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年羹尧之子》 第一 他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同样的身不由已,同样的不堪重负,同样的后悔当初的一个决定。年富醒来时,头脑有片刻的昏沉,身体乏倦,隐隐约约有女人在床头哭泣。年富艰难的扭过头,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神情憔悴,默默抽泣,在看到年富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那双溢满悲伤泪水的目光之中好似有一缕阳光乍现,“富儿!富儿——,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吗?告诉娘亲,富儿,娘好担心——”女人惊喜着,泪水却止不住往外流,一时间居是喜极而泣,语不成调。 “娘——亲——”年富嗓音撕裂,声音的震动让年富喉咙撕痛瘙痒,一时间剧烈咳嗽了起来。见床榻之上瘦弱的儿子咳成了一团,苍白的面颊上泛起病态的殷红,年轻妇人急得全然失去方寸,“富儿!富儿!绿萼,兰馨,快去喊大夫——”妇人慌乱的拍着年富因咳嗽而蜷缩颤抖的身躯,却不想妇人的脸色苍白如纸,身躯颤抖得比病榻之上的年富还要剧烈。假如儿子没了,那么妇人头顶上的天便塌了。 年富只觉得心口一甜,眼前一黑,便彻底昏死了过去,身侧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越来越远。。。。。。再一次醒来时,年富感觉到明显的饥饿,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周围光线明明灭灭,好似有许多的人影在周围晃动。约莫听到一个女人急切的问道,“张太医,我儿如何?” 年过花甲的张太医将寒针收入匣内,沉沉叹息道,“富少爷身体一向羸弱,此次劳累过度,加之风邪入侵,才至病来如山倒,伤了根本——”年轻妇人哪里听得下这么许多,只是急切的追问道,“张太医能医治好吾儿吗?不论如何,您一定要救他一救——”之后的话却似咽在喉咙口里,失声痛哭。 “人这还没死呢,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平白添了晦气!”拄着金色凤头杖走进来的银发老妇人宝相庄严,此刻见那年轻妇人哽咽哭泣,在皇家御医面前失了礼数,一声厉喝居然令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张太医慌忙迎上前作揖,“老太太吉祥!”老妇人的身躯微微避让,一手执仗,一手扶起张太医道,“你是娘娘用惯的人,在我寻常老妪面前何须如此多礼。” 张太医就着老妇人抬手的姿势,不敢自持身份,缓缓站起身,却是稍稍后退一步,垂首而立,诚惶诚恐道,“老太太太客气了。”老妇人步履沉重的来到年富的床头前,见那年富小小年纪形销骨立,羸弱不堪,不觉眉头微蹙。目光在扫向一旁惊惧又悲伤的年轻妇人时,一双锐目之中多了几分不喜,“张太医,我这孙儿可有大碍?”老太太垂询,张太医赶忙回答,“医药调理,假以时日必然有成效,只是这往后切不可太过劳累——”说着张太医便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那就劳烦张太医多多关照了。”老太太语气和蔼,张太医诚惶诚恐道“老太太折煞下官,下官定当竭尽全力!”说完赶忙随着引路丫头下去开药单。老太太金色凤头杖一撮,在花团锦簇质地松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笃”声,年轻妇人浑身一哆嗦,竟是不堪承受威压般跌倒在地,于是偌大奢华的卧室内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丫头婆子们,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出。 “做娘的要尽到相夫教子的责任,不要一味袒护溺爱!等他醒了,教他好自为之,莫要自毁了前程!”说完老妇人在大丫头灵玉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寝室,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出,片刻功夫只剩下床上沉沉呼吸年幼的儿子,和地下瘫坐着的早已面若死灰的年轻妇人。望着跪倒在地上,神情呆滞,瑟瑟发抖,一双绝望的眼睛里止不住流下眼泪的年轻妇人,年富艰难的抬起头,“娘——” 声音是低微孱弱的,然而就这一声呼唤对于地上好似跌进无尽黑暗迷障之中的女人而言,却是那比太阳光还炙热的希望。 妇人抬起头,憔悴苍白的脸上充满惊喜,一时间居然忘了站起身,双腿着地,就这般朝着床榻之上的年富爬了过来。当真真切切将温热消瘦的身躯搂在怀中的那一刻,年轻的妇人才终于呜咽哭泣了起来,仿佛只有在儿子羸弱的胸膛里她才能真正放纵这么一次。 “我想——吃些东西——”年富被女人紧紧搂在怀中,本就酸软的骨头被拘得更加难受,却无力推开,只是感觉着自己骨瘦如柴的胸膛上缓缓蔓延开一股温热的湿意。又过了片刻之后,妇人的身体不再因哽咽而轻颤,自觉失态的妇人站起身,慌得有些不敢看自己的儿子,“你好好躺着,娘亲这就让兰馨去厨房端过来。”说完急冲冲走了出去。 精致的蓝瓷暗纹小碗里浅浅的白粥上漂浮着两粒红枣儿,年富想坐起身,身旁便有人将之扶起,还体贴的在身后放下一个松软的靠垫,年富淡淡的一声,“谢谢”,让身后之人呆愣半晌。直到年富自己端起蓝瓷小碗喝了起来,那厢才听到一个酸溜溜的声音说道,“奴婢当不起富少爷的谢字,只望少爷以后凡是多替夫人思虑。” 年富抬起头朝身后瞧去,年纪不大,生的却是娇俏玲珑,特别是一双眼睛灵动带着些许没被驯化的野性,“你叫兰馨?”年富问道。小丫头心生警兆般举起托盘护在胸前,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年富,“富少爷莫要再戏弄兰馨,兰馨是少爷房里头伺候的丫头,少爷想如何自是没人管的了的——”说着小丫头咬住了下唇,那片倔强的神情,仿佛假如年富想强取,她便以死相抗。 年富将喝光了的蓝瓷小碗放在床沿上,抽去身后靠垫,缓缓躺了下去,“不要让人来打搅我。”年富淡淡的吩咐了一声,随即再次沉入梦魇之中。梦中那个同样叫年富的年轻人为了摆脱低微的出身,努力的向上爬啊爬。。。。。。他就像只沿着树根向枝繁叶茂的树梢上爬去的蜗牛,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长串刻骨铭心的艰辛,却也向世人揭示了他难以磨灭的卑微的出身。 “二弟好些了吗?”迷迷糊糊中年富听到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声音柔软,却不似女人般阴柔。年轻妇人长叹,“昨晚醒过一次还叫饿着,现在还昏睡着,张太医开的药方还没有吃下一贴——”许是想到老太太临走时“莫要溺爱”的警告,年轻妇人将滑落的泪水悄悄抹去。 “张太医伺候娘娘跟前十余载,其医术是皇上都称道的,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又说了些宽宥的话,年轻人起身要走,年轻妇人赶忙相送,“斌少爷好走。”年轻人还礼,默默走出厢房。