自家拥有浴室。但火灾是可怕的,因此浴室建在了离正房较远的地方。如果赶上下雨,打水就很不方便,因此女仆们每天早晨都要把碗橱旁边的三个水缸盛满。 在厨下管理五个女仆的是一个叫阿曲的女子。她是个对性情粗暴的船夫讲起话来都毫不客气的人,然而对待少爷就像老板夫妇一样,只是一味温柔亲切。也许是曾经代替奶水少的阿妙喂养一太郎,当过乳母的缘故,阿曲至今都把少爷当小孩子看,令少爷不胜烦恼。 “早上好啊,哥儿,今天有你最爱吃的蚬酱汤哦。瞧,我现在就给你做。” “多谢了,乳母,每次都让您麻烦,真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嘛。再说哥儿真的很乖呀。” 阿曲至今都不叫“少爷”。仁吉说,这是因为阿曲把一太郎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着一太郎长大,心里寂寞的缘故。 一太郎来店里吃早饭,说明今天身体不错。阿曲见了,心里高兴,亲自下厨为少爷准备过了点的早饭。 阿曲准备早饭,两人就穿过走廊,朝船行这边来。铺着木板的店面里边是一个十叠大小的房间。打过招呼,拉开隔扇,只见一个伙计正在念账本,掌柜则在打算盘。在钱箱旁边看着这一切的藤兵卫抬头看见儿子,笑了。 “起来了?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 “父亲大人早安,今天感觉很好。” “那就好,把早饭吃了吧,多吃点。” “是!掌柜的,打搅您算账,抱歉。” 儿子睡到这么晚,不但不训斥,反而一个劲儿担心,这样的父亲真是太慈爱了。虽说晚起是常事,但少爷却多余地觉得这样不好。他带着内疚的心情,又折回走廊,这次是去里屋。尽头处东南角是母亲日常起居的房间,那里阳光充足而温暖,可以看到庭院全景。一太郎吃过了点的早饭,大抵都在这个房间。 “母亲大人早安。” 看到儿子精精神神地来吃早饭,长火盆旁的阿妙夫人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 (吃个早饭母亲就这样高兴,这样的儿子恐怕只有我一个吧。) 少爷多少觉得自己没出息,但是想想很多天身体不好,不能来吃早饭,母亲这样高兴也就不算夸张。以前有一次,店里伙计为一太郎能不能起床吃早饭打赌,气得藤兵卫脸红得像赤面鬼一样。 阿妙夫人高高兴兴地沏茶,美丽的容颜根本不像是将近四十的人。 少爷的母亲年轻时是这附近有名的“西施”,哦,不,当时人们都叫她“江户第一辩才天女(注:佛教中主智慧德福之天神,因善辩得名。)”,直到今天也貌美如昔。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三春屋的叔叔曾这样告诉过少爷:年轻时候的阿妙,据说就像用雪雕成的花一样,光彩照人,却十分柔弱,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还没到十五岁,就有人络绎不绝地登门求亲,据说当时让外祖父伤透了脑筋。 甚至有地位高贵的武家提出,暂时过继阿妙为养女,待成年之后再娶为正妻。加上一些闻名整个江户的大商号的年轻店主,她可挑的对象真是不计其数。 据说阿妙和当时店里的伙计——也就是父亲——成亲时,甚至有人大发醋意,出了一种瓦版小报(注:江户时代,在黏土上刻上文字和图画,烧成瓦的形状,以此为模板印刷的小报。)。 (选中父亲的究竟是外祖父,还是母亲自己呢?) 到了现在再问母亲的话,有些难为情,答案也就不得而知了。 正喝茶,佐助端来了早饭。少爷一边乖乖地和母亲谈论准备播种的牵牛花的颜色形状,一边想,都这么晚了,不用特意准备早饭,和中饭一起吃不就行了? 想归想,终究因为害怕没有说出口。以前说过一次,结果父母亲以为他身体不适,慌忙叫来了郎中,结果硬是被塞到被子里休息,药也不知道喝了几碗。 刚煮好的饭到底不行,佐助于是加进热水,弄成了泡饭。早晨一般是他伺候少爷吃饭,中午则是仁吉。如果少爷身体好,能到店里来吃饭,阿妙夫人一般都陪在身边。 (这也太奢侈了吧……) 无怪乎少爷这样想,一大早,桌上就摆满了煎鸡蛋、干鱼、酱菜、蚬酱汤,甚至还有醋拌生鱼丝。再过一会儿就吃中饭了,确实有些奢侈。 但也不能说什么,一太郎小口吃起来,速度很慢,总算把一碗饭吞进了肚子。 成年人早晨就算吃四碗饭,也是一般的食量,但现在少爷连第二碗饭都吃不下,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吃完饭,佐助也不问问少爷,就端着一大堆剩饭菜消失了,大概是去屋里帮忙了。 如果是往常,和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少爷也会到店里去,然而今天,母亲要留住儿子说话。 “早晨刚打开店门不久,日限大人就领着两个手下急匆匆往大和桥那边去了,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还没……” 一太郎刚要站起身,听了这话,重新面向母亲坐好。捕头如果早晨就往北去,一定是昨天那个可怜的男人被发现了。 日限大人,就是管辖通町这一带治安的捕头清七。因为住在位于一丁目向西的西河岸町的一尊日限地藏菩萨附近, 所以人们都习惯叫他“日限”大人。 (有没有找到凶犯呢?) 少爷的注意力转向了凶手,然而母亲的话头却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好像有人被杀了,我赶紧抓住仁吉,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好好在屋里睡觉。一太郎,昨晚你是不是出去了?” “母亲……原来您知道了?!” 一太郎惊讶地望着母亲。仁吉他们不可能告诉母亲,然而她却总能巧妙地洞察一切。 “昨晚连月亮都看不见,你究竟到哪儿去了?你身子弱,要是不注意,我多担心哪。” 阿妙一边用火筷子拨弄着火盆里的灰,一边说话,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太郎立刻着了慌。 “因为晚上没出去过,所以就……都是我不好,母亲,您别哭。日限大人调查是公事,再说又不是我被人杀了。” “这还用说!要真是那样,母亲我也不活了。” 结果安慰母亲就花了两个时辰。一太郎不停地用不疼不痒的话道歉。但是那背后,烦恼不断涌上心头。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忍得实在有些痛苦。 父母每天都这样担惊受怕,难道就没想过不如和哥哥一起去了,倒省心了? 一太郎觉得,明天只是延续不安的日子而已。每年不卧病的情况是没有的,只要不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父母就会宽慰一些。 (然而,担心不可能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不见……) 难道就没想过:我很累,又胃痛,就适可而止吧。 不如干脆死掉算了……这样想似乎比较正常。他曾经想过问父母,然而最终没有开口。知道自己开不了口,就只有沉默了。 3 长崎屋为江户城十户特权大商家之一,是大船行。它坐落在从大和桥沿通町向南的京桥附近,店面宽十间,瓦顶泥墙,是一座二层的土墙仓房建筑。在江户,允许经营大阪来货的商号只有十家。长崎屋拥有自己的三艘菱垣船,以及数量更多的驳船——大阪来的菱垣船和酒樽船到达品川海面之后,将货物分批运回的一种便船。 长崎屋除掌柜以外,伙计、男女仆人约有三十,其中的八人在新开张的药行。然而船夫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店里的人数,长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 船夫们虽然都会来店里,但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在。还没在船行帮过忙的一太郎,并不清楚效力于船行的人的确切数目。货物转移到驳船之后,就会被分别运往河岸边的各个市场或货主的仓库,直接运往长崎屋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长崎屋的药行则在船行东南拐角处占据一小块土地。本来是从各处给少爷收集药材的,结果生意越做越大,终于独立了出来。因为初衷是帮儿子治病,所以良药齐备、价格公道,口碑好,生意也就越做越红火。放在店前的一种叫白冬汤的汤药,据说在容易伤风的季节对喉咙好,因此声名大震。 自从一太郎被叫做“少爷”之后,药行就托付给了他。虽如此说,但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真正去料理一个店铺,主要是掌柜忠七和几个伙计经营打理。 “早上好,少爷。” 一太郎将近中午才出现在店里,大家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讶。 “早上好,今天身体怎么样?” “嗯,早上好。还好,不要紧。” 大家的担心又像山一样落在一太郎身上,他不禁有些疲倦。而且,经常来店里出诊的郎中源信也带着随从来了,不可能不打招呼。刚一凑近,源信就快速把手伸过来,不容分说让少爷张开嘴巴,检查嗓子有没有肿。 “先生,我没伤风。” 少爷赶紧抽身,有些生气地撅起了嘴。然而源信和旁边的仁吉丝毫不以为意。到底是一丁点小事,郎中也不要诊费,仁吉则悄悄地把源信要买的药材补齐。也许是这个缘故,源信才诚恳地把少爷的事放在心上。 然而,这令一太郎很厌烦。刚要逃到左边靠里的账房,源信就说着“今天似乎没什么问题”,笑着回去了。 在账房,掌柜忠七给少爷看了账本,账目也已由擅打算盘的他结算清楚,一太郎并没有可做的事。少爷环视了一眼店内,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门面有三间宽的药行,房檐底下到晚上就变为通道,同时也可作起居用,高度恰好适合人坐卧休息,榻榻米地面也宽敞舒适。进去以后,右手边有一个固定的大架子,抽屉和常用的瓶子里盛着各种各样的药材。摆放在正中的屏风背后,仁吉正用一杆小秤配药。旁边有个小伙计则用药碾将生药磨碎。 由于长崎屋兼营批发和零售,所以装在小袋里、治疗皲裂和跌打损伤的膏药也摆在店前出售。店前右边的长火盆上坐着铁壶,铁壶里熬着对咽喉肿痛和伤风有效的白冬汤。一个小伙计正在向每个进来的老人推荐这种药。 “喂,你在磨什么药啊?” 趁着仁吉不在时,一太郎一屁股坐在配药的案上,问旁边的小伙计。 “是当药。” 听了这个回答,又看了看案上准备的生药,少爷知道仁吉正打算配制有名的胃药——健命丸。这种药非常见效,但其苦味也是天下第一,是会令人撇嘴皱眉的那种苦。 “今天让我来吧。” 少爷说完,兴冲冲地拿起了秤。然而一次还没称完,仁吉就飞奔过来,从他手里夺过了秤砣。 “少爷,这个有我做呢……” “没关系的,仁吉,我能做好。我对药材很熟悉,这你不是知道吗?” “不是这个问题,现在不急着配健命丸。少爷您千万不能劳累,还是歇着吧。” 说着,仁吉就把少爷从案旁拉走了。少爷只得来到白冬汤旁边,刚对小伙计说“我来看着”,仁吉又冲过来把少爷拉到一边。 “要是沾到铁壶里的热水,可要烫伤的。不要靠近。” “我可没那么蠢,这不是小伙计都能做的事吗?” “不行!” 都分不清谁是主子了。一太郎对妖怪那旁若无人的样子无可奈何,绷着脸坐下。 这时,前厅有人搭话: “啊呀,少爷,闷闷不乐的,这是怎么了?” “是日限大人。” 仁吉见有人来,好像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忙去迎接捕头。只要来客人,就推给少爷,便能让一太郎离开这里了。 伙计的想法,少爷十分明白,就像隔着钻石看一样——这真没趣。他本准备好和仁吉对着干,然而来客是日限大人,实在有些不妙,对方一定知道了那杀人事件。 “大人,听说发生了可怕的事……” 仁吉单刀直入。清七接过话茬: “消息真灵通啊!” 伙计紧接着小声说道: “这种事不好在店前面说。” 于是请捕头进到店里,之后仁吉若无其事地对少爷说: “就拜托少爷您陪大人说话了。” 一太郎这时无论如何也不想听仁吉说话,把头扭向一边。 少爷至少数到了十……然而仁吉不知道是去准备茶果还是干什么去了,早早地不见了踪影。刚要摆脸色给他看,人却不见了。不管怎么说,少爷还是想知道凶犯是谁,被杀的那个手艺人模样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杀人。在那样漆黑的夜晚杀人,难道一点也不感到恐惧? 少爷最终还是有些坐不住,于是向接待客人用的一间面向后院的房间走去。这是一个有六叠大小、打开拉窗就能看到古山茶树的四四方方的房间。一进房间,捕头清七就注视着一只用墨笔画在隔扇上的猫,赞叹道: “不愧是到了长崎屋,连隔扇上的画都与众 不同,真是讲究!” 清七刚说完,仁吉就端着茶和点心盘悄悄出现在近前,笑着说: “日限大人,这是我们少爷画的。” “哦?真了不起,栩栩如生。” “他们不让我做其他事情,只有这个还行。” 一太郎受到夸奖,却仍绷着脸,别别扭扭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坐垫上。看了这副表情,五十岁上下的捕头翘起了嘴角,说道: “这家伙真令人羡慕,我真想在入土之前尝尝做少爷的滋味啊。” 仁吉听了,微微一笑,上完茶果,就从房间里消失了。捕头马上拿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少爷央求他快将黑夜里的杀人事件讲出来。 “这可是很血腥、很残酷的事。” 清七先警告了一句,才谈起了早上目睹的一切。 木匠 1 “有人被杀的事你听说了吧?尸体是孔庙附近一位老人发现的。据说那位老人极其虔诚,每天都把孔庙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偏偏让他碰到了。” 清七说着,转眼就把一个包子吃了下去,紧接着又抓起一个。清七喜欢甜食,更喜欢喝酒。他最近手头有些紧,点心一类食物都比较节制,像今天这样盛了满满一盘茶包子摆在面前,自然是喜不自胜。 “因为死者衣服上印有商号和姓名,所以很快就查清了身份。被杀的是个木匠,叫德兵卫。” “木匠……” 果然不出少爷所料,被杀的是个手艺人,然而少爷并没开口。事到如今,才把自己目睹杀人现场一事告诉捕头,已经太迟。如果说出来,就会被质问:为什么没有早早向官府报告?结果一定会被狐疑的眼光盯着,问一大堆问题。 “那人生前是木匠师傅,手下管着六个人。虽然多少有些不细心,但似乎是个性情豪爽、手艺精湛的好木匠。为什么被人杀害,目前还不清楚。” “是不是喜欢赌钱,或者欠人债务……” “他老婆和弟子赶到现场后,我都问了,好像没有这类事。” “不然就是为了女人,和谁起了争执?” “很难想象他会和什么风流韵事扯上关系。年纪比我还大,而且其貌不扬,要是爬到屋顶上,会被错当成兽头瓦。头被砍了下来,就算和平时有些差别,也和美男子相差太远。” “什么,头被砍了下来?” 听了清七这话,一太郎一下子呆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看到的那具可怜的尸体,头和躯干是连在一起的。月光之下,清清楚楚看到了和服被血浸湿的样子。如果只是没有头的躯干,不可能看不到。那时,头垂在了肩膀上,对,而且是看向右边松树根的方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少爷端坐着,陷入沉思。 一太郎离开之后,难道有人在漆黑的夜里,特意跑去把已死掉的木匠的头砍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件事实在无法理解。少爷一不说话,日限大人慌了神。他生怕身体虚弱的少爷听了这么恐怖的事感到头晕。然而,一太郎平心静气地问: “大人,您认为是谁、出于什么动机做出了这样的事呢?” 听了这话,清七放了心,少爷连八丁堀同心(注:负责庶务、治安等事务的下级官员。)大人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在其他地方说办案的事虽不值得赞扬,但说给身体虚弱、不能随便出门的少爷听,不用担心话题岔得太远。一太郎喜欢听外边的事情,以前清七也给他讲了许多自己立功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妥。 “据巡逻的同心大人推断,这是武家试刀(注:指武士杀人来检验刀剑的利钝。)所为。虽然斩杀得不十分利落,但现在武士当中就是有很多家伙,功夫比他们的刀差远了。” “啊?” 他这样说,少爷不能认同。首先,昨晚看到的那个凶犯手里拿的不是刀,比刀短得多。而且那人也不像是武士。 “即便这样,木匠师傅收工后,为什么会跑到孔庙去呢?无论是工地还是他的住所,方向都差得远啊。” “会不会是去见谁,正在回来的路上……” 少爷说道。然而,清七却好像不同意。 “他们说,木匠师傅是在大和桥附近一丁目出生、长大的。老婆好像是深川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过昌平桥。但既是木匠嘛,说不定其他地方有活做,有什么熟人之类的。” “这件事可真怪啊。” “只是目前不明白而已。”清七有些不服气,那副表情和气势仿佛在说: “什么?等一等,我现在就把事情的始末讲给你听。” 然而,少爷心里却明白得很。“大人,这恐怕很难吧?” “打扰了。” 这时,仁吉端来了新换的茶。 “日限大人,您的手下正吾来店里找您了。” “哎呀,我是不是待得太久了?” 清七赶忙站起身,一看袖子里,仁吉早塞了东西,清七一脸欢喜。不仅如此,仁吉又把用竹皮包着的十来个包子也递了过去,说是给清七夫人的。 “这……可真过意不去。那,少爷,我们回头见。” 刚换的新茶也没工夫喝,清七就由伙计们送出了前门。 看着清七远去的背影,少爷推测出了一件事:从清七吃包子的样子来看,捕头大人的妻子阿崎的身体恐怕还不大好。她自从前些年发高烧以来,就一直时起时卧,病情时好时坏。 总的来说,捕头似乎并不能从同心大人处领取足够的津贴。如果老婆有收入,生活就会宽裕一些。清七的老婆阿崎是女红能手,据说以前很能赚钱。只要有这样的妻子,捕头就不需要收和案子相关的人的好处。也就是说,自从阿崎卧病以后,日限大人在钱方面开始变得越来越吝啬。这样的捕头容易走上敲诈勒索的道路,所以风评不好。清七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干下去,没有受到恶评,完全是因为他的管辖范围是大商号云集的大和桥地界。 (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就全拜托了。) 说这句话时,塞进他袖子里的金币的重量,绝非平常可比。 “大人刚才说了什么?” 仁吉回来后,一边收拾点心盘和茶,一边问。 “他似乎认为是武士试刀所为。” 听了少爷的回答,仁吉挑起了半边眉毛。 “您昨天不是说,您看到的凶手,手里拿的不是刀吗?” 一太郎点点头。仁吉失望地叹了口气。 “果然,我们不调查,凶手可能很难被绳之以法。” 这时,佐助从廊子里走了过来。仁吉把清七的话告诉佐助后,佐助只是简短地哼了声:“切——” “那捕头完全是个酒囊饭袋,既然除了受贿没其他本事,还不如没有的好呢。” 妖怪的话毫不客气,少爷听了,连忙叮嘱: “这种话绝不能在别的地方说!” 妖怪和人不同,身上隐藏着的危险一触即发,令人不禁直打冷战。 “这个我明白,不用担心,我这个伙计可是很有修养的。” “我们优秀的佐助有何贵干啊?大白天就跑到我们这边来,真少见啊。” 虽然两人经常一起陪着少爷,然而做事的地方却彼此分开。仁吉有丰富的药材知识,所以和忠七一起负责药行。佐助则有着人人羡慕的领导者的气质,所以负责指挥船夫,成为支撑船行的重要力量,只要是在店里,一般无暇抽身。 “刚才来消息说,我们的常磐号到达品川了。那批货物就装在船上。” “啊,就是从长崎来的那批货物?那什么时候能到啊?” “听说今晚就能到。应该运到装有药材的三号仓库。正因为货物重要,所以老爷希望一段时间之内由少爷保管仓库钥匙,说是担心万一小伙计或者其他人进入仓库看到那东西,会惹出麻烦。” “知道了!就这么干吧。” 少爷说得干脆轻松,旁边的仁吉则不安地望着少爷,指头用力弹了弹点心盘。 (仁吉难道担心我拿比筷子重的东西会累死?) 问这个问题有点无聊。就算问了,他多半也会回答说:当然是了。 然而,现实是,还没来得及和仁吉这样开玩笑,小伙计就跑来说,第一支船队已经抵达了京桥附近。运到长崎屋店铺的货物,很多都是药行要用的。听到消息,仁吉和佐助立刻出去接应,少爷则和掌柜留在店 里。 为了生存下去而必须处理的日常事务近在眼前,繁忙至此,就算少爷和伙计们心里再挂念,现在也不是去追查杀人凶手的时候。 运来的货物有赞岐和阿波的砂糖、琉球的红糖,此外还应该有很多郁金、甘草、通草、大枣等。 船到港后的一两天,药行会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人手不够,尽管仁吉平素不愿长时间离开少爷,这时也只好去帮忙。 运来的药材先拿到店里土墙仓房对面一处通风条件好、内中又宽敞的木板房摊开来晾。接着就要在入库之前,对药材的质量、产地、价钱和分量进行确认。仁吉对其他伙计的眼力不放心,所以亲自把关。大部分事务伙计都能胜任,只有药品调剂不能完全托付给他们。掌柜虽擅长计算,经常看账本,但原本在船行任职的他,对事关重大的药材还不太熟悉。所以少爷与掌柜和一个小伙计留在店里,专门负责接收货物。 因为长崎屋自家有船,所以货物价钱控制得比较公道。砂糖等货从小点心铺得到的订单也很多,有时只是几斤,因此要一一分开送到指定地点。 少爷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又黑又亮的秤前。这时没有大宗订购,比较清闲。百无聊赖的少爷就在屏风后面的案上,用先前小伙计磨的当药调制起了健命丸。爱操心的妖怪不在身边,调制成功的时候也是有的。 昨天揣在怀里、后来又扯碎的纸片,在火盆中化为灰烬,不见了。 2 日落之后,店铺上了门板。 晚上八点刚过,长崎屋船行的便门里点着两盏灯。伙计们手里拿着烛台,光亮虽然微弱,但月光朗朗,又是轻车熟路,在店铺的院子里活动颇为自如。两个伙计身后的少爷似乎放心不下,一直侧耳静听围墙外的动静,然而实在听不到什么人的脚步声。 “还没到吗?”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吧。对了,少爷,老爷说那批货物会到,可晚饭过后他去了哪儿呢?” “去了俳句会啊,有很多大商号的老爷们也去那里。” 回答的是佐助。 “这批货物虽然稀罕,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担心。比起这个,俳句会上的各种闲谈重要得多。” 俳句会、围棋会,以及各种赛会筹备,这些活动需要各种各样的准备,也能听到可贵的消息……比如偷偷谈论左前的店,如果店铺倒闭,账款就收不回来,所以必须谨慎发货。表面上看像是游乐,实际上是老爷们重要的交际。 “真好啊,真好!这么风雅的社交,小僧也想体验一把,有酒有鱼就更好了。” “我喜欢甜食。少爷,您有包子吗?一个也行。” 小便门对面有人刚好接上佐助的话茬。仁吉立刻尖声问了句: “谁?” “是俺,是俺。” 声音很悠闲。 仁吉一听,就知道是谁。不久,门被打开了。 黑夜里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矮个子、裹一身破僧衣的穷酸和尚,另一个是身穿华丽的锦缎长袖和服、像是贵族身边家童模样的美少年,这怎么说也是不相称的奇特组合。 “原来是野寺和尚和水獭妖。你们不避人耳目,在这个时间出门,胆子真大啊!” 听少爷这么一说,野寺和尚回嘴道: “都变成了人形,没事没事。” 看上去确实不像妖怪。但如果是人,这对搭档出现在夜里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有什么事?货物马上就到,没工夫和你们闲谈。” 听了仁吉的话,野寺和尚笑了。 “那个怪东西还在水上呢,而且我马上就说完,是少爷被人袭击那事。不就是你们让我们四处查访的吗?” 三人听了,把野寺和尚和水獭妖让进门内。 “被杀男子的身份查明了,叫德兵卫,是木匠师傅。” 在隐蔽的一号仓房和围墙之间的背阴处,野寺和尚扬扬得意地说着。佐助听了,冷淡地问:“还查到别的了吗?” “什么嘛,不满意?我可是白天出来给你们打听的……” “这个日限大人白天来说过,我们都知道了。” “那他不喜欢借钱,没有关于女人的纠纷,也都知道?”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新鲜点的?” 奇特的二人组合面面相觑。仁吉叹了口气。少爷从袖子里拿出甜食,递给了两个看起来有些窘迫的妖怪。 “以后要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再来告诉我。现在空闲,可过一会儿就要忙活了,只能给你们这个表示感谢了。” 装在纸袋里的是五颜六色的饴糖和江米条。得到谢礼的两个人眉开眼笑,伙计们却皱起了眉。 “少爷,您在不是饭点的时间里吃这些,饭可要吃不下去了。” “您不是说过,糖太硬会割伤舌头,所以不喜欢吗?” 斥责左右夹击,少爷歪了歪头。 “你们说什么呢!这东西不是你们给我买的嘛。你们还说可以当点心,对喉咙好……” “哦呀,是这样的吗?” 听到伙计们装糊涂,喜欢变成美男子的水獭妖用大花纹样的袖子掩住嘴笑了起来。 “谁都有可能忘事。被杀的木匠师傅也丢失了一件工具,不知是谁偷去了,还是自己忘在哪儿了,据说为这个苦想了很久。” “什么时候的事?” “把做活的工具丢了还不是大事?究竟把什么丢了?问了吗?” 突然被两个伙计注意,化为美童的妖怪双手抱头,努力回忆起来。 “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事……工具丢失的确切时间,好像连木匠师傅也不很清楚。当然丢了什么应该是知道的。但是,他似乎没把这件事对别人说,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也许是把工具丢掉了,感到害臊吧。” “真是好笑,把工具箱打开不就清楚了吗?” 少爷说完,只有两个伙计点头赞同。 “噢,这个刚才没说吗?被杀当天,木匠师傅似乎是从工地直接去了孔庙前,工具当然也应该一起拿去,然而被人砍掉头以后,工具就不见了。” 野寺和尚接上水獭妖的话,开了腔: “木工工具是连同箱子一起被偷的。是那个杀人犯拿去了,还是之后被其他人偷去了?哎呀呀,那个木匠师傅脑袋被砍下来,他老婆大惊失色,大概也顾不上工具了,谁会注意到那东西呢?” 少爷和伙计听了,面面相觑。 “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是凶手拿去了,不可能拿着行家的工具自己使,也许会弄到哪里转手卖掉。” “只要问哪家店买了工具,就能摸到线索。立刻追查工具的下落啊。” 伙计们满怀信心地说完,不大协调的二人组合听了,歪了歪头。 “让我们追查……可怎么追查好呢?” “到各处工具店去问啊,尤其是收购旧工具的店。” “哦,是这么回事。” 也许妖怪和人的感觉不同,交流起来总有些不顺畅。少爷想把以后的事布置得更详细一些,可刚要开口说话,店门那边就传来了压得很低的声音: “货到了。” “那我们就此告辞……” 妖怪们消失在仓库旁暗处的同时,便门被重重敲了三下。 “佐助,我是权八。” 应声去开门,安静的夜里顿时响起了木头那“吱吱嘎嘎”的低沉声音。几个大而结实的箱子放在板门上,由四个船夫抬进了院子。仁吉等人举着灯在前边做向导,经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枫树下的稻荷神堂,穿过后院,眼前就出现了被称为药 材库的三号仓库的巨大黑影。 仓库门上挂着铁索,很结实。仁吉用少爷递过来的钥匙把门打开。仓库里很黑,灯只照到近前。四个船夫进来之后,就把木箱连同板门放在了入口旁的地上。箱子虽大,但似乎不重,船夫们的动作都很灵便。 “我们先退下了。” 船夫们的任务到此为止,这似乎是事先规定好的。他们向少爷行过礼后,就要离去。 “啊,等一下。” 少爷“砰”地拍了一下权八的肩膀。权八转过身,少爷往他手里塞了一袋金平糖。 “谢谢少爷。” 将近五十岁的权八往纸袋里一看,脸上不觉绽出了笑容。四个人远去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欢快的“嘎吱嘎吱”小声咬碎糖块的细响。 “少爷袖子里到底揣了几个纸袋啊?” 佐助和仁吉问道。少爷笑着又拿出一个纸袋给他们看,里边的红糖碎了很多。 “金平糖是父亲给我买的,母亲说对身体好,让我吃。” 给少爷买这么一大堆糖果,就算有传言说长崎屋的少爷成了蜜饯,也毫不奇怪。两个伙计面面相觑,苦笑着耸了耸肩。 佐助从仓库门里探出头,确认船夫们出了便门后,便打发鸣家把门关上。伙计们在仓库右边靠里的木踏板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块带把手的板。板四周包着铁边,上面有精巧的镶嵌工艺,就像船上的柜子一样。 “咯吱咯吱”,随着几声沉重的响动,佐助打开了地板,现出一个半叠大小的四方洞。黑暗把通往下方的台阶吞噬了一半。 少爷手拿烛台,先下了地下室。那双雪白的脚踩在楼梯上,每一次都会响起清脆的“咯吱咯吱”声。两个伙计一前一后抬着木板,小心地跟在少爷身后。 楼梯大约有二十级,走到尽头,就到了一间十叠大小的土房。烛台只给这里的长夜带来一点儿光亮,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楼梯的尽头处,有一个比搬来的箱子大两倍的木箱,木箱上放有一个带盖的长方形衣箱。 “我看看。” 佐助迅速打开了木箱的封口,把盖子放到一边,旁边的仁吉接着打开里边的包裹。“沙沙”剥开几层淡茶色纸之后,仁吉停下手,不慌不忙地从里边抓出了一个东西。 “哇——” 一个干巴巴像猴子一样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佐助身子直往后仰。 微暗之中,看得清眼前这个东西确实有鼻子、眼睛和嘴巴,然而,说是眼睛,只是两个像窟窿的东西,嘴巴则像在喊叫一样微微张开,但没有声音。 “这是……” 仔细一看,它仿佛古木雕成的一尊像,看起来相当坚硬,比小个子的少爷还细两圈。 少爷举着烛台看了一眼,点点头,肯定地向仁吉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 “这是干尸吧?” 都是死人的手、脚、躯干、头。 干尸作为长生不老药,非常贵重。人们想吃下已经即身成佛的人的身体,从而得到成佛的力量。 然而,虽说是药材,转卖干尸这事到底不能正大光明地进行,因此就封住大家的嘴,像今天这样偷偷地搬到仓房的地下室来。黑暗中一看,它虽然像木雕,似乎也有人一样栩栩如生的表情,实在有些阴森。然而,仁吉看到这具面目狰狞的干尸,却毫不动容。 “和上次一样……是的,状态似乎很好。” 看到仁吉笑,佐助咬住嘴唇,低哼了一声。仁吉和少爷一直检查这具干巴巴的尸体,直到脸色如土,佐助则不舒服地退后一步,看着两个人。他想说,想通过吃干尸碎片而长生不老的人,远比妖怪可怕。 “吃了这药真能长生不老吗?” “这个你可别问我,买的人好像是这么说的。” “卖这个的都不知道吗?少爷,这可有点过分哦。这个应该很贵吧?” “一片要银子七十钱,就是一两的金币一个,值米一百升。” “什么,这么贵!要花这么多钱!” “这可不对啊,佐助,这可不是卖药人说的话。” 不知是真在说笑还是自嘲,少爷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表情。黑暗之中,烛台的光在少爷脸上一闪一闪。 “人想得到的东西五花八门。如果烦恼越来越无法忍受,就算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我们的欲望真是没有止境啊……” “每年到了除夕,人们都希望钟声能为自己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然而烦恼还是没完没了。” 仁吉笑着说完,重新把干尸包好。据说这种从遥远的国度舶来的灵丹妙药,很少来到日本,虽然价格不菲,可一旦店里有这种药的消息传出,很快就会销售一空。 “但干尸这东西不能公开出售,所以这阵子要多留神。要是能快点卖完就好了。” 随着少爷的小声咕哝,长衣箱的盖子被关上了。上楼梯的时候,一太郎放心地吐了一口气。锁上仓库的门,一天的事务宣告结束,三人快步回到厢房。 少爷起居在厢房自不必说,两个伙计也睡在厢房一角,这是怕少爷夜里突然身体不舒服,以便随时能叫到两个人而特意安排的。佐助一边铺开被子,把棉睡袍叠好放在上边,一边问旁边的搭档: “仁吉,刚才的妙药,是长生不老药吧?” “对啊。” “那以前给少爷服过吗?” 少爷吃药虽然都是仁吉照料,但如?给少爷吃了干尸这种珍贵的药材,佐助也应该听说过,然而却没有印象。听到佐助的问题,手里拿着衣服筐的仁吉平静地回答: “我才不会做那种傻事,还不如给少爷喝人参汤呢。” “没错。” 佐助恍然大悟,紧接着飞快地给少爷换柔软的睡袍。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太郎刚躺下,就睡意浓浓。两个妖怪很满意,静悄悄地关上隔扇,退下去了。 (自从遇上杀人事件之后,他们对我外出一直没有好脸色……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到荣吉那儿去一趟。) 当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太郎迅速在脑子里筹划起了明天的安排。进入梦乡之前,还有很多事要想清楚。 去三春屋,木匠的工具箱、干尸、亲戚…… 必须盘算好的事情很多……是比平时稍累了一些,然而一会儿工夫,一太郎就被睡意包围了。真是没出息,时间还不晚…… 以后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3 “好久不见啊,少爷,我以为你又发烧了呢。” “这话可没道理啊,荣吉,我又不是一年到头都在生病。” “也对。” 吃完过了点的早饭,一太郎来到了药行北边的三春屋。通町大街有一条伸向旁边的支路,沿着支路走三间左右,可以看见一排长屋,三春屋就是这排长屋中的一家小店。一说要出门,仁吉和佐助就没有好脸色,然而从小便门出去,不到十米就到了三春屋,只要说想去,连母亲都不会阻拦。 “在做什么呢?” 进了一间半宽的店门,少爷就问正在里边作坊做点心的小伙伴。那边马上回答说:“在做大福饼。” (手艺好像没有长进啊,大小不一,年糕的厚度也不整齐。) 少爷心里虽然这样想,然而嘴上不说,还买了三个。三春屋这么近,仁吉还派来了一个小伙计,因此第一个饼给小伙计,打发他回长崎屋。第二个给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刚才他一眼看到少爷,就凑了过来。那乞丐是个光头,虽自称云游僧人,然而一身装束却未免太离谱。剩下一个,少爷放进自己嘴里 ,边吃边毫不拘束地往店里走。 “哎呀,少爷来了。” “我去泡茶。” 三春屋夫妇正往箱子里装包子——也许是送到哪里去吧,看见少爷来了,满脸带笑。小女儿阿春连忙去换茶壶里的茶叶。阿春今年十五岁,是三春屋天真可人的招牌俏姑娘。 对于经常卧病、几乎没有玩伴的一太郎来说,年长他一岁的荣吉是最要好的伙伴,而三春屋就是来去自由的第二个家。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里间,在老板夫妇身旁一个带有好几个抽屉的长火盆旁坐下。茶上来以后,就着大福饼一起吃。过了一会儿,他把拿来的一斤上等白糖,递给了三春屋的老板。 “这是昨天到的货,因为是好东西,所以让我拿来请三春屋试着用用。” “总让你们惦记,真是过意不去。” 老板娘阿岭微笑着,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 三春屋不过是长屋之中的一家小店,和通町上的大商号长崎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般来讲,两家店不太可能亲密相处,缘分都由孩子之间的关系产生。与兼营砂糖的药行的这种关系,对点心铺三春屋来说值得庆幸。 然而,对于两小无猜的孩子,彼此之间并不需要客气。看到一太郎拿来的礼物,手上沾满面粉、正拼命做大福饼的荣吉说,想用白糖做羊羹。少爷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很冷淡地回了一句: “还是算了吧,荣吉,这可是赞岐的白糖,上等货。” “所以才要试试看嘛。” “可是上次你做的羊羹刚用牙签串上,就从边上碎了,不是不能吃吗?用这个做羊羹太浪费了。” “这次一定能做好。” 两个人的争辩因三春屋老板多喜次的一句话落幕。 “还是算了吧,我们家再也浪费不起上等白糖了。” 多喜次用枯茶色包袱把装包子的木箱裹好,然后对少爷说: “少爷,这箱包子要送出去,失陪了。” 父亲出门的时候,儿子一脸不满盯着他。看到案上木箱里摆着的大福饼,点心铺的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荣吉,你说想用上等白糖之前,哪怕做出一个像样的大福饼也好啊。” “不是做得很好吗?” “就因为你觉得这种马马虎虎的东西也算好,才不会长进。听我说,荣吉,我们家可不是那种雇得起伙计的店,如果老板不会做点心,铺子就只有垮掉。” 甩下这句话,多喜次不再看儿子第二眼,就出了店门。也许是觉得气氛尴尬,阿岭赶紧躲到厨下去了。好心来为荣吉换茶的阿春,因为碍事被赶到了二楼。 一楼只剩下荣吉和少爷两人。少爷离开长火盆,来到伙伴旁边,挨着他坐下。荣吉把盛着点心的木箱放在左边敞开的架子上,把一个大福饼盛在木盘里,摆在店前,之后就一直绷着脸,和被父亲斥为马马虎虎的点心对起了眼。 过了一会儿,荣吉叹了口气,慢慢向里张望,见阿春和阿岭没过来,就把手伸进怀里,轻轻抽出来时,指间夹了一张叠好的小纸条。 纸条一递到少爷手上,就“嗖”一声消失在了怀里。伙伴问:“还继续吗?”少爷点点头,荣吉又叹了口气。 “我倒是无所谓,调查这个能怎么样呢?不光是你父母,连仁吉他们也不知道吧?” “他们俩嗅觉敏锐,正怀疑我有事瞒着呢。” “别太勉强,周围人都担心你哪。我只要一个月看不见你,就担心你是不是又快死了。” “瞧你说的。” “人活着,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怎么了?听你今天说话的语气,好像悟透了一切。” 一太郎正惊讶地看着伙伴荣吉,店门口响起了一个声音: “打扰了,我可以进来吗?” 原来是烟草铺的老头。他长着一张瘦长的山羊脸,正一如往常挺直腰板往里走。棋友们聚到一处的日子,他就会来买糕点,是这里的常客。 看到老人的目光停在了大福饼上,荣吉忙招呼说:“刚做好的。”老头往店里望了望,见老板不在,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老人家,点心是荣吉做的,但馅儿是叔叔做的。”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一太郎在里边说道。荣吉听了这话,比老头还要吃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谁说过啊……” “因为我刚才吃了一个。” 荣吉听了,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只吃一个就分得这样清楚,看来荣吉的手艺还差得远。老头听了,笑出声来,买了十来个大福饼,回去了。 荣吉呆呆地望着客人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把钱放进钱箱,坐回原来的位子。视线垂得越来越低,马上就要触到地上,再也无路可退的时候,他突然小声嘟囔: “昨天,我把一锅馅儿都糟蹋了。” 一太郎转向荣吉。小伙伴仍然低垂着头。 “自己试着做了一次。父亲开始说我煮得不够,之后又说我水加得不对……不管怎样也做不好,最后把锅底烧焦了,一有焦味,馅儿就全不能用了……” 一太郎终于明白了今天三春屋老板的语气如此严厉的原因。 “我好羡慕一太郎你啊。” “羡慕我是个经常生重病的人?可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因为你经常生病,痛苦不堪,我就说不出口。这句话本来是不能对病人讲的,可是……” 荣吉的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是再也不愿看摆在店头的点心盘,他说着说着,背过脸去。 “我真的好羡慕你。长崎屋那么大的店,就算少爷你身体不好,也不用发愁,店铺交给掌柜和帮忙的伙计们料理就行了。现在伯伯没因为你不干活责备你吧?” 听了荣吉的话,一太郎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在店里挨过好几次批,可是一旦要努力,父亲、母亲和妖怪们就会慌忙把活计抢过去,说千万别累着。有时真恨自己是个什么也不会干的小孩子,这种心情要是能和眼前的伙伴说说就好了。现在自己独立做的事情,比起孩提时代,似乎并没怎么增加。 然而就算把这心情对伙伴说了,结果也只会像平时大家众口一词所说的那样:“是何其孟浪的阔少爷的想法。”实际上,一太郎自己也这么认为。 此时的一太郎想大笑,又想哭诉一番,喉咙发颤,无言以对。然而,荣吉似乎并没期望听到少爷的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小的时候,每天都好开心。虽然年纪小,但生下来就是店铺的继承人,不用去别人店里当伙计,身体也很健康。让我试着做点心,就算做得不好,父母也全不放在心上,说以后会做好的。确实会这样,对吧?” 然而,手艺却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在长进。父母脸上的失望日益加深,荣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荣吉总是阳光灿烂、活泼开朗,最近常常和小伙伴一起出去玩,恐怕都是在逃避做点心吧。然而不可能永远逃避,现在这件事就将荣吉逼得走投无路。 “要是连馅儿都做不好,店铺就没法开下去,这我知道。但我又不可能做其他的事,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明知起不到安慰的作用,但少爷还是说: “不要紧,叔叔还年轻,你只要慢慢练习就可以了。” 荣吉虽然手艺差,但似乎并不讨厌做点心这件事,因此只能这样安慰。但是就算接着练习,荣吉今后的路也很迷茫。一太郎心里担心小伙伴,本要叹气,又生生咽了回去。 (确实很难事事顺如人意……) 少爷再次轻摸了一 下刚才从荣吉那儿得来的纸条。 杀人犯 1 少爷在漆黑的夜里被凶手追赶的事,已经过去快七天了。 伙计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定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担心凶手会来攻击少爷的心情越来越淡薄的缘故。 这次的事件中,木匠师傅的头被砍了下来。也许实在惊心动魄吧,居然马上就有瓦版小报传出,上边还夸张地绘有人头飞起的插图。佐助得到了一份,但并没有任何耳目一新的消息。所幸的是,“没有人目击现场”的字样赫然其中。 “澡堂和歌舞伎艺人的妆室,最适合谈论这种话题了。” 仁吉说,传言会在人群中散播,也应该能传到凶手耳朵里。 他只要确定,人们不知道那天夜里少爷曾目睹血案就可以了,如此,就没有必要为少爷担心。与引起新的状况相比,暂时搁置此事,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然而,一太郎还有事情放心不下:为什么男子被杀之后,头被砍了下来?杀人凶手究竟是谁……然而,对妖怪们来说,重要的只是少爷的安全,他人的死活,他们一概没有兴趣。 少爷想,既然扯上了关系,就应该继续追查。只要得到妖怪们的帮助,就比普通人更容易展开行动,知道的事情也会更多。 然而……现在的少爷,另外有一件事想做,没有充裕的时间来调查杀人案。 人真的是很自私啊。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才真正明白这一点。心中明明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却故意不去理睬。就这样,少爷又回到了以往熟悉的生活。 “那药有买主了,一太郎,你能不能拿着烛台跟我去一趟?” 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父亲出现在厢房,给儿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三号仓库和厢房只有咫尺之遥,比去旁边的三春屋还要近一些。但卖药就是为药行做事。一直因为咳嗽不能出店门的少爷,脸上立刻露出了快活的表情。 买主是个米商,升田屋的老板。现在正由手拿烛台的仁吉陪着,坐在仓库对面的木板房间一角。看到长崎屋老板身后跟着一太郎,就站起来打招呼说: “少爷,这可真少见啊。” 这位人称仓库里堆着金山银山的米商,长得就如同在木屐上安上鼻子眼睛,再在嘴角点上黑痣一般,身材也很魁梧。从平时对武家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做生意的做法来看,不像是个花大价钱买长生不老梦的人,然而人到底怎样,不得而知。 买干尸的顾客,大多都想亲自检验一下药材的真伪,因此得趁着药材还成形的时候将顾客带到地下室看货。四个人在仁吉的引导下,来到了昏暗的地下室,在只有两盏烛台发光的黑暗中,看到了仿佛干巴巴的木雕一样的药材。 “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升田屋老板确认这是干尸之后,喜出望外。见了这副样子,少爷把头扭向一边。 (认定这不是假货没错,但他为什么就不问问这东西效果如何呢……) 这种药,仁吉压根儿没打算给少爷吃,然而现在,他却在一本正经地称重。这怪东西贵得要命,一块碎片就要一两金币,然而米商一次就要了十片。要是让平时向米商借钱遭拒的御家人(注:与征夷大将军直接保持主从关系的武士。)看到,说不定当时就想狠狠地抡起大刀将米商劈成两半。少爷想到这儿,歪了歪嘴。这时,背后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他打算用十两金子多活多久呢……” 少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箱笼的阴影处,正有小脑袋伸出来。 (鸣家!) 为什么在有客人的时候出现,少爷着慌起来。土墙仓库的地下室很狭窄,只要出声就能听到,当然也会被父亲等人发现。然而,鸣家们似乎有事情要说,向少爷打起招呼来。虽然做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他们却安静不下来。看来有急事要告诉少爷。 “你刚才说话了吗,一太郎?” 父亲果然听见了,转过头来。鸣家虽然是不太引人注意的妖怪,然而那“叽嘎叽嘎”的响声,除了一太郎之外,其他人有时也能听见。 “没有,没说什么……” 搪塞过去之后,急忙将一只不闭嘴的鸣家抓起来扔进袖子里,封住了嘴巴。即便这样,还有鸣家越说越来劲儿。仁吉赶忙来到少爷身旁,把那些不闭嘴的家伙的嘴角捏起来老高。 “啊唷,哎哟,啊呀呀……” 鸣家发出了夹杂着抗议的悲鸣。这次也传到了升田屋老板的耳朵里。 “刚才是少爷的声音吗?怎么了?” (这里的妖怪不分场合,随便出声,不能为他们道歉。) “这里太暗,不小心撞到箱笼上了……” 少爷于是痛苦地找理由辩解。也就是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才蒙混了过去,如果鸣家继续鲁莽行事,可真受不了。仁吉快速收拾好装干尸的长衣箱,四个人回到了地上。鸣家不能跟着来到仓库外的地面上,他总算放了心。 “这么稀罕的东西,让我开了一次眼。” 付出十个金币的顾客开口说道。也许是有空闲,他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在前些天日限大人吃包子的房间,升田屋老板吃着茶果,坐稳了身子。因为对方是江户赫赫有名的大商号的老板,长崎屋老板藤兵卫也不好张罗送客。一太郎在父亲身后坐下,准备听两个人谈话。 房间一角的仁吉将头扭向一边,眼神里充满了厌烦。看到仁吉那副样子,连少爷也猜到了升田屋老板来此坐下的用意。 (呀,恐怕不妙。) 少爷开始为离开厢房感到后悔。表面上看,父亲与客人正在客客气气地闲聊。 “真的让我买到了一件稀世之物。有了这个就能长寿了。” “升田屋掌柜您活到一百岁,也照样健健康康的。” “就算体格再结实,也不可能跟吃了仙鹤一样。但是,我必须得长寿呀,因为家里还有个小女儿呢。” 一般话说到这里,听的人接下来都应该问“哎呀,那么令爱芳龄几许啊”之类的话,然而独生儿子刚过十七岁,就突然被此类话题包围,藤兵卫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然而,对米商升田屋来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贯彻初衷,那么和武士们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也许是出于这股意气吧,升田屋老板继续独自把话说下去。 “我们家阿岛今年十五岁了。作为父亲,本不该这样夸奖,但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已经陕到了找婆家的年龄,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挂念着啦。” “女孩子趁年轻就要把婚事定下来。我们家是儿子,还早着呢。” “既然是继承人,不是该早早定了吗?” “犬子身体虚弱,以后再说吧。” “还真沉得住气呀……” 这段对话完全不顾孩子们的想法,少爷轻叹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为什么哪里的店铺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妹妹或侄女之类的呢?而且个个都花容月貌、端庄娴静。不仅如此,每个来提亲的人都宣称,女孩有丰厚的嫁妆,要不就是精通某种技艺,总之无不是那种一旦错过就会后悔一辈子的绝代佳人。而明明在两年前,就听说再也没有这等容貌的美人了。但提亲对象是长崎屋的继承人,只要镀上这层金,夸奖女儿的话似乎就相应地变成一场特殊的盛宴。 (我能不能活到娶亲年龄还是个问题呢……) 这时,随着一个很小的声音,里边的隔扇打开了。小伙计不自然地伸进半个脑袋,向仁吉递了个眼色。仁吉低头行礼之后,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回来告诉藤兵卫,捕头清七到了店门口。 “说是找少爷有事……” “这个嘛,让人家等可不好, 一太郎,你去吧。” 少爷终于从无果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出了房间,他舒了口气。伙计仁吉则更加如坐针毡了,他使劲蹬着少爷刚关上的隔扇。 “这个升田屋老板简直是纠缠不休。他家姑娘如花似玉的事,听都没听过。那个糊涂父亲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小声点,会让他听见的。” “只要有一点儿像她父亲,就是一张木屐脸,一定没错。少爷的新娘要是那副模样,简直荒唐。” “我娶亲还早呢,不用把人家说成那样。” “给长崎屋少爷做新娘的人,一定得是江户第一美女才行。对,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仁吉,你在听我讲话吗?” 这已是常事,话题总是奇怪地偏移。 少爷带着一脸疲倦来到药行的时候,捕头清七早已在账房后的一个房间里坐定。似乎因为内厅有了客人,所以掌柜作了这样的安排。 也许是认为那个凶手不会再对少爷下手,因此仁吉对捕头的话好像失去了兴趣,也没有和少爷一起进屋。但账房就只一门之隔,因此说话内容全能听到。只要有足够多的茶果,日限大人似乎对说话地点并不挑剔。今天的点心像是三春屋的。清七正把一块花朵形状的点心放进嘴里。 “少爷,是不是有客人?我来得不巧吧?我只是过来继续说说木匠师傅被杀那事……” “特地来给我讲这件事啊,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一太郎一脸真诚,笑着面向清七。多亏清七将他从升田屋老板的纠缠中救出来,因此少爷想用足够多的甜食款待对方。清七听少爷这样一说,心情也大好,立刻说起了少爷想听的事。 “工匠师傅被杀后,木工工具被偷了。” “哎呀,是吗?” 这事早就从妖怪们口中听说了,因此少爷并不惊讶。捕头继续说下去时,少爷袖子里就开始微微颤动:刚才把一只鸣家扔进袖子里,一直没管呢。 是刚才疏忽了。虽然心里觉得对不起鸣家,但也绝不能在清七面前把妖怪放出来。为了使他平息,少爷抚摸了一下,和服袖子果然不动了。 “凿子呀刨子这些东西,外行就算拿在手里,也不会用。我想,凶手是不是转卖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开始在旧工具店搜查。” (哦呀,日限大人怎么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少爷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一个劲儿吃点心的捕头。这位被妖怪们说成是酒囊饭袋、一钱不值的捕头,想法其实还是很有条理的。 一旦实际调查起来,与连店门都不能随便出的少爷相比,手下拥有几个干将的清七一定进行得更顺利。 “我派捕快正吾到各处铺子走访,想知道凶犯的长相。哎,从一家旧工具店倒是听说了有价值的线索,但就是有些哿隆。” “奇怪?” 少爷放下手里的茶碗,歪了一下头。木工工具会被转卖到哪里呢?看到引起了少爷的兴致,清七说话也精神十足。他向前探了探身,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说的话是少爷想也没有想到的。 “正如开始推测的那样,工具被转卖了,但是,却被分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什么?难道是这家店一把锤,那家店一把锯,这样给卖了?!” “没错。很奇怪吧。木匠师傅的工具可是连箱子一起被偷的。一次全卖掉也轻松,再说也能卖个好价钱。究竟出于什么考虑要分开卖呢……” “比如说箱子上写着木匠师傅的名字,有风险嘛,所以不敢一起卖……”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地分卖那么多家店去。因为店太分散,所以现在还有一半没找到呢。” 要是一起卖倒还好说,像现在这样,光凭一把锤子,怎么敢肯定是不是死去的木匠师傅的呢?确认起来的确困难。 “大人,这条线索很重要啊。好厉害,是一个一个调查的吗?” “嗯,对啊,这是我们捕快的职责嘛。” 清七回答得一本正经,但一被少爷夸奖,就浮现出了有些害臊,又有些得意的表情。然而,有人听了他这番话,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少爷的袖子又开始跳起来了。 “别……” 虽然小声斥责了一下,但这次鸣家怎么也不听话,好像是在小声说话,所以少爷假装把手伸进袖子,抬起手腕凑近了听。 (可恨啊,可恨!本来是我们最先得到的线索。少爷不听我们说话,让这个捕头抢了先……可恨啊!) 大概是妖怪们追查木工工具的下落,获得了新信息,刚才想向少爷汇报,才在仓库现身,可是不仅被少爷和仁吉堵住了嘴,又让清七抢了先,正气得浑身发颤呢。 (对不起哦。) 少爷本想温柔地安抚他们,过一会儿就细细听他们汇报,但是捕头离自己太近,只要欠欠身就能用手摸到,简直毫无办法。 不仅如此,清七刚吞下一块点心,又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少爷为了把跳得越发厉害的袖子按回去,着实费了一些力气。 (哎,乖乖,你能不能停下来?) “从旧工具店那里,也打听到了去卖工具的人的长相。但实在有些不顺利。哪家店都说,那是个没有什么特征的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年龄嘛,说是过了三十岁。” 少爷正想问这件事情。只要少爷问,捕头就会欣然作答。而两个人的谈话气氛越热烈,鸣家就跳得越厉害,因此,少爷无奈之下,断然夹紧了袖子。 捕头看了少爷这个动作,有些不解。 “少爷,手腕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痒……” 涉及妖怪,就总要做辩解,真是痛苦。少爷赶紧将话题转移开。 “那人的装束如何?正吾一定向您汇报了相关情况,对吧?” “这也一字不漏地听了。” 也许问得是时候,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清七得意扬扬,鼻子翘起来对着屋顶。 “都是类似的回答,说穿一件条纹和服,就像那边那件,颜色嘛,很朴素。” “哦……” 听了清七的话,少爷似乎领悟了什么,然而没有答话。 “哎,不是还有一半工具没找到嘛,买进那些工具的店主人说不定还记得什么。我会坚持找下去的。” “要是那样,就要辛苦一阵子了,大人。” 今天的谈话恐怕就到此为止了。日限大人刚歇口气喝完茶,仁吉就适时地出现在了房间里。伙计一边向捕头来到店里表示感谢,~边照例将一个包裹塞进了清七的袖子里。清七像是检查重量一样稍微抬了一下袖子,然后就趁势站了起来。 “下次您再来啊。” 捕头出门时伙计说的这句话,总让人觉得里边隐藏着“为了给少爷解闷,您一定再来”的意思。如果放在往常,一太郎一定会怄气,向仁吉发几句牢骚,然而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妖怪又开始在袖子里来回翻滚了。如果现在就把鸣家放开,他一定会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在这六叠大小的房间里说话。声音一直能传到店门,所以不能把小鬼们从袖子里放出来。 “我回厢房一趟。” 少爷向掌柜打过招呼以后,就急忙夹着袖子回了自己的卧房。 2 “不要这样生气好不好!捕头大人开口说话,我又不可能拦住佬。” 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小鬼,果然面红耳赤地绷着脸赌气,就算少爷道歉,也少有地把头扭到一边。不仅如此,在仓库甩下的三只,还有其他鸣家也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围成一 圈的小鬼们一起向少爷发难,十叠大小的厢房里一时充满了危险的气氛。 “喂,不是正在听你们讲话嘛。喏,说给我听啊。” 话说得似乎不太对,鸣家们越来越群情激昂,纷纷跳上了一太郎的膝盖。 “我们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都让那个捕头给说了。又和上次一样,辛辛苦苦调查半天,结果功劳全被那个捕头抢了……” “我们本来早就要汇报,可少爷根本不听。” “让我们调查的,难道不就是少爷您吗?” 被鸣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少爷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忙不迭地道歉,希望他们平静平静。这时,一个声音带笑从旁插嘴: “少爷是人嘛,哪里懂得我们妖怪。” 看一眼房间一角,原来衣装华丽的屏风偷窥男正半蹲半坐着,从屏风里往这边瞧。 “屏风偷窥男,你也生气了吗……” 这家伙平时就不老实,现在越来越不好对付。少爷任凭鸣家们趴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向屏风偷窥男的方向坐好。 “我也觉得对不住你,求你饶了我吧。” “也就是说,少爷是真错喽?” 从屏风里“哧溜”一下滑出来的这个妖怪,将白白的手搭在少爷肩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想要找茬儿。 “我们一直都是有用处的对不对?再稍微对我们好一点儿,难道不行吗?” “我是这样想的呀,真的。” “啊呀呀,是真的?这可是第一次听说。是真心话吗?” “你不用这样怀疑我吧,屏风偷窥男?” “如果真是这样想的,那就对了,就让我们先享受享受和少爷您一样的待遇吧。当我们喜欢的时候,也请拿些甜食来伺候我们。” 说着,屏风偷窥男就用那把颜色朦胧的暗红色扇子轻轻拍打起一太郎的脸颊来,两次、三次……少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生我的气,心里不痛快啊……) 然而,少爷叹气之后,事情并没有结束。 “你这浑蛋,在对少爷做什么?” 听到低沉的声音,大家不由得回过头。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已经打开,仁吉正探进头来,大概看到一太郎急匆匆回厢房,不放心,过来看看吧。他魁梧的身躯,令鸣家们一齐嘁嘁喳喳起来。一只鸣家从少爷膝盖上滑了下来,旁边的屏风偷窥男则摆好了架势。 “仁吉,我什么也没做!明白吗……” 已经太迟了!屏风偷窥男立刻被打飞,滚落到房间一角的书案旁。他捂着被打的脸颊蹲了下来。妖怪那美丽的衣裳,在从面向中庭的拉窗透出的柔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华丽耀眼。而妖怪回头看向仁吉的眼神,则让少爷不禁想起了前几天黑暗之中看到的刀刃。 一太郎还有些不明白妖怪之间的力量关系。但是,长崎屋的妖怪,似乎没有一个敌得过仁吉和佐助。妖怪有人类没有的力量,相互之间的力量差别也很大。仁吉虽然看上去只是个和屏风偷窥男身高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但实际上,他是其他妖怪根本无法匹敌的实力派——至少少爷和店铺里的其他妖怪都清楚这一点。 “也不至于那样狠,把他打一个趔趄吧?” 一太郎埋怨了伙计一句,就打算起身去看趴在地上的器物妖怎么样了。然而,仁吉用一只手拦住了少爷。他眼露凶光,似乎在告诉少爷,如果不再打几顿,难消胸中怒气。 “这个草包!用扇子打少爷的头,你发疯了吗?” “仁吉,我没有挨打呀,就这么一点点小事……” 少爷出面阻止,说的话从仁吉的右耳朵进去,却似乎消失在了左耳朵里。仁吉手腕上的力量不减,少爷动弹不得。这个妖怪平时温和至极,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不听少爷的话。 “谁是主人啊?嗯?我是器物妖,主人就是我自己。” “你个浑蛋!” “仁吉——住手!” 抓住仁吉的胳膊,就应该能阻止伙计发怒。然而就在这时,仁吉背后,传来了屏风偷窥男的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和拉窗撕破的声音。 “怎么了?” 回头一看,原来佐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间里,正挥舞着拳头呢。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抡起拳头将屏风偷窥男打倒在地。 “佐助,你什么时候来的?真少见,我又没卧病在床,你白天就跑过来。” 少爷和佐助搭话,想设法让他停手,但是这个大个子伙计面露凶相,翘起了嘴角。 “老爷说让我过来看看。刚才少爷不是急匆匆回了厢房吗,老爷有些担心。” 如此说来,父亲只要打开药行内厅的拉窗或者在外廊送客,就能看见通过中庭来厢房的少爷。 这时候派佐助来,真不凑巧。少爷心下着急,直想咂嘴。要同时阻止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伙计,可是一太郎力所不及的。 “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先坐下来。我有事想问鸣家呢,所以现在能不能安静……” “还不——行。” 佐助一边说,一边将手腕高高地举了起来。屏风偷窥男被抓住脖颈,举在空中,痛苦得面部扭曲,大口喘着气。 “因为这家伙还不知道反省呢。” “我为什么要反省啊?!” 话说一半,嘴还没闭上,就重重地飞过来一巴掌,紧接着又是一巴掌。一太郎见力道实在太猛,就急忙放开扭住仁吉的手,奔上前去。这次轮到能够自由活动的仁吉开始行动了。 少爷刚冲到佐助和屏风偷窥男面前,背后突然传来了“哧”的一声响。 顽固不化的屏风偷窥男面部开始剧烈地扭曲和痉挛。循着妖怪颤抖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仁吉正扬起手对着衣架前面立着的屏风,马上就要将它撕裂。 “这个没用的东西,趁早把它撕了扔掉。” 说着就把手伸向了屏风。屏风偷窥男嘴里发出了撕裂什么般的声音。 “这家伙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知道刚才把少爷怎么样了呢。无所谓的,仁吉,把它撕了吧,正好烧洗澡水要引火柴。” 一太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阻止不了,两个人不听他的话。这种有些不耐烦、有些气愤的感觉,他时常体会到,而且每当这时,总有一个疑问盘旋不去。 “仁吉,你的主人是谁?” 这样一问,伙计撕屏风的手暂时停下了。 “当然是少爷啊,这还用说吗。” “我知道你们两个爱护我,我也很感谢你们,但我却没有当主人的感觉。” 一太郎以前总以为,如此被爱护还要发牢骚,有些对不起两个伙计,今天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两个刚才不论怎么劝解都不停手的伙计,现在开始侧耳静听少爷说话…… “喂,你们难道听其他人的话吗?不是我父亲吧。那难道是去世的外祖父?可外祖父已经过世十年了,奇怪……” 那么。两人到底是听了谁的命令,开始守护一太郎的呢? 外祖父?但那只是一个人说的话而已,为什么妖怪要听呢? 为什么妖怪会单单特别爱护一太郎呢?小时候说,少爷是在稻荷神的庇佑下出生的孩子等事,和御伽草子(注:广义上指从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的短篇小说,多富于虚构性、童话性和教化的意味。)一样不可相信。求稻荷神庇佑的夫妇有太多太多,但是,却从未听说生出来的孩子由妖怪来保护。 “少爷,因为我们不听话,所以您生气了吗?” 仁吉微微一笑,问道。少爷对这股压人的气势感到很吃惊,仔 细一看,伙计们的黑眼珠正像猫的瞳孔一样变得细长。 (好可怕,这难道不是妖怪现出了本性吗?) 少爷平时还觉得,两个伙计绝不会这样呢…… (真想质问我吗?) 少爷翻着白眼,看着两个伙计说道: “仁吉、佐助,你们的眼神好奇怪。” 清楚地指明以后,两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像吃了纸团一样。对视……互相点头,接着脸上就堆出了笑容,愤怒的神色烟消云散,变回了人的眼神。佐助放开抓住屏风偷窥男的手,仁吉也把手指从屏风旁边拿开。 “不管别人对我们说什么,我们的主人都是少爷啊。”佐助轻轻喘了口气,回头对屏风偷窥男瞪起眼睛说:“少爷发话说要救你,这次就饶过你。快回屏风里去吧。” 呼吸困难的屏风偷窥男一时动弹不了。佐助硬是拉着这个器物妖的脖颈,拖到了屏风前面。费了好大力气才回到屏风里的妖怪,这次和往常不同,是转过脸面向墙壁。仁吉面对屏风,甩下一句警告: “记住,再没有下次了!” 那意思是说,要是做了看着不顺眼的事,不管一太郎怎么劝,都会收拾他。 (就是这张嘴,居然满不在乎地说出自己是主人这种混账话。) 伙计为此事再三叮嘱。少爷的疑问虽然没有得到解决,但不管怎么说,屏风偷窥男的事情总算平息,现在必须见好就收了。一太郎在房间中央的圆火盆旁边坐下,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对了,我还有事请问鸣家呢。” 仁吉来到少爷旁边,若无其事地开始沏茶。 “鸣家,快出来。” 然而因为刚才的一阵骚乱而浑身战栗的小鬼们,怎么也不现身。 “快出来!少爷叫你们呢。” 坐在旁边的佐助发出了尖厉的声音。话音一落,小鬼们就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 “哎呀,要是再多几个就好了……” 少爷苦笑一声,发现刚才爬到膝盖上来的那只鸣家,就将他抱了起来。鸣家虽然面目狰狞,但胆子很小。拍拍背让他平静下来,少爷就问起了杀人犯一事。 “你们也是来告诉我把木工工具卖到旧工具店那个人的事吧?” 鸣家们点点头,少爷于是接着问: “那么就说说那家伙到底长什么样,除了衣着朴素,长相普通以外,听到更详细的了吗?” “嗯?” “比如说,工具店老板认为那个人衣着普通,那么首先杀人凶犯应该穿着普通人那样的和服,而不是武士打扮,对不对?” “哦……” 听了少爷的推测,鸣家们沉思起来。仁吉在旁边说:“找这些小鬼原来不是借口,真有事情啊。” 一太郎听了,皱了皱眉。 “即便同样是普通人的衣服,也因职业不同有差异,对吧?和服可以在旧衣铺买,所以从这儿找不到线索。但是,如果住在长屋,那么箱笼里的衣服也就两三件。和服很贵,很难想象他会为了卖掉工具而特意去买新衣或换衣服。” 听到这话,少爷身边的伙计大吃了一惊。 “少爷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少爷一太郎就算比深闺中的千金小姐还要不谙世事得多也不足为怪。他自然没住过长屋,应该连去都没去过。 对于仁吉的疑问,少爷回答说:“都是从三春屋的荣吉那里听来的。” 伙计们明白了。荣吉一家并不住在陋巷,但是他知道的事情比少爷多,他周围有很多人过着贫困的生活。荣吉认识的人也多。 “卖蔬菜的和卖菜籽油的虽然都是商贩,但打扮不同。卖菜籽油的大多系着围裙,防止油溅到衣服上。要是卖米粉糕的,就在腰上别着东西。木匠或泥瓦匠等手艺人穿的大多是短上衣,对吧?” 事实确实如此。小鬼们也许是在努力回想旧工具店的老板说了什么,都频频地歪头。然而,不知道是鸣家们想不起来,还是店主们压根没注意到和服的事情,总之,他们没有想起一件确切的事情。 “刚才还对少爷发牢骚,到了关键时刻却一点儿用也没有。” 看不上这些小鬼的仁吉说话毫不留情面,一定是鸣家刚才抱怨少爷不听他们说话的缘故。小妖怪们吓得缩小了一半。 (哎呀呀……) 少爷觉得小鬼可怜,忙抚摸膝上那只鸣家的头。鸣家眯缝起眼睛,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看到这个,周围的许多鸣家都争先恐后地爬到少爷膝盖上。看到少爷被小鬼包围,佐助一声怒喝,把他们都赶了下去。 “你们这些家伙,少爷想问的事情你们都一问三不知,还不赶快去查!” 鸣家们的身影一下子从房间里消失了,只剩下一太郎和两个伙计。 (没必要对他们发火啊。) 但无论如何,刚才这场骚乱总算得以平息,一太郎放心地喝了口茶。 “哎呀呀,好累。又没干什么,怎么觉得有点心慌……” 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妙,然而已经晚了。敏锐的仁吉听到少爷自言自语,立刻站起来,开始铺被子。 “别这样啊,我可没说要睡觉。” 像往常一样,伙计们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佐助把浅筐拉到近前,拿出了睡袍。 少爷明白了,现在自己已经元路可走了,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到店里去了,结果不到半日,又成了半个病人。他根本不想睡,但硬是被两个伙计夹着,穿上了睡袍,接着就不得不钻进被窝。 “太阳还这么高,睡不着啊。” “只要躺着就行了。” “我把白开水端到枕边来吧。读书太累了,恕我不能推荐。” 听了伙计们的话,少爷回答说:“都不需要。” 一太郎刚躺下,马上就有困意袭来。 (还不到下午两点呢,真没出息……) 每当这时,都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不中用,这样的自己可真讨厌。心底里有一种令人冒火的羞愧,然而,头却沉得抬不起来。 两个妖怪轻轻地走了,就连什么时候关的门,一太郎都不记得了。 3 接下来的两天,从鸣家和其他妖怪处,并没有传来特别的消息。 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清七也没来店里。过了下午三点,白日里的店铺就像插进一段空白,出奇地闲。 这天,少爷平安无事地起了床,坐在账房里边六叠大小的房间的长火盆旁,一边吃大福饼,一边深深地叹气。 “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隔扇马上打开了,仁吉探进头来。 “没什么,不要紧的,只是……” “只是什么?” “因为吃了大福饼……” “卡住嗓子了吗?” “不是,只是难吃。” “是荣吉做的吗?” “嗯,你怎么知道?” 伙计咬住嘴唇,尽量不笑出来。一太郎将目光移向大福饼,又叹了一口气。 说到难吃,连荣吉这个名字都不想提,这个味道实在让少爷忍无可忍。荣吉虽然在意自己粗糙的手艺,在认真努力地做,但为什么做出的点心是没煮够又烧焦了的煮糖豆一样的味道呢? 仁吉把手伸向少爷面前的点心盘,拿来吃了一口之后,皱了皱眉。他徐徐从怀里掏出白纸,将点心放在纸上包好,就要出房间。 “打算把这些大福饼怎么处理?”少爷小心翼翼地问道。 仁吉回答: “把这些给别人,我 再给少爷拿其他点心来。” 从打开的隔扇的缝隙,可以看到店门外的仁吉正和一个化缘的和尚说话。只见仁吉向那个笑脸的高个子和尚指了指大福饼,那和尚就高兴地伸出手来。看来总算顺利地找到了吃点心的人。少爷松口气,端起了茶碗。 (这饼实在难吃,我都不能把它全部吃掉。) 即便如此,少爷也经常买小伙伴做的点心,并且尽可能吃掉,这也是对小伙伴和自己的一种激励。共同为一件事烦恼,也是友情的题中之义。这使得少爷和邻居家的小伙伴成为一条船上的患难之交。即便这条船是用泥做的,两人也不能下船。 “您这么说有些为难……” 店里突然传来小伙计尖厉的说话声。少爷一惊,抬起头,将隔扇打开一条缝隙,向外一看,只见小伙计正和一个打扮寒酸的男子对话。仁吉赶紧从店前的大路上跑回来,代小伙计招呼客人。 “发生什么事了?说话这么大声?” 那男子抢先说: “这里不是有药吗?那种特殊的药,能救命的那个,把它给我……” 少爷不由得上下打量那位客人。仁吉看到此人的穷酸打扮,似乎也感到很疑惑。 长生不老药干尸,是价格昂贵的秘药。而来买药的这位男子,体格健壮,皮肤晒得黝黑,蒜头鼻子在脸中央沉甸甸占据了一大块地盘;和服上到处打着补丁,毫不在乎地掖起下摆,看上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从相貌来看,应该是个稍嫌粗蠢但为人不错的人,但只要站在他旁边,总感到针刺般不自在。 长崎屋药行药品齐全,品质上乘,价钱也公道,而且也做零售生意。大家熟悉的生药放在小袋子里,为了让店外的人也能看到,都摆放在靠墙的架子上。 然而像这样“一天的收入够不够买米都成问题”的顾客却很少见。因为即便不是买特别昂贵的东西,只要是来买药的人,就应该拥有足够的收入才对。有些药材可能一下子就要花掉男子一天赚的钱,更不要说买干尸了。这位貌似货郎的男子怎么看都不富有。 “这边请……” 仁吉将男子带到土房一角。干尸虽然确实是药材,但“本店有干尸”这种话却不能大肆张扬。 “我们店里确实备有各种各样的药材,那……珍贵药材也要相应的高价钱……” “嗯,这个我知道。” 说着,男子就从怀里掏出了装钱的褡裢。看起来的确是个沉甸甸的蓝布袋,打开看过以后,也确实都是钱,但估计不出有多少。仁吉看了,皱了皱眉。 “不够吗?差多少?卖给我吧,求求你们了!。” 紧握钱褡裢的男子声音在颤抖。看到那副真挚的样子,仁吉想,难道家里有病人?少爷生病时一直在身旁看护,伙计的心有些软了。 “真没办法。不管怎样,我们先数一下这里有多少钱吧。” 刚说到这儿,里间传来了少爷的声音: “仁吉,把客人带到这边来。” 隔扇大大敞开,少爷正一脸苦涩,往这边瞧呢。 看到少爷这副从没有过的表情,伙计和掌柜面面相觑。 4 “没错,就是这股香气……把药给我,快给我!” 蒜头鼻男子被带到里间。他把钱褡裢往少爷面前一放,就开始着急地催促起来。少爷也不打开布袋,只是坐在长火盆旁,看着男子开了腔: “这位客人,恕我冒昧问一句,您家里有病人吗?” 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进了房间,也不看人,只是毛毛腾腾四处乱瞧,听到问话,视线才回到少爷这里。 “病人?没有啊。怎么会有病人!都健康得很。干吗问这个?” 男子面露怒色,盯着少爷,似乎在愤愤地说,这家伙怎么问这种混账问题。 “干吗问?……我们是药行,来的客人大多都是家里有病人的。” 道理确实如此,男子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见客人重新坐好,少爷坦率地对他说: “要是家里没病人,我好言奉劝您,别买这药了。” 听了一太郎这句话,客人又怒然作色,只是这次没有开口。 “把钱拿来做生意的本钱,或者买些有营养的东西,都比这好多了。” 干尸是稀有的秘方,都传扬是仙药,人们也都相信。但是,哪怕它有价钱的一半功效,父亲和伙计们也都会不惜花费钱财,让少爷把它都喝下去。然而,他们一次也没提过。也就是说,此药虽然价钱贵,却没有效果。 如果买主是升田屋老板那样抱着太多小金币、走路都困难的人,药行给他减点负担也不是坏事,但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平时一点一点把钱攒起来的。即便如此,只要阴雨连绵,仅有的一点儿积蓄,也会在瞬间消耗殆尽。这种药既没有一点儿作用,也就不想从他这里赚太多的钱。 “难道因为我不富裕,你们就不把这种奢侈的东西卖给我吗?” 男子的声音显得很严厉,向一太郎怒目而视,脸上现出可怕的神色。 (对干尸还真执著啊……) 究竟是谁对他说了什么,才使他想买这种药的呢?他的蓝布袋被钱塞得满满的。 (如果把这些钱作为生意的本钱,说不定就会在不远的将来拥有几家小店面,难道他不这样认为吗?) 有雨天,也有寒风凛冽的天气,在自己的店里做生意,不用串街叫卖,难道不比买这种古怪的药好得多吗? (但是,为什么这个男子却……) 一太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一脸为难地用火筷子在火盆里画。仁吉从旁插嘴进来: “少爷,您的心情我明白,他既然这么想要,我们就卖给他吧。” “仁吉!” “如果买不到药,他一定会非常懊恼的,再说……” (就因为这么一小块干尸,让少爷招人恨,这绝对不行。) 那意思是说,既然想扔钱,那就随便吧。 也许是对客人刚才恐吓少爷的举动感到不满意,伙计的态度变得冷淡起来。 “明白了……我们就卖给您。” 一太郎这样说,与其说是为客人考虑,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伙计的心情平静下来。这一阵子惹仁吉他们生气的事情太多了,为了将来打算,少爷再也不想做那些挑战伙计容忍度的事了。 “这边请。” 钱袋里的钱虽然看上去不少,但究竟有多少也估计不出。少爷没有过目,就催促客人去仓库看货。仁吉捧着烛台跟在后面。男子在旁边嘟嘟囔囔的,好像抑制不住一样,不停地自言自语。 “没错,就是这股香气……没错!” (香气?) 难道那个干巴巴的东西,能散发出一种从仓库外就能闻到的气味?少爷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来到仓库门前,打开铁锁的时候,少爷特别注意了一下,并没有特殊的气味。店里充溢着各种各样药材的气味,生药如果不是离得很近,也很难分辨出是哪种。 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 一定是人,这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但这个男子虽然只是跟在自己后边下楼梯,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与平时比起来,少爷今天特别不情愿到昏暗的地下室去。台阶似乎也长了两三级。难道是心理作用? (赶紧把药卖给他,让他回去吧。) 到了地下室,仁吉将烛台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迅速地打开了装干尸的木箱,从里边将那人形药材抱了出来。正想剥开那层包着干尸的薄纸,那男子的手臂突然从后面的黑暗当中伸了过来。 “您干什么 ?” “是药吧?这个能救命。用这个……我就……” 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干尸,一点儿也没有触摸昂贵之物的感觉。 “住手!” 仁吉发出了愤怒的声音,但是男子丝毫不当回事。他握住干尸的脚不放手,和仁吉互相拉扯起来。被强拉硬拽的干尸发出了“哧哧哧”撕裂的声音,仁吉慌忙把手松开。 “这位客人,这可是很贵的……” 仁吉大声喊叫,眼看就要扑过去。然而,男子不回答,只是用两手紧紧抓住干尸,睁大了双眼。 “不对!不是这个……” 声音在微暗的地下室里回响,然后又消失了。 一太郎和仁吉一时不明白客人在说什么,大为吃惊。 “您说这不是干尸,是什么?” “你们骗人!不是这个。不对!” 即便这样,还把他当成客人,耐住性子应对,看来这种方式大错特错了。那男子抢先一步,用手里的干尸对准仁吉的头猛砸过来。 “仁吉——” 伙计知道价钱昂贵,才没有不假思索地挡开。干尸扑在仁吉身上,仁吉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长衣箱旁边的地上。这个长相清秀,然而力量颇大的妖怪,只一下就被打得站不起来,少爷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这是干什么?仁吉,你不要紧吧……” 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阴暗狭窄的地下室里回荡。仁吉失去神志倒在地上,还是第一次。少爷想把伙计抱起来,跑到他跟前。而男子就呆立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干尸一端在他手里折断,垂了下来。 仁吉突然被袭,眼前这个男子令人不可思议。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少爷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客人想要买药,也答应卖给他了,为什么会突然猛击过来呢? (说我们骗人是什么意思?说不是这个,那他本来打算买什么呢?) 客人要买的东西和那身寒酸的打扮丝毫不相称。男子背后的烛台发出微弱的光亮,在微暗之中,他看起来像个影子。 这个姿态…… 少爷睁大了眼睛,抱着仁吉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接着涌上一阵麻痹的恐惧。 地下室里很暗,只有两个烛台的微弱光亮。眼前这位客人那朦胧的身形正变得醒目无比。少爷还记得那个暗夜之中的人影。 穿着到处都有的那种普通和服的人,三十岁左右,没有明显的特征,很容易认错的平凡的脸。 这样一个人,前几天听到过……是的,就是最近几天,是日限大人得意扬扬地告诉少爷的。而且毫无疑问,少爷还看到过。在无边的黑暗里,孔庙前的路上,在只有一点灯笼光亮的前方,看到的不就是同样一个人影吗?着实是个难缠的家伙,不高也不矮的身形,手里拿着利刃,在灯笼光的照射下,利刃闪闪发光…… (不好,这里是地下,而且我一个人也保护不了仁吉。) 抱着失去神志的仁吉的手使不出力,今天对方也拿着利刃。不要说保护妖怪了,就算想一个人逃命,也比登天还难。 (难道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 猜不出他为什么到了今天才来。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现在命悬一线的事实都无法改变。少爷拖住伙计的身体,打算想方设法往后逃。 (鸣家,你们不在吗?我不能大声喊啊,鸣家。) 少爷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一边拼命地小声呼唤小鬼。在封闭的仓库里还听得见叫喊的,就只有住在家中的这些小妖怪了。 (鸣家,快来啊!) 也许是听到少爷的小声呼唤了,面对干尸而立的客人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又落到少爷身上。“浑蛋……”男子一边盯着少爷看,一边慢慢将手伸进怀里。 “不妙,今天也带着家伙呢。” 少爷皱了皱眉。一只鸣家从他身后的暗处现身了。看到小妖怪准备悠闲地打招呼的眼神,再看看眼前那把菜刀闪烁的凶光,真是让人心急如焚。 “着!” 短促的一声呼喝后,男子立刻行动了起来。利刃掠过了一太郎的脸。 (没砍中……) 少爷滚到旁边的地上,抬头一看,小鬼们正拼命地揪住男子的头和腿脚。虽然暂时得了救,但脚前面的一只鸣家早被踢飞,看来救兵不一会儿工夫就要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鸣家,快叫佐助来!快!” 光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倒地的仁吉,小鬼们也帮不上忙。不管怎么说,只有借躲避拖延时间,等援兵来救。 “快!” 几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到了黑暗中。这下虽然有了得救的希望,但剩下的就只有两三只鸣家、人事不省的仁吉,还有少爷。男子把鸣家全部从脸上掸了下来,再次面向少爷摆开了架势。 (该怎么办?) 心里干着急,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少爷没有适当的武器可用,只能尽全部力量躲避利刃。近距离仔细看,男子手里拿的似乎是一把菜刀。在烛光的照射下,一切更加清楚地显现在眼前。 (光?对了,那束光!) 少爷向鸣家指了指架子上的两盏烛台,小声说:“把它吹灭!”小鬼们马上将地下室变得一片黑暗。所有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下一定能喘口气。) 和那天不同,这里很狭窄,即便用手摸索,也迟早会被发现,但好歹能拖延一些时间。 突然看不见了,男子似乎很恼火。只听他在不停地喊:“畜生!浑蛋!”少爷也不知道对方所在的位置,但因为声音听起来就在耳边,心紧缩成一团。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 (佐助,快点来呀。) 一太郎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手里紧紧地握住躺在地上的伙计的衣角。 这时,突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 (啊呀,这是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的声音仍在持续,少爷渐渐地意识到,这是从上边传来的。 (上边?) 少爷突然醒悟过来,顿时浑身战栗。 (他找到了楼梯,正向上爬。) 刚才进地下室时,入口的门当然没有上锁,能轻易地打开。半叠大小的入口处,只要有光线照进来,地下室就再也无处藏身了。 (仁吉,不妙啊。快醒过来呀,仁吉!) 少爷拼命地摇晃伙计的身体,然而仁吉毫无反应。 (他能看清我在哪儿,也就是说……) 男子打开了楼梯尽头的出口。 少爷抬头一看,楼梯清清楚楚,尽头的出口处很亮。男子正站在楼梯顶端朝这边俯视,脸部虽因背光看不真切,但手里的利刃却在左右挥舞,也许是一心想喝少爷的血吧。 (他会下来……) 男子会扑过来,少爷一筹莫展。 他抓住了旁边木箱的盖子。这个东西虽不知道究竟能派上多大用场,但如果手里不握住什么,就觉得不安。 男子敏捷地下楼来。好快!——正这样想的时候,男子已经到了近前。少爷来不及考虑,急忙将木箱盖子扔出去。男子挥动手里的利刃,只一下就把盖子砍成了两段。 刚躲过男子接下来的一刀,少爷脚下就一个不昕使唤,倒在了地上。仁吉就躺在旁边。来不及站起来逃跑,因为男子站的地方比伙计还近。 (我会死掉吗?) 少爷感到恐惧,同时也被一种奇妙的心情包围了。 迄今为止,他已经有好多次险些生病死掉,然而,最终不是死在病床上,而是被人杀死 ,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眼角余光看见亮光落下,菜刀正朝自己砍来……但,却远远偏离了目标。 “怎么?” 少爷起身一看,原来男子向前扑倒在地上,是被抓住了脚脖子跌例的。是仁吉。他醒过来了。 “少爷,快……” 仁吉微微抬起头,用目光示意一间开外的楼梯,那意思是说,趁他抓住男子的脚,少爷陕逃命。 少爷立刻就明白了,仁吉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一旦一太郎逃走,眼前这个男子就必定把仁吉剁成肉酱。因为伙计看样子还不能活动自如,而男子盛怒之下可能会起杀心。如果说只要一太郎留下来,仁吉就能得救,也好,但希望很渺茫。不知为什么,一太郎觉得自己不能逃,因为仁吉对他而言,就如同兄长。 他不禁深恨自己没用。 “少爷!” “滚开!” 男子一声怒喝,抡起了手里的菜刀。 男子向抓住自己的仁吉的手砍去。一太郎面前,飞溅起鲜红的血柱。即便这样,仁吉也不松手,男子紧接着又是一刀。情急之下,一太郎抓起脚边一个东西,拼命向男子掷过去。 撞击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男子倒在了房间一角。仁吉那流满鲜血的手臂,慢慢软在身上。他旁边,是干尸的残片。少爷朝男子掷过去的,正是先前男子用来砸仁吉的秘药。 (会昏过去吗……至少一时半会儿不能动弹也好……) 只扔了一次干尸,少爷就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事情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男子立刻站起身来,而且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一直没离子的莱刀。 (怎么会这么顽强?) 就算抱怨,男子也不会停手。他这次抱定了必胜的信心,一声不发,径直向一太郎逼近。 少爷步步后退。冷不丁,草鞋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对方的刀还没砍过来,少爷自己却先倒在了地上。 “啊呀……” 一太郎一时喘不过气。不能倒在地上束手就擒,他正撑起胳膊,想要挣扎着起身,手捏到了袖子里的什么东西,2向起了“沙沙”的纸的声音。 (这个时候居然……) 装点心的纸袋还在袖子里,是给船夫和妖怪们之后,剩下的最后一袋。刚才被撞了好几次,里边的东西已经碎成了粉末。 “这个已经不能吃了。” 少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翻着眼珠小声咕哝。眉睫之间,正是俯视自己的男子的脸和那把似乎绝不会再失准的明晃晃的菜刀。一太郎身旁没有木箱盖子和干尸碎片,而男子缓缓地举起了利刃。 “你就把它吃了吧!” 粉末从少爷手里飞出,扑到那男子脸上,似乎进入了他的眼睛。男子发出不成声的叫喊,向后退去。他双手捂住脸,菜刀落在脚边。一太郎用尽浑身力气,伸手抓住刀柄,远远地抛到了角落里。 (红糖……真的能迷住人的眼睛吗?) 看着男子抬不起头的样子,少爷歪了歪嘴。刚才是用袖子里剩下的最后一袋点心——红糖的粉末对准男子的眼睛扬过去的。 (很疼吗?也对。就算是细小的灰尘,眼睛也无法忍受。) 不管怎么说,这次一定要设法带上仁吉,从这里逃出去。只是,自己的身体全不听使唤,瘫软得站不起来,呼吸也很艰难。也许刚才摔倒的时候碰坏了哪里。 这时,楼梯尽头闪出了一个人影。 “少爷,您怎么样了?” 是佐助担心的声音。 一太郎起初还想说“快救仁吉”,结果只发出了痛苦的咳嗽声。伙计快步下楼梯来。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佐助跑下来,看到捂住脸的男子,停住了脚步。 “是这个家伙打伤了仁吉。” 听到少爷勉强从牙缝挤出来的话,佐助后边的人——日限大人一个箭步跳过来,按住了男子的双肩。男子奋力挣扎。清七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仁吉,用铁棍将男子击倒在地。 (强硬而粗暴,真是捕头大人的作风啊。) 好久没看见清七,没想到他和伙计一同前来。知道自己和仁吉确实得救之后,少爷放心地舒了口气。 但突然放松下来,少爷眼前一片发黑。他再次陷入黑暗,只是这次并非有人堵住了楼梯尽头的出口。 (还不行,要是现在倒下……) 必须向佐助说明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抛得远远的菜刀,也需要向大人说明。还有,这个人就是杀害木匠师傅的凶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看看仁吉伤得怎么样了。 黑暗就像吹灭烛台的那一刻,转瞬之间就来到了。 药行 1 仁吉头上裹着的白布终于取了下来,然而卧病的少爷身体却仍然没有好转。 从险些被杀的那天开始,少爷不仅整整三天人事不醒,还发了高烧。几天里,父母的脸就像被染成了蓝布。虽然终于勉勉强强醒了过来,常来出诊的郎中源信也总是光顾厢房。 仁吉对自己爱护有加,却让他被杀人犯砍伤,真是没出息。然而,就算想逞强,摔倒时碰到的背部还是每天都疼,甚至连呼吸都困难。粥吃不下去,唯独药汤喝得很多,到了当饭吃的程度。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二十多天。然而只要头脑清醒,一太郎就想知道事情追查得怎么样了。 “问还要费力气,我马上就讲给您听。话不能说太多,会累的。” 这二十多天基本不离一太郎半步的佐助叮嘱道。因为仁吉也有一段时间卧床不起,因此这次的看护都由佐助负责。这段时间里,一太郎身边总有人陪伴、照料。 (佐助比整日只是卧床休息的自己更累。) 一太郎心里这样想,但即便说出口,也不会得到回答,于是决定只在被子里乖乖地点头。 侧卧着的时候,可以看到圆火盆上的铁壶里正微微地冒着白气。下午的阳光照在纸窗上,很明亮。在房间里舒适休息的美好心情正一点点放大。而在长崎屋被袭击,是在安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午后。 佐助把白开水放在一太郎枕边之后,为了让一太郎听清楚,在被子旁边坐好。 “想要对少爷行凶的男子叫长五郎,据说是个挑担卖菜的小贩。” (果然是商贩啊。) 少爷在被子里点点头,这件事是早就知道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凶手为什么会这样做。 “长五郎认识被他杀害的木匠德兵卫,他就住在木匠师傅家旁边。” 两人不住在同一个长屋里,所以不是每天碰面。据邻居讲,他们之间应该没有针锋相对的矛盾。如果非要找出一件有瓜葛的事,那就应该与长五郎的儿子有关。 菜贩想让自己十岁的大儿子做木匠,就请德兵卫答应让儿子给他当学徒,但德兵卫那里不缺人手,就没答应,而是叫他去别处试试。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很难想象长五郎会因为这件事对木匠师傅起了杀心。想让孩子当木匠,求别的木匠师傅就可以了,只要勤奋肯干,一定会有很多地方想让他当学徒。然而,长五郎为什么将熟识的木匠师傅杀了呢? “衙门认为,菜贩因为被拒,怀恨在心,才将木匠师傅杀害。杀人以后,长五郎感到害怕,就想让木匠师傅起死回生,因此就闯到药行买秘药。当他发现没有这种药时,一怒之下再次抡起了菜刀。” 表面上看,这个想法合情合理,但仔细一想,长五郎杀害木匠师傅的动机说不过去,在长崎屋的举动就更加奇怪了。 “喂,佐助,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菜贩长五郎会来买起死回生的药?根本就没有一家店铺公开卖这种药啊。” “他一定觉得有地方卖。” “如果真有这种药,瓦版小报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它会成为人人皆知的灵丹妙药。” “大概还会很走俏。”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建第五号仓库了。” 少爷苦笑了一声。 “可无论哪个药行都没有这种药,因为没有一种药材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只要是假药,就会败露。就算号称长生不老药的干尸,听起来也十分可疑。” “话说得太多,又要咳嗽了。” 佐助向滔滔不绝的少爷皱了皱眉,紧接着把白开水送到一太郎嘴边,里边还放进了刚从怀里拿出的粉末状的药。虽然药喝了太多,已经厌烦,但是一太郎没有办法,还是照伙计说的,把药一饮而尽。 &emsp因为干尸已经拿到市场上出售,而我家店里有这种药的事可能已经传扬出去。那个菜贩一定是想要这种药。他觉得长崎屋有这种药。一定是这样。” “除了干尸之外,我们家再也没有什么称得上灵丹妙药了啊。” “嗯,我清楚。菜贩也是因为没有找到他想要的药而大发雷霆,但是他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少爷问佐助有没有从日限大人那儿听到什么,伙计只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有困意袭来。 “真讨厌,大白天又想睡觉……话才说到一半呢。” “我再给您讲就是了。要累了,就好好睡吧。” “觉得累的时候,不是没怎么说话嘛……真是的……” 眼皮抬不起来,明明想问,佐助对菜贩的奇怪做法是怎样想的。啊……意识不清,心绪散乱。虽然微微睁着眼睛,却似乎已经踏人了梦境。 佐助的瞳孔正像猫一样变得细长,表明他不是人而是妖怪。哦,这一定是一场惹佐助生气的梦。因为一直卧病的一太郎,根本没做让伙计不高兴的事,连这样做的力气也没有,但佐助正用古怪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太郎。 那眼睛越变越大,一直大到屋顶,渐渐地,伙计佐助就只剩下了一双眼睛。一太郎好想钻进那对高高的细长的缝隙中去,因为他知道,事情的答案就在里边。 问也得不到答案,一太郎必须到那双眼睛里去,必须到里边找答案。不知怎的,他突然站了起来。身体出乎意料地轻灵。 佐助的瞳孔里,只是黑暗一片。不一会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就连到底是在站着,还是飘在空中,还是落了下来,一太郎都一无所知。 答案应该就在不远处,他就这样追溯,向着更深更远的地方飘荡…… 2 “看起来终于好了一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少爷熟睡了两个小时,醒过来之后,佐助过来说,三春屋的荣吉来探病了。荣吉虽是少爷亲密的小伙伴,但将外人带进卧房,说明一太郎身体已经恢复。荣吉心里明白这一点,一脸高兴地膝行来到一太郎枕边。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少爷听到腼腆的声音,扭过头,原来阿春也跟了过来。荣吉的妹妹很少来探病。自己虽然不清楚,但这次的病情似乎的确不轻。差点死掉的经历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少爷道谢之后,旁边的小伙伴就将包袱解开,让佐助看里边的豆沙馅儿。 “如果身体不好,一太郎恐怕只能吃些容易咽下的东西吧?把这个做成年糕小豆汤就可以了。” 两人是打小的交情,彼此都心有灵犀。 “放心,馅儿是父亲做的。” 荣吉向一太郎说明之后,才把礼物递给伙计。佐助忍住笑,赶紧去了厨下。“哥哥呀,你……”妹妹皱了皱眉,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现在虽然没事了,可这次运气真不好。一太郎乖乖地待在家里,居然还遇上了杀人犯。” 看到妹妹害怕的神情,荣吉也许有些不屑,于是语气一变,调子欢快起来。少爷很想知道街上的人是怎样谈论这件事的,催着荣吉说。 “大家都说菜贩是个糊涂的家伙。” 这似乎是街头巷尾流传最多的意见。 “孩子当学徒被拒,把木匠师傅杀掉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自己变成杀人犯,被抛下的家人生活越来越艰难而已。” “为什么这么想让孩子当木匠呢?真让人费解。” 听了一太郎这句话,并排坐在被子旁边的兄妹俩面面相觑。 “是啊,对于一太郎来说,这件事也许确实无法理解。” “因为木匠的收入高呀。”小伙伴微微地笑着解释道。 一太郎常常让荣吉给他讲外边的事情。父母亲是大商号的 老板,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很遥远;而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妖怪们,又大大偏离人的感觉。要是没有这个小伙伴,一太郎不知道会怎样不谙世事呢。 “木匠的薪水是一天五文钱。如果要求一大早就出工,必须多付一半的工钱。如果加班到傍晚,就要多付一倍的钱。要是遇上人手不够的情况,一天只需工作两个时辰,就能拿到十文钱。” “十文,很多吗?” “唉,你竞不知道这些啊……” 点心铺的兄妹俩对视了一眼,又叹了口气。 长崎屋是个大商号,它在通町大街上的店,就有三个仓库,此外,在河岸市场也有好几个仓库。大商号的独生子虽然擅长算数,却着实不了解世间人情。对于一太郎来说,米和黄酱就是厨房里的东西,钱就是用千石船做生意时,几百两几百两进行交易的金币。 (哎,真没办法,这个家伙钱包鼓鼓,却除了来我们店买包子以外,从没花过钱。) 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呢?荣吉歪头想了一会儿,开了腔: “你一顿最多也就吃一碗饭吧。但是普通的人,一般都是三碗到五碗,一天下来,有十碗左右。” “说什么呢,没必要都和我比吧。” “说得也是,是我不对。”荣吉吐了吐舌头,又接着说下去,“现在的米……阿春,大概什么价?” “一升四十文钱左右。” “一升是十合,成年人一天要吃五合米。如果家里有三个能吃的孩子,那么大人加小孩,一家人一天就要吃两升米,那么米钱就是八十文。” “一天两升……” 少爷惊讶的是吃米的数量,因为两升米够少爷吃半个月的了。 “杀人犯是个沿街叫卖的小贩。即便同样是挑担卖东西的,生意也各不相同,各有好坏,如果赚得少,一天的收入恐怕只有买米钱的两倍。” “两倍?也就是说还不到两百文钱吗?” “如果是卖菜,那么就要留出第二天进货的本钱。也许有一天东西卖得多,可一旦下雨,买卖就全完了,最后可能就剩下一分半毫。” “辛苦一天,如果是一百六十文……你刚才说过,木匠师傅一天有可能是十钱。而一钱是七十文,十钱就是七百文。果然差得很多。” 即便是同样住在陋巷里的出租房屋的人,在生活上也有很大的差距。虽然都必须每天省吃俭用,但万一遇上什么事,这种差距就会变得更加突出。 “因此,并不单单是串街小贩,很多父母都想让孩子当木匠或者泥瓦匠。只要木工师傅那里人手已够,学徒的事就算告吹。哎,这都看运气了。” “运气……” 原来就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少爷在枕头上叹了一口气。归根到底,只要孩子到了该送出去当学徒的年龄,大概父母都想尽量给孩子选择一个有前途的行当。如果当上木匠之后勤奋努力,就能过上较安稳的生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当上师傅,使唤几个人。 这就是父母心。这种再自然不过的心情遭遇了挫折,结果就酿成了在没有月光的夜路上,将熟人的头砍下来的惨剧…… (但为什么要做出特意折回将头砍下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呢?不能理解……) 虽说找到了杀人凶手,事情落幕,然而不能理解的疑点实在太多。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点小事而杀人?为什么会把头砍下来?为什么把抢过来的木工工具卖到不同的地方去?为什么要买药给已经办完葬礼的木匠?看到干尸时,说“不是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在充满了柔光的房间里,重重的谜团像沉渣一样残留在少爷心里。 和少爷不舒畅的心情形成对比的欢快声音在枕边响起: “我问了日限大人,他说杀人凶手杀害木工师傅后,感到恐惧,想让木匠起死回生,于是来长崎屋买药。杀人凶手真的是来买药的吗?” 对于喜听谣传的阿春的问题,一太郎不置可否。他对菜贩来店的举动,至今也没想清楚。 “真有这种药吗?” 小伙伴兴趣盎然地把脸凑过来问道。少爷叹了口气。 “连你也这么问。哪有的事,要是真有这种药,我早就先吃了。” “对,一太郎经常病危,让大家提心吊胆。原来没有这种药。” 听到这种奇怪的解释,一太郎在被子里苦笑了一声。 “要是有这种药就好了。世间有很多怎么求也求不来的事情啊。” “哎呀,这会儿悟出这个道理来了?尘世确实是残酷无情呀。” 少爷向朋友微微一笑。荣吉确实熟谙人情世故,而且不像以前那样贪玩了,虽说手艺还很笨拙,却为了家里的生意尽心竭力,但是,还让父母操很多心也是事实。总之,他那份心境很难说得上是心如止水。 “我心里真这样想。” 一太郎边笑边问满不在乎说出想法的小伙伴: “怎么了?” 荣吉的回答出乎意料地情真意切。 “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比如我,做点心的手艺就不好。” 他爽朗而干脆地说着,脸上没有笑容。 “哥哥,这……只要以后用心钻研……” “阿春,有些事情你也要记在心上。你就算喜欢一太郎,也不可能成为长崎屋的少夫人。” “哥哥!” 阿春羞得低下了头,急忙站起来,用袖子掩着脸,跑出了房间。荣吉也不回头看一眼妹妹。“荣吉!”少爷皱着眉头低声责怪。小伙伴只是站起身去把妹妹打开的门关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要提醒她,世上有些事求也求不来,就和你不能一下子让身体变好是一个道理。” “可你这么说……也太严厉了吧。” “你会娶阿春为妻吗?明明只把她当妹妹看。” 荣吉回过头来,一脸苦笑。事实正像他说的那样,一太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般来讲,长崎屋是不允许从长屋娶妻的。你的妻子必定要大商号出身。你身体虚弱,万一有什么状况,需要大商号出身的妻子支撑扶助。这才是你娶妻的条件吧?” “好聪明,让你当点心铺的少主人真是大材小用了。” 一太郎翻着白眼看着小伙伴。 实际上,少爷曾经想过,如果荣吉上边有个哥哥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待人和蔼、有才能的小伙伴就不用继承家业,他只要来长崎屋当伙计,就可能成为令许多船夫羡慕不已、游刃有余、才华横溢的掌柜。 只要在长崎屋这样的大商号当掌柜,就会得到二百两以上的丰厚年薪。到时,继续在店里,或是开一家自己的店都没问题;学一门喜欢的技艺,闲居也无不可。与其和与他不投缘的点心斗争,这样的生活似乎要适合得多。 然而…… (虽然想了很多,事实却不是想想就能改变的。) 点心铺的独生子生在点心铺,船行的儿子生在船行,都无法选择和逃避。深感无奈的小伙伴十分苦闷。 少爷突然回过神来,再看荣吉,正来到枕边盯着他的脸看。 “这是干什么?” “我正犹豫该不该把这个给你。” 荣吉指缝间夹着这些天一直传递的秘密纸条。一太郎刚从被窝里伸出手,荣吉的手就一下子缩了回去。 “一太郎真的长了一副让阿春迷恋的英俊脸蛋噢,要是演戏,说不定能成为身价千两的名角呢。” “荣吉!” “头脑也比俺们这种人聪明得多。源信先生都 这样夸你呢。他说你总是卧病不起,就完全掌握了药行里所有药的情况,还说,与其让某个庸医看病,还不如让一太郎配点药好得更快呢。” “还是把纸条给我吧。” “但这也许对你发挥才能没有帮助。以前不是说过嘛,大商号老板的职责,并不是管理店铺,那是掌柜的事情。老板应该处理好外边的各种事务,选择合适的雇工,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培养自己的继承人……” “荣吉,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少爷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不高兴。抬头一看,荣吉一脸哭笑不得的反常表情。 “我说,都去它的吧。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能怎么办呢?就算想尽办法,也有些事情做不成……” “这个我明白!” 一太郎起身夺过纸条,然后又咳嗽起来,一时竟停不下来。荣吉连忙从水壶里倒出白开水,递到一太郎嘴边。 “没事吧?” 荣吉让一太郎润润嗓子,扶他躺下,轻轻地拍拍他的后背,少爷这才“嘘嘘”地喘过来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一太郎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荣吉放下心来,把茶碗放到枕边的茶盘里。少爷呼吸急促,不是说话的时候。片刻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少爷完全平静下来后,荣吉又开始断断续续讲起来: “有人……给阿春提亲来着。” “嗯?” 突然听到这件事,少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从刚才阿春的言谈举止中,看不出一丝痕迹。 “是主街上一家针线铺的老板。据说阿春是学三弦的时候被他看中的。对方虽然才十五岁,但他的亲戚们都认为这是良缘,就上门说媒了。” 阿春拒绝了。荣吉说,因为阿春喜欢一太郎,没办法。然而,父母亲当场拒绝了这门亲事,却是有原因的。 “我们家雇不起工匠,如果我实在没用,就只能给阿春招赘一个女婿,因此,现在还不能让她出嫁。” “给阿春招女婿……” “如果不这样做,店铺就会垮掉。好像令尊对家父这样说过。” “真为你们着想。” 一太郎脱口而出。 (如果真的不需要荣吉,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哦不,稍早一些也可以——就让他离开家门呢?到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怎么办,荣吉都已经十八岁了。) 如果去店里做工,这个年纪说不定已经当上了小伙计头目或者伙计。要是去木匠师傅等手艺人处,想独当一面至少要十年,之后还要报恩,只做工,不要报酬。不管怎样,从这样已不能再当小伙计的年龄开始,都相当困难。对雇主来讲,这个年龄恐怕也让他们颇费踌躇吧。 “哎呀,我也不可能会做其他的事情,打算继续努力做点心了。只是,哎,就因为这个,才对阿春说了那么严厉的话。” 听了伙伴平心静气的一番话,少爷有些焦急,却没法打断。 “不管是嫁人,还是招赘女婿,阿春都必须马上面对成亲这件事了。” “荣吉,不可以轻易听信亲戚们的意见哦。” “这我明白。久坐对你身体不好,我该回去了。” 荣吉说着,正站起身,廊下传来声音:“我来晚了。”话音刚落,仁吉端着砂锅进了屋。 “吃了再走吧。” “我们家的豆馅儿,都有些吃腻了呢。” 荣吉向伙计点头行礼后,就匆匆忙忙回去了。 “做得慢了一点儿,真抱歉。佐助突然被店里叫了过去,所以由我替班。” 望着荣吉远去的背影,仁吉遗憾地咕哝道。 (还好,刚才的话都是在仁吉面前难说出口的。) 看到放在火盆上的小砂锅,少爷坐了起来。 “给我盛小豆汤啊,我要吃。” “啊呀,看来很有食欲嘛。放一些烤年糕片什么的进去吧。” “那就烤年糕片吧。” “好的。” 伙计给少爷披上外褂之后,就高兴地去拿装着小块年糕片的茶叶罐。只要能开始吃些硬东西,一太郎的身体就会恢复得更快,过不了多久,就能正常吃饭了。 少爷捧过盛有甜豆汤的木碗,开始慢慢地小口喝起来。这甜而不腻,又很稠的汤,无疑是出自三春屋老板之手。 (荣吉要是能快些做成这样就好了。) 看到少爷心事重重,在旁边侍候的仁吉叹了口气。自从少爷卧病,他叹气已经不下一百次了。少爷也不问他是怎么了。他是在叹息,“为了救自己,少爷险些把命搭上”,也是在表示“就在身边,居然都没能保护少爷”的懊悔心情。起初,仁吉每次叹气,少爷都会安慰说“又不怪你”,或者说,“能把身为妖怪的你都打倒,肯定是个有蛮力的人”,但现在已经说得十分厌烦了。 (总之,我和仁吉都得救了,这不就行了吗?) 少爷虽然不耐烦,然而,仁吉却似乎并不甘心。 少爷为了调节气氛,说起了刚才听到的事情。 “听荣吉说,有人向阿春提亲,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是吗?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伙计立刻有了兴致。一太郎一边喝汤一边往下说,又想起了快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小伙伴。 (不论做什么事情,时机无疑都十分关键啊。) 再想想放在怀中的那些纸条,这次险些丧命,要是自己真的死了,那件事将会怎样呢? (无论如何还是与凶犯见一面好,胜过这样偷偷地在一边关注。) 咬碎的烤年糕片顺着喉咙下到肚里。过不了多久大概就能下床走路了。总有一天会像想象的那样,雇一顶轿子,让轿夫一口气抬到江户的闹市区。 溜出去的机会,迟早会到来。 3 耳边“呼呼”作响,不知是奔跑时的风声,还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没时间理会。 已经整整被追了两个时辰。有段时间在神社前面。过了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到了店铺鳞次栉比的稠人广众之处,并没有再追过来。那个也许是路匪的人大概不会穷追不舍,于是放下心歇了口气,然而这真是大错特错。 现在,那人又开始在后面紧追。 也许不是奔钱财来的。刚才经过店铺那一带,有几个看起来比自己更有钱的老人在说话,然而,他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而是直奔自己而来。 (不妙……不该走这条路的。) 去昌平桥的话,通向水户大人宅邸的路最近,因此选择了这条。 道路两旁全是武家宅邸,走了一程又一程,净是白色围墙。虽说是白天,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天气很好,微风徐徐。隔着围墙,可以看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枝那青色的影子,天空中稀稀疏疏飘着几朵小云彩。这极适合散步的昼间,像水面一样寂静。这条路上没有做生意的人。看不见人影,总有些心里没底。 (难道没有人经过吗?哪怕武士也好。) 如果有人经过,不安的心情就会有所好转。被好天气所吸引,本想到处走走,然而却不能悠闲地散步。要是到了繁华地带,一定要雇一顶轿子。 “要是一开始就雇轿该多好。”正一个人小声嘟嚷,旁边路上冲出来一个手艺人模样的男人。开始还为见到了人而兴奋,然而看到男人手里拿着利刃时,一阵说不出来的恐惧传遍了全身。紧接着就一直在跑。 拼命跑了一阵,缓过气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水户大人宅邸旁边。右侧是接连不断的白色围墙,一直到遥远的尽头。向左边看去,也都是武家宅邸的围墙 。和水户大人家不同的是,宅邸一家紧邻着一家,也只有这一点差别。 呼吸急促,跑不动了,脚下开始不听使唤。本来也不是擅跑的人。 突然,从后面跟来的脚步声消失了。在一家宅邸门前停步,感觉汗水已经打湿了后背,“哈——哈!”像狗儿一样急急喘着粗气。 “终于脱险了。” 话刚出口,疲惫霎时传遍四肢。一步也走不动了,就这样一直低头站着,似乎要在那里扎根一样。过了一会儿…… “把药给我,你不是带着吗?” 听到这低沉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声音是从左边的窄路传过来的。不敢去看,然而不看更加可怕。战栗从内心传遍全身,只好扭过头去。 面前站着那个手艺人。右手紧握那把寒光闪闪的利刃,看起来还很年轻的脸正专注地盯着这边看。 “药?啊,这个嘛,我是药店的……” 说着,往兜里摸了摸。 (原来不是路匪!) 家里虽然做药材生意,然而出门却没带什么像样的药。无奈之下,拿出小药盒递给了男人。 “只带着这个……”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男子抢过了描金药盒。还没有打开看,那张脸就眼看着僵硬起来。 “不是这个!你骗我!” “你说什么?” 突然说被骗,令人摸不着头脑,也许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药吧。从怀里掏出钱褡裢,尽数给了这个表情正变得阴险的男子。虽然舍不得钱,却从不认为钱比命还重要。在这个好似无人孤岛的地方,稍不留神就难免发生不测。 “我把这些都给你,你拿去买你想要的药。这可是我身上的全部财物了。” 男子翻着眼珠盯着这边,一步步向钱褡裢走近。 (不管怎样,可以脱身了。) 正这样想,男子拿着手里的利刃猛向他扑过来。 “啊——” (为什么……) 立刻就站不住了,“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沙子开始啃噬脸颊。疼痛中,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家人们的脸。 (刚才坐了轿子。哦,对,还带了一个小伙计……) 近处起了巨大的声响。听得见有人在说话,但是再也抬不起头来。刚才看到的白围墙,转眼之间就消失了。 4 “少爷在吗?” 清七露面的时候,这家他熟识的店铺正从未有过地吵吵嚷嚷,乱成一片。 “这不是捕头大人嘛,欢迎欢迎。” 出来打招呼的,不是平时总最先露面的伙计,而是掌柜。如果少爷正躺着,那个一表人才的伙计应该陪在身边,也许今天在里边的厢房吧。 “我是来告诉少爷,袭击他的那个人判了刑。” “十分感谢。” 掌柜虽然客气地低头行礼,却像往常一样,对是否请客人进厅里犹豫了起来。 清七正疑惑,常在船行的大个子伙计佐助就从里边出来了。 匆忙打过招呼以后,伙计就请清七到里边一趟。捕头本来也是抱着吃一顿包子慢慢说话的目的而来,因此并没有异议。 然而,被带到的地方却不是药行的内厅,而是绕过一面土围墙,再沿着回廊走一段之后的船行。 长崎屋在增建药行的时候,考虑到火灾,特意在船行和药行之间立了一堵围墙,并用一条回廊将两处相连。这件事清七以前从少爷那里听说过。据说,如果万一失火,就毁掉一段回廊,防止火势蔓延。 (有钱人做的事情就是不一样。) 那时清七心里有些嫉妒。然而,像今天这样第一次欣赏长崎屋主体构造的内部,确实感觉到了其资产之巨。迄今为止,清七虽在店头坐过,却从没有一次被请到内院来。 没有华丽的装饰,然而,在看惯了长屋那单薄结构的人眼里,哪怕一根柱子的粗细都明显不同,更不用说厚重感了。坐落在庭院右侧靠里的二号仓库巨大无比,惹人注目。旁边,因虔诚的信仰而修成的稻荷神堂那精美绝伦的工艺,从远处的回廊就看得一清二楚,想必花了大价钱。 (哎呀呀,像这样的有钱人,这一带还有好几个吧。) 因为通町在整个江户都是大商号云集的头号主街。 “这边请。” 在伙计的引领下,进了一间可以看得见内院的十叠大小的客厅。没有耀眼的辉煌,壁龛之间挂着一幅不知是哪个擅书的人写的挂轴,壁龛前,一个美丽而不张扬的浅蓝色花瓶里,插着淡雅的白花。建房的木材是这个手拿水火棍的人所不熟悉的,看起来价钱不菲。 长崎屋老板正在屋里等候。 “久违久违。” 藤兵卫很有威严,在他面前说话都不由得郑重其事起来。他身材高大,健壮魁梧,和被微风吹一下就摇摇晃晃的少爷截然不同。 “大人,前些天犬子得您搭救,真是感激不尽,道谢迟了一步,恕罪恕罪!” “这是哪儿的话,应该的。那时得到的酬谢已经太多了。” 主人突然躬身施礼,清七诚惶诚恐起来。前些天因为搭救少爷,已经收到了一笔令他眉开眼笑的丰厚赠礼。如今大商号老板亲自行礼致谢,这是清七万万没想到的。 “少爷的身体可好啊?听说已经好了很多。” 长崎屋老板听了这句问候,脸扭曲得厉害。 “发生什么事了?” 清七赶紧问是不是病情加重了,结果主人回答说,晌午前后,儿子竟然失踪了。 “一直卧病不起,大概两天前才能正常地吃饭,可现在不在房里。已经动员了全店上下寻找呢。” 儿子不在三春屋,附近也没有人看到。藤兵卫说着说着,声音开始颤抖。女主人阿妙因为担心过度,头晕得站不起身,在屋里静养。 (这对夫妇疼爱独生子是出了名的。) 清七将苦笑咽进了肚子。他终于明白了特意请自己来内院说话的意图,原来是要拜托他找儿子。 (先前收了一份厚礼,如果现在不出力,就不近人情了。) 见清七答应负责找少爷,大商号的老板高兴得就要握住捕头的手。少爷失踪,他们心急如焚理所当然,然而对清七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少爷都十七岁了,已经不是一两个时辰看不见,就要把大人急得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大概总是卧床,心里憋得慌吧。) 虽然樱花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然而天气舒爽宜人。年轻人若是每天卧床,情绪郁积想必难免。即便不如此,家里的人也太溺爱少爷,像对婴儿一样一刻不离地悉心照料。这种生活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说,无疑十分刻板和拘束。 清七觉得,少爷虽长得像貌美的母亲,然而却有着大胆的个性,不仅和人讲起话来应答如流,想法也无懈可击。从这一点来看,内在的东西更像父亲。 “那两个伙计在吗?” 听说去了三春屋,手拿水火棍的清七就直奔点心铺。 如果失踪的是荣吉,清七就需要在大范围内走访调查。然而少爷不同,十七岁的少爷身体虚弱,认识的人又少,能去访查的地方很有限。 “不好意思,打扰了。” 清七打过招呼之后,进了点心铺。仁吉正在店头和荣吉说话呢。 “唷,荣吉,原来你在啊。” 也就是说,两个小伙伴不是一起外出了。荣吉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歪了歪嘴。不等清七问,点心铺的继承人就自己开口了: “要是问一太郎的去向,我可不知道。最 后一次见面是三天前。我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今天确实没来过我家。仁吉也正说这事呢。” 清七笑着说:“被你猜中了。”又说:“上次和你说话的时候,少爷有没有说什么?比如想去哪儿之类。” “要是听说,早就告诉仁吉了,您说对吧?” “是这样……” 虽然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清七也没就此打道回府,反而稳稳地坐到仁吉旁边。荣吉用手抓了抓脖子,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我这样说有些不客气,可大人您在店头这么一坐,客人都没法进来了。” “那么,说实话好不好。身体虚弱、大病初愈的小伙伴突然失踪,你难道就能踏踏实实在店里做生意?” “因为今天没有人站柜台了。” “哎呀,难道阿春和你母亲都不在家吗?没有这种事吧,我今天早晨还看到了呢。” 荣吉的视线从两个人身上移开,在大福饼上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落在了地板上。看到那副样子,清七继续往下追问: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你没有撒谎,但也没有说实话,对不对?” “荣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仁吉也紧紧追问。荣吉知道,这个伙计疼爱少爷之心,不下于一太郎的两位双亲,就算说是他养护着少爷也不为过。点心铺继承人被眼前这两个人问得无处可逃,面部开始扭曲。 正在这时,店前传来叫唤清七的声音: “啊,在这儿。大人,终于找到您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下级捕快正吾。他在清七手下效力的日子不多,所以做事还不机灵,却是个体力比一般人强一倍的年轻人。靠着两条结实的腿,他到处奔走,所以日限大人一直拿他当宝贝使唤。 “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正办理长崎屋托给我们的事呢,小事留到以后再说。” “药材铺的人在去往水户大人宅邸的路上被杀了。” “什么?” 店里的三个人一下子都坐不住了。 “什么时候的事?” 正吾回答说,是在一个时辰以前,还不知道被杀害的是哪个店铺的什么人。 凶手已经被逮捕。据说水户大人家的看门人听到宅邸前的骚乱,去看情况时,身上沾满鲜血的凶手突然向他砍去,结果被宅里的武士制伏。 “本来不是您管辖的地盘,但凶手似乎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白壁大人差人来说,希望您去一趟……” 被三个人目不转睛地凝视,正吾多少有些慌张。长崎屋的伙计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了,脸色苍白。 “怎么这么像那个突然闯到长崎屋的杀人凶手?” “通往水户大人宅邸的路在哪一带?昌平桥附近吗?” 荣吉插话进来,他的表情也很僵硬。 “这个,我……还没调查过。” 清七问道: “荣吉,少爷是否去过那一带,你有线索吗?” 点心铺的继承人说不出话来,伙计伸手把他拉到近旁。捕头还来不及阻止,伙计就拽住荣吉的胸,把他高高地举了起来。 “少爷到底去了哪儿?” “快住手,仁吉,你这样我没法说话。” 听清七这么一说,仁吉虽然勉强放下人,但怒气冲天的样子仍然很是怕人。正吾站在一旁,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盯着伙计。这个鹅蛋脸的美男子表现出来的臂力和愤怒,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啊呀,真的不能惹这个伙计生气呀。) 清七印象中,仁吉总是面带微笑,端来点心。看来长崎屋的人,实在有很多地方不像他们表面看起来那样。 “你难道以为少爷被杀了?” 清七避开仁吉,问正大口喘着粗气的荣吉。荣吉的身体仍在发抖。他慢慢地转过脸来。 (这个点心铺的继承人可没有一太郎那么有胆量,他恐怕就要说实话了。) 要是换成少爷,不管是威胁还是提出交易,只要他决定不说,就绝不开口。 “我真的不知道。” 不大工夫,带着哭腔的声音变细了。 “一太郎告诉我,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因为很重要……” “怎么回事?从没听说……” 仁吉皱眉看着少爷的小伙伴。没有跟他说的事却告诉了朋友,他也许不太相信。 “他特别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仁吉和佐助,说你们知道了,一定会出面阻止。” “那到底是什么事?” “……是松之助,一太郎的哥哥。一太郎心里一直挂念这件事呢。” “松之助?!” 清七虽然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名字,但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哥哥?他在记忆深处搜索了一番。在很久以前,长崎屋确实有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而正吾根本记不清楚,那时自己是否已经当上了下级捕快…… (少爷有个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听了这出乎意料的坦白,全场沉默了一会儿。 “那怎么会出昌平桥这档子事?刚才是说过这件事了,对吧?” “松之助……现在在北边一个店铺做伙计。加州大人宅邸附近,江户城里一个叫东屋的木桶店……” “那么前些天的晚上也……” 仁吉终于明白过来,咬了咬嘴唇。先前被人袭击的那天晚上,一太郎也过了昌平桥。 “也就是说,兄弟俩偷偷见过面。” “还没有……我觉得还没见过面。找到松之助的住处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因为不可能向别人打听。” 荣吉受不能随便外出的一太郎所托,到过很多地方调查,加上松之助的母亲早已去世,很难找到她儿子的居所。 “今年春天,才终于得知他在木桶店当伙计。一太郎很想见他,就出了门。说是见到了,但没打招呼,因为想不起来说什么好,再说也是瞒着父母。那之后……” 荣吉知道那天深夜少爷被袭击的事。 “那个人已经和长崎屋没有任何关系了!是谁把松之助的事告诉少爷的?”伙计气得面红耳赤。 这次荣吉干脆地答道: “是长崎屋的亲戚们告诉他的。一太郎说,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了。” “很小的时候?” 听了荣吉的话,伙计的身体完全僵住了。自己陪伴大的少爷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瞒着这件事,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少爷果然有勇气。) 乍一看长得像母亲的温和的孩子,却有着在十几年间一直保守秘密的坚强意志。如果身体结实,一定会成为父母引以为豪的继承人。 然而,不能把幸运占尽,这也是世间常理。 “不管怎么说,先去见白壁大人。必须核实被害人的身份,因为少爷失踪了。” “少爷……长崎屋的?” 听了这话,正吾捕快大吃一惊,像吃了一棍子一样呆立不动。 “荣吉,老爷他们也正担心呢。你能去一趟长崎屋,把话说清楚吗?” 听此一问,清七问道:“你难道不能自己去说明吗?” 仁吉摇了摇头道:“我和大人_起走。不能不去找哥儿……” 两人带着正吾跑了出去。荣吉顿时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果说少爷在昌平桥附近被人暗算,那么正是自己将小伙伴带上了那条灾难之路。 “一太郎……会有危险吗?” 没有一个人回答。 他一时站不起身来。 往昔 1 “案发现场在水户大人宅邸的围墙旁边。不能把死者放那儿,所以马上挪到了这边。” 头发斑白的白壁将仁吉和清七带到了离水户大人宅邸较远的一间小班房。那里靠近昌平桥,过两条窄路就是学问所。 进去之后,看到六叠大小的房间里,照例摆着长棍子、刺叉和狼牙棒等。前面的两坪(注:面积单位,一坪约合3.2平方米。)左右是土地面,上边躺着死尸。尸体放在一张席子上,尸身也蒙了一张,只能看见脚。 仁吉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就放心地舒了口气。 “太好了,不是少爷。” “唷,长崎屋的伙计,站在那儿就知道是谁了?” 捕头白壁嘴边浮现出笑容。因为住在白壁町,所以人称“白壁”。他为人正直,很受大家喜爱,然而,他既不喜欢幽灵也不喜欢幻术,更加厌恶离奇古怪的事。 “难道少爷脚上有记号?” “我们家少爷可没长这么一双让人容易错当成木鞋的粗脚。”仁吉禁不住走近了,掀开席子细看。死者看起来比他年长。 伙计的肩膀顿时松弛了下来。 “果然不是你们少爷啊。” 听了白壁的话,清七简短地回答: “少爷长得俊美,要是去演戏,肯定是身价千两的名角。” “噢,和这家伙不同。” 虽在说笑,但既然这样,就要从头开始调查死者身份。捕头考虑到要花工夫,叹了口气。目前知道的一点儿线索,只有事件发生时看门人听到的一句话。 “是药材铺的人,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听捕头嘟嘟哝哝,仁吉淡然说道: “这人是本町三条药材铺的老板啊。” 两个捕头一齐转过头来。 “原来你认识。” “和我家是同行,长崎屋的船也运西村屋的货。我家经营很多药材。” 只要被杀的不是一太郎就行,仁吉恢复了平静。 “今年的确是厄运之年,西村屋没有儿子,女儿应该已经招赘了女婿。”正吾说。 “知道得真清楚啊,正吾。” 清七叫过正吾,吩咐他到本町三条去通知死讯。 “请他家的人来一趟,不管怎么说,得让他的家人看一眼。” 送走了正吾,清七转过头对白壁说: “如果死者是本町的人,那也和我有关,这案子也让我参与吧。” 白壁捕头点了点头。清七又接着问: “刚才才知道死者身份,为什么把我叫来呢?我管的地盘里发生的一件事,和这次的凶案十分类似……” “就因为这个。” 白壁暂且安下心来,但很快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阴云。他先请两人坐下喝茶,也许有想说的话,但他本人也不知该从何谈起。 “发给我水火棍的同心大人喜欢聊闲天。先前清七处理的那件案子他也和我谈了,说是杀死木匠的家伙想给死尸买药,就闯到了长崎屋药行。” “嗯,是的,是在长崎屋逞凶来着,然后呢?” “那个杀人犯判死刑了吧。但他在牢房里的举动却好像有些古怪,你听说了吗?” “古怪?” “有些杀人凶犯到了被判刑的时候,也不反省。但据说那个家伙被捕以后不哭不叫,而是一直在说药的事。被杀害的木匠、家人都只字不提。我们大人说,这真古怪。” 清七和仁吉面面相觑。 “据说这次的杀人犯,也说过‘把药给我’这样的话,是抓住他的看门人亲耳听到的。好一个奇怪的路匪。而且,小药盒和钱褡裢都散落在尸体周围,药材铺的人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了。” “可为什么还是被杀了呢?” 清七问。白壁摇摇头。如果他知道答案,就不会特意把管辖通町的捕头叫来了。 “杀人犯是住在伊势町的泥瓦匠,叫治助,马上二十三岁了。当学徒做工十二年,今年春天终于出师。听说要娶亲了。” “那家伙为什么……” “跟师傅学艺期间,似乎在这一带的武家宅邸里做过活,进进出出的,有人认识他。” 没有欠债,没和人起争执,没有生病的迹象,没有动不动就打架的习惯,人们对他的评价还不错,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据说认识他的人都摇头不解。 “真头疼,怎么和闯到长崎屋的那个菜贩长五郎这么像呢。” 清七绷着脸嘟囔道,一脸疑惑。白壁目不转睛盯着清七。 “确实很像吧?那个长五郎为什么要杀人。难道还没搞明白……” “这……” 两个捕头面面相觑。清七渐渐明白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了。 “治助被绑来班房的路上,也一直说想要一种药,但不是小药盒里的。问他是什么药,他只是不断重复说‘不是这个’。真可怕。同心大人为了审讯,把他带到了这里,我才放了心。” 白壁看着清七,似乎在说:“怎么样,够奇怪的吧?” 这实在令人费解。小药盒和钱褡裢都交了出来,对方却不要,而是直接将人刺死。抢劫犯究竟想要什么药呢? “仁吉。”清七突然问正在静听两人说话的伙计,“你说过,前些天菜贩是闯到长崎屋去买药的,对吧?” “对。” 仁吉不解地盯着眼前熟识的捕头。 “当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没问,那家伙到底是去买什么药的?” “这……”伙计吞吞吐吐起来,然而嘴角立刻微露笑意,回答道,“是一种特别的药。‘把救命的药给我’……确切的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 “那家伙说完,你们就把他带到里边了?” 听了日限大人的问题,伙计苦笑了一声: “没办法呀,因为我们店里有干尸。” “什么,干尸?就是那个长生不老药?你们长崎屋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他是为这个来的?” “我们也认为一定就是这东西,结果不是。他见到干尸的那一刻,突然大喊大叫说‘不对,不是这个’,就向我扑了过来。”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三个人面面相觑。仁吉轻轻地摇摇头。班房里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那家伙一怒之下把那么昂贵的药材摔了个稀巴烂,真是损失巨大啊。” “那个药,那个……真的是长生不老的秘药吗?” 头发斑白的捕头热切地问药行伙计,他也许确实到了一听说能长生不老就立刻心驰神往的年纪吧。 “白壁大人,您现在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噢,那倒没有……哎呀,上年纪了,不能像年轻那时候了。” “要是那样,最好别买这么昂贵的药,要想长生有好方法啊。要是真为身体着想,就要多注意饮食,比如说每天吃鸡蛋之类。” “真的吗?” 两个捕头正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在家里养几只鸡,班房门外 就传来了说话声。正吾带着西村屋的人来了。 大概是家人出门寻找未归的主人,正好在路上碰上了、。估计是西村屋老板女儿的那位女子,眼里早就含满了泪水。出来迎接的白壁脸上有些发烧,因为刚才在班房的谈话,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偏离了杀人案这个主题。 趁着两位捕头和西村屋的人说话,仁吉打了声招呼,就出了班房——本来是为找少爷来,少爷既然没有被杀,说不定就在附近。 (松之助所在的木桶 店在加州大人宅邸附近,如果去那里,不该走这条路。) 仁吉向左穿过学问所旁的小道,来到了神田明神社前的大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通往中山道的路。急匆匆的仁吉还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他仰望一下天空,回过头来。就这样原地站了—会儿,然后,嘴边浮现出笑容,折回大明神社的方向。 来到神社前面,仁吉再一次停住了脚步,想了想,便进了神社内。在宜人的天气里,进进出出的人虽然很多,但在宽阔的院内,只有小麻雀的幽静之所也不难找到。仁吉毫不犹豫走上右手边一条细细的参拜用道路,然后直奔一处幽静之所。 松树树荫下,横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像一匹躺卧的小马。也许是因为和风吹拂而心旷神怡吧,少爷正满脸笑容坐在上面,没有受伤的样子,身体状况也不坏。 仁吉彻底放了心,轻轻舒了口气。然而他马上就收敛起笑容,皱起了眉头,严厉地责备说: “哥儿,您偷偷地跑出来,一定累了吧?” “这,哎呀……这不是仁吉吗?” 少爷盯着伙计,脸开始痉挛。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会在神社院内被找到。 “少爷,这附近药材铺的人被杀了。” “什么?” 听了这句话,少爷大吃一惊,竟说不出话来。仁吉挖苦地撇撇嘴。 “因为不见少爷,家里乱成了一团。听到有人被杀,店里天翻地覆。死者的身份刚刚得到证实。家人可能已经昏过去,人事不省了。” “我并没……打算非要在这个时候出门。” “等回店里再细听您解释。” 被伙计不容分说一通责备,少爷答不上话来,低垂着眉毛,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那就快些回去吧。” 少爷在仁吉的催促下,从石头上下来。这时,仁吉又说:“铃彦姬!你在这儿吧?” 话音刚落,马上响起微弱的回答。仁吉就是循着这铃声才找到少爷的。一个力量薄弱的小妖怪,一般不会在大白天出来活动,所以她一定是和少爷在—起,因此仁吉就循着铃声来到了这里。 “难道你注意到铃声了吗?耳朵好尖啊。” 仁吉皱了皱眉,斜眼看了看一脸惊讶的少爷,对器物妖说话的口气顿时变得严厉起来。 “你,知道少爷去了哪儿,却瞒着我们,是不是?” “仁吉,难道你知道我去了哪里?!” 一太郎也许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声音显得很僵硬。伙计不理睬,而是接着对器物妖说: “你是不是也帮荣吉调查过?少爷拜托的事,你不能拒绝,但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怯弱的声音响起,也许是在请求原谅。同时少爷开了口,声音十分忧郁。 “……是荣吉说的?” “今天是去见松之助了吧?” 仁吉直直地盯着少爷。少爷摇了摇头: “没见到,他不在,因为店里有事,出去了。所以我就回来了……” 终于来到外边见他,然而人却不在。少爷马上坐轿回家,但实在很累。由于这一带也能揽轿子坐,他就决定下轿在神社院内小憩一会儿。 “那么,休息够了吗?快回去吧。我把话说在前头,店里真的已经天翻地覆了。” ‘仁吉脸色比平时严峻得多,少爷只好点点头。仁吉夹住少爷,就要急匆匆往回赶,然而又马上停住,回头说: “你的问题,以后再细细地说。” 向器物妖甩下这句话后,就出了神社。 “对不起哦,铃彦姬。” 少爷的声音最终轻轻地消失在了神社里。 2 “究竟是哪个浑蛋把松之助这个名字告诉你的?” 好长时间不见父亲如此大发雷霆,少爷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船行的内厅,也就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平时的起居室旁边房间的隔扇全部被打开,里边坐着长崎屋老板、少爷、伙计们、掌柜,还有乳母阿曲。母亲不在。她经过骚乱,精神受了刺激,正在房里休息。 为了让母亲安心,少爷来之前,先去了阿妙夫人的卧房。正躺着的阿妙哭了起来,这令一太郎很难过。 (这……早就想过,总有一天会出乱子。) 只要有松之助这个名字出现,就不是敷衍几句便能了事的——这早就了然于胸,然而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和杀人事件扯上联系,却怎么也没想到。 “一太郎!为父真吓得险些把魂丢了。荣吉跑过来说,一个药材铺的人被杀了……还说仁吉跑出去找你了……” 听说这件事,母亲阿妙立刻吓得昏了过去。佐助马上丢下船行的事,跑到外边仔细打听。掌柜从外边跑回来,藤兵卫听了他带来的消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那之后,店里简直就像打翻了所有的货物箱一样,乱得一塌糊涂。 “老爷说……如果少爷有什么不测,长崎屋就关张……所以今天急忙关闭了店门,全体出动寻找少爷。” 船行的掌柜满眼是泪地向一太郎哭诉,不知是因为担心少爷的安全,还是突然说店铺要关张让他承受不了。虽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对于掌柜来说,今天注定是个令他流泪的日子。 (说要关张,仆人、伙计们恐怕都受不了吧。) 没想到父亲居然会因为这件事让店关张。店铺唯一的继承人虽然重要,但迄今为止,少爷已经多次因为生病险些死掉,父亲也应该想过很多次,“这次恐怕命是保不住了”……一太郎总觉得父母亲早在心里作好了准备。家业如果没有人来继承,就要过继别人的孩子,这是世间常理,长崎屋当然也不例外,然而父亲却似乎有别的想法。 无论如何,少爷私自外出,陷入了被家中所有人责备的境地,就只有低头认错了。 “荣吉说,是我们家的亲戚把松之助这个名字告诉你的……是真的吗?” 藤兵卫向前探身问道。在房间里排成一排的人们,脑袋就像随风摇动的芦苇一样,一齐摆向一太郎的方向。这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保持沉默,看那架势,就算想敷衍了事,也一定会被追问到底。少爷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哪个亲戚?” 父亲的声音很尖锐。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少爷只好以苦笑作答: “不记得了,好像几乎所有人都说过。” “所有人?你是说,谁都说过?” “父亲,叔叔伯伯们不可能专门跑来和我说哥哥的事,也就是说……我生病的时候,他们来探病,就在那个时候。” 在少爷卧病的房间里,他们曾经谈过一太郎死后由谁来继承家业的事,于是,自然就会说到藤兵卫的另一个儿子——松之助。 (父亲还有其他孩子?和其他女人生的?) 大家谈论这件事时遮遮掩掩,卧病的一太郎不能一下子听懂,然而听的次数多了,只言片语就连成了完整的意思。 “叔叔伯伯还有叔母伯母他们,似乎想绕过哥哥,让他们的孩子来继承店铺。” “难道他们在生病受苦的少爷枕边,说您如果死了,店铺就可能归自己的孩子?” 佐助的声音今天出奇地低沉。一太郎不禁觉得,那些多嘴多舌的亲戚如果不来探病就好了。毕竟这个伙计力量强大,身为妖怪,感情也大大背离世间常理,也就是说,不管是不是主人的亲戚,他都可能毫不留情地一概打倒。看来叔叔伯伯们这一阵子最好不要到店里来。 坐在上位的藤兵卫好像吃了店里最苦的药一样愁眉不展。 “真是一群混账亲戚。我原本是伙计, 娶了阿妙以后,店铺才交给了我。我没有长崎屋的血统,只有你有长崎屋的血统,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长崎屋就关张……绝不交给任何人。这早就决定好了,你母亲也同意。” “父亲,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又不是武家,没有必要那样在意血统吧。从女婿家或媳妇的娘家过继养子,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呀。” 这都是一太郎万一有不测才会发生的事,从他本人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然而,少爷的话极其认真,藤兵卫的回答反而显得有些轻率。 “总之,只要你没事就好。” “但如果这样的话,店里的人都整天担心,我身体又弱……” “所以你就想去找松之助吗?我话说在前面,你一定要记住:长崎屋和松之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今天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可是,父亲……” “一太郎!” 听到一声怒喝,少爷缩了缩脖子。店里人看到这种见所未见的情形,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无比疼爱少爷的藤兵卫,还是第一次大声斥责一太郎,不禁让人怀疑今年是否会下一场不应时节、不合常理的红雪。人们心中七上八下,目光在这对父子之间逡巡。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和松之助有任何来往,不要再从店里跑出去,别再让大家担心了好不好?最近实在危险。懂了吗?” “……是。” “不能再让你母亲担心了,知道吗?”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很疲惫的样子。温柔的话,更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动。藤兵卫见一太郎低垂着头,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各位,快回去干活了!今天该做的事都堆成堆了吧。” 过了晌午,店里人全体出动找少爷,货物还在房里堆着,既没有分类也没有送出去。晚饭也一定晚点了。掌柜和阿曲马上下去了。 这时,小伙计头目从店里跑来,慌慌张张在藤兵卫面前坐下。 “老爷,不好了,少爷他……” “怎么了?” “可能被人杀了,刚才有消息说……” “……不会呀。” 藤兵卫歪头看了一眼里边,小伙计头目顺着藤兵卫的视线望去,惊讶不已。 “我现在很好啊。”房间一角的一太郎“砰砰”拍了拍胸脯,“又有脚,影子又真切,大白天的,可不是鬼魂哦。” “是谁对你这么说的?” 藤兵卫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小伙计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回答说: “刚才,有个叫正吾的下级捕快来到店里……” “谁?把那个人叫到这儿来。” 小伙计头目马上飞跑出去,把正吾带到了房间。捕快坐下之后,看到少爷,立刻扬起眉梢笑了起来: “太好了,原来少爷平安无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听说我已经死了呢。” 正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是这样,药材铺的人被杀了,我听说少爷下落不明,就以为……” “原来是这件事,死者身份不是已经查清了吗?” 旁边的仁吉插进话来: “正吾,刚才不是你把死者家属带到班房的吗?” “哎呀。你们说的是西村屋老板吧?不是那件事。又有人被害了,死者的身份还没查清。被刺之后,从两国桥被推到了大川里。” “又有人被害?又是药材铺的人?” 少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房间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算上一太郎,短短几天之内,已有三个药材铺的人被袭,其中两人身亡。 “为什么……” “这次的杀人犯还没捉到,而且具体细节一概不清楚……” “你来我们家之前,死者身份还没确认吗?” “那怎么知道是药材铺的人呢?” 藤兵卫和伙计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正吾手忙脚乱。 “看桥的老头昕到说话声了。因为今天天气好,老人就敞开了值事房的门,结果看到了杀人犯。老人说,和他年纪差不多,一头斑白的头发,还说,那家伙说话很奇怪。” 那人从值事房前走过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当时老人正在独自琢磨下棋,没特别注意,也没仔细看,然而,他听到有人问: “你是药材铺的人吧?” 老人听到这句话,心里有些不踏实,就抬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从外边传来的声音越变越大,似乎有人在呼救。 看桥老人立刻飞奔出去,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转瞬之间就拿出了厚刃菜刀模样的东西向一个人刺去。 “你在干什么?”老人喊。 杀人犯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而是顺手将被砍杀的男人推开。那男人顺着栏杆滑下去,掉进了河里。 “杀人犯先问对方是不是药材铺的人,确认之后,就说自己想要一种药。药材铺的人刚拿出小药盒递给他,他就愤怒地说‘不是这个’,然后将对方杀了……” 虽然是大白天,来往行人很多,但突然有人挥舞菜刀,并将一个大男人推进了河里,目睹现场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杀人的男子转眼之间就逃向了繁华的商街方向,不一会儿就混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看桥老人赶紧求助于河岸边的船夫,并尽了最大努力帮忙营救。但正吾赶到的时候,还没找到落水人的尸体。 “明白了。因此你担心一太郎,特意跑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真对不住。” 听到藤兵卫这样说,正吾搔了搔头,说:“都是我武断,惊动了你们。”他那羞涩的笑容,使得房间里紧张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然而,一太郎向旁边一看,仁吉的表情仍然很僵硬。 “怎么了,仁吉?脸色这么难看。” 仁吉皱了皱眉。 “我听说今天早上杀害西村屋的那个杀人犯也说了同样的话。开始都想要一种药,拿到小药盒之后却不满意,结果一怒之下将对方杀害。” “那么,可能是同一个杀人犯了。那家伙可能又杀害了别人……” 听了这句话,正吾摇摇头: “这不可能,少爷。听白壁大人说,袭击西村屋的那个家伙很年轻,而且已经逮住了。现在可能正在审讯吧。” “为什么不同的杀人犯会说着同样的话,袭击药材铺的人呢?” 这无疑是人人心中浮现的问题,但没有人能够回答。谈话就这样中断了,许久没有人开口。虽说是在暖和的白天,却不知为何总有一股寒意袭来,有几个人甚至缩紧了脖子。 这时,正吾突然向藤兵卫低头行礼道: “不管怎么说,只要少爷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还得向日限大人报告,就此告辞了。” “辛苦了,我们这边会多注意的。” 正吾和进来的时候一样,像一阵风,转眼间就不见了。 他身后留下的,是久久不能散去的不安。 3 “喂,仁吉,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药材铺的人被杀的事啊。为什么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就被杀了呢。” “无非是一些疯子在这个季节到处瞎逛。” “算上闯到我们家来的那个菜贩,一共三个人呢。你说他们全都头脑不正常?” 少爷一脸不满,一口咬住了糯米团子。自从擅自外出,已经过了三天,少爷一直被关在厢房里,虽不是卧病在床,却不能出店门。一半是对前些天私自外出的惩罚,一半是因为杀人凶手还没有缉拿归案。 母亲阿 妙很不希望一太郎到店里,她害怕儿子会再遇上杀人犯。不仅是长崎屋,其他药材铺的人,最近也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因为已经连续有三家同行被袭,两人身亡。城内开始流传可怕的传闻,议论那不长眼睛的利器接下来会对准谁。在这种形势之下,没有一个药材铺的人敢独自出门。就算是店里的伙计、家仆,出门也必定两人结伴。 (照这样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那次走夜路被袭一事,果然不能置之不管。一太郎因为心里挂念哥哥松之助,就没有深入追查。闯到自家店里逞凶的杀人犯被抓住,虽然还有谜团未解,少爷以为事情就算到此为止了。 “如果那时候把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也就不至于让好几个人被害了,你不这样觉得吗?” “您要是想编个奇怪的理由出门,就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我又没说要出门。” 和妖怪对话,仍然不顺畅。一太郎一边沉思,一边就着伙计冲好的香茶吃糯米团子,吃完一个,又抓起了一个沾满黄豆面的。 “哎呀,今天食欲不错啊。” 看着妖怪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少爷把一个结实的糯米团子扔进了嘴里。 “是荣吉做的哦。那家伙这阵子做不带馅儿点心的手艺倒是有些长进。” “没馅儿的点心?是糯米团子或素甜点心之类的吗,想不出来都有哪些。” “嗯,差不多就这些。” 荣吉按少爷说的,帮忙寻找松之助,但遇到了点意外的麻烦。 他被仁吉和佐助不客气地埋怨了一通,长崎屋的藤兵卫也特地差人去三春屋,叮嘱他以后不要再管松之助的事,而且事情被父母知道,重重地挨了一顿批。 这些都无关紧要,但一太郎险些被杀,荣吉有一段时间怕得要死,深怪自己给小伙伴添了麻烦。但即便这样,他也会在一太郎闭门不出的时候送来点心问候,少爷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个小伙伴。 (我要是能帮他摆脱烦恼就好了。) 虽然这样想,但问题是,荣吉做点心,一太郎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只能时常听小伙伴说说话。 (哎,只好从能做的事情做起了……) 未时,少爷乖乖地坐在圆火盆旁边吃点心。也许是放下了心,过了一会儿,仁吉就到店里去了。如果仁吉和少爷都不在,配药就有些困难,因此两人不能同时长时间地离开药行。 只剩下一个人后,一太郎将糯米团子分盛到了几个小盘子里。这个季节的点心,是屏风偷窥男最爱吃的。把点心和茶一起放在小托盘上之后,少爷就邀请久违的喜欢花哨的妖怪出来。 “仁吉不在这里,一起来吃团子吧。” “哎呀,真可怕,少有的热情啊。少爷,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毕竟今年是头一次吃糯米团子,妖怪兴致勃勃地从屏风里露出了袖子。 “听说是荣吉做的,真的好吃吗?” “尝尝不就知道了嘛。” 听少爷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拿起一个扔进嘴里,吃过以后,抿嘴一笑,仿佛很喜欢的样子。 “如果总能做成这样,就不用被父母挑毛病了。可这个豆馅儿就是做不好,难道说实在不适合……” 妖怪边笑边一屁股坐在了少爷对面。听说有好吃的团子,角落里的阴暗处响起了鸣家们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不一会儿,他们就纷纷滚落出来,房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一太郎把团子给爬到他膝盖上来的鸣家吃。屏风偷窥男见了,提醒道: “一个不剩都给鸣家,事后怎么解释呢?不可能说盘子里的点心都是您一个人吃掉了吧。” “没关系,反正仁吉也会把剩下的施舍给乞丐,这是常事,不会发现的。” 他把敞口茶碗里沏好的茶分给大家喝。鸣家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其中一个鸣家刚要伸手去拿屏风偷窥男的茶碗,就被妖怪用手指弹开,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少爷把那仰面朝天的鸣家扶起来,而屏风偷窥男则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少爷看。感受到逼人的目光,一太郎开口了: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的是少爷您吧。因为有事想问,所以才把我叫了出来。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如此温柔亲切呢。” “你太过分了,我不是好几次把点心放在了屏风前面嘛。你不出来吃,是因为你还在闹情绪,对不对?” “哼——说吧,想知道什么事?” 一太郎盯着榻榻米,迟疑了一下,然而马上就抬起头来,开门见山问妖怪: “屏风偷窥男,我哥哥松之助出生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家了对不对?” 妖怪听了这句话,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原来您想问的是这个。” 少爷在店里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传到一直待在厢房的屏风偷窥男耳朵里,但最近几天,少爷没有病,却一直待在厢房。这件事和松之助这个名字有关,这一点妖怪是知道的。 “佐助他们没来店里的时候,长崎屋就和哥哥断绝了关系。为什么父亲对松之助这么冷淡呢?你以前就在店里,应该知道原因吧?” “问我原因,我也……因为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吧。” “很多复杂的因素?你指的是什么?” “听我说,这样就会听到关于你父母的隐痛哦。” 屏风偷窥男浅浅一笑。一太郎听了,有些畏缩,然而立刻催促道: “好了好了,告诉我吧。” 这次,屏风偷窥男明朗地一笑。 “要是这样,我就说了,这件事和长崎屋的女主人,就是令堂有关。” “我母亲?是怎么回事?” 屏风偷窥男于是向一头雾水的一太郎讲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 “开创长崎屋的是少爷的外祖父伊三郎。据说他是关西出身,但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来这个家的时候,他已经是堂堂的一店之主,在通町做生意了。” 屏风用来装饰主人房间的时候,长崎屋已经建成了自己的一个仓库,而且店主的独生女阿妙也已年满十岁。 “令堂现在也很漂亮,对吧?那个时候真的像偶人一样可爱呢。” 长崎屋一年比一年赚钱,而阿妙也因为姿色出众而远近闻名。据说已经去世的一太郎的外祖母阿吟,原本就是个有名的美人坯子。长得像母亲的阿妙,很早就受到了大家的关注。 “到了十四岁左右,来说媒的人就像早已等得不耐烦一样,蜂拥而至。因为是独生女,虽然说过不能嫁出去,但无论如何都要来给阿妙说媒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其间,也有许多知名的大商号、身份高贵的武士,因为很难拒绝,所以老爷很头痛。” 因为这个原因,必须趁早把亲事定下来。一问女儿的意思,她竟然说出了店里一个伙计的名字。伊三郎顿时犹豫不决,问女儿,有这么多好姻缘,为什么偏偏选择伙计。女儿坦率地回答说,伙计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人。 “令尊一有时间就对小姐说甜言蜜语,和那些不认识的男人相比,小姐也许更倾心于自己家的伙计吧。” 伊三郎起初不同意,但他对独生女百依百顺。对孩子温和,是长崎屋的传统。 “藤兵卫是个很能干的男人。伊三郎觉得,与其把店铺交给从其他行当的大商号招赘来的女婿,不如让自己亲手培养的伙计接班,因此就允许两人结成了夫妻。” 招赘女婿的事一定,就在瓦版小报、歌舞伎艺人妆室里传开了,大家都纷纷议论说,伙计打败了众多出色的人选,独占鳌头。总之,此事当年 闹得沸沸扬扬。 这门亲事很美满,夫妻恩爱,长崎屋也得到了能干的继承人,越来越繁荣。据说伊三郎还向妻子阿吟夸耀过自己的乘龙快婿呢。 只有一件事不如意,就是两人成亲以后,很久没有孩子。 伊三郎从关西来创办长崎屋,在江户并没有亲戚,因此他很想要一个外孙来继承家业。但即便心急,也无计可施,因为夫妻年纪尚轻,所以就等啊等。终于,在第六年,阿妙怀上了盼望已久的孩子。 “大家无不欣喜若狂。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孩,全家更是一片欢腾。” “那……就是我死去的哥哥?” “原来你知道。可那个孩子没活过三天,连名字都还没起,就夭折了。” “我母亲一定哭得很伤心吧?” 阿妙虽然貌美,却柔弱不堪,期盼已久的孩子夭折,她一定伤心欲绝,站都站不起来。 “第一次分娩是难产,郎中说已经不能再怀孩子了。令堂听了,越发难过。” “嗯?……但不是又有我了吗?” 看着少爷吃惊的样子,屏风偷窥男笑了起来。听得入神的鸣家们也规规矩矩坐在地板上,眼睛滴溜溜乱转。 “郎中的话怎能轻信呢?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好像只要自称郎中,就真能治病,真没办法。但对于夫妇俩,这句话的分量却很重。” 阿妙自从失去孩子,就特别容易生病。对待妻子就像呵护鲜花一样的藤兵卫,非常担心妻子的身体。 “失去孙子,独生女的身体垮了,再加上不会再有外孙,长崎屋老板真是沮丧不堪。老夫妇俩甚至想索性把店卖掉,隐居到利于令堂养病的温泉去。” “不会吧……那家父当时怎么说?” “老爷当时还没继承店铺,又是招赘的女婿,原本只是个住在长屋里的手艺人的儿子,当时还没有他说话的分儿。” 正在这个时候,藤兵卫的一个亲戚——就是后来把松之助这个名字无意中告诉一太郎的那个人来店里拜访。谈话是在店外进行的,屏风偷窥男并不知道内容,但谈话的结果,一年之后店里就全都知道了。 藤兵卫在外边生了个孩子。他把孩子带回店里,问阿妙可不可以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 “就是……松之助哥哥吗?” “对,就是。哎呀呀,真是一场大乱啊。” 阿妙不仅没有答应,还哭着说,藤兵卫变了心,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看来阿妙虽然疼爱一太郎,但也并不是看见孩子就喜欢。 阿吟夫人也不接受,她说,与其这样,不如趁早把店关了。孩子不能被两个女人接受,马上被送回了生母身边。 “我开始还以为真会离婚,但阿妙似乎对藤兵卫心存依恋,也就下不了决心分手。女佣人说,阿妙可能妒忌孩子的生母。” “父亲为什么把在外边生的孩子带回来让母亲抚养呢?” 少爷不明原因,摇了摇头问。屏风偷窥男撇嘴道: “因为那时还没有少爷,但藤兵卫老爷不想离开令堂,也不想失去店铺。而伊三郎老爷很可能把店铺关张,带上女儿远走他乡。只要有孩子,只要令堂能接受,也许就有办法,所以老爷就干脆豁出去了吧。” 但阿妙不喜欢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不仅如此,尽管郎中说她不能再生育,但她却发誓说,一定要自己生孩子,于是就开始到稻荷神社虔诚地祷告。别人都劝她说,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这样劳累,但她就是不听,不论早晚,都一门心思不停祈祷。 伊三郎为了不让阿妙远行劳累,就在店里修建了一个小小的稻荷神堂。 “终于没收养那个孩子。我听说,孩子的母亲得到一笔相当的补偿后,就带上孩子嫁给了本乡(注:地名,位于江户。)的一个手艺人。” 到此,本来事情总算风平浪静,结果年纪尚轻的女主人阿吟突然离世。 “藤兵卫老爷似乎觉得岳父一定会关店铺,使得他和心爱的妻子分开。我觉得老爷是太固执了,而一切骚乱的开端都是松之助。在外边生孩子的事,藤兵卫老爷非常后悔,因为那件事很难处理。现在也不觉得他可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这又不是哥哥的错。” “话虽如此,可人却往往身不由己。然而事情到了这步,又有了新转机。” 郎中虽说过怀胎无望,但阿妙却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一看,是男孩子,全家都为有了继承人而欢天喜地。 “也许从那时起,大家就讨厌起松之助来。” 夫妻和好如初,店铺又继续经营下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抛得远远的,每天开开心心过日子,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想法。 “所以现在松之助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大家都惊慌失措。因为这是个早已忘记,或者说一直装做忘记的名字。” 屏风偷窥男说完,抿嘴一笑,向前探身,瞧着少爷的脸。 “可是少爷您为什么要找松之助呢?长崎屋是大商号,您这样做不像是为了店里着想,到底为什么呢?” “只是……想见见他。知道有个哥哥,就想见见他,如此而已。” “真的?怎么说呢,有钱人有个小妾,再生几个孩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难道您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妖怪紧紧地盯着少爷,直到少爷最终说出了真话。 “好了好了,我说实话,因为听说生下来一个男孩子……就想见一见。” “就因为是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一定身强体壮,像父亲那样魁梧,生出来的时候一定令大家很高兴,一定不会经常病危,让大家担心。如果能代替我,大家一定会满意的。我一想到这些,就再也坐不住了。” 少爷笑着说,他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亲情。屏风偷窥男仍紧紧盯着少爷。 然而,真的想和哥哥见面,却怎么也见不到。因为大家似乎已经把松之助的事给忘了。问父亲,父亲只给他讲夭折的哥哥,而且情形不容他再往下追问。无奈之下,少爷对老掌柜提到松之助这个名字,结果掌柜严厉地叮嘱说,以后不要再提,因为老爷和夫人都会不高兴。 “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在长崎屋不能问哥哥的事。” 最后他只好请荣吉帮忙调查,结果得知松之助的处境很艰难。母亲早已亡故,用从长崎屋拿到的一笔钱开的一个小木桶店也被弟弟继承,松之助和养父的关系似乎不太融洽,被赶出来,到其他木桶店做工。 “于是我更加觉得必须见见他,甚至到了他做工的地方,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杀人犯。” “少爷去见松之助的时候险些被杀,这对您哥哥可是更加不利哦。” 据说女佣人曾听到阿妙夫人说,松之助就像瘟神。听了这句话,一太郎抱着头发起愁来: “看来近期之内甭想见哥哥了。” “怎么也不能顺如人意啊。” 屏风偷窥男少有地说出不带讽刺的话。 给妖怪和自己沏上新茶之后,房间的门突然被猛地拉开。 “佐助!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脸色都变了。” 也许是从店里跑过来的缘故,站在走廊里的伙计呼吸急促,看见少爷等人,僵硬的表情才渐渐和缓了下来。 “怎么了,犬神,对我出来不满吗?” 屏风偷窥男这略带挑衅的话,佐助似乎没听进去,他皱了皱眉,宣布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以胃药安香汤闻名的柳屋的少主人被杀了!” 缘由 1 柳屋为亡灵守夜那天,同行药材铺的人很少列席。 长崎屋和柳屋在生意上有往来,因此藤兵卫前去奔丧,一太郎则被留在了家里。大家因这一连串的恐怖事件手足无措,万一有事外出,很可能会因为是经营药材的人而惨遭杀害。在很短的时间内,药材铺被袭的已达四人。前些天在两国桥被杀的那人,虽查清是堀江町天城屋的,尸体却尚未发现。 事件当中,杀人凶手不是被逮住,就是被人看到。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向药材铺的人砍去。每个人都想要一种药。尽管对方交出小药盒,甚至钱褡裢,还是痛下杀手。另外,凶徒们都不像是会拔刀杀人的那种踏实而勤劳的男人。 种种的不可思议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甚至有人出了瓦版小报。报上那可怕的插图,绘制得相当精细。可怜的被害人,被勾画得像歌舞伎艺人一样的人高马大的汉子切得粉碎。 上面说,也许有什么作祟。 作祟的东西找到了柳屋,就导致了柳屋的不幸。本就有传言说,有人正打柳屋的主意。柳屋因此很在意,外出的时候一定是两人以上,而主人和少主人出门就坐轿子。可以说一切行动都谨慎小心,应该不会被人袭击。然而…… 少主人在店里被杀。杀人凶手是长年出入店里的园艺工。和前面三件杀人案的相同之处是,他也是个忠诚老实的壮年男子。事发之后,周围人都想不通他怎么会挥刀杀人。 2 “喂,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长崎屋的厢房,一太郎一边喝茶,一边问旁边的朋友。伙计们的怒气终于消散,荣吉被允许来到厢房。他在敞开的隔扇前面,将带来的米粉团放到小盘子里。天气很好,在洒满柔光的走廊里,刚烤好的蘸上酱油的年糕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药材铺要是再被袭击可不得了,你要小心啊。” “我现在再安全不过了。这一阵子除了父母和伙计,我谁也不见。” 听说柳屋的继承人在店里被杀,阿妙夫人惊慌失措。她担心有人再来袭击自己的儿子,甚至到了要看郎中的程度。即使对她说,没有两次被袭的先例,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太郎本以为也许能得到许可离开厢房,但结果只得继续闭居其中。 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今后如何也无法预料。伙计们觉察到一太郎已经心焦气躁,才把荣吉叫来。这个时候,一太郎为了不惹麻烦,似乎决定忘掉松之助的事了。 “快看,这瓦版小报也太夸张了。如果袭击我的菜贩是这样一个家伙,我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 荣吉递过盛米粉团的盘子,接过瓦版小报看了看,脸上浮现出苦笑。 “这个杀人凶手好厉害啊,相扑的也没有他这么大个子。” 小伙伴一边大口吃着米粉团,一边奇怪地感叹起来。许是他也明白了自己适合做不带馅儿的点心吧,这一阵子送来的大多都是这种。 “从这幅画看,杀人凶手简直就像妖怪或者会妖术的人。” “妖术?” 一太郎的视线从盛着米粉团的盘子移开,转向荣吉。 “什么?你觉得用了奇怪的招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觉得特别怪异。” (怪异……) 的确,在一连串的凶案当中,有太多地方令人费解。像被人轻轻抚摸脖颈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从那天夜里孔庙前的杀人案开始,就一直持续着。本来应该继续查探,结果因为别的事情,把几个疑团忽视了。 (杀人凶手奇怪的举动……) 那天下午,一太郎陷入沉思。小伙伴回去之后,他也不把妖怪叫出来玩耍,只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处。就这样,太阳渐渐西斜,凉风“飕飕”地吹进来,而厢房拉窗却大大敞开。仁吉见了,面如土色,飞速奔到近前。 “少爷,您没事吧?” “怎么了,仁吉?马上要吃晚饭了吗?” 听了少爷悠闲的声音,仁吉紧张的肩膀一下子松弛下来。少爷安好,浑身无恙,只是心不在焉。仁吉不禁问_太郎在想什么。 一太郎把瓦版小报放到伙计面前。 “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杀人案的真相到底怎样。” 仁吉看了看眼前瓦版小报上恐怖的插图,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少爷,求您了,还是不要干预这种危险的事吧!” “就算不想干预,不是也已经陷进去太深了嘛。这件事如果不想办法解决,母亲就安不下心来,连店门都出不去。” 少爷嘟起嘴,视线不离瓦版小报。 “而且这一连串的杀人案,也许必须由我,哦不,我们做些什么才能解决,否则可能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了。” 他的视线依然不离报上那呼之欲出的杀人凶手。 “少爷,您说什么呢?” 仁吉突然开口,敏捷地抬起眉毛。一太郎则满不在乎地继续往下说: “喂,快看,这个瓦版小报为了吸引人注意以提高销量,所以要写得这样不寻常,但这也许并不是真相。” 仁吉明白了一太郎的意思,然而没有立刻赞成,他似乎有别的想法。 “少爷的意思是说,并非只有人参与其中?” “只能这样认为,因为怪异的地方实在太多。” “如果凶手是妖怪,日限大人恐怕也束手无策了。因此除了我们,没人能解决这件事。” 仁吉没有点头同意。他隔着火盆和少爷相对而坐,讲起了先前和一太郎在仓库的地下室被袭的事。 “那时菜贩的举止实在奇怪。但他是个人。如果不是人,我们妖怪看得出来。保护少爷时,我们一直只注意防范人。如果对方是个妖怪,就会想其他办法了。” 听了仁吉合乎情理的话,少爷点了点头。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第一次看到杀人犯的那天夜里,遇见的的确是人,这我都知道,但有时候也想,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什么可能?” “我现在开始想,杀人犯们会不会被同一个妖怪附体了。被附体的人一旦被捕,妖怪就附到别人身上,因此过去连我们都想不到是妖怪。” “也就是说,杀人是同一个妖怪所为?” “如果这样想,很多地方就合情合理了。” 一太郎将伙计带到书案旁。案上有一方精雕细刻的砚台,上刻兔子野游图。砚台旁边有一张纸,少爷用优美的文字写下了半天以来思索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当中,弄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把自己无法理解的几点都列在这里了。” 一、孔庙旁,那木匠的头为什么被砍了下来? 二、菜贩为什么会因为一些细小的琐事杀死木匠? 三、为什么将偷来的木工工具细致地分类,再卖到不同的地方? 四、以前木匠师傅说过,有东西被人偷走,和这次的事情是否有关? 五、杀人凶手们究竟想要什么药? 六、为什么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专门袭击药材铺的人? 七、杀人犯们为什么一怒之下轻易杀死药材铺的人? “还能想起其他的疑点吗?” 一太郎问。仁吉摇了摇头: “吓了我一跳,原来少爷一直在想这些。” “这些我都不明白啊。” 这些问题确实没有一个有答案。 “如果像我预料的那样,有一个妖怪参与其中的话,有几个疑问就能解释。比如说……” 少爷的话刚说到一半,就 传来了叫他的声音。紧接着,“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佐助端着晚饭出现在面前。看到仁吉坐在微暗的房间里,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仁吉,原来你在啊。天黑了,点上灯如何?” 女佣进了屋。房间里的两个人就此止住了谈话。少爷一个人吃饭没有食欲,因此围着火盆摆上了三个人的饭菜。自从闭居厢房以来,两个伙计一直陪着少爷吃饭。 女佣刚离开,少爷就要开口,佐助马上阻止说: “如果有话说,就等吃完饭以后。要是吃得不多,就不让说话,马上睡觉。” “就因为你总这么说,调查才没有进展!真正的杀人犯会跑掉的。” 一太郎翻着白眼抱怨,佐助则把一碗盛得满满的饭递到他面前。 “少爷是想学别人的样子追捕罪犯吗?要是那样,就得吃这么多饭才行。” 结果一太郎就和干烧鲣鱼呀豆腐呀还有凉青菜战斗了半天,终于勉强让伙计满意了。等饭桌收拾干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之久。 少爷终于把刚才写的东西给佐助看,并说出有妖怪参与其中的想法,佐助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如果说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袭击药材铺的人,是因为被同一个妖怪附体,这说得通。轻易地把人杀死,如果是人,自然相当可怕,如果是妖怪,就稍微能明白一些,因为人和妖怪的力量不同。” “妖怪一般不会这么残忍!” 伙计有些不高兴。少爷苦笑一声。 “谁也没说所有的妖怪都残忍啊,只是人和妖怪的是非善恶标准不同,感受事物的方式和想法也大相径庭。” “是这样吗?” “难道你没意识到?” 听了佐助的话,一太郎不禁想,妖怪果然就是妖怪,看来今后要多留神才行。 “那么,关于木工工具的事,以前拜托妖怪们打听过。可自从杀人犯被捕,就一直没再理会。仁吉,你能不能再拜托他们查一遍呢?” “好,我告诉他们。” “剩下的就是,凶犯想要的究竟是一种什么药,总觉得这是最难解的。” 少爷住了口,佐助用火盆上铁壶里的水泡起了茶。少爷端起茶,还没说话,仁吉先开了口: “我们就是弄不明白这个问题。杀人犯想要的药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一点也不明确,也说不定是幻想出来的东西。” “想得到这种药,到了去杀人的地步,究竟是种什么药呢?” 少爷摇了摇头。“菜贩来我们店的时候,说过要救命的药,对吧?” 他突然想起这件事,就问旁边的伙计,只见仁吉正和圆火盆对眼。 “仁吉?” “嗯?啊,因为那时候店里有干尸。” “但干尸并不是他想要的药,他说我们骗了他,就用干尸向你砸去,对吧?” “没错,是这样。” “那天菜贩是不是曾说过有什么香气……” 因为是小事,所以都忘记了。和之后因被袭而险些丧命,以及卧病比起来,这简直算不上什么。然而回头一想,菜贩来店里的时候,似乎对店里有他想要的药深信不疑。 “究竟是被哪种药的香味吸引了呢……” 虽然想当面问个清楚,但无奈菜贩被抓了起来,现在根本无从查证。看到少爷沉思的样子,仁吉不赞成地皱紧了眉头。 “店里有那么多生药,气味也都混在一起,很难从中分辨出一种药材的味道。” “嗯……是这样。” 话说不下去了。佐助抓住了这个空当。 “少爷,我有幸洗耳恭听您的想法,但马上就要过戌时了。您还没有洗澡吧?如果不洗就晚了。” 佐助一句话把少爷拉回了日常生活。 “啊呀,不好。” 财大气粗的长崎屋大大地利用钱财和交情,获得了在店内建浴室的许可。但一旦浴室起火,店铺就会被殃及,因此它作为偏房建在庭院的土墙仓房旁边。火源的管理也分外严格,就算是少爷,如果不在戌时半以前从浴室出来,也会因封火而洗冷水浴。 “我洗过了。” 仁吉说完,就送少爷和佐助出去。两人走远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整理被褥,目光呆呆的。屋里本只剩下他一个人,然而,突然有人和他搭话。仁吉的黑眼睛变得像针一样细。 “仁吉,打算瞒少爷到什么时候呢?” 伙计慢慢转过头,眼前是那幅华丽的屏风画。妖怪今天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仁吉的声音很低沉。屏风偷窥男在画里向后退了一步。 “别一副这么恐怖的表情好不好。关于那件事,我可没打算说什么。不过要是求我,就说不定了……”喜欢花哨的妖怪好像心存忌惮,声音越变越小,“听到刚才的谈话我才这样说。正如少爷说的那样,如果有妖怪参与其中,难道可以一声不吭吗?也许他的目标就是少爷呢。” “你不必这么危言耸听。” 伙计的声音显得有些不高兴,然而屏风偷窥男今天却丝毫不胆怯,而是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可是我呢,特别喜欢少爷。自从那孩子来到厢房以后,能吃好多点心,又能在一起下棋。你们记住了,担心少爷的可不只是你们!” 虽然被不客气地数落一通,仁吉却很平静。 “你虽然发牢骚,却给少爷看家,陪他打发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说话历来都很严厉的伙计突然这样温柔,屏风偷窥男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器物妖眼睛滴溜溜乱转,心里平静不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仁吉看了,说道: “没关系,我们说好了要保护少爷,一定会努力的。” 伙计铺好被褥,开始麻利地准备水壶和盛衣服的浅筐。他知道器物妖的视线还停留在他背上,接着说下去: “如果可能,我尽量不对少爷说没用的。他是个温和的孩子,奇怪地……为自己的事情而烦恼,那可受不了。” “嗯……” 屏风偷窥男少有地表示了同意。从那之后,房问里就声息全无了。到了少爷回来的时间,仁吉已经打定了主意,开始收拾火盆里的炭。 3 “少爷,木工工具的去向,都查清楚了。” “辛苦了……好快呀。” 第二天,说是要早睡,因此晚饭过后不久,厢房就锁门了。妖怪们一个接一个聚到这里。鸣家们、前些天见到的美少年、不修边幅的和尚,还有少爷第一次见到的生面孔,总之,似乎都是伙计们熟识的妖怪。 少爷拿出白天从三春屋买来的点心招待大家,妖怪们个个心情愉快。他们把包子、米粉团、糕饼点心等一个劲儿往嘴里送。其中也有火鸟妖,虽然有脸,却看不见身体,让人不禁纳闷他把东西吃到了哪里。 喝完茶,歇口气之后,妖怪们就争先恐后地报告起来。仁吉负责主持,从一把钉锤开始,一个个确认工具的去向。原来妖怪们从接到命令就一直坚持调查,虽然也有的妖怪知道杀人凶犯被捕,但谁也没想到要停下来。 “这么快就查清了,真是太好了。” 由此,又知道妖怪的感觉和人大相径庭。 所有的木工工具——哪怕是一个细钉子都查到了下落,但是对于“为什么分开卖”这个问题,却没有一个旧工具店的人知道答案。 “店老板们都没想到卖来的工具是赃物。” 一个鸣家摇着头说,本来将一套工具一次性出卖的客人就很少,来卖一两件工具 的反而不奇怪。 “也就是说,还不知道为什么分开卖?” “少爷,既然卖掉的工具都齐了,那么木匠师傅的哪件工具被偷不就清楚了吗?” 这是一太郎思考的第四个问题。仁吉这么一说,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到了放在房中央书案上那张写着工具名字的纸上。 “锯、木锛、锥子、锉刀……” 妖怪们出声读起来。 “小木槌、钉锤、铁锤……木工工具还真难读啊。” “钉盒、曲尺。咦?钉子都卖到不同的店里去了,分得还真细啊。” “还有磨刀石、刨子、凿子。这就都齐了。” 听了伙计的总结,妖怪们一齐点头。 “那么,被偷去的工具是……” “是……” 片刻之间,房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然而一太郎马上笑起来: “不行,我根本不知道缺了什么,我连木工用什么工具都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熟悉的?” “我比较熟悉。”毛遂自荐的是自称织部茶器(注:茶人古田织部(1554~1615),美浓人,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的高徒,指导烧制了很多陶器,其中以茶器居多,称为“织部烧”或“织部茶器”。)的器物妖,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小人,“所谓‘织部烧’,是按照千利休的弟子古田织部大人的爱好烧制而成的美浓古陶器,很贵重。因为受到大家珍爱,我才得以历久修成了器物妖……” “你的身世就免谈了,还是快进入正题吧。” 有的妖怪心急,抱怨了一句。器物妖则回嘴说: “我现在就在说正题啊。我品质上乘,去过古董店,发现时常有人去店里卖墨斗。” “墨斗?” 墨斗是一种木工工具,在木材上画线用的,一般是木制,有成年人两个拳头大小。一端是手摇缠线板,摇出来的线在墨仓里蘸上墨水,然后像弹琴弦一样将棉线提起再放下,就能在木材上画一条笔直的线。它是一种非常方便而美观的木工必备工具。 “据说墨斗和其他工具不同,很多都有精雕细刻的工艺。店老板说,很多木匠师傅都想要既好用又精美的墨斗,因此经常在古董店里看到。” “墨斗……确实没有这个东西。” 那张写满工具名字的纸上真的没有。带着众多弟子的木匠师傅不可能没有墨斗。 “如果是这样,那个木匠师傅丢掉的一定是墨斗无疑,但这和杀人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现在还不能说有关联,因为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仁吉的话很对,好不容易让妖怪们调查清楚了,疑团却一个也没有解开。虽然结果令人沮丧,但为了感谢精神百倍为他效力的妖怪们,一太郎慷慨地拿出酒来。伙计们也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煎鸡蛋和鱼糕。妖怪们心情大好。 只要少爷说一句“辛苦”,妖怪们就心满意足了。从他们内心来讲,对死多少人全无兴趣,有的妖怪甚至说:“这一百五十年之内,死的人比过去少多了。” 酒过一巡,大家纷纷夸耀起自己的功劳来。其中一位变化成老妪模样的蛇骨婆婆,一边高兴地喝着深杯里的酒,一边讲起了刚想起来的一件事。 “我发现卖钉锤的那家店里就有一个可爱的墨斗,做工很精巧……上边似乎雕有一只人手。花纹精细丰满,无疑是个上等墨斗,但遗憾的是,它的底部大大地纵向裂开,不能当工具用了。” “那个我也看到过,在发现凿子的店铺里。雕上去的是一只左手吧?” 裹一身破衣服的野寺和尚说完,一只鸣家也接过话茬。 “我也知道那个墨斗,就放在从菜贩手中买进锯子的那家店里。” 鸣家一边大口喝酒一边接着说,和古旧的旧工具店一点儿都不相称的那个精美工艺品,卖得很便宜。有的客人见了,很惊讶,店主就把裂开的墨斗底给人看。 “真是可惜,那可是手艺人倾注全部心血制作出来的,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要是顺利,过不了多久,就能变成器物妖了。” “但损坏到那个程度,很难变化了。” 少爷看着兴兴头头喝酒吃菜的妖怪们,歪了歪头。仁吉注意到的时候,少爷拿着深酒杯,脸色通红,看来已经喝了不少。 “少爷,您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 “只是尝了一点点。对了,仁吉,器物就算经过百年,如果坏掉就成不了器物妖吗?” “是这样的,少爷。一般的工具都想成为妖怪,但是只要坏掉,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器物妖。” 答话的是喝醉了的火鸟妖。他此前好像要引起大家注意一样,总在屋顶飘飞。看到仁吉点头,少爷吐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喂,刚才是谁说看到裂开的墨斗的?”过了一会儿,少爷才开口问。 “是我。” “我也说了。” “是我提起来的。” 三个妖怪踊跃回话。少爷于是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墨斗的买主。 “没有,我看到的时候,只是放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 只有一个鸣家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那个墨斗,是因为有个客人被便宜的价钱吸引,正准备买。他说,他不是木匠,不当工具用也无所谓,可以做装饰,就买了下来。” “那人什么样?还记得吗?” “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是个壮年的手艺人。” “既不是木匠,那他是做什么的?” 似乎顾客和店主谈了很多话,鸣家立刻回答说: “好像是个园艺工。” 听了这话,不仅仅是一太郎静静地屏住了气,两个伙计也想到了什么,面面相觑。 (袭击柳屋少爷的是……出入店里的园艺工。) 这是偶然吗?一太郎认为杀人凶手们都被妖怪附体,而最早被杀的木匠师傅丢了墨斗,买去底部裂开的旧墨斗的人,让人想起第四个杀人凶手——园艺工。 一太郎向抱着酒壶的妖怪说道: “喂……蛇骨婆婆和野寺和尚,有件事想求你们帮忙。” “哎呀,什么事啊?” 正喝得起劲的两个妖怪转过脸来。少爷说: “我想知道把裂开的墨斗买走的都是谁,你们能帮我查一下吗?” 妖怪们好像还没喝够,顿时不高兴起来。少爷笑着说: “现在去调查,店铺都打烊了,明天再说吧。” 这样一说,妖怪们马上精神起来,向少爷保证:“交给我们吧,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说着捧起深酒杯。酒席上的气氛因为喝酒和吹牛皮重新变得热烈起来。一太郎退到房间一角,小声问两个伙计: “你们俩有什么看法?” “在推理之前,还有一些事必须知道。”佐助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首先要确认被杀害的木匠师傅的墨斗,是不是就是这个底部裂开的墨斗。这只要问问木匠师傅的妻子就能知道。” “让日限大人去问吧。这阵子少爷没出店门,他很担心,会时常过来看看。” “是啊,等他过来就……” 如果墨斗是木匠师傅的,如果杀人凶犯们都买了裂开的墨斗,那么问题就出在工具上。 妖怪们越发兴奋起来。如果在平时,少爷或伙计总会站出来说话,然而今晚谁都不出面阻止,他们只是凝神沉思。桌上一片狼藉。 4 虽然只能在家干等,但仅过两天就有了消息。 “少爷比我想象中健康多了。这阵子总在房里 待着,我以为少爷身体又不好了呢。” 和暖的阳光洒满庭院,实在是令人惬意的好天气。捕快清七在药行内厅打开的纸窗内坐定。他说,木匠师傅的墨斗上刻有一只很大的左手。 “你们为什么会关心墨斗呢?” “和少爷谈论杀人案的事,就说到了木匠师傅被偷走的工具。真不好意思,让大人您打听这么无聊的事。” 仁吉一边解释,一边端出一个大点心盘。做点心的人像是有些急躁。今天的熬炼点心是花朵形状,上边装点着切成四角形的闪亮的琼脂。 “哦,这不是八仙花吗,看了都会使人心情安静下来呢。” 清七虽口中说有情趣,但第一块点心两口就吞了下去,紧接着又把几块塞进嘴里。他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提醒一太郎。 “少爷被袭击过,所以关心近来的杀人案,这我理解。不过别想太多,对身体不好。” 少爷听话地答应了,清七笑着打保票: “讨厌的杀人案虽持续了一段时问,但杀人犯已经被捕,不幸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照例拿出钱和甜点。日限大人抱着回去了。之后,又准备好了酒壶和烧干鱼。当然不能把妖怪叫到内厅来,因此三人退回了厢房。 “我调查的那个店里的墨斗已经卖出去了。买主是个年轻男子。旧工具店老板说,那男子身穿短上衣,看不出来是木匠还是泥瓦匠。” 野寺和尚接上蛇骨婆婆的话,开了腔,他一副想赶快说完喝酒的样子。 “我去的那家店,买走墨斗的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据说他在伊势町有个卖杂货的小店,时常会买一些不太贵的旧工具。” “是吗……泥瓦匠和斑白头发的老头……” 应该说是不出所料,裂开的墨斗果然都到了突然杀人行凶的三人手中。本来是被杀木匠的所有物,然而短短一段时间内,就牵扯到了四个行凶之人。 “不像是巧合。”少爷说。 伙计们也点头同意。 两个妖怪得到奖赏,高兴地走了。一太郎和伙计们在厢房的火盆旁坐定,开始分析刚才得到的信息。 “我觉得墨斗是附在人身上行凶的罪魁祸首,你们觉得呢?” 对于少爷的话,仁吉没有爽快地赞同,那表情就像在吃发了潮、怎么也咬不碎的饼干一样。 “墨斗的确可疑,但妖怪们并没有说坏墨斗变成了器物妖。如果不是妖怪,怎么能附在人身上呢?” “我听了大家刚才的话,又产生了新想法,虽然没有证据……希望你们听我讲。” 说完,一太郎开始从头讲起: “我觉得,事情还是因菜贩对孩子的慈爱而起。” 菜贩长五郎想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就想到拜托木匠师傅收儿子为徒,但对方人手已够,长五郎被断然拒绝。 “想一想,长五郎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把墨斗偷走的呢。他觉得受到了轻视,怀恨在心,于是就偷走木匠中意的旧墨斗作为报复,之后,或者不小心弄坏,或者故意亲手弄坏……既然已经损坏到无法修理的程度,大概是故意弄坏的。” 丢了工具的木匠师傅想到菜贩曾经来过,于是就让菜贩还回来。但菜贩因愤怒至极,把墨斗弄坏了,没办法还,就把木匠叫到了人迹罕至的孔庙的土墙旁边。 “干吗这么费事呢?到他家里道声歉不就行了嘛。” 对于佐助的疑问,少爷叹了口气。 (荣吉虽然说我不谙世事,我看比伙计们倒还强一些。) “因为菜贩把工具偷走,怎么好意思在人前说出口呢?再说墨斗是工艺精细的上等货,就算底部裂开,也能拿到市场上出售。就算说要赔偿,要出的钱对于收入微薄的菜贩来说,也是个大数目。” 毫无疑问,两个人谈话不太顺利。但开始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木匠的头被砍下来的地步。一太郎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墨斗。 “墨斗很古很旧,甚至已经附在几个人身上,或许他已经变成‘半妖’了。然而,就在马上就可以完全变成器物妖的当口,它被残酷地弄裂了,因此十分懊恼。” 于是这个半妖就像火山爆发了一样。 “爆发?是发疯了吗?” “不是偶尔会有妖怪因为看到血或闻到血腥味,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嘛。如果坏墨斗成为半妖,你想会怎么样?” “这只是推测,谁也没目睹现场。” 见佐助有些不服气,少爷接着说: “木匠被杀当晚,我遇到了手拿一把沾满鲜血的利刃的菜贩。那时候,菜贩也许已经被半妖附体了。” 菜贩找木匠谈话,是带着利刃去的,话不投机,就动了刀子。也许只是让木匠受了一点小伤而已,但是半妖闻到血腥味,失去了控制,他为了发泄不满,附在菜贩身上,将木匠杀害了。 “后来我逃掉,那个家伙很恼火,一怒之下,就把木匠师傅的头砍了下来。” 如果是人,会踌躇一番,然而妖怪的感觉不同。 “如果是这样,事情不就解释得通了嘛。为了不暴露身份,墨斗指挥菜贩将工具分别卖到不同的地方。可接下来的问题就令人费解了。那家伙不断地杀人,不像是为了木匠而求药。没有成为器物妖的家伙为什么会连续杀人呢?” 少爷喘了口气,思绪似乎中断了。佐助立刻拿起火盆上的水壶沏茶。一太郎就着浓茶,把烤年糕片陆续扔进嘴里。 这时,仁吉开了口: “如果少爷说的是对的……我觉得好像很对……那么一连串的杀人事件,过不了多久就会平息了。” “为什么?” 一太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佐助解释道: “因为那个家伙成不了器物妖,力量不强大,也不能持久,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回原形,成为普通工具了。” “是吗?” 一太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妖怪的世界也有相应的法则。 “在杀人事件平息之前,就请少爷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屏风偷窥男,你会帮忙吧?我们不在旁边的时候,少爷就拜托你照看了。” “哎呀,是拜托给我吗?还真少见啊。” 喜欢花哨的器物妖和伙计们关系不睦。从房间角落里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断然拒绝,但他到底答应了。可少爷却急了。 “为什么偏偏今天变得友好了呢?!” “那我们就回店里了,要乖乖地休息。” “等一等,我还有事情要问呢。” “什么事?” “那个半妖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救木匠,那不惜连连杀人都想弄到手的药,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可不知道。” “我们不管别的,只要少爷平安无事就好。” 轻松地说完之后,伙计们就出去了。少爷一脸可怕的表情,“咯嘣咯嘣”地咬起了剩下的烤年糕片。 “有些不妙,那个半妖,难道在找那种药?” “也许是。他是从哪里听说我家有药的呢。” “只要有这个药,那个家伙就能顺利地变成器物妖了吧?” “多半……有药就可能。” 伙计们出了厢房,却不去店里,而是在不太引人注目的三号仓库旁说起话来。 “也许那个半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要他嗅到气味,说不定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如果附在人身上到这里来,可就糟了,还是严加防范为好。” 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还以为鸣家会现身,结果什么也没看见 。庭院里的树木晃动了一下,树干上一个满脸是毛的东西露了露头,也马上消失了。两个伙计点点头,互相道别之后,就各归其位了。 5 (杀人凶手想要的无疑是一种药,因此才专门袭击药材铺的人。但问题是那个半妖想要什么药,却根本想不出来。) 少爷照例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因此很不高兴。屏风偷窥男上次答应了伙计们,少爷也怄着气,不和他下棋。 (菜贩确实说过有什么香气……那么长崎屋也许就有这种药。) 少爷闲着没事就思考这些问题,但始终不得其解。那个半妖想要的,无非是一种吃下去就能变成真正的器物妖的神奇的药。但这种妖怪用的特效药,药材铺怎么可能有呢? “少爷,荣吉来了。” 佐助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小伙伴立刻出现在面前。他像往常一样提着一个点心包。佐助赶紧沏好茶以后,就回店里去了。似乎有船进港了,船行的伙计很忙。 “看来还是不让你出门啊。” 小伙伴今天带来的礼品是撒满黄豆面、浇上红糖汁的年糕。 “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一太郎坐在火盆旁,眼望着外边的走廊,肯定地说。荣吉看着少爷吃东西的样子,悄悄地凑过去。少爷不觉看了一眼屏风。 “一太郎……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说。” 看样子虽然很难开口,却又忍不住。一太郎问:“是哥哥的事?”小伙伴马上点点头。 “因为被大家严厉训斥了一番,所以这件事是不是不准说啊……” “说吧,不用在意。” “我虽然被警告说,以后不要再管松之助的事,可心里还是记挂。我一直偷偷地暗中观察,现在松之助遇到大麻烦了。” “发生什么事了?” 荣吉说,松之助当学徒的木桶店东屋有两个孩子,也就是已定为继承人的儿子和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发现妹妹喜欢松之助,店主家起了争执。 “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东屋的少爷真是个不太能干的人。正因如此,如果妹妹和一个能干的伙计结合,儿子很可能就要交出继承权,退居在家。女主人既疼爱儿子,又希望给女儿找个更好的婆家,所以对松之助看不过眼。说白了,松之助马上就要被撵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要是被赶出来,哥哥可怎么办呀?” “哎,还好年轻力壮,只有到荐头店找份工了。反正养父家里是不能回的。” 这真令人放心不下。父母靠不了,又要被赖以糊口的店铺赶出来,孑然一身,命如浮萍,无依无靠。一太郎站起身,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小衣柜,取出了钱褡裢。 “荣吉,一旦被发现,就要被训斥了,但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没问题,这件事本来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小伙伴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少爷拿出了二两银子包在纸里,递给了荣吉。 “有了这些钱,他也许能暂且有个安身之处……啊,但是不明底细的陌生人给他钱,他会不会不接受呢?” 少爷于是在纸上写了短短的一行字:木桶店东屋松之助亲启,船行长崎屋,弟。 看了这行字,荣吉面露不安。 “这样行吗?他说不定会找到店里来,到时又免不了一场大乱。” “就算会这样……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荣吉,总给你添麻烦,真过意不去。改天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好,我等着。” 小伙伴迅速出了房间。一太郎只有远远地目送。 返魂香 1 送走小伙伴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噩耗传到了长崎屋。 “少爷,荣吉被刺了。” 仁吉飞奔到厢房通知少爷。刚才下级捕快正吾来到店里,告知了三春屋的继承人在筋违桥门附近被袭击一事。 “伤势重吗?荣吉他……还活着吗?” 仁吉说,虽然已经送到了最近的郎中那里,但伤势还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流了很多血,正吾看见他的和服都染成了红色。 “荣吉,会死吗?” 自己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但小伙伴死在自己之前却没想过。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渗进大脑,一太郎脸色煞白。 “少爷,您没事吧?铺上被子休息吧。” 少爷朝伙计摇摇头,说:“我去店里看看。”然后快步出了厢房。 “可不能去找荣吉啊,杀人犯在逃,出门很危险的。” “我不去,去了只会妨碍他疗伤。” 少爷说完,就直奔正房,穿过长长的回廊,到了父亲的房间。 “父亲,您听说荣吉的事了吗?” 少爷一进门就问。正和掌柜记账的藤兵卫一脸担心地看着儿子说道: “我刚才听说他被人刺了。这阵子真危险,就算不是药材铺的人,也得提高警惕了。荣吉的伤势不要紧吧?” 他虽然在意,却不像是打心眼儿里担心。不过话说回来,和三春屋的缘分全因为小孩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和藤兵卫本人并不相干,因此也不奇怪。然而,少爷一屁股坐到父亲前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恳求道: “父亲,求您了,把源信先生请来,让他给荣吉看看吧。正吾说荣吉的血把和服都染红了,不请郎中救治的话,会没命的。” “儿子,这件事求我做什么?荣吉可是有父母的!” “源信先生的出诊费贵是出了名的,三春屋哪里请得起他呀。父亲,我就他这么一个小伙伴,他要是死了,我也会生病的。” “哎呀呀,那可不行。” 荣吉受伤后,被抬到附近一处人家疗伤。藤兵卫真的请了郎中过去。因此,长崎屋的藤兵卫再一次成了左邻右舍议论纷纷的对象,说他过分溺爱儿子。 不知道是收费昂贵的源信确实医术不错呢,还是荣吉的运气好,他活过来了,没过几天,就用门板抬着回家了。少爷一听说小伙伴回来,说什么都要去看他,怎么拦也拦不住,于是终于带上伙计们,急匆匆去了三春屋。 对少爷来说,这可是久违的一次出门。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来你家探病。” 荣吉躺在三春屋一楼的里屋。他的侧腹虽然被深深地刺了一刀,但所幸没有伤到内脏。因为伤口并不影响进食,少爷就给他送来了长崎屋从各地运来的珍稀特产。今天带来的是大阪津清的硬米花糖。 “我知道,这点心你吃可能太硬了,可是……” 一太郎说,要是荣吉吃不下,就让他家里人吃,接着拿出了一个带有梅花纹样的盒子。荣吉把盒子拉到榻边,就用力地嚼起这美味的点心来。米花糖是用蜂蜜把米粘在一起制成的,果然不负盛名,美味极了。 “又找郎中,又拿这么好的东西来看我,真是太体贴了……” 荣吉躺在床上,嚼着小小的米花糖,感叹道。一太郎低着头,小声回答说: “可是……你被人袭击,都是因为我。” 听到这句话,陪少爷来到三春屋的伙计们顿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就连受伤的荣吉也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一太郎。 “砍伤我的可是个白头发武士,一太郎,你什么时候成了腰佩双刀的武士啦?” 虽然开了个玩笑,一太郎也没有一丝笑容。他瞅了一眼伙计,就向荣吉低头道歉说: “……要不是我拜托你办事,你也不会到筋违桥门去。” “筋违桥门?少爷,您挨了那么严厉的一顿训斥,难道还要去见松之助?” 一听筋违桥门,佐助和仁吉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我拜托荣吉给松之助送点钱去。他被东屋老板的女儿看上,马上就要被店里赶出来,正走投无路呢。” “就因为这个,少爷就非给他钱不可吗?” 仁吉说话很不客气。荣吉打断他: “仁吉,你别这样说。实际上,我就是因为一太郎的钱才保住了一条命。” “什么?” 三个人的视线一下子投向了卧床的病人。荣吉把手放在腹部。 “我就要走到昌平桥的时候,一个武士突然拔出短刀向我刺来。本来正中腹部,但恰好那里放着钱袋。银子……一共有三十块吧。那家伙刺中钱袋,刀尖一滑,就只刺到了我的侧腹。” 那些钱已经给了荣吉,作为慰问。不管怎样,钱救了小伙伴的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了,向我砍来的武士有些怪怪的。”荣吉的身体一定恢复了好多,他继续说道,“大白天砍人的家伙一定不是什么规矩的人。神志是否清醒倒在其次,关键是他的状态很奇怪。首先,他为什么不拔长刀呢?” “那倒也是。” 一太郎也疑惑起来。武士居然先用短刀杀人,真让人不解。 “那家伙突然冲到我跟前,说有什么散发着香气,问我有没有那个东西。莫名其妙吧?” “啊?” “我还以为他是没钱,想要我怀里的钱袋,就把我自己的钱袋拿了出来,可他接着就向我刺来。日限大人听说这件事,也抱着脑袋发愁。就算他有办法,凶手是武士,日限大人也无权过问。” 为了不让卧床的荣吉发现,三个人背地里使了个眼色。袭击荣吉的一定是那个半妖,只不过这次是附在了武士身上。 可荣吉又不是药材铺的人,为什么会被袭击呢? 到底是什么把半妖引到荣吉那里去的呢?那个家伙要找的究竟是什么药?这种药至少应该和药材铺有关。 “荣吉,你被刺伤那天有没有带小药盒?有什么东西散发香气吗?” 荣吉在枕上摇头作答: “这个捕快大人也问过我,可我平时是不带那种东西的。呀,糟了!” 荣吉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毛。 “我想起来了,一太郎写的那张纸条让那个武士给拿走了,真对不起!” “纸条?” 要是荣吉不提,那张纸上写的内容都忘记了。一太郎向伙计解释说,纸条上写着长崎屋和东屋松之助等字样。 “为什么要拿走一张纸……就算拿走,也只能卖给收废品的。” “我被刺的时候,纸条和钱褡裢从怀里掉了出来。武士刚举起刀,又放下了,看也不看那些钱一眼,就捡起纸条走开。我觉得奇怪,但无论如何,总算松了口气,也就把纸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刚才才想起来。”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要紧的是快把身体养好。” “真的不合常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只要一太郎在跟前,荣吉就会讲个没完,因此三人道别之后,离开了三春屋。 从临街的长屋回长崎屋只有几步路,要是绕过围墙回去就稍远一些。少爷回到自己房间,仍然一言不发。佐助赶紧拨旺火盆里的炭火,然后准备茶水。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阳光,伙计没有打开拉窗。一太郎坐在画有不倒翁图样的火盆前,轻轻招呼两个伙计到面前来。 “什么事,少爷?脸色怪吓人的。” 仁吉和蔼地笑着坐下。这个伙计只要摆出这副表情,就要多加留神,这一点一太郎很是清楚。 “喂,仁吉、佐助,荣吉会不会是因为被错当成我,才受到伤害的呢?” “吓了我一跳,少爷,您怎么会这样说呢?” 仁吉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一太郎越发放低声音。 “我和仁吉被菜贩袭击那天,那家伙也在我面前说过什么‘散发香气,绝对没错’这样的话。只不过这里是药行,半妖大概没有分辨出香气是从哪里来的。”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一太郎发现仁吉已经笑不出来了。 “荣吉拿着我给他的钱褡裢和纸条,就被人袭击了。而且,那个武士一拿到纸条,就放下了再次举起的刀,不知所踪。” “荣吉要是被误当成药材铺的人而受伤,真是可怜。” “不是那么回事。我周围好像有那个半妖想要的药材的香气。可是,我在家里又不带小药盒,而且屋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香气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是在问我们吗?我们也搞不清那个半妖在想什么。” 伙计们闪烁其词,少爷紧追不放。 “关于我的事,你们俩不是比我自己还清楚吗?自从被我外祖父带来,你们不就对我的事一清二楚了吗?” “不管少爷您说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可答不出来。” 三个人就这样互相瞪视。 谁也不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火盆上的不倒翁被他们夹在中间,简直要冒出冷汗来。看这副架势,今天谁也不会妥协。 “少爷,能打扰一下吗?” 正在这时,房间一角传出来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佐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可怕起来,他回头厉声喊道: “屏风偷窥男,这儿可没你说话的份儿。给我闭嘴!” “犬神、白泽,来客人了。” 器物妖极少直呼他们的本名。于是两个伙计转头看过去。一个和尚从屏风后的黑暗中徐徐现身。他个子很高,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2 “原来是见越人道大师呀,不知您特地造访……” 两个伙计低头行礼,然后赶紧准备坐褥,请和尚入座。怎么看这都是接待上宾之礼。一太郎还是第一次看到地位比两个伙计还高的妖怪。 “少爷,叨扰了。嗯,今天看起来身体不错,这就好。” “承蒙您关心。” 和尚虽然是忽然现身,但一太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他细细端详了一番这个瘦瘦高高的和尚,想起来了。 “这……您就是从仁吉手里接过荣吉做的大福饼的那位师父吧?” “哎呀呀,少爷您瞧见了呀?” 高个子和尚张大嘴,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大福饼味道有些奇怪,不过我身边有些家伙就喜欢这个味道。” 和尚乐呵呵地说道。他好像心情很好,然而伙计们在他面前,却板着脸,低着头。 高个子和尚看着少爷笑说:“我今天来,是想说说关于少爷的事。你们可能都没听过,好好听着。” “好。” 一太郎只好如此回答。高个子和尚喝了一口茶,就开了腔: “我是受皮衣夫人委托前来的。” 两个伙计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高个子和尚,他们似乎对这个名字很熟悉。 “犬神,你们最近多次调遣妖怪,所以皮衣夫人担心体弱的少爷有什么事。” “担心我?您说的皮衣夫人是谁呀?” 一太郎小心翼翼地问道。高个子和尚又笑了起来: “啊,说这个名字恐怕你不知道吧。是阿吟啊,长崎屋伊三郎的妻子阿吟,阿妙夫人的母亲,少爷的外祖母。” “啊……”一太郎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听说外祖母早就过世了。但‘皮衣’……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呀。阿吟本是三千年的大妖怪,和我是老熟人。” “妖……怪?” 突然有人说自己的外祖母是妖怪,当然无法立刻接受,少爷只是睁大眼睛,一声不吭。高个子和尚继续用欢快的声音说: “哎呀呀,真令人难以置信吧?少爷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总有妖怪跟着你呢?为什么只要是妖怪,你就能辨认出来,而不管他们如何巧妙地变成人形?” “啊……” 这样说来,的确如此。一太郎能认出妖怪来,就连店里的人根本看不到的鸣家,他也能看到。他身边有两个妖怪伙计服侍,而玩伴则有器物妖屏风偷窥男。 高个子和尚的话就像雨水渗进干燥的庭院,一太郎一点一点听在了心里。他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么……我也是妖怪吗?” 一太郎一本正经地问。高个子和尚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自古以来,有很多人和狐妖、鬼怪结合后生下孩子,那些孩子作为人类迎来新生。不过,他们似乎多多少少都会遗传一些不同寻常的力量。” 一太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有点放下心来。然而两个伙计却将头扭向一边。他们一定认识同是妖怪的外祖母,然而这么长时间却从没有告诉过自己。 一太郎奇怪地生起气来,他背对着伙计们,盯着和尚的脸问: “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件事?” “只要我知道,无不奉告。” 伙计们尊为“大师”的妖怪,性格好像很豪爽。在他没改变主意之前,一太郎连珠炮一般问起了刚才想到的事情。 “我母亲知道外祖母是妖怪吧?” “应该知道。阿妙和你一样,能认出妖怪。阿吟一直都在这里生活,直到你出生的前一年才离开。” “这样呀……那我外祖父呢?他知道外祖母是妖怪,还和她在一起吗?” “他们可是两情相悦的一对。伊三郎和阿吟相识那会儿是个武士,而且已经有了未婚妻。但他见了阿吟,就抛弃了一切,虽知道阿吟是妖怪,还是和她结为了夫妻。阿吟的同族都觉得伊三郎虽然是人,却相当了不起。” 他们手牵着手,从关西逃到了江户。阿吟的同族们似乎给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帮了不少忙。 “所以外祖父才在通町开了店,是吧?” 抛弃一切的外祖母虽然身为妖怪,却过早离世……她现在还在担心一太郎,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等一等……她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呀,怎么会现在还为我担心呢?” “哎呀,皮衣夫人过世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呀。” 和尚吐吐舌头。少爷猜到了真相。 “她还活着吧?” “贫僧上次见到时,她还精神着呢。现在,她老人家正在侍奉荼枳尼天女(注:佛教胎藏界曼陀罗外金刚部院的女鬼。)。” “什么?!” 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肉眼看得见的事物存在,一向和妖怪亲近的一太郎还以为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没有遇到过所谓的“神祗”,如果相信和尚的话,那么看来“神祗”的确存在于某处。 “既然外祖母舍弃一切和外祖父结合,为什么又和他分开?” 少爷随意问了问,以为和尚会告诉他答案,然而,仁吉却突然插话: “大师,皮衣夫人说过要把事情全部告诉少爷吗?” 坐在隔扇前的仁吉绷着脸盯着高个子和尚。大妖怪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伙计,苦笑道: “你们好像还是把少爷当小孩子看啊。依照妖怪的年龄,他还不过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可既然为人身,就不能总这样宠着。” 和尚说完,又转过头面向一太郎。他一开口, 就说起了和一太郎问的问题不相关的事情。 “鸣家们又吵又闹,说杀人事件接连不断。还听说这场骚乱和一个半妖有关。” “是的,我知道……” (只是没搞清半妖到底想怎么样。) “直觉告诉我,半妖以为他想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那家伙可能很想变成器物妖。通常来说,如果太执著于自己的欲望,就会看不见周围的东西。” 高个子和尚笑着说,不久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人。 “有个年轻女人,怎么也怀不上孩子。生过一个孩子,可是很快就夭折了。这时郎中告诉她,再也不能生养了。但是,那个女人还是想要孩子。孩子很难用别的代替,她渴望孩子到了发狂的地步。” 一太郎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故事。回头看看伙计们,他们都看着远处。一太郎开始毫无来由地心神不宁起来。仁吉刚才为什么要那样问和尚呢? “那女人向神祈祷说,想要个孩子,就算用自己的命换也在所不惜。女人的母亲拿女儿没办法,就去荼枳尼天女那里求了一种药,而交换条件,是从今以后要给天女当侍者。那种药香飘百里,叫做返魂香,是能让亡魂复活的神药。” “亡魂复活!” 少爷脸色发青,手指用力地抓住火盆边缘。和尚瞅了他一眼,没有停下来。 “女人原本不想用母亲去换,可母亲留下返魂香就走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于是,女人就服下了荼枳尼天女所赐的返魂香。” “服了那个之后,生了小孩吗?” “死去的孩子的亡魂被引了回来,阿妙就这样做了母亲。” 一太郎听了,大口喘气。 就算和尚不说名字,一太郎也已察觉他是在讲母亲阿妙和外祖母的故事。 (原来自己是个曾经死过的孩子……) 突然听到这件事,比什么都难以接受,这个念头在一太郎的脑海里盘旋,久久挥之不去。 (但是……和尚不像是在撒谎,事情听起来也合情合理。) 那么,现在的我就是靠仙药回到这个世上的“活死人”。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怪,是一种难以命名的奇妙生物。返魂香……那香飘百里的灵药,到底是从哪里把死去孩子的魂拉回来的? (药的……香气?) 难道一太郎现在还在散发香气?半妖袭击人的时候,总是说有香气。为了恢复自己残缺的魂灵,墨斗难道正在寻找这种灵药? “仁吉、佐助,那个半妖正在寻找返魂香的事,你们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突然这么一问,坐在少爷身后的两个人猛地抬起了头。少爷不知如何是好,狠狠地瞪着两人,两人立刻就惊慌失措起来。高个子和尚适时伸出了援手。 “哎呀,不要生气嘛。就算知道是返魂香作怪,这件事也不那么容易解决。返魂香是利用长在天界的返魂树炼成的灵药,很难弄到手。阿妙弄到手的,也不过是用自己作代价才换来的一包散药。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返魂香了。” “啊?没有了?” 一太郎目瞪口呆。 “这样一来,就不可能把香交给墨斗,以平息这场骚乱了?” “恐怕不行。” 高个子和尚明确表态。一太郎一筹莫展。 事已至此,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地闭居家中,一直等到半妖精疲力尽,自行毁灭;另外就是和墨斗对决,告诉他世上已没有灵香,他只要肯善罢甘休,事情就算解决。如果说了他也不相信,就只好动武。 不过,从半妖迄今为止的表现来看,靠商谈恐怕解决不了问题。 (这个姑且可以称为“人身”的我,能把发疯的半妖怎么样呢?) 尽管一太郎现在也不能接受外祖母是妖怪这个事实,但他的身体似乎确实有些不寻常。然而,他除了能看到妖怪,别的什么也不会,就算遇上一个普通的杀人犯,恐怕也要费尽全力才能逃脱。 “少爷,目前的情况既然是这样,就请你暂时老老实实地待在店里吧。我不会让那个半妖踏进店门半步。我们会好好看护的。” “那就拜托了,请您一定尽职尽责。” 两个伙计异口同声说。少爷也觉得这是上上之策。人和妖怪对峙,显然是以卵击石。一太郎不想做那么危险的事。 虽然有仁吉等忠心保护,少爷却不能满不在乎地外出。父母一定会担心。要是乱来,瘦弱的少爷也许还来不及发出悲鸣,就已被半妖杀掉。不干愚蠢的事,才是最聪明的。然而…… 一太郎端坐着,目不转睛盯着榻榻米上的接缝。有些事情必须考虑清楚。不得出结论就不能安心的事情,确确实实摆在眼前。 要是仍然拿不到返魂香,半妖就只能变回一件普通的坏掉的工具。但越临近力量的终点,他就会因为濒临死亡,更加疯狂地去找灵香。现在他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如果听之任之,在他自行毁灭之前,不知会有多少人惨遭毒手。 (几个药材铺的人被杀,荣吉被刺,至今还卧床。我能安全地待在长崎屋,眼睁睁看着受害人一个个增多吗?许多人正因为我而死去,我难道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吗?) 少爷一言不发地盯着火盆上的不倒翁。答案不会自己从某个地方跑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不语。现在是少爷必须作出决断的时候。与自己性命攸关的决断,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要是在此关口逃避,事后一定会恨自己还不如没生在这个世上,也许还会诅咒使用返魂香的母亲和由此诞生的自己。因为要是没有自己,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地死去。) 无论哪种活法都痛苦无比。 “我一定得想个办法对付那个半妖。” 一太郎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告诉屋里的妖怪们,自己要和那个半妖对决。 “少爷,您在说什么呀!” 伙计发出了近似哀鸣的惊叫,然而响亮的笑声马上响起来。 “呀,真了不起!我听说少爷老是卧床,经常与死亡擦肩而过,原来是个勇士啊。” 少爷怏快不快地看着眼前开怀大笑的高个子和尚。 “我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这样决定的,并不是说我有什么好法子,怕是‘有勇无谋’。” “不管怎样,你说过要试试看了。啊呀,这真是万幸!” 和尚赞赏地频频点头,又咧嘴大笑起来。他的笑脸迅速膨胀起来,甚至大过自己的身体。一太郎见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后,和尚身体的线条渐渐变得模糊,掠过地面,遮住了屋顶,房间昏暗下来。他的笑脸异常地大,已经看不出手脚的形状,那笑容还清晰可见,把少爷整个包裹起来。 “皮衣夫人曾交待说,如果因为少爷,使更多的人继续蒙难,就让我把你带离人间,带到她跟前去。” “嗯……” 不仅是一太郎,就连两个伙计和屏风偷窥男都不禁惊讶出声。原来,高个子和尚并不只是因为担心少爷才来到店里的。和尚坦言: “皮衣夫人现在可是侍奉天女的。她觉得,不该因为她把孙子引回人间,给人间带来灾难。不过,你自己发愿说要解决问题,这真是太好了。” 仿佛变成了淡墨色帷幕的高个子和尚,在房问上空盘旋。一太郎就被包裹在那呼呼生风的影子之中,呆立不动。 “也就是说,如果我躲在店里,就难免一死?” “怎么会呢,皮衣夫人不会杀掉她唯一的孙子,只是带你离开人世而已。你不是皮衣夫人的孙子吗?也许会把你安置在荼枳尼天女的居所。” (这不是和去黄泉没什么区别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话变成了讨论“长崎屋的一太郎”。在这令人冷汗涔涔的空问,向四处扩散开的“帷幕”越来越稀薄,不久就看不到边缘了。 “就让我瞧瞧你的本领吧。” 看不见人,只听见朗朗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消失的最后一瞬间,空中显露出淡淡一笑,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三个人被卷进旋涡,摔了个屁股蹲儿,模样滑稽。 “那位大师,还是跟以前一样……厉害呀……” 佐助脱口而出,紧接着挣扎着站起来,跑到少爷跟前,问:“不要紧吧?”然后他像抱婴儿一样抱起少爷的身体,担心地检查是否受伤。旁边的仁吉匍匐在地,眼睛变得细长。 “我……险些就把少爷从人世赶走了。” 要是选择了伙计们认定的路,一太郎一定早被带走了。心有余悸的妖怪们懊恼万分,全身战栗,站立不稳。 一太郎见状,故意用命令的口吻道: “仁吉,别发抖了。我要是想继续留在这个家,就得想办法对付那个半妖,我需要你的帮助。” 听见这句话,妖怪抬起头来。 “佐助你也一样,这会儿最要紧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如何对付那个半妖。你会帮我吧?” “那当然。” 三个人压根就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可怕。 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必须赢。一旦失败,一太郎就必须离开人世。 火焰 1 “少爷,那个护身符真的管用吗?” 三天后,早饭毕,少爷就在厢房里摆弄镇妖的护身符,而两个妖怪则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放在书案上的是派店里人到上野的寺庙求来的咒符,世人都打保票说,这咒符非常难得而可靠。 “如果不管用就糟了。上野广德寺的宽朝师父和东睿山的寿真师父都是降妖的高僧。给寺庙捐了一笔巨资,才求来了这些护身符。” 写着梵语字样的纸条,五十张扎成一捆,一共花费了二十五两金子。 “可是从广德寺求来的。” 一把做工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斩妖刀,也值二十五两,出自东睿山。 在两个寺庙还另外花了钱,所以七十两金子转眼就不见了。 “近来的和尚真是贪婪又顽固啊。” 对伙计们来说,镇妖听上去本来就不顺耳,现在和尚们毫无顾忌地索要大笔钱财,就更加令人恼火。虽然灵验与否十分可疑,但少爷为人身,又没有办法对付发了疯的半妖,求护身符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少爷,那笔钱是哪儿来的呢?无论怎么说,钱褡裢里也不可能装着七十两金子吧?” “总觉得不好对父亲讲,就向母亲要。我说想要一百两,她就给了我一百两小金币。” “给这么多钱还这么痛快啊。您说干什么用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不知母亲会怎么想呢。” “什么……” 若无其事的悠然态度恐怕就是少爷的风格,佐助紧张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 “还是从筋违桥门一带向不忍池方向那条路好吧?” 少爷对花了大笔金子的事毫不在乎,而是一本正经,在自己画的地图上标起了记号,很快布好了咒符,标记出了镇妖的地点。 半妖被返魂香的香气所吸引,正在通町附近游荡,而受害者也多出在这一带。少爷打算把咒符用在通町各繁华店铺。无论如何,先把半妖从这一带赶走。 如果是对决,最好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进行。一旦他不能接近长崎屋,少爷就出门到远处去,这样,半妖就应该会被少爷身上的香气吸引,跟在后面。 “少爷正在考虑上野的东睿山吗?” 少爷点点头。江户到处都是商家店铺和武家宅邸,很少有能与半妖斗法的地方。东睿山虽然离通町还有一段距离,但寺院宽阔,无可挑剔。而且宽朝和寿真两位和尚都在上野,万一一太郎力所不及,或者半妖胡作非为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也许能请两位和尚出手相助。 令伙计疑虑重重的护身符,在一太郎看来很有效果,他有着充分的理由。 拿到护身符那天,一回厢房,屏风偷窥男就从屏风里出来了。 “喂,帮我试试这个有没有效果。” 少爷边说边拿出护身符。效果立竿见影。 “呀——” 一太郎回过神来,房间里只剩下一声短促悲鸣的余音,已经不见屏风偷窥男的踪影,许是回到屏风画里去了。 “难道真起了作用?” 少爷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回答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怨气。 “那是镇妖的咒符吧?少爷难道想用那个镇住我?” “不是,我只是想试试有没有效果,真的……” “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我都为少爷尽心竭力。居然……” “真对不起,别生气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管用。” 不管怎么道歉,屏风偷窥男都不领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搭过话。足见这个东西效力不凡。其实自从把咒符带到厢房,连鸣家也看不见了。 然而仁吉和佐助在扎成一束的咒符旁,却一如往常自由走动。 (对半妖到底有多大效果……只能赌一把了。) 至少希望它能发挥二十五两金币的作用。但多半不会像商人设想的那样有赚头,只有祈祷上天,能捞回本钱了。 “用咒符在通町镇妖,诱使他去东睿山,在那儿收拾他。” 少爷制定的计划简单明确。 说到妖怪之间的对决,佐助他们应该比半妖更有本领。然而有一件事很为难,那就是墨斗会附在人身上,不可能让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两个伙计去杀人。 “那么,该怎么办好呢?” 另外一个烦恼就是,如何巧妙地将墨斗妖诱到东睿山。半妖已经袭击了好几个人。在一太郎出生之前使用的返魂香,其香气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一定已经变得相当清淡。 能不能在适宜的时间成功地将半妖引出,也是个问题。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一太郎记挂在心的是父母亲。如果去东睿山和半妖对峙,至少要一天的时间。如果进行得不顺利,就很可能拖到晚上。双亲到时一定会担心,结果大乱一场。 只要是和伙计们外出,就不可能瞒着店里的人。三个人一起外出是天大的事,必须事先把日期定下来。 那时,如果半妖注意不到香气,没追随而来,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啊……” 少爷不由得呻吟起来。佐助问: “少爷,您很累吗?” 这一阵子心里一直不平静,一太郎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即便这样,只要不想离开这个家,就必须坚持不懈地努力。 “我正为香气的事伤脑筋呢。” 疑问提出之后,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了援助之手。 “少爷,如果只要有香就能解决问题,那么也许能弄到一些。” 循着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向上看,几个鸣家正贴在角落里,盯着咒符,面部抽搐。少爷连忙把那捆咒符藏到角落里的小抽屉中。 “你们能下来了吗?” 向上一招呼,几个鸣家就一摇一摆地下来了。围着火盆坐下,鸣家们就说起了刚才那句话的缘由。 “似乎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药。阿妙夫人过去曾经服用过,就包在一张小小的浅桃色纸里。” “是吗?那个时候你们就在家里吗?” “是的,因为荼枳尼天女派使者来,我们就躲在暗处偷偷地看,因而有幸见到了神药。” 虽靠返魂香怀上了孩子,但孩子生下来却要几个月之后。为了孩子能够平安降生,阿妙就把包香的纸和其他供品一起供奉在庭院里的稻荷神堂。 “如果那张纸还在,上边可能还留有很浓的香气。就算纸上留有很少的碎屑,半妖也可能会跟来。” “一定还能用,少爷,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看架势,伙计似乎现在就要冲到庭院里。一太郎抓住伙计的袖子说: “等一等,如果大白天进稻荷神堂,店里的人会疑心,到时你打算怎么解释呢?要等晚上,晚上!” “哦,是吗?” 看着伙计们有些不满的神情,少爷叹了口气。 (妖怪偶尔还真的很危险。) 不管怎么说,先等到晚上。为防万一,少爷在店铺周围贴好了咒符,鸣家们也早早地躲起来了。 云很低,遮住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对摸到稻荷神堂的三个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要进许久没有打开的神堂,为了防灰尘,三人头上都蒙了一条圆点花纹的手巾,腰上也各别了一条。伙计们手上拿着小扫把和抹布,少爷捧着供品。为了避人耳目,小心翼翼地在庭院里蹑足前行,尽量不发出声音。 少爷小声咕哝起来: “我怎么觉得像是小偷呢。不是要和伤天害理的半妖对决吗?怎么感觉和古代英雄豪杰做的事完全不同呢。” 话音刚落 ,旁边传来了没能忍住的笑声。 “这也是没办法呀,少爷,我们是商人,和那些为了义理不惜丢掉性命的武士不同。我们有生意,有日常琐事需要处理,都不能放着不管。我们现在是利用劳作之隙来降伏一个身上沾满鲜血的妖怪呀。” “完全不懂我的幽默,真没趣。” 靠近土墙仓房的稻荷神堂虽然不大,但不愧是出自名匠之手,造得非常考究。祠堂门是花木图样双面透雕,堪称精美绝伦。门前摆放着米粉团和酒,是阿妙夫人供奉的。 “失礼了。” 仁吉客气一句,就把这些东西挪到一边。打开小门,里边立刻溢出一股甘甜清新的香气,让人不由得瞠目结舌,挪不动步。 “原来这就是返魂香的香气……” 一太郎向小祠堂里望去。在小酒樽、镜子和宝石之间,一张纸片端端正正放在布上。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像是新纸,没落灰尘,浅桃色也没退掉。拿在手上,那蝉翼一般的薄纸就像要碎了一样。三个人渐渐因为越来越浓洌的芳香而感到头晕。 “我真的曾经散发过这样的香气吗?” 少爷歪头纳闷。两个伙计脸上有一种难言的表情。两人离一太郎太近,已经习惯了,迄今为止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种清淡的香气。 为了表示谢意,三个人把稻荷神堂内打扫一新,又摆上了新的供品。 (外祖母,您无论如何要保佑我们渡过这一关啊。) 离开之前,一太郎虔诚地向稻荷神祈祷。既然已向神明祈祷过,那么剩下的事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只有相信自己,尽力而为了。 “仁吉,你能去药行那边把药碾子、茶臼和秤拿过来吗?” 刚回到厢房,少爷就分派任务下来。仁吉听了,皱了皱眉。 “少爷,已经过戌时了,我不知道您今天打算做什么,但是要降妖还有时间,今天就先歇息吧。” 这一阵子总是忙个不停,再加上也有些疲倦了,如果是往常,一太郎就会乖乖听伙计的话,就寝休息,然而今晚却没有点头同意。 “如果不竭尽全力准备,万一失败,就会不死心。你们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明白了。是要配药吗?别太逞强。” 仁吉这两三天的态度也异于往常,他马上到药行那边拿来了配药的工具。这让一太郎感到生活有点不同寻常。他坐在书案前,开始切白天选好的生药。这时,佐助从背后挨过来。 “少爷,牺牲休息时间,打算做什么啊?” “配药啊。我打算在那个浅桃色纸包里放一种药。那样看起来确有其物,引诱半妖就更容易一些。” “您难不成要在里边放上毒药一类的东西,以此降妖……” “怎么,你觉得这个办法行不通吗?” “对我们用人类的药是不管用的。并不是没有对妖怪有效的药,但各有差异。想毒死不熟悉的妖怪,相当困难。” 佐助断然说道。少爷似乎显得很沮丧。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要做,并开始调药。 不大工夫,他就做成了一个恰好能用四方纸包起来的茶色小块。像做茶巾料理那样用纸包起来,一个芳香无比的小药包就做成了。 一太郎小心地将药包用那张浅桃色纸包好,放在了钱褡裢里。 “马上要到亥时了,我求您了,少爷,还是赶紧休息吧。照这样下去,还没去上野,先病倒了怎么办?” 听了仁吉的话,少爷这次点点头,立即开始更衣。 “真丢人,要去降妖除魔的武将才不会因疲惫而卧床不起呢,对吧?” “睡觉也好,休息也罢,只要能赢就好,因为这是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佐助果然是生意人啊。” 少爷躺在床上还在笑,但立刻有睡意袭来。 定好贴咒符的地点,让小伙计们四处张贴,就花了三天。和半妖对决还真不简单。然而,通町差不多都贴上了咒符,老百姓因此得到了保护,这一阵子没人被害就是最好的证据。 虽然已经贴完咒符,但几天之内不能行动,主要是因为店里生意太忙。佐助说,如果要处理好来货,还要五天时间。一有闲,少爷就和伙计们商量如何一举降伏半妖。 “如果不早了结此事,我恐怕更会卧床不起呢。” 看今天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事情都适合慢慢来。就算睡懒觉,也不会有谁说什么,一太郎在庆幸的心情中,被浓浓的睡意拉进了梦乡。 2 醒过来的时候,一太郎有些不高兴,因为还昏昏欲睡。关上板门的房间像往常一样昏暗。皱了一会儿眉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每天早晨醒来,佐助都会立刻出现在房里,然而今天却没有来。 (咦,这是怎么回事?) 披上浅筐里的和服外褂出了房间,打开回廊里的小窗户一看,还是漆黑的夜晚。卯时的钟声一定还没有敲响。似乎比平常早醒了许多。 (看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少爷歪着小脑袋,纳闷地出了厢房,想到店铺那边看看。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很嘈杂。 “少爷,起来了呀?” 循着声音望去,两个伙计正穿过庭院向这边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 没等伙计们回答,警钟的声音就划破夜空传来。 “原来是着火了!知道是哪一带吗?” “是北方,但具体是哪儿还不知道。刚才已经派了掌柜去打听。” “北边?” 正说着话,店里也有人往仓库那边跑。大家被警钟惊醒,惊慌也是理所当然的。 万一是场大火,就绝不会轻易灭掉。一旦意识到火势可能蔓延过来,大商号就要在火势逼近以前,用泥将仓库窗户和进出口牢牢地封住。长崎屋店铺的地下挖有很深的地窖,可以把店内货物和家产什物尽数放下。之后只要关上窖门,盖上事先准备好的土,就可以躲过火灾。这之后,无物一身轻的人们就各自逃命。店里人的去向早已和几处寺庙说好,寺里可以暂时收留,而具体去哪家寺庙则依据风向而定。 一旦情况紧急,就要在火势逼近以前作好这许多准备。但一太郎并不是被警钟惊醒,而是在恍惚中感觉到店里人来回走动的气息和嘈杂声才醒来的。 “不管怎么说,这身装束是会伤风的。快换上其他衣服吧。” 被伙计们催着回了厢房。在弄清楚火势的走向之前,佐助不能让少爷继续睡觉。这时,从店头方向传来了很大的说话声。仁吉赶紧跑到前面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一脸放心的表情。 “起火地点在北边较远处……似乎是加州大人宅邸附近。因为是东风,所以目前不会越过护城河来这边。” “加州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少爷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阴云。佐助忙问怎么了。少爷简短地回答: “哥哥松之助做工的店,就在那一带。” “这……” 三个人面面相觑。 得到确切的消息,长崎屋内似乎恢复了平静。匆忙赶来店里的泥瓦匠也判断出没有用泥封住仓库门的必要,因此暂时回去了。虽然掌柜要继续保持警惕,但其他人已经各自回房,开始为比平时起得稍早的一天作准备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多睡一会儿。 “你们俩来一下。” 少爷把两个伙计叫到厢房。虽然说已经可以安睡了,但让伙计们点上灯之后,少爷就脱下睡袍,换上平时的衣服。其间佐助收拾被褥,仁吉在有不倒翁图样的火盆里生上火。在紧闭着门的房间里,三个 人开始说起话来。 “喂,我对这场火灾感到很不安啊。” 听了少爷这句话,仁吉抬起眉毛。 “不安?为什么?” “现在,整个通町都贴满了咒符,而昨天夜里,我们家店铺应该散发出了强烈的返魂香的香气。这可是香飘百里的灵香,应该也传到了正苦苦寻香的半妖鼻子里。” “也许是这样,但是……” “那家伙本来打算来我们店,可是店里贴着咒符,不能接近。你们认为他会怎么做呢?” 伙计们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无语。 “半妖拼了命也想把香弄到手。他一心认定世上有返魂香,应该不会轻易放弃。那家伙已经相当焦躁了。” 佐助低声问道: “少爷,您难道认为墨斗和这次的火灾有关?为什么呢?” “上次荣吉被刺伤的时候,那家伙偷走了我写的纸条,上边写着松之助的名字和做工的地点,还写着‘长崎屋’的字样。” “少爷是说,因为不能靠近我家店铺,半妖就在木桶屋附近放火,袭击了松之助吗?那他怎么做到的呢?墨斗怎么会有放火的力量呢?” “那家伙不是会附在人身上嘛,只要让被附体的人放火不就行了。”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佐助只有赞同了。 “怎么会去木桶屋呢?那里不是没有香嘛。” “他似乎知道香在我这儿,所以打算把我引向北边。他估计我会担心哥哥,从而走出贴满咒符的通町。那是个想成为器物妖的家伙。器物如果经过百年,也会慢慢积累很多智慧。” “简直是开玩笑!难道特意跑到火场去?不是去送死吗?” “这件事我们绝不答应。” 看到仁吉和佐助那一脸凶相,少爷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他把手搭在火盆边缘,微微一笑,问伙计们: “既然火势不会蔓延到这边来,我们就在厢房老老实实待着吧。” “哎呀,真听话啊。” 仁吉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少爷。水已经烧开,正准备泡茶的佐助那表情也似乎在问:“是真的吗?” “如果我不去北边,半妖就有可能气急败坏地扩大火势,那样就会烧死很多人。而其间我则舒服自在地待在这里,会怎样呢?” 一太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都得去,因此,必须求得这两个伙计的理解,与他们同行。 “见越人道大师想把我尽快带到外祖母身边。只要我留在人世,就会有人死去。对此,侍奉茶枳尼天女的外祖母恐怕不会坐视不管。” “这……” 伙计们一听,屏住了气。在两人眼里,少爷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人,和火灾的损失相比,一太郎遭难更能牵动他们的心。 “必须得去,不能只顾自己的安全。只有下定决心除掉半妖了。” “……可是昨天晚上闹到那么晚,少爷那么累……” 仁吉还在咕咕哝哝地唠叨。佐助电因为这事出乎意料,难掩心中的不安。 “在上野布置好的咒符就没用了。将半妖逼到贴咒符的地方,由我和仁吉来降伏的法子也行不通了。” “本打算把他引出来,结果反而被他算计,真头疼。” 也许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还剩下一些咒符,只有用咒符镇住他,再用斩妖刀将他杀死。” 两个伙计应该会拼命帮助自己。“只是……”少爷咬紧了嘴唇,“我还不知道如何把半妖从被附体的人身上逼出来。” “啊?火灾现场死人一点儿都不引人注意。今天不是正好浑水摸鱼吗?” 佐助若无其事地说。 “人命关天,可不是开玩笑!” 虽然郑重提醒,但两个妖怪真正和墨斗对峙时,会怎么想怎么行动,都十分令人不放心。 “如果决定去,就趁着天黑出门。地方很远,又正发生火灾。要是被老爷发现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少爷出去的。” 在仁吉的催促下,三人将咒符和钱褡裢揣进怀里,就急急忙忙从平常去三春屋时走的那个便门出来。 “想让少爷坐轿子,可是……” 少爷走路会很慢,然而天还没亮,想雇轿子绝非易事。三人断了此念,正往前走,和三春屋并排的轿子铺的门突然打开了。好像是听到半夜警钟,有人不放心,出来看看。 “真是天助我也。” 仁吉赶紧上前,塞给那人一大堆酒钱,雇了一顶轿子,就催促着出发了。这是一顶少爷平时不会坐的简陋竹轿,但这时不能抱怨。幸亏有轿子,三个人出乎意料地早早到了昌平桥。 “这……再往前,恐怕就不能坐轿了吧。” 轿夫这样一说,少爷下了轿。这时,周围开始微微泛白。不断有头发衣服凌乱不堪的逃难的人抱着行李、背着孩子,慌张而惊恐地跑过。他们脸上身上沾满黑烟,可见火势凶猛。孩子们尖厉的哭声穿透晨光熹微的天空,远远地传开去。 “当真要到昌平桥对面去吗?这太危险了。” 熟识的轿夫担心地看着三人。伙计们又塞了一笔钱,硬是让那人回去之后,就从两侧护住少爷,向北迈开步子。 从桥头可以清晰地看到北边的天空正变得通红,一股呛人的气味正朝这边飘过来。 风仍向西吹,因此火源附近的人最好逃向东边上野的寺庙,然而一旦被火势追赶,就由不得人了。许多人经过神田明神社前面,还继续往南走。有些人也许是认为来到这一带就安全了,脚步从容了许多,然而脸上却仍然挂满疲惫之色。有人生怕儿女走丢,紧紧握住孩子的手不松开,有人则拼命地抱住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家产什物。人们不停地往前走,朝着一个方向。 三人则逆着人流往北赶,没走多远,就清楚地看到了那冲天的红色火焰。 “这……似乎蔓延得很厉害。” 少爷皱了皱眉。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感叹神社周围小小的武家宅邸真多,而现在火似乎也烧到了这里。火焰经过,废墟正向西慢慢扩大,住在附近的人们如果一个没留神向西逃跑,可就遭殃了。 “咳——咳——” 一太郎受不了呛人的气味,开始不住咳嗽。仁吉急忙递过了布手巾。用手巾捂住嘴之后,飘来的黑烟钻进了眼睛,少爷又开始泪流不止。 “我现在这副样子一定难看死了吧。” 听了少爷的话,伙计们笑了起来。两个家伙为了卖弄自己和人类不同,在这种情形之下,仍然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的确不像是要去干掉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半妖的英雄。” “咳——咳——” 虽然受到妖怪们的调侃,但一太郎只有一个劲儿咳嗽,没有回嘴的力气。仁吉和佐助抱着一太郎,接着往前走。周围越来越热,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少。偶尔会看到被黑烟笼罩、不能动弹的倒地的人,有的也许已经断气了。 继续向北。不大工夫就看到了高大的武家宅邸围墙的一端,大概是加州大人的宅邸。道路两旁,成排的房屋都已烧得不成样子。宅门烧得焦黑,倒下了,熏黑的瓦片也破碎不堪。热浪从三个人脚下汹涌而来。 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继续向前,是因为在风中,火势最猛的地方已经从加州大人宅邸前大大向西偏移了。也许是这个原因,这一带连救火人的身影都看不到。现在救火人应该正在火最猛的地方拆毁住宅,以控制火势蔓延。 右边全是被烟熏黑了的围墙,道路两旁的住家已经烧塌,只露出黑炭一般的屋架。 “能待在离火 这么近的地方,大概因为在上风头吧。” 在大火肆虐过的废墟里残留着的火焰的映照下,佐助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三人这时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已能看清人脸。 “可是照这个样子,根本就分辨不出哪里是东屋啊。” 正如仁吉所说,一太郎找不到那个只看过两次的木桶店。这一带虽说远离闹市区,但商店和住家不少,也算繁华。矮小的二层木桶屋和那些本来可以帮助认路的建筑在大火中面目皆非。少爷在热风吹拂中陷入了沉思。正在这时,伙计尖锐地大叫了一声: “哥儿——” 一太郎抬头的同时,佐助迅速将他拉到了一边。眼前,一个巨大的火柱突然腾空而起,烧得焦黑的房屋残骸轰然倒塌。 “好险……差点被压在底下了。谢谢你,佐助。” 一太郎耸着肩膀,大口喘着气。佐助瞪着眼,咬着嘴唇说: “少爷,这不是残火,是群鼬搞的鬼,是妖怪。一定要多留神。” 话音刚落,旁边马上又升起了一个火柱。定睛一看,火里现出几只尾巴身子都很长、像是老鼠一样的野兽,正摞在一起,叠得老高。野兽突然消失之后,火势就更加猛烈,本来已经熄灭的地方又重新燃起来。 “这些家伙难道是半妖的帮凶?” 一太郎一边咳嗽,一边纳闷不已。墨斗还没有成为器物妖,居然会有妖怪来帮他。 “不对吧,我可不认识这种野兽。” 身后突然响起说话声。正盯着火看的三个人,立刻回过头。在烟雾笼罩、惨不忍睹的火场当中,竟站着一个身穿整洁的和服外褂的年轻人。 这张看起来大概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的脸,少爷有些眼熟。 “是东屋的继承人与吉!” “群鼬最喜欢火场,特别喜欢大火。据说这种妖怪吃掉烧死的人的魂灵,力量会变得更加强大。” 从没听说过这个苛待松之助的没本事的人胆量过人,既然他敢在火场平心静气地说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你,就是墨斗吧?” 半妖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来了。” 少爷连忙问:“松之助在哪儿?” 半妖回答说不记得了,又说想不起在哪儿,反正把他杀了。少爷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把他杀了?为什么?” “因为他不给我药,我就得让他识见识我的厉害。” “你这个……半妖……” 半妖听到少爷这样叫他,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我喜欢别人叫我墨斗,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制作考究的精美工具。所以不要那样叫我,我会不高兴的!” 半妖说着,眉梢越吊越高。仁吉饶有兴味地歪了歪嘴。 “哎呀呀,半妖还不喜欢别人叫他半妖呢。” “我不是什么‘半妖’!我马上就要变成器物妖了!把药给我!” 说着,半妖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佐助看了他那副样子,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你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半妖’啊,打算用那刀把我们怎么样呢,嗯?” 说着,佐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半妖。半妖虽然拼命向后跳,但没有躲开。佐助的手只是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半妖的和服衣角就在锋利的爪子下裂成了几片。 “我不会放过你的。给少爷添这么大的麻烦,真是个无赖!” 在热风的吹拂下,半妖的脸有些扭曲。他在只剩焦黑屋架的房屋残骸之间,拼命躲避伙计们的连连进攻。他仿佛明白了,与被他杀死和附体的普通人不是同一层次的对手出现了。 一太郎站在一旁,他听到伙计在这惨烈的火场仍然为自己的事激动,不禁深受感动。他对自己说,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索性更坚强些。 (半妖的力量还是弱啊,可能比想象中好对付吧。) “佐助,你能不杀他,只把他制伏吗?我不希望与吉死。” 少爷叫道,他一直认为,也许有办法做到。 半妖在前边跑,佐助就在烧毁的房屋柱子间紧追,周同是残火和几股升腾而起的呛嗓子的黑烟。这完全是一场佐助占上风的追赶,要是想杀掉对方,也许早就结束了。开始时,少爷还悠闲地注视着在废墟里你追我赶的两个人,然而渐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笼罩了心头。本应该没有回天之力了,然而半妖的嘴角却浮现出了微笑。 (他想干什么?但看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佐助怎么样……) 为了拦住东逃西窜的半妖的去路,仁吉离开一太郎,抢先绕到了半妖前面。废墟里的三个妖怪停住了脚步,对峙起来。 “喂,你快从与吉的身体里出来吧,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少爷在路上喊话。半妖回过头,脸上的笑容更加清晰了。 “少爷,你大概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打败吧,但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火,我很高兴,想再多弄出几处来。噢,不,一定要点一场大火!” “啊,你说什么?” 佐助一脸惊讶。半妖的口气既不是抖威风,又不是求饶,令人不可思议。 少爷被不安笼罩,浑身颤抖。这时,半妖又说: “群鼬,你们把这些家伙都烧了!我点些大火答谢你们!” 话音刚落,十条火舌霎时结成了一束巨大的火柱,紧接着又分成两条火舌,腾空而起。伙计站的地方顿时变成了一片狂舞的火海,气势汹汹的火焰一直刺向高远的天空。两个在火海里的伙计就像变戏法一样,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要和火势一比高下的狂笑,回荡在火场上空。 “哈哈,我才是真正的妖怪,你们别太自以为是了。真痛快,活该!” “仁吉!佐助!” 一太郎一声悲鸣,想要跑到近前,然而半妖挡在了他面前。和半妖的力量对比一下子发生了根本性逆转。 “喂,少爷,把药给我吧,你不是有吗?有香气,我闻到了。” 半妖一步步逼近。他脚下的炭一点点碎裂,发出了轻轻的“咯嘣咯嘣”声。 “药?你自己想要的药,难道连名字都不知道吗?这种药叫做‘返魂香’,是用天界的神树炼成,不是用来吃的,要点着了,闻它的烟。” “原来是香啊……” 半妖的脸由于兴奋,红光满面。他伸出右手,意思是说:“把香给我!”少爷把手伸进了怀里……接着,他快速掏出咒符挥舞了一下,然后对准两条火舌用力扔过去。 “你干什么?” 半妖勃然大怒,抓住一太郎的和服,将他拽倒在地。然而,咒符已经飘到空中。要是平时,轻飘飘的一张纸不会飞很远,然而现在有熊熊的烈火生成的热风,那几张咒符一直往上旋,眼看着被两条火舌吞了进去。 “呀——” 响起了短促的悲鸣,火柱立刻分成几股小火,和风一起消散了。半妖的脸变得像鬼一般狰狞,他一把将一太郎的脸按倒在焦黑的地上。 “我还以为你会老老实实的,没想到你小瞧我!我告诉你,没用的,你带来的那两个家伙,多半已经烧化了。” 他志在必得地把手伸进了少爷怀里。然而,随着“哇”的一声惨叫,半妖仰面翻倒在废墟里。他按住手,但似乎没有拿到返魂香。 “除了咒符,你还带了什么?” 半妖问。一太郎把手伸进怀里,这才发现今天把从和尚那儿求来的斩妖刀也带来了。 “真起作用啊,二十五两金子呢。” 少爷站起身,大口喘气,露出了笑容。想不到这东西买得真合算。然 而就算短刀真能斩妖,就凭少爷的腕力,要想和妖怪拼杀一场并最终获胜,实在比登天还难。一太郎自己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一边在黑烟里咳嗽,一边劝导起眼前的半妖来。 “喂,你为什么不惜放火和杀死那么多人,也要得到这种香呢?难道成为器物妖就那么重要吗?” “你们人类懂什么。我马上就能变成器物妖了!” 半妖瞪着眼,狠狠地盯着一太郎。 他说,自从被制作出来,已历经百年,当他发现自己的力量逐渐变大时,就想和别的妖怪说话,那是一种既高兴又渴望的心情。 然而,他渴望的美好生活,却因为菜贩的无聊报复化为了泡影。本应该聚集起来的力量一点点灰飞烟灭。他能清楚地感到说话、思考的力量正一天天散去。照这样下去,连普通的木工工具都做不成,只能走上被遗弃的命运。 无论如何都要成为器物妖——在半妖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我想问你,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杀人?在这近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你不是一直都被木匠当宝贝似的珍惜吗?” “哼,结果落得这个下场。就像先用甜点心引人上钩再行骗一样,滋味更加不好受。” “因为私欲而杀人,你难道不会后悔?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不是一直和人类朝夕相处吗?” 为什么对妖怪讲这些话,连一太郎自己也说不清楚。妖怪的感觉和人大相径庭,这一点他有切身体会。人的想法,妖怪们未必能理解,然而,即便如此,一太郎还是停不住。 (也许,一定……是为了说服自己才这样说。) 他心里也有显而易见的欲望,今天来这里,也是想留在这个世上,由想继续留在长崎屋这个欲望所驱使。然而,他清楚,今天来这里还有其他原因。有人因为自己被杀。火灾当中一定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不忍心独自逃命。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光身体虚弱,意志也脆弱不堪。母亲为了求得一子,虔诚参拜。外祖母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才将一太郎送到了这个世上。这个不好养活的孩子,在外祖父、父亲、伙计们和朋友的呵护下,才得以活到今天。如此娇贵的人,却因为自己身上的香气,使很多人卷入不幸的深渊。这种时候,没有道理只顾哀叹自己背运,袖手旁观。 但一太郎不想一味地沉溺于自怨自艾的情绪当中,咬紧嘴唇说: “我想变得更强,就算令人不愉快,也至少要拥有阻止你的力量……” “我比你们人类的力量强得多。我不甘心这样从世上消失,我决不会消失的!喂,快把香给我!” 越来越恼火的半妖使劲抓住少爷的衣襟,拼命地摇晃起来。钱褡裢从少爷腋下滚了出来。少爷还来不及伸手,半妖就夺了过去。 “有香气!香就在这里边,对吧?” 半妖迅速抖开钱褡裢,那个用浅桃色薄纸包起来的芬芳馥郁的纸包,就落在了他手上。 “就是这个!返魂香……只要闻一下就能还魂……这次我就能成为真正的器物妖啦!” 半妖丢开一太郎,飞奔到还在冒火的一处地方,张开大嘴狂笑。他慢慢地把香移到火旁,香气越发浓郁了。半妖鼓足了劲吸,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啊,好舒服。这样,这样,我就……” 少爷慢慢站起身来。一番折腾,身体已经快承受不住了,呼吸也很艰难。他皱着眉,检查有没有青肿的地方。 这时,半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越来越没力气了,不会这样的……” “如果真的是返魂香就好了,但可惜的是,这世上已经没有返魂香了。” “你骗人!这是真的返魂香。我认得这香气,没错的!” 半妖用一只膝盖撑地,但仍然坚决否认,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这是假香。 “只有包香的纸是真的。香是我自己配制的,里边放了特别的东西,所以刚才特意交给你。” 少爷瞥了一眼被半妖附身的与吉。只见他已经不能站立,瘫软地跪在地上,手里还握着燃剩下的香。 “我在香里放了一种镇妖的咒符,看来真起作用。” 一太郎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咒符。与吉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少爷于是拔出了那把斩妖刀。 “那么,就请你从与吉的身体里出来吧。现在我就成全你,让你痛痛快快从世上消失。” 这样一说,与吉的身体晃动得越发厉害了。 “我也不想这样对你,但不能再让你害人了。” 僵持了一会儿,少爷就快速跑到半妖跟前,把咒符贴在他额头上。与吉的身体猛向后仰,他嘴里悠悠飘出了一个黑影。在黑影飘出与吉的身体一尺左右的时候,少爷挥起了斩妖刀,用尽浑身力气砍过去。 本是薄烟一样的东西,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砍下去时,明显地感到一股反作用力。刀刃掠过与吉的脸颊,落下去的一瞬问,影子如雾般散去,随即就和残火的黑烟混在一起,无处可寻了。没有流血,没有尸体,临终遗言都没留一句。然而,似乎有不成声的叫喊在火场上空回旋,在风中徘徊。这喊声挥之不去,使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这是受一己之私驱使、眼里只看得到自己的家伙的临终呻吟。 “我一定会变得强大……” 一太郎自言自语道。 3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手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呼吸困难,甚至有些恶心。然而,不能总站着。一太郎努力回过头,踏着满是热炭的废墟,向刚才火舌升起的地方走去。 他确信佐助他们安然无恙。没有理由,只是他们从小就在身旁,他总有这样一种直觉——仍然感觉他们还在身边,还活着。 火舌升起的地方,许多燃过的木材堆成了一座小山。一太郎坚韧地一根根挖开,佐助露了出来。虽然全身发黑,但似乎仅仅是和服烧着了,身体其他部位没有受伤。少爷暂时放了心,接着扒拉第二处炭山。仁吉出现了。他也毫发未损。看来都不是寻常妖怪。 二人平安无事,少爷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三人离开废墟往回走。木桶店的与吉应该只是昏迷而已,因此让他在原地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火场,说不定会惊讶得跳起来。 事情顺利解决,一太郎的嘴角现出了微笑。然而两个伙计却似乎闷闷不乐,大概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被半妖打败之后,偏偏被少爷救了出来,心情想必很复杂。两人都为保护一太郎而来,结果被一太郎所救。而且不成体统的是,和服已经烧焦,他们几乎一丝不挂,而且全身乌黑。 “总觉得好像河童啊。” 回来的路上,一太郎不小心说的一句俏皮话,似乎更加令伙计们沮丧不堪,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幸运的是,不知是哪个逃避火灾的人把行李落在了路旁,因此二人决定各借一套和服穿。虽然衣服显得短,但不管怎么说,总算不像河童了。过昌平桥之前,他们在一个熟识的轿子铺借水洗了洗,然后揽了轿子回家。 (最好在不引起骚乱的情况下,悄悄回到长崎屋。) 大火灭了,半妖除掉了,残留的返魂香那梦幻般的香气也消散了。 刚一想到往日的生活又回来了,少爷就在左右摇摆的轿子里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今天早晨起得太早了。 4 “少爷,醒得真早啊。” 刚醒过来,佐助就一如往常,马上出现在了眼前。火灾已经过去了五天,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少爷那天回到店里以后,只躺了两天。虽然跌伤了,而且咳嗽,但都不怎么严重。从前天开始就能像以前一样正常进食了。 从那以后,见越人道再也没出现过,看样子少爷似乎可以继续留在店里了。和那个乍看很和蔼的妖怪见面虽然有些可怕,但一太郎也希望他能来给自己讲讲外祖母的事。 吩咐伙计打开板门之后,阳光照射进来。微白的光线宣告了时间确实还早。然而,和火灾那天不同的是,佐助心平气和。 少爷正纳闷自己为什么这么早醒来,仁吉就用小托盘端着茶到了身边。火盆上坐着的热水还没烧开,真是奇怪。少爷盯着仁吉的眼睛一看,伙计们就互递了个眼色。店铺那边似乎有什么情况,而且人声嘈杂。 “少爷,实际上,今天早晨松之助来长崎屋了。” “他还活着?” 一太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半妖确实说过,把松之助杀了。看样子是说了谎。 “据松之助说,火灾发生在他离开店铺之后。墨斗大概想附在松之助身上,就去了木桶屋。” “但那时松之助已被解雇,不在店里,半妖无奈之下就附在了与吉身上。” 也就是说,松之助非常幸运地和半妖擦肩而过,躲过了一场劫难,而且早早离开了木桶屋,躲过了一场火灾。 松之助在荐头店找过工,曾经下决心独自做生意,只是,大量店铺在火灾中被烧毁,许多人失去生计,因此还没找到落脚之地。虽然和从火灾里逃出来的人们一起在寺庙暂避,但也非长久之计。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之际,松之助就来投奔亲生父亲了。 “难道还不能接受吗?” “少爷,暂时还不能乱来啊。” 发生火灾那天,和半妖的对决发生在离店铺很远的火场,之后也进行得十分顺利。但母亲一定会担心。去看火灾的事,父亲一定会以为是他们早就决定好的,不可能不生气。而且两个伙计本来应该阻止少爷外出,却反而跟着去,回到店里的时候,又那么狼狈。 三个人都被狠狠训斥了一顿,而怒火的枪口特别对准了两位伙计。 “我们决不能为松之助求情。” 佐助如此一说,少爷不高兴了。 “可……松之助哥哥现在有难处啊。” “上次荣吉遭袭,钱褡裢和金子都没有送到他手上吧?”仁吉问。 少爷点点头。佐助嘟囔道: “这不是正好嘛。现在老爷正大发雷霆,要是从松之助口中得知他和少爷有书信往来,还不把少爷关起来啊。” “别说笑了。那太可怕了。” 一太郎叹了口气。 这次少爷遭遇的一连串事件,都始自看松之助回来的路上遇上半妖。阿妙夫人认为,一太郎是因为和松之助有瓜葛,才会背运。 (让母亲接受哥哥确实很难啊!) 无论怎么说,人的立场各不相同,做到让所有人满意绝非易事。但一太郎无论如何想帮助松之助。正抱着脑袋发愁,仁吉出了个主意。自从降妖之后,伙计们对待一太郎的态度稍有变化,不再完全把少爷当孩子看了。 “少爷,现在关键是夫人。只要过了她那一关,老爷就不会说什么了。” “话虽如此,可很难办啊。” “这就看您怎么说了。”透过纸窗的清晨的柔光里,俊秀的仁吉有些坏坏地笑着说,“对夫人来说,少爷最重要,所以只需把厚待松之助和少爷的幸福联系起来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夫人就会同意接受松之助了。” “对了,少爷还没见过松之助吗?”佐助问。 少爷摇了摇头: “只在远处看过一眼。那么,怎么对母亲说呢?” 少爷苦苦思索。就算没有墨斗带来的这场灾祸,长崎屋也有一大堆问题等着解决。今天哥哥突然来到店里;最近频频出事,也积累了不少事要处理;为赈济火灾中受难的人,还要去寺庙布施。 临近中午,日限大人也许就会来告知一些消息。荣吉也能下床了,今天会来吧。 “真的好忙,哪里有时问卧床啊。”少爷叹道。 伙计们相视一笑。喝完茶,一太郎比往常早些去母亲房里吃早饭了。 致当家大人 台版 转自 红色有角三倍速@轻之国度 1 「致仁吉君,一面之缘,君想必已将妾身忘却……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一边看着拿到床边的情书,一边不时皱一下眉头。 这个冬天,一太郎已是第三次发高烧。这次他在厚厚的被子下躺了整整五天。旁边坐着两位从小就照顾他、比他年长五岁的伙计,他们连坐都不让他坐起来。一太郎觉得闷得都快发霉了。 这几天,江户气温骤降。走在大街上,腊月的寒风飕飕地往人衣服里钻。在这无可改变的季节变换中,世间的人因为贫富不同,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兼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是江户十大特权商家之一,光店面就有十间。铺子屋顶盖满了结实的瓦片,四面都是灰泥涂抹的高墙,冷风根本漏不进来。 从大和桥向南,可到江户最繁华的通町,长崎屋就在通町的京桥边。长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拥有三艘往来于大阪与江户间的菱垣船,以及许多分类运输货物的小驳船。除了三十来个在店里干活的伙计,还有许多船夫和脚夫往来于店铺和京桥附近的码头之间。此外,长崎屋在其他码头还有几处仓库。 船行之外,长崎屋兼在隔壁的店里卖药材。这原是在为体弱多病的少爷搜集药材时,生意渐渐做大,最后独立出来的。生意原本是为了救儿子而开始的,故店里的药材质量上乘、价钱公道,自然深受大家好评,生意也很红火。 表面上,负责药行的是少爷,但是这位家业继承人自幼药不离口,动不动就卧床不起,根本无法照看生意。他自己对此也厌烦不已。比起做生意,少爷对于生病的经验似乎更丰富。 在精心建造、作为少爷卧室的厢房内,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为了保持室内温暖如春,圆圆的火盆里加上了满满的炭,药罐中也飘散出如羽毛般轻柔的热气。待在房间里尽管很舒服,但少爷实在厌烦了老是躺着、被当作病人的生活,他不时深深地皱起眉头。 心情不好,少爷的食欲也跟着下降。两个伙计心里着急,便不时往厢房里带回一些消遣的玩意儿。此时用来解闷的,是藏在药材铺伙计仁吉袖子里的情书。 「妾愿如磐石……能看清楚的只有这个『愿』字啊。仁吉,这篇天书一样的信,你能读懂吗?」 「袖子里的东西不一定全都读。那么多,光随便翻翻就烦死人了。」 答话的不是被少爷唤到的仁吉,而是船行伙计佐助。 「仁吉每年年末出去讨账,收到的情书比讨回的钱还多。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啊。」 「是啊是啊。」 一太郎笑看着被子旁边的书函。虽然对写信的姑娘不感兴趣,眉清目秀的俊小伙仁吉却有收集情书的爱好。这些情书摞起来有大人的三个拳头那么高。 虽然来说媒的人不少,但十七岁的少爷老是卧病在床,还没有尝过谈恋爱的滋味,故刚才一直满怀兴趣地看着信里那妩媚的世界。 「少爷,这封天书似的信,和以前的都不一样噢。」忽然,少爷脚后边响起一个声音。「仁吉,你没有说狠话甩过女人吗?信的末尾处可是写了『去死』呢。」 伴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又有一个声音说道:「是啊,的确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情书,而是一封恐吓信。」 「这可真是麻烦呢。」 「白泽有大事了。怎么办啊?」 「大家集合起来保护他吧。」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出现了一些影子,影子落在少爷的被子边上。从卧室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是一个叫屏风偷窥男的妖怪,他依然一身画中人的华丽装束。身高数寸、长相狰狞的是叫鸣家的小鬼,他们说着担心的话,实际上却高兴得两眼放光。 看到这些不同寻常的妖怪突然出现,少爷没有一丝惊慌。因为,两个一直在少爷身边的伙计佐助和仁吉就不是常人,他们另有妖怪的名字:犬神和白泽。 长崎屋隐藏着一个连老板藤兵卫都不知道的秘密。上一代老板伊三郎的妻子阿吟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已经修行三千年的不同寻常的大妖怪。原本是武士的伊三郎爱上了阿吟,于是舍弃一切,从关西逃到江户,做起了商人。少爷身上有来自外祖母的妖怪血,因此他虽然是人,但只要身边一出现妖怪,他马上就能感知到,但也仅止于此,并不能对妖怪们怎么样。这说起来有点像半桶水,只会咣当作响,却没什么大用。 外祖母担心体弱多病的外孙,便派了两个妖怪来守护他,从此少爷的身边总有妖怪出现。比起高明的经商手腕,长崎屋老板夫妇更因宠爱孩子而声名远播。而妖怪们仿佛要和他们竞赛似的,对少爷的溺爱更胜一筹。特别是两个伙计,简直是铁了心要把对少爷的宠溺进行到底。 少爷逐渐长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和常人有所不同,但他并不在意。渐渐地,他和妖怪们熟悉起来。 屏风偷窥男是一个衣着华丽、性情傲慢的妖怪,但他还不具备两个伙计那样神奇的法力,所以与二人脾气有些不合,一有机会就冷言冷语地讽刺他们。 「仁吉还是挺有两下子的嘛。说是一心只想着保护少爷,看来并不是……背地里玩女人,还玩出了火呢。」 「胡说!你胆敢再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小心我把你扔到井里去!」 对于仁吉的恐吓,屏风偷窥男有时佯装害怕,但并不会真的就此低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那女人家住何方,芳名为何啊?」他又连珠炮似的问道。 仁吉气得脸色发青,就像在大晚上用灯笼从下巴往上照时的面目颜色。 「她不会叫『久米』吧?」 「看来你真的很想变成井里的土!」 话音未落,仁吉就伸出手去。屏风偷窥男顿时倒在榻榻米上,被仁吉摁住了。他直着嗓子,拼命地喊:「不是我……不是我说的!」 「你这个死性不改的,还撒谎!」 伙计手一用力,屏风偷窥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榻榻米上拼命地挣扎。这时,一个悠闲的声音阻止了两人的争吵。 「仁吉,刚才说话的是我啦。」 知道说话的是少爷,伙计马上笑着松开了手。他白了佐助一眼——佐助咕哝了一句「白痴」,然后看着大口大口喘气的屏风偷窥男。 「少爷,您是从什么地方看到『久米』这个名字的?」 「是这封情书的最后两个字啊。她写的也许不是『去死』,而是『久米』。」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被子上的情书上。静了一静,妖怪们忽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字写得像蚯蚓爬似的,这两个字的确不是『去死』。」 「的确是『久米』,这字写得也太烂了。」 「虽然写得像蚯蚓爬似的,但要是笔画能稍直一点儿,也不至于产生这样的误会啊。」 鸣家们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笑。一太郎却是一脸苦笑。 「看到这封信,绝对不会有人动心,只会想到蚯蚓。」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写的啊?」 少爷和妖怪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仁吉赶忙来到火盆边给少爷倒了杯茶。和普通人不同,妖怪们只希望这些情书能给少爷解闷,别的就无所谓了。对于那些满怀爱意的写信人来说,这恐怕是怎么都料不到的事。 「写这封信的姑娘,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学的字,这样拙劣,老师也敢让她拿出手。江户有这样的老师吗?现在那些习字所的教育,由此可见一斑。」屏风偷窥男站了起来,走到被子旁,插话道。 少爷微微侧过头,对伙计说:「看来习字所的教育真的很糟糕。」 「那是因为他们没钱。」深谙经商之道的佐助一边解释,一边把搁着茶水的托盘放到少爷旁边。「在习字所,那些老师的收入一般来自五节供(注:五节,指人日、上巳、端午、七夕、重阳五个节日。)和即兴书画表演。金额每次都不同,一般是在两百文到一分金(注:一分金,约四分之一两金。)之间。」 「还有榻榻米钱和炭钱等。如果认为某个老师没有能力,父母就不会再掏钱。」接过话茬的是仁吉。「在这个世上,钱可是很重要的。」 伙计在茶水旁边又放了一盘小包子当点心。 「吃一点吗?」仁吉担心地看着少爷,问道。 看到点心,妖怪们脸上明显露出激动的表情,头朝同一个方向晃了过去,都去看少爷的状况。要是少爷能吃下包子,他肯定会好心地把点心分给大家,让大家一起享用。 「我起来了。」 一太郎感觉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他笑着,久违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仁吉高兴地把点心分到小盘子里时,短促的声音突然响彻冬日的天空:「当!当!」 毫无预兆。持续的警钟是通知发生了大火灾。警钟一响,负责灭火的脚夫就会出动。 「哎,干吗啊?」 说时迟,那时决,少爷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就已经被紧紧裹进了棉睡袍。 「你们不用这样,我能走!」 但抱怨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佐助把裹得像海苔卷似的少爷扛到肩上,踢开点心盘和茶水,朝走廊跑去。他只想让少爷赶紧逃离火海,把少爷带往离长崎屋只有一步之遥的京桥。桥下河道中停着船只。 「你们别再围着那些包子了,赶快逃到仓库去!」 厢房里,仁吉一声怒喝,扑向散落一地的点心的鸣家们便陆陆续续不见了。屏风偷窥男没法在大太阳底下跑,于是带着自己的原身——一架古老的屏风,钻进少爷为了以防万一在厢房内给他准备的地洞,还盖上了}同口。 这时又传来两声有节奏的钟声。由于火灾近在咫尺,长崎屋后院的泥瓦匠们跑得衣角翻飞,赶紧把仓库的出口堵死。 在远处吹来带着焦臭味的风中,裹着被子的一太郎被放上一艘长崎屋做买卖用的小驳船,很快驶离岸边。 「多谢两位,让一太郎及时逃出来。」 听了长崎屋老板藤兵卫对两个伙计说的话,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却气鼓鼓的。 火灾结束后不久,在长崎屋深处的起居室里,伙计们终于放下心来,聚集在一起向主人汇报情况。据说,火源来自经营棉织品的福屋。三四年前,长崎屋正对面就曾发生火灾。那场大火烧得很惨,整整毁了五条巷子,冲天大火吞噬了很多房子和居民。 这次火灾没殃及长崎屋,也没有一个人受伤。正木町被烧毁的几家虽然值得同情,但是所幸没有造成大灾难,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对于两个在火灾中抛下店铺和老板,只把少爷一个人当宝贝似的带走的伙计,对儿子万般宠溺的老板夫妇夸个不停。少爷却万分不满,发出抗议。 「不顾店,只顾着带我逃。父亲,他们也太溺爱我了,简直比柱子粗的糖棒还腻人。」 「只要你没事就好。我们家有地,有仓库,还有船,就算店全烧了,长崎屋也不会倒闭。」 父亲毫不在意地回答,少爷无言以对。竟有对孩子宠到这个份上的父母,真是不可思议。 「竟然一直以为自己是像平常人一样长大的,真是要佩服我自己了。」 虽然备受宠爱,少爷从来不在外面乱花钱。父母也一直都觉得一太郎从不做破天荒的事,是因为他太虚弱,没有精力调皮捣蛋,因此对他更为溺爱。至于伙计们,却有自己的说法,他们一直都认为是他们管理得当,少爷并非没想过干些坏事。 「喏,火灾已经过去。想必大家也累了,都下去歇息吧。」佐助满怀不悦地建议道。 这时,一个小伙计跑来禀道:「老爷,日限大人来了。」 负责通町治安的捕头清七与少爷熟识,因为住在日限地藏附近,被称作日限大人。他经常来看望少爷。藤兵卫一听说他来了,顿时满脸笑容。 「又来给一太郎讲有趣的故事吗?快请快请。」 「大人今天是来找仁吉的。」 一听是找伙计,少爷转过头朝仁吉看去。仁吉微微皱了皱眉。 「好像……刚才发生火灾时,有人被杀了。据说是为了这事来的。」 房里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2 「被杀的是位于吴服町的杂货铺天野屋老板的独生女,叫久米。火灾前,她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没回去。家里人很担心,就出去找,结果在中桥附近的河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捕头清七这回进的不是他常到的药材铺的内厅,而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的起居室。一听说要调查店里的伙计,不仅藤兵卫,连少爷也一脸不高兴。捕头不时擦着脸上的汗。 「火灾没有蔓延到那边。她不可能为了逃避火灾才跳到河里去。听说她不会游水,平时也很小心,轻易不到河边去。天野屋的人吵着问,是谁把她推到河里去的。」 不知道是被杂货铺的人哭烦了,还是又收了人家不少好处,清七这回特别用心。 「据说前天仁吉去收账,久米给了他一封情书。听杂货铺的女佣说,小姐是为了去见什么人才出门的。天野屋的人都想知道,那人是不是你。」 杂货铺卖一种有益牙齿和喉咙的糖,因此与长崎屋有生意上的往来。每次都是仁吉去收账。 「我的确从一个叫久米的姑娘那里收到了一封了不得的情书,但是我没有和她见面。」 伙计冷淡地说完,把从厢房带来的情书一股脑儿递给捕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情意绵绵的书信,清七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真是让人羡慕啊。但久米那了不得的情书,又是哪一封啊?」 「这封。」 看着面前天书一样的信,捕头不由得哼哼起来。看到这封信,即使男的想去赴约,也不知道到底该去哪儿。 「捕头大人,这五天来少爷卧病在床,我一直在旁边伺候着。」 「发生火灾的时候,我们带着少爷一起逃到了船上。那种时候怎么有空顾及女人呢?」 听两个伙计这么说,清七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少爷可以说是由这两个伙计带大的。在这种隋况下,很难想象仁吉会为了去见一个女人而离开店铺。与长崎屋交往多年的捕头完全相信这一点,但能不能让上面相信,又另当别论了。 接下来,清七不断询问仁吉关于久米的事情,又问有没有杀人凶手的线索,仁吉只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少爷说身体不适,捕头只好告辞。 下手的应该不是那个伙计。清七清楚这一点,但苦于没想出让别人也接受的说法。而且这回没能从长崎屋拿到平时都拿的礼物包子。 捕头清七想想案子没线索,点心也没得到,不免垂头丧气,在寒风中穿过通町,抱着头回去了。 3 「要是任由那个捕头胡来,仁吉一定会被诬陷为凶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在少爷的厢房,佐助一边上茶,一边对客人诉说刚才发生的事。在座的是隔壁点心铺三春屋的荣吉和阿春兄妹,他们是少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现在专程来看望少爷。 今天荣吉带来的是蛋糕,虽然是他用心制作的西洋点心,但不知为什么,味道有点怪。 小伙伴做点心的本事不见长,蛋糕吃起来干巴巴的,显然手艺非常不熟练。 少爷坐在被子里,要把易碎的点心放到嘴里,还真是不容易。 「久米小姐给仁吉写情书本身就很奇怪。」阿春斯斯文文地端坐在被子旁边,皱着眉说道。听了这话,一太郎停止了和蛋糕奋战。阿春接着期期艾艾地说,人都死了,再议论的话……少爷不由得一脸苦笑。 「总的来说,她做什么事都喜欢占高枝,也很自负,常常做出些无伤大雅的糊涂事。」 阿春说,天野屋老板来自房州,(注:房州,即安房。现在的房总半岛南部。)三年前铺子发生火灾之后,就把腑搬到了吴服町。她和久米已认识两个月了。 「我们拜了同一位三弦老师。」 久米常常对一同学习的伙伴说,要嫁就要嫁到大商家。父亲开始是挑担做生意,后来才发家,所以女儿一心想往高处爬。天野屋并不是什么大店,但久米也像那些大店的小姐一样,总是带着女仆。 「仁吉虽然长相俊美,但并不是店里的继承人。久米会给他写情书吗?」 「一旦陷入热恋,就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啊。」 荣吉吃着自己做的点心,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狠狠地盯着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阿春还是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可长崎屋的继承人是一太郎,一起学三弦的伙伴都说一太郎长得像歌舞伎艺人信之介。为什么不把情书送给他呢?」 「信之介是麻子脸,少爷怎么会像那家伙?」 「哎,你的回答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嘛。」 虽然被少爷责备,佐助仍一脸无所谓。妖怪的想法与一般人大相径庭,这一点丝毫没变。所以一太郎才会担心这次的杀人事件。 伙计们以为,只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事了,但是捕头如果找不到真凶,可能会抓仁吉顶罪,毫不讲理地了结案子。 (还是我来调查一下比较好。) 少爷吃完盘里的蛋糕,刚躺回被窝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阿春:「那个叫久米的姑娘,字写得很糟糕吗?」 「哦?没听说过啊。」三春屋的小姐忽然睁大眼睛说,「我看过久米写给老师的慰问信,字很秀气很漂亮啊。」 少爷听了,不由得和伙计对视一眼。 「关于久米的调查,已经结束啦。」 没过两天,少爷的卧室里聚集了一大群面有得色的妖怪。一太郎老是卧病在床,就算要调查什么事,也不能轻易外出。所以每当有事想打听时,为数众多的妖怪就成了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人们对久米的评价并不高,她老是在女仆面前作威作福。」 妖怪们围在火盆边,最先开口的是一只鸣家。他为自己第一个报告而沾沾自喜。他还说,久米老是让女仆们做一些无聊的琐事,并以此为乐。 「可我打听到的,却是久米是一个温柔大度的姑娘。」 提出异议的是水獭妖。这个妖怪好像要跟屏风偷窥男媲美似的,穿着华丽的锦服,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屏风偷窥男看他很不顺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听说她经常送东西给下人。」 「那可真是奇怪了。我听说,她特别要强,总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又一只鸣家说。 久米去学过琴,因为跟比自己弹得好的人吵架,就不学了。 「不对啊。我听说她心肠很好。有一家以前帮助过天野屋的铺子被烧了,只剩下一个女孩,她就求父母把女孩接到自家店里。」 衣衫褴褛的野寺和尚说。 两个伙计一直坐在少爷身边,这时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说的都是天野屋的小姐吗?」 「我们想帮少爷,都是很认真去查问的。」一只鸣家一连往嘴里放进三个少爷犒劳的包子,抗议道。 佐助脸上露出更加怀疑的神色。 「天野屋有没有什么人暗恋久米?比如说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伙计,想着娶了老板的独生女儿,就可以把天野屋占为已有。但是小姐喜欢上了别家的伙计,所以那人一怒之下就把她推到河里去了。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佐助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被鸣家的一句话给推翻了。 「这不太可能。天野屋老板有个儿子,已经结婚了。」 「久米不是独生女儿吗?」 「女儿是只有一个啊。」 佐助好像嘴里被塞了一个大鸡蛋,一下子噎得无话可说。 这时,水獭妖甩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袖子,说道:「久米个性很要强,受不了别人比自己好。」 「对,对。」 听了水獭妖的话,鸣家们也都点头不迭。 「肯定是和其他给仁吉写情书的小姐争吵了起来。女人们为了男人争吵,在河边大打出手时,久米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 水獭妖刚得意扬扬地说完,仁吉就不耐烦地反驳:「你这话根本没道理。我又没给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回过信,她和谁争吵去啊?」 水獭妖惊讶地看着仁吉说:「那当中总有一个你心仪的姑娘吧?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嘛。」 伙计摇摇头。水獭妖神色黯然。 「不会吧。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有趣的故事……」 「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才找不到答案啊?」长相狰狞的鸣家理直气壮地插嘴道,一副「接下来轮到我了吧」的架势,「被杀的是商家的女儿,会不会是遇上了劫匪?」 「在发生火灾的时候抢劫?要是我,还不如去火灾现场偷。天野屋是个小店,久米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如钻进无人看管的店里,捞些好处,那样岂不是轻轻松松就会大有收获?」 听了野寺和尚的话,鸣家们都闭上了嘴。此时,屏风偷窥男好像准备压轴,笑了起来。 「看来谁都没弄明白啊。其实,只是个意外。」 「意外?」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屏风偷窥男身上。看到自己备受瞩目,屏风偷窥男的心情变得很好。 「久米送出了情书,可是仁吉没理她。本来约好在河边见面,可心爱的男子久久未曾露面,于是她心灰意冷,故意走到水里,结果不小心淹死了。」 「你的意思是她是自杀?」仁吉问。 衣着华丽的妖怪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样不就合乎逻辑了?这就是真相。」 说完,他扬扬得意地从点心盘里抓起一个包子。 一只鸣家冷不防插嘴道:「但是我们听说久米不会游水。说她自己走到水里,怎么都觉得很奇怪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是个旱鸭子呢。」 捕头清七上次来是在老板屋里,所以一些话屏风偷窥男并没有听到。 盘腿而坐的野寺和尚见屏风偷窥男不满地嘀咕,笑着说:「大冬天的,会有女人那么勇敢,自己走到河里吗?你那故事实在叫人不敢苟同。」 妖怪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全静了下来。 这时,坐在圆火盆旁的一太郎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太有趣了!大家已经把树上的枝叶都弄下来了,可以看到树干了。」 听了这话,妖怪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少爷身上。 「也就是说,久米虽然骄蛮,但也很善良,虽然爱争强好胜,但心肠却很好。」长崎屋的继承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而且,那位小姐虽然喜欢大商家的继承人,却给伙计送了情书。给师父的信上笔迹很秀气,情书上的字却潦草得像蚯 蚓爬。事实就是这样。」 「这样……到底是怎样啊?」 妖怪们听得津津有味,等着少爷作进一步的解释。一太郎却想到了别的事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样就可以消除人们对仁吉的怀疑了。但问题是,如何让日限大人相信,并把凶犯捉拿归案。」 「您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手了吗?」 「好不容易明白了。我们人手多,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嗯,就这样。哎,我说,谁认识水性好的女妖吗?」 「这……濡女倒是可以胜任。」 听了佐助的回答,少爷点头称是。 「那么,我去和捕头大人说一声,让他到久米出事的河边去。谁帮找把濡女带到那边吧。仁吉就负责给天野屋写信。天野屋有谁认识仁吉的,也叫出来。」 少爷迅速站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妖怪们仍端坐着,一动不动。 问他们怎么了,回答说:「我们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我要给久米的鬼魂写信吗?」 仁吉也一脸茫然,好像还很不安。少爷终于意识到大家都还在云里雾里,于是苦笑着说:「这……当然不是了。」他又重新坐下,解释了一番。 4 京桥以西,横跨堀川的中桥边,捕头清七被叫到桥墩子后面高高的枯草丛中。 「少爷,在这里真的能知道是谁杀了天野屋的久米吗?」 「您要是怀疑,可以回去啊。但是捕头大人,您不是过来探个究竟的吗?」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就静观其变吧。」 说话间,伙计仁吉沿河边走了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人。捕头见过那个人。 「啊,那不是天野屋的女仆吗?」 「是的。名叫阿崎。」 少爷一直盯着女仆。那姑娘衣着朴素,脸上有一丝不安,但又透着高兴,似乎愿意跟着眼前这个男人去任何地方。 走到水边,仁吉忽然回过头对那姑娘说:「阿崎,是你……是你杀了久米,对吗?」 「你怎么忽然这样说?」 吃惊的不只是那个女仆。要不是少爷和佐助死命拉住,捕头早就冲出草丛去了。 「捕头大人,您现在出去的话就糟了。阿崎还什么都没说呢。」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虽然又蹲下了,但清七一直看向仁吉和那女仆,眼睛瞪得跟大福饼似的。 「昨天,久米小姐托梦给我,说是你把她推进河里的。」 「不是我。我为什么杀小姐啊?」 仁吉把少爷事先交代的话对阿崎重复了一遍。女仆的脸色如同河水一样暗了下来。 「听说你原本是久米的父亲挑担做生意时经常出入的杂货店的小姐,后来在火灾中失去了双亲,无处可去,承蒙天野屋的收留,在他们家当了女仆。你是为两个人地位的变化而不甘心吧?」 「我一直很努力地干活,报答他们。所以……」 「所以无论她怎么蛮不讲理,你都忍着。久米为了掩饰自己的拙劣笔迹,让你代笔时,你也答应了,是吗?」 「仆人听小姐的吩咐,不是理所当然吗?」 少爷猜到,久米对自己和阿崎的境遇变化很开心,一会儿摆出小姐的架子作威作福,一会儿又变得很好心,给阿崎一些她现在得不到的东西。一心想往上爬的久米是一个很在意身份地位的女人。 「但是这次,你却没有把她写给我的情书誊一遍。那封信真令人吃惊。写信的不是你,而是久米吧?我去收账的时候,经常打照面的也是你吧?」 阿崎抬起脸看着仁吉。她僵硬的表情已经变得和缓,眼看着就泪盈满眶了。 「小姐只对大商家的继承人感兴趣,她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我也听说了。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给我写情书呢?」 「她……知道了我的……心思……」 泪水顺着阿崎的脸颊淌了下来。情书的事情也如一太郎推测的那样。 久米想在阿崎送情书给仁吉之前,先寄上自己的情书。这又是为什么呢?伙计只管收信,但是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不免听得一脸茫然。 少爷曾经说:「小姐喜欢的人,女仆不是就不能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吗?久米也许是不想让阿崎和你成为恋人。」 「久米的目标是成为大商家的老板娘,她为什么会在意一个伙计和女仆的事呢?」 看着仁吉怎么也想不通的表情,少爷笑了。那是一种平时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失落的笑容。 「你是个能干的伙计,不久就会升为掌柜,也许还会出去自己开店。」 「我是不会离开少爷的。」 「我是从世人的眼光出发,这是久米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成了小姐,阿崎成了女仆,但是如果阿崎嫁给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家店的老板娘了。」 久米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故意让阿崎帮自己誊写情书。阿崎却不愿意这样做,而直接把信给了仁吉。 「真是可怜,阿崎忍了多久啊。我还不太肯定杀久米的就是阿崎。」 此刻,仁吉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少爷深深的叹息。看到阿崎哭了,仁吉朝少爷做了个手势,表示事情结束了。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日限大人吧,那样你就能得到解脱了。」 仁吉拉着阿崎朝草丛走了一步。阿崎甩掉他的手,擦干泪说:「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没有杀小姐。情书的事我确实做得不对,还被小姐骂了。所以我想离开天野屋。」 「如果能去其他店里干活,自然没事,但是……」仁吉没法说下去了,他为难地望着少爷藏身的地方。 正在这时,阿崎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脚边发暗的河水。 「小姐!」 黑油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随波飘动。脸正对着阿崎,嘴张开了……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阿崎吓得双脚发软,一步也挪不动。这时,手慢慢地从水下伸出来,逐渐靠近岸边,然后,那个东西浮出水面,爬了上来。 阿崎抓住自己系着褪色的红带的木屐,大声尖叫,声音在四周回荡。 「我不想杀你的!我没想杀你!」 她跌坐在地,用袖子遮着脸,全身发抖,尖叫着,几乎晕过去。 这时,少爷和佐助放开清七,捕头立马冲了出去。他走近阿崎,朝河里看去,但并没有看到可怕的东西——濡女早就消失在了墨绿色的水底。 「我听到了你们所有的对话。你看到被你杀害的久米的鬼魂了吗?」 「那天我陪着小姐来到约定见面的河边。」阿崎好像没有看到清七,自言自语,越说越激动,「仁吉没有来……小姐就质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仁吉。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天野屋,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小姐,把信直接交给仁吉了。」 阿崎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小姐大怒,举起拳头朝我打来。我不准备继续待在店里,也不想任由她打。我们俩纠缠在一起时,忽然传来了钟声。」 「钟声?」 「是火警的声音。那种声音能惊醒人,是在告诉人们有火灾。小姐听到这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哦?」 捕头、少爷和伙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崎身上。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很多店铺被烧了,像我们家一样……很多人丢了性命,失去了财产,租借店铺的人也变少了。对于天野屋来说,确实福从天降。所以火灾过后,天野屋能够以很便宜的价钱在一个好地段租到店面。」 听着让自己家发迹的火警,小姐不由得笑了…… 看到那张笑脸,阿崎猛地把小姐朝河里推去。之后,她不敢听也不敢看,发疯似的跑开了。 「我在火灾中侥幸保住了性命,一直对祖先的保佑心怀感激。要勤奋劳作,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但是母亲再也不会给我买甜点心,父亲再也不会给我买新簪子,夸我戴上很漂亮。不会了,都不会了……」阿崎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越来越小,「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谁知心底不知不觉隐藏了一个恶魔。」 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善良的心渐渐变硬。现在,阿崎已经没有泪水了,只是一味地低着头。 捕头同情地看着阿崎。但是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必须把凶手抓起来。他愣了一会儿,朝少爷点了点头,把阿崎带走了。 那火警的钟声是诱因,是蒙住阿崎心灵的恶魔。在发生火灾时,少爷却受到妖怪们如亲人般的保护,毫发未伤。 同样是被腊月的寒风吹到,每个人的感觉却不一样,这得看有没有人守护。但即使如此,为了不被吹倒,还是要站稳脚跟。如果一味自艾自怜,眼睛就会被怨恨蒙蔽,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一太郎摇摇头,在河边蹲下,从袖子里掏出装着甜点心的油纸袋,轻轻地放到水面上。从水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把纸包拽了下去。 「少爷,我想说……」 「什么事啊,仁吉?」 「鬼并不那么可怕。」 少爷吃惊地看着一脸认真的伙计,苦笑起来:「知道啦。」然后,他慢慢地站起来,和两个伙计一起离开了寒冬的河边。 荣吉的点心 1 「不得了啦!有个老人吃了荣吉做的点心,死了!」 时值午后,暖和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在长崎屋药行,好不容易没生病的少爷一太郎正坐在账房后的房间里,捕头清七的手下正吾大叫着飞奔进来。 「怎么回事?是被点心噎住喉咙了吗?」 正吾扑倒在榻榻米边上,喘着粗气。少爷起身走到他身边。 荣吉是长崎屋旁长屋的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是体弱多病的少爷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两人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咿呀学语时。捕头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才以熟人的交情派人来告知少爷。 「这……据说老人吃的是茶包子。荣吉少爷已经被带到衙门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正吾有些支支吾吾。一听说荣吉做的是包子,长崎屋的伙计都默不作声了,彼此颇有深意地对视着…… 少爷经常买好朋友做的点心,药材铺里的人也常吃。大家都知道荣吉做的点心的味道,对于今天的事是欲言又止。 听到声音,伙计仁吉抱着药材口袋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正吾,立刻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是不是因为荣吉做的点心实在太难吃了,那个老人一惊,心脏就停止跳动了?」 「仁吉,你说什么呢!」 少爷立刻大声责备。一手把少爷带大的伙计却毫不在意。 这个把别人出于客气和同情没有说出口的话大声说了出来的伙计是仁吉,他还有一个妖怪的名字,叫白泽。从一太郎小时候起,长崎屋就来了好多妖怪,他们以另一个伙计佐助为首,负责保护少爷。少爷身上也流着从外祖母阿吟那里遗传下来的妖怪血。少爷和妖怪们已经很熟稔了,有这些不同寻常的伙伴在身边,少爷反而更开心。但是妖怪和人的感觉不一样,这常常令少爷头疼。 「你呀,不管荣吉调馅儿的本领多么不高明,也不会有人因为点心难吃就死了吧?」 少爷的话虽然有道理,伙计却毫不在意地说:「才不是呢,荣吉做的点心可不是一般地难吃啊。也许那个老人一听说包子还出自正宗的点心店,心里一惊,就见阎王去了。」 「……你非要这么说不可吗?」 少爷想反驳,可一想到荣吉做点心的本事,还真是想不出什么可以帮他的话。 这时,仁吉又说:「不过能用普普通通的小豆做出那种味道的馅儿水,还真是不简单啊。」 「你说的是不错,但不管怎么样,我做的点心也不至于变成老鼠药吧?」 有人忽然插话进来。循着声音望去,店前太阳底下,站着清七和柴吉。长崎屋的伙计们赶紧尴尬地把视线移开。 「荣吉,听说你惹上麻烦了,没事吧?」 少爷马上跑出去迎接小伙伴。在蓝色衣服的映衬下,荣吉原本无比苍白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 「少爷,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可以到里面去吗?」 听到清七说出这种稀罕话,伙计不由得挑起半边眉毛。少爷估计是要说案子,就把店里的事交给掌柜,直接把两位客人带到自己日常心居的房间里去了。 2 「死者叫九兵卫,独自住在松川町的一幢房子里,小有钱财。」 捕头在厢房里的圆火盆旁坐下,马上讲起事情的大概。仁吉把茶水和点心盘放到三人面前。木盘中盛得满满的,是颇受欢迎的金泽丹后出产的山芋包子。 「据说九兵卫想起自己八岁时吃过的点心,就到三春屋买了茶包子,正在家里吃着,忽然觉得很难受,就死了。」 「这种情况下,荣吉还能从衙门出来,真是不容易啊。」坐在少爷身边的仁吉直率地说。 听了这话,清七苦笑道:「按照常理,当然不能放荣吉出来了,但是他的运气比较好。」 「运气?」 「八丁堀的大人去勘查老人的住所时,看到九兵卫养的狗吃了掉在走廊上的半个包子。」 「啊……那条狗没死吧?」少爷忙问。 清七点点头。看到狗依然活得好好的,衙门就不再把调查重点放在点心上,而是转向了别的地方。 「据服侍九兵卫的女仆阿种说,最近老人经常身体不好,也许是生病死的。仵作们正在查验呢。」 「这样啊。能够早早地洗脱嫌疑,真是太好了。为什么荣吉少爷还是一脸不高兴呢?」 听伙计一问,三春屋的继承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捕头也好像不适似的挪了挪身子。 「老人死了之后,我被带到衙门去了,三春屋乱了套。有人因为吃了味道不好的点心死了,点心铺的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 「可是,不是已经洗脱嫌疑了吗?」 看到好友垂头丧气,只顾盯着自己的膝盖,少爷一脸不放心。 这时,清七含糊不清地说:「事情还没结束呢。幸亏那条狗,荣吉才能暂时从衙门里出来……但是抓不到凶手,或是找不到死因的话,还是……」 「现在只要我在店里,点心肯定就卖不出去。一太郎,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住一阵子?」 「没问题……」 听了少爷的回答,捕头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那条狗也真是的,要是早点吃那个包子,荣吉就不用去衙门了。」 捕头说完,匆匆告辞了。看到日限大人没有拿点心,仁吉吃惊不小,眼睛瞪得像点心盘那么大。 「捕头大人是不是中了毒,不能吃东西了?」 「他为了我一直没消停过。据说亲戚们得到消息,也都到三春屋了。人家旨定会骂他把店的名声搞坏了。他得赶紧逃啊。」 (比起捕头大人,荣吉更无容身之地。做的点心不好吃,导致发生这样的事,肯定会被亲戚们说闲话……) 一太郎好像看到了将要发生的可怕之事,不禁为小伙伴担心。现在也只能禀明父母,在厢房内一间六叠大的房间里放上铺盖和火盆,让荣吉暂时住下,再赶紧打听详情。 荣吉的态度却和一心想要快点解决事情的少爷相反。虽然他也回答了少爷的问题,但说着说着就嘀咕着「累了」,神情黯然地早早钻进了被窝。 「不快点把真相弄清楚,荣吉肯定睡不好。」回到卧房后,少爷在圆火盆前焦急地说。 少爷的话好像起了作用,房间里忽然出现了很多影子。 「这个九兵卫死了还要麻烦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情?」 问这话的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妖怪们。他们和少爷已经是老熟人了,正围坐在少爷身边。对那个让一太郎担心的罪魁祸首,大家自然没什么好话。住在长崎屋的人和妖怪都把「少爷最重要」当作金科玉律一样遵守。 「九兵卫小有财产,所以能过上安稳的晚年生活。听说他以前是专门灭火的雇工,脾气很暴躁,是有名的无赖汉。具体的情况日限大人也不是很了解。我想麻烦大家调查一下这个人的情况。」 听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马上从房间里消失了,只留下两个伙计。少爷的嘴角浮起了微笑。 少爷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休息,源信郎中的腰包就一天天地鼓起来了。每当少爷想知道什么事情,妖怪们就不分昼夜去调查。妖怪们的感觉非同常人,虽然说话时常跑题,但仍然可以说他们是少爷的眼睛。 「少爷,比起荣吉,有一件事我更担心。」仁吉微笑着说道。那种嘴角微微上扬的样子还真是很有男子汉气概。他把一杯热茶放到少爷面前。 看到从小把自己带大、既像父亲又像大哥的仁吉这么一笑,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对自己不利,少爷还是不由得缩 了缩身子。 「是吗?我不知道。什么事啊?」 「少爷今天没有吃点心。身体又不好了吗?」 仁吉话音未落,少爷赶紧伸手拿了个包子。接下来还要为小伙伴出力,可不能被扔进被窝里。 (包子会像饼一样噎住喉咙吗?) 少爷试着一下子吞进半个包子,但是一喝茶,美味马上沿着喉咙滑下,并没噎着。 「要吃包子吃死还是很有难度的啊。」 看来九兵卫的死另有原因。为了荣吉,无论如何也要把真相弄清楚。不然,喜欢做点心却又做得让人叹息的好友只会越来越痛苦。 3 妖怪们的调查出人意料地很快结束了。下午六点左右,少爷正准备吃晚饭,已有妖怪出现在厢房里。 「少爷,我是第一吗?我是第一吧?」 最喜欢当第一的鸣家抬起长相狰狞的脸追着少爷问。 一太郎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当然是啦。你行动快嘛。查到什么了?」 鸣家受到夸奖,使劲挺起小小的胸膛,端端正正坐到圆火盆旁边,讲起查到的事情。 「九兵卫原来只是个灭火工,到了晚年却能够舒舒服服地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听说是因为他中了大彩。」 「真的呀?他还真中了啊?」 「九兵卫很喜欢赌,博彩也是一次不落。听说他在汤岛天神社花两铢买了彩,却中了一百两的头等奖。他很聪明,在银子被同伙瓜分之前,就用这些钱开了一家茶水店。」 「原来头等奖是一百两啊。用这些钱就可以盘下一个店铺吗?」 看着少爷一脸茫然,坐在旁边的伙计们不由哭笑不得。 「少爷,最下层的武士的俸禄,每人每年才三两呢。」 「要是能中一百两,十两献给神社,十两继续用来博彩,剩下的八十两盘个茶水店,绰绰有余。」 「听说九兵卫把茶水店交给一个女人管理,自己却到处吃喝玩乐。那个女人名叫阿巧,颇有几分姿色。」 接过伙计们话茬的,是第二个赶回来的野寺和尚。这个妖怪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是长崎屋厢房的常客。 「在阿巧的管理下,茶水店的生意蒸蒸日上。但可惜,去年冬天,这个能干的女人病死了。于是九兵卫把店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独自生活。」 「哦,看来野寺和尚把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嘛……」 正说着,又有一个妖怪回来了。火鸟妖在空中忽上忽下,看起来一脸没趣的样子。他身上覆盖着羽毛,有双腿,中间露出一张狗脸,眼睛半睁着,好像在犯困。他落在少爷手边,把少爷拿着的包子放进了自己嘴里。忽然,他睁大眼睛,想起了打听到的情况。 「说起来,有几个人经常出现在九兵卫的住处。」 「是他的亲戚吗?」 「据女仆阿种说,不全是亲戚。九兵卫叫他们『打秋风的』。」 「哦……」 伙计们和少爷对视一眼。看起来九兵卫老人的生活也不是很平静。此后回来的妖怪没有带来什么新情况,看来调查只能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就该查那些打秋风的人的情况了吧?」 「你们真是我的好帮手啊。明天也拜托大家了。」 听了少爷的话,满屋子的妖怪都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纷纷点头。 一天的事务结束了,少爷又慷慨地拿出一大堆吃的慰劳大家:酒、煎鸡蛋、红烧的菜、烤肉、饭团,以及甜食。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在大家的鼻尖萦绕,宴会就要开始了。 正当妖怪们一脸满足地席榻榻米而坐时,隔扇忽然被拉开了。 少爷僵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盆边,只把脸慢慢地转向进来的小伙伴,挤出一句: 「荣吉,你起来了,身体好点没?」 「嗯,已经好多了。谢谢。」荣吉说着,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歪着头问,「怎么摆了这么多吃的啊?你什么时候胃口变得这么好了?」 少爷没法回答说,这里有很多妖怪,正要大开宴席,白净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招呼还没吃午饭的朋友坐到火盆边。 「睡了一觉,饿了吧?有你最喜欢吃的冻豆腐哦。」 「那真是太好了!」 荣吉在少爷对面坐下,伙计递给他一碗盛得满满的米饭。这时,头顶响起噌的一声。 「啊,这些老鼠真讨厌!」 听仁吉这么一说,荣吉笑了起来。 「房子造得这么好,也会有老鼠吗?」 「会啊,还挺多的呢。」 趁两个伙计佯装糊涂和荣吉说话,少爷偷偷地把一个盛着煎鸡蛋的盘子藏到了身后的榻榻米上。这时从房间的角落伸出一只手,迅速拿走了盘子。盛着红烧芋头的小盆子、烤鱿鱼、酒壶也都一一不见了。 荣吉吃惊地说:「一太郎,看来你今天胃口很好嘛。」 「要帮你啊,多吃才能长力气嘛。」 就算如此,少爷也不可能连酒壶一起吃下去吧。不过,现在荣吉好像顾不上注意周围发生的小事。 「一太郎,九兵卫经常来我家店里买点心。」荣吉若有所思地盯着火盆说道。连喜欢吃的红烧菜,他都没有伸筷子。「真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头。只要吃了我做的馅儿,第二天准来店里抱怨,说那么难吃的东西还要花钱买,真是不像话。」 「他特地来说那样的话吗?他可真够闲的。」 听了佐助的话,荣吉垂下眼帘苦笑起来。 「就是,那家伙真烦人,闲得发慌、招人厌的老头。只要一买我做的点心,就来抱怨。我真怀疑他是以此为乐,因为他每次还专挑我做的点心。」 「他专挑你做的点心?」 荣吉好像要避开少爷吃惊的目光,低着头。仔细看看,眼角还泛着泪光。 「我真是够幸运的,真是感谢上苍。他不管怎么抱怨,可是一直都买我做的点心。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呀?」 在衙门接受问讯时,荣吉也是这么跟日限大人说的。捕头经常从少爷那里吃到荣吉做的点心,不禁咕哝道:「那种味道的包子,还每次都买……」 捕头深知荣吉对九兵卫有好感,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上司说,颇为犯愁。 「我这回能从衙门出来,是有那条狗作证,捕头大人也帮我说了不少好话。换作别人的话,官府觉得有疑点,肯定没那么容易放出来。但捕头大人对衙门的人说,要是我被抓,一太郎就会担心得病倒在床上。那样的话,他会被长崎屋的人埋怨。」 「他考虑得还真周到啊。」 伙计们听后都笑起来。 有没有钱决定了一个人的境遇,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像长崎屋这样的大商家,会在各方面花钱打点,熟识的人也会从中周旋。清七的同僚们都不想让事情变得麻烦。 少爷朝好友苦笑道:「说什么带了隔夜钱就是给江户人丢脸,这世上的一切还是由钱决定的呀。」 「不带钱还没什么,兜里没钱才真正麻烦呢。」 拼命地攒了一点钱,结果被频繁发生的大火一把烧了,一下子又变得身无分文。像长崎屋这样四面抹泥灰的房子不容易遭火灾,家里有房又有船,还在不同的地方建仓库,根本不用担心钱,只要人没事就行。但是这样的有钱人家屈指可数。 「不管怎样,为了九兵卫老人,也为了我自己,真希望这件事能快点结束。」. 说完,荣吉把手伸向点心盘。正在这时,头上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看来这老鼠还真大啊,赶紧买点老鼠药放上吧。」 听了这话,少爷只能咧开嘴无力地笑着,点头称是。看样子,想等荣吉回房后再跟妖怪们商量,恐怕不太方便,少爷不禁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妖怪们很不高兴。少爷因为累了,脾气也有些急躁。两个伙计见少爷这样,也是一脸怒容。 4 「你们别整荣吉了!」 最近,这句话成了少爷的口头禅。荣吉扰乱了妖怪们和少爷的宴会,所以妖怪们拼命想法子整他。 比如说在茅厕里放一块圆石头,绊他一跤;趁他不在房间的时候,把屋里的东西挪动一下;他走在廊上的时候,拿个果子砸他的头;再不然就把他茶壶里的茶换成苦菜汁。 每次少爷都会拼命地阻止。他不想再令荣吉感到不快,更不想妖怪们暴露行踪,引来麻烦。但这段时间,妖怪们完全不考虑后果,所以每次少爷总是主动去挡飞来的小石头,装成荣吉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还抢着喝下难喝得要命的苦菜汁,结果胃口变得更糟糕了。 这天,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你们这些家伙,想害死少爷吗?」 眉头紧锁的佐助低吼一声,在榻榻米上重重地砸了一拳。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震得厢房地面发颤。聚集在一起的妖怪们被震得东倒西歪。 今天少爷比往常更早地钻进了被窝。看到少爷神色疲惫,佐助就服侍他和荣吉早早歇下了。 这天晚上,妖怪们好像算准了荣吉不会出现,纷纷来到少爷的卧室。迎接他们的是佐助板着脸的臭骂。 「是那个荣吉不好嘛。他就该踩上石块摔倒。」 「就是就是。我们是看着他走过来才把橡子扔出去的,没想到会砸到少爷的脑门。这都是荣吉的错。」 「要是再不把他赶出去,我们连酒都不能好好喝啦。」 尽管害怕佐助凶恶的表情,妖怪们仍不断抱怨,怎么也收不住。仁吉轻轻一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吵闹。房里静下来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拿给躺在被窝里的少爷看。 「这是……九兵卫亲戚的名单?」 「九兵卫没有结过婚,和管理茶水店的阿巧也没有孩子。要说亲戚,只有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妹妹和他已故大哥的一个孩子。」 少爷吃惊地看着纸上的姓名、年龄和住址,说:「真厉害啊,仁吉。这段时间店里挺忙的,你是什么时候调查的呀?」 听了少爷的话,仁吉脸上微微含笑,盯着妖怪们。仁吉相貌堂堂,可是此刻在妖怪们眼里,再没有比这张脸更可恶的了。 「我可不像这些家伙,我没有花大把的时间到处追着荣吉跑。」 「就是,要想让荣吉少爷早点回三春屋去,就必须尽快把九兵卫的事调查清楚。可这里都是些不会动脑子的家伙!」 一听佐助都这样说,长年和伙计们水火不容的屏风偷窥男一声也不出,赶紧消失了。 「我们也会去调查的。」 「哼,还真会支使我们啊。」 说着,其他妖怪也纷纷消失了。 少爷看着一脸满足的伙计们,问道:「哎,九兵卫老人所说的打秋风的,就是这两个人吗?」 「也许还有其他人。但这两个肯定是他讨厌的。」 九兵卫的妹妹名叫加代,嫁给了一个工匠,听说那人酗酒,干活很慢,因此家里境况很不好,每次去大舅子家都是为了拿钱。加代为人很冷漠,听说九兵卫死了,不但不伤心,反而说这下借的钱可以不用还了。 外甥名叫次助,虽然三十多了,仍独身一人,是一个四处卖时令玩意儿的小商贩。听说他经常对人说,自己是舅舅的继承人,要是能够早点得到九兵卫的财产就好了。 「这些人好像都没什么人情味啊。」少爷趴在枕上,皱着眉说。 「所谓亲戚也就这样吧。少爷的亲戚不也这样吗?他们不是一直巴望少爷早点死吗?那样他们就能够送一个饭桶儿子过来继承长崎屋了。」 「每年来拜年的时候,看到少爷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可都是一脸遗憾呢。」 听了伙计们的话,少爷只好笑着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有人谋财害命吗?」 仁吉没有回答,而是把放着纸砚的小书案搬到了卧室中间。 「不一会儿妖怪们就会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伙计在纸上写下了加代等人的名字。墨迹鲜明的名字当中,必定有一个是杀害九兵卫老人的凶手。 「出入九兵卫家、被他叫作打秋风的,总共有四人。其中有两个是亲戚,即加代和次助。还有负责管理茶水店的阿巧的儿子竹造,以及女仆阿种的女儿阿品。」 第二天中午时分,妖怪们已经打听清楚了,聚集到长崎屋的厢房里。最早开口的不是鸣家,而是一身华服的屏风偷窥男。荣吉已经偷偷地回到久别的三春屋,此时不在厢房内。 妖怪们坐在少爷身边,围成一个圆圈。屏风偷窥男得意扬扬、气喘吁吁地报告完,仁吉一本正经地把内容写在了纸上。 「竹造不是九兵卫的孩子,但阿巧还活着的时候,他经常从母亲那里拿零花钱,不务正业,就靠这钱过日子。听说他是卖鸡蛋的,但谁也没见他好好卖过鸡蛋。」 照鸣家们的说法,竹造在母亲死后,仍好吃懒做,他管九兵卫叫父亲,不断要钱。他总是说,儿子继承父亲的财产理所当然。 「女仆阿种的女儿阿品更了不得,虽然只有十六岁,已经会用色相引诱九兵卫了。」 听了野寺和尚的话,少爷正要拿竹叶饼的手停住了。 「九兵卫多大年纪啊?」 「据说快到花甲之年了,比阿品的祖父还老呢。但阿品好像更希望这样,也许她是想早点变成寡妇。」 接下来是水獭妖的报告。可能是因为他一直注重仪表,了解的事跟别人都不一样。 「九兵卫似乎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给阿品买和服、胭脂,却不想正式举行婚礼。他买给阿品的可是上等的小町胭脂,和服也不是二手的。」 一两上等的胭脂价值一两金。水獭妖对那个女人的手段钦佩不已。事实上,阿品一直说自己是九兵卫的妻子,想要拿走遗产。 鸣家们走到少爷膝前,用两只小手抓着少爷的衣服,抬起头高兴地说:「看来都是一些巴不得九兵卫早点死的家伙。真好,少爷,接下来您就随便选一个人当凶手吧。那样事情就可以结束了。」 「必须要有一个凶手,不然这件事就收不了场。」 「只能有一个,那不是很可惜嘛?」 听着鸣家们的「指教」,少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让日限大人认同,只能有一个凶手。」 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也没办法了。他们又去调查打秋风的人了。但临走前留下了一个疑问:「捕头大人吃起包子来,一口气能吞下三四个,为什么凶手却只要一个呢?」这个问题,只怕是问遍江户,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5 「虽然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可以确定的是,九兵卫确实是中毒而死。」 告诉少爷尸检结果的还是清七。来到长崎屋,不但有很多茶点吃,还有热心的听众,而且回去的时候袖子里多少会塞上一些金子,捕头自然爱来了。 「荣吉怎么办?不会再被抓到衙门去吧?」 「不,八丁堀的大人并没有盯住荣吉少爷。外面传言荣吉少爷杀了九兵卫,点心店客人大减,他已经够倒霉了。」 看到少爷一脸担心的神色,清七笑着摇摇右手说:「九兵卫的周围很多贪图他钱财的人。九兵卫的死因还没查明,已经有四个人认为 自己应该继承九兵卫的家产。怎么样,很可疑吧?」 (是那些打秋风的。) 清七虽然没有说那些人的名字,但少爷这边已经调查过了。 (既然九兵卫被断定为他杀,如果不早点抓到凶手,荣吉就别想过安稳日子。) 前天,荣吉回到了久违的家,结果和预料中一样,不断遭到亲戚们责骂,于是又哭着逃回了长崎屋。 「今天就说到这吧。」 清七已经吃了四个竹叶饼,他满足地站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子忽然使劲朝右边倾斜……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清七倒在地上,摔成一个「大」字。少爷惊得目瞪口呆。 「捕头大人,您没事吧?」 「啊,疼疼疼……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少爷四下一看,房间正中央,一颗圆圆的小石头还在滚动。肯定是妖怪们为了报复荣吉捣的鬼。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房间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面对一个劲儿道歉的少爷,捕头也不可能真生气,他揉着腰离开了。弓腰曲背的清七刚消失,房间的角落里就出现了几张笑得很开心的小脸。 「哎呀,真解气。这个捕头老是抢先一步把我们打听到的事说出来。」 「鸣家,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干这样的事吗?」少爷沉着脸责备道。 仁吉担心发生了什么事,飞奔进来,狠狠地盯着不知悔改的鸣家们。 他轻轻捡起小石头,指着鸣家们的脑袋说:「捕头大人倒也罢了,要是少爷摔了,该怎么办,嗯?」 「仁吉,你这么说,日限大人也太可怜了,是吧?」少爷苦笑道。 小鬼们四散而逃,仁吉拼命追赶,场景让人眼花缭乱,少爷都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们。忽然,一根绿色的枝条伸到一太郎面前。 「这是什么呀,屏风偷窥男?」 「这是毒八角啊,经常供奉在佛坛上的。少爷您也见过吧?」 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手拿小树枝,从屏风里走出来,微笑着坐到少爷旁边。 「这是种在九兵卫家里的。您知道吗?毒八角的毒性很厉害。」 「你是说,九兵卫老人是被这种东西毒死的?」 看着少爷瞠目结舌的样子,屏风偷窥男面有得色。 「要是像老鼠药之类的常见毒药,仵作很快就会查明,是吧?到现在还查不出究竟中的什么毒,肯定是用了这种东西。」 不知何时,房间里已经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听他说话。终于,有人打断了得意扬扬的屏风偷窥男。 「少爷,九兵卫的院子里还有这种东西呢。」 说话的是蛇骨婆婆。粗看她是满头白发的老妪,仔细一瞧,肌肤光滑。她举着一盆阔叶盆栽,那是院子里常见的植物。 「这不是万年青吗?」 「把它的叶子切细煮汤,让人喝下的话,就会中毒。」 「哦……」 听到熟悉的花草也能杀人,少爷不禁大吃一惊。 不知道其他妖怪怎么听说的,不久也纷纷出现在厢房里,带来了许多有关各种奇怪花草的信息。 「说到毒草,九兵卫家里还种着桔梗呢。桔梗花虽然漂亮,却有很强的毒性。」 野寺和尚话音刚落,水獭妖就紧接着说:「这样说来,水仙就更可怕了。听说有人误把它的叶子当韭菜吃下去,结果被抬到郎中那里去了。」 「院子里还种着马醉木呢。听说那种植物也有毒。」铃铛变的器物妖铃彦姬也插嘴进来说道。 听起来九兵卫家里种满了毒草。 「院子里种的花草都有毒,你们觉得这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少爷皱着眉,紧紧偎着火盆,对旁边的伙计说道。 两人都摇摇头。 「在乡下倒有可能,但九兵卫家在江户城中,院子只有巴掌大,怎么可能聚集那么多有毒的花草?」 「九兵卫究竟是被哪种花草毒死的呢?」 「如果凶手真是使用了毒花草,那就麻烦了。」少爷托着腮,闷闷不乐地说,「让每天跟药材打交道的人去看看的话,也许……可是检验尸体的人只推测出是中毒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毒。」 「也许吧。要不让我们也……」 仁吉随声附和。妖怪们却很不屑地看着两个伙计。 「这两个人做事那么马虎,每天还让他们卖药哪。」 「就算到长崎屋买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昵,就跟赌博似的。」 听了鸣家们毫不留情的指责,仁吉满脸不悦地朝他们挥挥拳头。于是凭空刮起了一阵小旋风,把小鬼们卷了起来。鸣家们吱吱哇哇乱叫着,摔倒在房间的角落里。 「毒草又不是经常接触的药物,不看他的尸体,怎么能够判断出他中的是哪种毒呢?」 看来鸣家们真把伙计惹怒了。平常每到这时,少爷总是出面打圆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只顾独自思考着,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少爷?不舒服吗?」佐助问。 少爷没有回答。伙计们立马起身,就要去准备药和敷在额头上的手巾。少爷的一句话令他们停住了脚步。 「赌博?」 「据说九兵卫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伙计们好像在说,这又有什么联系呢?少爷摇摇手中的毒八角。 「虽然有毒,但是要把这样的花草加到食物中,还得足以致死,也太难了吧。」 「不是说最近一段时间九兵卫的身体很不好吗?也许是有人被贪欲冲昏了头,分作几次给他下了毒,最后才令他毒发身亡?」 听了屏风偷窥男的话,少爷点头称是。 「用中彩的钱开了一家茶水店,说明九兵卫很聪明。他原来是个灭火工,所以也不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几次被喂下毒药,为什么却没有做声昵?」 「如果吃了谁送的点心感觉身体不舒服,应该会在食物上备加小心啊。」 看到佐助附和,仁吉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说:「九兵卫家的院子里为什么会种那么多毒花毒草?凶手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院子里采毒花草让九兵卫吃下去,多半会把毒混在食物中带到他家。」 听了伙计的话,少爷睁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背后的隔扇忽然被拉开了。少爷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 「一太郎,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点心,上次忘了给你。」 是荣吉。今天他送了一盒甜饼过来。甜饼外形美观,一看就知道是荣吉的父亲做的,肯定是为了答谢少爷收留儿子。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 少爷僵笑着收下甜饼。 鸣家们是人眼看不到的妖怪,但也早就躲到暗处的角落里了,而仁吉和佐助在少爷屋子里一点儿也不奇怪。 最手忙脚乱的是屏风偷窥男。虽然他现在化作了人形,不怕被看到,但出现在对屏风很熟悉的荣吉面前,还是很麻烦。如果荣吉再看到悬在空中的屏风,那就更不好了。屏风偷窥男拼命地跑回自己的原形里,但回到画里后,却变成了背对着人。 伙计们非常沉着,在两人面前放上甜饼和茶水。少爷赶紧拿了一个饼塞进嘴里。 荣吉看样子很为难地开口说:「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再住一段时间?」 「不用客气,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府不是不再疑你了吗?」 荣吉一脸的怒气。 「既是不再怀疑,但因为九兵卫是被毒死的,还是有很多亲戚认为问题出在我做的包子上。」 清七澄清过荣吉做的点心没问题,亲戚们虽没有当面指责荣吉,但是…… 「但亲戚们就是那么想的。相处了那么多年,就算不说,也能看出他们的心思。」 那些家伙表面上假惺惺地安慰,实际上却各怀鬼胎。荣吉深知他们的心思,感到特别悲哀,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是吗?可以看得那么清楚啊……」 听了小伙伴的话,少爷又沉思起来。 在长崎屋,周围的人对少爷的态度简直比阿波的上等白糖还要甜蜜,像这些令人心寒的话,他只听外人说过。但今天荣吉的话令少爷想到了什么。 一起吃过晚饭,荣吉就站起来,准备回自己房间。少爷忽然问道:「九兵卫不去店里了,你失望吗?」 荣吉坦率地点点头。 「他每次来买点心,总要和我闲聊很久,却突然之间没了。」 荣吉回忆起老人,言语中充满了真诚。城府极深又唯利是图的老赌徒在荣吉的嘴里,好像变了个人。 荣吉一走,妖怪们又争先恐后地出现了。 一直眉头紧锁的少爷说:「过不了多久,荣吉就可以回家了。」 「这么说,您知道九兵卫是谁杀的了?」 正在铺被子的伙计、鸣家们以及屏风偷窥男一齐盯着少爷。 「因为……」 「什么?」 「你们去调查一下九兵卫家的花匠吧。」 「啊?」 虽然对话经常跑题,但让妖怪们迷惑不解的时候还真是挺少见。看到大家愣愣的样子,少爷脸色稍霁,微笑起来。 6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捕头清七出现在了长崎屋。出人意料的是,这天厢房内坐着一位捕头不认识的客人。 「日限大人来得正好。您要是还不来,我就要派人去请啦。」少爷忙起身欢迎。 清七在火盆边坐下,微微歪头看着那个正对自己点头的人。那人穿着短褂子、细筒裤,系着三尺长的腰带,没有穿布袜,看起来像个木匠。 「日限大人,这位是从驹进来的花匠庄三郎。」 「哦,长崎屋要重新布置院子吗?」 捕头又恭维说,特地叫来工匠,真不愧是大店铺啊。 「母亲想请教播种秋草的事情,所以才请来的。」少爷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伙计,接着说,「但刚才又听说,庄三郎就是在九兵卫老人的院子里种花草的工匠。」 话题引到了被害人身上,捕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连仁吉端出来的甜饼都没有伸手去拿。 「庄三郎,你能在日限大人面前再说一遍,你为老人种了些什么花草吗?」 年近五十、体格强壮的花匠点点头,报出了一连串花木名。 「有……马醉木、桔梗、水仙、毒八角、曼珠沙华、莲华杜鹃。对了,还放了一盆万年青。」 「捕头,这些花草都有毒。」 「是吗……」 听说熟悉的花草都有毒,捕头大吃一惊,但是药材铺少爷说的话又不得不信。 「有人想害九兵卫,所以在院子里种了这么多毒花毒草吧?」 捕头的神色变得更加严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少爷却没有点头,他又问庄三郎:「让你到九兵卫的院子里种草木的是谁啊?」 庄三郎立刻回答道:「当然是九兵卫本人了。他好像很在意这事,吩咐得很仔细。」 「哦,是九兵卫自己让你种毒草的?」 事情大大出乎清七意料。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花匠知道的仅此而已。少爷让庄三郎到母亲房间去了。 「捕头大人,您今天胃口好像不太好啊。」 少爷拿了块点心,看到火盆对面的清七正一脸严肃看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九兵卫难道不是他杀,是自杀?少爷认为根本没有凶手,是吗?」 看着捕头迷惑不解的样子,少爷把甜饼放回小盘,说:「不是的,捕头大人,绝对是他杀。仔细想想,真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局啊。」 捕头接不上话,雅致的房间一时间陷入寂静。 「也就是说,是这么回事:九兵卫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于是有意制造他杀的假象,让人以为凶手就在他周围那些薄情寡义的人中间。」 当天,在少爷的坚持下,吃惊不已的清七和从不离开少爷半步的佐助陪一太郎去了九兵卫家。房子不大,但看得出来房间和院子都经过精心布置,看上去还不错。三人在九兵卫家中继续此前的话题。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啊。他不想给因贪欲接近自己的人留下一分钱。」 也许九兵卫早就明白身边的人关心的不是人,而是钱。少爷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花草。 「每次那四人来的时候,九兵卫就在嘴里含上毒草。他对于毒并不了解,而且这些毒也未必一下子就能致人于死地。原本九兵卫是想陷害别人,但是真不巧。」 「这就是他为什么常常身体不适。但糟糕的是,他死时拿着的却是荣吉做的点心……这么说,虽然合乎情理,但……」 清七似懂非懂,一脸迷茫。 (少爷真是厉害,但说九兵卫是食院中花草自杀,会不会太武断了呢?) 「我觉得,九兵卫思虑如此周密,肯定把事情的始末都写下来了,今天我们就是过来找他写下的纸条的。」 听了少爷的话,清七站在九兵卫的卧室中间,歪着头,嘟囔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房屋的角落里有几双眼睛焦急地看着他们。 偷偷跟过来的妖怪们小声抱怨:「这个捕头还真是个笨蛋!」 此前,少爷想着可能会有纸条类的东西,就让妖怪们去找,结果真的被铃彦姬找到了。 卧室衣柜右侧的抽屉深处有个缝隙。妖怪们虽然发现里面藏了纸条之类的东西,但有机关,没法把纸条拿出来。 因此少爷贸然来到了九兵卫家。 怎样才能让那张纸条现身呢?指望清七自己发现是不可能了,但少爷和佐助也不好过多地介入,因为那样很可能会让人怀疑纸条是少爷伪造的。 捕头们应该还会再来调查一次,怎样让他们「偶然地」发现呢? 少爷皱眉想着。 这时,鸣家们急了,用橡子扔那不中用的捕头。清七刚想回过头看看是什么东西,不小心踩上了那颗橡子,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响声震耳欲聋。 佐助见状假装站不稳,身子一晃,轻轻用一根手指推倒了那个衣柜。又是一声巨响。 (佐助,这么做太明显了!) 少爷虽然着急,可衣柜已经倒了。既然如此,只能继续演下去。 「真是够乱的呀。」 少爷假装慌了,和佐助一起把衣柜扶起来,暗中迅速地把小抽屉抽了出来,让它掉到地上。清七大吃一惊。 「我一跌跤,连家具都倒下来了。是不是太胖了啊?」 捕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想捡起抽屉放回去。这时,少爷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咦,捕头大人,抽屉里面有什么啊?」 「哦?」 清七顺着少爷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抽屉深处的机关。 虽然少爷平时老躺着不出门,但破解机关可是他的强项。只见他轻轻一挪嵌木,很快就把纸条拿出来了。 「这是……九兵卫写的呢。少爷,这可能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张可能存在的纸条。」 「真的吗?」 这 台词实在过于简单了,但从来没看过戏的日限大人丝毫未觉察。 「如果上面写着事情原委,荣吉就不会再被他那些亲戚责骂了。」 「捕头大人,这都是您的功劳啊。」 捕头被长崎屋的人一戴高帽子,满脸得色,赶紧看那张纸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着奖赏,捕头满脸笑容,但嘴巴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不一会儿,就气得满脸通红。 「捕头大人,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猜得不对啊?」少爷担心地问道。 捕头懈下劲儿,朝两人笑笑,说道:「不是的,这回的案情确实跟你说的一样。你可真厉害呀,少爷。」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那副表情啊?」 一听伙计的疑问,捕头又气得变了脸。 「九兵卫还有少爷没想到的打算呢。真想把那个家伙从坟里挖出来,再压上块大石头。」 「早就出殡了,现在九兵卫的尸体恐怕都已经腐烂了。捕头大人,您那种想法可不怎么样哦。」 就在捕头听了伙计的话,心下郁闷的当儿,少爷走近前去,看了看那张纸条,马上也是满脸惊讶。 「真让人吃惊啊,佐助,九兵卫还跟衙门的人打了赌呢。」 想让那些打秋风的人落人陷阱的九兵卫把事情的原委写在这张纸条上,就是为了试试衙门的破案能力。如果从一开始就看破了九兵卫布的局,那就是衙门赢;如果他想陷害的人有谁被当作了凶手,就是九兵卫赢;如果先抓了凶手,在进一步调查中发现了这张纸条,还算衙门赢;最后不了了之,认为九兵卫是自杀,但那四个人一辈子都躲不过风言风语,仍算九兵卫赢。在纸条的最后,说要把遗产分给那几个打秋风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分奖赏。 「九兵卫这家伙,快去见阎王了,还这样把人耍一把。」 清七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但少爷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了。 不管怎么说,把这张纸条交给上司的话,他和手下的人肯定会被记上一功,还可以得到奖赏。捕头的心已经飞了。 「为了荣吉,我会好好向三春屋的亲戚们说明白的。」 捕头主动请缨之后,笑了起来。他想着要赶紧把这张纸条给手下的人看看,然后领受上司的奖赏,于是赶紧离开了九兵卫家。 「九兵卫还真是嗜赌成性啊。」 没有了外人,妖怪们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鸣家们把少爷的膝盖当成了宝座,争先恐后踢开别人爬上去。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少爷笑着说了句:「也许九兵卫只是受不了别人…自己的死而高兴。」 寂寞啊寂寞,有人因自己的死而高兴,真让人受不了……也许九兵卫已经想象到自己死后,那几个打秋风的家伙会高兴得睡不着,才设下这么个陷阱。 「但是荣吉说过,九兵卫不再来了,他感到很遗感,看上去很落寞。」 九兵卫明知道荣吉做的点心很难吃,还一次次去买,这就是所有麻烦的开始。在三春屋和荣吉说话,肯定让老人感到很快乐。原来快乐可以这么简单。如果他知道荣吉总在等着他去店里,也许会更快乐。如果心中的企盼多一点儿,也许他的一生就不会如此落幕…… 少爷抚摸着鸣家们,叹着气,朝九兵卫家的小院看去。 种在这里的草木,是该把它们看作美丽的花朵,还是杀人的毒药? 院子里的那片绿色并不知道人类的想法,在似有若无的风中温柔地摇曳。 天空般的玻璃 1 傍晚七点左右,木桶铺东屋的店门口,「嘭」地弹起一团小球一样的东西。和一般的球不同,它滚过地板的时候,留下了一串黑糊糊的污痕。看到那个「小球」最后在待售的小浴桶边停了下来,平常总是笑呵呵的松之助脸僵住了,大叫店前的伙计佐平。 这时,总是眉头紧锁的老板娘阿染从里屋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白天就听见有人吵吵嚷嚷的。木桶店好像不用大声叫卖吧。」 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后,两个伙计都默不作声看着小浴桶。阿染顺着他们的视线朝角落看去,忽然大声尖叫起来:「阿……阿玉,这不是阿玉吗?为什么会在这儿……」话还没说完,阿染就全身颤抖,跌坐在账房门口。 白猫小小的头好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瞪眼盯着阿染。 「真想知道吃饭吃到肚子都要胀破是什么感觉,哪怕一次也好啊。」 佐平接过女仆阿金递过来的饭碗,可怜巴巴地说。 (刚刚收拾干净那些肮脏的血迹,佐平的胃还真是够坚强的。) 旁边的松之助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能理解佐平的心情。自从来这里当伙计之后,不,应该说是从小开始,松之助就不记得曾吃饱过饭。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接过宝贝似的米饭,松之助赶紧就着咸菜扒拉进嘴里。饿得瘪瘪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在小猫阿玉引起的混乱发生后两个时辰,老板娘终于安静下来,店门口也清扫干净了。伙计们和女仆阿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吃着过了点的晚饭。 东屋规定,伙计们最多只能吃两碗米饭。中午会加一盘煮芋头或是干烧羊栖菜,早晚两顿就只有几块咸菜,饭食非常简单。即使这样,吃饭对于伙计们来说,还是为数不多的值得期待的事情之一。老板一家在里屋吃,所以晚饭时间伙计们终于可以歇口气,不受监视,畅所欲言。 「说起来,最近这周围老有猫狗被杀,到底是谁干的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听了松之助的话,佐平含着饭点点头。 「真是太残忍了。做那种事又不能填饱肚子,是吧?」 虽然经常有猫狗被杀,但像今天这样,头被砍下来的,还是第一次。 「它应该是吐血死的。肯定是吃了老鼠药。」 听了,两人的对话,坐在对面吃饭的德次郎绷住脸看着他们。也许他是在想,吃饭的时候还说这种血淋淋的话题,真让人受不了。 德次郎今年快五十岁了,是东屋的掌柜。东屋的老板半右卫门不顶事,继承人更是个扶不起的家伙,所以很早之前就有传言说,东屋就靠这位能干的掌柜顶着。 「阿玉被杀,如果抓不到凶手,老板娘肯定不会罢休。这下我有苦头吃了。」阿金吃着饭,叹息道。两人老在里屋碰到,老板娘旺盛的火气,总是发泄在阿金身上。 木桶铺东屋位于江户城北,靠近加贺大人的府邸,并不是什么大铺子,店里除了老板夫妇、少爷、小姐之外,就只有掌柜、两个伙计和一个女仆。 松之助从八岁开始就在这里打杂,到正月就二十岁了。因为店里再没招伙计,他也升不了二掌柜,还是学徒身份。比他年纪大一轮的伙计佐平,也一直只是二掌柜,没有升上去。 在东屋,不仅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老板夫妇还常常毫不留情地当着伙计们说,要养这么多人,太艰难了。这样下去,要想自己开店,白日做梦。 但无论如何,今天总还有饭吃。第二碗饭下肚之后,松之助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我吃饱了。」然后把碗放在小饭桌上。饭桶已经空了,连顶梁柱掌柜的也吃不上第三碗泡饭。 「要是能早点把杀猫狗的凶手找到就好了,老板娘就不会有那么多牢骚了。」 看到松之助合着掌快快活活的样子,佐平故意说:「这是你的愿望吗?那你顺便帮我祈祷一下,让我将来成为掌柜。」 「还不如祈祷自己早日当上二掌柜呢。」 听了阿金的话,松之助只有一脸苦笑。的确,二十岁了还只是个小学徒,真没面子。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转运。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松之助度过单调而没有希望的日子。 「都吃完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金麻利地收拾好饭桌,点上了灯。已经很晚了,要是不早点睡觉,老板娘又会抱怨浪费了灯油。 在东屋,什么事都被规定得死死的。 2 (这是在做梦,肯定的。) 松之助心里明白。 不知怎么的,回到了小时候那两层楼的家。房间里,饭桌上摆着咸菜和小山似的热乎乎的米饭。松之助端坐在桌边。 (要是在家里,不会因为我来就端出这么多米饭。) 生母去世以后,松之助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之间关系变得很微妙。虽然没挨打,但就算在自己家,松之助也不敢吃第三碗饭。家里像晚秋的日暮时分一样清冷。 家里的生意虽然是由当木桶匠的父亲支撑着,房屋却是母亲从松之助的生父手里拿来的钱买的。然而,松之助早早地被送出去当了学徒,家产由弟弟继承了。 (自从出了家门,就算每年歇工的时候都没回去过。) 家里人也没叫他回去。松之助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家。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这饭看起来真香啊,可以吃吗?) 正想着,忽然发现饭桶旁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身上披着细竖条纹的长外褂,梳着雅致的本多髻。面朝着门,看不见他的脸。 是东屋的少爷与吉吗?可是光从外褂的下摆看,衣服也应该很贵,东屋这种小店的少爷是穿不起的。 「请问,您是哪位?」松之助礼貌地问道。 没有回答。自己并不认识穿着这么华丽的人。松之助疑惑着,忽然抬起头。 (这人难不成是长崎屋的……是亲弟弟吗?) 松之助赶紧睁大眼睛,但怎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他是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和桥的大商家长崎屋的少爷……) 衣着讲究的少年好像对旁边的饭丝毫不感兴趣,连饭桶盖都没打开。不久,他站了起来,背对着松之助走出了房间。 看到自己那么想要的东西被如此轻视,松之助不由得生起气来。既然人家不要,那么吃了也没有关系。松之助忍不住盛了一碗。 忽然,房间里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好像碰到了火筷子。松之助连忙放下饭碗。尖叫还是没有停止。只是偷盛了一碗饭,松之助却感觉犯了大罪。 「不好意思,我不吃了,我再也不说想吃饱饭这样的话了。请不要再叫了!」 松之助拼命地祈求,但是尖叫没有停止。松之助想高喊停下,却发不出声。正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堵陈旧的土墙。 「啊,是一场梦啊。」 从薄薄的被窝中坐起来,还是那个三叠的小房间。隔壁的佐平可能去了茅厕,没在房里。快到清晨六点了,纸门微微泛着白光。当然没有米饭。额头上汗津津的。让他吃惊的是,虽然醒了,还不时听到外面有个女人在尖叫。 「原来是这个声音让我做了噩梦。」 虽然疲惫,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松之助赶紧穿好衣服,在一片昏暗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东屋深处厨房旁边的内院里,有一口井。 松之助出现在内院后门时,看到起早来拎水的女仆跌坐在井边,不停尖叫着。 「阿金,怎么了?」 松之助走到阿金身边。 阿金用粗糙的手指着井。什么也看不见,松之助歪着头走了过去,然后,也大叫一声:「啊……」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啊?」 回头看去,佐平在厨房里。 「有人又杀了一只猫。这已经是第二只了。」 松之助再也笑不出来了。佐平听了他的话,皱着眉走过来。割得惨不忍睹的猫的尸体被一根树枝挑着,竖在水桶中,、身体的一部分用布巾拴着,从水桶边耷拉下来。 「真是太惨了!」佐平从吃惊转为愤怒。忽然,他的脸僵住了,回头看着松之助,结结巴巴地问:「这块有松叶花纹的布手巾……不是你的吗?」他指着那块从桶里拖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布。 「哦?」松之助定睛一看,的确是很熟悉的花纹。这让松之助感觉被凌迟的不是猫,而是自己。 松叶花纹,虽然不罕见,但是……但是自己肯定会被怀疑。可以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看到这条血迹斑斑的布手巾,老板娘阿染不会沉默不语。松之助感到阿金和佐平的目光已经像锥子一样扎到了自己身上,他呆呆地僵立在井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东西会出现在被杀的猫身上?」 在开门做生意之前,老板夫妇和伙计们都集中在店里。地板上放着用破伞纸包着的猫的尸体和血迹斑斑的布手巾。 阿染眼神冷冷的。松之助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杀了猫,对不对?肯定是的。」阿染已经认定松之助就是凶手,说话很不客气,「你心中不平,就把气撒在猫狗身上。想要吃饱饭,想要出人头地,你就是这样想的,对吧?真是卑鄙!」 松之助没有证据表明自己是无辜的。这件事发生在夜间,同屋还睡着佐平,可因为布手巾,现在佐平也怀疑地看着松之助。 (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认为是我杀的。) 「佐平,去把捕快叫来。杀阿玉的凶手必须受到惩罚。」老板娘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阻止。 「母亲,这样草率断定,松之助也太可怜了。」 从里屋出来的,是穿着有麻叶和小鹿花纹的长袖和服的小姐阿伦。 阿伦长得很像母亲阿染,但只有十六岁,眉间还没有皱纹,看起来挺可爱。在红色和服的映衬下,她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是吧,松之助?」 猛然间看到小姐微笑的目光,松之助不由得有点慌乱。只有阿伦相信自己。虽然很感激,但是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帮这个小学徒?」听了女儿的话,心情更加恶劣的老板娘质问道。 阿伦坐到母亲身边,讲出一番大家意想不到的话。 「这次猫被杀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当时我正睡觉。」她轻松地说道,「但是我想,杀两只猫的应该是同一个人,下手的方法很相似,对猫的残忍一样让人受不了。」 听她这么一说,店里的人都点点头。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阿伦接着说:「阿玉被杀那天早上八点,我吃了馒头之后,就跟阿玉玩了一会儿。母亲,这您还记得吧?」 阿染回忆起来,那天想给阿玉套上塞了棉花的红布项圈,但没有成功。 「从阿玉失踪到被杀,中间大约有半个时辰。八点一过,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松之助那个时候不是在店里吗?」 听她这么一说,佐平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那天他在。的确,那天从中午开始就很忙,我们两个一直都在店里。」 佐平说,那天忙得连如厕的工夫都没有。阿伦的眼睛闪着光。 「你们看,松之助根本没有时间杀阿玉。也就是说,阿玉不是松之助杀的。所以这次也不是松之助。」 阿伦最后笑着说,带松叶花纹的布手巾到处都有。听到自己的话被女儿振振有词地否定了,阿染满脸不悦地沉默着。松之助从心底里感谢阿伦,朝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看到这种情形,阿伦很满足。 「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准备准备,开张吧。」 发话的不是老板,而是掌柜德次郎。听了这话,伙计们都站了起来。 阿染一脸不满地回里屋之前,又吩咐道:「开门之前,先把猫的尸体处理了!」 「哼,这个老太婆肝火还真旺!」佐平的牢骚没完没了。两个伙计一起来到后院,挖了个坑,很快堆起一个小土包。阿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摘了一朵野菊花,合掌放在上面。 「刚才阿伦小姐说得简直太棒了。最近小姐对你挺好的嘛。」阿金在墓前合着掌,面带深意地说。松之助只好苦笑。 「自从上月初去中村座看了戏回来,她的心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阿金你不知道吗?」 「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了,小姐心情好的原因肯定不止这个。」 阿金的意思,是阿伦对松之助有意思。对阿伦这次的行为,松之助从心底里感激,但他太了解阿伦了。 (小姐绝不会喜欢上一个像我这样的伙计。) 阿伦一向洞明世事,常有人说,要是她和东屋继承人与吉换一下身份就好了。松之助想到这里,摇摇头。佐平快活地讲着,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他还嫌恶地看着松之助。 「你还是小心点吧。与吉少爷每次看到你和小姐说话,脸色都很可怕,不知道对这次的事,他会怎么想。」 「你在说什么啊?」 东屋的独子与吉今年十八岁,因为母亲阿染过于溺爱,他现在连算盘都不会打,待人接物也很拘谨,让人很不放心,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照顾妹妹的人。 「万一你和小姐结了婚,东屋就大权旁落了。」 听了佐平的话,阿金笑了。 「要是靠与吉少爷,东屋将来就没什么指望了。小姐能招个好女婿就好了。其实佐平你也是单身啊,说不定也被少爷盯上了呢。」 「小姐很讨厌麻子脸。」 「说什么呢!」 松之助听着两人的对话,皱起了眉头。如果能当个不管事的老爷,悠然自得地过日子,与吉也许会更高兴,但是东屋的情况不允许,在阿伦出嫁之前,与吉会一直紧盯着周围的男人。一想到自己也在他监视的范围内,松之助脸上不由得浮起无奈的笑容:这叫什么事啊! 4 猫在井边被杀一事,已经过了七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猫狗被杀。对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松之助渐渐感到了厌烦。 然而自从那天起,与吉就一直对松之助虎视眈眈。 以前他从不出现在店堂,现在却总是找些借口,不时地在店堂甚至厨房转悠。他倒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令周围的人很郁闷。 他连晚上都不放心,总是潜伏在走廊上。到很晚才能睡,一入睡就跟死猪一样的人起夜时,有好几次差点不小心踩到他。 「这真是傻子才会干的事。还是让松之助打理店铺吧,要是让少爷继承,我们当伙计的都不安心。」 吃晚饭时,只要老板一家不在,大家就毫无顾忌地把想法说出来。大家对与吉的评价越来越低,好像他一文不值。然而,这样一个与吉,却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杀猫事件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在东屋旁那条路上,罕见地停了一顶轿子。 这几天,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老板娘就会大动肝火,松之助赶紧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轿夫正悠然自得地抽着烟。松之 助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大和桥那边的一个商人到熟人家来串门。 坐轿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松之助从来没坐过。他一边想着是谁家的贵客,一边往回走时,忽然看到东屋旁边的草丛里有东西在闪光。 「这是……」 松之助捡起一块一寸大小的东西,大吃一惊,感觉拿着的是湛蓝的天空的碎片。这种蓝色看起来还真是悠远啊……感觉就像是从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水底出来,一直朝天空深处飞去。而且,这东西闪闪发光。 「是玻璃吗?」 阿仔细看看,椭圆形的一端有精致的银饰,还穿着一条细绦子。 「这应该是个坠子。是谁掉的呢?」 看起来很贵重,应该不是附近的人所有。 「是武士家的东西吗?还是……」 难道是那位坐轿子的商人的?上面没有刻家纹,更像是家境富裕的商人所有。松之助想着找到失主再还,就先揣到了怀里。从后门回到店里,松之助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在内院的一个角落,掌柜德次郎紧握菜刀,和与吉对峙着。与吉浑身颤抖,蹲在草丛中。 (发生什么事了?) 与吉做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的掌柜发这么大的火呢?再看看,德次郎的手上一片殷红,还有血从菜刀上滴下来,他的裤脚也散开了。 (与吉被砍了吗?) 定睛一看,与吉的衣服上没有血。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但看起并没有受伤。 「掌柜的,您这是干吗呢……」 松之助轻轻地问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他从没见过德次郎这个样子,脸煞白煞白的,眼睛看起来像两个深深的无底黑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多血,但与吉看起来没有受伤,也就是说……) 松之助忽然明白了最近杀了那些猫狗的人是谁。 与吉还是一如既往地监视着松之助,但跟往常一样,他又打了个盹儿,结果出乎意料地碰到了本该在店堂的掌柜正在偷偷杀动物一幕。 「您先把菜刀放下!掌柜的,您听到了吗?」 德次郎好像终于听到了松之助的声音,微微动了动身子。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与吉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快救救我!我差点被他杀了!我快要死了!」 嘴里说快要死了,可叫声还是惊天动地。听到尖叫,掌柜慌忙逃了出去。 「等一下,掌柜的,您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到,德次郎一径跑了出去。与吉还在尖叫:「他是凶手!」松之助追了出去。 德次郎刚到街上,听到吵闹声的轿夫就围了上来。 他们拿着歇脚棍,很快把掌柜团团围住。吃惊地呆立在原地的掌柜小腿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棍子。 「啊!啊……」 他摔倒在地上,呻吟着,但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菜刀。 (是手僵硬了,放不下来吗?) 轿夫们可不像松之助那样好说话,他们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你这个杀人犯!快把刀放下!」 他们黑着脸,又想打。追上来的松之助赶忙阻止。 「住手!掌柜今天杀的……可能是猫。」 「猫?是因为杀了只猫才这样血淋淋的啊。」 听松之助这样一说,轿夫们的怒气就像夏日里的雷阵雨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刻兴味索然。 「真恶心,难道他想做火锅吗?」 轿夫们收起了棍子。这时,东屋里的人也都出来了,站在一边看着。 德次郎低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还满是令人讨厌的血色。 5 「德次郎,你为什么要杀那些猫狗?」 店里的顶梁柱出了事,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东屋早早地关了门,大家都集中在空荡荡的店堂里。 老板半右卫门两边坐着家人,德次郎身后坐着伙计们。 「德次郎!」 半右卫门叹着气质问掌柜。平时,半右卫门把所有事都交给德次郎处理,此刻因为失望,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父亲,您应该更严厉。我好不容易抓到了杀那些猫狗的凶手,您这个样子,德次郎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坐在老板娘旁边的与吉盛气凌人地说。 他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但无论与吉做什么,怎么做,深知他为人的伙计们都不由得想发笑。 掌柜的为什么要做那样残忍的事情呢?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味沉默的掌柜身上。老板娘最先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要是不回答,你今天就走人。要是让附近的人听说我们店里有一个杀猫狗的掌柜,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她又说,不会把德次郎交给衙门。这算是老板娘的好意。 德次郎在东屋效劳了四十年,做掌柜后,一直是店里的顶梁柱。 平常如果他请辞,店里肯定得付一大袋金子,但就这样把他赶出去的话,能省一大笔钱。 想到这点,阿染激动得两眼发光。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做啊。这和杀猫狗根本是两码事。) 松之助和几个下人悄悄交换着眼色。就算在小小的木桶店待了四十年,也根本没有能力自己出去开店。哪有这样赶人的呀? 这时,又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德次郎一直为我们家不辞辛劳,您就饶了他这次吧。」 「阿伦,你说什么呢?德次郎可杀了阿玉呢。」 阿染板着脸对女儿说。 个性强硬的阿伦一步也不肯让。面对两个女人的冲突,老板半右卫门和与吉连半句话都不敢插。 「阿伦,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是这次你别插嘴,这不是小孩子该插嘴的事。」 「母亲,您老是这么严厉地训斥人,嘴边会长皱纹的哦。」 「阿伦!」 「德次郎,你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情了,对吗?」 「对、对不起……」 德次郎想不到小姐会这么温柔地为自己说话,终于开口了。他深深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我……感到很不安。我一直想抑制这种不安,但是醒着也好,睡着也罢,只要我一呼吸,这种不安就会如影随形。所以……不知不觉就拿那些小动物撒气。真是对不起!」 声音断断续续,要是平时,真是很难想象这微弱的声音出自德次郎的口中。 阿伦听了掌柜的话,不解地问:「不安?」 「小姐也长大了。最近老听到传言,说小姐会招个上门女婿来继承东屋。」 「什么?是谁传出这些谣言的?」 坐在老板旁边听着两人说话的与吉神色很不自然。其他人都赶紧把目光从与吉身上挪开,因为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现在老爷把好多事都交给我来打理,要是来了个能干的姑爷,那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年纪大了,一直干着这一行,其他什么事都不会。这么一想,就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德次郎颤抖的目光,好似不经意间掠过松之助。松之助没想到这次的事情还跟自己有关,不由得脸色发白。 「你的想法真是愚蠢,东屋当然是由哥哥继承,我要嫁出去。」阿伦干脆地回答。她笑着,越过德次郎看着后面的伙计们。松之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要是现在就把德次郎辞了,犯愁的是父亲吧。德次郎明天走也没关系嘛。」 听女儿这么一说,半右卫门沉默不语。阿伦又 哄得不肯罢休的阿染消了气。一个时辰之后,东屋才平静下来。 6 「这包东西你帮我处理一下吧。」回到房间后,德次郎交给松之助一个小纸包。「是老鼠药。我把它们拌在饭里,给那些猫狗吃。我真是做了很多残忍的事。」 德次郎又告诉松之助,这些毒药可以毒死好几个人。松之助小心翼翼把小纸包放到了自己的包袱里。 (要是掉到井水里,就太恐怖了,所以肯定不能随便埋了。到底该怎么处理呢?看来得跟谁好好商量一下。) 松之助理解掌柜想早点扔掉这些危险的毒药的心情。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就再也没有必要隐藏下去。无法自制的杀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完全结束。不管怎样,现在就想做回以前的自己。 「我也对不起你啊。虽然我知道,即使你跟小姐结了婚,也决不会苛待下人。」 看到德次郎也误解了自己和阿伦的关系,松之助连忙摇头说:「我还以为掌柜您会理解呢。小姐是个要强的人,她是根据金钱和地位来看人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最近小姐的确对你很好,不是吗?」 德次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她以前经常说,要招上门女婿来继承东屋,但今天却说要嫁出去。看来小姐已经遇到了喜欢的人。多承她帮了我。」 说完,德次郎静静地低下头,出了房间。 (您误解了,掌柜,绝没有这样的事。) 虽然不断提醒自己,但是大家老这么说,松之助的心里也流过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松之助并不讨厌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调笑,他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不由得有点心潮澎湃,笑了起来。他一直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虽然总给自己打气,说一定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但还是常常感到绝望。久违的暧意,深深地、深深地温暖了松之助的心,就像冬日里通红通红的炭火,手指、心,都热了起来,是那样令人愉快。 (是啊,我这一辈子不会总是那么倒霉的。) 眼角渗出了泪花,松之助有些不好意思。 (又不是小孩子了。) 今天店里打烊早,佐平去澡堂了,不在房里。松之助正想着要不要也去趟澡堂,忽然意识到怀里还放着一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马上被一片湛蓝色吓了一跳。 (哎呀,我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一直想着是不是坐轿子的客人的东西,经这么一闹,就忘了去问。 他连忙跑到店门口,街上已经不见轿子的踪影了。 「好像……那些轿夫说过,客人是大和桥的一位商人。」 虽然不知道客人是谁,但大和桥那边应该没有太多的轿行,把这个交给轿夫们,应该就能找到失主。 (没办法。正好今天关张得也早,现在马上出发。那样应该能找到轿行,也能早点回到店里。)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因为是在人家店里当伙计,没有老板的允许,不能出远门,松之助只好去找老板。 「你为什么要帮德次郎?我不明白。」 走到廊下,远远地就听到老板娘的房间里传出尖锐的声音。老板娘还是没法理解。 (从明天开始,掌柜的日子会难过一阵子了。) 松之助刚想走近前去,忽然停住了脚步。阿伦说话了,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冷漠语气。 「母亲,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想解雇德次郎,只要再杀只猫,嫁祸到他身上不就得了。没想到他还杀上瘾了。」 虹让人无法相信,这是那个总是温柔地朝自己微笑的小姐吗?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刚才她不是费尽口舌帮助掌柜吗? 松之助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时呆立在走廊上。这时,耳边又清楚地传来了阿伦的声音。 「经过这事,松之助好像相信了我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太好了!必须得这样才行。」 「你是为了讨松之助的欢心,才帮助德次郎的?你……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松之助了吧?」 老板娘又不满起来。 这时,阿伦大笑。听到这笑声,松之助感觉像在大冬天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讨厌,怎么连您都这么说。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的伙计呢?」 「就是嘛,那是当然的了。但是,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松之助呢?」 听起来老板娘已经放下心了。 「母亲,您还记得我们上个月去看戏的事吗?」 「当然记得了。那回很开心啊。我许久以前就很喜欢宗十郎了。」 听到阿伦忽然转换话题,松之助纳闷起来。 「比起看戏,我觉得婶婶带我去看大和桥繁华的景象更有意思。都是一些大商家,一瓦一柱都那么气派。像越后屋那样的大店,横跨了两条街,店里还有戏园子。」 阿伦很陶醉。虽然同在江户,东屋这边和大和桥是没法比的,这里是江户的最北边。从店里稍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农田。 「我还看到了长崎屋,那可真是个大商家,咱们东屋是没法跟人家比的。四面涂灰泥的房子,简直太气派了。旁边的药材铺也是长崎屋的。」 「长崎屋?那不就是松之助生父的店吗?但是,那里跟松之助应该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可能继承长崎屋。」 忽然听到阿染说起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原来他们知道我的身世!) 养父把自己送到东屋当学徒时,应该说过。可能是他们问,为什么要把长子送出家门当学徒。 松之助的亲生父亲是船行长崎屋的老板。当初人赘后,妻子一直没生育,他就和别人生了个孩子。但是不久,长崎屋的老板夫妇自己生了个儿子,于是松之助的母亲就带着还是婴儿的松之助嫁给了养父。 她们为什么现在提到这些呢?这些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松之助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些事我都知道。松之助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长崎屋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的少爷,名叫一太郎,听说他可是个好男儿。」 听着这话,松之助眼前浮现出阿伦满脸笑容的样子。 「我向松之助施恩,然后以善良的小姐身份给长崎屋的少爷写信,少爷一定会动心,至少我可以因此结识他。」 「反正是要嫁出去的,要是能嫁到那样的大店就好了。」阿伦的说话声和笑声一起传了出来。和伙计结婚是根本不可能的,看来就算是让她招个女婿继承东屋,她也不愿意。 「只要松之助和长崎屋的少爷见面,他就会夸奖我,说我连犯了错的伙计也帮,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重情重义的姑娘。」 「嫁到大和桥的大店里?这事我可连做梦都没想过。」 老板娘不明白女儿的想法,怀疑地说,但听起来很高兴。 (这就是……她最近对我好的原因。)。 松之助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离开了。 7 穿过短短的走廊,跌倒在自己三叠大的房间里,此时此刻,松之助为佐平没在这个狭小的房里而无比庆幸。 太阳慢慢地西斜,松之助什么都不想干,只是一味地呆坐着,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佐平从澡堂回来了,两人还说了话,然后去厨房吃了晚饭。早早地躺到了床上,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松之助独自来到月光下的后院,坐在平时放鞋的石板上,膝盖上放着包袱。 被老板一家当猴耍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想着快冷静下来,心底却比眼前的夜还要黑暗、还要危险。 (如 果只是很辛苦,我可以忍,可是小姐的做法……) 掌柜德次郎被不安迷惑,丧失了心智,走上邪路。猫狗们无端被杀,简直像傻瓜做的事,任何问题也解决不了,只是撒撒气罢了。但是对于德次郎的心情,松之助能理解,心中生起兔死狐悲的哀伤。 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一直以来辛辛苦苦的人,在筋疲力尽时犯下的错误。 (他可能是钻了牛角尖,才会做那些事。) 松之助紧紧地盯着天空。清冷的月光无情地洒在木屋顶上。 (小姐确实没有亲手杀猫,但她所做的一切比亲自动手更残忍。) 她是那么冷酷无情,不惜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阴险毒辣的做法,简直让松之助感到恶心。但是阿伦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很聪明。下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不仅如此,她同样看不起愚蠢的哥哥,甚至父母。 (还要待在这个店里吗?) 松之助叹息着,望着黑暗中狭小的院子。店里只雇了几个下人,根本没人手好好照顾院子,眼下这里杂草丛生。 (要到掌柜那个岁数,还有三十年。) 松之助的心底不觉生起一丝寒意…… (那么长时间……我能熬得下去吗?) 松之助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不安笼罩着。但离开这儿的话,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人会接纳自己。因为一直在店里干活,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要是我当初去给工匠当学徒……) 可就算再后悔,岁月也不可能倒转回来。松之助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浮萍。 他紧紧地抓住放在腿上的包袱。 (我拿着这个,到底想干什么呢?) 眼前的这个包袱,是松之助所有的家当。没有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什么钱。当了十多年的伙计,得到的就只有这些。一股怒气蹿上了 松之助的心头。就算再过几年,肯定还是这样。 (小姐这几天应该就会写信给长崎屋,拿我当幌子,跟素未谋面的少爷套近乎。) 松之助的生母并没被长崎屋彻底抛弃。藤兵卫给了她一笔钱,足以保证他们母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松之助也曾听说过,当时双方约定,从此以后母子的一切与长崎屋概不相关。那些钱财是在这个约定的基础才给的。 松之助又看了看包袱。是紧咬的嘴唇出血了吗?嘴里有一股腥味。 (我会遵守约定。绝不能因为我,让那样的女人当上长崎屋的少奶奶……) 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她故作善良的笑容。松之助不知不觉解开包袱,拿出了里面的小纸包。 (老鼠药……把这个倒进井里……不,只要把它倒在湿乎乎的水桶底就可以了。早上阿金就会用这个桶拎水倒进缸里。拿最先开的水泡茶喝的,就是老板一家。) 这样的话,东屋的老板一家人就都完蛋了。这个想法掠过了松之助的脑海。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样没什么不对,只能这么干了。松之助脑海里浮现出一种残忍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井边。 月光下,松之助胡乱地掏出了装老鼠药的油纸包。 (真是奇怪,我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母亲还活着,也许会阻止自己。他手指颤抖着,没法顺利地打开纸包。他感觉另一个自己在远远地盯着,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在人前抬起头的罪恶之人了。 「哼,这个纸包真是麻烦。」 松之助取出老鼠药,把纸胡乱塞进怀里。这时,从怀里掉出一个闪着梦幻般光芒的东西。 (啊……) 就好像有一片晴空掉在了井边,在淡淡的月光下,一片湛蓝。 「啊……我把这个忘了。」 松之助把它捡了起来。手指好像也染上了一层盈盈的蓝色。实在是太美了!松之助不知不觉在月光下隔着玻璃观察起周围。 一切都是蓝盈盈的,那么清澈。 从深深的水底仰望月光下的世界,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连平淡无奇的井沿都泛着一层淡淡的蓝光,显得那么美丽。院子里的石头就像是玉做的。最常见的小花,看起来都像是蓝色的舶来品。 月光从清净的夜空洒下来,荡涤了人世间的一切污秽,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色的洁净之光。 「真是……太美了!」 松之助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沉浸在这一片蓝色的世界里。 「怎么回事……」 慢慢地、慢慢地,松之助感觉身体里充满了这种颜色。蓝色从脚下、腹部、胸口慢慢地浸染上来,一直到头。 「呼……」 松之助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微笑。 (眼前的黑暗原来还可以化成如此美景……) 不知不觉,泪已满颊。这么大了还哭,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所幸没有人看见。透过玻璃看的话,也许这泪珠像装饰在簪子上的玉珠一样,闪闪发光。 「真是没办法。呵呵……呵呵呵……」 这回松之助颤抖着肩膀笑了。 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块玻璃,仿佛就是自己的依靠。 然后,松之助伸出手,把散落在井边的老鼠药包收拾起来,放回包袱,静静地回到卧房。 8 第二天,松之助就辞工了。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藏在心底那份怨恨的可怕,为了不再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离开东屋是最好的选择。 (我离开的话,小姐的妄想也该打消了吧?) 松之助拿着包袱,离开了东屋。 (这回可真成了无根的浮萍了。虽然没有积蓄,但我年轻力壮,肯定能过下去。) 他准备到荐头店去找一份带食宿的工。 虽然想着要早点离开店里,但是真到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有很多事,不知不觉耽搁了很多时间。没办法,他只好在附近的寺庙里住一晚,等第二天早起再作打算。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疲惫不堪的松之助忽然睁开了眼。 (怎么这个时候……) 正疑惑着,听到了人群的嘈杂声。一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宽阔的地方。 (对了,我这是在寺庙里。) 走到外面,想探个究竟,却看到一副可怕的景象:寺庙旁边的木房顶上蹿出无数小小的火苗。 「着火啦!」 松之助大喊起来。睡眼朦胧的和尚立刻从房里跑了出来。在短短的时间内内,美丽的火星闪耀着,划过夜空,落在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赶紧跑到门外,街道两旁有的人家已经燃起大火柱了。阴沉的路上聚集了很多人。 (惨了,风很大。) 松之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将成为一场大火灾。 (房子都是木屋顶,一落上火星就会着起来。) 风从东边呼呼地刮来。凌晨六点前,大家都在睡觉,别说灭火了,逃命还来不及呢。 「东屋怎么样了?」 松之助不顾和尚的阻拦,跑了出去。赶到店门口,看见老板夫妇女儿抱着许多行李,叫着与吉的名字。一看到松之助,老板娘赶紧说:「你来得正好,快去找一下与吉吧。这么早,却见不到他的人。」 老板娘自己却没有动,紧紧地抱着行李,想逃出去。 松之助嘲讽道:「风那么大,火烧得很快,您带着这么多行李,还能逃吗?还是早点和老板一起朝东边跑吧。」 说话之间,周 围已经是一股焦糊味。东屋的屋顶像烧洗澡水的引火柴似的,呼呼地蹿着火花。 「快走!屋顶要塌下来了。」 松之助拉住板着脸的老板娘离开了。 (与吉少爷,大早上的你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先跑了?) 到店里找了一圈,没人。火烧到走廊上时,松之助遇到了掌柜。 「这不是松之助吗?你也来了啊?」 「您在干吗呢?再不跑的话……」 「店里还有很多账本和订货的账目,这些可不能被烧掉啊。」 掌柜想把那些东西都救出来,所以还留在店里。可是那些账本已经陷入火海,不能进去拿了。松之助扯着掌柜的袖子,硬把他拉到了外面。 「店都被烧了,您还管那些账本干吗?还是赶紧朝上风向跑吧。」 只要掌柜没事,东屋总能够重新开始。店的四周已经是一片火海,脸和手被火烤着,非常难受。跑到街上时,松之助想用手巾挡一下脸,就放开了掌柜的袖子。 这时,德次郎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径直跑回了店里。 「掌柜的,您不能再回去了!店里已经着火了。」 「我的行李还在房间里,那可是我全部的财产啊。」 德次郎拼命地往回跑。 「钱比命重要啊!现在我要是什么都没有……那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德次郎说完,跑进了大火熊熊的店里。松之助无话可说,只是呆呆地看着燃烧中的东屋。 那积攒下来的一点点钱,就是掌柜最后的依靠吧。有了那点钱,至少不会身无分文。年近五旬的他,在大火中失去了生计和栖身之地,对明天的不安已经超过了对性命的担忧。 (这叫什么事啊……) 松之助等待着。就算被火炙烤,也要等德次郎,直到大火烧断了柱子,东屋的屋顶塌落。 松之助没等多久。? 从东屋附近烧起来的火,被风刮送着,蔓延到整个西南一带。寺庙做饭赈济灾民,一时间里面挤满了逃难的人。松之助连续几天帮忙煮饭赈灾,自己也喝着粥。寺里每天人山人海,年轻力壮的松之助总不能老待在里边。必须找一份新的工。 早就去了一家最近的荐头店,但火灾后,很多店都被烧毁了,找工的人太多了,实在很难。松之助没办法,只好离开寺庙,准备回自己家。 明知道不会受欢迎,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哎呀!这里……也被烧了吗?」 熟悉的街道变成了一片焦土。不知道养父一家到哪里去避难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下子真的无家可归了。 (怎么办……) 渐渐被逼入了绝境。失去生计,没有栖身之地,也没有钱,所有的家当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包袱,这样下去,只能当乞丐了。 (不,连乞丐都当不了……) 听说乞丐也拉帮结派,要是松之助随便去要饭,他们肯定不会饶过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走下去。没有目的地,但又没下雨,不能老待在人家屋檐下。 离开燃烧的北边,朝江户繁华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火未烧及的地方。这边的景象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人人都在忙忙碌碌,令松之助感到一阵眩晕。 已经有很多人到这边来寻找安身立命之所,松之助去了几家荐头店,一无所获。已经是晚上六点,不久就要关城门,松之助被赶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桥底下。心想,没有办法,先在这里待到天明再说吧,不想半夜又下起雨来。 (还好有桥挡着。) 但是桥太小了,雨从两边灌了进来,脚下也是湿的,连坐都没法坐。 (将来会怎么样呢?) 松之助把手伸进怀里,想拿出布手巾擦去雨水,却碰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看不到玻璃美丽的蓝色,但松之助还是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直都没还给人家……) 拿在手里是一种冰冰滑滑的感觉。这个小坠子曾经救过他。 (它还会再救我一次吗……) 松之助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支撑不了几天。他祈祷着,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9 早上六点,城门开了。松之助笔直地朝前走去。衣服被水浸湿了, 沉甸甸的,找不到地方换,走路会让身体变暖,稍微舒服点儿。 大街上早就有人了。问过路之后,松之助从筋违桥门出发,向南 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不久就看到了一座大桥。松之助还是第一次看 到它。 (这就是大和桥……) 来到这里,松之助感觉脸都变僵硬了。沿着繁华的大街朝前走,在路的左边看到了想去的那家大店铺。 (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瓦屋顶,抹灰的墙。船行长崎屋的店面有十间大。已经有小伙计拿着扫帚,把店门口清扫得干干净净。松之助觉得,在这么干净的地面上走,简直是一种罪过。 从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就在长崎屋。松之助想,至少可以让父亲帮自己介绍一份工。 (也许他会很烦,会很讨厌我,但肯定知道哪里需要人。这么大的店的老板,应该可以把我介绍到他熟识的店里去。) 不知不觉,松之助停下了脚步。但此时不能胆怯,松之助下定决心,走进了伙计们忙进忙出的店堂。 (玻璃的主人在大和桥,从这个地名又想到了长崎屋……这样好吗?) 松之助连连叹息。 走进店里,报上名字后,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接待。说明来意之后,马上被人带进了里屋。让松之助吃惊的,是店里的伙计给他端上了早饭,还有大酱汤。 (说起来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松之助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盛了两碗之后,饭桶里还是有很多饭。不知道为什么,松之助赶紧盖上饭桶盖,不再看那些米饭。 饭桌撤下之后,再没有人来到这个四叠半的房间。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松之助忐忑不安起来。 (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人,他们很为难吧。) 他并不想提什么为难人的要求,长崎屋的老板也许并没有把他当儿子。 (怎么办?看来还是很为难……) 这是在暗示自己赶紧离开吗?松之助有点坐不住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映在纸拉门上,停住了。门被慢慢地拉开。 「早上好!」 进来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男子,手里端着点心盘。 松之助一惊。那人穿着上等绉绸做的衣服,系着博多腰带,让松之助差点以为他就是自己在梦里见到的长崎屋的少爷。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伙计,但是他为什么送点心盘来这儿呢?) 正当松之助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坐在对面的人笑着开口了。 「你能来真好,我正担心火灾过后哥哥你怎么样了呢。」 (哥哥!这么说,这个人就是阿伦小姐说的少爷!) 松之助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长崎屋的少爷会叫自己哥哥。正惊诧不已,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送茶水过来了。少爷又劝松之助吃用砂糖和黄豆面做的点心。 「这些点心是由隔壁点心铺的继承人做的,没有包馅儿,所以还挺好吃的。」 松之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点心了。他越来越不安,为了静下心来,取出被自己当护身符用的玻璃,紧紧地握着。 「啊,那个坠子,是蓝色的玻璃吗?」 身材魁梧的男人眼很尖,一眼就看到了。松之助把玻璃放在手掌上给他看。伙计马上露出一脸不快的神色。 「少爷,这个就是今年年初从长崎来的船带来的玻璃。您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会在松之助身上呢?」 「这个啊,我以为丢了,没想到被哥哥捡到了。好像是偷偷去东屋的时候掉的。」少爷吐吐舌头,笑着说。 「偷偷去东屋?」 曾经救过自己的如天空的碎片一样的玻璃,是长崎屋少爷的东西? (那时坐轿子的客人,轿夫们说是大和桥的商人。) 