望着年轻人弱不禁风却儒雅俊秀的背影消失在院门深处,年轻妇人哀叹,“假如不是这样的出生,富儿该是他那样的——”那样的有礼、高贵,被寄予厚望。。。。。。 年富模模糊糊又睡了过去,这一次却是被前院的敲敲打打给吵醒了。醒来时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倚坐在灯盏下刺着绣花团扇,眉宇间一派祥和,年纪不大却有着古典东方女人特有的静逸与温顺。年富微微侧身,些微的响动引起女孩的注意,赶忙放下手中针线,急匆碎步来到年富跟前,“少爷可是饿了?”女孩的声音轻柔悦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年富从床榻上扶起。 “前院为何如此吵闹?”年富吃力的坐起身,目光透过窗棂往外瞧,屋外草木芬芳,阳光明媚,倒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女孩将年富周身被角仔细掖好,一朵温柔的梨涡在白里透红的脸腮悄然绽放,“老爷凯旋而归,听说已经到了城门外,老太太今天一大早请来晨光寺的高僧正在佛堂祈福。” “娘亲也在佛堂?”年富问道,女孩点头,眉梢间沾染些许愁容,“夫人一夜未睡,此番又要去佛堂祈福夙愿,绿萼担心——”担心什么女孩没有明说,只是拿那双湿润温柔的眸子望着年富,其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又如何瞒得了混迹官场十余年的“年富”。年富淡淡道,“给我更衣吧。”说着从软垫上坐起身。 绿萼神情一愣,眉梢间的愁容更甚,“少爷——”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女孩哀叹着起身,从纱帘后拿来衣裳。年富见那一堆衣物花花绿绿颜色极为鲜艳,有些不喜,“换身清爽点的。”年富的要求再一次令绿萼措手不及,呆愣片刻之后抱着衣物折身纱帘后头,一阵悉悉索索翻找之后,绿萼抱着衣物走了出来。 年富前头走着,沿路雨轩楼阁,飞檐画栋,假山流水,一派富贵人家的景象。谨小慎微跟在年富后头的绿萼却是一脸的疑惑,眼前的男人再熟悉不过,脚下步履虽深深浅浅略显吃力,却毫无颓废病态之感,反而有种闲庭信步的从容恣意。一身白衣飘逸,仿佛连气质都变得有些不同了,难道真的是“人靠衣妆,马靠鞍”?绿萼胡乱想着。 第二 这里俨然是幽深的晨光寺院门内一间不起眼的小厢房,然而当年富跨进这里,才发觉自己的想象力是何等的空乏。大慈大悲观自在菩萨手托净瓶俯瞰脚下,神情安逸祥和;绫罗袈裟纤毫毕现,皮肤丰润乳白浑似真人凌驾,令走进这里的人不敢妄动邪念。菩萨莲花座下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一位是袈裟加身的和尚,而另外一位却是银发童颜的老妇人,同样的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见有人进来,老妇人微微抬眼,见是年富,银色眉毛微蹙,随即恍若未见般继续虔诚供佛。 在左脚踏进这间恢弘宝殿的下一秒,年富的目光粗略扫向周围,西首一侧一众和尚正念着经文,清满梵音正是从这一侧传来,而东首一侧三四张桌子拼接一处,其间男女正手持笔墨写着什么。突见年富冒冒失闯了进来,除了坐在正首位置上的年轻妇人露出不安担忧的神情,其余都略带不屑的一眼带过。 拈香叩拜,说起来简单,可要在这位虔诚向佛的老太太面前做的满意,年富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深思熟虑。垂首站立在门外的绿萼仅从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心中怪异异常,同是拜佛之人,年富神情举止让人心生好感,好似他本就是一位吃斋念佛三十余载的空门之人。然而任谁都知道,年大少爷荤腥不忌,为人更是惫懒荒唐。 “此子我佛门寄名弟子?”老和尚的声音悠长,带着禅音的和雅。对面的老太太睁开眼睛,见那年富左手持九炷香高举头顶作揖,神情之间一片安然,老太太心下疑窦,却未直接回答老和尚的问话,而是说道,“此子年富,尚未加冠,非是佛门子弟。”听到老太太的回答,老和尚点了点头,继续阖目诵佛。 年富磕完头,径直来到东首一侧,在年熙的上首款款坐下。刚一落座,满桌子十几双眼睛“刷刷刷”全都望向了年富,不管好意恶意,年富统统以微笑答礼,随即旁若无人般取来笔墨纸砚,开始着手誊抄“金刚经”。年富此番举动令年轻妇人惊恐万状,几次暗下示意,又看那正堂中央端坐的老太太时不时拿半阖的眼睛朝这边瞟着,几番努力白费,年轻妇人鼓足勇气道,“富儿,那位置是你大哥的——”此番礼佛之事,根本没有事先预设年富的位置,一是年富正在病中,二是因留恋烟花之地以至贻误秋闱大试的浪荡子早就失去了在这年府的一席之地,更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位罪大恶极的“外祖父”。 “如果大哥来了,我自会向老祖宗请求再添设一位。”年富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一侧,年富的意思令在场所有人再度讶然。年斌极得老太太的喜欢,这在年家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就连皇上也对这位身体娇弱的年家长子长孙倍加眷顾,刚过弱冠之年便已是一等男世职的尊贵,由他来坐这子侄辈的首位当真是当之无愧。而现在这个什么都不是的浪荡子居堂而皇之的坐到了首位,年府的另外两位公子如何不气愤! 年烈是年富最小的一个弟弟,却是四子中身材最魁梧的一个,此刻见年富如此不知进退,第一个捏拳想揍人的便是他。好在年烈身侧的年熙不是鲁莽之人,在年烈气势汹汹站起身的那一刻被年熙拦了下来,“别忘了,他有资格坐那个位置!”年熙的目光落在自己母亲的身上,宗室辅国公苏燕之女苏氏,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然而在这年府,她只是一位妾室! 苏氏看到年烈被年熙拦住,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些许的失望之色。在她眼里,年斌无疑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年熙不及年斌,却俨然成为年氏族中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假以时日执掌整座年府似乎也是屈指以待的事情,想到这里苏氏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得色。至于身侧的正妻原配,纳兰氏早已是没落的贵族,哪里还有资格跟如日中天的她一较长短。 专心誊抄佛经的年富感受到来自对面之人目光的注视,没有轻视,没有愤怒,只有点点的好奇,她是老祖宗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年羹尧的妹妹,四川巡抚胡期恒的嫡妻年氏,约莫三十岁不到的年纪,最是女人最美丽最成熟的阶段,从她身上端庄秀丽的绝色,可以想象皇宫里的那位年妃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就在众人心不在焉摆弄着手中文房四宝的时候,突然年管家兴冲冲来报。年诤是跟过年犌龄的老人了,虽年过七十,精神却健硕如壮年。此刻年诤拜见了老祖宗,声音激动道,“老祖宗,老爷凯旋而归,车马仪仗已过玄武门!”