松之助拿着玻璃的手上渗出汗来。 「我想去看哥哥,跟哥哥说说话,但是大家都说本乡太远了,不让 我去,于是我就偷偷地去了。但是很不巧,哥哥不在店里。」 (就是那天,掌柜杀猫的事败露以后,我追到了店外。那天,少爷特地去了本乡。) 「从东屋回到停轿子的地方时,我瞥到哥哥的身影。好像跟谁发生了争执,所以我也不好叫你。」 「就是那个时候掉的。」伙计不高兴地说,「要是再这么任性,又会发烧的。」伙计发起了不合身份的牢骚。 (为了见我!) 这是怎样的奇迹啊!这个世上还有人关心自己。自从母亲死后,松之助再也没碰到过这样的人。 松之助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少爷。 「哥哥?」松之助缓缓地把拿着蓝色坠子的手伸到少爷眼前,「我曾……」 他想说,自己曾被这块玻璃救了,才没有犯罪。他觉得这块玻璃还会继续守护自己,这是他最珍视的东西。没想到玻璃的主人是少爷,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还说很高兴和自己见面。 (他叫我哥哥,真高兴啊……) 借着这个好不容易见面的机会,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少爷,但是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忍都忍不住,声音也哽咽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哥哥,你怎么了?」 少爷把手搭在松之助颤抖的肩膀上。这手是那么温暖,比每天填饱肚子的米饭还要温暖,这种感觉紧紧地包裹住松之助。 松之助扑倒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 会哭的被子 1 一片漆黑的夜晚,耳边不时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年轻女性的声音,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躺在被窝里,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哭泣的人不在房里。 不仅是卧室,在少爷日常起居的船行和药材铺的厢房内,根本没有一个女人,但是这两天,每当少爷熄了灯,准备睡觉时,总能听到低低的哭声。这哭声并不让人觉得害怕,但少爷心里想着这件怪事,总睡不着觉。在连长明灯都没有的一片漆黑中,只有少爷和仅听得到声音的女人。 正当少爷在被窝里想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这个时候还有谁来啊?) 少爷一惊,正准备起身时,忽然发现房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 两道紧挨着的黄光。 「啊!」 少爷还来不及说话,随着轻微的一声响,那两道黄光一起落到了少爷身上。 少爷与被子一起被笼罩在光里。一瞬问,他感觉自己的嘴好像被堵住了,身上也像一下子多压了十层被子,既发不出声音,又没法坐起来。有一个小小的东西踏上了额头。被被子上的东西又踹又压,少爷感到呼吸困难,连眼泪都憋出来了。胃好像被拧成了一团,痛苦立刻传遍全身,感觉想吐,仿佛就要这样不明不自地死去。 忽然,黑暗中响起了刺耳的骂声。 「混账,让他跑了吗?」 这个声音让少爷从昏沉中惊醒过来。他拼命地把右手伸出被子,他使劲把附着在脸上的东西拉开。少爷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又赶紧抓住被子的一角,把它翻到一边。有好多东西掉了下去,这回可以坐起身来了。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一太郎喘着粗气,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房间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在灯笼的亮光下,少爷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吗?」 关心地问候少爷的,是长崎屋的两个伙计。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很多小鬼,他们是身高数寸、面容狰狞的叫鸣家的小妖怪。 (刚才差点把我送去见阎王的,就是这些家伙吧。) 「要是不被吵醒,我就死啦。」 少爷想起妖怪们刚才的鲁莽行为,决定作出生气的样子。在房间里这么吵闹,还以为能够不吵醒少爷,这就是妖怪和人的不同之处。 一太郎叹着气,抱住刚才被又踩又踢的脑袋。 「又觉得不舒服吗?要不要叫郎中来?」 「不用。我觉得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 伙计们总是过于担心。少爷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笑。 「大晚上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最近我们老觉得少爷的房间很奇怪。」 「晚上总是听到奇怪的哭声。大伙儿觉得这件事很严重,就一起过来看个究竟。」 「少爷体弱多病,要是再发生什么事,那就惨了。」 鸣家们唧唧喳喳地强调理由。 「啊,你们说那抽泣声啊?那不是你们的同类吗?也许又是一个新来的妖怪。」 「如果是那样,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但这次,是一个可疑的家伙。」 妖怪们一脸认真,仿佛那个奇怪的家伙就在这里。 「我们不想让他逃跑,就和鸣家们一起来了。没想到把少爷吵醒了,真是对不起!」 「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知道了原因,但是到底哪个对身体更不好,就没法说了。夜里的哭声也随着妖怪们进来而停止了。 「只是听到哭声,倒没什么别的危害。」 「等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晚了。」仁吉来到被子旁边,皱着眉说。 「真是爱操心。不管怎么样,今天她停止哭泣了,睡吧。」 因为刚才的一幕累得筋疲力尽的少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时,从卧室的角落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您在睡觉之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哦,什么事啊?好久没见你了。」 一太郎把脸转向屏风。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从画中走了出来。 妖怪都有人不具备的法力,但每个妖怪的法力都不同。 就少爷所知,在这一带还没有一个妖怪能胜过仁吉和佐助。性喜奢华的屏风偷窥男对此很看不顺眼,和伙计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不知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这次又想说什么。佐助目光锐利地盯着屏风偷窥男。 「你阻止少爷睡觉,有什么目的?」 「看来你们没有发现。真是一群傻瓜!你们给我好好听着,那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少爷的被子。」 听了屏风偷窥男的话,仁吉冷冷地笑道:「无稽之谈。这是刚买的,五幅宽的崭新的被子,不可能附上像你这种秉性恶劣的妖怪。」 「五幅?我看只有四幅。这不是被人用过的有来历的东西吗?」 三幅、四幅说的是被子的宽度,三幅布宽还是四幅布宽,要根据订做的要求。 仔细一看,的确是四幅宽的被子,而且被面的蝴蝶和菱纹图案跟订做时的要求大不一样。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里面的棉絮是不是新的。 仁吉终于注意到了被子的异常。微弱的灯光下,他脸色大变。 「可恶的田原屋!我对他们说了是少爷用,还再三叮嘱必须是五幅宽的新被子!」 「没有检查就收下了,你还真是马虎啊。还当是五幅宽的新被子付了钱吧?」 被屏风偷窥男抓住把柄不断嘲笑,伙计清秀的脸都气歪了。事关少爷,佐助也皱起眉来。 「管它五幅四幅,不都挺好的吗?那哭声也没什么妨害,大家都睡觉去吧。」 这种小事不值得吵闹,一太郎及时出言制止了双方。觉得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在听到做被子的那家店名时,想起了一个传言。 但是妖怪们不肯就此罢休,没有熄灯。雅致的房间内,还在吵吵闹闹。 「田原屋,不就是位于四丁目大街的布店吗?竟然开这种玩笑。」 仁吉低声回答佐助:「我听说那个店可以特别订做好被子,才去那里。没想到给了一条会哭的旧被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要报复吗?我们晚上弄几个火球到处飞舞,吓吓他们吧。」 「要不就把一个猫妖放到他们老板的卧房里去。」 鸣家们兴致勃勃地插嘴。就在这时,佐助站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一床被子,铺在地上,把睡在旁边的少爷从被窝里抱出来,二话没说,放进了新铺的被窝里。 「要干什么啊?这样我就睡不着了。」新铺的被窝冰冰凉的,少爷一下子就清醒了,不高兴地抱着枕头,反复对伙计们说,「不管是四幅还是五幅的被子,你们别再吵了,行不行?也不要到田原屋去抱怨。被子已经用过了,而且是我们自己没注意,我们也有错。」 「少爷,我们被这个奇圈的东西耍了。」 伙计们不满地把被子团起来,扔到了走廊上。 「田原屋不可能故意送这种东西过来呀。」 「我还是没法接受。」 「谁是你们的主人啊?」 「当然是少爷了。」仁吉马上回答。从妖怪们平常的举动来看,他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但至少嘴上还这样说。 「那你们就听我说,被子的事情到此为止。大家睡觉吧。」 说完,一太郎钻进被窝,蒙住了头。他很清楚,妖怪们不想就此罢休,但他们没有再说个不停,虽然很不情愿,还是 把灯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少爷终于安下心来,睡着了。 2 「可怜的孩子。一太郎,听说你受骗买了一床旧被子,冷不冷啊?」 第二天早上,少爷去船行,向大家打招呼时,父亲藤兵卫问道。 少爷连忙回答:「不,不,是很好的被子,很暖和……」 「明知道你经常卧病在床,还塞一条旧被子给你,真是太过分了。没关系,父亲到田原屋去好好地跟他们评评理。」 「用不着这样,父亲。」 藤兵卫对儿子非常溺爱。这种溺爱简直就像洒满砂糖的大福饼,有时候甜得连少爷都受不了。比如说这次的被子事件,事到如今,一太郎再怎么阻止,父亲也不会听的。 肯定是佐助和仁吉的主意。少爷不准伙计们去找田原屋说理,他们就鼓动主人去。 (遇到这种事,倒会像人一样耍心眼儿了。) 没办法,草草吃过早饭,少爷执意要跟着一块儿去,于是大家一起前往田原屋。父亲把儿子当成心头肉,妖怪们把少爷的事当作天下头等大事,如果任由他们闹,那就收不了场了。 其实就算不至于如此,少爷还是担心不已。 田原屋是坐落于通町的布店,但是和这条江户最繁华的大街上的其他大店相比,还稍逊一筹。店里大约有二十个伙计。而长崎屋在店堂里的伙计就有近三十,更别说码头、河岸上仓库里的人,还有千石大船上众多的船夫。 听说田原屋的老板认为自家店和通町的其他大店不能比,又不想输给人,做生意非常尽心。如果只是这样,倒不碍事,但少爷不想去找田原屋理论,是因为他听说,田原屋的老板是一个相当严厉的人。 据说店里经常回荡着他的怒骂声,很多小伙计忍受不下去,只好辞工。去年年末,就因为腌萝卜这么点小事,一个女仆被骂得好长时间连话也不会说了。这些事经常成为通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子不便宜,如果这是有人犯错,那人可能会被大怒的老板赶出店去。一旦被赶出店,一个人的一生就全改变了,连明天吃什么都会发愁。 少爷虽然体弱多病,却是长崎屋的继承人,很关心伙计们。 (没办法,不管怎样,为了息事宁人,还是我去说好了。) 大街上,武士、工匠、伙计穿梭不息。少爷正想着,已经可以看到田原屋藏青色的长门帘了,他心里一阵打鼓。 (没关系,我以后也将会是一店之主,像这种小事,肯定可以解决怕。) 少爷几乎是被父亲和伙计仁吉推拉着,走进了棉絮飞扬的布店。 3 「我们店里做的东西出了差错?」 出来接待长崎屋一行的,是田原屋的老板松次郎。他看起来年龄比藤兵卫小一轮,气度却逊色不少。因为自己店里的货物出了问题,他和少爷一行面对面地坐着时,额上青筋暴露,活像一只生气的螳螂。 房间有六叠大小,可以看到后面有一个仓库,通风很不好,热得要命。 田原屋的老板娘亲自送茶水上来。一太郎看到老板娘千绘,大吃一惊,因为她温柔的举止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阿妙夫人。 长崎屋的阿妙被誉为淡雪般的美人,而千绘夫人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的风情。她让人想起冬日清晨的霜,虽然美丽,却仿佛随时都会消融。 虽然是在丈夫面前,千绘夫人脸上却没有笑容,好像还有一点儿畏缩。看到她这个样子,田原屋老板深深地皱起眉头,质问妻子:「给长崎屋的被子做错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生意上的事。」 「我不是把年轻人都交给你管了吗?做这床被子的是阿梅,她应该是你负责的。」 「我不知道,真的……那姑娘已经不在店里了……」 田原屋老板被老板娘躲躲闪闪的回答激怒了,语气越来越强硬。 渐渐地,房间里回荡的都是他的声音。老板娘被他的气势压住,声音越来越小。眼看着把妻子逼到了只会一个劲儿道歉的地步,田原屋老板才终于沉默下来,还一脸不高兴。 「像这样,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您稍等片刻,我马上让掌柜确认一下。」 「哦……」 听了田原屋老板硬邦邦的话,藤兵卫说不出话来。 丈夫连声叫伙计,千绘夫人坐在一旁,神情僵硬,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这种样子更触怒了丈夫。田原屋老板额头上青筋暴突,如青虫般粗大,还一跳一跳的。 掌柜拿着账簿进来后,看到老板这个样子,脸色马上暗了下去。 问候完,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榻榻米上,不敢抬头。 「掌柜的,长崎屋订做的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在客人面前努力控制怒气,田原屋老板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尾音发颤,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如果这家的老板狠狠地责骂掌柜,我必须要阻止他。) 就在一太郎焦虑不安时,掌柜静静地回答:「他们的要求是五幅宽,蓝色的蝴蝶菱纹图案,必须用新棉花。两天前已经把被子送过去了,钱也已经收到了。」 「在账本上也记了送过去的东西吧。订做被子的很少,赶紧确认一下。」 「两天前……对,有记录。」 掌柜翻开账本,放心地念着。念完货款和送货地址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掌柜没有回答。 一太郎担心地看着他。掌柜忽然在榻榻米上叩起头来。 「对不起!弄错了……送过去的是一床四幅的被子。」 「是送错了,还是做错了?」 田原屋老板说着,站起身来,从掌柜手中抢过账本。眼看着他额头和脖子上又暴突起粗黑的青筋,那可怕的表情连鸣家看了都会哭。 (太可怕了……人的脸竟然能变成这样。) 田原屋老板的脾气实在太坏了,连看惯了妖怪的少爷都觉得有点胆战心惊,仿佛怒气正从老板全身散发出来。掌柜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管怎么样,不让他静下来的话……) 本来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少爷正准备出言劝说,老板娘先开口了。 「你这么生气,掌柜都不敢说话了。总是这样大声斥责人。」 听了这话,田原屋老板瞪着眼睛大喊:「你说什么?是想把自己的错赖到我头上吗?」 「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是吗?我只是说你可以把声音放轻一点儿……」 「这声音是天生的!」 田原屋老板的话渐渐充满了火药味。他看上去像一条气鼓鼓的马上就要爆开的刺纯鱼。 「田原屋老板……」 少爷正要说话的一刹那,响起一声打雷似的大吼:「你是说,是我的错吗?」 被这声音一震,一太郎吓得倒仰了过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节日时身边有人打鼓,声音巨大,能把周围人震倒一片。 (明明是白天,却黑暗一片。) 感觉屋顶和地板都消失了,大脑一片空白。这时,远远传来父亲的声音,在拼命呼喊,还夹杂着伙计的叫声。 (咦,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啊?) 正这么想的时候,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听到有人不断地说「你想杀了我儿子吗?」「您家少爷还真是够娇弱的啊。」 (怎么回事?我现在感觉很好啊。) 想这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任何要吓少爷的意思……」 「别解释了,还是快叫郎中吧。赶紧把源信先生叫来!」 少爷感到父亲在说到源信先生时,语气中带着一丝希望。他把头转向旁边,模模糊糊映人眼帘的,是父亲很喜欢的鲤鱼形坠子。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父亲抱在怀里了。 「我马上铺被子。」 结结巴巴说话的,是刚才的那个掌柜。仁吉比掌柜的动作还快,就要拉开隔扇……但他忽然停下手。 看到伙计呆站在那里,藤兵卫催促说:「你干吗呢,仁吉?快点开门,我想让一太郎躺下。」 田原屋的掌柜帮一动不动的伙计拉开隔扇。 「啊!」 房间里五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隔壁房间的地上,惊得再比不能动弹。 八叠大的房间正中央,一个男人满头是血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4 「田原屋这件事,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捕头清七话语中带着叹息。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少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正是到厢房来看望少爷的。 通町正好在这位捕头的管辖范围内。他更是出手大方的长崎屋的常客,经常到少爷这里来吃点心,拿礼物,当然也向少爷吹嘘他如何破案。但是今天,问候完之后,清七就一个劲儿地发着牢骚。 「死的是一位不住店的掌柜喜平,后脑勺被人砸了。虽然知道肯定是被人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查。」 要是平时,好奇的少爷不管伙计怎么阻止,也一定会搭话,但是今天,一太郎很没精神,没接茬。他本来是想去田原屋阻止双方争吵,没想到反而惹出事,心里很不好受。他像一只把身体缩进龟壳的乌龟,钻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个不住店的掌柜是和谁结怨了吧?听仁吉说,当时房间里只有一具死尸,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到底是被什么砸死的呢?」 长崎屋的伙计佐助一边摆放着点心盘和茶水,一边颇感兴趣地插嘴。一太郎卧病在床的时候,肯定会有一个伙计在旁边照顾。 「这个啊……」清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虽然看起来很烦心,他的胃口却一点儿都没减,在叹息的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五六块牛皮糖放进嘴里了。 「喜平今年刚到厄运之年(注:日本人以男性25岁、42岁、61岁,女性19岁、33岁、37岁为厄运之年,其中男性42岁、女性33岁被称为大厄之年。),是一个特别忠厚老实又认真的人。因为太固执,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有仇家。」 「要是田原屋老板,倒有不少被杀的理由。」 「好了好了,佐助。」 一直被大家当作甜点心一样小心爱护的一太郎,第一次见识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气,结果被吓得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看起来长崎屋的人是不会轻易原谅田原屋了。) 捕头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 「这个掌柜到底是在哪里、如何被杀害的,一点儿眉目都没有。他要是自己寻死,会安排后事,不留牵挂。」 「捕头大人,为什么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房间被杀的呢?」 一太郎越来越感兴趣,终于忍不住了,从被子中伸出头插嘴道。 多说话会累,爱操心的伙计马上皱起了眉。 要是这时候谈话被打断,就太没意思啦。少爷马上一脸笑容地对着佐助。平时吃东西很少,今天却破天荒地主动要求。 「给我做碗姜汤吧,我想喝。」 佐助的脸立刻阴转晴,赶紧朝厨房跑去。 「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捕头睁大了眼睛。一太郎躺在床上,微微一笑。 清七不由得想说「要是身体好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虽然只是偶尔过来看望少爷,但捕头跟长崎屋的人已经很熟了。肯定还有很多人对少爷那么聪明,可身体却那么弱感到惋惜。 这样的话,少爷都听腻了吧。 (这种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捕头看到少爷不喜欢躺在床上,心里很高兴。如果少爷因为体弱就趁机撒娇,在好脾气的亲人的包围中,也可以轻松度日。但是少爷讨厌这样,一次次离开床,又一次次被扔回床上。就算伙计们再担心,他也不想被当作病人对待。 (少爷是一个真正的江户人啊。) 心中跟明镜似的捕头赶紧抢在伙计回来之前,回答一太郎的问题。 亥时,月亮撒下银色的光芒。关上板门,就再也不会有旁人看到了。在长崎屋布置雅致的厢房内,聚集着一群妖怪。 「要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你们快吃吧。」 少爷虽然躺在床上,但总是慷慨地把吃不完的点心拿出来分给大家。每天夜里,屋子里总会很热闹。 妖怪们在屋顶和墙壁上相互追逐,围着圆火盆吃东西,真是一场宴会。这三天来,田原屋的凶案成了厢房内谈论的话题。 「没有血迹四溅的痕迹,也没有看到凶器,也就是说,掌柜不是在那个房间被杀的,跟日限大人推测的一样,是吗?」 「人真是笨头笨脑。」 「要是我们的话,马上就知道了。」 少爷听了水獭妖和鸣家的话,一脸惊讶。 「你们能够那么准确地感觉到吗?」 「我们没有在那个房间闻到新鲜的血腥味。我们对气味很敏感的嘛。」仁吉把姜汤放在枕边,说,「在田原屋时,从隔扇对面飘过来的,是死人的气味。」 「那时你没有马上拉隔扇,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死尸吗?」少爷问道。 仁吉马上摇摇头说:「如果人已经死了,就会妨碍我铺被子。要是杀人犯还在屋子里,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小心翼翼。」 「你怎么那样说话呢……」少爷叹了口气。死者为大,可仁吉的话却是那么不敬。「你们已经知道不住店的掌柜被杀的地点了?凶手是准?凶器又是什么?」 听到少爷急切的问话,妖怪们得意地笑着回答:「虽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只要有我们在,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把掌柜被害的地点找到,还可以顺便找一下砸掌柜头的到底是什么。」 「那就拜托你们了,帮我调查一下。」少爷话音还没落,鸣家们、水獭妖、野寺和尚,连同屏风偷窥男一齐消失在夜色中。在这种时候,有妖怪们帮忙,还真是不错。 「真厉害。但是仁吉,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调查呢?」 「有必要调查吗?」妖怪认真地反问。连日来为这件事忙个不停的清七要是听到这句话,肯定会失声痛哭。 「要是破解了这个谜团,我的心情就会舒畅,就能好好睡觉了。」 少爷抬眼看了看伙计。仁吉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 「这样的话,我就努力去调查吧。能够成为让少爷安眠的药,掌柜的尸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他也该含笑九泉了。」 「……啊,这,太恐怖了。」 应该已经下葬了,掌柜已经埋在泥土下了吧。少爷趴在床上,抱掌柜已经到了厄运之年,那么他应该有妻儿。一般伙计住在店里时,是不会成家的。做工多年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儿积蓄,才允许搬出店住。 这样的人很多年纪都已经不小,娶妻生子了。 (要是心里没有牵挂,倒还好些……) 少爷一直盯着灯笼的亮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静静地等待妖怪们的消息。 5 「我回来了。」 最先回到长崎屋的,还是喜欢当第一的鸣家。 「我们知 道掌柜被害的地方了,在布店的一个房间,棉花在那里被细分之后装起来,就是店堂旁边的房间。」 鸣家得意的小脸闪闪发光,向少爷和伙计报告。他轻轻跳到圆火盆旁边的小书案上,在佐助准备好的纸上画下那间屋子的位置。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说:「你说什么傻话呢?掌柜是死在仓库里,就在做被子那间屋的下面。」 系着锦缎腰带的屏风偷窥男拿起笔,在纸上画下仓库的位置。 他的墨迹还没干,又有妖怪报告说,是在别的地方。他就是衣饰奢华不逊于屏风偷窥男的水獭妖,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我查到的结果,掌柜是在厨房旁的小房间里被杀的。」 屏风偷窥男瞪眼看着水獭妖加上去的图。野寺和尚又插嘴了。 「那位掌柜是在田原屋老板的卧室遭人袭击的。」 说完,野寺和尚把图画在纸上,递给仁吉。 「为什么死在这么多地方?」 佐助不满地看着画满图的纸。一看掌柜被害的地点竟然有四处,妖怪们睁大了眼睛。 「这个掌柜还真是厉害啊。」 听着妖怪们把常识抛到九霄云外的话,少爷皱起了眉。 「人怎么能死几次呢?确切的地方只有一个。到底相信谁呢?」 「当然是我。」妖怪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那里的的确确还残留着血腥味,不会错的。」 妖怪们说着大同小异的话,声称自己找到的才是掌柜被害的地点。 他们聚集在少爷身边,顽固地较着劲儿,一步也不肯退让。这时,一太郎思索着,又开始问别的问题。 「那么,砸掌柜的凶器又是什么呢?你们说过要调查的。」 听了这句话,妖怪们的吵闹声马上停止了。他们面面相觑,看来没有一个找到凶器。 「怎么回事?信心十足地出去,不会调查得虎头蛇尾就回来了吧?」火盆边的仁吉轻笑道。 屏风偷窥男竖起眉毛说:「不是没找到,是根本没有。」 「真的,我们连壶、家具、庭院里的石头都查了,没有找到染上血腥的凶器。」 鸣家们也附和屏风偷窥男。 「我连伙计们的包袱都检查了,就是没发现可疑的东西。从那家店里找不到下手的凶器。」 紧接着水獭妖,野寺和尚的话更让人迷惑。 「大商家都靠近河道,也有井,我想凶手会不会把凶器扔到水里了,就让濡女到水里看了看,但还是没什么发现。」 「等一下。死的是一个人,可是被害地点却有四处明明是被砸死的,却找不到凶器。这样的话,这个谜不是越来越难解了吗?」仁吉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没有就是没有,你那么着急的话,自己去找好了。」屏风偷窥男厌烦地回嘴。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房间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但是,少爷一点儿都不怕。他看都没看两个妖怪,用下巴抵住枕头,掰着手指,不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少爷,怎么了?」 看到仁吉紧张地盯着自己,一太郎报以微微一笑。 「少爷?」, 「那个掌柜死在不同的房间里,没有东西砸他的脑袋,田原屋老板的脾气暴躁得让人害怕,这样,这个谜就能解开了。」 「您的意思是,那个可恶的布店老板杀了掌柜?」妖怪们脸上一亮,赶紧问。 但是少爷摇摇头。「不会有人杀了人,还放在自己卧室,对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算弄错人也没什么,把那个老板当作凶手不是很有意思吗?」 仁吉说了这话之后,被一太郎狠狠瞪了一眼。 看来妖怪们真的非常讨厌田原屋老板。要是可能,他们真的会诬陷田原屋的老板。想想这个,真让人害怕。 「总之,我已经知道掌柜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但凶手和被子的哭声我还不明白。」 仁吉看着侃侃而谈的少爷,说:「少爷,请给我们解释一下吧。」 「啊,到现在你们还不明白吗?」少爷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围在被子四周的妖怪们一听这话,又吵嚷起来。 「您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啊?哎,辛辛苦苦把您拉扯大,没想到您这么薄情寡义……」 「别那么夸张嘛。」 少爷赶紧向妖怪们讲起自己的推测。妖怪们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大家快认真听吧。说不定还有可帮忙的地方呢。」 他们看出了一太郎想到的是愉快的事情。被子四周的妖怪们围的圈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房里响起少爷轻柔的声音。 少爷的语气很认真,旁边听着的妖怪们嘴角却泛起了笑意,并且马上变成哈哈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房间。 6 这两三天,在田原屋店堂深处,悄悄流传着一些说珐。 (听说店里有人移动了掌柜的尸体,衙门马上就要来抓人了。) 因为老板生起气来太可怕了,说话的人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就马上消失。但是这个流言很快在下人间传开,人尽皆知。 这天,一个年轻伙计不安地呆站在老板的卧室前,朝房间里偷看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就从店里消失了。 不一会儿,掌柜出现在分装棉花的房间。一切无恙,但掌柜闭着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 管厨房的女仆从柱子背后朝店面方向看了看,马上又回到厨下,走进储放大酱和米的小房间。不一会儿,女仆从里面出来,看到老板娘在厨房,吃了一惊,慌慌张张朝井边走去。 千绘夫人看起来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在厨房里,咬着嘴唇发呆,然后一言不发走进了厨房前面的仓库里。 虽然这一天风不大,仓库门关上以后,却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到了厨房。 千绘消失后很久,大约已经过了傍晚七时,有人在金色的夕阳下,来到了田原屋。是长崎屋的少爷和伙计佐助。 「贵店把做被子的钱还给我们了,所以我们把这床被子还给你们。」 因为被子搞错了,田原屋把钱退还给了长崎屋,但是因为发生了掌柜被杀事件,这床被子一直放在长崎屋。钱已经退了,就不能再拿着人家的东西,少爷特地把它送了过来。 「真是抱歉。」 店里的人朝少爷低头致意,马上走进了里面六叠大的房间。 房间里只剩少爷和伙计。少爷朝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说道:「辛苦你们了,进行得顺利吗?」 马上有叽里咕噜的声音回答说:「流言起作用了。」 「像少爷猜测的那样,有几个人紧紧张张,纷纷出现在了留有血腥味的房间。」 「有人把刚死的掌柜从案发地不断挪到别的房间,才会在几个房间都留下血腥味。这一点已经明白了,但是……」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别吵了!你们要是再为了争功吵个不停,被凶手怀疑,那就惨了。」佐助说。 少爷听了他们的对话,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让人感觉他另有答案。 「发现尸体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血腥味,是因为尸体被移到那里的时候,头上的血已经干了。」 「佐助,这么说,凶手就在那四人里面了?」 「我已经很仔细地问过是谁移动了尸体。这一点,少爷您也已经知道了吧?凶手是谁啊?」 「别说话。有人来了。」 一太郎抬起头,和佐助交换了一下眼色。 纸门被拉开了。 「啊,老板娘,给您添麻烦了。」 这次端茶进来的也是老板娘,她为上次田原屋老板的无礼向少爷深深致歉。少爷虽然说着不必在意,但还是忍不住问老板娘,老板是不是一直那样让人害怕。 「他以前并不是那样严厉的人。」千绘夫人尴尬地垂下眼睛,微笑行说,以前在大杂院卖布,只有一个伙计的时候,丈夫很快乐。 「生意越做越大,到通町来开店之后,他对自己和别人,都越来越苛刻。这一两年来,店的规模越来越大,他的怒喝声也越来越叫人害怕……」 这段日子以来,从伙计到掌柜,都会因为老板的一两句话而终日战战兢兢。 「他从来不打人。每次和别人谈起他,大家都会说,没动手打人算好的了,别的地方还有更惨的事呢。告诉别人太可怕了,受不了,别人也不会当真……」 这些话好像积压在她心头很久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但是,少爷听过他的声音,是知道的。我只要一听到他那恐怖的怒喝声,就会窒息。倒不如真的被他打一顿,那样至少还会有人知道……」 因为受不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气,越来越多的下人逃跑了。讲着讲着,老板娘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少爷正担心,走廊上响起慌张的脚步声。很快,纸门被拉开,原来是掌柜。 「出什么事了吗?」 佐助这么问本是人之常情,但气喘吁吁的掌柜僵硬的脸却像涂了粉似的,煞白煞白。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还回来的被子,忽然哭起来……」 好像是为了印证掌柜的话,走廊下传来一阵骚动。少爷、佐助和老板娘被声音吸引,赶紧来到有些昏暗的店堂深处。 房子的尽头是厨房。田原屋的主屋和仓库的屋檐是相连的,厨房前面有一扇厚厚的仓库门。田原屋的人一个个脸色苍白,围在门前。 原来有个小伙计刚把长崎屋还回来的被子放到仓库的第二层,忽然间听到了哭声,吓一大跳,从仓库里跑了出来。现在田原屋老板还在仓库里检查那床被子。 「把老板一个人扔在那么奇怪的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听了少爷的话,田原屋的伙计们都向他投来了乞求的目光。本来店里的人应该到仓库里去,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害怕那个奇怪的声音,还是想避开老板,没有人愿意进去。 一太郎在佐助的帮助下,打开了仓库的大门。 7 「就哭了一次,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仓库的二层,田原屋老板看着叠起来的被子,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安。 「它并不是一直都会发出声音。我们把它拿过来的时候,它还挺安静的。」 听少爷这么一说,田原屋老板的脸又变得苍白。老板娘千绘在少爷的催促下,也来到了仓库里,但一直坐在楼口。 这个仓库和普通的仓库并没有什么不同,刚进门的地方非常狭窄,里面则堆放着箱子、旧家具和长衣箱。旁边有一段很陡的楼梯,上面的房间是田原屋制作上等被子的地方。 仓库里的房间能避人耳目,很多大店都花心思精心设计,但是在田原屋,这个地方比刚才少爷一行坐的客室还要简陋。在窗户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蓝色的布头和裁缝工具。对于田原屋来说,做被子是生意之外的副业。但是也有传言说,那些特地向他们订做被子的人要的都是价钱很高的东西,所以应该没少赚钱。 墙边有一个小小的包袱。没看到伙计。在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床厚厚的被子。 「您想到这个哭的人是谁了吗,老板?」 少爷一问,老板皱着眉说:「我只知道是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仔细一听,又有细细的哭泣声。田原屋老板的身体开始颤抖。但呜咽声很快就消失了。 少爷问呆愣愣的老板:「这床被子是谁做的?」 「是在店里待了一年的阿梅……犯了这样的错,真是对不起。」 听了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娘插嘴说:「你……每次都骂她,那个孩子整天都是眼泪汪汪的。」 老板娘虽然战战兢兢,却是责备的口吻。 田原屋老板回过头狠狠地看着她,说:「你好像对我的做法很不满嘛。」 「不,不只是我,这个家里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你说什么?」 田原屋老板皱着眉,怒气冲冲。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面对妻子,他的语气就分外严厉。 「那个爱哭的女工后来怎么样了?」 「逃跑了。」 老板摇摇头。人突然不见,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挺怪异。 「后来听说长崎屋订做的被子有问题,这才明白阿梅不见的原因。」 大家都说,她是知道自己错了,很害怕,所以才逃跑。 姑娘到店里的日子不长,总是在最辛苦的底层,而且必须忍受田原屋老板如打雷般恐怖的怒吼声。大家都以为,阿梅是忍受不了责骂,才逃跑。 「你太严厉了……不仅是那个姑娘,店里其他的伙计也经常哭。」 老板娘背过脸说。 田原屋称不上是大店,有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大光其火的老板,大家哭都找不到地方。 「原来如此。」少爷恍然大悟的样子,「终于明白了,被子里的呜咽声,是活人的怨气所致……」 说着,少爷把手放在被子的一角。身边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活人的怨气?」 「不只是阿梅姑娘的哭声,这个房间里流过太多的眼泪,响起过太多的哭声,这些哭声在四壁回荡、沉积、重叠,最后渗到了被子里……」 仅仅如此,还听不到,但常见的布头和棉花幻化成了来路不明的妖怪。 (这样,整个事件就明朗了,但是……) 少爷眼里浮起悲哀,接着说道:「令阿梅害怕得脸色发白的,不是搞错了被子的幅数。如果是那样,她可以连夜改一遍,但是做好的被子会发出女人哭泣的声音,这件事阿梅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所以她只能逃跑。」 崭新的被子在制作的过程中变成怪物,在事情败露、老板大发雷霆之前,阿梅一溜烟地消失了。 少爷朝仓库深处看去。 「接下来,是那个不住店的掌柜……」 「你到底想说什么?」田原屋的老板不安地问。 少爷盯着被子,淡淡说道:「那个不住店的掌柜来过这里。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死的。还有一个人,负责管理店里的年轻人,她担心阿梅,因为被子的事和喜平吵了起来。」 「你好像亲眼见到了。」 田原屋老板的口气越来越生硬。他忍不住朝老板娘看去。 「事到如今,谁该对被子的事负责?负责店里生意的不是掌柜喜平吗?如果是我,面对老板的怒气,倒不如就此辞工,因为后者简直太可怕了。」 如果是不住店的掌柜,可以这么做。他本来就跟一般的伙计不一样,而且还有家产。 「喜平想着让老板娘来善后,自己学那个姑娘离开。这样一来,老板娘又受不了,她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丈夫的怒火。」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是那么苛刻的人。绝不是!」 尖厉的声音在仓库二层的墙壁问回荡。一太郎毫不在乎,继续说道:「几个人在这里发生了争执。掌柜不想多说,打算离开。老板娘为了留住他,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或是 袖子。」 田原屋老板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太郎纤细的手指指着漆黑一片的楼下。 「日限大人无论如何找不到凶器,因为它本来就不存在。掌柜是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的,他的头撞到了仓库的地面。」 「这都是你编出来的。不要信口开河!」 「大家请去看楼梯下旧衣柜前面,那里的地面渗入了血迹。」 「掌柜是在客室旁边死的。」 田原屋老板的声音在仓库中回响。 「是发现尸体的伙计们挪动的,他们是怕一不小心吵嚷起来,会被可怕的老板质问。」 「什么……谁会干这种傻事?」 「在留有尸体血迹的地方,只有这个仓库有利于杀人。刚才我已经确认过血迹了。」 不管怎么否定一太郎的话,掌柜死了,这是事实,由此引起的不安无论如何掩饰不了。田原屋老板苍白的脸上充满怒气,一步步朝楼梯旁边的老板娘逼过去。 「是你杀了掌柜吗,千绘?」 「啊……」 忽然看到一张青筋暴突的脸逼到面前,老板娘尖叫着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向楼梯。 「等等。你不解释一下吗?」 老板的语气更尖锐,伸手抓住了慌张不堪的老板娘的衣襟。 并没怎么拉扯,但老板娘的身体猛一倾,头向下,消失在楼梯下那片黑暗中。只听得咚咚几声,接下来,只有一片寂静。 8 没有叫疼,也没有呻吟。 「千绘,你……没事吧?」不安的田原屋老板从楼梯的上端喊道,但没有任何回音。 「怎么这样就会掉下去呢……」田原屋老板不停地颤抖,「喜平也是这么死的吗……」 说什么都不如发生在自己身上来得真切,有说服力。 「店里的人……连千绘,一到了我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的,这一点我也知道。」 田原屋老板咬紧牙关。不知道是在寻找妻子还是沉浸在回忆中,他直房愣地盯着楼下,眼睛比那下边还要黑暗。 「我的声音很大。看起来也很粗暴,但即使在发怒的时候,我也是讲理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那么坚强。大家只会感到害怕。」 听了少爷的话,田原屋老板紧咬着嘴唇,回过头说:「为了这家店不倒掉,我是呕心沥血啊。虽然严厉的话讨人厌,但我不能一味好脾气。现在辛苦,以后可以过得舒服点,这就是我的心声。如果我不严要求,田原屋的生意就做不下去,店里的人不都无路可走吗?」 他眼里没有泪水,却哭丧着脸,像个孩子。 「喜平的确实很不幸。但是,老板娘有没有在楼梯上抓掌柜的衣服,旁人是不知道的。要让日限大人明白这一切怕很难。说掌柜的死是个意外,他也许会勉强接受。也就是说,这次老板娘掉下去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 少爷出人意料地说完,紧紧盯着田原屋老板。老板点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真是给大家都带来麻烦了。我会尽我所能,让喜平的家人生活无忧。那床被子我也会送到寺庙去供奉。而且……我还必须负起该负的责任。」 他看着楼梯,手微微地颤抖着。 (真是个不懂变通、一板一眼的人。田原屋老板不仅对别人严厉,对自己也是一样啊。) 少爷微微笑了。 松次郎慢慢走到楼下。 他的身影刚从二层消失,房间的角落中出现了小小的身影,吱吱嘎嘎地争着说: 「少爷,我们在下面接住老板娘了。」 「她现在还没清醒,但是没受一点伤。」 「大家辛苦了。对了,大秃,你也可以出来了。」一太郎朝着那床 被子说。 一个穿着菊花花纹长袖和服的少年,笑着出现在渐渐变暗的房间阴影中。因为不能控制被子在什么时候哭,少爷就让妖怪附到了被子上。 「刚才田原屋老板很和善地向我打了招呼。」佐助从后面说道。 「是吗?这个老板也变得可怜了,要是以前,肯定会大喝。」 「没关系。我们要好好地戏弄他一番。」 鸣家们说着,满面笑容地消失了。 「咦……」伙计一脸惊讶,而少爷则一脸苦笑。 「他总是在强调自己,觉得应该以严厉的手段慑服他人。他没想过,向他人寻求帮助的话,不仅会使自己,也会使周围的人生活得更加愉快。特别是对于老板娘。」说完,少爷顽皮地吐吐舌头,「被我这样的晚辈教训,他可能又会气得怒吼,跟打雷似的,还是让妖怪们去教训他吧。」 「哦,是这样啊。」 「但是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你们也不能加害他哦。外祖母现在正侍奉荼枳尼天女,如果你们因为我为非作歹,我肯定不能继续在人世间待下去了。」 「我们绝对不会害少爷去荼枳尼天女那儿的,您放心好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田原屋老板的惨叫声,几乎让人以为那不是他。 「反正准备教训他,你也去吧。你不也对他挺不满的吗?」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佐助笑着伸出手,手指一点,立刻聚集起几团鬼魅的亮光。他把亮光轻轻地扔到楼下的黑暗里,马上又听到高声彦叫。 「哎呀,看来鸣家们对怎么欺负人已经很熟练了嘛。」 两人走下楼梯,看到被小鬼们东咬西啃的田原屋老板拼命地挥着手,尖叫着。之前曾被妖怪们踩在被子里大吃苦头的少爷见到这一情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人眼看不见的鸣家们围住田原屋老板,又扯面颊,又咬耳朵。老扳面前还聚集着一团团鬼火,不时跳到他头上。田原屋老板被逼得团团转,想逃出仓库去。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穿着锦缎长袖和服的手臂,抓住了老板的脚,将他绊倒在地。 「救、救命!」 随着惨叫声,老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一个劲儿地挥手,想把人眼看不见的鸣家们赶跑,那样子就像拼命发疯般地跳着舞。 聚集在仓库前的下人们呆呆地看着老板发狂的样子。 鬼火飞走了。树上跳下一个黑影,猛地把田原屋老板摁倒在地。兴高采烈的妖怪们从仓库里出来。田原屋老板的呼救声夹杂着惨叫声,响彻四周。鼻涕眼泪纵横四溢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挨骂了的小丑。 看到一向爱板着脸的老板这副滑稽的样子,伙计们都忍不住了,接二连三地笑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们好像能看到鬼魂和妖怪,可怎么都不跑啊?」佐助吃惊地说。 一太郎笑着回头道:「那是因为他们那么多年来都很害怕老板,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比老板更可怕的了。」 妖怪们越玩越起劲,又让老板跳起了滑稽的舞蹈。伙计们笑得更大声了。千绘夫人蹲在仓库门边,带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板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呢。」 「看她那个样子,一点儿都不害怕。」 「田原屋老板的脾气,也许会稍稍收敛。」 「就算他想收敛,但本性难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改好。只要他不给少爷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 少爷不能像伙计那样无所谓,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向日限大人低头赔罪,给掌柜喜平的家人一笔抚恤金,这件事就可以了结了。但是老板和老板娘、伙计们的关系,就要看将来了。 「啊!」 又听到一声更大 的叫喊。只见鸣家们扯着田原屋老板的脸,正让他做各种表情。可怜的、愤怒的,每一种都极其夸张、滑稽至极。 伙计们又都笑了出来。少爷咳嗽了两声。佐助皱着眉头说:「不得了了。身体稍微好点了,才出来走走的,这下又得躺在床上了。」 「不一定会发烧啊。」少爷不服气地说道,但是咳嗽又从嘴里冒了出来。 佐助一脸慌张,叫着「快去请源信先生」,马上把少爷抱了起来。 「啊呀,你干什么!我能走!这样太丢人了。」 「没事,天已经暗下来了,从这里到长崎屋也很近。」 伙计不想再听少爷的抱怨声,抱着他离开了那家布店。 仁吉的心上人 1 「简直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在整个江户的炎夏中,少爷一直这么嘟囔着。 现在,酷暑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长崎屋的继承人一太郎因为苦夏,正躺在床上。身体原本就虚弱,因此少爷的痛苦非同一般。 「看这身子骨,我不久就要去见阎王了。」 之前虽然也经常卧病在床,但还能吃药,这次连药都喝不进去了。由于只能喝下一点儿如白开水般稀薄的米汤,少爷的身体每况愈下。看到独生儿子这个样子,老板夫妇急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儿地祈求神灵保佑。 两个伙计每天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少爷把药喝下去。聚集在厢房里的其他妖怪,这些天来也担心不已。他们的脸色本来就跟人不一样,现在一急,就像染过的蓝布。 「少爷,这是从见越大师那里拿来的灵药,是很难得的哦,赶紧吃了吧。」 佐助为了让少爷看这颗丸药,粗鲁地把聚集在被子边的小妖怪们都赶跑了。两个伙计对少爷的态度比浇上白糖和蜂蜜的羊羹还要甜蜜。 灵药看上去比酸浆果大,消瘦的少爷没有张嘴。 「这个怎么样,少爷?这是天狗送给姥山貉妖的药,特地留给咱们的,喝了的话,病肯定会好。」 另一个伙计仁吉手里捧着一杯汤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仁吉原本是一个法力高强的大妖怪,名叫自泽。虽然在人间生活了很久,两个伙计的言行还是跟人有很大不同。 他们确实拿出了最好的药,但是对于少爷来说,这些药丸不过是一放到面前就会被熏得眼泪直流的东西,身体虚弱的他根本喝不下。 看到少爷不理不睬,两个伙计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得不用其他办法。 「少爷,您把药喝了吧。等病好了,我们就去看戏。市川团十郎马上要演新剧目了呢。」 「病好了以后,去看染井的菊花吧,那可是很美的。」 平时一说要出去,两个伙计就拼命阻止,说会累着,可今天两人则努力地劝说少爷出去玩。旁边的鸣家们听了这些与平常大不一样的话,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但是,就算说了这么多,少爷还是紧闭着嘴。 「还是不行吗?看来一般的事情,少爷是不会感兴趣的。」佐助在圆火盆旁边端正了一下姿势,看着静卧的少爷,说道,「您要是把这颗药丸和那边的汤药都服了,我就给您讲一个秘密。这可是仁吉失恋的故事哦。」 「哎,佐助!」 仁吉一惊,沉下脸来,但还没等他继续制止,少爷已经把脸转向了佐助。他双颊微红,很久没有听到的沙哑的声音在十叠大的卧室里响起。 「真的吗……真有这种事吗?」 声音中带着疑惑。因为他知道眉清目秀的仁吉的袖子里,总是塞满写着女孩子们相思之苦的情书。 「我绝不会骗少爷的。」 佐助信誓旦旦地保证。少爷好像看到仁吉的嘴边露出了尖尖的利齿。他一咬牙,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么,我就试着喝一下药吧。」 少爷不想喝两次药,就把药丸放到了黑色的汤药中,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 「咳咳咳……」房里响起了青蛙濒死似的声音,但是药已经喝了下去,没有吐出来。看到这个情形,一直盯着少爷喉咙的仁吉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少爷眼里还含着泪水,就赶紧拉着佐助的衣角,催促他讲故事。 看到少爷这么感兴趣,仁吉苦笑道:「与其让佐助乱讲一通,令我蒙羞,不如我自己讲吧。」 「你真的被人甩了吗?」 少爷怎么也不相信,所以才这么想听故事。 (仁吉是被谁甩了呀?甩了被众多女孩倾慕的仁吉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开始……嗯,那应该是一千年之前的事了。」 仁吉手里拿着茶杯,慢慢地讲了起来。说起来,少爷也不知道眼前这两位伙计的真实年龄。 2 仁吉喜欢的也是一个妖怪。在平安时代,她因为某个机缘混入了皇宫,在宫里当了一名女官,人称吉野夫人。 「您也知道,妖怪的命是很长的。」 在人间的时候,如果不经常改名换姓和搬家,就会被发现。 「我也多次改名换姓……但还是用我现在的名字吧,免得听起来没有头绪。」仁吉停了一下,接着说,「她穿着一身菖蒲花色的和服,非常美丽。当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妖怪,只是暗暗倾慕她穿着十二层单衣的美丽身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有一个人,却让吉野夫人宁愿与他结为夫妻,过普通人的生活。」 那位让吉野夫人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年轻的贵族公子,地位并不高。 「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温和的人。」仁吉说。 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仁吉却担心他们的将来。吉野夫人是妖怪,万一那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怎么做?他也许会害怕,也许会讨厌。吉野可能会因此大怒,杀了他。这倒没什么,但是看她一片真心,到时候肯定会受伤害。 (倒不如由我把这件事向那家伙挑明。)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骨气,但知道了吉野的真实身份后,还是没有改变心意。 「这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一旁保护吉野夫人。那人把一个银铃送给了吉野夫人,两人以铃声为暗号,不时在高雅的宫殿里约会。人类真是太脆弱了,那个家伙不到三十岁就得病死了。」 既然如此,一切到此为止吧,周围的妖怪都这么说。吉野却不肯放弃。 「我的铃君,他肯定还会回到这世上,回到我心中。」 她坚持留在了人间。 「我觉得她特别傻。就算那家伙转世,他还是人,又会很快死掉。而且,他也不会记得前世和吉野夫人的事。」 人转世之后,会忘记前世的一切,吉野的想法看起来只是徒然。 但是,历经三百年的岁月之后,当两人偶遇时,互相认出了对方。那是在平安末期,铃君成为伊势的一个武士。在偶遇中,男人也送给了吉野一个铃铛。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仁吉的暗恋又落空了。有情人又走到一起,直到那个人死去。因为被卷入了武士间的领地纷争,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五年。 吉野又陷入无尽的等待。 过了两百五十年,到南北朝时代,又发生了奇迹,两人在大阪第三次相遇。那时吉野经常穿着染红花的窄袖和服,说笑着,样子非常可爱。仁吉回忆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看到了吧,白泽,铃君肯定会回来的。」 但是这次,铃君活得更短,只有两年。他在一次火灾中丢了命。在一片焦土中,找到男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并送到寺庙里的,还是吉野。 「你还不放弃等待吗?人总是很快就死了,留给你的只有伤心。」 听了仁吉的话,吉野摇摇头。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再也不会心急了,我和他肯定会再见面的。」 吉野跪在盖着草席的尸体旁,没有看仁吉。 她把悲伤的心情隐藏了起来。等待的心情没有一丝虚假,因为她知道,再过一两百年,还会和铃君见面。想着也许能够早一点儿遇见,吉野便留在了人间。 「但是过了三百年,铃君还是没有出现。」 斗转星移,已经到了德川家统治的时代。 「这件事发生在距今大约一百年前。」 那时吉野改名叫阿吉,不知被什么吸引,来到 了江户,在仁吉等妖怪的帮助下,开了一家杂货铺。 世道平安,城里人烟阜盛,已非一千年前可比。阿吉很不安,这种情况下,就算铃君转世,也不会碰到面。 「这时,阿吉认识了一个男人。」 「她和铃君又见面了吗?」 少爷的声音充满期待。听了这话,坐在圆火盆旁边的仁吉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连阿吉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铃君。」 3 「阿吉小姐在不忍池边被人掳走了。」 当时,听了一个小妖怪的报告,仁吉挑起了半边眉毛。 得到消息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在房间里找不到阿吉,仁吉正准备让夜里视力很好的猫妖去附近找一找。 「又去神社了吧?」 自从在江户的不忍池边开店以来,阿吉总是很勤地去稻荷神社参拜。捐了香资之后,每次都要在神殿前摇一摇铃铛,希望能够和铃君重逢。 从杂货铺吉野屋到稻荷神社,真的只有一步之遥。阿吉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她一旦想去,就算天黑了,也会独自前去参拜。 身为掌柜的仁吉劝她别去,因为太危险,阿吉却说:「没关系,就算被人袭击,我也不可能让他们得手。」 「所以我才担心啊。要是你被盗贼或杀人犯困在不忍池,倒没什么,但要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把大男人打得满地找牙,那就不好了。到时被大家传来传去,就没法在这儿住下去了。」 「哦,这一点的确要注意。这可真是不方便啊。」 阿吉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看起来把仁吉的抱怨当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 「小姐总是这样!」 月光下,仁吉赶紧出了店门,朝稻荷神社跑去。他轮廓优美的嘴唇都气歪了。自从和阿吉认识以来,已经在人间待了一千年,这一千年来,还是一厢情愿地单相思。仁吉忽然开始讨厌自己。 (不管我怎么暗恋,小姐还是不会看我一眼。) 别说两情相悦了,连向对方表明心意都不敢。以后也没什么希望。 (明知如此,但还是不死心,这一点我和阿吉没什么两样。) 仁吉叹息着,但他到达稻荷神社时,只剩下担心了。 小小的神社,院子并不大,建在一片黑沉沉的树林里。没有其他的亮光,月光显得分外皎洁。 朝神殿前一看,除了阿吉,还有三个男人扭作一团。 仁吉加快了脚步。虽然有血腥味,所幸阿吉没事,正老老实实待在旁边。一片打斗声中,不知谁好谁坏,但必须马上让他们停下来。 这时,仁吉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铃声!捐钱箱上有铃铛。铃铛很大,在夜风中一动都不动。不,这个声音更缥缈,是小铃铛发出的声音。 仁吉觉得这个声音跟以前听过的声音很相似,一时间呆立在月光下,神情僵硬,几乎窒息。 (难道说,铃君在这里?) 他赶紧去看三个正在打架的人。铃君每次转世,姓名和容貌都会改变,仁吉认不出来。但每次,阿吉和铃君总能毫无差错地认出对方。 「小姐。」仁吉叫了一声。 阿吉头都没回,不安地看着正在打斗的男人们,沉默不语。 「啊呀,你们这个时候还来参拜吗?」天已经全黑了,背后沉沉的树荫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诚心是好事,但在参拜之前,我有事想问。」 是住在下谷广小路边的人称三桥大人的捕头。他三十五六岁,此时脸上一副踩到了蟑螂的表情。 「不久之前,这一带有小孩子被拐。附近的一个人想阻止,反而被杀害。凶手至今在逃。你是吉野屋的阿吉小姐吧?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啊?」 「形迹可疑……」 阿吉的目光回到了正在打斗的三人身上。这时,有两个人扔下对手,朝阴暗的地方逃跑了。 「跑了?」阿吉惊呆了。 留下来的人说道:「那些人肯定是想劫持小姐。一个女子晚上独行太危险了。」 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精悍。他整整条纹衣服,朝阿吉笑了。 捕头说:「是两人一伙的人贩子?你知道他们朝哪边跑了吗,小姐?」 「这……也许是寺庙方向。」 阿吉朝神社旁边的小路一指,捕头皱起眉。不忍池的周围,矗立着宽永寺等许多寺庙,这些寺庙不受官府管束,捕头也不能闯进去搜查。 但他还是带着手下追那两个人去了,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仁吉率先开口道:「我是吉野屋的掌柜。多谢您搭救我家小姐。」 他恭敬地向对方致谢。 「不用,您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凑巧路过罢了。」 男人很难为情似的朝二人摆摆手。此时,又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如果不是妖怪的耳朵,可能会忽略过去。阿吉朝那人的胸前看去。 「我是卖胭脂的,名叫弥七,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门前町的银平长屋里。做完生意回来,想着拜一下稻荷神,正好看到那两个人跟在小姐身后。问他们是谁,结果他们不仅不回答,反而挥拳过来。」男人说道,「不过还好没事,真是万幸。」 男人拿起放在旁边石头上的包袱,低头致意,准备离开。 这时,阿吉颤抖着问:「是你吗?是吗?」 男人缓缓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 「……不是吗?」 「对不起,我家小姐一直在寻找一个很久以前就杳无音信的人。」 仁吉赶紧插到两人中间。弥七不是铃君的话,就算叫他,他也不知道原委。 「小姐这个年纪,一直在找人?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吧?小时候就分开的话,也就难怪不认识了。」 弥七自己把故事给编圆了。阿吉明白自己太冒失了,脸色阴沉。 弥七看到她这样,一脸担心,温柔地说:「看起来你真是在寻找谁。你我相遇也是缘分,我以后卖胭脂时,可以帮你打听打听。虽然我的生意不大,但认识的人还不少。」 「真的吗?」 听了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的话,阿吉笑了,如同一朵美丽的花慢慢绽放。看来她好像被弥七吸引了。 「我们住得也很近,我一有消息,就马上到吉野屋告诉你。」 弥七的嘴角露出迷人的笑容,道了别,转身离去。阿吉的目光像粘到弥七身上似的,紧紧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4 「小姐还在想弥七可能是铃君吗?肯定搞错了。之前不是只要一见面就能知道吗?」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在吉野屋里问六叠大的房里,掌柜仁吉说。但阿吉只是直直盯着眼前的榻榻米。 铃君每次转世,容貌都会完全改变,辨认的根据只是感觉。这一次,阿吉的确没有感觉到。 肯定是假的。仁吉心想,但没再多说什么,用一块蓝色的小绸巾包上几块金子,准备给弥七作为谢礼。不管怎么说,也帮助了店里的女老板,必须要表示一下谢意。而且因为住在附近,要格外用心。 这时,负责管理店面的妖怪大秃飞奔进里屋。 「有一个叫弥七的年轻男人来找小姐。」 阿吉一听,抢在仁吉之前跑到店里。弥七正坐在店前的地板上,看着店里卖的梳子等货物。 「啊,阿吉小姐。吉野屋有不少好东西啊。这不是用马蹄做的,是真正的玳瑁吧?」 弥七出神地看着一把饴糖色的有美丽花纹的梳子。因为生意的关系,他经常出入妓院和歌楼卖胭脂, 那些地方净是女人,谈论的话题也很相似,他不知不觉被那些饰品吸引了。 「昨天夜里真是太谢谢您了。」 看到阿吉跪在地板上,郑重其事地施礼,弥七慌忙拦住。 「请别这样。我只是想问一下关于铃君的事。比如说他住在哪里。」 他说,光知道名字,很难向人打听。这时,仁吉插话进来。 「要是知道他父母是谁,住在哪儿,早就叫人去查了。」 阿吉很中意的弥七,仁吉怎么看都不顺眼,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啊,是吗?」 看到弥七爽朗地一笑而过,仁吉心情更加不好了。 「弥七,这是吉野屋给你的谢礼,虽然不多,也请收下吧。」 仁吉走到相对而坐的阿吉和弥七旁边,从怀里掏出用小绸巾包着的金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暗暗观察,看弥七对金子是什么反应。 弥七一看到金子,高兴得像个小孩。 「太过意不去了,我只是碰巧罢了,而且当时那两个人也还没有对小姐动手。」 虽然说了很多客气话,他还是爽快地把金子收进怀里,还说,这下可以买进京都的好胭脂了。这样一来,仁吉反而成了小心眼儿,这又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不久,弥七离开了,仁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自打那天起,弥七经常来吉野屋,这让仁吉天天心神不定。这男人怎么那么烦人啊! 弥七对阿吉的爱慕之情也已表现得相当明白,这让仁吉很是不快。阿吉比刚开的菊花还要美丽,单相思的人比河里的鱼还要多。 (为什么我会因为那么一个普通男人感到不安呢?) 弥七不是铃君。不,也许是。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阿吉不能明确地辨认出呢?真奇怪啊…… 确认没人在之后,仁吉把鸣家们叫到跟前。认真地听了仁吉的话,小妖怪们明白过来,从杂货店里消失了。 5 「仁吉,我知道了,那个弥七就是铃君。」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不受欢迎的男人出现在吉野屋,阿吉喘着气来到账房,坐到仁吉旁边。 「哦,弥七忽然想起前世的事了吗?」仁吉根本不相信,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拿着账簿,冷淡地回应道。阿吉一点儿也不在意仁吉的态度,继续说: 「弥七在十年前遇到过一场火灾,受了很严重的伤。他说,从那以后,就再也想不起小时候的事了。」 「然后呢?」 「所以,他才想不起以前的事……包括和我之间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倒是挺合情理的。」仁吉冷冷地看着一团高兴的阿吉,「江户的火灾很多,也许弥七遇到火灾,失去了记忆。但由此就说弥七是铃君, 也太武断了吧。」 听了仁吉冷静的分析,阿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仁吉略带厌恶的目光轻轻掠过她的脸。 「还说帮我们去打听铃君的事,那个人好像根本没去做。」 最近弥七每天都来找阿吉。阿吉也很喜欢跟他说话,期待他过来。 「你要是喜欢弥七,就不必勉强自己再等铃君了。他已经死了。而且他也没说让你等他几百年,就肯定会来见你。」 「你总是这么冷静,让我可以依靠。可是最近你真是让人讨厌!」 阿吉说完,哭着跑回了里屋。仁吉的目光追随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对弥七满心期待,对我讨厌至极吗?) 拨算盘珠的手指停了下来。仁吉无奈地合上账簿,长叹一口气。 随着叹息声,长久以来封存在心底的倾慕之情不由自主地慢慢浮了上来。仁吉不想面对,又硬把它压到了心底。然而这种压制看来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马上就要忍无可忍了。 (也许是因为我在小姐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 既不是兄妹,也不是恋人,在阿吉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呢?只是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在身边,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陪伴到底的人,也许就像一只手,或是一颗不可缺少的算盘珠。没有的话,每天都会过得很不舒服,但不会是寄托心灵的地方…… (她已经没法辨认出铃君,也许我也应该改变了。) 从相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千年。以前一直没有在意过时间,但是现在……千年……对于妖怪来说,也不是短暂的岁月。只是因为暗恋她,就这样过了千年。 仁吉颤抖着吐了一口气。 (我还真是个傻瓜!) 不知不觉,仁吉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好好地解决弥七的问题,然后…… (那个时候真来到的话,我该怎么办?) 仁吉咬住了薄薄的下嘴唇。 第二天傍晚时分,弥七又出现在了吉野屋。最近碰到弥七,仁吉只是朝他看看,不说话了。 「阿吉小姐,今天我给你带礼物来了。你喜欢吗?」 弥七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温柔地朝从里屋出来的阿吉笑着,把手伸进怀里。阿吉的脸一下子亮了。 「难道是……」 账房里的仁吉很清楚阿吉在期待什么。她想看到一个铃铛。那是铃君每次转世都会送给阿吉的东西,是维系着两人记忆的信物。 仁吉说弥七不是铃君,阿吉也曾动摇。弥七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如果他能再把铃铛送给自己,那么阿吉又找到了希望。她希望弥七就是自己等待的人。 这时,弥七的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铃声。阿吉和仁吉脸色大变,紧盯着弥七的手。 看到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弥七得意扬扬地把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在掌上,伸出手来。 「这是从京都采购的秘制胭脂,据说是玉屋的东西,颜色非常美。」 他拿出来的,是一个胭脂盒。当时人们说,胭脂一两金一两,是很贵重的东西,要是别的女人,肯定马上就满面笑容接过去了,阿吉却神情僵硬。 她锐利地看了一眼仁吉,但掌柜只顾翻着账簿,不朝他们看。 「阿吉小姐,怎么回事?」弥七问道。 阿吉连忙接过胭脂,虽然很有礼貌地道了谢,但不一会儿,就说头痛,回里屋去了。 看到精心准备的礼物没有起一点儿作用,弥七盘着脚,脸色阴沉,不悦地对仁吉说:「掌柜的,你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正暗暗窃喜吧?」 「你说什么呢?」 仁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实在没心情理这个讨人厌的男人。 但弥七还不住嘴,挑衅地斜视着仁吉说:「你这个美男子喜欢小姐吧?这我知道。我突然出现,和小姐关系很好,让你很不高兴吧?」 他的意思是,这次阿吉没有反应,原因都在仁吉身上。 「无聊!小姐头痛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没事了,就请回吧。」 很久以前开始,每天都要面对情敌。说到阿吉失望的真正理由,那就必须提到千年之前的事。人无法理解,所以也没有说的必要。仁吉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的对峙根本毫无意义。 「你觉得我是个货郎,就把我当傻瓜看,是吗?」 弥七还是没有住嘴,也没站起来。 看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仁吉站了起来。他笔直地走到弥七前面,坐了下来,对着弥七,低声说:「快回去吧,你妨碍我们做生意了。」 这只是很平常的话,但是低沉尖细的声音,把弥七从地板上赶了起来。 生下来还不到二十年的年轻人,自然不是千年老妖的对手。当然,弥七不可能想到这些。他跑到店外,一脸要吃人的表情,看起来再也不像一个 正直诚实的年轻人。 「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连他扔下的话都那么平凡。这种话仁吉已经听过千万遍了。虽然仁吉很快就把这些威胁的话忘了,但说这话的人却牢牢记着。 6 「弥七向我求婚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从稻荷神社参拜回来的阿吉突然说道。 仁吉停下手中的活儿道:「还真是出人意料。你和他在神社见面了吧?你答应他了吗?」 「我怎么可能答应他呢。他说要和我一起好好经营店里的生意。」阿吉叹息着说道。 妖怪命很长,很少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外貌倒是可以随着年岁变化,但因为只是幻化成人形,如果过了一两百年还没死,难免引人怀疑。 真正的铃君知道阿吉的真实身份,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看来……弥七真的不是他。」 在寺院不断地祈求,无论如何也不死心。原以为弥七是铃君,傻傻地盼望着,结果被现实否定了。 阿吉轻抚着店里出售的梳子,心中无法割舍,自言自语着。仁吉却想到了别的事。 (弥七想把我赶出去吧。) 如果和阿吉结了婚,弥七就成了吉野屋的老板。他肯定会为了报复,把讨人厌的掌柜赶走。弥七除了想要美貌的妻子,还想要金钱、地位,而且,还要报复仁吉。 (上次他送小姐礼物,结果不讨好,肯定到现在还在后悔。) 以后再也不会每天被弥七烦扰了,想到这儿,仁吉稍稍松了口气。 这天,晚上五点的钟刚敲过后不久,有个小厮来到店里,送给阿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弥七写来的,约阿吉在稻荷神社见面。 「这个时候还把小姐叫出去,他想干吗啊?明天不行吗?」 阿吉虽然也说晚上不出去,但不能让弥七老在那儿等着。仁吉厌烦地朝稻荷神社走去,带话给弥七,让他明天再来。 附近早就没有灯光了,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四周一片昏暗。但是对于身为妖怪的仁吉,这并没有什么不便,他连灯笼都没有提,迈着和白天一样的步伐来到神殿前,却没见到弥七的踪影。 「咦,约小姐在这儿见面,他自己跑哪儿去了?」 夜色中,仁吉不悦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有人从左右两边挥着木棒,朝仁吉打来。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连话也来不及说一句,就被打倒在地,但仁吉却一边不耐烦地反击,一边问:「是弥七吧?到底哪个是你啊?」 大晚上两个男人用手巾蒙着面,没有回答。这时,仁吉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在这儿呢。」 仁吉一回头,露出了破绽,又有两把刀招呼过来。这次很难都避开,仁吉一把抓住左边那人的木刀,夺了下来,很快把两人打倒在地。 「混账,怎么会这样?」 旁边响起弥七吃惊的声音。但是比起听到他的声音,被打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的脸更让仁吉吃惊。仁吉记得这两张脸。 「你们……不就是那晚袭击小姐的两个无赖吗?」 他们是诱拐小孩,结果被捕头三桥到处追赶的那两个人。那天晚上,他们不知死活,向阿吉伸出魔掌,结果被弥七打跑。 为什么弥七会和他们在一起呢? 「难道……这两个人是你的同伙?」仁吉瞪大了眼睛,「你跟那些掳人的浑蛋是一伙的?」 疑问冲口而出。黑暗中,弥七的眼睛好像野兽,放射着危险的光芒。 「那夜想掳走一个女孩子,结果被发现,还杀了人。逃跑途中,在这个神社里看到了小姐,于是你们就为是继续掳人还是赶紧逃跑而打起架来。」 从今晚的情形来看,弥七显然是他们的头儿。那晚他把罪责都推到同伙身上,还乘机骗取谢礼。由此看来,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个极恶之人。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听了仁吉的话,弥七笑着说。他脸上露出了从未在阿吉面前表现过的厚颜无耻的表情。在见识了仁吉的身手之后,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准备一决高下。 「掌柜的,你可真是挡人财路啊。我好不容易博得了你们小姐的欢心,马上就能成为店老板,多好啊,是吧?」 比起到处卖胭脂和在捕头眼皮底下掳女人,眼前是既安全又能赚到大钱的绝好机会,但事情却不像弥七想象中那样简单而顺利。 「我向小姐求婚,小姐却说还下不了决心,还说,必须要跟你这个惹人厌的掌柜商量一下,没有你的话,店也开不下去了。」 在很多店里,掌柜的作用比老板大,更不用说对做生意毫无兴趣的阿吉了。她把钱箱都交给了仁吉,生意上的一切都由仁吉打理。 这样的话,从阿吉那里也拿不到钱。弥七眉头紧锁,以为仁吉向阿吉说了什么。 「哎呀呀,这下误会可大了,小姐可不是我说什么都听的人。」 仁吉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这让弥七很生气。他瞪着眼,从树荫下挥刀砍来。 越来越厌烦的仁吉一把抓住弥七的胸,想把他扔进远处的池子里……但终于轻轻一拍弥七的手腕,只是把他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因为仁吉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铃声。 (就是这个铃声。我和小姐都被这铃声耍得团团转。这个男人明明不是铃君,为什么身上老是发出铃声呢?) 为什么?为什么铃君就算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却又时时刻刻让自己感觉到他的存在? 夜晚的神殿前,仁吉看也不看弥七一眼,只是一个人呆呆站着。弥七拾起匕首,很快消失了。 7 自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弥七再也没有出现在店里。仁吉也没告诉阿吉真相。 「仁吉,你没把弥七扔到不忍池里吧?」阿吉曾怀疑地问。 仁吉冷淡地回答:「要是这么做了的话,倒痛快了。」 仁吉不认为那个年纪虽轻却心肠狠毒的弥七会就此放手,所以一直小心防范。 三天后,仁吉的房间里出现了几个黑影,他一阵紧张,却发现是鸣家们。 「仁吉,太让人吃惊了,弥七原来是个人贩子。」 鸣家们晃着小脑袋,排成一排,争先恐后地说着,红红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但仁吉早已知道了,并不吃惊。 「看起来是这样。」 「他还有手下呢。」 「有两个。」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三桥捕头今天早上抓住了他的两个手下。」 「哦。没有关于弥七的消息吗?」 这么一问,鸣家们一下子哑口无言了。看来他们并没有查到什么新情况。看到仁吉失望的表情,鸣家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弥七的心肠是如何狠毒。 「弥七经常去妓院卖胭脂。他还把掳来的女孩子卖给妓院的老鸨。」 「听说他还把女人卖到品川和新宿的客栈去当女佣。更为可恶的是,每个他掳到的人,只要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有一只鸣家歪着头问道:「他是个男的,要簪子干吗啊?」 「笨蛋!卖了换钱啊。」 胭脂的价钱很贵啦,彩虹色的胭脂看起来就像妖怪的嘴唇……鸣家们的话题渐渐远离了弥七。 但是仁吉好像听不到小妖们的吵闹声。忽然,他绷起脸,慢慢握紧了拳头。 「原来如此……所以才……」他想通了,妖怪的本性表露无遗,眼睛眯得像猫一样细。接着,他回过神来,问小妖怪们:「小姐还没睡吧?我有事要跟她说。」 「咦,仁吉你不知道吗,小姐刚才出去了。」 听鸣家们这么一说,仁吉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你们这些家伙,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她?如果你们认为阻止不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受到责骂,鸣家们像乌龟一样,一个个缩着头。仁吉没空理他们,赶紧来到店堂。 店里放钱的抽屉还锁得好好的,但钱箱里的钱已经不见了。 「小姐拿着店里的钱出去,肯定是被弥七叫出去了。」 一定是弥七用花言巧语骗阿吉带钱过去。仁吉紧咬着嘴唇。对方只是个人贩子,阿吉不会有事。但是这件事怎么收场呢……对于小姐来说,也许是好事。仁吉紧盯着钱箱想。 8 「请你放手,我再不回去的话……」 「我说过只要你给我钱,就让你回去吗?没那么便宜的事,小姐。我是被你店里的掌柜打成这样的,你要是不在我身边照顾的话,不太好吧。」 晚上的神殿旁边,阿吉和弥七在争吵。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弥七吊着右腕,缠着白色的纱布。 「我只是听说你被仁吉打伤了,给你拿一点儿药费来而已。」 阿吉的语气很冷淡。 「那么你回去后,再多拿些钱来。钱肯定是有的吧?」 弥七用一只手把阿吉拉到身边,脸上露出阿吉从未曾见过的凶恶神情,在月光下,显得尤其阴沉。 「反正那家店也是你的。既然我不能当店里的老板,那么我就要所有的钱。快,照我说的去做!」 任意支使女人已是弥七的习惯了。但阿吉并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咬着嘴唇,长袖一挥,推开了弥七。弥七大吃一惊。 「错了,错了!铃君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会做这种事。我真是个傻瓜,我太久没找到他了……我总是宁愿相信,却让自己的眼睛受了蒙蔽!」阿吉的声音颤抖着,眼里一片泪光。 弥七大骂遭「你不按我说的去做,是吧?既然这样,我就把你卖了,就算卖不了什么钱,至少能把我买胭脂的钱赚回来。」 「卖了我?」 阿吉声音嘶哑,满脸泪水。 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弥七。 「真是不知悔改啊。看来我真得把你扔进不忍池了。」 仁吉抓住弥七的胸,单手把他举过头顶。 「啊……」 弥七大吃一惊,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跑。这时,从他胸口掉下一个东西,发出了轻微的铃声。 三人的脸都转向了掉到地上的小袋子,里面有一个铃铛。 「铃声就是这个发出的?」 仁吉猛地把弥七扔在地上,伸手捡起那个小银铃。夜色中,再次响起了清澈的铃声。 「快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在地上瘫作一团的弥七瞪着眼叫道。 仁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两个手下已经被三桥大人逮捕归案了。你再不逃的话,也会跟他们一样,被抓去见阎王。」 「我身无分文,怎么逃?」 看着一脸赖皮的弥七,仁吉鄙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装了十两银子的荷包,扔在地上。 「你拿着这个,赶紧滚吧。记住,别再出现在吉野屋前。下次再被我看到的话,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淡淡的语气,就像这夜色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弥七拿着荷包,没等仁吉再说,就消失在神殿旁边的树荫里。 「怎么回事,仁吉?你今天怎么那么好心,放他跑了。」 阿吉一边说,一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仁吉。仁吉没有看她,只是沉默,也没有责怪她晚上出来。这让阿吉更不安,她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是铃君。但我为什么会弄错呢?难道我已经认不出铃君了吗?」 眼泪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思念了千年,这次却弄错了。阿吉感觉地面凭空消失了,再也无力站稳,浑身颤抖起来。 「肯定还会再见面的。这次的事就忘了吧。好吗?」 「忘了之后,再跟以前一样等下去吗?我已经没有信心了。下次我可能还是认不出他,可能还是会弄错。怎么办?怎么办……」 阿吉蹲下身,把脸埋在袖子里,大哭起来。 不抬头,也不看仁吉。和以前一样,她只是满心想着铃君,一个劲儿地叹息。她所有的泪都是为那个男人流的。 仁吉找不出任何话安慰她,只好说实话。 「小姐……你并不是毫无理由地弄错的。」仁吉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说还是不说,他仍然很犹豫。「你是被这个铃声吸引了。」 轻轻一晃,铃铛发出了清澈的声音。阿吉的脸从袖子里抬了起来,眼里还泛着泪光。 「现在还是被它吸引着吧?这也许……是铃君的东西。」 听仁吉这么一说,阿吉震惊不已。 「它为什么会在弥七手里呢?是谁送给他的吗?不,不,铃君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那么……」 她停住了,带着乞求的神情看着仁吉。 仁吉缓缓说道:「那个男人经常洗劫被他掳到的女人们身上的东西。这个铃铛肯定也是他抢来的……从被杀的铃君身上。」 「……被……杀……」 「第一次遇到弥七的时候,这个院子里就有一股新鲜血液的味道,是从那几个掳人者身上散发出来的。」 看着伸到面前的银铃,阿吉一步步朝后退。 「捕头不是说过吗?那天,有一个人为了帮助一个女孩子,被杀了……」 思念的人原来就在身边。但这次还没遇到,他就死了。 「我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而且,我还偏偏……把那个杀铃君的凶手当成了他。」 阿吉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主心骨,扑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淌了下来。哭泣、哭泣、哭泣……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肯定见不到了。」 阿吉颤抖着,流着泪,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小小的身体可怜地缩成一团。 仁吉扶住她的肩,说道:「肯定会再见面的。说不定他还会先找到你呢。这可不是你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啊。」 的确,两情相悦已经千年了。听仁吉这么一说,阿吉抬起了头。眼前是同样陪自己度过了千年的男人的脸。 「千年……」 第一次正面对视。面前是自己最熟悉的脸,最值得依靠的人。 「千年,真长啊……」 说着,阿吉又哭起来。两人的视线慢慢地错开了。 (小姐并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毕竟我已经在她身边陪了一千年。) 但是阿吉一直追寻的人是铃君,所以,不能接受仁吉的爱。一挑明的话,两人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相处了。 「为什么……」 阿吉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哭。仁吉没法把阿吉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离开。 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话,就算再过一千年,也还是这个样子。这算是对过去一千年的一个总结吗? (爱你,仅仅、仅仅是因为爱你。) 仁吉叹一口气,死了心。阿吉的眼泪就像秋雨一般,淌了好长好长时间。 9 「我的故事结束了。」 听仁吉讲完,少爷睁大了眼睛。 「阿吉小姐之后再也没遇到铃君吗?」 看到少爷失望的样子,仁吉笑说:「他们在一百年之后又相遇了,所以夫人才会出生,才会有少爷啊。 」 「啊?」 「阿吉小姐本名叫皮衣,是一位有三千年道行的大妖怪,就是少爷的外祖母啊。」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沉默了一会儿。这样说来,铃君就是外祖父伊三郎了。 「仁吉是被外祖母甩了。」 少爷这么一说,仁吉害羞地笑了笑。少爷忽然很想知道弥七后来怎样了。 「这……我可不知道。」仁吉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笑容,「让皮衣在稻荷神社哭得那么伤心的家伙,狐妖们是不可能放过他的,所以那家伙估计活不过那个晚上。」 伙计的语气虽然平淡,却让人毛骨悚然。 故事终于听完,药也起效了,少爷感到眼皮越来越沉。伙计们看到少爷静了下来,悄悄地退出了卧室。 (好久没有这么想睡了。)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问题:仁吉还爱着外祖母吧,所以当外祖母拜托他照顾我的时候,他没有推辞。他以后还会继续喜欢下去吗?真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啊。 还没等问出口,少爷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了。 梦幻记 1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唯一的继承人一太郎站在日常起居的厢房内歪头想看。 平常,只要咳嗽几声,那两个伙计,还有平常对自己溺爱无比的人们就会争先恐后来到跟前,有时候都到了让人厌烦的程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情形却大不一样。 「为什么佐助和仁吉……还有其他人都不到房间里来呢?我还以为一回来又要挨批了呢。」 虽然被严厉禁止,但是吃过午饭后,少爷还是偷偷地溜到隔壁的点心铺三春屋去了。回来时,发现华丽的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奇怪的事了。) 大白天,却没有人过来看少爷。 (是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吧。) 到昨天为止,还有很多妖怪在厢房。 「到底去哪儿了?」 平常,小妖怪鸣家不用叫就在房间里乱转。野寺和尚和水獭妖也经常到厢房来喝酒。现在却不见他们的身影。叫了几声,也不见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从画中出来。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感到有些不安,来到长崎屋的药材铺。这个店名义上是由少爷打理的。走到账房内,看到仁吉和其他伙计一样对自己笑吟吟的,少爷脸上才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坐到仁吉旁边。 「仁吉,我今天一直没看见大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要是被身为凡人的其他伙计听到就麻烦了,所以少爷低声问道。仁吉却笑着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 「啊,少爷,您今天早上没去老爷那里请安吗?您要是不去露个面,老爷和夫人会担心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刚刚跟他们一起吃过午饭。不是指父母,是经常在一起的……」少爷焦急地说。 仁吉恍然大悟,「唔晤」了两声,仍然飞快地拨着算盘。 「您是得知到京都去运货物的常磐号到码头了吧。船夫们今天会把货物运到船行。如果少爷去打声招呼,大家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仁吉?」 这个伙计应该知道少爷到底在问什么呀,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妖怪,但今天仁吉就像变了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少爷心情不好起来,悄悄离开了账房。走到店门口,看到锅里熬着治嗓子疼的白冬汤,于是坐到锅旁,对小伙计说:「今天我来卖药。」说着,他从小伙计手中接过了舀子。 不知道仁吉会有什么反应。平时仁吉老怕少爷会被热水烫伤,严禁他接近灶火。少爷坐在汤药前,不时朝账房里瞄几眼。不一会儿,仁吉起身走了过来。 (哦,还跟平常一样啊。)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 很快,仁吉坐到了少爷旁边,清秀的眉毛微皱着,平静地说:「我不是说过吗?请您不要靠近白冬汤。万一被烫伤了,又得卧床养病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少爷感到心情更糟了,赶紧回到里屋。 (要是平时,仁吉绝不会说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而是二话不说,先把我抱起来放到店堂隔壁六叠大的房里,然后对我唠叨半天。) 样子还是跟昨天一样,可是一开口就感觉变了一个人。跟父母吃饭的时候,没发现任何异常。也就是说,是这些妖怪有状况。 (不会每个都这样吧?) 少爷赶紧穿过长长的走廊,从厨房前走过,来到船行找佐助。 船行比药材铺大好几倍,伙计们正从常磐号上下货,店里一片忙乱。没有看到佐助。少爷朝店堂右边暂时放置货物的房间走去。 店的后面,朝河道开着一扇大门,草席包裹着的货物被搬了进来,高高地堆在地板上。进进出出的船夫和脚夫很多,但没有看到佐助。 「啊,少爷,您是来看药材的吗?」 看一太郎呆呆站着,少爷的哥哥松之助问。松之助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火后,他投靠了长崎屋。本来父母一脸不悦,说早就跟松之助断绝了关系,最后他能留下来,是因为少爷的努力。 老板娘阿妙告诫松之助说,他不是长崎屋的人,只能被当作伙计对待,当伙计的要谨守本分。所以现在松之助和其他的伙计一起作息。但是少爷可不在乎这些,一直叫松之助「哥哥」。 「哥哥,这回药材多吗?」 「有大黄、白芷、当归、茴香、槟榔子、独活,进了不少货。让脚夫搬到药材铺去吗?」 「嗯,那也好。」 在松之助的指挥下,几个脚夫动手扛起装着药材的货物包,消失了。到长崎屋已经两个月,松之助已经习惯了和在木桶店完全不同的活儿。 看到他的样子,少爷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哥哥,你看到佐助了没?」 少爷问。 这时,有人从旁边插进话来。 「我刚才看到他给人送货去了。」 这个爽朗的声音是女仆阿卷发出的。她今年十六岁,到长崎屋已经两年了,是一个和她头上的红色描金梳子非常相配的可爱女孩。她一边回答,一边麻利地扫着地。松之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哦,佐助刚刚出去啊?」 少爷叹了口气。一下子进了那么多货,就算是妖怪也得亲自动手了。少爷要是再不搭把手,药材铺的人会忙不过来的。少爷只好赶紧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对了,阿卷,你住在下总的母亲身体好点没?」 阿卷拿着扫帚,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摸摸头上的梳子,眼中放出快乐的光芒。 「您还记得这事啊?多谢少爷。我母亲已经好多了,所以我才能回店里来。真是高兴啊!」 「那就太好了。」 松之助刚来,阿卷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就回老家去了,所以少爷很久没见到她。 「少爷,您可真厉害,下人的出生地和家人,您都记得哪?」 站在旁边的松之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不也很了解东屋的每个人吗?」 「那个店里总共只有四个下人,但是长崎屋算上船夫和脚夫,人可是不少呢。」 「这是我应该做的呀。」少爷笑着说。 和松之助道别之后,少爷沿着走廊朝药材铺走去。走着走着,嘴角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自嘲,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干不得一点儿力气活,而且总在床上躺着。 哥哥松之助能够那么快和其他伙计打成一片,一方面是他不以藤兵卫的儿子自居,另一方面也是他的勤奋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松之助身强体壮,力气也大,这一点少爷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 (至少我应该想办法让生意进行得顺顺利利的,做个好老板,让店里所有人都安心。要是这都做不到,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了。) 少爷虽然从未表露过,但这些想法总在他心底盘旋,让他感到害怕。虽然只有十八岁,一直需要别人的照顾,而且眼前只是形式上把药材铺交给他打理,但他也总想做出一点儿名堂来,但是…… (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呢?十年后会怎么样呢?像父亲那个岁数的时候呢?) 少爷对未来完全没有自信,恐惧常常伴随着他。现在虽然不愁吃穿,但是在火灾频繁的江户,大商家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事也并不少见。 有父母亲在的时候,倒是不用担心。长崎屋是大店,有很多生意伙伴。然而长崎屋的未来、伙计们及其家人,这些重担总有一天会压在少爷肩 头。对此少爷很明白,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真到了必须独撑大局的时候…… (做不好就惨了!一定要做好!必须做好!) 任何事情都必须准确无误地完成,因为大家对自己充满了期望。 当然,要支撑起大局,还必须借助掌柜等擅长做买卖的人的力量。有时,掌柜决定一个店的生死存亡,如何选择一个好的掌柜,是老板的事情。 这些不安,少爷没法向旁人诉说。连自己都觉得已经够幸运了,对这样的生活还要抱怨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连叹气都只能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叹。只有面对那些妖怪时,才会偶尔说出心里的烦恼。 (但是这些一直被我当作依靠的妖怪却突然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从小就在一起的呀。) 沿着走廊来到药材铺里,看到仁吉正站在仓库对面,指挥那些脚夫搬运药材。 (没事,大家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少爷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定定神,沉稳地走了过去。 2 「怎么办……妖怪们可能真的不回来了……」 下午五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少爷泡在仓库旁的浴池里,热水浸到了下巴颏上,可怜地叹息着。 妖怪们忽然消失不见已经有三天了。这几天,少爷不断向两个伙汁打探,或是把点心堆得像小山一样招呼屏风偷窥男,可还是没有一点儿头绪。 以前调皮地混在宾客中的妖怪,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少爷叹着气走进大大的汤桶里,可是不习惯一个人,总是静不下心来。伙计们一般都去邻近的公共澡堂,松之助也不能到家里的浴室来,所以少爷没法跟他们一块儿洗。 (要是以前,仁吉或佐助会给我搓背。) 当两人很忙的时候,也有鸣家们在。小鸣家们在热水里像小狗似的游来游去。但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佐助和仁吉还在,可是他们俩的变化让人觉得郁闷。现在那两个人彻头彻尾变了,跟普通人一样一本正经。当然,他们现在也同以前一样关心体弱多病的少爷,奇怪的是,这种关心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他们就像是普通人,而且还把一太郎看作少爷,当个大人对待。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他们老觉得少爷洗澡可能会淹死,吃饭可能会噎死,这曾经让少爷烦得不得了…… (看来我真的只会撒娇啊。好可怜!) 少爷泄气地想。他再也没心思泡澡,很快爬出汤桶。 外面月色皎洁。在回房间之前,先去了趟茅房。出来后用房屋边上木桶里的水洗手。把水舀子放回桶里时,少爷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圆月,那清澈的美丽,让少爷愁云满布的脸露出了笑容。 (如果鸣家们在,肯定会把手伸进水桶里捞月亮,吵个不可开交。) 抬头一看天空,月亮旁边带着一圈蓝色的光晕。忽然,少爷伸出手去。 「要是能触摸到月光,那该多棒啊。」 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水面,静静地朝水中的月亮伸出手去。手指一触碰水面,就会荡起波纹,月影会变得模糊不清。这些少爷都是知道的,但是…… (咦……) 少爷静静地把手伸到水里,不知为什么,月亮没什么变化,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月光慢慢地、慢慢地收缩着。把手抽出来时,白色的光也跟了出来。少爷惊讶至极。 (这……是真的?) 手中的月光滴着水,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这种美让人着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虽然看得真真切切,少爷却感觉像在梦中。 (梦?) 少爷的手指微微颤抖。月光滴}留溜地从少爷手中滑了下去。「啊!」 少爷一声轻叫,随着一声轻响,月光已经掉回到水里,变成碎片消失了。 (天啊……) 少爷紧盯着桶里的水。 (这种事谁都做不到的啊。谁又会相信呢?) 少爷皱起眉。他被那水吸引了,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中生起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嚏……」 少爷忽然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大晚上的,自己在院子里的茅房旁边站了好久。 「是洗澡后冻着了吧。」 要是以前,那两个伙计早就脸色大变,把他带回房了。 (为什么……为什么最近老是发生这样不同寻常的事呢?) 这样想着,少爷感到身上更冷了。他又朝桶里看去。和平时一样,水里还是倒映着月亮。少爷赶紧朝厢房走去。 回到卧室后,少爷发现被子已经铺好,水壶和放衣服的筐子也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但是以前肯定会等到少爷睡下才离开的两个伙计却不在。 「我已经十八岁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少爷虽然努力接受现实,但是要适应还得费点工夫。把灯笼吹灭后,四周一片黑暗,少爷摸索着钻进了被窝。以前经常听到的妖怪们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一时间少爷怎么也睡不着。 这样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三天,少爷知道自己只能睡觉。在睡着之前,少爷跟前几天一样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之后,睡意终于渐渐袭来。 这时,少爷听到一个声音。 (咦,是什么?) 少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感到四周在微微震颤,非常轻微,只有平常习惯了妖怪们动静的少爷才感觉得到。 (是妖怪们回来了吗?) 但是这个声音和平常熟悉的妖怪们肆无忌惮的动静不一样。有什么在偷偷地接近自己,还不时停下来。好像谁在走廊上窥视。少爷再也睡不着了。 少爷心跳加速,在黑暗中紧抓被角。 (怎么办?索性把灯笼点上,到走廊上去看看,还是大声喊叫?) 一太郎自幼多病,两个伙计陪着睡在厢房里。虽然现在他们变得很奇怪,但是大晚上的,只要听到少爷的声音,应该会赶过来。 (他们会来吧?有两个大妖怪在,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进来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个东西已经靠近卧室了。厢房并不大,那东西越来越近,少爷感到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怎么想都觉得来者不善。 (它就在走廊的角落里?) 不,也许更近,已经来到身边了。虽然不知道,可就像亲眼看到了一样。少爷坐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根本无法点灯笼。 (来了……) 危险的气息逼来。该怎么保护自己呢?怎么办? (不,我不能光想着保护自己。那东西来路不明,我必须把它抓住。)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久,那东西已经来到卧室门前,停在了那里。 少爷死死盯住门。房间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月色皎洁。几缕月光从木板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要是打开门,就可以看到些微光了。少爷喉咙发干,差点从被窝里跳起来。 (好可怕……) 应该站起来去把门打开吗?要想将来支撑起整个长崎屋,就不能光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也许,肯定…… 少爷咬紧牙关。 正在这时,尖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啊啊……」 「怎、怎么回事?」 少爷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伸手摸到了房间的门,猛地拉开。 「咦?」 走廊上空无一人。 为了看得更清楚,少爷赶紧把朝向院子的木板窗打开。月光下,寂静的院子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没有奇怪的影子,没有妖怪,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两个伙计出现。 「……真奇怪啊!」 少爷撇撇嘴。心跳还是很快,自己都能听见声音。 「叫得那么大声,仁吉和佐助怎么不出来呢?」 那叫声把正房的人都惊醒了,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可是那两人仍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仁吉和佐助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端,被一片黑暗包围着,寂静无声。 (大妖怪不可能因为睡着了而听不见吵闹声。) 少爷在夜色中呆呆站了好久。 3 第二天,少爷做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他在药材铺和船行东走西逛,不时描摹隔扇上的画,或是把手伸进插花的浅盘里。 「少爷,您是不是肚子饿了呀?我先给您拿点点心填填肚子吧。」 行到少爷伸手去摸厨房的水桶,乳母阿曲担心地说。 「要是大伙儿吃不上饭就惨了,我没事。」少爷苦笑着回答。他像一只把爪子伸到金鱼盆里的小猫,瞎摸了一通。接着又来到船行,把平常脚夫和店里的伙计们清理货物那间房里铺的席子卷了起来。 「啊呀,少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啊?席子上全是灰,小心又咳嗽了。」掌柜担心地说。 松之助和女仆阿卷也是一脸惊讶。 少爷笑着回答:「是这样的,我在厢房里做盆景,用来当池子的玻璃杯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所以找找。」 听了少爷的解释,在稍远处清点货物的佐助眯着眼回过头来,他知道厢房里并没有盆景。但是少爷一点儿都不在意,继续卷席子。 「是玻璃吗?这种东西不可能夹在席子里。」掌柜不解地说。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席子下边滚出一个约两寸高的酒杯,碧绿如玉,非常美丽。 「怎么这种地方……」掌柜吃惊地张大了嘴。 少爷捡起盈润如水的酒杯,说:「啊,总算找到了。谢谢啦。」 说完,他离开房间,朝厢房走去,脸色由阴转晴。谜底随着酒杯一起滚出来了!回到房间后,少爷把一个盆放到书案上当院子,在里面放上酒杯当池子,笔架当岩石,再放上兔形的砚水壶,看起来就像一幅小野兽在池边嬉戏的盆景。 「要是池子里有鱼的话,就更有趣了。」 说完,少爷紧盯着玻璃杯。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水面却泛起了微波。不一会儿,就看到水底一条小鱼轻快游动的影子。酒杯在刹那间变成了少爷想象中的池子。 (原来如此啊……) 说有酒杯,玻璃杯就从席子里滚了出来;说要做个池子,杯子里的水立刻微波荡漾;还可以从水桶里抓到月亮的影子。这些都是平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少爷在盆景前换了个坐姿。 (我应该是在某个人的梦里面吧?) 这是少爷得出的结论。 少爷还记得以前读过的几本怪谈笔记中说,因为海神做法,有人看到了大蛤蜊变的海市蜃楼。蛤蜊幻化出的海市蜃楼,是梦幻般的楼阁城市。幻境分外美丽,就像彩虹一样,想看到什么就有什么。 眼前看到的和平常一样的日子,其实和平时大有区别。两个伙计变得那么奇怪,也是因为这是做梦的人想象中的样子。因为他们俩在别人眼里就是普通人。鸣家们和屏风偷窥男不在,是因为做梦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在这梦中,我仍然被溺爱,所以这个做梦的人应该是我身边的人。 但是为什么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却那么恐怖呢……) 总之,眼前要做的,是走出梦境。虽然不是浦岛太郎(注:浦岛太郎,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是一个渔夫,与龟一起去龙宫,享尽荣华。临别时,获赠一只玉盒。回家后打开,与盒中喷出的白烟一起化为了白胡子老头。),可是在桃源仙境似的地方玩的时间太长的话,就会忘了该怎么回去。 (要回去就必须知道我现在究竟在谁的梦里。) 到底是什么时候,怎样被卷入这似是而非的日子中来的昵?少爷皱着眉苦想。这时,酒杯里的水已经溢到盆子里了。 4 「仁吉和佐助不会想象自己那么奇怪的样子,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梦,应该是一个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妖怪的普通人的梦。」 在早晨八点柔和的阳光下,少爷打开卧室的纸拉门,坐在书案前,在摊开的纸上写着。 写在纸上的是各个有可能做梦的人。写下好多名字,但又有很多被勾掉了。 (三春屋的荣吉不会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梦。也不是父母的梦。) 名字被一个个勾掉。剩下来的,是住在长崎屋的伙计们,还有跟船的船夫和脚夫。 「啊,接下来就难了。」 少爷嘟囔着。虽然已经划去了很多名字,还是剩下几十个。 (我从梦里感受到了对我的善意。但是也有让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做梦的人抱着复杂的心情吗?做这个梦的,到底是谁呢?) 少爷皱着眉,使劲地思考。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庭院望去。院子跟之前有些不同。说不清到底有什么不同,总觉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少爷凝视着阳光照耀下的院子。 (哪里多了一棵树,或是一块大石头,或者不该出现影子的地方有一个影子……) 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变化。但他总觉得有个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一背对院子,那个东西就会朝他的喉咙扑过来…… (是昨天晚上让人不得安宁的家伙吗?) 好一会儿,少爷紧盯着院子,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挺傻,但又觉得,不小心的话,就会有性命之忧。 忽然,少爷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咦,这不是哥哥吗?你很少到厢房来啊。有什么事吗?」 松之助从厨房方向过来,出现在院子里。少爷笑着招呼。松之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坐在走廊上。 「真……真是不好意思。」 少爷给自己和松之助都倒了杯茶。松之助更加拘谨了。这样下去就没法说话了。少爷一边请松之助吃点心,一边问道:「哥哥习惯店里的生活了吗?有什么觉得不自在的吗?」 「店里给我安排得很好……我心里只有感激。」 松之助低着头,不看少爷。特意来到厢房,肯定有什么事情想说。 少爷看着哥哥的脸。看到少爷盯着自己,松之助终于开了口。他说的话出人意料。 「这……少爷,女仆阿卷的描金梳子是您送的吧?」 「阿卷?描金梳子?」少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眨了眨眼之后,少爷「啊」了两声,微笑道:「是阿卷戴在头上的红梳子吗?嗯,是我给她的。」少爷简单地回答。 松之助又问:「那……您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呢……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这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说着,松之助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少爷微微一笑,轻松地回答:「那原本是母亲的梳子,有一个梳齿掉了,母亲说不要了,结果在旁边的阿卷听了,觉得很可惜,上面描着很精美的花朵。」 对于女仆,老板娘的红色描金梳子是自己非常想要却根本得不到的东西。虽然少了个齿,但是插到头发上就看不出来了。所以少爷就把那个梳子送给了一直很勤快的阿卷。 「你很在意梳子的事吗,哥哥 ?」 「不,我不想对少爷的事说三道四。我……」 「哥哥在意的是阿卷吧?」 「我什么都……那种事……」 看着哥哥一脸尴尬,话都说不利落了,少爷笑了起来,但脸上却有一种悲伤,甚至是生气的神情。 「阿卷是个勤快诚实的好女孩,我能理解哥哥喜欢她的心情,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啊。」 「少……少爷。」 少爷这么一说,松之助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 「但是……」少爷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威严,「哥哥也是一个勤劳的人,比起阿卷丝毫不逊色。哥哥真的做得很好,所以……」少爷伸手抓住松之助的胸,「所以不管心里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哥哥也不会在这么忙的时候扔下手头的事来厢房,哥哥不是那种慢慢喝着茶商量事的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焦急的松之助想要逃跑。少爷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你不是哥哥!快快现出原形!」 少爷高声叫喊,松之助猛地弹了出去,变成了一粒粒细沙,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走廊上只留下松之助的茶杯。 「看来梦里的感觉还真是奇怪啊。」 少爷厌恶地摇晃着刚才抓松之助的手,感觉像抓住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冷得让人心里发寒。 「但是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让哥哥出来,那么做梦的人肯定不是船夫或脚夫。」 松之助到长崎屋只有两个月,和从远方归来的船夫们还不是很熟,他们不可能在做梦时梦到他。 「剩下的就是伙计们了。」 少爷想着,把茶杯放到了盆里。「需要收拾吗?让我来吧。」 突然,院子里有人说。 原来是佐助拿着点心盘,从正房那边过来了。他是来送八点钟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佐助一出现,院子里的景色好像又变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是又没法和变得一本正经的妖怪们说。少爷伸手拿过点心,继续思考着。 今天的点心是放了核桃仁的宗及饼。 「看来少爷还是一个人待着身体更好嘛。」 看到少爷很有食欲的样子,佐助微微咧嘴一笑。他忽然瞥到书案上写了很多名字的纸,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更大声了。 「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少爷问道。佐助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并不回答。 (怎么回事?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少爷把头扭向一边。佐助很快又脸色冷淡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5 (真是再也不想见到梦里面令人讨厌的伙计了。) 受到冷遇的少爷满心不悦地沉默着。他非常怀念每天都有妖怪们陪伴的日子。为了快点回到正常的生活,少爷又坐在书案前,努力寻找做梦的人。 「那个变成哥哥的家伙知道阿卷得到了一把梳子。做梦的人很在意那梳子。哪个伙计会在乎梳子呢?」 阿卷不是那种得到了主人给的东西就扬扬自得的姑娘。 (是厨房的女仆吗?但那个人不仅知道梳子的事,还知道哥哥的心思。) 同时知道这两点的,到底是谁呢? (是乳母阿曲吗……可是她跟哥哥没怎么见过面啊。是掌柜吗?但是他就算知道哥哥的心思,也不知道阿卷的梳子是从哪里来的。) 划掉一个,又划掉一个,到最后,面对着一大堆名字,少爷一时问有些发愣。 「等一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人?」 所有的名字都被划掉了。少爷盯着纸,使劲想有没有漏掉的人。 「应该是很熟悉阿卷和哥哥的人。」 这时,少爷忽然想到最熟悉他们两个的是谁。 「不是哥哥,就是阿卷自己……肯定是的。」 那么到底谁在做梦呢?在少爷身上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 「这就是真相吗……」 可如果是这样,时常产生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管是哥哥还是阿卷,应该都不会害我。) 而且他们只是普通人,怎么能把别人放进自己的梦里呢?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表面看来,是哥哥做的。) 少爷想不出阿卷梦到自己的原因。如果是哥哥,理由就很多了。少爷在书案前,双手托着腮,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少爷感到脖子上汗毛直竖,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又来了。 (就在我旁边,很近。) 刚才陷入了沉思,所以没注意到。少爷回头一看,一个东西正从走廊朝自己猛扑过来。 「啊!」 少爷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连压在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看不见。 少爷踢翻了书案。他被比自己大好几倍的东西压着,一直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晤,有股野兽的臭味。) 少爷感到快要窒息了,连眼泪都给逼了出来,喉咙被掐住,手胡乱挥动,撞到了角落里的小柜子,疼极了。 (好难……受……) 少爷抓住了柜子上的小把手,往外一拉,抽屉被拉了出来。 「啊……」 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压在身上的重量减少了一些,少爷终于能喘过气了。 (啊……这里面放的,是护身符……) 这是花了二十五两金子买的五十枚一束的护身符,是以前为了对付另一个妖怪,从上野的寺庙里求来的,和尚保证过,肯定灵验。因为鸣家们害怕,没有用完的就放到了柜子的深处。 少爷刚回过神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他一惊,忽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咦?」 少爷站起身来,那种可怕的感觉已经退去。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踢翻的书案和空气中残留的野兽的臭味,表明刚才的一切并不是少爷在做白日梦。少爷喘着气,心底涌起一股恐惧感。 (刚才的家伙是个妖怪。到底是什么妖怪要杀我呢?差点被掐死了……) 少爷两手撑在榻榻米上,无力地环视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这是个梦吗?哥哥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吗?不,不对,肯定不是这样的!) 在长崎屋自己有求必应,却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对头了。 (真奇怪啊……最后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为什么那个东西忽然消失了呢?) 少爷正想得入神,忽然,门被拉开了。少爷赶紧护住喉咙,一脸紧张。进来的是好久没见的伙计仁吉。 「怎么回事?刚才听见好大的声音。」 仁吉看看被踢翻在地的书案,又朝少爷瞧了一眼。房间里一片狼藉,平常最担心少爷的仁吉却冷静得让人吃惊。 「是睡迷糊了,把书案踢翻了吗?连砚台都倒了。在我清扫完之前,您不要过来,不然会弄脏您的衣服。」 看到仁吉这么冷静沉着,少爷靠在墙角的柱子上,一时无语。和刚才那家伙相比,眼前的仁吉更可疑,少爷把头扭向了一边。 (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仁吉和佐助平时对我无比溺爱,难道他们在旁人眼里那么冷静吗?) 不管是哥哥还是阿卷,到店里的时间并不长,但也不可能没从其他伙计那里听说过仁吉和佐助溺爱自己的情形。 少爷深深地皱起了眉。 (我肯定有什么地方想错了,矛盾的地方太多了。我 确实抓到了月光,哥哥也变成沙子消失了。我现在应该还在梦里……) 不安像夏日雷雨前的乌云一般,聚集在少爷的脑海里。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脑海中划过一道如闪电般令人讨厌的警告,但是答案没有像雨点一样轻松地降下来。 一脸苦恼的少爷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扫地的仁吉。令人吃惊的是,伙计的嘴角竟偷偷地露出了笑容。 咦?怎么回事?那笑容……笑容透着一种奇怪的满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惨了……从蛤蜊变的海市蜃楼中看到的不是彩虹般的幻境,而是现实,这下糟了。妖怪们消失了,变了。少爷被一个奇怪又恐怖的东西盯上了。 仁吉脸上不知为什么露出神秘的微笑。说起来,佐助也很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怎样,现在少爷可以确定,自己身处一个不像天堂般美好的世界。 6 (我是先弄清楚做梦的人是谁呢,还是先想办法防备那个偷袭我的家伙……) 夜色又降临了,卧室里也已经铺好了被子,灯笼光柔和地摇曳着。今夜,少爷又是一个人坐在火盆边沉思。 虽然对做梦的人更感兴趣,但是那个不知到底为何物的家伙可不会等着少爷作好准备才来袭击,所以应该先对付它才是。 「尤其现在妖怪们都不在了,自己更应该小心。」 决定之后,在熄灯前,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少爷从小柜子里取出护身符,贴在走廊、外面的木板窗和两边的门上。 (这样,那个家伙就只能从正中间的门进来了。) 对手好像不是光靠护身符就能打败的,那就只能靠和护身符一起求来的斩妖刀了。这是拿二十五两金子换来的。 「只靠这把刀……再想想我的力气,真是让人很不安啊。」 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少爷看着刀,叹了口气。 「到现在为止,那家伙已经有两次忽然消失不见了。要是知道它忽然消失的原因就好了。」 它为什么停止攻击逃跑了呢?想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答案。渐渐地,夜已经深了。 刚开始还以为灯油快没了。 本来亮得好好的灯笼好像忽然间断了灯芯,一下子就熄灭了。被一片黑暗包围着的少爷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可怕的家伙来了。 黑暗中,那家伙的气息越来越浓。上一次它差点把少爷掐死,结果却功亏一篑,这次肯定会痛下狠手。 少爷面朝一张护身符都没贴的门,紧握刀把,轻轻地拔出刀来,心脏咚咚地跳着。没有妖怪们的帮助,独自面对敌人,这还是第一次。 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事情,也只能面对了,至于能不能打败它,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这一次我是在劫难逃了。) 虽然这样想,但奇怪的是,少爷却没有一丝胆怯。虽然总是卧病在床,但与对手决一胜负,却不是第一次。 (这次也将成为我的经验吧。) 凝神静气,紧盯着眼前的黑暗,把一切杂念从脑中赶跑,手指轻轻用力。 来了……门外的走廊上有动静。现在它和少爷相距不过两间房。少爷听到对方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那家伙正把手放到门上吗?那么,马上…… 门开了。 忽然,很多东西像一座小山般朝少爷扑来。「啊啊!」少爷一惊,摔倒在黑暗的房间里。 他感到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又被猛地往后一拽。有什么从旁边砍了过来。 「护身符!护身符!」 随着一声高叫,两边的门被推倒了。 「在那边!」 「还没弄好呢!」 雪崩般的脚步声杂乱交错。对方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什么摔了下来,倒了。野兽的臭味时远时近。 「浑蛋!浑蛋!」 黑暗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忽然又停止了。 「我可不是要杀你哦……」 一个沉着的声音使这场看不见的骚乱平静了下来。这是一个和这个夜晚非常不协调的娇媚的声音。少爷知道这个是谁发出的声音。 (难道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令人吃惊的想法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但是光靠推测,不能解决问题。少爷努力让自己平静,坐下来问道: 「你们完事了吗?完了的话就把灯点上吧。」 轻轻的打火石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灯笼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夜的黑暗,少爷看到了眼前的情况。 「大家聚得可真齐啊。」 十叠大的卧室里挤满了少爷最熟悉的妖怪们。 在众多的鸣家中间,少爷还看到了野寺和尚和火鸟妖,好久不见的水獭妖、铃彦姬及猫妖。少爷回头又看到了屏风偷窥男,刚才把自己往后扯的,肯定就是他。 佐助和仁吉正摁着一只野兽样的家伙。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是一只红毛蓬勃的狐狸。 看到少爷老是瞧那只狐狸,佐助一边用力摁着它,一边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这家伙名叫暗红,是皮衣夫人,也就是少爷的外祖母阿吟夫人去侍奉荼枳尼天女时带去的仆从之一。它虽然侍奉天女,却犯下好多恶行。」 事情败露以后,它在天上待不下去了。虽然对皮衣的怒责怀恨在心,却没有能力报复。 「所以这个家伙就想害皮衣夫人的外孙,也就是少爷,以此来消气。」 暗红知道皮衣很疼爱这个身为凡人的外孙,还特地派了妖怪守护他。皮衣察觉到它的心思后,就让佐助他们务必小心。 「这家伙法力不是很高强,跑得却很快,我们一直都很小心,但还是被它逃脱了两回。所以今天晚上大家决心再不能让它逃跑了。呵呵,能抓到它真是太好了。」 暗红被捆得像个粽子。昏暗的屋顶伸出一只手,紧接着出现了一个妖怪,把暗红倒提起来。是见越大师。由于衣着寒酸,他经常被其他妖怪嘲笑。 「啊,终于抓住了。那我就把它带走啦。皮衣夫人一直很担心呢。」 暗红好像被吸进了屋顶,消失了。但是见越大师笑嘻嘻的脸,却还在头顶,久久没有隐去。 「真是遗憾,我必须走啦。虽然接下来还会有很有趣的事情发生。」 他说着,一脸坏笑。他的脸下边,站着噘着嘴巴、眼冒怒火的少爷。 「请不要责怪妖隆们。大家都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 「因为担心我,所以都隐藏起来,在旁边暗暗地嘲笑我吗?」 少爷越说越生气,见越却更高兴了。 「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消失了。是不是感到有点遗憾啊?犬神、白泽,后面的事情就由你们讲给他听吧。」 说着,大妖怪大笑着,消失在屋顶的黑暗中。 少爷怒气冲冲地看着妖怪们,说道:「接下来呢?一听说暗红要害我,为什么都消失不见了呢?」 少爷的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生气。看到少爷这一气非同小可,妖怪们都沉默不语了。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仁吉。他抱着胳膊,直直地和少爷对视。看他一副堂堂男子汉的样子,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一听说少爷有危险,我马上就告诉您不要去别的地方,但少爷嘴里说知道了,之后却立刻去了三春屋。」 「……可你没跟我讲暗红的事啊。」少爷的声音稍稍有点底气不足了。 仁吉又说道:「就算跟您说了,也是一样。就算您知道有人要杀您,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厢房里,您肯定受不了。所以我们才想 出了一计。」 「……我们故意消失,以此引暗红出来。大家都想这件事早点了结。」 说这话的是佐助,他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次的事情是为了抓暗红设的圈套吗?可是我之前就被那家伙攻击过两次了。」 「我们不是在关键时刻出手救您了吗?我们就是为了最终抓住暗红,才故意先让它逃脱。」 听仁吉说得这么轻松,少爷又是满脸的不高兴。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白害怕了。) 少爷真想大骂一顿,但说不出口。 「而且,仁吉、佐助,你们变得特别奇怪,我还以为到了别人的梦里,还以为那是别人看你们的样子呢。」 「我们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您记起我们的好。」 「就是因为这个,才演戏?」 少爷气得满脸通红,真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们。 「我讨厌你们!」 少爷生气地连刀带鞘挥舞起那把斩妖刀。鸣家们大惊失色,两个伙计却满不在乎,轻轻松松就把刀夺走了。少爷还是怒不可遏。 「不管你们多么想教训我,也不能让我看到那种幻象啊?」 听了少爷的话,仁吉歪着头问道:「什么,幻象?」 「就是可以从水里捞起月光,还有从席子里滚出玻璃酒杯,那杯里还有鱼在游,还有假的哥哥。所以我才会以为是个梦。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处心积虑?」 听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面面相觑。 「我们都忙着抓暗红了,根本没时间做这些事啊。」鸣家们说道。 仁吉也点点头,说:「松之助的幻象是怎么回事?」 少爷正想着该怎么说,不想有人先开口了。原来是屏风偷窥男,看上去一脸沉思的样子。 「我在屏风里看到了。松之助坐在走廊上和少爷说话来着,接着,他就像一阵雾,又像一阵沙子似的消失了。」 屏风偷窥男还说,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是两个伙计或者是见越干的。仁吉和佐助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纳闷的神情。 说起来,少爷也做了很奇怪的事情。他从席子里找到了一直从未见过的玻璃酒杯。」 佐助想起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感到越来越奇怪。 「那也不是你们干的吗?」少爷问。 两个伙计都坚决地摇摇头。看来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好像是真的。 「也就是说,我被你们算计,还经常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我还以为这是哥哥或者阿卷的梦,没想到原来是你们在演戏。」 少爷怒气未消,一个劲儿地抱怨。 听了这话,佐助又问:「少爷,您怀疑是松之助的梦我倒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怀疑是女仆阿卷的梦呢?」 「因为那把梳子啊。」 少爷正要解释,忽然听到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 「啊,我把梳子的事情给忘了。」 一只鸣家从怀里拿出一把红色的梳子,那梳子掉了一个齿。 「这是怎么回事?」少爷大吃一惊,问道。 鸣家回答,是掉在货物旁边的。 「也许是谁丢的,跟船上的货物混在一起运了进来。」 鸣家们就把它捡起来了。 「这跟阿卷的那把很像啊。」 佐助拿过来一看,说不可能是同一把梳子。 「阿卷回了下总,还没回来呢。」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回过头紧盯着他,惊讶不已。 「还没有回来?可是……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遇见的到底是谁?不,难道说遇到阿卷也是在做梦吗?做梦的人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而且他也知也知道哥哥总是盯着阿卷看。) 少爷浑身颤抖起来。周围的妖怪都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少爷,您脸色煞白煞白的。」 「为什么会这样……」 少爷好像没有听到妖怪们的话。 会做这样不可思议的梦的原因,就快找到了,但这是一个少爷不想知道的答案。 7 三天后的夜里,少爷坐在厢房的火盆边,听着伙计们的汇报。 「我让苍鹭飞过去看了一下,她老家人说,阿卷半个月前就已经回长崎屋了。」 但她还没到江户,这就奇怪了。她又不是不识字,如果是因为生病或受伤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然而没有。 「我正让山童沿路寻找呢,很快就会有消息。但是……」 仁吉一脸忧虑。不知去向的女仆戴的东西却奇怪地回到了店里。 「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梳子还是回来了。阿卷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吧。」 也许被劫路贼杀了。但就算如此,阿卷还是想回到长崎屋。她想问明白埋在心底的事情,问少爷,就算是在梦里也好。 (您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呢……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这就是她虽然化成了松之助的样子来问,却还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的原因吧。或者是因为松之助一直默默地看着她,阿卷至死也没有忘却,才回来的。 少爷把梳子猛地砸到火盆上。伙计们心痛地看着上面的红色花纹。 「好看吗?」 第一次把梳子插到头发上时,阿卷满脸通红地问少爷。少爷心想,要是当时多赞美她几句该多好。勤劳姑娘的笑容就像夏日里盛开的牵牛花,那么明媚动人,但是少爷没有想到,这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要是我当时注意到,好好回答她……) 阿卷的心意自己无法回应,而她的一片恋慕之情,却把梳子送到了遥远的江户。说是对下人的事很了解,可是却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少爷的胸口一阵发紧,颤声说:「真是太可怜了!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这时,有人拍打卧室的木板窗。佐助打开窗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全身长满毛发,却有一副小孩子面孔的妖怪。 「山童在沿路的山上找到了阿卷的尸体,现在已经把她运到最近的寺庙里了。」 听了佐助的话,大家都不说话。少爷伸手拿过旁边的茶筒,道了声辛苦,把里面的点心用白纸包了,递给山童。 「阿卷的佛事就在长崎屋做吧,明天我就跟父亲说。」 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不久,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要是太晚还没有熄灯,正房的人就该过来了。少爷用白纸把红梳子包好,放在书案上。 「做佛事的时候,把这个也放在阿卷身边吧。」 伙计们把被子铺好,作好了睡前准备,最后还不忘叮嘱少爷。虽然妖怪们也可怜阿卷,但是对于他们而言,什么事也比不上少爷重要。 「少爷,经过这回暗红的事,您吸取教训了吧?以后我们说的话,您就稍微听一听吧。也许还会出现居心不良的家伙呢。」 少爷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到他这个样子,妖怪们都不安起来。 「这次的事情虽然感觉很不好,但还是有一点儿好处,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虽然还不能独当一面做生意,但是你们也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事。」清清楚楚地说完之后,少爷钻进了被窝。 看到少爷仍怒气未消,妖怪们哭着说: 「不要嘛,您别生气嘛。」 「我是坚决反对仁吉他们的计划的。」 「您怎么还生气啊?」 听着唧唧喳喳的声音在空中飞舞,少爷在被窝里偷笑。和妖怪们谈话让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我真的希望能够快点长大,虽然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至少不至于不明白别人的心思。) 像夏日里的牵牛花一样明媚的笑容掠过了少爷的脸。自己并不喜欢阿卷,却觉得她是一个好姑娘。 (像我这样的小孩,原本就不能做出更好的回答吧。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就是还是小孩的证据吧。怎么做……怎么说才好呢?) 红色的梳子和阿卷的笑容在眼前时隐时现。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人,一个可以让人依靠的人。不能再一味地依靠妖怪们了。) 两个伙计好像明白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不安地看着他。少爷无可奈何,发出了略带哭腔的笑声。 月光下,夜,已经渐渐深了。 茶巾鸡蛋 1 长崎屋的少爷正在厢房里吃过了点的中饭,两位伙计则在两旁用奇怪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少爷吃饭的样子。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吃得这么快,简直不敢相信!」 「是呀,这阵子没病得起不来,也不咳嗽,身体好像完全恢复了!」 少爷面带微笑地说,还想要第二碗。看着眼前的空饭碗,手里拿着饭勺的佐助一时间忘记了盛饭,表情也僵硬起来。 「平时充其量也就半碗。真的不要紧吗,少爷?要不要叫源信先生来?」 听了这话,少爷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仁吉、佐助,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我多吃了点饭,就叫郎中来吗?你们不是说,每天都要多吃一点儿吗?饭菜好吃,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说得也是。」 佐助盛饭的动作依然很僵硬。热腾腾的饭盛好后,少爷又大吃起来。 位于江户城头号繁华街通町上的长崎屋,是一家经营漕运和药材的大商家,也是江户十大特权大商家之一。少爷一太郎今年十八岁,是长崎屋的继承人、众人百般疼爱的公子。 温和的家仆,更加温和的伙计们,加上更加更加温和的父母——把所有出售的砂糖加起来,或许都不如这些人的疼爱甜腻——少爷就是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其中有个原因,少爷从出生到现在身体一直很虚弱,一不留神就可能染上疾病,断送性命。 然而这几天,少爷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体一下子好了。今天也一样,把一盘雷豆腐——把打碎的豆腐放在香油里炒,然后放入葱段和萝卜泥——吃得精光,连咸菜丝和放了油炸豆腐的酱汤,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家伙有点奇怪呀。莫不是要发生大地震或富士山爆发之类灾难的前兆?」 冷不防,从靠在屋子一角的屏风处传来了说话声。不大工夫,艳丽的屏风画中的男人倏地滚了出来。看到这么奇怪的事,少爷却丝毫不慌张,仍旧吃饭;两个伙计更是沉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原来,在长崎屋有个秘密,许多妖怪在这里出没。这都是因为少爷的外祖母阿吟是一个叫皮衣的大妖怪。而两位伙计,实际上都是妖怪所变,一个叫犬神,另一个叫白泽,是少爷的外祖母担心少爷身体弱,派到长崎屋照看他的。 刚才从屏风里滚落出来的,也是早就熟识的妖怪——喜欢花哨的屏风偷窥男。他站在少爷旁边,满面狐疑地盯着少爷的饭碗。从屋顶的角落里咕噜噜滚下来的长相狰狞的妖怪鸣家,也都爬到了少爷膝盖上。 「这个样子吃饭,恐怕坐在这里的,不是少爷的真身吧?」 「有可能是妖怪变的。」 「这可不得了,必须马上查清楚!」 少爷正吃到一半,鸣家们为了验明正身,开始拉扯少爷的身体。 这些小妖怪身长只有几寸,可一旦被他们抓住了手,再加上脸颊被撕扯,萝卜泥就别想吃了。少爷最后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抗议:「哎!住……手啊!疼……好痒……啊!」 「快住手!你们想把少爷拉成扁年糕吗?」 佐助发拳猛击了一下柱子。随着咚的一声响,整个房间开始剧烈地晃动。鸣家们吧嗒吧嗒地从少爷身上滚落下来。 「嗯,好像的确是少爷的真身。那为什么身体突然变好了呢?」 听到屏风偷窥男这样问,仁吉龇牙咧嘴地笑道:「前几天给少爷喝了用河童壳和大海蛇皮熬的药,或许起了作用。哦,也可能是那之前腌了千年的梅干和目目连(注:目目连,一种传说中的妖怪。雨夜的时候,在窗户、门或者墙上出现一大片排列规则的眼睛,由此得名。)的眼珠起了作用吧。」 「我真喝了那些东西?」 少爷吃惊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可都是很难弄到手的好药啊!」 「话虽如此……」 少爷嘟嘟囔囔地说着,却没停下吃饭。仁吉越看越高兴,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头。有一个菜,一直没有动过—— 茶巾鸡蛋。 茶巾鸡蛋就是把鸡蛋打在纸上,折起纸的四角,系上扣子放在水里煮的食物。煮熟后将纸取下,滴上酱油,或是撒一些海苔片,或是浇上卤汁,撒一些肠浒苔。无论哪种都是少爷喜欢吃的。 在长崎屋,给身体虚弱的少爷吃茶巾鸡蛋,总要换换花样。而今天,鸡蛋上居然满满地撒了一层白砂糖。 世上确实有把砂糖撒在茶巾鸡蛋上的吃法,《万宝料理秘密箱》前篇,别名《鸡蛋百珍》的书中就有记载。负责长崎屋膳食的阿曲很中意这本书,它也很受大家的欢迎。 可少爷最讨厌这种吃法。首先,少爷饭菜中砂糖的分量非比寻常。菜碗中堆起白色的小山,想要吃鸡蛋,还要在山中间挖个洞,把鸡蛋翻出来。 「我不是一直说,别把鸡蛋弄那么甜嘛。看今天这个,简直像砂糖富士山,总不能和饭一起吃吧。」 尽管少爷发牢骚,想法和爱好与凡人都大不相同的仁吉和佐助,却一本正经地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呢,少爷?您不是喜欢吃牡丹饼嘛。」 「佐助,不是这个问题。」少爷没有边喝酱汤边吃牡丹饼的习惯。「我觉得这种吃法很奢侈。而且,砂糖很有营养呀。」 另一个伙计仁吉端着小钵劝少爷吃。少爷满脸无奈,轻轻咬紧了牙关,好像面前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吃的东西。然而,仁吉怎么也不肾把盛着鸡蛋和砂糖的勺子撤回去。 如果不吃,说不定伙计们真的会派人请源信先生来。 郎中一来,父母就会小题大做地闹个不停。好不容易身体好了一些,要是再被扔到被子里,就不妙了。 「知道啦……我吃还不行吗,可砂糖能不能再少点?」 仁吉微微一笑,还是把那小山一样的砂糖塞进了少爷嘴里。少爷无奈地咬了一口,只听「嘎嘣」一声脆响。 「咦,什么声音?」 少爷张大嘴巴,伙计们向里观瞧。只见少爷的舌头上,有一个大拇指尖大小的金块。 「几天前长崎屋推出的新药长灵丸卖得真红火,都排成长队了。」 「船行那边也不错,这回常磐号带来的货物,比如柑橘和海带都特别好卖,赚了好大一笔呢。」 「前几天买的那个小旧衣柜,里边居然有金子。」 午饭过后,厢房起居室的正中,放着刚才发现的金块。少爷和妖怪们围金块而坐,细数起了近来发生在长崎屋的一件件奇事。 「哎,衣柜里发现的那块金子怎么办?原来可是放在一个旧包裹里的。」 「给少爷当零花钱不就完了。跟金子比起来,我们少爷的身体变好才令人惊喜呢。」 对仁吉说的话,佐助点头表示赞同。 「这件事,我觉得非同小可,恐怕另有原因吧。」 「那就是有能带来好运的『福神』暗中相助。可这『福神』到底是准呢?真想弄个明白。如果是『福神』保佑少爷身体变好的,真想让他永远也别离开。」 伙计们一脸认真。接着,大家讨论起有没有新到手的东西啦,有没有什么变化呀,说了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少爷,您最近有没有捡到钱或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有没有救过乌龟性命,或者把鸟贩子卖的麻雀买来放生?」 「有没有救过诚恳老实的妖怪?」 「你们干吗都来问我?就拿救妖怪来说,没救之前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诚恳老实呢。」 少爷叹了口气,对所 有问题都摇头否定。然而,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低低地「啊」了一声。 「我前几天捡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哎,你们不也都知道吗?」 听少爷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少爷拿起榻榻米上的金块,露出了笑意。 「光想着能带来幸运的,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我哥哥相亲的时候,我不是把金次捡回来了嘛。」 「啊,就是那个寒酸的男人呀。」佐助说。 「寒酸?说他寒酸还算客气的。」 鸣家们从旁插嘴。这样说不无道理。金次虽然有个好名字,但似乎和世间的幸运、金块等大凡令人欢喜的东西,都联系不到一起。 2 「少爷,俺可不是什么『福神』。」 「唷,金次,难道不是吗?」 少爷自己也不相信金次真是什么「福神」,可不管怎样,先问问情况再说,于是把金次叫到了厢房。金次是前不久从海苔店大村屋搬到这边来的男仆。 「如果俺真是『福神』,就不会被原来的店家解雇了。俺原来在的大村屋,老板夫妇相继去世,顶梁柱一倒,日子就难熬了,穷得都揭不开锅。那家店恐怕也没有什么『福神』保佑吧。」 「是吗?说得也是。」 坐在廊上嘿嘿傻笑的金次,长相寒碜。 瘦骨嶙峋的身形,肋骨根根分明,脸和贴上人皮的骷髅没什么两样,望上一眼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搬到长崎屋之后,虽说一个劲儿地给他吃好东西,可就是胖不起来。看到少爷担心,乳母阿曲鼓足了干劲,用美味可口的东西轮番轰炸,可就是不见成效。 这还不算,佐助和仁吉那些上等的旧衣服都给他穿,可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披了一身烂补丁。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也分辨不清,走起路来,俨然一具枯朽已久的木乃伊。 「那么『福神』果然不是金次了。」 伙计们有些失望,但这原在意料之中。别说是「福神」了,店里人都说,他连个仆人的用场都派不上。所以虽说是刚来的新手,却着实清闲得很。 「『福神』没准根本就不是人呢,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出来的。」 少爷笑着把佐助准备的那个盛有焦皮咸烧饼的点心盘端在手里,拿了一个烧饼,也招呼金次吃,然后,很随意地向金次问起大村屋的事来。 月初的时候,海苔店大村屋说,想招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为女婿,还请了个媒人来说媒。少爷对这件事一直饶有兴味。 「对了,金次,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大村屋的生意做得不顺呀。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办婚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门亲事是俺们小姐提出来的。小姐有一次在路上被一群小流氓纠缠,幸好松之助少爷经过,把流氓吓跑了。小姐心里很感激呢。」 「……原来就这么点缘分,难怪我哥哥都不记得了。」 上个月松之助收到对方寄来的情书,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照金次的说法,想和松之助定亲的大村屋走上末路,是在前年老板夫妇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老板的哥嫂嫂说两个女儿没人照顾,趁机占了店铺,可做海苔生意完全是外行。」 两口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对掌柜也指手画脚。许多伙计都辞工不干了,大村屋渐渐没落。 「俺本来想,起码要坚持到最后,可相亲那天,不是被炒鱿鱼了吗?」 一只手端着茶杯的金次嗤嗤地笑起来。前些日子,大村屋的小姐和松之助相亲,没想到很不顺利。金次就是那时从大村屋到长崎屋来的。 少爷回忆起整件事情的始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呀,少爷您笑了。那天相亲真的很奇怪,难道您事先已经知道了?」 「只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 少爷开始讲自己的推测。 正在这时,一个药行的小伙计一路小跑来到厢房。仁吉马上站起来,问有什么事情,之后,就陪小伙计到店里去了。回来时,他带来了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 「这不是日限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这位和长崎屋很熟识的捕头,最大的爱好就是吃甜食和吹牛,还喜欢人家往他袖子里塞金子包。他经常为这个来少爷这里。少爷照例热情地张罗他吃烧饼。奇怪的是,这次捕头一点儿也没动。 「今天我有点事想问松之助。在店铺那边说话不方便,就把他叫到这边来了。还有……最近是不是有一个叫金次的仆人,到长崎屋这边来了?」 「您说的那个金次就是俺。」 捕快循声向厢房角落望去,随后掖起了印有方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脸严肃地对着金次。 「大人,有什么不对吗?金次和家兄……还是大村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捕头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横竖这件事是瞒不过去了。」 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许是松之助朝这边来了。 「是这样,今天大村屋的小姐死了。」 「什么?」 金次发出了尖锐的惊呼。紧接着是松之助那生硬的语调。 「阿秋死了?」 虽说感觉亲事有点没头没脑,可提亲对象突然死了,多少有点愕然。 「是啊。」 这时,少爷插进话。 「大人,阿秋死得有点莫名其妙啊。兴许是被人杀害的吧。莫不是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这话,清七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阿秋是昨天死的,而她的确是在十天前病倒的。 「你怎么知道的?该不是有什么线索吧?」清七问。 仁吉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捕头大驾光临,神情恐怖,也不吃烧饼,肯定是出了大事。」 「说十天前,是因为那时哥哥和大村屋的小姐有次奇怪的相亲。」 少爷开始讲起相亲一事。那是酉日庙会那天发生的事。 「哎哟哟,这不是长崎屋的大老板吗?」 神社内正举行庙会,人声鼎沸。酉日庙会于每年十一月在浅草的大鸟神社举行,是为了感谢神灵的保佑,祈祷来年开运、消灾和生意兴隆的活动。 在这里听到人搭腔,以店主藤兵卫为首的长崎屋一行都转过头去。嘈杂的人群中,在挂满了竹耙形吉祥物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藤兵卫皱紧眉头,迅速瞥了松之助一眼。打招呼的是先前给松之助说媒的媒人。 「在这儿遇上几位,真是缘分哪。」 亲事早就拒绝了,可媒人还是眉开眼笑地套近乎。她叫秋月,是个教作俳谐(注:俳谐,兴起于室町时代末期,是一种以浅近、滑稽为宗旨的连歌。)的先生。 由于有把聘金的十分之一给媒人的说法,因此,与作俳句相比,秋月更多的是为做媒的事到处奔走。今天她也煞有介事地领了一帮人来。长崎屋又没拜托她说媒,她倒自己介绍起来了。 「这位是前些日子说的大村屋的小姐。旁边那位是小姐的伯父。」 听到这话,藤兵卫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层。小姐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连在旁边照顾服侍的伯父母的装束,就参加酉日庙会来说,也过于隆重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偶遇。 在神社旁边的茶摊相亲并不稀奇,可这样的事一般都是两厢情愿,像今天这样,已经被拒绝了,又硬要前来,真是闻所未闻。 媒人的意图,是无论如何让两个年轻人见上一面,这从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能看出来。如果双方都中意,一拍即合也是有可能的。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私生子, 现在在长崎屋当伙计,而以这一身份进入长崎屋,是事先约定好的。 然而,一太郎平时都「哥哥、哥哥」地叫,一点儿不避讳,所以,周围的人都以为长崎屋把松之助当少爷对待。最近,长崎屋的人不厌其烦地猜测松之助成亲会花多少钱,藤兵卫则每天叹息不止。 「待会儿我们要去买吉祥物,我儿子不能太累,恕我们先行告退了。」 身体难得这样好的少爷和在旁边侍奉的仁吉、佐助和一个小伙计,忙跟上去拿行李。秋月急急忙忙接过话茬。 「先别忙着走啊,大村屋的阿秋可是一直都很挂念松之助啊。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你们这么着急……」 听她这么一说,少爷看了一眼小姐,她正呆呆地盯着长崎屋一行人看。但是,再看她的眼神,少爷不由得歪头思索起来。 阿秋盯着看的,绝对不是松之助。 「小姐,那是伙计仁吉。」 藤兵卫嘴角带笑,语气倒还温和。阿秋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目光立刻从一表人才的伙计身上移开,挪到了仁吉旁边那个人,这回看的,是少爷。 「……我哥哥,在那边。」 少爷指了指站在后边的松之助,阿秋的脸这回变成铁青的了。突然,响起了毫无顾忌的笑声。一看,原来大村屋一行人里一个仆人模样的男人,正咧着大嘴肆无忌惮地笑。阿秋羞得无地自容,身体微微地颤抖。 「你胡说什么,那明明是个仆人,拿我寻开心吗?」 一句话引来了许多逛庙会的人驻足观看。被这些好奇的眼神盯着,阿秋更加害臊。 「我不知道不知道,真受够了……」 阿秋哭丧着脸,也没理睬松之助,哭哭啼啼转身跑了。大村屋其他人都着了慌,急忙分开人群去追赶。媒人呆立了片刻,对藤兵卫点一下头,也转身走了。只剩下金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立着。 「啊呀呀,俺不是因为小姐认错了人才笑的。俺一开始就猜她肯定会认错人,结果果然被俺猜中,一下没忍住就……」这个长着一副惊人的寒酸相的男人,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薄极了的唇边仍然挂着一丝笑。 「呀,俺被人嫌弃了。看样子没法回去了。唉,不过店里生意不好,也没啥好留恋的……」 他马上为今后怎么办发起牢骚来。少爷看到这个被扔下的家伙,有些于心不忍,也许是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得惊人。 「父亲大人……您看,这个人就这样被店铺赶出来了,多可怜呀!我们把他叫到长崎屋,好歹给他碗饭吃,或许不是坏事。」 「的确如此。」 大村屋一行人走后,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的藤兵卫表示同意,金次也就正式被允许寄身长崎屋。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仍在歪头思索的松之助的那句话:「可是,那位小姐……寄给我的信上写着,她曾见过我,今天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少爷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竹耙形吉祥物,品味着这句话,颇感有趣地笑了,然而没有答话。 3 「嗯,酉日庙会那天,有这么一件事。」 少爷把相亲的事讲完,一看清七,正坐在廊子里,抱着胳膊沉思,嘴嘟得老高。 「长崎屋诸位要去大鸟神社的话,肯定事先要和轿夫呀、船家呀什么的打好招呼。大村屋的人肯定是从谁那儿打听来的,知道你们要去。这可是让女儿相亲的好机会。」 大村屋的小姐如此心急,还说在路上一见钟情,结果连松之助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 少爷没有立刻回答捕头的问题,而是委婉地责备起正在房间一角偷笑的金次来。 「金次,这可不行啊。你也陪着大村屋的人去相亲了,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我们讨论不出结果,你还偷着笑哪?」 「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捕头也惊讶地把脸转向金次。 「那天在庙会上的如果是阿秋本人,也就不会认错人了。嗨,不就是阿秋和阿牧两位小姐调换了一下嘛。她们想,既然亲事拒绝得这么干脆,长崎屋肯定记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妹妹就替姐姐来了,所以连松之助少爷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什么?!」 屋子里的人一齐向金次看去。新来的男仆哈哈大笑起来,豪爽的声音和瘦弱的身体一点儿也不相称。 「就是这么回事,相亲之前,阿秋小姐突然病倒了。」 大村屋当然很希望和富裕的长崎屋结亲。不久就是腊月,年末盘帐近在眼前,他们不想店铺垮掉,不管怎么说都得相亲,于是阿牧把姐姐交给郎中,就急急忙忙替阿秋赶赴酉口庙会了。之后就遇到了那么尴尬滑稽的事。说到这儿,金次笑了。 「可是,阿秋小姐身体那么健康,没想到居然死了。」 捕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仆。 「但阿秋真的死了,死得还莫名其妙。病情本来都好转了,又突然住熟睡中断了气,这可真是……」 被大村屋解雇,一定怀恨在心,捕快于是问金次是不是杀害阿秋的凶手。金次嗤嗤地笑了起来。 「哎呀,那家店眼看就要关张了,被解雇倒给了俺一个投靠长崎屋的机会。这里生意多好,俺对阿牧小姐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管怎么说,长崎屋的人都很担心骨瘦如柴的金次,所以饭菜一向供应充足,尤其是他和少爷在一起时,连午后的茶点都殷勤备至地准备。 「实在是舒坦到家了,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是吗……如此说,金次恐怕不是杀人犯喽。」 捕头说完,迅速转过身来,面向松之助。 「你不是和阿牧相过亲嘛。你想成为店铺的主人,而姐姐是块绊脚石,是不是你下的手?」 少爷脸上显出了少见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点心盘。佐助笑着,轻轻按住少爷的手背。 「少爷,别担心,捕头大人精明能干,即使偶有判断失误,也不可能把松之助捆了带走。松之助根本就没有杀人的理由和时问。相亲的对象本就是阿秋,松之助如果真想继承大村屋,只要和阿秋成亲就行了,根本没必要把她杀了。」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舒了口气,捕快却一点儿都不买账。 「如果是那样,凶手就是阿牧。她想和松之助结为夫妻,所以把姐姐杀了。」 「大人,这话就没道理了,阿牧之前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替姐姐相亲,结果丢了脸。为了初次见面的人,总不至于把姐姐杀掉吧。 「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是谁杀了阿秋呢?那是蓄意谋杀!虽然没有目击证人,但据同心大人推测,阿秋是被人用枕边的坐褥捂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坐褥上沾有头油,枕边茶盘里的杯子也打碎了。阿秋的手有一处割伤,推测是在被人捂住头部时,拼命挣扎,手到处挥舞而割伤的。 「比这更奇怪,阿牧说,一直放在阿秋房间里的信匣子少了一个。是一个朴素的木匣。」 听了这话,房里的人都歪头思索起来。少爷一边给清七倒茶,一边问匣子里装了什么。清七手里早拿了一块成焦皮烧饼。 「似乎记录的都是阿秋在别处听到、自己想到的事情。」 「为什么那个匣子会丢呢?」 仁吉抱着胳膊沉思。对于匣子丢失的原因,他没有一点儿头绪。捕快也是同样的姿势,只是他不明白就说不过去,所以格外使劲地抱着胳膊。他一定希望有人站出来坦白,然而面对这谜团重重的案子,也只能一个劲儿地低头叹息。 「那您应该不会再 怀疑我哥哥了吧?」 少爷想确认,捕头却闭口不答。 (这家伙……如果一直拖着,可有点不妙。) 鸣家们面露狰狞,向捕头逼近,似乎对他没有回答少爷的问题,大为不满。如果鸣家们开口,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人一般听不见。他们或者骑在火盆上,或者蹬在书案上,悄悄地把手伸进清七的袖口或怀里,从里面把钱袋呀、褡裢呀、烟盒呀什么的拽出来扔在地上。 「哎呀,怎么掉出来了?」 捕头以为是不小心掉出来的,赶紧伸手去捡,可刚放回去,又立马被鸣家们拽出来,怎么也收拾不利索。没过一会儿,捕头难为情地站起身来。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有什么新线索,马上通知我。」 捕头大人果然是员干将,那么大一个点心盘里的咸烧饼全部被他消灭干净了。松之助也回店堂去了。厢房里,鸣家们还很有食欲,久久地绕着那个空点心盘转来转去。 看到这种情形,少爷苦笑一声。 「点心好像不太够啊,那就去三春屋买一些吧。」 「啊,少爷,现在就去吗?」 少爷的身体一好,动作也迅速起来。仁吉看少爷的样子马上就能出门,于是取出钱褡裢,交给了金次。 「我们现在忙得厉害,你应该有空吧,保护少爷就暂时拜托你了。三春屋就在那边不远,可别让少爷一个人去。」 金次接过钱褡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把少爷和钱都交给俺,能行吗?」 「哎,我说你们,我又不是小孩子,又没生病,我可不需要什么保护!」 说着,少爷绷着脸,穿上草鞋,赌气到了院子里。去三春屋的话,穿过药行旁边的一扇小门最方便。金次被伙计们推着后背,慌忙从后边赶上来。 「真是疯了,疯了,怎么能让一个新手拿那么多钱呢?」 「是您老人家这么说的,现在怎么办?」 听到伙计们的对话,少爷笑了。 点心铺三春屋只走几步就到了。它是面向大街的一排长屋之中的一家小店,装饰得干净漂亮,美味诱人的点心整齐地摆放在木箱里。 店铺里,少爷的小伙伴荣吉正一边努力用手在一个木碗中搅和着什么,一边专注地盯着一张纸。 「你在干什么呢?」 「和面呀。」 荣吉的回答虽然淡淡的,但从他手上沾满面的情形来看,这次做出来的点心或许味道不凡。荣吉虽是点心铺的继承人,却没有做出那种让人赞不绝口的点心的手艺。即便如此,他仍然参照纸上写的点心方子,努力地做着。 (南无阿弥陀佛!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味道的点心来呢。) 少爷今天也尽量选了一些看起来像是荣吉做的点心,买了许多。金次结完账,要出店门时,少爷突然回过头问:「荣吉,那个做点心的配方,是叔叔写的,还是你自己的点子啊?」 「都是家父写的。我想学做点心,正让父亲一个一个教呢。」 「哦,是这样啊。加油干噢!」 「知道啦。」 声音里充满了生气,沾在荣吉手上的面粉,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团,渐渐地,揉起来就不那么轻松了。 少爷似乎要把这令人担心的一幕拒绝在视线之外,迅速走出了三春屋。 4 「是荣吉做的。」 「是荣吉做的点心。」 「是荣吉做的豆馅儿,没错。」 厢房里,鸣家们大口大口地咬着少爷买回来的点心。荣吉做的点心,只要吃上一口就知道,今天也不例外,可妖怪们吃起来却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愁眉苦脸。接下来,二号健将马上出现了,点心盘里的食物顺利地一点点减少。 闲下来的少爷对书案而坐,铺开的纸上写着最近发生但至今没弄明白的事情。少爷即使身体好了一些,也帮不上店里什么忙,而像今天这样轻松的事倒是做得很多。 第一,「福神」在不在长崎屋? 第二,阿秋是被谁杀死的? 第三,阿秋为什么被杀? 第四,阿秋的信匣子到哪儿去了? 第五,信匣子为什么会丢失? 第六,金次为什么胖不起来? 「啊呀,少爷,就算问俺为什么胖不起来,俺也……」 瞪着眼看少爷写东西的金次,正呼哧呼哧摇着那把他最喜欢的茶色团扇,脸上露出了为难的微笑。 少爷指着纸上的问题,问金次:「金次,你觉得阿秋小姐为什么被杀啊?」 「啊呀,这俺可一点儿都想不出来,俺从没想过要变成杀人犯。」 「阿秋小姐遭人忌恨了吗?」 「哦,从没听说。她是长女,一直兢兢业业地帮父母打理生意,那可是个诚实能干的人呀。」 「那么,如果阿秋死了,情况会有什么变化呢?谁会得到好处?或者她一死,谁就能安心了?」 「嗯,好像也没有啊。」 道理上,阿秋一死,大村屋就归阿牧了。但据金次说,阿牧已经把濒临破产的大村屋推给了掌柜,自己则做好了带上店里剩下的钱嫁人的打算。她心里清楚,自己本来也不是家业的继承人,现在大村屋濒临破产,留在手里,恐怕也只有赔辛苦的份儿。 那伯父伯母又怎样呢?阿秋的死对两个人来说应该也并非幸事。生意本来很好的大村屋毁在了伯父伯母手里。掌柜没占店铺,倒被伯父母占去,大村屋也就早早迎来了关张的命运。 「那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就是掌柜了。」 「可如果阿牧小姐把店里仅有的一点儿钱都当陪嫁带走了,那掌柜接手大村屋,也难以为继啊。」 很难想象海苔这种东西会在一夜之间突然走俏,卖个大价钱,而重振店铺也需要相当大的一笔钱。 「完全是走投无路了啊。」 少爷凝神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把那些吃饱后高兴得到处乱跑的鸣家们招呼到面前。 「你们几个,到大村屋去一趟,看看那儿有没有这些东西,怎么样?」 手指的方向是书案上少爷的那些信匣。 「据说信匣上没有描金画,是木头做的。也许里边有家仆的东西,也许信匣不止一个。一共有几个,都放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如果知道里边的东西就更好了。」 「好的,好的。」 爽快地答应之后,鸣家们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之后,少爷就向正要开口问的金次说明了找信匣的缘由。 「阿秋一死,信匣就跟着失踪了,很难说其中没有联系,我猜一定是用坐褥捂住阿秋的家伙拿走了信匣。」 对凶手来说,匣子里的纸片一定是想要的东西。如果凶手不是从店外来的,那阿秋的信匣一定还藏在店里的某个地方。 「我想知道藏起来的信匣里装了什么,如果知道纸片上写了什么,也许就能知道杀人动机,还有可能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原来如此。」 金次听了这一席话,似乎觉得很有趣,但就算再想尽快解开这个谜,鸣家们也不可能像一阵风那么快回来。闲下来的少爷拿出棋盘,盘算着下一盘棋打发时光,金次却皱起了八字眉。 「俺只是个下人,白天老在厢房晃荡,不大合适吧?」 「只要你和我下棋,我就高兴了,没人会对厢房里的事说三道四。」 「总觉得会在这个店铺无处容身呢。」 金次叽叽咕咕地说着,下起了围棋。出人意料的是,金次是个围棋高手,少爷好久没 遇上这样的强敌了。正在苦战时,鸣家们回来了。 「到此为止,结束这盘棋吧。」 金次那颧骨高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人不快的笑容。少爷断然摇了摇头。 「我一定把这局给扳回来,你看着吧。」 于是棋盘保持原样,被轻轻挪到了房间一角。鸣家们为谁先报告争执了一番,然后七嘴八舌说起来。 「信匣共有四个。」 「阿牧房间的书桌上有一个。」 「伯父母的房间里有一个。」 「掌柜房间里有一个。」 「账房里,一个写着字的账本下边有一个。」 「账房里有信匣?你说写着字……写着什么字?」 少爷在纸上刷刷写起字来,其中有「订货」「字据」「收据」「清单」等字样,写到「清单」的时候,几个鸣家都把小手放在纸上。 「那是一本店里的买卖记录,如果是大村屋,产品就是海苔啦。」 见少爷眉根紧蹙,金次问是怎么回事。 「在账房里发现清单很奇圈玛?」 「那倒不是,应该在那儿,本来就是记录买卖情况的,奇怪的是,那下面有信匣。」 少爷接着问鸣家:「账房里发现的信匣子里,有没有纸条之类的东西?」 「里边有许多写满了字的纸。」 「上边写的什么字……知道吗?」 这些问题问鸣家有些勉为其难,少爷突然想起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账单」二字,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看信匣子里边的东西,恐怕得不出答案。」说着,少爷的目光缓缓看向金次。「假如你是大村屋的老板,现在面对一个将要倒闭的商店,你会怎么办?」 「那就趁早关张,把店铺和地都卖了。」 「那如果让你重振店铺呢?」 「就算不让它倒闭也……只要伯父母在,就不敢放开了做事。就算在销量上做做功夫,但海苔这东西……也够戗。」 「对呀,问题就出在这里。」 房间一角放着一个镶有华丽金属环的旧衣柜,少爷站起身,把衣柜的抽屉全部拉开,里边还有一个把手,少爷把那个把手也拉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隐蔽的小抽屉。小抽屉里放着用纸包好、清清楚楚写上字的一包金子。 「好厉害啊,五十两一包的金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这个衣柜是长崎货,最近买的,买回家之后,发现里边居然有金子。包着金子的纸已经很旧了,也许是一直放在里边来着。仁吉还说可以给我当零花钱呢。」 「啊,拿五十两当零花钱?!」 少爷淡淡地笑着说,方包金子可不像金块那样能进到嘴里,事情了结之后,如果还剩下钱,就送给金次。说着,少爷轻轻把小金子拿了出来。金次好像吃了一惊,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向后一缩。 「啊啊,哎呀,这可真是的,少爷拿这么多钱出来,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嗯,为了花这些钱,我想去一趟大村屋。」 「这些钱够买一大车海苔卷了,您难道就这么想吃吗?」 「哎呀,这个主意也不错嘛。」 少爷把金子揣进怀里,立刻站了起来。 「好想知道信匣子里装了什么。我只说要把钱借给大村屋,正为钱发愁的阿牧就一定会让我们进到店里,那时候我就试探着让她到账房里找找那只信匣。」 「少爷,您要出门,还是先和伙计们商量商量吧。您这样就出去,俺会挨骂的。」 少爷没理睬金次,就要出厢房。金次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紧紧抱住了少爷的腿。 「俺可怕挨那两个人骂。」 「我最近身体好了,没事。」 「您跟两个伙计说去。」 金次的力气很大,与瘦弱的身体全不相称,硬是抱着少爷的腿不放。两个人正争执不下,旁边看热闹的鸣家们也起哄,吵个不停,唧唧呱呱,真是聒噪不堪。 「我坐轿子去,不用担心。」 「要是那样,跟两个伙计打一声招呼也好啊。」 正在这时,鸣家们突然停止了吵闹,吃惊地向院子里望去。少爷和金次扭作一团的身影后,清七正吃惊地睁大眼睛走进来。 5 「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我都得感谢您忘在这儿的烟袋了。」 走在人流如潮的繁华的通町上,少爷向旁边的捕快轻轻鞠躬,道了个谢。今天能顺利出门,少爷的心情愉快极了。 清七听少爷说谜团马上就能解开,暗暗觉得自己这次能立功,所以满面红光、兴奋不已。刚才他就是在院子里听说这件事,才决定带少爷去大村屋的。 只有金次哭丧着脸,到现在也不放开少爷,紧紧跟在两个人后边。 「信匣真的会在账台或厨房那种地方吗?」 「对。」早就摸清了底细的少爷,为继续引导捕快,说道,「凶手一定不会把信匣藏在自己的房间。」 「哎呀,要是捕快大人您出马,还不是很快就能找到。」 「是吗?嗯,你说得没错,但是找到信匣就能知道杀人动机吗?」 「您肯定能查清楚,我赶不上您,可姑且让我也想想吧。」 「哦,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大村屋位于从大和桥通往京桥的大路旁边的一条巷子里,从远处就能看见蓝底白字的布帘上写着「大村屋」几个大字。绕过太平水桶,刚往里边探个头,店里人马上就客客气气地招呼起来,看来和捕快大人一同前来,真是便利得很。 铺子的一间屋子里坐满了被日限大人招呼来的人,因此大村屋提前打了烊。 聚在这十叠大小的屋子里的,有妹妹阿牧、她的伯父母、掌柜和两个伙计。除了小伙计、男女仆人之外,大村屋现在就剩下他们六人了。这六人和清七、少爷、金次相向而座。中间放了一个东西。 失踪的信匣在账房找到了。少爷望着信匣子里的东西,沉默了好一会儿。 「把信匣子藏在账房,说明以后还打算找出来,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店里的。也就是说,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杀了阿秋!」 捕头劈头盖脸一通话,听得阿牧皱紧了眉头,直直地盯着匣子。 「这……这匣子是我姐姐阿秋的东西不假……可就这么一个匣子,怎么能断定是凶手拿走的呢?」 正如阿牧说的那样,匣子里装了很多写满字的纸片,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少爷插进话来。 「可以断定这个匣子是凶手拿走的。你们瞧。」 少爷飞快地从匣子里拣出一张纸片,拿给众人看。众目睽睽之下,纸片上溅了一个小污点。 「大家想必也都记得吧,阿秋临死前,手被破了的茶杯割伤,血溅到了这张纸上。」 「原来如此,那之后信匣子就消失了,把它偷走的只能是凶手。」 一直坐在旁边的金次开了腔。阿秋的家人们却一脸不服气。 「可是……就算找到匣子,也不代表知道凶手是谁,再说里边又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们凭什么非要听你的,集合起来不可呢?」 伯父很不服地摇着头。少爷小声笑了。 「看了里边的东西,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吧,捕头大人?」 「嗯?」 清七着了慌,不知所措,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在这绷紧了弦一股的紧张气氛里,少爷从匣子里拿了几张纸片,依次在席子上摆开。 「大家请看,这些字都出自一人之手,写的是用海苔做菜的方法。成烹海苔、 海苔卷、海苔饭……真是多得数不清。」 「要说用海苔做菜,」少爷接着说道,「我想不出几种来。」 「一个普通主妇大概想不出这么多做法,就连海苔店的诸位恐怕也想不出来。」 少爷这么一说,阿牧和她的伯母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信匣子里的纸片还真多,听说阿秋问过很多人呢。收集了这么多做菜的方法,一定很不容易。」 三春屋的主人曾将做点心的配方传给儿子荣吉,想必一定很看重自家的独门手艺。同样的道理,虽说是简单的海苔料理,也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请人传授的。即便如此,阿秋还是竭尽全力,想来她内心必定有一个极严肃认真的想法。 「诸位都知道世上有《鸡蛋百珍》、《豆腐百珍》之类的烹调书吧?」 连《萝卜百珍》都有,而且还是热门书呢,长崎屋的阿曲就在用这本书。 「嗯,我听说过《鸡蛋百珍》。」 伯父在菜馆听人说过,因此不住地点头。 「可是,还没有《海苔百珍》。」 「啊!是吗?」日限大人也是第一次听说。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就猜出了阿秋写这些纸片的用意。 「姐姐是要出书吗?」 「能出一本流行的百珍本,出版商人就会给一个不错的价钱,那么大村屋就能到手一笔熬过年关的钱。而且,还不止如此……」 要是能出一本《海苔百珍》,海苔的销量就能飞涨。那时,只要在书里写进大村屋的名字,好奇心旺盛的江户人就会前来购买,而大村屋恰好兼营零售生意。即使是同一种海苔,大家也都愿意跟风,那时,甚至可以在店前摆上书。 「居然有这种用处……」 阿牧等人简直惊呆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纸片。 少爷将纸片都摆在眼前。 「看见这些纸片,当时就有人猜透了它的用处,而这个人就是杀害阿秋的凶手。」 不是阿牧,如果她想要这些方子,从阿秋处抄就行了。也不是伯父母。 「如果眼光能那么长远,店铺也就不会破产了。」 阿秋的信匣就藏在账房的清单下边。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村屋的伙计们,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账房里写清单的,是掌管大村屋的掌柜您吧?」 少爷说完,大家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一个在大村屋做了多年、年近五十的家仆身上。 「掌柜,杀死阿秋的就是你!」 阿牧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掌柜则直愣愣地盯着榻榻米。许久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金次摇动茶色团扇的啪嗒啪嗒声,略微打破了这寂静。 日限大人忙了一阵子,很久之后,才又来长崎屋药行打照面。仁吉和佐助见了,态度十分冷淡,大概因为上次没打招呼就把少爷带出去,他们俩还余怒未消。 捕头一边缩着脖子做鬼脸,一边打听少爷的身体怎么样了,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大村屋掌柜在审讯时把实话都交代了,我想少爷也许想听听,就跑过来了。」 杀死阿秋的掌柜被判磔刑(注:磔刑,一种将罪犯绑在柱子上,用枪或矛刺死的刑罚。)。可那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心生杀意,用坐褥蒙住阿秋的嘴呢?其中的原因少爷确实没弄明白。 听捕头说完,仁吉不情愿地让他进了厢房。 「这不是捕头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捕头来到熟悉的厢房,少爷正在一堆厚得像小山一样的被子下躺旨。旁边有佐助相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呀,难道又伤风了?」 捕头大人问话,少爷只得用「咳咳咳」的嗽声作答。捕头一屁股坐在了暖和的火盆旁边。 「上次出门,伙计们生你气了吧?但多亏了那次,我才立了功,作为答谢,我把细节讲给你听吧。」 少爷喜欢听日限大人讲追捕罪犯的事,尽管里边少不了自夸和吹牛的成分。在阿秋被杀一案中,少爷确实立了大功,谜团几乎都是少爷破解的。 少爷来了兴致,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伙计们也好奇地凑过来。捕头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讲起来。 「杀死阿秋这件事,掌柜都交待了。正如同心大人推测的那样,他确实用坐褥捂住了阿秋的脸,令她窒息而死。」 长年在大村屋做事的家仆突然行凶。 「前年,大村屋老板夫妇先后亡故,奉行所(注:奉行所,江户时代政府衙门。)对此有些怀疑,重新查了一遍。」 老板夫妇染病去世一事不假。那以后,掌柜一如往常在店里做事。 只是,自从伯父母占了店铺,哕里哕唆、指手画脚,掌柜越发打不起精神来。 「对海苔生意这么生疏,又是突然闯来的外行人,却如此逞威风、摆架子。这还不算,掌柜多年惨淡经营支撑起来的店铺,一转眼的工夫,就要关门大吉了。一时间,他尝到了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痛苦。」 既然是受雇于人,也就不能违逆老板的意思,真是一筹莫展。但过不了多久,大村屋就要倒闭了。正这么想时,阿秋突然病倒了。那天,阿牧正好替姐姐去相亲。 「说不定阿秋会死,阿牧会嫁人,掌柜就想到了自己也许能继承大村屋。有伯父母在,肯定经营不下去,这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把店铺搬到别处,就不用听那些外行人摆布了。」 可是,如果继承了大村屋,就必须给阿牧出那笔陪嫁钱。如果只依靠店铺,筹钱就是个大问题。所以,掌柜那时已经清楚地知道事情无望了。 然而有一天,掌柜突然在卧床休息的阿秋枕边,发现了一些「记事单」。他立刻明白了这些纸条的用处,筹钱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用坐褥堵住阿秋的嘴,就能成为海苔店的继承人。他被利益冲昏了头脑,连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都不知道了。」 之后,只要郎中说阿秋是病死,事情就算顺利了结。他觉得凭郎中那点水平,绝对看不出马脚来。 「他连为什么不能杀人都不知道吗?」 少爷用嘶哑的声音重复着。被子随着少爷身体的颤抖剧烈地发起抖来,就像谁用冰冷的手紧贴着他的脸颊和全身来回抚摸一样。 「谋杀可能会被发现,他难道不害怕吗?」 「平时那么熟悉的人,怎么就能下狠心杀了呢……」 对伙计们的问题,捕快只是摇摇头。 「同心大人问过掌柜这个问题,他回答,这样对他最方便。紧接着又问,如果有人要杀他,他怎么想。」 他的回答是:「我不愿意。」 很简短。 若自己杀人,就找不到理由罢手;若自己被杀,就觉得讨厌。一点儿也不糊涂,只是,恐惧和怜悯都少之又少。捕头当时听到他这么说,觉得天旋地转。 「虽说顺利抓了掌柜;审讯的时候也老老实实交待了……可我现在还是从心底里觉得那家伙可怕。」 抓到掌柜时,他一脸泰然自若,虽然长着人的脸,内心的想法却冰冷而狠毒。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人?我就是想杀,所以就杀了。因为那样对我最方便……难道不行,不行吗?」 捕快抓到犯人,立了功,也得到奖赏了,可他却有些疲惫,轻声叹着气。看他这样子,少爷和伙计们也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难道不明白吗?) 「噢,少爷身体不舒服啊,我老待在这儿不好,也该回去啦。」 清 七说着,站起身来。仁吉转过身,往他袖子里塞了一包金子。捕快刚轻轻抬起眉毛,手里又给塞了一包包子。 「这个给尊夫人。」 捕快的妻子不久前生了一场病,到现在也没完全康复。明白了少爷等人的心意,清七微微一笑,鞠个躬,回家去了。 6 「捕头是我们的常客,你们不能那样给他脸色……今天……」 少爷话还没完,连着几声干咳。仁吉马上让少爷喝药,口气带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少爷只能「呃……呃」地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这次……是……什么药?别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身体刚好一点儿就逞能,才变成这样。」 「以后再没有那么走运的事了。老老实实养病,要不然就治不好了。」 耐心地嘱咐过少爷之后,佐助又往火盆里加了许多炭。回头一看,少爷正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偷偷笑呢。 「『福神』恐怕藏在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吧。」 「说得没错。我虽然知道了『福神』不是人,可难道是那位?」 这回少爷又像往常一样卧病不起了,虽然和上次的胡闹有些关系,但主要是「福神」离开了长崎屋的缘故。哦,不对,实际上「福神」没来过长崎屋。旧调重弹,来长崎屋的,是那个瘦骨嶙峋,摇着茶色团扇,名叫金次的「穷神」。 「『穷神』一定也是神,不是有个故事说,有人诚心招待穷神,就得到了金子嘛。」仁吉笑着说。 佐助也想起来了。「说起这个,我听说过一个地方的神社里就供奉着『穷神』,还供着红豆饭和油炸豆腐等。都说能招来福气和运气,信者如云。」 「那难道不是『福神』,而是『穷神』?」 「如果对神不敬,就会马上招来贫穷。」 「原来如此。」 金次为待自己不薄的长崎屋带来了福气。大村屋那件事落幕以后,少爷说要把剩下的金子给金次,金次竟难为情地出走了。 「啊呀,受不了了,我全身都开始痒起来了。」「穷神」果然更倾向于给人带来贫穷。 少爷在被子里叹着气。 「和金次下的那盘棋还没分胜负,而且,我还输着呢。」 「要是这样,他早晚会回来的。」 「在家等着,『穷神』会找上门来吗?」佐助左思右想。 大村屋的「穷神」也走了,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海苔店那边,听说阿牧收了一个养子来继承大村屋。失去了掌柜这根顶梁柱,她也就决定不出嫁了。能不能好好利用姐姐费尽心血收集的那些菜谱重振店铺,则要看她的聪明才智了。 火盆上的药锅徐徐地冒着白气。被子的一角,照例蜷缩着许多鸣家。看到这一幕,少爷不由得舒了口气。渐渐有困意袭来。 十一月的天气里,长崎屋的厢房暖和极了。 花簪 1 茶摊的长板凳旁,一个小女孩正把一只面目狰狞的小鬼紧紧捏在手里。 小鬼身长只有几寸,多半是被当成偶人了。它一副委屈得不知所措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哭着。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站在小女孩旁边,彻底没了主意。 小鬼不是偶人,当然也不是人,他叫鸣家,是平日里出人家中的妖怪。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是少爷的同伴。 「小姑娘,把这小东西放了好不好啊?你瞧,我再给你一串年糕团子。」 少爷说着,把一串年糕团子递了过去,可小女孩像是吃饱了,紧紧握住鸣家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于是,和少爷在一起的伙计仁吉和佐助,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你要是不喜欢吃团子,我这儿还有杂烩呢。红薯喜欢吗?我跟你换换。」 「你要是喜欢吃甜的,瓜也行,包子也行,叔叔给你买。只有一样,你把他放下好不好?」 这么一说,小女孩反而把鸣家抱在胸口,越攥越紧了。 对方是个孩子,不能用蛮力,少爷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法子。 抱着胳膊沉思时,突然想起来问小女孩名字。这一问,小女孩清清楚楚地回答:「铃铃。」 看上去大概五岁左右,大眼睛水灵灵的,长得很是好看,穿红花纹样的上等和服,系染白色花纹的三尺束带,头顶上绾着圆形发髻,上边插了一支花簪。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不知为什么,父母郡没有陪在身边。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啊,这……」 环视了四周,仁吉垂下眼脸。刚才佐助拜托其他同伴在茶摊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像是铃铃父母或是乳娘的人,结果一无所获。少爷一边俯下身低头打量铃铃,一边摇了摇头,接上伙计刚才说的话:「这孩子,像是迷了路。」 长崎屋的继承人、少爷一太郎今天和伙计们一起,来到了久违的繁华市场。虚弱的少爷先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乖乖地喝了药,这次带他来,算是奖赏。 大和桥和江户桥之间,有块叫江户广小路的繁华地带。如果从长崎屋坐船来,并不远。这片闹市区,原本是明历大火之后,为防止火势蔓延而留出来的一片空地,因此,小店面和其他繁华区一样,一律都是临时搭建的小板房,上边铺着苇棚或挂着席子。一百家以上的货摊排成一排,人潮涌动。许多串街叫卖的货郎和街头艺人也趁着热闹,云集于此。少爷被嘈杂的说话声、叫卖声和扑鼻的香味团团包围。 