年诤话音刚落,老太太霍然站起身。年富这边更是炸开锅般欣喜若狂,要不是有老太太在场,此刻恐怕早就一窝蜂涌到了前街上去了。鲜衣怒马,军从仪仗,夸耀世人,那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老——老祖宗——,天家使者到了前厅——”传话的小厮惊魂未定,跌跌撞撞跑进了佛堂才后知后觉失了分寸,战战兢兢跪到一旁等待老太太发话。这边老太太刚想起身迎接天家来使,那边又有家仆慌慌张张来报,“娘娘宫里头的夏公公带着娘娘的恩赏进了府门了——”这下子偌大的佛堂像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水,激动之中更有难以自持的兴奋。。。。。。 此刻年富俯首跪听宣旨,在他前面跪着的是老太太,退后一步跪着的是纳兰氏,再是苏氏,老太太身后首位是年富,之后才是年熙年烈已然出嫁的小姑年氏。从年富的角度望去刚好看到宣旨之人浑圆的腰带上镶嵌的碧色玉石,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青海郭罗克叛乱,年羹尧将军审时度势,以番攻番,以雷霆手段,犁庭扫穴,大获全胜,居功至伟,特准进京入觐,御赐弓矢一张,以表功勋。令,擢升任扶远大将军,监理川陕总督。。。。。。。” 年富心头巨震,升任扶远大将军,监理川陕总督,总览西部边陲军政要务,这是何等的权势,相当西陲半壁直接纳入了年羹尧的口中!难道刚刚登基仅一年的雍正胤禛真的如此信任年羹尧?还是预要取之,必先予之呢?年富想不明白其中要害,然而有一点年富始终坚信:伴君如伴虎。 听着宣旨太监不急不缓的宣读着圣旨,年氏宗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自持的激动与欢喜:也不知道老太太现下又是何种心情?年富的目光落在了老太太清癯严肃的侧脸上,果然除了他,并不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住了双眼,太监特有的尖细滑腻的声音还在继续,“。。。。。。特赐年遐龄一等公爵,领太傅衔,长子年斌一等子爵,赐翰林侍读,三子年熙萌监生,天子门生。。。。。。。” 送走了宣旨的陈福公公,老太太亲自请出谕旨,端放香案前供奉,一时间贺客如潮,有向老太太恭贺一门二公三翰林;有向苏氏道喜三子个个出类拔萃,官运亨通,人品贵重;也有向年熙祝贺,天子萌生,前途无量。反倒是身为正妻的纳兰氏与嫡长子长孙年富像个局外人般站在了人群之外,一个淡笑从容的接待着贺客,而另一个却是一脸的羞愧加自责,微微垂首站立一旁,仿佛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 年妃不愧是雍正最宠爱的妃子,赏赐之丰厚难以穷尽。人人都有礼物,连嫁出门的小姑年氏也得了一对红宝石的簪花,和一盒西域进贡的胭脂,却是唯独年富两手空空。纳兰氏望着手里的一盒冬珠香粉,想到年富此刻无人问津的处境,不禁悲从心起,顿时红了眼眶。 老太太精神头不错,微笑着应付所有贺客的道喜,目光无意中扫到一抹淡蓝色身影,他脸上的笑容不尴尬,不勉强,不做作,从容淡定的迎来送往,于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均是以微笑答复,根本挑不出一丝的错处来。今天的年富好像有些不同,曾几何时这孩子也是现在这般天资聪颖,儒雅端方,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慢慢淡出了她的记忆呢?老太太想了想,最后摇了摇了,“富儿——”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是令喧闹喜庆的大厅顿时沉寂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局外人年富的身上。 “老祖宗——”年富紧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跟前,长身玉立,加之相貌俊美,气质温润,却是与那年斌有几成的相象,又好像完全不同。年斌温润似水,恬静祥和,而年富温润恰似玉阙,恬静有之,却更加华贵,仿佛让人难以亲近,却也令人趋之若鹜。老太太的眼睛瞧东西越来越花,瞧人却越瞧越准了。老太太招了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年富踏上软榻,在老太太脚底下蹲坐了下来。年富的举动令老太太一愣,随即老太太笑了,孙子渐渐长大,已经很久没有小辈萦绕在她的膝下玩耍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现在年富让老太太拾回多年前的记忆,仿佛此刻的年富还是那个小小的孩童,老太太的心有些软了。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坠儿递到年富的手中,“这个还是你祖父当年的配饰,你拿去吧。” 年富接到手中,便直接坠于腰间,仙鹤造型的乳白色玉坠,形态芊巧,姿容绝尘,于此刻年富一身淡蓝色衣妆相得益彰。老太太满意的连连点头,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闪现点点湿意,老太太拥有四个儿子,一十四个孙子,却遗憾没有一个像那位隐遁空门的祖父一般美如瑰玉。眼前陡然出现的年富,让老太太的心情大好,于是悄然隐下心头那一丝不祥之兆。 第三 年富独得老太太恩赏,自然招来察言观色之徒的阿谀奉承,年富总能在一片繁乱嘈杂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静逸。纳兰氏痴痴的望着儿子游刃于各色人群之中谈笑风生,他淡淡的笑,令人心生好感,浅浅的交谈让人身心愉悦,虚心的倾听使人溢满自得。他还是自己那个乖张惫懒,逞乐于床底之间的纨绔儿子吗?尽管不像,可纳兰氏希望这一刻的年富才是她的儿子,他本就应该像现在这般从容优雅,左右逢源,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纳兰一族的血。 “唾!小人得志!”见年富周围聚拢了不少本家亲戚,年烈不屑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年熙却略带困惑的望着不远处比自己大了一岁零三天的“二哥”,从前他从未在这位纨绔子弟身上瞧出一丝一毫纳兰性德的才情与风姿,直到天子一怒,血流成河,从母亲苏氏那里年熙才知道原来恶劣的根子出在那位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的身上。从那时候起,年熙再未拿正眼瞧过自己这位二哥。不知何时,曾经瞧不起的人居然蜕变得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这一夜繁华的紫禁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无法安睡,年富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正一笔笔誊抄着金刚经,纳兰氏几次催促年富早些休息都被年富劝回去了。此刻陪在年富身旁的是两个贴身婢女,兰馨与绿萼。一个活泼,一个安逸,兰馨睡眼惺忪,时不时还打着摆子,绿萼却认认真真看着年富笔走游龙,端的是气势滂沱,仿佛是位在书法造诣上有着三四十年功底的老学究。 “你识字?”年富突然问道,手底下却未停顿分毫。绿萼一愣,赶忙垂首回答道,“小时候曾跟爹爹识得几个,现在大抵都还给他老人家了。”年富见她说得有趣,便来了兴致,“我这里的藏书谈不上汗牛充栋,却是读出个女翰林还是搓搓有余的。”绿萼羞赧的问道,“少爷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 “古有李清照,今有宋氏四姐妹,能写出‘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女子想来也并非‘无才无德’之流。”年富将之一婢女与宋朝杰出女词人相比较,这让绿萼既感动又相形见绌,于是期艾道,“绿萼如何与那李词人相较,少爷切莫如此取笑。”年富笔下稍顿,抬起头来望去,绿萼娇俏白皙的小脸蛋上浮出淡淡的殷红,竟是说不出的秀丽。 “我想李清照读书识字也并非像男儿般冲着乌纱帽去的,大约闺阁寂寞,陶冶性情使然,只是一不小心诗文传于世人,于是世人知晓在南宋末年那样的乱世还出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女词人。”年富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解释,提笔再写,“所以读读书,写写字,娱已娱人亦可。”年富话音刚落,那厢原本昏昏欲睡的兰馨插嘴道,“何必读那拾劳资的书娱已娱人,刺绣,穿蝶,飞毽子不也是可以排解寂寞的吗?” 听了兰馨的话,绿萼嗔笑道,“平日里让你多认几个字,就是不听!何故像现在这般,一开口便让人大门牙都笑掉了。”平白招了一顿数落,兰馨嘟着嘴巴,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见那兰馨宜嗔宜喜,天真无暇,年富不禁心情大好,再度搁笔道,“这便是读书识字,与不读书识字的区别,跟女子有才无德并无多大关系。”年富话音刚落,绿萼别开头去,腼腆的笑了。许是想摆脱年富温和的目光注视,绿萼轻移莲步来到书桌一侧,开始替年富磨起墨来。女儿家脸皮薄,年富便结束了今次相当愉快的交谈。。。。。。。 翌日年富特意起了个大早,早早来到母亲纳兰氏院子请安问候。却见纳兰氏眼眶湿红,眉间略显疲态,年富关切的问道,“娘亲可是有忧心事?”纳兰氏摇了摇头,强作欢颜道,“富儿如今这般懂事,母亲哪有什么忧心事,倒是富儿今番着实不该!”纳兰氏伸出纤指点了一下年富的脑门,虽是责备,神态之间却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富儿自然知晓礼数,当先去老祖宗榻前问候,只是连日来让母亲辛劳,富儿心疼母亲——”年富欲言又止的话令纳兰氏情不自禁的喜极而泣,养儿防老,此刻的纳兰氏好像找到了主心骨般安定了下来:她的富儿终于长大成人了。 “母亲先去洗漱,稍后一起去给老祖宗请安。”年富好一番安抚之后,才稍稍止住了纳兰氏的眼泪。待纳兰氏回房修补妆容,年富这才粗略扫向一旁的案牍。年富记得刚一进院时,纳兰氏便是痴痴瞧着手中书籍黯然垂泪。年富掀开案牍上的巾帕,被纳兰氏慌忙间压在底下的居然是一本书籍“饮水集”,作者恰是纳兰性德! 在纳兰氏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年富悄悄将巾帕覆盖在书籍之上。随后年富搀扶着纳兰氏来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不想他们不是最早的一对。苏氏正携同儿子,在老太太跟前共叙天伦。见纳兰氏唯唯诺诺走了进来,苏氏的脸上露出比喇叭花更鲜艳的笑容。年熙年烈起身向身为嫡母的纳兰氏行礼,却对纳兰氏身后的年富视而不见。 “老祖宗吉祥。”年富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礼,老祖宗慈祥的赐座一旁。双方安坐,苏氏首先忍不住说道,“听说昨夜老爷夜宿崇华殿,皇上与老爷整整说了一宿的话。”言词之间充满荣耀。老祖宗微笑着点头道,“你的耳报神倒是神通,瞧着时辰,今天晌午之前恐怕一时回不来,娘娘那里自然还少不了些关照。让厨子晚上多准备些亮功喜欢的吃食,咱们一家子好好乐上一乐。” “您老尽管放心,到时候老祖宗可别喝多了才好。”苏氏竟是挪揄老太太不禁酒,一杯就倒的特性,逗弄得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苏氏无辜的脸庞笑骂道,“就你嘴刁舌滑,生怕这府中之人不知道我老妇的短处!”苏氏装乖卖巧,又是一番无伤大雅的调侃,令老太太笑得前俯后仰。纳兰氏坐在老太太的下首倒真真切切的成了摆设,除了在老太太仰头哈哈大笑时,从嘴角扯出几分牵强的笑意,便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拘谨了。 “年丫头那口子今番也跟着亮功一起回的府,好好安排一下住处,千万别怠慢了我年家的女婿。”老太太吩咐道,苏氏连连点头,“端方才高八斗,性子却是难能可贵的沉稳和顺,恐怕将来的前途无可限量。”苏氏这马屁正好拍在了老太太的痒处。当年胡期恒还只是四川巡抚下小小的僚属,是老太太一眼便相中这位言语不多的年轻进士。 “当时你还属意那什么江苏按察使!”老太太睨了眼尴尬的苏氏。苏氏连连讨饶,“我这双拙眼只识得砖瓦沙砾,如何比得了老祖宗一眼便识金镶玉。”老太太被哄得又是一番哈哈大笑。随后又聊了些生活琐碎,许是感觉身上乏了,老太太便让大家散了。临走又督促三子努力读书,不忘光宗耀祖等等。 “老祖宗,孙儿想和母亲出门一趟。”在老太太即将起身的这一刻,年富突然站起身说道。众人一愣,苏氏的嘴角更是挂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纳兰氏心头巨颤,脚下更是一片虚浮,在这个点上出门,无疑会招来老太太的不待见!果然老太太原本慈祥的脸阴沉了下来,又重新做回软垫之上,冷冷的问道,“噢,能说说因为何事就必须选择在今天出门!等一天就等不了!” 见老太太发怒,年富“噗通”一声双膝跪倒,俯首在地,声音悲切道,“孙儿知道父亲沙场九死一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奈何——,今日是外祖父忌日,身为外孙不能筵席祭祀,却也该到他老人家的坟头添一炷香,否则,愧为人子——”说着说着年富声音哽咽,再看那纳兰氏早已泣不成声。老太太望着俯首在地的年富出神了许久,才道,“死者为大,你带着你的母亲,记得早去早回!” “多谢老祖宗!”年富磕头拜谢。纳兰氏哽咽着,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学着年富的样子,跪倒在地,口中恳切道,“多谢老祖宗。”老太太和善的笑了,“谢我作甚,为人子女进香祭拜本是常情。只是替老身也上一炷香,想他纳兰性德生前是何等的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一首‘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不知愧煞多少翰林学子。只是可惜天妒英才——”老太太摇头长叹,一脸的痛惜。纳兰氏埋头哭泣,只是这泣中苦闷又有几人能解。 年富搀扶着纳兰氏走出深深院落,坐上早就准备在府前的车撵,朝着东城门外行去。老太太望着纳兰氏母子离去时的背影久久出神,苏氏及其二子不敢离去,静等老太太发话。