「虽然有点吵,却是个令人很愉快的地方。」 虽比不上被称作「江户第一」的两国市场,但来到这儿,就像钻进了一个装满所有晴天好心情的口袋。 已经十八岁了,也想一个人来这里逛逛,可怎么可能呢?瞧,今天也是监护人一起跟着来的。 (唉,仁吉和佐助都是有事务在身的,如果不是这时候,也不可能放他们出来玩。算了吧。) 和他们在一起也很高兴。和服袖子里揣着熟识的妖怪和三两个鸣家。别人看不见他们,于是他们纷纷从少爷袖口里探出头来,快活地四下张望。少爷看得见妖怪。虽说他是大妖怪的外孙,可能做的事就那么一点点,想起来不免有些可怜。 「杂烩加烫酒,又甜又辣——味道……正合适。」 「寿司——斑寿司——」 「哥儿,好好玩吧。」 「这是天妇罗,很好吃的。」 少爷被这些叫卖声引得动了心,盯着大街两旁的货摊看个不停。 (杂烩和烧墨鱼,脆饼干和年糕小豆汤,寿司、酱烤串豆腐、鳗鱼、天妇罗和甜瓜。啊呀,哪个都想吃啊。) 但少爷还是一个劲儿地忍着,什么也没买,继续往前走。因为只要说想吃,仁吉他们肯定会给自己买。 关键在于,这些少爷都不能吃!如果只是咬一口尝尝,兴许仁吉他们会答应。身子弱,这个时候最可恨。少爷觉得自己的胃恐怕只有 普通人半个那么大,而且还有动不动就想休息的毛病。 (哎呀,真是没办法。我吃一个给他们看,可得选仔细点。) 袖子里的家伙们却都精神得很,刚才眼尖,发现了茶摊前边的烤丸子,唧唧呱呱地吵着要吃。鸣家们胃口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少爷刚要给他们买,从后边又伸过两只手,都奔烤丸子而来。 「噢,野寺和尚,好久不见啊。水獭妖也来了吗?」 穿一身褪了色的破僧衣的男人和一个满身锦缎的美少年,正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个奇特无比的二人组合,也是少爷熟识的妖怪,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俩在这个喧闹的市场,一点儿也没引起人们的注意。 少爷刚买了丸子递给两个妖怪,又有手伸到眼前,像变戏法一样,旁边的佐助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看,是妖怪大秃和铃彦姬。 鸣家们齐齐从少爷的袖子中窜出来,一跃跳上了铃彦姬等的手腕。给小鬼们买的年糕团子,早就只剩一根扦子了,准是想把铃彦姬那份抢过来。 (照这样下去……) 少爷仔细审视了一番周围。果然如想象中那样,路上有很多魑魅魍魉,正大摇大摆地在青天白日下晃荡。 「这可真是,看来大家的胆子都很大嘛。」 正吃惊地发愣,几个妖怪听到这句话,又聚拢过来。 「看样子各个街道的妖怪都集中到江户广小路这边来了。要是被人发现,就要大乱一场了。」 「啊,是吗?」 根本不考虑这些事的妖怪们,真让少爷担心。 更有甚者如野寺和尚,居然还叫住一个货郎,吃起了杂烩,不用说,钱当然是少爷付。 看着这些任性的家伙,佐助一直绷着脸不言语。但是,妖怪们实在太快活了,少爷想拦也拦不住。甚至还有妖怪机灵地叫住卖寿司的和卖凉粉的,比起赛来。 「嗯,到底聚了多少过来?野寺和尚、水獭、铃彦姬、大秃,噢,河童也来了吗?对,长脖怪还真是少见。」 河童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巧妙地遮住了脸。长脖怪也把脖子缩了回去,正一口咬住一块魔芋。 「这俊俏的小姑娘是老猫精变的吗?那边的小姑娘是……」 看看一边紧紧捏住鸣家一边吃年糕团子的小女孩,少爷歪了歪头。 「……怎么看都像是普通的孩子。」 话刚说完,仁吉和佐助在小女孩身旁蹲下来,然后立刻睁大双眼,一脸吃惊的样子。 「这……是人类的小孩,没错。」 「我的天哪。普通人看不见鸣家,她能看得见哦。」 鸣家正吱吱哇哇发出不知所措的声音,奋力想从小女孩手中挣脱,可因为被紧紧捏着,怎么也逃不掉。 「即使是人类的孩子,也有一些能看见妖怪。这个孩子就能看见。」 之后,又有几个人央求她把鸣家放了,可小女孩就是不答应。不仅如此,四下寻找也找不到小女孩的同伴,少爷等人伤透了脑筋。 「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市场不管,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又是个女孩子,要是被坏人看见,卖得远远的,怎么得了?」 既是这样,那怎么连一个看孩子的人都没有呢?我们都在找,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野寺和尚歪着头思索。他在众妖中可谓耳聪目明,甚至发动妖怪都去找,可没有一个见到找小孩的人。也就是说,在这一带,似乎没人认识这孩子。 「要是这样,即使把她交给衙门,也不一定能找到父母。」 派了妖怪去离这里最近的衙门,可那里也没有来找孩子的父 母。那么,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呢?大家都迷惑不解地盯着铃铃。 「这,怎么办呢……」鸣家还被铃铃捏在手里呢。 作为对出去找人的妖怪们的奖赏,少爷买了年糕团子和杂烩,他们又高兴地吃了起来。 2 「樱色和服合适,还是麻叶花纹的合适呢?」 长崎屋正房的起居室里,女主人阿妙正高兴地把年轻时穿的和服给小孩比着穿,那意思大概是要把和服改小。坐在火盆旁边的少爷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我带回家来的可不是个换装偶人,是个迷路的孩子。」 半天没想出来该把孩子怎样,没办法,最终还是把铃铃带回了长崎屋。剩下的妖怪继续寻找铃铃的父母。 「瞧你说的。就算在店里待不了多久,也还是要给她换件衣服吧。」 阿妙夫人一瞧见少爷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就热情地帮忙照看起来。也许是少爷大了,不能再给他穿漂亮的长袖和服,所以觉得没趣。 「小姑娘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看,你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对呀,一太郎,你还不把这小姑娘娶过来当新娘?」 「母亲,您这话听起来可不像玩笑。好可怕。」 「我怎么会开玩笑呢?」 「……这孩子也就刚刚五岁吧。」 「这么说,当你的新娘是有点小啊。」阿妙将艳丽的和服拿在手里,很遗感地说。 一直在屋予一角坐着的仁吉再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母亲不就偶尔语出惊人吗?」 也许是因为有一半妖怪血统,儿子一太郎听来都吃惊不已的话,阿妙夫人说起来却满不在乎。每当这时,一太郎总能想起一本正经的父亲每天辛勤工作的样子,紧接着,热泪就会润湿眼眶。 正想着,长崎屋的老板藤兵卫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了眼前,手里还拿了一支精巧别致的花簪。 「阿妙,你说铃铃戴上这个好不好看?」 「哎呀,好可爱。老爷,铃铃戴上这个一定好看。」 看样子,父亲大概要陪母亲阿妙玩这个换装偶人的游戏了,少爷的感伤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阿妙兴冲冲地把花簪接过来,换下铃铃头上那根。铃铃高兴地笑起来,好像很中意这根簪子。少爷走到父亲近前,问有没有把日限大人叫来。 「把详情写在信里,让小伙计送去了。大人一定会马上为我们查清铃铃的家在哪儿。像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应该很快能查出来。只是,你母亲那么喜欢她,我看,让她在家里多待会儿,也不错……」 「这可不行啊,父亲。」 「你母亲和孩子玩得多开心呀。」 「铃铃的父母一定担心得不得了呢。把她留在这儿,她父母多着急啊。」 「啊,这倒也是。」 听到父亲的回答,少爷终于放心地把手支在榻榻米上,长叹了一口气。父母看到他这样子,都以为儿子生了病,赶紧担心地问长问短。少爷赶忙振作起来。 (为什么父亲一到家里,就像变了个人呢?在生意场上,却又那么严肃认真。) 还有一件事不可思议,那就是,父亲对于同父异母的哥哥松之助,虽说不上冷淡,但全当外人看待,而对于母亲和自己,却疼爱得无以复加。 母亲现在仍很漂亮,这毫无疑问。少爷总能时时从父亲的言语当中,隐隐窥见男女之间那种不可思议的微妙情感。 说起父亲,他对于母亲做的事,真是无限度地放任啊。这可不行。平时由着母亲任性,父亲应该很操心才对,难道根本没长长教训…… 看着把铃铃夹在中间相视而笑的父母,少爷长叹了一口气。 和叫白泽的大妖怪,也就是伙计仁吉相比,母亲阿妙偏离世间常理的地方更加奇特。阿妙是人,没有妖怪的邪气,而长崎屋是个大商号,殷实富足,足以供养她。但是,就连犬神佐助、讲话乖戾的屏风偷窥男,有时候都要比阿妙正经些,真是太可怕了! 如果把这都归结为阿妙有一半妖怪血统,那么,在少爷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去的外祖母阿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想起来都令人冒冷汗。外祖父倒是还记得,印象中是个正经而温柔的人。可外祖父当时与身为大妖怪的外祖母相爱,两个人还私奔了。外祖父当时是武士,居然把家庭和地位都抛于脑后。外祖父表面上诚恳安静,内心却蕴含着一股如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少爷突然不安起来,用手啪哒啪哒敲打身体。 (这个躯壳里边,是不是也藏着那样的感情呢?自己是那样一个父亲的儿子,身上又流着外祖父的血,而且还有外祖母和母亲的血统。现在是不是有一个想私奔到虾夷的女孩,从某个地方找到我这里来了,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可是,如果我真的私奔了,会马上得感冒而死。即使私奔,也不可能像外祖父那样,只一代人就创业成功,开一家店铺。真没出息!) 少爷正在沉思,从店铺那边跑来一个小伙计,说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到店里来了。 「哦,那就是说,得和铃铃说再见了。」阿妙脸上显出无比遗憾的表情。 这时,老熟人捕头清七来到了廊子里。只要是大商号长崎屋求他办事,一定会给很多酬金,绝对是一份有保证的美差,可不知怎么,这会儿捕头大人的脸色却不大好。 「啊,铃铃的家没查到?」 捕头一屁股坐在起居室一角。听了他的话,不仅是少爷,所有人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铃铃怎么看都像是富裕人家的小孩,捕头大人交游甚广,只要他出马,一定会立刻查明,把她的父母亲带来,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听说没查到,都大吃一惊。 「或许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 「我想再问铃铃一些话,就过来了。或许能知道她妈妈的名字,父母是做什么的,也许她还能想起别的事来。」 因为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拜托的事,清七想干脆利落地解决。这次,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铃铃身上,可这个孩子就是紧闭着嘴,倔犟地一言不发。 「铃铃,叔叔长得虽然可怕,心地可善良了,跟我说话没关系的。」 捕头努力装出一副柔声细语的腔调,可这似乎把铃铃吓着了,她害怕地躲到了阿妙身后。再之后,不论问什么,她都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一会儿,仁吉在屋子一角说话了。对他来说,普天之下少爷一个人最重要,所以看小孩子的目光相当冷静。 「真是怪事。孩子长到她这么大的时候,再多懂点事也不是坏事。这个年龄让她习习字之类的,也都不算早了吧。」 「嗯,真是这样。哎,铃铃,你上私塾了没有啊?」 对于少爷的问题,铃铃依然紧闭着嘴不回答。意识到她是故意不作答,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时,佐助从江户广小路回来了。众妖不拘常理,比捕快更急地到处乱找一通,工夫没白费,得到了关于铃铃的一点儿线索。 「这个嘛,有好几个人都说,看见过一个独自待在桥边的小孩。他们说,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色和服。」 「说好像是从大和桥北边过来的。」 清七啪地拍了拍大腿,突然想起那边也有许多大商号,可以和那边的捕快打声招呼。他刚站起身,却不知何故被佐助拦住了。 「大人,要是那样,方向就错了。」 「什么,你说不是大和桥那边,是江户桥?」 「也不是。实际上铃铃走过的好像是永代桥。」 话音刚落,屋子里众人顿时无比惊奇和不解。 「那座桥可 是架在离江户广小路很远的地方。你是说,铃铃是从永代桥边混入人群,坐上了开往大和桥的船?」 说完,藤兵卫开始观察一直不说话的铃铃。 永代桥是在离海最近的隅田川上架设的一座长一百一十间(注:间,长度单位。1间为6尺,约1.818米的大桥。)由于此桥由岸边的居民维护,过桥需要缴纳两文钱,铃铃人小,有可能混入人群过了桥。向东过了永代桥,就会到达深川。 「果然没往深川一带派人打听。这样的话,我马上坐船去一趟吧。」 在长崎屋的藤兵卫面前,捕快的腿比往常勤快。他刚站起来,脚步就被一个稚气的声音扯了回来。 「不能回家。铃铃不想回家。」 说着,小女孩就紧紧地抓住了阿妙的衣角。阿妙听了,往前凑了凑。在事情变得复杂之前,少爷连忙来到铃铃跟前,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了?是不是在家挨骂了?」 铃铃一边晃动头上的花簪,一边仔细打量起少爷来,大大的黑眼珠如琛夜一般。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 屋子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3 日限大人与河对岸深川一带的捕快取得联系后,没费多少工夫就查到了孩子的身份。铃铃是深川一带大木材行中屋的小姐。 在木材商聚集的深川,道路和沟渠两旁都立着很多圆木桩子。少爷、捕头和伙计仁吉坐船送铃铃,望着不熟悉的风景,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到了中屋,铃铃的叔叔正三郎第一个从店铺里迎了出来。看到侄女平安归来,他放心地大舒了一口气,跪坐在了店门前。 「看不见铃铃,我们在店里找了好几遍。你们送她回来,真是太谢谢了。你们是长崎屋的?就是大和桥前通町的那家店?铃铃居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寒暄结束,少爷迅速环顾了一眼中屋,并没有一个人从里边冲出来打铃铃,也没有丝毫令人不安的气氛。对于这_点,仁吉也点头赞同。要是这样就没有什么危险了,少爷放心地在铃铃面前蹲下身来。 「到家喽,铃铃,你不要紧吧?」 铃铃好像也并不是不想回来,一副很安心的样子。 「谢谢叔叔。」 铃铃微微一笑,端端正正地向少爷行了个礼,就由女仆陪着走进店去了,只剩下少爷呆立不动。 「嗯,叔叔?」 刚十八岁就被归人「叔叔」行列,少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在一旁忍住笑的捕头拉着,和仁吉一同进了离店门不远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又一次接受了正三郎的道谢。他不光嘴上谢,还备了礼,连包东西用的方绸巾都准备好了。 「本来,我哥嫂,也就是中屋老板夫妇应该前来道谢……但铃铃失踪,哥哥因太担心生了病,家里忙乱不堪,实在抱歉。」 正三郎两手扶地,表示深深的谢意。铃铃的这位叔叔二十四五岁,待人接物相当得体,长得虽不像仁吉那样眉清目秀,可是神色言谈之间有一种动人之处,柔和温静,相处起来很愉快。 「那么……些许薄礼,谨作为中屋的一点儿心意吧。」 谢礼是小金子,而这之后,长崎屋也会拿出一些金子答谢捕头。清七见了,欢喜得眉开眼笑。 可是,少爷还是很担心铃铃说的「活不成」,因此,与金子相比,少爷更加注意正三郎眼角那块像是被人打过的淡淡的瘀青。少爷向仁吉递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仁吉立刻从怀里把随时为少爷准备好的褡裢取了出来。少爷从中拿出一片膏药,递到正三郎面前。 「长崎屋也兼营药行,这种药叫真黄柏膏,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请试试吧。」 「真不好意思,还能看出来呢。」 正三郎用手摸了摸脸,轻声苦笑起来。对于这副窘迫的样子,仁吉全不理会,紧接着又指出他手腕上还有一条红道子。也许是觉得难为情,正三郎赶紧将手臂藏在了身后。 「说起来……身为次子的鄙人,现在要入赘到别人家。听说这事,有个女人心生嫉妒。」 看样子被收拾得很惨。正三郎看起来很精明,连和女人分手都颇有手段,因而受了伤……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奇怪。难道铃铃亲眼目睹了两个人争吵的场面,所以觉得害怕? 如果一直胡乱猜测下去,故事能编一大堆。不问,事情就得不到解决,因少爷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是这样,在长崎屋时,铃铃怎么也不把府上是中屋这件事告诉我们。我们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如果回来,会活不成。想到她的父母会着急,所以赶紧把铃铃送回来。但就这样回去,那句话会一直放在心上。如果明白其中的原因,烦请解释一下。」 少爷这么一问,正三郎脸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了待人接物时的和蔼。他轻轻地挠了挠头。 「铃铃说过这样的话?原因嘛……我知道,只是……说出来,请你们不要干预,只要你们不干预,我就很感激了。」 他鞠了个躬,开始娓娓道来。据他讲,最近有传言说,中屋有狐狸作祟。为此,老板正请人在店旁修建稻荷神祠。 「铃铃的乳母阿赛最关心修神祠的事,可能铃铃从乳母口中听到这件事,就害怕起来了。」 少爷望了望仁吉,本是妖怪的伙计摇了摇头。中屋没有狐狸,有狐狸作祟这件事多半是谣言。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解释了,礼也收了,事已至此,只有打道回府。少爷向正三郎道别后,站起身来,顺便将袖子里揣着的两个鸣家抖落到了榻榻米上——好在铃铃看得见鸣家。少爷耐心地嘱咐鸣家们,一旦有危险,就带着铃铃逃到不远的稻荷神社去。只要逃到那里,少爷的外祖母皮衣的同族狐狸们就会帮助她脱离危险。 正要出屋子,突然听见店堂那边大声喧哗。大家正面面相觑,一个仆人跑到了正三郎面前。 「不得了了,阿赛跳河了!刚才听人说,乳母阿赛的尸体漂到河沟边上来了。」 正三郎的脸霎时变得和刚漉过的纸一样白。少爷的脑海中,又掠过了铃铃说的那句话。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 只是,这次死的不是铃铃。 正三郎冲到外面。少爷一行跟着他出去,发现离店稍远些的河沟旁,围了一大群人。一个叫孙藏的男子正在维持秩序,他是深川一带的捕快。听说了铃铃的事之后,他一直帮忙调查。清七看到孙藏,立刻分开人群过去打招呼。 「那么,您就是通町的清七捕头了。铃铃倒是平安无事,听说是在江户广小路那边找到的,也就是说,铃铃没和乳母在一起。」 孙藏正低头审视那具全身湿漉漉的僵硬死尸。听说是乳母,少爷原本设想她是像长崎屋阿曲那样将近四十的女人,但实际上,阿赛还很年轻。可以推想,她活着的时候很标致。 「没有砍伤割伤的痕迹,也没有被人勒过。阿赛有跳河的理由吗,正三郎?」 正三郎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默默摇了摇头。孙藏长叹一口气。 「瞧这样子,又该有传言说狐狸作祟了。即使没有今天的事,中屋最近也成了街坊邻居们议论的对象。什么夜里能听到毛骨悚然的怪声啦,能看见奇形怪状的人影跳动啦,什么稀奇的事都有。今天还闹出人命来,这下可热闹了。」 即便说的是大商号的事,孙藏也丝毫不留情面。少爷问捕快的妻子在做什么,清七回答说,她似乎在经营「一膳饭屋」。 (难怪说话那么干脆爽利,原来是不打算收人好处啊。也就是说,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了。) 现在, 中屋似乎被各种古怪的流言包围了。不仅如此,中屋的独生女铃铃还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迷了路,陷入危险之中,而这次乳母又溺水而死。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铃铃这句话,仍然在少爷脑海中回荡。 (现在撒手不管,恐怕不行啊……) 想把溺水事件弄个明白,但作为局外人,也只是惹捕快们厌烦而已。更何况,仁吉看少爷的眼神多了几分忧虑,他很担心少爷一直站着,会因体力不支而晕倒。 于是一行人准备向正三郎告辞。可就在这时,少爷呆住了,一个女人正从中屋朝这边跑过来。 不是一般的女人。 头上插着一支巨大的花簪,身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和服,上边绣着巨大的牡丹花。急匆匆地,跑得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她越来越近,少爷更加惊讶了。 (啊,是妖怪吗?不对,是人呀。难道是仓库的白土墙成了精,生了孙女吗?) 女人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就像请泥水匠抹过石灰一样。胭脂也浓浓地涂了许多层,都变成了忽紫忽绿的彩色。不仅如此,眉毛画得格外分明,到了不自然的程度。鬓角还插着一朵艳得扎眼的红花。这副打扮绝对能给人巨大的冲击。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周围人丝毫不以为异。少爷明白了,附近的人熟悉这个女人。女人在少爷面前停住了脚步。 正三郎和她打招呼。「阿雏,你来了啊。」说完,就轻轻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哦,叫阿雏……) 和雏偶人相似的地方,就只有那张看起来不像是人所有的白皮肤。少爷正瞪大眼仔细瞧,正三郎回过头,开始介绍。 「这位是红白粉行一色屋的千金,我的未婚妻。」 「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少爷巧妙地将视线从阿雏身上移开,恭敬地行了个礼。盯着浓妆看太久,心思马上就要被人察觉了。仁吉倒还冷静,旁边的清七则呆呆地看着阿雏,脸憋得通红,大概是正把想说的话拼命往肚子里咽。 「啊,我刚才去店里,听说阿赛死了。铃铃没事吧?」 阿雏说话的腔调,有种奇异的装腔作势的味道,然而正三郎回答得却很温和。清七的脸憋得越来越红了,少爷等人赶紧早早从人群中撤了出来。 4 「今天先说明白,我平时可没说过『第一个就最好』这种没道理的话。」 「先回来的可是我——」 「难道不是我吗?」 「噢,难道谁也不先汇报啊,要是这样,我就先说了。」 几天以后,少爷饮食起居所在的长崎屋的厢房里,妖怪们正为谁先汇报而扭成一团。少爷很想听他们说,却无奈地靠在书案上,一边叹气一边等他们吵完。看到这情形,佐助瞪起了眼睛,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抖一抖。随着「咔嚓」一声响,滚成一团的妖怪们立刻就散开了,稀里哗啦地滚落在榻榻米上。 「少爷不是吩咐你们调查中屋嘛,要说就快说。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年糕和酒可就都给要饭的了。」 今天有很多妖怪会来这里,所以事先腾出了两间房,房间一角,少爷早已准备了好吃的。妖怪们马上听话了,开始依序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 「中屋是深川一带广为人知的木材行,生意做得很大,有脚踏实地的好口碑,很赚钱,在钱方面不发愁。」 先开口的是屏风偷窥男。被他抢了先,鸣家们都咬牙切齿地恨恨不已。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腔了: 「铃铃是抱养的。她本是中屋老板妹妹的孩子。据说女主人原来有个男孩,可小时候得天花夭折了。那之后一直没孩子,所以就抱养了铃铃。」 「噢,原来铃铃不是亲生的。」 这与此次的迷路事件有没有关系昵?少爷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什么,继续往下听。 「那个……我听说老板娘最近又生了孩子。」 说话的是老猫精,她剃掉了脖颈上的毛,显得颇妩媚,那粉墨登场的姿态活像教小曲或三弦的师傅。她不住地递眼色给仁吉,可伙计只顾一个劲儿给少爷倒热茶。 「噢,住在中屋附近的一个风骚的老女人对我说,她去年听说过这件事,可根本没听到小孩子的声音,我还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话的是野寺和尚,似乎狐狸作祟的传言就因此事而起。 「到底有没有新生的婴儿?如果真的生出了继承人,就不需要铃铃了……」 仁吉陷入了沉思,少爷却摇了摇头。 「不像是有孩子新出生。」 少爷向从中屋回来的鸣家们证实,木材店并没有晾小孩子的尿布。「即使老板娘真的怀孕,中屋现在就把铃铃当眼中钉肉中刺,我觉得很奇怪。」 中屋老板夫妇以前有过一个孩子,夭折了。孩子很难养活,夭折一个不算稀奇,都说是早产的缘故。这次虽说将生一个孩子,也不至于立即把好不容易从妹妹那儿过继来的孩子抛弃。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咕哝着。 「继续说铃铃过继那件事,还有传言说,中屋老板有个侧室,而铃铃是侧室的。」 说话的是大秃。变为人形的妖怪们都十分活跃。 「我从别处听说,死去的乳母阿赛有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正三郎。」 据说正三郎在深川一带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尤其深受女人们欢迎。勤恳认真、健康踏实而又和顺温静的男人,确实比那些脸蛋长得好的男人更能赢得女人的芳心。最近他订了亲,女人们都伤心地泪落纷纷——鸣家连这样的传言都捕捉到了。 「不过不久之后,未婚妻来拜访中屋,就是那个阿雏,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鸣家说,正三郎成为贪图对方家产而结婚的男人,在女人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相反,男人们的评价却提高了,都说他为了将来,连那样浓妆艳抹的未婚妻都能接受,精神实在可嘉。 「少爷,那个叫什么阿雏的人,妆化得真那么浓吗?」 问话的是水獭妖,这位今天照例打扮得格外整齐。 「我可不知道阿雏长什么样。」 「啊?她不是还和少爷打招呼来着吗?」 「她要是把脸上的白粉都擦掉,我可能就认不出了。」 「哦,把脸涂成那样,本来的长相也只能任人想象了。」 仁吉也笑着点头同意。 鸣家总结说:「那张脸,和在白石灰墙上画上鼻子、眼睛、嘴巴一个样。」 一句话,大家全明白了。 少爷端起茶,仁吉马上献上了茶点和盛在木碗里的竹叶年糕。一个鸣家比少爷先伸出手,马上被仁吉用手指弹了回去。少爷觉得可怜,给了他一个,谁知屋子里的妖怪都把手伸了出来。少爷笑了起来。 「看来光有竹叶年糕不够啊。佐助,没关系,把食物分给大家吧。」 「也不问问他们说的有多可信。」 「没关系,一边吃一边说呀。」 野寺和尚还在给大家打保票,鸣家们早把头伸进了盛着南蛮乱炖的大钵里。甘薯饭、酱烤茄子、烧大虾、拍松的牛蒡等,和一个大长嘴酒壶一起转动,均匀地送到了每一个妖怪面前。 「听说以前打算让中屋老板的弟弟,也就是正三郎继承中屋。」 野寺和尚不管鸣家说什么,先抢酒喝。 「不知为什么,又改成人赘当女婿了。」 「还不是岁数太相近了,正三郎应该只小中屋老板五岁吧?」 「一点儿不错,于是中屋老板就抱养了铃铃。」 谁在和谁 说话根本分不清楚,总之,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有人提问,哪个妖怪想起来就回答。少爷一边吃着咸味的甘薯饭,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正三郎过去也有过成为店老板的想法。阿雏这个姑娘,外表虽然异常,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大商号的小姐,如果和她成亲,正三郎早晚能当上老板。」 「是吗……那我全明白了!」屏风偷窥男一只手握住杯子,大口喝酒,兴奋地说。他卷起棋盘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说,接下来要对此次事件的一个谜团作出解释,请大家洗耳恭听,引得大家支起了耳朵。 「我明白了!孩子真的生出来了,但怀孕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乳母阿赛。」 「哈哈,传言说阿赛喜欢正三郎,那么正三郎就是父亲了。」 「但对正三郎来说,入赘的事已经定下来,要是被乳母坏了事,可就糟了。他把女人叫到河边,开始还商量要不要把孩子打掉,结果不由自主手上加了力气。」 「可怜啊可怜,阿赛掉进河沟里,就变成了不归人啊。」 水獭妖像在说评书,还打着拍子。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像煮沸了的水。 讲完这些,声称解决了疑团的屏风偷窥男完全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 就在这时,少爷悠然提了一个问题。「就算乳母和正三郎争吵,但铃铃为什么迷路了呢?」 「这个嘛……乳母不在旁边看着,孩子就随便跑到外边玩去了,嗯,一定是这样。」 「如果在深川一带迷路,不可能找不到……找到她是在很远的江户广小路,而且铃铃说过『回去就活不成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没有杀铃铃的动机。」 「少爷,为了查明案子,可不能想那些对推理不利的事哦。」 鸣家一通说教,少爷苦笑着继续吃饭。这时,老猫精又想起了什么。 「那,这么想如何?中屋老板夫妇为什么没在少爷面前露脸呢?会不会是已经被正三郎杀了,不在这世上了呢?铃铃觉察到这些,所以觉得害怕?」 老猫精自觉英明,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妖怪们一齐吵嚷起来,少爷却摇了摇头。 「中屋的老板如果真的不在了,那个不留情面的深川捕快孙藏大人早就调查了。」 然后他转头问那些留在中屋的鸣家是否看见了老板夫妇。 「看见了啊,在里边的房间里。」 回答很肯定,于是这个推理也就不成立了。 没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来。渐渐地,妖怪们都醉了,汇报会变成了宴会,无法继续讨论下去。仁吉皱起眉头,抱怨都是一开始就让他们大吃大喝的结果。 「嗨,这不也很好嘛。」 少爷笑着向盛茄子的盘子伸出了手。看到少爷这么有食欲,伙计们的脸立刻由阴转晴了。 5 两天后,正三郎的未婚妻阿雏来到了长崎屋药行的店门前。 照旧是格外显眼的浓妆和那不能称之为声音的破锣嗓子,一进门就吸引了整屋人的注意。正待在里间六叠大小屋子里的少爷马上出来迎接。 「今天受正三郎之托,前来拜访。前几天您把铃铃送回家去,真是感激万分。中屋老板夫妇本应马上来府上道谢,但老板娘身体欠佳,所以暂且由我前来。」 说完,拿出来一个包袱。真不知母亲看到阿雏,会说什么,少爷心里很没底,但还是赶紧把阿雏让到了厢房。 「铃铃还好吧?」 「嗯,一直都好,就是阿赛出事以后,找了一个新乳母,现在还有点不大习惯。」 令人吃惊的,是阿雏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古怪离奇,但面对面说起活来,却是一个极认真正经的人,不仅应对恰当得体,还能准确抓住谈活的内容。少爷一改以前对阿雏的印象,让了一通佐助拿来的水晶糕之后,对阿雏说:「有点事想问你一下,不知道是否可以?您听正三郎说了吗?铃铃迷路到我家的时候,曾说过『回去就活不成了』。您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吗?」 「……这个嘛,她还这么说过呀?」 阿雏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而,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似乎很谨慎。 「这只是一个传言……我听说中屋的老板娘最近又生了孩子。」 「啊呀,这真是没影儿的事,最近造谣的人还真多呢。」 「那么,传言中屋有狐狸作祟,也是毫无根据捏造的了?」i 「江户有那么多稻荷神社,狐狸又是稻荷神的使者,肯定忙得抽不开身,哪还有工夫作祟啊。」 嗯……这个回答倒是有趣。说话也一针见血、简洁明快。 「还有传言说,中屋老板有个侧室,也是谣传吗?」 「七兵卫对夫人很专情,娶夫人时,周围人都反对,但他还是坚持到底。」 「周围人都反对?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雏咬住樱桃小口,不小心说漏嘴了。她紧绷起一张脸,只见那上边的白粉一点点裂开,眼看就要掉下来。少爷看了,有些害怕。然而过了一会儿,阿雏又缓缓地开了口,大概她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欲盖弥彰。 「老板娘小时候,母亲因被狐狸附体而亡故,于是亲事也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定。」阿雏浅浅一笑,又说,「大家都愿意求好一点的缘分。」那神态一点儿不像在说别人的事,倒像在说自己。想必阿雏自己的亲事也大费周章。 (很有女人缘的正三郎选择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正三郎有的是对象可以挑。 (中屋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铃铃觉得害怕,跟这些有关系吗?) 之后,就净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答。不大工夫,阿雏就决定回去了。在店门口道别时,很少来药行的阿妙夫人突然出现在店里。 「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中屋那边有人来,就过来了。铃铃没来吗?」 看到只有阿雏一个人,阿妙夫人有些失望。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丝毫没注意到阿雏脸上的浓妆,像平常那样寒暄起来。阿雏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说起话来很放松。 「您是不是一直盼着铃铃来呢?以后要是有机会带她来就好了。我们家的店铺一色屋就在大和桥往北一点儿。正三郎要是入赘,铃铃也会到我家玩。要从一色屋来,就不算远了。」 「是吗?那敢情好。铃铃那孩子真可爱,我还想让她给我儿子当媳妇呢。」 「……要是再大一点儿,我还真想把铃铃放在这边,托您照看呢。」 「什么?等等,阿雏……」 少爷听着两个在店门口打得火热的女人的对话,太过惊讶,忍不住要打嗝。给五岁小女孩提亲,在她俩看来全然不足为奇,这恐怕有点吓人。 (难道我的感觉与世人不太一样?) 「哎呀,一太郎,铃铃可都五岁啦。」 「阿雏,不是这个问题。」 少爷正为难地不知如何作答,阿雏那张白墙一样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之后就告辞回去了。心情看起来不错的阿妙夫人也到店里去了。 刚才的闲谈像一阵旋风,从店门口刮过又散去。然而少爷心中,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媳妇也行,养女也罢,我想把铃铃接到长崎屋来。」第二天早晨,少爷刚吃过早饭,就突然对两个伙计斩钉截铁地说。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佐助把饭菜挪到火盆旁边,就到卧房叠起被子来。 仁吉把手放在了少爷的脑门上。 「这是干什么?我又没发烧。」 「那您突然要娶一个五岁的 小女孩为妻,又是为什么呢?」 两位伙计一齐问少爷。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让人担心的事实在太多,我觉得让铃铃来咱们长崎屋躲一躲比较好。」 「担心?担心什么?」 少爷坚定地迎着两位伙计的眼神。 「我觉得,咱们如果撒手不管,铃铃真的有可能被杀。」 正在这时,从屋顶的角落传来了很大的「叽叽嘎嘎」的声音。许多鸣家正叽里呱啦地往下爬。他们都很担心。然而,两位伙计对少爷说话的时候,表情仍然很平静。 「怎么就得出这个结论了呢?」 看样子不把两人说服,接铃铃过来的事恐怕成不了。少爷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每当整理思路的时候,他都会把解决不了的事情一件件写在纸上。 为什么铃铃会到离中屋很远的江户广小路? 阿赛的死,是意外还是被害? 有传言说中屋有狐狸作祟,而实际上没有狐狸,这是怎么回事? 中屋老板是否有侧室?(有传言说铃铃是侧室所生。) 为什么接待客人的都是老板的兄弟正三郎? 有女人缘的正三郎为什么选择阿雏为未婚妻? 中屋的老板娘阿高有没有生孩子? 铃铃为什么说「回去就活不成了」? 「我觉得中屋老板没有侧室,因为阿雏说过,确实没有,也就是说,铃铃是中屋老板的外甥女。」 在写下来的几条当中,少爷最关心的是狐狸作祟。 「这只是个谣传,并没有狐狸,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仁吉说。 少爷听了,点点头。 「对呀,但还是生出了谣言,说在中屋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人还看到过人影跳动。关于中屋老板娘怀孕,也令人生疑。而且老板娘阿高不出来见人,唯一的女儿失踪了,我们找到送回去,她都不出来看看。」 「……阿高的母亲不是被狐狸附体,后来亡故了嘛,就因为这个,和中屋老板结婚的时候,周围人都反对呢。」 少爷接上佐助的话说:「阿高这会儿多半……是被狐狸附体了,才不敢出来见人。」 「那就是说,和她母亲……一个样?」 「多半是生病了吧,人们一般都会对没法解释的事胡乱猜测。不知道自己是谁,行为也变得古怪起来,的确有这样的人。别人都以为是狐狸附体,我看多半是生病。」 仁吉深深叹了口气。在药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猜到了病症所在。 「这样看来,老板娘没有孩子,如果真是这种病,说话就会颠三倒四,把以前生过孩子当成现在的事也说不定。」 「是啊是啊,如果老板娘现在脑袋里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少爷正说到这儿,从店门那边传来很大的说话声。佐助正要到院子里看看,照例胡乱化着浓妆的阿雏,正甩开伙计朝里屋跑来。 「铃铃来过没有?我正找她呢,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即使厚厚地涂了好几层粉,还是能看出她那张因紧张而僵硬的脸。 「难道又迷路了?铃铃那么小,应该不会走太远吧。先前由乳母带着出了店,大概来过这附近。」 「这次是……和老板娘一起。老板娘说今天心情好,就和铃铃一起出门了,到现在也没回……」阿雏的声音变得嘶哑。 少爷低沉而坚定地说:「佐助,把大家集合起来,去找铃铃,这次是和中屋的老板娘在一起,如果找到了,直接把她抱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少爷?既然和妈妈在一起,怎么可能迷路呢?」 迷惑不解的佐助不禁问。 少爷回答的时候一直看着阿雏,似乎在向她确认。 「老板娘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铃铃很危险,因为,杀死乳母阿赛的,可能就是阿高。」 紧接着,阿雏就提出把铃铃嫁到长崎屋来,大概是想让铃铃躲到一个老板娘找不到的地方。她浑身打着冷战,蹲在院子里,用手捂住脸,许久没有开口。 6 马上坐船去中屋。到了那里,正三郎已经动员大家出去找人了,中屋从晌午就关了店门。正三郎把四处奔波的阿雏交给留下看店的哥哥七兵卫,也和少爷等人一起出门找铃铃。七兵卫则低垂着头,腿瘫软得都快跪在地上了。 把事情交给家仆照看之后,一行人过了永代桥,之后就坐船前往江户广小路。那是铃铃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听阿雏说,她猜到了嫂子现在的状态,我很吃惊。」 「老板娘的事,中屋的人现在都在竭力隐瞒。即便这样,也有各种奇怪的谣言。哎,也是因为种种迹象越来越明显吧。」 船在水面上滑行向前。少爷小声说完,就指了指正三郎手腕上的一处抓伤。 「这是老板娘弄伤的吧?以前脸上那块瘀青也是吧?」 一直紧咬嘴唇的正三郎微微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嫂子有点不对劲是前年的事,嫂子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异样,她说,回想起母亲当年,心里很恐惧……」 随着病情的加重,她母亲被关到屋子里,临终前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阿高也一样,时好时坏,反复发作,而且一点点恶化…… 「嫂子是个温柔甚至有点懦弱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更可怜。有一天,哥哥自言自语说,还不如突然就什么不知道了好呢,她自己也好受点。」 中屋的七兵卫是在知道阿高母亲病情的情况下娶的她,所以并没有把阿高关进屋子,他安排了几个知道内情的人陪在身边,嘱咐别让阿高出差错,让她过得舒服一些,为此着实费了不少心。然而,情况越来越糟,对左邻右合,也不得不编一些谎言敷衍了。 「她半夜经常发出怪声,附近都听得一清二楚,或者突然从房间里冲出去,把店堂和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不仅如此,还一天一天陷入邪思妄想之中。」 她说死去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嚷着说七兵卫有别的女人,还要抡起拳头打铃铃。 「她好像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不由得大动肝火。身体好的时候,疼得恨不得含在嘴里,身体不好了,抡起拳头就打。乳母倒是把孩子保护起来了,可孩子却害怕,心里留下了阴影。」 乳母曾经让铃铃逃到阿高找不到的地方去,所以要带着铃铃过永代桥,到一个离中屋很远的地方。但是,都被阿高发觉了。 「得知三个人从店里消失时,我哥哥抱着头趴在了榻榻米上。」 最先找到的是正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的阿高,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管问什么,她都听不懂。 「所以找回铃铃,看到她平安无事,我真是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但从少爷口中听说,她那时候是一个人……我就想……嫂子是不是已经对保护铃铃的阿赛下了手……」 正如正三郎担心的那样,阿赛的尸体很快被发现了。 「一太郎,你说我以后该怎么面对嫂子呢?她可是杀了人呀……」 微弱的声音在船边回荡,眼睛直直地盯着少爷,神色严肃、痛苦、不可逃避。 「您嫂子不一定记得杀过人。但是,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如果衙门来人调查,一定会怀疑是狐狸附体,甚至怀疑是为了骗人耍的花招。」 免罪是基本不可能的。 「而且阿赛还有父母兄弟,对于他们来说,无论她被谁以何种理由杀了,这件事都已经无法挽回。」 正三郎那颤抖而微弱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要被拂过河面的微风吹散。 「 我觉得,哥哥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嫂子安静地度过每一天,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但自从发生这些事以后,嫂子就成了危险人物,也不能让铃铃待在中屋了。我们担心嫂子犯的罪早晚会被发现,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孙藏大人又是以不收贿赂出名的。」 对于失去双亲的正三郎来讲,哥哥嫂子就是家人,比什么都重要,不想失去。但是,希望归希望,事情很难如他所愿那样发展。 就像猜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谜语。应该选的都使人为难,一个都不选也不可能,因为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少爷想不出话回答。这时,耳边响起了仁吉镇静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现在与其发愁,还不如先找铃铃,做完该做的事,下一件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光发愁也没用。」 果然是活了上千年的妖怪,真是稳如山岳。少爷点点头,松了口气。 旁边的正三郎却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确实如此。这个伙计有高见。虽然和我年龄差不多……」正三郎一边看着水面,一边感叹人不可貌相,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一些。 他接着说:「阿雏就是如此。阿雏的妆化得很浓,可能有人误会她性情怪僻,但她实际上很温柔。」 「前几天有幸和阿雏谈话,发现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听少爷这么说,正三郎莞尔一笑,说:「哈哈,这样看来我还蛮受欢迎的嘛。可是,开始大家来我家提亲时,都先问我和嫂子有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些父母专门来看嫂子是不是被狐狸附体了。」 「只有阿雏一人关心嫂子,」正三郎接着说,「嫂子出现异常的举动之后,她也毫不避讳地和她谈心,还热情地帮助我。阿雏年幼时,在一场传染病中失去了双亲,那之后,一直由祖父母抚养,但两位老人和阿雏性格不和。」 祖父母希望自己年老去世之后,孙女能独立生活,所以管教得越为严格。不仅教给她女孩应掌握的技艺素养,还让她过问生意上的事。 但不管阿雏怎样努力,祖父母从来没表扬过一句。有一天,阿雏为了排遣烦闷的心情,用店里的商品试着化了一次妆,虽然化得很淡,还是被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祖父母就心忧起来,管教得越发严格了。从那以后,妆化得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艳,祖父母也越来越忧心,但不管怎么说,脂粉店里应有尽有,可以随便用,所以就一直这么化下来。 「虽然妆的确很浓,但总在身边,就习惯了。」 如果把化妆理解为内心痛苦的表现,想想那份心情,也就会不自觉地涌出爱意。如果娶性格不合的人为妻,只会一天天地增加厌烦情绪,因此,阿雏正合适——正三郎的想法简单明快。想到这,少爷突然将脸转向仁吉。 「哎,这也许就是情人眼里出美人吧,父亲对母亲那么疼爱,也是一样的啊。」 「啊呀,少爷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像小孩子呢。」正三郎边笑边说道。 少爷听了,不高兴地绷起脸来瞪着河面,自己被当作小孩子看待,很委屈。 (可是……也没什么。) 正三郎对那么浓的妆都不在意,少爷甚至有点羡慕。 这时,少爷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在眼前的水底随波荡漾。 (不会有海女吧。) 顺着妖怪手指的方向望去,船早就靠近了繁华的市场。江户桥也一定离得不远。 再仔细看,一群人正背着什么东西在岸边奔跑,后边还有一个女人在追赶。 「铃铃!」 「嫂子!」 三个人赶紧让船靠了岸。 7 在江户广小路市场边沿附近,三个大男人截住阿高,然后死死按住,因此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 因为不想让她受伤或把她弄疼,仁吉、野寺和尚两个妖怪本来力气很大,对付一个女人却大费周章,说明阿高发疯的状况绝对不一般。 抱着铃铃的水獭妖在旁边喘着粗气说:「鸣家发现铃铃哭哭啼啼地向前跑,谁知刚按少爷的吩咐抱起,那女人就追上来了。」 阿高出门的时候还很正常,看样子半路上又被邪思妄念左右了。妖怪们救下了怕得要命的铃铃,但这之后没了主意,只好四处躲避。 阿高现在根本不能回答正三郎的问题,她头发蓬乱四散,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只是直愣愣地瞪着。 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暂时平静了下来。看到铃铃平安无事,正三郎舒了一大口气。妖怪帮手们不是人类,人们看不见他们。 「哥哥一直都很担心您哪,来,嫂子,我们回家吧。」正三郎把阿高抱起来。 看到骚乱顺利平息,许多围观的人纷纷散去。繁华市场经常发生争吵和骚动,所以并没引起大乱子,少爷放心地松了口气。 向妖怪们道过谢,又打发他们散去之后,仁吉抱着铃铃,少爷和正三郎陪着阿高,一行人沿江户桥边慢慢走着,准备一同回去。 这时,阿高冷不防把脸转了江户桥方向,像是在看一个正在过桥的人。正三郎看到阿高似乎恢复了正常,叫了一声:「嫂子?」 「……阿赛。」 从嘴里说出来的,是被她杀死的乳母的名字。究竟是看见谁,让她想起了阿赛呢?只见阿高身体不停地发抖,一步步向后退。 「嫂子,阿赛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来这儿。嫂子!」 阿高似乎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突然一下甩开正三郎,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毕竟和妖怪们追逐了一番,累了,还没跑多远,她脚底下不听使唤,一下子掉下了大和桥。 「嫂子……」 正三郎发出一阵悲鸣。 附近有很多船,当然船工不少,立刻就有几人纵身跳进河里。阿高被拉了上来,为了及时送去医治,大家赶忙将她平放在门板上。 少爷带着铃铃,主动承担了去中屋报信的任务,急匆匆上了船。在船上可以看见阿高被人抬走,正三郎正弓着背拼命地呼喊。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少爷不由得泪盈满眶,赶紧努力忍住,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之后,深川的中屋老板和正三郎前来拜访长崎屋。阿高卧病不起一阵子之后,就像蜡烛熄灭了火焰一样悄然离世。这是葬礼之后几天。中屋的七兵卫真诚地感谢长崎屋为阿高和铃铃费了很多心,之后就回去了。 正三郎留下了,他来到了少爷所在的厢房。少爷因为受了河风,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有些不舒服,所以没到店堂去。他穿得鼓鼓囊囊的,正在厢房里抱着火盆而坐。仁吉马上为两个人献上了茶和从红屋买的切得很厚的羊羹。 「大概从十天前,我就一直卧床,不让出厢房一步。是仁吉他们太夸张了,因此没能出席葬礼,实在抱歉。」 「哪里话,听说您病了,我很担心。但气色比我想象中好一些,真是太好了。」 正三郎稍微瘦了一些,但身材仍然笔挺,显得平静而从容,可能是事情最终了结的缘故。 「实际上,事情都被孙藏大人猜中了。在嫂子灵前守夜那天晚上,他就对我说了。」 阿赛死于阿高之手一事,孙藏也大体推断了出来。捕快很清楚阿高母亲的事,所以很多事情早就想到了。 当七兵卫对捕快说,给了阿赛父母一笔相当多的钱,还附上了一封信的时候,捕快无言地点了点头。既然阿赛人已经死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不可思议的是,嫂子去世前一个月左右,突然认得铃铃和哥哥了,虽然身体看起来还是不好,但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 可能是心有余悸,铃铃好长一段时 间都害怕阿高,但见到温柔的母亲又回来了,还撒娇来着。阿高让小杂货铺的人拿来几只铃铃喜欢的花簪,对铃铃来说,这些就成了母亲的遗物。 正三郎看了一眼后院。 「一太郎,还有一件事我正在苦苦思索,就是眼前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又是自己不想选择的,这时,人应该面向何方迈开脚步呢?」 对于这个问题,少爷无法作答。 (但是,这绝不仅仅是别人的事,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遇到一件必须作出抉择的事。) 至少不逃避。但这样就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吗?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正三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于是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和阿雏的婚礼上来。但是,当少爷不经意间看到屋里挂轴上画着的紫藤花时,花簪的影像又浮现到了脑海中。是啊,虽然艳丽华美,却又凄凉万端。 铃铃长大成人以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但愿当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不要只有可怕的回忆,也能想起那美丽的花簪来。少爷轻轻掷着茶杯,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挂轴上的紫藤花。 猫婆婆 1 江户的大商号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接连遇见了三件事: 第一,他喜爱的「桃色云彩」不见了。 第二,猫婆婆小丸被抓到上野的广德寺。 第三,没有绳子,和尚却吊死在松树下。 经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在通町建了一家泥灰抹墙的店铺,今天,这家店铺因来了很多客人而热闹非凡。 伙计仁吉和佐助却一直待在内院雅致的厢房里。在长崎屋,伙计们只要陪着少爷,就不会受到责备,老板藤兵卫是个因疼爱儿子而出名的父亲。此时,伙计们正因为这位比店铺、钱财甚至老天爷都重要的少爷冥思苦想。 「云彩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会不会是朝霞升起时,和天上的云彩混在一块儿了?」 少爷无精打采地坐在画有不倒翁图案的火盆旁。 把那么爱惜的桃色云彩弄丢了!云彩大概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会放出一种如萤火虫光亮般隐隐约约的桃红色光辉。它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人见了,顿觉心情舒畅。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那么,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少爷的厢房里呢?说起来,这是长崎屋与妖怪缘分素深的缘故。上一辈主人的妻子阿吟,实际上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名叫皮衣,也就是说,少爷是妖怪的外孙。 这种缘分为少爷带来了桃色云彩。前些日子,一位相当少见的稀客带着云彩前来造访。 「这不是见越人道大师嘛,好久不见啊。」 客人是个长相丑陋不堪的大个子,一个出了名的大妖怪。两个妖怪伙计见了,连忙低头行礼。 「我来看看一太郎,皮衣夫人一直惦记着你呢。」 这个叫见越人道的妖怪坐在厢房里,刚才还一本正经地答话,一等少爷让他吃那一大盘大福饼,就笑嘻嘻地以惊人的速度大嚼了起来,眼看就要吃个精光。 「看来精神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啊?」 「哪有那么好的事,直到前天还卧床不起呢。这半年病倒过多少次,我都记不清楚了。」 听旁边的佐助这么一说,少爷多少有点赌气,不高兴地绷紧了脸。 见越入道笑了一会儿之后,就聊起了这里那里妖怪们的近况。他回去之前,给了少爷一个消闲解闷的小玩意儿。 「是块普通的火烧云,挂在荼枳尼天女院子里的树上,我讨了来给你。这样,你卧病在床的时候,就能解解闷。」 从那以后,这块能放出淡淡光芒的云彩就成了少爷的心爱之物。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来到厢房,就一律把事情交给藏在屏风中的妖怪——屏风偷窥男,少爷则独自欣赏飘浮在房间里的云彩。 然而,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那块心爱的云彩不见了。 少爷慌忙跑到店堂找了一通,没找到。本来想去外边找,可伙计们都说,病刚好,外出对身体不利,不让出去。 「我都十八了,还是不能出家门,跟婴儿有什么区别?你们就不能让我稍微自由点吗?…」 「您要是想出去,那也得等身体好些了再说。要是能让我们少担心一点儿,别说去外边,去天竺都没人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爷完全没了优势。即便如此,少爷也不死心,气呼呼地在火盆旁边坐下。结果又来了新客人。这回是老熟人——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 「哎呀少爷,今天没卧病在床,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当然是人家的寒暄,可想想实际情况,真感觉自己好没出息。少爷绷着脸不说话。仁吉从店铺那边端来了切得很厚的羊羹,换下了刚才那个盛大福饼的空点心盘。得知这是有名的点心铺红屋志津摩的名贵羊羹,捕头心情好极了,一转眼就吃个精光,之后,就赶紧说起了今天接手的一个案件。 「这件事发生在寺庙里,本不该我们这些俗人插手,但因为觉得有趣,就从朋友那儿打听了详情……」 「寺庙院内的树上挂着很多小荷包?怎么回事,到底……」 本来少爷挂念丢失的云彩,没心情好好听捕头说话,可因为事情实在蹊跷,出于好奇,问了一句。捕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孩拳头大小,金银线织就、光鲜无比的锦缎荷包给少爷看。 「上野广德寺的后院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挂在树枝上。那附近有很多大寺庙,广德寺就是其中一座。」 「我们去年还为那座寺庙捐了钱呢。」 少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坐在旁边的仁吉等人小声笑起来。 厢房里的每个人都很熟悉那座寺庙。因为广德寺有个以降妖伏魔闻名的僧人,名叫宽朝。去年卷入妖怪闹事的骚动时,少爷向宽朝师父求了几张护身符。 金钱的作用立竿见影,宽朝的能耐很可信赖,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和尚。少爷求几张护身符,就被生生要去了二十五两金子。 看来宽朝那非比寻常的力量能发挥多少,是与钱财成正比的。另外听妖怪说,他臂力很大。虽说是个僧人,与慈悲心比起来,似乎更在乎利害得失。 「少爷,我听到传言说,广德寺悬挂荷包,是出于报复。」 也就是说,这是那些被宽朝用法力送到黄泉的幽灵和被镇住的鬼怪们的报复。听到捕头这句话,少爷笑着摇了摇头。 「黄泉有佛祖庇佑,地狱由众鬼管辖,不管去了哪一个,都不会再出来作祟。」 听了少爷的回答,捕头低垂眉毛,直瞪瞪地盯着荷包哼哼起来。 (看样子,捕头大人如果不解决这件事,似乎不太妙。有个出酬金的人一定找他谈过了,也许……就是广德寺的人。) 凡在寺庙院内发生的事,基本上都在寺庙内处理,但是这次,一定是哪个僧人稀里糊涂把这件蹊跷的棘手事件偷偷地告诉了捕头。而捕头自己看不透,就来到了长崎屋的厢房。 仁吉一边冷笑,一边说着敷衍的话:「大人,那个荷包肯定是前去参拜的信徒为了祈祷挂上去的吧?」 仁吉看出了捕头的目的是得到酬金,就编出了这套不负责任的话,然而捕头却认真地问道:「是这样吗?那些荷包都是用很鲜艳的布料做成,其中的原因你也知道?」 「为心愿而挂荷包的人,应该很有钱,所以就用家里的碎布头做成了荷包。这正可以证明,荷包是信徒从外边带进去的啊。如果是哪个僧人做的,顶多就用漂白了的布手巾。」 「是……这样?!」 日限大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之后没坐多久,就告辞了,恐怕是向出钱请他调查的人说明原因去了。 离厢房很近的小便门,对着点心铺三春屋,也位于药行土墙仓房的前端。看着朝那儿走去的捕头的背影,少爷朝仁吉皱起了眉头。 「这……你不应该戏弄日限大人!广德寺后院有个带假山石的砂庭,听说一般信徒都不能随便进入。你这个推测很奇怪啊。」 「什么?为了大人能赚点零用钱,我可是帮了忙的。他又没觉得说不过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树上挂荷包,对寺庙生活又没什么影响,放着不管也行呀。」 「这……话虽这样说……」 正说到这里,从土墙仓房那边传来匪夷所思的声音。一看,捕头正面无血色地往回跑。 「不得了了!遇见妖怪了!」 佐助马上站起来,迎着捕头往土墙仓房跑去。据捕头说,刚才棚栏门前边站着一个面生的女人,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跳,越来越近,还以为她要温柔地依偎过来,结果嘴唇突然裂 成了两半。 捕头脸色发青,腿一打晃,一屁股坐在了廊子里。少爷向院里望了望,只见佐助轻轻一纵,从仓房背面来到了后院,手里抱着一只猫。 「大人,您难不成……被这只猫吓着了?」 「……猫?」 抱到捕头面前的这只纯白色的猫,正在佐助臂弯里大打哈欠,看起来嘴的确是裂开的。捕快的脸越来越红,渐渐害羞起来。 「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中午呢,就看错了,该死。」 捕头晃晃荡荡站起来。为了给他换换心情,仁吉将茶叶筒里的核桃米花糖包起来,让他拿着。捕头接过糖,为了不弄撒,连忙揣进了和服袖子里。这样就没什么大事了,少爷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 捕头回去之后,少爷把佐助叫到房内,对着那只刚才做出恐怖表情的猫瞪起眼来。 「哎!我不是早说过,不能在长崎屋的院子里吓唬人吗?」 猫噗的一声跳向榻榻米,半空中变为人形,成了一个相当妖冶动人的女子。她是熟人老猫精,名叫阿白。 「今天我本是来找少爷帮忙的,真是抱歉。刚才一见到捕头,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阵慌。」 阿白说,突然不由自主想戏弄捕头。要说吓一吓日限大人,两个伙计倒是不会生气,但给少爷添麻烦就另当别论了。老猫精一个劲儿地道歉,少爷终于叹了声「真没办法」,不再深究,饶过了她。不管怎么说,妖怪的行为异于人类也是常有的事。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找我商量事,还真稀奇啊。」 听了少爷这话,阿白端端正正地坐直,脸上浮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看来她烦恼的事情,已经到了紧急关头。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户商家养了很久的猫,叫小丸。因为很长命,总受到种种奇怪的猜疑。前不久,主人家一直很疼爱小丸的隐居(注:隐居,此处为人名。)突然去世了。」 据说隐居一去世,大家看小丸的眼神就变得凶狠起来。有传言说它变成了猫精,隐居就是因为猫精作祟而死,等等,小丸于是被交给寺庙处置。 实际上,小丸确实快变成猫精了,但并没有诅咒过自己喜爱的隐居。作为猫来讲,虽然已经算得上猫婆婆,但还没有猫精的力量。 「我拜托鸣家告诉它,赶紧逃走,但是它合不得死去的人,逗留了一会儿,就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要是普通的寺庙,还没这么担心,但这个寺庙有点糟糕。」 「什么!难道是广德寺?」 要是这样的话,负责处置小丸的,一定是那个降妖除魔的高手——和尚宽朝。 「猫因被怀疑是诅咒杀人,所以被送到了庙里,那和尚可能会早早降服。」 「哎,这下可麻烦了。如果被驱邪的护符封住,小丸自己可逃不出来。」 听了仁吉和佐助的话,阿白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一定是在担心小丸的处境,那样子看来是十分希望大家帮助。 「嗯,要是能用钱解决问题就好了。」 少爷皱起了眉头。对方是有降妖伏魔本领的高僧。仁吉和佐助虽然不怕宽朝,但是也不能让他俩跟着去寺庙。宽朝见到两人,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是妖怪。要是被他拿来做文章,可就麻烦了。 「即使派小伙计去上野,宽朝和尚估计也不会把小丸还回来,而且他应该早就看穿了小丸将要变成猫精。」 那该怎么办呢?少爷一边与火盆上画着的那个不倒翁对视,一边冥思苦想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丢掉云彩的郁闷烟消云散了。 2 「为什么少爷会亲自到那么远的上野去呢?怎么想都像是以小丸的事为借口出去远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都说宽朝和尚可怕,仁吉和我还是跟了过来。」 三人坐上准备好的船,顺隅田川溯游而上。佐助觉得随少爷前往理所当然,挺起了胸膛。 「我们不会让少爷一个人去上野。」 「可以让松之助和我一起去呀。」 「如果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松之助可保护不了少爷。绝对不行!」 「……仁吉,江户没有老虎。」 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船缓缓行进。在浅草的幕府仓库附近下船后,再坐轿向西北方向走。对少爷来说,这是一次久违的远行。 说起上野的寺庙,第一要数宽永寺,开山祖师为天海僧正。它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寺庙,也是赏樱名胜之地,面积达三十几万坪。 除去宽永寺,上野一带还有众多大型寺庙。许多寺庙很宽敞,可以装下两三个大和桥附近的街巷,而广德寺就是其中之一。三人在寺庙前下了轿。到宽朝所在的殿堂,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途中可以看到不少年轻僧人在洒扫劳作。寺庙院内的建筑,在看惯了市镇小房舍的少爷等人眼里,就如同小山一般。 「哎,真是的,寺庙怎么这么大呢?」 少爷无意中说出这句话后,佐助皱起了眉头。 (糟了!) 正这么想着,佐助就说,如果觉得累,就赶紧回去休息。少爷忙说没关系,但佐助不听。 「我说,今天要见的和尚能识破妖怪,如果我不出面,可有些不妙。」 「我们两个就没问题。如果争执起来,绝不会输给他。」 佐助龇牙咧嘴地笑着,一边炫耀肌肉一边打包票。少爷皱了皱眉。 「这可不行,世人要是知道长崎屋的伙计是妖怪就麻烦了。到时你们两个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堂堂正正地陪在我身边了。」 「什么,那么严重?」 没办法,妖怪就是妖怪,少爷深深叹了口气,边走边想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就这样,头一下撞在了突然停下来的佐助背上。一看,佐助的表情十分凝重,正直直地盯着正前方回廊的方向,也就是建在寺庙中央的一座两层大型建筑——佛殿向左右延伸出来的部分。 「佐助,怎么了?」 「有一股浓烈的味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佐助本是犬神,嗅觉相当灵敏。仁吉听了,沉吟片刻,盯着回廊看过以后,也马上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三人小心翼翼地向发出气味的佛殿内走去。这时,天将近正午,阳光明亮而充足。到了位置略高一点儿的内院,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殿堂后面长着好几棵修剪得很齐整的松树,其中一棵偌大的枝条伸出去很远。那底下,横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纹丝不动。 (佐助闻到的,就是它的气味……) 「那不是……袈裟吗?」 佐助迅速护住少爷,警戒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仁吉小步跑到松树底下,在横躺着的人旁边蹲下了身子。不一会儿,他抬起脸,对少爷和佐助使劲摇了摇头。 「这不是通町长崎屋的一太郎嘛。专程造访上野,笃信至此,真是令人欣慰。听说你发现了一具尸体,真是非同小可呀。」 少爷将发现尸体的事告诉了寺院里的年轻僧人。那之后就在直岁(注:直岁,寺院里每年由人轮流担任的一种相当于干事的职务,也包括负责管理伽蓝和田地的执事僧。)寮的一间屋里与宽朝相对而坐。 宽朝给人以巨大的威压感,程度超过所有道听途说和想象。他的身形和佐助不相上下,说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看样子是把清贫啦、悟道啦这些统统抛到脑后去了,然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往丹田发力,身体就会陡然高出一截。 广德寺乃禅宗寺院,院内的七堂伽蓝严格按照人的身体结构建造而成。头的方位是法堂,心脏的方位是佛殿,声名显赫的 宽朝的僧房则位于殿左。 宽朝的职务是直岁,也承担了寺内伽蓝的修缮、木工活计和防火等任务。他是被委以重任、身居要职的僧人之一——在殿内听用的一个僧人这样告诉少爷。那个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的年轻僧人现在正给三个人倒茶。 少爷感激地端起茶,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日限大人说广德寺的松树枝上挂着荷包,过来一看,松树底下倒有一具死尸。) 今天来广德寺是为了救小丸,而身为直岁的宽朝,如果以要修理伽蓝为由关闭庙门,轻而易举。小丸想来应该是被扔进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但现在,却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死去的是寺里的僧人,叫广人。一把年纪迷了心性,真是令人惋惜。」 宽朝站着说话,使人感到一种压迫,肩膀酸痛。 「完全没必要轻生上吊,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谈啊。」 宽朝淡然地说着,丝毫不动声色。少爷轻轻耸了耸眉毛。 (上吊?) 僧人的事情,包括惩戒,大体都交由各寺各院负责,唯独犯色戒要除去僧籍并于街头示众,僧众均不可插嘴干预。这次广人的事件,只要广德寺判定是上吊而死,也就宣告结束了。 即便松树上没挂着上吊用的绳索,尸体周围也没有一根绳子,疑团重重,但只要一经判定,就不可更改,因为事情只要发生在寺内,即便捕快也不能插手。 然而,对于这铁的规矩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仁吉,毫不畏缩地反诘宽朝:「和尚,那可不是上吊啊,喉咙没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且头上黏糊糊地沾了很多血。」 「大概是从树上掉下时,头撞到了石头。」 宽朝一口气否定了仁吉的话,龇牙咧嘴地露出一种怎么看都使人厌恶的笑容,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两个伙计,然后,歪着嘴来到少爷近前,迅速而神秘地将脸靠近了一太郎。 「今天你带来的同伴可不同寻常啊,还有两个。一太郎少爷,你这是什么爱好呢?」 「什么?我严肃地告诉大师——比这次莫名其妙的吊死事件还严肃——我的两个同伴,都是长崎屋的伙计!」 清楚明白地宣布完之后,少爷咬着嘴唇瞪了宽朝一眼。宽朝凝视了少爷片刻,突然歪起嘴唇,绽开笑容。 「啊呀,这也不错,那就信你一次吧。长崎屋殷实富足,去年还为广德寺修补屋顶捐了一笔巨资,今后也希望和你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啊。」 那意思是说,只要出钱,就不会把伙计是妖怪这件事说出去。要是平时,一件事达成协议,早就拿出一块方年糕来庆贺了。 接下来,少爷就必须和这个难对付的和尚交涉营救小丸一事了。 在这里,如果只是一味俯首听命,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少爷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姿,狠了狠心,竭尽全力装出一副坏坏的笑容。 「经常承蒙广德寺照顾,所以有幸为贵寺捐赠了一些银钱,虽然不多,仅能购置新瓦,但也是一片心意。然而现在让我们说什么好呢,出了钱,却没有见到一片新瓦。」 「什么?本寺屋宇众多,纵有多少钱,也不可能将所有屋顶都修葺一新啊。」 听到宽朝这个回答,少爷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算盘。宽朝还在气头上,少爷已经熟练地在算盘上拨了出来。 「去年,从长崎屋收到护身符谢礼二十五两、捐赠十两,佛具店藤屋五十两,太田屋二十两,室町的伊势屋一百两……」少爷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说,「贵寺有擅长对付妖怪的好名声,所以大家纷纷布施。」 如果再把藏前(注:藏前,地名,位于隅田川西岸,是江户时代幕府米仓的所在地。)米商捐的大笔钱财加上,总计超过了一千两。 「我们这些商人,会在商家联合会的集会等场合碰面,关于向寺庙布施的传言,也能听到许多。」 当然,这些传言大部分都是从父亲藤兵卫口中听来的,不过现在都无关紧要。少爷问的是,去年广德寺至少有一千两入账,可现在一座殿堂的屋顶都没新葺过,到底是什么原因?看到算盘上拨出的金额,宽朝眉头紧皱。 「……居然领受了这么多吗?」 嘟囔声很低。紧接着,就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睁开眼睛,急忙掉过脸,背向少爷他们。 「看样子,以后是不能再出钱了。不过,我也并没有打算在别处提起贵寺的这些事。但是,一旦听说贵寺屋顶仍是旧瓦,捐赠了一大笔钱的米商青户屋,一定不会有好脸色吧?」 少爷想紧紧抓住宽朝的弱点,一口气攻破他的防线,好把身陷囹圄的小丸救出来,因此,又补上了这番话。 宽朝听到这话,起初双眉紧锁,不一会儿,身体就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忍住不笑的样子。少爷看了,很是迷惑不解。 (为什么现在……他能笑得出来?) 「哦,一直听人说,长崎屋的少爷动不动就危在旦夕。你是怎样的人,我原本一点儿也不了解,今天一见,为何这般有趣呢?」 宽朝冷不丁飞快地坐到了少爷跟前。他瞅了伙计们一眼,对于他们那严峻的眼神似乎毫不在意。大家明白了,这的确是个稳如泰山、难于对付的家伙。 「少爷,有件事想问你。」宽朝直直地盯着少爷,开口道。这个声名显赫的高僧,语气中突然失去了刚才的威压。「今天来本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身体像传说中那样虚弱,不可能为了参拜走这么远的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一直这样兜圈子,天都黑了。」 「大师是不是负责处置一只叫小丸的猫?我希望您把它交给我。」 一直不开口,小丸是救不出来的,所以,少爷毅然决然地说了实话。宽朝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大笑起来,嘴巴张得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如此,此行目的是为了猫精,是这么回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少爷旁边规规矩矩坐着的佐助突然开了口:「小丸还没有变成猫精,你连这都不知道吗?被人说有神通,一旦自满起来,会栽跟头的。」 宽朝做出一个阴险的表情,但马上就垂下眉梢,自嘲起来:「的确如此,我栽过一次跟头了。去年居然收领了那么多布施,我大大想错了。」 他抱着胳膊——那姿势与身上穿的黑色袈裟很不协调——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再次看向少爷,提了一个建议。 「一太郎,可不可以暂时助我一臂之力?你的想法听起来很有见地,又有力量强大的同伴帮忙。你若能助我,就帮大忙了。」 说是只要肯帮他,就会把小丸作为谢礼还回去。还没等少爷回答,仁吉先提出了疑问。 「你想让他做什么呀?少爷身体很弱,危险的事让他出头,我们可绝不答应。」 「哎呀,还跟着溺爱的保姆呢。啊呀呀,少爷看起来好像很不满呢。别担心,寺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嗯,多半不会。」 奇怪的事情在寺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件说是偶然,两件就要琢磨一下了,如果有三件发生还放任不管,那就要作好大祸临头的准备了。 宽朝说,那是不愿看到的结果。 「我不明白的事情之一是广人的死。坦白地说,寺内没有一个人认为广人是上吊自杀。」 果然像是被殴致死。 「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领受了那么多布施,但都不见踪影。难道是谁私自挪用了?虽算不上稀奇事,但一直这样挪用下去,可就吃不消了。」 最后一件就是日限大人所说的荷包一事。 「我还以为是谁搞的恶作剧呢,但那之后不久,广人 就死了。若不查明其中的关联,恐怕要被伙计们笑话喽。」 这三件事必须尽早查清。如果一个人进行,担子过重,而僧人之间密切相关,说不定商量的对象就是杀害广人的凶手,所以也不想靠他们,因此,宽朝才请求少爷帮助。 这次,还没等伙计们答话,少爷就下定了决心。 「明白了,我帮您。小丸现在平安无事吗?」 「这你不用担心,贴着符,只是不能离开房间而已。」 和尚还说,猫精应该正在里边玩耍呢。 「但这次要解开的谜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曾找人商量过松树上挂荷包一事,找的虽是那个人人称颂的有本领的捕头,他却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宽朝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这回知道给日限大人钱的是谁了,仁吉和佐助面面相觑,暗暗吐了吐舌头。 3 「广人生前担任副寺,负责收支,手里掌握着本寺的钱财。」 宽朝吩咐了年轻僧人几旬后,就将三人带出了直岁寮,向佛殿背后挂着奇怪荷包的松树走去。少爷问刚才吩咐年轻僧人去做什么,宽朝说,是派他到副寺寮去打听寺内的收支状况。 「没关系,秋英虽年轻,却是武士出身,身板结实,为人可靠,交给他没问题。」 「有很多武士出身的和尚吗?」少爷问。 宽朝点了点头。在武士家庭,生了第三、第四个儿子,就要给人家当养子,也很不容易。其实不光是武士家,由于种种原因,幼年就放到寺院寄养的孩子不在少数。 「秋英也是被寄养在此的,他来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的年龄。由于我平时严加管教,所以通晓世上的诸般事情,终于长成为一个有用的男子汉。这全是我的功劳啊。」 (功劳?也太夸张了吧。) 少爷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寺庙内,仁吉又问,副寺是否是个要职。宽朝笑着回答:「至少,比我大。」也就是说,副寺是统领寺庙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少爷一边走,一边歪头思索起来。 (宽朝和尚不知道挪用公款一事,也就是这件事还没人发觉。但是,广人和尚却被杀死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位于广德寺中央位置的佛殿,建在地势略高一点儿的地方,而其后的地势,也一点点地高起。回廊从佛殿两侧阶梯状上升,看起来与天相接的地方矗立着正殿。也就是说,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和其他树木的佛殿背面,位于小山的山脚,虽说恰好在整个寺院的中心,却是一处很不引人注意的隐蔽之所。 四个人来到发现广人尸体的松树下。一只大猫正在树枝上舒舒服眼地趴着。 「是小丸吗?」少爷不由得问。然而,没有回答。仔细一看,那只猫全无妖怪的样子,只是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猫。站在旁边的宽朝对少爷和猫搭话这事全不在意,迅速开门见山。 「广人掌管着寺内的钱粮,挪用公款的可能是他。如果说他是良心不安而自裁,也说得过去,但麻烦的是,他是被人所杀。我认为杀害广人的凶手就在寺里。」 仁吉在少爷旁边叽叽咕咕。不知道宽朝听没听见,继续说他的话。 「虽然说不出凶手是谁,但能大致猜出杀人动机。一太郎,你怎么看?」 「我觉得挪用这笔钱的不是一个人。广人多半是因为钱的事,和寺里的一个和尚起了争执,于是就被杀了,对吗?」 听了少爷的话,宽朝点了点头,和他想象的完全一致。但是,少爷将手搭在松树上,提出了疑问。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广人和尚在这棵树下被杀,和松树上挂着鲜艳的荷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两件事的相同之处,只是在同样一裸松树底下而已。」 宽朝答不出来。旁边的佐助却出乎意料地回答:「我知道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但这意味着什么,我却不知道。」 少爷不由抓住了佐助的衣角,紧盯着他的脸。 「那是……什么?」 「是木天蓼。先前见过的那个鲜艳的荷包里装着木天寥,尸体附近,也能闻到木天寥的气味,现在还很浓。你们看,树枝上的那只猫,不是睡眼惺忪嘛。」 众所周知,猫最喜欢木天寥,只要闻一下它的气味,就像醉了一样。 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老猫精阿白还说过,见到日限大人就心慌呢。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呢?日限大人去长崎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可是少爷,您也没问过我呀。」 少爷气得按住了太阳穴。宽朝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跟妖怪相处还真是累啊,一太郎。」 「两个事件中都有木天寥出现,荷包和广人的死,是有联系的。」 但少爷还是歪头思索。 「用木天寥,想做什么呢?」 「小丸现在关在广德寺。难道是这寺里有人想钓一个猫精?」 听到仁吉突发奇想,宽朝绷起了脸。 「即使附近有木天寥的气味,但是贴着护符,猫精就不能从房间里出来。关于这一点,但凡寺里的人都应该知道。」 杀死广人的,应该是寺内和他一起挪用钱财的和尚。然而,宽朝说,只要是和尚,就不应该做出使用木天寥这种傻事来。 「哎呀,怎么扯到这个了?」 四个人在松树底下抱着胳膊沉思,一时谁也没说话。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啊,宽朝师父,不得了了!」 只见服侍宽朝的和尚秋英慌里慌张沿着台阶跑上来。 「按照您的吩咐,为了查明收支情况,我去了副寺寮……」 管理收支本是副寺的职责,并不是身为直岁的宽朝能干预的。这次破了规矩,宽朝派去的人要看账本,副寺寮的和尚马上跑去报告掌管一切的住持。 「住持让您立刻向他说明为什么查账本。」 「明白了。寺里的钱少了多少,查清楚没有?」 秋英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在副寺寮虽被当成了不速之客,还是从头到尾看了账本。 「这……一千两金子全都不见了,分文不剩。」 「查得不错,会派上大用场。住持上了年纪,脚底下又不稳,应该不是杀害广人的凶手,他恐怕还不知道钱不见的事……要是知道,一定会病倒的,这对他的身体十分不利。」 虽然要被寺里的最高负责人叫去问话,宽朝仍一脸狞笑,没有丝毫恐惧与惶然。找宽朝和尚问话,还不知道谁是被质问的那一方。少爷不禁有些可怜那个从未谋面的住持。 到底是不能把客人带到住持面前,少爷等人回到了直岁寮的一个房间,打算休息片刻。 「我说少爷,您就别玩那令人心焦的猜谜游戏了,我们还是赶紧查清小丸在哪里,破解符咒,把它救出来吧。」 伙计们的意见虽然一致,少爷却不想与宽朝为敌。因为怎么看,他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宽朝和尚很快回到了房间。刚回来,就匆忙吃起了和尚端来的茶点。 「问话顺利结束了?」 「住持的身体果然变得越来越差了,我对郎中交代了几句。」 听说一千两金子消失,心脏的负担顿时加重。 「所以我打了保票,说会努力追回一部分。一千两金子消失无踪,连一块都不剩,可能是把钱都集中在一起转移走了。」 宽朝说的时候,故意装出了不快的样子,但是住持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止。如果说话不当,宽朝和尚很有可能抢白说 :「不然你把钱追回来。」如何使自己的意见被接受,宽朝早就十分熟稔。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以飞一般的速度爬上了权力的高峰。但是,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有权而高兴。 少爷摇了摇头,又将话题扯回到钱上。 「宽朝师父,丢失的可是一千两哪。也许没花光,但那么多钱,广人和尚都拿去做什么了呢?」 问题虽在情理之中,大家却面面相觑,好像这一问出乎意料。少爷很惊讶。 宽朝突然笑了,说道:「人的一百零八种烦恼,即使会被每年除夕的钟声带走,但到了第二年年终,又会堆积起来。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即便和尚,也拥有各种各样的欲望。」 但只要是僧人,就不会在袈裟上花大钱。而且,即使想为自己的房间添些物件,顶多是买上等的火盆和被子。再说常有调动,不能带太多行李。如果是吃的东西,必定是素斋,而且由厨房做,不能单独起灶。当然,如果外出,只要出钱,就能吃到稍微美味一点儿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花掉一千两。 「如果是这样的话,剩下的就只有满足色欲了。」 但是,僧人是严格禁止犯色戒的。 「那剩下的可能,大概就是男色了。」 「您是说男妓?」 少爷明白过来,顿时害臊地弓下了背。对这些事不了解,正是少爷虽然十八岁了但仍是小孩子的证明。 「那很贵,据说比吉原的花魁和昼三(注:昼三,古称散茶女,后用来称呼高等妓女。)价钱还高。」仁吉说。 佐助点头同意,两人活的年岁是人所不能企及的,而且在市井生活得久了,对于世态人情也很熟悉。 「如果昼夜都招呼男妓,那光付给本人的钱,一次就是二两金子。」 除此之外,还得给随从和中间人赏钱,所以,需要另外支付几倍的价钱。一次需要十两以上金子,绝对不是一般僧人可以承担得起的。 「也许广人和杀人凶手一同在花街柳巷挥霍了给寺庙买瓦的钱。这也就罢了,为什么还闹到杀人的地步呢?」宽朝歪头思索。 少爷开口说:「也许是钱已经用得见了底,突然如梦初醒,担心被人发觉,于是打算把责任全推到掌管钱财的广人师父头上,就把他杀了。」 「如果是那样,完全可以伪装成上吊的样子啊。哦,可能是突然发生争执,在殴打过程中杀了人。但如果是这样,和木天寥有什么关系呢?」 木天廖或者装在荷包里,或者直接挂在松树上。 这时,仁吉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做荷包的鲜艳布料也许是从戏园子里来的。」 男妓当中,有很多正在学唱戏的美少年。 「花钱大方、被奉为上宾的和尚拜托他的男伴准备一些木天寥。为了让和尚花更多的钱,那人就费尽心思用鲜艳的布料做成了荷包,努力使外表好看一些,然后把木天寥放了进去。」 在戏园子里,只要侍奉的是名角,弄一些艳丽的锦缎应该不难。舞台服装很鲜艳,缝制的时候,会剩下很多布头,刚好能做荷包。 「原来如此,锦缎是从艺人的戏装来的。这个先放一边,那为什么把木天寥挂在松树上呢?」 「那可猜不出来。」 「伙计,你是想解决问题,还是要把问题搞复杂呢?」宽朝问。 仁吉笑了。 「只要少爷猜谜猜得腻烦了,在他累坏之前能回家,我们就满足了。」 「……与杀人事件和钱财相比,少爷更重要?」 宽朝一脸惊讶。两位伙计像在蜜汁里泡过的包子一样的甜言蜜语,少爷早就习惯了。他不理他们,只是在旁边端坐着,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嘴里还念念有词。 「杀人,杀人……嗯,真想把那个家伙杀了,杀了,杀了……」 听到这话,宽朝瞪大了眼睛,盯着少爷。 4 「哎,我可不是真的想杀谁。」 由于房间里过于安静,少爷突然抬起头,为自己辩护。于是,宽朝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对啊。试着想象一下自己将要去杀人,然后,就能理解杀人者的想法。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的。」 「什么?哎呀,我还以为少爷是想杀谁呢。」 佐助口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宽朝。和尚的脸僵了一会儿。但是,佐助马上就大惊失色,因为少爷拉着他的耳朵,脸上的表情很恐怖。 「怎么样,佐助,如果我不是长崎屋的继承人,而是想杀害广人师父的和尚……」 想杀掉广人,想杀得不得了,于是,有一天,在人迹罕至的后院的松树旁……和广人一起……是的,也许正在一起放木天寥。如果是这样,就能说明在人迹罕至的后院,广人师父为什么和杀人凶手在一起。 看到有可乘之机,于是猛地捡起石头,从后边偷偷地接近,扑上去猛击头部。从伤口喷出来的血溅到了衣服上,但因为是黑袈裟,一点儿也不明显。广人缓缓地倒下去……确定广人已死后,丢下尸体和木天寥,慌忙逃跑…… 少爷歪了歪头。 「……奇怪啊,松树附近不是有台阶嘛。如果是我,会把师父搬到那儿,伪装成是从上边掉下来撞到头的样子。如果不这样,至少也会准备一条上吊用的绳子放在旁边。」 「这个想法不错啊。」 伙计们相视点了点头。 「伪装成这样,则真的会被当成意外事故,这件事就有可能瞒过去。但是,为什么要匆匆离开?」宽朝说。 少爷歪头思索。 「小丸被木天寥吸引,从屋子里溜出来,凶手很害怕,于是慌忙逃走。要是这样的话,倒是讲得通。」 「可是猫精直到现在都被关在屋子里啊。」 「不知道为什么把木天寥挂在松树上。我想到的一种可能,是吸引宽朝对少爷的话不置可否。少爷正发愁,突然院子里传来了猫叫声。 「小丸?」少爷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和服的下摆拂倒了茶碗。茶洒到榻榻米上,也洒到了少爷脚上。 「呀,少爷!」 发出惊叫的倒是两个伙计。 「没烫着吧?」 「叫郎中。哦不,还是我背着去!」 两人慌慌张张飞奔到少爷身旁,那场面真让人受不了。倾在脚边的茶碗一下被两个伙计踢飞,落在了院子里,响起破碎的声音。 「哎,等等,你们把我的茶碗打破了!」 「那东西哪有我们少爷重要!」 说着,两位伙计把少爷平放在榻榻米上,脱去布袜,确认有没有烫伤。旁边的宽朝带着再惊讶不过的表情,目不转睛看着这场混乱。 「茶不是都已经凉了嘛,你们不怕茶碗摔破,却担心烫伤,想法全反了!」 少爷趴在榻榻米上,狠狠地说了句赌气的话。说完,他也为自己的不满吃了一惊,陷入了沉思。 「……反了?」 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少爷噌噌从伙计们手下爬着挣脱出来,站到宽朝面前,对着依然一脸吃惊的和尚,说道「大师,反了,都反了。必须特别注意的不是猫,也不是猫精。」 「少爷,你冷静点,慢慢说,这样大家就都能听筐了。」 听宽朝这么一说,少爷看了一眼大家,伙计们和宽朝都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少爷叹了口气,重新在榻榻米上坐直。 「在树上挂木天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吸引猫精,而是想把它引出来,把那间屋子空出来。广人师父没有和妖怪面对面决斗的胆量,所以才使用了木天寥。」 「那间屋子不常用,所以把猫精关在里边了。为什么要花工夫把屋子空出来……」 宽朝没再往下说,也许提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空房间很少,可以偶尔把钱放在里边。人虽然能轻而易举解除符咒,但这样的话,猫精就会立刻出来,风险很大。因此,把木天寥挂在树上,暗中解除符咒,把猫精远远从屋子里引出来……」 趁这工夫把银两拿出来。少爷朝宽朝点了点头。 剩下的问题是,凶手是谁?因为什么和广人和尚失和?虽然不知道,但好歹找到了一些线索。 「他的计划失败了,因为猫精现在还在屋子里,对吧?也就是说,杀害广人的凶手,到现在应该还没有拿到钱。」 少爷对宽朝说,希望把小丸视为普通的猫,破解符咒,将它交给自己。这样的话,杀人凶手就能进到屋子里。只要监视,就应该能知道是谁。 「总觉得这个办法方便了少爷。」 「不也很好吗?反正事情结束以后,您也得把小丸还给我们。」 「……嗯,这次的事,请务必别说出去。没办法,权当用小丸堵住你们的嘴吧。」 总算解决了小丸的问题。少爷等人向佛殿对面的众寮(注:众寮,为众僧设置的读经、说法、喝茶的场所。)走去。它建在禅堂里,旁边是迎宾寮。附近地势有些高,小院子里有沙子撒的河流,河流上有石头砌的瀑布。 「猫精就在里边。」 宽朝手指位于西端的一间小屋。刚撕掉符,打开门,就从里边跑出来一只猫。黑白的花纹,四只脚上都穿着干干净净的布袜。少爷将它抱起,它立刻温顺地蜷缩在了少爷臂弯里。 尾巴确实正在变成两股。如果叫它的名字,也有一些反应,但还不能像人那样回答。 四个人粗略地环视了一下这个昏暗的屋子,映入眼帘的净是书。四周满满地堆积了书和卷轴,其中一部分一直顶到天花板。许多东西都装在箱笼里。如果发生地震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被这些东西压在底下。 谁也不知道钱到底藏在哪里,总之,看不到发光的金子是事实。 不过,只要杀人凶手来,就会暴露藏钱的地方,于是少爷等人没有仔细查找,就出了屋子。然后,宽朝叫来一些僧人,说猫精风波是场误会,这问小屋可以使用了。 之后,宽朝就在院子前的树荫下藏起来,决定从那里监视小屋。少爷也想监视,两个伙计说什么也不同意。 「绝对不行!要是蹲在院子里,会感冒,会发烧,会卧床不起!」 宽朝笑了起来,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就行。还没等回答,佐助就把少爷、小丸夹在腋下,快速将他们带到了通往正殿的回廊台阶上。 坐在这里确实更舒服一些,等待起来也轻松多了。没有冷风吹过,虽说有点远,但透过窗棂,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众寮的小屋。 但是,心情却郁闷至极。少爷紧紧抱着小丸。被宽朝取笑,实在不痛快。 「真的,老这样,我又要被人说成是小孩子了。现在离得这么远,如果杀人凶手出现,跑过去岂不是很不方便?」 「哎呀,不会的,宽朝师父一个人也能轻轻松松把凶手抓住。他很厉害。」 仁吉一边说着「小丸也找回来了,真想回长崎屋」,一边不时用眼睛瞟少爷。 「可不能违背约定啊。」少爷加重语气。 仁吉放弃了,小声叹了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拉出来一个为少爷准备的褡裢,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点心和一竹筒水,递到少爷面前。 看到仁吉毫不紧张的神态,少爷叹了口气。臂弯中的小丸高兴起来,好像想吃包子,一个劲儿地叫唤。少爷赶紧拿了一个包子,掰了一半给它。如果把包子全给猫吃,伙计肯定会不高兴,少爷知趣地把剩下的半个塞进了嘴里。 这时,佐助小声说:「哎呀,来得还真早。」 大概是担心屋子被占用,杀害广人的凶手早早地出现了。人影转眼消失在了房间里。紧接着,就看到宽朝进了里边。 「这……恐怕不太妙。」 仁吉在旁边说,表情很严峻,并马上用手指了指僧房旁边那片树丛。凝眸一看,有一个黑影在动。 「什么,凶手有两个!二对一,宽朝师父危险了。仁吉、佐助,你们怎么还不快过去?难道不去增援?」 「帮那个老奸巨猾的和尚?少一个和尚,对江户也没什么妨碍。」 「是啊。」 两个人一点儿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那我去,别拦我。」 少爷抱着小丸,生气地下了台阶。佐助一纵身,把少爷抱了回来。 「哎!你干什么?」 少爷不由得厉声申斥起来。随后,就听到了仁吉那很不耐烦的声音。 「明白了。真没办法,我们去帮他,您可要在这儿乖乖的,不要动。」 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仁吉一会儿工夫便赶到了僧堂旁边,一眨眼就消失了。妖怪的身手的确是人所不能及的。 「里边怎么了?仁吉和大师不要紧吧?」 少爷正担心地翘首观望,突然感觉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等反应过来,才发现佐助正抱着他,以毫不逊于仁吉的速度,顺着回廊奔僧堂的方向往下跑。仁吉消失在厅堂中没多久,少爷等人也赶到了小屋前。 5 少爷想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将木门轻轻拉开了一条小缝。 「嘿——」 正在这时,响起了颇有气势的声音,接着就看到一个人影向靠窗而立的仁吉猛撞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闪光的东西,像是一把短刀。 少爷丝毫不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正如料想中那样,当两个人的身影重合时,那个穿袈裟的影子突然被踢飞了,倒在门边,脸朝下扑倒在地。仁吉马上按住了他。随着「喀嚓」一声残酷的响,和尚不动了。仁吉很无趣地甩甩手指,站起身来。 少爷看到已经没有危险了,就把门整个拉开。这时,突然有个东西飞了过来。随着一声巨响,不明物贴着少爷的身子撞到了门边上。 少爷脸一阵痉挛,跌倒在地。佐助的脸色一下变得可怕起来,视线迅速扫向屋内,随后冲了进去。 「啊!」 里边传来一个短促的声音,是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传来的。再一看,一个穿着袈裟的男人陷进了书堆里,动弹不得。 正如推想的那样,杀害广人的果然是寺里的僧人。虽然猜中了,少爷还是轻声叹了口气。 「宽朝师父平安无事吗?」 环视了一圈屋子,发现书堆里有一个抱着头的身影。 「还好,还活着。」 少爷放心了,和尚却皱着眉头,耷拉着脑袋。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按着肿包,就这样坐着,呻吟着说起话来。 「我没想到是两个人。他们可能早就发现我了,所以刚进屋子就用箱子打了我一下。总算保住了命,多亏那个箱子是空的,很轻。」 宽朝一边抚摸着头上的肿包,一边指向旁边一个细长的千两箱。(注:千两箱,江户时代用来保管金子的箱子。) 刚才朝少爷飞过来的,就是这个箱子。凶手一进屋子,就先把这个拿在手里了。同是千两箱,也大小有别,而这个并不十分大。 长崎屋也使用装五千两金子的箱子,顾名思义,这个千两箱应该能装一千两金子。即便如此,这个钉满金属零件的箱子,看起来也很结实厚重。如果宽朝头肿的原因是这个箱子,那么应该不是正面一击。 现在箱子盖已 经打开,里边空空如也。 少爷睁大眼睛,看着两个晕过去的和尚。不认识,只是,两个人都很年轻。 来广德寺的时候,看见院内有许多洒扫劳作的年轻僧人。也许这两人就在其中。看起来比少爷还要年轻,脸上稚气未脱。 「这么年轻就杀了人?是不是弄错了……」 宽朝瞅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和尚。同一个寺庙里的人,不用说一定认识。然而,他却板起一张像是吃了黄连似的脸,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一个和尚醒了过来。 令人吃惊的是,年轻僧人一站起来,就先向滚落在不远处的千两箱伸出了手。另一个人也马上站起来,目光投向了那个箱子。 「混账,钱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刚才昏厥的缘故,看样子还不太清楚自己的境况。和尚死命地抓住箱子,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罪恶。少爷一直站着。宽朝则慢慢站起身来。 「照山!净秀!你们都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吗?」 这是一声让人从腹部深处一直麻到脚趾的大喝,然而两人仍然缄口不言。 年轻僧人照山直挺挺站着,手里拿着那个看起来很重的空千两箱。 少爷看到这种情形,很不快。过了一会儿,照山的脸恢复了血色。他扑通在房间中央坐下,终于从容开口说话了。 「……因为需要钱。」 他说这句话时,仍一脸固执。 「但是找不到。是不是知晓一切的宽朝和尚把钱藏起来了?所以, 才以什么猫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妖怪做幌子,把屋子占用了?」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激动,照山叫嚷起来,声音相当尖锐。平常话很多的宽朝,这时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咬紧了嘴唇。 「……你们俩打算做什么?你们违背佛祖教诲,不惜杀人,也要把钱弄到手,到底想做什么?」 宽朝严厉地正视两人,直盯得坐在地上的两个和尚连连后退。最后,他们终于镇定下来,迎着宽朝的目光。这次,净秀开了口。 「我们……本来是想帮助人的。都说好了的,必须得在限期之内把钱送到。」 照山说,有一个人的父母患了病,需要高额的费用。净秀说,有个人被骗,从父母手上继承来的代代相传的老店马上就要被人侵占。 总之,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都需要赶紧准备一大笔钱。 「不管自己将来会怎样,也不管旁人怎么说,都要信守约定。」 问是不是亲戚,两个人摇了摇头。据说是陪故去的广人和尚外出的时候认识的人。 这时,站在少爷旁边的仁吉突然问净秀,那个面临困境的老店在 哪儿。净秀回答说,在大和桥那边的室町,只是不知道名字。仁吉听了,笑起来。 「仁吉,怎么了?」 「说来说去,那个老店所在的那一带,是众多大商号的聚集地呀。」 在那里,只要有老字号被侵占,关于它的流言就会在附近传遍。然而堂堂长崎屋的伙计仁吉并没听过这样的事。 「不像是真话。这位小师父,你在广人师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意外地认识了什么人吧?」 如果是上野的话,离有戏园子的猿若町很近。仁吉的推测是,广人没有去芳町,而是到附近找男妓寻欢作乐去了。 只要去的次数多,随从的和尚就会知道广人在做什么。因为花的钱并不是广人自己的,也就不得不允许两个和尚偷偷地游荡,也为堵两个人的嘴。然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少爷也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年轻人在和尚找乐子的时候没有同去。但离猿若町不远的地方,有吉原……」 听到这儿,宽朝猛转过头,本来就相当坏的脸色,这回变成铁青的了。 僧侣犯色戒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如果这种罪名被证实,那就不再由寺内处置,而要被五花大绑押到大和桥边,跪在席子上示众,而且还要剥夺僧籍,赶出寺庙,还有可能和重犯一起被押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罪名相当重。 「即便是广人和尚出钱,也不可能像富商那样大手大脚,也许去了消费很低的铁炮河岸。于是,就有艺妓编谎说,有身染重病的亲属,家产马上被人夺去了等,这是她们从客人身上勒索钱财的惯用伎俩,听得多了。」 连少爷都听说过这样的骗钱手段,在小说里也经常出现。两个人在找乐子时,大概隐瞒了僧人身份,改扮成郎中的样子,所以艺伎一眼就看出客人有些奇怪。因为没见过世面,马上被锁定为目标,骗取钱财…… 「不对!阿鹤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说,如果我不帮忙,她会很艰难。她说,我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像弟弟一样,还问可不可以把我当成她的家人。」 净秀接着照山的话说:「阿市……都哭着说不想活了。我是个和尚,无论如何也想救救她。无论如何……」 如果不是从杀过人的两个人口中听到这些话,绝对要笑出来。哦不,也许是从杀人凶手口中听到这些话,才有些奇怪。这些话就算写进戏本子里,也会因为太过陈腐而不能通过,然而两个人却当真了。是相信了艺伎的话,还是因为被人信任,感到自我陶醉了呢?当听到有人说「你真了不起」的时候…… 这些赞扬的话,修行的僧人很少听到。在艺伎那里,没有辛苦而繁重的劳作和其他和尚的责备,只有一味的赞美。不需要精进修行,只要去那里,就会有赞词降临。幼年就不得不离家的僧人们,心里迫切渴望什么,被彻底看穿了。被人亲热地以亲人相称,他们心里很高兴,还想要这样的感觉,还想再听一次。 然而——和蔼亲切的话听得多了,头脑中那些关于自己真正家人的回忆以及师父们的话就渐渐暗淡无光。也许是事情太久远,两个人都想不起来了吧?少爷陷入苦涩的思绪当中。 照山继续说道:「迫切需要一笔相当多的钱。可是……正准备借钱,广人和尚说,放钱的屋子进不去了。」 说什么猫精被交给寺庙处置,屋子用护符封住了。要是有那么可怕的妖怪,就不敢破解封印,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履行对艺伎的承诺。 两个和尚提出用木天寥把猫精引出来,广人就从他的男伴那里得到了一些装在异常鲜艳的荷包里的木天寥。据说广人为能向男伴提出这种要求感到非常得意。 「但是,计划很不顺利,鲜艳的荷包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还没有破解护符,松树那边就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净秀从怀里掏出一个色彩鲜艳的荷包,瞪眼盯着看。看样子,直到现在还在用它装木天寥。但总而言之,那时,三个人暂且罢了手。 那些钱却不能放弃。于是,在一棵不显眼的树上放上木天寥,并悄悄破解了护符。 然而——千两箱虽然还在屋子里,只是已经空了。应该还有五百两,三个人不知道这些钱怎么会不翼而飞,互相猜疑起来。 特别是广人和尚,一来不满其他两个和尚如此热衷金钱,一来放心不下二人知道自己嫖男妓,找话发起难来。 「以前一直都没问过,可这次连在哪里浪荡、艺伎的名字都要问个清楚。我们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了,因为僧人犯色戒是要受重罚的。」 两个人突然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照这样下去,就会被流放到遥远的小岛。弄不到钱,也见不到心爱的女人,更不能把钱交给她们。好不容易受人之托,又那样受尊敬,眼看一切都要化为泡影,我们当时感觉一切都完了。」 如果两个人齐心合力,杀广人和尚易如反掌。因为破除 了护符,所以可以伪装成猫精作祟的样子,于是就将广人的尸体搬到挂有木天寥的松树下,认为猫精应该在那儿。然而后来一看,猫精竟然在屋中书堆的缝隙里睡觉。这样就不妙了,于是,两个人想到,如果隐藏曾打开房间的一切痕迹,广人就会被认为是自杀,所以急忙将门关好,偷了几个宽朝给信徒准备的护符,重新贴了上去。可以说前前后后做得天衣无缝。 宽朝站在照山和净秀面前,两只手抓住他们剃度过的头,用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低沉声音问道:「如果是一个人,还杀他吗?」 房间里很安静。 「如果是一个人和广人面对面,你们会变成杀人凶手吗?如果是一个人,你们会不会把所有与女人的事情交代清楚,然后认罪道歉?」 两个人不敢看宽朝的脸。 「广人师父恐怕没有立刻责罚你们,而是认真听你们说话来着吧。我说得对不对?」 「可是广人师父不是把寺里的钱都花光了吗?」 「我们花的只是他给的堵嘴钱,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净秀那近乎叫喊的话,宽朝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起来,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没说要你们向一个僧人道歉,我是说,你们应该在佛祖面前忏悔。身为僧人,你们连这都不明白吗……」 屋子里鸦雀无声。虽然有五个人在,然而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6 「哟,一太郎,好久不见啊,又卧病不起了?」一个月后,少爷和两位伙计再次来到广德寺,在自己房间迎接他们的宽朝这样说道。 「真讨厌,还是别这样奇怪地寒喧吧。」 少爷撅着嘴,有些不高兴,但马上就从包袱里拿出了点心,放在宽朝面前,接着又掏出一个方绸巾小包裹。 「这个给住持,对心脏有好处。」 一说是买瓦的钱,宽朝就笑着接受了这份布施。今天也是年轻的秋英和尚上茶。在宽朝面前很随便的仁吉说,在院内洒扫劳作的和尚中, 没有那两个年轻僧人,于是问起了他们的下落。 「一切平安。」宽朝答道,「只是不在江户了。拜托有缘的寺庙把他们安置到了不同的地方。两座寺庙都在多雪的山里,不能出门游玩,和佛祖在一起的时间会增加很多啊。」 如果吵嚷着说他们杀了人,再把外界本不知道的犯色戒的事传扬出去,年轻和尚今后就无法重新做人了,所以经寺庙内部商量,决定了对两个人的处置办法。 「好在两位僧人都幡然悔悟了,他们说,再怎么反省道歉,过去的也已过去了。」 就算杀人凶手说一大堆忏悔的话,死去的广人也不会活过来—— 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铁的事实。即使凶手被原谅,也绝不会是被害人的本意。 「所以,自己做的事情到死都只能由自己背负,这很沉重。」 从广德寺出发的时候,宽朝对两个人说了这番话。当时,两人都没有答话。宽朝说,他感觉两人还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有找到适当的语言。 「可是一太郎找到云彩了吗?」 宽朝一边喝茶,一边抿着嘴笑。一旁,佐助和仁吉的嘴边也露出了微笑。少爷有些怃然。 实际上,桃色云彩在那件事之后找到了。 令人吃惊的是,云彩居然跑到了广德寺关猫精的小屋里。不仅如此,金子从千两箱里消失,也和桃色云彩有关系。 照山等人立刻被其他和尚从禅堂的小屋带了出去,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这次多亏你们帮忙了。」 宽朝向长崎屋的三个人点头致谢。少爷他们为领回小丸而来,最后却碰到这样意外的事,少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做声地鞠躬回礼。 这时,云彩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它柔和地放着光,轻飘飘地浮着,慢慢从房间中横穿而过。宽朝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少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 「云彩找到了!」 更加高兴的是将要变成猫精的小丸。它发现了有趣的东西,陶醉地叫着,对着云彩跳起来,伸出了爪子。 「小丸,这云彩对我很重要,你可别乱来。」 正说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小丸确实没有伸爪子,却张大了嘴,踩着书堆跳起来,一口咬住了云彩。 云彩不大,两下就进了小丸的肚子。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伙计们也呆住了。 这时,头顶上响起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一看,一块天花板被卸了下来,正有很多鸣家从那里探出头来呢。 「难道……把云彩弄到这儿来的,是你们?」 听到佐助的喝问,鸣家们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当然,这些鸣家不是长崎屋的。老的宅院里会有鸣家,广德寺和老猫精阿白的房间里也有。其中一个跟着阿白去到长崎屋,看见了那片云彩,为了给关起来的小丸解闷,就从长崎屋拿了来。 「虽说把云彩搬到了广德寺,但因为那个房间贴着护符,所以进 不去。」 「是的,没办法,就绕到了天花板里边。因为天花板里边有个箱子,就把云彩放在里边,连箱子一起扔到屋子里去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箱子呢?」仁吉带着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问。 鸣家指了指滚落在地上的千两箱。 「广人师父蹬着书堆,掀起木板,把千两箱放在屋顶了。」仁吉说。 鸣家们发出了欢天喜地的声音:「对了,太对了!」 「那么,他一点点把钱拿走了吗?」 广德寺的鸣家们点了点头。 「那个箱子装桃色云彩正好。」 「就是里边的金子碍事。」 「于是就全扔到屋子里了。」 鸣家们在天花板一角排成一排,全都笑嘻嘻的。 「可是也没看到你们扔下去的那些金子啊,都到哪儿去了呢?」 仁吉一问,鸣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地回答起来: 「我们把金子扔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小丸突然不高兴了。」 「小丸用后腿把金子都埋在书堆里了,就像用土把粪埋上那样。」 「它可能不允许屋子里出现和粪便一样的东西。」 金子又重又硬,如果从天花板下一场这样的金雨,底下的人可受不了。然而鸣家们丝毫没考虑到这些,他们一定只是想,给小丸带来了桃色云彩这么好的礼物,会受到表扬。 少爷叹了一口气。 「那些金子还能找到吗?」 关键人物小丸,正在地上专心地玩着照山留在屋子里的那个装有木天寥的荷包。 (这个荷包原来就在屋子里吗?) 即使云彩被吃了,也不能生气。没办法,少爷、伙计们,还有宽朝,一齐拨开书堆,找寻金子。看到众人一副可怜又遗憾的表情,宽朝低声笑了出来。 「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见到桃色云彩。」 卧病在床的时候,少爷遗憾地想,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无法挽回的东西。但是,如果为云彩这么点小事说出这种话来,可能就要听眼前的宽朝一番说教,所以当时少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与小丸作好不许做坏事的约定之后,就让一个熟人将它领走了。 据说,从那以后,小丸看见天空的晚霞,偶尔还会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犬神的往事 1 据说这件事发生在古时候。 真言宗的开山鼻祖弘法大师在旅行途中,曾在一户农家借宿,听说附近有野猪出没,破坏田地,就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画上几笔,交给了农家的主人,说是咒符,可以防止猪害,但绝不可以拆开封口。 弘法大师留下这句话走了,野猪真的不再兴风作浪,于是人们都想知道这张纸的魔力,就忘了大师的嘱托,打开了封口。纸上画着一条狗。村子里的人正好奇地左右观瞧,狗突然从纸上一跃而出,化为犬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哇!」 屋外路上飞来一顶草笠,正好撞在店里账房的木格子窗上,跳起来,又落在木板房里。店里的小伙计正拿着扫帚从蓝色的门帘底下经过,吓得脸一阵痉挛。接着就听见一连串的怒骂声,并不止一两个人。 「少爷,外边吵什么呢?」 声音大得传到了旁边的土间里,正检查货物的犬神急忙来账房瞧是怎么回事。只见少爷为难地看着外边的道路。店铺正前方,几个挨门卖艺的人,正为谁先展示技艺争得不可开交。 「你靠边!」 「硬塞进来的,你要怎的!」 跳住吉舞(注:住吉舞,大阪的住吉神社在举行插秧祭神仪式时表演的舞蹈。)的托钵僧人和耍猴的人,不凑巧赶到了一起。因为少爷每次都慷慨地给这些人很多钱,来店门口卖艺的人越来越多了。店铺角落的阴影里,鸣家们也凑热闹,噼里啪啦、嘎吱嘎吱地闹着。 「这样堵着门口,客人都进不来了。」 少爷苦笑一声,视线转向犬神。 「我让他们各自表演一段吧,要不这样,恐怕没法收拾。」 「少爷,您麻疹刚治好,别到店门口去了。」 每隔几年,会传染的麻疹就卷土重来,附近已有很多人染病身亡。 佐助的声音粗糙沙哑,少爷听了,苦笑起来。 「真是操心过度,生病不是上个月的事吗?你瞧,这些人都等着呢。」 已经有好几只手伸了过来,等着给钱。犬神走到店外,老大不情愿地给了一些钱。一个背上扛着小猴的耍猴艺人刚拿到钱,心情立刻就变好了。 「谢——嘞——」 道谢就像唱歌一样动听,接着又让小猴鞠躬行了礼。小猴子的表情十分可爱,让人看了忍不住要笑,而就在这时,猴子会马上伸出手,死乞白赖再要一枚金子。 「嗯,要钱的功夫倒是蛮扎实。」 「不是挺好玩吗?」 少爷看起来很高兴,开心地笑着。犬神看着行乞艺人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最近这一带好像流行各种各样的表演,不光是耍猴,什么惊险杂技、木偶剧,还有杂耍的江湖艺人,应有尽有啊。」 「嗯,附近神社院内的茶摊旁,都搭起了挂着席子的杂耍大棚呢。」 而且附近居民似乎都成了那儿的常客。 「父亲也经常去呢。」 听了这话,犬神大不服气地冲着耍猴艺人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杂耍好玩呢,我真不明白。看一下那笨拙的动作和那咔嗒咔嗒扭来扭去的木偶就要付钱,也太不值了。」 犬神说,对杂耍没有一点儿兴趣。 「佐助,你刚才的态度也还可以啊。那种艺人都会巧妙地抓住人心。」 少爷又笑着说,不这么做,就不能赚钱维持生计。 「对啊,佐助,你刚才不是被父亲叫去了吗,有什么事?」少爷回到账房,问道。 犬神回过头来。自从混迹人世,使用佐助这一名字已经好久了,而迄今为止叫过好几个名字,有些连自己都忘记了。名字越不被人叫,就越容易淡忘,幸亏佐助这个名字,少爷总是一个劲儿地叫,所以好不容易成了犬神的代称,变得熟悉。 「那……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刚才老爷找过去说话,我甚至都想,这件事要不要先瞒着少爷。但是,您作为继承人,不好的事也应该知道。」 佐助说完,端端正正地坐在少爷身旁,讲起来。 「实际上,和我们店有大笔交易的和泉屋,经营不下去了。」 和泉屋是邻街的一家大药行,濒临破产的消息从腊月开始,就在各个店主之间传开了。如果那家店倒闭了,赊的货款就拿不回来。 和泉屋的规模不断做大,经营却越来越艰难,可正在这节骨眼上,顶梁柱一店之主病倒了。 「和泉屋会倒闭吗?」 「多半会,我们也会蒙受巨大损失。」 「那家店很大,伙计仆人也多,大家再找吃饭的地方恐怕是大问题。」 佐助虽然觉得少爷的话是好意,但还是偷偷将脸转向一旁,叹了口气,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担心别人的店铺的时候。本应从和泉屋拿到的一大笔钱,现在全打了水漂,老爷正抱着脑袋发愁。 (少爷生下来就处在优越的环境里,一定没想过这种日子也许会一去不复返吧?) 不仅是生意会有损失,日常生活中也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灾祸。地震、火灾和传染病,人类要面临的灾难简直不计其数。在长命的妖怪看来,人的一生,实在是短暂而无常。 「佐助,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少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佐助。佐助赶忙装出笑脸,他不想让少爷担心。 (没关系,只要往店里弄点钱,这次的难关就能渡过。我请其他妖怪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佐助这样尽心竭力,是因为和这家店、店里的人,还有比谁都重要的少爷已经很亲密的缘故。佐助在过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如果是人,早就遗忘了——都居无定所地漂泊流浪,总算安稳下来,他不想失去。 (幸亏我那天发了慈悲心,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来到店里,认识少爷是在山里一条漆黑的路上。 「怎么办……到底该睡哪里好呢?」 这是一个昨天、前天和之前都一直在发愁的问题,今天也必须要为在哪里睡而忧心。太阳早就落山了,犬神走在山间小路上,长叹了一口气。 一直都是一个人无休止地到处旅行,不是野地露宿,就是走路,都有些厌烦了。没有父母,没有兄妹,也没有要完成的使命。这么多「没有」堆在一起,弄得佐助苦笑不已。 (为什么,我现在还在呼吸,还活着……) 抬头仰望夜空,月亮那清瘦的身姿,好比一把精心磨过的镰刀。云很多。夜,黑得就像用墨汁染过一样。 (多半不会下雨,所以在路旁的树根底下睡一觉也行。) 但今天晚上,闻到一股浓浓的妖怪的气味,让人心里不踏实。无奈之下,犬神一直走着,保持着警惕。 (大概是踏入了山妖的地盘。) 夜越深,妖怪们就越躁动。也许今天日子不好。 (不希望引起纠纷。能保护我的只有自己。) 因为是妖怪之身,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大的力量,但这世上有更加强大的妖怪,甚至还有一些与神意相通,力量之大令人瞠目结舌的。因此决定绝不为傻事出头,因为收场还得靠自己。虽说很困倦,犬神还是加快了脚步。然而,还没走几步,就突然停下来回头看。 (真稀奇,这时候山里还有人的脚步声。) 犬神用那双夜里也相当敏锐的眼睛定睛一看,只见远处的黑夜中,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灯笼光。有什么急事吧?乌云和密林遮住了月光,提着灯笼只能照到眼前一点点路,即便如此,那个男子还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拼命赶路。 (夜里独行是相当危险的,一定会马上被妖怪盯上。) 这么想着,大神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那个人的身后跟着很多妖怪,散发了一种无论怎样变化躲藏,都逃不过去的危险气氛。犬神看了,心里竟厌烦起来。 没理由救一个陌生男子,但是,如果男子在这里被妖怪撕裂,血腥味就会弥漫开来。犬神鼻子灵敏,周围都是血腥味,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啊,哎哟哟。」 正在这时,男子好像是被妖怪袭击了,吓得战战兢兢,声音也有气无力。灯笼灭了。犬神大喊一声,气势惊天动地,紧接着一弓身,奋力挥起拳头,往地上砸去。 「咚」,一个闷雷一样低沉的声响穿透了黑夜,激起的火星在地面发出了微微的光亮。树木和地面都开始剧烈地摇动、变形。那男子翻了个跟头,摔在地上,缠住他的妖怪都被震掉了。 犬神趁机走到男子近前。小妖怪们看到犬神,都一下子散到黑暗中去了。 「你,没事吧?」 一搭话,男子又小声惊叫起来。他手上拿着护身符。在这寂无一人的漆黑夜晚,犬神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很害怕。 「这时候被山贼和妖怪袭击,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么晚在山里走,只能怪你自己了。」 说话的口气很严厉。犬神把灯笼递给那人。黑暗中,犬神,行,世水是个年轻的旅人。男子马上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把灯笼点上。 「这可真是……太感谢了,救了我一命。刚才,我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袭击了,是真的,一群妖魔鬼怪,而且,地面还亮了一下。」 他接着说:「啊,那些家伙难道是害怕我手里的护身符,所以逃跑了?」说着,仍然心有余悸地不住往后张望。 过了一会儿,男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犬神的样子,他更加吃惊。 「哎呀……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呀。是一个人旅行吗?在山里?真勇敢。」 在人世漂泊行走,犬神经常照自己的心情,在不同的时间变幻成各种样子。想起今天晚上变得很年轻,犬神暗暗吐了吐舌头,赶紧说,因为江户一个朋友的介绍,正在寻找雇主。这样一说,男子立刻就明白了。 知道对方还是孩子,男子脸上显出了放心的神色。两个人继续赶山路,因为不说话会感到害怕,所以聊起天来。 「夜路上遇到伴儿,真高兴。实际上,我早就觉得被什么跟踪了。如果有月光,回头就能看到。那家伙怎么看……反正既不像人,也不像兽。」男子声音颤抖地说,「这世上真有妖怪。」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无疑令他心惊胆寒。 「旅馆里的人曾劝我,说走夜路危险,把我拦住了,但因为生意上的事,无论如何得尽快回店里。」 因此,就遇上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真后怕。大概是因为心里紧张害怕,男子脚上没停,嘴也一刻没闭过。早就困倦不堪的犬神不得不一整夜陪着男子,随声附和。 好不容易到了早晨,男子发现犬神比晚上还年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找到茶摊吃饭团的时候,看男子的口气举止,俨然成了犬神的监护人。还没搞清楚状况,犬神就跟着男子到了他店里。 2 (干得不错,确实捡了不少金子。) 和泉屋关张已经一个多月了。佐助拜托熟识的妖怪,或者自己收集,已经弄到相当多的一笔钱。 因为经常发生沉船或身上带着钱袋的人溺水一类的事件,河海里总是蕴藏着很多宝藏。没有主人的钱,谁捡都无所谓,再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很多好东西都埋在人力所不及的深水处,犬神半夜溜出店去,潜到水里,弄到了钱。 合计起来,超过了一百两。佐助盘算,只要有这些钱,店里的资金就能周转,于是放心地到账房去了。这样一来,佐助的安身之处有了保证,少爷也不用担心了。 他准备编谎说,金子是从仓库的旧箱笼里找出来的。 然而—— 「这是……」 眼前的钱箱里摆着两个包着小金子的包袱。拿出来一看,确实是真正的金子。五十两一包,整整齐齐地包着,用黑字和朱墨加了封印。 「啊!难道有进钱的路子?」 老板一定在为筹款而四处奔走,可眼前这些金子,他没对佐助提过一句,伙计觉得有些无趣。特别是现在,大掌柜带着另一个伙计,为了采购在外奔波,佐助应该尽快掌握所有生意上的事情才对,可是…… 「那么,我捡到的这些钱,该怎么处置呢?」 佐助正发愁地看着钱箱,突然注意到里边放着的一张纸。长条纸上写着一行短短的字:「……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像是短歌的一句。为什么单单这个会落在钱箱里呢?怎么也不明白。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扔掉,于是仍然把它和金子按原样放好,返回店堂忙活。 「又有店铺要倒闭了?这次是……大江屋。怎么一个接一个啊?」 大约半个月之后,佐助正在教少爷记账,掌柜就将这个消息带到了。 大江屋是同一条街上的蜡烛店,二个比较大的店铺。接二连三都是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少爷直皱眉头。掌柜因为要通知其他店铺,早早离开了。 「说今年米的收成不好,而且哪儿的船也沉了,净是些坏消息。昨天有个自称是我们家亲戚的人来到店里,向父亲借钱。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个人呢。」 听了这话,正在拨算盘的佐助皱紧了眉头。少爷说不认识,那人一定是远房亲戚,和老爷的亲缘关系要苦想一阵子。借着这么点关系来借钱,那一定是困难到一定程度了,可这时候,店里根本没那么多余钱。 (钱可能还是借给他了,因为老爷和少爷心眼儿都好……) 佐助突然想起,最近一直没见到老板。一问少爷,说是和几个有交情的店老板去杂耍大棚了。 「这一阵子生意不乐观,老爷却有心思看杂耍。」佐助一边和算盘珠子对眼,一边毫不客气地说。 算盘上显示的是毫无趣味的数字。如果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难免有一天也会沦落到借钱的地步。 (唉!) 因为少爷在旁边,所以把想叹的这口气使劲咽到了肚子里。大部分商品都是赊卖的,只有少数是付现金。佐助为了检查入账的金子,打开了钱箱,一看,眉梢立刻吊了起来。 「这……」 今天也多了两包金子,和散钱混在一起。只是,今天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是二十五两一包。 「少爷,最近我们有什么大笔买卖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什么?怎么了?」 少爷盯着钱箱,也吃了一惊,但怎么看也没有佐助吃惊。 「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别瞒着我啊,这个很重要的。」 「你怎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呀。」 少爷偏过脸,佐助马上循着少爷的目光,盯着他看。就算这样,少爷也不开口。于是佐助一只手抓住少爷的脖颈,像抓小猫一样把少爷拎了起来。一直盯着两人看的小鸣家们,一齐唧唧呱呱吵嚷起来。 「啊,啊,好疼,好疼——好好好,知道了,我说还不行嘛。」 如果伙计是人,绝不会跟少爷开这种玩笑,但佐助是妖怪,所以毫不在意。少爷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其他伙计都不在近旁,就低声说了实话:「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能说出去。」 「谁这么跟您说的?」 「父亲,说事关附近的店老板们。」 少爷好像觉得很有趣,说话那样子相当快活,就像被人封 住了嘴,特别想找个人说说。他将脸贴近佐助,尽量压低声音,说「秘密就是……父亲和附近的店老板们好像开始信仰神佛了。」 佐助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信仰神佛是好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他皱起眉,担心地问:「到底在信仰什么?不会是法令禁止的天主教吧?」 少爷摆出一张笑脸。 「都是热衷生意的店老板,怎么会信仰危险的天主教呢?这和实际利益结合得更紧一些,据说只要虔诚信仰,钱财就会源源不断。」 「什么,钱?」 听起来像童话一样。佐助忍不住要笑出来,但突然想起了放在账房里的那个钱箱,里边的确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金子。 「……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少爷有没有去过?」 「嗯,不太清楚。信的人急剧增多,如果传扬出去,可能会引起骚乱。还没有把我带到集会的地方去。」 (这……只要信神,钱就会冒出来,如果传出去,难免会被当成天主教徒的鬼把戏,所以要隐瞒?) 看来少爷连集会的地点都不知道。佐助想了想,突然抓住少爷的肩膀,将脸凑近了,坚定地说:「我现在说的话,您一定要记住。千万别加入,就算老爷让您那么做,也别答应,明白吗?」 接着又嘱咐道,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卧床休息。听佐助说完,少爷茫然若失,根本没明白伙计的意思。 「能拿到钱是难得的好事……但从没听说过神佛会把大笔钱财赐给不干活的人。」 「你觉得这件事可疑?」 「如果可以,也希望老爷别再去了。」 少爷听了这话,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钱真的出现了。佐助你不也看见了吗?」 少爷指着放在钱箱里的两包金子,五十两呢。 「实际上,店里突然有钱出现,已经是第二次了。父亲正为钱的事发愁。他反复说,多亏上次那笔钱救了店铺。现在就算让他别去,可能也没用。」 怎么就可以肯定出现在店里的钱是因为信仰昵?佐助不由得皱起眉头。少爷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伸出手,从箱底拿起一张纸,正是写着诗歌的那张。 「据说金子出现的时候,纸条也会一起出现。凭这个就能知道。」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总让佐助感到莫名的不安。然而,除此之外,少爷一无所知。佐助将纸轻轻揣进怀里,再次嘱咐少爷绝不要参加集会。 3 已经过了夜半子时。 店门前的角落里,冷不防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其后,通到里屋的门立刻打开,佐助出现了。他平心静气走在黑暗中,一站到账房旁边,就对墙壁招了招手。那些面目狰狞的小鬼们立马露出头来。 「鸣家,我有事拜托你们。你们不会被人看到,不会被人收买,能好好地监视吧?」 说着,他指了指钱箱。任务是,监视有没有人接近钱箱。远比自己厉害的妖怪布置下任务,鸣家们个个干劲十足。 (没问题,这下就能知道是谁把钱拿来了。) 现在担心的,就是那不可思议的信仰。佐助只想把钱为何无缘无故冒出来查个清楚。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谁会白白把那么多钱送人呢?目的究竟何在?) 如果有事发生,就相当可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安身之所会化为泡影。要是危及少爷,更不能接受。既然如此,佐助必须亲自找到答案。 今天白天,老板也出门了。佐助不露痕迹地问了问去哪里,结果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是秘密……对少爷都不能说,对于只是个伙计的我,就更不可能说了。) 索陛跟在老板后边,到外边查一查,但伙计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没办法,佐助在老板和服的袖子里,偷偷放了一块香片,只要有这个,过后也能知道他什么时候经过了哪里。 天黑了,佐助瞅了一眼钱箱,卸下顶门棍,出了门。哪家店都是漆黑一片,没一处亮灯。佐助紧紧盯住前方,就算眼睛相当敏锐,现在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到,老板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因为香片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循着香味,脚步在夜色里迈开。过了夜半,栅栏门都关闭了,一个个越过很麻烦,佐助干脆收起脚步,见到围墙就跳过去,于是接连通过寂静的街道,循着香味向前。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佐助一边循着残香向前走,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张可疑的纸条,借着月光看。如果能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就能知道真相。 「用手捏……土这类东西,是能随意揉捏的。为了信仰,就要造出佛来。既如此说,那为什么提到鬼?什么意思呢?」 怎么也猜不透。 (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时,佐助发现前方有动静,于是停住了脚步,鼻子上挤出皱纹。不明物在房屋的阴影里,看不清轮廓。令人吃惊的是,即使用鼻子闻,也没有气味。不是人,也不是兽——能知道的仅此而已。 (怎么闻不到气味呢?难道是鬼魂?也许没有实体。) 对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也感觉到了佐助的存在。互相静观对方下一步动作。这么想着,佐助拉开了架势。然而—— (嗯?) 脚步声传来。紧张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刚才的气息也突然间消失,无处可寻,接着灯笼的光亮映人眼帘。佐助立即躲到墙根底下。 (啊……是老爷。) 长崎屋老板手里提着折叠式灯笼,正在漆黑的街上快步走着。拿着灯笼,说明一开始就作好了晚回的准备,而且一个小伙计也没带。 (今天是不是也刚从神秘的地方回来呢?) 老板看似没有受到刚才奇怪影子的影响,平稳地向前走着。这样就好,佐助没过去打招呼。老爷过去之后,留下了比刚才更加浓烈的香味。 (这样就更加好找了。) 虽然值得庆贺,但还是担心一件事。那个奇怪的影子出现以后, 老爷马上就从这里经过。令人生疑的信仰和影子有什么关系吗?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穿过大商号林立的街道,在栅栏门向右拐,进入了一片小店成排的地带。没走几步,房屋就稀疏起来,最后没有了。香味将佐助带到了附近一处较大的神社。 穿过一个小牌坊,里边没有门,直接进入神社院内。树木茂密葱茏,连月光都拒绝的神社院内一片漆黑。 (这里的神,难道会恶作剧吗?) 这样想了想,佐助摇摇头。刚才的影子怎么也不像是神派来的使者,连一点儿那种气息都感觉不到。 一边想一边走,路上的香味不问断,一直延续到前方。来到了参拜的路上。一边察看右手的正殿,一边继续往前走。不久,眼前出现了一组建筑,佐助恍然大悟,呆立不动。 (杂耍大棚!就是最近新建成的那个杂耍大棚。) 听说这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的流行表演,各店的老板也经常往来于此。棚子相当大,因为是搭着木头、上边挂席的构造,屋顶很轻。也许是这个原因,屋顶造得很高。这里边有假神官、假和尚,如果他们欺骗大家的话……而且,而且…… (为什么金子会在店里出现呢?) 不知道,佐助不由得一声低吼。 为了找到集会的地点,佐助围着挂席子的大棚,挨个仔细瞧。只要看一下所谓的现场,就有可能知道众人信仰的是什么,而知道了这个 ,就可以顺藤摸瓜…… 但是……过了一会儿,佐助站在黑糊糊、一个人影也没有的杂耍大棚之间,自言自语起来:「难以置信,没发现和尚或神官,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啊。」 离他最近的地方,有几家卖食品的小店,铺子前边并列着两排杂耍大棚。旁边稍大的一块地方,似乎是用来表演杂技的。表演陀螺、魔术、长脖怪、耍猴等的场所,一直通到里边。对面则似乎是蛇女、女相扑、编筐笼、木偶剧、看西洋镜等。 刚开张没多久,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一个好像是储藏室一样的大棚里,堆着些没拆开的货物。大棚的数量不多,即使从头到尾数一遍,也不费什么工夫,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杂耍大棚。 很奇怪,香味确实一直到这里,然而,路已是尽头,前边有围墙阻挡,如果想出去,就得原路返回或穿过神社。神殿那边没有香味,老爷显然是从杂耍大棚回去的。哪里有问题呢?至少从表面看,没有用钱诓骗和召集信徒那种会遭报应的演出,因为这里是神社院内。 佐助完全被夜色包围,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 4 第二天,在店门口打算盘的时候,佐助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件事,会不会有妖怪参与? 在杂耍大棚,并没有找到假神官或假和尚,也就是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无论怎么想,钱从天而降也太离奇。这样,钱也太没有价值了吧。无论如何都感到与正常做生意赚钱根本背离。既是妖怪又是生意人的佐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尽快弄清事情真相,可有点不妙啊。 妖怪有妖怪的行为方式,和人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白白送钱这样的事,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幸运,但一旦惨遭算计,就攸关性命。 这件事人不可能轻易参与,太危险了。 (不过也不那么绝对,如果让我知道有人勾结妖怪,即便是老爷,也会痛打他一顿,让他停手!) 佐助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想,人的欲望真可怕。只要信仰,就有钱从天而降,这种怪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或在故事里读到,一定会遭嘲笑或被视为愚蠢,然而,一旦金子真的出现在眼前,人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迷惑,想法反差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也许是能轻松拿到钱,迷了心窍,老爷外出的次数出奇地多。结果他对生意上的事不闻不问,如今店里门庭冷落。与他一起的其他店主,应该也如此。 佐助叹了一口气。这时,少爷庄重地出现在店门口。他身后是老板。 「佐助,我现在和父亲出去,账房的事就暂时拜托你了。」 「哎呀,有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道,杂货店藤屋的老板突然去世,要去吊唁。佐助正在算账,心下一慌,突然打乱了算盘珠,把算盘紧紧攥在手里。 「那家店……也会倒闭吗?」 「从没听说过那家店不景气。只是,继承店铺的男孩才五岁。」 值此危急关头,一定是为了防止发生纠纷,才作了这样的安排。总而言之,今天要去灵前守夜,于是两人出了门。留下佐助,紧咬着嘴唇发愣。后来,他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副严峻的表情。 (和泉屋、大江屋、藤屋都和我们店有生意来往,而且又离得很近……他们一定和老爷一起去了那个什么奇怪的集会。) 少爷曾说过,热衷做生意的店老板们也加入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再怎么年成不好,资金周转不灵,这一带的大商号也能经营下去,不至于穷途末路。但似乎随着钱的不断降临,意想不到的不幸也纷纷降临到各个店铺。 (更早觉察到就好了。不妙……也许下一个就是我们店。) 必须守护店铺,守护少爷。心焦如焚的佐助向掌柜打了个招呼,将账房的事务全都托给他之后,飞奔了出去。 (白天的杂耍大棚里,一定像平常一样在举行表演。怎么办?从哪儿开始查最好呢?) 首先,应该走访和泉屋原来的掌柜。他已被附近的一家小店请去当掌柜。叫出来请他吃一顿沿街叫卖的养麦面条,发现这个人说话很痛快。可能是因为没有旁人,不需要避讳。 「和泉屋倒闭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你们老爷病得很突然呀,而且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听说请捕快来调查的时候,吓得够戗。」 和泉屋的店主死得很突然,甚至让人怀疑是谋杀。 「其他的……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奇怪——店里有没有突然平白无故跑出钱来呢?」 「……钱?」 身材矮小的掌柜小口喝着荞麦面汤,眼睛看着别处。可能是佐助的心理作用,掌柜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和泉屋有一段时间不能赊购了,对吧?那时候账都是怎么付的?那时距离老板病倒还有一段时间,需要用的钱不是增加了很多吗?」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掌柜还是不住地扫视周围,不说话。佐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写着「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的长纸条,递到掌柜眼前。随着短促的一声「啊」,掌柜手中的大海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但也吃得差不多了。」 佐助一边庆幸碗没摔破,一边捡起来还给了货郎。掌柜抱起胳膊沉思起来。 他好像在思量着跑不过佐助,一直瞪着地面。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打算听天由命了,他领着佐助,散起步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桥边,掌柜先啰里啰嗦地叮嘱了半天,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才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 「佐助,这张纸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在店铺的钱箱里,和一个没见过的金子包在一起,真令人汗毛倒骚。」 「……是呀,是很蹊跷。和泉屋也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突然就出现一个金子包。但那个时候,我们正苦于无法周转,还以为那钱帮了大忙呢。」 「和泉屋也出现过这种纸条?」 掌柜点点头。和泉屋用那些钱支撑了一段时间,但店老板的表情日渐僵硬,突然有一天,就与和泉屋一道归西了。 「可要小心呀,佐助,这纸条说不定是瘟神送来的信。」 佐助道了谢,临别之前,又问了掌柜两个问题。 「死去的店主开始信仰神佛一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出门的时间好像增多了,在店里坐不住。」 「那你们知道大江屋和藤屋的事吗?」 「好像加入了同一个俳句会。」 见的下一个人是大江屋的小伙计,他说夜里去厕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正往店铺里去。但其他伙计都嘲笑他是在做梦。 只是个小伙计,不知道账房的事,也不知道什么纸条。 经常去藤屋出诊的郎中净真又说了些奇怪的事。藤屋的老板是无法呼吸,窒息而死的。 「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捕头大人找到我和老板娘问了好长时间的话。才三十岁左右,也没有什么多年的病根。」 还说,自从病倒以后,连咳嗽都逐渐困难起来。佐助听了,直皱眉。 (看来随着金钱的增加,命越来越短了。) 妖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店主们诱到那样的交易当中呢?「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和这句话有什么关系昵? 佐助也想问问藤屋的仆人们,于是到了店门前。但今天守夜,客人很多,大家忙作一团,根本不让人进店。正不知所措,一个认识佐助的伙计正好送客人出门,看到他,就打了声招呼:「哎,佐助,你们家老爷 和少爷已经回去了。」 多半以为佐助是来接人的。佐助听说两个人早就回家了,赶紧往回赶。伙计擅自外出,挨批是肯定的了。 一进店门,坐在账房里的掌柜就以一副如同喝了苦茶般的表情迎接佐助。 「佐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老爷和少爷都出去了,人手不够啊。你出去就是一天,我很为难啊。」 听了这话,佐助一下子惊呆了。 「少爷……还没回来吗?」 「是啊,不声不响地偷懒怠工也没被发现,不是很得意吗?可是你……」 掌柜不高兴地说出一通教训的话,然而佐助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爷和少爷早就离开藤屋了,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难道……越来越不安,心脏咚咚猛跳。不管掌柜说了什么,是不是都该去大棚看一下呢?然而,在大棚的什么地方呢?没有目标,但也不能坐着不动。 「您回来了。」 佐助刚要出门,店门口响起了小伙计的声音。他们回来了。 「少爷,您去哪儿了啊?」佐助急切地问。 老爷却先回答道:「不是说过吊唁嘛,怎么了,佐助?」 「我到藤屋去接您和少爷了。」 这么一说,片刻之间没有人接话,空气都凝滞了。然而,老板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路上碰到一个俳句会的老朋友,就在附近店里说了会儿话。真过意不去,让你白跑一趟。」 佐助虽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因为旁边有掌柜在,就没继续追问。 (明天送完葬后,我再去藤屋问问情况。这件事得尽快查清,耽搁下去总不是办法。) 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呢?佐助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即使如此自我安慰,忧虑也消除不去。这让佐助无法平静。 佐助望向少爷,然而,父子俩已经进里屋去了。 5 「影子来了!影子来了!」 枕头上鸣家的声音吵醒了佐助。急急忙忙到店前面去,打开钱箱,立刻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 箱子底又多了一包金子,旁边又是那张纸条。信仰似乎还在继续。灾难会降临吗? (混账!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这三天,佐助一直没到店堂里去。因为人手不足,掌柜没给擅自出门的佐助好脸色看,但如果陪在少爷身边,就不会和掌柜产生什么大矛盾。正这样按兵不动,钱又从天而降了。 佐助紧紧地咬住嘴唇。这时,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 「你在干什么?」口气十分严厉。 回头一看,老板正盯着钱箱和佐助,表情很阴沉。不,也许只是在佐助看来很阴沉。 「今天打算去讨账……所以打开箱子,找一些换零用的散钱。」佐助回答,同时把装着金子的箱子给老板看。 老板迅速从里边拿出那包金子,用辩解的口气说:「马上就需要这笔钱,最近必须付的账特别多,就是不景气啊。」 「老爷,这钱不是做生意赚来的吧?还是离这种钱远一点儿吧。」 下狠心把要说的说了。没有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钱箱被推了回来,佐助最终没有发怒。店铺经营不善,这是做生意就能切身感觉得到的。对店主来说,店铺很重要,甚至可以倾注一切心血和金钱—— 佐助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期待少爷能继承家业。 (老爷过去曾在山里遇到过妖怪,正因为他知道世上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难道是这种经验有什么不妥?) 即便如此,老爷把钱箱还回来的时候,佐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主人的身体状况。和泉屋和藤屋死去的店主,在钱出现的时候,健康都每况愈下。 「你担心什么?我结实得很呢。」 (嗯,暂时看起来还没事。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个影子一样的家伙解决了,就没大碍了。可问题是,还没摸清对方是什么。) 稍微喘口气的工夫,主人就像逃跑一样退到里边去了。紧接着,少爷又早早地出现在了店堂,真是少见。 「啊呀,早上好!怎么这么早?」 「早!最近睡得浅。」 奇怪,大概是因为肩膀酸痛,少爷一直转着脑袋。佐助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走到少爷近旁。少爷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他呼吸很艰难。难道是听错了?但愿如此。将耳朵贴在胸口上,是那种患了重感冒时的气息…… 「少爷,您是不是去了那个奇怪的集会?」 发抖的不知是少爷还是佐助,死去的那些店老板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少爷自己也感觉到这种不适与往常不同,脸上没有笑容。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怎么还……」 「在吊唁回来的路上,和父亲一起去的。死了人,参加集会的人少了,所以让我也加入。但是,说让我保密……」 最近一段时间,明明有好几包金子从天而降,店里却依然面临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境,而且,情况比以前更甚,需要更多的金子。少爷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能生出钱来的集会,没能拒绝。然而…… (浑蛋!现在不是在乎掌柜心情的时候!) 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少爷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佐助让少爷在账房坐下,开始追问他去了什么地方。 「如果我说了,父亲会为难的。」 「是不是最近建成的那个杂耍大棚?是不是?」 佐助一语道破。少爷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点点头。他不再迟疑,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我进了最靠边那个堆了很多货物、挂着席子的棚子。然后,父亲就去叫人了,我一个人在那儿等。后来……我突然感觉到,棚子里有人!」 少爷当时感到很害怕,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家。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我眼前的那个箱笼上。」 奇怪的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坐下去的声音,然而,出现的就只是一只手,没有身体。可能是躲在重重堆积的箱笼之间了。要是这样,恐怕是个小孩子。那只手一下子抓住了少爷的手。感觉并不像小孩的手。 还听到了嘶哑的嗓音,在说:「换!换!」 「回家?(注:日语中,交换的「换」和表示回家的「归」发音相同。)它对您说不要回家吗?」 「我不知道,只是很害怕。」 少爷挣脱那只手,冲到了棚子外边,立刻遇到了父亲,对父亲说要回店里,但父亲没同意。这以后,虽然没再强迫少爷做什么事,父亲却叮嘱说,千万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 「佐助,我越来越害怕了,店铺倒闭了好几个,人也跟着一起死了。是吧,是吧,佐助……下一个……会不会是我呀?」 说到最后,少年哭出了声音,呼吸很艰难。佐助赶紧拍少爷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没关系,有佐助在呢。」 该怎么办好呢?必须赶紧解决这件事。佐助于是问少爷,有没有在杂耍大棚注意到其他什么。 「看起来无非就是个一般的棚子,堆积了一些表演用的箱笼,感觉像一个储藏间。」 (是那里啊……) 在白天,那并不是个让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那您见过这个没有?」 佐助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少爷说没看见。佐助马上问棚子里有没有,少爷说没有。 「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 佐助一口气追问。少爷只说好像听到过一点儿消息。 「在哪儿?」 「父亲参加的俳句会。其中有人知道这首歌。」 少爷只是偶尔去一次俳句会,听到的不很详细,他说多半是一首老歌。 「明白了,总之,先从这首歌人手。少爷,您说身体不舒服,那从现在开始,就待在屋里,躺着休息会更好些。总之,这一阵子都别外出了。如果在店内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立刻大声喊,知道了吗?」 佐助说完,陪少爷来到起居室,服侍少爷钻进了被窝。刚躺下,少爷就开始不住地咳嗽。看到少爷痛苦的样子,佐助立刻感到一股寒气传遍了全身。 (藤屋的店老板也是渐渐无法呼吸……) 为了不让少爷觉察,佐助紧咬住牙关。 「至今为止,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啊。」 带着苦笑的声音从被窝里传了出来。佐助的回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少爷稍微平静了一些。佐助嘱咐少爷要好好休息,少爷听话地点了点头。 「现在就出去吗,佐助?」 「一定要听话,好好休息,我会尽快回来的。」 少爷躺在被窝里,心里有些没底,目送佐助出了门。出了起居室,佐助把角落背光处的鸣家叫出来,拜托他们照看少爷,然后,将前些天准备的那些钱揣进怀里,悄悄转到通往后门的栅栏门,撇下一大消早的事务,出门去了。 俳句会每月举行一两次,有时,会租用茶室的二层。也就是说,没有固定的集会场所。佐助必须先找出正在学习俳句的人。 (老爷肯定知道……但是不行,今天早晨他就没和我好好照面。) 自从和老爷隔着钱箱面对面以后,总觉得不能去问,因为主人现在也一定处在巨大的不安之中。需要用钱,无论如何也需要。可怕,钱会自己跑出来,可怕!眼睛里,身体内,有着深深的恐怖。佐助用一种几乎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喊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先向藤屋走去。正如想象的那样,一个可靠的伙计很清楚故去的主人学习俳句一事。说到人会的人,他告诉了佐助一个木匠师傅的名字。 (好,知道了一个人。) 于是佐助向很远的工地迈开了大步。到了工地,那个木匠说不知道纸条上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又介绍了另外一个人。 下一个是染坊的掌柜,也在一个离这很远的店里。找到后,他也说不知道,于是佐助又去找米店的老头。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过了中午,佐助有些焦躁。那之后,又去找了习字先生、饭屋的少爷和描金画师傅。天越来越晚,佐助心急如焚。到最后,为了赶时间,奢侈地坐了一回轿,可找到人之后,发现还是没人记得那首歌。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这是和歌吗?不记得了。」 当地本(注:地本,刊行于江户一带的书,以中篇、短篇小说和通俗绘图小说为主。)小说店的人也摇着头说不知道时,佐助的腿都软了,再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然而就在这时,站在书架前面的掌柜突然对佐助说:「我以前在书里读到过这首和歌。是谁的歌来着?嗯,好像是一个有名的木偶艺人。 的确,就是他唱的一首歌的下半句。」 「嗯,木偶艺人?」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佐助向店里的木板房凑近一步。 「『捏』就是捏泥巴的意思吧?而木偶艺人操弄的偶人写作『木偶』,也就是说,应该是木头做的呀。」 听了这话,那位五十岁左右的掌柜微微一笑。 「哎呀,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木偶的头,过去是用泥巴做的。」 「……原来是这样。哦,谢谢,终于明白了。」 佐助一边发着呆,一边深鞠一躬,离开了地本小说店,然而没走几步就停住了,瘫软地靠在了路旁的招牌杆子上,表情变得僵硬。他彻底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 (是木偶!是那些家伙干的!有名的艺人把他们制作出来,赋予情感、心理进行表演,那些木偶已经有了灵魂!) 佐助试着回忆。杂耍大棚里确实有木偶剧表演。那里的木偶已经化成了妖怪,这次的事一定是他们干的! (放到店里钱箱的钱……也许就是木偶在表演中赚的钱。但是,那么多钱,光凭表演是不够的,木偶是怎样弄到手的呢?) 佐助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少爷说过的那句话:「换!换!」 少爷曾经在杂耍大棚里听到过这句话,而且那之后,呼吸越来越艰难,身体逐渐变硬,不能正常地呼吸,就像木头一样。 (也就是说,木偶在和人交换身体。木偶们以金钱为代价,正把人的身体占为己有!) 已经完全变为人形的木偶们,白天仍在努力工作。前些天夜里看到的怪影,大概就是到处走动的木偶。作为将别人的身体占为已有的补偿,他们正往各个商店送金子。木偶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佐助想不通。也许只是因为觉得占有别人的身体有趣,也许是有些木偶想像人那样吃一碗荞麦面条。妖怪们的想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这一点,同为妖怪的佐助最清楚不过。 重要的是,现在少爷的身体正被一点点掠夺。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身体如果像木偶那样硬的话,就不能呼吸,就会死去,少爷也会像和泉屋和藤屋的老板那样死去!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佐助从黄昏的天空下跑过,身后扬起灰尘。 6 天一黑,杂耍就结束了。红彤彤的晚霞光中,许多来看杂耍表演的人陆陆续续从神社院内走了出来。佐助不管这些,径直往里跑。木偶剧表演在杂耍大棚从里边数第二个。 撩起席子闯入观众席。没有人,光线昏暗。佐助直接进了后台。 借着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外面的微光,可以看见房间里滚落着几个木偶,还有一些拴着绳子吊在柱子上。箱笼上放着妖艳的公主的头。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的母夜叉,张着鲜红的血盆大口,掖起了衣襟,粘在棉布上的黏糊糊的血在昏暗的光线当中,正从盘子里往下滴,就像真的血一样。 「木偶的头目是谁?快出来!有话说。」 声音很低沉。 真想干脆把木偶们全都打翻在地,然而,这样做并不能保证少爷得救。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回答。佐助从怀里取出长纸条,念起了那首歌。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这是木偶艺人唱的歌,是履行诺言的字据吧?你们的勾当,我都看透了。你们以金钱为代价换取人的身体,究竟想干什么?」 佐助从怀里拿出了金子,报上店名,将一百两金子放在了箱笼上。 「总而言之,请就此放过我家少爷。如果不够,我明天可以再拿来。全还给你们。哦,不,我们还可以出更多,加倍奉还也行。」 他说「拜托了」后,略等了片刻。 然而,没有回答,也没有声响。好像佐助搞错了,正一个人演独角戏。 佐助翘起嘴角,捡起一个艳丽的八重垣姬(注:八重垣姬,净琉璃《本朝廿四孝》中的人物,武田胜赖的未婚妻。)偶人,把手放在木偶头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再不说话,我就把她砸个粉碎。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你们应该感觉得到我不是人吧。」 突然,他的右脚冷不丁被抓住。低头一看,原来是木偶胜赖,果然是一个冷面小生。尽管是个偶人,在黑暗之中却有一种人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哼,你也不希望她被摔烂吧,实际上我也是。」 使劲跺一下脚,胜赖就滚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旁边出现了一个身 影。那落落大方的风采,让人不禁想到太郎冠者(注:太郎冠者,广泛应用于大名或武士侍从的名字。),这个已经和偶人有很大差别了。 「哎呀,你看起来不像木偶,白天负责控制表演的人,好像就是你吧。你是头儿吗?」 「这里没有什么头儿。我们本来是要变成木偶妖的,没想过变成人,也没想过要变成人做什么事情,只是,有人向我们提出来交换。」 「居然有人提出要和你们交换?!不是开玩笑吧?」 「那人说,只要给他所需的钱,就把一只胳膊、一条腿拿来与我们交换。」 木偶还说,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个商人为什么提这种要求了,但总之,整件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很好理解,在那个人看来,今天比明天重要。 就这样,木偶们陷入了交易,无法停手。 「现在表演赚来的钱,已经不够履行和人的约定,所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库房里捡东西。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我没说错吧?」 (这些家伙,如果听之任之的话,走到哪一步才肯罢休呢?) 木偶们认为自己正一点点成为人群中的一员,丝毫没想过这件事有多么违背情理,因此还在继续壮大队伍,直到被发现为止。 但是,佐助没有心情担心世上其他人,重要的只有少爷。 佐助恳求他们无论如何放了少爷,木偶们的回答却异常冷淡: 「没用的。」 「这没用的。」 「没用,因为……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佐助惊愕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 「约定已经生效了,钱也付了,你的少爷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更改。」 「你说什么?可是,我们老爷怎么没事呢?所以……」 话说一半,就哽住了。店老板看起来虽然一心想要钱,可内心还是相当恐惧。难道从一开始,「换」的就是少爷吗?老爷难道这样做了吗……老爷难道对自己说,一定不会有事,只是让儿子代替一下。佐助眼前一阵发黑。难道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到了晚上吗? 「这种……傻事……」 突然一阵沉甸甸的感觉,手脚像灌了铅。一看,在光线昏暗的后台,木偶们正站起身,从四面八方向佐助包抄过来。 「把八重垣姬还给我!」 「快退下,如果不退下,我绝不饶你!」 「我们把你也拉进来。要不要和你的少爷一起,也成为我们木偶的同伴呀?」 就算抖落下去,也还是会继续包抄上来。木偶们就像爬在虫子尸身上的蚂蚁那样,黑压压地聚拢过来。有一个居然爬到了佐助胸口, 还有一个踩着另一个小木偶,把手伸到了佐助脸上。 (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 佐助绝望地两眼发呆,眼看就要被木偶埋没。一个接一个的木偶在佐助身上爬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木偶。佐助渐渐被吞没,眼前也被木偶遮住了,一片漆黑。 木偶埋到头顶的时候,佐助突然竭尽全力一震,将木偶全部抖落在地。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所以,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佐助冷笑起来。看到他既像酒醉又像发疯似的眼神,木偶们唧唧喳喳吵嚷起来。 「自古以来,去除不净火为先。事到如今,我把你们全烧了。」 说完,佐助挥拳狠狠地向铺着席子的地板砸下去。拳头一直陷进地里,溅起的火星照亮了四周。 随着腹部深处咚的一声回音,木屋开始弯曲变形,并剧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响声震天,就像棚子在哀鸣。捆绑席子的绳子扯断了,一段段散开,飞得远远的。先是下了一场柱子雨,接着就是席子雨。激起的尘土和哀鸣混在一处,就像滚沸的开水一样。 佐助纵身一跳来到外面。刹那问,木偶们就和大棚一起被埋葬了。一看,对面的大棚也全都倒了,只剩一片瓦砾。腾腾升起的尘埃在月光下,就像有些微脏的棉絮。 佐助毫不犹豫地从袖子里的褡裢中拿出了火石。就在这时,倒下的木头废墟中传出了几个声音: 「没用的。」 「做什么都没用了。」 「这儿离民房很近,要是点火,一定会蔓延开的。」 佐助向着天空举起了手,照现在的风向,确实有些危险。 「但是要救少爷,只有这样了。」 佐助迅速打着了火石,移到火绒上去,再用引火木条取火,扔在倒下的席子上。 眼前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黑夜。刹那间,火势就如木偶所说的那样,蔓延开来。 (啊。阿啊??????啊啊……) 耳边不知是燃着的木头和席子的声音,还是木偶们的悲鸣。火焰的红有一种令人胆寒的美丽。火势流动,从一处燃到另一处,把夜空照得越来越亮。 这样一来,木偶妖们就再不会与人交换身体,害人性命了。但对佐助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不再多看大棚一眼,而是飞奔回店铺。 回到店里的时候,附近传来了钟声。起火的地方离这里很近。 店里人都出去看火势了。佐助顾不上这些,径直奔到少爷的起居室。 「少爷,我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担心,佐助赶紧将手伸到被窝里,握住了少爷的手臂。很柔软! 「太好了!少爷变回来了。」 他舒了一口气,看着少爷的脸,看不到痛苦的样子。 但是…… 「少爷?」 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现在大火逼近,也不像能舒适地睡着的时候,大概是最近睡眠比较浅。可是手臂被佐助抓住,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佐助轻轻将手放到少爷嘴边。 没有呼吸……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那些家伙已经不在了,都收拾掉了,烧掉了!) 佐助抱起少爷,一个劲儿地摇着,可少爷仍紧闭双目。木偶们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回荡盘旋: 「没用的。」 「做什么都没用了。」 (都说过了。没用的,没用的,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畜生,为什么?」 佐助大吼起来。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和少爷说好会没事的……难道还是失败了吗?」 脑袋里各种念头混成一团,毫无头绪。就这样过了很久,佐助一动也没动,呆呆地站在少爷身旁。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木偶们的话在脑海中跳跃,像刺一样扎在心中,然而没有一滴泪。该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一点儿主意。 半夜的钟声当当地敲着,惊醒了呆立的佐助。心下正厌烦,不知何时拉窗映成了红色。火已经烧到了街道,烧起了自家的店铺。就像木偶妖说的那样,刹那之间,火就蔓延到了街道房合,四周变成一片火海。 (为了这家店,为了拿到钱,老爷把少爷都出卖了。) 一想到这么大的店马上要化为灰烬,佐助突然大笑起来。和泉屋、大江屋和藤屋的老板为了得到钱,为了保卫店铺,都付出了生命,现在少爷又……佐助心如刀绞,恨得用手在榻榻米上乱抓。 「嘿嘿嘿……哈哈哈哈……」嘴里发出一阵痉挛的声音,久久停不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接着笑 。眼泪溢出眼眶,掉落在地,还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笑着,哭着。「哈哈哈哈……」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得到自己的狂笑。 不知不觉之间,腿好像燃着了一般,奇热无比……回头一看,火已经烧到了少爷起居室的拉窗上,佐助和服的衣角上也都是火。灼热之下,佐助终于动了动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少爷……) 店铺为柴,少爷马上要被火葬。少爷已被木偶附身,在经过三途川(注:三途川,佛教用语,指人死后第七天要渡过的一条通往黄泉的河。)之前,也许用火净一净身更好。想到这些,佐助并没有将少爷抱出来,而是独自离开了店铺。 失去了少爷和店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佐助并没有为失去安身之所而叹息。现在,只有无尽的悲伤。 太阳升起又落下,季节更替,年复一年,犬神仍然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另寻安身之所,当伙计时的名字也因为没人叫,渐渐地淡忘了。 有一次,在路上看到无数的鬼火,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踩了上去。没想到,被一群狐狸围攻,转眼之间就被打得站不起来…… 7 「然后呢?那个少爷死了吗?」少爷一太郎表情凝重,睁大了眼睛问。 佐助点了点头。「井筒屋的少爷,死了。啊,那家店叫井筒屋,是一个纸用品店,地点也不在江户。终于想起来了。」 虽然在那家店待过那么久,但说起来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连名字都记不起。可能是因为不想记起,所以封存在记忆深处了。即使说的是过去的事情,心还是一抽一抽地痛。 「店铺,还有井筒屋所在的那条街道完全烧光了。但我不后悔,那一带被难缠的妖怪盯上了。」 火灾虽算得上是灾难,但接受过火洗礼的城镇,可以从头开始。只是,井筒屋的少爷再也回不来了。就像另一个伙计仁吉也有回忆一样,佐助也有少爷不知道的往事。 这段记忆太痛苦,所以佐助至今都没说起过…… 「佐助后来是怎么到长崎屋的呢?」 「我刚才不是说被狐狸打倒了吗,是少爷的外祖母皮衣夫人把我救出来的。」 皮衣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长崎屋少爷一太郎的外祖母,就是她请佐助来保护少爷的。 「听说我有做生意的经验,皮衣夫人说,正好保护外孙,就把少爷托付给了我。当初我只是想报答皮衣夫人的救命之恩。」 年岁尚小的一太郎和佐助、仁吉很亲近。少爷身体虚弱,一刻也离不得人,时时都有可能患病死掉,于是佐助片刻不离左右,照顾看护,陪着玩耍。除此之外,每天还要千活,在长崎屋过着忙忙碌碌的日子, 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几年。 当然,与出生以后的岁月相比,还不算长……十几年只是一瞬。这期间,佐助这个名字一直有人叫,所以又变成了犬神熟悉的名字。有少爷在,有其他妖怪在,长崎屋又变成了佐助的家。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那些一个人在野地露宿的漫长岁月,都已变成了回忆……) 佐助沉湎于往事,沉默了好一会儿。 少爷担心地问:「哎,佐助……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忆过去?」 佐助微笑了一下,将盛着汤药的碗递给少爷,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和井筒屋少爷关系很好,我不想把他忘记。」 呀,马上该吃药了,佐助催着少爷。少爷还像往常那样,一脸不乐意。 佐助不容分说道:「请把它喝下去,如果少爷有什么不测,佐助又要变成一个人了。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那会好难过。请喝下去吧!」 少爷赶紧把碗捧在手里,急急一口忙把药喝了。正在泡茶的仁吉在旁沩小声笑了。 今天晚上,长崎屋厢房的火盆里放了好多好多炭,几近奢侈。柔和的热气正从药锅里徐徐地冒出来。关上了板门的屋子暖和极了,外边的寒冷就像谎言一样使人无法置信。没下过雨,寒风凛冽,树梢的呜呜声不绝于耳。 (当年也在这样的天气里露宿过,真是痛苦难耐啊!) 但那些都和井筒屋一起,变成了回忆。现在少爷一太郎平安无事,正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休息。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次一定要守护到底。 有几个鸣家从少爷被子脚下和两边钻进去,爬到上面,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因为太多会压得很沉,仁吉不时往下掸一掸。但刚掸下去,又会马上聚拢很多。看到这些,少爷笑了。 (叫佐助还是比叫犬神好。有人叫我的名字,真幸福……) 佐助突然这样想。正想着,就听仁吉叫:「佐助,茶碗。」 从仁吉手里接过来的茶碗,温暖无比。 肥皂泡 1 「少爷,为什么把小金子放在荷包里呢?」 长崎屋的厢房里,少爷一太郎刚从小衣柜里拿出金子,膝盖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一看,几只面目狰狞的小鬼正围成一圈,抬头看着他。 感觉还有视线看过来,少爷于是轻轻回头。原来这间建造得奢华精致的屋子里立着一扇屏风,画中衣着艳丽的男子正向这边窥视。这两件事无论哪件都不同寻常,然而少爷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 「我平时不是一直被宠着惯着嘛,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呢,这会儿打算过过平凡的日子。」 「平凡的日子?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不变成放浪公子才觉得不太对呢。」 少爷虽说已经十八了,却和夜间游荡呀挥霍钱财呀等事完全无缘,因为他的身体超乎寻常地纤弱,很少能够外出。 到昨天为止,这次已经卧病五天。总算能离开床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主意。难道不该趁机干点坏事吗? 「哇,少爷,您突然生出那么奇怪的想法来,难道是三春屋的荣吉探病时带来的难吃的点心吃多了不成?」 「太夸张了,鸣家,我只是想到外边走走。」 「一个人?而且病不是刚刚好吗?仁吉和佐助绝不会同意的。」 在屏风画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的,是妖怪屏风偷窥男。他平时说话常带讽刺挖苦,今天却坐在屏风里一动不动,话也接不上来的样子。 至于长一副小鬼模样的鸣家们,虽然眼珠滴}留溜直转,却都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住在长崎屋的妖怪们和少爷混在一起久了,心里都很清楚,病刚好的少爷擅自出门,会引起怎样的骚乱。平时,就算说去一下旁边的点心铺,两个妖怪伙计都会吵翻天,何况今天病刚好,仁吉和佐助知道了,一准会暴跳如雷。 「可是,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出去一趟。」 少爷下了决心,说行动就行动。他快速将钱褡裢掖在腰里,向门口走去。 「哇,不好,真的要出去呢。上哪儿啊?」 听到屏风偷窥男大吃一惊的声音,少爷也没停步,反而以更快的速度穿上了草屐。 「少爷!」 这时,少爷背上突然噗的一声,跳上来什么东西,一看,是鸣家们。他们一抓住和服,就钻进了袖子里。大概是屏风偷窥男扔过来给少爷做保镖的。 「至少把那些家伙带上吧,要是让你一个人去,我会挨两个伙计整的。」 少爷甩下背后的叹息声,出了厢房,一直从药行旁边的小门出去,到了街上。不远处就是小伙伴荣吉家的点心铺三春屋。少爷朝那边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立刻朝大街迈开了步子。 长崎屋前面右转,在行人如潮的大街上走一会儿,再穿过一个栅栏门,就到了相邻的街上。街旁有歇脚的茶摊,很多人在这里休息。 从这些人旁边走过去,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一排两层的商铺。其中一家的拉窗足有一排,挂着写有「松岛屋」字样的蓝地布帘。少爷看到那张布帘,就放慢了脚步。 「就是这儿……比点心铺三春屋稍大一些。」 门面约有两间宽,门前没挂巨幅招牌,连招牌杆子都没立。虽说是特意奔松岛屋来,少爷却没有进去的意思,而是到了门口就往回走,惹得袖子里的鸣家们马上纳闷起来。 「少爷,您原来没打算在这家店买东西啊?」 「这里是献残屋,我现在又没有需要的东西。」少爷边笑边说。 听到这不太熟悉的名字,鸣家们都歪起了脑袋。 「献残屋是从武家收集进献物品和赠答礼品,然后再倒手转卖的店铺。」 经营种类包括干鱼、海带、核桃、葛粉等耐放的食物,以及装饰用长刀和盛放进献物品的箱柜等。在将军治所江户,武家之间的赠答礼仪很多,因此就出现了此类行当。然而和少爷的厢房生活没有一点儿关系。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面目狰狞的鸣家们歪着脑袋,不解地问。少爷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回答,来到了旁边一家扇子铺。他坐在店门前,一边欣赏扇子,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一个貌似掌柜的人问起了松岛屋的事。 「啊,那家店的老板忠兵卫,人很可靠哪,生意也做得扎实。儿子?啊,说的是庄藏吧。怎么问这个?」 「实际上,一个熟识的媒人对我说,庄藏诚恳老实,把妹妹嫁给他最合适不过。」 「哎呀,这个嘛。这……怎么说呢?」 见对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少爷赶紧把一块金子塞到他手里。 「这怎么好意思。哎呀,庄藏以前一直踏实认真地帮父母做生意。唉,现在一定是在哪儿借了钱,经常被一群浪人到处追。」 据说那帮浪人总缠着庄藏不放,还说,要跟他商量商量钱的事。 「是不是赌钱了?」 掌柜苦笑一声,没回答。少爷道过谢,出了店门。为了打听更多的情况,又来到了旁边的陶瓷店。 「庄藏?那个人看起来很开朗,也爱帮助人,可究竟怎么样呢?我见过他被一个仪表堂堂的老人训斥,还不止一次。」 按照陶瓷店老板的猜测,庄藏是个心怀叵测的人。 「哎呀呀,是这种人?」 对面荞麦面铺的人,对庄藏的看法又不一样。这回的传言跟女人有关。 「正和庄藏交往的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厉害,可是个好女人哪。名字叫阿园,是个浪人的妹妹,就住在后面的治郎兵卫长屋里。」 「难道有对象了?」 少爷一下呆住了。这时,一个旁边蔬菜店的人手里端着素汤面插话进来。 「可是我听说,庄藏希望和另一个人成亲,而不是阿园。还说这门 亲事已经和神田的针线店——伊势屋一个叫喜左卫门的人商量好了。」 「就因为是穷浪人的妹妹,才不成,对吧?哎呀,有这么一个为了谋生到处奔波的哥哥,就算有陪嫁钱,估计庄藏也不乐意。」 「是。」 作为谢礼,少爷慷慨地送蔬菜店老板一块金子,然后来到街上。他步履有些沉重,不一会儿,就在前边不远处的太平水桶旁停了下来。这时,又响起了鸣家们叽叽嘎嘎的声音。 「少爷,以前我们怎么不知道啊?原来您还有个妹妹。有人向小姐提亲了?」 「原来藤兵卫老爷有三个孩子!哎呀呀,这下可热闹了,阿妙夫人绝对得管。」 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不知为什么透着一股欢喜。少爷把手放在太阳穴上,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乱说了,我哪里有什么妹妹,那都是为了解庄藏这个人编出来的。」 「哎呀,那就没意思了。说起庄藏,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性情又不好,又是个赌徒、债鬼,为了钱,还让女人伤心。」 「啊呀,您特意出门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会就是为了听这些吧?」 「嗯,真聪明。」 鸣家们被少爷夸奖,得意得在袖子里咯咯咯笑了起来,少爷却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哎,那位小哥,现在正朝这边跑来的就是刚才所说的庄藏。」 这时,一个声音从蔬菜店传来。少爷转过头,只见一个男人正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这边跑来。茶色条纹的长外褂向上翻起,迎风飘舞,脚下灰尘四扬。 「哎——庄藏。这里有位客人,好像找你有话说。」 被人这么一张罗,少爷心里有些着急,因为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庄藏本人谈话。然而,庄藏却没空说话。 「现在嘛,不太……」 边跑边说,一句话还没完,人就没了影儿。再一看,早已飞奔到了蔬菜店和荞麦面店之间的小巷里。 庄藏一说没空,少爷反倒来了兴致。他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开始在后面追。就这样,穿过土房仓库,一直跑过前面两层长屋的胡同。 正跑着,袖子里发出了声音:「少爷,我们喘不上气了呀。」 「可是我想知道庄藏为什么那么拼命跑。」 少爷不管鸣家,只是拼命跑。 一直跑出很远,到了一所房屋前。这时,一个长着一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的高个女子从房里走出来。庄藏一下停住了。 「阿园,我觉得越来越危险。你跟这事有关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时间说了,反正你快逃吧。到明天为止,千万别让人抓到。」 「啊,明天?」 庄藏紧张得脸部一阵痉挛。这时,刚才通过的那条小巷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 「快走!」阿园大叫。 庄藏像被人推出去一样,又跑了起来。少爷看了那女子一眼,继续在后面追。 「哎,庄藏,你跑什么呀?」 少爷在后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庄藏一回头,看到少爷,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真是……你也跟过来了?」 「嗯……」 少爷边跑边说,语不成句。 「刚才我就觉得有可怕的人跟在我后面,那人到底是谁呢?」 「你一直被追……」 少爷很惊讶,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就在这一刹那,前后都被堵住了。 (追赶的人是武士!) 刚想到这儿,少爷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木刀咣当一声击中了头部。 一下子,长屋从眼前消失了。 (啊,伙计们一定会生我气的。) 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少爷决意要放荡的前几天,小伙伴荣吉曾提着一包点心来探望。 少爷有点伤风,所以一直不被允许出店门。见好友来访,他赶紧兴冲冲地泡茶,又往盘子里放了几个包子。少爷以为荣吉这次来也和往常一样,想问问自己做的点心味道如何。小伙伴虽说是点心铺的继承人,手艺却还有一点,或者说两点三点的不足。 然而,这次对着明亮的庭院吃下去的包子,却非常美味。 「荣吉,这是叔叔做的吧?」 「果然一口就能尝出来啊。」 「今天你没做吗?」 「哦不,做了很多,而且都卖光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没像往常那样,把你做的拿来呢?」 少爷正歪头想。荣吉像是心里有事不好开口,突然低下头。 (哎呀,这是怎么了?) 那样子非常严肃认真,还有些为难。小伙伴这个样子,少爷很担心。 荣吉好几次欲言又止,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是这样……家父已经下定决心让我继承店铺了。」 「那不是很好嘛。那这点心,就是庆祝的礼品喽?」 少爷看着小伙伴,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因为荣吉做点心的手艺实在不高,能不能让他继承店铺,是一个让他父母头疼了好久的问题。 这么可喜可贺的事,为什么愁眉苦脸呢? 「店里招牌点心的做法,最近父亲都一一教过了,可我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 尽管手艺没有长进,父亲还是作了这个决定。荣吉说,这是有原因的。 「又有熟人给阿春提亲了,是门很好的亲事,父亲他们这回终于决定把妹妹嫁出去了。」 因此,荣吉就留在家里当继承人。 「我说阿春最近怎么突然变漂亮了呢。」 「婆家是叫松岛的献残屋,听说是家还算气派的店铺。生意兴隆,有一个温厚的公公,婆婆几年前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对方家底殷实,在婆家能少受很多苦。 「对方二十六岁,叫庄藏,至今未曾娶亲。据说都是因为他死去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为母亲服丧期满,庄藏才终于认真地考虑娶妻的事。荣吉的父母觉得这门亲事能让阿春幸福,所以很重视。 荣吉虽然没见着,但庄藏曾经扮作顾客,不露声色地来过三春屋,对阿春很中意。 「……但是阿春心里一直想着一太郎,跟上次提亲一样,心不在焉的。」 「……我?我还不能娶亲呢。」 「我明白。一太郎刚十八岁,还经常卧病不起,作为男人来讲,娶亲还早了些。而且门第不相当,根本就不行。再说,你只把阿春当妹妹看。」 阿春只比少爷小一岁,但已到了婚嫁的年龄。 「要是一直不死心,等着你来娶,阿春就耽误了。求求你了,把话讲清楚,让她断了这个念头吧。」 荣吉两手支在书案上,头低得都快碰到榻榻米了。少爷慌忙抓住他的手,把他扶起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 但是该怎么办好呢?难道跑到她跟前,不自然地说一句「我不喜欢你」,就算了吗?面对一脸为难的少爷,荣吉坦率地讲出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前几天,庄藏来店里,父母亲不露痕迹地把阿春介绍给了他,谁知道阿春突然求庄藏一件事。 少爷很惊讶。 「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阿春就……到底为了什么事?」 「阿春说,她把一杆非常非常重要的烟袋弄丢了,如果为她找到那杆烟袋,就同意嫁给庄藏。」 荣吉过后问阿春怎么回事,因为他总觉得烟袋的事是编的谎话。 这是经常出现在戏里的情节,提一些不可能达到的要求,让对方死心。 「但阿春说真有这杆烟袋,实在不像是谎话。」 庄藏当时温和地问阿春,丢了的是杆什么样的烟袋。 「说是一杆长长的、枯竹色的烟袋。」 荣吉和父母马上在店里找开了,就是没找到阿春说的那杆烟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荣吉一个劲儿追问那杆烟袋为什么那么重要,直到阿春说出真相。 「她说,那杆烟袋是一太郎送的礼物,因此很重要。对了,你那杆烟袋到底是什么做工?在哪儿买的?」 对少爷来说,可能只是偶尔有烟袋可以送人而已,但对阿春来说,却是个宝贝。 荣吉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就订做一个相似的,反正无论如何也要让庄藏把烟袋交给阿春,只有这样,才能定下这门亲事。 然而,少爷怎么也想不起那杆烟袋来。 「我……真的把烟袋给她了?」 「什么?」荣吉低垂着眉梢,可怜巴巴地叹气道,「也许一太郎大方,给别人东西太多,都不记得了。」 「因为觉得很呛,我不吸烟,家母也不吸。所以,长崎屋怎么会有给阿春的那种女用烟袋呢……」 这世上似乎男女都喜欢吸烟,然而在长崎屋的厢房,居然没有烟草!少爷歪着脑袋思索起来,荣吉则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阿春为了拒绝这门亲事而编的谎……」 谁也不可能把一杆根本不存在的烟袋找出来。面对一脸沮丧的荣吉,少爷平静地说「如果那个叫庄藏的人真是个好结婚对象,那杆烟袋,我总有办法。」 「啊,一太郎?」 「万一需要,我就变成坏蛋给她看,只要让阿春对我死心不就行了吗?」 荣吉低头眨巴着眼。少爷说的是一个办法,烟 袋不管存不存在,还得接着找。 而这时,占据少爷整个心思的,并不是烟袋。 (阿春要嫁人了……) 一直一起玩耍,像妹妹一样的小女孩,就要嫁人了。影画、摸人、托球、吹肥皂泡、捉迷藏,幼年的回忆,就像在厢房的各个角落复活了一样。少爷的心绪不由得有些乱。 (对方是个怎样的家伙呢,和阿春相配吗?) 与那杆烟袋比起来,少爷更想见见那个人。 3 「哎,你没事吧……不会死吧?」 听到这惊慌失措没底气的声音,少爷睁开了眼。庄藏正俯视他。 光线有些昏暗。旁边有几排架子,上边乱七八糟地放着东西。少爷就倒在架子中间的地板上。挣扎着起来,后背很疼。可能是被放在硬木地板上,身体僵硬的缘故。 「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吗?」 「这是……!哪儿啊?」 刚爬起来,少爷就疼得用手摸了一下头。额头上起了一个大肿包。 (啊呀,疼……) 见少爷开口说话,庄藏那张狐狸脸终于放松下来。他没回答少爷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应该是被武士袭击,然后被抬到了某个地方才对,然而没见到那些人的踪影。泥灰墙面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没被绳子捆住。 一找出口,只有房间角落的地板上,四四方方开了一个昏暗的洞,下边黑咕隆咚的。 