突然老太太目光冷然望向苏氏,“纳兰氏是我年家未来的主妇,这是不争的事实!”苏氏姣好的脸颊白了白,唯唯称诺。只听头顶上老太太严厉的声音继续说道,“纳兰氏系出名门,乃纳兰性德之女,这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纳兰氏生父,一旦过继,便无生身父母之说!所以斌儿,他该姓的是佟佳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三个“不争”的事实令苏氏娇躯摇摇欲坠。早在十多年前,雍正还是雍亲王的时候,年斌便已遵循上意过继给了隆科多。一旦年斌娶妻生子,他的孩子将不再姓年,而姓佟佳氏!多么尊贵的姓氏,这是孝诚仁皇后的姓氏,也是雍正嫡母的姓氏! 第四 “母亲,母亲——”年熙摇了摇呆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的苏氏,连老祖宗离去时苏氏也未起身相送,可见老祖宗的话对苏氏的打击有多大。悠然转醒的苏氏浑身一软,要不是有一旁年熙相扶,恐怕早已瘫坐到了地上。见母亲脸色苍白,神情低落,年熙心中不忍,劝慰道,“大哥虽已过继,可他是娘亲怀胎十月生养,又在膝下抚养至冲龄,孰轻孰重,以大哥心性,自是不会忘了娘亲。” 年熙的话令苏氏振奋,一把揪住年熙的袖口,苏氏声音祈切道,“是啊,斌儿最是心软,他永远不会令娘亲失望的。他是我苏清秋之子,一日是,终身都是!”年熙望着母亲脸上癫狂的笑意,心中暗暗发苦。生在富贵人家虽然锦衣玉食,却永远做不了自己的主,就像大哥年斌,柔弱之年便已位居子爵,外人只道地位尊崇,生父继父同样的位极人臣,可有谁问过他活的开心吗?这样的锦衣玉食、奴仆千重,是不是他向往的? “娘亲莫要伤心,要是大哥敢不认娘亲,我现在就去赫舍里府上把他揪出来,狠狠的揍一顿!一个子爵有什么了不起,等过了年,孩儿跟父亲征战沙场,定能博得个一等公爵的功勋,到时候自然光宗耀祖,封荫妻子!”年烈犯浑,被年熙一个眼神怒视,便讷讷的不敢再多言,朝着母亲和年熙直接拱手告辞。想到后院马厩里新得的良驹,年烈刚硬的眉宇间阴霾尽消,立刻又变得生龙活虎了起来。 年富掀开车撵上的窗帘布往外瞧,人头攒动,挥汗如雨,往来南北的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道两侧的商户林立,好一番民丰物埠,盛世繁华的景象。感受到身侧之人的沉默,年富收回目光,突然颇有些兴趣盎然的问道,“娘亲,富儿可曾见过外公?”纳兰氏一愣,许是从重重叠叠纷繁意乱的回忆之中摆脱出来,看到年富稚嫩俊美的脸庞,纳兰氏由衷的笑了,“见过,那时的富儿还不及外公的腿肚子高。外公总说,富儿长得最像他——”简短的几句话令纳兰氏哽咽。 “不是富儿长得像外公,是像娘亲,而娘亲才是像极了外公,不论相貌还是才情。”年富的话令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的纳兰氏破涕为笑。之后车撵之中的气氛变得温馨舒适起来,纳兰氏几乎能背诵纳兰性德所有的诗集,这在年富看来,这是她身处幽深豪门内庭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了。 出了城东门,路就不太好走了,马车变得异常颠簸,大约又行进了半个多时辰,车撵在一处茂林边缘停了下来。年富将纳兰氏搀扶下马车,周身环顾,不远处的皇城沐浴在晨曦之中显得格外的金碧辉煌、气势巍峨,良田阡陌将繁华都城与身后茂林阻隔开来,走进茂林才恍觉这和外面尽是两个世界。 草木深幽,零星的光点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照射了进来,仿佛经过漫长的沉睡终于惺忪欲醒,于是幽暗的林间有了生机。沿着青石砖铺就的小径,年富看到距离小径不远处有一座掩映在茂林间的八角凉亭,亭中立着一块碑石,周围用汉白玉栏杆围砌,平添几分静逸仙韵。 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座拱起的圆形墓地,占地不足二十平方米,可以想见,纳兰容若死的时候,纳兰明珠的政治生涯已即将陨殁。坟前两株青柏早已枝繁叶茂,墓前石阶却是一层不染,再往上看,一堆燃烧的灰烬随风飘散,纳兰氏叹息,“没想到父亲大人故去经年,居然还有人没有忘了他。” 年富的目光落在墓碑前一盏紫砂壶和一个小巧的饮器之上。饮器里盈盈茶水正冒着些许热气,尚未走进,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年富微微闭目,仰头深吸,空气中弥漫着茶香的味道,芳草的清香,泥土的芬芳,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此刻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祭拜之人该是个仰慕纳兰性德诗文才情的读书人,年富心中暗暗思咐。 上香叩拜之后,纳兰氏从篮中取出锡箔纸钱开始慢慢焚烧了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年富发现纳兰氏的脸上有了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幸福微笑。年富悄悄走开了,父女两一年到头才有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想来纳兰氏有太多的话想跟这位英年早逝的父亲大人倾述。 年富随性而走,渐渐来到了八角凉亭下,足有两米高的巨大石碑上,刻满纳兰性德生前最为脍炙人口的几本诗集,年富一一读来,越发感觉这位外祖父有一颗七窍玲珑般剔透的心思,他的诗文很美,韵律柔和,幽幽读来带着些许的伤感,令人惆怅遐迩。在碑文最后落款的地方居然是“十三”“十七”四个数字,这令年富百思不得其解。 倚靠在汉白玉栏杆上小憩了片刻,感觉时间差不多,年富起身与纳兰氏汇合,却见墓前冥纸燃烧殆尽,零星火苗窜起,哪里还有纳兰氏的踪迹。年富四下寻找了起来,没走几步便听到茂林丛中隐隐传来嘤嘤压抑的啼哭声。拨开密密的枝叶往里瞧,纳兰氏正跪到在一张硕大斜倒的墓碑前哭得好不心伤。 只见那墓碑上用阴性铭文书写着“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一十二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纳兰揆叙,纳兰氏的生父!见此情景,已然明了其中缘由,于是年富选择默默离开,回到八角凉亭里,还是倚靠在原来的位置静静休憩。林中阳光柔和,晓风徐徐,不知不觉间年富昏昏欲睡。感觉眼前有人影晃动,年富缓缓睁开眼睛。纳兰氏哭得红肿却显得格外有精神的眼睛映入眼帘,“呜!瞧我都睡着了。” “听绿萼讲,富儿昨日用功至深夜?”纳兰氏关切的望着年富,而年富则搀扶着纳兰氏沿着青石小径朝外走去。看着年富愈渐隽秀柔和的脸庞,纳兰氏是既欣慰又心痛,“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可你的身体一向羸弱,还是要多多注意休息才好。”年富点头答应,“母亲放心,富儿不想让母亲和外祖父失望。” 在隐隐约约看到停在茂林外的马车时,纳兰氏突然有些裹足不前,神情之间一片迟疑,“富儿,娘亲一直想告诉你——,又怕你接受不了——,之前娘亲以为富儿早已知晓,现在——”纳兰氏不敢去看年富的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竹篮,说话更是吞吞吐吐。