「好像是土墙仓房的二层啊。」 下去的梯子被撤掉了。 「真头疼……你为什么会被武士追赶呢?我们又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 「被追的理由实在想不出来,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庄藏也歪着脑袋思索。 「但我好像给你添了麻烦,而我还不认识你呢。」 庄藏深深地低头赔罪。少爷一边摸着那个疼痛的肿包,一边深深地皱起了眉。在听过的传言中,有一大堆都是说这个人讨厌的。还是因为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少爷仰起脸,看到屋子上边开的一扇小窗户。从天色推测,从失去意识到现在应该没过多久。 「大中午的就有几个武士追一个商人,这事真是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手里都拿着长刀,如不认真应付,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很可能已变成刀下之鬼。能想到的唯一线索,就是逃跑途中在长屋遇到的那个女子的话。 她说,明天之前别让人抓到。那女人一定知道什么,而且,她一定就是人们口中的阿园。那么,如果向庄藏问阿园的事,应该能得到比较确切的回答。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不一会儿,庄藏结结巴巴问少爷:「那么……我可以请教您的尊姓大名,找我有什么事吗?」 第一次见面,大概很在意少爷和他搭话的原因。然而,该怎么解释好呢?少爷一时问没能给出爽快的答复。 「也就是说……我嘛,那个,因为这次的亲事……想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没完整地说清一句话,庄藏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哦……是三春屋的荣吉吧,前几天没见到你,真是可惜。」 紧接着低头鞠躬施礼。少爷嘴张开,又闭上了。 该不该把真名告诉他呢?如果自报家门说是阿春幼时的玩伴,被误会了可不好。也许站在哥哥的立场,说话更方便些,因为就算表现得再亲密,别人也没法插嘴。那就顺水推舟吧。可万一被识破,就完了。 「是这样,今天我在松岛屋附近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传言。」 少爷这么一说,庄藏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这个嘛……传言当中,应该有很多很奇怪吧?」 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挠着鼻头。 「啊?怎么讲呢,说都是奇怪的事也许更准确。」 少爷拿出扇子轻拍自己的肩。等到少爷说传言都是关于什么借债、女人等媒人没讲过的事时,庄藏笑得越发厉害了,脸都扭曲了。 「真头疼……我没有借债,是真的。」 然而,却有个向庄藏借钱的浪人,是阿园的哥哥,叫森川直之。 「那个人借了很多钱,有时候也向我借一些,可能有人误会是我向他借。」 「那说你曾经被一个老头教训呢?」 「这种传言真离谱。那不是教训,是向我发牢骚。那个老头是针线铺伊势屋的喜左卫门,我没求他给我提亲,是他拜托我撮合姻缘,只是进展得不顺利。」 和松岛屋老板有交情的喜左卫门,说想照顾在长屋居住的阿园,其实就是想纳阿园为妾,才请庄藏帮忙。庄藏说,当时没能拒绝,胡乱应付过去,于是陷入了两面为难的尴尬境地。 「刚才在长屋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阿园吧?你可是这么叫的哦。」 「嗯,是的。」 「庄藏,你每句话里都有『阿园』,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阿春是庄藏的提亲对象,如果是哥哥,一定会疑心这个问题,想到这些,少爷展开了正面攻势。庄藏的身体不知不觉向后退了退。 「这个嘛,朋友。是的,朋友。」 「关心她去谁家做妾那种程度的朋友?」 「喜左卫门说我们认识,就硬让我帮他撮合,仅此而已。」 「但她哥哥向你借钱,你们之间可有那种交情!而且你们好像都在被武士追赶。」 「不要问得太多,荣吉……」 说完「我会向你解释」之后,庄藏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两个被不明不白塞进一个土墙仓房的人,却谈起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话题。 (但是,阿园毕竟浮出了水面。) 阿园这个女人,在庄藏事件中似乎很重要,和庄藏本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庄藏说,森川家和松岛屋是老交情,不过,只是武士和经常来往的献残屋之间的关系。 「森川家本是赠答礼品多得没法处理的望族,所以,突然搬到长屋来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双亲都去世了,而继承人直之变成了浪人,其中的原委至今也没弄清楚。但是,兄妹俩不去投奔亲戚,而是住在简陋的长屋里相依为命,从这种处境来看,家族内部一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我家店铺离长屋很近,所以很快就见到阿园了。可能是因为没有可依靠的人,她遇到事经常和我商量。」 总而言之,庄藏被当成了倾倒苦水和借钱的最佳人选。到后来,阿园只要到松岛屋露一下面,就随随便便将店里的物品拿走。有一次,庄藏放在账房里的一个精美的烟盒丢了,只剩下一个便宜的布制烟袋。 现在挂在腰上的就是这个烟袋。庄藏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可怜相。 「但是从前,她家曾在生意上给过我们很多照顾。」 「……你要是那么关心阿园,干脆把她娶过来,不是更好吗?」 少爷问他为什么还另寻亲事,庄藏一边苦笑一边回答:「森川很想做官,妹妹也没有嫁给商人的打算。只是,她辛苦操劳,作为男人,我想尽我所能,为她做点什么。」 「哦,作为男人?」 难道说只要是男人,都应该为阿园做事不成?少爷听了,不满地直皱眉。 「阿园,阿园,不管说什么,都是阿园。」 即使没到提亲的地步,和阿园也许也有暖昧的男女关系。 「你既然被她搞得团团转,那就不能把阿春嫁给你。假设一下,庄藏,如果两个女人打起架来,你帮哪一边?」 这么一问,庄藏沉默了一会儿。少 爷就像吃了长崎屋的名药健命丸那样,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就像在说「谈话到此为止」,把头扭向一边,转身走了。 (这可不行,哪里谈得上什么好姻缘?!) 这个人身边有个比新娘还重要的女人,这比借债和厉害的婆婆还要命。 少爷咬着嘴唇,皱起了眉头。看到这样子,一只呜家从袖子里骨碌碌爬了出来。 「少爷身体不舒服了!」 小声说完以后,就消失到了角落的背光处。 为了这门亲事,真的不舒服了。而且,回去以后,要是被仁吉他们看见额头上的大肿包,一定会挨一回痛骂。想起两个伙计,就感觉脖颈一阵冰凉。两位伙计现在一定在气头上。一定是的。佐助一定攥紧了拳头,仁吉,仁吉……好可怕,一定露出刻薄的冷笑,准备向我大发雷霆。只要想一想都浑身打冷战,不如一开始不出来。但那样的话,一辈子都别想做点坏事。回去以后,一定要反对阿春这门亲事。荣吉听说庄藏的为人,也一定会反对。但决定让他继承店铺的事,就成了泡影。 见少爷紧皱着眉头,庄藏低头靠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呢?都说了好几遍,我和阿园真的没什么。」 看到亲事遇到波折,他赶紧辩解。 少爷回过头,用一种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问道:「假设现在通町一带发生火灾,阿春和阿园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都等着你救,喏,庄藏你打算先救谁?」 「这个嘛……那就先救离得近的那个吧。」 庄藏说话时没敢看少爷的眼睛。看到少爷脸色发青,鸣家们从袖子里伸出手,拿起旁边一个小木箱向庄藏砸去。 「疼啊,你干什么?」 「如果离得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救阿春了?」 少爷没心思为鸣家们的淘气道歉,只是紧紧盯着庄藏的眼睛。 实际上,如果真的发生火灾,人就会被火和烟雾包围,那时根本动不了,少爷早知道这一点,只是试探而已。自己虽是假哥哥,庄藏却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番话,真是气人! 「哎,算了,无论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少爷生气极了,嘴角撅得老高,「庄藏,结果你谁也救不了,因为你连从这儿逃出去的办法都没有。你说,你怎么冲出火海去救人?你想两边讨好,你也觉得你能做到,但那无非是空谈!」 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批,说得庄藏火往上撞,瞪眼看着少爷。这样一来,对「荣吉」彬彬有礼的态度就像脱销的商品一样消失殆尽。两个人之间充满危险的气氛。少爷下意识拿起了架子旁边的一样东西——竹扫帚。 正在这时,咣——坚硬的撞击声在仓房里回荡开来。 4 两人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黑咕隆咚的洞下面,突然伸出了两根木头。 (是梯子。有人正往上爬!) 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武士爬了上来。少爷和庄藏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墙上。那两个正是先前在长屋突然袭击少爷的人。他们俩在少爷和庄藏面前叉开腿站立,向下俯视。 「哪个是松岛屋老板?」 短短的一句问话。庄藏胆怯地举起了手。 「森川大人应该有一样东西放在你那儿了,把它交给我们。」 (哦,这可真是的!就像在市村座观看半生不熟的表演一样。) 上个月月底,少爷陪母亲阿妙夫人去市村座看戏,结果上演的节目没有一点儿新意,令人扫兴。武士刚才的话就好像在哪儿听过,和当时那个反面角色的无聊台词像极了,只不过今天的有些口音。 「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先说一句,森川现在手头很拮据,并没有在鄙人这里存放任何东西。」 庄藏面露难色,大概是根本没有那个东西。 「我听说是京都的工艺能手又造的一件作品,应该是寄存在你这儿了。本来是献给本宅主人的。请快交出来吧。」 (又造?嗬,这名字听说过。过去似乎是船行的人,在京都确实很有名,是一个大财主门下的手艺人……那,那……) 少爷正冥思苦想,旁边的庄藏发出了孱弱的声音:「所以……」 庄藏请两人告诉他物品的名字,是佛像,还是茶碗什么的。然而,没有回答。 少爷从旁插话道:「这可真是怪事。东西重要到你们追着他满世界跑,可它到底是什么,你们两位堂堂的武士却说不出来。而且,这东西的主人居然是一个极端贫穷的浪人。」 少爷突然搭话,惹得武士满脸疑惑,于是问少爷是谁。 「是庄藏的亲戚。」少爷一阵搪塞,又接着说,「但是庄藏,如果这是个值得大家到处找寻的进献品,那一定相当值钱。而贫穷的森川兄妹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呢?」 对方支支吾吾地答了两句。 「如果那对兄妹有一大笔钱买那东西……给他们出钱的,就只有针线铺的喜左卫门吧?」 也就是那个提出要把阿园纳为侍妾的男人。如果拜托他出钱,阿园应该只能选择给他做妾,但即便如此,阿园似乎还是提出了借钱的要求,因为那件东西无论如何也必须弄到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森川怎么会交给庄藏保管呢?」 这一点,少爷不明白。既然物品如此重要,那就应该立刻送给该送的人才对。 「因为出了差错。」 「因为我们主人已经答应把这件物品赠给别人了,必须抓紧。快把它交出来!」武士们急躁地说。 少爷觉得这两个莫名其妙追人的家伙,越看越像戏里的人物。 「哈哈哈……听说森川很想当官?看来那件工艺品就是为了这个。但可惜的是,这个梦想破灭了,对吧?」 话虽这样说,但现如今哪位武家都很艰难。只要献上一件物品就能当官,这样的事让少爷难以置信。 「这个嘛……是不是兄妹俩现在一无所有,只能借喜左卫门的钱?」 庄藏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阿园并不希望当侍妾,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归还物品,马上变成钱,然后立刻把借喜左卫门的钱还清。 「但是,很奇怪啊,、为什么武士露面了呢?事情不都结束了吗?」 「森川到处宣扬说,他有又造的作品,于是这事很快传到了相关人士耳朵里,对这件作品怀有期待。现在说东西没了,怎么交代呢?」 (啊呀,原来是这么回事。) 森川大肆宣扬,是想把官位稳稳地弄到手,然而…… (不太妙啊。) 现在,这帮武士一定是看到庄藏不可能老老实实交出藏品,就把他连同少爷一起关了起来。使出这种粗暴的手段,说明武家碰到这种事,也已经走投无路了。 (阿园对庄藏说过,明天之前不要被捉到,那么,最后期限就是明天喽。) 「我什么也不知道呀,真的。」 庄藏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仓房里回荡。但就算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事情也不能就此了结。 「那两人现在基本没有可以寄存重要物品的地方,长屋当中什么也没有,剩下能托付的,也就只有松岛屋了。」 「哎……我们可不可以还说森川当官这件事。如果森川真的当了官,那兄妹俩也一定能立刻拿出东西来。」 少爷试探着说,然而没用。 「要是你说的那样,事情早就有着落了。」 「说得也是。」 少爷又感觉像是在看戏了。求官和进献品,都是戏园子里常听到的熟悉情节。持刀战斗的日子远去了,在 商人们看来,如今武士们正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脱离脚踏实地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之下,各种典礼仪式却有增无减,因此也就出现了献残屋这种古怪的行当。 「……啊,你们可不能说谎啊,就是森川,要是没有这次做官的事,也不会胡闹的。」 庄藏突然叽叽咕咕地说起来。他微微有些颤抖,虽然武士的刀可怕,但他看来很恼火,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想骗我们啊?是不是想从一个马上就有好运降临的浪人那里,骗走一件用借来的钱买的工艺品……」 「闭嘴!如果找不到东西,主家有可能就此衰落!」 武士说着,突然拔出了刀,只见寒光一闪,刀锋擦着脑袋削了过去。少爷袖子里的鸣家一下子老实了。少爷赶紧拢住袖子,如果惹鸣家们不高兴,难免会叫来近处的妖怪胡闹一通。 (没关系的,我没事,你们要乖乖地听话。) 虽是小声柔和地说,但是没有回答。是待在里边太无聊,快坚持不住了吧?但少爷马上就感觉不对,急忙往袖子里一看,果然少了一个鸣家,肯定是自作主张溜到背光处去了。 (哎,只要不胡闹就行。要是不赶紧从这儿出去,可不太妙啊,而且,这次是事关武家的一件大事。) 正对无聊的对话感到厌烦,突然有个冰凉的东西顶在了脖子上。动一下,感觉很锐利,虽然看不见,但毫无疑问是刀。眼前的庄藏吓得面如土色。 不管「主家浮沉」在商人眼里看来是什么,这两个武士已经豁出了性命,说不定真会动起刀来。 「需要那件东西!明天是最后期限!无论如何得弄到!要是想不起来,就砍一个,看你们还想不想得起来。」 「哎……等一等,我们再想想,再想想,请给我们点儿时间,只要一会儿就行,真的……现在真的想不起来。」 庄藏的声音很细,但还是拼命地恳求着。说完,刀一下子拿开了,少爷的脖子也从僵硬中解放了出来。之所以不再强逼,是因为知道动肝火也拿不到东西,而实在到了没辙的时候,也可能抡起长刀解决这一切…… 「我等你们到天黑。天黑是最后期限。」 撂下这句话,两个武士下楼去了。剩下的鸣家跟在他们后面,也要到黑咕隆咚的楼下去,少爷赶紧把他们捏起来,揣在袖子里。而旁边,庄藏正抱着脑袋发愁。 「怎么办呢?哎,如果阿春的哥哥因为我被他们杀掉……我就没脸再见阿春了。」 「嘿……为这个,你倒是想到阿春了?」 庄藏根本没听到少爷这句挖苦,而是拼命苦想。看来如果不想被他们杀掉,少爷也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就算这么说,特意把东西找出来交给那两个武士,也太没意思。完全没有这个兴致,好歹得想个办法从这儿出去。) 抬眼一看,头顶上的窗户不大,仅容一人钻过去。即便从那儿逃出去,因为是仓房的二层,跳下去也很危险。 这时,少爷听到了串街小贩那嘹亮的声音。 「虽不知道是哪儿,但似乎离市镇很近。」 「啊呀……是真的。那不是卖辣椒的吗?」 庄藏也抬起了头。由于在武士居住的地方卖东西没销路,生意人都不去。这里有串街小贩走动,说明是市镇旁边一处有行人来往的地方。 「如果大喊救命,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刚才那两个武士要是听到,肯定先提着刀闯上来了。」 外边又传来了其他声音。 「肥皂泡,肥皂泡。」 这是卖肥皂泡的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最熟悉。把肥皂水放在短竹筒里,提着卖。吹肥皂泡不用到处跑,体弱多病的少爷小时候经常玩。 「好令人怀念啊。」 听到这个声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小时候的事。 (我在别人家院子里,看到过一件挂在屋子里的漂亮和服……) 旁边摆着很多东西,就像古装偶人架一样华丽。人们忙碌地在廊子里来来往往。 少爷和几个小伙伴是为追肥皂泡而来,结果闯进了那家的院子里。那天…… (那天,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是阿春他们……) 而且,想起了那件漂亮和服的颜色。 5 看到少爷突然怅然若失,庄藏别过脸。 「怎么了?难道想到了什么?」 「哦……想起了以前的事。」少爷摇摇头,向着庄藏,端端正正地坐好。「总而言之,现在只能想,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想一遍,那件东西去了哪儿。」 为了不让庄藏注意,阿园放在松岛屋的东西——如果真的放在了松岛屋的话——应该是一件容易丢失的小物件。 「大概还在我们店。」 「刚才说过没在兄妹住的长屋里嘛。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放在寺院或神社的廊下。再说,如果你跟那件东西没关系,阿园也不会说让你明天之前别让人逮住。」 「原来是这样。」 如果庄藏被抓到,东西就可能被别人夺走。因为是这样想的,才说了那句话。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线索吗?」 庄藏断然地摇了摇头。只要阿园一出现,店里就会少袋山慈菇粉呀干贝什么的。有一次,刚可怜她交房租困难,装饰用的伊万里花瓶 就被换成了她家的长嘴酒壶。少爷听说,忍不住笑出来。 「真有本事,说不定能变成出名的大盗呢。如果是这样,她把什么东西放你家的时候,你应该很吃惊,而且应该都记得才对呀。」 能想起来的,净是些丢了的东西店里的货物,武家赠答的礼品…… 虽说努力想,却想不起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天黑还没想出来,我们真的……会死,是吧?」 为了一件小小的工艺品,两个人就命悬一线,真是荒唐。那两个武士一定会真的来杀人。那件重要的东西,必须找到的东西,对于少爷来说,就像江户和京都之间的距离那样遥远。现在,这中间的距离无法用语言拉近,逃又逃不掉。 庄藏脸上露出一种越来越想不开的神情。 「哎,刚才我说过阿园不打算嫁给商人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他刚才一直坐着不言语,这会儿突然开了口,声音很细。少爷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想问,发生什么事了。 庄藏接着说:「坦白地说,我过去有段时间曾喜欢阿园。我觉得她很可怜。她看起来正在寻觅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于是我就想扮演这个角色。但是,因为是商人,所以不行,而且是献残屋,最令她讨厌。」 「因为是献残屋?」 少爷有一会儿很惊讶,随后平静下来,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阿园的心思。 「森川家过去一直都在转手献残品。如果阿园成了献残屋的媳妇,就要每天,不,一辈子和失掉的过去面对面。她对我说,唯独这一点接受不了。」 献残品无疑是和双亲亡故的回忆连在一起的。这件事不能强求,所以庄藏只有沉默。 「作为男人,也许应该在这时抛弃家庭和生意,迎娶这个女人,但是,我做不到。除了做生意,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那样子的话,即使和阿园结为夫妻,别说照顾她,说不定还会不得不依靠她。」说完,他小声嘀咕:「很没出息吧?」 庄藏好像在发抖,少爷故意不看他。 「所以,从那以后,不管阿园从店里拿什么东西,我都没生过气。 只是最近一阵子,突然觉得很寂寞, 别人给我提亲的时候,觉得真是太好了。」 见了一面以后,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阿春身上。刚为自己终于有了好姻缘而高兴,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的亲事也不顺利。 「想必你也知道吧,现在必须把阿春丢的那杆烟袋找到。」 这也和失踪的工艺品一样,没有找到的希望。庄藏接着自嘲似的说,也许是因为自己平时人品太差、心术不正。 「这也是,传言都说你借别人钱,居心不良,玩女人,怎么会有好姻缘眷顾呢?」 少爷笑着说完,马上就把笑容收了起来。 「哎呀,日头好像落下去不少了。」 挨近小窗户向上一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慢慢染成了朱红色。这时,最先消失的那个鸣家轻快地回到了少爷袖子里,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把少爷身体不舒服的事告诉了长崎屋,又告诉了他们地方,我想仁吉他们马上就会赶来的。」 「啊,你对他们说我被关在仓房里了?」 「是的,都汇报了。」 鸣家挺着胸脯,很自豪的样子。 (如果不在两个人到来之前从这里出去,可不太妙。两位心情不好的伙计闯进来,难免会把武士宅邸的大门和仓房砸个稀巴烂。) 少爷回过头,和庄藏重新商量起工艺品一事。 「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和阿园一起出现在店里的东西。不用很多,能写满一张小纸片就行。」 「这个嘛,倒是有一些便宜的东西。把花瓶拿走,送来了一个酒壶,还有一个砚台盒、一支毛笔、一把旧扇子,她的东西也真奇怪,还有一个布制的烟袋……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庄藏于是把随身带着的砚台盒和毛笔拿出来,又把烟袋摘下来,给少爷看。那把旧扇子换了一个新扇面,现在已经卖掉了,而长嘴酒壶如今放在厨房里用。无论哪一件,看起来都不像能卖很多钱。 「哦,是这样啊。」 少爷把东西交替着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这时,另一只鸣家也回到了少爷的袖子里。感到他在袖子里乱动,少爷看向屋子角落里那个四四方方的洞,屏住了呼吸。 (好快,难道佐助他们已经赶来了。天黑之前把我们救出去当然好……可是,好可怕。) 正如想象中那样,洞口支起了梯子,有人正往上爬。庄藏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少爷则作好了被劈头盖脸说一顿的准备……然而,从下边爬上来的是那两个武士。 「天不是还没黑吗?」 少爷发了一句牢骚,声音听起来很不满。但是,两个武士关心的不是这个。 「想起来了吗?东西在哪儿?」 情绪很焦躁,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问话的时候,手里握着腰间的刀,让人觉得危险。少爷感觉到马上就要白刃相见的气氛,作好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退缩的准备。 「我知道东西的下落了。嗯,也许在那儿。」 「真的?」 眼前立刻出现了两张喜出望外的笑脸。 「但是,不能在这儿说,我们都想平安无事地回家,所以先把我们放出去,到了外边再说。」 「哎,荣吉……」 旁边的庄藏害怕地看着少爷,而武士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因为不能断定少爷是否在撒谎,武士嘴里冒出了一句很短的话:「也好。出去!」说着,指向通向黑咕隆咚的一层的梯子。 「那个……喂……啊……」 下楼梯,再通过一扇厚厚的门。途中,庄藏总是想问什么,但都是刚一张嘴就打住了。只要被武士夹在中间,什么也没法商量。 出来一看,两个人被关的地方,果然是一个大仓房。接着,少爷和庄藏就被两个武士带着,在已近黄昏的天空之下,从很宽阔的庭院横穿了过去。 (这里这么大,不是御家人那种规格的宅邸。) 虽然能想到这一点,但从宅邸的构造推测对方的身份,少爷就力所不及了,因为,在一个商人看来,这里只不过是异乎寻常地宽阔而已。 住在这样气派的宅邸里的主人,居然让一件小小工艺品折腾得焦头烂额,真是滑稽可笑。 「看,前边不是已经看得到门嘛。就请你们在那儿说吧。」 像是后门。两个武士在小栅栏和花草丛旁边催了起来。少爷瞥了一眼门,没挂夸张的大锁,应该能从里边打开。 少爷伸出手,他拿的是刚才从庄藏手中接过来的烟袋。 「就是这个,这就是大家到处找寻的进献品,也就是阿园寄存在庄藏店里的工艺品,绝不会有错。」 但武士却没把手伸过来。因为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个用过很久的普通的烟袋而已。 「你说这个就是进献品?」 「正因为你们一直看不起,注意不到这个东西,所以至今都没找到。绝对没错,这就是真正的进献品。」 少爷把缠绕在烟袋上的细线拿在手里,指了指前边挂着的一个长三寸、宽一寸的大坠子。坠子是用竹做的,根部细致地雕了个兔子。 「这个虽然弄脏了,但是象牙做的,是进口货,很贵重。而且,你看这精雕的兔子,应该值很多钱吧?」 然后,少爷说:「放我们回去吧。」然而武士们不后退,也不过来拿烟袋。 (怎么没动静,如果不快点儿,佐助他们真的到了。) 少爷想在佐助他们到来之前,靠自己的力量回去。栅栏就在眼前,应该能立刻冲出去,但是拿着刀的武士在旁边,虽然距离很短,却相当困难。 「……骗人可不行。听说又造的作品是一个偶人,不是坠子。」 「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原来一直都没说过嘛。」 庄藏瞪着两个武士,而迎接他的是令人厌恶的笑。 「如果没留神把什么都说了,你们说不定会拿个假的糊弄我们。我最讨厌说谎的人。」 少爷紧紧地握住坠子。 「难道,就算这是真的……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回去……」 「悟性好的人,我也不喜欢。」 如果这场骚乱传到外边,会惹来麻烦,在这里边被干掉,埋在宽阔的院子里,任何人都别想找到,因为就连市镇上的捕快和同心大人,也不被允许踏入武家的宅邸。 (果然有些不妙。) 看看身旁,庄藏正紧咬牙关,尽量保持镇定。在这无计可施的紧要关头,人就会显出本性。 (这个人比想象中坚强……) 前后的武士都拔出了刀。 「这些家伙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真的是想斩杀两个平民,在这令人腻烦的骚动之中发泄心中的郁闷。 他们怪模怪样地转来转去,就像戏里一样,只是,真的要人头落地这一点和市村座截然不同。 人眼看不见的鸣家轻快地从袖子里钻出来,站到少爷手臂上。怎么回事?一看,数量比带来的要多一些。 (这不太妙啊……) 少爷不由自主身子直往后仰。就在这时,栅栏门被踢开了。 (啊,他们居然到了……) 进来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不带刀的平民,武士轻敌了。 首先,只看到两个人,根本就错了,认为他们只是普通的人,更是大错特错。出现在眼前的是妖怪,而背光处、树枝上等处,也有少爷熟识的同伴,正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 「仁吉、佐助,你们不要那么用劲打,把刀折断就可以了。说也晚了吧,哎呀……」 虽然两个武士拔出 了刀,但修理他们对佐助等妖怪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他们拾掇成了乌贼干的亲戚。就算这样,好像也没打够,妖怪一脸不高兴地转向了少爷。想起今晚即将到来的那顿教训,少爷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请问这……是哪位呀?」 佐助等人催促正在发愣的庄藏和少爷出了门。鸣家们则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钻出来,消失在黑暗中。 6 「少爷,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到店里,少爷被伙计们狠狠责备了一通,训斥就像夏天那连珠炮一般的滚滚雷声从嘴里喷出来。后来之所以中断,是因为曾被甩在仓房木板地上的少爷又发烧了。 刚从病中恢复,就被木刀击中,又险些被杀,两个伙计的愤怒已经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遏止的程度。屏风偷窥男被两个伙计狠狠批了一顿。鸣家则到处乱窜。荣吉作为制造外出机会的罪魁祸首,也被禁止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拿难吃的点心来慰问。因此,少爷只能寂寞地卧床休息。 源信郎中虽然安慰说,不吃对心脏不好的点心病就能早好,但仍不能让少爷高兴。过了十天,虽然能下床了,也仍然没有得到外出的许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通过在店里做活的松之助,用写信的方式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荣吉。 等事情平静下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到底还是让我出来了。」 在旁边的三春屋,少爷见到久违的荣吉,终于放了心。小伙伴今天穿了一件带有家徽的和服,因为这天是阿春出嫁的日子。 「进展顺利,我们家一直忙里忙外。」 到了婚礼当天,最忙的还是女人们。现在这会儿,荣吉竟成了个碍事的人,他一直在店铺一角和一太郎说话。 「荣吉,你还是和阿春说了关于阿园的事吧?我也把阿春找烟袋那件事对庄藏说了。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 「说妥以前,两个人谈了很久哪。」说完,荣吉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最近听庄藏说,那个阿园决定嫁人了。」 「是吗?嫁给谁?」 「神田针线铺的喜左卫门。听说他老婆突然得急病死了。」 「……是吗?」 喜左卫门虽然比阿园年长很多,既然能纳妾,应该很富裕。阿园正希望寻觅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她说,只要好好办婚事,就算当填房也行,因此庄藏也很高兴。 「看来大家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虽然因为森川家的进献品险些被杀,但麻烦人阿园总算有了归宿。 从三春屋里间传来了女人们的声音。少爷突然想起了从武士宅邸逃出来之后的事。 从栅栏门出来之后,一行人早早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据仁吉说,那是位于小川町的武家宅邸之一。佐助他们由鸣家领路,连主人的名字都没问就直接闯了进来。小川町有很多地位不高的大名和旗本的宅邸,那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里到市镇房合成排的大路并不费时间。只要来到人多的地方,就放心了。在繁华街道班房边的茶摊旁,仁吉去叫轿子的时候,少爷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行人很多。傍晚的天空下,各种各样沿街叫卖的声音,在茶摊旁边响起。熟悉的日子又回来了。庄藏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放心地舒了口气。 「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大和桥了,想去神田的熟人家里借住一宿。只要到了明天,这场骚动也就平息了吧。」 「这或许是上策。那两个武士看来对你的情况很了解。」 少爷把茶喝干,佐助马上又要了一碗。庄藏看到这情形,一边歪头表示惊讶,一边赶紧低下头拿行李。 「这……今天得你们相救,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没有多余的话,不过你们真清楚我们被困那个地方呀。」 对于这句赞扬的话,佐助用低沉的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危险声音 回答:「什么?我们可是从中午就一直找少爷来着!」 「那,请问您是哪一位呢?」 「啊,是我们家的伙计佐助,另一位是仁吉,都是我的大哥。」 「伙计?」 庄藏听说是伙计,有些发呆。三春屋连工匠都不雇,只是一个位于大马路上长屋里的小店而已。 「你……是荣吉,对吧?」 听了这句话,旁边站着的佐助一下子抬起了眉毛。少爷于是把自己实际上是长崎屋的一太郎、阿春幼时玩伴的事坦白了。庄藏的脸更加僵硬了。 「幼时玩伴……你为什么冒充别人?」 「这个嘛,我不想被你用现在这种多疑的眼神盯着。我是阿春的哥哥荣吉的朋友。」 「话虽如此……」 「竹烟袋、烟袋……」 这时,大街上串街小贩的叫卖声传到了少爷耳朵里,于是他拜托佐助,叫来一个卖竹烟袋杆的小贩。而这时,庄藏的表情依然很僵硬。 「看来还有必要再说几句。」少爷把茶拿在手里,轻轻说道,「对了,这之前……先得说说森川的进献品那件事。庄藏,引起这场骚动的根源在这里。」 庄藏有些吃惊,原来少爷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就是那个刚才对武士说是宝贝的烟袋。 「嗯,真的就是这个?不是说是一个偶人吗……」 「阿园为把东西藏在哪儿而煞费苦心,她做得很隐蔽,但实际上是托付给你了。」 庄藏听了,仍是一脸迷惑。少爷把坠子递给他,让他轻轻把那个大坠子拧开。庄藏照做了之后,马上就听到很小的声音,坠子裂开了。 「这是……」 中间是空的,里边装着几个手指尖大小的银偶人。香炉、装饰架子和茶具等,都细致而紧凑地绣在棉布上。细致精美的做工,就好像用魔术将真的东西缩小了一样。这是只有大名和豪商才能得到的精品,普通百姓根本无缘得见。 「在仓房的时候,我听到了小贩的叫卖声,就想起了偶人架……也想起了以前在店里听过的关于又造的传言,人们说他擅长制作米粒大小的精致工艺品。」 在庄藏保管的东西之中,砚台盒不能藏什么,剩下的就只有坠子了,虽有象牙制品那么大,却很轻。 「这……我还以为你在检查坠子做工是否精细呢。」 「即便老老实实把这些告诉那两个武士,他们也不一定让我们走。」 少爷在观察两个武士的态度。 「没被他们拿去,真好啊。」 少爷说,可以把它还给阿园,说着,就把这个美丽绝伦的工艺品递给庄藏。庄藏开始有些迟疑,后来就接了过去。 少爷接着说:「我从小就爱生病,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和旁边三春屋的兄妹经常一起玩耍。有一天,有人来卖肥皂泡,我们就买了一些。」 三个人追着轻飘飘到处飞的肥皂泡跑,来到了近处一家店的后院。 「拉门开着,里边有很多东西。放着一些箱笼,还挂着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和服。阿春虽然年龄小,但是知道那和服是做什么用的。」 因为看到了那件素白色的礼服,那时,阿春对一太郎说:「我给你当新娘。」 「当时是小伙伴,要是痛痛快快答应就好了,但因为老是卧病在床,所以没回答。我觉得,是因为我在成人之前,从没觉得自己活着。阿春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吹了很多很多肥皂泡,飘在空中……」 「然后呢?」 不知为什么,庄藏有些不高兴。少爷险些笑出来。 「听其他男人说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很不舒服吧?嗯,没有下文了,仅此而已。」 「什么?」 这时,佐助陪着一个卖竹烟袋的小贩回来了。请小贩把背上背的长箱子卸下来之后,少爷就从许多排列得很整齐的烟袋当中,挑了一根上边雕有头顶一枝花的鸿雁的朱红色细杆。 「能把这只烟袋交给阿春吗?这样,那杆丢失的烟袋就算是找到了。」 「阿春难道是想让少爷给她买烟袋?」庄藏问。 少爷摇了摇头:「丢失的并不是烟袋。我从没有送过阿春烟袋。唯一的线索就是,一起玩耍时吹的肥皂泡。」 吹肥皂泡的时候,需要芦苇秆。一太郎那时候不愁零花钱,就买三个人的肥皂泡,把像烟袋一样的细芦苇杆给了阿春。而且,那天一起玩的三个人看到了新娘礼服…… 「……于是阿春就问少爷,可不可以给你当新娘。」 这奇怪的话,应该是少爷从自己的小伙伴、阿春的哥哥荣吉口中知道的。少爷不一定记得以前的事,但也说不定能想起来,想起新娘礼服——这就是阿春的心思。 「我和荣吉说好了,为了让阿春幸福,我会帮她。如果需要,我就扮成傻瓜或戏里的坏蛋。」 「这杆烟袋,少爷是不是就托付给我了?」- 阿春说了,如果找到烟袋,就嫁给庄藏。 庄藏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盯着那杆朱红色的烟袋,接着紧紧地握住它,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然后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带着轿夫的仁吉已经出现在了道路那头。 「新娘就要出门了。」 里屋一个女亲戚向店头打了声招呼。荣吉到里边去了。少爷出来,站在了店前。邻里为了看新娘,都争着挤着向这边靠拢。仁吉和佐助等伙计也站成了一排。 「从小就认识这位小姐,今天要出阁了,我来看一看。」 「一定很漂亮。」 少爷听到这些话,不知为什么,心情又躁动起来。 看到少爷那难过的表情,仁吉过来搭话: 「怎么了?到了现在,您还说不想让她当您的新娘?」 「想把新娘抢过来吗?」 佐助说着危险的话。如果真的这么做,就可怕了。少爷缓缓地摇摇头。 「如果我真想那么做,就算门第不相当,也会娶阿春,但是,我没有抛下一切也要和她在一起的想法。」 如果硬要和阿春在一起,这一点早晚会被看穿。即使有阿春在,也有可能遇到另一个倾心的女子。这样一想,正因为珍视她,所以才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幼稚啊?) 并不是所有的夫妻都闹着死活要在一起。阿春虽然比自己小,却颇成熟。但是…… 「我也想像外祖父那样,遇到一份连家庭和金钱都可以不要的感情。」 少爷叽叽咕咕地嘟囔着。 「少爷,如果遇到那样的人,一定要告诉我们。如果不顾一切私奔了,对身体可不好。那时,无论如何必须让那个人嫁给您。」 看来,少爷依然是伙计们的心头肉。少爷苦笑出来。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谁成亲,应该够瞧的吧。) 不管怎么说,长崎屋的厢房里都是妖怪。 响起了沙沙的说话声。一看,有几个人正从三春屋里出来。不一会儿,一身洁白的阿春就映入了眼帘。 「哇——」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 「新娘子来喽。」 「哇,好漂亮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新娘吸引了。本来应该能想通,可少爷还是忍不住心痛。 「阿春……」 少爷叫了一声,接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隐约看见阿春把脸微微朝向这边,点了点头。 花轿来了,新娘子上轿。荣吉、他的父母,以及亲戚们陪在左右。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兴高采烈的叫声,仿佛看见了飘过天空的彩色肥皂泡。婚礼的华美应该会深深地印在这些孩子的脑海里,一如自己儿时一样。 簇拥新娘的人群缓缓向前。少爷迈了一步,又停住了。花轿里的人儿再也听不到自己内心的呼喊了,那远去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狐者异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1 他自从作为妖怪出现在世上,被叫做狐者异开始,就和其他妖或人大不相同。他变化万千,可不仅仅是容貌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因为是妖怪,狐者异向来不和人杂居,但也不被其他妖怪接受。自从出生 以来,他注定了要遭受各种排挤。 他到达江户的一个小寺庙时,本想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可是早已有别的妖怪住进去了。就像以前一样,狐者异这时照例不受欢迎。 为什么会这样呢?就算问狐者异自己,他也答不上来。他一直受别的妖怪责难,说他太傲慢,行事不分好歹。如果狐者异反驳,说别的妖怪不也这样吗,则又会被扣上顽固的罪名。 神佛也不喜欢狐者异,对他又憎又怕。狐者异在这世上简直无容身之处。 为什么偏偏自己要遭受那么多冷眼呢?狐者异的内心充满了悲愤,真希望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连一个可以问的对象都没有。 长崎屋位于江户最繁华的通町,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大铺子。这家铺子四面灰泥抹墙,光店面就有十多间,还包括船行和药材铺这两家紧挨着的铺子。近三十名伙计在店里工作。 船行拥有三艘菱垣船和很多茶舟,所做的买卖比看上去大得多。长崎屋的仓库遍及各地的河岸,除了店里的伙计,很多水手和脚夫也为长崎屋效力。 药材铺比船行要小一些。在为体弱多病的少爷寻找药材的过程中,生意逐渐做大,最后成为一家店铺。原本就不是为了盈利,药材不仅品种齐全,而且质优价廉,深受好评。 药材铺的生意表面上是由长崎屋唯一的继承人——少爷一太郎负责打理,但是长崎屋也和其他大铺子一样,真正负责店里日常运营的,是深受倚重的掌柜。 而这件事在长崎屋又有一些与其他大铺子稍稍不同的理由。少爷自幼体弱多病,只要他早上起来平安无事,众人就会喜形于色,如果站起来无病无痛,大家心里的大石头就会放下。 少爷一般不出店门,总是在陈设精美的厢房内,在伙计们的包围中,乖乖地生活。如果能在走廊上晒晒太阳,老板夫妇就会松一口气,说:“今天很有精神啊。” 少爷自打出生以来,可不是每天都能很精神地晒太阳。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连头都没法从枕头上抬起来了。 午后,少爷躺在厢房中,枕边忽然出现了很多从暗处跑出来的面容狰狞的小鬼。 小鬼们瞥了一眼空无一物的点心盘,一脸担忧地看着少爷。房间里没有放点心,说明现在少爷病得吃不下甜食。几只小鬼爬到被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少爷的前额。忽然,一只小鬼吃惊地说:“啊,少爷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不得了了,这样下去少爷会死的。” “少爷,你可别死啊。” “药、郎中,为什么不马上招呼?”小鬼们的吵闹声中又加进了别的声音。一个身着华丽的棋盘格花纹和服的男子从屏风中探出半个身子,怒喝起来。 听了这话,正在绘着花纹的圆火盆前准备汤药的佐助不耐烦地说:“哎,你们别自作主张把少爷当重病号,好不好?” 虽然看到了很多不同寻常的身影,佐助和少爷都没有惊慌叫嚷。这些妖怪都是长崎屋厢房的常客。面容可怕的小鬼叫鸣家,他们能让栖身的人家的房子嘎吱作响。穿着棋盘格纹和服的男子则是屏风偷窥 男。 长崎屋上一代主人的妻子是一位有三千年修行的大妖怪,名叫皮衣,少爷便是她的外孙。少爷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法力,但是因为身上流着妖怪的血,只要身边有妖怪出现,他马上就能知道,平 常也老给妖怪们酒和点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崎屋的厢房里总是满屋子妖怪,热闹非凡。 两个服侍少爷的伙计仁吉和佐助也不是人类。仁吉本是一个叫“白泽”的妖怪,长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而且博学多才。他的实际年龄也已超过千年了。佐助本是一个叫“犬神”的妖怪,实际年龄也很大了。他身材魁梧,身高将近六尺,力大无穷,是一位堂堂的伟丈夫。这两个伙计对少爷百般溺爱,还很爱操心,是少爷的外祖母派来的。 因为一直待在少爷身边,妖怪们对少爷生病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这次,情况稍有不同,大家都有些担心。少爷卧床不起已经十天了,前七天都像往常一样发烧,起不了床。每天请源信郎中出诊,喝下苦涩的汤药,少爷都已经习惯了。虽然有时候觉得很烦,很痛苦,但是生病对少爷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他这次还算是一个精神的病人。 问题是之后的三天。自从小伙伴荣吉来看望过后,少爷一下子变得意志消沉,脸色也很差,又发起高烧来,体温怎么也降不下去。 佐助说鸣家们大吵会影响少爷休息,就把他们赶出去了。但是鸣家数目众多,又岂能赶完呢?少爷躺在床上,痛苦地叫了一声伙计。他心里老挂念着事儿,根本没法熟睡。 “我……不想……被荣吉那样说。” 佐助皱起了眉头。老实说,少爷就是和荣吉大吵一架之后才意志消沉,影响身体的。 除了小时候,少爷还从来没有这样吵过架。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对他千般疼万般宠的父母和坚信只要少爷过得幸福就会天下太平的伙计们的呵护中长大,少爷性情温良。 和少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荣吉是附近的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他知道少爷身体弱得只要多喘几口气就可能背过气去,所以经常到厢房来看望小伙伴。对于自幼体弱多病的少爷来说,荣吉是最重要的朋友。即使这样,两个人却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虽然不足为道,双方却都气得不行。 “那次吵架是难免的啊,少爷。荣吉少爷应该马上就会忘记,因为起因正是他做的包子味道可怕。” 荣吉还在生气吗?少爷苦着脸,想起了三天前的事。 “一太郎,我来看你了!” 少爷卧床不起后的第八天早上八点,长崎屋的厢房内出现了小伙伴的身影。少爷的身体渐渐好转,他躺在被子里,微笑着看着朋友。 荣吉说,想着少爷应该很快就能吃下甜食了,于是带了点心过来。如果告诉别人,荣吉是点心铺的继承人,对方可能会以为是在开玩笑,因为荣吉做点心的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少爷虽然清楚这一点,却经常去买小伙伴做的那些恶名远扬的点心。 “今天的包子可是我很用心做的,你尝尝吧。” 少爷坐起身来,准备吃点心,一听荣吉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妹妹不久之前已经出嫁了,荣吉想着,三春屋只能由自己来继承了,于是努力地学习做点心。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越是认真努力地学,做出来的点心的味道就越稀奇古怪。 仁吉听说是荣吉做的包子,连忙把铁壶里的热水倒入茶壶,给少爷沏了一杯茶。 “老是给我送点心,真是过意不去啊。那我就不客气啦。” 少爷轻轻地从竹叶上拣起一个包子,放人口中。浅褐色的包子小巧玲珑,看上去应该可以轻松咽下。 但是…… “呃……呜!” 刚咬了一口,少爷嘴里就发出了像快被人掐死的声音。 甜得快要腻死人了,而且辣得人舌头都麻了,还好像满嘴胡椒块,很呛人。为什么明明是包子,却吃出了一嘴浓烈的胡椒味呢? 少爷猛地咳嗽起来。包子也随即咳了出来。 “啊咳咳……咳、咳!” “少爷,快喝水!赶紧。” 小口小口地喝热茶已经来不及了,少爷赶紧接住仁吉递 过来的水壶,把里面的水倒进嘴里。喉咙火辣辣的,马上又咳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胸口疼极了。 “看起来好像很难吃,不过……”荣吉不知所措,哭丧着脸说,“你没有吐出来,不是吗?” “我、我本来……呃,想把它……呃……吃下去。可是,今天的点心实在是……” 少爷终于喘过气来了。荣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实在是什么?” 荣吉的声音里透着强烈的不悦。听了这话,正在喝水的少爷神情也僵硬起来了。 “这我没法说,因为……呃,咳咳,你可能不想听。” “你能说就说出来啊!” 一个咳个不停,另一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方僵持不下。少爷向伙计递了个眼色,想让他出面阻止,但是仁吉正忙着准备止咳药。身为妖怪的伙计眼里只有少爷,至于荣吉的心情,他根本毫不在意。 (我没法儿照实说啊。之前他肯定也不断从别人那里听到过,都听腻了吧。) 看到少爷不回答,荣吉越说越气了,满脸厌恶的表情。 “说不出来吗?哼!仗着自己是个病人,就爱闹得鸡犬不宁!” “什么!咳咳!我……” 谁愿意躺在病床上啊?少爷剧烈地咳嗽着,直咳得眼角都渗出了泪花。好不容易坐起来,这样下去的话,明天又得躺下,不能再沉默了。 “因为太难吃了,我怎么也咽不下去。” 荣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体微微地颤抖。最后,他咬着嘴角站了起来,没说一句话,穿过院子回去了。少爷承受着喉咙里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没有开口叫住荣吉。 (如果我先开口,就变成是我没理了。) 就在少爷固执地沉默时,耳边传来了仓库边的木门关上的声音。荣吉真的走了! (这算什么嘛!荣吉……你这个笨蛋!) 少爷抽泣着,鼓着脸,朝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时,房间角落的黑暗处出现了好多鸣家。每次有人来看望少爷之后,总会剩下一些点心,它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但是…… 一只鸣家张大了嘴,一口吞下一个放在竹叶上的包子,忽然朝后倒了下去。另一只鸣家觉得很奇怪,也上前咬了一口,结果也瞪大了眼睛,“咚”地倒在了地上。当第三只鸣家倒在地上时,其他鸣家都吱哇乱叫着,赶紧逃得远远的。这次的点心果然很可怕! “连鸣家们都吃不了,这只怕不能叫食物吧。”仁吉轻松地说了一句不能被荣吉听到的话,把包子重新包起来,放进怀里,接着,把苦涩不堪的胃药和止咳药一起倒进茶碗里,端到少爷面前。 2 三天过去了,少爷一直躺在床上,深深地反省那天的事。 (荣吉带着点心来看我,本来我应该感谢他,却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佐助要忙船行的事,他一去店里,就剩下少爷一个人了。从小只跟病最熟悉的少爷不奢望谁会来看望自己。他躺在床上,透过打开的纸拉门看着院子,十分寂寞。 因为平时很少吵架,少爷不知道事情该如何解决。到底该怎么向荣吉道歉才好呢?少爷把头转向一旁,对房间角落里的华丽的屏风说:“屏风偷窥男,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哦,怎么了,少爷?” 熟悉的妖怪“噌”地从画里伸出半个身子。 “如果我把你惹得大怒,要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我呢?” “什么?你想做什么过分的事吗?我可是经常出力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不理你了!”屏风偷窥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缩回屏风里去了。 少爷无力地说道:“我想,我应该还没做什么。” “哦,是吗?”屏风偷窥男疑惑地说。但他再没从屏风里出来。没办法,少爷只好把目光投向鸣家们。但是只这么一看,小鬼们就都往后一退,吱吱哇哇兴奋地乱叫着。 “少爷想对我们做什么过分的事呢?” “哎呀,你们怎么会这么说呢?简直是……怎么办呢?” 看来,要想和荣吉言归于好,并不容易。而荣吉的点心很难吃,让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少爷没法对荣吉说,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唉,难道没有能一下子提高做点心手艺的魔法吗?” “有,如果愿意吃药的话。” 院子里传来了搭话声。少爷不禁从枕上抬起头,循声看去。院子里站着一个面生的少年,身穿浅蓝色的衣服,眼珠滴溜溜乱转,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 少年很快走了过来,手撑在廊柱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少爷用来解闷的玩意儿,好像对一块不久前用船从长崎运来的、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红色玻璃镇纸特别感兴趣。 少爷正想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在院子里,正房那边传来了冷冷的声音:“你不是狐者异吗?有什么事?”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仁吉,他的视线从不速之客身上转移到少爷身上,一脸警惕的表情。他身后跟着少爷熟悉的捕头清七。清七负责通町的治安,住在一町目以西的西河岸町的日限地藏附近。比起捕头清 七,日限大人的名声更响亮。这位捕头一有空,或是有什么为难之事时,总是会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里。今天大概像往常一样,是来给少爷讲破案的故事,所以仁吉才带他来厢房。 “哎呀,没想到还有客人哪。名字还真是奇怪。少爷,他是什么人啊?” 捕头这么一问,少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狐者异到底是什么人?少爷不像本名叫白泽的大妖怪仁吉那么博学多识,所以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他感觉眼前的少年不是人类。 (这是个妖怪呢。)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吗?刚才这个妖怪说,可以用药提高工匠的手艺。 正想到这里,又听仁吉冷冷地说:“捕头大人,这家伙可不是少爷的朋友。哎,你怎么可以随便进别人家的院子呢?” 仁吉好像很不喜欢他。不仅如此,好像还很害怕。为什么会这样? 狐者异回瞪了仁吉一眼。 “别那么无情嘛。我有一副从天狗那里得来的药,特别好。今天准备卖到药材铺。有什么错吗?” “长崎屋的药材铺是做正经生意的,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不会买,更不会卖。” “少爷说想要呢。我刚才听到了,才过来问一问。” 狐者异生气地看着少爷。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伸向胭脂红的玻璃镇纸,轻轻地抚摸起来。 少爷不禁问:“天狗的药真的有用吗?” “我可没有撒谎,只要吃了这药,立马就能变成一流的手艺人。” “少爷,您可不能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啊。” “我只是问问嘛,有什么关系。” 仁吉极力阻止,少爷却不肯放弃。他坐起身来。如果……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能让荣吉吃了后能做一手好点心的药,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见识一下。 “这种药很好,绝对是信浓国的天狗三郎坊给的。只不过最初得到它的不是我。” 在不久前的暴风雨天气,天狗的羽扇被吹到了一个山里的梳子匠那里。羽扇被刮坏,梳子匠就把它修好了。前来寻找扇子的天狗问工匠,想要什么作为答谢,那人说,身为工匠,想要有更好的手艺。 “但是不久之后,工匠的儿子病了,于是,比起天狗给的神奇药丸,他更想要给孩子治病的药。我正好有见效快的草药,就跟他换了。” “这么说,这药是真的了。真是太让人吃惊了!” 一旁的日限 大人忽然大叫起来。虽然在江户繁华的通町看不到,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有天狗、河童和鬼。既然是天狗给的药,肯定很有效。 捕头眼里闪着光,走近一步,说想要。狐者异摇摇头。 “你不是捕头吗?这药可不能提高破案的能力。” “我破案的能耐是大家公认的,根本用不着这药。但是我妹夫是个做钱袋的工匠,生意很不好,合妹老发牢骚。她肯定很想要这个。” 日限大人已完全忘了自己是因为解不开案件的谜团才来长崎屋的。 “这药多少钱?” “我只有一粒,不想卖钱。” 狐者异不是人,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也跟人想要的有所不同。问他想要什么,狐者异却又歪着头,犹豫不决。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听说这药能提高工匠的手艺,可以让我瞧瞧吗?” 少爷朝院子里望了望,只见泥瓦匠力藏正站在梯子上,给后院仓库二层的窗框刷灰泥。 “我一直梦想拥有出类拔萃的泥瓦匠手艺。” 这时,院子的松树旁也传出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那个……我能插句话吗?我……有一个姑娘我今生非娶不可,可是按目前的情况……” 少爷对说话的人有点印象。那是个花匠,看起来刚满二十岁的样子,长脸,长得很清秀,应该是叫万作。花匠手拿黑草绳,一脸认真地看着狐者异。 “啊呀,又多了一个。看来有四个人想要我的药啊。”自己的药那么受欢迎,狐者异一脸高兴。“既然这样,就这么办吧。我也有想要的东西,大家都来猜一下,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谁能满足我的愿望,我就把药给谁。这样多好,多开心啊。” “少爷,您别参与。千万别上他的当!大家也都打消这个念头吧,不要与狐者异有任何关系。怎么可能会有像他说的那种好事呢?” 仁吉拼命阻止,但是大家充耳不闻。有竞争对手时,人很难先退出,因为其他人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让人无法忍受。 少爷想,为了荣吉,一定要得到,所以不愿放弃。不仅如此,他还抢先对狐者异说:“我把红色玻璃镇纸给你吧,刚才你一直拿着,看起来好像很喜欢。怎么样?” 听了少爷的话,捕头紧张起来。 “等……等一下!让我猜一猜……对了,你不想要可爱的小狗吗?我可以给你弄到一只。” 狐者异听了,摇摇头,说自己不擅长养狗。他也瞥了一眼镇纸,但没有点头。泥瓦匠从梯子上下来了。 “我真想有一天能成为师傅。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需要高超的手艺、好运,以及金钱。如果你不要钱,那就给你运气吧。”力藏说道。他从放在仓库边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竖条纹的钱袋,抽出三支写着大吉的神签。 “自从抽到这三支签之后,我就开始走好运,真的,所以一直随身珍藏。” 力藏想把神签递给狐者异。但是狐者异厌恶地扭过头,说:“我可不信什么神佛。” 只剩下花匠刀作了。 “我师傅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要娶阿住小姐的话,我的手艺和经验都还不足……所以,无论如何,那个药……” “别再讲你的事了,快说你准备拿出什么。你不是也很着急要吗?”出言催促的是日限大人。因为被拒绝了,他此刻心情很不好。 万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指着院子的一角说:“我今天种在那里的是菊花。这是新品种,可以开出美丽的黄花。我会把我手边所有的花苗培育到开花,再把它们送给你,你看怎样?” 万作满怀期待地看着狐者异,狐者异却一脸不耐烦。 “真是没劲,既然这样,我就不把药给你们了。” 他看起来满脸失望。正在这时,有个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是仁吉。他硬是把狐者异拉下了走廊。 “看来你已经说完了。没有把那颗古怪的药给任何人,算你走运。那个关于药的故事不会是你编的吧?” 不管怎样,以后别再出现在长崎屋,仁吉警告着,把狐者异拽到院门口。 “住手!我有药。是真的!” “仁吉,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粗暴?” 仁吉仿佛没听到日限大人的话,把狐者异扔出院外,很快关上门。 但即使如此,仍有人不肯死心。眼前可是有可能改变自己一生的神药啊! 第一个行动的是万作。 “菊花已经种好了。那么今天……我就告辞了。” 说着,他赶紧朝狐者异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看到万作紧随狐者异而去,捕头和力藏也赶紧告辞,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哎,捕头大人!我跟你说过,狐者异很危险……啊啊,已经走了。真是没办法。人真是麻烦。” 仁吉一脸厌烦地说完,朝坐在走廊上的少爷看去。 “可是仁吉,我也……”少爷恋恋不合看着院门,仁吉一把抱起他,放进被窝里,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子旁边,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发烧,接着叹了一口气,讲起了捕头在场时不能讲的话。 “狐者异这个妖怪是妄念和执念的化身。据说连佛祖都很讨厌他。他以少年的模样出现在长崎屋,到底想干什么呢……真让人担心啊。” “听起来……好像很恐怖哦。” 少爷躺在床上,一脸吃惊。在此之前,仁吉很少说别的妖怪坏话。看来狐者异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妖怪。 “原本世上就不可能有吃了会让工匠手艺提高的药,这就跟宣扬干尸是长生不老药一样。少爷不是药材铺的少主人吗?您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明白他完全是一派胡言。” 听仁吉这么一说,少爷垂下了眉梢。一会儿,少爷忽然说:“但昨天你不是让我喝了一种苦得要命的药吗?还说是稻荷神送来的,很珍贵。那又是什么呢?” “是这个吗?”仁吉从怀里掏出一颗药,红红绿绿的,颜色很扎眼。“据说吃了这药,烧马上就会退。我先试喝了一点,不是毒药,就让您喝一下试试。” “……看来不亲自试过,还是不知道药究竟有没有效啊。” 少爷鼓起了腮帮子。听了这话,仁吉的脸慢慢靠近少爷,眼睛眯得像一条缝。少爷知道仁吉并不是生气,而是从心底里担心自己,但即使如此,此时此刻的仁吉还是好可怕。 “少爷,您要是接近狐者异,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请您断了这个念头。” 听到清清楚楚的告诫之后,少爷也不能再一味固执行事了。 (我只是想让荣吉做的馅儿变好吃嘛。) 要是那样的话,两个人肯定马上就能重归于好。少爷拿起倒在地上的红色镇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3 两天后,少爷终于能勉强起床了,但是仍不被允许到店里去。早上,装满米粉团的大盘子刚放到厢房的起坐间里,鸣家们就出来了,他们一边吃着米粉团,一边把镇纸当玩具玩。少爷在一旁看着他们,房间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但是不到九点,鸣家们忽然消失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是荣吉吗?你能来真好!” 少爷为小伙伴的忽然到来而高兴,但是神情稍稍有点僵硬,笑得不像平时那般开怀。 (因为上次的吵架,总想着一定要道歉,一定要道歉,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 不管怎样,少爷先请荣吉到房间里坐。荣吉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硬感觉,他摇摇头,坐在了走廊上,快速地说道:“一太郎,你知道吗,最近发生了一 件大事?你能分我一点膏药和止痛药吗?不,可能接下来还需要双人份的,还是多给一点吧。” “荣吉,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果想要药,我当然会准备好给你,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看到少爷歪着头,一脸不解,本来很着急的荣吉一下子冷静下来。少爷一直卧病在床,看来还没有听到传言。他叹了一口气,详细道来。 “我有个朋友被人打了,受了伤。就是住在后面大杂院里的泥瓦匠力藏。” “力藏!他经常来长崎屋干活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少爷用鼓槌敲了敲房间里的一面小铜锣,马上就有个小伙计从店里飞奔至厢房。少爷稍稍考虑之后,伏在小书案上,在一张纸上写下药名和数量,交给了伙计,并交代伙计,让掌柜抓好药之后,放进袋 子里。 伙计退下之后,荣吉又继续讲述:“打力藏的是一群以乞讨为生的和尚,一伙奇怪的流浪汉。” 渡过枫川往东,在八丁堀的珍珠圆寺附近,有一个荒废的小寺庙,连个住持都没有。人们叫它荒寺。但是现在,那里住进了人,还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犯事的就是那些家伙。 “八丁堀?为什么力藏会去那个荒寺呢?是去干活吗?” “力藏是被一个叫狐者异的年轻人撺掇着去那里的。狐者异说,谁能把那些流浪汉赶出荒寺,他就把天狗的灵药给谁。” “天狗的灵药?” 少爷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荣吉。荣吉肯定也听说了,力藏之所以跟人打架,就是为了那颗据说吃了就能变成一流手艺人的药,但是他在讲到药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兴奋。 “荣吉,你不想得到那种药吗?” 听少爷这么一问,荣吉盯着自己的脚尖,奇怪地笑了笑,然后又直视着少爷,说道:“一太郎,听说你也很想要那颗药。你又不是手艺人,到底是为什么呢?难不成你是为了我?” “因为……因为你一直都说,想要做出好吃的点心。” “我是想凭自己的力量做出好吃的点心,像这种歪门邪道,我不稀罕。” 听了荣吉的话,少爷感觉脸上一阵发热。 荣吉又继续说道:“唉,这话说起来挺好听的,可我还是做不到。说实话,我还真想要。只是……”他微微一笑,又说:“我可不想吃药。相信那个人的话,太可怕了。” 如果那颗药真的有用,一瞬间可能会觉得自己像进了天堂,但是马上又会害怕:药什么时候失效呢?就算受到夸奖,那也只是在夸奖天狗的药,自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样,即使点心会卖得很好,但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一个合格的点心铺老板的梦想,却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泡影。无论怎样,荣吉的梦想跟仅仅成为一个一流的点心师傅仍有所区别。 “对于我来说,那药不管用。” “嗯,对不起了。” “一直让一太郎担心,是我不好,给病人送礼物,却让人病情加重,这实在是太丢脸了。真是对不起!” 荣吉道完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了荣吉的话,少爷紧紧地抓着膝盖上的衣角,眼角滚下大颗泪珠。荣吉见状,不禁慌张起来。 “一太郎,你怎么了……” “丢脸的是我,我本不用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早点向你道歉就好了。” 听说有灵药,就一心想得到,想来真是太丢人了。 “你那不是为了我吗?一太郎,如果有能让你的身体马上变好的灵药,你吃吗?” “我不需要。试过的药都能堆成山了,但都很苦,令人讨厌。”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伙计已经从店里把药拿过来了。少爷把盘子里剩下的米粉团给了小伙计,小伙计高兴地咬了一大口,回到店里去了。少爷确认了一下袋子里的药,把服用方法告诉了荣吉。 “袋子里装的是湿敷用的毛巾和止痛药,应该足有三人份了。对了,除了力藏,还有谁啊?” “日限大人和花匠万作,他们应该会受伤。” 少爷瞪大了眼睛。 “应该会受伤……” 原来,荣吉听说,除了卧床不起的力藏,捕头和花匠也接受了狐者异的建议,要把那帮流浪汉赶出荒寺。因为只有一颗药,三人分头行动。力藏被人装在袋子里暴打一顿的时候,另外两人并不在寺里。 “……那两人肯定也会去荒寺,很有可能会受伤,我才先替他们把药拿上。” “荣吉,我们应该派人去找他们,加以阻止。万作身体本来就弱。日限大人可是位捕头,他平日里就跟流浪汉有冲突,说不定会被打得更惨。” 荣吉垂下了眉梢。“嗯,但是就算去找,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怎么办……” “我想,只要在荒寺外面等他们,就一定能碰上,你觉得怎么样?” “对啊,还有这个方法。” “那我们赶紧去八丁堀吧。” 少爷大病初愈,公然外出的话肯定会被伙计们阻拦,于是他和荣吉一起偷偷地从旁门溜了出去。正要朝南去的时候,荣吉停下了脚步。少爷有些不解。荣吉说,要先把药送给力藏,转身进了附近的一家轿行。等他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顶轿子。 “那个寺庙就在附近,不用轿子吧。” 少爷再三拒绝,但是荣吉最近变得像长崎屋的伙计们一样爱操心,不肯让步。少爷没办法,只好坐上轿子,等渡过枫川,到达荒寺时,才深深感到,荣吉想得真周到。 “啊,万作!捕头大人!” 两人倒在地上,他们衣服的花纹和荒寺的灰黑色墙壁融为一体,看上去像是被人扔掉的破布片。两人都已经被狠揍了一顿,站都站不起来。 光靠少爷和荣吉,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两个大男人搬回通町,没办法,只好请轿夫们帮忙。轿夫们咧嘴一笑,点头答应了。真不愧抬惯了轿子,他们把两人放进轿子里,毫不费力就抬回了通町的长崎屋。少爷一边道谢,一边从平日里很少用到的钱袋里拿出很多酒钱。 “进入荒寺之前,我碰到了捕头大人。但是狐者异的药只有一颗,我就先进寺了。真是丢脸,被里面的人装进袋子里,暴揍了一顿。” “我听见了万作的惨叫声,想救他,赶紧进入寺里……但是对方人实在太多了。” 万作和日限大人并排躺在长崎屋的厢房里,倾诉着各自的遭遇。总之,就是为得到药莽撞行事,结果被对方打得够戗。那些流浪汉下手毫不留情,两人都身受重伤。 因为两人立马敷了长崎屋的药,比起让江湖郎中来看,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日限大人仍躺着,蹙着眉头。仁吉则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们。 “我不是警告过捕头大人,别跟狐者异扯上关系吗?你们不听劝,才会吃这个大亏。” 捕头一边反省,一边呻吟。万作也缩在床上,包括力藏在内的三人中,他伤势最轻,但也到处青一块紫一块。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对自己的手艺没有信心。虽然我知道把那些流浪汉从寺庙里赶出去不太可能,但是……阿住小姐很想要那颗灵药,还说,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动,师傅就要把她嫁给别人了……” 看来,阿住比万作更着急。万作容貌俊秀,就算叹气时皱着眉,看起来也像歌舞伎艺人。要不是他一心想当花木匠的女婿,肯定会有许多姑娘向他示爱。 这时,传来隔扇被拉开的声音。 “捕头大人,万作,如果你们没有听说狐者异的药,现在会干什么呢?我对此很感兴趣。” 佐助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走进来。他把砂锅放到圆火盆旁边。原来是给病人喝的粥,旁边还有碗、木勺和咸菜。 “也有少爷的。这算是午饭,要多吃一点儿。” “我已经可以起床了,不用喝粥了。” “偷偷地跑到外面去,现在说话都带鼻音了。” 佐助看了一眼少爷。少爷赶紧端起粥碗。看来,以为今天出去时坐了轿子,佐助他们应该不会太生气,是大错特错了。 捕头喝着粥,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没有听说那药……我应该不会做荒唐事,不过舍妹会唠叨个不停。” “以后请你继续当令妹的听众吧。灵药这种东西原本就不存在,这么一想,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心思自然就打消了。” 听了仁吉的话,捕头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还要听她唠叨啊?我虽然也明白她心里不好受,可是她每次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 捕头表情凄惨地喝着粥。旁边的万作拿着勺子,点了点头。 “为了得到师傅的承认,只能努力认真地干活儿,但是……小姐好像仍不肯死心……” 就算万作撒手,小姐也不肯罢休,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情况都不大好,各自只喝了一小碗粥,就放下勺子躺下了。 少爷跟平常一样,只喝一碗粥,还得努力再努力。三人吃完饭,粥还剩了一大半。少爷等人移步到了隔壁房间。 明媚的阳光照进了起居间。“少爷,这只是粥,一碗总要喝的吧。”仁吉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切得细细的咸菜丝,一边叮嘱道。撒着半研过的芝麻的腌老萝卜是少爷最爱吃的。他点点头,认真地吃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碗里的粥却不见少。而他旁边的三个人,正呼噜呼噜地飞快吃喝着。 “一颗见都没见过的药,为什么大家会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呢?没有效果还算是好的,万一是毒药可怎么办?” 仁吉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中夹杂着叹息。佐助一边嚼着腌黄瓜,一边严厉地看着点心铺的继承人。 “少爷想要那颗药,是为了荣吉少爷吧?” “不用担心,刚才已经明确地跟一太郎说过了,我可不要那颗药。” 仁吉挑起了眉毛。 “荣吉说,不仅要有高超的手艺,还要有自信,而自信不是靠吃药就能获得的。” 听了少爷的话,两个伙计微微一笑。佐助拿过荣吉的碗,又盛了满满一碗粥。他一边把粥递给荣吉,一边说:“不客气地说,对荣吉少爷而言,要获得自信,比别人要难上两三倍啊。” 少爷经常买荣吉做的点心,两个伙计也常一起吃,他们知道,荣吉手艺差得让人发愁,他要想获得自信,将会多么辛苦。 “但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有的想法,是江户人的气概。荣吉少爷已经渐渐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啦。” 荣吉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他接过碗,专心致志地喝起粥来。伙计们平常只会怪荣吉让少爷玩得太累,从未如此夸过他。今天却不一样。就连对少爷,他们虽然万般溺爱,也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虽 然妖怪的想法和做法跟人的大不一样,但也许是因为两个伙计一直做买卖,不免有像这样一语中的、正经说话的时候。少爷被这些话深深地触动了。 (荣吉,你真棒……) 少爷想着,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热了。会不会像荣吉一样红呢?少爷像用碗遮脸似的,一个劲儿地把粥往嘴里扒拉。终于吃完了第一碗,仁吉很快又给盛上了。 (连喝粥都吃力的话,根本就跟“男子汉气概”一词搭不上边。) 少爷慢慢地喝着粥。就在少爷与粥以及憋在胸口的闷气作斗争时,其余三人已经把砂锅一扫而空了。 4 日限大人和万作睡了一觉之后,头痛和眩晕已经好了不少,到了傍晚时分,就各自回家了。一般情况下,打伤后留下的淤青过一阵之后,颜色会更深,到了第二天,也许家人会大吃一惊。荣吉也告辞了,说顺路去看望一下力藏。不管怎样,总算跟荣吉重归于好,少爷心头的大石头也终于放下了。从厢房的纸拉窗看出去,湛蓝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些许火红吗上就是晚饭的时间了。 “怎么觉得一整天都在吃饭?” 少爷嘟囔道。旁边,仁吉点上了灯笼。 “仁吉,虽然我老问,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狐者异是妄念与执念的化身?为什么说他行事不分好歹呢?” “他就是那样的妖怪,这就跟我是白泽,佐助是犬神一样啊。” 仁吉皱起眉问少爷,是不是还想要那颗药。少爷轻轻地摇头。 “不。只是因为该吃晚饭了,所以我在想,狐者异独自一人该怎么办呢?” “狐者异是妖怪。您不用担心,他自然会有办法。”仁吉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说道,“少爷总是为别人考虑,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将来要成为大铺子的主人,本该如此。但是,也必须要有判断力。” “关心狐者异是不分好歹吗?” “人的心里要是产生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就会说‘好可怕,?我听说这话就是狐者异说出来的。1” “哦……” 少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可怕”一词竟然来自于一个妖怪。之前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年,到底跟怎样可怕的事情有关呢? “对了……也许狐者异的出身很可怜。在旁人看来,就更是如此了。”少爷轻轻地叹息道。 仁吉继续期期艾艾地说:“任何人只要与狐者异有关,都必须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不幸会接二连三地降临。之前有人也许是觉得狐者异太可怜了,所以明知会这样,还是试着去阻止他。” 仁吉和佐助都已经历了人世间千年的沧桑,所见所闻自然多得让人吃惊。 “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阻止得了他。” 大家都认为,狐者异是一个连佛祖都救不了的妖怪。 1日语中,“可怕”与“狐者异”的读音一样。 “想为他做点什么的想法,也许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仁吉,为什么呢……难道一直束手无策吗?” 仁吉又叹了一口气。“灾难还会波及与狐者异有关的人。就拿这回来说,因为和那个家伙有关,三个人受了伤。而且,那些流浪汉狠揍了捕头大人一顿,捕头大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这可是发生在八丁堀大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啊。” 这回因为是少爷等四人,所以没有起内讧。如果是贪欲更强烈的人,就算互相认识,也会大打出手。只要跟狐者异沾上边,人就会变得粗暴,还会牵扯到身边的人。 “捕头大人万一有个好歹,他病恹恹的妻子怎么办?到那时,事情就不是靠钱能摆平的了。所以我说,千万不要和狐者异沾上边。” “哦……” “就算被人责怪没有人情味,或是觉得狐者异怎么怎么可怜,我也不会和他沾上任何关系,因为我身边有体弱多病的少爷。如果狐者异引起了流行病,可能连少爷的命都保不住。” 不仅如此,也许会不断发生沉船事故,生意会越做越不顺利,最后长崎屋也可能会倒闭。如果真是那样,少爷要想活下去都难。 “少爷……也不会为了狐者异,把身边的人卷入不幸吧?” 仁吉这么说,少爷只好点头。不管是想支持狐者异还是想救他,都不是身为普通人的少爷可以做到的。 但是—— “这世上竟有生来就是狐者异这样的妖怪,真是太可怜了……” 少爷悄悄地 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院门。 “狐者异让人把寺庙里的流浪汉赶出去,是因为他想住在那里吧?他说过,谁能实现他的愿望,就把药给谁。” “也许,长久以来,狐者异生活得太不幸,想让别人救他,才会拼命地缠住对方。之前听说,有个不谙水性的人掉进河里,拼命地抓住前来相救的船老大,结果两人都游不动,最后淹死了。也许狐者异跟这个落水之人有相似之处。” “他拼命地想获救,结果反而淹死了……” 少爷忽然想起,荣吉曾明确表示不要狐者异的药。如果狐者异能像荣吉那样放弃很想得到的东西,也许会轻松很多。 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会那样。狐者异是妖怪,不可能忽然妖气散尽。 最后,仁吉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正在思前想后的少爷,千万别和狐昔异沾上边。少爷感觉到了仁吉的不安,只好点头。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店里的伙计过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天夜里八点,有人把药材铺的偏门敲得山响。 “这么晚了,真是对不起!我是花匠万作。”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身在厢房的仁吉拿着蜡烛,朝仓库走去。少爷刚洗完澡出来,就跟在后面。佐助连忙拿了一件外套,追了上来。鸣家们吱吱地叫着,也紧跟上去。仁吉打开小门。烛光下,万作的神 情十分紧张。 “小姐……阿住没有来打搅吗?” 吃过晚饭之后,阿住就不见了。万作想看看少爷这儿有没有线索,就找过来了。 仁吉摇摇头。“阿住小姐从没来过长崎屋,这里应该也没人认识她。” 佐助一把抓住少爷。就在他硬要给少爷穿上外套,而少爷不断扭动身子的时候,鸣家们已经钻进了外套的袖子里。 旁边,万作似是难以启齿地说:“昨天我一身青紫回到家之后,小姐知道我没有拿到那颗灵药,一整天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阿住小姐开始变得不正常,是在今天傍晚六点左右。捕头把从长崎屋拿来的湿敷膏药分出一些,热心地给万作送去。那时,他不小心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到现在还没有谁拿到那颗能让人拥有一流手艺 的灵药。不久,阿住就不见了。万作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 “这么晚了,她到底去哪儿了呢……”佐助抱起胳膊。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夜里十点,院门就该关了,那时,街上也不准人走动了。 少爷一边抚摸着袖子里的鸣家,一边皱着眉。他拉了拉仁吉的袖子,说:“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您想到什么了?” “阿住小姐不会去了荒寺吧?流浪汉打了捕头,而且还是在八丁堀,如果他们够聪明,应该早就逃到别处去了。阿住小姐会不会想着前去确认了呢?” “不会吧?!” “或者她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把那帮人赶走。如果能成功,就可以从狐者异那里拿到灵药了。” “真是乱来!”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喊道。两个大男人都被流浪汉们轻易地打倒在地,阿住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而且去寺庙那种地方,一个姑娘家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万作愣住了。 “阿住小姐肯定不可能把那些流浪汉赶出去。她应该还不知道狐者异为什么非得要把那些人赶走不可吧?我才觉得害怕。因为……” 少爷叹了一口气,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三人都盯着他。 “如果不考虑结果,只把那些人赶出寺庙,还是有办法的——只要让寺庙消失就行了。” “让寺庙消失?怎么做?” 两个伙计神情僵硬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发呆的万作,他们好像有些明白了。 “只要……放火烧寺庙就行。” 万作努力稳住神,瞪大眼睛看着少爷,但仍然全身颤抖,嘴里嘟囔着:“怎么会这样……” “早上,师傅看到我鼻青脸肿地出来做工,就对小姐说,我还不配当他们家女婿,要早点给小姐找个好人家。” 谁也不知道白天阿住跟她父亲究竟说了什么,但不管怎样,她肯定是不能再等万作按部就班地努力了。 “我必须快点找到小姐。在那里……在八丁堀放火,肯定立马会被抓……” 在一直为火灾困扰的江户,纵火是重罪。就算引发的是小火灾,一经发现,也会处以重刑。 “这……也是因为我们跟他沾了边,才会发生的吗?”少爷问道。 两个伙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想去荒寺吗?就算去阻止……也没用。真是麻烦啊!最近老是乱来。” 伙计们嘟囔着,但最后还是说,明白少爷的心思了。 “就算是流浪汉们在荒寺里,也不许跟他们有牵扯,因为我们是为了寻找阿住小姐而去的,明白吗?” “嗯。”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再阻止了。但是您不能走着去。再晚的话,院门也要关了。” 说着,佐助把少爷夹在腋下,抱了起来。 “万作,你跟着来吧。” “哦,等一下,这个……” 少爷发出悲惨的叫声的同时,佐助已经和仁吉一起穿过旁门,跑出去了。因为有月光,没有带灯笼,但是两个妖怪原本就用不着这些东西。两人身后,万作拼命跟上。 5 从长崎屋向东,渡过枫川,就是八丁堀的衙门。道路两边是绵延不断的篱笆和板壁。月光下,万籁俱寂,住户没漏出一丝灯光。在百姓聚居的地区,就算再晚,也会有人卖夜宵;而在武士居住的地方, 一入深夜,则一片寂静。 荒寺在武士聚居区的一角,只有一座小小的正殿,但是占地颇为宽广。少爷不禁嘟囔道:“这里还真是荒凉啊。” 满院杂草,好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之前万作发现流浪汉们的地方,就是这个正殿。不知道那些人是睡了还是跑了,现在见不到一个人影。大家来到正殿前,万作和仁吉,少爷则和佐助,分别从左右两边走入殿里。 “小姐,你在吗?阿住小姐!”万作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他的呼唤马上变成了尖叫。“小姐!” 少爷等人赶紧朝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正殿后的木板墙下,燃着小小的火苗,旁边立着许多人影。 “是那些流浪汉,还在呢。” 少爷等人顺着阴影,慢慢地靠近。忽然听得一个破锣嗓子笑着说:“真让人吃惊啊!这不是个女人吗?一个女人在纵火!” , 阿住已经被流浪汉们抓住了。 这时,万作的声音响起:“我来接小姐回去。你们能放了她吗?火很快就会熄灭的。” “啊呀呀,这不就是昨天被我们打了一顿的家伙吗?你不会是带个女人趁夜来报仇吧?” 男人们围住万作,又大笑起来。少爷刚想着幸好万作身边有仁吉,不用担心,不料仁吉却出现在了自己身旁。原来刚才万作一见阿住被抓了,就不顾仁吉阻拦,冲到了流浪汉中间。 “真是烦人,我们必须救那两个人吧?” “当然,但眼前更紧急的是火。怎么办?已经烧起来了。” 火势漸渐变大,顺着墙壁蔓延开去。流浪汉们好像光顾着阿住他们了。 “你别管这个女人了,赶紧走吧。这样的话,今天就不用挨打了。” “浑、浑蛋!” “你的声音在发抖啊。” 不管那些人怎么说,万作仍死死地守着阿住。一个男人伸手抓住了阿住和服的袖子。万作拼命地挥开那人的手。 “别碰我家小姐!” “啊呀,那么弱,还想保护女人,你想怎么样?” “想反抗吗?试试看!” 男人们猛地站起来,包围圈越来越紧。火势越来越大,映红了他们的背,但是谁也没有回头看。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再不灭火,真的会越烧越大。” 流浪汉们、万作以及阿住,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就在八丁堀衙门附近。万作一心想保护阿住,阿住一个劲儿地哭,流浪汉们则一心想得到女人。 “这是想要狐者异的灵药的报应吧。不,应该说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心中令人讨厌的一面,大家才会那么讨厌狐者异。” “少爷,火势越来越大,要熄灭恐怕很困难,我们三个一起逃出去吧!” 仁吉毫无愧色。他原本就不想来,再说少爷最重要,而且他好像已经很烦那些包括万作在内的没事找事的人了。少爷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里如果发生火灾,很有可能殃及长崎屋。而且如果纵火之人被官府发现了,怎么办?我可不想认识的人被处以火刑。” “但这里既没有救火钩,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弄水,怎么灭火?” 这时,少爷提了一个建议。伙计们听了,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仁吉轻轻地抱起少爷,离开了正殿。光线很暗,谁也没有发现三个人。 “我们一起干吧。”佐助说着举起拳头,用力敲打地面。仁吉也挥着手。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空中,耀眼的闪电四处飞舞。忽然,地面猛地摇晃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摔倒在地。黑暗中,人们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阵狂风刮过,正殿被晃得嘎吱乱响。 “地震,还是龙卷风?” 在破锣似的叫声中,又传出树被折断的声音。本已枯朽的正殿的墙角已经烧起来了,在地面的震动和狂风的摇撼下,似乎马上就要倒了。屋顶大幅度倾斜,瓦片哗啦啦地掉落在地。倒在地上的人被瓦片砸到,发出一声声惨叫。大家四散而逃。地上漫起一阵上尘。不一会儿,随着一声巨响,寺庙倒塌了。 “啊啊,太好了,火基本上灭了,剩下的就不用费事了。” 佐助踩灭了余下的火苗。那伙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这会儿都吃惊地看着若无其事的少爷和两个伙计。少爷故意愉快地打招呼。 “咦,你们怎么还坐在地上?还真是不慌不忙啊。地震把寺庙震倒了,不一会儿,附近的人肯定会过来查看情况。这里是八丁堀,捕头们肯定也会来。” 流浪汉们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应该也想起了昨天才打了一位捕头。大家互相看了看,赶紧爬起来,好像完全忘了阿住的事,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只有万作和阿住还坐在院子里发呆。 仁吉赶紧催促道:“你们俩也快回去吧。寺庙虽是被地震震倒的,但周围有一股烧焦的味道。要是人们追究为什么会有火烧的痕迹,阿住小姐就麻烦了。” 阿住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此时,尚无人发现荒寺已经倒塌,也没有人过来围观,五人乘机赶紧离开了。 6 谁也不知道阿住是怎么跟花匠父亲说这件事的,总之,几天后,阿住的父亲提着点心盒来长崎屋致谢。他深深地低头道谢之后,就回去了。 在那之后,既没有听说阿住嫁给了别人,也没有听说她和万作结婚了。但是不管怎样,阿住和万作都不会再去找什么灵药了。 捕头和力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打了一顿,受了教训,更加安分了。侧塌的寺庙很快变成了耕地,执著于荒寺的狐者异也不见了踪影。天狗的药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反正已无人提及。狐者异事件终于告一段落。 少爷从那以后再没有卧床不起。此刻,他坐在厢房里,穿着棉衣,怀里没有抱汤婆子2,而是搂了几只鸣家,久违地和屏风偷窥男下围棋。伙计们在不需要看护少爷的日子里辛勤劳作,此刻不在厢房。 “狐者异怎么样了?”少爷说着,“叭”地下了一颗棋子。狐者异遭人厌弃,不惜以珍贵的丸药作为交换条件,想要住在荒寺里,但是现在他应该既没有住处,也没有朋友。对面的屏风偷窥男看了看少爷。 “怎么,你还在想那家伙啊?要是被仁吉听到,又该担心了。不管怎样,狐者异就是狐者异嘛。” 少爷看着屏风偷窥男下的一步棋,一脸严肃。今天的棋很难下啊。 “啊呀,没想到连你也这么说。你平日里虽然爱开妖怪们的玩笑,对别处的妖怪可从不多言啊。” “叭!”少爷下的这步棋并不是很重要。今天的棋局就像阴沉的天气一样,战况不太明朗。 “我和仁吉不一样,不爱多嘴多舌,但是关于狐者异嘛……我还没听说过谁跟他沾上边之后,能够免受灾祸的。” 屏风偷窥男又偷偷瞟了少爷一眼。看来听说事情与狐者异有关,屏风偷窥男最担心的还是少爷,因为万一晦气的话,最危险的就是一太郎。 “少爷,你可不要乱来哦。”屏风偷窥男少见地柔声说,“与狐者异有瓜葛的话,会把身边的人全卷进去,让周围的人担心不已。弄不好的话,连命都会搭进去。” 2汤婆子。古时取暖用品,多为铜质扁圆壶。 屏风偷窥男又下了一颗棋。今天他头脑好像特别清醒,神色却很严肃。一提到狐者异,妖怪们总是这副神情。 少爷不经意地把视线从棋盘上挪开,朝板壁看了一眼,然后微微歪了歪头,在小盘子里装上几个大福饼,站了起来。正要下走廊的时候,他忽然捡起地上的红色玻璃镇纸,走到板壁旁边。 少爷轻轻地把盘子放在墙根,蹲下身子看墙的另一面。果然,外面好像有人,可能衣服太短,那人的脚露在外面。 “是狐者异吗?”少爷鼓起勇气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外面站的就是他。那人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离开,可以看到他浅蓝色的衣角。天气这么坏,呆呆地站在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的板壁旁边的,肯定是狐者异。 (我已经叫他了,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如果让狐者异进来,长崎屋可能也会像日限大人和万作那样,被拖进灾难中。仁吉说了,肯定会这样。屏风偷窥男也说了。的确,少爷也亲眼见到灾难接踵而至。他不能阻止灾难发生,但即使如此,他 也没法不理狐者异。 “我把大福饼放在墙角了,你吃吧。还有……”少爷把红色的玻璃镇纸放到盘子旁边,“这个你很喜欢吧?送给你了,拿走吧。” 板壁的缝隙中伸进来一只手。玻璃的光一闪,镇纸很快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大福饼也不见了。 天空乌云密布,少爷感到胸口一阵憋闷。沉默了一会儿,少爷又开口问道:“你今天有地方去吗?” 不知道是不是狐者异正在吃大福饼,耳边传来咀嚼的声音。少爷好像听见他在说“没有”。 少爷抬头望着天空,咬紧了嘴唇。要是自作主张,伙计们肯定会生气。而且也许这一次不会像平常那样轻易了结。只要事情与狐者异有关,佐助和仁吉都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天气就要转冷了。雨想必也是冰冷的。 少爷感觉到,狐者异正竖起耳朵听自己接下来说什么。 少爷想起了受伤的清七等人。自己跟狐者异说话,可能也会遭受同样的厄运,会让仁吉、佐助、其他妖怪,以及父母和乳娘……许多许多人担心。少爷知道绝不能任意行事。 但是—— 从板壁下的缝隙中看到的脚仿佛在瑟瑟发抖。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墙 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现在,狐者异孤零零一个人;明天,他也将孤孤单单一个人;后天……他将永远都是一个人吧…… 少爷感到泪水已经沿着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为什么哭呢……) 感到孤单、孤零零一个人的,并不是自己。虽说同情狐者异,却只能做一些无情的事。少爷又一次想起了伙计们的面容,猛地握紧了举头。 他静静地对狐者异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狐者异,你走到门那边,我会让你进来的,你可以在长崎屋待一会儿。” 少爷感到背后有一道强烈的目光,肯定是屏风偷窥男,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可以进去吗?不会被赶出来吗?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是真的吧?”狐者异连续确认了好几次,声音颤抖着。 少爷继续说:“嗯,你可以待在这儿,我说话算话。” 狐者异真正想要的东西,比金钱、天狗的灵药更想要的东西,就是一个可以让他慢慢休息,安心地住着,待到什么时候都没有关系的地方。那不就是一个欢迎他的地方吗?于是少爷又说:“厢房里还有你 之前见过的妖怪们。也许大家…开始不会给你好脸色,但是我会努力改变他们。” 少爷保证了,肯定没问题。 “所以,如果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也请你不要太吃惊,要和大家好好相处……” “什么!你说要让我忍耐什么?你想把我怎么样?真是过分!和以前的人一个样!为什么我不可以跟别人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墙外忽然传来了狐者异愤怒的声音。少爷吃了一惊。 “等一下,你别那么生气……” “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期待,但是看来这次也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咚”,传来了墙壁被猛撞的声音。 “这算什么!我本来想,你说话的语气还挺柔和,但你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狐者异声音颤抖地拒绝了少爷的邀请。少爷也感受到了此刻紧紧缠绕着狐者异的危险和恐惧。他在生气,他在害怕,他在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没有人明白自己。少爷听到了他哽咽的哭声,仿佛看到了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狐者异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吼叫起来。 “狐者异,你听着。我说了让你进来,但是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家可能无法一下子接受你,可不久之后……” “为什么大家不能亲切地对待我?我讨厌忍耐!太过分了!我讨厌所有厢房里的妖怪!” 狐者异没有朝门这边拐过来,而是跑远了。少爷呆呆地站着。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轻,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马上就要下雨了啊……”狐者异已经不在附近了,少爷的话他也听不到了。屏风偷窥男没有唤回呆立在院子一角的少爷,只是静静地在厢房里等候。 包装纸 1 一个小女孩在长崎屋的厢房里来回跑着。当她的身影藏到隔扇后面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吱吱吱……” “铃铃,少爷身体不好,正躺在床上,安静一些吧。” 在起居室的圆火盆边说话的,是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一色屋老板的孙女阿雏。 因为不久前的失踪事件,铃铃、阿雏、铃铃的叔叔,以及阿雏的未婚夫正三郎都跟少爷熟悉起来。今天,为了探望又一次卧病不起的少爷,阿雏带着铃铃来到了长崎屋。 少爷这回好像病得很厉害。令人吃惊的是,为了不让他随便起床,被子上竟缠着一圈圈细绳子。 “啊……少爷,您还真是十足一副病人的模样啊。”阿雏微笑着说道。 她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脸上抹了厚厚的白粉。这在江户可是绝无仅有的。 长崎屋的一个伙计曾偷偷地在店里说,阿雏真像是白墙老妖的孙女。 但无论多么奇怪的事物,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长崎屋的人对阿雏化的妆已见怪不怪,无论是谁,看到她那涂了厚厚的白粉、几乎看不到五官的脸,也不会再吃惊了。正因为如此,长崎屋是一个让阿雏感觉很轻松的地方。她经常带着铃铃来拜访老板娘阿妙夫人。 因为铃铃的关系,她们也经常到少爷的厢房。 “哎呀,铃铃,你怎么还在跑啊?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听话的吗?” 阿雏一边从仁吉手中接过茶杯,一边发愁地皱起涂得雪白的脸。 一来到长崎屋的厢房,铃铃就爱吵闹。今天少爷身体很不好,不能再像平时那样由着她了,阿雏想着,站了起来。 “可是,我在和小鬼们玩官兵捉强盗呢。” 铃铃还很小,说话细声细气的。也许她是在追蝴蝶或是跑进厢房的小猫。 “铃铃,快坐到这里来……咦,没人?” 阿雏打开隔扇,顿时瞪大了眼睛。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在这个厢房里,常常是能听到铃铃的脚步声,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看不到她的身影。而且这种时候,铃铃常常会发出奇怪的“吱吱”声,有时候还 对着隔扇自说白话。阿雏脸上浮起一丝担心的表情,但仍坐回到少爷旁边。 少爷看着阿雏那副样子,不禁苦笑起来,把脸朝向她,说:“阿雏小姐……铃铃是……和……咳咳,玩呢……你……咳咳……不……担心……” “少爷,这……”阿雏一脸犯愁地歪着头。这回少爷生病,连嗓子都哑了,说话常伴随着干咳,好像在说梵语,一句也听不懂。 坐在被子旁边的仁吉轻轻一笑,把少爷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阿雏小姐,少爷说的是,让你别担心铃铃,他的病也已经好了许多。” 仁吉一边说着,一边把拧干的手巾放到少爷的额头上。说什么病已经好了,这种话连他的小手指头尖都不会相信。这个伙计对少爷的溺爱无以复加,所以总是比别人更爱操心。仁吉又对阿雏讲起了早上 的事。 “事实上,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少爷的高烧已经退了。啊呀,真是可喜可贺啊。” 早上,不管仁吉怎么阻止,少爷还是很快从床上起来了,还说,如果再睡下去,就要跟被子长到一块儿啦。 然而没过一会儿,少爷又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也马上变得煞白煞白的。 仁吉不顾少爷的抗议,把他扔进了被窝。而且,这回为了不让少爷再轻易地钻出来,还用捆行李的细绳把少爷连同被子一起捆了好几道。 “很过分吧?”少爷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阿雏。这就是仁吉干的好事。 “只要您的病能好,多大脾气我都忍着。说这说那的,也不顶事啊。”仁吉说。 少爷见自己说不过,就把头缩进了被子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阿气小姐,离在进看上气补他好,即么了?” “可是,阿雏小姐,你最近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怎么了?”仁吉解释了一遍。 “没,没有……没什么不好。” 忽然听少爷这么说,阿雏吃了一惊,她没料到,少爷会注意到自己有点不太对劲。 (他在担心我呢。真高兴。) 但是让一个病人担心自己,这可不太好。阿雏马上摇摇手。 也许是她回答得有些慌张,少爷一脸好奇地紧盯着阿雏,说:“卡气……离看上气好像西里有细。要是下所起来的话,偶于以提。”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心里有事。要是想说出来的话,我愿意听。”仁吉替少爷解释道。 “少爷总是这么善良。” 有一瞬间,阿雏的声音认真起来,但是很快,那种感觉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平常说话时明快的腔调。 “您不用担心。您再说话的话,对身体不好。” 少爷当然也知道,现在自己最好别说话,但是…… “大西,如果以为胜必就不所花,偶这一笔子就没有戏么卡一所花的一子了……” “少爷是说,如果因为生病就不说话,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日子了……看看,少爷,您又咳嗽了。” 少爷还很想说话,可是声音越来越沙哑,咳得也越来越厉害。阿外患告辞,就唤铃铃。 “吱哇!”正在这时,厢房内响起奇怪的声音。 “咦,这是什么声音?” 阿雏马上四处张望。这时,耳边又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轻微的脚步声。房间角落里的屏风忽然猛地向前倾倒了。正当阿雏吃惊地起身时,铃铃从走廊跑回房间,不料却被屏风绊了一跤,“咚”地飞到了少爷的被子上。 “啊!”阿雏和仁吉大吃一惊,铃铃正好掉到了少爷的胸口上。少爷被绳子和被子捆住,想逃也逃不了。不知道为什么,铃铃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药盒正好狠狠地拍在了少爷脸上。 “啊!”随着一声短促的叫声,这回少爷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啊,少爷!” 伙计的叫唤没有回应。仁吉皱紧眉头,立刻敲响了房里的铜锣。有伙计从正房跑过来,然后赶紧飞奔前去请源信郎中。 本是来探病的,没想到却让病人的病情加重。阿雏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然后赶紧抱起铃铃,离开了长崎屋的厢房。 2 等铃铃坐着轿子回了自己家——位于深川的木材店中屋,在一色屋,阿雏和祖父母与往常一样,离开伙计们,在里屋吃了晚饭。 作好睡前准备,接下来就是阿雏一天当中可以稍稍喘口气的短暂时光了。卧室里已经铺好了被子,装衣物的浅筐也好好地放在了床头,旁边是放着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灯笼发出亮光。 “屏风为什么会忽然倒掉呢?少爷没事吧?” 阿雏托着腮靠在灯笼旁边的书案上,视线落到了手里的小药盒上。 “哎呀,糟了,这是谁的东西啊?” 匆匆忙忙离开长崎屋,才发现铃铃拿着这个小药盒,肯定是从长崎屋的厢房里拿出来的。 药盒黑漆底上绘着白色的波浪和棋盘格花纹,感觉非常高雅,但应该不是少爷的东西。阿雏见过少爷的小药盒,不像这个这么朴素。那是一个画着狮子在花丛中散步图案的,用泥金画和螺钿装饰的精致 的小药盒。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少爷装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把自己的药盒给了儿子,所以,那药盒看起来很豪华,但是多少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喜欢的东西。 因为是父亲的,少爷时常很珍惜地随身带着,现在应该也还在用那个小药盒。 “那么,这个药盒……难道是仁吉的?明天一定要去还给他。” 明天还要去趟通町,又要外出……阿雏突然感到心里一阵憋闷。这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怕见人。 “真是讨厌。就是因为这样,少爷才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阿雏轻叹了一声。临睡前,阿雏往脸上拍了一点叫“花之露”的化妆水,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看到少爷担心自己,阿雏心底深处好像被一束光照亮了,不由得意识到自己就是在烦恼。最近,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应该说出来吗?) 但是,就算把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阿雏深知这一点。她紧皱着眉,黯然垂下眉梢,用手抚着脸。 “唉……”唇间漏出一声叹息。她伸出胳膊,伏在书案上。 (少爷看出我心情不好……) 他今天才会一脸担心地问自己。如果谈话再继续下去,少爷也许会问:“你的烦恼……跟中屋的正三郎有关吗?” 想被少爷彻底地追问吧?那样,自己就不会逃避这个问题了。也许就是这样。阿雏握紧小药盒,想道。 正左思右想,夜已深了。阿雏赶紧熄了灯笼,准备睡觉。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连隔扇都看不见了。 事实上,阿雏很喜欢黑暗。像这样一片漆黑,自己在意的各种东西就都看不见了。黑暗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她轻轻地钻进被窝里,被子的柔软可以让心情放松下来。要是平时,眼皮会越来越沉,马上会进入梦乡。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 (是为了明天去长崎屋还药盒担心吧?要是不想去,就让伙计送去好了。) 阿雏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俯卧着,拿起枕边的小药盒。 油漆光滑的触感给人的感觉很好。拿到眼前一看,白色的波浪画得十分精致。阿雏再一次感叹:药盒真漂亮! 忽然,阿雏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能看到小药盒呢?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已经把灯笼熄灭了啊……) 阿雏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手上看去。还是能看到小药盒,手也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真是奇怪啊!阿雏赶紧环顾四周。 被子四周的黑暗好像凝固了似的。黑暗中,一个银白色的发光的东西在微微动着。阿雏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像有什么人?)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 (深更半夜,潜入女孩子的房间……) 是小偷吗?可是那人没有发出声音,店里也没有吵嚷声。 (那么,是妖怪吗?不,也许是幽灵。) 阿雏害怕极了。她强忍着泪水,拼命往外爬。手抓到了枕头边的茶壶。阿雏立刻把茶壶朝发光的地方扔过去。 “啊、啊……”房间里响起了奇怪而沉闷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惨叫。有人从暗处滚到了被子旁边,是一个穿着华丽的棋盘格花纹和服的男人。 “你干什么?快住手!我是屏风。沾上水的话,纸就会化,会破掉的。” 那人慌张不堪地拿着手巾,拼命地擦拭身体。可能是被茶壶砸到了,他额头上隆起了一个小包,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擦着身上的水。 他没有带利器什么的。而且明明是深夜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却连看都不看阿雏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嘟嘟囔囔地抱怨。 看到他一副心地坦荡、满不在乎的样子,阿雏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紧张和害怕也慢慢地消失了。怎么看,眼前的人都不像是幽灵……也不像是一个闯入女孩子的房间为非作歹的恶徒。 她想起这人说的话,心中慢慢涌起惊讶,于是问道: “嗯……你刚才说自己是屏风?” 的的确确听到他这样说。男人仍不断地擦拭,皱着眉,简短地回答:“是啊。”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得到了回答,阿雏却因为吃惊沉默了。 (屏、屏风?难道说这就是长崎屋厢房里的那架屏风?)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人的模样啊,还穿着华丽的衣服,梳着俊俏的发髻,看起来模样还挺不错。他是因为入室行窃被发现了,才故意说些奇怪的话吗?如果是这样,他也未免太神情自若了,一直慢悠悠地用手巾擦着身上的水。 阿雏鼓起勇气,坐起身,正对着那人,说:“是屏风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已经晚上了,大家都在睡觉,你却出现在房间里,吓了我一跳,我才会拿水泼你。” “不是屏风,是屏风偷窥男,这才是我的名字。”那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雏不由得低头施礼道:“啊,是、是屏风偷窥男啊?我……叫阿雏。”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小药盒,请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屏风偷窥男指着阿雏手上那个画着美丽的白色波浪的小药盒。 “这个……啊,啊,是吗?这样啊……真是好奇怪哦。”阿雏仿佛忽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刚才一直觉得挺奇怪,现在明白了,终于可以理解啦。” “怎么回事?”这下轮到屏风偷窥男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阿雏笃定地说:“我早就睡着了,早就钻进被窝了,这也是理所应当啊。” “啊?” “也就是说,这一切肯定是梦。临睡前一直想着要把小药盒还回长崎屋,还想着白天厢房里的屏风忽然倒掉的事,才会梦到啊。因为是梦,才会出现一个自称是屏风偷窥男的人,肯定是这样。” “啊?你说我是一个出现在梦里的人?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屏风偷窥男呆呆地看着阿雏。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却能看到对方的脸,这就是在做梦的证据。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皱起了眉头。 “没有点蜡烛,却有亮光,是因为我借了苍鹭的羽毛。平时我可不在乎黑暗,但今天是为寻找小药盒而来,这根羽毛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屏风偷窥男说完,拿出一根散发着美丽蓝光的羽毛。好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羽毛一动起来,五彩的光芒就若隐若现。 “苍鹭的羽毛?真是漂亮啊!啊呀,明明是梦,却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出现了。” “哎呀呀,你怎么还认为是在做梦啊?哎……算了,你喜欢这么想,就随便你吧。但我可是特地来拿回丟失的东西的。你能把小药盒还给我吗?”屏风偷窥男说着,伸出了手。 阿雏微微歪了歪头,说:“不行!”然后把小药盒藏到了身后。 “你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听我说说话吧。我一直想讲给别人听,可是一直都说不出口,在梦里的话,就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太好了。”阿雏高兴地说。 屏风偷窥男从心底里感到麻烦,说:“什么?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听你说话?你先是用东西砸我,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看看我的额头,还鼓着包呢。” 就在屏风偷窥男发牢骚的当儿,阿雏已经开始讲了。屏风偷窥男的嘴角不由得耷拉下来。没办法,他只好坐到被子边上。 “一切也许就始于双亲的早逝。” 那时阿雏才五岁,很快就被接到了经营胭脂水粉的祖父母身边。但是阿雏与祖父母脾气不合。老人可能是因为担心孤身一人的孙女的将来,管教得特别严厉。但是对于刚刚失去双亲的阿雏来说,这一切 令她更痛苦。 刚 开始时,因为性格不合,怎么也相处不好。到了十二岁,阿雏开始化妆了。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往脸上抹粉,但是把脸涂白以后,就感觉是另一个自己,面对祖父母也就不再那么难受了。自家店里本 来就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用纸包好的香粉和装在胭脂盒里的胭脂要多少就有多少。刚开始时,祖父母认为十二岁就化妆太早,都不同意,还很担心。但是阿雏并没有停下来,她用过的印着美丽图案的香粉包装纸堆起来,怕是有一座小山那么高。 随着年岁渐长,祖父母越来越顽固。阿雏的妆也画得越来越精致,香粉抹得越来越厚。不久,脸就白得不像话了,附近的人也不断在背地里说三道四。 阿雏并不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她已经不得不画厚厚的妆了。她现在反而害怕不化妆出现在人前。如果不化妆,就像是赤裸裸地展示在人前,心里会特别不安,好像无所倚傍…… “但是我……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为自己厚厚的妆容感到烦恼。难道就这样一直化下去吗?” 听到这里。用手巾捂着肿包的屏风偷窥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每天画得像泥瓦匠涂灰泥似的厚厚的妆容,可是很有震撼力哦。被人说三道四,是之前就有的事吧?为什么现在反而在意了呢?你把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不就是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但是……最近,很难做到……” 有时候会想,事到如今才在意,真是个傻瓜,但又一想,正因为事到如今,才在意啊。阿雏低下头,看着被子。 屏风偷窥男忽然咧嘴大笑。他抱着胳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 “啊……我在长崎屋听说了。阿雏有了未婚夫,好像叫正三郎。你变得在意自己的浓妆,不会是因为他吧……” “我……” “啊,原来如此。你也是女人嘛。虽然把脸涂得跟灰泥墙一样厚,心还是一颗女孩子的心啊。啊,啊,原来如此。” “你再说!” 阿雏回过神来,举起了小药盒。神情僵硬的屏风偷窥男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啊!” 四周的蓝光一下子消失了。无边的黑暗回来了,再也看不见药盒和自己的手。 “哎,别一下子消失嘛!”阿雏忙不迭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屏风偷窥男好像忽然消失了。 既然这样,也就没办法了。才不轻易还你呢,阿雏想着。握紧了小药盒,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 3 醒来时,已是早上。 走廊上的板门似乎打开了,隔扇的缝隙中透进几丝亮光。房里很安静,与平时毫无二致。阿雏从床上坐起身,手里还拉着小药盒的绳线。 “我是做了一个梦吧……” 真是个奇怪的梦,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个自称是屏风的人。 “我拿着小药盒睡觉,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正在发愣的时候,一色屋的店堂里有了动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阿雏赶紧起床,坐到梳妆台前,想赶在没人来之前梳洗打扮好。 她先从抽屉里拿出化妆水抹在脸上,接着把香粉倒在水里,用刷子在脸上厚厚地涂一层。和往常一样,一包香粉一次就用光了。 包装纸上印着受欢迎的艺人们漂亮的彩色画像。听说很多人把画像剪下来,收集在一起。但是阿雏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小废纸篓里。 接下来是画眉,又在眉毛下方抹一层白粉,再在眼角涂上一层厚厚的胭脂。这样一来,阿雏感觉自己隐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终于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妆画得也很浓。 对着镜子一照,阿雏想起了昨天屏风偷窥男说,她的妆化得跟灰泥墙一样厚。 “那家伙的嘴还真臭!” 可奇怪的是,那个自称屏风偷窥男的家伙给人的印象栩栩如生。他很风趣,很厚脸皮,一跟他说话就会让人生一肚子气。但是能够轻轻松松跟他对话,感觉很不错。 “他还怕水,真是有意思。” 阿雏轻轻地笑了起来,又拿起小药盒仔细打量了一番。本来打算今天还给长崎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留上一阵子。都是因为那个梦。“话才说到一半,屏风偷窥男就消失了。好不容易做了那样的梦,怎么也得听我讲完啊。” 在梦里不会被别人听到,所以就算把心里话讲出来,也没关系。阿雏想好了,今晚也要拿着小药盒睡觉,说不定美梦还能继续。 很快到了早饭时间。阿雏不想让祖父母等,赶紧整理好头发,换好衣服。她明白祖父母其实很关心自己。 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每天一到早饭时间,阿雏都要鼓足勇气才敢打开隔扇。祖父母好像比自己更讨厌那厚厚的妆容。阿雏这么觉得。 祖母说,我们可是把你当宝贝一样疼;祖父说,你可是我们家最重要的继承人。但是同时,祖母又每天嘟囔着,要是阿雏的父母还活着,该多好,祖父则每天叹息没个孙子。 真是受不了了。 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太好,一躺到床上,阿雏就睡着了。 “哎,赶紧起床。你总不能抱着个小药盒睡觉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雏被一个不悦的声音吵醒了。不,是梦见自己被吵醒了。 虽然在被子里坐了起来,但是眼前的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阿雏,她在梦里。今天屏风偷窥男也裹着一层蓝盈盈的美丽光芒。昨天被水壶砸肿了的额头上,依然留着明显的红包。 “真是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见自己在睡觉呢。” “你怎么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呀?我昨天已经说了,这个小药盒是我的。你昨天不肯还我,我只好今天又过来一趟。” 虽然不是大白天走路赶过来的,屏风偷窥男还是绷着脸,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阿雏回嘴说:“昨天说到一半,你就消失了,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呢。” “你不会还想啰啰嗦嗦地讲化妆的事吧?” “什么哕哕唆唆啊!你不好好听的话,我就不把小药盒还给你。” 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顿时呻吟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马上换上了一脸讨好的温和表情,单膝跪地,靠近阿雏的脸,色迷迷地轻声说道“上次是我不好。阿雏小姐,你是为了脸上厚厚的妆烦恼吧?” 但阿雏好像还没有想清楚。 “不如我替你想吧。嗯,这样更好。”屏风偷窥男自说自话起来,“本来就有很多很难决断的事嘛。”他点着头,忽然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有了!你每天化妆的时候画淡一点。这样比较好。你的肤色本来就白,还这么年轻,只要在唇上稍稍抹一点胭脂就足够了。” 阿雏听后陷入沉思。猛地听说不化妆比较好,她没法马上回答。要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改变,以前也不会抹那一层厚厚的粉了。 “可是……” “哦,怎么了?” “不化妆好可怕……呢。” “不化妆可怕?为什么?” 屏风偷窥男不解地挑起了眉毛。 一般,男人若非朝臣,是不化妆的,所以很难理解化妆的女孩子的心思。听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歪着嘴说:“哎,我的意见是正确的哦。正三郎一定更喜欢画淡妆的女孩。这么说可能有点臆测,但如果正三郎见到阿雏现在的妆容,不感到害怕,那他简直是太厉害了。所以啊……” 正三郎是阿雏的未婚夫,阿雏也应该考虑一下他作为男人的心思吧。屏风偷窥男说:“男人一般都喜欢漂亮 的女人。有漂亮的女人迷上自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阿雏小姐把脸抹得跟白墙似的,连五官都看不出来了。你想想,作为这样一个女人的未婚夫,正三郎会遭人怎么议论呢?” “我听别人说过。” 阿雏猛地在被子里握紧了拳。就算事情与己无关,有些人只要感兴趣,也爱凑上一头,说三道四。有人说,因为阿雏是一色屋的继承人,正三郎才会对她厚厚的妆容视而不见,与她订下婚约。 但事实并非如此。正三郎从很早开始就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正三郎会做生意,待人接物很和气,还相当勤快,何况他见多识广,说话也很风趣……总之,是个好男儿。” 好几个别家店的继承人向他提亲,但他最终选择了阿雏。正三郎对阿雏说,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夸她是一个心思细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 “你既然喜欢正三郎那样说,不更应该为了他把你厚厚的妆容去掉吗?” 屏风偷窥男有点心急。但阿雏还是没有点头答应。 (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顽固的女孩。) 阿雏看了看屏风偷窥男,他正沉默地盯着自己。她本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她拿着小药盒,张开嘴,马上又闭上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雏拿着小药盒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阿雏小姐?” 屏风偷窥男一脸担心。阿雏赶紧用手蒙住自己的脸。 “阿雏小姐,你怎么哭了?我应该没说会让你流泪的话吧。” 屏风偷窥男说着,拿出自己的手巾,想帮阿雏擦眼泪。阿雏还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泪。 “别管我……你别这样!”阿雏一把挥开了屏风偷窥男的手。 只听见“啊”的一声。原来,阿雏手上小药盒的坠子正好打在屏风偷窥男的脸上。他咧嘴捂着左脸。 阿雏本不想那样做。“烦死了!”她用被子蒙住头,躲进了被窝。 “哎,被打的可是我哦,那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屏风偷窥男生气的声音被隔在被子外面。被窝里再也见不到蓝色的光,只是一片黑暗。这令阿雏感到心安。阿雏很害怕,既害怕别人的目光,也害怕那些闪烁的目光后面的想法。 祖父母应该知道,他们的牢骚发得越厉害,自己的妆就会画得越浓。阿雏眼前浮现出了仍牢骚不断的祖父母的脸。她知道他们关心自己,但是彼此之间仍很隔阂。这真是太让人心酸了。 这是为什么呢?想着想着,心底里有一个自己在说,这是当然的,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另一个自己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止哭泣。 4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阿雏坐在被子上,发了一阵呆。 和昨天一样,她从睡梦中醒来之时,屏风偷窥男早已不在了,小药盒掉在了被子旁边。不知道做梦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哭了,往镜前一坐,发现自己双眼红肿。为了驱散心中的闷气,在眼角抹了更浓的胭脂,一包香粉也被用光了。 今天是学三弦的日子。四点左右,阿雏带着女仆,出了店门。因为没什么心思学,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师傅看到,受到了责骂,阿雏的情绪更低落了。 阿雏下定决心,在师傅家附近雇了一乘轿子,准备前往永代桥对面正三郎所在的深川的中屋。她想和正三郎讲讲这两天做的奇怪的梦,以及风趣的屏风偷窥男。正三郎一定会满怀兴趣地倾听。总之,此刻她特别想见到正三郎,想看到他的笑脸。 打发女仆去远处办事之后,阿雏来到了深川。一进入深川,她就感觉心情好了许多。纵横交错的运河和岸边不计其数的木材,呈现出一种与大和桥完全不同的深川风情。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材散发出来的 香气。中屋是木材铺,店的四周斜靠着许多木头。 阿雏避开人多的地方,在稍远处停下轿子。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朝中屋的门口看去。蓝色的宽布帘前站着的正是正三郎,他在送客。 (啊,正好。) 阿雏脸上浮起笑容,想叫正三郎,却没有叫出来。跟正三郎在店门口微笑着告别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阿雏之前从未见过那个女孩。是客人吗?中屋是木材店,怎么会有年轻女孩上门呢?也许是别的木材商人的千金,或是木匠的女儿。但是…… (如果只是客人,正三郎怎么那么高兴?还靠得那么近……) 难道是新来照顾铃铃的女仆?但是阿雏马上又摇头否定了。 (女孩的穿着看起来很华丽,绝非女仆的装扮。) 那人到底是谁呢?正三郎为什么会和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有说有笑呢?而且那女孩的妆画得很淡。也许是因为肌肤白皙,她根本没有抹香粉。 各种想法不断涌现在阿雏的脑海里。她呆呆地站着,一步也挪不动了。 不久,客人离开,正三郎回店里去了。阿雏不禁心生怒气:“怎么可以这样!”自己站在附近的话,正三郎作为未婚夫应该可以感觉到呀。她忽然很想上前质问正三郎,但又不禁自问,我知道不远处的正三郎的心思吗?唉,自己连正三郎对刚才那女孩是什么感觉都不明白。既无法抑制不理智的怒气,又不禁自我反省,思来想去,终究剪不断理还乱,甚是厌烦。 结果,阿雏特地来到深川,却没有进中屋,又坐上轿子,回大和桥了。 “为什么哭丧着脸啊?” 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时,阿雏又见到了屏风偷窥男。他的额头和左脸还是红彤彤的,这皆拜阿雏所赐。今天,他下意识地远离阿雏而坐,免得再次遭殃。 阿雏一直在等着,人一来,她就讲起了白天的事。屏风偷窥男先是一脸吃惊,接着歪起了嘴角,但没有出言打断阿雏的话,一直听到最后。 “那你应该问他啊。为什么哭呢?” “因为……跟正三郎说话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一想起那女孩的脸,阿雏又哭了起来。原来阿雏是在妒忌啊,她打心眼儿里喜欢正三郎。 “你这么在意别人画淡妆吗?” 面对屏风偷窥男尖锐的提问,阿雏只好点头。再没有比自己化妆画得更浓的人了,与阿雏相比,别的姑娘画的都算是淡妆。 “我的妆的确是太浓了。” “你的妆可不是一般的浓,简直就像面具,还是很厚的那种。” “……”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屏风偷窥男正对着阿雏说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我怎么说,你还是想着正三郎喜欢画淡妆的女孩,却又不停止画浓妆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顽固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呢?” 但是阿雏无言以对。 “你要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去掉你那厚厚的妆容,索性就别想他了,就这样吧。你原本就是这样和正三郎订婚的,他也没说要取消与你的婚约啊。” “取消?要是那样,我、我……” 阿雏猛扑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屏风偷窥男一时间手足无措,“哭有什么用?哎,是我的话把你惹哭的吗?是我吗?肯定是我吧……唉,瞧我这张嘴!” 阿雏心想,屏风偷窥男此时肯定一脸愁容,但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在黑暗中哭了好一会儿。后来,心中涌起了一个疑问。 (是啊,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化妆的事呢?) 从未想过自己离不了画浓妆,一直觉得,要是不想画,就可以不画。 (为什么呢……) 此时,头顶响起了屏风偷窥男已经冷静下来的声音。 “真是服了你了,还真是很在意啊。就算你现在下决心说以后不化妆了,可到了明天,还是会一样吧。” 屏风偷窥男的声音很温和,但在阿雏听来,这话却是那么沉重。 (肯定会那样。我……怎么办……) “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每天早上跑来,硬把你手里的化妆刷子夺下来吧。” 阿雏不禁抬起头来。这么说,连屏风偷窥男都放弃自己了吗?连在梦中都得不到一点帮助吗? 屏风偷窥男无比温和地看着阿雏,这却令她感到一阵恐惧。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靠少爷了。他概括起那些莫名其妙却很关键的理由来很厉害。你为什么不肯把浓妆去掉,这事问一下少爷,也许就明白了。不管怎样,明天或什么时候请去一趟长崎屋吧。”屏风偷窥男说道,“少爷肯定会很温和地与你一起商量怎么解决。” 屏风偷窥男说着,忽地站了起来。阿雏想阻止他,但是一时间想不起该说什么。屏风偷窥男微微一笑,退后一步,说:“我回去了。还好,你今天没打我,阿雏小姐。” 带着轻笑的话音还在耳边,淡蓝色的光已经漸渐隐去。等阿雏回过神时,黑暗中只剩她一个人。 5 第二天,阿雏八点左右就到了长崎屋。 这次来访比平时要早很多,但仍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走进到厢房时,少爷正起床。 “您身体好点了吧?上次真是不好意思。”阿雏抱歉地说。 起居间里光线明亮,少爷坐起身,高兴地笑着回答,昨天就可以起床了。 “这次躺了这么久,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仁吉是担心我,但他把我连被子一块儿绑了起来呢,我又不是粽子。” 阿雏听了少爷的抱怨,不由得笑起来。今天送茶过来的还是仁吉,一脸心头大石终于落下的表隋。阿雏把茶杯放在一边,拿出了小药盒。 “这是上回铃铃拿走的,到现在才来还,真是抱歉。” 阿雏把画着白色波浪的小药盒放在榻榻米上,心怀一丝期待。也许仁吉或是少爷会说,这不是长崎屋的东西。或者……也许他们会忽然提到屏风偷窥男。阿雏很紧张。 “啊,您特地拿这个过来啊,太谢谢了!”仁吉微笑着,低头接过小药盒。少爷什么都没说。当然也没人提到“屏风偷窥男”这个名字。真是……有点失望。 阿雏想起上回倒掉的屏风,于是环视了一圈屋子。可能是被搬走了,起居间里没有那架屏风的踪影。 屏风偷窥男信誓旦旦地说会把事情告诉少爷,但她来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来真的只是梦,这一点毫无疑问。) 阿雏想起自己那一丝期待。不禁觉得有点可笑。少爷看她这样,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这几天我一直在做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梦。” 阿雏说,有一个叫“屏风偷窥男”的人每晚都会出现。那人说,这个小药盒是他的,想要拿回去。听到这里,少爷等人都笑了起来。 “那你跟那人说了什么吗?” 少爷问道。但阿雏还是很难把化妆的事说出来。那事只有在安静而黑暗的夜晚方能讲出来。 “不过是讲了一些漫无边际的事。因为在梦中,我就对自己说了,这只是一个梦。” 讲到屏风偷窥男怕水的时候,少爷等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这时,仁吉问:“虽说是梦,那个奇怪的家伙没有对您做无礼的事吧?不,大晚上出现在一位小姐的房里,这本身就很没礼貌。屏风偷窥男这家伙,真是太荒唐了。” 话音刚落,厢房的屋顶忽然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巨响。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笑声,真是奇怪。 阿雏微微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虽然说话有点刻薄,但并不惹人厌。这三天来,他一直听我讲烦心事。只是……” “只是什么?” 少爷循循善诱。阿雏刚才还想着,什么都不能说,但是不知不觉就道出了烦恼。 “只是,虽然讲了很多,却不能得出结论,所以还哭了。当然,是在梦里。” 听了阿雏的话,仁吉皱起了眉头。 “把阿雏小姐惹哭了,这家伙还真是没用,而且还不能解决问题。他可是有三天时间呢。” 屋顶又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少爷微微一笑,温和地说:“这可不好呢,家父和伙计们老对我说,不应该让别人一直哭。” 少爷说,虽然是出现在梦里的人,但是屏风偷窥男也应该帮阿雏解决问题。他想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虽然有点奇怪……” “什么?”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化妆的?” “哦,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大约十二岁。” 阿雏不知道少爷为什么忽然问这件事,觉得很奇怪,但是少爷只微笑着。不过,他马上又说出了让阿雏很在意的话。 “你有了正三郎这样的恋人,现在很幸福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事好烦恼呢?” (少爷不可能听到我在梦里跟屏风偷窥男讲的话啊。) 阿雏吃了一惊,但在她反问少爷之前,少爷又问了别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费了一些时间,因为事关祖父母。 “听说一色屋的主人很严厉,你也是在严格的教育下长大的吧?” “嗯……我从小就挺怕他们的。” 阿雏没有说直到现在她仍残留着几分这样的心情,要是说了,不就是在抱怨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祖父母吗? 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提着点心的人,房间里的对话立刻中断了。那人是附近的点心铺三春屋的荣吉,是少爷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点心马上装了盘。阿雏以为只是普普通通的无馅儿三色米粉团,但是一吃,却非常甜,又有些嚼头,味道很奇怪,特别有趣。于是四人纷纷谈起了点心经。 不知不觉过了很久,阿雏终于告辞回家。 (看来还是梦啊,少爷只字未提认识屏风偷窥男。) 想想也理所当然,但心中不免感到一丝遗憾。阿雏在长崎屋前坐上轿子,在心中向小药盒和梦依依作别。 “哎,哎,我好不容易来了,你怎么还在呼呼大睡啊?” 这天夜里,阿雏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惊,在黑暗中坐起身,旁边正坐着背上泛着一片蓝光的屏风偷窥男。 “咦……我已经把小药盒还回长崎屋了,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呢?” 阿雏在迷迷糊糊中慢吞吞地说。屏风偷窥男听了,指指自己的左眼。周围光线不明,但定睛一看,仍能清楚地看到眼四周一片青肿。 “你在长崎屋说,昨晚哭了。结果你走了之后,我被少爷他们质问了一番。” “就因为这个被打了吗?少爷看起来很温和啊。” “不是啦,我回答得有点糟糕……” 他声色俱厉地对少爷说,什么都不知道,别那么烦人。 “结果我刚这么一说,仁吉就骂我无礼,一拳把我打飞了。” 屏风偷窥男哭丧着脸说,若不是少爷阻止,还会被佐助打。屏风偷窥男的额头、左脸颊和左眼都受了伤,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花猫。 阿雏看着他的脸,低下头说:“你是来发牢骚的吧?真是很抱歉。” 屏风偷窥男挑起半边眉毛,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到阿雏面前,猛地凑近脸说:“不,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是要认真解决你化妆的叫题。因为我是男人嘛。” 他还有几分打趣。 “可你昨天不是说没办法吗?” “嗯,不过没事,少爷已经告诉我该怎么做了。我今天很早就来了,在店里和老板的房里找东西呢。” 阿雏忽然觉得不能再把这一切当做一个梦了,因为屏风偷窥男说出了她从来也没想过的事。 “少爷让我去找你祖父母写的日记或是字条之类的东西,我就一个劲儿地在书案等地方翻了个遍。” 阿雏歪着头问道:“少爷为什么让你去找这些东西呢?” “要是知道小姐开始化妆,以及妆越画越浓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到原因了。少爷是这么想的。你想为了正三郎画淡妆,却做不到,这一点很奇怪。” 阿雏的过去一定隐藏了什么。少爷说,这些东西就像一根细线,捆住了阿雏的心,如同和被子一起被捆得像个粽子的少爷一样,不能向前迈出一步。知道原因的话,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屏风偷窥男就 是在找原因。 “我觉得祖父和祖母不会特地把我的事记在日记里。” “嗯……不知道是因为找的方法不对,还是原本就没有,我没有找到日记之类的东西。” 屏风偷窥男说着,偷偷地看了阿雏一眼。阿雏淡然一笑。 “的确没有字条之类的东西。”屏风偷窥男边把手伸进衣袖边说,“但在老板娘的小衣柜里找到了这个。”他把掏出的那堆东西捧到阿雏面前。阿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6 “这是……” 各种比浮世绘小的漂亮的彩印画像扎成了一小卷一小卷,堆在阿雏面前像座小山。 仔细一看,这些被扎成一卷一卷的彩画里还夹着写有年月的小纸条。阿雏取过一卷看了看,明白过来,因为纸袋边上印着“香粉”字样。 “啊……明明是看惯了的东西,怎么忽然觉得不得了呢?可能是从未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吧。” 全部是盛香粉的包装纸袋。 一色屋是卖胭脂水粉的,包装纸袋这类东西有的是,但是眼前这些纸袋并不是新的,袋口微微残留着粉的香气,还有很多纸袋像是被揉皱又摊平了。 屏风偷窥男指着纸条上的日期说:“少爷说,如果有记载着年月的东西,也要注意。怎么样,你觉得这是少爷让我找的东西吗?” 阿雏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屏风偷窥男的话,她的心、她的视线完全被眼前的包装纸吸引住了。 “这一年……这些字……” 解开绳子,各种各样的彩画落在了榻榻米上。歌舞伎艺人端丽的容颜,像公主一样美丽的女孩戴着花簪的样子,悬挂在空中的皎月,白兔……每一个带图案的袋子,阿雏都熟悉,因为都看到过。 “这些……是我用过的香粉包装纸。” 阿雏赶紧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包装纸中拿出几张,确认上面的日期。这些都是阿雏化妆之后按月收集的。排开一看,阿雏使用的香粉逐渐增加,一目了然。 “我一直以为包装纸丢进废纸篓之后,就被扔掉了。” “一色屋的老板娘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了。” “纸上的字,是祖父的笔迹。” 阿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么,祖父和祖母一直为她化妆的事担心不已了?这样的话……可一句也没听他们说过啊…… “你用的香粉还真不是一般的多,怪不得抹得那么厚。” 屏风偷窥男微微瞪大眼睛。虽然是自己找到的,但是这么多东西一下子放到眼前,还是有点吃惊。男人们一般不太会注意香粉包装纸和抹粉之类的事,但是也许只有注意到这些,才能真正感觉到女人存在,不由得心生几分敬佩。 正这样想着,屏风偷窥男忽然慌张起来,因为阿雏静静地哭起来了。 “哎,你又在哭什么啊?你的意思是,我在欺负你吗?虽然我说你妆化得太浓了,但是这种话,你之前也应该……” “不,我不是伤心,只是……” 阿雏拿起一卷袋子,上面除了日期,还写了一行宇:“阿雏,十五。”是祖父的笔迹。腿边的一卷纸上则写着“阿雏,十六”。阿雏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渐渐长大,妆却画得越来越浓……所以祖父和祖母很担心。” 这样怎么能行呢?能不能找到结婚对象呢……眼前这些短短的话,却能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象祖父母担心的样子。她化妆给祖父母带来的烦恼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只是,祖父母把担忧深藏在心底,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多年以来,他们虽然总是数落这个数落那个,却从来没有逼阿雏去掉那厚厚的妆容…… 泪又淌了下来。阿雏此刻的哭泣,不再像昨日那样,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涨满了胸口,流溢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阿雏虽然哭着,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这就对了,还是笑好看。” 屏风偷窥男从怀里掏出手巾,轻轻地帮阿雏擦去泪水。阿雏也忘记拒绝。 忽然,她收起笑容。 “前天你不也说过吗?赶快停止。我要把这些厚厚的妆容去掉!” “啊?” 屏风偷窥男拿着手巾的手猛地顿住了,他呆呆的,一脸惊讶。 “化妆?哎,现在可是晚上哦。” 阿雏不由得愣了一下。也是……这是梦,因为是在梦中,所以…… “我没有化妆吗?我现在是素面朝天吗?”阿雏用手覆住脸。 听到她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沙哑的声音,屏风偷窥男惊奇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素面朝天啊。谁会画着妆睡觉?” “……” 阿雏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中,她没有往脸上抹任何东西就和别人见面了。自从开始化妆以来,这还是头一回。上次素面朝天是几年之前了?虽然一数就能数出来,但此刻阿雏心神大乱,浑身汗毛直竖, 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不是说过,你肤色白皙吗?你那时候没意识到吗?” 阿雏摇摇头。屏风偷窥男一声苦笑。 “你不用化妆就很可爱了,我之前不也说过吗?如果想化妆,往唇上点一点胭脂就够了。” 阿雏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笑了?嗯,笑了就好,我就喜欢你笑的样子。”屏风偷窥男高兴地说道,“你一笑,我就不用挨仁吉的打了。那家伙并非人类,力气大得惊人,被他打可真是受不了。” “啊,仁吉不是人类?”阿雏大吃一惊。但屏风偷窥男接下来说出了更令人吃惊的话。 “那当然,他是妖怪,本名叫白泽。另一个伙计佐助也是妖怪,本名叫犬神。厢房里还经常有很多其他妖怪出没呢。” 屏风偷窥男说,铃铃在长崎屋吵嚷,也是有妖怪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能看到妖怪,可能是年龄还小。” 铃铃特别喜欢叫鸣家的小妖怪,一看到他们,就想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玩官兵捉强盗太兴奋了,鸣家们总是吱吱哇哇地拼命乱叫,一起跑出来。上次他们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甚至弄倒 了厢房里的屏风。每次阿雏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里,总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原因就在于此。 “嗯,长崎屋聚集了好多妖怪。要问原因嘛,是因为上一代老板娘阿吟夫人其实是本名叫皮衣的大妖怪。” 也就是说,少爷虽然动不动就卧病在床,身体弱得一塌糊涂,身上却流着有名的妖怪的血;他虽然弱得连出一趟门都不容易,却能看到妖怪。两个伙计对他疼爱有加, 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妖怪。 “太厉害了!今天的梦太精彩了!” 阿雏惊诧不已。 “哎,你怎么还说这是梦啊?” 屏风偷窥男微微一笑,嘟囔了一句。算了,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认为是梦的话,不可理解的地方就会少些。 “嗯……你以后真的再也不到我的梦里来了吗?”阿雏小心翼翼地问。 屏风偷窥男点点头。“你已经可以素面朝天地笑了,烦恼已解决了。” “但是……真的可以吗?也许还会出现其他的问题呢。从明天起,我就梦不到你了吗?”阿雏鼓起勇气问。 屏风偷窥男坚决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明天可别再抹香粉了。以后的烦恼就告诉正三郎吧,他不久就会成为你的夫君,不是吗?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吧。” “嗯……话虽如此……” 阿雏还没说完,蓝光就消失了。屏风偷窥男一下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这么黑!” 阿雏慌张起来,忽然变得特别害怕。这明明是梦啊……为什么跟想的不一样呢?为什么会被单独留在一片不安之中呢? 这吋,黑暗中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现在是晚上啊,当然很黑了。快睡吧,为明天作好准备。” 语气很温和,却分明是离别的话。屏风偷窥男还说,现在要把包装纸还回去。 “请等一下!可不可以把它们留给我?不然的话,到了早上,我就不知道祖父母是不是真的关心我了。” 屏风偷窥男含笑回答“这与东西无关。在梦里,你完全信赖祖父母,也就是说,你明白你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这就够了。” “可、可是……” 阿雏害怕起来,但是黑暗中,再也没有听到回答。 “屏风偷窥男?” 没有回应。阿雏在黑暗中独自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 “已经走了?屏风偷窥男真的不在了……” 到了明天早上,房内肯定依旧如常。因为这一切都是梦,屏风偷窥男只是梦里的人。到了早上,一切都会消失。是的,不然的话,长崎屋就是妖怪屋,少爷也就成了妖怪的孙子。铃铃还跟小妖怪们一起 玩……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这是梦。 (明天……我真的能不抹香粉吗?) 也许可以做到。虽然是在梦里,但是有人说,自己素面朝天很可爱。梦到祖父母收集自己用过的香粉包装纸,是因为自己希望他们这样做,也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也许这是真的,祖父母真的在收集我的包装纸。明天去找一找。) 如果真的有包装纸……明天不化妆就去深川,和正三郎见面,素面朝天地笑。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在意那个画淡妆的女孩了。阿雏平生第一次这么想。 (我做得到吗?) 肯定,肯定可以做到,因为好想这么做,好想让正三郎看看自己温柔的微笑。肯定可以的,肯定可以的。 阿雏轻轻地点点头,在一片黑暗中钻进被窝,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移动的影子 1 一天,长崎屋厢房的纸拉门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这一天天气晴好,刚过正午,刚生完一场病的少爷穿得鼓鼓囊囊的,乖乖坐在向阳的走廊边上。少爷映在身后纸拉门上的影子却不断地动来动去。 “什么东西?”佐助盘问着,目光严厉地朝纸拉门看去。仁吉则很快护在少爷身后。 影子很快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两个伙计一脸严肃地盯着空白的纸拉门。这时,少爷悠闲的声音响起。 “啊,好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是影女吗?” 话音刚落,起居间屋顶的角落里出现了很多影子,是小鬼鸣家。 “少爷,您是说影女吗?” “她又出现了吗?” “影女一出现的话,可不能再随便外出了哦。” “看啊,佐助他们的表情好恐怖哦。” 鸣家们爬到少爷的膝盖上,吱吱哇哇地吵闹着。 听了这些话,仁吉歪着头问:“影女是谁?之前在厢房里出现过吗?” “随便外出?什么时候的事?”佐助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少爷赶紧解释道:“不是啦,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你们俩还没来长崎屋呢。” 的确,应该是在影女的事情发生后不久,外祖父伊三郎才把两个伙计带到长崎屋的,好像是认为,玩心越来越重的外孙光有一个乳母可不够。 听了这话,鸣家们挺起胸膛说:“这么说来,我们就是厢房里最长的长辈了。少爷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了。” “我们对少爷更了解!” “我们才是第一,第一!” 屏风偷窥男对着争先恐后的鸣家们冷哼一声,把腿伸到屏风外,微笑着说:“这算什么第一啊?在伙计们来之前,你们不过是在檐头远远地看着少爷罢了,连话都没说过吧?” “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大家吱吱喳喳地吵成一片。的确。少爷和妖怪们亲近起来,是在本名为犬神的妖怪佐助和本名为白泽的妖怪仁吉来了之后。在此之前,少爷只是知道有妖怪,但是从没想过还可以一起玩。 “那时候也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也没有妖怪们相陪。真是很孤单啊!现在有大家陪着我,好开心啊!”少爷说着,摸摸鸣家们的小脑袋。 “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舒服,鸣家们都争着钻进少爷的手掌里,或爬到少爷的膝盖上,看起来像一个个大米粉团。 “真是麻烦。你们很沉的!”仁吉说着,把鸣家们赶跑了。 “以前,我好像每天光想着去外面玩。” 少爷想起儿时的伙伴,好像只有三春屋的荣吉。对于荣吉来说,少爷只是众多伙伴中的…个。但是在影女事件发生之后,荣吉和少爷一起玩的时间明显增加了。他们经常在——起聊天,讲讲心里话,长大后成了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朋友。 作为这一切起因的影女事件,一太郎已经深深地铭记在心。 “那件事情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好长好长时间,眼看着稍稍好一点儿了,结果又卧床不起,等到真正恢复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你们是那时候从外祖母那里拿了药来长崎屋的吧?” 但即使如此,影女事件仍是美好的回忆。 听少爷这么一说,伙计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少爷坐在走廊边上,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2 一太郎五岁那年春天,有一段时间卧病在床。身体这个样子,自然不能出去玩了,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长崎屋厢房的走廊上。乳母阿曲在一旁做针线活,她给少爷讲了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是长崎屋所在的 通町的大和桥边,最近出了一个叫飞缘魔的妖怪。 “据说飞缘魔是个很漂亮的妖怪,谁要是被他迷住了,轻则失财伤身,重则丧命。” 起先都以为这只是谣言,但是传闻一直没有消失,不禁令人担心。前天,长崎屋的老板伊三郎约了通町上几家店铺的主人,前往著名的广德寺,商量如何赶走妖怪。 “飞缘魔?”一太郎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那么,外祖父现在很忙了,今天肯定也不能陪我玩了。” 对于小一太郎来说,比起妖怪,玩显然更重要。五岁,本来应该是和附近的小孩一起整天玩也玩不够的年龄,但是一太郎几乎没有朋友。 (因为乳母不让我到外面去玩。) 但这样做也并不是毫无理由。一太郎体弱多病,在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一次,跟大家一起玩了小半个时辰的捉迷藏,结果因为太累,摔倒在地上,还发了高烧,躺了好一阵子。 (老让别人提心吊胆,就再也没人来找我玩了。) 少爷身边,比阿曲更担心他的就是父母。 只要一太郎到外面去玩,他们就会担心不已,宝贝儿子会不会摔倒了,会不会发烧了,会不会被外面的狗吓到了。要是染上麻疹和天花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要是碰上人贩子,那更可怕了。而且不知道会不会迷路,摔个大口子……好像所有灾难都会降临到一太郎头上。 (父母是在担心我啊。) 就因为这样,一太郎更不能外出了。他有时也小声嘟囔:“我想和其他的小孩玩嘛。” 不知道阿曲有没有听到,她很快转换了话题:“对了,少爷,老爷最近好像准备买下隔壁的房子,再开一家药材店。长崎屋的生意年年都那么好,简直就像有神灵在守护一样。” 少爷还是第一次听说要再开一家店。阿曲在圆火盆旁边微笑着——新店的日常事务将交给她打理。 (长崎屋有神在守护吗?) 一太郎抬头朝屋顶和房檐底下看去。那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小鬼。虽然从没听店里的人提过小鬼,但是他知道,长崎屋有很多。 (难道说这些小鬼就是守护神吗?) 看起来没那么厉害,但他们并非人类啊。一太郎以前跟外祖父说过房间里有小鬼,当时外祖父好像有点吃惊,笑着说:“一般人在小的吋候都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而你……”外祖父没有再说下去。接下去会说什么呢?看来大人一般是看不到小鬼的。 但是今天,小鬼们却在屋檐下看着自己。定睛一瞧,他们明明一动不动,映在纸拉门上的影子却在晃来晃去。 (好奇怪啊。) 一太郎指着对面的屋檐,说:“乳母,那个……” 少爷本想指那些小鬼,但是阿曲好像看不到。正好走廊上过来一个僧人,阿曲以为少爷说的是他。 “那是广德寺有名的和尚,请来降妖的。因为事出紧急,少爷才能看到他。” 广德寺就是前天外祖父等一行人去的寺庙。 “飞缘魔已经被抓住了吗?” “这个嘛,他来是为了别的事。那天和老爷他们见面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寺里一面很重要的镜子不见了。广德寺声称,即使花再大的价钱,也要把那镜子找回来。于是僧人们来到上次参加集会的大店家,打听有没有人在卖偷来的东西,或是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 少爷觉得阿曲话里有话,就问:“和尚们不会认为是参加集会的某个人偷了他们的镜子吧?” “寺庙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明说了。” 但其实是在怀疑,才会进出各店。 “去广德寺的都是大店家。大家都很有钱吧?一面镜子,想要就能买啊。” “世上还有很多钱买不来的东西啊。” 阿曲说着,给少爷冲了一碗炒 米粉。喝了一口炒米粉汤,少爷好像理解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要是花钱能够得到一切,自己的身体早就好了。 看来寺里的和尚寻找的,应该是一面很重要的镜子。 “在找到之前,和尚们有得忙了。” 不仅是和尚,外祖父和父亲也很忙,大人们好像都很忙,忙得没工夫陪一太郎玩了。事实上乳母阿曲也有一大堆的事要做,可能是因为新开的店。 阿曲有事去了正房,厢房里只剩下少爷一个人。真是太孤单了,好讨厌。 (要是能出门玩就好了。) 忽然,一太郎的脸亮了,他朝院子里挥挥手。 “荣吉,我在这里呢。” 荣吉比少爷大一岁,是附近的小点心铺三春屋的少爷,可以说是一太郎唯一的好朋友。 外祖父因为最近不能常来厢房,就让三春屋每天给一太郎送点心过来。两家店挨得很近,点心基本上都是由荣吉送过来的。今天,荣吉环带上了妹妹阿春。 “是柏饼,一太郎喜欢吃吗?” 一太郎接过小包袱,里面透出槲树叶好闻的香味。他微微一笑,请两人一起吃。 活泼的荣吉有很多朋友,虽然他每天给少爷送点心来,但不会久留,因为外面还有很多小孩约他一起玩呢。 (真想跟他去玩啊,可是……肯定不行。) 少爷不想死气白赖地拉着荣吉,那样太自私了。所以,很多时候,荣吉马上就会回去,留下一太郎一个人,备觉寂寞。 (他会马上离开吗?真想他留下来啊。要是说了,荣吉会很为难。不行。但是真的好孤单。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我不会说那样自私的话。) 每天,一太郎的脑海里都会这样自问自答。 今天,荣吉却在走廊边上坐了下来。一太郎微笑着拿起一块柏饼。 阿曲给三人上了茶之后,对荣吉说:“请陪我们少爷玩吧。”然后称有事,赶紧朝正房方向去了。荣吉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大人们好像都忙得团团转,最近点心店也很忙。” 三春屋是个小点心铺,没有伙计,所以荣吉负责照看妹妹。 一太郎一看阿春,微微歪了歪头。阿春明明很喜欢吃柏饼,今天却没有动。 “怎么了,阿春?” 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荣吉轻叹了一口气。 “嗯……一太郎没有听到那个可怕的传闻吗?最近这一带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阿春看到它了,所以很害怕。” “是不是……飞缘魔?” 少爷又问是不是出现在大和桥的妖怪。荣吉摇摇头说不知道。看来还有别的说法。 江户有七个著名的鬼怪故事,像被废弃的水渠,夜半出现的送行的灯笼,全身长满毛的河童,有人听到了奇怪的鸟叫声等。 “纸拉门上出现了奇怪的影子,还会自己动呢。” 听了荣吉的话,本来老老实实坐着的阿春害怕地叫道:“哥哥,别说了!” 影子来到纸拉门上,是为了听人说话。孩子们都这么说。 “我好害怕,讨厌!”阿春认真地说道。 一太郎瞪大了眼睛。 这可真奇怪,大家看不到的小鬼的影子会出现在纸拉门上吗? 但是阿春很少到这个厢房来,更不用说其他没来过长崎屋厢房的孩子,他们看到的影子不可能是长崎屋小鬼们的。 “会动的影子?” 一太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才自己不是也看到了会动的影子吗?一直以为那是小鬼们的,现在想想,确实很奇怪。 (难道说,那是……) 一太郎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看得到小鬼的一太郎还看到过很多奇怪的东西。他回头朝纸拉门看了一眼。 “啊!” 阿春背后的纸拉门上有一个奇怪的影子。阿春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是那个影子却在动! “怎么了?” 听到一太郎吃惊的声音,荣吉兄妹也回头看去。 “啊,那个东西!” 影子从阿春背后移开,蹦跳着。荣吉满脸戒备地举起了拳头,但是影子很快就从纸拉门的右侧逃跑了,只剩下雪白的纸门。 一太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荣吉也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拳头。 “刚才的……就是传说中的影子。” 可房里除了他们三个,没有其他人。 阿春手上的柏饼掉在了地上。她快要哭出来了,颤抖着说:“我又看到了那个奇怪的影子!” 荣吉好像也很害怕,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他靠近妹妹,安慰道:“已经没事了。” 一太郎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块柏饼,递到阿春手上。阿春终于平静。 “传闻比这个更可怕。说是被影子盯上的话,就会被拉进纸门里面去。”阿春细声说道。刚才看到的影子就是上次被拉进去的人,所以小孩子们都很害怕。 一太郎听后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到影子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害怕。它实际上比看起来要危险得多吗? “这么危险的东西,乳母从没提起,我父母也什么都没说,他们平吋都特别爱操心啊。” 一太郎歪着头,不解地说。 荣吉看着少爷,歪歪嘴说:“大人好像还没有看到过的呢。阿春说影子很可怕,父亲也只是笑笑,说不过是小孩子看花眼了,根本不当一回事。” “难道大人们看不到吗?还是他们太忙了,没注意到?” 荣吉不满地说:“我们并没有错。刚才就看到了。在小伙伴中间,这件事是很有名的。” 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到的奇怪的东西! 荣吉沉着脸,一边咬第三块柏饼,一边盯着纸拉门。 “最近在一起玩的时候,大家也都胆战心惊的,总是说有关影子的小事真是没劲!” 不仅是阿春,别的很多小孩也很害怕。因为害怕影子,再也没有玩踩影子游戏了。在玩抓人游戏时,有几个傻瓜还会忽然说:“影子来了。” “那可真是很严重啊。”一太郎说着,终于吃完了一个柏饼。 荣吉又说道:“事实上,我很想调查一下,那个可怕的影子到底是仆么东西?” 不管怎样,总要先知道影子的原形,才能好好教训它一顿。 “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开心地玩了,阿春也会高兴的,但……”荣吉歪着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还亲眼看到了影子呢……别说教训了,什么都干不了。” 那个奇怪的影子一出现,又马上消失了,不知道何时还会看到。能不能再看到,就靠运气了。这样的话,就不能打退影子。荣吉抱怨着。 “打退?”一直在一旁听着的一太郎眼睛忽然亮了,心脏怦怦乱跳,自己都能听到。“哎,荣吉,如果可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影子吧。”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寻找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肯定像猜谜语一样有趣,还可以跟荣吉和附近的孩子打成一片。 “我虽然身体弱,可是有许多点子啊,也许能想出怎么教训那个影子。” 听了一太郎的建议,荣吉和阿春对视了一眼。 “这很好……但是阿曲会让你出门吗?”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不管怎样,也不想放弃。 “我会想办法的,而且……我已经想到了。” 听了这话,荣吉的眼睛也亮了。三人在走廊上把脸凑到一起悄悄地商量起来。 3 第二天,三春屋的点心没有送到长崎屋的厢房。荣吉是把好多茶包子交给了一太郎, 但那是在和一太郎一起偷偷穿过旁边的院门,走出长崎屋之后。 “真的没关系吗?肯定会被骂的。”荣吉还在担心。 一太郎因为很久没有出门了,正满心欢喜,他一蹦一跳地笑着说:“大人们肯定会生气,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不过是去找附近经常一起玩的小伙伴嘛。” 他们先向别的孩子详细询问了奇怪的影子的情况,思考着如何对付它,接着来到了京桥前面一排长屋里的一个小胡同。那是荣吉的伙伴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两人边走边吃着茶包子,一太郎讲了自己昨天 咐上想到的事。 “首先,那个影子到底是什么?” 传言说,要是被影子抓住,就会被拉进纸门中去。这么可怕的东西,也许古代也曾出现过。一太郎想,如果是那样,书上可能会有记载。 “所以我就在外祖父的好几本书上查了一下。” “哦,你已经认字了吗?” “嗯。因为老是躺在床上,太无聊了嘛。” 一太郎不能出门玩,于是很早就识字了,经常躺着看书。外祖父伊三郎打算不久之后把店交给女儿女婿打理,自己去隐居。为了那之后的乐趣,他正在搜集各种书。一太郎读的书就是从他那儿拿来的。 一太郎从袖子里取出一本书。是《今昔百鬼拾遗》。 “哇,这书看起来很难读哦。” “上面全是画。你看这儿。” 两人在大路边的一条小胡同里停下脚步,盯着其中的一页看。这一页画着一个可以看到院子的很大的房间。纸拉门上有院子里的松树和一个女人的影子,但是画上却没有本该落下影子的人。旁边附有说明。 一太郎看了看,说:“这个影子是一个叫‘影女’的妖怪。”也就是说,是这个世上不同寻常的东西中的一种。“出现在纸拉门上的妖怪的影子!和这次不可思议的事简直一模一样嘛。” 荣吉使劲地点了点头。“很像。嗯,肯定就是了。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尔西,绝对不会错。是妖怪啊,太厉害了!”荣吉嘟囔了一声,又问一太郎,“为什么影女会出现在这一带呢?书上有没有写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妖怪?” “没写。纸拉门每家都有……也许是偶然吧。” “她会攻击小孩吗?还出现在其他地方吗?” 荣吉刚刚开始学假名,还不会读这样的书。一太郎摇摇头。 “这个嘛,这个影子看上去好像有问必答……但是上面没有写。” “那上面有没有写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家伙?” “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前不知道影子妖怪,所以从来没想过会有。但是,看起来影女好像不是那种特别可怕的妖怪,书上也没有写她会把人拉进纸拉门里去。 “好奇怪啊,难道这次不是影女吗?还是人会被拉进门中去仅仅是传言?”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但是两人都陷入了沉思,没有继续朝前走。刚到早上八点,周围的孩子都在高兴地玩闹。 “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大家吧,不是还有事情要问嘛。” 一太郎站了一会儿,很快就累了。 荣吉抬起脸,点了点头。两人正准备朝宽阔的大路走去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妖怪!妖怪来了!” 叫嚷声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吓得脸色大变的孩子们从胡同里飞奔而去。 “哎,危险!” 大人们的阻止也无济于事。因为忽然横穿大路,一个孩子撞上了一个挑担的货郎,另一个孩子撞到了一辆大板车。 “干什么?” 四周马上升起一片怒喝声。这也不能怪大人们,要是大板车上的货物倒下来,压到孩子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一个脚夫抓起摔倒在地上、已经吓傻了的小孩的衣带,查看他有没有受伤。发现孩子安 然无恙后,他“啪”地在小孩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小调皮蛋!”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岁左右,他大声地哭着,飞快地朝一太郎和荣吉所在的胡同跑来。 “是被妖怪吓了一大跳吗?哪有妖怪那么闲,大白天还出来啊?” 大人们的说笑声四起,但是聚集在胡同里的小孩谁也没有笑。 “你们知道什么呀!”大家都瞪着大路上的大人们。 荣吉问其中一个小孩:“长吉,影子又出现了吗?” 小伙伴们看到荣吉来了,都争先恐后地讲了起来。约莫有七八个小孩,有的穿着短外套,用一根带子系着,有的干脆只穿了一个肚兜。 “刚才菜店的纸门上出现了会动的影子,有人大叫一声。说会被拉进去,所以……” “我听说,昨天临町松屋的纸拉门上出现了一个跳舞的影子。” “我在大和町的澡堂子里听说过这件事。” “杂货店老板的孩子还问过我关于影子的事呢,问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刚才在大路上被骂的孩子,名叫三太,这时仍在抽泣。 一太郎问:“有人真的看到过影子,还是只是听说?” 三太横眼瞪着一太郎,说道:“荣吉,这人是谁?我没见过他。” “他叫一太郎。好一阵子以前,不是还在一起玩过吗?捉迷藏的时侯,忽然倒下的那个。” “哦,是那个小病猫啊。” 大家都点点头。虽然都还记得,说起话来会更方便,但是被人唤作“小病猫”,可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嗯,我和荣吉昨天也看到影子了。” 一太郎的这句话,令在场的孩子们神情一变。都看到了奇怪的东西,这让大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所以荣吉说,要找出影子的原形,将它打退。” 话音刚落,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荣吉,仿佛在说,这家伙好厉害啊,又仿佛在说,做这种事很危险哦。 看到孩子们有点退缩,一太郎说:“不管怎么样,首先要弄清楚影子为什么会出现。” 的确,老是这么胆战心惊的话,玩起来也没劲。 “我想找出传言是从哪里开始的。” “最初的传言?”孩子们都歪着头,好像很不理解。 是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吧,一太郎想,于是又解释道:“也就是说,我要调查影子的传言最初是从哪里出来的,这样就可以知道妖怪最先出现的地方了。” 河童一般住在河里,幽灵则在坟墓或人死的地方出现。只要知道出处,就可以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妖怪,当然也就知道了该怎么对付。 “原来如此。”大家都点点头,虽然仍很害怕,却更感兴趣。 “影子出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长吉率先说道,“你们准备怎么调查呢?” “我们想要借助大家的力量啊。” 听了一太郎的回答,小伙伴们兴奋得脸上放光。大家都在四到六岁之间,不是被吩咐,而是有人认真地请求,这还是第一次。 一太郎布置了一下任务。 “我们两人一组,去追查关于影子的传言。” “怎么做?” 荣吉首先歪着头,大惑不解。从来没有跟摸不着的东西玩捉迷藏呢。 “大家都听说过影子的传言吧。” 要确认一下传言是从谁那儿、什么时候听来的,这样顺藤摸瓜,就可以找到源头了。 “这样就可以找出影子的传言的出处了。” 大家齐声应好。不知从何时起,一太郎已经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了。 “好厉害哦,没想到还能这么 做。” 被大家一夸奖,一太郎反而吓了一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平日很少跟孩子们一块儿玩,所以还从来没有被他们夸奖过呢。一太郎很害羞,但又很高兴,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伙伴们已经开始分组,准备 去打听了。 “一太郎和我一起吧。”荣吉招招手说道。 一太郎赶紧走了过去。虽然擅长思考,但几乎没有在外面走过呢,接下来要靠荣吉了。 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长吉叮嘱分成五组的伙伴们:“大家都要小心,听说影子会抓人,万一发生可怕的事情,就赶紧逃跑。” 孩子们认真地点了点头,朝各处胡同四散而去。 4 “影子的传言?是从叠町的金松那里听来的。” “我是听姐姐说的。姐姐好像是从铃木町的习字所听来的。” “是从一助的朋友阿留那边听来的。阿留是听同一个习字所的阿新说的。” “我是从岩仓町的松次郎那里听来的。” 松次郎是听阿信说的,阿信是听阿品说的,阿品是从数寄屋町的习字所听来的……传来传去,看来要找到源头并不容易。一太郎和荣吉根据大家说的,在狭窄的小胡同里来回奔走。有时会在途中突然碰 上小伙伴们。这种时候,大家就会互相交换一下打听到的情况。长吉还遇上了卖油的父亲,父亲惊讶地问他去哪儿玩了。 一太郎和荣吉不断地朝前走着。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太郎就快累趴下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走路。 稍事休息之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又休息。再一次休息。 他们在路边买了水,坐下来喘口气。这时,荣吉说:“一太郎,要不接下来由我去问,你先回店里休息?” “我再休息一下……就能走了,你还是带上我吧。” “可是你不停地休息,这样下去的话,就问不出什么结果了。”荣吉好像一直在忍耐,脸上露出一丝焦躁的神色。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悦:“你回长崎屋吧。自己能回去吗?我不送,你能行吗?” 看到唯一不把自己当病猫看待的荣吉这么担心,一太郎都快哭出来了。原本以为这次能跟大家一起玩,自己也能起点作用了,结果还是一样。但是如果在这里哭,以后荣吉肯定不会再找自己玩了。一太 郎强忍着泪水,说:“我在这儿休息一下……你先走好了。” “要是觉得不舒服,记得去轿行哦。伯父不会因为你雇轿子而生气吧?” 说完,荣吉又问了一遍是不是真的没事,才朝大和桥方向去了。一太郎孤零零地蹲在路边,目送小伙伴远去的身影。 只是回不算太远的长崎屋而已,一太郎不想雇轿子。但是从卖水的地方开始,没走几步,他就觉得筋疲力尽,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看来我还真是没用……) 没了心气,就再也走不动了。路旁有一个卖茶水的小摊,旁边放着三个马扎,一太郎选了一个坐下了。 一太郎平常基本不出门,但家里还是给了他很多零花钱,这时派上用场了。小一太郎拿出一人份的钱之后,摊上的年轻姑娘笑着把茶水端了过来。 一太郎在袖子里找到了剩下的茶包子,放在一个马扎上,慢慢地 吃起来。累的时候吃点甜食,真让人高兴,但是一太郎的心情还是很 不好。 (连走路都走不了多长,也许我等不到长大就会死吧。) 肯定是这样。都已经五岁了,可是这副身子骨跟同龄的孩子相比,实在是弱得可怜。别说是调查影子妖怪了,能不能活下去都不能保证。泪水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好不甘心,好讨厌,一太郎赶紧把眼泪擦干。本来就没用,如果再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那可真是受不了,多丢人。 (荣吉因为厌烦我,一个人走了,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太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今天的冒险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发了一阵呆之后,他从怀里取出纸和小砚台盒。笔是外祖父特地为他订做的。一太郎在纸上记下了今天调查的结果。等以后卧病在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回忆今天做过的事情。 (和荣吉一起去了叠町、铃木町、岩仓町,以及数寄屋町的习字所。这些地方都有关于影子的传言……) 一太郎想起了这些町所在的位置,忽然感到不解。当时来来回回地走,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但是写下来再看,却能看出一些东西。 (这些町几乎都在通町大道的两边。) 一太郎盯着纸片,再一次想起那些町的位置。他一边想,一边去食刚才吃了一半的包子,但他大吃一惊:包子不见了。 “点心被我吃了,好好吃哦。” 一太郎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小伙伴长吉就站在那里。他把一太郎吃过的包子又分了一半给同伴。 “我还有几个呢,你们吃整个的好了。” 一太郎这么一说,长吉又高兴地拿了一个包子,一边掰成两半吃着,一边问荣吉在哪里。一太郎回答说先走了。长吉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在把打听到的消息记下来吗?看出什么了吗?” “嗯!刚刚明白。影子的传言应该是自北向南流传的。最初应该在北方,肯定是这样。” “有可能,我们刚才也是逐渐走向大和桥方向。” 孩子们最初聚集的地方是京桥稍稍向南,在调查过程中,渐渐到了北边,路过长崎屋门口,来到了这里。 “走得太远的话,会迷路的。不管怎样,今天还是别再往大和桥以北走了。见到大家的时候,你就这么说吧。” “好,这一群人里面还有小不点儿呢。”六岁的长吉学着大人的口吻说道。 正在这时,另一组人也看到了一太郎他们,走了过来。一问,也是在调查传言时来到这一带的。一太郎请大家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 “我还想把另外几组的消息写下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讲给我听。” “还剩下两组吧。反正大家走的地方都差不多,应该很快就会来到这边。我去看看。” 长吉等人约定小半个时辰之后在这个茶水摊见面,又一下子四散而去了。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他们就带着其他小伙伴回来了。 一太郎为大家付了茶钱,招呼伙伴们都坐在路边的马扎上。大家好像谁都没有坐过茶摊的马扎,一脸紧张。茶摊上的漂亮姑娘笑眯眯地送上了茶。 大家调查的路线跟一太郎的都差不多,只有三太一组大不相同。 “有一个小孩偶尔从大和桥的亲戚口中听到了这个传言,我们就直接穿过了大街。结果听说,大和桥一带有好多小孩曾亲眼看到过影女。” 听了这个消息,三太等人很受激励,一鼓作气地穿过了大和桥。但是到了桥对面,传言马上就消失了。 “你们调查得真仔细。也就是说,传言最初出现在大和桥附近。”一太郎微笑着说道。 但三太皱着眉回答:“那一带的小孩从来没听说过影子会把人拉进纸门中去。” 一太郎和长吉、三太对视了一眼,摇摇头。 “这个嘛,我想,人消失了,并不代表真的被拉进了纸门中。”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怕是会引起更大的乱子,可能还会上瓦版小报呢。那样的话,大人们也会关注影女的事了。 但是外祖父他们只关心飞缘魔。 “仔细一想,又觉得很奇怪。我听说,飞缘魔也在大和桥这一带出现。大家好像都没听说过这件事吧?” “飞缘魔?是什么呀?” 小伙伴们都歪着头。真是很奇怪,大家好像都没听说过飞缘魔的事,他们在意的只有影女。 “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起去大和桥看看吗?”三太说着,就想马上跑到路对面去。 长吉阻止了他。“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不点儿们看上去累得都快睡着了。” 一看,果然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坐在马扎上,睡眼朦胧了。一直不停地走着,还要打听事情,肯定累坏了。 “是啊,今天大家就回去吧。”一太郎也说。 大家都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起沿大路往回走。 三太笑着说:“真是太有趣了。” 长吉也点点头。不知道是谁,又从头开始讲今天的事。一太郎高兴地听着,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抽抽噎噎地哭过。 5 一太郎在晚饭之前回到了厢房。可能是一路上跟大家高兴地交谈,精神还不错,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店里很忙,父母和阿曲都没有发现他外出,所以一太郎没有挨骂,这也让他很高兴。 吃晚饭的时候,听外祖父一说,少爷才知道,原来飞缘魔的事情还在各店流传。 “广德寺的和尚因为镜子的事往来于各店之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都是飞缘魔干的。”外祖父有点不悦地说道。他很少在吃饭的时候露出这种表情。“最先说起飞缘魔的,是烟管铺田村屋老板的弟弟庄七。这人看起来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 好像并不单单是看到妖怪这么简单,真正的原因,他不肯说。庄七看到的那个叫“飞缘魔”的女妖,就是他的嫂子。 庄七坚持说哥哥新娶进门的继室是个妖怪,还说的确看到了嫂子不像是人类的奇怪的影子。 “庄七很不喜欢他哥哥新娶的那个来路不明的继室,觉得她的影子看起来很奇怪。” 他对哥哥讲了影子的事,但是他哥哥认为他只是看花了眼,根本没在意。但庄七仍很怀疑,怎么也想不通,就到处讲飞缘魔的事,引起了大家的恐慌。大店家的老板们因为担心,就一起去了广德寺。 自己引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恐慌,田村屋老板的继室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抛下孩子,离家出走了。 一太郎的父亲藤兵卫听了这话,拿着茶碗,皱眉说道:“这可不太妙啊。那女人好像是叫美津,原先就是田村屋老板的小妾。她带过来的女孩也是田村屋老板的。” 藤兵卫认为,田村屋老板的弟弟莫名其妙地说嫂子是妖怪,把她逼走了,难免让人怀疑是为了争财产。 “听说庄七马上要去别人家当上门女婿了,应该分不到什么财产。这么一来,大家都认为是庄七拿了寺里的镜子,因为想照出飞缘魔的原形。” 他到处散布飞缘魔的流言,前往广德寺,也是因为一心想让嫂子露出原形。听了这话,一太郎准备拿汤碗的手顿了一下。为什么要让飞缘魔露出原形,就必须拿到广德寺的镜子呢?田村屋也应该有镜子 啊。但是,外祖父没有作什么解释。 当田村屋老板问庄七的时候,庄七说自己没有拿广德寺的镜子。既然没有证据,偷窃一事就搁浅了。田村屋老板一心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弟弟的固执头痛不已。 (飞缘魔……是妖怪吧。) 一太郎朝屋顶看去,搜寻着小鬼们的踪影。美津真的是妖怪吗?虽然父亲说不是真的,可是故事书中的确有这样的事。这世上不是存在着小鬼吗?妖怪是真的存在的。这么说来,也不能算是太离奇……那个叫庄七的人对此无法容忍。 田村屋的事就讲到了这里,给一太郎留下了疑问之后,话题转到了日常琐事上。 (广德寺的镜子到底在哪里呢?兄长是店老板,庄七的房间应该已经被搜过了。) 这件显然不会放在自己房间里的重要物件,究竟藏在哪儿呢?好像每天都会发生一大堆让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不能老是想飞缘魔的事川;,一太郎眼前应该考虑的是影女。 这天夜里,一太郎拼命地让自己多吃,又早早地上了床。因为明天还要出去,约定了和大家见面,继续调查影女。 一太郎睡下不久,就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 隔壁房间的阿曲打开纸拉门。有人在小声说话,好像是在问,一太郎睡着了没有。 一太郎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隔扇,走进阿曲的房间。 “啊呀,少爷,您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又醒了。发生什么事了?” 来到厢房的是附近点心铺三春屋的老板夫妇。月光笼罩下的院子里,还可以看到父母的身影。 “少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但是……荣吉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听了这话,少爷的脑袋像被狠狠打了一下,原本还昏昏沉沉的,一下子变清醒了。 “还没回家?” “白天我们让他送点心到这边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还以为是在外面玩得忘了回家,但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回来。” 三春屋老板夫妇之前应该已经到处找过,此时一脸担心。 “一太郎,你今天和荣吉少爷见过面吗?”父亲问。 一太郎点点头。“他送点心过来,我们又一起去了通町的大街。” 一听一太郎说今天出去了,阿曲惊讶不已。 “我和荣吉是在数寄屋町分开的。我累了,老是停下来休息,荣吉就一个人接着往前走了……” 朝北走……但是那边离长崎屋并不太远。走到胡同里,可能迂回曲折,来来回回,会绕不清方向,但是一走到大路上的话,就可以笔直地回长崎屋了,应该不会迷路。如果是一太郎,倒有可能迷路,但 是荣吉每天到处玩耍,之前也曾去过很远的地方,对这一带的路很熟悉。 少爷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我去找他。” 一太郎想要跑下走廊,但是被父亲阻止了,说自有大人去找荣吉,要是小孩跟着去,反而碍手碍脚。 “要是找到了,就马上告诉你,乖乖在家睡觉吧。” “少爷不可以让父母担心啊。” 三春屋老板说完,拿起灯笼,朝黑洞洞的院门走去。伙计们也都出来了,跟在藤兵卫后面,准备一起去找荣吉。一太郎担心不已,但又帮不上什么忙。 一太郎被阿曲赶回到了床上。因为心中不安,他让乳母别熄灭长夜灯。隔扇被拉上,过了一会儿,一太郎偷偷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拿起白天记事的纸、小砚盒和外祖父的书,又拿了灯笼。 (现在可不能像白天那样哭哭啼啼的。荣吉不可能只是迷了路,他此刻肯定深陷困境。要想救他,我必须好好想想!认真地想想!) 既然没有力气来回跑,就必须做自己能做的事。 (虽然大人们经历的事情多,但是我和荣吉是好朋友,白天还在一起,肯定能想出线索来。) 一太郎拼命地盯着纸条看,上面写着影女的事。荣吉就是在调查这件事的途中不见的。 (难道是影女把荣吉抓进了纸门吗?) 一太郎回想起在厢房看到的奇怪的影子。 (直觉告诉我,不是那样的……直到现在,我仍不觉得那个影子恐怖。) 一太郎呆呆地坐在灯笼旁边,紧抿着嘴唇。 那时候,纸门上的影子只是在动。荣吉只是挥了挥拳头,影子就逃跑了。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厉害,倒是觉得影女有点像长崎屋屋檐下的小鬼。这些小鬼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是妖怪呢。但是……但他们总 址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边,一点儿也不可怕。 这世上也有可怕的妖怪,和尚们才会在广德寺施法降妖。影女会不会跟她看起来不一样,其实是个很可怕的妖怪呢?或者,她到了晚上就会变得很可怕? 晚上,纸拉门上是看不到影子的。一太郎皱着眉,开始看其他的书。难道对影女就没有更多的介绍吗?没有写她的住所之类的吗?是住在寺庙的殿堂上,还是经常出现在桥墩,总该有个地方吧。 但这只是一太郎一厢情愿的想法,书上连“影女”这两个字都没看到。一太郎仍不停地翻书查找。 “咦?这是……镜子?” 看到一本书上的图画时,一太郎瞪大了眼睛。插图上画的是一面非常漂亮的镜子。 “这也是介绍妖怪的书吧。”