年富微笑着摇了摇头,打断纳兰氏接下来要告诉他的“秘密”,“生恩没有养恩大,大约这世间最伟大的恩情便是砥砺哺育之情吧!” 纳兰氏张大嘴巴,表情呆愣的望着笑得儒雅从容的儿子。她有些糊涂了,年富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揆叙的女儿,而揆叙是在先帝面前就被盖棺定论的“八爷党”!如今更是被新晋登基的皇上冠上“不忠不孝”“阴险柔佞”之恶名,永世不得洗脱!背负这样一位臭名昭著的血亲在身的年富,这对于他今后的仕途该是何等的艰难。然而直觉又告诉她,眼前年仅十六的儿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他更清楚自己今后要走的路。 回去的路上不敢逗留,匆匆回到府上时已华灯初上,新晋的一等公扶远大将军被皇上继续留在畅春园促膝详谈,这般荣宠,大清朝开国以来,他年羹尧算是头一份的。在纳兰氏的小厨房里用过晚饭后,按礼制,年富需要先去老祖宗榻前问候之后才能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于是借着月华如水,年富来到了老太太的庭院前。 临进门却被站在门外的年诤拦下了,“富少爷稍候片刻,里间老祖宗正在和熙少爷,苏姨娘说着话。”年富点头,退立一旁,微微仰头,刚好看到如银盘满月悬挂夜幕之中,月色幽幽,独有一份安详与静逸。这边年富望着满月出神,那边年过七旬的年诤望着年富好一番愣神。这几年年富虽然渐渐淡离年氏宗族的视线,然而他的某些荒唐事还是成为年氏族人饭前茶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可那些种种不堪的传闻于眼前风神如玉,卓尔不群,俊逸非凡的年轻人似乎判若两人。 第五 静默到压抑的厅堂内终于传来老太太低沉的声音,“富察马齐,真的如此说?”年熙垂手而立,顶着老太太的目光,年熙感觉那背脊上似乎压着千斤重的石头。渐渐的年熙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冷汗,恭恭敬敬回答道,“是的,老祖宗。富察大人亲口跟孙儿说——,说高攀不起年家,此生无收徒授书之意愿。” “这个富察马齐当真是不知好歹!”儿子求师遇挫,苏氏只恨那年过六旬的老东西不识抬举,如今年家如日中天,多少人提着金银珠宝想跟他们年家攀上点关系,好谋个一官半职,或外放肥美差事,可这老头倒好,送上门来的机遇却是避之蛇蝎。 “他富察马齐要是块不知好歹的朽木,皇上为何解了他的禁足!一个曾经拥立八王爷的罪人,如今位列朝堂四大辅臣之一,可见皇上是何等欣赏此人之才干!”老太太幽幽的说着,目光微眯望向院外沉沉的暮色。“人老成精”,老太太最近几年越来越能够体会这句话的意思,因为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现在想来原来是这么的直白,原因只在一个“利”字当头。 “他是嗅到什么古怪的气味了吧。。。。。。”老太太喃喃自语,一句话令苏氏与年熙彻底糊涂了。老眼扫视厅下懵懂的母子两,老太太突然觉得身心俱疲,于是抬手摇了摇道,“回吧,读书贵在自身坚持,想你祖父和父亲当年侍读翰林、内阁学士,何来名师指点——”年熙躬身称是,与苏氏缓缓退出厅堂。一瞬间只剩下垂垂老矣的老妇人独坐厅堂,久久沉默。 年熙跟在苏氏身后走了出来,在看到年富时,礼貌性的微微颔首,随后随着满脸愤懑之色的苏氏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内。年诤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年富看到厅堂内的灯火暗了暗,年诤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年富依然长身玉立,神情之间一派清朗。年诤暗暗赞赏,语气也越加恭敬起来,“老祖宗累了,先睡下了。老祖宗特意关照:读书固然重要,也要注意身体。” “孙儿明白了。”年富悄然告退。最近年富发现有些喜欢上自己这间书房了,除了因为藏书丰富外,在这里是他唯一不需要费神的地方。读读古人圣贤书,练练前人书法笔帖,听听绿萼兰馨的乡间小调,仿佛生活一直这么平淡下去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然而有些人生来骨子里就不甘心平淡寂寞,惶惶终老,他们享受与既定的命运撞击时迸射的火花,也许尽管短暂,却无比的耀眼。。。。。。 一大早年府府门前华盖如云,绿顶裘呢的官轿排满整条长街,官员谒见的拜帖和礼单堆满书案,听下人们讲昨夜连夜又收拾出两间库房,以摆放这些礼品。经过两日修养,年富精神头正好,此刻正闲庭信步朝着府门外走去。却不想正好迎面撞见一位探头探脑,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男人一见年富,脸上的笑容挤成了花,紧巴巴赶上来拱手作揖,口中称道,“富少爷您吉祥!” “你认识我?”年富讶然。 中年男子恭维道,“富少爷仪表堂堂,神仙般俊美的人物,只要见上一眼便是终身顶礼相望。”这马屁拍的太过直接,年富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肉呼呼的小眼睛里露出些许的光亮,赶紧拱手作揖回答道,“小人赵之垣,字崇光。”年富一愣,再度审视眼前如乡间地主老财一般胖乎乎的中年男子道,“直隶巡抚赵之垣?” 赵之垣脸上油腻腻的肥肉陡然一僵,随即又恢复常态,激动得眼泪含在眼眶里,几度哽咽道,“富少爷——,富少爷您听过小人贱名?”仿佛被年富知晓世间有他这么一号人是一件足可以光耀门楣的事情一般。年富越来越觉得眼前的中年男人有意思了,这人不仅无耻还很会装,年富喜欢会装又无耻的人。 “此番进府,可是为了跑官?”年富直接开门见山,赵之垣赶忙加油添好的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礼单,整整价值二十万两的珠玉宝石,出手不可谓不阔绰。年富脸不红心不跳将礼单塞回赵之垣手中,“你应该将这个交给我的父亲,而不是我,我一介布衣,可帮不了你这个天大的忙。” 赵之垣脸上的肥肉再一次僵硬,年富继续说道,“直隶巡抚这块肥肉估计是掉不进你的嘴巴里了。”赵之垣连连谦虚的摇头,口称,“不敢!”赵之垣也没有奢望这一次能官复原职,毕竟将他一撸到底的人是他年羹尧。所以只要不像现在这般成了光腿的平头百姓,做什么官相信这二十万两能买个差强人意的。年富淡笑道,“你倒不是个蠢人。”说完扬长而去,徒留赵之垣呆在原地,努力睁了睁,那咪咪小眼之中充斥着对权利、财富还有女人的贪婪与渴求。 既然前门被跑官的堵死了,年富晃晃悠悠来到了后门。老远就见后门门监里跑出来一位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做下人打扮。一见到年富就跟见到久别重逢的爹娘般哭出声来,“少爷!您老总算没有忘了小人年禄!”年富倒真是忘记了眼前这个有些婴儿肥的书童兼小厮,前阵子因受自己牵连被发配到清冷的后门监,地位也从一等家丁变成了末流下人。 “这京城之中可有什么清雅之处?”年富跨出了府院后门,年禄像只被放出笼子的麻雀,活蹦乱跳的闹腾。此刻听年富突然问及“清雅之处”,年禄乍惊,反手捧住自己刚褪了痂的嫩臀可怜兮兮道,“少爷可不能再去胭花巷了!”