看一看封面,果然如此。也就是说,世上还有镜妖。 “是了,广德寺中被偷的,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成了精的镜子。一太郎赶紧读书上的说明。 “原来是叫云外镜啊。”也叫照魔镜,可以照出妖魔鬼怪的原形。无论妖怪怎样幻化,这面镜子都会把它的原形照出来。镜子本身就不同寻常。 终于明白了外祖父为什么认为是庄七偷了镜子,因为庄七怀疑嫂子是飞缘魔,而云外镜可以照出妖怪的原形。他肯定是想照一照嫂子,就从寺里偷走了镜子,不料嫂子却很快离家出走…… “这么一来,云外镜就没什么用了。” 嫂子已经不在家了,为什么庄七至今仍一口咬定没偷镜子呢?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当作小偷吗?可是不找到镜子,广德寺是不会罢休的,倒不如赶紧还回去谢罪呢。 他到底把镜子藏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当普通镜子大模大样地放在房间里蒙混过关?那面镜子真的可以照出妖怪的原形吗? “不,现在不是考虑镜子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影女。关键的不是镜子,而是照出来的影子……” 想到这里,一太郎瞪大了眼睛。 “啊,是了!”他短促地叫了一声。影女最初出现在大和桥,而田村屋就在大和桥一带。这就意味着,庄七确实偷了云外镜。 “影女忽然在各处出现,就是因为这面镜子!” 一太郎仔细地看了看镜子上的花纹。庄七偷的镜子应该被藏到了某个角落。 “每个房间都会有纸拉门。难道说云外镜就放在纸拉门前?” 照魔镜和影女!要是镜子放到了妖怪附近,会发生什么呢? “会吵架吗?嗯,不会,因为影女到处都有。” 她看起来精神很好,之前从未像现在这样频繁现身。看来两个妖怪相逢,都精神大振啊。 “对了。就是因为妖怪们聚到了一起,才会频繁出现在纸拉门上!” 一太郎用力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传言中被影女抓住而消失的人,就是离家出走的田村屋的老板娘。那么……一直在追查影女传言的荣吉,现在又在哪里呢?” 最重要的事情却仍弄不明白。一太郎认真地思考着。这时,隔扇被拉开了。一太郎没有注意到阿曲进了卧室。 “少爷,我知道您担心荣吉少爷,但是必须睡觉了。”阿曲态度很坚决。她一把夺过书本,熄了灯。一太郎在一片黑暗中钻入被窝,躺下之后,疲惫立刻袭上身来。 (荣吉吃过饭了吗?) 虽然好担心,但是一太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他一个劲儿地做梦。不知道为什么,梦中,荣吉看上去一脸愁容。 6 到了第二天早上,荣吉还是没有消息。 大人们更忙了,都分头去打听。 一太郎也想出门去找。吃过早饭之后,阿曲的视线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这次,他一个人走到了京桥前面。在一排长屋旁的胡同里的小稻荷神像旁,一太郎如约见到了长吉等小伙伴。 “荣吉昨天就失踪了。” 孩子们听了这话,都吃惊地叫了起来。 “肯定是被影女抓住了!我们调查她,所以她生气了吧?” 三太声音颤抖。一太郎立马否定了他的话。 “应该不是,如果是那样,我们都会被抓。而且这次的事情不仅关系到影女,还和云外镜有关。”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词,大家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一太郎从云外镜说起,把昨天晚上想到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了一太郎的话,一张张小脸上现出了奇怪的神情。 长吉一吐舌头,说:“我听不太懂……但只要不是可怕的事情就好。” 一太郎问,到底该怎么调查荣吉的行踪。孩子们一时间也都静了下来。三太很快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样,先按昨天决定的,朝大和桥那边去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一太郎也点点头。于是大家一起朝北走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太郎一行笔直地往前走,途中遇到了三太那正在卖萝卜、牛蒡与胡萝卜等蔬菜的父亲和小女孩阿年那沿街卖鱼的叔叔。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大人们都没有好脸 色,大家赶紧逃也似的跑了。 “今天碰上的熟人还真不少啊。”一太郎苦笑道。要是这事落到自己头上,可就笑不出来了。走近大和桥,就看到了田村屋深蓝色的布帘。几个一太郎熟识的人赫然站在那里。 “是少爷!” 这吃惊的声音是长崎屋的伙计发出的。听到这声音,马上有人从店里走了出来。竟然是外祖父。 “一太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外祖父看到一太郎和一群小孩在一起,才明白过来,他们是来找荣吉的。大人们来这里,也是为了请求田村屋协助搜寻。 这时,外祖父身后出现了一个脸色很不好的男人,自称是田村屋老板。 “孩子们,你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那是我的女儿,叫阿延。” “我们是从大路走过来的,没有看到什么小孩。”一太郎老老实实地回答。 田村屋老板一听,一脸的失望。 “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玩。现在是白天,您不用太担心。” 听了外祖父的话,田村屋老板摇摇头。 “我弟弟把内人美津逼走了,我担心他嫌阿延也碍事。”他说话很尖刻,“那小子还被寺里的人怀疑偷了云外镜,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言下之意,这一切都是弟弟庄七的错。看来,事到如今,庄七已经完全失去了哥哥的信任。田村屋老板的性子很执拗,一找不到女儿,就把矛头指向弟弟。 这时,店里又走出一个人,和田村屋老板长得很像,但看上去年轻很多。 (这个就是庄七吧。) 一太郎正这么想,那两人在店门口吵起架来。 “哥哥,阿延不过是去外面玩了。好像什么事都是我的阴谋诡计。你別太过分了!” “你不是已经做了吗?说美津是飞缘魔。要不是你编出那样的瞎话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哥哥被一个不知底细、来路不明的女人勾了魂了!” “你还说!镜子在哪里?是你偷的吧?赶紧还回去。” “我怎么知道镜子在哪儿!” 两人越吵越厉害。外祖父不想让孩子们听到这些,硬是把两兄弟扯回了店里。他又想着必须让体弱多病的外孙早点回长崎屋,于是回过头来对一太郎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差人去雇轿子。” 一太郎吃了一惊。要是现在逃跑,不仅会挨骂,可能还会把一向疼爱自己的外祖父气哭。然而不能犹豫了,必须要帮助 荣吉。 “我还不能回去,必须逃跑。” “我们进那边的小胡同吧。” 几个小小的身影很快跑进了狭窄的胡同中。这么一来,大人们可就不好找了。 (明天肯定不会再让我出门了。必须赶紧找荣吉。) 一太郎在心底暗暗起誓。他们在一片大杂院之间穿行。这时,长吉歪着头说:“要是能找到那个叫阿延的小孩,问问她就好了。那面奇怪的镜子应该就在那孩子家。阿延到底去了哪儿呢?” 不在店里的话,应该在外面玩。但是既然田村屋的人都不知道,她应该不在这一带。 “肯定跟她妈妈在一起。”阿年很有把握地说。阿年每天不是玩,就是跟妈妈在一起。但是三太否定了她的话。 “田村屋的老板娘已经离家出走了啊。” 一太郎点点头,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也许就像阿年说的那样。老板娘虽然离家出走了。但因为女儿还在田村屋,她很有可能就住在附近。” 那样的话,阿延就可以去见妈妈了。 “现在阿延肯定就在美津夫人家,我们去打听一下吧。” “美津夫人的家,你知道吗?”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田村屋老板都不知道,一太郎他们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三太说:“我爸爸总是走街串巷,对哪里新搬来了什么人之类的事了如指掌,因为没有人可以不买菜。” “但是你爸爸不常在这一带,他会知道这一带的事情吗?” 见孩子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太郎说道:“我们去问经常在附近卖东西的叔叔吧。” 这附近的事当然只能问附近的人。大家赶紧竖起耳朵。不远处,传来了叫卖声。 “米糊啦!卖米糊噢!” “买泥鳅啦!活蹦乱跳的泥鳅嘞!” 声音很响亮。大杂院周围,总有许多买卖人。 大家一起朝叫卖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7 “啊,出来了!” “这里有,这里也有!” “三太,后面!快看!你的影子自己在动呢!” 早上九时许,一太郎等人在大杂院之间的胡同里跑来跑去。不,其实是向卖东西的小贩打听了美津的家之后,正朝她家去。在两边都是大杂院的胡同里走了不一会儿,旁边的纸拉门上就出现了很多影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影女呢。”三太一脸紧张地说,“而且还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为什么啊?” 甩掉那些晃来晃去的影子之后,一太郎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遭“影女和镜子肯定都在前面,影女的原形也在那里。” 就像拿手靠近炭火时会觉得很热一样。越接近妖怪,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会增多。 听了这话,三太歪着头问:“那么,我们现在正在接近镜子吗?” “我猜是的。” “镜子不是在田村屋吗?我们现在可是离田村屋越来越远啊。” 大家彼此对视,歪着头,大惑不解。 一太郎朝四周的纸拉门看了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明白,但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朝镜子走。也就是说,镜子在美津夫人家里。” “我们要去影女出没的地方吗?”三太脸上露出了怯意。 一太郎以坚定的语气说:“要是害怕,就回田村屋吧。我外祖父应该还在那里。” 但是他一直朝前走着。不管怎么样,也要找到荣吉。 “我、我也去!” 听了三太的决心,长吉握了握他的手。三太好像平静了一些。一太郎也和伙伴们握紧了手。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到了下一条胡同前面,大家都停下了脚步。两旁的纸拉门上又出现了许多乱晃的影子。 “三太,害、害怕吗?” “没关系,长吉。嗯……我们一起过去!” 大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准备一口气跑过去。一起走的话,肯定能顺利过去。 “准备好了吗?出发了哦。”长吉说。 大家一起点点头,紧紧地盯着前方。 “一、二、三,跑!” 孩子们紧紧地拉着手,朝前面跑去。跑到一口井边时,大家松开了手,迅速地从狭窄的井边挤了过去。脚步踏得胡同里臭水沟上的石板噔噔作响。他们紧接着又跑进了下一个胡同,穿了过去。 好可怕!左右两边的影子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似的,好可怕! 最后,大家发出了“噢”的一声,一起冲出了奇怪的影子的包围。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 风轻轻吹过。 “咦!” 忽然看不见纸拉门了。大家跑到一个仓库边上,停住了脚步。 “好、好难受!” “啊呀……” “呼……呼……” 大家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但是脸上毫无惧色。一太郎也是跟大家一起跑过来的,实在辛苦。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孩子们又握紧了手,准备朝下一个胡同进发。美津的住处应该就在那里。 “啊!” “哇!” “真讨厌!” 穿过可怕的胡同之后,终于看到了一座小小的院子,但是一太郎等人却皱起了眉头。 美津家出现了比刚才更可怕的东西:不仅是纸拉门上的影子,连落在庭院里的树影也在扭来扭去。再细一看,房子的影子好像也在动。大杂院里更是一片吵嚷。 “我不想踩到那些影子。” 一太郎也备觉讨厌。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活的,这种心情就跟不想踩到小猫小狗一样。 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太阳照到的地方,慢慢地靠近走廊。但是那些影子在动,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它们。大家不由得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走着。 这时,走廊深处有人大声问道:“你们是谁?来我家干吗?”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出来了。 “啊,是阿延吧?”一太郎问道。 阿延看到了那些蠕动的影子,顿时神色大变。 “啊,妈妈!” 阿延尖叫着,逃离那些影子,跑去打开了门,里面是一间类似储藏室的小房间。 但是她刚一推开门,里面就闪过一道光。 “哇,谁?” 伴随着紧张的声音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荣吉。他抱着一面大大的镜子。 镜子一出现,影子的蠕动就越来越激烈了。纸拉门上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影女来回跑,树影跳跃,脚下的影子也左右摇晃,好像人都要跟着摇晃起来,感觉非常糟糕。阿延还在尖叫。 “荣吉,镜子。快藏起来。”一太郎大喊道。 但是镜子太大了,小孩短短的衣袖根本遮不住。影子动得更厉害了,好像要从大家脚下离开,逃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镜子上出现了一抹清凉的颜色。 一太郎不由得回头看去。走廊下,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漂亮的和服,身材苗条,看上去很温柔。她看到眼前一片混乱,脸上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 “怎么回事?等一下。” 女人回到房里,很快取来一块大包袱皮,把它蒙到镜子上,影子的蠕动立马就停止了,快得简直就像谁下了命令。再裹上一块包袱皮,把镜子紧紧包好后,纸拉门上的灰影好像掉了下来,很快就消失了,纸门恢复了白色。 “妈妈!”阿延哭着跑过去抱住了那个女人。看来那就是田村屋老板的继室美津。一太郎等人没时间理会她们俩,赶紧朝荣吉跑去。 荣吉满脸是泪,使劲抱着大家,呜咽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好担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抱着这面镜子呢?” “你爸爸脸色可吓人了。” “呜……呜……” 听了一太郎担忧的话,荣吉有些不好意思,一屁股坐在走廊上,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昨天,我走到大和桥的时候,又看到了影女。我想着,这回一定要好好教训她,就朝着影子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越靠近这一家,影女的数量就越多,最后,影子钻进了这间小储藏室。他鼓起勇气追了进来,结果看到了这面镜子。 “里面很黑,为了能看清楚,我就把门打开了。” 结果,阳光一照,外面一下子涌现出无数影女,来回蠕动着,跳跃着,非常可怕。影子实在是太多了。草木摇晃起来,房子也摇晃起来,连脚下的土地好像都在摇晃,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就好像人会被影子拉走!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荣吉哭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小储藏室一步,一直一个人待着。 “当然,我想小便的时候,会把门打开一个缝,尿在院子里……” 小储藏室里一片漆黑,看不到影子,所以不会觉得害怕,但是连水都不能喝,简直快要渴死了。 “小弟弟,你一直都待在储藏室里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美津赶紧倒了一大碗水,端过来。荣吉差点连碗一起吞下去,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可是刚才那个样子也太恐怖了。这面镜子怎么会在这里呢?” 美津抱着包袱,歪头问道。 (啊,美津夫人看得到影女。) 一太郎吃了一惊。难道说闹到那种程度,连大人都看得到吗?但是阿延听妈妈这么一说,又要哭出来了。一太郎看着那面镜子。 (镜子肯定是阿延从田村屋拿出来的。) 就因为这面镜子引起的恐慌,母亲美津离家出走了。阿延肯定觉得,要是镜子放在家里,妈妈就不能回家了。 庄七从广德寺偷出了镜子,后来阿延又把它从田村屋带到了这里。所以,虽然镜子对庄七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但是他一直没能还给寺里。 这件事终于解释得通了,一太郎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美津。眼下还是先不说吧。三春屋老板因为荣吉昨晚没有回家,一直很担心。他现在应该就在田村屋附近,跟外祖父在一起。一太郎想,还是早点带荣 吉回去比较好。不管怎样,总要把这次的事情跟外祖父、三春屋老板,以及田村屋老板说清楚。 “已经很累了吧?那话就放到一块儿说吧。我想这样您会轻松点。” “嗯,年纪虽然小,做事却很老到啊。”美津笑着说。她也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顺便把孩子们送到田村屋。阿延也该回去了。 “妈妈,您回到店里,不会再被叔叔欺负了吗?”阿延坐在母亲的腿上,认真问道。 美津笑着摇摇头。“庄七叔叔那么做,是因为他爱你爸爸。对于你叔叔来说,长兄如父。像我这样一个不明底细的女人进了家门,而他又要去给别人当上门女婿,他自然会担心。” 一旦认为对方可疑,便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一想到影女很可怕,便觉得她很像可怕的妖怪。 “我们现在就出发去田村屋吧,家里人肯定在担心呢。” 那面危险的镜子由美津带着。大家赶紧一起朝田村屋出发。纸拉门上和树影上已经不见影女的踪影了。 荣吉终于停止了哭泣,放心地跟着大家一起朝前走。他不时看看一太郎,还边走边感叹“真可怕”,给他讲自己那些奇怪的经历。 一太郎点着头,抓住荣吉的手。长吉抓住了荣吉的另一只手。大家握着手一起朝前走,遇到再可怕的事情,也不会害怕。今天一路跑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深深明白了这一点。 8 田村屋的内厅,孩子们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毕竟还是小孩,往往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但大人们还是明白了一切。 荣吉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让大家担心了。 一太郎也被骂了,外祖父还深深地叹息了几声。 最惨的是庄七。田村屋老板非常生气,认为…一切都是因为弟弟向美津寻衅滋事造成的,差点就要把他赶出家门。 幸好,美津劝解道:“唯一的弟弟这样真心地关心你,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他马上要去给人家当女婿了,如果一点儿都不在意你以后会怎样,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所以你也不必那么生气。” 田村屋老板听了,沉默下来。庄七满脸通红,深深地低着头。 “哎呀呀,看来三位接下来还有很多话要说啊。”外祖父说着,露出一脸苦笑。 光靠美津刚才那番话,是没法将这三人之前的种种不信任与不和一笔勾销的。但是看起来他们都愿意直面对方的眼睛,认真地谈话。 看着广德寺和尚抱紧镜子,外祖父说:“大师,镜子就还给贵寺了,希望你们别再生气。” 和尚挑起半边眉毛,看了外祖父一眼,又看了看田村屋的人,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就好像刚听完雄辩之士的演讲。 接下来应该还会说很多别的事。对于大人们,接下来的话会更难说。很快,一太郎就觉得累得要命,坐不住了。荣吉已经回来了,影女也消失了,对于一太郎来说,事情结束了。 虽然在别人家里,一太郎还是坐到外祖父腿上,把头埋在外祖父怀里,看着那慈祥的笑脸。 今天太累了,回到长崎屋以后,也许又会卧床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跟长吉他们一起玩。太久没有一起玩的话,他们肯定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也许他们会记得我吧。) 这两天虽然很累,却很快乐。 (和大家说了好多话,还跑来跑去的。) 肯定还可以再到外面和大家一起玩。 坐在旁边的荣吉轻声对一太郎说了声“谢谢”。 一太郎微微一笑。“嗯,我们下次还一起玩。”说着,他紧紧握住了小伙伴的手。 烟花巷 “仁吉、佐助,这个月月底,我准备帮助吉原的小侍女脱离苦海,带着她一起逃走。” 这是垂枝樱刚刚凋谢,天气已经明显转暖的一天中午。长崎屋厢房中,少爷望着面前的午饭,对伙计仁吉和佐助说道。 两个伙计陪着少爷一起吃饭的,听少爷这么说,拿筷子的手一下子停住了,面面相觑。佐助伸出手,摸了摸少爷的额头。他以为体弱多病的少爷发烧了,又在说胡话。但其实少爷这段时间身体少见地好。 “佐助,我没有发烧。那个小侍女叫阿枫,马上就十五岁了。” “噢。” 伙计们的反应仅此而已。比起帮助小侍女逃跑的事,他们更怀疑少爷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好了。也许是因为饭桌上的胡椒饭还剩了许多。午饭是胡椒饭、萝卜拌梅子肉、大酱烧油炸豆腐、纳豆汤、咸菜。和往常一样,这对少爷来说,有点太多了。 许多从房间角落里爬出来的小鬼,以及从屏风里钻出来的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听到这话,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 平时吃惊的总是少爷,今天却反过来了。 “少爷,您刚才说要和她一起逃走……你们俩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啊?” 提问的是一只鸣家,脸上明明写着“好感兴趣”四个大字。 少爷吃着萝卜,笑答道:“昨天,父亲不是为了让我了解人情世故,把我带到吉原去了吗?嗯,就是为了奖励我这个月没有生病。” 少爷边说边挺起胸膛。虽然一个月前还躺在病床上,但是少爷故意没提,反正大家都知道。 “噢……” 这回不仅是伙计们,连鸣家们也发出了怪声。 “父亲事先已经跟妓院的老板说好了。我昨天虽然是第一次去,却和花魁同桌吃了酒席。” 少爷初次跨入妓院,就和花魁亲切地交谈,一起喝酒,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吉原的规矩,第一次去的客人可以和花魁见面,但是不能说话。 “按照规矩的话,等到我和花魁成为熟人,一起喝酒,那雪都下了,年都过了,父亲说。” 酒宴是在一家叫多摩屋的妓院举行的。花魁、艺妓、打鼓女等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和藤兵卫熟识的花魁花冈非常美,令人大饱眼福。花冈的两个侍女阿枫和松叶也非常可爱。 少爷想要帮助的阿枫看起来更争强好胜一些,模样十分艳丽。 “噢……” “大家都成猫头鹰了吗?怎么老是‘噢噢’地叫啊?” 佐助回答:“那我就说了。少爷,午饭不可以剩下哦。” “你们只担心我的食欲吗?大家还真冷静。我说要帮助阿枫逃跑啊。”少爷咯吱咯吱地咬着咸菜,失望地说。 仁吉挑起半边眉毛,问:“少爷,您明白和小侍女一起逃跑意味着什么吗?” 仁吉指的是,妓院里的女孩本欠着老鸨的钱,契约未到期就逃跑,要是被抓到的话,会受惩罚。比如被狠狠地打一顿,或是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甚至还有更惨的。而且,为了寻找逃跑的女孩所用的时间,需要加在她原有的卖身年限上。 “嗯,要是被找到就惨了,所以必须要巧妙地出逃。”少爷满不在乎地说。 听了这话,妖怪们又惊叫起来,歪着头若有所思。 屏风偷窥男抱着胳膊说:“确实如此……但是好像有什么问题。” “少爷……您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小侍女,以至于要帮她逃跑吗?” 看到伙计们眉头紧锁,少爷爽朗地笑了起来。 “阿枫是侍女,还是个女孩子呢,而且是个好女孩。” “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听起来不像是迷上了那个女孩。”屏风偷窥男猛地一歪头,呆呆地嘟囔道。 在酒宴上,藤兵卫的老相识、多摩屋的老板也出来给大家斟酒和菜。不太会喝酒的少爷一会儿看看打鼓女的表演,一会儿和大家一起玩投扇游戏,不亦乐乎。 在三寸见方的小台子上,放着一个被称为“蝶”的小靶子,大家都用扇子扔,把它打落下来,并计算分数,进行比赛。 “哦,投扇游戏?这在吉原可不常见啊。”仁吉微微歪着头说。 “我在玩投扇游戏时输给了阿枫,问她想要什么奖励,她说想逃出吉原,我就答应帮助她了。” “啊,打赌输了?” 一听这话,妖怪们都愣住了,接着,又一齐大笑起来。 “啊哈哈,果然如此,我就觉着奇怪嘛。” “啊呀呀,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啊。” “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风流韵事嘛。您去吉原到底干吗去了啊?那可是吉原哦。您可是去了天底下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哦。” “吱吱吱……” 连鸣家们也在少爷腿上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 看到大家如此反应,少爷感到很不可思议,于是歪着头问:“你们为什么笑?” “您不久就会明白的。”佐助一边回答,一边仍笑个不停。 “那个小侍女会来长崎屋吗?会和大家一起玩吗?”鸣家们满心期待待地问。 少爷拿着水杯,摇摇头。“带着逃跑的侍女回到店里,不太好吧?我不会把她带到这儿来。但是不管怎样,为了这事,我月底还得去趟吉原。” 少爷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要是不让他出门可就惨了。少爷就是想说这句话,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佐助一下子皱起了眉。 “少爷,您要是过于劳累,又会卧床不起。一个月去两趟吉原可不行。那个地方太远了。” 仁吉也叮嘱道:“不行,要是太累,肯定又会病倒在床上。” 看来,他们觉得出远门这件事远比逃跑计划重要得多。但是这回,少爷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姿态。 “我不是说没关系嘛。月底仍由父亲带我去,我都已经跟他说好了。” “噢——难道老爷也知道您要帮那个小侍女逃跑吗?还陪着您一块儿去吉原?” 妖怪们问着,一脸惊讶。 长崎屋老板夫妇对独生儿子的宠爱,人尽皆知。少爷要是早起一会儿,他们就担心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但要是一觉睡到中午,什么事都不干,光玩的话,他们又会觉得他太无聊、太可怜了,所以就给 他很多零花钱,或是给他买很多新出的点心。那么宠儿子又爱操心的藤兵卫竟然要再次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子,先乘船,再坐轿子,去很远的吉原。 “第一次说是去散散心,倒还可以理解……一个月之内去两次!老爷想干什么啊?” “而且,少爷要是真的帮那个小侍女逃跑,肯定会生病,会病倒在床上!老爷不仅不阻止少爷,还帮他?!” 佐助和仁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们表面是长崎屋的伙计,实际上是妖怪,此刻眼睛看起来跟猫眼一样,眯得又细又长。 “真是不可理喻!” “真是太奇怪了!” “老爷真是太奇怪了,他到底想对少爷做什么啊?” 妖怪们漸渐变得危险起来。对于这些妖怪来说,天地之间唯有少爷最重要。如果让少爷生病,就算是少爷的亲生父亲藤兵卫,也会被鸣家们咬住脚脖子。 两个伙计翻白眼盯着少爷。 “总觉得有点奇怪。帮人逃跑这件事,总觉得很奇怪。您说是因为输给人家了?少爷,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爷也很奇怪。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妖怪们步步紧逼,但少爷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看少爷不 想说,伙计们又想出了一招。 “明白了,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了。”仁吉仿佛明白过来,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去问老爷吧。老爷似乎对此事也知道得不少。” 说着,他站了起来,朝店堂方向走去。一听说是少爷的事,藤兵卫肯定马上会到厢房来。 “哎,你们想问父亲什么啊?” 少爷问留下来的佐助,但佐助没有回答。 一般来说,伙计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问主人的,但是仁吉和佐助从来只把少爷放在第一位,而且他们是妖怪,跟人的处事态度很不一样。 (父亲被他们俩逼问,能扛得住吗?) 少爷虽然担心,但阻止不了。就在这时,仁吉已经带着藤兵卫出现在院子里了。鸣家们赶紧消失在房间的角落。 2 厢房的起居室里,大家一团和气地喝着茶。但正如少爷担心的那样,在伙计们的追问下,藤兵卫很快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老爷,您再清清楚楚地把事情讲一遍吧。” 仁吉的措辞虽然很礼貌,却带着命令的口吻。都不知道到底谁是主人。 “那个……这次的事情,不是一太郎喜欢上了那个女孩,而是妓院的老板拜托我的,说是让我们帮助一个侍女逃跑,把她带出吉原。” “啊?妓院的老板?自家的侍女?这是真的吗,老爷?” 佐助和仁吉异口同声惊叫起来。藤兵卫叹着气,一脸沮丧。 藤兵卫当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两个伙计,但事情关系到少爷,两个伙计绝不肯就此罢休。可怕的是,藤兵卫最后还遭到了伙计们的威胁。 “老爷,您要是不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就去问夫人,就说吉原多摩屋的花魁花冈把少爷卷入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问她知不知道。” “仁吉,你……怎么知道花冈?” 藤兵卫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老爷熟识的花魁是谁,我们早就知道了。只要跟妓院有关的事,大都跟那位花魁有关吧?”仁吉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藤兵卫很不好意思地轻声嘟囔:“这……我只是去吉原招待客人或谈生意,当然,宴席上会有花魁同席。” “这我知道,但是夫人会不会信这些话,又另当别论了。” 仁吉又提到了阿妙。这么一来,藤兵卫的气势明显就弱了,耷拉着嘴角。 “老爷,您把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这时,少爷插嘴道:“太厉害了,简直就像做生意时讨价还价嘛。这样就可以让对手服输啊,看来我得好好学学了。” “一太郎是好孩子,别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虽然可以对儿子说不,但是藤兵卫的劣势并没有好转。 “老爷!”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藤兵卫只好举手投降。 “这件事是由多摩屋的老板春藏引起的。” 藤兵卫还是学徒的时候,和多摩屋的老板就已经是好朋友了。 “是吉原的老板提出让侍女逃跑的吗?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呢?” “他跟我说时,我也吃了一惊。但是,他有理由。” 关系重大,所以不要跟别人提起,藤兵卫叮嘱完之后,就讲了起来。因为彼此是无须客套、可以坦诚相见的好朋友,春藏于是将事情告诉了藤兵卫。 “你刚才说,要让我帮一个小侍女逃跑?” 某夜,藤兵卫听了多摩屋老板春藏的话之后,大吃一惊。 他们就在花魁花冈的房间里。在整个吉原,多摩屋算是最上等的妓院了。这个房间就在多摩屋的二楼。 花魁的房间相当气派。花冈的屋子由两间组成。带着金属把手的豪华衣柜、纸罩的灯笼、玻璃的金鱼缸等一应俱全,陈设非常精美。 虽然有客人藤兵卫在,却没有人打鼓,也没有人弹三弦。除了藤兵卫、老板和花冈,仅有一个小侍女。 藤兵卫认识这个名叫阿枫的小侍女。她一边伺候着花冈,一边学习各种技艺。阿枫马上就到十五岁了,体态婀娜,据说是有史以来吉原的侍女中长得最美的一个。她以后是要成为高级妓女的,目前还没 开始接客。 “阿枫以后不是要挑起多摩屋的大梁,成为花魁吗?” “是的。” “问题还不止这一点。做妓女是有年限的,不到年限不准走出吉原。好像这些人身上都背着债。从吉原逃跑有违法度啊。” 多摩屋老板说,确实如此。为了防止妓女逃跑,吉原的四周都围上了高高的黑板壁,周围还有混浊的大水沟。 “你身为老板,却要让侍女逃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预料到会被问及,多摩屋老板看起来很冷静,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事实上,几天前,郎中说阿枫不能接客。” 不久之前,花冈发烧了。多摩屋首屈一指的花魁生病,所以请了郎中来。正好阿枫也有些不舒服,就顺便让郎中瞧了瞧。结果,郎中讲出了老板夫妇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话:“这孩子心脏不太好。”虽然病情还没有发展到马上就会卧床不起的程度,郎中还是建议赶紧送阿枫去疗养,说是以前见过同样的病,非常危险。 “妓女连觉都不能好好睡,对体质要求很高。这样的话,只会导致这孩子夭亡。” 郎中还说,就算送去疗养,也会很危险。这让老板夫妇头疼不已。阿枫现在虽是侍女,以后将会成为花魁。漆器店今出屋的少爷三之助已经提出要包养她了。 “我们夫妇二人一直都没有孩子。阿枫一出生,她那花魁妈妈就死了,当时我们就犹豫,要不要把她当亲生女儿养。” 由于亲戚们的干涉,最终阿枫没能成为老板夫妇的女儿,但是老板夫妇一直对阿枫疼爱有加,所以想借有病把她送出吉原。 “只是因为疼爱,不想让她丧命,并不能把她送出吉原。”老板皱起了眉头,“原本吉原就是一个用高墙围起来的游兴之地。即使我想这么做,在吉原遇到这种事,却有相应的措施。” 其他妓院的老板都在看着,一意孤行地对一个妓女疼爱有加是不行的。阿枫虽然是个侍女,但在古原也是一个惹眼的孩子,所以这件事办起来就更难了。 “别家也有很多生病的妓女。去年冬天,吉原伤寒流行,多摩屋当时就有女孩死了。” 老板说这话时,自嘲地笑了笑。人们常说,妓院中女子的不幸都是由老板的残忍造成的。咒骂、自责,都是一人承担,不具有经营大买卖的魄力的人成不了妓院老板。 身为妓女,除了一部分地位高的,生病了很少会被送去疗养。疗养之处原本是老板的别苑,并非专用。多摩屋的这类地方也只是偶尔在妓女生孩子的时候才派上用场。 再者,郎中出诊的费用太高。江户城中,在大杂院中生活的人一般都不轻易请郎中,更何况在这烟花之地。妓女一旦生病,就只能靠身边的姐妹们照顾,有很多人就这样送了命。 肺病、梅毒、癲痫、流行病。在吉原这个烟花之地,妓女们都非常害怕生病。 藤兵卫取出烟管,填上烟草,点上火。 “老板,如果硬是对阿枫特别对待,把看起来很健康的人送出吉原的话,会怎样?” “会引起其他妓女的不满。” 上次流行病爆发的时候,死了好多人。 “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吉原的各个角落。每个妓院想必会有很多人称自己生病了,要去疗养。” “别家妓院就会责怪多摩屋,说我们开了好头,这样一来……” 藤兵卫和老板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样就很麻烦了。要在这个封闭的地方生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别家妓院发生纠纷。” 但是即使如此,多摩屋老板夫妇和花冈还是不忍对阿枫坐视不理。对老板夫妇来说,阿枫就像是他们的孩子;而对花冈来说,阿枫就像是自己的妹妹。 “我已经明白了。但是比起逃跑这样危险的事情,趁早让人包养不是更好吗?今出屋的三之助怎么样?” 老板摇摇头。 “现在的阿枫哪里还能去做别人的小妾呢?虽然那样可能比在吉原好一点儿,但终究不是疗养。而且,如果花了大价钱包养阿枫,还要花钱请郎中买药,今出屋的少爷怎么可能愿意长期照顾她呢?这又不 是马上能治好的病。” 阿枫低着头,藤兵卫也沉默着。 这时,老板期期艾艾地说:“长崎屋老板,要不你干脆包养阿枫吧? 一切费用由我出。” “不行。我是上门女婿。钱不是问题,但要是包养小妾,马上就会被别人传闲话,而且还会被阿妙骂。你还是饶了我吧。” 听藤兵卫这么一说,多摩屋老板微微一笑。 “看来你那颗心还是全在老婆身上啊,真是个好男人。” 藤兵卫为了掩饰羞涩,“嗯”了一声,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盆里。花冈一直看着他。 “老爷,请您一定帮帮阿枫和老板。现在就只有您能帮他们了。”花冈抓住藤兵卫的袖子,请求道。 藤兵卫只好答应。三个人和阿枫一起,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你之前已经想了好久了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先弄到一张通行证,再把阿枫带出吉原,但是……” 多摩屋老板将手揣在怀里,弓着背,朝窗外看了一眼。妓院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路的前方就是吉原唯一的出入口。 通行证是进出吉原的凭证,仅女人们需要,从吉原大门后右手边的四郎兵卫会所可以拿到。从别处进吉原的女人可以很容易地拿到,妓女们却得不到。 除了偶尔和熟客外出,妓女们在年限满之前,一般不能出吉原。 “虽然我可以带阿枫出吉原,但是到时候编理由说阿枫逃走了,别人一眼就会看穿,这一点最麻烦。老板故意放走侍女,万一被揭穿,肯定会引起一场骚乱。我是上门女婿,也不想把自家的生意搞砸。” “此事令老板如此为难,妾身还是待在这里吧。”阿枫静静地说道。 她虽然是个侍女,还没有接客,但应对很是得体。作为花魁的孩子,出生在吉原,又在妓院中长大,妓女生了重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已经见过太多了。虽然十四岁就生了重病,但她好像大悟了似的,非常镇定。 (她已经快要放弃了吧。) 藤兵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阿枫,他想起自己那病魔缠身、已经习惯卧床不起的儿子,不禁一阵心痛。实在是太可怜了!但是大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这样坐在房里,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总有一天,阿枫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开始接客。在这之前,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多摩屋老板、藤兵卫和花冈焦急地想着,却仍毫无办法。 3 讲到这里,藤兵卫停了下来。 佐助趁机问一太郎:“少爷,老爷刚才说的,您都知道吗?为什么刚开始没有跟我们讲清楚呢?”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有很多想法。可是,只要我一想做什么,你们就会以生病为理由阻拦。” “您想做什么啊?” “这……逃跑,或者说把阿枫带离吉原的计划……将在这个月末进行。我想在那个时候再去一次吉原,我也想参与嘛。” 也就是说,还要出一次远门。最近一直没有生病,觉得身体已经大好了,所以稍微累一点儿没关系,少爷说。 “身体大好?那是您的错觉。不能出门!”佐助的回答非常冷淡。 “还是不行吗?” 被伙计一口否定,少爷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藤兵卫听了儿子和伙计的话,一边叹着气,一边接着说:“为了阿枫的事,我去吉原的次数增加了。一太郎偶尔听到了这件事,想要了解……” 少爷总是充满好奇心,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却连到吉原去走走看看都不行。藤兵卫觉得儿子好可怜。反正自己也要去吉原,那就让儿子享受一下酒宴的欢乐吧。藤兵卫于是带儿子去了一趟吉原。 “父亲,接下来的事就由我讲吧。” 少爷拿着水杯,接着讲。已经到这个份上了,索性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昨天,父亲带着我穿过了吉原的大门。” 乘船从隅田川前往今户、山谷堀,接着坐轿子到大门。穿过冠木门,很快看到道路两边都是屋顶上放着几个水桶的两层建筑物,屋檐下的灯笼连绵不断。 这是专门提供向导的茶水店鳞次栉比的仲町。在一间茶水店喝了一碗茶之后,两人到了一家名叫多摩屋的妓院。傍晚时分,还出席了酒宴。少爷和父亲被引到了二楼花冈的房间。在陈设华丽的房间中央,一张大桌子上摆满饭菜,花魁和打鼓女们正围桌而坐。 大家知道少爷是第一次来,都想让他高兴,使出了浑身解数,活跃气氛。艺伎们弹着三弦,侍女阿枫和松叶斟酒,打鼓女们高兴地跳着舞,连妓院的老板都出来问候了,气氛十分热闹。 “虽然很高兴,但我不会喝酒,父亲和老板闲聊的时候,我就很无聊了。” 看到少爷百无聊赖的样子,打鼓女们提出比赛。少爷同意了,于是大家玩起了投扇游戏。 “既然是比赛,没有奖励的话,谁也不会努力,我就拿出几朵父亲给的纸花。据说做这种花的纸一张值一分金3呢。我就把它作为获胜者的奖励。” 酒席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打鼓女、艺伎和侍女们,都认真地玩起投扇游戏。 “我很快就输了。” 赢的据说是第一次玩游戏的侍女阿枫。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比较好, 3一分金,相当于一两金币的四分之一。 她老是拿高分,谁都不是她的对手。纸花最后都成了阿枫的战利品。 少爷又拿出一束纸花时,打鼓女和艺伎们都羡慕不已,阿枫却并不怎么高兴。 “啊呀,得到了那么多纸花,你不高兴吗?”少爷笑着问。 从近处看,侍女阿枫打扮得很华丽,像一个活的偶人。她吞吞吐吐地说:“妾身想要的……并不是钱。” 听她这么一说,少爷歪着脑袋,有点不明白。 “那你想要什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少爷就更想知道了。 “如果我能够得到,一定送给你。到底是什么啊?” 问了好几次,阿枫终于细如蚊吟地说:“妾身……想要一张通行证。” 少爷一脸吃惊,沉默下来。 “为什么呢,阿枫?”正在收拾游戏道具的打鼓女吃惊地问。 这时,藤兵卫忽然说:“不好意思,我和老板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大家先下去吧。” 说着,他慷慨地把纸花送给了大家。收到意想不到的礼物,妓女们都笑着退了出去,只有花魁花冈和阿枫留了下来。 “通行证?我听父亲提起过,是女人们出入吉原必需的证件。” “阿枫……想要离开吉原。” “哦?是这样啊。” 少爷想到了他那群不同寻常的好朋友。只要拜托他们,肯定很快就能弄到通行证。 “那么,就把通行证作为给你的奖励吧。不过,可能得费些周折……” 说到这里,少爷忽然脸色一变,因为父亲和老板来到了他身边。 “一太郎,你有办法弄到通行证?” “少爷。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藤兵卫和花魁都满怀期待。谁都没想过,体弱多病的一太郎可以办到连大人都觉得难办的事。少爷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有点犯愁,笑了笑。 “请熟人帮忙的话,应该可以办到。至于用什么方法,大家能不能先别问了?” “嗯,可是去拜托别人的话,会给对方带去麻烦的。”藤兵卫点点头,“不过,有能够办这种事的熟人,一太郎真是能干的孩子。我们还没有发觉,一太郎的朋友又多了很多吧,渐渐成为大人了。” 藤兵卫高兴得眼角渗出了泪花。花冈没有看眼泪汪汪的藤兵卫,而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少爷。 “少爷,拜托你了,能不能尽快拿到通行证?” 说这话的是多摩屋老板。他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头。少爷吃了一惊,发愁地看着父亲。 4 “结果,老爷还是把少爷牵扯进去了。”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佐助沉下了脸。他瞟了藤兵卫一眼,目光里有一种可怕的威力,一点也不像是面对主人该有的眼神。少爷赶紧拉拉佐助的袖子,示意他别这样。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枫。她一直觉得给大家添了麻烦,万分过意不去。” 那时,酒席很快变成了商议事情的地方。大家商量着,要是能够顺利拿到通行证,接下来该怎么办。少爷这才知道了整件事。 阿枫的心脏……不好?少爷吃惊地看着坐在旁边的阿枫。 阿枫朝少爷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深深地把头伏到榻榻米上,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好好的一场酒宴却变成了这样……” 她的声音颤抖着。 “连长崎屋的少爷都因为妾身惹上麻烦。不,不仅如此,在此之前还让大家那么担心……” 她其实非常在意此事。 “阿枫,我不是说过,你别在意吗?” 老板安慰道,阿枫仍继续道歉。 “妾身在吉原出生,在多摩屋长大,到了应该努力挣钱的时候,生了病……” 父母死得早,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所需都是老板给的。 “这样的话……老板花在妾身身上的钱就全白费了,也没有办法还给您。” 阿枫的身体缩成一团。 “阿枫,妓院养育花魁的女儿也是常有的事。”老板轻描淡写地说。其中也会有像阿枫这样不能赚钱的女孩。不仅如此,很多孩子还会夭折。眼下就是这样的世道。 “你别在意了,这是命啊。” “妾身……真是没用。”阿枫微微颤抖地说,“我给老板添了很多麻烦。花魁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总是想着自己生病了,可以马上离开这里……” 阿枫低着头,泪如雨下。 “但是即使如此,如果被告知妾身马上就要死了,还是会很害怕。” “阿枫……要死了吗?”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响起吃惊的声音。是侍女松叶。因为花魁和阿枫留了下来,她也没有走开。两个侍女紧握着对方的手。 “松叶,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真想远离病魔。也许不用多久,我就会死。妾身……妾身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 她已泣不成声。 少爷无法忘记阿枫那时的样子。我……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个有用的继承人,花了的医药费肯定比偶尔到店里帮帮忙赚到的钱多得多。说起来,跟阿枫也算是同病相怜,才想帮她。 “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弄到一张通行证。”藤兵卫像是下定决心地说,只是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多摩屋老板和我都想送那个孩子去疗养,却不想把一太郎也牵扯进来。” 多摩屋老板说,已经为阿枫找好了住处,在她“逃跑”之后,也不准备真的大肆搜捕。所以眼下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让她逃出吉原。 仁吉忽然微微一笑。 “既然少爷已经答应人家了,通行证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这回答应得异常痛快。 “只要弄到通行证,那个小侍女就可以从吉原出来了,是吧?这样一来,少爷也应该不用出远门了吧?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忙我帮了。” “啊呀……啊、啊,是这样。” 藤兵卫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伙计们的心情也好转了。少爷却不答应了。 “不是这样的,父亲,我想亲眼见证事态的发展。您不说服仁吉他们,答应月底让我去吉原吗?” “少爷,您不能对老爷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你们今天太过分了!” 少爷一个劲儿地哀求着,但是没过一会儿,店里的小伙计进来叫人,藤兵卫赶紧离开了厢房。两个伙计还是寸步不让。一太郎眉头紧锁。 “少爷,您有没有想过,怎样才能弄到通行证?” “佐助啊,如果我在月底之前没有生病,你不觉得我可以去吉原吗?” 听了少爷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佐助抿紧了嘴唇。 “少爷,我们现在是在说通行证。您想过用什么办法吗?” “哎呀,按照规定呗,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我一定会努力多吃饭。” 这时,屋顶传来声音。 “我们知道怎么搞到通行证,已经想好了。” 厢房里突然出现了很多身高数寸的小鬼。藤兵卫一走,他们就出来了,有的趴在榻榻米上,有的坐到少爷腿上,高兴地嚷着:“我们的同伴刚才到阿妙夫人房里去拿她的衣服了。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就放在衣柜里。” 仁吉歪着头,有点不太明白。 “啊呀呀,你们在说什么?” “少爷是想来个偷梁换柱吧?扮成女人拿到通行证之后,交给阿枫,然后自己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去。是这样吧?” “好厉害。当然是这样了,你们真了解我。” 听到少爷夸奖,鸣家们兴高采烈地吱吱哇哇吵嚷着。不一会儿,厢房里出现了一群抱着衣服的鸣家。 少爷正吃惊,屏风偷窥男也出来了,竟拿来了脸上抹的香粉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要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却不化妆,会很奇怪的。” 屏风偷窥男说着,立刻把香粉倒在水中,用小毛刷搅拌着。少爷觉得很奇怪。 “等一下,为什么从现在开始就要作准备啊?” “少爷,你不是要扮成女人,到吉原的四郎兵卫会所去拿通行证吗?那就先在厢房里试着穿一下衣服,画一下妆,不是更好吗?”屏风偷窥男说道。他放在榻榻米上的盘子里还有一盒胭脂呢。 “啊,原来是这样的计划。” 连伙计们都轻轻地点了点头。少爷的脸腾地红了一大片。 “不是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想啊?首先,要男人装女人的样子,怎么能行呢?既要学走路,又要学说话,我又不是歌舞伎!” “哦,是吗?少爷身形纤弱,还是一张娃娃脸,正像……” 看到少爷很少见地露出了怒容,屏风偷窥男赶紧闭上嘴。 少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说:“我想让猫妖阿白当替身。” “啊,这样啊?” 妖怪们一下子全明白了。 猫妖由两条尾巴的猫变化而成的,她很擅长变化,也特别会骗人,经常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是大家的老相识了。 “阿白可以变成一个女子,简简单单地把通行证弄到手。出来的时候,只要再变成猫的样子就行了。” 要给阿白和阿枫准备看上去差不多的衣服,少爷说。 “的确,这样事情就能顺利进行了。我们赶紧和阿白联系吧。” 佐助说着,派出一只鸣家。少爷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看了一下鸣家们从正房拿来的衣服,又开始叹气。 “阿枫是要从吉原逃跑,你们怎么还挑了这么一件惹眼的衣服啊?” 衣服是红底的,画着鲤鱼、流水和落花,以及金丝刺绣。穿上这件衣服,光是在街上走,就会引得人人侧目。 “可是这件衣服很适合少爷,您穿最好不过了。” 鸣家们唧唧喳喳地说明理由。屏风偷窥男在旁边乐得哈哈大笑。 5 月底的一天,黄昏时分,化身为女子的阿白没费吹灰之力,就把通行证弄到手了。 要是被人看穿是猫妖就惨了,阿白把通行证交给了在吉原仲町附近的藤兵卫一行人,就告辞了。 藤兵卫等人赶紧朝多摩屋走去。仁吉手中的包袱里,放着一件和阿白身上所穿很像的衣服。按计划,阿枫应该穿上这件衣服,梳一个简单的发型,在天黑之后跟藤兵卫一起出吉原。 少爷被仁吉和佐助夹在中间。他在月底之前很争气,没有生病,再加上两个伙计保护,今天才被允许一起跟来。 少爷近两个月没生病,最近心情很好。“要是身体一直都这样就好了。”至少不用天天躺在床上。对儿子百般宠爱的父亲一边走,一边点点头。但是伙计们一脸怀疑地对视了一眼。 少爷忽然仰起脸说:“啊,这声音真好听。” 天色渐暗,吉原到处流淌着三弦动听的乐声。这正是这块烟花地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黄昏时分,暮色渐深,茶楼和妓院屋檐下的灯笼都纷纷亮了起来。街道两边的纸门上,清晰地映着妓女们曼妙的身姿。很多男人围在旁边看。 少爷一行人穿过街市,没有进茶水店,而是直接去了妓院。到了妓院之后,跟上次一样被引到了花冈的房间。房里除了花冈和阿枫,还有老板夫妇。 “你们得到通行证了吗?”刚走进房间,多摩屋老板夫妇看上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赶紧问道。 藤兵卫从怀中掏出通行证,大家脸上一片喜色。少爷等人把通行证和替换的衣服交给了多摩屋老板。在另一个房间,侍女松叶已经把梳头用具准备好了。 “就按上次商量好的,我们和阿枫混到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中间,一起出大门。快去换衣服吧。” “太、太谢谢了!”阿枫低头致谢。 花魁赶紧催阿枫到隔壁房间去。藤兵卫忽然皱起了眉。 “一太郎,那个帮我们拿到通行证的女孩真的没事吗?看她很着急的样子,所以就匆匆分别了。” 父亲的担心纯属多余,但是又不能跟他讲真话。猫妖阿白现在应该已经变回原形,走出大门了。 “她总能混出去的,您别担心,她……肯定没事。”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藤兵卫仍不放心地摇了摇头。 这时,多摩屋老板朝父子俩深深地低头致谢。 “这次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坐在旁边的花冈也低头施礼。她今晚看上去格外美丽动人。 “真是太谢谢各位了,请容许妾身也向各位道谢。” 藤兵卫赶紧说:“快别这样,大家不都是为了阿枫嘛。” 伙计们在一旁露出颇觉有趣的表情。 “这位花魁还真是漂亮啊。” “是啊,你看,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们老爷,千万不能在长崎屋提起这位花魁啊。” 藤兵卫干咳一声,警告道,事情还没结束,大家不能放松。 阿枫应该很快就可以换好衣服出来。房间里略显安静,能听到别的房里热闹的声音。 事情在悄悄地进行着。此时此刻,不由得让人感到一丝寂寞。 “这样……”一太郎小声地说,“从今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阿枫了吧。” “她将被送到一个离江户很远的郎中那里。” 那个郎中是广德寺宽朝和尚的旧相识。 “虽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阿枫可能会很寂寞,但是那边不会被吉原的人找到,倒能过得安心些。”妓院老板温和地说道,“以后好好疗养,一定要把病治好。” 能不能治好谁也不知道,因为阿枫得的是心脏病。 “阿枫还没收拾好吗?得赶紧走了。”过于一会儿,藤兵卫对花冈说道。 花魁点点头,走到了隔壁房间。她很快一脸慌张地跑了回来。 “阿枫不见了。” “不会是去方便了吧?”多摩屋老板吃惊地问道。 花魁摇摇头。“刚才拿过去的衣物还放在房间里呢。” 阿枫不是因为有事出去,而是消失了。 老板和花魁赶紧出去,到处问有没有人看到阿枫。消息很快就传来了:今出屋的少爷三之助来过,他拉着阿枫离开了妓院。 房里的人不禁面面相觑。三之助就是那个想包养阿枫的人。 “他今天怎么会过来呢?”花冈不悦地说。 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非得在这个时候来不可呢?也太不巧了。 “应该是一个知道阿枫要逃跑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三之助。”少爷说。 有人知道这么做会让逃跑计划失败,于是故意告诉了三之助。三之助一听说阿枫要逃跑,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就着急地带着阿枫离开了妓院。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人忽然不见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通行证也没用了。” 多摩屋老板气得咬牙切齿。大门关闭的时候,四郎兵卫会所会清点通行证的数量。如果数目不对,他们肯定会怀疑,以后要想再弄到通行证,就难了。 “这两人到底去哪里了呢?” 少爷抱着胳膊。阿枫就这样从房间里消失了,让人无计可施。想不出三之助把阿枫带走后会怎么样。 “大事不妙,要是那两人翻墙出去,被巡查的人发现的话,真要出大事了。” 听了藤兵卫的话,大家赶紧站了起来。少爷和伙计们一起,多摩屋老板和藤兵卫一起,分头去找阿枫。花魁和侍女松叶则留在多摩屋等消息。 “必须赶紧找到他们。” 少爷朝窗外看了看。夜晚的吉原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是今晚,天上只有一弯细细的蛾眉月,在远离灯笼的地方,是令人窒息的无边的黑暗。 路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隔得很远,看不大清楚。 多摩屋老板和藤兵卫赶紧走下楼去。落在最后的少爷也赶紧跑到走廊上,但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回到了花魁的房间。 “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少爷紧盯着花魁旁边的侍女松叶。松叶低着头。 少爷静静地说:“松叶,是你把阿枫逃跑的事告诉三之助的吧?” 花冈和两个伙计都大吃一惊。 “少爷,您在说什么?” 花冈惊讶不已。 “她这么做……对,可能是同情三之助,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对阿枫好,她很不满。” 松叶听到了阿枫逃跑的全部计划,只要写在信上,送给三之助就行了。 “三之助要在这时到隔壁房间,怕是很难。而从阿枫进入房间换衣服到消失,只有一会儿工夫。” 可以出入隔壁房间,又能把三之助带进去的,会是谁呢? “松叶,只有当时正在准备梳头工具的你才可能做到。” 花冈一下子愣住了。 松叶抬起头正视着少爷,说:“少爷,您知道多摩屋的外室白玉吗?” 少爷忽然听到这么一问,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花冈解释道:“那是老板去年冬天过世的外室,松叶一直把她当姐姐看。” “小姐还记着她的名字,可是老板已经完全忘了。她卧病不起的时候,老板既没让她出去养病,也没有请郎中。” 松叶知道这很正常。 “阿枫却不一样,大家都偏心,帮着她……” 当然,这并不是阿枫自己要求的,这一点松叶也知道。 “要我就这样笑着把阿枫送出去。实在是做不到。要是我生病了,肯定也会像白玉姐姐一样,被抛在一边。我早已知道,所以就更……” 所以把三之助卷进来,破坏整个计划,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头。松叶低着头沉默了。花冈哭笑不得,无话可说。 仁吉对少爷说:“我们也去找吧。一味责备这个小侍女也无济于事。” “是啊。她是花冈小姐的侍女,就由小姐处置吧。” 三人下了楼梯,走出多摩屋。走到外面的黑暗中时,发现松叶正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 6 三人在夜色中疾步行走。每家妓院的亮光都被夜色包围着,不时可以看见妓女们美丽的身影。 少爷等人一路尽量避开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不知道阿枫和三之助去了哪边,不管怎样,先去发出吵嚷声的地方。 “三之助是吉原的客人,带着侍女出现在这里,不会引人注意吗?” 听了少爷的问题,佐助歪着头回答:“这……怎么说呢。吉原的每家妓院都有人管,还有很多人巡夜。” 要是被他们当成可疑的人,就惨了。 “不管怎样,眼下还没出事。阿枫是走不出吉原的大门的,而且一到九点,这里的妓院就都要关门了。” 仁吉皱着眉。 “到那时,路上也看不到客人了。” 巡夜的人会在整个吉原巡查。那时如果还跟侍女在外面晃来晃去,肯定会被人质问。听了这话,少爷立刻就要去找他们,但是两个伙计坚决反对。 “少爷肯定很累了,请别那样做。” “啊呀……” 少爷正想抱怨,好些凶神恶煞的人跑过身边。佐助赶紧追上一个落后的人,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发现了两个奇怪的人,想把他们抓回去问问,现在正追呢。 “阿枫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吗?” 少爷不安地问道。 仁吉也皱起了眉头。 “不管被迫的是谁,反正通行证是用不了了。有事发生,会所也会查得更严格。就算有通行证,他们也会仔细查看,要是发现是阿枫就完了。看来大门是出不去了。” “真是糟糕!” 之前觉得挺简单的逃跑计划,眼看着泡了汤。 这时,吉原大街上的巡查已经越来越多了。 “看起来很危险,情况不太妙啊。”少爷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佐助也叹了一口气。“少爷您再不回多摩屋的话,就要着凉了。” 听了佐助的话,仁吉也点点头。 “少爷,您的身体最重要。” “你们俩说的是什么话?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光顾着自己呢?”少爷坚决地说。 “啊呀,在那儿!”仁吉突然喊道。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个不容易被亮光照到的墙角。那里有人躲在水桶的后面。仁吉是妖怪,眼力好,所以能看到。 少爷终于舒了一口气,朝四周一看,没有巡逻的人。 “但是很难办啊。虽然可以叫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通行证已经不能用了。就算把两人带回多摩屋,事情又会像原先那样棘手,而且还多了一个三之助,事态变得更复杂了。 这时,佐助作出了决定。 “少爷、仁吉,再这么左思右想的,也不是办法。” 想得太多只会更加麻烦,而且这件事情不了结,少爷肯定心情不好。 “我把两人扔到墙外去,仁吉在外面接着,不就了结了?”佐助轻松地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佐助,真的行吗?吉原周围还有水沟呢。” “这我知道,就是臭水沟嘛,那我把他们扔过水沟好了。” 佐助一点儿都不当回事。的确,身为臂力超强的妖怪,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现在是晚上,月光昏暗,正是好时机。 但是,对于将要被扔出墙的那两位,只怕会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他们俩可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不管怎样,这……” 虽然想不出其他办法,但还是很犹豫。这时,附近的屋檐下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一只猫正朝下看呢。 “少爷,不好了,巡逻队正朝这边过来呢。” “啊呀,阿白,你还在啊。” 猫妖与其说是为了看事态的发展留下来,倒不如说是因为担心少爷。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决定要不要让佐助把阿枫和三之助扔出去。少爷赶紧朝躲着的两人说:“是三之助吧?阿枫也赶紧出来吧。” 两人说,因为被巡查们发现了,一害怕就开始逃跑,结果被追得到处跑。他们自己行为怪异,才被人盯上。 “三之助,你自作主张把阿枫带出来,我们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请你对阿枫出逃一事保持沉默。” 说完,少爷和伙计们对视一眼。 “阿枫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佐助严肃地说。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吗?”少爷叹了一口气,问道。 “嗯。” 不管怎样,得先把三之助和阿枫送到墙外去。佐助他们告诉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慌张。 “你们准备怎么……” 仁吉阻止了三之助的发问。 “已经没有时间了。少爷,那些凶神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声音十分紧张。 没别的办法了。就算三之助和阿枫以后在别的地方说起自己被抛到了半空,别人也只会当他们是在吹牛。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接下来就是怎样把巡逻队引开了。要是他们看到佐助施法就惨了。 少爷对佐助说:“你赶紧把他们俩扔到外面去吧。拜托了!” 话音未落,少爷就朝一个黑暗的角落飞奔而去。他是想自己当诱饵,引开那些巡逻的人。 果然,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几个男人立马追了上去。 “少爷!” 伙计们咬紧了嘴唇。 “没办法了。” 佐助抓起那一男一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墙角下,猛地扔到外面,接着,他头都没回,朝少爷那边跑去。“啊……”被扔的二人的尖叫声很快就听不见了,人也消失在了墙外。 “等一下,我还没有作好接应的准备呢。”仁吉着急地说着,轻轻地飞过了高墙和沟渠,然后飞快地接住了就要掉到地上的两人。 下定决心 开始跑的时候还可以,可是没跑多久,眼前就一片漆黑,心跳得飞快。 (难道说我的心脏比阿枫的还没用吗?) 少爷还没有跑出二十间1远,就摔倒在地。人们都围上来,看到底 1间,长度单位。1间为6尺,约1.818米。 发生了什么事。 佐助很快就跑了过来。看到少爷倒在地上,他尖叫一声,赶紧问周围的人,有什么地方可以躺一下,郎中在哪里。 所幸当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少爷身上,谁也没有特别注意飞奔过来的两人,更没有说什么。事情就像当初设想的那样,阿枫成功地逃出了吉原。被抬回妓院的少爷却放不下心来。肯定又要挨骂了, 说自己做事太随意。肯定又会卧床不起,还会让父母担心。少爷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远处,传来了藤兵卫呼唤少爷的声音。 (阿枫已经顺利逃跑了吧。) 少爷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很快,什么也听不到了。 7 自打从吉原回来之后,少爷就一直卧病。 好像最近这段时间没有生的病都集中到了一起,高烧一直不退,喉咙也肿了,只能吃婴儿的食物。 果然被骂了,而且讨厌的事情接踵而至,比如,药变得特别苦。过了一段时间,少爷终于好转,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病人。伙计们也不再眉头紧锁,开始每天给少爷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 “阿枫已经安全抵达那个郎中家里了。”仁吉告诉少爷。她今后的生计就由今出屋负担。三之助去多摩屋道了歉。 “阿枫的病要是能痊愈就好了。” 少爷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她了。 松叶现在仍是花冈的侍女。这些人中,最倒霉的要数藤兵卫。他被阿妙夫人狠狠地骂了一顿。起因是少爷又生病了,满腹不悦的伙计们把藤兵卫的事情告诉了阿妙夫人。 (把伙计们惹怒了,真是没有好果子吃啊。) 少爷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接受伙计们的照顾。 这天,看到少爷乖乖地把药喝了,佐助微微一笑,说:“老爷很怕夫人知道花魁花冈,您还记得吗?” 少爷点点头。 “但事实上,夫人早就知道花冈了。” 少爷吃惊地睁大了眼。母亲明明知道,却默不作声? “母亲很爱父亲吧?” “那是当然。” “她没有为花魁的事生气吗?没有对父亲发火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 坐在枕边的伙计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夫人知道老爷的心思,我们也能轻松地对夫人直言。” “这样啊。” 这世上的人的心思啊,真是不可理喻。人们眼中嗜钱如命的妓院老板更重视妓女的生命。像姐妹一样的侍女明知道那样做很过分,却仍不理智。阿枫看起来很镇静,却从心底里害怕死亡。母亲虽然狠狠 地责备了父亲,但那是因为儿子……对于花魁的事,她至今沉默。 “这是为什么呢……” 人的心思还真是奇怪。少爷常常觉得想不明白,这些事常常在心中翻涌。真想留住随着岁月流逝被一天天忘却的快乐。心情的起伏不定有时候真的让人很痛苦。 “怎么了……”佐助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发烧。 多余的鸣家 “嘎——” 尖叫声响彻了长崎屋的院子。 店堂里的人、在里屋和厨房劳作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面面相觑。几个下人马上朝院子跑去。 长崎屋虽然是大商家,但是在江户首屈一指的繁华大街上,寸土寸金,所以院子也并不是很大,检查厢房和仓库一带的情况,几个人就足够了。 少爷一太郎从正房走出来,不安地看着大家。 一个下人走到了仓库和墙之间的空地,忽然尖叫起来。 “你是谁?有人倒在这儿啦。” 两手张开、扑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矮小的年轻男子。 “这不是上次天城屋老板带来的人吗?叫八介,是个梳子匠。” “哎,你没事吧?” 下人们试着跟倒在地上的人说话,那人却没有反应。这时,药材铺的伙计仁吉走了过来,俯身去听八介的心跳,然后马上让小伙计去请常来长崎屋出诊的名医源信。八介虽然一动不动,但是还有气息。 围着八介的入神色却很紧张。触目惊心的景象映入眼帘:八介头上剃成半月形的地方一片暗红,像被什么东西猛力击打过。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与近江、伊势和大阪的大商家不同,那些大商家在京都有总店,江户的店面则由大掌柜打理,而长崎屋老板及其家人都生活在店堂内院,里边还有作为继承人的少爷一太郎起居用的厢 房。 厢房原本是上一代长崎屋主人隐居的地方,现在除了体弱多病的少爷,两位负责照顾他的伙计也住在里边。厢房里时常会传出热闹的声音,下人们偶尔会嘀咕,觉得很奇怪。 事实上,少爷身上流着有三千年妖龄的大妖怪外祖母皮衣的血,所以他可以看到妖怪。每天都会有很多妖怪聚集在少爷身边,向少爷撒娇,还经常吵架,吃吃喝喝,吵吵闹闹,所以长崎屋的厢房总是很 热闹。 长崎屋数量最多的妖怪,是会让家里咯吱乱响的鸣家,屋檐和走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就是他们的杰作。 今天,一只鸣家自言自语着,在里屋的走廊下散步。这条走廊连接着厢房和船行。 “真是太少见了,今天少爷竟然去了船行。” 少爷身子弱,为了给他收集各种药材,长崎屋最后索性开了一家药材铺。少爷身体好的时候,就去药材铺转转,其实也就是和父亲藤兵卫一起陪陪来访的客人。 这回却和以前大不相同。少爷出厢房,朝正房走去时,背影看上去疲惫不堪,鸣家担心他会中途倒在走廊上,于是担心地朝藤兵卫的房间走去。鸣家当然担心少爷的身体,但也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想 吃客人们送来的点心。 长崎屋的客人大都知道少爷经常卧病在床,所以总是会带慰问品过来。偶尔少爷精神不错的时候,他们也会送来点心,安慰说要好好养病。客人们知道,这样的话,对儿子百般溺爱的长崎屋老板藤兵卫 会很高兴,所以,点心的数量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越来越多。 客人回去之后,点心被撤下,少爷就会在厢房里把它们分给妖怪们吃。分到的东西总归数量有限,因为大家都抢着吃,这只小鸣家经常会吃不着。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抢先吃到,就跟到正房来了。 鸣家是人眼看不到的妖怪,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下人们发现。顺利到达藤兵卫的起居室之后,鸣家溜到了房间的角落。 少爷坐在父亲身边,很快发现了鸣家的身影,一脸惊讶。但是身为上门女婿、没有遗传皮衣血统的藤兵卫丝毫没有察觉妖怪的存在,正微笑着和一个身材魁伟的商人说话。 (点心在哪儿呢?怎么没看到啊?) 鸣家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这吋,藤兵卫从怀里掏出一个胭脂色的小天鹅绒袋子,递给了天城屋老板。 “运送这些货物的常磐号能够及时回来,真是太好了!月底就是令千金的大喜之日吧?” “对,真是太好了!阿房的母亲一辈子操劳,结果在店还很小的时候,没有享什么福就过世了。所以我想着,一定要让女儿这辈子衣食无忧。” 说着,天城屋老板从袋子里拿出了一颗圆而小、像凝固的月光一样美的东西,它通身莹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虽然是白天,房里却好像升起了月亮。 看到这个,鸣家完全忘了点心的事。他小小的心被这种美丽震撼了,怦怦乱跳着。他又担心心跳声这么响,会被人听到,不由自主地摁住了胸口。 天城屋老板压根儿没朝鸣家这边看一眼,而是满足地看着眼前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宝贝,点了点头,笑着说:“这么急地拜托长崎屋收集大珍珠,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拜托贵店,也是因为我太爱操心了。” 这个世上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病痛、火灾、别人的妒忌,以及金钱。一旦宝贝女儿嫁出去了,就不能在身边保护了。天城屋老板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担心,一旦自己不在了,还有谁会关心阿房? “我明白,我能体会您的心情。孩子无论长到多大,做父母的还是会担心。唉,世事就是如此啊。” “真是太高兴了,长崎屋老板也能理解我的心情。” 天城屋老板和长崎屋老板心心相通,差点就要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少爷抬起头看着屋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城屋老板微笑着,更加热心地讲了起来。 “要是生病的话,就要请郎中,这要花很多钱。就算再怎么小心,人吃五谷杂粮,谁也没个准儿。所以我就想让女儿拿着这些珍珠。这种珍珠的价值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拿着它,总能救点急。” “您这种担心很必要。上个月,十天里倒有五天发生火灾。” 这些事情鸣家也有耳闻。那个时候,仁吉等非常在意风向的变化。要是遭遇一场大火灾,就算是灰泥涂墙的人店,也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火要是烧到家里来,鸣家们就只能沿着屋檐逃跑了。少爷则会裹上被子,被伙计们扛出去。每次火灾过后,少爷买的瓦版小报上都会登很多商家被大火烧得精光的新闻。 “长崎屋老板,事实上今天我是想让我带来的工匠八介做一把梳子,把这珍珠镶上去。” 发生火灾时,有可能什么东西都救不了。但梳子总是戴在头上,应该会留下来。鸣家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 (要把月亮戴在头上吗?) 那肯定会是一把很美的梳子。 藤兵卫轻轻地敲广一下膝盖。 “把珍珠镶在梳子上吗?这个想法很有趣。啊,为了装饰梳子,八介现在正在店里挑珊瑚呢。” “不知道是不是客气,阿房说,她不需要这样华丽的梳子。所以我就拜托八介,尽量让梳子看起来普通一些,那样每天都能戴。八介这次想精雕细琢,镶嵌很多珠宝,但是我对他说,只要用珊瑚做一下装饰就行了。” 说着,天城屋老板把装着珍珠的小袋子装进褡裢单,放在身旁。鸣家靠近褡裢,从袋口钻了进去。他找到那个摸起来滑滑的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些和自己的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珍珠。 (就是这个,发出像月亮一样的光芒。) 借着袋口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看,珍珠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突然,鸣家被抓出袋子,放到了袖子里。伸头朝外边一看,原来是少爷。向藤兵卫请示之后,少爷赶紧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走到一个角落里,少爷停了下来,小声责备追“钻在客人的袋子里为所欲为,可不行哦。” 呜家鼓着小脸抗议道:“可是少爷,我 原本是来要点心的,结果却看到了像月亮一样美丽的珍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哦。” “啊,你说那珍珠像月亮一样?嗯,的确非常漂亮。你喜欢月亮的话……那我就把刚才天城屋老板送给我的‘月亮兔子’送给你吧。可不准再出现在客人面前了哦。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您要把月亮送给我吗?” 鸣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咧开嘴高兴地笑起来。少爷把鸣家放到走廊上,拿出一个用怀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鸣家。 “你拿着这个,先回厢房去吧。” “这是月亮吗?” 好像比刚才看到的珍珠要人很多,整整有一大抱。少爷这么说,肯定不会错。 这时,少爷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自言自语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语气中透着担心,是少爷同父异母的哥哥松之助。他以前做工的地方被火烧了,就来到长崎屋,当了伙计。少爷和这个长崎屋唯一不对他过分溺爱的哥哥关系很好。但是因为松之助身上没有妖怪的血, 看不到鸣家,少爷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嗯,那个,是这样的,天城屋老板送了我很好吃的包子,我就偷偷在这里尝尝。” “啊呀,是这样啊。” 松之助笑了。少爷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子,让松之助也尝尝。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松之助总是显得很客气。他现在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回事?点心很好吃啊。) 鸣家歪着头,感到很不可理解,但因为很想让别的鸣家也看看月亮,就离开了。厢房里,屏风偷窥男和鸣家们大概是猜到有客人来,都现身了。 “你们快看,我在店里找到了月亮。” 说着,小鸣家英姿飒爽地走进了房间。 “月亮?是挂在天空的月亮吗?” “是啊。是不是很厉害啊?” “厉害!厉害!” 被同伴们一夸奖,鸣家得意地挺起了胸膛。他轻轻地打开怀纸,让大家看。纸里面包着的是一块雪白的东西。 “咦?” 房间里一片沉默。 怀纸里面的确包着一个白白圆圆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东西和平常吃的包子一模一样。虽然它正中间有一只兔子,但是那看上去不过是用烙铁在包子上烙了一个兔子的形状。这东西还散发着香气呢。 “这和我刚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鸣家认真地歪着头。这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抓起“月亮兔子”,狠狠地一口咬掉了半边。 “你干什么?你把它吃了!屏风偷窥男把月亮吃了!” 鸣家朝屏风偷窥男挥着小拳头,但是对方一点儿都不在意。其他鸣家在旁边吃惊地看着他们。 “怎么办?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月亮被吃掉了,月亮要从天空中消失了。” 从打开的纸拉门朝外面望去,天上果然没有月亮。因为是白天,还是月亮躲到了云层后边?不,是因为被吃掉了,所以不见了…… 小鸣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满眼是泪地呆坐着。看着快要哭出来的鸣家,屏风偷窥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你呀,这有哪一点像月亮了?你看看,只不过是一个上等的包子。” 屏风偷窥男把已经咬了半个的“月亮兔子”递到鸣家面前。鸣家拿过来一看,里面的确有馅儿。稍微尝了尝……是甜的。 “可是……少爷的确说这个是‘月亮兔子’啊。” “是这个点心的名字吧。你真是个大傻瓜!鸣家真是又烦人,又没用!真是多余!” 见屏风偷窥男如此看不起自己,鸣家又要哭出来了。他并没有撒谎,刚才在正房里的确看到了像月亮一样美的珍珠。他的脸渐渐变红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跺着脚说:“我才不是没用的呢,我真的看到了月亮。我去把它拿回来给你看看,臭屏风偷窥男!” 说完,呜家从厢房里飞奔出去,裤腰带上还拴着吃了一半的包子。 2 啪哒啪哒啪哒,鸣家飞快地迈动着小脚,走廊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想赶紧回到老爷房里去,像月亮一样的珍珠就在那里。 鸣家刚到正房门前,纸门被拉开了,出来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穿着朴素的碎白点布衣。那人朝房里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之后,就朝船行方向走去了。鸣家忽然睁大了眼睛。那个男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天鹅绒的小袋子。 (啊呀,那就是装着月亮的小袋子。为什么他……) 既不是客人天城屋老板,又不是老爷藤兵卫和少爷一太郎,让这么一个家伙拿着那么重要的袋子,真是让人不放心。鸣家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赶紧顺着走廊去追那人。虽然年轻男子不过是在不紧不慢地 走路,鸣家却要拼了小命追赶。 那人在走廊上遇到长崎屋的下人时,被唤作八介。 (咦,这不是天城屋老板带来的梳子匠吗?) 刚才听说他在店里挑珊瑚。装在那个小袋子里的像月亮一样的珍珠,就是要用来装饰梳子的。大概是要看看珍珠和在店里挑的珊瑚是否相配,八介就从天城屋老板那里把装珍珠的小袋子拿走了。 想到这里,鸣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 (屏风偷窥男哪能想得到啊?那家伙只会装腔作势。) 鸣家正想着,忽然看到八介朝四周望了望,朝和店堂方向完今相反的内院走去,一直走到了墙根。 (咦,他要去哪儿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鸣家赶紧跟在后面。八介走进了仓库和墙壁之间一块狭小的地方。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就在鸣家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吋,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个地方很小,可能会被后面来的人踢飞呢。鸣家赶紧爬到了仓库的房檐下。低头看吋,发现八介正和一个人凑着脑袋小声说话。后来的那人用手巾严严实实地包着头,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啊呀,为什么这两人非得在这里见面不可呢?在店里说不就得了吗?这里照不到阳光,还很冷。) 为了能够更清楚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鸣家使劲伸长了脖子,但是怎么也听不清楚。鸣家正想到下面去,听到原本小声说话的八介忽然大声喊道:“你想骗我!”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猛然听到这声怒吼,鸣家不由得缩起身子。 就在这时,后来的那人挥起一根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粗壮的吹火竹筒,狠狠地朝八介头卜打去。 随着沉闷的响声,八介倒在了地上。天鹅绒的小袋了从他于里掉了下来。拿着吹火竹筒的人看着小袋子。他想抢走月亮一样的珍珠! (啊……啊啊!) 鸣家连滚带爬摔到了地上,一把抓住了小袋子。誓死也要守住这些月亮一样的珍珠!绝对不能让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得到它们! 蒙面人放下吹火竹筒,朝小袋子伸过手来。 内院响起了鸣家凄厉的尖叫声。 3 少爷、长崎屋的人和天城屋老板都聚集到了船行长崎屋的内院。 三个经常出入长崎屋的人,和藤兵卫面对面坐着。他们都坐立不安,不时地对视一眼。 这时,经常来长崎屋出诊的源信郎中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对藤兵卫说了些什么。藤兵卫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开口道:“八介的伤势已经稳定一些了,但是他的头被人狠狠打了一下,还在昏迷中,不能掉以轻心。没想到会有这么 残忍的人。” 坐在旁边的天城屋老板说:“我在大和桥北经营油店。失踪的那些珍珠是鄙人的。虽然不知道是谁偷的,但大概不会轻易归还。本来准备在小女结婚时送给她,如果因为这个有人被定罪,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只要把东西还来,我就不再追究。八介醒来的话,事情应该就会明了,所以……” 杂货店的直次抢着道:“可我连那是怎样的珍珠都不知道,就受到这种怀疑。我没有偷,我只能这么说。今天我和平常一样,到长崎屋来买一些新货。所买的也就是堆在船上的一些廉价杂物。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罪人,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 直次气得脸都发白了。他旁边是梳头娘阿定,满脸不悦地皱着眉头。 “我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是来给夫人梳头,与珍珠和天城屋老板素无瓜葛,但是为什么……” 本来可以向老板娘哭诉的,但是阿妙夫人一直没有出现,阿定只能小声嘀咕着。 最后是矶吉。他是到长崎屋来收蜡烛的三泽屋的伙计。他缩着身子,低头说道:“这……你们为什么把我们……把我叫到这里来啊?我只是来拿店里订的东西啊。” 矶吉的语气十分不满。在座的其他三人都不是下人,他大概认为长崎屋想把罪名强加到他头上。 听了这些话,少爷静静地说:“各位误会了。店堂里和在厨房做饭的人都可以被排除掉。独自一人,或是行踪不明的下人很少,而且刚才已经搜过他们的身了。” 听说连长崎屋下人们的头发和放在店里二楼卧室中的行李都已经检查过,三人沉默不语了。 “但是没有找到那些珍珠。长崎屋的人如果想要偷珍珠,还有很多其他的机会,完全不必把八介打晕之后夺取,因为珍珠是在前天送到店里的。” 这些珍珠虽然价格不菲,但是长崎屋还有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所以珍珠并没有被特别收藏起来,而是跟别的货物一样,一直放在仓库里。别的货物送到吋,仓库被打开过好几次。伙计们完全有机会轻 松偷取。 “所以,我认为一定是有人觉得今天是个好时机,就把八介打晕,抢走了珍珠。不能进入里屋的客人肯定不会作案,一定另有其人。很不好意思,给各位添麻烦了,但是让各位留下来,就是因为这个。” 听少爷说得清楚明了,天城屋老板惊讶地看着他。总听说少爷体弱多病,如今他没有躺在床上,大家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吃惊不已。 “有人受了伤,这件事绝不可以就此罢休。不好意思,请三位容我们搜一下身。拜托了!”藤兵卫像在总结少爷的话,委婉而恳切地说道。对于藤兵卫的要求虽然有些不满,但谁也没法说不,三人一脸丧气地去了隔壁房间。 少爷向父亲请示之后,站起来,到了走廊上。两位伙计像是接到了指示,马上跟了出去。三人走进一个没人的房间。佐助先开了口:“这回丢失的是从琉球的海里采集到的特大珍珠,有十一颗。从这三人身上应该可以找到吧。” “没那么简单。如果真是这三人中的一个,应该不会把珍珠带在身边,肯定早就藏在什么地方了。要是被发现,珍珠的价值足以让他掉脑袋。” 听了仁吉的话,佐助又说:“他们都不是我们店里的人,能把东西藏到哪儿去呢?” 此前三人经常出入长崎屋,但是在这次的事件中受到了怀疑,可能今后再也不能进入里屋了。仁吉低哼了—声。 “的确不太可能把珍珠藏在店里。” 这时,少爷说:“还有一种可能。嗯,也许……珍珠并不是凶犯拿走的。我想起来了,鸣家跟这件事也有关系。我觉得,珍珠可能在鸣家手上。” “鸣家?” 这话出入意料,伙计们都愣住了。少爷于是告诉他们,鸣家从厢房跑到了船行,看到珍珠之后,特别喜欢。 “刚才听到的尖叫声应该不是八介发出的,而是鸣家发出的。” “啊,说起来,刚才那个声音又高又沙哑,的确很奇怪。” “人是不会嘎嘎叫的。” “啊呀,是这样啊。” 虽然已经变成人的样子生活了很长时间,但是身为妖怪的仁吉在某些地方总是跟人有些不一样。 “你们俩都想一想。八介把珍珠拿出去之后不久,庭院里就传来了鸣家的尖叫声。” 紧接着就发现八介倒在仓库旁边。也就是说,鸣家看到有人打了八介,所以尖叫起来。 “但是刚才把鸣家们叫来问时,都说没看到八介被打。也就是说,长崎屋里少了一只呜家,而珍珠在同时失踪了。” 鸣家与珍珠一起失踪了,也就是说,打晕八介的人正要把珍珠拿走,鸣家就拿起珍珠跑了。 “啊呀,是这么回事。那么鸣家现在在哪儿呢?”佐助问。 三人面面相觑……少爷摇摇头。 仁吉说:“待在这儿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我们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吧。” 他说的是八介被打、珍珠失踪的地方。 三入朝内院走去。 4 鸣家的身体轻轻地飞了起来。 和天鹅绒的小袋子一起从仓库边上屯了起来,飞过了长崎屋的高墙,一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在乘风飞翔。长崎屋看上去越来越小了。 “救命……”鸣家大声地叫嚷着,但是,离仓库越来越远了,谁也没有听到。但即便如此,鸣家仍紧紧地抓着小袋子。 月亮一般的珍珠差点被那个把八介打晕的人抢走。没办法,鸣家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因为是小鬼,牙齿特别尖利。咬得太疼了,那穿着条纹衣服的人拼命地甩着下,鸣家就飞起来了。 天空、屋顶、太阳和地面一一在眼前掠过,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到了最后,鸣家头朝下往下掉。越来越近了……头马上就着地了。 (惨了,要没命了!) “啊……嗯,咳咳!” 谁知道,鸣家猛地一头栽到了水里。好可怕,四周都是水。难道掉到了传说中的大海? 快被淹死了!鸣家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身体往下沉,水不断地往嘴里灌,真的好难受!在拼命挣扎之际,他不由得后悔没有学游泳,这样不就和原形是纸而没法游泳的屏风偷窥男没什么两样了吗? “哎,小东西!”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鸣家努力看过去,眼前是一堵闪着柔和光芒的鱼鳞墙。 “水很甜吧?你拿的是什么?能给我吗?” 是条鱼。是鲤鱼,而且是条非常非常非常大的大鲤鱼。看着它青光闪闪的模样,威风凛凛的气势,俨然一位河神。鸣家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自己裤腰带上还系着半个“月亮兔子”呢。 “给你……咕噜噜……给你……” 说着,鸣家就朝水底沉下去了。鲤鱼用头把鸣家顶出了水面。 “啊……咳咳……” 鸣家不断地吐着水,眼前也渐渐变亮了。鲤鱼看到水面浮着一只破木碗,就把鸣家放到了里边。 “我……我被救了吗?” 鸣家还是没有放开小袋子。他赶紧从腰带上解下包子,道了声谢,把它扔到了水面上。鲤鱼一口就吞下肚子。 “真好吃!”鲤鱼笑道。 水面轻轻震动,荡起阵阵鳞波,大鲤鱼轻快地回到水底去了。鸣家终于吐了一口气。 “可……这是哪儿啊?”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从漂流的木碗里向外看,河面宽得令人吃惊。鸣家没想到江户还有这么大的河。这到底是什么 河呢?难道顺着风飞到海外了?他仰头一望,天空看起来比平时高很多,木碗一摇晃,整 个世界都在摇晃。 这里是鸣家没到过的地方。虽然以前也拜托少爷带自己出去,到过一些地方,但那时是跟大家在一起的,也知道回去的路,何况还有少爷陪着。现在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个。 “而且……木碗船上也没有桨啊。” 鸣家更不安了。真希望谁在自己身边啊,就算是屏风偷窥男也好。 “吱吱吱……” 叫了几声,可是没有回应。声音还没穿过宽阔的水面,就消失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吗?鸣家继续叫着。眼下能做的也只有不断地叫了。 忽然,他停止了喊叫,因为水底传来了一个有些相似的声音。这让鸣家不安。声音越来越近了。 “是什么啊?好可怕……”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水流一急,小小的木碗可能会翻倒。鸣家越来越不安,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小脑袋。 5 “八介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少爷歪着头问两个伙计。 八介倒在仓库和高墙之间,地方很狭小,又照不到阳光,算不上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下人们如果不是除草或是打扫,也不会到这里来。” 佐助一说,仁吉也点点头。 “八介特意来到这里,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想被别人看到。” “会是什么呢?假设八介想偷珍珠,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天城屋老板的下人,然后逃出店去,根本没必要到内院来啊。” 听了少爷的话,两个伙计又陷入了沉思。这时,少爷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佐助马上说,这个地方背阴,会着凉。仁吉则想在少爷的脖子上围一块细长的毛巾。少爷赶紧逃跑。但因为是二对一,很快就 被抓住了。这个时候,少爷踢到了什么。 “啊,我刚才踢到了一个闪光的东西。” 佐助腋下夹着少爷,蹲下身子,捡起那个东西。是一颗墨绿色的小珠子。 “哇,这是翡翠吗?”少爷睁大了眼睛问道。 伙计们也盯着小圆珠,但很快笑了起来。 “啊呀,差点被蒙了,这只是一颗小玻璃珠。” “哦?看起来很漂亮啊,是玻璃的吗?” 少爷把绿色的小圆珠放到手心。小珠子是半透明的,的确是玻璃,底部却贴着薄薄的银箔,而且从上面看,墨绿色的小玻璃珠就像翡翠一样美丽,也没有划痕,完全是新的。 “这东西做得真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少爷问身为船行伙计的佐助,是不是长崎屋进的货在搬运到仓库里的时候掉下的,但是佐助肯定地摇了摇头,说长崎屋没有进过这种东西。它跟药材铺当然更没有关系。如果是老板娘阿妙夫人的,那应 该是真的翡翠才对。 “可能是哪个女仆想要这种东西。” 贴着银箔的玻璃珠制作得十分精致,看起来比普通的玻璃珠值钱多了。要是有女仆买了装饰着这种珠子的梳子或是簪子,很快就会在长崎屋传开,肯定连厢房都会有所耳闻。 “既不是店里的货物,又不是店里的人掉的,却在院子里,这也太奇怪了。而且还是掉在八介被打的地方。” “这东西跟这次的事情会有关联吗?” 听了伙计们的问题,少爷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微微一笑。 “是了……嗯,应该是这样,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少爷开始整理整个事件。 一、犯人就在直次、阿定和矶吉三人当中。 二、三人都出入过珍珠主人的店,即天城屋。 三、八介一心想做一把漂亮的梳子。 四、现在珍珠可能就在鸣家手上,而鸣家行踪不明。 五、在院子里捡到的玻璃珠让人误以为是翡翠,非常漂亮,但是并不怎么值钱。 “怎么样,这样一来,思路就清楚了吧?” “嗯,思路是清楚了,可还是和之前一样令人迷惑不解啊……” “啊呀,怎么回事呢,因为,啊……啊嚏!” 少爷打了个喷嚏。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喷嚏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再也不能待在外面了。少爷很快被佐助抱了起来,放到了厢房的圆火盆前。 仁吉马上叫来女仆,吩咐去拿炒米粉给少爷。长崎屋的炒米粉是根据仁吉的特殊配方制作而成的,里面加了薏仁、茴香和陈皮等,因为有暖身的效果,少爷经常拿来当茶喝。 “唉……” 少爷很快被套上了两件棉袄,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来是想解决珍珠丢失事件的,可是还没怎么调查,就被拎到了火盆前。 “要是我出生在贫民家,肯定什么用都没有,很快就会饿死吧?” 要是在外面稍微多待一会儿就会身体不适,既做不了救火人,又做不了木匠,也干不了泥瓦匠,连做沿街叫卖的小贩或是在十字路口摆摊的算命先生也不行。 “少爷可是长崎屋的继承人,那些事,您根本不用想。”佐助说。 但是少爷话里最重要的东西被忽视了。还有很多能在屋子里做的事情嘛。少爷振作精神,又开始整理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首先,那颗漂亮的玻璃珠子肯定是犯人留下的。” “啊,明白了,他肯定是用假翡翠引八介上钩。说要用珍珠交换,把八介叫到了仓库边。” 看着伙计们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少爷点点头。 “八介还想在梳子上装饰翡翠,想把这把梳子做成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但是天城屋老板让他做得朴素些,除了珊瑚之外,没有再买别的装饰品。我想这就是八介被骗的原因。” “假翡翠虽然漂亮,但是八介肯定很快就发现了是假货,所以犯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准备把他打倒在地,拿走全部的珍珠,离开长崎屋。” 听了仁吉的话,少爷点点头。但是事情没有像犯人想象中那样发展。鸣家的叫声响彻长崎屋,马上引来很多人,犯人因此没能离开长崎屋。珍珠很可能是鸣家拿走了。 推理应该是正确的,但问题在于究竟谁是犯人,他又是怎么事先得知天城屋老板要高价购买珍珠的呢?三个嫌疑人看起来都与天城屋没什么关联。 少爷正在叹息之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很快,门被拉开了,进来的不是女仆,而是松之助。 “炒米粉泡好了。” 松之助一边递上托盘,一边担忧地看着少爷。每当少爷身体不好,松之助总会代替女仆送汤药上来,借此探望少爷。 “没什么大问题,还没到需要躺在床上的程度。” 听了仁吉的话,松之助点了点头。 少爷接过炒米粉,问松之胁“哥哥,你听说店里发生的事情了吗?” “嗯,听说八介被打了,大珍珠也不见了。大家都在问犯人到底是谁,八介的伤势怎么样。女仆们则在讨论镶嵌珍珠的梳子有多么华美。” 这些话如今在店里四处流传。没人提到玻璃珠的事,看来应该不是女仆的东西。 少爷心下明白,装作很不经意地说:“梳子会做得很朴素,天城屋老板说,要做成那种每天都能戴的。” “少爷,那怎么可能呢?”松之助忽然笑了起来。 少爷觉得很奇怪,把杯子放回托盘里,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想一下嘛,少爷。那梳子上面可是镶嵌着特地从琉球买来的十一颗特大珍珠啊。只是这样,就华丽得可以和大名的东西媲美了。不管怎 么做,也不可能很朴素。” “啊呀呀,是这么回事啊。” “啊呀,这样啊。” “啊?” 少爷和两个伙计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这回轮到松之助吃惊了。他一心想要教这个不谙世事的弟弟一些世情,继续说道:“刚听说天城屋老板要把名贵的珍珠当女儿的嫁妆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喜欢奢华的人呢。她女儿的夫家想必也对这个梳子议论纷纷了吧?” “不管怎么掩饰,装饰了珍珠的梳子总是会很华丽,很引人注目。” 少爷又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佐助,我有一些事想确认。我写在纸上,你去外面帮我问一下。以后再跟你解释。” 少爷在小书案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了佐助。佐助接过纸条,出了院门。松之助有些不太明白,看到杯子里还剩很多炒米粉,就催少爷赶紧喝完。 “可不能剩下哦。” 少爷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喝……喝啊,喝啊,终于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了。虽然很喜欢喝泡的炒米粉,但是一次喝这么多,还是会受不了。 少爷一喝完,松之助就拿着杯子回正房去了。少爷说要去母亲房里,也跟仁吉一起朝正房走去。虽然必须赶紧找到下落不明的鸣家,但今天实在是太忙了。 6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啊……完了!” 鸣家乘坐的破碗猛然撞上河面上耸立的木桩。 木桩前,河水很快从高处落下,水声很大。这就是传说中的瀑布吧。要是和木碗一起掉下去,鸣家肯定就玩完了。 “哎呀,我必须想办法。干脆从木碗里出来吧。” 先转移到木桩上,再想办法到达远远的岸边。这里到河岸之间倒是突起好几根木桩,可问题是,木桩和木桩之间实在是太远了。 可是,只能这样做了。鸣家用腰带紧紧地缠住天鹅绒的小袋子,然后双手牢牢地抓住木桩。爬上爬下是鸣家的专长,他毫不费力地爬到了木桩顶上。朝下面一看,木碗随水漂走了。 “啊!” 随着叫喊,木碗掉下瀑布。这下子,再也回不到碗里去了。 “必须到岸上去。先转移到另一根木桩上去。” 鸣家拼命地想着究竟该怎么办才,好。虽然知道,只要拿出勇气跳到旁边的木桩上就可以了,但是看起来实在是太遥远了。鸣家下定决心…… 突然,他飞了起来。 (啊?) 鸣家不记得自己已经起跳,实在是太奇怪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鸦抓着他的腰带。乌鸦好像看得到鸣家,但是怎么想,乌鸦都不可能是来帮助自己的。也就是说…… “哎,你……你不会是想把我吃了吧?” 鸣家平常总是待在房子里,很少和鸟类打交道。但是对于乌鸦,身高数寸的鸣家正好是合适的猎物。 这下,鸣家真的急红了脸。 7 少爷和母亲阿妙夫人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吃点心,一边说着珍珠丢失的事。这时,正房里传来很大的吵嚷声。仁吉赶紧出房去问究竟。他很快就回来了,说珍珠丢失之事越来越棘手。 “那三个被叫到正房的人身上,别说珍珠,连金珠都没有一颗。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究竟谁是凶犯。那三人说各自有事,想回去了。” 价值不菲的珍珠不翼而飞,天城屋老板怎肯善罢甘休?是让三人回去,还是硬把他们留下来,或者干脆把日限大人叫来?一时之间,藤兵卫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要叫日限大人吗?他虽然是个捕头,但是能很快抓住犯人吗?” 阿妙夫人这么一问,少爷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觉得可能不行。”仁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尖刻地说。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少爷虽然责备了仁吉,却也说不出日限大人肯定能把犯人抓住之类的话。不能指望日限大人。一有案子发生,他就会到长崎屋的厢房哭诉,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佐助还没有回来啊……” 忧心忡忡的少爷赶紧和仁吉一起朝船行走去。拉开纸门一看,那三名被留下的客人已经失去了冷静。 一看到少爷进来,矶吉赶紧说:“少爷,我们什么事都没做啊,但是天城屋老板却说在珍珠被找到之前,不准我们回家。我们要是不干活的话,就没饭吃了。” 天城屋老板可能觉得,放任何一个人回去,珍珠就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也不能一直把三人扣在长崎屋。于是,少爷对天城屋老板说:“不能一直把三人扣在这儿,这里毕竟不是衙门。” “啊呀,太高兴了,终于能回去了。” 矶古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阿定心中的人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但是怒形于色的天城屋老板却猛地站了起来。眼看又要吵起来了。少爷忙劝众人少安毋躁,等伙计佐助回来之后再走不迟。 “那……必须有一个人待在这儿,直到找到珍珠为止。” “怎样……决定谁走谁留呢?”三人又不安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少爷不紧不慢地说:“剩下的那人就是犯人。”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8 “您已经知道到底是谁打晕八介了吗?” 吃惊的声音纷纷响起。 少爷温和地纠正道:“不是已经知道了,而是将会知道。” “一太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座中最镇定的是藤兵卫。虽然大家也都想这么问,但是都说不出话来了。少爷把和伙计们去仓库时发现的情况说了一遍,又从怀里掏出捡到的玻璃珠,给大家看了看。凶犯把假翡翠给八介看,想骗取八 介的信任。这颗玻璃珠是犯人事先准备的。听了少爷的话,藤兵卫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次的事其实是八介想要做一个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梳子引起的?” 天城屋老板一脸惊讶。 少爷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真诚地说:“不,其实……在天城屋老板想着要把镶嵌了珍珠的梳子送给阿房小姐当嫁妆时,麻烦就已经开始了。” “哦……” 天城屋老板瞪大了眼睛。梳头娘阿定也吃惊地睁大双眼。 “啊呀,上面镶嵌了很多大珍珠的梳子?果然是大老板,出手不凡啊。” “不,我只想把它做成一把简单的梳子,而且已经拜托工匠八介了……” 少爷打断了天城屋老板的话。 “天城屋老板,请您回想一下刚才看到的珍珠。镶嵌那么多美丽的大珍珠的梳子,无论怎么做,看起来也都是华丽无比的。人们不是说,一颗珍珠就可以使一支簪子变得很美吗?” 天城屋老板哑口无言。 “豪华的梳子在新娘夫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人担心男方竹村屋会因此发愁。担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即将要收到梳子的阿房小姐。是这样吧?” 听了这些话,天城屋老板有些坐立不安了。确实,阿房好几次都说自己不需要镶嵌珍珠的梳子。他一直以为这是女儿客气,不好意思要贵重的东西。 这次最让少爷觉得棘手的是,犯人是如何事先得知天城屋老板要购买珍珠,而准备了假翡翠的? 这里的三个人与天城屋老板都没有深交。长崎屋虽然知道天城屋老板订购了珍珠,但是应该不知道那是用来镶嵌在新娘的梳子上的。阿房的母亲早就过世了,阿房只能对一个人讲梳子的事。 “您明白了吗?”少爷问。 天城屋老板摇摇头。藤兵卫代他回答。 “唯一的倾诉对象就是未婚夫。阿房小姐跟未来的夫君商量了珍珠的事。是这样吧?” 少爷微微一笑。不知道是阿房在竹村屋提过,还是未婚夫在自家店里讲起此事,总之,梳子的事传到了竹村屋。 “现在佐助已经去确认了,三位当中谁在竹村屋出入过,马上就能知道。” 正说到这里,房里忽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是直次。 “三个疑犯都已经在这儿了,何必再去竹村屋,直接在这儿问不就行了吗?我经常出入竹村屋,就能认定我是犯人吗?” 语气极其不悦。一听阿定说与竹村屋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矶吉说曾经去过竹村屋,但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少爷,您不会仅凭猜测就定我的罪吧?” 直次紧紧迫问。少爷摇了摇头。 “佐助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是因为他不仅去了竹村屋,还会去玻璃工匠那里。工匠不会住得太远。他应该技艺很高超,才能做出这样的新鲜东西来。佐助就是去找一找有没有这样的人,他很快就会回 来。” 少爷说着,又把那颗像翡翠的玻璃珠子拿给大家看了看。深绿色的玻璃珠了上贴着银箔,的确非常漂亮。 “经常出入于竹村屋和长崎屋,又悄悄地拜托玻璃工匠做了这么一个假东西的,就是把八介打晕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知道他的名字之后,剩下的两人就可以回去了。” 少爷说完,人家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和竹村屋有关系的直次身上。 直次的脸色渐渐发白了,但他仍坚持说:“我没有拿珍珠,不是我拿的。” 直次的手撑在榻榻米上,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少爷。少爷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的确,接下来必须要找到珍珠。我感觉这将是最难的。” 少爷知道,这屋里真正明白自己意思的,只有仁吉。 9 人们进进出出,长崎屋里一片吵闹声。八介醒了,这个消息让人家非常高兴。因为头部被击,他还是不能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源信郎中说,必须要观察一段时间。 佐助回到了长崎屋。令人吃惊的是,他用小绸巾包回了很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每一颗珠子上都贴着银箔,看上去像光芒四射的宝珠。 “就像你们看到的,我查到了制作假翡翠的工匠。拜托他做那颗珠子的就是直次。这家伙没有说假翡翠的用途,只是付了钱。” 工匠按照约定,没有对任何人说直次的名字和假翡翠的事。 “但是他觉得在玻璃珠上贴银箔很有趣,就做了很多。” 这么一来,他跟假翡翠的事情就脱不了干系。佐助说,很喜欢这些玻璃珠子,准备买回长崎屋,那个工匠于是很快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了。 “做得还真是挺不错的。为了骗取真正值钱的东西,看来动了不少脑筋。直次的事情就让日限大人调查吧。佐助,大人可能还会问你这些珠子的事。” “啊呀,天城屋老板,您要把捕头叫来吗?不是说不想叫吗?” 天城屋老板说过,怕给结婚带来晦气,这次的事情尽量私了。 “刚才母亲和天城屋老板说了会儿活,后来他就改变主意了。” 阿妙夫人说天城屋老板那样做太危险了。 “珍珠也好,翡翠也罢,都很漂亮,母亲也想用这些东西给我做华丽的坠子或是小药盒,但是又怕这些东西会引来强盗的注意,所以她就不让我带过于贵重的物件。视若珍宝的儿子要是出什么岔子,那就糟了。就是这一句话起了作用。” 天城屋老板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改变了主意,说要给女儿买些地,那样她就可以收取地租。 “我一直觉得老板娘给少爷买的东西都已经很华美了,没想到这还是她再三克制的结果。少爷,要是老板娘给你做了一个镶嵌了很多珍珠的坠子,你准备怎么办?” “饶了我吧,坠子被偷了或是掉了怎么办呢?” 阿妙夫人的言行有点不一致,但是,对孩子同样的爱起了作用,天城屋老板接受了意见。阿房听到自己再也不用为太过贵重的嫁妆犯愁,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珍珠仍是长崎屋的。藤兵卫说,要把它们卖给一个大名。 “这些珍珠如此珍贵,可以用到大名家小姐的婚礼上,肯定很快就可以出手。问题是,接下来必须找到珍珠。” “啊,还没有找到鸣家呢,珍珠还在他手上。” “可他到底去哪儿了?” 少爷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10 “你别太过分了!我可不是乌鸦的食物i” 鸣家忘了自己还被抓在半空中,红着脸怒骂,张开嘴,狠狠地朝乌鸦的腿咬去。 “啊!啊……” 乌鸦猛烈地拍打着翅膀。被猎物反咬一口,它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他们要是知道我差点被鸟吃掉,肯定会笑话我,尤其是屏风偷窥男。” 鸣家越想越生气,又在乌鸦脚上咬了一口。乌鸦一声高叫,张开爪子,猛烈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鸣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啊啊啊……” 这是今天第几次尖叫了?但是这回没有掉多久,很快摔在了一个硬东西上面。鸣家觉得这东西特别熟悉,仔细一看,原来是瓦片。他掉在了河边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了。 鸣家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很快感到不对劲,走到房檐边上,向下一看,好多不认识的鸣家正远远地看着新来的他。 “是同伴。” 他一出声,就有几只鸣家跑了过来。他们用小手轻轻地触摸着他。知道了对方也是妖怪,都不再紧张了,高兴地吱吱叫着,把房子摇得嘎吱作响。 “啊,我没事了。” 鸣家终于放下心来,可是忽然好想哭。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而且少爷也不在,没有包子,连讨人厌的屏风偷窥男都不在。 鸣家没有和大家一起把房子摇得嘎吱乱响,独自在旁边吱吱叫着。 11 “鸣家应该是在仓库边见到直次的。可能是他太喜欢那些珍珠了,直次想把珍珠拿走时,他就发怒了,咬了直次。” 少爷和伙计们又一次来到仓库边。三人一边猜测着鸣家做了些什么,一边朝前走。 “八介当时是倒在这里的,他的手在这个地方。” 佐助把手伸到了仁吉所指的地方,拾起一块小石子。仁吉把自己当作鸣家,轻轻地伸出手去。佐助猛地一挥手,小石子就飞到墙外去了。 “他到外面去了吗?” 三人穿过仓库旁边的院门,走到了外面。堀川从长崎屋旁边流过,向东而去。佐助说,不能让少爷走路,于是三人上了船。 “不对啊,他不可能飞到那么远的地方,可他为什么不回长崎屋呢?” “仁吉,他不会掉到河里了吧?鸣家会游泳吧?” “有会游的,也有不会游的。洗澡的时候您不是看到过吗?” “是啊。” 少爷洗澡的时候,偶尔也会有鸣家在里面踩水,但毕竟是在澡盆子里。不会是淹死了吧?少爷不安地盯着水面。仁吉问少爷,袖筒里有没有带甜点心。 “有吃剩下的包子,还有江米条。” 仁吉拿了一个包子,走到船舷边,对着水面说了一些什么。很快,水面上浮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差点让人以为那是船的影子。 “啊,这……是鱼吗?” “是青君,这条河的河神。 ” 仁吉把包子扔进青君的大嘴巴里,然后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小鬼。青君说,不久之前也吃过这种包子,因为很好吃,还记着呢。 “给你包子的是不是一个小鬼?他现在怎样了?” “他快要淹死了,我就让他乘上了一只木碗,随水漂走了。” “太好了,那应该就在前面。” 少爷又给了青君两个包子,继续朝前。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木碗到底飘去哪里了呢? 到白鱼桥的时候,堀川的河面一下子变宽了,成了一个河流交汇处。岸边耸立着木桩,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鸣家能够乘着木碗平安地通过这里吗?这里舟来船往,木碗不会翻了吧?” 少爷不安地皱着眉。他抬起头朝岸边看去。 “听,是呜家在叫。” “啊,岸边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佐助说。 鸣家是会把房子摇得嘎吱乱响的妖怪,到处都有他们的踪影。少爷竖起耳朵,紧盯着岸边。 “我觉得这是我们家鸣家的叫声。听,这不是他的声音吗?” “少爷。这种吱吱吱吱的声音您也能区分出来啊?” “听,又听到了。” 少爷赶紧让仍在发呆的伙计。们把船停到岸边。下了船,沿着河边的老房子,一直朝前走。 “鸣家应该是沿着河流到这儿的。这岸边的房子里真的有声音吗?” “少爷,您走太久会累的。” 佐助和仁吉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嘟囔着。少爷不理,朝一座老房子看去。 “吱吱吱吱……” 耳边传来了悲伤而无助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少爷。 “是我们家的鸣家!就在这里!” 少爷伸着头,凝神朝房檐下看去。佐助看到少爷这样,又嘀咕开了。 “不确认一一下,您是不会死心的,是吧?那好,我去看看。” 说完,佐助抓住那家的门板,很快又抓住了屋檐,飞身上去。 “哇,好厉害!” 少爷瞪大眼睛。这时,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吱吱……” “哇!” 同时传来了两种声音,佐助好像要从屋顶上掉下来了。 “佐助!” 少爷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佐助一个筋斗,回到了地面上,手里抱着一只小鬼。 “真是太危险了!我刚到上面,这家伙就扑了过来。我一惊,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哎,你这家伙,到底想干吗啊?” “这就是我们家失踪的鸣家啊,就是他。” 听了少爷的话,鸣家差点哭出来。 “少爷,其他地方也有很多鸣家。” 佐助指了指这家的房檐。的确,上面还有很多鸣家,意识到下面有人在看他们,都偷偷地朝这边看。 少爷认定了,眼前的这只就是长崎屋的。仁吉则问了一个问题。 “鸣家,三春屋的荣吉少爷做的点心味道如何啊?” “很难吃!”鸣家马上回答道。 伙计们一听,都笑了起来。 “啊,没错,这就是长崎屋的鸣家。” “仁古,你这个问题太过分了。”少爷不满地说。 鸣家的眼泪流得像两条小河,猛地扑到了少爷怀里。 (是少爷,是鸣家的少爷,他听出了我的声音。) “吱吱吱吱吱吱……” 鸣家抓住少爷之后,马上钻到了一太郎的袖子里。没想到,里面还放着很多包子和江米条。鸣家忽然感觉到肚子好饿,于是赶紧抱起一根江米条,咯吱咯吱地咬起来。外面传来佐助严厉的声音。 “鸣家,你怎么可以在少爷的袖子里吃点心呢?点心渣会掉到衣服里的。” 说完,就有一只手伸进来,要把鸣家抓出去。鸣家在袖子里四处奔跑。佐助的手碰到了鸣家系在腰上的小袋子,把它拿走了,就是那个装着月亮宝珠的袋子。 (月亮宝珠被拿走了!不过,少爷不是在吗?被拿走也没关系。) 呜家自顾自点了点头,又咯吱咯吱地咬起了江米条。 “啊呀,这是……少爷,果然是呜家拿着呢。” 鸣家趴在袖子口一看,佐助把小袋子里的珍珠倒了出来,放在手掌上,拿给少爷看。明亮的光线下,珍珠就像是天空中升起的月亮一样美丽。 “能把它们保住,都是呜家的功劳。沿着堀川漂了下来,想必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真的好厉害,一定要好好奖励一下。” 耳边传来了少爷高兴的声音。 (堀川?) 鸣家朝外面一看,眼前的河流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宽,天空也跟平时一样高了。他觉得很奇怪,又一想,可能是因为有少爷在身边。 (肯定是这个原因。) 鸣家又爬回袖子里,继续吃着。吃完一根大江米条之后,又吃起了那些包子。真好吃啊! (河神也说很好吃呢。) 身体暖和了,心也放下来了,鸣家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裹着袖子里的手巾,真是太舒服了。可是还不能睡。必须跟少爷讲这些月亮宝珠多么危险,还要跟屏风偷窥男讲讲自己这次精彩的历险,气气他。鸣家要告诉他,他才是多余的没用的人呢。 最值得自豪的还是,少爷竟然在一大堆鸣家中找到了自己。好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 鸣家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可是已经太累了。既想大叫,又想大声地笑,此刻的表情想必非常奇怪。明明心里非常高兴……可还是流泪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可就是这样的心情啊。 (啊,好想睡觉哦……) 鸣家用手巾盖住头,啊,好舒服!闭上眼睛,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 箱根旅行记 一天,有人来看望少爷。少爷时常卧病在床,因此常有很多人来卧室看望他。但今日来的这位,与少爷素未谋面,是一个有些不同寻常的人。他就是人们所说的土地公,又被称为山神。 据说日本有八百万位神,土地公来看望少爷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到目前为止,少爷还没有跟“神”打过交道呢。 “我听皮衣老夫人说,她的爱孙又卧床不起了,所以……”山神说着,拿出小金子糖似的点心作为礼物送给少爷。少爷让过茶之后,和山神坐到了温暖的走廊上。 山神乍看起来比藤兵卫要年轻许多。少爷不经意地瞥了一下他的眼睛,感觉自己好像要掉到里面去,再也回不来似的。少爷不知道该看着哪里说话,不禁有些尴尬。山神微笑着。 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我有非问不可的问题。少爷暗下决心,正视着山神的眼睛,问了第一个问题。 “我会一直这么体弱多病吗?”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会产生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的想法吗?” 山神微微一笑,答道:“也有神执迷于找寻明天的自己。他们执迷千年,茫然地寻找着自我。” “千年!” 少爷大吃一惊。像少爷这样的普通人也许在执迷中就去见阎王了。 “明天之事也许会更有趣。”山神笑着说。 “也许吧。但是怀有这种想要知道的心情,该怎么办呢?”少爷默想着,拿起一块山神送的点心,放人口中。山神说,这是用早春吹起的第一阵南风做的。 口中似有无数落英轻舞。少爷感觉像被淡淡的花色包裹。 “疼……” 黑暗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 时已更深,夜色如漆,笼罩着天地。江户最繁华的大街通町上,兼营船运和药材的大铺子长崎屋的厢房,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房内,少爷一太郎的额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痛得他抱头呻吟。忽然,屋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少爷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结果摔倒在地。 (地震了吗?) 肯定是地震了,还震得相当厉害。黑暗中,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房内变成什么样了。睡的时候还点着灯。现在只能等摇晃停止再说了。少爷在被子上缩成一团。不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 (咦,真奇怪。) 摇晃得那么厉害,也不见仁吉和佐助两个伙计到房间里来,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平时,不管发生地震还是火灾,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冲进来的呀。) 只要事关少爷,两个伙计就爱操心,真是无可救药,但是今天他们却没来救少爷,这不是很奇怪吗? (真的是地震吗?也许是我在做噩梦吧。) 说起来,摇晃的时间也太长了。少爷不由得感到奇怪。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真奇怪,为什么呀?) 正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声从黑暗中涌到少爷耳边。 “真是麻烦……少爷……” 少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绝不能让长崎屋的少爷待在这儿……杀了他吧。嗯,这样比较好……一定要把那家伙杀了……” (杀……杀我?) 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奇怪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融化在夜色中。 (刚才……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人的声音中带着杀气。真的有人在说要杀少爷。这实在是太真实了,不像在做梦。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少爷默不作声时,耳边又传来低声细语。 “真担心一太郎,也许他会死的。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死的。” 这跟刚才的声音不同,少爷觉得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好像故意跟少爷的不知所措凑热闹,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哭声,很悲伤。为什么哭呢?是谁在哭? (这个声音……我不熟悉。) 但是这个声音仿佛有股吸引人的力量,使少爷很想去安慰一下哭的人。 不久,哭声停止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静。最后,从远处隐约传来了野兽的叫声。这个是熟悉的声音。 (是狐狸的叫声。) 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这时,耳边又传来别的声音。 “好想要……无论如何都需要……必须要得到……那个人有,长崎屋的少爷……” 少爷紧张得把睡衣拽到了胸口。 (我会被杀吗?不能待在这儿,指的是我必须离开长崎屋吗?还有那哭声,真是奇怪。还发生了地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无法平静下来。) 少爷注意到,摇晃已经停止了。总算平安无事。但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是真的听到声音了,还只是一种幻觉,少爷一时无法确定。 (还会听到什么吗?) 少爷凝神静气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窃窃私语,这回真的停了。 此后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长崎屋是拥有一家船行和一家药材铺的大铺子,此外还有仓库和土地,相当富有。 少爷是老板夫妇的独苗,双亲对他的宠爱比堆到天花板的洋点心——蜂窝糖还要甜蜜。作为唯一继承人的少爷,身体虚弱得只要吹吹风就会卧床不起。老板夫妇为了少爷,从各地收集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多得连仓库都装不下了,还买了许多珍奇玩物,放在少爷日常起居的厢房内,给他解闷。虚弱的少爷喝不了太多药。发烧呻吟的时候,不管多珍贵多稀罕的东西也玩不了。 总的来说,少爷就是乖乖地被药灌大的,长大后成了一个性格坚韧的人。但是父母和两个从小把少爷带大的伙计觉得,少爷老是忍受着病痛,实在是太可怜了,因此对他越来越宠溺。为此,少爷常常犯愁。 清晨,少爷一觉醒来,发现伙计们正在卧室内一脸关切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今天比平常要早嘛。”少爷从被子里起身,问道。 “听说昨夜发生地震了,但不是什么大地震。” 昨夜,两人马上过来看少爷,但是少爷静静地睡着,就没有把他吵醒,然而还是很担心,因此今天就早早来到了卧房。 (啊,黑暗中摇晃的事是真的。) 之后听到声音大概是幻觉。如果真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伙计们早就嚷嚷起来了。 (是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了吧?) 大概是因为摇晃感到不安,才会产生幻觉。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有人说要杀我,为什么?不时被死亡威胁,竟然还有人想谋杀,那人还真是勤快。) 少爷坐在被子上,呆呆地想着那可怕的声音。 仁吉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 “气色不太好啊,今天还是躺着吧。” 好像有一点点发烧。少爷说还有事,连忙爬起来。 “这么一点点热度,不会生什么大病啦。” 再这样下去,整个人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少爷补充说。伙计们太小心了,少爷本人说的应该没有错。 “你们给我买的贵重东西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奢侈成性的。” “噢,是不喜欢上回买的那个虫笼吗?马上给您买个别的。” “我是说,你们不能放任我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那样会使我变得贪婪。” “哦,这样的话,您今天就躺着吧。这是第一次考验。” “你们为什么不严厉地说,陕去多干活,之类的话呢?” 尽管牛头不对马嘴,少爷仍试着努力说服他们吗上要变成大人了,有必要改变一下。听着少爷的话,伙计们忽然笑了起来。 “少爷老乖乖地躺在厢房中,厌烦了吧?这样吧,下次我们去买玻璃金鱼缸,好不好?”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只好不做声了。他和伙计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仁吉和蔼地说:“总之,不能任性行事。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到药材铺去站柜台了。要是眼睛里落了灰,怎么办呢?” “仅仅坐在店里,你们就这样担心,那我还能干什么呢?” 少爷觉得最近身体好点了。但无论怎么说,伙计们也只是笑笑。少爷是长崎屋的继承人,照道理说,是伙计们的主人,但是两个伙计对此完全不在意。 这两个伙计的感觉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事实上……他们不是人类。仁吉的本名叫白泽,佐助则叫犬神。他们与少爷的外祖母阿吟都有一定的渊源,作为少爷的守护者来到长崎屋。少爷的外祖母是一个本名为皮衣的大妖怪,现已离开人间,去侍奉荼枳尼天女了。 少爷虽然是大妖怪的外孙,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虽然流淌着妖怪的血,却没有遗传到任何法力。他那多病的身子远不如普通人,所以令身边的人一天到晚担心。 也许是身上流淌的血起了某种作用,只要有妖怪出现在身边,少爷就能知道。正因为如此,他认识了好多妖怪。在长崎屋,除了伙计们,鸣家、屏风偷窥男、铃彦姬、水獭妖以及野寺和尚等,也不时来露露脸,还自顾自地吃摆放着的点心。 妖怪们是病恹恹的少爷的好朋友,也是他的玩伴。他们有时候也会踩到少爷身上。或是和少爷吵架……但他们本来就不是人嘛,有什么办法?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起床。我马上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少爷宣布完,从被窝里爬出来,站起身。早上还想修剪一下朝颜呢。 少爷这段时间一直和父亲藤兵卫一起用心栽培朝颜。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哭泣声。 “咦,这个声音,昨晚好像听过……” 少爷正想着,忽然感觉脚下一晃。 仁吉惊叫一声,一阵风似的扑过来,抱住了快要摔倒的少爷。家里到处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妖怪鸣家们齐声大叫起来。刚买的虫笼 和摆设品也都咔嗒咔嗒地震动起来。 “是地震,还挺剧烈的!” 佐助刚说完,就是一阵更剧烈的摇晃。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柱子倒了。 “啊啊!” 房间的角落传来什么倒下的声音。最先发出惊叫声的是屏风偷窥男。 “哎,没事吧?” “少爷,您赶快蹲到被子上,站着很危险。” 但是就算想坐下,没有仁吉帮忙,也很难做到。摇晃,仿佛是从地底涌上来的低沉的声音,呜家们发出越来越大的嘎吱嘎吱声…… “咔嗒咔嗒……” “嘎吱嘎吱……” “咯叽咯叽……” (这地震持续的时间可真长啊。) 房里的衣架也倒了。啪的一声,站在上面的鸣家们掉了下来。有几只掉到横躺着的衣柜上。 “啊!啊……” 鸣家们尖叫着,踢散了少爷叠在一起的书。书倒在了从长崎运来的涂漆圆虫笼上。笼子里没有放虫子,却放着玻璃做的花鸟鱼虫和水池,漂亮是漂亮,但很沉。 虫笼滚起来,鸣家们吃惊地伸手想要抓住它,但是他们身材矮小,根本无法阻挡。虫笼从衣柜上掉了下来,又弹起来,在旁边的小衣柜角上一撞后,改变了方向。“咚!”虫笼最后直直地撞在了少爷头上。 2 又听到了那哭声。这是一种安静却又十分绝望的声音。听上一会儿,又感觉声音中包含着一种特别激烈的情绪。 停了……又传来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风掠过似的深沉回响,听起来很悲伤。 为什么这样悲伤地哭呢?为什么又做了跟昨晚一样的梦,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呢?这,是梦吧? 正想时,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少爷不觉皱起了眉头。 之前听到这哭声的时候,脚下也是摇晃的。这次也一样,在摇晃的时候又听到了哭泣声。这两者总是同时到来。 也许这个声音跟地震有关系。地震与哭声、哭声与女孩、女孩与地震……如果这一切有关联,那么就必须好好想一下了。如果女孩一哭就地震,那就太危险了。要是一地震虫笼就砸到头上,有多少条命 也不够砸呀。 (必须阻止那个女孩哭……但是……我去吗?) 对于病恹恹的少爷,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大概是因为这哭声令人揪心……) 哭声越来越轻,不久就听不见了。这吋,又传来了别的声音。 “呜呜呜……”这也是伤心的哭声。但是这……是听惯了的,少爷觉得很熟悉。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呜呜地哭啊? 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个地方是明亮的。 少爷睁开眼,问道:“鸣家,怎么了……” 这时,从头上传来声音。“啊,醒了!老爷,夫人,少爷醒了!”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太郎,你没事吧?真把大家急坏了。” “是母亲啊,一太郎认得吗?” 藤兵卫和阿妙夫人含着热泪,凝视着少爷。少爷一惊,想起身,头却一阵剧痛。仁吉连忙让少爷躺下。 “刚才地震的时候,你的头被虫笼撞了。” 头上还有伤口。少爷虽然一直生病,但因为很少外出,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受过伤。这回头上被撞出了血,又昏迷了半天没醒来,着实让阿妙夫人担心。她在院子里的稻荷神像前,不断祈求神明保佑少爷快快康复。 “又让大家担心了。” 少爷摸了摸头上包扎起来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的伤口。如果受伤的是好朋友荣吉,肯定不用躺在床上。佐助在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该在虫笼里放进那么沉的玻璃。 少爷问道:“大家都没事吧?” 父母笑着点了点头。附近没有房子倒塌,有几户人家发生了小火灾,也都及时扑灭了。 “那就好。”少爷说着,却又皱起了眉头。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又要每天躺在床上了。 (唉,这样就看不到变色朝颜最后开花了。) 盼了好久,计划还是被打乱,看不成了。少爷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崎屋的变色朝颜非常与众不同,它们是知道少爷喜好的妖怪们从各处采集来的稀有品种。其中最罕见的,据说是见越人师从茶枳尼天女的院子中采来的。藤兵卫给这棵在夏季开两次的花起了一个长长 的名字,叫大青林风南天绉绸叶南天台开孔雀八重。这种花的花丝是深浅变化的重辦,花和叶都蜷缩成小小的圆形。两种绿色如同玻璃般晶莹剔透,非常美丽。它曾在朝颜大赛上获得过最高级别——大关的 殊荣。 (真想看看啊。) 少爷虽然有点失望,但是身体不可能立马变好,所以也没办法。此时,平时沉默寡言的阿妙夫人却语出惊人。 “老爷,再这么下去,一太郎的身体还是会时好时坏,我想,不如索性让他去温泉疗养吧。” “温泉疗养!” 听了这话,不光是藤兵卫,房间里所有人都吃惊地喊了出来。少爷也瞪大了眼睛。 “阿妙啊,要是去温泉疗养,就必须让一太郎出远门啊。”藤兵卫不安地说。 阿妙夫人立刻回答:“刚才源信先生说,伤口不久就会好的呀。” 最近江户地震特别多,少爷才会受伤。阿妙夫人不放心少爷,就向院中的稻荷神祈求神谕。稻荷神作出了谕示,说是最好去温泉疗养。泡在温泉中慢慢疗养的话,一太郎的身体就有可能真正变好。正是受到了神的启示,阿妙夫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太郎的身体真正变好?” “母亲,这是真的吗?”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问。藤兵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少爷兴奋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的身体真的可以变得和常人的一样吗?” 有这样跟做美梦一样的好事吗?温泉疗养听起来好像很管用。神谕真厉害!是外祖母侍奉的神谕示的吧?母亲对温泉疗养出奇地感兴趣,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少爷不由得激动起来。 “我想去……父亲,我想身体变好嘛。您就让我去温泉疗养吧。” 藤兵卫半张着嘴,浮起一脸苦笑。 “我觉得也挺好的,但是……唉!” 光有父母亲同意,一太郎是没法去旅行的。如果要去,就必须要有随从守护这位备受重视的继承人,但是伙计仁吉坐在被子旁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老爷,少爷从来就没出过江户半步。要进行温泉疗养的话,就得去箱根或是草津,这两个地方都不近啊……” “只怕还没到温泉,少爷就生病了。” 佐助手里拿着药,也是一脸不悦。 两个伙计不答应跟着去的话,少爷是没法旅行的。少爷只好一个劲儿地请求。 “哎呀,跟我一块儿去吧。像这样每天躺着都烦死了。” 少爷当然也知道,要出门旅行,必须要有钱。有一个行会里,专门有人替人筹集资金。当然,长崎屋是能够预备出这些钱的。 “等我身体变好了,我就会好好努力,把旅行中花的钱全赚回来。” “啊?不是,少爷,不是这个问题……” 少爷继续软磨硬泡。他想和伙计们、荣吉或者松之助一样,每天都能从被窝里爬起来。如果可能,还想把每天喝的药减一半,让源信郎中不用天天到长崎屋来。 “求你了……” “少爷,我们知道您很想变得健康,才会这么坚持。但……该怎么说呢……” 伙计们一脸为难。阿妙夫人想出了一个办法。 “要是去箱根,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一太郎可以在店门口坐船,再转乘常磐号。一直走海路到小田原,之后再坐轿到箱根,这样不是太远。” “箱根?仁吉,你觉得怎么样嘛?佐助,好不好嘛?” 终于,两个伙计朝一个劲儿请求的少爷展开了笑颜。 “明白了。送少爷去疗养听起来不错,那么就请让我们随少爷一起去吧。” 两人一起朝老板夫妇低下了头。听到伙计们这么说,少爷激动得满脸通红,站了起来。 “好啊!我真的要去旅行啦!” 少爷高兴得心花怒放。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江户。 “温泉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头上这点小伤,马上就会好吧。” 开心的笑容好像长在了少爷脸上。见少爷这么高兴,老板夫妇也是满脸笑容。 (外祖母会保佑我,让我去旅行一次吧。) 少爷很想到院子里的小神龛去拜拜佛。 “一定会健康回来,让大伙儿吃一惊。” 此时,又发生了一次小地震。但马上就停止了,众人也没有惊慌……少爷平静下来了。 “了,一定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要是身体不好,就不能去旅行啦。” 少爷高高兴兴地自觉钻进了被窝。他又集中起注意力,觉得一静下来,又有细微的声音传人耳中。好像又有人在哭。 3 鸣家们在厢房里吵吵嚷嚷。 得知少爷要去箱根,鸣家们都想钻进少爷的袖子里去旅行、泡温泉。他们兴高釆烈地说着,在温泉,不用生火,就会有热水涌出来,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鸣家数目众多,不可能全钻进少爷的袖子里,所以大家为了谁能去而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挠痒痒,笑得倒在地上的就算输,还通过捉迷藏比赛决定胜负。啪嗒啪嗒!咕嚕咕噜!咚!很多鸣家摔倒在地上。以猜拳决定胜负的时候,由于鸣家们只会出石头和布,所以出布的就算赢。在一片吵嚷声中,其他妖怪也纷纷说,要跟少爷去温泉。 首先是铃彦姬,她把铃铛偷偷地搬进了厢房,但是被仁吉扔了出去。水獭妖和野寺和尚不时以一身出行打扮出现在长崎屋的院中,表明可以随时跟少爷出门。 屏风偷窥男鼓着腮帮子,满脸不悦。虽然不能泡温泉,他也想跟少爷去旅行。他可以从自己的原形屏风中走出来,却不能去箱根,也不能要求别人把那么大的屏风加到行李中去。无论如何不可能跟着去 温泉疗养了,所以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躲进屏风,赌气不出来。 少爷要去旅行的消息也传到了邻居们耳中,大家纷纷来到长崎屋,为少爷饯行。在出发之前,清七捕头来了好几次。但他总是手头拮据,每次来,伙计们反而会往他袖子里塞钱。此外,为了购买所需物品,订购的东西到货等,少爷的厢房内,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 “唉,真是吵啊。”这天,仁吉叹了一口气,在厢房起居室中的一堆货物里抓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扔到了院子里。原来是猫妖阿白乘人不注意,钻了进去。 “少爷,我清点一下行李吧。请您看一下我们要带去的东西。” 除了应急的钱和药之外,没什么让少爷拿的。但要是不知道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需要用到时就麻烦了。少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榻榻米上众多的新鲜玩意儿。 “真有趣!好像是平时用的东西被施了魔法,变小了。” 剪刀、随身带的小镜子、算盘、烛台等,都小巧玲珑。还有很多平常没见过的东西,像折叠式的枕头、旅行用的日记本、刀鞘里藏了钱的短刀,以及证明身份的文书、笔墨、钱包、扇子、针、线、梳子、发油、蜡烛、打火工具等,一应俱全。 “仁吉,这是什么?” “这是印纸,就是盖上了印章的纸。印章没带在身边,当家里寄钱的时候,就拿这个当证明,比对印章,是不是一样。” 行礼巾还有小药盒、厕纸、麻绳、钩子、油纸等。因为是少爷出行,还有很多药。内服药、敷药和湿敷用的毛巾放在一起。旁边还堆着布手巾、折叠式灯笼、雨衣、装点心的茶叶筒等。在替换的衣服旁边,有一个装了各种便利用品的皮口袋。在这些东西旁边,是出发当天要用的草鞋、草帽、护手套、细筒裤、绑腿等。一旁堆着几个二十五两银子一包的纸包,此外还散放着一些一分金币和一铢银币。 少爷感觉有点奇怪,说:“这……行李都是放在肩挑的担子上,是吧?虽然这些东西都很小,但是……要把它们都放进行李担吗?衣服会不会带得太多了呀?” 少爷的衣物在一堆小巧玲珑的东西旁边,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山。 “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箱根在山里,早晚比江户冷多了,替换衣服必须要多带。” “带这么多的话,还能轻松走路吗?” “没关系,我们坐船到小田原,之后就雇人挑行李。” 仁吉和佐助要 是拿了大件行李,万一发生什么事,就没法好好保护少爷了。不在乎花钱雇人是因为他们对钱的感觉跟人不一样。 (嗯,看来这次旅行,我得好好看住钱才行。) 少爷暗暗下了决心。但是每次少爷说到钱,小伙伴荣吉就会露出一脸苦笑,所以少爷还是感到有点不安。 这时,有人在厢房的院子里说:“掌柜的让我到仁吉这边确认一下我的行李。” 原来是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他提着行李站在那儿。松之助是藤兵卫的私生子,和少爷有血缘关系。因为有这层关系,他才来长崎屋当了伙计。松之助和少爷关系很好。他有生活经验,并不会一味地溺爱 弟弟。因为个性沉稳,这次阿妙夫人让他跟随少爷去旅行。 以前,阿妙夫人不承认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儿子。但是当松之助作为伙计留在长崎屋以后,她并没有特别讨厌他。少爷高兴地叫他“哥哥”时,阿妙夫人也没有显出特别在意的样子。 母亲还是有点改变了吧?因为母亲身上流淌着更多的妖怪血,少爷不免会这么想。 “真高兴!能和仁吉、佐助,以及哥哥一块儿去旅行,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啊。” 松之助的行李收拾得非常简单,和少爷的简直没法比。佐助往松之助的行李里塞了一包一分银币,说是以防万一。 佐助又在少爷的短刀里塞进了很多一分金币,还说,虽然很沉,但是请忍耐一下。这已经不是刀,而变成了钱袋。 “旅途中万一跟我们走散了,身无分文的话,可就寸步难行了。这些金子和小药盒,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带在身边。” “不会走散的啦。我们不是直接去客栈,住在那儿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哦……知道啦。” 为了让爱操心的伙计们放心,少爷乖乖地收好了短刀。果然沉甸甸的。 古色古香的药盒上画着狮子图案,里面满满地塞着各种各样的药。描金的狮子用脚挠着耳朵,好像要把自己的毛拔光。 “少爷,在温泉疗养的时候,要记得早起早睡,按时吃药。” “饭一定要多吃,要是空腹去泡温泉,会晕倒的。” 伙计们絮絮叨叨。这让少爷觉得,和平时不一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他找到青色桐油纸做的雨衣,乐呵呵地穿上,引得伙计们一阵大笑。 不久,松之助回店里去了。鸣家们又出来吵嚷。一只鸣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顶小草帽戴在自己头上。为了抢这顶草帽,几只鸣家乱作一团,摔倒在房间的角落。 终于到了出发这天。 少爷生来第一次一副出行打扮,在父母亲和店里伙计们的目送下,和同行三人在京桥附近上了船。因为是从家旁边起程,邻居们都来送行了。 少爷右边的袖子里钻进了两只鸣家,左边的袖子钻进了一只,都是这次的赢家。 少爷很想兴高釆烈地踏上旅途,但是此刻他心情很不好。外面刮风,所以上船之前,佐助就在厢房内用棉睡袍把少爷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直接抱上了船。 “真丢人!” 少爷求佐助别把他当婴儿一样对待,但伙计完全不听。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佐助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定。没办法,只好找仁吉来阻止他。然而一大早,厢房里就不见仁吉的身影。不一会儿,在店外 看到他了,可是已经太迟。没办法,少爷只好穿着棉睡袍向大家辞行。真是丢脸死了。 少爷想着不一会儿就要和父母分別了,不觉有些孤单,又不知道说什么,当他拜托父亲买朝颜大赛的门票时,大家都笑了起来。 “记得好好疗养。”阿妙夫人担心地说,“每天要多吃饭,按时吃药,穿得暖和一点儿。还有,还有……” 不久,船离岸了,向东穿过堀川,朝佃岛方向开去。在那儿再换乘常磐号。乘上常磐号之后,很快就能到达小田原。 很多船满载酒坛子呀菜呀,在堀川里来来往往,从少爷身边缓缓驶过。出了隅田川的人海口,船一阵摇晃。在海面开阔的地方,看到了常磐号。 “啊……常磐号可真大呀。” 少爷曾远远地看到过长崎屋的船,但是从来没有坐过。乘着小船靠近,常磐号更显得像个庞然大物。它能运千石以上的货物,船上有十四个水手。船中央扬着纵条纹的巨帆,船头还有更小的帆。看来, 常磐号上的人从一看到少爷一行乘坐的小船,就开始准备了。 “啊,他们在挥手。他们看到佐助了,对吧?” 船行的佐助和水手们很熟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佐助只是看着别处,含糊地回应了一声。满天彩霞,乌鸦在船边哇哇地叫着。 “怎么了,佐助?一直看着天空,天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不,没有……” 伙计的回答含糊不清。 (是因为我第一次出远门,他特别紧张吧。) 佐助在到长崎屋之前,长期在外旅行,他应该很习惯才是。少爷觉得很奇怪,想跟仁吉说这件事,但是仁吉的样子也有些怪。他离开少爷,站在船尾。佐助走了过去,两人好像在说什么。 “仁吉?佐助?” 少爷在摇晃的船上,渐漸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这次出行,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呀……) 但是没有时间多问了。小船已经到常磐号旁边,马上要换乘了。佐助回来了,把穿着棉睡袍的少爷夹在腋下,大家很快上了大船。 一个水手告诉少爷,像常磐号这种船,又叫辩才船,往来于江户和大阪之间的是这种船只,来往于虾夷和京都之间的北前船也属此类。这是一种不需要人摇橹、而是靠风力鼓动船帆航行的大型船只,长 五十尺以上。固定在船两端的缆绳把白帆绷得紧紧的,在海风的吹动下,白帆鼓起子优美的弧形。少爷很快就对这艘初次乘坐的大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幸亏两个伙计没有紧跟在身边,少爷赶紧从棉睡袍中钻了出来,在船上东走西看。少爷被海上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没有晕船。海水是无边无际的碧蓝,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种和堀川完全不同的雄伟的景象。 “少爷,如果从江户徒步去小田原,要花上整整两天,但是坐船的话,马上就可以到了。”一个水手温和地说。 和长崎屋有关系的人,都知道少爷体弱多病,所以都格外小心。 “绕到平常不去的港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哎,少爷,这船就是长崎屋的呀。您根本用不着客气。”水手们笑着说。 少爷微微歪着头。“是吗?可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少爷在船上走来走去,问东问西,非常开心。出港后不久,少爷忽然遭到一群从天而降的乌鸦的袭击。 “啊啊……” 少爷慌忙躲进船舱里。 (海上也有乌鸦吗?) 过了一会儿,少爷才小心翼翼地回到甲板上。 一个水手问:“没事吧,少爷?您掉下的棉睡袍怎么办?拿到船舱去吗?” “咦,我把它扔在那儿了吗?不好意思。” 真奇怪……少爷赶紧去拿棉睡袍。应该是在受到惊吓时忘在甲板上的,但是平常的话,伙计们会马上收进船舱的呀。 佐助他们去哪儿了?好一会儿没见他们了。也许是在照看行李。一走进船舱,虽然是白天,里面也一片昏暗。走到水手指引的地方,少爷看到只有松之助一人在叠棉睡袍。 “咦,哥 哥一个人在这儿吗?伙计们呢?” “哦,他们不是跟少爷您在一起吗?”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少爷呆呆地盯着睡袍。 (现在想想,上船已经很久了。) 早上,佐助怕少爷被风吹到,就用棉睡袍把少爷裹了起来。但是刚才少爷脱下睡袍乱扔,在船上东走西逛,那么爱操心的佐助竟然没有过来唠叨。 (连仁吉也……) 头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仁吉每天都要让少爷喝几次药。但是现在想想,自从早上喝过药之后,仁吉再没过问了。 “真奇怪呀……” “少爷,什么奇怪啊?” 少爷来不及回答,就朝船长那边跑去,可是也不见伙计们的身影。问水手们,又没有人回答。 (为什么没见两个伙计呢?) 见少爷一脸不安,船长笑了起来。 “您是在找那两个伙计吧?他们肯定在船上什么地方,这里是海上啊。” 除了船上,他们没有地方容身。船长让水手们去找。水手们过了很久也没回来。等他们终于回来时,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摆在了眼前。 “啊,找不到那两个伙计?” 听了水手们的回报,船长大吃一惊。再找一遍,仍不见那两人。在佃岛换船时,那两人确实是在少爷旁边,之后,他们把行李交给了水手。少爷清楚地记得这一切。但是现在他们却不在船上。 他们离开了,就像乘风消失在天际。船上的人都愣住了。 “少爷……他们俩会游泳吗?”终于,船长结结巴巴地问道。 海面很平静,连体弱多病的少爷都不会从船舷上掉下去,所以只能猜测他们是自己跳到海里去了。 “会。”少爷明确地回答道。 但是这两个人……如果想下船,应该会采取更有趣的方法。他们可以招来被称为海的主人的大鱼,骑着它们到达陆地;可以唤来幽灵掌舵的船;还能随风而去,或是踏水而行……如果他们想要下船,办法多的是。 “怎么会有这种事?少爷还在这儿呢!” 松之助不知何时来到了少爷身边,呆呆地叫了起来。松之助到长崎屋时日尚浅,但是他也看到了两个伙计每天如何与少爷形影不离。两个人离开少爷……而且是在少爷第一次出门旅行的第一天离开,这很难想象。 少爷脑子里此刻比谁都乱。 (佐助确实上船了。把我包在棉睡袍里,抱到常磐号上的,就是佐助。 也就是说,佐助是在起航后从常磐号上消失的。那仁吉呢?) 奇怪的是,少爷不太记得仁吉的去向。也许只是行李上了船,仁吉没有上。但是……为什么呢?要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不仅是两人在海上不知去向,但是这些事没法向船长和水手们说。 问题是,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佐助忽然下船,是有什么事发生吧?仁吉没有上船,又是为什么? 两个伙计带着少爷乘船旅行,到今天早上为止,事情都和计划一样。如果发生了什么,肯定是在今天。但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也就是在海上看到了乌鸦。 说起来,在佃岛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就有点怪怪的,在一起小声嘀咕。但就算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跟少爷说一声就消失,还是很奇怪。然而说有人硬把他们拽离大船,也不可能。两人是妖怪,都有法力。而且也没人听到动静。 什么原因让伙计们离开了少爷呢?船上的人都一脸紧张。海面平静,一片无垠的蓝色。本来是宁静的旅行,此刻却笼罩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氛。 “这……少爷,现在怎么办呢?”船长不知所措地问。 水手们和松之助担心地围住少爷。虽然在船上所有事都应该由船长决定,但这艘船是长崎屋所有,而且这次航行也是为了少爷,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接下来该怎么办,必须由少爷决定。 最后,少爷镇定地说:“照原计划前往小田原,等到了那儿再说。” 没法下令让顺潮水前进的船突然返回江户。 “也许伙计们完事之后,就会赶去小田原。” “明白。那我们就先去小田原。” 少爷决定之后,船长和水手们稍稍平静了一些,马上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少爷并没有变得轻松,他一直在船边,凝视着平静的海面。身旁站着松之助。 (虽然那么说,但是伙计们不太可能在小田原等着……) 少爷也明白那是自我安慰,但他必须继续前进,不能半途而废。伙计们不可能把少爷扔在半路上,自己回长崎屋的。 少爷觉得,如果中断旅程,他将再也见不到仁吉和佐助,从而失去生命中重要的同伴。少爷一直有这种预感。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少爷决定先去小田原,再前往目的地箱根。必须找出发生这一切的原因,让伙计们回到自己身边。少爷朝松之助微微一笑。 “这次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经历大风大雨啊。” 说完,他猛地抓住船舷。 正如水手们所说,到小田原比预想中要快。 水手们帮少爷把行李搬到了岸边,所以虽然伙计们不在身边,少爷也并没有多辛苦。但是在这之后,就是和松之助两个人的旅行了。 船长还是很不安,在少爷下船之前劝他先回长崎屋,还说,可以去跟其他船家商量,让少爷乘坐从小田原到江户的船只回去。 “但是伙计们不在啊。” 少爷坚决地摇摇头,和哥哥松之助一起背起两个皮口袋,转移到小船上。到了港口,二人向水手们言谢道别。常磐号浮在海面上,渐去渐远。 (接下来只能靠哥哥和自己了。) 少爷咬紧牙,马上雇了个挑夫挑行李。三人来到小田原驿站,坐在茶水店的马扎上稍事休息。 小田原驿站距江户二十里二十七町1。因为临近箱根,在这里住宿的旅客很多,五十多家客栈鳞次栉比,驿站相当热闹。 松之助四处看了看,仍不见伙计们的踪影。 “少爷,那两位不在小田原驿站。我们还是回长崎屋比较好。” 连松之助都这么说。从常人的角度考虑,两个男人结伴去温泉疗养,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身体比常人虚弱许多的弟弟会不会太劳累呢?松之助因此备感不安。 “如果就这样回长崎屋,父亲肯定会问,为什么伙计们没跟我在一 1町,长度单位,一町约1.9米。 起。如果说他们在旅途中突然失踪了,父亲肯定会很生气,也许就把两人解雇了。” 少爷无论如何不愿看到那种事发生。 “哥哥,你帮帮我吧。” 看着弟弟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松之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静静地把手放到少爷肩上,亲切地说:“是这样的……少爷,事实上回江户比较好,你明白吗?” 少爷点点头,但仍不愿回去,没有仁吉和佐助,就不回去。 “如果哥哥一定要回去,那我一个人去箱根。” “你这么顽固,都不知道像谁呢?” “像哥哥!” 看着弟弟如此固执,松之助不由得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在港口雇的挑夫忽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原来挑夫不像看起来那么老实,而且行李有两大袋,他想到,比起拿脚力钱,不如把行李卖了赚得多。少爷和松之助正在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但 是还没走出十间远,挑夫忽然大声渗叫,倒在地上。 “啊啊——疼!什么东西啊?” 少爷循声望去,才发现挑夫已经走出老远,但脚被鸣家们狠狠咬了几口。 “哎,你想怎么样?” 松之助赶紧上前去抢皮口袋。路人都停了下来,在一旁看热闹。鸣家们也都从皮口袋里钻了出来。那人一边捂住莫名其妙发痛的脚,一边抱着行李,口吐恶言。 “呸,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拿了那么多行李,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我看你们才是坏人哪。” “胡说!快把行李还给我!” 挑夫紧紧地抱着皮口袋,不肯放手。 松之助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少爷从旁插话,说要付钱给挑夫。 “少爷,这家伙想抢我们的行李哪,他是个强盗!” “哥哥,行李不是还没被抢走吗?他确实为我们挑了一段路。” 看到少爷这么好说话,挑夫又变得目中无人了。他朝少爷伸出手要钱。 “嗯……金子……” 少爷把手伸向短刀,握住柄。挑夫还以为少爷要拿刀刺自己,脸一下子僵住了。 “你要干……干什么?浑蛋!” 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慌忙逃得远远的,脸上无耻的表情消失无踪。 “咦,他为什么不拿钱就走了呢?” 少爷从刀鞘中拿出的不是刀,而是小金币。少爷有点吃惊地看着挑夫的背影,嘟囔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松之助听了少爷的话,一边苦笑,一边扛起两个皮口袋。口袋很沉,不可能叫少爷拿。 “接下来要去箱根汤本,哥哥一个人扛两个口袋,会很辛苦的。” “我可不能让你拿行李啊。少爷是来疗养的,不是吗?” 两人在茶水店里争拿行李时,鸣家们又偷偷地钻进了少爷的袖子里。少爷发现以后,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头。 “辛苦了,这回可立了一大功啊。” “那家伙偷了我们视作珍宝的金平糖,真是不可饶恕。” 这时,有个影子从背后靠近了少爷等人。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有好几个人站在身后,像一堵墙,那些人的气息似乎都吹到了少爷的脖子上。 (惨了……旅行还真是非同寻常啊,不能像平时那样跟人说话。) 但是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少爷和松之助不由得一步步后退。有个人开口了。 “哎,你们是要去箱根汤本吗?准备走到那儿啊?” 那人身材魁梧,给人一种压迫感。这种打扮和身形,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无论冬夏都穿着同一件单衣的脚力。这些人以替人搬运行李或抬轿子为生,据说其中很多人居无定所。他们体格强壮,往往借此向旅客强要过多的酒钱,名声很不好。这种传言已经到了江户。 松之助紧紧地抱着皮口袋,摆出一副警惕的姿势。 少爷看着轿夫们魁梧的身体,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轻松地回答:“我们要去塔之泽一个叫一汤温泉的客栈,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拿着这么重的行李很困难吧?怎么样,坐轿子吗?” 一个轿夫说着,手指一顶简陋的轿子,其实也就是滑竿。松之助询问了价钱之后,又仔细地看了看这顶破破烂烂的轿子。 “你是说,坐这顶轿子到塔之泽要五百文,太多了吧……” “别抱怨嘛,乘了这轿子就能轻松旅行了,很划算的。” “在包食宿的客栈住一晚才要两百文而已。” “你是说不行,是吗?要是再说这些哕哕唆唆小气巴拉的话,就把你们扔在半路上。”那个轿夫一副强硬的口气,威胁道。 滑竿是三角形的,像把富士山倒过来一样,用竹子制成,比江户的便轿简单,上面铺着蓝色的坐褥。少爷一点儿都不在意轿夫的大呼小叫,而是很有兴趣地看着一个轿夫手腕上漂亮的刺青。 “啊,哥哥,你快看那个人。那条龙真漂亮啊!”少爷高兴地说。 那轿夫听到少爷赞美,喜形于色,于是把手腕伸出来,让少爷看得更清楚些。少爷又高兴地称赞了一遍。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摇晃起来。 轿夫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是马上又变得从容不迫。看起来他们已经很习惯了,少爷皱着眉头。 “是地震。在这个时候,这里还有很多地震吗?” “一直都有。有传闻说,山神发怒了。” “传闻?什么样的传闻啊?你能讲给我听吗?” “你要是坐轿子的话,我就在路上讲给你听,有好多呢。” 少爷想了想,马上在轿夫手上放了一块一分金作脚力费。 “那就请你把我们抬到塔之泽吧。我们不太习惯步行,还是坐轿子比较安心。” 少爷想着身边有这一群高大魁梧的人,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自然不敢靠近,这样就不会遇到像刚才那样粗野的强盗了,所以笑眯眯地上了轿。少爷虽然对价钱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地有 效地用钱。看到先付了钱,轿夫们笑嘻嘻的。只有松之助一个人叹着气。 “那……少爷,要不你坐轿子,我走路吧?” 松之助觉得,花住两天客栈的钱雇轿子,实在很浪费。何况少爷还跟轿夫们说好,等到了塔之泽,再多多地给他们酒钱。少爷恶作剧般地吐了吐舌头,指了一下哥哥,又指了指后面的轿子。轿夫们都笑 起来,一把抓住松之助,把他扔到了轿子上。 “你……你们要干什么?” “好!出发喽!” 在振奋人心的起轿声中,轿子被抬了起来。 抬轿子和坐轿子都有窍门,不习惯的话,会浑身僵直酸痛,如果坐得不好,还可能会摔下来。 “喂、喂、喂……” 在松之助拼命挣扎的时候,轿夫们已经有节奏地迈开了步子。两顶轿子前后相随,小田原驿站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从小田原到箱根驿站有四里八町的路程。到了汤本,去塔之泽还要走些路。 “这还不是像箱根八里那么陡的山路,但路可不都像石板铺的那么平。” 轿夫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但是在自幼生活在江户的少爷眼里,这已经是山里了。树林茂密,不见人影。层层叠叠、延绵不断的风景让少爷感觉很新奇。 鸣家们不时从少爷的袖口里钻出来,指着路旁的树,叽叽地叫着。他们看到了小小的橡子,很想去摘。 途中不吋和别的旅客相遇,但是轿夫们都很快地擦肩而过,或是赶超他们。少爷习惯了坐轿子,沉默一会儿之后,又开始担心伙计们。 (仁吉……佐助……) 要是他们俩也在,该多么开心啊。少爷不禁叹了口气。 (见到他们……我一定要好好抱怨抱怨。一定要抱怨!告诉他们我有多害怕。) 就在少爷禁不住叹息连连时,远山的天际已看不见白色的云彩了。山里的天气极易变化。 塔之泽的一汤温泉在早川岸边。 到客栈吋,给轿夫付酒钱的是少爷。松之助生来第一次坐轿子,只见他脸色苍白,像晕了船,走路摇摇晃晃的,根本没有力气付钱。 已经事先通知了客栈到达的时间,人住非常顺利。住处比想象中要小,一点也不豪华,但是有一种很宁静的气氛。 据客栈老板说,塔之泽有近二十家温泉客栈。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沿河盖着许多茅草屋顶的房子,景色非常美。与江户通町繁华的景象不同,这里别具一种幽静的风韵。少爷一边打量着平生第一次住的客栈,一边往里走。 (也许伙计们在客栈里等着我呢。) 少爷这小小的希望马上破灭了,两人都不在。少爷不由得深深感叹,这次出行还真是令人意外,遇到了好多始料未及的事。 因为事先已经告诉客栈,要住下来静静疗养,一汤温泉在客栈深处准备了两间毗邻的屋子。小小的院子,四周环绕着群山,拾掇得相当齐整。房间并不多,有七八间。客栈中有一个一坪大小的温泉池。 塔之泽村中还有公共温泉。 听客栈的人说,来疗养的人一天要在温泉中泡七八次,少爷大吃一惊。两人先安顿下来,让客栈的人上了简单的茶泡饭等晚餐。吃完之后,少爷并不想马上去泡温泉。 “接下来怎么办呢?”少爷自言自语。伙计们应该没回长崎屋。 “不知道啊。”松之助把药递给少爷,温和地说,“不管怎样,今天先喝了药睡下吧。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行,很辛苦吧?很累了吧?” 先乘船,又坐轿,此时少爷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床上,身子特别沉。 “我想快点找到仁吉他们呀……”少爷叹了一口气。 松之助亲切地笑道:“等到了明天,不那么疲惫了,一定可以想出找他们的好办法。来,快躺下吧。” 要是病倒在床,就不能去找伙计们了。少爷赶紧钻进被窝。松之助去了旁边的房间。接下来就是和往常一样的漆黑,但是总觉得和江户的厢房有点不一样。 (山里的夜真深沉啊……) 客栈旁边有条河,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并不会太安静,但是从四周压过来的沉沉的黑暗,该怎么形容呢?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少爷刚刚要睡熟时,忽然感到一阵摇晃。他坐了起来,小声嘀咕“地震吗?”还好并不剧烈,而且马上就停了。 “你没事吧?” 少爷问候过隔壁房间的松之助,又躺下了,但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一些事。出门旅行前,长崎屋的厢房内也发生了地震……那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以为是梦,就忘了。 (有人说要杀我。) 那个声音还说,少爷有一样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接着又有一个女孩在哭。现在想想,少爷觉得那奇怪的哭声就是所有怪事的源头。 (我一直卧病在床,不记得招惹谁了呀。) 但是少爷以前也曾被差点成精的白发妖怪袭击过。恨和执念往往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从何处降临。 (我应该再想想那个声音吗?那个声音和两个伙计的失踪有关吗? ) 少爷躺着,认真地思索起来。首先,杀了自己,谁会心中大快呢?想不出这么个人。 第二,听到了担心自己的话。 (这和伙计们的失踪有关系吗?) 第三,自已有让别人眼红的东西吗? (太多了,理不清啊。) 老板夫妇每次总会找理由给少爷买各式各样的东西。而且,因为长崎屋经营着船行,少爷经常从水手或船长那里得到很多江户见不到的东西。 (但就算这样……唉,怎么也不明白。) 正想得出神,房间的角落传来轻微的响声,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鸣家们刚才在少爷身上又跳又闹,现在也已经睡熟了。 门开了一条缝。房间里一片寂静。不一会儿,缝变大了。 少爷翻了个身,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想,也许是鸣家,也许这个地方也有妖怪。这家客栈和长崎屋很不一样,感觉不对劲。少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了! 还没等他叫出声,嘴就被堵住,胃突然疼痛起来,真难受,头也发晕。 接下来,少爷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 芦湖 1 我这是在做梦吗?肯定……是,肯定没错。少爷咬紧牙。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被几个男人抓住,绑了起来,扔在地上。那些人衣着有些奇陸。像是农民,穿着看起来冷飕飕的麻布衣服,而且都是窄袖。 四周弥漫着危险的气氛。 少爷被绳子牢牢捆住,又麻又疼,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地震了,地面在摇晃,少爷更加郁闷了。 抓少爷的人看起来都很瘦,还很疲惫,怎么看都不像是劫匪。那么是与少爷有仇的人吗?也不对。少爷打一出生就身体虚弱,一向规规矩矩,为了保住小命已经忙得团团转了,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招人恨 的事情。如果有人计划要杀少爷,也许还在计划时,少爷就因为伤风什么的去见阎王了。认识少爷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是现在,少爷却成了阶下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哪儿? 少爷把头转向右边,映人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山峰。除了少爷和那帮人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少爷又听到了轻微的水波声。他挪动身体,朝后一瞧,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湖泊。原来是在 湖畔。 (怪不得风那么冷。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呢。) 湖面宽阔,停好多大船都应该没问题。湖身略显狭长,远处的湖面被山挡住了。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粼粼细波。 (我不是在夜晚的山路上吗?) 现在却是白天,一片明亮。 (看来还是梦,肯定是的。) 少爷这样告诉自己好几次,还是没从梦里醒来。刚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到底来自何处?站在少爷旁边的人都是一副可怕的表情。更可怕的是,近处的湖畔还放着几样奇怪的东西,有大大小小的 木桶,还有祓除时用的八角白木棒,上边挂着纸条。他们想干什么? 如果是在神社,当然另说,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地方,忽然看到祓串,怎么也产生不了敬畏的心情。而且令少爷不安的是,仁吉和佐助都不在身边。他们现在在干吗呢?自己这样害怕、一筹莫展,他们却不在身边。 (要我喝药的时候,倒总会出现!)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鸣家们也不在袖子里。发现鸣家们没被抓住,少爷稍稍松了口气。但毕竟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因此十分害怕。 少爷偷偷地看了那些人一眼。 (他们抓我,是想抢我的钱吧?) 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些人的表情不该那么恐怖。不过,现如今人的欲望已经没那么单纯了。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群人站在寒风中,盯着湖对岸。不一会儿,看起来最年长的人开口了。 “如果这样……龙神就会结束干旱和大雨,你们说是吗?” 其他人也说话了。 “我们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实在忍无可忍了。” “荞麦没剩多少了。” “稗子和小米也马上要吃光了。” 他们的谈话充满了不安和疲惫。那些干瘦的身体仿佛在向少爷表明,他们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 龙神?干旱和大雨?他们是在向神祈求丰收吧?对,还有祓串呢。 (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呢?) 那些人还在低声交谈。 “不管怎样,下不下雨由龙神决定,只要他能明白我们的心情就好了。” “希望如此。我们可是把比女……听说她可是山神的孩子,都当供品献出去了。” (供品?比女?) 少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和服,不由得小声惊呼起来。刚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没有发现身上套的,并非原先的条纹和服,而是女孩子在节日里穿的绣着红花的漂亮和服。而且,短短的和服下摆下露出的脚,非常纤弱,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这的确不是现实。这是发生在那个叫比女的孩子身上的事!她被当成供品,少爷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少爷恍然大悟,又看了看那些祓串。这就是那个故事,轿夫新龙讲的那个古代传说。 自己是在山路上坐着轿子听轿大讲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箱根。人们为了平息龙神的怒气,把一个女孩当供品献给了龙神,但因此惹得孩子的父亲山神大怒。 少爷不由得又重新审视起那些人的穿着。这些奇特而陌生的衣裳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穿的。这个孩子就是山神的女儿吧? 如果是这样,所有的事情又联系起来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梦到远古时候的事情呢?) 少爷感到吃惊,但并不惊慌。因为外祖母是大妖怪,在此之前,少爷已经经历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了。 (被这些人抓住的应该不是我。)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那样,现实中的自己就不会被杀了。 (我应该暗自庆幸吗?) 也许因为亲历比女的处境,少爷也体会到了她的心情。她的悲伤和恐惧,少爷感同身受。明明是两个人,想法却完全一样,恐惧之心也相同。好可怕!怎么抖个不停呢? 献供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少爷皱起了眉头。 比女的处境很危险。也许他们会把她绑在石头上,沉到湖里。也许是把她放进一个大木桶,再扔进水中。 少爷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好可怕,好可怕,受不了了!但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比女还很小,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这里就应该是芦湖。当小女孩被当作供品时,这个湖就遭灾了。少爷听轿夫讲过,山神因为女儿受了虐待而大发雷霆,使火山爆发。一场大灾难即将袭来,半个芦湖都将被掩埋在地下! 这时,有个人皱起眉头。 “这……现在说这个,也许晚了点……但是拿比女当供品,合适吗?” 刹那间,湖畔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其他人都皱着眉,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想救比女吗?那就拿你孙女当供品,怎样?” “大家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当供品,才决定让寄人篱下的比女当的呀。”那人叹着气,看着比女,“没有父母,真是可怜哪。” 听了这话,男人们都把视线转向别处。比女抬起了稚嫩的小脸。少爷心中涌起一线希望。会有人站出来阻止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吗? (求求你们,出来个人说句话吧。求求你们了!) 比女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还那么小,一个劲地在心里祈求:“求求你们大发慈悲,别把我扔下去。” 但是,许久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他们是怕做了出头鸟,会倒大霉吗? 谁都不愿担这个责任。就算会引得山神大怒,大家也都隐忍着不去理会这种不安。 (这里……还发生了灾荒吧?) 少爷又看了看男人们瘦弱的身躯,不由得一阵心痛。干旱水灾接踵而至,食物马上就要吃完了。村子里还有小孩和老人,也许还有病人。每个人都比比女重要。 以前,村子里的人闲暇时会逗比女玩,把她当家人看待,共同抚养她。但有事发生时,她就像是壁虎的尾巴,最先被舍弃。 泪,流了下来。是比女在哭,还是少爷在哭? 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扔进湖里了。现在能够帮比女的只有她自己。 (我要助她一臂之力吗?) 少爷试着和男 人们说话。至少,不能沉默下去了。 少爷张开嘴,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住……住手!你们怕龙神,是吗?但是如果把比女当供品,山神会发怒。山神的怒气才可怕呢!” 少爷拼命地诉说。男人们的身体一阵颤抖,但他们故意不看比女。装作没有听到。少爷咬住了嘴唇。 村民们只看到眼前的困境,只顾得上避免马上要降临的灾难,根本没考虑比龙神更强大的山神会震怒。他们肯定以为,只要献上活供品,一切就会好转,所以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办法。 结果山神大怒,半个芦湖被埋到了地底下。附近的村庄会变成什么样呢?少爷心中焦躁,却又无能为力,不禁低下了头。 (这是……轿夫所讲的古代传说。事到如今,也许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少爷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人扛起了比女。 “不要!不要!” 少爷大嚷大叫起来,但大人们还是紧紧地抓住比女的衣服朝前走去。 泪,又一次滚出了眼眶。比女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好痛苦! “不要!” 这是比女的声音,还是少爷的想法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相信大人可以毫不在乎地对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做出这种事!) 少爷咬住了男人的手,但那个人好像没有感觉,仍一直朝前走。 为什么只有这个孩子这么无依无靠呢?大人们本来应该保护她,此刻却抓着她。谁也没有出言阻止。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忘记比女的事。与其费尽心思救她,不如就让她这样去了,这对整个村子的人都是件 好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啊……) 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叫喊声。好疼,晕晕乎乎的,地面又在摇晃了。 比女终于被投进一个木桶。盖子盖上了。好暗!什么都看不见了。 呜呜呜呜……少爷感觉自己被悲哀的哭声包围。身体猛地浮了起来,马上又变成头朝下。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喘不过气来了! 这就是在水里了吗?就要沉入湖里了吗? 太害怕了,尖叫声不绝于耳。喉咙沙哑了,拼命地咳嗽起来。泪水纷落。木桶慢慢地沉下去,渐渐地沉人了据说装红豆饭的饭桶永远不会浮上来的湖里。 就在这时,黑暗的木桶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怎么回事?) 接下来,少爷眼前再次一片漆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最近地震还真多。) 地面还在摇晃,少爷在床上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最熟悉的面孔。 “太好了,少爷!您终于醒了。” 少爷听了这话,稍微放下心来,又闭上了眼睛。 是仁吉。伙计正担心地看着少爷。 这是怎么回事?忘了吃药?忽然听到了火警的钟声?发生火灾的话,就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厢房里了,所以仁吉把自己扛了出来?好累啊! “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吧。”少爷闭着眼睛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腰腿又酸又沉,不想起来,仿佛还想再睡一百年。以前总是想早点起床,现在却这么想,少爷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 (难道我又发烧了吗?) 这样的话,又要在厢房里睡上一段时间了。少爷正迷惑不解时,耳边传来仁吉的叹息声。 “少爷,您从斜坡上摔了下来,手上脚上都是伤,还发着高烧。原本是来箱根疗养的,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哦……箱根?” 少爷一惊,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前是个伸缩吊钩。右侧有一个地炉,上面放着一个药罐,还透着丝丝热气。少爷是睡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房间里。 “这……是哪里啊?” 少爷完全清醒了,他刚想坐起身,头就一阵剧痛。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疼。仁吉连忙取过披肩,给少爷围上。 “屋顶的房梁都露出来了。” 这间房好像是茅草屋顶。门关上了,地炉里火光微弱,四周一片昏暗。但房间里很暖和。 “我是不是做梦了……” 少爷记得亲眼目睹了远古发生的事。至于何时躺下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之前好像是在夜晚的山上赶路。 (对了,我本是来箱根疗养的,不料却在塔之泽被人绑架,接着就一直在前往箱根驿站的山路上跋涉。还跟佐助见了面。) 少爷渐淅回想起昨晚的事。他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对这间屋子毫无记忆? (因为我晕过去了。) 的确,昨晚少爷在山路边看到仁吉出现在斜坡下。苦苦寻找的人终于出现,他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结果咕嚕咕噜滚下山…… “对了,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少爷忽然抓住仁吉的衣服,对着他说,“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少爷绷着脸逼问。结果又咳嗽起来。 还有关于那个小女孩的事、天狗的事……少爷想问的实在太多了。原本还想着,见了面一定要好好地抱怨抱怨。 “少爷,要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仁古不放心地朝旁边看了一眼。少爷静下来,才看到哥哥松之助正在一旁呼呼大睡。其他人也都睡在旁边。看来大家是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睡觉。 少爷在旅途中遭到了天狗的袭击,到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大家好像也都累坏了,刚才那么吵,却没有一个人醒来。 (啊,再大声说话的话,就不太好了。) 少爷虽然还很想睡,但现在不能睡。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盯着仁吉的脸,一个劲儿地扯他的袖子。 仁吉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在这里说会把大家吵醒,要是去外面……少爷您还在发烧呢。”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外面吧。” “您现在走路对身体不好。” 少爷使劲鼓着腮帮子,可仁吉还是不答应。没办法,少爷只好跟他讨价还价。 “要是让我去外面的话,我就乖乖把药喝下去,怎么样?” “以后也都乖乖吃药吗?” “嗯……在疗养这段时间。” “那好,我们到院子里说话。我背着您。” 少爷趴到仁吉背上,身上披了一件外褂,很暖和,很舒服。 仁吉背着少爷,轻轻地打开门,走到了外面。已经是清晨六时左右了,天空渐漸泛起了鱼肚白。 在黎明的曙光中,眼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屋顶盖着厚厚的瓦片,院子里矗立着几个石灯笼,游廊柱子林立。好像是神社或寺庙。鸣家们也从少爷外褂的袖子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少爷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后,问:“你为什么忽然不见了呀?” “我从头说起吧。”仁吉朝四周看了看,回答道,“这里叫东光庵药师堂,是熊野神寺内的建筑,就在箱根的芦湖旁边。” 东光庵药师堂乎素多有文人墨客聚集,经常举行俳句会或茶会。 “是那两个绑架少爷的笨蛋武士选择的落脚处。” 那两个武士在熊野神社有认识的人,原准备绑架少爷后,把他带到这里,再让长崎屋拿朝颜来换。 “你是和大家一起来这里的吗?”少爷问道。 仁吉点点头。昨天夜里,仁吉遇到了寻找少爷的轿夫等人,就一起来了。 “你是老老实实地到这儿的吗?这可是那两个武士找的地方。你准备帮他们吗?” “怎么可能?那两个武士本来想马上离开……其实昨天晚上少爷掉下斜坡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少爷还在斜坡下时,斜坡上忽然走过来几个点着火把的人。大家还以为是一汤温泉的人来营救被绑架的少爷,武士们一时很紧张,后来又怀疑是附近的村民。那些人不是来追武士,而是在找少爷。 “哦,找我?”少爷歪着头,备感惊讶,“在箱根我一直都很听话,他们为什么找我啊?” “不知道。他们以为坐在轿子上的松之助是少爷,问了好多问题。松之助也问了他们,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箱根驿站的人。但是他们始终不肯说出目的何在。而且都没看那两个武士一眼。” 那些人来得奇怪,谁也没有告诉他们,少爷掉下坡了。松之助觉得,比起那两个武士,这几个人更不可信。 (看来不小心掉下斜坡反而救了我。) 驿站的人越走越远,轿夫们才到斜坡下寻找。仁吉就是在这时碰上他们的。 看到仁吉出现在山路上,松之助吃惊得好像看到了幽灵。但是他受了伤,帮不上忙。最后,看到仁吉背起少爷,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在路上,松之助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仁吉。因为受了伤,不能说太多话,接下来的事情就由轿夫新龙代他讲了。和轿夫们的相遇、被武士们绑架、遇到了戴着天狗面具的劫匪、少爷摔下悬崖…… 一提到那两个绑架少爷的武士,仁吉就叫他们“笨蛋”。 “我担心少爷的身体,本来想早点去箱根驿站,但是,看起来去驿站会很危险。” 那几个在山路上出现的人非常奇怪,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少爷,在弄清楚他们的意图之前,仁吉不想去客栈投宿。 “你们就来到了这里?……仁吉,你没对那两个武士动手吧?” 看着少爷一脸担心的样子,仁吉恶狠狠地说:“我一路上都背着少爷,哪有时间去做那些事,再说其中一个已经受伤了。” 如果不是这样,仁吉肯定已经把那两个武士一顿暴揍了。少爷叹了口气,拍了一下仁吉的肩。 “然后呢?你该跟我说说我想知道的事了吧?” 仁吉为什么会忽然从船上消失,这一定要问清楚。少爷就是为了这个,才抑制住瞌睡到外面来的。 “好,好。” 仁吉答应得很爽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讲,而是沉默着,又朝前走了。怎么回事?少爷朝前看去。前面站着一个小女孩。仁吉正朝那个小女孩走去。 “哦,对了,昨天夜里,仁吉不是一个人吧?” 是仁吉把小女孩带来的吗? “这个孩子……”正说着,少爷吓了一大跳。“啊,我见过她。” 少爷不由得盯着那女孩。忽然,额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是小女孩干的。 仁吉连忙说:“你可不能这么做,少爷现在是病人。” 少爷又被砸了一下。东西虽小,但被砸到还是很疼。像是鸣家们经常扔的橡子。少爷连忙把头缩回仁吉背后。 “比女小姐,请别这样!” “比女小姐……难道是……” 虽然怕被砸到,少爷还是再一次抬头看那个小女孩。果然,就是那个在梦里见到的小孩。 “这个孩子,就是……” 说了一半,少爷赶紧住嘴。听到被人说是活供品,没有一个人会开心吧。 仁吉喘了一口气,说:“这是箱根山神的女儿,比女小姐,是神女。” “哦,那,真的是,那个……” 就是轿夫新龙说的那个女孩。看来就像传说中一样,她在被当成供品献给龙神时,被父亲所救,活了下来。真的是流着神之血液的女孩啊。 (就是就是,有妖怪的话,肯定也会有神,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既然是神的血脉,能够长生不老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被当成供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位神女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从外貌上看,就跟中屋的铃铃差不多大,或者稍微大一点。但她的头发长了,虽然挽了髻,还是长长地垂了下来,直到脚跟。 少爷朝神女笑笑,打了个招呼,只是因为在仁吉背上,略微有些狼狈。 “我是江户商家长崎屋的一太郎。我们家仁吉多承你关照了。” 少爷认真地低头施礼。 (以后一定要好好问问仁古,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而是跟这个神女在一起。) 正想着,少爷又被什么击中,不禁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 “疼!啊!我只是打个招呼嘛……” “神女,请不要再这样了!虽然你是神女,但再打少爷的话,我可生气了。”仁吉有些恼火。 比女拿着橡子的手垂下了,好像很害怕似的退了一步。 说起来,昨天晚上,比女也朝自己扔橡子来着。而且现在,她正皱眉瞪着少爷,目光很凶,却一脸哭相。如果不是仁吉用手摁着,她还会扔橡子。 “神女很讨厌我吗?”少爷问。 仁吉轻轻地摩挲着背上的一太郎,像在安慰他,然后娓娓道出了自己消失的原因。 3 仁吉本来准备跟少爷一起前往小田原,但是在佃岛上船时,两个头上蒙着黑巾的陌生人混人人群,前来拜访少爷。其中一位是皮衣夫人的使者狐妖白孔,另一位是山神派来的天狗。 “把少爷带到箱根进行温泉疗养,与其说是夫人的提议,不如说是一早就有的想法。皮衣夫人向夫人提议,说如果能把少爷带到箱根神社,她就可以见到外孙了。” 阿妙夫人曾在长崎屋厢房的院子里,向稻荷神询问是不是应该让少爷去箱根旅行。据白孔说,当时,与狐妖关系密切的稻荷神已经收到了皮衣夫人的指示,少爷出门进行温泉疗养的事才会那么顺利就定 了下来。 “少爷去温泉疗养的事,连茶枳尼天女都知道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箱根的山神。” 但是却因此发生了很多事。山神向少爷派了使者,皮衣夫人也派了位狐妖来看望少爷。比女是山神的女儿,她知道少爷要来箱根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比女好像很讨厌少爷,不想让少爷来箱根。天狗这么跟仁吉说。 “啊,为什么?”少爷一片茫然。自己之前从未见过比女,说实话连箱根有个神女都不知道呢。 听说这件事之后,山神也问过比女,究竟为什么讨厌少爷,但比女一味沉默,一句话也不说。顾及到茶枳尼天女和皮衣夫人的面子,山神又再三询问,可比女连父亲都不予理睬。她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平日里神女就不怎么到父亲院子里,这下就更见不到她的人影了。 一向宠爱有加的女儿不理自己,山神变得异常暴躁。他不断地摇晃大地,在地底深处大声吼叫。结果不但发生地震,还可以听到地鸣。山神的这个样子就跟很久很久以前比女被人伤害的时候一样。 “山神如果控制不住怒气,又会发生传说中半个芦湖被埋那样的惨剧。” 深知后果的山神的近侍和负责守护神女的天狗们开始担心了。于是就有天狗说,正因为有少爷在,才会发生这么多事。 “之前的地震……原来是这个原因。” 连江户都摇晃起来。最近地震次数确实出奇地多。少爷终于明白了。 “那些护卫中,有一只叫苍天坊 的天狗,千方百计想从神女那里打听出她讨厌少爷的原因。神女察觉到之后,就用橡子砸苍天坊,还说讨厌那些护卫。命令他们不要靠近自己。” 苍天坊非常伤心,于是恨起了造成这一切的少爷。山神听说这些事情后,为了从少爷这里得到答案,就派了一位使者到江户。 仁吉没办法,只好先去应付万分担心的皮衣夫人的使者和怒气冲冲的山神的使者。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可是就算把我们少爷带到山神面前,问他为什么会被神女讨厌,少爷也只会惊讶不已。”仁吉对天狗说。但是使者受苍天坊嘱托一定要好好调查原因,认定天狗们被神女讨厌的原因就在少爷身上,非常顽固,坚持要把少爷带到箱根的山神那里,一点都不顾及少爷的身体。 “你们这些家伙太过分了!” 如果任由他们乱来,少爷平生第一次远足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肯定也没法好好地疗养了。而且,如果一向被大家视若珍宝的少爷在旅途中突然消失,不知真相的长崎屋的人肯定会吵翻天。 仁吉赶紧找佐助商量,决定自己不上船,先到箱根把话说清楚。 “但是我没想到,之后佐助也会离开少爷。” 为了让天狗的使者尽早离开少爷,仁吉硬拉着他赶往箱根。一来他不想让少爷担心,二来也没有时间慢慢详谈。如果让天狗看到少爷,说不定会把少爷抓走。 仁吉到了箱根,但比女跟以前一样,还是不肯说话。听说仁吉是少爷身边的人,她更是一言不发了。仁吉刚想问问题,神女就跑回自己的住处躲了起来。 “比女小姐一直不说话,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少爷。但我也不能就此不管她,去跟少爷您会合……” 没办法,仁吉只好待在比女身边,等着她心情变好。 “但是昨天,天狗们有了奇怪的动向。” 他们知道少爷已经进入箱根境内。看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样子,比女开始担心起来。看来她还是很在意这些护卫。天狗们没有跟比女说要去干什么,就出山了。昨天晚上,比女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仁吉也陪着神女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后来,便与少爷一行相遇,知道天狗们袭击了少爷。 “原来如此……” 少爷听了仁吉不可思议的失踪原因,吃惊地看着比女。比女对天狗们的任意妄为非常生气,才没有回去,留在了这里。对其他人,仁吉只说是偶然遇到的一个熟人的孩子,因为父母有事,就拜托他照顾 一段时间。 少爷从仁吉背上伸出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吧?” 比女没有回答。虽然是神女,却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少爷不知不觉换成了对小孩说话的口气。 “你为什么讨厌我呢?一定有原因吧?” 比女把头扭向了一边,像是在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说话。 神是不发誓的吧?神总不可能自己求自己办事吧。少爷不由得苦笑起来,但是马上又皱起了眉。 “哥哥被天狗袭击,受了很重的伤。” 虽然明白妖怪们的行为异于常人,而且这件事也并不是比女的错,但少爷还是不由得说了出来。 比女一听,扔了一颗小石头过来。她鼓着腮帮子,瞪着少爷。 “比女不跟我说话,只会朝我扔小石头……” 少爷想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把鸣家们取了出来。比女吃惊地看着小鬼们。少爷轻轻抚摸着鸣家们的头,小鬼们发出“咕咕”的叫声。小鬼们虽然长相可怕,但很可爱。比女好像很喜欢,脸色稍霁,看样 子很想上前摸摸。鸣家们则歪头惊奇地看着少爷。 “比女,你为什么不说讨厌我的原因?要是平时,我不会老问你,但这次还牵扯到了天狗和山神。连地震都是因为这个吧?” 如果这一切的原因真是在少爷身上,那么他必须要好好应对。 比女又转过脸去了。 “你要是说的话,我就让鸣家们陪你玩。” 比女眼睛一亮,但仍没答应。少爷抿紧了嘴唇。 “没办法,我只好拿出绝招了。” 他把鸣家们朝比女扔了过去。两只小鬼嘭地跳到了神女肩上,抓住她的胳膊。比女意外地笑了起来。 “比女,快告诉我原因,要不然……” “……” “鸣家们就会挠痒痒,一直挠到你肯说为止。你别阻止我哦,仁吉!, 仁吉有些摸不着头脑。 “挠痒痒大战,现在开始!”少爷给鸣家们下了命令。挠痒痒游戏最近在长崎屋的厢房里很流行。铃铃和鸣家们经常互相挠痒痒,笑福在地上打滚。有时还会把少爷和屏风偷窥男也卷进来,弄得厢房里失 声笑声连成一片,热闹非凡。 “挠、挠、挠挠挠……” “啊!” 鸣家们开始了。它们互相挠着,还在比女身上爬来爬去,窸窸窣窣地东摸西摸。比女满脸通红,想抓住鸣家,但是小鬼们动作迅速,她怎么也抓不到。 “挠!” “哇啊啊!” 被挠之后,鸣家们放声大笑,可是比女怎么也不肯张口,努力忍住,眼泪都出来了,她还是在拼命地忍,但嘴唇却颤抖了。比起被人痛打一顿,忍住笑更难受。 “揪——” “蹦!蹦!蹦!” 挠一挠,马上逃跑,又来来回回,东摸西摸。鸣家们玩得不亦乐乎。 比女渐渐忍不住了,表情像哭像笑又像生气,瞪着少爷。 “还不说吗?那么……嘿嘿嘿,你要是笑了,就算输哦。” 少爷朝着比女做鬼脸,用手拉着自己的脸,鼻孔朝天,眼睛骨碌碌乱转。 比女仍咬牙忍着。 一只鸣家从领口爬进了比女的衣服里,到处挠痒痒。比女终于大叫起来。 “啊……哇!” 她笑了! 鸣家们找到了乐趣,高兴地大叫起来,又一鼓作气在比女身上东挠西挠,一刻不停。 “别别!哈、哈……快住手……” 比女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鸣家们把小手伸到她的脖子上,吧嗒吧嗒拍一拍,又轻轻抚摸一下。 “呜哇……啊……” 这时,一只鸣家不小心被比女抓住了。 “抓……抓到了!” “啊……” 比女虽然满脸通红,眼里还憋着泪,却高高地举起鸣家,喊起来。小鬼乱晃着手脚,笑个不停。 少爷于是说:“我赢了,终于听到比女说话了。”他在仁吉背上微笑。 比女抓着一只鸣家,不悦地说:“赢什么啊!趴……趴在别人背上,像个婴儿一样!还说什么赢了,真丢人!” 比女结巴了一下,飞快地说完。 少爷笑着说:“你看,你能好好说话的嘛。” 这时,仁吉忽然开口:“少爷只有十八岁,在神佛看来,就跟初生的婴儿一样,这也没办法。” 听了这话,少爷皱起眉头。 “你已经一千多岁了,才会这么想。可这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哦,为什么呀?” 被小女孩说像个婴儿,少爷很在意,于是叹了口气,说要从背上下来。但是仁吉摇摇头,还把外褂上的带子紧了紧。 “您都发烧了,绝不能再着凉了!” “仁吉!” 比女一直看着两人在那儿争。过了一会儿,她在游廊上坐下,说:“长崎屋的少爷还真是令人讨厌。” 听了这话, 比女腿上的鸣家生气了,他伸出小手啪啪地打着比女的脸颊,一副为少爷而战的样子。 比女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睛里慢慢地涌起了泪水,马上,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她讲了起来。 4 “我……很……很怕父亲。” 清晨,宁静的寺院内回荡着比女温柔的声音。少爷和仁吉慢慢走近游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怕令尊?不是讨厌我吗?” “我讨厌少爷,讨厌所有人。人心隔肚皮,此刻对你微笑,下一刻却不知道会做什么。” 本以为大家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可是最后,那些村民却准备把比女当供品献给龙神,把她塞进木桶,扔进湖里。在最危险的时候,比女明白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外人。比女不由得认定了,人是 可怕的。 对于比女来说,父亲是可怕的,人也是可怕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比女伸出纤弱的腿,低头不语了。 “我……梦到了神女在湖畔的样子,看到了献供品的仪式。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我知道神女非常害怕,一直都在哭。” 听了少爷的话,比女飞快地说:“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拼命地祈求我父亲,祈求他能注意到我。怕……好害怕,救救我,求求您了。请快来救我吧。” 那时,比女能够求救的对象,也只有山神了。她不断地祈求从未谋面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那时太害怕了,直到现在,比女还会做被当成供品的梦。每当这时,她就再也不能平静,总是想着有谁可以救救自己。于是,她让好多人做这样的梦。一太郎也做了这个梦。比女感到不安的时候,还会把偶尔捡到的别人的梦让另一个人去做。 (那么,之前我在长崎屋听到的,就是天狗和胜之进他们的声音吧?这些都是比女所为吗?) 少爷很吃惊。 “太厉害了!果然是神女,跟常人就是不一样。” “一点都不厉害。我……一直都是像常人一样生活的,只……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罢了。就算父亲说,从今天起就是神女……我也还是不行啊。” 正说到这里,又发生了地鸣。大地摇晃,轰隆作响。仁吉一下子紧张起来。但还好,地鸣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阵摇晃之后,比女眼中又充满了泪水。 “父亲很不满,他一直遗憾我不能成为他想象中的神女。所……所以,地面才会老是摇晃。” 少爷趴在仁吉背上,微微歪着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比女好像没有听到少爷的话,她紧盯着地面,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你为什么怕令尊呢?在关键时刻救你的,不就是他吗?” 少爷又问。比女慢慢地抬起了头。的确,父亲一直守护着自己。 “我……到了父亲那里以后,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法动弹。” 因为惊吓过度,比女卧床不起,有一段时间,她是由天狗们照顾的。 当她终于能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父亲的庭院。对于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比女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比女却感到害怕。她还担心自己不当供品,村子变成什么样了。 “当我能起床时,就想回到村子里看看。但……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岩石。” 没有家,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了……村子不见了。 “是神的震怒。”仁吉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是龙神发怒了吗?” “不,是父亲。不是人做什么事情神都会容忍的。” 神会给人带来恩泽和福气,但是当人犯错时,神也会严厉地惩罚。因此老百姓才会敬仰、祭祀、供奉神。这是从远古以来绵延不绝的传统,是神与人的约定。 对神的女儿下手,就是与之前所有的祈祷唱反调。欺骗了神,就等同于欺骗了天,不管村民们出于什么理由,也绝不能饶恕。 “我觉得父亲好可怕。家不见了,鸡和狗也不见了……一个人都没了……”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比女就浑身颤抖。村民们会没事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虽然活了下来,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害怕所有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沉睡在父亲庭院的一个角落里。” 奇怪的是,比女一直都没有长大。她也终于知道是怎么来到父亲这里的。山神对比女说的话都很沉重,只令她感到害怕。长年累月,她只是沉睡,不然就是一个人呆坐。幸好有天狗们守护,可以不想那 些痛苦的事情,每天就这样平静地度过。 “但是……”比女抱住膝盖,朝少爷看了一眼。“不久以前,少爷的事情传到了家父耳中。” “我的事情?” 听比女提到自己,少爷很吃惊。仁吉也挑起了半边眉毛。 “听说皮衣夫人的外孙很能干,他选择在人世间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话音刚落,立即响声一片: “是真的吗?” “啊呀呀!” “叽叽叽!” 仁吉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背上的少爷。 “没想到别人这么看少爷。生病的时候。如果能够乖乖睡觉,这话倒还有一两分可信。” “别这么说嘛,仁吉。要是每次都躺着不动,我的脚会萎缩的。” “咕!咕!咕!” 两个人和两只鸣家各执一词,争了起来。比女看到这一切,满脸痛苦的神色。 “我不能像你那样生活得简单而快乐。一定是因为我做不到。我……” 听到比女奇怪的想法,少爷等人都看着她。 仁吉开口道“你想得太多了。少爷一直生活在城里,他不喜欢吃药,又想去店里做事,很让人发愁。” “为什么我去店里就让人发愁啊?” 两个人又争了起来。比女又沉默了。 少爷看着一言不发的比女,微微皱起了眉头。比女的烦恼也许真的很麻烦。因为不管少爷是不是能干,她的烦恼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知道了少爷在江户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她还是会一如既 往地烦恼下去。 (也许,我的事情不过是一个由头。) 现在的比女就像一条快要决堤的河流,而关于少爷的传言就像一场大雨,雨降到河里。河水涨满,决堤而出。是因为对一切都害怕吗…… 少爷张开嘴,想继续说话,但又闭上了。有人从熊野寺院的深处朝东光庵药师堂走来。 话说了一半,但要是不小心被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少爷沉默了。鸣家们也纷纷钻回了少爷的袖子里。 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少爷微笑着打招呼。 “新龙,早上好!你起得还真早啊。” “早上好,少爷。您身体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轿夫的头领新龙。除了少爷他们,东光庵药师堂里再没有人出来。新龙可能是早起去熊野神社虔诚参拜。 “你不累吗?昨天一直都抬着轿子呢。” 身材魁梧的新龙朝少爷笑了笑,向其余人打了个招呼。 “我倒是想躺上一整天,再赌两局,可是不行啊。” 此时新龙笑得非常奇怪,像是苦笑,又像是很犯难,还有点兴味十足的感觉,很吸引人。 他忽然回过头。 少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看到什么。此处是熊野神社的一 个角落,非常安静。他看到什么了吗? 新龙好似没看到少爷一脸疑惑的样子,说:“昨天夜里,少爷掉下悬崖之后,山路上出现了箱根驿站的人,他们是来找少爷的。您听说了没有?” 少爷点点头。 “很奇怪,是吧?我一直在箱根。但还真没遇到过驿站的人半夜拿着火把四处走动呢。” 听了这话,仁吉又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才想去熊野神社打听一下箱根驿站的事。”新龙坐在东光庵药师堂的地炉边,接着说道。 天已经大亮,其他人也都起来了,围坐在炉火边。 太田孙右卫门的脸色稍稍好了些,勉强能坐起来了。松之助脚虽然还很疼,但在炉火边坐坐已是无碍。仁吉的药还是很管用的。 胜之进一边说自己之前跟熊野神社的人打交道的事,一边把粥锅挂到伸缩钓钩上。众人就着切碎的咸菜丝,一边说话,一边吃早饭。 “最近箱根驿站人心惶惶,据说是因为箱根神社中传出了令人坐立不安的神谕。” 据神官说,最近神社并没有传出神谕,但是驿站的人仍深信不疑。 “那是什么样的神谕呢?” 问话的是胜之进。 少爷从仁吉背上下来,坐在一边。虽然他还没有退烧,但是为了听听,就努力坚持了。 “这……好像说是有灾祸将从江户而来。” 意思并不是很清楚,大概不是神官或巫女亲口告诉信徒的。这时,比女忽然低下头。少爷披着仁吉的外褂,坐在炉火边,微微歪了歪头。 (难道是……比女不想让我来,就托梦给箱根驿站的人?) 少爷也曾被卷进比女的梦里,也许其他人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肯定不会闹得传言满天飞。 现在的箱根,还有其他传言。传言交织不清,人心惶惶,而且令人恐惧不安的事情持续不断。 “是说地震吗?” 听了松之助的问话,新龙一边咬着咸菜,一边点点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地就一直不停地摇晃。说到地震,谁不害怕啊?甚至还有人说,山神爷发怒了,马上就要火山爆发了。” 新龙又说起其他几个传言。 “一天夜里,几个带着奇怪面具的人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少爷’。” 人们认为他们是地狱的使者。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经常传来女孩的哭声。” “水哗啦啦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河流湖泊都干了,干旱来临。” “神想要人当供品。” 提到要人当供品时,比女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只要有比女在,山神是不会向这里的人们要求人当供品的。) 少爷默默地想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相信,只要把宝贵的生命献出去,神就会满足自己的愿望。 “这时还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几个传言满天飞时,出现了混乱。这也是常有的事。” 新龙说着,脸上表情颇凝重。 “哦,是怎么回事?”仁吉一边帮少爷盛粥,一边问道。 新龙偷偷瞥了少爷一眼。 “从江户来的灾祸、戴面具的人们寻找的人、献给神的供品被联系到了一起。有人说,只要把江户来的少爷献给神,就不会再有地震了。” “啊?” 少爷没想到会说到自己身上,呆呆地放下了木碗。这时,大地又摇晃起来。房内众人都不安地停下了筷子。粗大的柱子咯吱作响。少爷第一次在东光庵药师堂里听到了类似于鸣家们发出的声音。 此时,仁吉脸上浮起一丝可怕的表情。 “这些传言还真是危险,看来不能再让少爷待在这里了。” 他说要赶紧把少爷带回江户。新龙摇摇头。 “没这么简单,村子里的人正到处寻找少爷,路已经走不通了。” 一上大路,马上就会被抓住。而且从芦湖往前,就是箱根关口,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惊动了守关口的人,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还是要尽量避免发生那样的事。”新龙说。 其他轿夫也点点头。这时,比女带着哭腔开口了。 “真……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那些人光想把别人当供品献上去,好换得自己的平安。”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是那两位武士。 “我们还没得到朝颜呢。” 然而,少爷可能就此回江户了。 “但如果少爷在这里被抓,万一发生什么事,别说朝颜……” 在山路上遭袭,还听到了性命攸关的危险的传言,少爷当然没有心思管朝颜的种子。但是,那娇弱的花朵却关系到小藩的武士们以及他们家人未来的生活。 少爷也想到了麻烦的事情,说:“仁吉,如果现在回江户,哥哥受了伤,会很痛苦。” “少爷,传言那么恐怖,那么可怕,你就别再管我的伤了。” 问题的确很多,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众人看着眼前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一时陷入了沉默。 仁吉忽然朝屋外看去。对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新龙皱起了眉头。 “谁?” 两位武士立刻拿起刀。轿夫们也一脸紧张。松之助抓住了布口袋的绳子。少爷一下子握住了比女的手。 有人过来了,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就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也必须马上决定怎么做。 少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院子里看去。 四 东光庵药师堂 “好可怕……” 这个声音好像近在耳边,少爷听得很清楚。 “讨厌……” 老是躲在神的院子里,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的自己真是令人讨厌。 “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可……可是要承认这些好可怕。” 这么想的话,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更何况是別人的眼光。好可怕!好可怕! (啊,这个声音是……) 少爷明白这个声音是谁的!是比女。痛苦太多了,承受不住了,神女才会把梦托给别人。 那么,少爷现在是睡着了吗?少爷歪了歪头,又听到了声音。 “怎么办……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该怎么办呢?” 天狗们教给比女很多神的生活方式。 “可是我讨厌那样。说句话就马上能心想事成,那……那样就不需要努力了。” 当山神偶尔出现在神女面前时,会温和地对女儿说话。 “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的面……” 肯定是因为有太多的人祈求神的护佑,他不能一直陪着女儿。因为是神,必须正确行事,必须处理很多事情,必须守护着人类,必须尽自己的职责,不然的话,神就没什么用了! 山神一向正直,所以一直备受尊崇,受万人敬仰。但是神女比女却不是这样的。 “怎么办……怎么办……好痛苦!” 呜咽声不绝于耳。 明知是在梦里,少爷还是不忍心听下去了,他说:“比女,有我在这儿呢。” 不知道比女有没有听到少爷的话,她继续轻轻地诉说:“护卫们很亲切。大家对哭泣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很亲切。但是老哭的话,他们就不会那么亲切了,因……因为他们也会厌烦。” 比女于是更害怕人了。烦恼不知不觉堆积。自己这么不争气,真的有未来吗?怀疑的声音仍在继续,少爷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好像……好像就是冲着我说的。) 这些话平时压在少爷心底,想着说了也没有用,就从不曾说出口。但是即使没有人提起,这些话也时常在少爷心底翻腾,令他无法忘记。 (毫无用处吗?真的很痛苦啊……) 比女很痛苦,少爷也很痛苦。但是想着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不敢吐露心底的软弱。 这世间,还有很多人为了生计而发愁;有很多人因为父母借了别人的钱而被卖掉;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积蓄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的人,也不在少数;更有许多人,缠绵病榻却无力延医治疗。 (而我吃穿住用都不愁,家里也没有负债,还有很多亲人。如果还要抱怨,真怕上天会惩罚我。) 少爷深深明白这一点,但痛苦还是没有减少,它藏在心底深处,不时会冒出来。难道自己真的这么没用吗?真的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真讨厌!讨厌极了!有时真的会抑制不住满腔怒气。对谁?对父亲?对自己? 少爷不由得想说“好痛苦”,觉得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头好疼,好难受!怎么办…… 谁……少爷伸出手去。这时,一只小小的手反握住少爷的手。 (咦?) 额头一下子凉了,好舒服,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凉爽的秋天。 (好奇怪哦!) 少爷感觉到小小的手正温柔地抚摸着他,把他引向温柔的梦乡。安心的感觉轻轻地朝少爷招手,一切都被包围在一种柔和的黑暗中了。然而。耳边又传来了细细的声音。 “怎么办……好痛苦啊!” 好痛苦…… 从箱根出发,沿着东海道,翻过越来越陡峭的道路,行走在杉林竹丛中。走过一段石路,再穿过芦湖,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景象,一直可以望到湖对岸。附近有几间茅屋。 几个出行打扮的人,戴着斗笠,沿着湖畔的道路往前走。他们穿过红色的鸟居,看到湖畔架着两个汤桶大小的铁锅。 “这锅……都能把人装进去了。” 虽然惊奇,但毕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这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并没有稍作停留。比起铁锅,众人更在意前方有什么。有人慢慢地抬起斗笠,但马上又压得更低了。 “胜之进……是跟谁在一起呢?” 有人小声嘟囔着,朝前面的人影走去。 这吋,从旁边的小路走出来几个穿着短上衣的人,看起来像是本地的,拦住了一行人。他们的神情让人感觉来者不善。 箱根神社附近的路上,这两天多了好些表情可怕的人。有人说,这是因为最近地震太多了,有人说,这跟奇怪的神谕有关。少爷可能太敏感了,总觉得一路上有好多手拿木棒的危险人物跟着。 一个穿短上衣的人猛地抓住一个戴斗笠的人的手,查问起名字。被抓的那人猝不及防,怒喝一声,但穿短上衣的人没有把手收回去。 “你们是从江户来的吧?” “看起来很有钱嘛。” 几个人挥舞着木棒威胁,把一行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一把摘下了一个年轻人的斗笠。 “干什么?” 斗笠下面是一张怒气冲冲却十分俊朗的脸庞,清秀的眼睛充满怒气,狠狠地盯着那些人,并一把摁住腰上的短刀。 “你们是劫匪吗?” “不,不是。我们是附近的村民,不是强盗,只是有事相问。”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飞快地走到前面,问年轻人:“你是少爷吧?” “啊,什么?” 年轻人听了这个奇怪的问题,脸色更加阴沉了。男人说,他们是在寻找“江户的少爷”。一听这话,年轻人把手从刀上拿开,不耐烦地掏出一张纸。是行旅图。 “看到没有,我是伙计,当然,也是江户的。” 年轻人称自己是在旅行途中顺便前来参拜箱根神社的。那人把地图拿了过去,看过之后,点了点头,低下头说:“是长崎屋的伙计仁吉啊。我们弄错了,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仁吉戴上斗笠,平静地问:“你们到底在找谁呢?能告诉我吗?要是我碰到了,就捎个信给你们。” 仁吉说话这么亲切,男人们不禁发起愁来,面面相觑。 “这……我们也不知道。” “啊?”仁吉吃惊不已。 男人们脸上浮起苦笑。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原来他们是在找神谕里说的年轻人。 “神谕?神明找那个江户的年轻人有什么事吗?”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仁吉满怀兴趣。年长的男子大概是以为仁吉在嘲笑他,连忙说出了理由。 “不是这么回事,神明只说有灾祸从江户而来。” “那灾祸是‘少爷’吗?” “我们听说有‘少爷’在,神就会消气,才到处找从江户来的‘少爷’。” 话又绕回来了。他们支支吾吾不肯说找到少爷之后,准备将他怎么样。 “在江户,有很多人都被唤作‘少爷’,你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得到呢?” 仁吉摇摇头,称还急着赶路,离开了。 但是他没有沿着东海道走下去。走了一会儿之后,趁刚才那些人没有注意,就进了附近一间茶水店,向店里的人讲起了刚才听到的事情。不一会儿,茶水店的老板娘、伙计、行人,以及附近的住户也加入到话题中来了。 “他们问我知不知道江户的‘少爷’。虽然在到处寻找,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仁吉坐下来喝水,才知道大家都已经听说了。 “这两天,不断有人在这里来来回回地找‘少爷’前面那个客栈的老板也跟那些人在一块儿呢。” “传说中的‘少爷’只怕早就跑了吧。” 人们笑着说。伙计摇摇头。 “应该没有。最近有些可怕的传言。我听到的是,有一些人老戴着面具在这一带转悠。谁要是倒了霉遇上他们,立马就没命了。” “讨厌,又是那些无赖轿夫们编出的无聊故事吧。”茶水店的老板娘担心地说。 突然,大家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身体整个向前倾。地面一阵摇晃。 “啊,又来了。” 大家都习惯了,虽然摇晃得很厉害,却没有一个人大叫,只是水杯都掉到了地上。等一切平静下来,老板娘边捡水杯,边愤怒地说:“有人说,从东边来了一个鬼,把地震带到了箱根。” “我听说,这个‘少爷’啊,是个晦气鬼。那些戴着面具的人是箱根山神的使者,他们是为了平息地震,才抓那个‘少爷’。” “要是杀了‘少爷’地震就会平息,那还是赶紧杀了吧。像这样一天到晚摇来晃去的,虽然没出什么事,还是让人很不舒服啊。” “箱根关口的人还讲了富士山的传说。几百年前,富士山一直是喷着火的。是富士山哦。那会儿地震也特别多。火山灰四处飞扬,连白天都是一片昏暗,就跟晚上一样,要是不点灯笼,根本就看不清楚。” 一听这个传说,想想最近也是地动不断,大家脸上都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当神仙心情不好时,地上的人就吃尽苦头,或是大雨,或是干旱。在人力无法左右的巨大的力量面前,人能做的只有祈祷。 “要是快点抓到那个‘少爷’早点平息地震就好了。” 正说着,地面又摇晃起来。大地好像生气了,摇晃个不停。众人陷入沉默。 “啊,太可怕了!” 仁吉说着,站起身来,放下钱,离开了茶水店。没走多久,他看到路边的大树下站着一位武士。是胜之进。 “哎!”胜之进招呼道,“看来危险的传言人人皆知。刚提个头,大家就都说知道‘少爷’的事。万一被这里的人抓到,那就惨了。” 仁吉不禁长叹一声。 “看来要想光明正大地沿着东海道回江户,是行不通了。” 就算没这事,眼下少爷正生着病,也很难动身。少爷的哥哥松之助还受了伤,少爷担心他,肯定很难先把少爷一个人带走。 “我想再往前,到关口那边看看。” 听胜之进这么说,仁吉点点头。 “那我先回少爷身边去了。” 从早上开始,少爷就一直发烧,仁吉很担心。胜之进沿着湖畔,赶紧朝前走。在确定刚才跟自己搭话的那几个人不在附近之后,仁吉飞也似的跑上了石台阶。途中,他回了一次头,看着胜之进逐漸远去 的背影,眉头紧锁。 “看他的样子,不像只是去打听隋况……” 但仁吉还是赶紧回了少爷身边。 “就像刚才神官说的那样,这一路上非常危险。当地人光凭想象到处找人。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回到东光庵药师堂后,仁吉在少爷枕边说着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少爷的热度已经退了好多,仁吉稍稍放下心。比女在旁边用凉手巾给少爷敷额头,她一边绞着手巾,一边听着仁吉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鸣家们钻到了比女的袖子里。 跟往常一样,今天少爷又发高烧了,卧病不起。他早上起早了,到院子里去了一趟。快到中午的时候,身体就不舒服了。和长崎屋的厢房不同,东光庵药师堂老是有风钻进来,比较冷,被子也很薄。少 爷很快就站不起来了。没办法,他只好跟受伤的松之助和太田孙右卫门一起,老老实实地躺在药师堂里。 比女负责照顾少爷。一行人中,身体无碍的仁吉、胜之进和轿夫新龙都去沿途打探消息了,看能不能带着少爷回江户。仁吉想尽快离开箱根。 今天早上,与胜之进相熟的熊野神社的神官匆忙过来相告:村里的人们已经找到神社里来了。 少爷等人赶紧躲到东光庵药师堂里,大气都不敢出。 真是糟糕……怎么会这样?原本少爷是到箱根疗养的,病不离身的他对这次旅行是多么期待啊! (原本以为这次温泉疗养至少能让我身体变好点呢。) 然而,刚上船,两个伙计就不见了;刚到塔之泽的客栈,半夜又被人绑架了;大晚上的,还在山里遇上了天狗,松之助受了伤;佐助在箱根的山里露了一面之后,又杳无音信了。少爷不但莫名其妙地被 比女讨厌,还卷入了奇怪的传言。让人担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少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别说调养身体了,持续不断的高烧怎么也退不下去,反而要比女拿手巾冷敷,予以照顾。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佐助了……还好佐助法力高强。问仁吉的话,他肯定也有同感。但少爷没有说出口。见不到佐助,自己的担心又怎么可能因为几句话就减轻呢? 少爷嘟囔着:“明明是在箱根,可我一次温泉都没泡过呢。” “咦,少爷,还……还没泡过吗?你不是来疗养的吗?”比女吃惊地问道,接着又笑了,“想不到你这么傻啊。” 少爷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面带羞色地钻进了薄薄的被子里。松之助坐在炉火边,东拉西扯地跟少爷说话。 比女好像不是单纯想取笑少爷。“少爷原来并非优秀得不近人情。”比女感叹道。看样子,她也能在闹市里生活得好好的,不,也许她就适合在闹市里生活呢。 “嗯?” 少爷不知道比女是夸他还是取笑他。仁吉和松之助则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松之助旁边靠墙坐着的孙右卫门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啊哼!”仁吉故意咳嗽了一声,“不管怎么样,少爷,现在这里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平安回江户,众人一起走恐怕不行。我想最好能分成两拨。” 松之助和孙右卫门受了伤,把他们跟少爷分开,才能更安心赶路。庵里还有轿夫,可以让他们用轿子抬着松之助和孙右卫门。只要到了小田原,就能和长崎屋联系上了。之后只要准备船即可。 听着听着,松之助皱起了眉。 “把我们放在一起,那怎么行呢?” “我们跟松之助他们走,行吗?仁吉一个人负责照顾生病的少爷吗?”轿夫也不放心。 看到松之助等人吃惊的样子,仁吉坚定地说:“和少爷在一起可能会遭到袭击,我一个人没法保全大家。” 即便如此,众人仍不赞成,这让他们觉得把少爷一个人抛下了。少爷只是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 (只和我在一起,仁吉就没有必要隐藏自己妖怪的本性了。) 这样的话,他既可以请其他妖怪帮忙,必要时,还能联系皮衣夫人。 正在这时,比女说话了。 “我也和少爷一起走,我要送他到江户。我……我担心少爷。” 她肯定一直在自责,认为都是因为她,少爷才会遭到天狗的袭击。不知道比女是神女的人大吃一惊。新龙则呵呵地笑着。 “啊,你想把这个小女孩也带到江户去吗?这样你就得带一个病人和一个小孩赶路了。这样好了,松之助等人就交给其他轿夫,我跟少爷一起走。这样的话,仁吉也能轻松一点儿。” “轻松……” 仁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实说,要是跟着新龙这么一个普通人,肯定会增加很 多麻烦。新龙还是坚持己见。 “你要是背着少爷,晚上就没法拿火把了,不是吗?” 就算这个不成问题,白天上路的话,可能会很快被那些村民发现,何况还带着个孩子。 仁吉无可奈何,只好先劝说最麻烦的一位——比女。神女跟着去江户,就相当于随身带着一个大炸药包——山神的怒气。 “这……比女,你别任性了,令尊会生气的。” 比女一直待在神山,此次她为了追天狗而来,相当于离家出走。那些守护她的天狗一定很担心。绝对不能带这个满身麻烦的比女回长崎屋。她看上去虽然是个小孩,可实际上已经上千岁了,完全可以和 仁吉打成平手。 “什么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少爷,你还应该好好感谢我呢,是吧?”比女问。 少爷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伙计的话不能不听,而比女一直在旁照顾,也的确是有恩于自己。 见少爷犯愁,新龙说: “少爷,您不会已经答应让她去江户吧?比女很可爱的嘛。今年几岁了?八岁,还是九岁?再过几年,就可以当新娘了。” “啊?” “啊啊?” “哦?” “咦?” 仁吉和松之助等人顿时一脸吃惊地看着少爷,比女则兴致盎然。真让人受不了。 “少爷,您要娶比女吗?” “谁……谁说的?” 比女是神女,跟生活在人间的少爷怎么可能凑到一起呢?而且,不管再过多少年,比女还会是一副小孩的模样,她怎么可能一直生活在江户? “比女只是担心我罢了。” (也许她只是因为害怕,才想远远地离开父亲所在的箱根。去江户。) 虽然少爷明白了比女的想法,但是这话不能在东光庵里说。这时,仁吉不知怎么,说出了奇怪的话。 “的确,对少爷来说,比女可能真是个好对象……” (我们可相差一千岁呢!) “仁吉!你从哪里看出好了?” 少爷不由得小声回嘴。他发现比女正在枕边瞪着他。连钻到比女袖子里的鸣家们,此刻也朝他做鬼脸。 鸣家和比女的关系忽然变好了。应该是在少爷发烧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偷偷玩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玩伴,鸣家们对少爷不让比女去江户非常不满。 看来,先得安抚一下比女和鸣家。要是不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想到这里,少爷从薄薄的被子里坐起身。 “新龙那小子在吗?”正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神官直闯进来。他就是刚才来报告村民们已经找到熊野神社的人。 (新龙那小子?) 神官这么叫轿夫头儿。 (咦,难道神官和轿夫新龙很熟吗?) 两人都住在箱根,以前就认识,这也不足为怪。但是,一个地位低贱的轿夫与一位古老大神社的神官身份大不一样,他们平日里也可能有交往,但不至于如此熟稔。 (说起来,之前也有过很奇怪的感觉。) 少爷看着一脸严肃地和神官说话的新龙。 (对了,那次新龙也是这种表情……啊啊!就是在箱根的山里被天狗袭击的时候!) 不过,那时不是别人叫新龙,而是新龙直接就叫武士“胜之进”,却没有加尊称。 当时忙于对付天狗,对于小小的称呼早就忘了。但是轿夫们明明受雇于人,怎么可能对身为雇主的武士那样说话? (还有很多很奇怪的事。) 例如,当少爷和松之助被武士们从一汤温泉绑架走时,新龙的态度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轿夫。 (新龙说了一句,孙右卫门就从客栈里给我拿了外褂。细想想,一位武士怎么可能听一个轿夫的话呢?真奇怪。) 新龙到底是什么人?正当少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新龙和神官说完话,回到房间。 “神官说了,村民们知道少爷藏在这里。” 好多村民正朝熊野神社涌来。 “哦,刚才不是把他们打发走了吗?” 仁吉变得一脸严肃。 “刚才神官说没有少爷,他们很快就回去了。” 但是这次,村民们认定了“少爷”就在神社内,所以又折回来了。眼下虽然被神官挡住,但是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 “看来没有时间一起逃跑了。人数太多的话,也容易引起注意。少爷,只能按仁吉说的,大家分头离开。” 新龙说,其他人可以先缠住那些人,赢得时间,让少爷跑远些。 松之助点点头,但还是一脸不安。仁吉已经飞快地行动起来,他抓起一只皮口袋,一把把少爷夹在腋下,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他向神社背后的山里跑去。 “哥哥,你和大家一起到小田原……” 少爷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远离东光庵了。他隐隐看到比女咬着嘴唇,飞扑到窗口。 “啊,等一下!” 新龙马上抱起比女,跑到了外面,还边跑边交代其他轿夫。 “唉嗨!”仁吉踏着小竹子,踢开杉林间的小树,飞快地跑到山里。东光庵很快看不见了。 这时,忽然听新龙在后面喊道:“仁吉,看来你知道小田原的方向嘛。” “别跟来!” 但是新龙没有停下。 “白天会有当地人到山里拾柴火,还会有人来打猎,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抱着少爷,就不好了。” “新龙,你有什么办法吗?” 新龙看着被夹在腋下的少爷,笑着说:“你背着他,好不好?他都头昏眼花了。” 仁吉终于停下脚步。少爷累得气喘吁吁。仁吉把少爷背在背上,还从头到脚给少爷罩了一件外褂。 新龙也重新把比女背好,说:“哎,你不觉得是有人把少爷的行踪告诉了那些村民吗?” 仁吉听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少爷也眯着眼,陷入了沉思。 4 “我不知道。”最后,仁吉冷淡地回答。 新龙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但他提了建议。“要不我们先躲起来?”他说,想到了一个村民们不会去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东光庵药师堂好,只是一间很破旧的小房子,但是总还有屋顶,有墙,而且不会被人发现。”然后再从那里雇轿子。连夜赶往小田原。 “只是……”他忽然停下了,好像有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 仁吉盯着新龙。这个魁梧的男人微微一笑,朝仁吉伸出手来。 “请给我住宿费,送到小田原的费用,也要多给我一些。就像我刚才说的,那间房子虽然破旧,价格却不低。要是觉得行,我们是大大欢迎啊。” “我们?”少爷问道。 新龙咧开大嘴,满脸堆笑。 “那里是这一带轿夫们的落脚处。啊,怎么说呢,村民们都说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所以这附近的人都不会靠近。” 听新龙这么一说,最先说“去”的是比女。她在轿夫背上大声说:“我……我也去。我要把少爷安全地送出去。” “有仁吉就够了。”新龙叹了一口气,“把这么一个小姑娘带到那里,好不好呢?” 要是一个成年的美丽女孩,可不能带到那群家伙面前……新龙正说着,就被比女打了一下头。 “别……别生气嘛。小孩子当然不一样啦。” 但是比女继续东拍西打。新龙想把比女放下来,但她怎么也不肯下来。看来,在比女眼中,跟新龙无需客套。 仁吉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们。少爷看到两人的样子,笑了起来,但是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我们先逃了出来,哥哥他们没事吧……” “你不用担心,村民们追的是神谕所说的‘少爷’。” 松之助等不和少爷一起,反而能更快地回到江户。 听仁吉说话声音低沉,少爷歪着头问道:“仁吉,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是在担心佐助吗?” 仁吉摇摇头。“那些天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盯着的是还在和比女吵架的新龙。 “这家伙很可疑。” “仁吉也这么想吗?”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呢?” 仁吉低声说道。他不想照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的话去做。白天在山里很危险,这一点的确不容置疑。对箱根的山,当地人应该最了解,这对少爷和仁吉来说很不利。 “要动身的话,的确夜里比较好。” 黑夜中。无论在哪里,身为妖怪的仁吉都比人更有优势。仁吉犹豫不决。这时,少爷忽然打了个喷嚏。 仁吉赶紧朝新龙道:“那么,住宿费是多少呢?” “哦,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好客人哪。” 新龙说的价钱比塔之泽的客栈和一汤温泉贵许多。他还说,比女的住宿费也要由少爷出。 “这……太贵了吧?”少爷一听价格,说道。 新龙赶紧摇摇头。“虽然贵了一点……但我也没办法。” 一直做买卖的仁吉知道行情,但为了少爷,就算花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吝惜。这次也一样,他没有抱怨一句。然而少爷知道,这次花的钱太多了。 新龙满脸笑容,心情很好,脚步也变轻快了,简直是健步如飞,还不时招呼少爷和仁吉。 山里没有现成的路,新龙却轻松地走在前面。走了很久,他们来到乱石嶙峋的河岸边,再沿着河往下走,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开阔地。 这里还真是挺大的。四周零星散布着几块小小的田地。新龙骄傲地指着建在那块开阔地中央的房子说:“欢迎来到轿夫们的落脚点。现在……虽然只有这间风一吹雨一淋就会倒的房子,但是……” 他说轿夫们准备一起努力,建一幢更大的房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狮子大开口呢。”少爷讽刺道。但新龙还是一脸笑容。 走近一看,没有主屋厢房,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平房,又小又破。到了门口,新龙轻轻地放下比女。 房间里地板裸露着,并没有铺榻榻米。正中间的火炉跟东光庵药师堂的很相似,只是更寒酸。这里夏天比江户要凉快,那么到了冬天,会比江户冷许多吧。 “这只是一间临时歇脚的房子。” 即使如此,轿夫们也从心底里为有了这间房而高兴。 “因为生病时,他们有了一个去处。” 住客栈太费钱,生病又不能赚钱,再加上巨额的开销,谁还能静下心来好好养病呢?对于轿夫们来说,这间房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地方。没有人生病时,大家轮流守卫。 新龙劝少爷好好休息后,走出了房间,说是去叫附近的同伴,让他们烧点热水,准备晚饭。 新龙出去后,仁吉把少爷放了下来。确认少爷没有发烧之后,他拿过小药盒,飞快地掏出了几种药。 小药盒刚刚修炼成妖,画上的狮子摇着尾巴看着少爷。这时,鸣家们忽然出现了。其中一只鸣家抓住狮子的尾巴,把它拽出了药盒,还骑在它背上,在房间里四处乱转。小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哎,快停下来。” 少爷赶紧制止,但是鸣家们充耳不闻。最近和少爷在一起的人太多了,鸣家们不能随意跑出来玩乐,他们早就想发泄了。 比女高兴地朝鸣家和狮子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新出现的妖怪的卷毛,看起来心情很好。 和房间里是否吵闹相比,仁吉更关心少爷有没有把药好好地吃下去。 “药味是不是比平常的更重啊?” 少爷被强烈的药味呛得皱紧了眉。仁吉毫不在意地说,就是把平常的药浓缩了数倍而已。他好像一点不在乎这药的味道会变成什么样,马上转换了话题。 “我刚听说轿夫们有自己的房子时,着实吓了一跳。” 这些人从来都是居无定所的。少爷微微一笑。 “要这房子容纳这一带所有的轿夫,是小了点……他们以后能够造得更大些就好了。” 仁吉却撇了撇嘴,说:“话虽如此,这片土地却叫人怀疑。” “土地?” 少爷和比女对视一眼。这里野草丛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只是一片很宽阔的土地。仁吉点点头。 “让我吃惊的就是这片土地如此之大。” 如果这只是轿夫们为了造一间小房子而开辟的,的确是太大了。 “为什么房子这么破,却花大价钱买这么一块地呢?那个轿夫怎么看都很可疑。” 听了这话,少爷也不禁感到奇怪。 这时,门开了,新龙端着一只锅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轿夫模样的人。他们大概听到了仁吉和少爷的对话,就像正准备捕捉猎物的狼,脸上浮现出一种阴险的笑容。 “这块地不是我们买的,而是别人作为报酬送的。这块地很大,”新龙轻松地说,“就算愿意出钱买,也很难找到会把土地卖给轿夫的人。所以听说可以得到一块土地,大家都非常高兴。” “但是……光靠抬轿子,不可能获得这么高的报酬。新龙,你们到底做了一桩什么样的买卖?” 少爷虽然长年卧病在床,但好歹是大商家的继承人,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新龙表情神秘,摇摇头,不回答。 “啊!”突然,把锅放到炉火上的年轻轿夫尖叫起来。“这房里有什么东西吗?” (啊,糟糕!) 少爷心里一紧。鸣家们还在和狮子玩,没有回少爷的袖子里。他们要是不说话,人是看不见的,但狮子却不同。 (怎么办?被发现了!) “是什么?” 新龙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这时,一只鸣家骑着狮子绕过他的脚,飞快地跑到门外去了。新龙确实是看着鸣家的。少爷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一时间,房内静了下来。 但是,新龙若无其事地对轿夫们说:“没什么啊。” 他不仅对看到的妖怪绝口不提,还很快转换了话题,说起了锅里的食物。 “晚上我们还要去小田原,就这样等下去的话,大家都会饿的,喝点小米粥,还能顶一段时间。现在也只有这个了。” 说完,他又问两个轿夫,有没有菜可以放到粥里。那样子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新龙明明看到了小狮子,但他什么也没说。 仁吉看新龙的目光更尖锐了。比女和一只鸣家偷偷看着窗外,是在担心外面的鸣家。少爷慢慢靠近比女,也偷偷地看窗外,好确认鸣家们是否平安无事。 啊,没事。狮子和一只鸣家正蹲在屋外开着白花的树下。 必须赶紧把他们抓回来。少爷紧紧地握着药盒——狮子的原形。 这时,花下的鸣家忽然抬起头,东张西望。他在院子的一角徘徊,又朝天空竖起耳朵,好像在听什么。不一会儿,他点点头,朝窗边的鸣家做着手势,然后骑上狮子,朝山里行去。 他要去哪里?鸣家们对箱根并不熟悉,还很胆小,这实在不像是他们会干的事。少爷真想问留下的鸣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要是再让新龙等人听到奇怪的声音就不好了。少爷只好郁闷地沉默着。 5 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响,房间里弥漫着温暖的香气。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小米粥了。”比女高兴地说。 几百年没吃了吧。少爷不断胡思乱想。“我吃过小米粥吗?” 长畸屋每天都吃白米饭。想到这里,少爷猛地拍了一下膝盖。 “是了,之前荣吉给我做过小米饼。小米的味道可真是奇怪,好像稍微有点烧糊了,还特别黏。我记得那时噎在喉咙里了,差点死掉……” “哦,小米是那样的吗?” 新龙一边听着比女和少爷对话,一边笑着搅动锅里的粥。 “看来生活优越的孩子连小米都没怎么吃过。” 另外两个轿夫已经被新龙打发出去接晚上的生意,小屋里除了新龙,只剩下少爷、仁吉、比女和少爷袖子里的一只鸣家,略微有些冷清。 少爷在角落里给鸣家喂了些点心,又悄悄地问他骑着狮子的同伴去了哪里,鸣家说不知道,同伴只说先走了。 (他到底去哪儿了?没事吧?) 山中的夜晚,黑暗就像从头顶降落,来得又急又快。山脚变得和白天完全不一样,屋外的花也被黑暗包围,夜色很快笼罩了整个小屋。一切都变得十分阴暗。 仁吉突然朝门口看去。新龙也转动着眼珠。风声中夹杂着踏草而来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刚说完,小屋猛地摇晃了一下。 “啊……好久没这样了。” 少爷不由得喊出声来。屋子很快停止了摇晃。是一次小地震。 敲门声响起。新龙从炉火边站起身,打开门。 “哦,是你们啊。” 门外是之前给少爷抬过轿子的轿夫。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怎么又摇晃了?”“谁来了啊?”从小屋看出去,院子里放着轿子,应该是在为去小田原作准备。 少爷正想着,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同时,看到一张微笑着的熟悉的脸。 “原来是胜之进啊。” 在东光庵药师堂时,为了赶紧逃命,没来得及跟胜之进告别。 “特地去为我打听消息,还一直没跟你道谢,真是对不起。” 少爷低头行礼。胜之进一边回礼,一边颇有深意地看着屋内。 “没想到离大路那么远的地方也会有房子。” 胜之进说,村民们还是冲进了东光庵。少爷已经逃走了。他们还把松之助当成少爷,但现在已经平静下来。 大家都很担心少爷,特别是松之助,于是轿夫们就召集了其他同伴,提议到新龙这儿来。松之助也想来,但是他的脚还没好,于是胜之进就和其他轿夫先过来看看。 “真是太感谢了。”少爷说。 胜之进的目光落到了小米粥上。 “你们想在这里躲到事情结束吗?” 少爷摇摇头,说今晚就准备去小田原。胜之进挑起眉毛。 “松之助也说明天一早赶往小田原。看来少爷会先到。” 他说,要在松之助出发之前回到东光庵,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 “我们也和松之助一起前往小田原。松之助说会请求船长,让我们一同搭乘长崎屋的船。” 胜之进也想早点回江户。 少爷向胜之进承诺,一回到江户,就把长崎屋的朝颜种子送到胜之进的住所。 “要是朝颜能顺利开花就好了。” “啊,嗯嗯。” 胜之进的神情稍稍有些僵硬。 “我先告辞了。” 他说完,便要离开。天色已晚,但还好有月光。月光划破了夜的黑暗,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但少爷还是想让胜之进带上灯笼。仁吉从旁阻止了他。 “为什么?”少爷吃惊地问。 仁吉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堵住了出路。 胜之进一脸怒气地说:“你想干什么?这样我怎么走得出去?”他的声音很尖。 仁吉好像没听到一样,把目光转向新龙,问道:“新龙,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有人把少爷的行踪告诉了那些村民。” 新龙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回答不上来,但是我并非没有发现。只是有好几个人值得怀疑,我一时难以确定。” 仁吉想到了四个人:熊野神社的神官、其中一个轿夫、新龙、去村里打听消息的人当中的一个。 “总之,如果不知道少爷就在东光庵,根本无从说起。” 知道这一点的只有这些人。 “我原先以为新龙最值得怀疑,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的动机。” 当然,也有可能是为钱出卖少爷。 “太过分了吧,把我这么一个勤勤恳恳的轿夫想得这么不堪。”新龙笑了。 仁吉继续说:“少爷成功地逃了出来。告密的人也许会再一次做同样的事。” 在几个被怀疑的对象当中,知道少爷在这里的,就只有新龙。 “有人知道少爷行踪的话,肯定是新龙泄露的,我一直这么想。” 这时,却有人特地过来确认少爷的行踪,而这人就是胜之进。仁吉因此怀疑是因为胜之进,村民才会追到东光庵。 胜之进皱着眉说:“岂有此理……我不过是偶然过来看一下少爷的情况,有必要怀疑我吗?” “一怀疑起胜之进,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从东光庵走到村里的路上,仁吉看到胜之进和几个人极为热情地交谈。胜之进大怒。 “你别太过分了!我只不过是在向路人确认有没有关于少爷的传言。” 胜之进根本就没必要把少爷逼人绝境。他已经和少爷约定,等回到江户,就从少爷那里拿朝颜的种子。 “朝颜?”少爷忽然插话进来,不过他是跟比女说话。“比女,箱根有珍奇的朝颜吗?” 这里气候凉爽,花跟江户的有点不同,如果能得到珍奇的花……把藩中武士和他们家人的命运都押在朝颜上的胜之进,也许因此把少爷的行踪告诉了别人。 比女歪着头,想了想,说:“箱根气候凉爽,夏天也不用蚊帐,不适合培育夏季开花的朝颜。” 这里有很多温泉,如果方法得当,也能培育出朝颜,但是…… “我没有听说过。新龙,你听说过什么珍奇的朝颜吗?” 新龙歪歪嘴说:“我也不知道。箱根的客栈基本上都是供人吃饭的,比那些正规的客栈要小一些。这里可不像江户,有那么多有钱又有闲、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我从来没听谁讲起珍奇的变色朝颜。” 箱根根本没有这种供人赏玩的花,新龙说着,朝胜之进嘻嘻一笑。看到新龙的笑容,胜之进微微挥了挥手,脸色大变。 “浑蛋……”他瞪着新龙,嘟囔道,“我听到传说了,真的听到了。” 这里确实有传说中的稀世朝颜。在打听关于少爷的传言时,胜之进没有特意去问,但还是听到了关于朝颜的传说…… 少爷看着比女,说:“你说箱根没有变种朝颜,但是却有关于朝颜的传说,这是怎么回事?” 比女看了一眼新龙。他刚才猛地拍了一下手。 “也许是……是那个传说吧?我给少爷讲过。比女,就是那个地下水脉之门。” “为了让水门永世不坏,山神用来绑住门的朝颜?” “对,就是那个!”胜之进用力点点头。 比女和少爷一脸迷惑。 “这水门……关系着箱根的地下 水脉,是非常非常大的。也就是说,绑在上面的朝颜也大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比女也点点头。 “虽然有这么一个传说……但真的只是传说。听说,水门的朝颜最后一次开花是在七百年前。” 那花外形和大小都非同寻常,之后再也没有开过,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再开花。仁吉听着,一脸阴沉。 “就算真有朝颜,那么大,根本不可能拿到花赛上去。” 胜之进很想要一种能够在花赛上夺魁的朝颜,他并非在寻找一般的奇花异草。他要把这花当成礼物送人。 “哦……说得也是。” 胜之进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看到他这样,新龙挑起眉说:“你真的那么想要那种朝颜?就算以少爷的安全作为交换也在所不惜?” 仁吉一脸怒气地朝胜之进逼近。少爷赶紧拉住仁吉的袖子。 突然,胜之进腾空飞起,撞到了墙壁上。是新龙用他巨大的拳头把胜之进打飞了。 “胜之进,你又背叛了吗?”新龙看起来就像是怒目圆睁的金刚。“最初你想绑架少爷的时候,说是为了家人,我们才受雇于你,帮助你。之后,反而是被你们掳来的少爷给孙右卫门处理了伤口,还答应给你们朝颜的种子,不是吗?” 即使是少爷这么善良的人,他还是轻易就背叛了。 胜之进回瞪着新龙,说:“这是为了我藩和大家的……” “住嘴!你的意思是,只要你有理由,做什么都可以吗?” 此时的新龙看起来非常可怕。 “你们这些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只想着自己是对的。但是这样想,是不是太放任自己了?你从来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听了这话,胜之进很不服气。新龙更加气愤了,又想挥拳打去。这回胜之进没有束手挨打,他拔出了腰上的刀。小小的房间里刀光闪烁。比女尖叫起来。 “快住手!比女很害怕。”少爷制止道。 但是争斗没有那么容易停下来。利刀挥舞,砍倒了照明用的简陋的灯笼。火花四溅,灯笼纸烧了起来。 这时,房子又猛地摇晃起来。灯笼四处乱滚。比女不断地大声尖叫。 “摇晃得很厉害。少爷,快趴下!” “浑蛋,小屋着火了!快去把灯笼熄了。” 仁吉和新龙虽然着急,可是地摇晃得厉害,谁也无法行动。比女仍然坐在地上不断地尖叫。少爷揽着她的肩,不停安慰。 “没事了,他们已经不吵架了。” 摇晃慢慢地停止了,地上到处都是火星。轿夫们在屋内滚来滚去,不断地压熄火星。比女紧紧地抓着少爷。仁吉和新龙对视了一眼。 胜之进一脸茫然,忽然他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孩一叫,地面就摇晃起来了……” 没等胜之进说完,新龙狠狠地一拳将他打趴在地上。 “把这个家伙绑起来,扔到院子里!” “好!” 轿夫们把胜之进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到了树下。 “这家伙什么时候都说是为了藩里,是为了藩里的众人,好像只要这么一说,做什么都可以。” 新龙有好一会儿痛苦地盯着地板。少爷还和比女坐在地上,他心里不由觉得奇怪。新龙怎么对胜之进这么熟悉,到底是怎么回事? 6 柱子和房梁皆涂朱色。在一间看似神社的房间的木地板中央,躺着一个体形高大的人,手和脚都被结实的常春藤紧紧地绑着,旁边有人俯视着他。 站着的那位,手持木杖,好像是修行者,背上还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看起来像一只大鸟。原来是天狗。 “哎呀,佐助啊。就因为你,我好多同伴受了伤。” 天狗的神色令人害怕,但是躺在地上的那位没有回答。天狗装模作样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时,暗处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只鸣家。鸣家是在古老的建筑中很常见的妖怪,天狗丝毫不在意。但是鸣家一看到天狗,马上藏了起来。 天狗在佐助旁边蹲了下来。 “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苍天坊,是比女小姐的护卫。就像你看见的一样,是天狗。” 刚才,佐助把围上来的天狗都打趴下了。苍天坊作为天狗的首领,也出现了。他说话冷静,还为别的天狗的行为道歉。佐助稍一松懈,就被苍天坊的木杖打中了。其他天狗一拥而上,迅速用常春藤捆住了佐助。 “刚才我要了点小花招,真是不好意思。” 苍天坊假惺惺地道着歉,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仁吉不是随使者去了山神那里吗?你们却乘机袭击了少爷。” 海上黑压压的乌鸦群就是天狗们变化的。佐助为了少爷,只好离开船,去迎战天狗。 苍天坊轻轻地摇了摇头。 “少爷是皮衣夫人的孙子,也就是说,跟茶枳尼天女大有关系。不只是使者,就算是山神也要敬他三分。我们不敢马虎。” 那还袭击少爷? “你生气了?觉得我们是恶人,而你是好人,对吗?唉,谁都会这么想。” 如何想、怎么做才正确,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准则。这个准则因人而异,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确”。 “这次我们是正确的。这无可置疑。” 天狗断言。所以必须把妨碍他们的佐助抓住。佐助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苍天坊。 “你的主人……并不是恶人。我知道你们也并没有害人之心,不,应该说你们都很善良。这一点我很明白,很明白。但是……”天狗接着说,“只要有比女小姐在,少爷……就是个大祸害。” 听了他的话,佐助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佐助第一次开口。这时,地面又摇晃起来。天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你知道这地震是怎么发生的吗?知道谁在摇晃大地吗?” 村里传说,山神心情不好,就会摇晃大地。 “对于我们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佐助仍一脸怒气地瞪着苍天坊。 “听说你是少爷的护卫,所以我们准备拿你当诱饵,引少爷上钩。我们已经想好计策了。呵呵!” 天狗说着,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必须抓住少爷,让比女小姐像以前那样安静听话。” 天狗说完,走出了房间。 这时,房间的一个黑暗角落,出现了那只刚才露过脸的鸣家。他靠近佐助,想要解开常春藤,但他的小手根本不管用。鸣家发起愁来。不一会儿,他脸上露出笑容,使劲去开门。 佐助吃惊地看着鸣家。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外面溜进来一只鸣家,看样子兴冲冲的。 “我已经确切地知道佐助在哪里了。” 两只鸣家吹嘘着。 “我才厉害。我是第一,第一!” 喧哗中,门又被顶开了一些。这回,钻进来的是一只小狮子。 他们来到佐助身边,用牙齿咬常春藤。一根藤很快被咬断了。解除了手上的束缚之后,剩下的佐助可以自行解开。 “太好了,干得不错!” 听到夸奖,两只鸣家和小狮子都挺起胸,威风凛凛地站着,一脸得色。大概是怕被天狗们听到,他们又小声地“嘘嘘”着,提醒同伴注意周围的状况。 五 箱根神社 箱根的山里,已经被夜色笼罩。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月光所及之处,连路边的 野草都清清楚楚地落下影子。 一踏人暗处,影子马上就被黑暗吞噬。这就是夜晚的山林。 但在少爷等人落脚的小屋里,炉子吐着温暖的火焰,颇为明亮。遗憾的是,现在屋内弥漫着一种焦糊味。因为刚才发生地震时,小米粥倒在了柴火堆上。 “啊,这次摇晃得真剧烈,时间也长。粥要重新做了。幸亏还有小米。” 在炉火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的,正是轿夫头领新龙。他像是忘了刚才还和胜之进拔刀相向,以及发生了让人站立不稳的地震,跟没事人一样,一脸平静,边抱怨粥洒了,边又迅速地把洗过的锅挂到伸 缩吊钩上。 其他轿夫都已经出去了。他们收拾完灯笼,出发去接生意了。小屋里只剩下少爷等人。 被绑的胜之进正躺在屋旁的树下。新龙连看都没看一眼。少爷则一直盯着新龙。 不一会儿,锅里又冒出了柔和的热气。刚才吃惊不小的比女终于安静下来,将纤细的手指从少爷的衣袖上移开。 “你没事了吧?”少爷关切地看着比女。 比女好像有点害羞,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少爷微微一笑,抱起她,放到仁吉腿上。接着他走到新龙身边。 “啊,少爷,小米粥还没煮好呢,再等一会儿。”新龙坐在炉火边,拿着木勺子,仰起头对少爷说。 少爷点点头,把手伸进了袖子。他拿出来的是一只鸣家。少爷忽然提起鸣家,放到新龙的头上。 “啊?” 仁吉和比女大吃一惊。鸣家不知所措地在新龙头上爬来爬去。 地面还微微有些摇晃。众人已经习惯了,谁也没有因此坐立不安。眼下新龙僵硬的神情也不可能是因为地震。他沉默不语。少爷笑了起来。 “新龙,你看到鸣家了。” 人虽然看不到妖怪鸣家,但是触碰到的话,却能感觉到。这么个东西放到了头上,谁都会大吃一惊。也许还会大声叫嚷,摸摸自己的头,看有什么东西掉在上边了,但是新龙好像被定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新龙,你从一开始就看得到妖怪吧?但是没有跟我们提。所以当我忽然把鸣家放到你头上时,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吗?” 少爷当面说道,新龙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新龙把手伸到了头上。他把鸣家抓在手里,对着眼睛滴溜溜乱转的小鬼咧嘴一笑。 “啊呀,原来你叫鸣家啊。你不是跟那只狮子在一块儿吗?” “那……那只狮子在这里。” 少爷从怀里拿出了狮子的原形——描金药盒。少爷原本以为那只卷毛狮子没回来,没想到他正在奢华的药盒上高兴地摇着尾巴。 (咦……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地震的时候就回来了,但少爷没有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鸣家却不见踪影。少爷微微皱起眉头。 少爷很想跟狮子说话,但是他刚刚成妖,还不会说话,只会叫。新龙不明就里,只管微笑着。 “啊呀,是个药盒啊。那么,小狮子就是从这个药盒上下来的了。” 看来新龙对妖怪果真很熟悉。他好像觉得很稀奇,伸出一根手指让鸣家握着,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问少爷:“您怎么知道我能看到妖怪?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鸣家骑着狮子出去,你对大家说‘没什么’。我当时就觉得奇怪。” 那只能说明,他明明看到了,却假装没看到。一听这话,新龙笑得肩都抖了起来。 “不告诉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有那么奇怪吗?少爷,您不是也能看到妖吗?您不是也没告诉别人吗?” 老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容易招来灾祸和令人起疑。新龙说着,看了仁吉和比女一眼,颇有深意地挑起眉毛。 “原本我就没有什么妖怪伙伴。虽然能够感知到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新龙觉得,究竟是个什么妖怪、该怎么对付,那是神官和和尚的事。他虽然看得到妖怪,但平常并不多言语。 少爷垂下眉梢,问道:“你很讨厌别人问起……这件事吗?” “不……不……没关系,少爷。您应该会明白我的心情。” 少爷也应该知道,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会有什么后果。在箱根,就因为一个传言,少爷被村民们追得四处躲,还在山路上遭到袭击,眼下的情况也依然很危险。 “这个时候,有这么一个不甚了解的人在身边,的确会让人感到不安,因为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 新龙苦笑道。 这时,药盒上的狮子忽然大叫一声。 鸣家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回少爷的袖子里藏匿。比女一脸紧张。其余三人也紧张起来。 “又有什么东西……来了。” 三人不约而同感觉到,这次前来的不是一个普通人。仁吉做好了应战准备,但是那个“谁”却没有走进小屋。 不一会儿,新龙等得不耐烦了,从炉边站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猛地打开门。 “咦?”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人影都没有。令人吃惊的是,胜之进却不见了踪影。 少爷等人也赶紧来到屋外。屋旁的树下,绳子掉在地上,上面还放着一封信。新龙把信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写给少爷的。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独子一太郎君:为了保护您,贵店伙计名为佐助者,现正在鄙处。为将他交还与您,恭请您明日移驾鄙处。唐突之处,不胜汗颜,恕罪恕罪。” 没有署名。 新龙撇了撇嘴说:“看来是这个人解开了胜之进的绳子。” “啊呀,上面说佐助被抓住了。” 仁吉眉梢一挑。少爷一脸阴沉。佐助被人生擒活捉,这事可不一般。 “能够毫无声息地接近小屋,又不见踪影地消失……送这封信过来的应该是个妖怪。” 和佐助分开时,他正和天狗纠缠。 “天狗们抓了少爷的同伴……”比女的声音在月光下的荒野中颤抖。新龙把信递给少爷。“天狗就是上一次在山路上袭击我们的家伙。当时很暗,还以为是戴着天狗面具的山贼。”实际上,新龙那时就知道了,他们是真正的天狗。 仁吉关切地看着少爷。 “您准备赴约吗?” “嗯,我担心佐助。”少爷有些害怕,但还是坚定地回答。必须等到天亮,这真让人难受。 (仁吉一定会阻止我去冒险。) 少爷抿紧了嘴唇。但让人吃惊的是,仁吉轻轻说了句“哦”,完全没有反对。 “你也担心佐助吧?” 虽然两人经常吵吵闹闹,但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少爷高兴地点着头。然而仁吉一听少爷的话,立刻摇摇头。 “原本是来保护少爷的,现在却让少爷操心,这算什么?他应该凭借自己的力量赶紧逃出来。送这封信过来的,毫无疑问是天狗。” 如果对手是箱根驿站的村民,少爷就应该尽早回江户,那样事情就算了结了。 “但是天狗们会飞。如果他们非要见到少爷,可能会追到江户。” 这样的话,早点和天狗们正面交锋也很重要。仁吉说。 “我完全同意。” 少爷回答,又有些怀疑地看着仁吉。仁吉和平常不一样,这次竟肯认真地把想法说给少爷听。 “那么,仁吉,明天我们就去找他们谈判,好吗?你不是想和那些天狗正面交手吧?” 这个眉清目秀的伙计的危险性丝毫不亚于魁梧的佐助。而 且这里远离村庄,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叫认识的妖怪来帮忙。比如……跟随皮衣夫人的狐妖们。少爷决心要好好地看住仁吉。 突然,耳边响起新龙若无其事的声音。 “这……我想问一下。刚才写那封信的是天狗吧?” 少爷和仁吉点点头。新龙又把视线转到了比女身上。 “那么,还烦恼什么?天狗不是神女的护卫吗?让比女跟他们谈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就可以和天狗们和解了,这不是很好吗?但是比女听了这话,表情僵硬,皱着眉,低着头。 “没用的,天狗们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是不会听我的。” 护卫们和比女的想法好像大有出入。但也没办法,妖怪的想法就是跟常人的不一样。 “新龙,你怎么知道比女是神女,天狗们是比女的护卫?” 新龙好像知道得不少,少爷大为惊奇。他不仅能看到妖怪,还能把彼此之间的关系了解得这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新龙眉毛一挑,故意装糊涂。 “刚才不是有人说过吗?是少爷,还是比女自己?” “哦?” 少爷心底涌起怀疑,但是马上又被仁吉的一个问题打消了。仁吉捡起了绳子,说:“天狗们解开了胜之进身上的绳子……难道胜之进认识他们?” 新龙摇摇头。 “那家伙不认识什么妖怪。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不是那种会和奇怪的人或事打交道的人。” “啊呀,新龙对武士胜之进也非常了解嘛。看来你对谁都非常了解。”仁吉转过头,说,“这么说起来,刚才在屋里争斗的时候,你对胜之进说‘你又背叛了’。”仁吉瞟了一眼手里的绳子。“还真是奇怪啊,新龙和胜之进好像是老熟人。” 有一个不甚了解的人在身边,确实让人感觉不知道可以相信谁。这是刚才新龙说过的话。 “你可以回答我们的疑问吗?” 仁吉紧紧地盯着新龙。新龙站在月光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随后他长叹一声,将手里的木勺来回晃了几下。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 “唉……其实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他不情愿地说道。话一出口,嘴角就扭曲了。“我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说……其实,我以前和胜之进是同一个藩的武士。” 2 不一会儿,小米粥煮好了。大家坐在炉边,一边喝粥,一边听新龙讲话。少爷拿着盛满小米粥的碗,不由得朝新龙看了一眼。 (新龙原本并不是轿夫。)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慑人的气魄,旁边聚集了很多同伴。身为武士的时候,他肯定也出类拔萃。 “胜之进和我所在的藩很小。在我还是武士时,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两个人的俸禄也都差不多。” 新龙一边喝着热粥,一边讲起往事。当时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当武士,因为祖祖辈辈都是武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这种‘理所当然’却因为一件事而完全改变。” 事情的起因就是“妖怪”。新龙有一双奇特的眼睛。 “我们家族很久以来就不时有能看到妖怪的人降生。” 新龙已经过世的叔叔就是这样的人。当了轿夫之后,新龙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跟自己一样的人。例如,箱根神社的神官就能看到妖怪。江户很多有名的高僧也能看到妖怪。少爷也能看到。要说小孩的话,那就更多了。 “但是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除了我和家族的人,没有听说过别的人也有这种能力。所以有传言说,我们有一个祖先是土地公或是狐狸。”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言,连新龙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他能够看到那些魑魅魍魉。 “但是就算在我们这一族人中,能够看到妖怪的还是很少。万一生下了这样的人,家长就会在正月再三告诫,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这话很快就被印证了。 “我直到现在还牢牢地记着这个教训。” 新龙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我并非故意想看到,但是有一天,一个阴森森的影子还是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影子出现在胜之进的姐姐富代身上。新龙偶然到胜之进家,却吃惊地看到富代头上笼罩着一个妖怪的影子,不由得脸色大变。那时,胜之进就坐在旁边。 “关于我们家的传言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胜之进也知道。” 当时富代每天都为剧烈的头痛困扰,胜之进很担心。 “富代长得很漂亮。”新龙无比怀念地说,“胜之进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因为这次受害的是富代,就没再沉默,把父亲的告诫丢到一边,告诉他富代头上有妖怪的影子。” 新龙当然没法驱除影子。但只要到神社去驱一下邪就没事了,附在富代头上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妖怪。 “富代的头痛很快好了,不久她就嫁人了。” 事情顺利解决。 (新龙……喜欢富代吗?) 但少爷没有问这个问题。 “虽然我再三叮嘱胜之进不可以跟别人讲这件事,他还是说了。忽然把富代带到了神社,亲戚们都问他怎么回事。于是这件事便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此事,内容也越来越离奇,不久就传到了外藩。最后,新龙被说成是一个能够降妖伏魔的术士。邻藩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听信传闻,专程过来,说有事相求,令新龙无法拒绝。 “那个武士带来了一个喉结上有一个大瘤子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长了一个像小皮球一样的血红的东西,身体变得很弱。 “他父亲硬说是妖怪害的,要我降服妖怪。” 武士来拜访新龙,引发了另一件事。新龙所在的藩和邻藩之前曾经发生过纠纷,新龙的上司为此来问候邻藩的武士。这下事情就大了。上头说,一定要治好,一定要加油。 “但不管怎么看,那孩子都没有妖魔鬼怪附身。” “小孩是真的生病了吧?”少爷问道。 新龙重重地点点头。他给仁吉、比女以及自己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后,看了看少爷的碗,放下木勺。 “我虽然不是郎中,但应该不会看错。” 生病的孩子很可怜,事情流传开去。人们不断催促新龙赶紧降妖。 “我并不是真正的术士,根本无能为力。” 既然救过富代,现在说不会,谁会相信?不久,连新龙的父亲和亲戚们都催着他快点施救。胜之进也说,为什么只对富代特别照顾。但是新龙毫无办法,孩子的病情也一天天加重。 前来斥责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传言,说因为先前跟邻藩有纠纷,新龙故意不救那孩子;又说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父亲给的礼金不够多,新龙不肯治。 “于是,你就被赶出藩了吗?” “那倒不是,少爷。我虽然觉得内疚,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后来,胜之进及其上司孙右卫门来到了我家。” 两人也被卷入了这场纠纷,进退两难。 “那天,他们低下头对我说,先离开吧。” 只要新龙一消失,纠纷自然就会结束。这是为众人好。孙右卫门两手扶地说,等有了合适的时机,一定会请求上司让新龙回去。 “胜之进原本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不让人讨厌。他说让我为了大家离开,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也深受周围人的责备,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新龙一个人担下 一切,事情就可以收场了。 “那个时候,孙右卫门不时地……用手握住刀。” 如果不答应,也许他们当场就会把自己杀了。新龙也明白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离家出走了。 “于是我趁夜离开了。” 仁吉忽然插话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要想再回到原来的藩,应该很难。” 仁吉抱着比女,一直看着新龙。身为妖怪,在人世间度过于许多年,像这种事他早就听得耳朵长茧了。 新龙垂下头,笑着说:“是吗?在旁人看来,要想再回到藩里已是不可能吧。” 但是当时,新龙相信了朋友的话,或者说只能选择相信他们的话。他完全没想过,朋友只是把一切推给他,了结此事,好松一口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的确很痛苦。何况他也有过逃跑的心思。 “我离开了家,失去生计,一下子陷入困境。” 家里原本就不富裕,也不能一直接济新龙。每天无所事事,不久手上的钱就花完了。没办法,只好去求亲靠友。但是借过几次之后,谁也不愿再借。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怎样,离开了家是事实,而 且一时间也回不去。他心中极其不安的时候,原本可以依靠的人也都和他断绝了关系。 “当我意识到陷入绝境时,钱已经所剩无几。” 一天,新龙终于把佩刀换成了钱。接下来是坠子之类,身上仅有的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换了吃的。这下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当时想,人真的那么容易就走投无路了吗?” 不久以前,还是一名堂堂武士,现在却到处遭人白眼。 比女认真地听着。 “最后,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四处流浪,把穿的衣服都换了钱。真是让人吃惊啊。” 之前,从没想过会为了吃饭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见我衣衫褴褛,那些之前跟我关系很好的人也都纷纷别开了头。” 他只能住那种特别便宜的小客栈。那个时候,根本看不出他原先是一个堂堂武士。 有一次,新龙好几天都没在屋子里休息,又累又饿,已是筋疲力尽。他在路边蹲着,眼看就要倒下,天空一直在头顶旋转。 “我当时想,我就要死了吧。” 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但无计可施。他终于躺倒在了一片草丛里。 过了整整一天,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饭团。 “那是一个乞丐。”新龙笑道,“我从路边的乞丐手里得到了食物!” 以前都是随便扔下一文两文,赶紧从乞丐们身边走过。一时间,新龙呆住了,拿着饭团的手不断地颤抖,心中凄惨万端。难道不是这样吗?事实就是如此。但是,但是,但是…… “我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吃极了,真是太好吃了!” 从那一天开始,新龙心底残留的那一点武士的自尊荡然无存。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因为身强体壮,不久就加入了轿夫的行列,开始抬轿子。不管怎么样,总算活了下来。 于是就成了今天的新龙。 “能够看到妖怪这一神奇的能力,我偶尔还会利用一下。劳作就是为了赚钱。我们这些轿夫经常夜里在山中行走,会遇到些让人吓一跳的家伙。” 由于力气大,现在已经有了之前不敢想象的收入,还成了伙伴们的依靠。新龙说着,大笑起来。 “很多轿夫都背负着过去。”他看着少爷,“我也是如此。这下能理解了吧?” 新龙和胜之进再次见面,是在不久以前。胜之进等为了朝颜来到箱根,准备劫持少爷,于是就要找轿夫。 “他看到我,好像见到了可怕的幽灵。他曾经说过有一天会让我回去,但没有兑现承诺。” 新龙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已经完全把胜之进当成一个陌生人。只要胜之进能花大价钱,他就愿意受雇用。除了想赚钱,他一点儿都没有为原来的朋友效力的意思。 “我们为了生存,忙于奔波,哪儿还管得上什么朝颜。我没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能跟他见面,挺不错的。” 对于自己和胜之进的关系,新龙总结道: “我们之间只有金钱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抓少爷。” 怀疑新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对于胜之进来说,和妖怪有关的事,至今仍是最忌讳的。大概是那个时候给他留下了太多不愉快的回忆。说他去求妖怪办什么事,让人无法理解。” 地炉里闪烁的火焰照耀着新龙笑呵呵的脸庞。 “新龙原本是个武士,能够重新振作,还……还是很坚强啊。”比女飞快地说。 新龙挑起眉毛,看着坐在仁吉腿上的比女。“呵呵,我如果真是坚强得让你佩服,就不会抛下武士身份了。”肯定会好好地向那孩子的父亲说明,孩子是真的得病了。不,在发现有妖怪附在富代身上时,应该不动声色,不做傻事。 “但……但是现在,你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比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每个人生来都是既坚强又软弱的。” 要把坚强表现出来,需要磨练。要是一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一旦沦落街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躺在荒野上死去比站起来活下去简单多了。 “努力一下的话,会发现还是活着更快乐。能够活着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现在生活还是很艰辛。但是不知何时,有人说出了要自在喝酒,建一间属于大家的房子这样的梦想。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一个轿夫明明还能动弹却倒在路边。从事这行的基本上都是为生活所迫,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大家必须为了生计拼命。 听了这些话,比女低下头。她认为新龙在说她还有时间烦恼。 原本比女应该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却经常一副如此刻这般泫然欲泣的样子,缩着身子蹲在一边。少爷轻轻地瞥了一眼她的侧影。 比女躲在神的院子里睡了几百年。作为山神的孩子,她从一出生就被村子里的人有意无意地疏远。离开村子、每天沉睡的日子里,她与人的距离就更远了。最后连父亲这唯一的依靠,她都感到害怕,不 敢接近。现在也许……比女自己最明白这种痛苦,并为之深深烦恼。和世间赋予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感觉,少爷最是熟悉。 (我也还没有习惯成为大商家的少爷。) 少爷时常为此焦急不已,但是……也不可能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就立马改变。害怕,生气,痛苦,羞愧……总是这样。但是……但是……但是……各种烦恼在脑海中盘旋,当再也无法承受时,就会发泄出来。看来,大家都差不多啊…… 在比女沉湎于无尽的烦恼时,听说身上流着妖怪血的少爷要来箱根,还听说少爷在江户城生活得好好的,她不由得心生厌恶。 (可能是她以为她做不到的事,我却做得好好的。) 现在能一起坐在小屋里,正是拜少爷身上流的非人类的血所赐。比女现在可以像跟天狗们说话那样轻松地和少爷对话了。能让她开口说话,都是鸣家们的功劳。但比女还是不时生少爷的气。少爷的回答 肯定老是与比女想象的不一样,她才会不高兴,动不动就和少爷闹别扭。明明心里想的是“我知道”,却故意说“我不知道”,还经常哭。 少爷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这和自己跟伙计们相处的情形如出一辙。少爷对比女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是……比女身为神女,跟我的立场是不一样的 鬼与小鬼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扫图师傅狐仙 录入:录入师傅阿福 修图:修图师傅步同 一 「失火啦!」 这声叫喊和火警钟声将沉睡的少当家从梦中猛然惊醒。 「咦,怎么了……」 大半夜里,房内一片昏暗,唯独有明行灯(注:放在枕边照明的小型提灯。)发出若有似无的光亮,警钟被当啷当啷敲个不停,钟声响彻夜晚,也打消了睡意。 「少当家,请快起床!」 从别馆的走廊传来仁吉与佐助逐渐靠近的声音,总之,得先弄清情况为何才行。少当家钻出被窝,来到外廊。 离天亮的六时(注:日本古代的计时法,上午六时相当于现代的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明明还有一段时间,已经能听见长崎屋店头那边传来人声,少当家有种预感:这下子会酿成大火了。搁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这时后头有人拉开纸门,原来是两位亲若兄长的家丁来了,两人的表情非常僵硬。 「马上逃走吧,少当家!警钟敲成这样,火灾钟声仿佛一圈圈搅动着,应该是附近起火了。」 家丁们说火势看来已经延烧到后头的长屋了,眼看江户最繁华的通町一带就要燃烧起来啦!一旦大火,即使兼营回船问屋(注:江户时代在河川、海洋沿岸航线上兼载旅客及货物的船运业者。问屋,意为批发商。)和药铺的大商家长崎屋是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连少当家平日起居的别馆也会被火势包围的。 「通知主屋了吗?还得把地板底下的储物间打开,把工具用品收进去才行呀。」 「没时间说些悠哉的话了!只要少当家平安无事,世上别的东西总有办法的!」 「什么?你们别乱来……」 爹娘和家丁们对体弱多病的少当家溺爱得不得了,不由分说地贯彻着天地间唯有他一人最要紧的态度,一面听着警钟迫切的声响,少当家在外廊上露出了苦笑。 江户确实时常失火。据说只要住在这儿,一生至少会有两、三次火灾逃难经验,甚至还会失去住所。平日的小型火灾也不少,少当家常听到警钟响起。今晚倒还不大担心,顺手打开了别馆面对中庭的木板门,就在此时! 「啊……」少当家喊出声的同时,有阵浓烟包围了他。浓厚的烟雾笼罩之下,皮肤仿佛被触摸般微微刺痛。他望见浓烟另一头,店铺北边有道红通通的火柱,正熊熊地朝天际燃烧着。 (起火点是油铺的大场屋吗?) 为了避免火灾发生,油铺的油都会储存在店面地板下的库房中,尽管如此,大场屋积存的油品还是远比其他商家多。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点,在黎明前天色的映照下,高涨的火势烧得越来越猛烈,火花在风中飞舞,纷纷飘进长崎屋。 「这……这样下去店里会烧起来的!」 话才刚说出口,少当家就吸入浓烟呛咳起来,喉咙深处发烫,好似被人紧紧掐住,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外廊上。 「少当家!快从外廊下来啊!浓烟……少当家?」 「仁吉!快关上门。少当家吸口气呀!听得见我说话吗?少当家!」 家丁们不知道为何跑来拼命地呼唤自己,可是,两人的声音怎么越来越远了呢? (怪了,到底怎么了?) 有股奇妙的睡意,身体不可思议地变轻了。虽然感觉舒舒服服的,却又不大踏实;明明暖呼呼的,少当家心头却窜过一丝寒意。 (咦,发生了什么事呢?) 「嘎嘎!」「哇哇!」听到平时常听见的叫声,所以……我在长崎屋的别馆没错呀,为什么家丁们担忧的呼唤听来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呢? 回过神来,身旁是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少当家咻地一声,被吸进那片黑暗之中。 二 「我啊,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在分不清是白昼或黑夜的河岸边,有个人似乎颇为苦恼地喃喃自语,这个人正是长崎屋的少当家一太郎。 人一过世,生前的所作所为就会受到审判,在世时做了善行的人可以升入天界,为非作歹的人则会堕入地狱,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佛陀教诲的基本道理。 为了进行审判,首先,亡者在冥界每七日接受一次裁决,总计七次。在办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时,亡者不在现世也不在来世,而是在叫做「中阴世界」的地方跋涉着。 踏上死亡旅程的地方据说是一片山地,亡者必须走上八百里路,在险峻的路途上不断前进,一面接受各种审判。 四十九天一过,审判完毕的亡者会来到三途川畔,有三种方法可以渡河,善人可以过桥或是搭船,渡船的船资是六文钱。 罪人就只能涉水过河了。这之中又分为好几种,犯下轻罪的亡者走的是浅滩,背负滔天重罪的人则必须走过称为「江深渊」的滚滚浊流。 「广德寺(注:位于上野的禅宗寺院。)的宽朝大师的确是这么说的,这样看来,我应当是来到了中阴世界,准备要接受审判了吧?」 少当家一个人站在河边,呆呆望着不知是深是浅,但货真价实的大河半晌,又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到这个奇妙的地方后一次也没碰上什么审判呀!而且……这应当是三途川吧?」 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了周围,远处则溶入一片浓厚黑暗之中,望也望不清,更分辨不出亡者一路走向河边的道路到底位在何处。 「上次来的时候,我应当已在冥界乖乖走了四十九天才对呀?」 话才出口,少当家就讶异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了,记得的确来过这儿一次呢。) 母亲阿妙曾痛失头胎的儿子而悲叹不已,最后用神明赐予的灵药「返魂香」,硬是将孩子带回人世,少当家的魂魄就是这样被拉回曾经告别过的人世。 (因为奶奶不是凡人而是大妖怪……才能得到「返魂香」的吧?) 少当家的祖母可是高龄三千岁的大妖怪,和身为凡人的祖父相恋,生下母亲阿妙。尽管像祖母那般的大妖怪,也无法轻易得到非比寻常的灵药,一帖药的代价便是祖母现在必须在神明茶枳尼天(注:印度佛教的女神之一,亦写为「荼吉尼」。在日本常与灵狐信仰共同出现,后世便将其与祭祀狐仙的稻荷信仰合而为一。)大人身边侍奉。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让我活下来,我竟然随随便便又死了!」 眼前既然是三途川,那么自己一定在火灾中一命呜呼了吧?少当家深深地叹了口气,实在太难为情了呀!这时,衣袖里有个东西,温柔地摸了摸他的手。 「吱吱嘎嘎!」 传来一阵有点粗哑的叫声。 「是鸣家呀?你们真是好孩子!是在安慰我吗?」 少当家把手伸进衣袖,轻轻抚摸这些让房子发出吱嘎声响的小妖怪的头。鸣家们心情似乎还不错,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有妖怪血缘的少当家看得见妖怪,还在长崎屋的时候,众多妖怪陪伴在他身边,亲如兄长的两位家丁其实也是妖怪,小鬼和付丧神(注:泛指经年累月而逐渐老旧的物品,因精灵附着于上,或感应天地灵气变化而成的妖怪。)等则是他的玩伴。 「吱吱嘎嘎!」 鸣家总是精神百倍,左右衣袖里各两只,总共是四只鸣家。不知道是否因为听见这阵叫声,经过百年时光而化为付丧神的药盒,上头的狮子也从药盒的图画钻出来,从少当家怀里探出头来。 「呼噜呼噜……」 狮子跳出衣服,柴犬大小的身体在少当家脚边不停磨蹭。 「哎呀,你也跟过来了吗?」 少当家露出苦笑,正想摸摸狮子的卷毛,忽然板起了脸……这里不是冥界吗?也就是说这可是死后才会经历的旅途呀! 「这下大事不妙了,你……你们不能随便跑来这种地方啦!」 少当家体弱多病的程度不只是左邻右舍,连江户城外都有所耳闻,但是鸣家和狮子毕竟是妖怪,和他大不相同,应该不至于被那阵浓烟闷死才对。 「不对,难道说死掉的妖怪也会来到冥界吗?」 试探地问了鸣家和狮子,可惜他们同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来什么也不懂。 「……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他犹豫着该不该就这样带妖怪们一起渡过三途川,依照宽朝大师的说法,三途川对岸长有名为「衣领树」的树木,树下是俗称夺衣婆的「悬衣妪」和称为「悬衣翁」的老人。 悬衣妪会剥下在死后世界旅行的亡者身上衣物,交给悬衣翁,让他把衣服挂在衣领树上头,这么一来,依照生前所犯罪过的大小轻重,衣领树的枝条就会跟着弯曲,亡者便由此来裁决。 佛教中必须遵守的是五戒。 一、不杀生戒,不可胡乱夺取生物的性命。 二、不偷盗戒,不可偷窃。 三、不邪淫戒,不可有淫秽的行为。 四、不妄语戒,不可说谎骗人。 五、不饮酒戒,不可喝酒。 以上这五戒,少当家觉得不管是善事或恶行,自己应该没时间有什么作为才是,只不过到了接受审判的关头,还是会觉得有些害怕。 「接下来要是被打入地狱,你们这些跟来的同伴就要遭殃了!无论如何,得先把你们送回长崎屋才行。」 听了少当家这番话,鸣家和狮子不约而同地疑惑起来。 「少当家是做了什么会挨骂的事吗?」 「所以才害怕?」 「嘎嘎?」 袖子里的鸣家们一派轻松地不停猜测:前天,少当家很希罕地吃了两个馒头,所以都快吃不下晚饭了,这可是一条大罪呢!不……明明告诫过他不可以,还是外出溜到三春屋,这也是很严重的罪行喔!少当家微微一笑,说自己心里早就有谱了。 「我整天就是躺着,也没时间去做什么了不起的坏事,不过啊……倒是有件铁定非常严重的罪过。」 是什么呢? 「就是比父母还早死来到阴间,这件事可是罪不可赦呀!」 你们看。少当家指着不远处的河边,有许多年纪不一的孩童聚集在那里,大家都拼命在脚边堆石头,要堆出一座宝塔来。 「咦?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少当家,咱们也过去玩!」 鸣家拉着少当家的袖子要他走到河岸那边去,他轻轻按住鸣家们的小手。 「鸣家啊,那可不是在玩喔!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孩童们,正在用河岸的石头堆造供养用的石塔呢。」 这也是到广德寺参拜时从宽朝大师那儿听来的。幼小的孩童在「赛之河原」堆石头是有理由的,他们年纪太小,还无法领会佛陀的教诲,尚未布施善行前就死去了,所以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比爹娘还早死是一件很罪过的事吗?」 鸣家们讶异地瞪大眼睛。 「要堆那么多石头,少当家会很累的!」 「少当家会发烧的,还是不要好了!」 「别说这个啦,咱们差不多该回长崎屋了吧?」 「马上就到吃点心的时间了!」 鸣家们悠哉地闲聊着,不知道今天要吃羊羹还是蜂蜜蛋糕(注:相传是葡萄牙传教士带入日本的点心,以鸡蛋、面粉和砂糖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蛋糕。)少当家露出苦笑,他当然想在点心时间前把妖怪们都送回家呀…… 这时候,赛之河原那头传来一阵大喊,少当家回头一望: 「那是……」 孩子们纷纷惨叫,还混杂着高亢的咆哮声。 高耸的巨大身影突然现身了,身体看来是青蓝色的,没两下子就把堆在河岸上的石塔踢翻,有些皮肤看来则是红色的,他们发出让人恐惧得瑟缩成一团的可怕吼叫声。 恶鬼跑到赛之河原来了。 三 冥界的恶鬼一脚就把孩子们用小石子堆到有自己个头那么高的石塔踢倒,在没有风声也没有阳光的河岸上,众人的惨叫声不停回荡。 就算站在三途川岸边,也看不见河流上游的景色,下游则是融入黑暗之中,两边都视线不清,朝身后望去也分不清回程到底该走哪一条路,看来只能往前走了,所以得度过三途川才行。 在佛陀接受孩子们堆的石塔供养、恶鬼放他们渡河之前,聚集在这里的众多孩童只能不停堆着小石子,恶鬼会不停要求孩子们供养更多,总是将好不容易堆好的石塔踢倒。 鸣家们从少当家的衣袖中目睹这光景,开始发出一阵不高兴的低吼,有自己千倍大小的恶鬼看来虽然吓人,但他们跑来打断玩得正有趣的堆石头游戏,似乎让鸣家们觉得不大顺眼呢!这时候,一阵威风凛凛的吼叫声传遍了河岸,大家都吃了一惊。 「住手啦!你们这些恶鬼给我住手!」 有个孩子两脚一蹬,一个人挡在硕大无朋的恶鬼前头,说他是个孩子,年纪看来也有十二、三岁了吧?身上穿的衣服看来质料还挺不错的。 他一脸不肯服输,看来个性应该很好强吧,跑来和巨大的恶鬼抗议也不害怕,看来生前应该是个活泼捣蛋的孩子。 亡者既然来到死后的冥界,在赛之河原竟讲出这些话,虽然有几分可笑,这个孩子却充满活力。这么一喊,就连他脚下的影子看起来也更浓重了。 「大家也不想离开爹娘身边,责怪我们早死,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对冥界的恶鬼来说,耳边一定听过无数次这样的怨言,他们待在这片河岸的时间,应该漫长到让人无法想像吧?恶鬼只是把脸凑近那孩子,用沙哑的破锣嗓子大声喊道:「去堆石头!多积点功德!」 才刚喊完,大手一挥,就把这孩子堆的小石塔给打塌了,这男孩没多考虑,竟然纵身扑上恶鬼有柱子那么粗的手臂。 「可恶、太可恶了!」 恶鬼轻轻松松连手臂一起把那孩子举了起来。 (看来恶鬼还没打算让那孩子渡过三途川呢……) 即然如此,恶鬼可能会噗通一声,将男孩扔进三途川作为惩罚,该怎么把他抢回来呢?少当家还没细想身体就先行动了,他飞快跑过去,抱住那个揪着恶鬼不放的孩子的脚。 「小弟弟,快放开,快点把手从恶鬼放开吧!好啦,你听话!」 这孩子偏偏就是不肯松手,少当家便在他的胳肢窝搔痒,他的手还没松开,鸣家们也加入了搔痒的行列,这正是他们最爱玩的游戏啊! 「吱吱嘎嘎!」 「嘎嘎嘎!」 或许是顾忌恶鬼的缘故,鸣家们小声地叫着,依旧开心地对男孩不停搔痒,他的手立刻就松开了,少当家正想接住他…… 这时候,少当家嘴里冷不防冒出一股诡异的怪味,他不由得呛咳着,孩子没接好,自己脚下反倒先踉跄了,两人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河岸上。 「好痛!小弟弟,你不要紧吧?」 他按住嘴角,对方倒是口齿清晰地回话了。 「我名叫乃势屋冬吉!」 看来被人叫做「小弟弟」,这孩子不大开心呢!叫做冬吉的孩子马上站起身,顿脚说道: 「连我一个人都接不住,就不应该摆出一副大人的口气,还敢叫我『小弟弟』!」 「对不起啦。」 少当家爬起来,老老实实地赔不是,冬吉还气喘吁吁的。这时恶鬼吓人的大脸又凑近两人头顶了。 「怎么?想要被打入地狱吗?」 凄厉的说话声吓人得很,就像有口破钟、在头上敲个不停。恶鬼接着用粗壮的指头指着小石子,命令他们: 「快!快堆石头,堆成一座塔,想要早点走就全心全意好好供养!该不会想要永远留在这儿吧?」 两人连忙跑去捡起石子,恶鬼终于走了。冬吉一脸气恼地捡拾石头,忽然睁大了眼睛。 「咦?有小鬼耶……」 鸣家们从少当家的衣袖里溜出来,兴高采烈地堆起石头。本来凡人是看不见鸣家这类妖怪的,毕竟来到了冥界,或许因为聚集在此的孩子都已经死了,看来冬吉也能看见妖怪呢。 「啊,他们都是妖怪,叫做『鸣家』,这是变成付丧神的狮子。我是一太郎,大家都叫我少当家。」 少当家小声地对冬吉自我介绍。 「妖怪都是我的朋友,看来是运气不好被我连累了,不小心一起跑到冥界来。」 少当家又说,所以无论如何一定得想个办法,送他们回到阳世才行。 冬吉听了露出讶异的表情,「喂,我说少当家,你难道是想要重返人世吗?」 年纪明明比较小,个性却争强好胜的冬吉现在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少当家急忙为自己辩解。 「这个嘛,人都死了,当然是无可奈何的吧?不过,这些妖怪怎么看都不像已经死了啊?」 抱着小石子的鸣家们虽然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还是「嘎嘎」地连连点头。 只不过若越往冥界深处前进,要送妖怪们回去也会越来越困难,少当家听说过渡过三途川后会有夺衣婆来把衣服抢走,秤秤看罪孽到底有多重,这样他就得和躲在衣袖里的鸣家们分开了。 「我希望能在这之前想出办法。」 话才说到这里,少当家突然又捂住嘴,弯下了腰,现在嘴里又冒出一股苦涩到让人想吐的怪味了,鸣家担心地凑近他,冬吉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不要紧吧?你这个大哥哥还真是靠不住呢!没办法,少当家一个人真让人担心,就帮你一把吧!」 看来冬吉这孩子讲话口气虽然傲慢,却挺好心肠呢!少当家说自己没事了,一站起身子,鸣家们便哈哈大笑,继续玩着小石子,看来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置身冥界,只是他们很快就玩腻了,一副想要吃点心的模样。 「我还没有看过有人在冥界吃东西的。冬吉啊,恶鬼会拿吃的或喝的过来吗?」 「连杯茶都没喝过哩!」 鸣家们慢慢地玩累了,坐倒在河岸边,少当家灵机一动,翻了翻袖子,果然和平时一样,也放了些点心在里头,有金平糖(注:以砂糖为原料所制成,表面有许多角状突起、约一公分大小的糖球。台湾俗称为星星糖。)、花林糖(注:用糯米粉或面粉加上蛋和砂糖混拌后,切成细长条状下锅油炸,再裹上黑糖蜜或糖粉的传统日本甜点。)、烤火菓,还有糖果! 少当家拿了些花林糖给鸣家吃,他们立刻喜孜孜地喀滋喀滋啃了起来,看到冬吉一脸羡慕,也分了一些给他吃,他吃得很开心。这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大家一起到河边纳凉,还吃起点心来似的。 这时候,少当家背后有人说道:「这就奇了,竟然看到这种怪事。」 有个陌生的男人俯望着少当家一行人。 四 「唉,真没想到都来到三途川边,还能看到有人在这儿吃东西啊!」 仔细一看,对方并不是赛之河原的孩童,而是在冥界迈步前进的其中一个大人,众人并没有在河边停下脚步,看来是要渡过三途川吧? 那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身材高壮,梳着武士发髻,看来颇为和善,少当家倒是有几分联想起佐助来了。 「可是,还真稀奇哪!我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见过半个人在这里进食呢。」 对方突然微微偏过头,望向少当家他们的脚边,然后说,来到冥界的人吃的是像尘埃那么细小的香烟,也就是烧香时冒出的烟雾,所以佛坛和寺庙必须香火不绝。少当家转头望着他说:「您说上次来过?是来到阴间吗?还是在说上辈子的事呀?」 那人苦笑着回答少当家:「在下名叫青信,在江户当大夫,成天只顾着照顾病患,几年前却被病人传染了麻疹。」 他说,聿亏那次运气好,人还没渡过三途川,就被拉回江户了。 「您从冥界折返了?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个嘛……在下也不大清楚呢。」 青信大夫表示他之所以能回到人世,多亏有个医师朋友铁了心,对他下了药效猛烈的重药,活过来之后,对方还要他道谢呢!只是青信大夫现在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去的了。 「要是一不小心给大家弄明白了这档事,每个人都会吵着要回阳间吧?所以才刻意让我们记不住。」 青信大夫又笑了,这次自己重回旧地,是因为发生事故身受重伤,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看来这次是回不去了。 「唉呀,我也该准备渡河了。」 「总之,能在这里碰到重返人世过一次的人还真开心,谢谢您啊!」 说不定有法子能把鸣家们送回长崎屋呢!既然明白了这一点,下一步就是寻找方法了。少当家摸了摸鸣家,小鬼们也用三根指头的小手放在他手上,「吱吱」、「嘎嘎」、「喳喳」地齐声撒娇。 这时候,少当家留意到刚刚的好好先生青信大夫选了处浅滩,似乎打算徒步过河,河流速度湍急,不远处恐怕是一处深渊,光看就叫人提心吊胆。 (大夫不搭渡船吗?还是因为有什么罪过,才丕让他上船?) 青信大概是察觉到少当家疑惑的视线,回过头微微一笑。 「其实患者们都赊帐还没还清,最近手头不大宽裕,所以才没钱搭船啊。」 三途川的渡河船资是六文钱。 冬吉讶异地说:「明明是个大夫,竟然这么穷!」 「唉呀,既然这样,请拿我的银两去用吧。」 少当家生来体弱多病,就算收下零用钱也无处花用,身上一直带着充裕的金钱。区区六文钱竟然可以在这里帮上大忙,他也乐得开心。 他从怀里拿出家人一直让他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银两,立刻拿了六文钱给青信大夫,这下子立刻有船夫靠过来,老老实实地让他坐上了渡船。 「谢谢你啊!年轻人。」 对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这么一来,其他亡者都察觉到这里不对劲了。 身旁突然多出好几只手,一起伸向站在河岸上的少当家。让人意外的是,有许多亡者似乎同样身无分文。推挤中,少当家只能无可奈何地发起银两。 冬吉看了,沉着脸对他说:「大哥哥,记得留下你自己那份船资喔!」 「我晓得啦!」 话才刚说完,伸过来的手越来越多,电光火石之间,整个钱包都被人扯了过去,众人连声大叫,钱包在空中飞舞,吸引了更多亡者凑过来。 「在做什么?」 恶鬼听到这儿陷入混乱,挥舞着巨大的狼牙棒跑过来,把在场的亡者都赶开了,大家连声惊叫,纷纷鸟兽散。众人都逃走之后,赛之河原上只剩下那个干瘪瘪的钱包了。 「唉呀,全部被抢光了吗?」 就在这时,河面上有人喊住了少当家,仔细一看,除了方才 的青信大夫,渡船上还载了好几个人,正在三途川河面上慢慢远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上头的人喊着:  「唉呀,小兄弟,多谢你啊!」 「多亏了你……才能渡河,为了报答,听我说……」 「你呀……听好了吗?就是……影子……」 「仔细瞧瞧……河岸边……其他孩子……所以呐……」 「……」 那些得到少当家接济帮忙的亡者指着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小船就像滑行般朝「彼岸」不断前进,似乎就连声音也被缓缓地割裂,在「此岸」的人便再也听不到了。 少当家躺在别馆养病时,曾听人说过好几次,像是「半死不活地正准备渡过三途川,被爷爷、奶奶,还是亲娘的叫唤声绊住脚步,没法子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回到人世云云……」的故事,这么说来,眼前的这条大河,或许就是分隔阳世和阴间一条重要的界线吧? (总觉得要是过了河,就算是妖怪也无法回到长崎屋了……) 想到这里,少当家真是心乱如麻,自己同样也回不去呀! (好想见爹娘一面呐……家丁们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呢?) 一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些亲近的人,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三春屋荣吉和大哥松之助,屏风觑(注:原指躲在屏风后,趁人熟睡时伸长脖子,自屏风上窥探睡容的妖怪,在此则是古旧屏风幻化而成的付丧神。)、其他鸣家,还有铃彦姬(注:由古老的铃铛所变成的付丧神)和见越入道(注:一种妖怪,穿着打扮和一般光头僧侣无异,但是身材极为高大,据说身躯会越看越高,根本望不见头顶,看的人最后还会因为一直后仰而摔倒。)这些妖怪,少当家真是悲伤不已。 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孔,少当家不停轻轻叹息,这时候冬吉来到他身旁,一睑厌烦地模仿他叹气的模样,还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 「大哥哥,不是叫你千万不能把银两都给人吗?你虽然叫做一太郎,但真的是长男吗?」 冬吉挥了挥那个已经干瘪瘪的荷包,「你这个人实在太靠不住了啊!」他瞪着少当家的眼神很吓人,少当家却为了别的事情大吃一惊。 「看来,这下子只能徒步越过三途川了……不过,吓了我一大跳耶,以前还没被人弹过额头呢!」 就连照料少当家的家丁们也说会影响健康,从来没打过他。冬吉听了,整个人怔怔地呆住了。 「这是唬人吧?那之前要是做了什么坏事,爹娘会拿你怎么办?」 冬吉问道,你不会偷懒没去干活,或是吵着讨一两文钱去买点心吃吗?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少当家疑惑地歪着头说: 「他们会说,要是去干活身子会疲累,叫我还是歇着吧,零用钱根本花也花不完,都剩下来了呢。」 冬吉重重叹了口气,一副哑口怨言的模样,八成是在感叹这个人为什么没被责打过吧?少当家又疑惑地问: 「……大家的爹娘,都会打孩子吗?」 「大部分的儿女被爹娘责备的时候,都会挨打的喔!」 这次回答少当家的人并不是冬吉。仔细一看,有个年纪和冬吉差不多的男孩,抱着一只鸣家,身上只穿着露出手脚的短小衣衫。从这副打扮看来,这孩子的出身和在长崎屋后头杂居长屋里玩耍的孩子应当差不多。 「这个小东西是大哥哥的朋友吗?」 「啊,是的,他是鸣家。」 一太郎介绍的时候,鸣家又咻地一声跳回他的肩头上,男孩笑了,说自己名叫末松。 「我家是间小寺子屋(注:江户时代庶民的初等教育机构,教导民众写字、读书、算术等基本知识。),我是教书先生的儿子。」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稳重,说自己今年十一岁了,其实方才也想来讨六文钱,所以跑来少当家发放银两的地方,只是根本抢不过那些大人,没两三下就被挤出人堆了。 末松又说,他看到鸣家也有参加抢夺银两的游戏。 「嘎嘎嘎!」 小鬼一边发出雄壮威武的吼叫,一边咚咚地踏过大人的头顶,奋力朝荷包的方向突击。 「这小东西实在是太灵巧了,他从好多人的手里头硬是抢到了银两呢!」 鸣家被他这么一夸赞,更是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过鸣家应该不需要什么银两吧?我刚刚就看他们好像拿着小粒金子在玩耍呢。」 末松想要把鸣家和金子一起还给少当家,才会出声搭话,少当家跟末松道了谢,又摸了摸鸣家的头。 「鸣家啊,那可是很要紧的东西喔,快交出来吧。」 被少当家这么催促,鸣家爬到他的手臂上,不情愿地打开小手,手掌上正是闪闪发光的一分金子(注:江户时代的货币,相当于四分之一两。)。 「太好了!少当家要是在人世间没做出什么坏事,就能搭上渡船啦。」 冬吉用老成的口吻如此说道,少当家只能露出苦笑。 「不好意思,我想要请您帮个忙。」末松望着鸣家又说道:「就像刚刚说的,我没钱可以过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要是可以的话,可以请您用金子一起支付我的船资吗?」 这么看来,末松是为了拜托少当家这个请求,才特地过来告诉他金子的事吧?少当家对他露出微笑: 「好啊!要是恶鬼们同意我们一起搭船渡过三途川就好了,到时就来问问有没有别的孩子也没钱过河吧!」 一分金子等于四分之一两,船资足一个人六文钱,这么说来,这些钱足足可以让一百六十个人过河呢! 「不过,还得请你再稍等一下,至少得把鸣家们送回人世才行啊。只是,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做就是了。」 「咦?可以从这里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还不清楚啊,既然他们是妖怪,说不定有法子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好吧……我明白了。」 冬吉对看来有些遗憾的末松说: 「末松,你干着急也没用吧?我看我们都还没好好堆出可以供养双亲恩德的石塔,要等到恶鬼允许过河,还得耗上好一阵子吧?」 河岸边有众多孩童每天都会堆出大量的石塔,只是自从少当家来到这儿,他还没看过恶鬼们同意让谁渡河过。就连方才少当家忙着发放银两时,恶鬼也再次现身,把大家的石塔都给砸坏了,现在赛之河原上的孩子们依旧得从头来过,用小石头慢慢堆出一座宝塔来。末松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再堆一次……大概同样会被恶鬼砸坏吧?」 末松说,他一想到如此,便觉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若是不堆石塔,恶鬼就会用可怕的声音威胁要把自己打入地狱,想到有恐怖的八层地狱在等着,也只能继续堆下去了。 说到这儿,有个在他们三人附近堆石块的孩子出声说话了。他的岁数看起来和少当家不相上下,一问才知道他小了三岁,今年十五岁,名叫惣助。他说自己从刚刚就一直听到他们对话,也晓得大家的名字了。 其实惣助在出声搭话时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希望少当家也替他支付过河的船资,只是惣助说比起银钱,他其实更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实在累死人了!少当家和冬吉你们才来没多久,还会想要好好努力,我已经堆了好几座塔,又被砸坏,根本记不清到底被打坏几座了。」 末松听了也点点头,看来他也在赛之河原停留了很久。 「要是……要是咱们自己过河,又会如何呢?」 三途川有些地方是可以徒步走过去的,末松说他也想过偷偷走过去。没想到这时候从少 当家的衣袖里头传来吱吱喳喳的叫嚷声,小鬼们纷纷探出头,像串烤丸子一样在袖口拍成一列。 「太奸诈了,好坏啊!」 「佛祖会责怪坏孩子的!」 惣助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着小鬼们。他们「叽!」的一声,又一起溜进衣袖里去了。 「佛祖会降临这儿吗?要是会的话怎么不快快拯救我们脱离这片河岸呢?」 末松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声音一点精神也没有。少当家有点担忧地望着他。 五 堆起了五座石塔。 恶鬼也破坏了五座。 「赛之河原的恶鬼做事还真是仔细呀。」 在分不清白昼或黑夜、不可思议的光线中,少当家不眠不休地堆着石头,最后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末松这些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的孩子会觉得累,也是难免的呐。」 少当家的身子比任何人都来的虚弱,来到此地之后,就连堆小石子也无法像旁人那样顺手,常常被恶鬼盯上,多亏鸣家们觉得好玩,也跟他一起堆着石塔玩耍,才能够勉强交差。 要是肚子饿了,少当家就从衣袖里拿出烤米果和糖果,和冬吉还有妖怪们分而食之,只是点心的数量毕竟有限,只能分成小份浅尝。 然而,这阵子少当家不管吃下什么,嘴里都会尝到一股诡异的怪味,像是这时候就甜得可怕,还夹杂着某种仿佛是醋的味道。看来自从来到阴问,自己的肠胃也变得异常了。 狮子和小鬼们还想再吃,但是睁大眼睛张望河岸四周,除了小石块,就只有岩石和一条大河而已,实在看不到任何可以拿来果腹的东西。 (这么说来,青信大夫好像说过,来到冥界的人吃的是比尘埃还要细小的香烟,换句话说,吃的是烧香冒出来的烟雾呢。) 所以,妖怪们根本没有送掉小命,只是碰巧被带进这儿,才会感到饥肠辘辘,只是…… (那么,为什么我跟冬吉都会觉得饿呢?) 末松和惣助一点也不想吃东西。 「我跟冬吉并没有沿着冥界的道路走来赛之河原,和这一点有关系吗?」 少当家左思右想,依旧没有答案,衣袖里带来的点心却不断地减少。要是吃完了,又该怎么办呢?他不禁陷入沉思。 就这样,少当家堆出了九座石塔,恶鬼们也砸坏了九座。精疲力竭的少当家在河岸边继续堆着小石块,有些落寞地回想着家里的事。 (爹娘他们有好好吃饭吗?都失火了,家里也不知道怎样了?家丁们还在长崎屋吗?) 爹娘该不会哭个不停吧?妖怪们都平安无事吗?两位亲若兄长的家丁和妖怪们都是祖母派来照料他、充当他的玩伴的,偏偏这下子他都已经过世了,说不定大家早巳离开长崎屋。 (总觉得好寂寞呀……) 少当家马上甩了甩头,努力忘掉这些念头。 (事情还没办完,一直垂头丧气也不是办法!得把鸣家们送回去才行。) 就在这时! 在少当家脚边蜷缩成一团的狮子忽然竖起耳朵,立刻有只鸣家跨上它的背脊,两个妖怪跑到赛之河原的另一头,一路闯进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怎么啦?鸣家、狮子,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啊!你们不怕吗?」 鸣家迅速回过头,告诉少当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有阵又呛又难闻的烧焦臭味,咱们闻到奇怪的红豆馅了唷!」 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三只鸣家也跟着用力抽动鼻子。 「这是……荣吉做的红豆馅哪。」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吓死人的点心气味!」. 「你们确定吗?」 四只妖怪不约而同地点头,看来是不会有错了。他们又说除了荣吉以外,打从生下来还真没听说过谁可以制造出那么吓人的红豆馅来呢。 「什么是连妖怪也异口同声说难吃的红豆馅啊?」冬吉问道。 少当家露出苦笑,对他解释这位朋友及他做的红豆馅是怎么一回事。荣吉是少当家的至交好友,同时也是附近点心铺子的继承人,偏偏就是不擅长调制红豆馅,所以会制作出许多独树一格的点心来。 「……这间点心铺子好像蛮吓人呢,不过还挺好玩的!要是我还活着,得要上门去吃吃他做的点心了。」 冬吉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有很多事情没法子实现。少当家一边堆石塔,一边望向鸣家们注视着的那片黑暗。 「会传来气味,难道是因为那一头是通往人世的路吗?」 少当家突然一命呜呼,说不定荣吉特地带着他生前常吃的大福饼和馒头过来,放在少当家枕边哀悼呢。 「确实有可能!」 荣吉毕竟是他的好友呀。换句话说,赛之河原四周看起来虽是一片漆黑,还是可能存在通向人世的路径,也就是亡者们花费四十九天,长途跋涉抵达赛之河原所走的路了。 「从河岸边看不清那条路,难道是因为要是可以简简单单就走回去,阴间的人就麻烦了?」 「少当家,这么说只要沿着那条路往回走,我们就能走回人世的出口了吗?」 冬吉不住点头,看来他也想通了。少当家望着那片深沉的黑暗,说不定有法子可以将鸣家和狮子送回长崎屋了。 「看来,我们应该要下定决心走进那片黑暗的地方罗?」 「喂喂!你是打算闯进那片黑漆漆的地方吗?」 惣助和末松在旁边听到这番话,都板起脸停下堆石头的工作。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压根也不想同行,黑暗的尽头是轮回转生的世界,不小心踏错方向,便有可能闯进地狱,还可能会碰上血池或针山呢。 没想到只有冬吉一个人表示他也想要走进黑暗的尽头仔细瞧瞧。 「咱们一睁开眼突然就跑到赛之河原来,要是有人跟我们说你死了倒也还好,我还真有点不服气呢。」 要是可以亲眼瞧瞧这片冥土其他地方是何模样,八成就能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了吧?末松跟惣助听了反而感到大惑不解。 「冬吉你没有翻山越岭,走四十九天的路吗?」 这下子反倒是冬吉觉得不可思议了,他摇了摇头说没有走过。少当家说自己也是,突然之间人就来到赛之河原。末松和惣助听了一语不发,看来是不大高兴。 为了抵达中阴世界,必须走过八百里的山路才能抵达赛之河原,竟然有人可以跳过这一段苦行,大概让他们难以接受吧? (唉呀,这点也不大一样呢。我们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而且,连影子也……) 少当家想起先前渡过三途川的那些大人所说的话,为了回报他给的六文钱,他们从河上的小船上放声对他喊着: 「多亏了你……才能渡河,为了报答,听我说……」 「你呀……听好了吗?就是……影子……」 「仔细瞧瞧……河岸边……其他孩子……所以哪……」 「……」 明明没刮风,众人的声音却像被吹散了似的,虽然听不大清楚,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没错。为了报答六文钱的恩惠,特地指出少当家还不晓得的关键。 「只要仔细瞧瞧河岸上的孩子们就知道了」,而且和「影子」有关。恶鬼三不五时就会来破坏堆好的石塔,少当家一直被打断,还没空仔细思索。他一直想不透这一点,望着自己脚边,他又陷入了长考。 (所谓影子,指的就是我脚底下的这道黑影,对吧?) 少当家的影子跟隔壁冬吉漆黑的影子比起来,总让人觉得似乎稍 微黯淡了些。 (这是因为我有妖怪的血缘吗?还是因为过去妤几次差点没命,气息也比较稀薄呢?) 少当家露出苦笑,又望向另一头。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吓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惣助的影子……已经淡到根本快看不见了!) 那种虚无飘渺的样子,和少当家的影子根本无法相比,他急忙望向四周的孩童,果然几乎每个人都没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阴影来。啪答的一声,少当家手中的石块落了地。 (这……) 青信大夫所说的「影子」,指的就是这个差异吧!不会错的,为了回报那六文钱,他特地告诉少当家这样的不同是别具意义的。 (青信大夫的确说了,他自己……也曾经起死回生。) 少当家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他猛然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发现末松一直观察着他。末松的视线慢慢地移向少当家脚下的影子,他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我们的影子,怎么会不一样呢?」 少当家摇了摇头,说他也不明白。末松又换上有点胆怯的神情。 「青信大夫之前的确讲过……」 末松的话突然被打断了。河岸上又传来孩子们的哭叫声,还有一阵怒吼。 「恶鬼来了!」 大家纷纷伸手捡起小石子,少当家也急忙和鸣家一起堆积石块。 偏偏这时有只鸣家要捡起石块的时候狠狠跌了一跤,「嘎嘎」地大叫着,被走到旁边的恶鬼听到了。身材高耸入云的恶鬼走向少当家。 情急之下,少当家只能把摔跤的鸣家藏在自己身子底下,恶鬼则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 「有怪声!刚才还瞧见有小鬼呐,什么来路?现在躲在哪里?」 少当家只顾着藏好鸣家,一直噤声不语。 逃进他怀里的鸣家现在抖个不停。恶鬼手中的狼牙棒在眼前的地面狠狠一敲,一阵天摇地动,震得大家全身颤抖个不停。 (难道想用狼牙棒打我们?) 少当家咬紧牙关。吓人归吓人,还是不能拱手把鸣家交出去,不是吗? 恶鬼站在一旁,俯望了少当家一会儿,可是……没想到最后竟然摇了摇头,从他身边走开。 (奇怪?又走掉了!) 少当家爬起身,怔住了片刻,只是望着恶鬼的背影发楞,在一旁的冬吉喘了口气。 「吓死人、吓死人啦!我还以为狼牙棒会打过来呢!」 惣助也全身颤抖,少当家沉默了半晌,又张望四周……最后点点头。他想通一件事啦! 「恶鬼不会揍人的。没错,我想就是这样没错。」 恶鬼们其实并不是来痛打孩子们一顿的,说不定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是这些孩子在赛之河原上的保护者吧?末松听了少当家这番话,非常疑惑地反问道: 「是吗?他们待人一点也不好呀?」 大家长久以来一直被恶鬼打坏自己堆的石塔,大概无法信服这一点吧。 「但恶鬼只会踢倒河岸上的石塔而已吧。」 少当家仔细回想,的确没看过河岸上有恶鬼动手殴打孩童。 「这儿并不是地狱,是大家各自等待裁决的中阴世界呀。要是没做什么太大的坏事,恶鬼也不会殴打孩子,一定是这样没错。」 末松他们听了沉默不语,还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这时反而是冬吉插嘴说话了。「不过呢……这想法还挺有意思的!但是鸣家这些妖怪本来就不应该跑到这儿来吧?要是被恶鬼抓到,不知道会拿他们怎么办呢。」 少当家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看来不赶紧回去不行了。」 就算陷入迷惘而迟迟不行动,结果还是一样的吧?恶鬼现在既然已离开河岸边,大概暂时也不会察觉到有小孩不见吧? 少当家于是站起身说:「既然这样,不如就现在上路罗!」 「啊,我也要走!」冬吉接口说。 惣助听了全身颤抖着说:「喂喂、喂喂!你们住手啊,要是被恶鬼抓到有人偷偷开溜,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要是惹得恶鬼大发雷霆,可能会不准他们渡过三途川,甚至还可能惩罚他们永远在这片河岸上堆石头呐。 「对不住呀,不过我们还是得走。」 少当家轻声向惣助赔了个不是,接着将小粒金子托付给在一旁板着脸的末松。 「我带着金子就这样从河岸边溜走,你一定很担心吧?那么,我把金子托给末松了喔!」 末松目不转睛地望着滚进手心里的小粒金子。那可是他自己、少当家和惣助,还有所有没有船资过河的孩子们的一线生机呀! 「看着吧,我一定会把妖怪们送回去的。」 少当家说完,就和冬吉静静离开河岸边,朝黑暗之处移动。末松还是怔怔地楞在原地。 少当家站在那堵漆黑的高墙前头,咻地钻进里面,周遭顿时化为一片黑暗。「少当家!」后头传来冬吉的呼唤,回头一看,只有他们身后钻进来的那块地方黑暗分开,多了一个洞,从洞口可以望见河岸边,看得见坐在小石头上的惣助,他睁大眼睛板着一张脸,朝这边张望。 「为啥你们就可以这么做?可恶!给我答话呀!」 不知道为什么,惣助夹杂着哭泣的叫喊声,这一刻听起来好遥远啊。 只是,少当家他们也没有工夫好好应声了。前后左右都被一片漆黑的东西包围,即使迈步往前走,还是很难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前进,前头同样黑压压的,弄不清自己到底朝向那个方向。 这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喂,恶鬼呀,有人要从这里逃跑了!」 少当家急忙往河岸的方向一望,冬吉也跟着回头。他们都听见三途川的岸边传来这阵尖锐的叫喊,就像嘹亮的钟声一样在四周回荡。 那是末松,他握紧双拳站在被打坏一半的石塔边,不住放声大喊。 六 「末松!你说什么呀?」 少当家望见末松身旁的惣助一副吓坏的表情盯着他的脸,河岸上的孩子们也停下手边的事站起身子。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末松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这个方向,接着传来惣助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要喊恶鬼过来呢?少当家虽然有点像滥好人,对咱们不是还挺不错吗?不是还说要一起去搭渡船吗?」 这么一来,他们还没把妖怪送回阳世,就会被恶鬼逮住了。惣助说完,年纪比他还小的末松竟用大人般老成的表情望着他: 「只是要引起骚动罢了。」 「啊?」 「要是恶鬼都跑去追赶少当家他们,就不会监视得那么严密了。我打算趁那时候偷偷搭上船,今天就能搭船过河啦!」 末松打算赌赌运气,说不定可以趁乱成一团的时候顺利逃跑呢。 「方才不是还有些没钱过河的大人在河岸上吗?人还多着呢!咱们可以代付船资,只要请他们帮忙把渡船叫过来就成了。」 他打算混在乘船的大人当中,一起渡过三途川。过河的船资虽然是六文钱,看来船夫应该不会特地找钱吧?所以这份小粒金子只能拿来充当一次的船资,末松越说越是激昂: 「惣助呐,只有这次机会啦!咱们俩一起过河吧!」 「喂!你再等等吧,不是说好要用金子的钱,大家一起过河到对岸去的吗?」 难道要丢下少当家他们不管吗?为什么……末松却又打断了他的话。 「要我再等一会儿?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待在这里的日子,可比惣助还要久多了!一直堆了那么久的石头,偏偏就是不让我过河呀!」 石塔被打坏了依旧得继续堆下去,前天是这样,昨天和今天也是如此,明天一定也落得这副下场!已经累得受不了啦,末松不想再堆石头了。 「更何况,少当家他们一定不会回来的……他们一定会死而复生,回到爹娘身边去的!」 青信大夫那番话末松先前也听见了,大夫说有人死而复生,他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个。少当家他们和其他亡者不一样,不但突然在河岸边现身,还可以吃东西,影子也特别深,不管怎么看,就连在年幼的末松眼中……他们、他们都还没死透呀! 大概只有他们俩能从这地方逃走吧! 「可恶、太可恶啦!」 末松的眼眶盈满泪水,两脚用力一蹬,接着说: 「少当家却又把金子寄放在我们这儿,要是没办法成功回到阳世,他还是会回到这地方来,到时候他打算再用这笔钱渡过三途川呐!」 这时候,末松抓住吓破胆的惣助的手,硬是把金子推到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因此我要大喊大叫,让恶鬼全跑过来。少当家他们想开溜,实在太狡猾啦!我也想要从这儿出去呀!」 末松稚气犹存的脸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没两下就会冒出众多恶鬼去追少当家他们,不知道会不会被逮住?这下子他们会被大骂一顿,就不准他们上渡船啦!」 恶鬼说不定会揪住少当家他们俩,再一把扔进又深又急的滚滚浊流去,之前他见过好几个罪孽深重的人,载浮载沉地在河里受苦。 「要是他们没被逮住,顺利回到人世,少当家也不需要这些金子啦。无论怎么想,这些金子随便咱们怎么用都行的!」 末松高高举起小粒金子,黑暗中也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少当家呆呆地停下脚步,一旁的冬吉咬紧了牙根,他望向少当家,催促他往前走。 「少当家,快走吧!趁一片漆黑,恶鬼还搞不清楚我们是朝那个方向逃,赶快上路吧!他们要追过来啦!」 只是,少当家的视线依旧无法从未松他们身上栘开。 「我……我不应该把金子留下来的。」 这里是冥界、三途川的某个角落,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要因为生前的因果报应接受裁决,下一步可能是天界,也可能是地狱,这里是亡者被审判的地方。不管是佛陀还是恶鬼,都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要是在这里欺瞒恶鬼,等到渡过三途川后,又会是什么在等着你呢?」 他想要阻止末松,但是如果现在跑回河岸边,就会被恶鬼逮个正着,这么一来就无法帮助鸣家逃脱了。 (该怎么办才好?) 少当家苦恼万分,无法再移动脚步。 就在这时! 「交给咱们吧!」 身旁竟然有人悠悠哉哉地这么说,声音非常清晰,仔细一看原来是鸣家,他们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朝高高举起金子的末松奔去。原先交给少当家的金子,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末松手上去了?看来鸣家们是觉得既然少当家不要金子,不如就让给他们吧。 恶鬼们听到叫嚷,来到河岸边上展开行动。少当家能够感觉到恶鬼纷纷朝着他们所在的黑暗处直奔而来。末松也望着恶鬼们。少当家放声叫道: 「惣助!你要好好照顾末松啊!」 大群恶鬼朝出声的地方蜂拥而来,后头惣助的手动了,他用力扯过末松的手, 小粒金子咻的一声,从指尖掉了出来! 「啊!」 金子画出一道淡淡的光芒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掉进三途川的滚滚浊流里头了。 噗通! 这个细微的声响清晰可闻。 「哎呀……真是佛祖保佑!」少当家脱口说道。 金子落在那种地方就捡不到了,这下子末松也不必故意隐瞒骗人。惣助似乎在对呆站着的末松讲些什么,接下来他们两个一定会乖乖地堆积石塔,可以好好渡河到对岸去的。 「太好啦……」 少当家才刚松一口气,有人突然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原来是冬吉。 「还不快逃?是想被逮个正着吗?」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恶鬼们的脚步化成一阵地动山摇,越来越逼近啦! 「哇啊、对不起!」 末松的叫喊引来了恶鬼,这点也让少当家恐惧不已。他转了几个念头,这条路虽然还是通向赛之河原,却有恶鬼在前,没有退路了。 传来拖着狼牙棒走路的可怕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恶鬼们身躯庞大,地面也随着脚步声摇晃起来,他们俩手拉着手,怕在黑暗中走散了,急忙朝恶鬼动静的反方向加快脚步。少当家可不记得自己还在人世时曾经这么拼命过,跑呀、跑呀,努力往前迈出大步,这时候…… 「咦?」 才跑了没多久,两人就惊呼出声,根本没感觉到自己已经轻轻松松从黑暗中钻出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似乎变成并肩在山路上一起往前跑,环绕四周的黑暗已经消失了。 周围才刚变亮,鸣家就「吱吱嘎嘎!」开心地大喊大叫着。 「果然有路可以走出三途川!」 回头一望,后面是弯弯曲曲的重重山路,就连身后不远处的景物也被遮蔽,望不见三途川了,可是他们的确是从赛之河原逃过来的。恶鬼追赶过来的脚步声震撼地表,越来越逼近了,这一切可不是在作梦呀! 「糟了,这下子会被他们追上的,会不会把我们打入地狱作为惩罚呢?」 冬吉听到少当家这么说,表情一沉。 「这都要怪少当家一直发呆吧?这下子躲在你袖子里的妖怪也要跟着下地狱罗。」 「那就伤脑筋了,不过幸好没让末松做出傻事,太好啦!」 可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少当家气喘吁吁地跑着,一面绞尽脑汁地思考。 「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少当家和冬吉把怀里、衣袖和面纸盒(注:原文是「纸入れ」,装随身面纸的小盒。)都给翻找了一遍,手一探进袖子里,有小手碰了碰他,有点痒痒的,鸣家们还「嘎嘎嘎」地笑了,最后只找到冬吉的零钱、吃剩的点心和少当家随身携带的大量药品。 「都到这步田地了,少当家干么还带着那么多药,要是有写着从黄泉之国遁逃的法术书不就好了?」 少当家听了笑着对冬吉说,他从来没看过这种书名的书本。 「首先呢,我是不会带着书本走路的,家丁兄长们老是说我看书看得太晚,会把身体搞坏,没两下就把我的书给没收……」 少当家一边往前跑,嘴里又传来一股怪味,他喃喃说道: 「不过,家丁们为了补偿,倒是常常讲故事给我听呢。」 就连这种紧要关头,还是会回想起长崎屋还有家丁们的事。少当家一个人落单,果然没两三下就束手无策了,大概是因为一直仰赖妖怪们帮忙吧?才跑了一会儿,脚步就摇摇晃晃啦。 (不行,就算只有我一个,还是得把鸣家们妥妥当当地送回去!) 鸣家们不知道知不知晓恶鬼就要追上来,在衣袖里悠哉地大笑着,还哼起歌来,或许是觉得你追我赶的游戏很有趣吧?他们唱的是小时候家丁们在少当家枕边唱来哄他入睡的曲子。 「鸣家们常常跟我一起睡,连曲子也记起来了……」 这时,少当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对了!故事……我还记得……」 少当家想起伊 邪那岐(注:古事记等日本神话中间天辟地的神只,是日本列岛与诸神的创造者。)、伊邪那美(注:女神,与伊邪那岐是兄妹,同样是日本列岛与诸神的创造者。)的故事。 七 「啊?那是什么?」 冬吉讶异地反问,少当家解释,那是在古代日本神话中登场的夫妇神。 伊邪那岐失去深爱的伊邪那美,他无法忍耐悲痛,于是跑到黄泉之国想要把死去的伊邪那美接回来,可是伊邪那美已经死去很长一段时间,尸身早已腐化也冒出蛆虫来了。伊邪那美要他千万别看,伊邪那岐却偏偏看了,还吓得立刻从黄泉之国逃出来。 伊邪那美因为他违背诺言而大发雷霆,派出追兵追着伊邪那岐不放。 「当伊邪那岐跑到通往人世的黄泉比良坂时,为了摆脱追兵,他顺手就把头上戴的东西扔在路上。」 少当家记得伊邪那岐一开始扔出去的是戴在头上的发饰,落到地上就成了山葡萄树,还结出果实,追兵们忙着吃果子,伊邪那岐就逃脱了。 只是,他们吃完山葡萄,又追上来了,接着伊邪那岐应该是扔出了发梳,落到地上就变成了竹笋。趁追兵们忙着吃笋子,他奸不容易又趁这机会逃跑了。 「这里既然是冥界,同样的事情,说不定我们也行得通呀!先绊住恶鬼的脚步吧!」 「试试看吧!要先丢什么呢?少当家?」 少当家和冬吉对彼此点了点头,姑且一试。少当家把袖子里剩下的糖果往身后扔过去了。 淡红色的糖球在冥界的地面上滑溜溜地滚动,滚呀滚的最俊终于停住了,就像故事里那样,从地面上长出树木,还开了花结出果子,马上就越长大。原来是带着淡淡色泽,看起来非常甜美的桃子。 「啊,果然没错!没两三下就结出果子啦!」 「成功了!」 他们急忙跑开。身后恶鬼们追赶的脚步声突然停了,还能听见他们粗嘎的欢呼声。一定在张口大嚼桃子吧。 「干得好!」 少当家他们拼命地往前跑,山路却变成一段和缓的上坡路,跑起来有点累人。往前才没一会,两人的表情立刻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少当家,桃子好像没两三下就被吃光了,后头岩山那边又传来恶鬼的脚步声了!」 「他们的胃口还真大耶。」 少当家叹了口气,暴饮暴食对身体可不好呢。一下子脚步声越来越响亮了。山路尽头可以看到恶鬼巨大的身躯,现在看来和蚂蚁差不多大。少当家和冬吉的表情又紧绷起来了。 「那么……这次把钱扔出去好了?」冬吉说道。 他怀里还有方才没用上的六文钱。 「就决定是这个啦!」 冬吉使尽全力将钱朝远处扔出去,两人微微往后一望,不知道地上又会长出什么东西来?六文钱落到地上又弹跳起来,发出坚硬的声响,沿着山路朝三途川的方向滚动,滚呀滚的一直停不下来,地上并没有长出树木,铜钱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滚。 「怪了,这次失败了吗?」 奇妙的是铜钱的数量似乎增加了。铜钱滚落地面,发出轻快的喀当喀当声,慢慢变成了像河水般的哗啦哗啦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 铜钱变多了,越来越多!变成一股滚滚洪流,朝恶鬼们疾冲而去。 「哇啊!变成一道钱河啦!」 「这、这可吓人啦!」 数不清的铜钱朝恶鬼们滚去,他们脚步不稳,一步又一步被逼回三途川的方向,喊叫声好像也逐渐远去了。 「少当家,又成功了耶!」 「要是这些铜钱都流到赛之河原那儿去,身上没钱的亡者说不定就能得救啦!」 少当家相冬吉互望一眼,开心地笑了。 没想到,忽然喀当一声,好像有虫子飞过两人耳边。 「咦?这是什么?」 少当家才刚偏过头,冬吉就喊着「好痛!」皱起眉头。 「怎么啦……好痛!」 少当家也缩起脖子。 「痛死啦!」 「什么跟什么呀?」 飞过来打中他手臂的东西,现在滚落到地上去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铜钱。少当家心惊胆颤地回头一望,恶鬼们拨开滚滚钱潮又追上来了,而且还挥舞着狼牙棒,把铜钱朝这儿打过来,要击中他们啦! 「哇啊,救命啊!」 铜钱仿佛一阵蝗虫,纷纷飞了过来,少当家被其中一枚打个正着,摔倒在地。这时狮子发出惨叫声,似乎也挨了一下,付丧神的本尊其实是少当家怀里的随身药盒,啪答一声盖子撞开了,里头塞得满满的成堆药品也跟着一股脑滚出来。 「哇!这是什么?」 冬吉发出一声惊呼。掉出来的药丸立刻在冥界路面上生长成有如树木般粗壮的药草啦! 这些药草马上被满天飞舞的铜钱撞倒。大量铜钱打在草茎上,瞬间变成河水般众多的药丸,四周随即飘出阵阵苦味。无论是恶鬼还是少当家与冬吉,大家身上都沾满了药,冷不防一口就把药丸给吞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呜哇、咳咳咳!」 「吱吱嘎嘎!」 「哇哇……嗯!」 后头也传来一阵粗重而低沉的惨叫声。 看来对恶鬼来说,这招比桃子或铜板还要有用。仁吉特制的秘方药丸,味道实在太惊人了,恶鬼们纷纷趴倒在地,根本没法子起身。不过就连少当家他们自己也是眼冒金星啊。 没想到! 这时候竟然是少当家先站起来了。 少当家的确是生来体弱多病,就连在冥界,虚弱的程度也是高人一等,恶鬼们也大为吃惊,以为他身体差到还会再死一次呢。 只是,正因为如此,说到吃药这件事,无论是在江户或是在阴间,都没有人可以和少当家相提并论;不管是再怎么苦的药,少当家老早就习惯了! 「冬吉,趁现在赶快逃啊!」 少当家说完便拉着同伴的手往前走,「呜呜呜……」冬吉还没恢复意识,少当家扶着他和妖怪们,推着他们站起身往前跑。 「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晓得该往这个方向走呢?」 少当家有些狐疑地偏过头。放眼望去,四周被路上满溢出来的药品染上一片绿色、茶色和混浊的白色,他们吞下堆积成山的药,周遭却好像跟着光亮起来了。 「冬吉啊,我觉得那一头好像就是出口了,你说呢?」 同伴好不容易抬起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边的确比较亮!还是现在这附近突然亮起来了?」 「嘎嘎!」 鸣家们也从衣袖里成排探出沾满药粉的头,放声嚷叫着、不断点头。少当家抬起头,往山路尽头的一点光亮看去。那里传来一阵让人怀念不已的说话声。 (是家人的声音吗?在冥界也能听得到吗……) 少当家忽然想起这个传闻,然而,说话的人并不是在呼唤少当家的名字,这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不吉之事。 「刚才是不是听到少当家说话啦?」 「听见啦,听见啦!一定是喂了他好几次的药奏效了。」 「既然如此,就换上更浓的药吧!」 「得把少当家拉回阳世才行哪!」 少当家这下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嘴里会冒出难以形容的怪味了。家丁们和方才结识的青信大夫的朋友一样,也正在喂少当家吃药呢。 那可是味道非同小可的药哪! 「仁吉、佐助啊!你们已 经让我吃了比山还要高的药,早就够啦!赶快住手吧!」 少当家有点担心接下来他们会让自己喝下什么样的苦药,他试着朝光亮的地方出声说话,要是声音可以传入家丁耳朵,他还想问有没有法子把鸣家们接过去。 「喂!有没有法子让妖怪们回去呀?」 没想到长崎屋的两位家丁,偏偏认为无论天上地下,就连冥界和天国里,最要紧的依然只有少当家一个。因此这时的他们压根儿听不进和妖怪有关的事情。 「既然这样,干脆拿这东西出来用吧!」 仁吉的口气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 「看来是最后的手段了,那可得喂他吃下够让他洗澡的量才行罗!」 这句吓死人的话是佐助说的。鸣家们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又缩起脖子躲进少当家的衣袖里,少当家感觉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怔怔地停下脚步。冬吉说话了。 「那是谁的声音?怎么啦?」 少当家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对他说: 「冬吉啊……这下子可能会发生比被恶鬼追赶还要恐怖的事了。」 「比刚刚……还要吓人吗?」 冬吉睁大了眼睛。 这时候,从山路光亮的那头冷不防冒出一阵宛若绿色泥沼的东西,就这样步步逼近,淹没了两人和妖怪们。 八 「吱吱嘎嘎!」 眼前一片白茫茫,不对,是绿油油,还传来一阵分不清是惨叫还是怒吼的喊叫,不知道是鸣家还是狮子发出的。 「这是什么味道啊……快整死我啦……」 少当家还听见冬吉有气无力的声音,看来他不小心吞进难吃得要死的药物了。只是才没两下,冬吉的身影就消失在煎药泥沼的另一头,不知道被冲到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巨大咆哮声,听起来是恶鬼们在惨叫。能够调配出连阴间恶鬼也抱头哀鸣的煎药,家丁们真不愧是妖怪呀! 「呜呜……这真的太……」 就连号称最强病人的少当家,也难以抵挡这些涌进冥界,颜色和气味都有如泥沼的药。怪味带来的冲击直窜脑门,让人不由得紧闭双眼。尽管这样,眼前还是闪过光亮。这怪味让少当家全身颤抖,光吃下这帖药,就快被活活整死啦! (……唉呀、我快死啦!临死前要是能吃到荣吉做的甜馒头就好啦……) 不管目前为止荣吉做的红豆馅有多难吃,现在感觉都成了可以入口的美味食物了。只是,少当家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人明明已经死了,偏偏有种快要一命呜呼的感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好恶心呀!快受不了啦,忍不住想这么叫出来。少当家不知道自己是一路往下掉,还是被冲走了,只能放声大喊: 「难吃死啦!」 少当家被自己的声音给惊醒了。 他发现有人正俯身望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冬吉,现在倒换成两位家丁了。 「咦?是家丁们!」 这句话才说完,他们俩就飞扑过来,紧紧抱着棉被不放。 「少当家,您终于醒过来了!」 「快去通报老爷和夫人,快啊!」 房内回荡着童子急忙跑出去的啪答啪答脚步声。少当家察觉自己人在被窝里,皱起了眉头。 「怪了,我还以为自己身在冥界呢。是在作梦吗?」 「少当家啊!火灾的时候你吸进烟雾,差点一命呜呼呢!」 佐助两眼含泪,告诉他事情的始末。现在他人还躺在时常来看诊的源信大夫家中呢。 「长崎屋失火烧毁了。」 这场大火几乎延烧了整个通町,有许多人流离失所。 「长崎屋烧得只剩下三栋库房和地下的仓库,不过老爷他们、店里的伙计和妖怪们倒是平安无事,咱们俩第一个把少当家抢救出来。」 接着换仁吉板着脸说道: 「少当家吸进浓烟,当场就昏倒了,两天都没醒过来呢。」 母亲阿妙担心得病倒了,现在人也在这栋屋里休养。 「这么说来,那里果然是赛之河原了!」 少当家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能够回到人世。这时衣袖里头有东西悉悉簌簌地钻出来,是鸣家和狮子!他们还呸呸地连声怪叫,嘴巴动个不停,看来吞进去的药真的苦得不得了。 不过,少当家还是开心地望着他们。 「太好啦!我把妖怪们都平安带回来了!」 他说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家丁们只是泪眼汪汪地连连点头,没多久爹娘就和源信大夫一起冲进房里来。看到双亲含泪握着他的手,少当家这才体会到自己真的差点送掉小命了。 (和我在一起的冬吉,后来怎么了呢?) 他的影子还很浓,而且还在少当家身旁同样喝下大量的药口阳,或许在日本的某个角落,现在冬吉也清醒过来了吧? (说不定,总有一天还能和冬吉见面?) 还有许多事情让少当家挂念不已,有些事情他实在束手无策,有些事情他现在却想通了。 (不知道惣助和末松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还在河岸边堆石头吗?要是没吵架就好了。虽然觉得不会再遇上这两人,少当家还是无法忘怀他们。 (总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呢!) 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源信大夫这时却端来一个托盘,凑近枕边。家丁们看到碗里的药,立刻喜孜孜地说这东西还真有效。少当家一看到就瞪大了眼睛。 那一帖难以形容的怪味药方才还在冥界肆虐,碗里头看来正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呀! 算术师傅的难题 序 身为武士之子的秋英,在九岁时被送进寺院里头当僧侣。 这在穷困的武家十分常见。就算家境不是如此,家中的次男或是三男,通常也只能等待别人来收养。排行老三的么儿秋英也是老早就出家,来到位于江户上野的广德寺。 毕竟是个孩子,还依恋着母亲,但对秋英来说,寺院是个比想像中还要难度日的地方,很快就没有工夫想家了。 首先,来到广德寺的第一天,秋英就撞见了不得了的东西——有一只不知道是不是中国血统的大狗,在山门内走来走去,尾巴和脖子的鬃毛卷卷的,长相更是特别吓人。 (竟然有这种东西,好可怕呀……难道是寺里饲养的?) 他全身发抖,不敢踏进门内。有位僧人发现秋英,拉着他的手从大狗旁边走过。他跟着僧人的脚步,好不容易进入寺院的殿堂中,这才松了口气。从今天起,秋英也成了广德寺的一分子了。 (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没想到,要在这个全新的地方过日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前辈就领着他去其他高僧的住处行礼问安,进了其中一个房间,秋英遇见方才那位领他走过大狗旁边的僧侣。 「这位便是除妖伏魔、大名鼎鼎的宽朝大师。」 听到对方如此介绍,秋英连忙低下头行礼。 广德寺是江户一带知名的寺院,在江户的众多寺庙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中一个理由就是里头的高僧法力无边,可以收服妖怪。 这位宽朝师父才不过三十多岁,体格雄伟,面对面站在他眼前,就能感受到一股魄力。后来秋英才晓得,宽朝大师虽然是位和尚,个性却自由奔放。据说就连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拿这人没辄,对他有所顾忌。 秋英进来打招呼的时候,宽朝大师似乎正和别人说话说到一半,他瞥了秋英一眼,又继续对面前的僧人说道: 「延真师父,所以是住持交代,我非收个徒弟不可吗?」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广德寺商量和妖怪相关苦恼的施主特别多,为了寺院着想,得要拜托您帮忙了。」 还不是都要怪你宽朝不好,延真暗想。现在只有宽朝一个人能够应付那些非人的妖怪,宽朝年岁渐长,假使哪天一命呜呼,广德寺上下就无法料理和妖怪有关的疑难杂症了。 没想到宽朝听到这番话,只是报以苦笑。 「我年纪还轻,现在就开始考虑死后的事了吗?」 「也有可能罹患疾病。l 所以得尽早安排后继者才行。宽朝听了这番道理,又是嘴角一扯。 「住持应该打着这个算盘吧?若是可以多个人处理和妖怪有关的请托,数量一多,寺院的捐献也会跟着增加了。」 「这点贫僧就不清楚了。」 延真只是反复强调,一切都是住持的命令,宽朝这时却发出一阵怪笑,突然转头望向秋英。 「那我就来收个徒弟吧。」 「您终于改变心意了吗?」 「就决定是今天出家的这位小和尚了,年纪越小越好教导。」 「啊?我只是来请安的……」 「为何偏要找这种刚进寺里的……」 宽朝突然指名秋英当徒弟,秋英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宽朝却说,是你们要我收徒的,现在已经收了;而且还强调,接下来暂时不打算再收其他弟子。延真听了满脸通红,压低声音不断埋怨。 「竟然找个刚进寺里的没用小和尚当徒弟!一定是在打迷糊仗,不想传授收伏妖怪的法力给其他僧人!」 总归一句,宽朝必定是觉得要好好指点徒弟实在太麻烦,干脆收个小和尚帮忙打杂,就这样蒙混过去吧?秋英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推测言之成理。 总之从那一刻起,秋英就成了宽朝的弟子。不出所料,宽朝只交代他做些杂务、照料身边琐事,完全没有任何观察妖怪所需的特别修行,也害得秋英才刚进广德寺没多久,就被其他僧人盯上。有些人甚至还这么说: 「那个叫做秋英的小子有好好修行,准备除妖伏魔吗?真的能派上用场吗?为了确定他有能耐应付,干脆叫些妖怪过来试试吧?」 才过没多久,秋英就被吓得不敢留在寺院里头了。 (我受够了,还是逃走吧!) 某天晚上,大堂里众人都入睡了,一片安静。秋英一个人溜出来,在满月明亮的苍蓝月光下,他一路朝大门的方向跑,人才到那儿便停下脚步,正门旁边是大家时常出入的侧门,门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条以前曾见过的大狗,一直蹲坐在那儿。 秋英依旧不敢从它身边经过,再说这次可没有宽朝来解救他。才刚停下脚步,他就想起不能轻易离开寺院的理由。 (就算现在跑出山门……也无处可去了吧?) 秋英若是逃回家,家里为了让他出家而捐献的金钱也无法收回,他知道这是爹娘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即使踏进家门,爹娘一定会沉默不语,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他深深明白这一点。 (可是,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想不出其他去处,秋英只能留在广德寺了。 也就是说,师父依旧是宽朝。 广德寺的其他僧人,也依然觉得不满。 秋英派不上用场的事实,也没有改变。 (宽朝师父为什么要收我这样的人当徒弟呢?) 秋英一直抱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和想掉泪的心情,一路继续身为僧侣的修行。当然,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不懂该如何收服妖怪。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这个人是宽朝师父唯一的弟子呢? 直到现在,秋英依然不明白答案是什么。 一 「宽朝师父,客人已经来了,您在哪儿呀?宽朝师父!」 天气晴朗的某天午后,秋英一边寻觅师父的踪影,一边在广德寺庙堂走廊来回奔走。 来到广德寺已经过了十三年光阴,回过神来,秋英二十二岁了,师父宽朝也成了直岁寮的领头僧人。秋英如今成了师父的左右手,一手包办大大小小所有杂事,而宽朝依旧没收过其他徒弟。 宽朝在江户大街小巷的名气可说是与日俱增,来到广德寺的施主和捐款也跟着水涨船高,偏偏身为师父的他,个性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拜此之赐,要处理的琐碎杂务跟着越来越多,尽管秋英老早就习惯这个任性的师父,实在也觉得有些厌烦。首先,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老是不在房里。 「真是的,真想用根绳子把宽朝师父拴起来呀!」 这时宽阔的院落里头,从树丛的另一头传来陌生的喊叫声。 「狮子,等等啊!不可以跑到那儿去!」 秋英连忙加快脚步,绕过僧院的左侧。庭院里头有位年轻人在追赶一只小狗,那人后头还跟着两位町人(注:町人,日本近世的社会阶层之一,特指居住在都市地区的商人和工匠。)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追着那人。 「少当家!你这一跑,可能会染上五种不同的病症呐!」 秋英微微一笑。 「唉呀,原来今天是长崎屋的一太郎少爷来了。」 这么一来,宽朝为了接待他,人一定在客房里头。长崎屋特别慷慨,每次一太郎带着家丁们登门拜访,一定会捐献一包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金子。)金币,所以是宽朝最优先接待的施主。 「可是还有别的施主在屋里等着,有事要和师父商量,还有人是第一次过来的听。」 既然不是广德寺的信众,却特地跑到这儿来,说不定来客有和妖怪相关的苦恼,这么一来就不能交给其他僧人来应对了。 「这下子该怎办呢?」 秋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院子里有人大喊: 「唉呀!」 「哇啊!」 两声难为情的惨叫重叠在一起, 一太郎少爷在才刚冒出绿叶的梅树底下被家丁们逮个正着,他们立刻要他穿上暖和的大外套,还忙不迭地说教:不可以跑步、不可以走太久,希望他好好躺着。一旁的宽朝没两下就抓住了小狗,小狗脖子四周长满卷毛,发出难为情的汪汪叫。 「唉呀,宽朝师父下手请轻柔点^……怎么倒栽葱地抓着它呢?」 秋英露出苦笑,又有些疑惑地望着狗儿。 (这应该是狗儿没错吧……名字虽然叫做「狮子」,到底是什么品种呢?毛卷卷的,和以前在广德寺看到的狗倒是很像呀……) 秋英不由得回想起刚到广德寺那天。站在庭院中的宽朝这时对他喊道: 「怎么啦,秋英,你是来找我的吗?该不会今天又有施主过来商量事情了吧?」 「是呀,有两组呢!一个是常来的赞岐屋,另一边是第一次过来的施主,和小姐一起来的。」 时辰还早,可能还会有其他施主上门。挟着小狗的宽朝听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那位被两个家丁左右抱起来的少当家,则是露出苦笑。 「看来大师您很忙呢!还有没有时间听听我的苦恼呢?」 宽朝立刻满脸堆笑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话!都收了二十五两捐献啦,长崎屋有什么困难,贫侩宽朝一定会好好解决的!不过要让其他施主等太久,倒是有点不忍心哩。」 秋英听到师父这么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老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想错失所有施主的捐款呐! (赞岐屋出手也称得上大方,另一边虽然是新来的施主,第一次捐献的数目也是可以期待的,接下来就看师父怎么打算了吧。) 这时,宽朝本人似乎灵机一动有了主意,竟然露出笑容,交代秋英即刻把延真和尚请过来。 「接下来呢,我暂时要回直岁寮的房间,听听少当家有什么苦恼。你就把延真师父带过来吧。」 「是、是的。」 秋英随即离开,但是心里却涌现一股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要找关系不睦的延真师父过来呢?) 他非常在意宽朝会怎么摆平这难题。侍奉他老人家都超过了十年,师父的优点虽然都看在眼里,不值一提的地方倒也见多了,这才令人担心呐! (宽朝师父会变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过去指导他的那位过世高僧的缘故吧?) 定在僧堂的走廊上,秋英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宽朝的师父法号和山,据说是位传授爱徒佛法诸事,指点他成为高僧的伟大人物。不过尽管如此,和山大师教授的不只有身为僧侣应有的德行,据说他最热心指点宽朝的,竟是如何增加寺院里的香油钱! 即使寺院也和世间一样,买根毛笔同样需要花费金钱,更别提广德寺并没有寺院专属的田地,官府虽会派发米粮,光凭这些终究不够。尽管众多大名家(注:江户时代领地超过一万石以上的诸侯。)是广德寺的信众,不知是何缘故,每年寺院依旧为了不断增加的开销而大伤脑筋。 (唉,毕竟这是个无法让人随心所欲的世道,大部分的寺院也没办法花钱如流水了呐……) 宽朝原本就擅长募集捐款,再加上除妖封魔更能为寺院添香油钱,因为来商量和妖怪有关的烦恼本来就非同小可,来客往往会捐赠较多的银两。驱除妖怪的谢礼是五枚二分金(注:二分金是江户时代的一种货币,面额相当于二分之一两。),共二两二分金子,秋英自己其实不清楚这样的价码到底是贵还是便宜,只是,没有其他僧人能像师父带来这么多的捐款,因此宽朝在寺里讲话颇具分量。 正因为如此,寺院里头高位的僧侣们经常告诫宽朝,要是只顾着募集香油钱,对于修练德行是没有助益的。 (这么说来,只会花钱的师父们品德应该会与日俱增罗?) 偏偏宽朝这个人不知是否生来性子就漫不经心?竟还摆出一副对这些老和尚的教诲毫不在意的模样。所以,有些小心眼的和尚觉得他的态度实在让人看不顺眼,顽固的延真师父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不过,宽朝师父可不会使些小心眼的手段呀!那些金子多少都能收进自己怀里,他老人家可是全额交给寺里运用呢!) 先不提僧衣,即使出家当和尚,想要买些高价品或是吃些奢侈的东西,还是可能办到,但是宽朝师父从不曾奢侈度日,每天只是无拘无东地过日子。纵使会抱怨自己忙得要死,一旦有施主登门求救,他还是热心地出力帮忙。 (所以呢,我很尊敬师父这个人。是啊,就是这样没错。) 秋英是真心这么认为。只不过啊……自己的师父毕竟怪得出奇,有时秋英也会梦见自己狠狠地敲着对方的光头呢! 来到广德寺的人似乎也渐渐分辨出众多僧侣的等级高下,这阵子突然增加了许多信众,每位都指名要找宽朝师父,因此时间不凑巧的情况也就变多了。 (可是,师父竟然会找延真师父过来,真是稀奇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总觉得这次请人过来有点危险,让人心里七上八下呐!秋英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走廊的地板摇得特别厉害,仿佛有人觉得好玩,故意吱吱嘎嘎地摇晃着似的。 (怪了、怪了,希望不是什么怪事的预兆就好啦……) 秋英轻轻咬着嘴唇,还是加快脚步离开了直岁寮。 二 「秋英啊,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事情呐?」 「延真师父,宽朝师父什么也没交代呢。」 「唉呀,你什么也不晓得吗?哼,该不会是觉得,和你这个连妖怪也看不见的不肖弟子说什么也没有用吧?」 「……是弟子不好。」 秋英偷偷地皱紧了眉头,领着延真在广德寺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真是的……延真师父不但万事拘泥罗唆,还爱挑毛病,一定是在意长崎屋的少当家会供奉多少香油钱吧!) 长崎屋在江户最繁华的通町开店做生意,经营的是回船问屋兼药铺,身为继承人的一太郎体弱多病的程度,岂止是上野的寺院,连遥远的虾夷地(注:北海道的古称。)都有所耳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据说一太郎的双亲和家丁们都对他宠溺得不得了。 (不过也就因为身体状况这样,少当家倒是难得来位在上野的广德寺一趟呢!) 尽管如此,偶尔还是碰见少当家过来,似乎是遇到其他寺院无法解决的问题。师父虽没有明说,传闻长崎屋和妖怪有些因缘。就连之前广德寺猫又(注:由活了十岁以上(亦有说四十岁以上)的家猫所幻化成的妖怪。)出没的事件也和长崎屋有关。从小和少当家一起长大的两位家丁,其实也不是区区凡人呐。 (该不会是这个缘故,接待长崎屋才都由师父亲自应对,不能交给其他僧人。) 由于对方是宽朝另眼相看的施主,延真也跟着在意起长崎屋来了。他们来到直岁寮的房间,从纸门另一头传来宽朝的说话声。 「你说,聚集在屋里的大家最近常常吵架,少当家就是因为这件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吗?」 「不只为了这个,少当家也很在意哥哥的亲事呢。」 「哎呀,仁吉你是说又有人 来跟松之助少爷提亲了吗?拖到现在还没定下来?不过,少当家为何要在意这件事呢?」 延真不晓得是不是有兴趣,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少当家等人的对话。 (这不就成了偷听吗?) 秋英立刻对屋里通报一声,飞快拉开纸门。 「哎呀,劳烦延真师父跑一趟了。」 长崎屋一行人对延真和尚行了一礼,宽朝也暂时打住,对着被找来的延真满脸堆笑。 (果然奇怪。) 师父心情这么愉快,不知为何就是让秋英心头一凛。他打量着宽朝的神色,偏偏宽朝看也不看他一眼。宽朝对长崎屋的众人告了罪,然后用和缓的口吻对延真坦承:「延真师父呐,其实小僧碰上了难题啦。」 突然冒出这样的开场白,延真不由得瞪大眼睛。宽朝倒是挺老实地告诉他,同时间的访客太多,自己实在应付不来了。 「但是让来到广德寺的施主苦候太久,小僧实在过意不去!这时候呢就想到和来访施主面谈这件事,能否交给延真师父呢?所以才劳烦您跑这一趟。」 「这,可是……施主们不是特地来见宽朝师父您一面的吗?」 延真忍不住想推辞,理由倒不是因为有所顾忌。既然是宽朝的访客,问题大多都和妖怪有关吧?这就让人有点担心起来了。 「非也、非也,施主们看到来面谈的人是延真师父您,一定会特别高兴的!请别推辞,助小僧一臂之力吧。」 现在可是不但出名、而且地位比自己还要高,人称高僧的宽朝这么请托呀,延真这下子虽然胀红了脸:心里头其实一定大感满意,甚至得意洋洋起来。只是对于要接下这件差事还是有些不安,看来是相当迷惘。 这时,宽朝又用煞有其事的口吻补了一句: 「小僧当然是因为延真师父德行特别高深,才特地拜托的呀!」 延真的表情缓和下来了。 「啊……这么说就不好推辞了。」 延真虽然不放心,依旧一脸微笑地挺起胸膛,用力点点头。 「只要贫侩能帮上忙……」 「就是这种气势!那么就请您赶紧听听赞岐屋的施主有什么要事吧。」 宽朝告知延真客人等候的房间所在,延真则是一副想要大显身手的模样走出直岁寮。他的身影才离开没多久,房里随即响起了一阵压低声音的偷笑……是少当家发出来的。 「宽朝师父还真坏心眼呀。」 少当家说完和陪伴他的家丁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笑了出来。 「赞岐屋家里发生怪事的传闻,其实我也听说了。应该不是妖怪作祟吧?听来像是婆媳两位在家互找对方麻烦造成的呢。」 是赞岐屋当家的老爷误解了,才会宣称是妖怪作祟。不,应该说本人或许宁愿都是妖怪的错吧?比起妻子和母亲互看不顺眼,妖怪说不定还比较容易处理呢。宽朝听了,爽快地点头同意少当家的话。 「最近来了不少施主,什么事都误以为是妖怪作祟,找上寺里来了。」 要是放着不管,就算等到太阳下山,宽朝也无法接待完人山人海的访客。不仅是今天这样,跑来商量的大小事件已经无法全靠宽朝一个人料理妥当了。 此时,宽朝突然转向秋英。 「所以呢,我有个主意,要把来访的施主划分一下,分成三组。」 首先,第一类是把日常生活的烦恼当成妖怪作祟而登门求助的人,总之呢,就是没事找事做的施主。 「像这样的施主,我打算今后都交给负责接待宾客的延真师父来应对。」 宽朝又笑了。他说,延真肯接下差事真是太好啦! 「反正延真师父也挺闲的嘛!」 少当家等人爆出大笑,秋英则是羞愧得满脸通红,看师父那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脸呀!巧妙地把工作塞给其他僧人,他一定觉得很痛快吧?秋英忍不住瞪了宽朝一眼。 偏偏宽朝一副下以为意的模样,又接口说道: 「第二组呢,就是真正碰上妖怪或怪异主事的施主,是时间紧迫的案子,这类就和过去一样,由小僧设法解决。」 宽朝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此时凝视着秋英的眼睛,害他不由得全身紧绷,听自己的师父继续用不安好心眼的口吻说道: 「弟子秋英啊,你知道第三种是哪一类吗?」 秋英一时答不上来,冷不防被宽朝的拳头在额头用力敲了一记,有一点……不,还挺痛的。 「最后则是虽属于摩诃不可思议之事,却还用不着紧急处置的案子。」 换句话说,就是小判金币突然变成树叶,或是屋子吱嘎作响,抬头望见天花板有小鬼出没之类的怪事。宽朝又咧嘴一笑。 「要是有这类事情,秋英啊,今后就交给你负责听施主们诉苦。」 秋英听了,吃惊得往后一退。 「弟子不像师父您可以看见妖怪,弟子无法应对。」 「怪了,是这样吗?」 宽朝似乎觉得有趣,笑得更开心了。他说,我怎么不晓得呢?然后又说,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好。 「秋英,你是个好听众。你既有常识,也会察言观色,我对你非常期待,你可是我得意的徒弟呀。」 宽朝这番赞美反面让秋英全身一僵。刚才延真师父被大大称赞了一番,宽朝现在又兴高采烈地这么说,多半没什么好事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看见妖怪。要是察觉事情危险,可以中途交给师父来接手应付。」 「可是……」 「大部分的事情呢,你只要听就成了。」 「啊?只要听?」 我只要负责听完话……事情就能解决吗?秋英有点茫然无措。 宽朝端起茶杯接着说:「所谓怪异或是不可思议之事,有些只是单纯看得见而已,大部分即使发生了,也拿它没什么法子,就算特意来找贫僧商量,也没多大用处。」 即使跑来哭诉看见狐火(注:暗夜在山野中出现的鬼火或磷火,相传是妖狐集会的征兆。),或是听到本所七大不可思议(注:江户时代本所(现在的东京都墨田区)一带知名的七大怪谈。)知名的「马鹿罗子(注:深夜里,特别是月圆之夜,常常会远远地听到笛子伴随着太鼓的演奏声,名列本所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即使向着声音的方向前进,声音也不会变大,同时向远离声音的方向移动,声音也不会减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判断出是什么在演奏。)」,根本没有任何解决对策。偏偏若是碰到怪事,对当专人来说却比什么都要紧,希望别人务必听听自己的所见所闻,希望能被理解、能被安慰。其实有些施主的期望就是如此罢了。 「只要仔细听他们说话,大部分的施主都会冷静下来吧?只要没有害处,放着不管也无所谓的,就交给秋英你负责聆听了。」 「是……」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若是光凭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叫为师的出面就行了。访客由我来分派,你当成是修行,试试看吧!」 「是的,师父……」 秋英心里虽然有些不踏实,但既然是修行,也不得不点头同意了。同时心中又略感欢喜,明知道这下子自己和延真师父没两样,但是,感觉宽朝师父多少是认同自己的能耐啦! (这可是江户家喻户晓的高僧交办下来的差事呢,别害怕了,要好好去办呀!) 只是,秋英担忧的是,有些施主的请求,真的只要听完就成了吗?没想到,秋英才正要着手去办,宽朝又担心起来,要他特别注意另一件要紧事。 「秋英呀! 施主们打道回府前,务必记得索取香油钱或谢礼哦!」 宽朝现在需要的是金钱。 「尤其要拜托他们捐钱救助孩童呐……前阵子通町大火,好几个住在长屋的孩子成了孤儿,师父打算帮他们添些金子,过继给别的人家当养子呀。」 就是为了这件事,宽朝才急着要多赚些钱。 (师父这个人,还是有些长处的嘛。) 秋英也明白这点,只是…… (就是无法完全信任他嘛!) 总之,师父叫他先去和正在等候的客人会面,不过,在离开房间前,还有一件事得办妥。秋英瞥了长崎屋的家丁们一眼,然后凑近宽朝,伸出手来。 「秋英,这是做什么?」 「长崎屋给您礼物了吧?请交出来。」 「你说什么?」  、 「纸卷都从您袖口露出来了!今天这幅画的画师是丰国(注:即歌川丰国,江户时代知名的浮世绘画师。)吗?提醒师父您一句,被抓到持有春画这种东西,只会让住持大师开心而已,他又可以跟师父您说教啦!」  。 宽朝平时就连对寺中地位最高的住持也没拍过什么马屁,时常招人看不顺眼。被弟子盯着,宽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春画拿出来。 「唉,我过世的师父和山大师,明明就很谅解的……」 「这可不是僧侣应该看的东西!」 秋英卷好图画,瞪着长崎屋一行人,说要拿到火盆边一把烧了,家丁们却都笑了。宽朝则是一脸怨恨地对他说: 「太可惜啦,这位画师可高明了!你瞧瞧,画中这男子,看来是个一眼就让女子恋慕不已的绝世美男子,情窦初开的姑娘家完全没辄啦,把衣裳的下摆越拉越高……」 「宽朝师父,您不是解决了很多与妖怪有关的苦恼吗?身为一位僧人,怎么能直望着大闺女的绯红亵衣呢!」 被弟子秋英严词反驳,宽朝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耍起了脾气。 「这东西也是不折不扣的施主委托呀。」 不过,秋英一直狠狠地瞪着他,最后他只能叹了口气。 「这幅画没有什么太大害处,卖了也行吧?你就拿去换钱吧。」 「是啊,是啊,反正世上这样的物事可多着呢,多增加了一幅,也无所谓的。」 秋英没收了卷轴,一把塞进自己衣袖内。好啦,大功告成!正要迈出房门时,他睁大了眼睛…… 告辞离开屋里时,他低头行了个礼,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脸,让秋英非常在意,可是,弟子依旧拿师父没辄呀…… 三 等到秋英坐进直岁寮的其中一个房间,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可是生平第一次以僧人的身分,聆听别人的烦恼呢! 压根儿没想过有天会轮到自己来做这件事。小小年纪就进了广德寺,这么大的寺院曾让他吓得睁大了眼睛。 出家为僧后碰上宽朝师父,可以用功念书,需要学习、记诵的东西也多,他现在确实相当感激爹娘把他送进寺里来。 (只是……) 从直岁寮的房间远望广德寺的庭园时,秋英依旧压低声息,悄悄叹着气。 (为什么我就是对当个和尚这么没把握呢?) 已经到了若是没入僧籍,娶个老婆、生下孩儿都不奇怪的年纪,秋英应该是个独当一面,堂堂正正赚钱养家活口的大人了。偏偏身为和尚的自己,一旦要来倾听施主的请托,心中依旧充满不安。 (真难为情呐……) 这样当位僧人真的没问题吗?秋英的身子微微颤抖。当年九岁的自己不是拼了命努力思索,最后接受命运了吗?已经没有其他的退路了呀…… 可是,现在依然迷惘,一直如此。 (师父交代,好好听施主说话就成了……好,我就好好做吧!) 伙英忍不住担忧,自己既然没有对抗妖怪的本事,这样的差事至少要好好完成,要是搞砸了,其他僧人一定又多说闲话,说他是个不肖弟子了。师父会很苦恼的吧…… (和我这样的和尚商量,对上门的客人真是过意不去呐!) 想到这他又紧紧揪住墨染的黑色僧袍。这时,纸门后头映出一道人影。 「在下担任和算教师,名叫阿波六右卫门。」 登门拜访的是一位身材圆圆胖胖的浪人,还带着女儿佳乃小姐。秋英在客人面前不知道为何全身立刻僵硬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很讶异,大概是第一次会谈才紧张成这样吧? 「今天真是失礼喽,本人长久以来,一直指导算术,大家都称呼我一声师傅了来找大和尚商量事情,可是头一遭哩……」 不晓得这位六右卫门是哪里出身,总之说话的腔调并不像江户人,他劈头就说有个严重的大麻烦要来跟广德寺商量。 「什么?书中的图画动了?」 施主们特地跑来广德寺,许多人都有与妖怪有关的烦心事。然而秋英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情况。 「听小女佳乃说,画中的男子对她笑了!」 佳乃小姐垂着头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六右卫门接着从怀里拿出一本与和算有关的书籍。 「这书呢,是本人所使用的和算数科书,里头图画很多,乍看之下相所谓的黄表纸(注:江户时代中期以后,流行的搭配大量图画的故事绘本。)还挺像的……」 书中的师傅是个美男子,亲切地指点和算之事,并依序解答算术问题,颇受读者欢迎。听说是六右卫门的伯父为了让门下弟子对和算感兴趣,可以享受解题的乐趣而特地撰写的。 「书中登场的男子,不巧和小女佳乃中意的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 画中的男子正指着白鹤和乌龟的图画,大概是在说明和算的问题吧?看来的确一表人才。 「书中的男子把小女给迷住,她这下子说不定会被拖进书里,一去不回啦!」 六右卫门拜托秋英一定要想想办法。秋英沉默地思索片刻,从一般常理来回答: 「六右卫门先生,您家小姐的心上人,其实并不是画中人吧?何不登门向令嫒的心上人提亲呢?」 若是有了活生生的夫君,就会明白画中男子不过是虚幻之物。六右卫门听到秋英这么说似乎非常开心,满脸都是笑容。 「果然,事情就是得这么办哪!」 六右卫门颔首,他也是同样的主意。 「只不过,对方偏偏是个连想招来当女婿也不大好办的人哪。」 那个人虽然不是家中的继承人,却是大商家的儿子,可以让人招赘,也可以分家自己开店,对嫁过去的媳妇来说,没有侍奉婆婆的苦恼,更别提他家里还十分富裕了。 「这不是很理想的对象吗?」 秋英说完,六右卫门更是连连点头。 「在下也是深有同感,换句话说,天下父母也都是同样的念头啊!」 据说,已经有众多媒人向这男子提亲了,就算再增加六右卫门这一件……实在让人担心最后能不能攀上亲家呀。 可是若无法顺顺当当地解决,纠缠佳乃的妖怪便无法摆平,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这人成为我的女婿了!六右卫门双手在榻榻米上使劲一按,低头恳求道: 「所以呢……所以能不能拜托秋英大师您,出面替我女儿谈成这门亲事呢?」 他低声下气地拜托着。 「啥……」 秋英差点没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幸好忍住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乍看之下和妖怪有关,说穿了是想找媒人啊!) 看来六右卫门似 乎打算利用广德寺的威信,打消其他来说媒的人所提的亲事。 (所以,六右卫门先生会来到广德寺,一开始目的就是这桩吧?) 这么说来,和算书中出现怪异之物,迷惑了佳乃小姐云云,也让人难以置信,六右卫门该不会是觉得非得跟妖怪扯上关系,才能说动广德寺的僧侣吧? (这种和人生大事有关的问题,还是拜托经验丰富的延真师父比较妥当吧?) 如果是延真和尚,多少认识一两位口才厉害的媒人吧? 秋英拼命挺直背脊,努力用充满威严的语气说:「六右卫门先生,总而言之,您就找个经验丰富的媒人,向对方提亲就是。」 就算登门提亲的人很多,对方毕竟还是单身,总是还有能结成亲家的可能性。寺庙里头的僧人可不是保佑姻缘美满的神明。既然是和尚,擅长的不是办喜事,而是主持丧礼法事才对呀! 六右卫门却没办法接受他没好气的答案,他双手抱胸,用锐利的眼神打量了秋英片刻。 「秋英大师哪!您就可怜可怜佳乃吧,要是无法和意中人结为连理,她更是会被书中的男子迷得神魂颠倒。」 六右卫门越说越是激动。要是到了那步田地,您又要如何解决?偏偏不管他怎么说,秋英就是不肯乖乖点头同意。这么一来,对方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峻了。 (第一次听施主请托就这么不顺利,这下也无法从六右卫门先生这里拿到香油钱啦,糟了、糟了……) 秋英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六右卫门压低声音,接着说: 「看来秋英大师一点也不相信这本书的怪异之处,才会这么轻松地拒绝本人,确实喽,旁人听来可能觉得十分可笑……」 六右卫门依旧坚持,画中的男子的确曾开口讲话。 「还以为您既然身为广德寺的僧侣,至少会明白世上有许许多多摩诃不可思议之处呢!」 「贫僧当然知道世上有妖怪存在了。」 秋英可是以收服妖怪闻名的宽朝和尚所收的弟子,他自然晓得猫又,或是让人看见海市蜃楼的蛤妖,镰鼬(注:镰鼬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会以旋风的姿态出现,用像镰刀般锐利的爪子袭击遇到的人。被害者的皮肤虽然会被划开很长的伤口,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河童(注:外观像小孩,全身长满红毛,头顶扁平,嘴里只有一根尖牙,好与人类亲近的妖怪。)等等;这些让人惊奇的众多妖怪,都潜藏在广大的江户之中。 六右卫门听到他这么说,摊开刚刚那奉书,放在自己和秋英中间的榻榻米上,又指着插图上的男子。 「您仔细瞧瞧,迷惑小女的就是这男子!小女还说,前几天她进入书中和对方实际相会了。」 「唉呀,这可是头一次听说呀……」 秋英觉得六右卫门的话越来越夸张了,让人有些词穷。这人又低声诵念着什么字句,但是腔调实在太重,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声音忽高忽低,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听着听着,反倒让人昏昏欲睡。 「秋英大师您瞧瞧,画里的人笑了!可能是听见你我两人的对话喽。」 「什么?图画上的表情变了吗?」 秋英忍不住凑过去瞧瞧,才想要看个仔细,六右卫门的手突然朝他的头用力一按。秋英整张脸碰到书上啦! 「做什么……」 秋英本想询问对方是什么意思,却发觉自己无法出声,脸也痉挛起来,脑海中突然浮现宽朝师父的脸。 下一刻,直岁寮的房间似乎扭曲起来了。 四 在直岁寮的会客房中谈话的少当家突然抬起头来。 他偏过头两三次之后,又望向家丁们,然而这两人只要少当家安然无恙,向来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冷静模样。总归一句,除了少当家以外,家丁们的关心与视线并不会转向其他地方。 少当家大概是觉得苦恼,眼神又望向坐在对面的宽朝和尚。 「宽朝师父,您有没有察觉到好像不大对劲?」 宽朝明白长崎屋的少当家只要身旁有妖怪在,就能辨认出来,除此之外,少当家便没有别的能耐了。宽朝挑起一边眉毛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少当家伸手指着从衣袖露出的小手说道: 「方才我跟您说,最近妖怪们的心情不大好,现在鸣家们又和狮子在我衣袖里头打架了……」 鸣家张口狠狠咬狮子的脚,狮子粗壮的脚重重地踏着鸣家,不时传来吱吱嘎嘎、叽叽喳喳的不悦喊叫,这时候,突然又停住了。 「您看,鸣家们从我袖口探出脸来,一起望着屋外呢。」 他们的视线不都望着秋英所在的房间吗?没想到宽朝只应了声「是吗?」就转移话题,伸手指向从少当家衣袖探出头的鸣家。 鸣家们刚凑近宽朝的手指头,没一会儿又躲进袖子里。 「喂喂,上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肯让我摸几下的吗?」 宽朝虽然笑着这么说,鸣家们还是不肯从袖子里钻出来。他叹了一口气。 宽朝因为收妖伏魔享有盛名,当然也看得见妖怪,再加上少当家来广德寺时也会与身为妖怪的家丁们同行。宽朝听他说多了,如今自然也领悟到长崎屋和妖怪因缘不浅。 只是,前阵子鸣家们还会跑到宽朝的侩袍上玩耍的…… 「怪了,小鬼们好像特别紧张呢?」 宽朝干脆地告诉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算是妖怪也会疲累,自然容易有所争执,少当家叹了一口气。 「之前通町的火灾,长崎屋也烧毁了一部分。现在我们重新在暂住的地方开店,我和爹娘则住进了火灾幸存库房的榻榻米房间里,隔了两间暂时起居。」 因为是暂住的房间,毕竟狭窄多了,和过去可以随心所欲的别馆根本无法相比。 「妖怪们一定觉得很局促吧?所以才会不停吵架吗?」 「不,是因为你心情焦躁不安,妖怪们才会跟着静不下来!」 宽朝毫不客气地说出真话。少当家沉默半晌,然后又涨红了脸。 「您是说妖怪们会经常吵架,都要怪我吗?」 宽朝把询问的对象换成家丁们。 「少当家似乎很在意松之助少爷要到别人家当养子的安排,为此还特地跑来上野的广德寺,这又是为什么呢?」 松之助虽然是哥哥,毕竟是外房小妾所生,由拥有家业的阿妙夫人生下的少当家来继承长崎屋,称得上是妥当的安排,应该还不至于让少当家大感苦恼才对。宽朝这么一说,身旁的仁吉立刻说明: 「之前起火的时候,少当家不小心吸入浓烟,差点没一命呜呼,真的很危险因此,那些学不乖的亲戚又拿继承家业的问题来说嘴,还逼问老爷与夫人是否要改为由松之助来继承长崎屋。 这下子父亲藤兵卫和母亲阿妙都大发雷霆!强调以前就明白讲过,这家店只会让少当家一个人继承,除此之外不做他想。偏偏那些亲戚就是不肯死心,一直打着要趁机把养子送进长崎屋的如意算盘。 「所以爹爹就开口了,要尽快决定松之助哥哥的亲事,明白告诉大家没有让哥哥继承长崎屋的意思。」 少当家的视线又落到榻榻米上。宽朝听了又是大惑不解。 「所以……这么一来,松之助少爷离开长崎屋时,应该可以带走一笔财产吧?」 宽朝凝视着少当家的表情。 「这是当然的呀。」 「他可能成为其他商家的招赘女婿吧?还是要分家呢?这不都是好事吗?有什么好为此烦恼的呢?」 面前的宽朝都这么直接了当地问了,少当家还是愁眉不展 ,一副担忧的模样。鸣家们纷纷探出头来,用小手摸摸少当家的指头。 「总觉得……都怪我死里逃生,这下子哥哥要被赶出长崎屋了……」 其实少当家担心的是,要是松之助已经有心上人,又该如何是好呢?要是硬逼松之助和他一点也不喜欢的对象结婚,那就太糟糕了。 「这个嘛,少当家啊……」 宽朝恶然无言,这时,从广德寺的庭园方向传来了一阵出乎意料的怪叫。 「哇啊啊啊啊!」 狮子从少当家的袖口探出鼻子,毛都竖起来了!佐助和仁吉一副要保护少当家的模样,眼望着对面的寺院庙堂。那是秋英和来客恳谈的地方。 「这……宽朝大师,刚刚的叫声听起来应该是秋英没错吧?」 「哎呀,是吗?」 宽朝听到那阵惨叫,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方才贫僧已经告诉过秋英,要是无法处理客人的苦恼,再来请我出面即可。」 要是弟子没来叫人,师父就急着冲过去,对秋英的修行也没有什么好处。少当家听到这番回答却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要是发出那样的惨叫,家丁们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是当然了,就算要砍倒院子所有的松树,把庙堂都给拆了,咱们俩也会去解救少当家的!」 家丁们毫不客气地如此宣言,就算对方是大恶鬼还是幽灵,甚至是惹人厌的野和尚,他们一定会全力突破歼灭,把少当家给抢回来。 「你们对我真好呢!可以拜托你们去看看秋英现在怎么样了吗?」 虽然少当家如此请求,两人却不肯点头照办。 「咱们才不会抛下少当家跑到别的地方去。」 「仁吉、佐助,这里不是有宽朝大师在吗?我不会有事的啦!l 没想到家丁们却偏过头不理不睬,看到少当家无计可施的模样,宽朝露出了苦笑。 「秋英是个好徒弟喔!要是他能多多认识自己的价值就好了,我可是比他自己还信任他喔。」 就算来到寺院里的施主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秋英一定可以妥善应付的。 宽朝是这么确信的,所以他下定决心,除非秋英跑来叫他,否则绝对不会干涉秋英的工作。 接着宽朝对依旧烦恼不已的少当家说,不妨先试着解决自身的苦恼。 「不只是秋英,您兄长松之助少爷的事情也是同样的,应当放着不管也无妨吧?」 「什么?」 「就算有再多人来提亲,只要对方不是自己中意的姑娘,明白拒绝不就得了吗?想要和松之助少爷攀上亲家的人多如牛毛,长崎屋也不会强逼他成亲的呀!」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少当家又低下了头,宽朝对他露出苦笑。 「唉呀,不管是少当家还是秋英,两个都是挺不错的年轻人,怎么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呢?」 宽朝继续对他慢慢地开导着。 五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宽朝师父,快来救命呀!) 秋英从刚刚就开始在心里大声求助,都念了快一百次啦,只是他也明白,自己的呼救声是无法传到师父耳边的。 方才六右卫门把他的脸压进书本时,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扭曲,一阵恍惚后,秋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坐在相似的房间里,和刚刚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六右卫门和他的女儿佳乃却从眼前消失了,秋英觉得心头一凉,回头一望,庭院尽头只有一片竹编矮墙,宽朝所在的庙殿,不,应当是说整座广德寺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完了) 秋英全身掠过一阵寒颤。 (就是,就是这种背后汗毛直竖的感觉,看来这下子大大不妙了呀!) 秋英以前听宽朝提过这类不可思议的体验,在收服妖怪时一时掉以轻心,就被河童的幻术拉进水中的大宅里去。 (那时候我还以为师父在大吹法螺,笑得可开心的呢!) 这下轮到自己被卷进妖术中笑不出来了。秋英只能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次环顾四周,他发现院子里有个人影,那个男人……不就是书上插图里把佳乃小姐迷得神魂颠倒的美男子吗? (难道我被六右卫门先生拉进诡异的书中了吗?所以……六右卫门先生不是一般人?) 是妖怪?还是妖术师呢? 「宽朝师父,弟子有难!快来救命啊!」 秋英试着提高音量,依旧没有回应的迹象。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脱了吧?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宽朝师父是如何从河童手中逃跑的呢? (对了,师父的确说过,他老人家和河童比赛相扑,打败了对方。) 这点大概和寻常僧侣不大一样,宽朝擅长需要出力的活,本人甚至表示这可比说法讲道还要拿手,偏偏秋英无论是相扑或剑术通通不在行,更别提六右卫门也不见得是河童。对方既然身分不明,也就无法确定该拿出什么样的对策。 (苦也、苦也……) 正抱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房间的纸门咻地一声从正中间一分为二,六右卫门满脸堆笑地探出头来。 「哎呀呀,秋英大师这会是被拉进和算书本里头喽,这下事情可糟了,真让人苦恼啊。」 只是,这人说话的模样看来丝毫也不苦恼就是了。秋英一板起脸,六右卫门就提议要将他从书中解救出来,只是有个条件…… 「当然,报酬就是请您务必谈妥小女佳乃的婚事,请答应我吧!」 看来若不点头同意,六右卫门就不把自己从书中放出来了。秋英也不愿一直留在书中世界,便试着打听对方的姓名。 「哦……您改变心意了吗?当然啦!不知道对方是谁,就没办法作媒了嘛。便是那位……」 六右卫门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打住话头。 「是哪位呢?」 「他们店里有许多吓人的大爷哪,所以咱们没办法轻而易举地混进去,这才来拜托广德寺出力嘛。」 「六右卫门先生,对方到底叫什么名字?」 「其实就是……长崎屋的松之助少爷喽。」 「什么?」 秋英瞪大眼睛。然而,回想起刚刚对方的说明,他终于明白了。的确,对象若是少当家的大哥松之助,有许多媒人来提亲也不足为奇。毕竟他的老家长崎屋不但非常富裕,他又认真工作,风评非常还呢。 (这可不成啊……) 要替一位来路不明的姑娘和松之助谈成亲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长崎屋还有少当家那两位和猫又熟识的家丁,如果六右卫门这家伙顾忌的是这两人,那么,他多半也是妖怪吧?所以,就算本人明白要把女儿嫁给松之助是不可能的,还是硬把秋英拖进来,想要凑成这门亲事。 (这门诡异的亲事,就算拜托广德寺出面,松之助的父亲,长崎屋老爷也不可能会同意呀!) 秋英不由分说便拒绝担任媒人。 「就算不肯把小僧从书中放出去,要谈成这门亲事,依旧是办不到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一来,自己就要变成和算书里头的插画啦!秋英急忙开始思索如何用其他法子从书中逃脱。他望了自从听了回答便一脸不快的六右卫门一眼。 (说到底,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还蛮擅长变成人类模样的,本性到底如何呢?) 如果能弄懂这一点,应该可以找出应对之道吧?寺院里的童子也没觉得奇怪,一定是擅长幻化变身的妖怪没错,而且六右卫门还说自己是位算术 师傅。这么说来,学识丰富、同伴也多,而且还时常群居的妖怪便是…… (……狐狸吗?还是妖猫或狸猫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秋英就不懂了。他陷入沉思,没想到这时六右卫门提议要和他分个胜负。 「秋英大师也想从书里出来吧?不如跟在下用和算问题来一较高下!要是在下赢了,就请您到长崎屋去帮忙说媒,您说好不好?」 「也就是说,若你解算术问题输给了我,就得把我送回原来的房间,也不可以再接近长崎屋和广德寺一步?」 秋英急忙补了这一句,六右卫门不情愿地颔首同意。他凝视着六右卫门,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我们这番交涉该不会就是所谓的「狸猫嚷叫」吧?) 秋英察觉这点。 狸猫这种妖怪会不断叫嚷,和人类搭话提议比赛,若赢了就会将人类一口吃掉,相当可怕。 (六右卫门先生说不定是狸猫……) 仔细一看,六右卫门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大概觉得凡人是比不过狸猫的,但秋英不这么认为。 「我不会输的喔。」 秋英曾从师父宽朝那儿学过和算知识,所以双方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决定开始比试。 「《尘劫记》和《古今算法记》这些算术书,在下都读通了。」 才刚说完,六右卫门便说要先出题,于是就由他开始提问。反正谁先谁后并不要紧,要是答不出对手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又被对方答出,那就算输了。 「路长六里,有四个人搬运货物,要拉三辆装载不同货物的车子,没有拉车的人则暂时休息,试问每一个人要拉多久,又要拉多少距离才算公平?」 「这个嘛……」 秋英皱起眉头。要是答不出这种程度的问题,可是会被师父猛敲脑袋的,只是一想到要认真分出胜负,他又紧张起来了。 「这个嘛……三辆车要拉六里路,所以拉货的距离合计是三乘以六,等于十八里。」 然后再除以要拉车的人数,得出每个人必须拉车的距离是四里半。 「货车总共有三辆,每一辆车必须拉四里半除以三,等于一里半。所以一辆车每拉一里半就交换人手,这么一来三辆共计是一里半乘以三,等于是四里半的路程。」 这就是每个人各自拉车需要拉的距离,也是问题的解答! 「哎呀,竟然被解出来啦。」 六右卫门深深叹了口气。接下来换秋英出题。 「庭院里,鹤和龟其数合计为一百,鹤和龟的脚合计其数为二百六十四,试求鹤与龟各有几头?」 「哦,是龟鹤算术啊!」 六右卫门听到这个题目,马上咧嘴一笑,一副正中下怀的模样。 「要是全部都是乌龟,那应该有四百只脚,减去合计的两百六十四只脚,等于一百三十六只脚,这个差额就是白鹤的份了,乌龟和白鹤的脚差了两只,一百三十六除以二等于六十八,这就是白鹤的数量。剩下的三十二,就是乌龟的数量喽?」 「呃……两三下就被解出来了吗?」 秋英咬着嘴唇,要是没有取胜,就回不了原先的寺院了。接下来又换六右卫门出题。 「来啦!一石米的市价是二十八钱(注:原文为「匁」,江户时代用来秤量货币的单位。两金子约等于五十~八十匁银。)五分银子,那么要买一百三十五石米,需要支付多少银子呢?」 秋英折了折指头思考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共要三贯八百四十七钱五分银子!」 接下来换秋英出题,这次真的很想赢过对方。秋英拼命思考问题,还拿出小纸片把题目整理一番才誊写上去,然后说道: 「有二十二人搭船旅行,借一艘船需要十六钱银子,二十二人当中,六人搭乘三里路就要下船,又有六人搭乘五里路就要下船,其余十人搭乘八里路后下船,要是依照搭船的路程来负担船资,请问各需支付多少?」 六右卫门在纸上仔细地分别抄下数字,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题。 「六人搭船三里的路程共十八里,六人搭乘五里的路程共三十里,十人搭船八里的路程共八十里,合计为一百二十八里。将船资十六钱银子除以一百二十八,一里路程需要负担一分二厘五毛银子。」 因此呢,搭了三里的人要支付三乘以一分二厘五毛,等于三分七厘五毛银子,搭乘五里的人呢,五乘以一分二厘五毛等于六分二厘五毛银子,搭乘八里的人就是正好一钱眼子了。」 六右卫门笑逐颜开,秋英却是垂头丧气。六右卫门又出了下一题: 「一贯铜钱等于十五钱银子,那么一钱银子等于多少铜钱呢?」 秋英微微皱起眉头。 (问题虽乍看简单,却有陷阱。) 现在大家都把九十六枚铜钱用绳子串成一贯,流通时却算成是一百文,可不能忘了这一点。 「答案是六十四文钱。」 正确无误,接下来换他出题了。 「从江户到京都有一百二十一里,有人一天步行七里上京,另一人则是一天步行八里来江户,但是上京的人早了两天出发,两人会在前来江户的人启程后几天相遇呢?」 答案是八天后,而且六右卫门还直截了当地说对了,秋英不由得叹气,这时候,双方暂且休息片刻。 (糟了啊……) 秋英畏缩了。看来六右卫门和秋英同样懂得算术之道,可能会落败的恐惧不断压迫着秋英的心。喝完了茶,六右卫门出了一道分油的算术题,题目是如何用七升的杓子和三升的杓子,将装进容量一斗桶中的油,分装出五升的油? 「这个嘛……先用三升的杓子将油舀出……」 秋英以前做过分油的算术题,这次应该也能答出来才对,但奇怪的是心情却焦躁不安,无法思考了。 「答案是三升的杓子舀出三杓,再用七升的杓子舀回桶子一次。」 话才说完,六右卫门忽然露出非常欣喜的表情。 「不对喔,用三升的杓子舀出来,应该要多一杓,共计是四杓才对。」 (哇、糟糕啦!) 刹那间秋英全身冷汗直流,下个问题要是对方答对自己便输了,还会给师父和长崎屋添上莫大麻烦,一不小心甚至回不了原本的世界。秋英咬紧嘴唇,暂时闭上了眼睛…… (要出一个决胜负的题目吗?) 不下定决心不行了。 秋英的确知道难以解答的艰涩题目,是宽朝教他的。他晓得答案是什么,那就是供奉给神社的「算额」(注:日本江户时代的算额,是悬挂在神社、寺庙廊檐或「绘马堂」中的匾额,上载数学问题。)上所记载的数学问题。 然而,方才秋英没有出这样的题目是有理由的。这题目实在太困难,其实他自己也无法仔细说明如何解答。 要是六右卫门解不出来,要他不只提供答案,还要解说的话,那就不妙了。他的立场会变得很为难。 (怎么办?) 但是若没有在紧要关头一决高下,自己就要变成书中插画的一部分啦! (……还是出出看吧?) 秋英下定决心,拿出纸张画出图样,说明问题的内容: 「在直角的三角形里头,有大、中、小三个正方形,大的一边是九寸,小的一边是四寸,那么中间那个一边是几寸呢?」 他出示这个内有大、中、小三个正方形的细长三角形图样给六右卫门看,对方不由得轻声发出惊呼。 (他解得出来吗?还是……) 秋英的 表情非常认真。房间里头安静了片刻,六右卫门渐渐涨红了脸,表情七上八下地望了佳乃一眼,又深深吐了一口气。 「……秋英大师,您知道这道题目的答案吗?」 对方这么问,秋英只短短答了个「六」。其实他也只知道答案而已。 (要是他叫我说明怎么办?) 他和六右卫门四目相对,冒出一身冷汗。 只是,六右卫门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佳乃小姐先大喊出声: 「啊啊……这次也输了!和尚也不想理会我的亲事嘛。爹爹!我不是说过了吗?来广德寺是没有用的!」 佳乃眼眶含泪,挽着衣袖不停扑打秋英。人家明明是有事来商量,秋英却把对方的小姐给弄哭了。这个结果真让人难为情呀。 秋英又被她的衣袖啪地打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护住脸,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袖里掉了出来…… (哎呀,这么说我身上好像带着春画呢?) 那是从师父宽朝那儿没收的东西,上头确实画着大受姑娘们欢迎,像是光源氏一样俊美的男子与一位年轻少女。 秋英正想捡起春画,手才刚伸出去又不动了。仔细一看,地板摊开的图画中,那名男子突然动起来,而且和有点衣衫不整的年轻姑娘,两人相依相偎着站起身来。 (这张图画该不会也和妖怪有关吧?所以才会跑来宽朝师父手边?) 这下子可不能随便卖掉,得好好诵经供养再放火烧掉了?因为需要钱,宽朝竟不动声色地交代弟子将这张画卖掉。想到这里,秋英大为苦恼。 (唉呀……真是拿师父没办法!) 回过神来,秋英这才留意到面前的佳乃和六右卫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幅画。看来春画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呢。 「我要把图画收起来罗。」 话才刚说完,画中男子的眼睛突然溜溜地望向佳乃。他目光闪烁,眼中充满了诱惑,简直就像双眼可以放出丝线,将姑娘们一把缠住似的。 望着望着,这下佳乃慢慢地涨红了脸啦。 之前和松之助的亲事一筹莫展,那种哀叹的心情看来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佳乃露出笑容,头发明明一点也没乱,她却有点难为情地理了理发梢。 (咦……这是怎么回事?佳乃小姐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吗?) 秋英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他又留意到佳乃注视的画中,妙龄少女似乎正严厉地瞪着她,而且更是紧缠住男子不放,像是刻意做给佳乃看似的。 这么一来佳乃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她冷不防地把手伸进画中,好不容易将男子的手从画里头拉出来,而且还想把整个人都拖出画里! (啊!) 或许是因为这里并非寻常空间,而是画中世界的缘故吧?男子这下轻而易举缓缓在屋里现身。先是手腕,接着头也冒出来了,连随意披在身上的条纹衣服,也逐渐浮现出鲜明的淡茶色纹路。 (哎呀!天啊……) 秋英觉得佳乃这位姑娘性子还真烈,才闪过这个念头,男子现身的动作突然打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画中的姑娘用力拉住正要脱身的男子衣服下摆。 「给我放手啊!」 「你才放手!」 两位姑娘加上一位青年,这下子闹得翻天覆地。少女也从图画里滚了出来,眼看就要开始拉拉扯扯抢人。那名男子不知为何仍是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莫非已经习惯了? 「佳乃,你快住手啊,佳乃!」 六右卫门也慌张起来,急忙想叫女儿住手,偏偏现在轮不到爹爹出场,阻止也阻止不了呀。 (这么一来我该如何是好呢……不,要是宽朝师父在场,他到底会怎么办?) 仔细一看佳乃已恢复元气,不正为了新男人和别人大吵大闹吗?看来已经不再为松之助少爷苦恼了吧。 (想来六右卫门先生又要头痛了。不过,他也没来找我商量女儿和别人争吵的事呀?) 所以,秋英得出不需要干涉的结论,这可是比算术的答案还要浅显明白。千万不可插手管这档子事啊!秋英对六右卫门打了声招呼,两人的算术比试就这样结束了。 「唉呀,佳乃小姐看来已经恢复了精神,我安心了。事情真是太顺利……您不这么想吗?所以是不是可以捐献广德寺一点香油钱呢?啊……果然不行吗?」 秋英叹了口气。既然他已无用武之地,就把自己送回原来的寺院里吧,只是这时佳乃他们几个人的争执似乎越演越烈,六右卫门妤像没空搭理秋英了。 放在屋里的花瓶飞了过来,还扔起砚台和毛笔,装饰在房间里的人偶和挂轴也满天飞舞,甚至还掠过院子,从图画中消失。 这时候…… 「哇!」的一声,不知何处传来了某人的惊叫声。秋英还兀自寻觅叫喊的人是谁,佳乃又拿起书信盒,朝少女扔了过去。 这一击倒没打中,东西朝某个地方飞走不见了。 「好痛!」 又有声音传来,这次秋英认出对方是谁了。是少当家!同时还传来一阵怒吼,屋里争执的姑娘们吓得住手不打了。 「少当家,您不要紧吧?哎呀,肿了个包啦!这下又要卧床不起……」 「哪个家伙好大胆子!竟敢扔书信盒过来!」 男性充满魄力的大吼,春画中的少女听了不禁缩起身子,连那位青年也呆站着不知所措。都到了这个关头,只有佳乃还不肯认输,大概是嫌出声的人太吵,竟然从怀里掏出面纸盒,朝有人出声的方向直扔过去。 「啊……好痛!」 看来又碰巧砸中少当家了。 「哇啊啊啊啊!」 这一刻,秋英不由得趴在榻榻米上,勉强撑住身子。不只是脚下,整个房间,不,现在整栋屋子和院子都猛烈摇晃起来。 「罪魁祸首就是这本书吗?这种惹事生非的书,看我把它撕破烧了!」 (这个声音是……啊,是长崎屋的家丁!) 因为危害到少当家,他们大发脾气了。 (烧掉?要烧了这本书吗?) 换句话说,还陷在书中世界的他,就要连同书一起被扔进火盆里烧掉了吗? 「喂,住手呀!现在听见秋英的惨叫声啦!秋英可能被抓进书中去了,放手!」 「这可不成呀宽朝大师,这本书可是少当家的死对头啊!」 「佐助你住手啦!快放下这本书!」 天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几声大喊,猛烈的地震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那些声音不断争吵着要不要放开时,不知从哪又传来唰唰的细微撕裂声。 「咦?」 虽然只有一点点声响,却让人心脏发出一阵不妙的悸动。听到撕裂声的同时胸口就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啊……又来了。」 这次则是清楚听见唰啦啦的声音! (书本快被撕破啦……) 宽朝和家丁们一阵争夺,秋英还陷在里头,书页却快要被撕破了。 「请各位住手呀!会把书撕坏的!这下子……小僧会变成怎样呢?」 秋英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感觉到不断袭来的惧意。师父宽朝叫他接待来寺里商量事情的客人时,不是对他说只要聆听就好了吗?秋英咬着嘴唇,这一连串吓人的经历,怎么能用「只要听就成了」轻易带过?难不成自己将要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一命呜呼了? 一瞬间,眼前的矮墙突然裂成了两大半,佳乃和春画里头的少女都发出惨叫。六右卫门急忙拉着女儿的手,往房子后头跑。佳乃依旧不肯放开那男子,少女也紧 抓着他,四个人就这样消失在纸门的另一头。 庭院已经不成模样,房间里摇个不停,活像在马背上一样,现在只剩下秋英一个人在这儿了。 (呜啊啊啊……) 就在觉得自己快撑不住的时候,又传来了说话声。 「少当家,不可以把手伸到撕破的书里头去。什么?想救出秋英和尚?唉……您住手吧,这个我来就行了,哎…真麻烦呐……」 才觉得又传来别人的说话声,撕裂的半空中忽然多出两只手。 「秋英!你在发什么呆?快抓住呐!」 师父的声音催促着他。秋英拼命抓紧空中的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阵阵不停传过来。 就在此时,不管是这房间还是院子的景象,突然都从他眼前消失了! 一回过神,秋英发现自己躺在直岁寮宽朝的房间里头。 师父宽朝和少当家站在棉被两边,长崎屋的两位家丁则用手巾敷着少当家的头,两人的心情看来都非常恶劣。 「哟!秋英终于醒了啊?」 宽朝露出安下心来的表情,仔细端详着他。 (看来我最后没有丢掉小命,也没被留在书本里头?) 明白了这点,秋英松了口气,想要从被窝里坐起身,却觉得身子疲累不堪,根本还坐不起来。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是招架不住……这就是施主们来广德寺商量的事吗?」 降妖伏魔的广德寺在江户大街小巷可是非常知名的,师父宽朝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每天应对这些上门求救的人,秋英压根没想过竟是这种破天荒的累人差事。 妖怪和不可思议的难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要是无法妥善解决,自己的性命也会遭到危险。 (唉呀……师父是位比我想像还要厉害的大人物呢!看到他老人家应付得那么轻松自如,我还以为自己多少也能派上用场……) 现在秋英满脑子都是自己修行不够的想法,而且太难为情了,既然身为弟子,接下来也希望能多少解决一些施主的困扰,没想到根本就无能为力,他忍不住垂头丧气。这时却听到少当家开朗地说: 「宽朝大师,看来秋英师父果然也看得见妖怪呢!不过,这次上门的狸猫一般人也能看见就是了。」 (六右卫门先生果然是狸猫呀!) 躺在床上的秋英瞪大眼睛,感到大惑不解。刚刚少当家提到自己时,说了些奇怪的话吧?没想到,接着宽朝又说出更惊人的事来啦。 「来到寺里的第一天,秋英就看见妖怪啦!他看到狛犬(注:介于狮子和狗之间的神话生物,大多做成塑像成对放在神社或寺院正门。)跑进庭院来,还吓了一跳呢。」 狛犬常常从隔壁神社的神殿前面散步过来,虽是神明的使者,但性情和善。不过,就算它在散步,一般人也是看不见的,而秋英却见到了。 因为具备这样的才能,宽朝才早早收他为徒,只是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没收过其他徒弟。 「没想到,秋英这小子一直不肯承认自己能看见妖怪,不过呢……」 宽朝说着又露出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瞥了秋英一眼。 「秋英啊,既然生而为人,做事就要相信自己,你得多学学怎么自食其力,还要多点自信心才行!」 宽朝笑嘻嘻地说完,目光又望向少当家,然后语气和缓地提出另一个看法。 「少当家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任何事情呢,千万别一个人扛在身上喔。」 他说,不如一股脑地交给别人伤脑筋,自己落得轻松自在就奸。站在秋英床边的少当家听了,反而嘟起嘴来。 「您前后说的话,这不是完全不一样吗?」 「随机应变、变换自如、纵横无尽、马耳东风,哎呀,贫僧给每个人的建言,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啊!」 宽朝又笑了,望着少当家问他头上的肿包要不要紧?然后哈哈大笑地告诉两位家丁今天的结论。 「贫僧认为呢,总而言之,就是最近少当家觉得有点寂寞吧!」 无论是自己还是大哥,还有身旁的众人,都无法永远维持昨日的模样。虽然自己也想要好好走下去,但面对事物一夕之间有所改变,心情难免会紊乱不安。 「不过啊!少当家,没问题的!」 总而言之,世间万相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宽朝轻松地说道。不知是否是因为觉得他的笑脸十分可靠,少当家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秋英自己也扬起嘴角微笑了。 这时候,狮子从少当家的衣袖里头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仔细一看,上头还坐了两只鸣家呢! 「咦?看来妖怪们也和好了!」 一定是因为少当家的心情多少平静下来了吧?宽朝说完,又兴致盎然地对鸣家们伸出手,佐助看到妖怪们的争执无事落幕,满脸讶异。 「事情竟然解决了,太不可思议啦。宽朝大师说话老是随心所欲的,而且明明也没出什么力,每次都说是自己的功劳!」 「世间竟然称呼这种和尚为高僧,真是想不透啊!」 仁吉也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不过,心情倒是不错。 「哎呀,家丁们的嘴巴还真坏呀!」 鸣家完全不理会宽朝的逗弄,让他有些不满。这时秋英打了个喷嚏,原来是鸣家们从狮子背上爬下来玩耍,摸了摸躺着的秋英的脸。 「不行呀,不能恶作剧喔!」 少当家正要制止他们,鸣家们却问道,躺在被窝里头的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少当家便笑着说:「那是秋英,是位很认真的和尚喔!」 没想到鸣家们听了大吃一惊,吱吱喳喳地惊叫不休。 「这妖怪叫做认真的牛蒡(注:在日文中牛蒡和和尚的发音相似)呐!」 「竟然还有认真的牛蒡呀!」 「世上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宽朝爆出一阵大笑,秋英楞了楞,也忍不住发笑。他的确能看见小鬼们,这下子也只能承认看得见妖怪这个事实了吧。 更惊讶的是,自己有了这样的发现,却仍然颇为镇定,总觉得有点开心呢!过往种种似乎完全都想通了,又涌起一股既不可思议又感到担忧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眼角还渗出了泪水。 (看来今后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啦!) 不,说不定接下来每天依然没有什么不同呢!即使这样,秋英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鸣家们一直「牛蒡」、「牛蒡」地叫个不停,秋英开心地摸了摸他们的头。 美男子 一 上个月,江户首屈一指的繁华地带通町失火了,虽然火势还不到让整个江户陷入火海的地步,但连大商家四壁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都被火焰吞没了,甚至还有好几个街区的屋子被烧成了漆黑的焦炭。 然而…… 不到十天,暂时营业的店铺就搭好了;才不过相隔一个月,店铺和杂居长屋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街区的残骸之中。 大商家的营造工作已经开始了,大街小巷回荡着槌子充满活力的声响。面向大马路的店家老板们希望住家和店面能够早日回复原状,自然慷慨地掏腰包支付泥水匠和木工提前上工与加班的报酬,抹灰泥跟砌屋顶的工人也出现了,街区飞快地逐步恢复原貌。 不,不但比以前还要新颖,连外貌也更气派美观了。 其中,由于火势延烧而化为灰烬的回船问屋兼药铺长崎屋,更是老早就搭建了暂居的住所,让店铺恢复营业。长崎屋全新的灰泥防火住宅正在一旁重建,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在此地进进出出地奔忙。 除此之外,长崎屋还忙着办其他事。既然没办法像平时一样做生意,当家的藤兵卫老爷便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谈妥儿子松之助的婚事。松之助的终身大事差不多该定下来了,才刚放出风声,就有不少媒人跑来长崎屋提亲。 当然,江户人会到茶屋(注:茶屋是日本传统的游艺与饮食场所,于江户时代,多在此观赏艺妓及演奏。)里头相亲,一般而言就意味着两家的亲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长崎屋都是些来提亲说媒的人,倒没见到当事人出门相亲,反而更常看见松之助陪同藤兵卫在店里办事。 「哥哥……到底会和谁成亲呢?」 长崎屋有两座灰泥库房躲过火灾,老板夫妇和少当家一太郎就暂住在两个库房的榻榻米房间里。少当家今天跑来母亲阿妙起居的房间,懒洋洋地躺在长方形火盆边。 少当家原本就体弱多病,要是就这样躺在榻榻米上,必定会突然感冒发烧,甚至还可能染上腰痛的毛病,所以他才刚在一号库房这边坐下,仁吉这位一起长大的家丁就像阵旋风般突然现身,拿出有如棉被般厚重的睡衣把少当家的身子连捆了好几圈,才一溜烟消失无踪。这么一来,少当家整个人现在就像大福麻糬那样圆滚滚啦。 「真是的……为什么不让我穿棉袍就好,还拿出厚睡衣来呢?」 少当家喃喃抱怨,把阿妙逗笑了。 阿妙本来就是个宠溺儿子的母亲,她又坚决反对让身为偏房庶子的松之助继承长崎屋,若是体弱多病的少当家有什么万一,阿妙甚至打算收掉长崎屋,干脆不做生意了。 然而,阿妙看到松之助在店里工作,并不会露出嫌恶的神色,还说若松之助去当别人家的养子,可以让他带一笔银两过去倒也无妨。不可思议的是,其实阿妙对待松之助的态度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有时还很亲切。这一点让少当家有点疑惑不解。 (总觉得娘有时候怪怪的?) 该怎么说呢……所谓「像一般人」和「那是别人家」这两个词和其含意,阿妙夫人有时像是忘了一般。固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少当家倒也能够理解。 毕竟阿妙的母亲,也就是长崎屋上一代的老板娘阿银夫人……可不是寻常凡人呀。少当家的祖父长崎屋伊三郎一见钟情的对象,可是名唤皮衣(注:活了三千年以上的妖狐幻化而成的美女。),高龄已经三千岁的大妖怪呢! 换句话说,阿妙身上的妖怪血缘甚至比少当家还要浓厚,她有些与众不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 祖母阿银已经离开长崎屋,现在侍奉着神明茶枳尼天。少当家听说她人如其名,花容月貌宛若白银细雕一样美丽,阿妙和阿银长得极为相像。 不过,相似的倒不光是美丽的外貌而已。 「松之助对自己的亲事有说些什么吗?」 阿妙一边泡茶一边问。少当家摇了摇头。 「哥哥什么也没说。那爹爹有说什么吗?」 少当家如此问道。阿妙很干脆地摇头否认,她说藤兵卫并没有对她提起什么。 「只要是我想问的事,你爹爹是不会隐瞒的。」 阿妙说完微微一笑。大家都说她依旧美丽动人,简直和春天盛开的枝垂樱没两样,完全看不出已经有少当家这么大的儿子了。 (爹爹年轻的时候看到娘这么漂亮,大概一见钟情了吧?) 爹爹原本是长崎屋的家丁,每天都能看到阿妙秀丽的身影,或许就这样爱上她了吧。 这时候,少当家忽然疑惑起来,从少当家袖口探出头来的小鬼鸣家也跟着摆出相同的姿势,大家都一副困惑的模样。 (那么……爹爹喜欢上娘之后,又做了些什么呢?) 对少当家来说,爹娘是怎么结为夫妇的,还真有点神秘呢!阿妙在十五岁那年成亲,他听人说过,当时来向阿妙提亲的人远比松之助现在还要多。大商家的少爷、身分高贵的武士、地位崇高的大夫,各式各样的对象如雪片般飞来,任凭阿妙挑选…… 看到母亲的容貌,可以想见过去应该有这样的日子吧……不过,阿妙最后为何会和既没钱财、也没地位的店内家丁藤兵卫结为连理呢? 少当家下定决心这回非得跟母亲问个清楚不可。白天大家都忙碌不已,房里只有阿妙和少当家两个人,灰泥库房坚固得很,里头的谈话声不会泄漏出去。 「您为什么和身为家丁的爹爹成亲呢?」 阿妙听了,露出似乎觉得好笑的表情,慢慢地说: 「应该是因为有媒人来提亲吧。」 「爹爹不是长崎屋的雇佣吗?媒人怎么会特地替爹爹来谈亲事呢?」 「不是呀,根本没有人会替雇佣提亲。来提亲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家喔。」 阿妙笑着说,有数不清的人上门提亲过,有个人特别英俊、特别显眼,长得好像演员似的,可是个美男子啊。 「唉呀,娘那时可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呢!」 少当家顿时呆住了,他根本不晓得母亲曾经爱上过爹爹以外的人。既然是特地上门提亲的对象,两人若结为夫妇也不足为奇。但若那么一来,现在世上可能就没有身为藤兵卫主子的少当家了吧? 这时房间一角传来「呵呵呵」的笑声,好像终于按捺不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妖怪屏风觑和野寺坊(注:坊在日文中是指和尚。野寺坊为经常出现在古旧破败的寺庙中,身着褴褛僧袍的人形妖怪。),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梯突然探出头。该不会连獭(注:住在河川中的水獭妖,喜食鱼鲜,除了偶尔偷吃东西、幻化成美少女或美少年对人恶作剧,并无大害。)和铃彦姬也来了吧?大家听了,都觉得非常有意思。反正通町这一带被大火烧个精光,可以去的地方变少了,妖怪现在也有些闲得发慌吧? 少当家把原本自己要吃的点心盆端给大家,妖怪们一拥而上,一手拿着豆饼(注:用黑豆、盐和糯米年糕一起揉制的日式点心。),眼神却望着他们这边,看来是对阿妙的昔日恋情兴致盎然吧?少当家自己也拿了一块年糕做的点心,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害怕,真是不可思议啊。 「娘,向您提亲的是什么样的人呢?」他问道。 阿妙又微微一笑,有些怀念地说起自己比少当家还年轻时的往事来了。 二 「阿妙你真好命啊,毕竟是大商家的千金小姐……」 上完古琴课回家的路上,一起学琴的蔬果店大小姐香奈叹了一口气。 香奈和阿妙同样是商家老板的女儿,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就连出门学艺,俊头都还跟着一个女佣。 只是香奈爹娘开的信浓屋是蔬果店,并不是长崎屋这般规模的豪门富商。身为店铺继承人的香奈长得虽然可爱,还称不上阿妙这种人称小野小町(注:小野小町是日本平安时代著名的美女与才女,后世遂以此当作美女的代名词。),连瓦版(注:江户时代大量印刷的单张报纸或折页,主要为新闻报导的性质。)都会介绍的花容月貌。两人都十四岁了,来长崎屋提亲的人不胜可数,却还没有人来信浓屋说媒。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香奈最近常常说些羡慕阿妙的话,阿妙实在不明白,一天为什么大概会有个一百次左右,被别人说自己「真好命」;总觉得其中大概有五十次左右是出自香奈之口吧? 「我大概不会招女婿入赘,而是会出嫁吧?以后会当上大商家的老板娘喔!然后就会像阿妙这样,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疼爱了!」 这番话自然也是香奈的口头禅,阿妙听了反而觉得有点困扰。 她当然明白,不是天下父母都像长崎屋的爹娘这样疼爱孩子,更何况,她也从来没听过,将来嫁过去的公公婆婆会一直拼了命地宠溺媳妇。 当然,香奈其实对这样的情形应当也心知肚明,或许如此,她才会一直把「阿妙你真好命」这句话挂在嘴边吧? 阿妙是独生女,家里是江户数一数二的繁华街区里的大豪商长崎屋,她是要继承财产的千金大小姐。更何况,长崎屋可是大家口中「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呢。 再加上长崎屋的家丁藤吉今天又把「阿妙小姐越来越漂亮了」挂在嘴边,大多数男子也都对阿妙的美貌赞不绝口。换句话说,在友人眼中,阿妙看来就是个没吃过什么苦,不用为了金钱而伤脑筋,没有什么烦恼……总之各方面都让人羡慕不已的对象吧? (……可是,人不见得完全都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呀?) 阿妙朝身后瞥了一眼,看着悄悄溜进别人家阴影处的那道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今天也派守狐(注:尚未成为狐仙的小妖狐,具有法力,可以保护人类。)跟着我呢。) 阿银大概是担心出落得越来越美丽的宝贝女儿吧?除了女佣之外,阿银也时常会派眷属妖怪(注:隶属于神明或大妖怪底下,下级的小妖怪。)跟着阿妙。这做法实在很难称得上寻常,也成了阿妙苦恼的根源。阿妙的确有自己的烦恼,却没有办法坦率向别人开口抱怨啊。 她用轻快的口气换了个话题,邀香奈去逛逛。 「对了,要不要去信田屋看看?我想看看新的半襟(注:兼有防汗和装饰作用的白色和服衬领。)。」 「咦?好呀!」 两人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大马路。目的地的半襟铺子其实并不远,只不过要走进那间店前,还有许多店铺吸引阿妙两人的注意。 才刚经过梳妆铺子(注:原文为「小间物屋」,专门卖妇女用品的杂货舖。),她们俩就像被一股吸力拉过去似的,驻足停在店门口展示的簪子前面。正当阿妙仔细翻看玉簪的时候,身边的香奈突然换上一副要对她透露重大秘密的表情。 「其实呀,人家喜欢上油铺大场屋的少当家了啦,只告诉阿妙一个人喔!不过,这个人是我先喜欢上的,阿妙你可不能喜欢上他呢!」 香奈的说法是,谈恋爱就是先抢先赢。只是,阿妙听到她的告白却苦笑着反问: 「香奈啊,前天你不是说对千川屋的少当家死心塌地吗?」 之前则是绀屋的少当家,更之前是草鞋店的少爷,阿妙感觉应当还有其他的对象,可是实在多到记不清了。香奈本人倒是回答得理直气壮的。 「是啊!大家都是很好的对象。不是吗?是人家先喜欢上的喔,阿妙要是横刀夺爱就太过分了!」 (哎呀……) 看来香奈所谓的「喜欢」,就是为了牵制阿妙吧?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和香奈唱反调。她知道不管说什么,香奈听了都会脸色一沉。这时自己脚下不远处的影子,传来有如苦笑般的细微说话声。 (伤脑筋,真是位了不起的朋友呢!) 阿妙突然抬起头,她并没有答话,只是深受拿起镶了小颗珊瑚珠子的发簪,。这时候,有道人影盖住了手边。阿妙回头一望,是一张熟识的脸对她露出笑容。 「啊,是岩见屋的辰二郎少爷。」 「阿妙小姐,你看上了好可爱的发簪!让我买给你吧,看来很适合呢。」 辰二郎端整的五官就像是歌舞伎优伶,他露出爽朗的笑容,轻快地从阿妙指尖抽走簪子。 「可是……爹爹说,不可一让外面的人买东西给我。」 阿妙急忙想要制止辰二郎,只是对方很快就付完了帐,咧嘴一笑,顺手把簪子插在阿妙的头发上。 「那么,就把这件事当成我俩的秘密吧!」 人在学艺回家的路上,身边还带着女佣,辰二郎应该也明白阿妙的爹娘没两下就会察觉赠送发簪的事。只是「我俩的秘密」这句话充满了诱惑力,在阿妙心中不停回荡。不知不觉地,她的脸颊热烘烘地发烫着,这时候…… 「好痛!」 辰二郎皱起眉头。他的脚边隐约闪过一道小小的黑影。 「看来有野狗的小崽子呀,还咬了我的脚一口!」 「太过分了!」 阿妙瞪着附近店家的阴影处。香奈此刻却和她一样胀红了脸,还伸出手拉着她的和服袖子。 「喂,是我先的喔!是我先喜欢上的!」 香奈没多说什么,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辰二郎。阿妙看到香奈伸手想来拿辰二郎方才买下的珊瑚发簪,很快地拔下那根簪子,塞进衣袖的袋子里。 「啊……什么嘛,让我看看也不行吗?」 看到香奈满脸不高兴,阿妙便对她重新介绍这个人。 「这位是烟筒铺岩见屋的二公子,辰二郎少爷。」 阿妙接着又说: 「其实呢,他也来我家提亲了。」 辰二郎听了这番话,微微一笑。站在店铺前的香奈则绷紧了一张脸。 在梳妆铺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事后害阿妙听了一大堆根本不想听到的说教。 首先,隔天吃早饭的时候,爹爹伊三郎就语气和缓但明确地叮嘱她注意言词。 「阿妙啊!亲事都还没谈定,你就在外出时开口跟人提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呐。」 爹爹严厉地交代她千万不可再犯,讲话的口气从来没有这样过。阿妙捧着饭碗,隐约察觉到父亲这番话背后的心情。 (爹爹果然不大喜欢辰二郎少爷呢。) 阿妙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旁的阿银只是听着父女俩对话,什么也没说。 阿妙就是不明白,老字号烟筒铺的二少爷辰二郎这人到底是哪里不好?他不但是大商家的宝贝儿子,感觉辰二郎本人也对娶妻入赘这件事兴致高昂。 然而,不光是辰二郎而已,伊三郎老爷对于这阵子雪片般涌到的媒人提亲,几乎都摆出一副看不上眼的神情。 特别是辰二郎这个人,从阿妙喜孜孜地谈起他那天起,伊三郎老爷的态度就一直很明确。他完全没有意思要让辰二郎成为长崎屋未来的女婿。 只要一想到这里,阿妙的心就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霾。今天看到幼小的使狐(注:一种小妖怪,妖狐的下级眷属,担任传递消息的使者。)天空跑来她的房里玩,窸窸窣窣地动个不停,她也无法开朗起来。其他守狐看到阿妙根本不理睬天空,于是扑上来逗它玩。天空没两三下就逃开了,接着又发现最近开始在屋里现身的鸣家,四处追着他们玩耍,天花板上传来「吱吱嘎嘎」的惊慌叫声。 (爹爹那时候的表情好凶啊……) 伊三郎总是对阿妙非常和蔼可亲,一直是位只知道溺爱女儿的父亲,偏偏有时候会顽固得让人讶异,阿妙非常明白这一点。不过通常都是和母亲有关的事,毕竟阿银不是一般人……她可是妖怪啊! (看来这和我的亲事也大有关系……是吧?) 妖怪已经不是阿银一个人的问题了吧?毕竟阿妙自己也算是半个妖怪,生下来虽然是凡人的模样,容貌却和阿银不分轩轾,那么,一定还有别的相像之处才对。 (世上一般人听到有妖怪的血统,一定会不安心吧?爹爹是护着我,才会变得那么顽固的,所以也会严格挑选我的相亲对象了。) 看来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爹爹会让什么样的人成为长崎屋的女婿呢?) 就算来提亲的人不胜可数,阿妙认真思量之下,还是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自己到底能成为谁家的媳妇呢?对方打从心里希望迎娶阿妙为妻,就连她有妖怪的血缘也无所谓……真的有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吗? (难道辰二郎少爷就不行吗?) 好想问问母亲阿银是怎么想的,可是……阿妙又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她最得意的就是伊三郎和阿银都对她非常温柔疼爱,讲这些话好像是想要抱怨似的,阿妙根本不愿意啊。 (唉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啦?) 阿妙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在使狐天空回到茶枳尼天大人的身边前,每天都和它一起玩耍,也有一阵子没去上古琴课了。没想到这么一来,又发生了其他让阿妙头痛的事。阿妙的贴身女佣跑进房间,偷偷告诉阿妙她听到一件让人在意的事。 女佣说,听说这几天香奈小姐一直往烟筒铺跑呢。 「烟筒铺……香奈她会吸烟草吗?」 阿妙可是从来没见过香奈吸烟的模样。这么说……女佣一走开,守狐就从房间的阴影处现身,脱口说出阿妙心中所想: 「那位叫香奈的姑娘,应该是跑去辰二郎家里开的店吧?」 以前香奈也会对和阿妙传过绯闻的人插手阻挠。她虽然说是阿妙的朋友,或许其实只想要和阿妙竞争一番吧? 既然香奈这么亲昵地接近,辰二郎又会作何打算呢?阿妙掀开房间一角镜台上的盖布,朝镜子望去,上面正映着自己闷闷不乐的脸,她只能一个人轻轻叹着气。 三 「哎呀,这不是长崎屋的大小姐吗?欢迎欢迎。l 半时(注:约为一个钟头的时间。)过后,阿妙一个人直奔烟筒铺岩见屋,店里的家丁马上认出了她,指点她到里头屋子去。岩见屋和长崎屋不同,是老字号的商家,天花板上众多鸣家正俯望着她。平时阿妙会觉得鸣家非常可爱,现在却一点心情也没有。 她走进店后头待客的房间,香奈果然和传闻一样,今天也上门拜访了。看见阿妙的瞬间她嘟起了嘴,只是这里除了香奈和辰二郎之外,还有一位阿妙从未见过的男人。辰二郎忙着说话的对象并不是香奈,而是那个人。 辰二郎一看到阿妙,就对她露出高兴的表情。看来对于香奈来到岩见屋、接着阿妙也来了、两个女人遇个正着等等,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困扰。 (哼……可是得意的很呐!) 阿妙脚边又传出细微的说话声了。辰二郎完全没察觉,反倒对阿妙解释起自己请香奈到店后头来的理由。 「其实啊,是水口屋的常兵卫叔叔正好有事情找我商量。」 他说,正巧香奈小姐过来了,所以请她一起来帮忙出点主意。 「对了!阿妙小姐要是方便,可以一起帮忙吗?」 阿妙不动声色地瞥了香奈一眼,轻轻点点头。她可不能拒绝这样的提议,比香奈还早打道回府呢!或许坐在她对面的香奈也是打着同样的算盘吧?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阿妙一问,辰二郎的叔父水口屋老爷就接口说话了。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多岁,长得也是相貌堂堂,模样就是辰二郎的叔叔没错。 「这个嘛,与其说是出了难题,倒不如说是一桩怪事。是鸡蛋的事让我大伤脑筋啊!」 「蛋?」 水口屋说,店里每天做买卖的帐房里头,有天突然冒出一颗蛋。 「这东西放在帐房也太奇怪了,但是我问家里的人,谁也不承认是自己放的。」 水口屋老爷觉得应该是某个人恶作剧,毕竟只是一颗蛋罢了,也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 「我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颗蛋。」 这次蛋出现在水口屋老爷起居室的长方形火盆里。第二次发现的时候,他倒不觉得惊讶,反而十分恼怒。 「拿吃的东西乱来,这下是暴殄天物吗?还想吓唬我寻开心,更是下可原谅!」 只是,这次也没查出到底是谁在恶作剧。于是,水口屋老爷便把屋里的人都叫齐了,明确地交代千万不可再犯,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落幕了。 没想到,天就是不从人愿…… 「蛋又凭空冒出来了,这次出现在卧房里,而且竟然放在铺好的被子上呐。」 虽然在上床睡觉前及时发现,但是那颗蛋在有明行灯照耀下,实在让人浑身不舒服。时辰也晚了无法可想,只好先把那颗蛋放到叠着的衣服上,就这样先睡了,打算明早再拿回厨房放好,没想到接着又发生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香奈和阿妙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问。水口屋老爷的语气郁闷了起来。 「实不相瞒……早上醒来,看到蛋竟然变成两颗啦!」 房里另外三个人听了都哑口怨言。没有什么灾情,就只是一件怪事罢了,但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不舒坦啊。 「接着又有其他蛋凭空冒出来,有次甚至就搁在我随身带着的束口袋里!」 水口屋老爷终于忍无可忍,拜托相熟的捕快师傅最近多过来店里查看。对方虽然小气爱钱,个性有点差,却是个厉害的捕快。 这下子,那些蛋就完完全全没再出现过了。 「太好了,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次,回答阿妙问题的人换成了辰二郎。 「事情没这么简单啊。」 毕竟捕快和手下每天都要上门好几次,每一次都要支付他们一点谢礼,水口屋老爷可没有法子一直这样维持下去。 「当然啦,叔父这边想请捕快师傅差不多可以回复原本的巡逻路线了,只是……」 要是捕快一走,诡异的蛋会不会又突然冒出来呢?水口屋老爷想到这一点,最近甚至连吃个煎鸡蛋都提不起劲。 「所以,水口屋老爷打算怎么办呢?」 「只要能弄清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理由放这些蛋……这事就简单明了多了。」 水口屋老爷一开始先和家人商量,可惜没人能提出什么好主意来,接着他便找上了亲戚中以聪明伶俐着称的辰二郎。 「哎呀,辰二郎少爷果然头脑很好呢!」香奈喜孜孜地喊道。 水口屋老爷又说,要是这件事可以顺利解决,未来岩见屋这边要分家,他可以出手资助身为次男的辰二郎。 辰二郎和香奈听了都眼睛一亮,阿妙则是胸口怦怦乱跳。 (要是……要是这下子爹爹知道辰二郎少爷是个自立更生,可以独立开店的人……会不会对他改观呢?) 这么一来,说不定辰二郎就可以成为长崎屋的招赘女婿了。水口屋老爷资助的银两,正好可以当作入赘带来的家底。 想到这里,阿妙觉得自己脸颊热烘烘的。 (哎……我喜欢上他了 呐。) 爱上这个人了。回过神来就好像不小心掉进洞里似的,阿妙喜欢上辰二郎了。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希望他无论如何都能解开这个鸡蛋之谜。 「辰二郎少爷,一起努力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事吧!我也会帮忙的!」 阿妙其实很擅长解算术习题或是猜谜语。她才这么一说,辰二郎立刻问她愿不愿陪他去水口屋家中查看,水口屋老爷也爽快地说一起去不打紧。 阿妙的眼角余光瞥见香奈的表情马上就沉下来了。 四 「喂!阿妙,要不要咱们帮你解开鸡蛋之谜?」 隔天,阿妙正在长崎屋的房里准备出门,去烟筒铺岩见屋和众人会合,守狐对她这么说。 「咦?你这是站在我们这边吗?」 「可惜就算解开谜团,也不见得会对辰二郎那家伙有好处喔。」 阿妙听了微微皱起眉头,偏偏这时女佣进了房,守狐便闭上嘴消失了。在前往岩见屋的路上,阿妙一直思索这番话,没想到才刚到岩见屋,她立刻抛开了这个念头。 「哎呀……」 香奈的身影不知为何又出现在店头。她身边的辰二郎非但没有不悦的模样,还笑容满面地和她说话呢。 (为什么?) 阿妙心里就算想知道,现在带着女佣,也不能站在大马路上质问辰二郎,只能顺势就这么三个人带着仆佣一起前往水口屋。 水口屋经营的是烟草买卖,位在通町靠近日本桥附近的地方,从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往北方走,右手边就能望见防火隔墙高耸、甚为气派的店面。店头的童子一看到辰二郎来了,立刻招呼一行人走进店后头。总管也跟着满脸笑容地出来迎接。 走进店家深处,阿妙发现水口屋在不引入注意的地方也很讲究装潢,也没见到穷神的影子,看得出水口屋的确生意兴隆。他们被领进里头的房间,女佣才刚端上茶,当家的水口屋长兵卫就笑呵呵地现身了。 只是他一看到女佣也在,就板起了脸,语气冷淡地命她快快退下,然后也等不及和辰二郎一行人打招呼寒暄,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大家都来了,真是帮上我一个大忙,听我说……蛋又出现了!」 他说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才刚踏出卧房,就看到有颗蛋放在走廊的正中间。 「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被我一脚踢到院子里,还摔破了!」 本来水口屋今天就打算开口拜托捕头不用再过来,这下子长兵卫又被吓着了。要继承家业的儿子碰巧在别的商家学习做买卖,屋里都是女人家,还是外甥来得可靠。水口屋老爷把手放在辰二郎的肩膀上,对他说那一切拜托他了。 「交给我吧,叔叔。」 辰二郎气势十足地回答了。 言归正传,说到该怎么解决这件怪事,辰二郎只是坐着不动,嘴上净说些「不知道是谁放的」这样的话,然后兀自陷入沉思,而香奈只会附和「是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得专程跑到事情发生的水口屋来,不能只是坐着猜想呀!) 阿妙试着若无其事地诱导辰二郎栘步走出房间。 「我好想看看蛋都是放在屋子的哪些地方喔!」 阿妙这么一说,水口屋老爷立刻把总管叫来,叫他带众人去查看。 (怪了,明明是自己家里,老爷怎么不自己带路呢?) 总管一过来,三人随即对水口屋老爷行了个礼,走出房间,前往蛋最先出现的帐房。这时谈话声已经不会传进刚才的屋里,辰二郎才微微一笑。阿妙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便附耳对她低声说道: 「我想叔叔不是因为嫌麻烦才不愿意带路,一定是不想进厨房的缘故。」 「是吗?老爷觉得大男人不应该进厨房吗?」 厨房的确是夫人们在店内的地盘,就像现在他们要去厨房,总管还得特地和最资深的女佣打声招呼,那里毕竟是女人家的地方呀!没想到辰二郎似乎觉得更好笑了,他怪模怪样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其实啊……叔叔以前的女人就在厨房里,就是刚刚端茶过来的女佣啦!」 阿妙和香奈面面相觑。这么说来,水口屋老爷方才的态度的确有些异样。 「怎么了?老早就已经分手了,只是那个叫做阿六的女佣和叔叔生了个女儿。叔叔一晓得有这个孩子,就已经好好解决了。」 辰二郎刻意强调「好好」一词,原来老爷以将来不能给水口屋带来任何麻烦为前提,交给阿六一笔钱作为嫁妆,让她嫁给某个做草鞋的师傅。 「不过,听说那个做草鞋的年纪轻轻就死了,阿六带着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六一直没法子找到带着幼小孩子,还能赚钱养活两人的工作。水口屋老爷无可奈何,只好瞒着太太,请阿六到店里帮佣。 「所以……阿六这个人的事情就是秘密了?」 香奈听完立刻一股作气地说: 「那、那样一来,蛋说不定就是阿六为了让老爷不痛快特地放的吧?」 一样生下了水口屋老爷的孩子,夫人是商家老爷正正当当的大老婆,阿六却是她的仆役,是让人使唤的对象。阿六想必对老爷火冒三丈吧? 所以这阵子水口屋老爷对待阿六的态度多少也有些异样。但辰二郎觉得疑惑,毕竟阿六转眼已经在水口屋工作十五年了。 「事到如今,她会突然怨恨起叔叔来吗?」 她的女儿也大了,阿六毕竟还年轻,可以到别人家帮佣。要是受够了水口屋,马上就会辞工不干才对,真的有必要做些怪事来招人嫌恶吗? 「就是说呀,辰二郎少爷的想法好灵光,就是这样!」 他们站在通往店面的出入口前面,香奈等到客人都走了,立刻对辰二郎大加赞扬,看来她已经把刚刚对阿六的怀疑忘得一干二净了。阿妙也觉得事情应该是辰二郎说的那样没错,却又有些不对劲。 「久等了,请进!」 总管从帐房出声招呼了,于是辰二郎、阿妙和香奈进到店里。原来蛋一开始是出现在不大容易发现的地方,是在帐房里头的角落找到的。 「总管先生,请问有谁可以靠近帐房这边呢?」 「可以进来的人相当多呀,辰二郎少爷。」 帐房虽然位于店铺靠后头的角落,但毕竟是和客人面对面做生意,不只客人,雇佣的店员也会在店里进进出出。不过是颗蛋,怎么样都能随手带进来,只是那次是在帐房柜台后头找到的,可不是客人为了恶作剧,可以简单把鸡蛋放进去的地方。 「看来果然是店里的人做的吧?」 辰二郎又问总管,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只是假使真有这样的人物,水口屋老爷一定早就晓得了。阿妙环顾四周,然后又问一旁的家丁,这问店里到底聘用了多少人。 「共计八位。」 总管一位,家丁三位,还有四个童子。 「童子应该还不能进来帐房吧?」 「那当然了。」 家丁说,水口屋店内只有老爷和总管可以坐在帐房里,发现那颗蛋的时候,就是老爷在里头。他还记得老爷差点失手摔破,还引起了一阵骚动呢。 (是什么时候把鸡蛋放进来的呢?) 这时候,阿妙看到店里角落有鸣家小小的身影,她便走近通往后头住家的门边阴影处,简短地询问鸣家: 「蛋是谁拿过来的?」 说完,她指着店内那些雇来的帮手。鸣家只是一股脑儿地摇头,马上就消失在黑暗中。阿妙正觉得大失所望,脚边又传来守狐的声音。 (阿妙,鸣家的胆子很小,在别房鸣家会听到的地方是不会多讲些什么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接着,众人又走向厨房。厨房紧邻泥土地的房间,旁边则是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铺木板房间。三个女佣和一个男帮佣规规矩矩地过来行礼。阿妙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口问为首的女佣厨房里的鸡蛋之前是不是短少了,对方立刻俐落地回答,是的,鸡蛋的确是不见了。 「只不过……」她似乎有点难以接口:「凭空冒出来的鸡蛋比不见的还多了一颗呢!」 「什么?」 辰二郎大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惊呼。阿妙也没料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答覆。 「太奇怪了……简直就像妖怪在作祟嘛。」 辰二郎的声音有气无力。阿妙看到他似乎有点畏惧的模样,不由得脸色黯淡。 接下来,总管带他们来到走廊尽头主人专用的起居室及寝室。 「第二颗蛋是从起居室冒出来的,就埋在长火盆的灰烬里头。那时候老爷倒还不觉得吓人,用午膳的时候顺便就把那颗蛋吃了。」 火盆的热度恰好把蛋烤得半熟,总管说老爷就拿来拌饭吃掉。他边说边指着摆放在舒适的房间内的长方形火盆,而寝室就紧邻起居室。 「看到夜里卧房多了一颗蛋,老爷多少也觉得心里发毛吧?那颗蛋就和隔天下的鸡蛋一起赏给了我们,大伙儿打进汤里喝掉了。」 「怪了,所有的蛋都没有损伤吗?」 香奈感兴趣的地方倒是不大一样。 「放在老爷随身东口袋的那颗蛋也赏给我们吃了,实在让人高兴呀。只是走廊上那颗,被老爷不小心一脚踢到院子里,就摔破了。」 看来店里的雇佣都因为意想不到的加菜而十分开心。阿妙忽然问道,一开始出现在帐房里的那颗蛋,后来怎么了? 「刚才家丁不是说过了吗?叔叔不小心摔到地上去了。」 总管听到辰二郎这么说,笑着接口: 「是啊,只有起先那一颗是水煮蛋呢!就算掉落了,也是可以吃的。」 似乎是水口屋老爷自个儿吃了。 「怪了,其中一颗蛋是煮过的吗?」 阿妙吃了一惊,再次向总管确认,对方说的确是个煮硬了的水煮蛋。 「真不可思议……要煮蛋也得要花一番工夫吧?」 需要拿来装蛋的锅子,也得要用上一阵子的火才行。 「不过,不可能在水口屋的厨房煮蛋吧?这么做别人马上就会起疑心的。」 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辰二郎又露出觉得浑身不是滋味般的胆怯表情。阿妙看了,心头微微涌起一股焦躁的情绪。 (辰二郎少爷好像很讨厌不可思议的怪事呢……) 还是说怕成这样才是普通人的举止呢?那么、那么辰二郎一旦晓得阿妙的血缘,会不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呢? 阿妙顿时说不出话来,而身旁的人,包括辰二郎也都沉默下语。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谜团依旧无法解决。 水口屋店铺后头的房间就这样好一阵子都鸦雀无声。 五 「喂!阿妙,我不是说要替你出力吗?都讲过好几次了。」 阿妙回到长崎屋,靠在矮桌边,守狐在房间里现身了,摇着巨大的尾巴对她这么说。偏偏阿妙的心情怎么样就是无法好转,所以完全没有应声。 到头来,辰二郎完全没解开和鸡蛋有关的谜团,就这样告别了水口屋。看来分家时不可能得到援助金了,更甭提和阿妙白头偕老。 再加上阿妙脑海中都是那件怪事,一直觉得不舒坦。水口屋老爷最后决定还是拜托捕快继续到家里巡逻。 「为什么辰二郎少爷会觉得鸡蛋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妖异之事呢?」 事情既然会发生,应该有充分的理由才对,阿妙觉得只要能查出这一点,就会发现没有什么离奇之处。她决定试着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就这样靠着矮桌,暂时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 「哎呀,摆出这样的姿势也好美的女人唯有大小姐了!简直就像鲜红的朝颜花呀!」 传来满是笑意的说话声。从拉开的纸门往走廊方向一看,叫做藤吉的家丁露出笑容,手上还拿着一个木盆,看来是送点心来了吧? 阿妙被他看见自己不正经的模样,连忙端正坐姿。藤吉让她看木盆里的东西。 「这是荞麦馒头。其实呢,长崎屋东北边的小巷子开了间小小的点心铺子喔!」 是一对年轻夫妇开的店,店名好像叫做三春屋,实在离长崎屋很近,阿妙要是爱吃,今后就可以不时去买点心了。 「是吗?让我尝尝味道。」 阿妙咬了口乔麦馒头,味道很朴实,让人觉得莫名安心。她点了点头,藤吉随即把整个木盆都搁在矮桌上。阿妙看了正要张嘴说话,却词穷了…… 只要端上点心,狐狸们就会围过来;放在房里的华丽屏风,也会从图画中伸出手来取,每次木盆里的点心都是没两三下就被吃个一干二净。 藤吉一定觉得不可思议,阿妙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她现在脸上一定满是困扰吧? 这时候,藤吉用柔和的语气对她说: 「大小姐啊,要是有什么不好启齿的事情,您闭口不说就成了,没什么事是非开口讲出来不可喔。」 藤吉又说,毕竟呀,阿妙长得这么美,光是这一点就对周遭的人功德无量了,没必要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把阿妙逗得噗嗤一笑。 「每次听藤吉讲话,就会觉得大部分的烦恼好像都不值一提了呢!」 「大小姐有什么烦恼吗?要是想跟人倾诉,藤吉一定会丢下差事不管,听您说个痛快!」 「哎呀,这样会被爹爹大骂一顿的啦!」 阿妙又笑了,她说自己现在已经没事,送走藤吉,叫他回店里干活。对方的身影才刚在走廊另一头消失,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守狐马上就现身了,还把细细的前脚搁在木盆的边缘。 「拿荞麦馒头来真是贴心!真贴心呀!看来迟早要介绍藤吉一位美丽的女狐仙了呐。」 守狐像在拜拜似的,砰砰地拍打着前脚,叫阿妙快点给它馒头吃。阿妙叹了一口气,拿了三个馒头给它,也分给叫做屏风觑的妖怪吃。这时候又有好几只妖狐厚着脸皮钻进房间,把前脚伸进点心盆里。 「守狐,藤吉是人呀,对象不要找妖狐,请帮他找个人类姑娘吧!」 阿妙可不愿意店里的家丁和她有同样的苦恼,但是正忙着解决这堆馒头的狐狸们,意见却和她大相径庭。 「为什么不成呢?自古以来,多的是差丽的女狐仙呐!」 「都是些让人心甘情愿受骗上当的大美人呢!」 「在下也想要这样的伴侣呀……」 「……就凭你这家伙?我看是不可能的吧!」 不知不觉中,妖狐们开始聊起哪一位女狐仙最美艳。一旁的守狐咬着荞麦馒头,怪笑着说: 「怎么啦?藤吉那家伙,不管老婆是狐狸还是妖怪,感觉他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过得开开心心的,你别在意啦。」 守狐又瞄了阿妙一眼。 「辰二郎呐,要是也像这样就好啦!」 阿妙朝它扔了一颗馒头,守狐非常俐落地在半空中大口咬住吃了,又跳回阿妙跟前,用前脚摸了她的脸两三下,然后叫她准备好毛笔和纸张。 「好啦,肚子也填饱了,开始来想想鸡蛋这件怪事了吧?是不是啊,阿妙? 」 辰二郎或许会认定水口屋的事情完全是妖怪作祟,然后就此抛下不管。 所以也不会增加他的男子气概啦! 这么发展下去,伊三郎是不会认同这个人的。 「虽然万分不情愿,阿妙你就别再逞强了,让咱们出力帮忙,反正你一定帮他到底的吧?」 守狐说,让这件事落幕的唯一方法就是这个,阿妙瞥了瞥守狐,有几分怀疑地问: 「守狐不是跟爹爹一样,不怎么欣赏辰二郎少爷的吗?」 「是呀,他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货色。」 「那为什么要出手帮忙呢?」 狐狸鼻子长长的脸凑近阿妙面前。阿妙才看到它眼神闪过一道光芒,鼻尖却被守狐舔了一下。 「因为呐,我想阿妙一定想要亲眼看看吧。」 「看什么呀?」 「若是有你的扶持,岩见屋辰二郎会不会变成一个勉强能够成器的男人呢?」 也罢,阿妙现在已经迷上这个人了。守狐厌恶地耷拉着嘴角,又对阿妙说,所以事到如今,不管再怎么叮咛,阿妙八成也听不进去。总之就是尽量帮忙,然后阿妙得要仔细观察辰二郎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所以啦,快点拿出笔墨盒,把纸铺好!来动动脑筋,解开鸡蛋之谜吧!」 阿妙被守狐催促着准备文房四宝,其他妖狐也加入行列,一起思索这件怪事。 「我实在下忆,不就是为了解开鸡蛋之谜,阿妙小姐为什么非得一整天守在厨房里头不可呢?」 两天后,阿妙把守狐们集思广益的结果整理出来,找了辰二郎出来,决定从天一亮就到水口屋的厨房去。 「辰二郎少爷,前几天我们来水口屋的时候,不是听说厨房里的鸡蛋减少了吗?换句话说,就是有人把蛋拿走了。」 一定是这个人把蛋放在水口屋老爷的房间里,所以必须调查哪些人可以从厨房把蛋带走。只要明白了「是谁」,一定就能了解「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就是阿妙和守狐们一起商量出来的结论。 阿妙说到这里,又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不可思议的是,这次香奈不知道为什么也出现在水口屋。 (我可没有通知她呀!这次还特别留心,连去学艺时也不和她讲话的。) 阿妙只对辰一一郎开口提过今天要来水口屋仔细调查,所以说……是辰二郎特地把香奈叫来的。 (真是的,辰二郎少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香奈今天也鼓足了劲,打扮得非常漂亮。这阵子她的态度越来越露骨了,学艺回家的路上,也不再和阿妙一起走路回去。 (香奈也认真起来了呀!) 三人在厨房角落,坐在向店里借来的小折椅上,径自打量着众人的动作。水口屋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在厨房做事的佣人没有人多看鸡蛋一眼。 在炉灶点上火开始烧水,然后炊饭,把装在桶子里的水送进里头的房间去;有人忙着切白萝卜腌菜,有人忙着送餐,众人进进出出,十分繁忙。 不知不觉到了用早餐的时候,女佣们把老爷太太的餐点送进屋里去。好像换班似的,雇来的店员们走进厨房,到隔壁的木板房用早饭。 阿妙他们也一起享用早饭。水口屋的餐点虽然称不上奢华,就和生意兴隆的店家一样,端上来大碗白饭和腌菜,还有汤可以喝,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开朗。 「店里早上还真忙啊!」 阿妙坐在折椅上吃着早餐,一边用眼睛观察店内众人的行动。毕竟她从来没有见过大清早厨房的模样,一旁的香奈露出苦笑。 「阿妙你真是位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呐!不管是哪一间店,早上都是这样的呀!有时候一忙起来,大清早我也得和佣人一起忙东忙西的。」 香奈爹娘开的店规模没有长崎屋那么大,店里就算雇了人,家人还是会在店内和厨房里帮忙。 「水口屋光是女佣和男仆就有四个人,工作是相当轻松了呢。」香奈羡慕地说。 只是,夫人和小姐们似乎也不是完全不需要进厨房。早饭吃完没多久,就来了厨房好几次,有时是交代要端点心给访客吃,有时是叫人去采买或到外头跑腿,林林总总的杂务还真不少。这中间连水口屋老爷也走进来交代男佣去办事。 而且店头的总管、家丁和童子也会不时过来这里喝水,或是拜托谁送茶到外头给客人喝。众人比想像中更常在厨房进进出出,女佣们准备完午饭需要的材料,除了一个专门负责这儿的人,其余的雇佣就随即各自去打扫不同的房间。辰二郎不禁皱起眉头。 「哎呀,看来出入的人比想像中还要来得多呢!在店里工作的人都会跑进厨房来,装鸡蛋的篮子就放在那边的台子上,这样不就意味每个人都拿得到了吗?」 他的表情非常失望,阿妙从怀里拿出看来像是纸条的东西凝神细看,接着对辰二郎说: 「辰二郎少爷,有件事想要跟您打听一下。」 她压低声音,不让佣人们听到。 「水口屋老爷认识阿六的时候,她是店里的帮佣吗?」 「不是的。要是人在店里还怀上孩子,夫人肯定会察觉。」 「那是在哪里遇上的呢?」 「叔叔说过,是去看烟火的某晚结识的,是茶店的姑娘吗?还是卖麦茶的呢?」 两人那晚邂逅之后,总之就多了一个孩子。 「不是个女孩儿吗?叫什么名字呢?」 「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他说水口屋老爷从来没开口提过,阿妙他们三个人在厨房里一直端坐到夕阳西下,连晚饭都让人招待了。里头水口屋家人的房间早就准备要铺上棉被就寝。辰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整天都待在水口屋,似乎非常疲惫,一直转动着脖子。 这时候,阿妙又拿出和守狐一起写下的字条,再次确认。 (在店里,有机会下手的人是雇佣们。) (到了晚上,佣人是没法进去里头主人房间的。) 接着,她怕被佣人们听见,特地把辰二郎叫到后院来,香奈也跟过来了。 今晚,暮色渐深的天空中高挂着斗大的月亮,黑夜却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更深沉了。阿妙觉得守狐似乎就躲在庭院角落低矮的树丛底下。 她以今天一整天的所见所闻,开始讲起这件怪事的来龙去脉。听着听着,辰二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六 一起商量后,辰二郎下定了决心,告诉水口屋老爷希望能在回家之前谈谈。 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呢?老爷又把他们三人请进之前造访过一次的房间,就位在店面后头。或许因为前几天众人什么线索也没查到就打道回府,感觉他的态度虽然亲切,却不抱任何期待。 「今天也辛苦啦。查出什么了吗?」 辰二郎坐在叔叔跟前,一时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犹疑了片刻后,咳了一声,然后望向对方。 「这个嘛……叔叔,关于鸡蛋这件怪事,有些关节倒是已经想通了。」 「哦?不愧是我的侄儿,真是不简单呐!快说来听听,到底是谁下的手的?理由又是什么?」 水口屋老爷虽然催促他接口,感觉辰二郎却有些犹豫。他望了阿妙一眼,又目光闪烁地窥伺着老爷的神色,才开始说明前因后果。 「叔叔也知道,今天我和阿妙小姐她们在厨房坐了一整天。」 目的自然是为了监视那些鸡蛋,这时候辰二郎我呢……对,就是本人注意到一个关键,说完,他又瞥了阿妙一眼。 「叔叔,毕竟每个人都会到厨房露脸,能够从厨房把鸡 蛋带走的人实在太多了呀。」 不过,这时候辰二郎我呢……对,就是我本人觉得不大对劲。 「刚开始放在帐房里的是水煮蛋,听说是叔叔您吃了,应该还记得吧?」 只有这颗蛋,不是从厨房里带走的。 「我是从鸡蛋的数量不对,还有那一天没有人在厨房里煮蛋这点发现的。」 换句话说,可以推想一开始的那颗蛋,应当是从路边叫卖的小贩那儿买来的。 「尽管这样,第二次开始都变成了生鸡蛋,就是这一点才让人觉得奇怪呀!」 「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水煮蛋和生鸡蛋的不同吗?哪里不对了?」 看来辰二郎这番话渐渐吸引了水口屋老爷的注意力。被这么一问,辰二郎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咳了好几声,就是不肯接口。 而且接下来还一直望着阿妙,露出求救的表情。阿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对水口屋老爷说,辰二郎少爷的身体不大舒服,接下来只好由她来解释。 「其实,两种不同的蛋,就是重要的关键呀!」 阿妙又从怀里拿出那张字条,确认记下的事项。 「一开始出现水煮蛋的帐房,只有老爷您和总管先生可以进去。除此之外,则是女佣和童子大清早会去打扫店面。」 帐房里头毕竟存放了银两,要是有外人出入,反而十分显眼,要把蛋放进帐房里头是非常困难的。 「但是,老爷您也说过,曾经半夜在屋里发现一颗蛋,不是吗?」 水口屋老爷点了点头,就寝之前冒出一颗,醒来后又一颗。之前的确在卧室发现过鸡蛋没错。 「时辰都那么晚了,屋内可是老爷您和家人住的地方呀。」 就算是总管或女佣,也不会走进内室。要是被人看见了,会被质问在场理由的。 「所以可以推断,在帐房里放了那颗蛋的人和能够在屋内放置鸡蛋的人不会重复,因此才有水煮蛋和生鸡蛋的分别。」 房里陷入一片寂静,水口屋老爷也沉默不语。阿妙似乎希望这场对话赶紧结束,又急忙接口说道: 「换句话说,放水煮蛋的人,和放生鸡蛋的不是同一个人。」 下手的人下只一个。 「我想,只要弄清楚这一点,就可能想出到底是谁放的了吧?」 阿妙说完,深深吐了口气。可以的话,她宁愿水口屋老爷听到这儿就能察觉真相,她也就不需要再说下去。特别是辰二郎本人就是希望这样…… 偏偏水口屋老爷依然无法接受。 「你说到底查出了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呢?」 一旁的辰二郎只是瞪着榻榻米。阿妙和辰二郎本来说好,如果这样可以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们干脆就不要再往下讲。只是若这时噤声不语,叔父大人答应要援助辰二郎的诺言,就不可能实现了。 「总而言之呢,一开始到底是谁放的蛋,老爷您说不定已经心知肚明了吧?毕竟,听说最近您对女佣阿六比较严厉呢。」 说不定最近阿六一改过去温顺的态度,跑来跟水口屋老爷说了些什么吧? 「听说,阿六以前是卖水煮蛋的。」 这件事情是守狐查出来的。阿六以前是在热闹大街上叫卖水煮蛋的姑娘。水口屋老爷听到阿妙这么说。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僵硬。 「我和阿六老早就一刀两断了呀!没想到事到如今,女儿的……」 水口屋没再接口,闭上了嘴巴。阿妙却能猜到还没讲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阿六对水口屋老爷说了些什么,老爷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告诉她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再提。阿六其实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和身为主人的老爷说上几句话,但是她不死心,想要把心情寄托在回忆中的水煮蛋上。 (听说阿六的女儿年纪比我还大上几岁,该不会是准备要出嫁了吧?) 是想要让她在出嫁前见见自己的父亲吗?还是被女儿这样拜托了呢?或许这就是阿六的请求吧?这时,水口屋老爷却板起脸质问辰二郎。 「即便、即便一开始的蛋是阿六放的,那剩下的那些又是谁?到底有什么意义……」 要是没有那些鸡蛋,水口屋老爷应该会认定事情都是阿六做的,接下来就视若无睹吧?只是,有几颗鸡蛋出现在阿六不可能放的地方,这才是最让老爷感到不安的地方。 「到底是谁?」 水口屋老爷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该照实说吗?) 实在没有隐瞒下去的理由了,阿妙只好老实地解释。事已至此,再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我想,放生鸡蛋的人八成……八成就是您的夫人相小姐们吧?」 「为……为何?」 阿妙说,应当只有夫人能够在老爷的卧房放鸡蛋吧?水口屋老爷听了却无法接受,还瞪了阿妙一眼。 「胡说八道!为什么内人非要突然开始乱放鸡蛋不可?」 这下子,阿妙只能无奈地说出生鸡蛋会出现的原因了。 「最近,夫人多半……多半已经察觉到阿六和她女儿的事了吧?」 水口屋老爷对外头有小妾和私生女这件事默不吭声,而且还让阿六在店里当女佣,夫人心中一定非常不痛快。或许她和阿六一样,想要测试看看水口屋老爷见到屋里四处出现的鸡蛋,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阿妙的说明就到这儿结束了。水口屋老爷不知道听懂了没,一直沉默不语,怎么看都是一副心情恶劣的样子,真的恶劣到了极点。 辰二郎看了,马上换上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接下来众人一直静悄悄的,最后只好托言时辰已晚,还是先告辞吧。 七 阿妙觉得,即使最后解开了鸡蛋之谜,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如何了。毕竟她应当不会再到水口屋登门拜访。没想到,最后却在某个意外之处看出了结局。 辰二郎取消对长崎屋的提亲,竟改成和香奈谈起婚事来了! (为什么……) 阿妙忍不住想跑去追问辰二郎原因。只是,她自己也猜得出来,总归一句,就是辰二郎的叔父水口屋老爷,对于自己所托之事查出的结果不满吧? 除了阿六,还有夫人和小姐们的问题,此时此刻老爷一定忙着收拾善后。辰二郎竟然查出这么让人难堪的答案,他自然不会抱持多少感激之意。 所以,老爷绝对不会拿出分家的援助费用来。 「人家明明那么拼命想帮忙……」 辰二郎既然失去分家独立的机会,比起不大可能让他招赘过去的长崎屋,终究还是选择在比较小的商家过日子这条路吧?这男人做事还真是干脆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阿妙白天都在发呆,晚上一个人时就哭个不停。 她觉得若是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一定会替她担心,所以下能让别人看到自己哭丧着脸。这件事爹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对阿妙的终身大事心痛不已,所以更不能在双亲面前掉泪了。 她其实好想试着恳求辰二郎回头,可是,这人怎样也不可能招赘过来了,去妨碍香奈要谈的亲事,这怎么成呢? 更何况,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有妖怪的血缘,所以姻缘才会这么不顺利,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呐…… (我、我怎么能告诉爹娘这种话呢?) 阿妙越想越是难受,心情也越来越低落,慢慢地,她常常一个人掉眼泪,泪水就这样任性地滚了下来。 这么一来,房里时常传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包围着她。 「喂,你是怎么啦!伤脑筋 呀,要怎么安慰你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是屏风觑,就算一直跟他说不打紧,屏风觑还是缠着不放。 「吱吱!嘎嘎!」 鸣家们的叫声里也充满担忧。 「好啦,要是你生辰二郎那家伙的气,咱们就去咬断他的喉咙吧!」 连守狐也这么说。阿妙觉得就和守狐之前的推断一样,即使解开了谜底,辰二郎这个人也一点都不可靠。守狐毕竟是守护阿妙的妖狐,看到阿妙被弄哭了,一定很不痛快吧? 「好啦,阿妙呀,别哭了好不好?」 这时候,有个人影走到了伏在矮桌的阿妙身后。她知道有人一直望着她,回头一看…… 「我说,没关系的……」 声音中途打住了,那不是守狐,原来是藤吉,他端着点心盆站在那儿。 「大、大小姐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阿妙和藤吉望着对方,不知道到底是谁比较惊讶。不过藤吉还是像平常那样,用排山倒海般的大量赞美来安慰阿妙。 「大小姐一哭呀,世上所有的花儿就要凋谢啦。」 「现在又不是花季。」 阿妙冷淡地回了一句,藤吉依然不退缩: 「对我来说,大小姐就是世上所有花儿的分身呐!」 他又换了个比喻,猛烈夸赞阿妙就像花儿一样,又美丽、又温柔,很重要,见了好开心……说了一大堆温柔好听的话,让人觉得亏这人想得到。他实在说了太多,阿妙忍不住被逗笑了。藤吉这个人怎么这么拼命呢? (啊,守狐不是说过吗?藤吉的对象,就算是女狐仙也没有问题的。) 她觉得守狐说中了。和藤吉在一起总觉得好轻松啊,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好傻,却又掉泪了……不过,这次哭完,情反倒平静多了。 于是,从那天起,阿妙就把听藤吉说话当成心灵的解药。他的话语就像塞满了棉絮的大棉被那样,稳稳妥妥地包裹住阿妙的心情。听着这些又夸张又开朗的言论,阿妙觉得眼泪似乎慢慢止住了。 而且,从那天起,藤吉夸赞她的技巧也锻链得一天比一天高竿。 「又过了一段时日,来提亲的人实在太多,爹爹给弄得不耐烦,就问觉得到底那个人比较好,可以说说对方的名字。所以我就说啦,还是藤吉好。」 少当家听到故事的结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阿炒的父亲伊三郎老爷听到这个名字时,似乎大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缘故,老爷倒是没有反对。藤吉便改名为藤兵卫,成为长崎屋的女婿。 「……咦?爹爹和娘原来是这样才在一起的呀?」 这段往事还真有意思,只是少当家觉得还是有点不同,松之助的亲事似乎没有法子用这个做参考。就在这时,库房的台阶处又传来一阵按捺不住的笑声。 「阿妙小时候脑筋虽然不错,做事情就是有点误打误撞的,一副什么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样子,就连谈个恋爱,也让守狐伤透脑筋呀!」 说话的是当时摆设在阿妙房里的屏风觑。阿妙作势要拿茶泼他,他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呢?守狐现在到哪里去了?」 少当家没有在妖怪们的宴会上见过守狐。他这么一问,阿妙指着院子一角的稻荷神社说,守狐通常会在那儿,毕竟阿妙已经嫁人了,守狐也顾忌着不会进房,不过好像一直没有离开她身边呢!现在也一直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园和长崎屋之间来回往返。 「我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每天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忧的,能结为夫妇真是太好了。」 阿妙笑了。回想起来,那时虽然心里难受,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却变得如此幸福,真是叫人想不透。 「真的呢,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呀。」 虽然有幸也有不幸…… 「您说的是爹爹吗?」 「他只是其中之一啦。」 母亲又笑了。少当家不由得想,爹爹没有碰上女狐仙,而是和娘厮守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呀。 (不过,长崎屋的爹娘和妖怪们特别溺爱孩子,好像是代代相传的传统耶?) 少当家发现了这一点,忍不住苦笑。他拉紧了睡袍,暖呼呼的感觉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好几只鸣家也跟着钻进来,和他一起蜷缩成一团。 今昔 一 「哎呀呀!」 「喏!」 「呀哇哇!」 「嘿哟!」 在晴空万里的午后八时(注:约等于现在的下午两点。),位于江户京桥附近的长崎屋别馆中人影舞动,充满欢乐的声音。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前阵子,即使在江户也算特别繁华的通町发生了火灾。好几个町被火舌吞没,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的长崎屋也因延烧的火势而焚毁。长崎屋的少当家体弱多病,名声早就一路传至上野山中,也在这场大火中吸入浓烟,闹得差点丧命。 在那之后,长崎屋都在临时居所继续做买卖,不过近日新居总算落成了。自昨天起,长崎屋开始在新店铺做生意。为了庆祝这次重新出发,今天长崎屋的少当家一太郎在他起居的崭新别馆中召开宴会。 在别馆的起居室中,排满了放有料理的大盘子。有味噌烤雉鸡、味噌渍豆腐、黑芝麻鱼板和鲷鱼的活鱼刺身。有芋汁蒸蛋,也有一半的蒸蛋,还有寿司、白芝麻拌菜、酱油炖煮(注:将蔬菜、鱼干、蒟蒻等以加入酱油与砂糖调味的高汤慢火炖煮而成的菜肴。)、酱煮芋头、腌菜等等。连味噌烤芋头、馒头芋、丸子、花林糖和「铃木越后」的羊羹(注:原指以羊肉制成的热食,传到日本后演变为甜品。铃木越后为江户时代羊羹名家。)都备齐了。 器皿间还放着装有酒的温酒壶,有好几壶已经见底,这是因为涌进房间里的众人一直在拼命扫光料理跟酒。然而那些客人们的模样有些……相当不寻常。 似乎因酒醉而在房间里唱歌跳舞的是几个身长数寸的小鬼,绝大多数都在不停跳来跳去。 「丸子好,鱼板妙,呀呵!」 在一旁一边喝着酒,一边像蒟蒻一样扭动身子的是个乍见寻常的穷酸和尚,然而与他共舞的却是个光彩夺目的翩翩美少年,这个组合实在奇妙。 就连正在少当家身旁痛饮、被称作屏风觑的华美男子也一样,看似平常却不是凡人。男子的脚不知为何,仿佛被吸入屏风中般不见踪影。他对面的俊俏大姐十分妩媚,却有张白猫脸。其他还有众多不管怎么看都无法称之为人的家伙,正待在长崎屋的别馆中愉快地吃吃喝喝,谈论着火灾或诸多谣言,气氛热烈。 别馆的主人少当家即便被奇形怪状的人物包围,他也不惊不惧。他因尝了一口酒而两颊泛红,并慢慢地吃着味噌烤芋头。若要问为何会如此…… 「少当家唷,请给我一口味噌芋头。」 那是因为现在身在长崎屋别馆的,都是和少当家相熟的妖怪。少当家继承了祖母这位大妖怪的血统,因此看得到妖物。 而今天的宴会不只是为了庆祝新居落成,也兼庆祝妖怪们从火灾中平安逃出。妖怪们都醉了,心情很愉快。 「不过最近通町真是厄运连连啊。先是好几个町都被烧掉,还听说有好几人在借住的寺院里生了大病或昏睡,是不是避难生活造成的后遗症呀?」 「呀噫噫,好可怕、好可怕。」 此时,有个声音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好消息吗?回答的是屏风觑。 「辘轳首(注:长颈妖怪的一种,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现,脖子伸缩自如,形同井边控制汲水吊桶的辘轳把,故称之。),你听说了吗?就是化妆品批发商那的小雏啊,听说那位妆化得和水泥上墙一样的丫头在火灾过后,终于卸下白粉罗。」 「哎呀,这是真的吗?啊啊,帮我拿那盘酱油炖煮。」 「关于这件事,在下野寺坊(注:住持因寺庙无人祭祀,抑郁而终,化为妖怪。)也有听说喔。那丫头家里的脂粉铺也有受到大火波及,现在忙乱得很呢。她似乎根本顾不着自的妆了。」 「哦哦,从那白粉底下,会露出什么样的真面目呢?」 妖怪们热烈欢谈。此时猫又阿白微微一笑。 「我也有一个密藏的话题唷。少当家的哥哥松之助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什么!什么!」 妖怪们骚动了起来。松之助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的庶子,现在正在长崎屋工作。 「对象是谁呀?」 「是那家大米铺玉乃屋的小姐。而且啊,听说两位年轻人在知道这门亲事之前,就在神社偶然相识了。」 松之助回到长崎屋后,说出他有个在意的米铺姑娘。接着,辗转听到这件事的掌柜想起了话题中的玉乃屋曾上门提起这桩亲事。 此时屏风觑勾唇一笑。 「其实就在刚刚,那个米铺老板好像带着庆祝长崎屋新屋落成的贺礼过来了喔。现在他似乎正和当家在待客间谈话。也就是说,松之助的亲事正在迅速发展中呀。」 「哦哦哦!」 妖怪们彼此亘看,然后一同谈论起这个传闻。甚至有几个妖怪开始打赌何时会举行婚礼。 然而片刻之后,大家的视线渐渐集中于一点,接着房内立刻静了下来。其中一位名为铃彦姬的付丧神歪着头,盯着独自沉默的少当家的脸看。 「少当家,您怎么了?这可是您哥哥的亲事哟。您至今不是一直都很在意他吗?」 难不成您又觉得不舒服了?铃彦姬这么一问,原本还在大口啃着蛋料理的小鬼鸣家们露出担忧的表情,爬到少当家的腿上。屏风觑将少当家一把拉过去,伸手贴住他的额头。 「好像难得没有发烧呢。怎么啦,胃疼吗?」 毕竟少当家这个人总是天天生着各式各样的病,时常徘徊在生死之境,是个前不久甚至还和三途川的鬼结识的药罐子。 「我没事啦。嗯,爹也说玉乃屋提出的亲事是美事一桩喔。」 少当家说得轻松,但他的回应依然有气无力。屏风觑颦眉。 「总觉得怪怪的呐。少当家,你怎么了?」 「我就说什么事都没有嘛。」 「哦,你不说呀。那么,是不是去叫仁吉兄跟佐助兄过来比较好呢?」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连忙摇头。要是那些妖怪兄长们出现,他就会在难得召开的宴会气氛正热时,被逼着穿上睡衣就寝吧。 「那个,只是呀……只是我今天满心沮丧。」 若要问为什么,是因为长崎屋从昨天开始,就因开幕特卖而大忙特忙。 「为什么店里很忙……会让少当家陷入消沉呢?」 屏风觑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戳了戳少当家的脸颊。少当家一脸沉重地叹气。 「从昨天开始,店里不是忙着庆祝开幕吗?回船问屋长崎屋还推出丰后(注:原文为丰后,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位置约为现大分县以北,当地梅花十分知名。)的梅干跟松前(注:江户时代,仅有位于北海道的松前藩得以交易昆布,后来「松前」成为昆布料理的代名词。)的昆布等等商品,特别以便宜价格贩卖。」 横长宽达十间、四周涂上泥灰防火的铺子店门大开,在比泥土地板高一层、铺有榻榻米的店面,层层堆叠着特价出售的商品。昨天客人蜂拥而入,店里热闹非凡。而药铺那边也为可保养喉咙的长崎屋名品白冬汤和砂糖等定下名为「庆祝价」的价格,众集了连店面的泥土地板都站不下的人潮。 「崭新的长崎屋就要出发了,所以我也想努力卖出一大堆商品。」 袄把他裹住,佐助则是把棉袄连着少当家一同夹在脥下,将他带到别馆。 「真过分呢。你们不觉得,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被使来唤去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少当家依然瞪着涂有味噌的芋头,一口都没有吃。 就在此时,仿佛受到有关自己的话题召唤,仁吉拿着食物出现在别馆。大概是听到少当家的抱怨了吧,他脸上泛着苦笑。 「这也没办法呀。再怎么说,少当家前不久才拼到差点丧命呢。大家都很担心。」 「什么前不久,那不是火灾时的事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仁吉。」 「那时候真的很危险,您甚至还到三途川走了一遭喔!现在就请您开开心心地在这间别馆玩。只要少当家待在这里,老爷和我们都能放下心来。」 「唉唉,要到什么时候,你们才会不再提我见识过地府的事呀。」 仿佛想鼓舞叹气的少当家的心情,此时仁吉递出了套盒。 「请看,点心铺三春屋也重建好了喔。我赶紧买了荣吉的馒头过来,您很久没吃了吧?」 少当家的表情一亮,立刻朝儿时玩伴制作的点心伸出手。妖怪们也朝熟悉的味道扑过去,每咬一口就发出「噗嘿!」「呀咿!」等好似脖子被掐住般的声音。吃了一个的仁吉深深点头道,还真是一如既往难吃得吓人呀。 「没想到我小会怀念荣吉的馒头这惊人的味道,真是世事难料呐。」 「味道没有改变,就表示荣吉还是跟以前一样有精神。」 一边这么说,少当家一边摩娑着身旁因馒头味道而噎着的妖怪莳绘狮子的背部;为了去掉嘴里的味道,他朝蛋料理伸出手。但他的手突然停下,凝目望向大盘子与温酒壶之间。刚才有个东西迅速从榻榻米上穿了过去。 「咦,是我眼花了吗?」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注意到少当家视线的鸣家们马上追起某个东西。他们似乎很愉快,发出了「呀哇呀哇」的声音。 「那是什么?是不是有我没见过的小妖怪来了?」 少当家疑惑地歪着头。这时,鸣家迅速捉住了一只白色的东西。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发出「呀呜!」的声音,在榻榻米上摔了个跟斗。定睛一看,鸣家抓住的那个白色物体正贴在他脸上,让他无法呼吸。鸣家可不是正胡乱挥舞手脚,看起来很难受似的吗? 「呀……呀……呼呀……」 「哎唷,鸣家呀!」 少当家慌了起来,为了拯救鸣家,连忙将他拉过来。 然而当他拉过鸣家,白色物体马上轻轻一跳剥落了。接着,那东西一转眼扑到少当家脸上,随即塞住他的口鼻。 (呼呃!) 他无法呼吸了。再加上连眼睛都被遮住,于是他和鸣家一样摔了个跤。 「少当家!」妖怪们的叫喊声响起。 (呜呃,好、好难受……) 仁吉和屏风觑的手状甚慌张地试图将白色物体从他脸上剥除,但是那东西却剥不掉。他听到仁吉的惨叫声。 「少当家,这里可是别馆。为什么您会在一群妖怪的正中央陷入濒死之境?」 他用紧绷的声音说,请您别闹了。少当家也不想死,但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得救。再这样下去,又要去地府一趟了。他难受得不得了。 就在此时,别馆的走廊上有脚步声接近。拉开纸拉门的声音一响起,马上就有个人抓住少当家的手。 忽然间,他眼前一亮。 「呼啊……可以呼吸了。」 他往旁边抬头一看,发现新来的客人正俯视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孔依旧穷酸至极,瘦骨嶙峋。 「金次!」 眼前的男人一身装束有如披着破布的稻草人,他是个神,而且是穷神。他过去曾来到长崎屋,但由于受到过于热情的款待,只能暂代福神之职,很快就离去。金次站在满是料理与妖怪的房间正中央,轻轻挥动那个又白又薄的东西。 「哎呀呀,这张和纸片不是式神吗?少当家,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贴在脸上啊?」 金次哈哈大笑。少当家睁大了眼。 「黏住我和鸣家的是式神?」 「没错,就是阴阳师所使用的式鬼神,不过最近完全没见到这东西的身影就是了。」 就算是穷神,神还是神。受到阴阳师驱使的神灵、式神等物,对金次来说似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存在,他像拿着纸一样挥动着那东西。但是刚才看到少当家受苦模样的兄长们露出有如地府鬼将的凶狠神色,一下子就把式神给撕碎。 「哎呀,下手真狠呐。」 金次扬起一边眉毛。被撕碎的式神化作纯白的落雪,掉落到榻榻米上。少当家拾起一片来看,发现那真的只是普通的纸。 「刚才竟然无法把这东西从脸上剥下来,这是为什么呀?」 「式神是由阴阳师所操纵。术者越强,就越难以人类力量抗衡呐。」 听到金次的这句话,仁吉和佐助瞪向已成纸层的式神。 「是哪个家伙盯上了少当家?」 「是谁?为了什么?少当家一直都只有在自家寝室和我们嘻闹而已喔。」 屏风觑睁大眼睛,十分惊讶。听到这句话,家丁们用严厉的语气回答: 「我们得把这件事查清楚才行。」 「非得找出对方,让他得到教训不可。」 起居室里的妖怪们像是感到畏惧,又好似觉得有趣,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笑了。 二 隔天,为了该如何处置派出式神的大恶徒,仁吉和佐助产生了严重争执。对于要如何守护夹在两人之间、那个躺在被窝中的少当家,他们的意见分歧,两位兄长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退让。 「为了不让少当家再度遭袭,在温暖的房间中守护他当然是最重要的。少当家在第一顺位,而且也最为要紧。对吧?」 在夜里的别馆,仁吉坚定的声音响起。那张秀丽的脸映着行灯昏暗的光芒,看起来有点骇人。但是佐助抱持着比仁吉更具攻击性的想法。 「要是慢吞吞地调查,少当家或许又会在这段期间遭到袭击。比起调查,我更想将那个阴阳师引出来,把他给逮住呀。」 「佐助,依你那种做法,若为少当家带来危害,你要怎么办!」 「仁吉的做法才危险。花费太多时间的话,会出现可趁之机。」 总是默契十足的两位家丁这次互不相让,眼见就要吵起来。鸣家害怕得逃到少当家的衣袖内和腿上。 (让他们继续争执下去的话,这两人说不定会毁掉半个江户呢。) 假如放着不管,他们或许真的会这么做。此时拯救江户免于半毁的,是少当家的一句活。 「要是你们两人吵起来,我会在意得睡不着,结果生重病喔。」 家丁大哥们马上静下来,但是双方都未撤回自己的想法。 「少当家的人身安全就由我来守护!」 仁吉如此放话后,别开脸不看佐助。 「我马上就会干掉那个混帐阴阳师。」 佐助如此宣言后,随即离开房间。金次在少当家的被窝旁,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我好歹是个穷神,也不好一天到晚只和少当家下棋嘛。」 自己主动相邀在先,金次竟说出这种意外之言。他说,所以要是赢了这盘棋,他就要以一个穷神的身分认真附身到哪个人身上,为那个人带来贫困。若不这么做,他不就称不上穷神了。 「这为什么会和棋局的胜负有关呀?金次,你最近闲得发慌对吧?」 被他这么问,金次呵呵一笑。他乍看之下一派轻松,好像在说笑话一样,但开始下棋后不久,金次咧嘴一笑,又谈起式神的话题。 「不过呀,都已经到了德川之世,为何现在还会出现式神呢?真是跟不上时代呀。」 「金次,以前有很多式神吗?」 少当家对这个话题不由得有些在意,思绪不小心都集中到这上面。此时咧嘴笑着的金次下了凌厉的一着棋。 「啊……」 少当家连忙让脑中思绪专注于棋盘上。接着金次又开始谈起式神。他谈起往昔,说这在距今超过千年以前为数众多。 「不过我说的是操纵式神的阴阳师啦。所谓的阴阳师,本来是隶属于朝廷阴阳寮的官职之一,于平安之世执掌占术、咒术、祭祀等等。」 少当家一面听他叙述一面下棋,下得拙劣至极。金次一边说,一边再度在盘面上展开凌厉攻势。 「然而掌管天下政务的职责从公家转移到武家,想来之后阴阳师也无法继续保住往昔的立场。」 此时仁吉奉上茶,并加入话题。 「两位在谈论阴阳师吗?那场式神骚动过后,我也试着调查过,得知那帮混帐家伙依然在江户之世苟延残喘。」 例如朝廷及京都的古老名门,现在依然会遵循古礼,委任阴阳师负责祭祀。 「听说自古以来的阴阳师名家——京都的土御门家已成了现今阴阳师的领袖。」 少当家瞪着棋盘盘面,同时困惑地歪头。 「为什么京都阴阳师的式神会来到长崎屋的别馆?」 「其实江户也有阴阳师。」 仁吉皱着脸。虽说阴阳师现在已经远离国家政治中心,但在市井之中,其力量所及的范围反而扩大了。阴阳师逐步将卜算者及巫女等全国各地从事占卜的人收于支配下,并成立江户官署,日渐组织化。 「相对于此,最近却不曾在江户看过式神呐。」 金次笑了,仁吉也扬起一边嘴角。江户市中的阴阳师喽罗都是低阶的小人物,无法像古时候一样使唤式神。照理说是如此才对。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少当家实际受到式神袭击了。」 究竟是谁,出于什么意图操纵着式神呢?仁吉露出恐怖的表情,摇着头。 妖怪们现在正拼了命地寻找是否有其他跟那张纸一样的式神存在,打算靠那个式神循线找到其主阴阳师。直到问题解决之前,长崎屋都处于「备妖状态」。仁吉把现在忙碌不已的药铺长崎屋撇在一旁,佐助似乎也打算设下陷阱,因此同样没在顾回船问屋的生意。 「真是的,我觉得仁吉和佐助都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呀,更何况现在店里那么忙。」 「别担心,有在下仁吉在此守护的期间,绝不会让区区一个阴阳师对少当家出手。」 仁吉坚定说出这句有些鸡同鸭讲的回答。少当家垂下眉毛。 此时,仁吉的眼眸倏地眯起。他默默走到房间边缘,一拉开纸门,就看到妖怪野寺坊和獭的身影出现在庭前。 「哎,仁吉兄,按你的吩咐,我们找到其他式神罗。你请的羊羹很美味,所以我们努力了一番呐。」 野寺坊开口说。他们找到的式神呈现老鼠的模样,不知为何待在长崎屋主屋的走廊下方。由于式神逃到外头,他们便跟踪在后,只见式神不久就钻进别家店里。 「做得好。那么,式神跑进什么地方?」 野寺坊回答得很干脆,那答案让仁吉稍微睁大了眼。 「那家伙去了米铺,是一问名叫玉乃屋的大商家。」 「玉乃屋?那不是正在和松之助少爷谈亲事的店吗!」 仁吉和少当家面面相觑 。 「谁知道,或许玉乃屋也被阴阳师盯上了吧。或者说,其实是玉乃屋的某个人……将式神送到长崎屋?」 少当家无法接话,于是陷入沉默。他从未想到式神骚动会和哥哥的亲事有关。 此时金次放下一子,「啪」的一声响起。 棋局胜负大势底定。 三 「真是的,仁吉那家伙的做法太天真啦。阴阳师也会进行诅咒。他这样拖拖拉拉,要是少当家受到诅咒怎么办!」 夜里,在飘散着崭新木头香的长崎屋别馆中,佐助言词锐利地抱怨起不在房里的仁吉。佐助打算尽速逮住式神及身为其首领的阴阳师。 「就算没发生这种事,光是在火灾过后,通町这一带出现的伤患就多得莫名其妙。那个笨蛋根本没考虑到这点嘛!」 不知道是否被佐助不悦的模样吓到,鸣家们没有现身。房间一片寂静。在行灯昏暗的光线中,佐助望向铺在房内的五布棉被(注:表里各用五块约三十六公分的布缝制而成的棉被。)。 「听好罗,少当家现在不可以讲话。你就这样把被子蒙在头上就行了,要警惕的只有式神。」 佐助把以前用剩的护符贴在房间角落,用以防范式神。他不怀好意地笑说,这样就准备万全了。 「少当家就由在下佐助来守护。」 大概是为了遵守「别说话」的吩咐,棉被只是一阵晃动,并没有响起少当家的回答。 然而就在此时,明明已经入夜,却有脚步声穿过别馆的走廊逐渐靠近。佐助满脸紧张地转头面向纸拉门,见门上糊的纸染上了淡淡光晕。走廊上随即传来一声询问: 「少当家,您还醒着吗?」 来者是松之助,看来是在工作结束后来找少当家说话。就算已经入睡,只要哥哥有事前来商量,少当家绝对不会拒绝。知道这点的佐助急忙拉开纸门,让松之助进入寝室。 一进门就看到少当家连头都埋在堆积如山的棉被中,松之助看来有些惊讶。见他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再谈,佐助朝他露出苦笑。 「少当家还在感冒。」 所以才会躺在被窝中,佐助这么说。由于喉咙痛,少当家现在的声音很奇怪,但他还没就寝。 「我无法保证明天会痊愈。」 所以您就现在说吧。佐助如此稍一探听,松之助就战战兢兢地开口。 「其实,我想商量的是现在找上门的亲事。」 「哦,我在店里有听到传闻。松之助少爷,您似乎终于遇到良缘了。」 然而,面对泛起笑容的佐助,松之助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其实……我就是因为那件亲事而困扰。」 「您说困扰,这是什么意思?」 记得就是因为松之助中意对方,这门亲事才会继续谈下去。 「关于这点,我以前确实曾在神社碰到玉乃屋的小姐。不对,应该说我以为我见过那位小姐。」 「以为有见过?难道有误吗?」 佐助一问,松之助口中就发出重重的叹息。他在神社遇见的确是米铺玉乃屋的小姐。可是……  「我结识的其实是次女阿咲小姐,而这门亲事的对象是长女阿仓小姐。」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 得知这件事时,他的父亲长崎屋藤兵卫为了避免事态变复杂,打算暂且回绝这门亲事,但是状况早已足够混乱了。 「老爷有告诉玉乃屋老板我弄错人的前因后果,但是……」 即便玉乃屋老板知道这件事,他依旧没有说出要取消亲事。 「听说阿仓小姐和少当家一样,身体相当虚弱。」 阿仓似乎曾被医师诊断无法长生。难得有这门亲事,若他以弄错人为由回绝,阿仓又会大病一场。 「玉乃屋老板说这也是种缘分,他无论如何都希望长女能嫁人,所以问我能不能干脆就娶了她。」 听到他这么说,藤兵卫也难以回绝。但是考虑到松之助的将来,娶个孱弱至极的妻子也会令人困扰。闻言,玉乃屋老板甚至说出惊人之语。 「他甚至说假如阿仓小姐早逝,再娶阿咲小姐就行了。」 「那位阿咲小姐是她妹妹对吧。阿咲小姐同意这个提案吗?」 「不晓得……」 面对佐助的问题,松之助眉头紧锁。 「然后呢,松之助少爷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佐助望向松之助的脸。松之助静静摇头。此时,被窝中响起小小的声音。 「你拒绝了吗?」 松之助闻声蹙起眉头。 「少当家,你今天喉咙的状况好像也相当差。请你乖乖喝下佐助先生送来的汤药。」 用充满关怀的眼神望向与棉被化为一体的少当家后,松之助继续说: 「呃,我说不出『不管是姐姐还是妹妹都好』这种话。」 「难道说,是因为阿咲小姐让你在意吗?」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视线朝那方向望过去的松之助凝视着被窝,狐疑地歪过头。稍微扬起一边眉毛。他说: 「不是那样,而且我也只在神社遇过阿咲小姐一次而已。」 但是阿咲的事情不知为何悬在心上,导致他没办法继续谈这门婚事。他明明知道对方是大商家,也知道这算是一段良缘呀。松之助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前来找少当家商量。 「哎呀,看来松之助先生的一颗心,果然系在妹妹阿咲小姐身上呀。」 听见佐助这样直言不讳,松之助稍微红了脸。 「不是的,呃,因为阿咲小姐是个温柔的人。」 说起来,松之助和阿咲相识的地点就是神社,当时阿咲前来发愿祈祷姐姐阿仓的身体能好起来。 碰巧松之助也来替少当家求护身符,两人关怀病人的心情很相似。他们一同向宫司(注:领导神官及巫女的神社之长。)询问参拜的方法、谈论哪些药汤对身体有益等话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聊起彼此的家庭、喜欢的书等等了。 「那时我就觉得她妤像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闻言,被窝里传出粗嘎的低沉笑声。 「少当家,你笑起来会喉咙痛吧。」 松之助说着眼神转向少当家,脸上再度露出困惑的神色。他伸手放上棉被,狐疑地歪头。 「刚才棉被边缘是不是有奇怪的动静?」 他说他好像看到里面有些小东西在动。虽然也怀疑过是自己看错,但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了。听到他这么说,佐助睁大眼睛。 「别馆里是不是有什么怪东西在?」 松之助的表情很认真。 「哎呀,您说的怪东西是指什么?比起这个,松之助少爷,关于阿咲小姐的事 情,我有个建议。」 此时佐助突然向松之助提出一个建议。他说,假如松之助心仪阿咲,不如不要做玉乃屋的赘婿,干脆将阿咲娶进门如何? 「这样一来,玉乃屋老板就会让阿仓小姐另找他人入赘吧。」 听见佐助说「这样事情就解决了」,松之助露出讶异的神情。他的手已经离开棉被。 「可是……我是受雇的伙计,不能娶妻呀。」 店里的帮佣几乎都独身,虽也有人有家庭,但按照往例,也要等成为通勤总管后才有可能。 听到这句话,佐助却轻笑了一下。 「我说啊。就算是让松之助少爷去当婿养子,长崎屋也会准备一定的礼金喔。」 只要请长崎屋用那笔钱帮他们开个小店就行了。伴随着「咳咳咳」的咳嗽声,被窝中也响起调侃般的声音。 「松之助……咳咳,哥哥,你不想……娶阿咲小姐吗?」 松之助双颊羞红,瞪大了眼睛。平时他做生意时判断果决,也很机灵,碰上恋爱却磨蹭得令人心焦。 「该说您晚熟吗……您和少当家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呢。我明明就听说过藤兵卫老爷年轻时手腕相当高超,曾对夫人说过多不胜数的肉麻话喔。」 「哦!」 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件往事,松之助十分惊讶。但是就在此时,松之助忽然露出回过神来的表情,将手伸向少当家的被窝。 「果然不大对劲。有什么……东西在吗?」 他冷不防掀起被子的一角。 但是被子里只有和服衣角和脚尖。「咦?」松之助疑惑不已。佐助扬起嘴角,仿佛在忍笑般别过头。 「总而言之,您要不要跟老爷谈谈看阿咲小姐的事情呢?」 不管怎么说,第一步都得从这里开始。佐助在此有些强硬地下了结论。 「嗯……总之,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松之助看起来还是很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明明少当家身体不舒服,我还待这么久。」低头道歉后,他离开别馆。 拉门一关上,被子之下、枕头的方向传来低声苦笑。鸣家钻出被子,像小狗一样抖啊抖地甩头。明知道人类看不到妖怪,被松之助窥看的时候似乎还是吓了一跳。 「他还真敏锐呀。鸣家,你们还好吗?不过佐助,这样不大奸吧,你竟然讲出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会被他察觉年龄喔。」 「没什么,他哪有可能会发现。比起这个,你可别说话喔。少当家可是喉咙痛的病人啊。」 不过松之助先生似乎是真心喜欢阿咲呢,佐助笑着这么说。行灯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灯影摇曳。 「不知道他是否能和意中人顺利发展呢?」 「难说喔。一旦牵涉到许多人,就会有形形色色的情感纠结成一团,无法那么顺利呀。」 「是啊……」 好啦,差不多该换成长明夜灯了。佐助这么说着并点亮夜灯。变得更加昏暗的长崎屋别馆一角响起「吱吱嘎嘎」的轧响,马上就消失了。 四 「少当家,您一直模仿缩着头的乌龟,这样没办法喝2药汤。请您出来。」 少当家在重要的对弈中,被金次打得体无完肤。 (输了。金次真的会施展穷神的力量吗?) 因不安而心情不好的少当家在上午和仁吉展开了药汤攻防战。 但是苦涩的味道马上就被灌进嘴里,他发出「呜耶」的惨叫。见状,来自长崎屋主屋的鸣家们摸着他的额头抚慰他,接着又有几只鸣家为少当家讲述刚才发生的事。鸣家们说,他们看到了玉乃屋的阿咲。 「哦,是什么样的小姐呢?」 当少当家感兴趣地询问,不知为何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答。 「玉乃屋的阿呋小姐很漂亮、很漂亮。」 「阿妙夫人比较漂亮。」 「松之助少爷看起来很开心。」 「松之助少爷很苦恼。」 「听得我一头雾水耶。」 但是这段祥和的时间很快就结东了,因为其他泫然欲泣的鸣家们冲进了寝室。 「嘎咿……噫!」 家们一爬到少当家腿上,随即讲起从今晨开始的恐怖经历。今早鸣家们、野寺坊和獭前往调查消失在玉乃屋的式神。 「那些家伙果然就在米铺里。原来那些沙沙沙的纸变成的讨厌鬼,之前在玉乃屋都化身成老鼠。」 「我们找到他们,于是追着他们跑。」 「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变成我们被追着跑了。那些家伙好可怕呀。」 「但是我们中途一起跌进水盆,那些沙沙沙们一湿掉就动不了了。」 看到这一幕,鸣家们似乎趁此良机逮住变回纸张的式神,靠人数优势将之按住。 然而就在此时,鸣家们碰到意想不到的遭遇。式神们的头头,那个阴阳师出现了。害怕起来的鸣家被玉乃屋的鸣家们拖进阴影处,这才勉强逃离阴阳师手中,并在此刻于少当家腿上发火。 「阴阳师!他光明正大地待在玉乃屋吗?」 仁吉问。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走进庭院中的野寺坊。 「那个奇怪的阴阳师似乎是出入玉乃屋的占卜师喔。听说他大约一个月前开始在玉乃屋露面。」 据说他算得很准,玉乃屋似乎是请他来占卜阿仓的亲事。 「我化身成乞丐,在玉乃屋后头到处询问与阴阳师有关的事情,但没有听到不好的传闻啊。」 「不过袭击我们和少当家的式神,确实是听玉乃屋那个阴阳师使唤。沙沙沙就是那家伙的手下。」 鸣家如此断定。闻言,仁吉的黑色眼眸像猫一样眯起,露出危险的光芒。 「也就是说,那家伙就是袭击少当家的凶手啊。马上进攻玉乃屋吧。今晚就聚集起妖怪们,出发消灭阴阳师!」 「哇啊仁吉,拜托你住手啦。」 少当家连忙摇头。 「拜托不要在刚重建好新屋的通町闹出令人不安的骚动啦,整个町会毁掉的。」 「可是放着不管很危险。阴阳师可是能随意指挥式神喔。」 最近之所以没有听到与式神有关的不祥事件,大概是因为江户并不存在拥有那种古老力量的阴阳师吧。 然而这种力量复活了。仁吉皱起脸。 「火灾过后,通町出现好几个遭遇不幸的人,说不定也是式神造成的喔。」 他说的是之前佐助提到的事情。 「可是……袭击我和通町的人们,对阴阳师有什么好处吗?」 听说通町众人的钱包或值钱物品并没有被夺走。此时,野寺坊插嘴道: 「少当家,就算那个阴阳师没有目的也没差喔。」 这是因为阴阳师要受到雇主请托才会采取行动。净化场地、祛除灾厄,这就是阴阳师的工作。 「也就是说,不管那个阴阳师做了什么,肯定另有雇主存在。」 少当家等人互看一眼。假如那位阴阳师是受人雇用,问题就严重了。有人憎恨着少当家吗?若不找出阴阳师的雇主并弄明白那个人的目的,事情或许不会平息。 「现在雇用那个阴阳师的是玉乃屋老板吧。但我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位玉乃屋老板就是危险的幕后黑手。」 少当家陷入沉思。玉乃屋是大商家,当然有足以雇用阴阳师的财富。但是玉乃屋是家正派经营的店,不可能做出没有利益可言的犯罪。 (那么,究竟是谁在支使阴阳师呢?)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任何答案,少当家深深叹了口气,在房里躺了下来。仁吉赶紧为他再盖上一层棉袄。 就在此时。 少当家身旁的鸣家发出「呀哇」一声,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不久,当他带回几个同伴后,鸣家们又开始争先恐后向少当家报告。 「少当家,我先说!」 「阿咲小姐来到长崎屋了。」 「然后、然后……咦,然后怎么了?」 「阿咲小姐是来见松之助先生的喔。」 他们嘎咿嘎咿、呀哇呀哇地吵闹。 「阿咲小姐有说她来找哥哥有什么事吗?」 「少当家,阿咲小姐说,希望能让姐姐阿仓小姐暂时住到长崎屋。」 「……咦?住到我们家?」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房间里的众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听说阿咲极为认真。鸣家说出她的理由。 「她说,这是因为姐姐阿仓小姐在自己的房间里遭受袭击了。」 他们将在长崎屋店铺后方进行的谈话转述给少当家听。 「总觉得哥哥这次的亲事出了很多状况呢。」 听到详情的少当家显得相当不安。看到他的模样,仁吉思考起某些事。 佐助端茶到主子藤兵卫的起居室时,便在房内看见脸色相当苍白的阿咲。阿咲正在低头拜托与长崎屋夫妇并坐的松之助。藤兵卫柔声问道: 「我说啊,阿咲小姐,为什么你会想把体弱多病的阿仓小姐带出玉乃屋呢?」 「因为我前天在姐姐的房间里,看到难以想像的场面。」 那天黄昏,阿咲端着麦芽甜汤到又因身体不舒服而卧床休养的姐姐房间。阿咲才刚打开拉门呼唤姐姐,就尖叫一声,失手让甜汤从托盘摔落。 因为姐姐的脸变成野篦坊(注:乍看之下一如常人,脸上却没有五官的妖怪。)了! 「野篦坊!」 松之助千不由得叫出声。佐助皱起眉头。 「但我马上明白是我看错,只不过是有个白白的东西紧紧贴在姐姐脸上罢了。但是当我跑过去,那个东西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听到阿咲的尖叫,店里的人都聚集至此。但是就算说起那个逃掉的白色物体,众人的反应也只有困惑而已。父母说,此时是黄昏,八成是因为光线角度使阿仓的脸看起来一片空白吧。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姐姐不可能会那么难受。屋里绝对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 她仔细想想,发现最近店里到处都有奇怪的气息。阿咲总觉得玉乃屋里有什么东西在,这让她不安了起来。这么说来,姐姐的身体状况从二天前就急速恶化。 「我认为再这样下去,身体虚弱的姐姐身上或许会发生什么坏事。」 她想过干脆将姐姐移到玉乃屋的别邸,让她休养生息,但是双亲以「经常上门的阴阳师占卜的结果是没有问题」为由,没有理睬阿咲所言。何止如此,他们甚至说要是让孱弱的阿仓住到远处,反而对身体有害。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她脑海中出现的是松之助的脸。他和阿咲一样有个体弱多病的手足,而且个性温柔。阿咲觉得如果是松之助,肯定能了解她的担忧。 「更重要的是,松之助先生是和姐姐谈亲事的对象。若是暂住在长崎屋,家父家母说不定也会赞成。」 如果能将她安置在长崎屋,照顾阿仓的工作就由阿咲负责。总而言之,她希望能让姐姐暂时离开玉乃屋。 「我们家的一太郎身体也很虚弱,我可以明白你忧虑的心情。让阿仓小姐暂时住在这里绝非难事。」 不过……藤兵卫沉吟。现在迎接阿仓到长崎屋,就等于让她跟松之助的亲事更进一步。 「松之助,你同意吗?」 藤兵卫看向阿咲,然后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表情望着儿子。松之助似乎有点穷于回答,保持着沉默。但很快地,他转头看着阿咲问: 「阿咲小姐,阿仓小姐已经知道这个主意了吗?」 子,泫然欲泣的脸庞转向松之助。松之助稍微红了脸,缓缓轻叹一口气。 「如果……如果体弱多病的少当家遇到困难,我的确也会担心。」 松之助可以理解阿咲的心情,所以他也想帮助她。可是…… 「希望府上能把这次的事情和亲事完全分开来看待。」 也就是说,长崎屋完全是为了让阿仓疗养,才会邀她到家里。松之助问,阿咲和阿仓都能接受这个前提吗?阿咲连忙点头。 「当然没问题。」 眼见事情谈妥,阿咲露出笑靥。然而一直在旁聆听的佐助却嘴角泛起苦笑。 (唉,那种口头约定有用吗?) 姐妹俩一来到长崎屋,就有可能助长松之助的亲事,使得整件事往更加错纵复杂的局面发展。 不知道是否对这点心知肚明,藤兵卫稍微望了一下天花板,阿妙则直盯着松之助的脸。但是最后两人都什么也没说。 事情一谈妥,玉乃屋的姐妹马上来到长崎屋。 这在刚复兴的通町被视作一件喜事,松之助这门亲事的传闻甚嚣尘上。大家都觉得玉乃屋之所以将体弱多病的女儿送到长崎屋,除了为婚事所做的考量以外不做他想。 但是在长崎屋,阿妙并没有将姐妹俩的房间安排在主屋,而是安排在别馆,因此松之助稍微露出了放心的神情。但在如此定案后,佐助瞄了天花板跟屏风一眼,接着果然说出了抱怨之言。 「少当家现在明明还在生病啊。希望两位保持安静,现在还不能来探病或跟他玩。」 假如下决定的不是阿妙,而是藤兵卫,状况肯定会变得更麻烦。藤兵卫也许会有好一阵子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东西一口咬住,或是为奇妙的人影所恼也说不定。 不过来到长崎屋之后,身体状况不好的阿仓依然一直卧病在床。她的医生也是由玉乃屋派来的熟识名医担任。除此之外,玉乃屋老板还慷慨得惊人。 「因为家父家母知道松之助先生挂心着少当家的病。」 以「送东西给阿仓,顺便送一些给少当家」为由,玉乃屋老板将美味的白米送给卧床养病的少当家,还送来珍奇水果跟鱼。玉乃屋鼓足了干劲,而且颇富社交手腕。 「玉乃屋老板应该打算在此时一鼓作气让女儿的婚事定案吧。」 在长崎屋的厨房,女佣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这则传闻。下人们对松之助的亲事兴味盎然,妖怪们虽隐藏着身形,伹也把眼睛睁得跟铜铃一样大,关注着一切。每个人都等着看事情会怎么发展。 然而。 以某一天为分界,长崎屋的别馆突然气氛紧绷了起来。这是因为那位阴阳师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崎屋的店里。 「玉乃屋的老爷十分忙碌,无法频繁地来探望女儿们,因此我受托前来看看她们的状况。」 自称七太夫的阴阳师如此对前来接待的佐助打招呼。七太夫被迎进店铺后头的六叠房间中,天花板上随即起了一阵骚动。 (七太夫大概才三十五、六岁吧。) 留着胡子的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他身穿有如平安装束的偏白衣装,这模样确实与进行古老占卜的人很相衬。 但是靠近一看。就会发现那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高贵的质料,而且相当陈旧。在长崎屋这种连佣人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补丁的店里,这件衣服显得相当醒目。 七太夫大概也有感受到这一点吧。他望向佐助,泛起带着自嘲味道的笑容。 「虽说玉乃屋老爷家底雄厚,但这家店也不遑多让呢。不愧是大商家。」 被领到阿仓等人起居之别馆的途中,七太夫仍说个不停。他连在踏上缘廊前洗脚的同时也没有停下来。 「佐肋先生,虽然旁人说你是家丁,但比起随随便便的小店铺老板,你穿的和服还更体面呢。」 「别人穿的衣服有什么好在意的吗?」 「那当然……吃、穿、住,人的一生不就是由这些事物堆积而成吗?」 七太夫在位于别馆边缘的房间露面时,阿咲露出有些紧绷的神情,但躺着休息的阿仓坐起身后,她接过父亲送来的干点心,说这都是她爱吃的东西,脸上绽放出笑容。 七太夫在走廊环视房间,倏地将视线转向天花板,嘴角泛起一抹轻笑。 「两位小姐看起来很有精神,实在太好了。今天我先就此告辞。」 即将回去时,七太夫这次换成对佐助大肆称赞刚建好的别馆。他说他很欣羡这种高级木材的香气、涂漆工艺坚豪华的格局。 「出生在町中长屋的人可无法住在这么气派的房子里呢,一辈子都没办法。」 轻声说「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后,七太夫回去了。听到他这么说,明明是重视的长崎屋受到称赞,佐助却不知为何歪起嘴角。 五 之后七太夫开始不时出现在长崎屋的别馆。看到他出现,鸣家就会来向卧床休养的少当家报告。每当少当家在听这些报告时,其他鸣家就会喧闹起来。 很快地,就连长崎屋主屋的鸣家也开始一边抱怨,一边聚集到少当家身边。他们一激动就会连连拍打少当家的脸跟头,所以一直被家丁骂。 「我们会被骂都是七太夫的错。」 这是鸣家的主张。 「七太夫是坏人,所以恶运才会也跑到这边来。」 「那家伙在玉乃屋追着我们跑,引以为乐。」 「他还一脸神气地说,小妖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家伙自以为了不起,满脸都是胡子,脸长得又丑,而且还威胁鸣家。」 「他毫无疑问是个坏透的家伙。」 这三天之间,每当鸣家爬到少当家的腿上,就会一面让他抚摸,一面嘎咿嘎咿、呀哇呀哇地怒骂。听到这阵骚动,金次不禁苦笑。 「少当家,鸣家们闹哄哄的呢。会吵闹成这样,都是因为恐惧式神吧。      」 「式神化成了老鼠,能够钻到家里的天花板上,所以很棘手呢。」 于是少当家派遣使者前往上野的寺院送信。他捐款给因降妖除魔而闻名的广德寺,得到防范式神的护符。 「大慨是因为这次的式神是由施有法术的纸所变成,他们似乎很怕水。」 少当家将防范式神的护符浸在水中,再将符水倒入小小的葫芦里,要鸣家们将葫芦挂在腰上。 「要是式神来袭击,就用这里面的水泼他们看看,一定会起作用喔。」 鸣家们一脸开心地抚弄葫芦。 「在那之后,鸣家们平静下来了吗?」 又来顺道吃午饭的金次捉起鸣家。 「不过那位名叫七太夫的阴阳师真的拥有某种力量呢。就连人类理应看不到的鸣家他都看得见。」 「但若他是个会对小鬼逞威风的人,以一位阴阳师来说,就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仁吉一面摆放餐盒,一面这么说。午膳是荞麦面。然而听到仁吉所言,穷神金次抖着穷酸枯瘦的身体笑了出来。 「哎,当个没什么了不起的阴阳师也不坏呀。我还不是一样,作为穷神来说,我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这让我涌起一种亲切感呢。」 该怎么做才好。他认为在那个时候,身为穷神的金次本来就志在必得。 (就算仁吉他们听到这件事,肯定也不会太在意吧。他们会说附身于某人使其贫困就是穷神的职责。) 但要是再继续发生危险事件,家丁们很有可能会让少当家到距离江户很远的地点避难。假如前往的地点是祖母所在的神之庭院,那可没有回得来的确切保证。真教人头疼。 「穷神呀,请你这位神明别说这种窝囊的话啦。」 仁吉发出悠哉但也无奈的声音,并将盛得满满的荞麦面送进房间。这是少当家的午膳,是金次爱吃的东西,也是鸣家们久候的餐点。 「嘎咿嘎咿嘎咿!」 小鬼专用的温荞麦面被装进大而浅的器皿后,所有鸣家都一头埋进去吃了起来。少当家也一边吃着荞麦面,一边转向仁吉。 「对了,来到别馆的玉乃屋小姐们后来有出现什么异状吗?」 面对这个问题,仁吉点头。 「之后那个可疑的阴阳师七太夫马上就跑到别馆来了……不过目前一切平安,也没有看到式神的踪迹。」 也没从佐助那里听说过他见到式神。 然而听到这段话后,原本埋头吃荞麦面的几只鸣家抬起头。他们露出自豪的神情,接着把手伸向缠腰布。夹在那里的是小小的白色碎纸片。 少当家疑惑地歪头。 「那是什么呀,鸣家?」 「少当家,这就是那个可怕的纸,那个捂住我们脸的坏纸!」 「咦……这该不会是式神吧?」 「这是在哪里抓到的?在长崎屋内吗?」 少当家和仁吉连忙检查那张纸片,但是纸片小到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时候,金次从旁伸出像即弃筷一样细瘦的手抓住纸片,咧嘴一笑。 「哎呀,这真的是式神的残骸。」 他吸着荞麦如此打包票。 「嗳,鸣家,最近你们有在长崎屋碰到式神对吧?是大家一起收拾掉的吗?」 少当家这么一问,鸣家们一脸自豪地举起葫芦。看来驱除式神的水发挥了出色的功效。 「鸣家,既然你们有抓到式神,为什么没有马上说出来?」 仁吉皱着眉头问。鸣家的回答很简单。 「忘了啊。又没有人问起式神的事情。」 正在喝荞麦汤的金次笑到呛到。少当家垂下眉角苦笑了一阵,摸着鸣家们的头说「辛苦了」 。 「好啦,式神再度闯进长崎屋了,目的是什么呢?仁吉,是不是加强守备比较好?」 「我明白,我不会让式神在长崎屋任意妄为。要是放着不管,万一少当家身上发生什么事就糟了。」 仁吉说完深深一点头。 是夜,少当家发烧而卧病在床。 由于他本来就一直被扔在被窝中,被要求乖乖躺着,所以每天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但他还是全身作痛,苦药的分量增加,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周遭景象。钻进被窝里来的鸣家暖呼呼的,他觉得很高兴。 (好……好难受呀。) 不过他还没见到地府的景象,也没有看到死前的花田,所以虽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心情也不着急。 (这次……大概还不会死吧。) 明明在发烧,他挂心的却是穷神。总觉得阴阳师和式神就近在身边。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能看清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家丁大哥的脸庞。捧着药汤的仁吉说,在少当家昏睡的期间,爹娘和松之助曾来探望过好几次。 在他乖乖吃药、与鸣家分着喝麦芽甜汤的时候,仁吉都会和他聊起一些传闻。 「关于玉乃屋的阿仓小姐和阿咲小姐呀,少当家,好像渐渐发展成奇妙的状况了。 」 「有式神前来袭击长崎屋吗?」 少当家望向仁吉的脸。听到这话,不知道怎么搞的,家丁大哥脸上居然出现笑容。 「不,这件事跟式神没关系喔,虽然式神曾数度出现在长崎屋,不过鸣家们马上就抓住他们,把他们撕得像雪一样粉碎,所以不用担心。」 阿仓目前平安无事。「但是……」仁吉接着说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吗?」 面对一脸讶异的少当家,仁吉微微扬起嘴角。 「其实是因为阿仓小姐和妹妹阿咲小姐很相似呢。」 「啊?」 阿仓跟阿咲是姐妹,听说她们相差一岁。既然是年纪相近的姐妹,或许两人的身形甚至给人的印象都很相近也说不定。 「这并不奇怪呀,那又怎样?」 少当家从被子里稍微探出头这么问。仁吉再度露出笑容,说最近妖怪们开始谈起一个传闻。 「那对姐妹在容貌之外,还有其他相似之处,那就是对男子的喜好。」 「咦?」 「猫又阿白等等都断言道,阿仓小姐的一缕情丝肯定已经系在松之助少爷身上了。」 「什么……」 少当家躺在褥子上睁大眼。 妹妹阿咲小姐对松之助心怀好感,这点连少当家也很清楚。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拜托刚认识不久的松之助,并住进长崎屋。 而经由来到长崎屋一事,阿仓也见到了松之助。他们当然多少有讲过话吧。松之助处于保护阿仓等人的立场,阿仓想必对他充满感谢。 「就算产生超越这之上的情感也不奇怪,是吗?」 原本这次松之助的亲事就因为一开始弄错人,演变成复杂的状况;再加上姐妹两人的情丝奇妙地纠结成团,不知最后会怎么发展。 「哎呀……这场亲事比围棋的胜负更看不出未来发展呀。」 听到这件事并等着看好戏的尽是事不关己的妖怪们。伴随着有些不安的心情,少当家思考着哥哥松之助的事情。 危险的阴阳师、哥哥的亲事和穷神。少当家慢慢搞不清楚哪个问题比较麻烦了。 六 过了两天左右,潜进长崎屋的式神老鼠突然减少。猫又阿白和鸣家们马上注意到这件事,向佐助等人报告。简单来说,他们变得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开始忙碌地在店里露面的佐助跟仁吉,听到这个消息倒是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想这是因为七太夫注意到许多式神没有回到身边的缘故。为了找出原因,他本人很快就会闯进长崎屋喔。这次大概会在夜里偷偷溜进来。」 若七太夫想在长崎屋做些什么,八成会在那时候下手。这是佐助等人的猜测。 「但是我们也已经准备万全,要给七太夫迎头痛击!」 因此现在两位家丁大哥十分忙碌,最重要的少当家,主要就交由金次保护。听说由于体验到受穷神看护的奇妙经历,少当家有别于以往,总是毫无怨言地喝下药汤。 根据来自少当家腿上的鸣家对妖怪们的报告,即便如此,少当家还是有一次撒娇说不想喝药汤。 「结果呀,听说药汤的味道变成了让人不想再次放进嘴中的东西。」 在那之后,少当家似乎喜欢上了平常的药的味道。 「少当家眼中含泪地说,『就算是穷神,神明依旧是神明,才做得出这种人类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呐。』」 不过前来报告的鸣家并不知道那碗药汤是什么味道。虽然也有鸣家同伴兴味盎然地轻舔一口药汤,但他就此倒在地上,到现在还没醒来,所以这只鸣家也不清楚味道。 之,我们必须把七太夫抓起来痛揍一顿,逮住少当家的敌人!」 「这次聚会是为了这件事吗?」 河童一问,铃彦姬就疑惑地说: 「不是吗?」 大家气势高昂。付丧神、妖狐、河童、鬼、野寺坊跟獭等齐众一堂,为数众多的妖怪几乎要超出长崎屋别馆容纳范围,大家一一接受仁吉分配的工作。首先要由鸣家们负责处理式神,对付七太夫想必会带来的诸多式神就是他们的职责。 「噶咿!」 鸣家们呐喊道,最帅气的就是我们,天火在屋顶隐没,野寺坊等人则消失在外头的大道上。长崎屋的地板下跟天花板都被妖怪挤得满满的,仁吉和佐助也在少当家的寝室待命。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劲地等待七太夫。 随着夜越来越深,奇妙的紧张感渐渐包围长崎屋。 (快来、快来、快来,七太夫!) 夜里乍看之下空无一人的庭院,正受到众多注目。 接着,过了一会。 (要来了。) 老鼠爬上围墙的隐约声响传来,也有人跟在后面走的气息。 (要来了,他要过来了。) (来了……) 七太夫终于闯进长崎屋。 然而。 此时他们发现有个严重的预测错误。妖怪们的疑惑化作不成声的呼声,在夜里蔓延开来。七太夫前进的方向并不是少当家的寝室。他走向同在别馆,但距此有些距离的玉乃屋姐妹卧室。 「为什么?他为何走到那边去?」 「我们在这里呀,他搞不清楚方向吗?」 「竟然不把少当家放在第一位,他果然是个坏家伙。」 妖怪们鼓噪了起来。发现被盯上的不是少当家,妖怪们顿时惊惶失措。至今为止被袭击的都是鸣家、通町的人及少当家,然而、然而…… 「难道说,他真正的目标是玉乃屋的小姐吗?为什么七太夫会盯上雇用自己为占卜师的店铺女儿?」 佐助蓦地皱起脸,要鸣家去查看小姐们的状况。不知道七太夫是否因为盯上阿仓才会进入玉乃屋,现在又来到了长崎屋呢? 「得去弄明白才行。」 但妖怪们正要前往七太夫所在之处时,式神今天也出来阻挠了。鸣家大喊: 「那就是欺负少当家的家伙!」 闻言,妖怪们从黑暗中蜂涌而出,扑上来抓住呈现老鼠形体的式神,但式神也没乖乖就范。 狠咬、乱抓、逃窜。一只被咬的鸣家发出哀号,铃彦姬赶忙出手相救。有个鸣家朝老鼠泼洒护符水,但失去准头泼到大秃(注:身穿菊花图样和服,留着「秃」这种齐眉儿童发型的妖怪,男女皆有。),结果被骂了。 「呀咿!」 「喂,是谁把新糊的纸门弄破的?」 「不对啦,那家伙是真正的老鼠。哎呀,这边的老鼠……咦,变成纸了。」 猫又阿白和琴古主(注:日本琴幻化而来的付丧神。)都被搞迷糊了。哭声响起。在没有一丝光明的别馆中,不受黑暗所扰的妖怪们扭打着。 在此之中,一只鸣家摇摇晃晃地踩着悠闲的步伐走过来。一在黑暗中找到佐助等人,他就显得十分开心地靠上前。 「佐助先生,按照你的吩咐,我去确认过玉乃屋小姐们的状况,可是只剩下一位小姐。阿咲小姐好像回去玉乃屋了。」 「也就是说,阿仓小姐现在独自待在房间里吧?」 鸣家摇头说,不对。 「那里只有一位小姐。」 「那为什么又说不对?」 仁吉这么一问,鸣家一脸开心地回答: 「小姐只有一个,但此外还有一个男人。那家伙就是之前曾见过的那个七太夫喔。」 「……原来他已经到姐妹俩的房间了。」 仁吉露出严峻的神情,和佐助一起快步走上别馆的走廊。后方传来鸣家小小的声音: 「可是,小姐真的只有一个啊。」 仁吉对着一边叹息一边一同往前走的佐助说: 「真奇怪。若七太夫有意袭击阿仓小姐,我觉得那女孩早在待在玉乃屋的时候就会被杀了。」 和少当家不同,她是位没有受到妖怪守护的病人,光靠妹妹应该保护不了她。以前阿咲曾有一次发现覆盖在姐姐脸上的式神,但她肯定只是碰巧撞见。 「听说那个七太夫已经在玉乃屋出入一个多月了吧。」 的确,若有意杀她,他应该有好几次机会吧。这件事真奇妙。 「总而言之,我可无意放那个阴阳师在长崎屋别馆为所欲为喔。要是在新建的别馆发生杀人事件,不就会害少当家直到日后都耿耿于怀吗?」 别馆不大,因此他们很快就到达姐妹俩居住的房间。夜灯的昏暗光芒在纸拉门的另一头划开了黑夜。佐助一口气拉开纸门。这一刻,仁吉发出短促的「嗯?」的一声。七太夫转过头。房间被一股紧张感包围。 七太夫今晚也拿着白纸变成的式神。就像少当家那时候一样,他正准备覆盖在阿仓脸上,止住她的气息。一旁阿仓正从被窝中坐起。 但是有些奇怪。 阿仓小姐很平静……太平静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太夫。以前她的脸也曾经被式神覆盖住,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她逃也不逃,也没出声大喊。 (为什么?) 她恐惧到连想求助都做不到吗?佐助和仁吉互看一眼。此时,出现了微乎其微的空档。 看到这个空档的七太夫迅速改变动向。他马上停止袭击阿仓,转身逃跑,并在刹那间将手中的式神朝佐助等人抛来。「哇!」趁两人闪避老鼠的空档,他飞也似地从走廊冲出去。阿仓这才软倒在被褥上。在仁吉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时,佐助来到走廊上,对着前方的黑暗大喊: 「七太大逃走了!」 佐助随即也奔进黑暗中。但阿仓依然没有恢复意识,仁吉再怎么样都不能跟着去追捕七太夫,丢下昏倒的女孩不管。要是七太夫跑回来就麻烦了。 仁吉眉头微蹙,忽地将手伸进房间角落的阴影处。他抓出一只鸣家,吩咐他暂时待在这房间看着阿仓小姐。 「要看着这个人吗?」 鸣家困惑地皱起眉头,但仁吉已经不见了。无可奈何之下,鸣家直盯着阿仓小姐看,但她既不会化成妖怪,也不会变成馒头。她只是躺在那里睡觉,盯着她看实在无聊得不得了。 「不过这是重要的工作。」 鸣家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阿仓小姐。 七太夫逃进黑夜中,而妖怪们在其中等着。 从黑暗中涌出。从夜空中落下。众多妖怪扑上来、压过来,七太夫很快就无法前进。怒骂声从他口中窜出。 「可恶!式神呢,为什么我召唤了也没过来!」 然而在这个时候,他仰赖的式神们早已大半变回原本的纸,剩下的也正在跟众多鸣家扭打,无法来到七太夫身边。 七太夫甚至无暇施展驱使新式神的法术,只能连滚带爬地在别馆走廊上逃窜,但马上又有蜂拥而出的妖怪挡在前方。 「啧!」 这个时候,七太夫冲进右手边的房间,因为除了那里以外无处可跑。一进去他就看见里面铺着被褥。夜已深,有人躺在被褥中睡觉。 回头对出现的仁吉和佐助厉声说: 「不要靠近,不然我就止住少当家的呼吸!」 接着他的视线在夜晚之中四处张望。仁吉和佐助狠瞪着他寻找逃脱途径的举动。 七 宛如要淹没黑夜一般,妖怪们聚集到长崎屋的别馆。 众多视线聚焦在少当家的寝室正中央。那些视线凌厉又凶恶,冒出冷汗的反而是手握人质的七太夫。然而很快地,就好像无法忍受继续待在房里一样,七太夫以人质为盾,慢慢往前走。 「滚开!」 简短说完后,他想强行离开房间。然而仁吉等人没有让出路来。 「你果然是个会对少当家造成危害的人呀,这样我们也不会再手下留情,再也不会。」 管他是盯上阿仓,还是也盯上其他人,在他对少当家出手的同时,七太夫就成了长崎屋众妖怪的敌人。 「罗嗦,这么重视少当家的话,就快点滚开!」 他倒剪人质的双臂,强硬地朝前踏出脚步。 就在这一刻。 七太夫口中发出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消逝。理应被他牢牢抱住的少当家变成了柔柔软软的东西。 那东西穿过七大夫的双臂,液体般流淌到榻榻米上,再转向棉被下端滑去,被吸进靠在墙边的屏风中。紧接着一位男子的图像出现在屏风上,露出一个坏笑。那是个身穿华丽石叠纹(注:石叠指的是铺满四角形石板的铺路方式,常用于神社,衍生而出的格纹图样即为石叠纹。)和服的年轻男子。 「少、少当家变成妖怪了!」 对着呆立当场的七太夫,仁吉露出不悦的神情。 「少当家是个更年轻的出色男子才对啦。」 少当家当然不是妖怪。 「少当家不在长崎屋。现在可是有危险的七太夫和式神在打转呀,哪有可能把少当家留在别馆。」 发现式神后,少当家很快就和仁吉一起到根岸,在安全的别邸悠哉地休养生息。仁吉不在身边的今晚,就由穷神金次陪着他。 「也难怪你会以为少当家待在这里,因为我们故意假装少当家正在别馆就寝啊。」 这是佐助为了守护少当家,也是为了抓住七太夫而设下的陷阱。 「为了避免代替少当家睡在这里的屏风觑乱说话,我费了好大的心思呢。」 佐助轻笑。 「好啦,人质已经消失,差不多该麻烦你束手就擒了。得请你好好说明把式神送到长崎屋来的原因呀。」 听到佐助这么说,七太夫的脸色突然变得凶恶,接着弯下身子,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扑到佐助等人身上。 然而就在此时,房间里突然发出轰然巨响。七太夫身体一僵,当场倒地。佐助睁大眼睛。 「哎呀哎呀……」 七太夫头上出现了一个肿包,瘫倒在榻榻米上。拿着夹有长方形火钵的火钳站在七太夫后方的是屏风觑。他扬唇一笑,满脸开心地伸了个懒腰。 「啊,收拾掉了。这样就不用假装成少当家,一直窝在被窝里啦。一天到晚睡觉也出乎意料地辛苦呢。」 以后再对少当家温柔一点吧。屏风觑这么说,并扭了扭脖子。接着,他望向聚集在房间里的众多妖怪,兴高采烈地说: 「最后果然是靠我呀,毕竟小鬼们起不了什么作用呢。」 即便说完立刻就被鸣家们咬住,此时的屏风觑看起来依然十分心满意足。 鸣家在隔天早上前往根岸的别邸说明了详情,因此当天日暮时,少当家已经乘舟回到长崎屋。阿咲听说阿仓的状况转坏,也从玉乃屋匆匆赶回来。 少当家一回到别馆,就因大家把自己排除在外,擅自解决掉这次的事件,对妖怪们摆出一张臭脸,然后对众妖怪们宣言: 「在根岸睡觉的期间,我对这次的事件思考了很多。毕竟除了跟金次下围棋外,我也只有这件事可做。」 他说接下来会稍微告诉大家自己的想法。由于也有事情想向玉乃屋姐妹阿仓等人说,因此他要充分享受过这次事件的妖怪们躲在暗处听。 「少当家,我们可是有拼命跟阴阳师对决喔。」 屏风觑听起来很不满地从旁插嘴,然而独自被撇到一旁的少当家别过头,没有回应他。最后妖怪们让步,于是众人聚集到长崎屋别馆聆听少当家的想法。 「尤其是阿仓小姐她们,我一直觉得得和她们谈一次才行。」 在别馆的房间中,起居室与寝室大开,就算众人众集于此也不拥挤。除了玉乃屋姐妹和少当家之外,家丁们、金次以及脖子被佐助按住的七太夫排成一列。 受到家丁大哥们逼问,七太夫在昨晚坦白招出一切都是阿仓的委托。妖怪们也热烈期待少当家帮忙确认这件事情。众多妖怪潜藏在天花板跟角落的阴影中,关注着事情发展。今天屏风觑所在的屏风也立在众人正后方。 少当家首度向玉乃屋姐妹打招呼,然后语气干脆地说: 「这次阿仓小姐受到怪东西袭击,都是这位七太夫做的好事。」 听到这句话的阿咲小姐圆睁双眼,视线望向被牢牢按住的七太夫。 「咦,为什么……那么,姐姐已经不会有事了吗?」 但是少当家摇了摇头。他说,就算怪异的气息从周遭消失,阿仓的身体状况八成也难以好转。 「是因为阿仓小姐她……对玉乃屋老板提出的亲事感到疲惫。」 听到这句话,姐妹俩不约而同盯住少当家的脸。 「玉乃屋老板是不是因为太过希望阿仓小姐能得到一如常人的幸福,最近提出了好几件亲事劝你接受?」 然而,虽然入赘者能继承家业,却因为大女儿相当体弱多病,迟迟谈不成亲事,父母也无心将小女儿嫁出去,以至于小女儿也找不到成亲的对象。姐妹俩或许都已经感到疲乏了。 「要是自己继续长年累月地活下去,会导致妹妹长久独身。我想阿仓小姐一直对此感到烦恼。」 阿仓或许担忧若妹妹被迫待字闺中好几年,体贴姐姐的心情会不会最终转变成憎恨呢? 但这些想法只会扰乱妹妹的思绪,她无法说出口。要是说出来,这些话语一定会成为妹妹跟双亲心头的刺。 所以。 「阿仓小姐之所以会遭到七太夫袭击,是出于阿仓小姐自己的要求。」 阿仓垂下头。 要是能毫不受苦地去到已逝祖母的身边,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七太夫坦白招认道,阿仓碰巧得知以占卜师的身分来到玉乃屋的七太夫能够巧妙操纵式神,于是说出这种话。 有何想法,为谁着想,如何行动。 也许越是认真,就越会方寸大乱,使人做出荒唐的行动。听到这件事的阿咲流露茫然的神情,盯着姐姐看。她奸像说不出话来。然而很快地,有些情绪涌进她的眼眸中。她是在生气吗,还是想哇哇大哭,或是……或是有其他的感受。她露出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神情。就这样过了好半晌……阿咲看向少当家。 「……少当家,请问……」 阿咲问,假如处在阿咲的立场,少当家接下来会怎么做。 「如果处在阿咲小姐的立场,我会找个最想倾诉的对象来商量。」 「松之助先生说,要不要试着明确说出『我就是不愿意』。」 春日将逝 序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若有似无的风很柔和,微风轻拂,抚过草木的新芽。风将诸多淡色花瓣吹到空中,带到四面八方。 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长崎屋别馆的缘廊上,也有淡红色的花瓣如雪般散落一地。会议屋子发出嘎吱声响的小鬼鸣家们在花瓣上滑行嬉闹。 「呀哇呀哇!」 「嘎啊嘎啊嘎啊!」 长崎屋从以前开始就栖息着众多妖怪,悠哉地在这里生活。鸣家们收集花瓣,抱满怀后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发出欢呼声。 「呀叽!」 有好几只鸣家费劲爬到坐在长方形火钵旁的少当家一太郎腿上。看到这个景象,一旁和少当家一起喝樱汤(注:盐溃的樱花茶,多以八重樱制作,为婚宴不可或缺的饮品。)的小红露出微笑。散落的花瓣在她的和服跟腰带上增添了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小红看着庭院说「期限就快到了」,然后转头望向少当家。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在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中,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呀。小红无论何时都最喜欢我吧。」 接着,他用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越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俏可人。 「啊,今天真的好多花瓣飘落呀。」 少当家再度将视线转向庭院,好半晌就这么和小红一起望着这特别差丽的春季片刻。花便是将春天染上若有似无之樱色的雪。 「这个季节的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一 「松之助少爷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少当家正在长崎屋别馆晒太阳,家丁大哥佐助拿来茶点樱饼。装有点心的木钵刚放到缘廊上,随即散发出好闻的樱花香气。 少当家点头。 「哥哥昨天好像去和爹商量,说他想娶玉乃屋的阿咲小姐。」 与松之助相恋的阿咲是玉乃屋的次女。两人在前段时间相识,很快就喜欢上彼此。然而身为玉乃屋继承人的长女阿仓体弱多病,松之助在意继承家业的问题,因此与阿咲的亲事迟迟没有定案。 「不过吓了我一跳。哥哥竟突然下定决心,说他想要另立门户。」 少当家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佐助直咧嘴偷笑。 「少当家,其实呀,这次的事情似乎有一点内幕。」 狐狸们前阵子似乎看到松之助和阿咲在稻荷神社附近谈话。根据狐狸们的转述,竟是阿咲主动要求松之助娶她。阿咲与父亲及姐姐阿仓讨论后,为玉乃屋的继承人问题做出了决定,三人都同意由阿仓找婿养子继承玉乃屋。然而重要的松之助却完全没表态,这让阿咲着急不已。 「也就是说,松之助先生似乎是被姑娘家推了一把,才下定决心。」 「哎呀。」 少当家睁大眼睛。 「不过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内情,总之这是件喜事。」 佐助笑着说。才刚订好亲,他们似乎就马上着手筹办婚礼了。 「嗯,没错呢。」 虽然这么说,但少当家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也没伸手拿樱饼,只从别馆的缘廊望向庭院里的花。 长崎屋中庭这株樱树,据说是前阵子通町大火中残存的古木,树上的花差不多要开了。 火灾过后,由于临时宅邸要搭建在原本种着樱花的地点,难得逃过一劫的樱花将遭到拔除。从熟识园丁口中听到这件事后,长崎屋的主人藤兵卫接收了那株樱树。 坚韧的樱花很吉利。藤兵卫说若沾沾樱花的喜气,少当家的身体或许能变得健壮,于是花了大把银子移植。拜此之赐,通町的「长崎屋『孝子』传说」又增添了一项。 两三天前开始一朵两朵绽放的樱花,不久就会盛放。对少当家来说,这大概会成为让他想起哥哥的树。 「哥哥就要离开长崎屋了呀。得送点贺仪才行。」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庶子,因此虽是长兄,娶妻后就得另立门户。在诸多亲事找上松之助时,藤兵卫就和店里所有人说清楚这事。长崎屋和玉乃屋似乎马上就谈及让两人开间小梳妆铺之事了。 「……该送什么才好呢?」 少当家像隐居老人般弓起背,望着花这么说。看到他这副模样,佐助将樱饼放到小碟子上,稍稍泛起苦笑。 「少当家,您觉得寂寞吗?」 松之助的亲事从好一段时间前就开始谈了。佐助的意思是,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自立门户,或成为别人家的养子,总之一定会离开长崎屋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微微噘起唇,板着张脸看向佐助拿给他的樱饼。 「因为……有时候就算理智上明白,还是会感到寂寞嘛。」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旁呼唤少当家。视线一转过就看到另位家丁仁吉用托盘端着碗,出现在别馆中。 「少当家,松之助先生要开新店的地点似乎很快就会决定了。好像离日本桥相当近喔,听说从大道转入一条直行小路处,刚好有一间空屋。」 「已经要定案了吗?还真快呀。」 「为了庆祝松之助先生自立门户,少当家,请一口气喝干这碗药汤。」 仁吉这么说,并递出混杂深青色与紫色的液体。少当家的脸色变得和药汤一样发 「我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庆祝方式呀。」 「这是对感冒、江户病(注:即脚气病。)还有胃病都很有效的珍贵药物喔!您问我这是用什么制成的?少当家,不要在喝药之前问这种问题。」 仁吉微微一笑,俊秀的面容说出骇人的话。 「里头又加了怪东西吧?」 少当家坐在缘廊上后退。 其实这两位家丁大哥和在别馆玩的小鬼一样是妖怪。由于上一代与妖怪结下良缘,长崎屋与妖怪的关系密切。 所以少当家的药里有时会被任意加进让人觉得并非此世之物的药材,仁吉成天主张如此熬出的都是灵丹妙药。此时佐助安慰般地说: 「少当家,这药或许有怪味,但喝下仁吉熬的药汤后,即便是三春屋荣吉做的甜点,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喔。」 我去隔壁买过来吧?他认真地这么说。听到这段令人笑不出来的话语,少当家叹了口气。 既是他的儿时玩伴,也是点心铺「三春屋」继承人的荣吉,是个天生没有做点心馅料才能的甜点师傅。其点心馅料的味道也逐渐在长崎屋附近成为传说,成了具有不吉味道的食物。 然而就算是荣吉做的点心,妖怪们也不会像人类那么嫌弃。听到点心一词的鸣家们爬到少当家腿上。 「少当家,有荣吉做的点心吗?也给我们吃嘛。」 他们东张西望地问,只闻到感觉很好吃的味道,可是点心在哪里?少当家苦笑着将装樱饼的木钵推给鸣家。 「剩下的全都给大家一起吃吧。」 瞬间,众多小鬼从房间里涌出。 「哦哦,我就在想点心时 间快到了。」 不知为何连付丧神莳绘狮子和织部茶器、野寺坊和獭等其他妖怪都出现了,木钵转眼间空空如也。 忽然间,房间一角传来带有嘲讽意味的声音。开口的是器物经过百年光阴变成的妖怪:付丧神屏风觑。 「哎,鸣家们真是狼吞虎咽。」 明明派不上用场,却尽是吃一堆甜点,也真难为给你们点心吃的少当家呀。他冷冰冰地对鸣家这么说,而且还无视鸣家们的瞪视,飘然来到少当家的身边,将握在掌中的东西给他看。 「少当家,拿这当成送给松之助少爷的贺礼如何?既然他即将成为梳妆铺老板,现在想必会想在身上配戴点精致的小东西吧。」 他手上拿的是缩成一团的浑圆猫形坠饰,由玛瑙雕制而成,呈虎斑猫造型。看到那个坠饰,鸣家们不满地鼓噪起来。 「那不是放在一号仓库角落的东西吗!」 「又不是屏风觑的东西,是长崎屋店里贩卖的商品。你竟然擅自拿过来 「咿呀!」 然而少当家一脸兴味盎然地凝视着坠饰,屏风觑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鸣家和其他妖怪们一脸不悦,一同冲出别馆的房间。 「我也去找贺礼!」 「喂,不要随便把商品搬出仓库喔。」 家丁大哥们眉头紧锁,连忙对妖怪们这么说。要是放着不管,难保他们不会连陈列在店里的商品都拖出来。但是不愿认输的鸣家们看起来都像要拼老命,其他妖怪们也觉得好玩得不得了,一起加入寻找的行列。 「哎呀呀。」 少当家泛起苦笑。 接着,半小时后。 别馆的寝室中,摆满形形色色的物品。 有不知是从哪里拿来的挂轴,一旁放着盛在盘上的丸子。有单件和服、大草鞋、黄表纸、春宫图、炖萝卜、茶碗、钟、少当家的笔砚、叶子、金唐革(注:于十五世纪诞生于义大利的皮革艺术,在皮革上贴上合金金箔,以压模压出浮雕花纹再加以上色。在江户时代传进日本,日后虽被禁止进口,却使日本发展出独自的金唐革技术。)、荷包、破损的提灯和篮子等,五花八门。 佐助从中找到在回船问屋使用的秤锤,皱起了眉头。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不准乱动店内商品吗!」 「我们没有碰贩卖的商品呀。」 「我们拿的是店里用的东西。」 鸣家们笑嘻嘻地点头这么说。佐助和仁吉朝妖怪们露出恐怖的神情。 「受不了!尽是一堆看不出哪里像是祝贺礼物的东西。」 这个时候,少当家望向放在各色物品外围的篮子,困惑地歪头。篮子里看起来好像塞满了布。 「欵,仁吉,佐助。」 他指着那团布。花瓣落在布上,形成美丽的花纹。 「这个篮子是从厨房拿来的吗?厨娘阿熊会生气喔。」 佐助稍微掀开那团布查看,紧接着发出惊讶的叫声。 「什么!这里面放着一个小婴儿呀!」 大家都望向篮中。看起来很困倦地闭着眼的,是个脖子都还挺不起来的小婴孩。佐助望着鸣家的眼神十分骇人,黑眸眯了起来。 「你们在搞什么,怎么可以把婴儿捡回来啊!快点放回原位!」 闻言,鸣家用不开心的声音叫了起来。 「嘎咿!我才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l 这时连仁吉也瞪了过来,鸣家们都快哭了,但大家都坚持没看过这个婴儿。 「不然是谁把这孩子带来的?是其他妖怪吗?」 就算由少当家来问,也无人回应。仁吉俊美的脸庞不悦地绷紧。佐助猛然站起,逼近妖怪们。众妖怪都躲在角落僵硬不动,缩成一团。 二 总而言之,得弄清楚婴孩的来历,把他送回家才行。 「我不会生气的,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孩子本来在哪里?」 即便少当家询问待在别馆的妖怪,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一定是从外头走过来的。」 「哦,鸣家认为这个连爬都不会的婴儿会走路呀?」 取笑般地这么问的是屏风觑,他马上就被三只鸣家狠狠咬住。 「唉,这是怎么回事呀。」 少当家叹着气,再度低头望向篮中。这个时候,他倏然挑起一边眉毛。 「仁吉、佐助,你们两个稍微看一下。这个婴儿……有点奇怪耶。」 「咦,哪里奇怪?」 家丁大哥们同时转头看向少当家所指的方向,接着两人都面露些许困惑神情。 「欵,你们看得出来吧?这孩子比刚才长大了一些,脖子已经挺起来了。」 「哎呀……真的呐。」 「呃,难道说这个婴儿不是人类?」 家丁大哥们露出讶异的神情,但都没有怀疑少当家所说的话。少当家的祖母是个大妖怪,因此少当家很了解妖怪等非人生物。也因为这个缘故,少当家周围总是聚集着妖怪。 两人再次低头窥看篮中,接着慢慢抬起头。对彼此点头后,佐助环抱双臂。 「看来这孩子真的不是人类呢。由于这孩子实在太幼小,刚才有点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别馆呀。大概是哪个妖怪的孩子吧。为什么会以这么年幼的姿态来到别馆呢?」 少当家露出烦恼的神情,仁吉则环顾四周,目光随即在庭院停下;他轻轻泛起一笑,朝樱花古木走去。进入庭院中与樱木面对面后,他马上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古老樱树的妖怪呢。」 「哎呀,这个婴孩就是那株樱花树吗?」 少当家对他露出兴致高昂的表情,但仁吉有些困惑地稍微摇头。 「这孩子并不是樱树大人本身,而是经过长年岁月化成妖怪的樱花树的花瓣吧。」 「哦,这样呀。」 少当家立刻就接受了仁吉的说明。这是因为他曾听闻仁吉的真身,也就是名为白泽的神兽是种通晓万物,对妖怪、神灵及鬼神的认识无人能及的存在。告诉他这件事的,是身为穷神的围棋对手金次。 仁吉仰望着樱花道: 「这株古木大人在今年成为长崎屋的一员,因此才会在这个开花时节,将花瓣大人送过来作为招呼吧。」 听到仁吉恭敬有礼的话语,少当家从缘廊探出头,望向庭院。这株樱花并不很大,但树干呈现黑色,刻划着它经历过的岁月。 显得有些难以接受的佐助查看篮中后,露出惊讶的模样,停下了动作.不明所以的少当家从旁探看篮子,接着用很愉快的声音说道: 「哎呀,这孩子已经能坐起来了。」 小婴儿发出「呼耶」的声音,上下挥舞着手。鸣家们迅速靠近,孩子就抓住鸣家的手臂,满脸开怀。 「呜噗!」 「嗳,真可爱。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这孩子很开心呢。」 少当家露出久违的明朗笑容。 「对喔,哥哥娶妻后,或许过一阵子就会生下这样可爱的侄子或侄女呢。」 温柔的表情。 「你们两人都不擅长应付婴儿吗?」 两位妖怪兄长形同养育少当家长大的人,但两人来到长崎屋时,少当家已经五岁。少当家心想他们或许是不习惯跟婴儿相处,并再度将视线转向可爱的孩子……此时少当家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婴孩又变得更大了,已经爬出篮子,正在爬来爬去。 「真是个转瞬间就会变化的孩子呐。」 按照这个情况,确实有可能成为使家丁大哥们不安的源头。要是她非比寻常的成长速度不小心被店里的人看到,他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少当家拜托妖怪们照看孩子的状况,然后把婴儿的篮子放到别馆的起居室。 隔天他睡过头,直到上午四时(注:约是现在的上午十点。)才到隔壁房间查看,发现婴儿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走路了。 「哎呀,好像需要找一件长度更长的衣服呢。」 见少当家忧心,妖怪们便一头栽进放有少当家衣物的古旧箱笼中。总之,他们先迅速挖出了一件看起来够小件的和服。 「无论如何,先改变对这孩子的称呼吧,已经不适合继续叫她小婴儿或花瓣大人了。我想想喔,由于她是女孩子……小红这个名字如何呢?」 花瓣婴孩很适合以樱花的淡红色为名。听了少当家的话语,房间里的妖怪们都欣喜不已,但家丁们一看到走起路来的孩子,却露出更加苦涩的神情。 「少当家,我们已经确实收到来自樱花大人的招呼了。既然已经收到招呼,就快点请樱花大人将小红带回去吧。」 这么说着并站起来的是佐助,他随即朝装着婴孩的篮子伸出手。 「毕竟长崎屋的别馆无法养育婴孩呀。」 「她难得来到这间别馆,让她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吧?」 就算少当家这么说,家丁大哥们还是说早点把小红还给樱树大人比较好,不肯让步。 「总而言之,请少当家用早膳吧。」 「我说呀,比起婴儿,你们更担心吃饭的问题吗?」 少当家感到疲倦似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待在房间的妖怪们迅速消失在阴影中。他不禁绷紧身子,视线望向庭院。不多时,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一位头上簪着红花的孩子现身,朝少当家露出笑容。 「哎呀,阿琳,欢迎你来。你今天也插着可爱的簪子呢。」 阿琳是深川木材批发商中屋的女儿。少当家曾在阿琳迷路时把她捡回家,因为这层缘分,她后来时常到长崎屋玩。不知道是否因为年纪尚幼的关系,她好像看得见人类照理看不到的鸣家,而且似乎觉得他们很有趣,每次来别馆都会跟他们一起玩。 阿琳今天也准备朝鸣家们伸出手,却在缘廊前稍微停下脚步,直盯着少当家的方向。少当家心下疑惑,回头看向她凝视的方位,接着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里有一位身穿过短的和服,看起来年约三岁的女孩,回盯着阿琳看。 三 看到陌生孩子,阿琳困惑地歪着头.面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小红好像也说不出话。 看到又长得更大的小红,少当家跟佐助等人都小声发出呻吟。 (这也长太快了吧,伤脑筋。) 见自己到来前就有个小女孩待在别馆,阿琳似乎感到很不开心。她紧抿着唇,站到缘廊上。接着,她仿佛把鸣家当成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朝少当家腿上的鸣家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小红突然抢先抓住阿琳想握住的鸣家的右手。看到这一幕的阿琳立刻握住鸣家的左手。 「鸣家是我的。」 「小鬼是小红的东西。」 「嘎叽!」 年幼的两人隔着鸣家面对面,都用力鼓起脸颊。鸣家想动也动不了,全身僵硬地不断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嗳,你们两个不要互瞪啦,今天一起玩不就好了吗?」 少当家正想出手拯救鸣家,阿琳和小红反而各自用力拉扯鸣家,鸣家忍不住叫了起来。 「咿呀!」 鸣家似乎不是个可以延展的生物,他发出尖声叫喊,然后拼死从两人手中逃脱,钻进少当家袖子里避难。见状,小红等人又开始追逐起房间里的其他鸣家。 「呀哇呀哇!」 鸣家们发出既似哀号又似欢呼的声音,一同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而阿琳和小红则是开开心心地追在后头。鸣家迟迟没有被抓到,两人就这样朝寝室跑去。 「哎呀,你们两个不可以碰放在那边的礼物喔。」 少当家才觉得大事不妙,但是已经迟了。年幼的两人一把目光从鸣家转到排列在榻榻米上的物品,随即选出中意的东西当成玩具玩。看着两人的背影,少当家发出无力拘声音: 「啊啊啊,阿琳,不可以把挂轴当成色纸啦。唉唷,已经折了啊。」 少当家一面叮嘱阿琳,一面也准备要阻止小红。小红将大砚台抱在怀里,看起来随时都会摔落地。 然而视线转向小红的时候,他脸上表情一僵。 「真的……长得太快了。」 少当家略微屏息一阵,连忙从小红手中拿过砚台,接着把小红交给仁吉以便挡住阿琳的视线,然后才转身面向阿琳。 「阿琳,我说过不可以乱碰房间里的东西吧?」 他对她宣告:「你没有听话,所以今天不能在别馆玩。」佐助好像等待这句话已久似的,轻松抱起一脸泫然欲泣的阿琳,快步从缘廊走到庭院里。 「今天就到夫人的起居室玩吧。」 说完,他马上把眼神依旧追着鸣家跑的阿琳带到主屋。仁吉这才把小红放到榻榻米上,并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嘱咐: 「小红、鸣家,房间都被你们弄得乱七八糟了。你们一起将散落在寝室中的礼物收好。」 闻言,或许以为这也是种游戏,鸣家和小红开开心心地消失在寝室中。仁吉迅速拉上隔绝房间的纸门,与少当家面对面。仁吉发出似乎是经过压抑的叹息,少当家则垂下眉尾。 「一眨眼,小红就长得比阿琳还大了呢。」 要是继续让她们一起玩,阿琳再怎么说都会注意到怪异之处吧。 「所以我们才会说不可以把小红留在这里呀。」 「阿琳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吧,仁吉?」 「嗯,毕竟她们刚才都在跑来跑去,应该没问题。而且就算一个小孩子说和她一起玩的女孩突然长大了,旁人也不会当真吧。」 但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若只抱持觉得小红可爱的安逸心态,很快就会无法应付这个状况。小红的时间似乎流动得比人类快上许多。 少当家望向榻榻米,对仁吉说了声「抱歉」。 「你说的对……我本来以为自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我没想到会引发什么样的状况。」 少当家说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在意的事情,稍微皱起脸。当他注意到时,小红已经长到差不多该习字的年纪。相较于一下子就能站起来的婴儿时期,总觉得她成长的速度好像稍微减缓了。可是…… 可是。 「那么我们赶快把小红归还给樱花古木大人吧。」 仁吉说完就打算到隔壁寝室带小红。但是少当家忽然从旁抓住他的手臂制止他。仁吉扬起一边眉毛,少当家凝视着他的脸问: 「嗳,仁吉,小红之后会怎么样?」 这样没问题吗? 仁吉眉间紧锁,露出前所未见的恐怖神情。少当家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不由自主放开紧抓的手。 这次换成仁吉凝视着少当家。 「少当家,我一开始就有说过吧。小红是经过漫长岁月成为妖怪的樱花之花瓣。」 这就是他的回答。少当家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樱花绽放七天后盛开,再过十天,风就会吹落花瓣。一旦到达这个阶段,到嫩叶覆满樱树为止,顶多就只撑得过二天。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自开始绽放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是花瓣的寿命极限。 「意思是说,小红能活着的时间就仅仅只有半个月吗?」 一旦开始散落,不管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吧。要是风吹起,花瓣就会被风吹落,就此结束一生。 明明和大家一样,拥有人的姿态而生,但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短暂。这不就等于她转眼间就会死去吗? 「仁吉、佐助,不能想点办法吗?」 他忍不住向两人求助,但两人只是轻轻摇头,不肯与少当家对上视线。总是溺爱少当家溺爱得不得了的家丁大哥们难得没有接受少当家真心的请求,所以家丁们大概真的对此热能为力吧。 不过。 「我无法就这样把她还给樱花大人,我没办法放着小红不管呀。」 虽然他没有能设法帮助她的计划与体力,但是总而言之,他无法视而不见。既然如此,少当家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少当家!」 听到他这么说的家丁大哥们难得露出严峻的表情。 「小红就是小红,是花瓣呀。至今为止,就算在半个月之中看到樱花绽放又散落,您也不曾感到奇怪,或觉得不愿如此吧?因为这就是世间常理之一呀。您想靠一己之私改变这个道理吗?」 少当家微微咬住嘴唇。 觉得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苦涩的心情因而充满胸臆,但是否只出于少当家的一厢情愿呢? 他是否正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小红身上呢? 可是如果放着不管,小红总有一天会离开…… 即便思考,也无法轻易想到答案。他也觉得妖怪兄长们或许纯粹是不愿意少当家一头栽进麻烦事中。 (看这个情况,这次的事件不可能请两位兄长帮忙了吧。) 他明白。 即便如此,他无论如何还是不想只说一句「这也没办法」就放弃。从隔壁房间传来小红开朗的声音。 看到少当家不肯退让,佐助仰头望向天花板。仁吉的视线落到榻榻米上,叹了一口气。他们的表情莫名紧绷。 四 「哦,一太郎,好久不见。」 隔天,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荣吉出现在樱花绽放的中庭。 通町大火时,长崎屋旁边的三春屋也遭火势波及。少当家之前住在逃过祝融之灾的土墙仓房,但直到大道上的长屋搭建好为止,荣吉一家都寄居在他处。 虽然他们曾为了火灾慰问而见过一、两次面,三春屋在大路上的新长屋开店时,少当家也立刻上门光顾过;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长崎屋的别馆一边晒太阳,一边跟荣吉聊天,因此这甚至让他有种怀念的感受。 少当家兴冲冲地从长火钵上的铁瓶倒出热水泡茶。荣吉将包在竹皮里的点心在托盘上摆开。今天好友带来的点心是亲手做的大福。 可是坐在身旁的朋友先吃一口后,就发出「唔唔」之声,困惑地歪着头。看到他这个模样,少当家只得在吃下肚之前,先对其惊人的味道做好心理准备。以真的相当委婉的方式来说,荣吉是个相当不擅长制作馅料的甜点师傅。 但是这些大福是重要的朋友所做的点心。少当家今天也抱着全部吃得一干二净的打算,咬了一大口。 然而。 吃了一口后,少当家点了点头,对荣吉一笑。 「什么嘛,今天的味道比以往都还要好耶?」 「真、真的吗?真的吗?嗯,果然是这样,能听你这么说真是太高兴了。」 荣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荣吉来说,自己做的甜点被称赞是比捡到百两钱还更值得高兴的事。 「虽然爹说这样的成品还端上不台面,没办法给常客吃。」 即便如此,拼命做出的甜点受到称赞还是很令人开心。听到荣吉这段话,少当家心生疑惑。 「『拼命』是什么意思?你至今为止明明已经做过一大堆大福啦。」 闻言,荣吉一口吞下剩下的大福,看向少当家。看到荣吉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少当家不由得正襟危坐。荣吉用平静的语调说: 「其实小春出嫁后,爹似乎认真觉得必须设法训练我的手艺才行。」 剩下的孩子只有荣吉一人。就在那个时候,店铺因火灾而烧毁。就算房子会由房东重建,店里使用的物品也必须重新采买。 「有许多地方必须用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爹娘好像希望我能精进手艺,以消除他们对未来的担忧。」 「然后呢?」 这件事跟大福有什么关联?直视着有些坐立难安的少当家,荣吉说: 「我或许会到哪家店学艺。」 「啊?你要去当学徒吗?」 少当家睁大眼。荣吉今年二十岁,已经不是混在小伙计之间当学徒的年纪了。但荣吉并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说,应该会变成『点心铺的儿子到其他地方学做点心』的形式吧。爹会把我托到朋友的店里,让我向他求教。」 然而若是如此,他的立场跟店里的小伙计也会不同,假如连个大福都做不好就太不像样了,因此三春屋老板现在正拼命重新教导儿子点心的做法。今天的大福就是其成果。 少当家愣了一下,看向手中吃到一半的大福。 「荣吉是三春屋的继承人,而我是长崎屋的继承人……所以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彼此身边。」 即便遭受祝融之灾,店仍然会重建。几个月后他们就会像现在这样碰面,像以往一样生活下去。直到年纪增长,两人不久后都退隐的那一天,荣吉都会在他身边。从前少当家一直如此认定。 「没想到……你也要离开我吗?」 面对说话方式变得像个孩子的少当家,荣吉露出苦笑。 「我们家毕竟只是间小型点心铺,我大概不至于远赴京都那一带吧。」 透过旁人的穿针引线,荣吉想来会进入江户市中的某家店。但是就算听到他这么说,少当家还是笑不出来。 「你在学艺期间没办法时常回到三春屋吧。虽然不知道你会到哪个町学艺,不过我八成也无法频频前往那家店。」 三春屋并没有要关门,想买甜点的话去隔壁买就行了。他并不认为家丁们会允许他特地跑到远处。 「会变冷清呢……」 他不禁叹气。 「又还没决定什么时候要去,而且我过几年就会回来啦。」 荣吉干劲十足地说,这次一定要学会做好点心馅。少当家想,既然如此,此时应该要和他一起热烈谈论将来梦想才对。 可是。 「我跟你说喔,荣吉,松之助哥哥正好也要离开长崎屋,要娶妻自立门户了。」 「哎呀,可喜可贺。松之助先生的亲事总算谈成啦。」 受到他祝贺,少当家低下头。毋须旁人提醒,他明白无论是荣吉还是松之助的事情都相当值得庆祝。在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打起精神的少当家肩上,荣吉轻轻拍了拍。 「一太郎老是卧病在床, 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什么朋友。大概是因为这样吧,你有时候很怕寂寞呢。」 荣吉笑着说,在每一日的生活之中,总也会有人暂时离开身边吧,但是同样也会有新的相遇喔。接着他看起来很开心地又吃了一个大福,望向庭院中的樱花。 「这是今年种的吧。真是漂亮的树。」 「恩。」 少当家当然明白荣吉所说的话,理智上也认为他的意见很正确。 然而,即使如此。 (身边有人离开的时候真是寂寞啊。) 简直就像每一天身上都有一部分剥落消失一样。就算明白这种想法或许太天真,这样的思绪还是不肯消失。 (虽然时常请假,但我以前也在寺子屋(注:日本江户时代让平民百姓手劳接受教育的民间设施,也称为手习所或手习塾。)念了很长一阵子的书。再也不用去那里念书的那一天,我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总觉得无法顺利说出的话语把胸口堵得好闷。他想着这是朋友特意为自己而做的,于是又咬了一口大福,但迟迟咽不下去。 当他留意到时,在中庭绽放的樱花也开得差不多了。等到樱花盛开,那应该会成为壮观的景致吧。那样的日子过没几天就会到来。小红会变怎么样呢?然后再过一阵子,荣吉也会离开家门。 (大家都会匆忙前往某处。) 少当家连一个大福都吃不完,就这样仰望着樱花上头的天空。 五 隔天,少当家振作起精神,开口说他要去因园艺造景闻名的染井村,询问造园师不让花办凋谢的方法。 「总而言之,唯有小红我无论如何都想设法守护。就算你们说不行,我也不会退让喔。」 今天也在别馆跟鸣家们玩的小红又长大了,现在看起来已年近十岁。樱花日日绽放。没有时间了。 然而家丁们都露出不悦之色,也不肯点头。简单来说,他们反对他这么做,既然如此就无法请他们准备船只。就算少当家打算亲自去拜托,家丁们的做法也会转为根本不让他外出吧。 「今天就算你们说不行,我也要外出。即使用走的,我也会去见造园师。」 即便如此他还是顽固地这么说,不肯改变想法,这让家丁大哥们露出极为郁闷的表情。但是……过没多久,他们屈服了。 「真拿您没办法,就让您和造园师见面吧。总不能让少当家擅自跑到染井村。」 说完,两人不知为何叫伙计把日限师傅请过来。 「不是找船夫,而是找日限师傅吗?」 少当家说出他的疑惑。佐助忽然指向东方。他说,造园师并非只存在于染井村。 「离这里不远的八丁堀前头有许多武家宅第。」 不只有同心(注:江户时代配属于幕府官员之下,负责庶务及警务的下层小吏。)的住宅,也有相当宽广的旗本及大名家的宅邸。那里有庭园,照理说会有造园师出入。也就是说,家丁大哥们似乎打算循线找上关照日限师傅的同心,再透过他认识的人引介那些造园师。 「哎,毕竟就是为了让日限师傅答应我们的任性要求,平时才会往他的袖袋里塞东西。」 佐助说得毫不愧疚。 日限师傅很快就在别馆露脸,接下重酬之后,他就变得相当能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隔天上午,他就让少当家和因工作而来的几位造园师在通町的丸子摊见到面了。 在因行人、马、沿街叫卖的小贩、大板车等等而车水马龙的路上,摊子旁摆着两张长椅,上头放着丸子跟茶,还附有塞了银钱的纸包。看到这些东西,师傅们都心情大好地在路旁稍事歇息,与带着家丁们的少当家面对面。 「然后呢?长崎屋的少当家想问我们什么事?」 一位看起来超过五十岁、语调爽快的师傅问。少当家用两手捧着茶杯,畏畏缩缩地开口。他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问的是个奇怪的问题。 「那个……现在樱花开始绽放了,对吧?有没有方法能让樱花花瓣不要散落呢?」 少当家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情询问。片刻后,师傅们哄堂大笑。日限师傅发出叹息,拥有石叠图样摊车屋顶的摊贩不也泛起了笑吗? 「哎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真服了您呀。」 「没想到您竟然是想要看到不会凋谢的樱花呀。难道您一年到头都想赏花吗?」 众人说「大商家的少当家所说的话可真奇妙呀」,并哈哈大笑。他们那种干脆的态度就是种毋庸询问答案的回答。 「果然不可能吗?」 对着声音一沉的少当家,一位上年纪的师傅止住了笑,回答道: 「我说啊,樱花就是因为会凋谢才美丽喔。」 而且花朵会结成果实。樱木的果实很小,人类不会食用,但小鸟们会因此而欣喜。 「花若维持花的型态,接在后头的东西下就长不出来了?赖以为生的生物会很伤脑筋呀。」 「后头的……东西?」 少当家睁大眼睛。 「哎,就算您说『不过是小鸟,再伤脑筋也不关我的事』,我们也无法阻止樱花凋谢。」 「少当家,您若有那种特别的愿望,该求助的对象是神明或佛祖才对呀。」 又是一阵大笑。 「大概就是因为神佛决定这是种会在短时间内凋谢的植物,樱花的生命才这么短暂吧。既然如此,我们区区造园师可没有插嘴的余地哩。」 即便豪爽地收下丸子和红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听到他们全然不以为意地断言说没有办法,少当家无法回应。 「别担心,樱木的寿命很长,就算因变成古木而衰弱,也有相应的对策。少当家,若您有重视的樱树,就要好好爱护它。如果有需要就连络我们一声吧。」 送给师傅们的红包随着这句话一同消失在道路另一端。日限师傅也回去了,唯有焦躁的心情和少当家一起留在长凳上。 他在路边默默坐了好半晌,但又迅速站起,看向家丁们。 「拜托神佛就行了吗?那么接下来就改到上野广德寺吧。」 少当家说,若是广德寺的名僧宽朝,或许会帮忙想点办法。闻言,明明还在白天的大道正中央,仁吉的黑眸却像猫一样眯了起来。 「仁吉,在外头露出这样的眼睛不大好喔……」 「少当家,您的身体并没有健壮到可以勉强自己吧?这样您会比小红还更早命丧黄泉喔!」 总觉得好像随时都会被扛到肩上带回长崎屋的别馆。少当家连忙后退一步,和家丁们约定: 「我会把广德寺当成最后一站啦。」 要是连宽朝也没有办法,少当家就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所以…… 「要是这条路也行不通,之后我会乖乖待在别馆。拜托你们,让我去广德寺吧。」 既然对方是看得见妖怪的宽朝,他想让小红直接跟他面对面,因此打算带她一起过去。听到少当家说「拜托再让我跑一趟就好」,家丁们的眼睛才总算恢复成跟常人一样。 「要是这也行不通,您真的会放弃对吧?」 他们望着少当家的脸再度确认。 「但是请您明天再去。要是继续勉强自己,您一定会发烧。」 「少当家,约好罗。这真的是最后了。」 佐助的口气也很严厉。 「我明白……我会遵守承诺。」 到驱逐的妖怪们如何看待这间因躯妖除魔而远近驰名的寺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曾跟少当家一起来到广德寺好几次,鸣家们早已看惯宽朝。平时他们会战战兢兢地碰触他的和尚头,或是在他的袈裟上滑来滑去玩耍,但今天跟来的鸣家全都众集在庙堂旁的回廊一端。 他们正在跟一起来到寺院的小红一同赏玩从长崎屋带来的东西,看来他们依然将挑选给松之助的贺礼这档事当成游戏在玩。 过了一天,小红已经变成十二、三岁的模样。她的儿童时代就快结束,即将成为年轻姑娘。一起乘舟沿隅田川而上的时候,小红似乎对能跟少当家谈天感到开心得不得了。 宽朝和少当家等人面对面坐着,打开房间的拉门,从房间里望着小红等在走廊另一头玩耍的模样。弟子秋英将茶端给每个人的时候,少当家对事情缘由的说明也告一段落。 听完,宽朝对少当家十分干脆地说出一句话: 「没办法。我什么都做不到。」 「宽、宽朝法师,请不要这么轻易对她见死不救!」 少当家的声音哽住了。但是宽朝摇头。 「我可没有将寿命已尽者留在这个世界的力量呀。能做到这种事的力量存在于神佛的领域。」 他冷淡地说,以凡人之身,无法操纵小红活着的速度。接着宽朝向少当家一瞥。 「少当家,您口中说着这是为了小红,因此想设法不让樱花凋谢。」 但是小红打从出生就是花瓣。 「既是如此,她一开始就注定过这短暂的一生……但小红自己是否会感到不甘愿呢?」 「……小红说,花办就是这样。」 「我想也是。」 不管是人、是猫还是金鱼,其生命长短各有不同。古老森林中的神木能存活数百年,牵牛花则是在早晨绽放,上午枯萎:但是没有生物会把自己出生到死亡的期间一一和他者比较,在活着的时候为此哀叹。宽朝这么说完,稍微扬起一边嘴角。 「现在少当家您……」 「宽朝法师!您没办法延长小红的寿命对吗?既然如此,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个时候,仁吉用听起来有些焦躁的声音打断宽朝的话语。 「少当家和我们约好到上野来就是最后一次尝试,之后会乖乖不乱跑。没错吧,少当家。」 佐助也在一旁点头,一副想说「这件事谈完了」一样,从怀中取出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银子。)递给宽朝。宽朝沉默片刻,之后裂开嘴,露出与僧侣不相衬、看起来有些恐怖的笑容。 「哎呀,少当家真的能够接受吗?这样好吗?哎,不过我是没差啦。」 诸如帮助有缘的弃儿、老人、病人等,身为僧侣,宽朝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他感激地收下作为谢礼的小判。但是宽朝好像不打算就此陷入沉默。他并未望向少当家,不知为何,他反而朝家丁们露出一脸坏样,接着微微瞄向走廊一端。 「鸣家们正在挑选送给松之助先生的结婚贺礼,对吧?我还从别处听说三春屋的荣吉也将离开店里。我的消息很灵通吧。也就是说,少当家现在感到寂寞。」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在小红的问题上不肯退让。表现出敏锐观察力的宽朝这么说。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要传承给下一代。就连广德寺的传统:降妖除魔的工作,我也想快点引退,让优秀的秋英接手。」 「宽朝法师您只是想偷懒吧。」 听到仁吉轻声这么说,宽朝便笑道:「毕竟即使身为名僧,也无法长生不老呀。」生命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然而人类的活动并不会就此终止。 「必须接受世事就是如此。不对,应该说,就算无法认同,也会逐渐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而放弃。」 他说任何人早晚都难逃黄泉路,只要尽量别对此心生畏惧就行了。宽朝这席话说得相当粗略,听起来仿佛信口闲谈,但听起来又仿佛带有佛理,这是他被称为名僧的原因,也是让他受到在寺中居于上位的侩侣忌惮的理由。 「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仅。」 总而言之,关于小红的问题,宽朝这位最后仰赖的救命稻草已断掉了,这点毋庸置疑。少当家重重叹息。 「你们可以接受吗?」 两位家丁一听到宽朝询问,随即撇过头去。宽朝夸张地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 仁吉站起身,向待在庙堂的妖怪们说「回去罗」。这时候,小红正好对着太阳举起一个透明的蓝色物品。 大概是鸣家从少当家的书箱里拿出的东西吧,它透明而美丽,令人眼睛一亮。在佐助的催促之下走出房间时,少当家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见到二人的身影经过走廊往回走,鸣家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去,钻进少当家的袖子缩成一团。 六 「喉咙好痛,好不舒服……胃和肚子都在阵阵作痛。背在抽痛,头晕晕的……」 心情一沉下来,少当家马上就遭到病痛纠缠。 从上野到隅田川搭上船,刚受到河风吹袭,少当家马上就说他想吐。被佐助背着抵达长崎屋时,他已经开始发烧。 「我们有提醒过您喔。」 家丁们马上把少当家扔进被窝中,源信医师一脸司空见惯地前来诊疗后就回去了。之后佐助、仁吉和小红负责看顾少当家,旁人离开别馆后的夜里则是由妖怪们接手。 隔天早上醒来时,小红已经变成俏丽的姑娘,少当家不禁眨了眨因高烧而一片模糊的眼睛。白天时佐助等人要到店里,因此陪伴少当家的工作就由小红与能够幻化为人的屏风觑负责。 「唉,我和少当家有着从以前就开始的孽缘,早已习惯照顾他;但小红你是春季期间的客人,如果嫌麻烦,你去玩也没关系喔。」 听他这么说,已经完全变成漂亮姑娘的小红露出笑容。她一面在枕边拧干手巾,一面显得有些害羞地说: 「请不用顾虑我。我很高兴能够看护少当家,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唷。」 她注视着少当家这么说,闻言怔了一下的屏风觑格格轻笑。 「少当家,你听到了吗?真是太好了,看来就算你不管走路、游玩还是工作都会病倒,世界上也有姑娘愿意说她喜欢你呐。」 屏风觑畅所欲言,但发高烧的少当家一说话就难受,无法回嘴。看到他的模样,屏风觑和小红看似很愉快地聊起少当家的事。 (真是的,竟然乱说话。) 太阳下山后,两位家丁前来接手。行灯被点亮,泛着昏黄色泽的房间角落映照出妖怪潜伏着的影子。仗着没有闲杂人等在此,屏风觑在屏风里躺下来呼呼大睡。不知道是不是有话跟樱花说,小红走到了中庭。 少当家依旧发着高烧,喉咙发烫,全身疼痛。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度过这种状况极糟的夜晚了,说起来可真是窝囊。 即便如此还能活到现在,他认为都是拜毫不心疼地付给医师大把银子的父母,还有只顾着关注少当家的妖怪们所赐。虽然他这么想,但还是感到痛苦。 「唉……」 口中发出叹息。突然间,他的额头一凉。 软膏帮他涂在喉咙上。 「少当家迟迟没办法打从骨子里健壮起来呢。」 就算想回答他这句带有担忧之意的话,喉咙也痛得回答不了,少当家因而沉默不语,仁吉趁机将布缠在他的喉头。仁吉一开始还在问身体有那里痛,问着问着,话题却变成在广德寺发生的事情。 「少当家,您记得宽朝法师说,小红的问题属于神佛的领域吗?」 突然间,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这么说。少当家当然记得。就是因为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才会心情沮丧,还发了烧。 「既然如此呀,您要不要干脆……仰赖神佛的力量?」 (仰赖神佛?) 少当家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为了仰仗佛陀之力,昨天才会去广德寺吗?而被他仰赖的宽朝斩钉截铁地告知帮不了小红。 但是仁吉和佐助应该都很清楚这件事。少当家在枕头上颦眉,仁吉一边煎药,一边说明道: 「也就是说,既然这是人类无可奈何的问题……您要不要请求皮衣大人帮忙呢?」 皮衣在人世间的名字叫阿银,是少当家的祖母,也是位大妖怪,目前正在侍奉神明茶枳尼天大人。仁吉说,要不要将小红留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中呢?仁吉等人提出了这个惊人的提案。 「可、可是……」 即使不由得咳嗽不止,他还是出声说。 (可以这么做吗?) 他忍不住感到困惑。小红是阿银之孙少当家的友人,这种隔了一层关系的身分,小红是否能被接进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但是家丁大哥们很认真。 「在神明的庭院中,有着以前曾勾住桃色之云的神木,听说庭院里也有花草树木。」 只要去到那里……身为樱花花瓣的小红或许就不用凋谢了。只要拿着她的花所依附的樱树树枝前往,将之插到地上,就能在神的土地上扎根吧。那朵花或许能在庭院的一角永不凋谢。不对,应该说,若有哪个地方可丛议花朵持续绽放,就只有神的庭院吧。 「可是呢……」 仁吉静静地说。 「想让小红独自到那个地方也没办法。」 皮衣侍奉的茶枳尼天,祂的庭院并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延寿之地。就算不想死,属于人世的人还是无法轻易造访。 做得到这件事的人有限。 「少当家,您要不要带着小红,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 仁吉平静至极地说。 他的右颊映着行灯的光芒,他俯视着少当家。然而他的脸有一半笼罩着阴影,表情晦暗不明。 「若是身为皮衣大人之孙的少当家,或许就能获准进入庭院,毕竟以前皮衣大人和见越入道大人(注:一种妖怪,穿着打扮与一般光头的僧侣无异,但身材极为高大。传说越往上看,他的身躯会变得越高,让不断抬头看的人摔倒。 )谈过把少当家接到那里的事情。」 虽然发了烧,但这次少当家勉强平安无事;可是会让人一直担忧要是这样下去,他或许哪一天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前往神明的庭院,肯定不会再被病痛缠身喔,这样皮衣大人也能安心了。她一直很担心身体孱弱的少当家。」 (咦,我也要在庭院里生活吗?) 少当家躺在床褥上睁大眼睛。 (直到刚才我都以为他在谈小红的问题,什么时候变成讨论我的事情了?) 但是 (的确……如果我送小红到那里,就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了吧。) 他不可能轻易往来于神明的庭院与人世之间,而这就等于他和双亲、哥哥、荣吉还有大家的别离将会到来。他不认为家丁们没有理解到这一点。 (……这两人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呢?) 到今天为止,温柔的家丁大哥们一直提供帮助,让孱弱的少当家能在长崎屋活下去。 (虽然这次也病倒,但我不认为这是足以致死的病。) 老实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两人提起神明的庭院是为了小红。家丁大哥们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以少当家为第一优先。 (可是为什么……他们希望我送小红过去?) 发着高烧的脑袋思考起最近有没有发生怪事. (小红来了。真要说的话,兄长们对小红挺冷淡的……) 想到这里,他想起广德寺的宽朝好像也有点不寻常。若在以往,他并不会对身为妖怪的家丁大哥们多说些什么,但昨天宽朝主动询问两人的想法。 (宽朝法师说了什么呢?) 记得他开释道,时间与生命都是会被不断继承下去的事物。他坦白自己并没有能将寿命将尽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 (毕竟他是知名高僧嘛。) 而宽朝特地询问家丁们是否可以接受这种事。 (没错,不只对我,他也对大哥们简短谈论了生命……) 为什么呢?家丁大哥们明明早就放弃,认为小红的事情无可奈何,但为什么他要对这两人说这种话呢? (仁吉和佐助担心的……并不是小红,时时刻刻都是我。) 少当家感到更加昏沉的同时,凝视着待在枕边的家丁们。两人从以前开始就毫无改变地守护着少当家,总是陪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到他烧得更严重,仁吉拿下他额头上的手巾,在水盆中重新打湿并拧干。在偏黄光芒的深处,也看得见佐助的身影。即便哥哥松之助或是荣吉离开他身边,唯有这两人会继续陪着少当家吧。 光看这个状况,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太过于一如以往的夜晚。刚才被问到「要不要离开长崎屋」的事情就像是谎言或幻觉一样。 此时拉门敞开,小红回到房间里。在敞开的拉门另一侧,可以看见开着华美樱花的树枝。小红不知何时已长到和少当家差不多的岁数。她换上了成人尺寸的和服,但花朵散落在流水中的图样让人联想到花的结局。 (我该带着小红前往奶奶身边吗?) 坦白说,他心中很迷惘。他确实说过要由自己来守护小红,但他没想到竟然只剩下这种方法。 (难道就因为只有这个对我不方便的方法可想,我就要舍弃小红吗?) 迷惘似乎让他烧得更加厉害,他发出痛苦的喘息。仁吉帮他更换毛巾俊,少当家松了一口气。 樱花已将近盛开,小红看起来却很平静。相较于人类,她是一出生就注定拥有短暂一生的花瓣。少当家难以揣想她的思绪,于是躺着望向小红的方向。这时,柔软的手包覆住少当家发烫的手。 「您还好吗,少当家?」 温柔的声音响起。将被留下的少当家,肯定露出了比即将离去的小红更难受的神情。一想到这里,他就泛起有些苦涩的笑容。 此时。 (啊、啊……难道说……) 一个想法忽地浮上心头。他不禁想坐起身,却咳了起来。 (我明白宽朝法师为什么对大哥们说那些话了。) 这是一件因为有小红在才会感受到的事。是件理智上明白,内心深处却无法接受的事…… 「大哥……」 少当家想和两人谈话,也有话想对小红说。然而眼前一片朦胧,迟迟发不出声。 佐助让他将一个苦苦的东西含在嘴里,紧接着被窝突然变得更加柔软,将少当家带入梦乡。 (难道说,大哥们也很犹豫吗?) 少当家也还没有和家丁大哥们谈过那件事。 总而言之,现在是跟小红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了。别离的时刻正逐日迫近。 小红看起来又长了几岁,但成长速度比先前缓慢许多。樱花花瓣会维持着美丽的姿态散落。总觉得小红会保持看起来有如少当家姐姐般的年纪,再也不会改变。 少当家总是待在寝室的长火钵旁,与小红谈话度日。小红似乎对此感到十分欣喜,每天都毫不厌倦地跟他谈天。家丁们会为少当家准备许多点心,因此想吃点心的鸣家们也夹杂在其中,长崎屋的别馆始终笑声不断。 就在这些日子的某一个午后,在大开的拉门另一头,浅红花瓣开始乘风飞舞。 隔天,樱花开始如雪般散落,到了连别馆的缘廊都积了一层的程度。见状,开心的鸣家们开始在花瓣上滑行玩耍了起来。 「呀哇呀哇!」 「呀啊呀啊!」 少当家和小红一手拿着茶杯,从房间里看着他们发出笑声的模样。 鸣家们聚集起花瓣,抱满怀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又很开心地「呀哇呀哇」大喊。小红悠然望着这个景象。花瓣散落在她的和服和腰带上,增添了几许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接着小红静静笑着说,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吧。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有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从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啊。小红无论何时都会最喜欢我吧。」 少当家说「而我呢」,并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就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柔可人。 「欵,小红,我决定好送给哥哥的结婚贺礼了。」 「哎呀,少当家,你选了什么呢?」 长崎屋很富裕,无论是店面还是家具器皿都由父亲藤兵卫准备好。少当家若要送哥哥礼物,送个包含着心意的小东西就行了。 少当家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约有手掌大小的物品。那是个通体湛蓝的玻璃珠。 「哎呀,好漂亮。这是前几天鸣家们从房间里拿出来的玻璃珠吧。」 她说鸣家在广德寺拿给她看过,少当家点头。 「这是让我跟哥哥重逢、充满回忆的物品喔。」 所以少当家一直珍重地收藏着,但哥哥即将离开,他希望能再次由哥哥带在身边。由于玻璃珠可以当成坠子,他已经决定装在金唐革的荷包上,把这个当成贺礼。 少当家坐在别馆中,久违地举起玻璃珠对着太阳。宛如从深深的水底冲入云香般的湛蓝色,在另一头,可以看见在风中飘荡的花瓣。 「啊,今天真的有好多花瓣飘落呀,看起来就像下着浅红色的雪一样。」 少当家再度望向庭院,有好半晌就这样与小红一起眺望着花瓣散落的特别时刻。花瓣是为春季庭院染上若有似无樱花色泽的雪。 「春季的淡蓝色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嗳,小红,假如……假如能在神的庭院中无时无刻绽放,你会希望这样吗?」 他干脆地问出口。闻言,小红也果断摇头。 「要是我一直霸占树上的位置,树和隔年的花都会很困扰呀。」 而且樱花明年也会在长崎屋的庭院中绽放。 「如果有新的花瓣飘进房间,到时候请你也要陪她们玩喔。」 那或许已经不是小红,却是小红的姐妹。 「好。」 点头的时候,一阵柔风忽地吹来。鸣家们在缘廊上「呀哇哇」大喊,听起来很开心。仿佛想把庭院跟缘廊都染成白色一般,数不尽的花瓣在风中飞舞,飘向天空。无声无息。少当家只觉得宛如被抛进春天的洪水之中一样。 眼前有片刻变得一片纯白。接着。 小红已经从长崎屋消失了。 他有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只能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风卷起落在缘廊的花瓣,吹往天空的另一方。小鬼们追逐着剩下的花瓣跑进庭院中。少当家望着他们捡拾花瓣的模样,这时身后的纸拉门敞开了。家丁大哥们走进房间。 「小红离开了吗?」 不知道两人对于转瞬之间离开别馆的花瓣有何想法,他们都望着天空。少当家用水壶里的热水泡了三人份的茶,放到托盘上。 「最后我有问小红,她想不想到神明的庭院去。」 「小红怎么说?」 「她很干脆地摇头。」 他回答后,佐助短暂闭起眼。 「之后您就静静目送她离去了吗?少当家,您现在是不是很沮丧?您还好吗?」 两人像以往一样担心着他。少当家轻轻叹息,接着用莫名认真的眼神看向两位家丁。 「是啊。必须离去的那一方,或许令人悲伤又哀怜……但被留下来的那一方也会受到痛苦的思绪所困。」 再也见不到面这一点,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也许投注在对方身上的情感越深,视线就越会不自觉望向那个人本应存在的地方,寻找再也不会现身的那个人。 少当家看向仁吉,并与佐助面对面。接着,他静静地说: 「总有一天,我也会留下大家,独自离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少当家唇边泛起轻笑。 「妖怪们的寿命很长很长,从此以后也会跨越漫长的光阴,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吧。」 然而少当家就算没有病死,也只能活过人类的数十年光阴。 「我觉得小红的一生很短暂,转瞬即逝……并因此感到悲哀。」 而从妖怪们的角度来看,身为人类的少当家一生或许和花朵凋谢的期间没有太大的差别。 少当家也一样,他也曾在口里一千年、三千年地计算妖怪活过的时光;但若问他以出生至今未满二十年之身,是否能实际体会这段时间有多漫长,他也只能摇头。 「那天晚上,佐助你们把小红当成借口,实际上是希望我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吧。」 就如同刚才小红在少当家眼前与他别离,少当家无法和妖怪们相见的日子早晚也会到来。对可以活很久的妖怪来说,那一天就在极为短暂的不久之后。 「为了我,你们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少当家用力抿住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家丁们。前往神明的庭院,或许是阻止别离的唯一手段。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今天我说不出『我要去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