年富讶然,淡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缓缓走向前街。落在身后的年禄呆了呆,总感觉今天的富少爷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个瞧一瞧,那个望一望,年富走马观花,步履轻雅,每遇新鲜物事必驻足观看,却绝不伸手去触碰,对于商贩的兜售,年富也只是淡笑着摇头。前面就是月松苑,莺莺燕燕的笑声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得到,年禄更是紧张的小脸都白了。一袭清爽淡蓝色衣裳,长身而立,加之笑灿如花,眉目似秋月含情,年富刚刚出现在月松苑的楼下,姑娘们便含羞带怯,蜂涌而至向年富发出热情暧昧的邀请。一时间香粉漫天飞,写着姑娘们名号的绢帕从天而降,如满天飞舞的彩色蝴蝶,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年富伸手探出,轻轻抓住一块素雅白色绢帕,凑近鼻端嗅了嗅,淡淡的梨香带着果味的香甜,沁人心脾。展开丝帕,素白之中只在丝帕的右上角秀有一束小小的梨花。随着年富展开绢帕,月松苑楼上倚栏揽客的姑娘们发出一声声嬉闹声,其间隐约有位女子不胜娇弱的嗔怪道,“不要再闹了——” 年富抬起头,刚好看到被姑娘们嬉闹着推到最前面的女子,皮肤白皙娇若梨花,身姿妖娆恰似弱柳,眉眼如画流转还羞,见年富正微笑着望向她,女子白皙的脸蛋上悄然染上一朵海棠羞色。年富将女子绢帕纳入袖口,继续向着西边街巷走去,身后是姑娘们热情的挽留声。年禄一步三回头,那个长得像梨花般秀丽甜美的女子正痴痴的望着年富离去的背影。。。。。。 “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年禄有些担心,不知不觉居然走出了西城门,这要是回去晚了,少不了又要挨顿板子。年富扬了扬手中鱼竿,怡然道,“鱼竿都买了,自然要钓上一钓才能回去了。”年禄垂头丧气,不明白好端端怎么想起要钓鱼了呢。再则钓鱼这种事,是少爷们该干的事情吗?! 出了西城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湖面,湖水清澈,苇草碧秀,遥目四望,芳草熙熙,满目j□j,深吸一口气,仿佛浑身的骨头轻了三两,“年禄,去找些饵料来!”说完年富兴致盎然的找了块石墩坐下,摆弄手中的鱼竿和鱼线。年禄苦兮兮着一张圆脸,目光从天上落到树上,又从树上望向地面,最后无奈找了根粗壮的树枝猫进了灌木丛中。 年禄望着荷叶上扭成一团的红色小蚯蚓便觉心口泛起一阵呕意,而年富却浑然不觉,直接徒手将还在蠕动的蚯蚓窜到了鱼钩上,在年禄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将鱼钩甩了出去。瞧着年富娴熟的手法,和怡然自在的表情,年禄发现他真的不认识眼前的年富了。这一坐便是一盏茶的功夫,年富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其间年禄从蹲下、站起、再到蹲下反复了三四次。 突然鱼线动了,水面上微微荡漾起一圈圈的波纹向四周扩散。年富动作迅速将鱼竿提起,一条银灿灿、活蹦乱跳的鱼儿被提出水面,带起一溜的水花,年禄兴奋的大叫,“啊!好大的一条鱼啊!”熟练的抽出鱼口中的鱼钩,年富反手就将刚钓上来的鱼儿投进湖中,惊慌失措的鱼儿很快消失在水下。年禄懊恼的大叫,“少爷,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为什么又放了呀!” “你想带回去?”年富优哉的反问道。年禄一想,这要是真带回去了,让老太太夫人知道少爷跑出西城门垂钓,打得屁股开花是小事,恐怕连如今值守后门的职务也要丢了,直接发配夜香房刷马桶倒夜香去!虽然眼馋那鱼的肥美,可一想到自家小命,年禄还是很识时务的选择了后者。 第六 “如果不嫌弃,我这个石墩倒是可以分你一半。”年富的目光悠然的落在湖面上,突然说出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令年禄感动莫名,连忙使劲摸着屁股,担心自己腌臜的身躯玷污了少爷的衣裳,讷讷的有些不好意思,“少爷不嫌弃我小禄子——”年禄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自然不嫌弃!”年禄猛地回头,从齐人高的芦苇丛中走出来的男人约莫而立之年,相貌英伟,气质风流,瞧那身装束好似平常富贵人家,可见惯封疆大吏的年禄敢用他刚刚褪痂的屁股打赌,眼前气度非凡的男子定然身份不俗。 来人大大方方坐到了年富身侧,年富微微翕动鼻子,眉头微蹙,这种熏香很熟悉,淡却醇,冷却不腻,端的是上等品香。男人自顾自说道,“钓鱼钓鱼,自然为着鱼而钓,你又是为了什么而钓呢?”年富崔然一笑,“自然是为着钓而钓了。”男人哈哈大笑,“古有姜太公为了明主而钓,今有一少年人为了心境而钓,当真是有趣的很。” “非也!姜太公钓明主,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而少年人钓心境,可曲中求,却不可直中取!二者南辕北辙,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年富的话有些饶舌,年禄是彻底糊涂了,倒是男人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欣赏,“这又是为何?既然钓得是心境,大可效仿那姜太公,直钩垂钓,还省下些许麻烦。”这麻烦,自然指的是荷叶包里缠绕一团,貌陋恶寒的饵料。 “还是心境,没有胜利的刺激,何来努力的动力!”年富话锋一转,“再则,直钩垂钓,前人已有先例,我又何故做那拾人牙慧的事情!”说完年富遥望天际,暮色西陲,霞光万丈,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于是从容的收杆起身走人,连声招呼也没有打,正如男人闯进其间,也没有打招呼一般无二。 “很有意思!”男人望着年富飘然离去的背影,微笑着说道。在男人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草木拂动的声响,走出来的居然是位皓然白首的老者,“此子非池中之物!”男人点头,“锐气太胜,却非常懂得掩藏,不知道是谁家雏虎?”男人扭头望向西边霞光如血,突然兴致盎然道,“洪老先生可有兴趣杀一盘?”老者风轻云淡道,“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年富第一眼看到年羹尧的感觉,便是此人跋扈专横,杀伐果断,太过锋芒毕露,却不懂珠宝藏于匣内,宝剑封于鞘中的道理。在年羹尧犀利的眼神逼视下,站在阶下三子及一众宗族子弟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借由眼角的余光,年富见那年羹尧身材伟岸,气势逼人,凛冽目光所及之处,尽皆瑟瑟。 按例训话,年羹尧的声音不高,却冷硬有力,“尔等戮力读书,不忘皇上之恩德,祖宗之基业,上报朝廷,下孝双亲,行之有度,言之有礼,恪守家规。。。。。。”在一片寒蝉瑟瑟之中,年羹尧结束了简单的训话。接下来各自回府,少不了要秉烛夜读,刻苦一回。这边人潮刚刚散去,年羹尧便一脸神情凝重的来到老太太的院落。此刻幽静的院落里响起一声声木鱼声,声音轻缓有序,令年羹尧急劲的步伐不知不觉间缓缓慢了下来。 “进来吧,外面风大露重。”里间传来老太太慈祥的声音。年羹尧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昏暗的灯光下,银发童颜的老太太端坐正前,一手持念珠,一手执木鱼,香案之上三炷香烟袅袅。年羹尧来到近前,双膝跪地,“儿不孝,令母亲担忧。”老太太眼眶湿润,颤巍巍将年羹尧扶起,“你知我担忧,便更要千百倍的小心,沙场之上刀剑无眼,箭矢无情啊!” “儿不孝——”年羹尧愧疚的低下头去。老太太仔细端详近前的儿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儒雅俊秀的儿子变成如今这般健硕锐利,煞气逼人。可不论他怎么变,儿子总归是儿子,老太太慈祥的望着年羹尧,“黑了,却壮了。”年羹尧隐下眼中孺慕之情,“西陲荒蛮之地,日照胜,风沙大。” 年羹尧说话的时候,老太太一双眼睛便这样柔和的盯着,“可曾去拜见你父亲?”年羹尧点头,眉宇间但见惋惜,“父亲为何愿意独处禅房,终日青灯古佛与禅卷为伍?”老太太叹息,“亮功应该体谅你父亲的一片拳拳之心,一门二公三翰林,这等荣耀,大清朝开国百年,咱们年家是独一份的!越是荣宠贵极之时,越要谨小慎微,切莫得意忘形,失了臣子分寸!”老太太字字珠玑,奈何被连番大捷冲昏头脑的年羹尧此刻又能听进去几个字。 知儿莫若母,老太太沉沉叹息,双眼微阖,木鱼“笃笃”声再次响起。年羹尧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道,“母亲,明日皇上在翊坤宫设下家宴——”老太太睁开眼睛,“受封的斌儿熙儿自该去宫中谢恩。”老太太话音刚落,年羹尧眉头皱得更深,“皇上没提谢恩的事,却指名想见一见富儿!”老太太原本昏聩的老眼陡然间铮亮,随即又荧荧熄灭,“可还说了些什么?”年羹尧摇了摇头。 老太太道,“那就带富儿去吧。”年羹尧口中称“是”,见老太太双眼微阖,纵然有一肚子的疑惑也只能暂且搁在肚中,就在年羹尧悄悄告退,临出门时,老太太突然说道,“你该去瞧瞧纳兰氏,她毕竟是你的正妻,纳兰性德的女儿,身份何等清贵!”年羹尧恭恭敬敬道,“是!”年羹尧退出去后,木鱼声声,在这静寂的小院中响了很久很久。 “灵玉!”从屏风后转进来一位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神采内敛,举止端庄,静立螓首时如一朵开得正艳的白荷袅袅婷婷,端的是一位出生朱门的大家闺秀。灵玉莲步轻移来到老太太跟前,“老祖宗有何吩咐?”老太太道,“去把富儿叫来,不用惊动旁人。”灵玉领命而去。 年富的书房内绿萼和兰馨两个贴身婢女此刻特别的兴奋,兰馨性格跳脱,一会儿起身朝西跨院张望,一会儿又去桌案上摆弄瓶颈插花;绿萼则帮着年富收拾书架,时不时瞪了眼静不下来的兰馨,“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兰馨道,“婢子替夫人高兴,老爷已经很久没有去夫人的房间了!”绿萼红了脸颊笑骂道,“好一个不知羞的丫头。” 年富揉了揉眉心,缓缓合上书册,端起书案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香气正浓,温度正好,年富朝着绿萼投去欣赏的一瞥,果不其然,绿萼的脸红了。就在这时,兰馨讶然道,“咦,灵玉姑娘来了!”绿萼赶忙放下手中书本,与兰馨垂首立于书房门口。虽同是丫鬟婢女出身,然而灵玉是老太太跟前使唤惯了的,年烈宵想了许久未得逞,可见老太太喜爱的程度。 “富少爷,老祖宗正在佛堂等着您呢!”灵玉欠身福了福,年富疑惑的问道,“老祖宗还未休息吗?”灵玉答,“老祖宗尚未休息,此刻正等着富少爷过去。”年富不敢怠慢,点了点头道,“容我去换件衣裳。”说完年富折身走进里间厢房,绿萼告罪一声紧随其后。五月的夜晚,风很凉,加了件披风在身,年富感觉温暖多了。腰间挂着的仙鹤玉坠,随着年富匆匆的步伐,在幽幽的月光下泛起淡淡的乳白色。 青灯黄卷下,老太太慈眉善目,神情专注,偌大的佛堂里除了“笃笃笃”浑然悠远的木鱼声,便只剩下老太太徐徐缓缓的呼吸声。年富眼观鼻、鼻观心,神情之间不见丝毫的不耐与疲倦。时间悄然流逝,莹白的月光从窗棂间照射进来,在地上留下拉长的阴影,年富看着那阴影一点点的缩短,缩短,直至消失。。。。。。。 远处隐隐传来雄鸡的第一声报晓。 “笃——”一声重锤,年富缓缓抬起头,上前一步,垂手而立,恭恭敬敬道,“请老祖宗示下。”老太太幽幽睁开眼睛,嘴角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与满意,“纳兰揆叙故去快七年了吧?”年富道,“整整七年零六个月。”老太太一愣,随即笑了,“你倒是看得透彻。”年富疑惑的仰起头望向上方端坐的老妇人道,“孙儿不明白。” “不明白才好,有些人就是因为太明白了,幽禁了自己,却得意了别人。”老太太目光深邃,一眨不眨望着阶下垂手而立的年富,年富恭恭敬敬回答道,“孙儿明白了。”这次年富是真的明白了,她比谁都清楚,堂堂正妻的纳兰氏如何在这年府难有立锥之地,只因为她太在乎自己的生父,而忘记了她真正的继父纳兰性德是何等清贵人物。人往往在只看到自己的短处,而自惭形秽时,便更容易让对手占了空子,并且以此为攻击的弱点。 “明白就好!天亮了,回去好好休息。”老太太艰难的站起身,一夜的静坐,让老人家身体渐渐吃重。年富刚想上前搀扶,屏风后的灵玉紧走几步搀扶住老太太。老太太疲倦的冲着阶下站立着的年富摆了摆手道,“回吧,记住今晚老祖宗跟你说的话。”年富道,“是!”直到屏风后的人走远,年富依然立在那里,静静思索了许久,直到第一缕阳光突破黎明前的黑暗照射进来时,年富才从容的走出了佛堂。 回到自己的卧房,年富倒头便睡,再一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年富尚未起身,灵玉领着绿萼缓缓走了进来,“富少爷,睡得可好?”灵玉笑靥如花,年富道,“人生三乐事,这第一件便是睡觉睡到自然醒。”灵玉掩嘴而笑,“奴婢只听闻人生‘四喜’,却不知这人生三乐事是什么事!”灵玉一边说着,一边从绿萼的手中接过银盘、竹盐和巾帕。 第七 “这第一件乐事刚刚我已经说了,睡觉睡到自然醒。”年富浸手、补面、漱口,口中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乐事便是吃饭吃到肚子撑。”灵玉忙不迭的点头,追问道,“那么第三件乐事呢?”年富洗漱完毕,一边擦着手掌上的水渍,一边摇头晃脑的说道,“这第三件乐事嘛,放屁放到震天响——”年富话音刚落,灵玉“扑哧”一声笑了,连绿萼也绯红着脸颊,别开头去,一副想笑却极力抑制的娇羞模样。 接下来的安排,年富不问,坦然受之,灵玉也不说,服侍周到。中午午饭,小半碗银耳莲子羹,接下来便是沐浴、熏香、梳发、着装,一整套流程下来,年富俨然脱胎换骨,乍一眼便见眼前男子面若中秋之月,肤若海棠之春,气质如玉温润,神情顾盼生辉,好一个神仙般俊美飘逸的少年儿郎。直瞧得灵玉目光流转,绿萼娇不自持,就连性格粗糙的兰馨此刻也如呆傻了一般。 “古人云,秀色可餐,想我腹内空空,眼下却成了三位姑娘的盘中餐点,着实可悲。”年富摇头叹息,灵玉脆生生啐了一口,白皙的脸颊绯红,绿萼姣好的脸蛋红的滴血,此刻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兰馨只听懂了一句“腹内空空”,此刻早已飞一般夺门而出。很快兰馨端上来一个小碟,里面端端正正摆放着七八枚鹌鹑蛋般大小的精致点心。 轻咬一口,酥软松脆,微甜之中带着淡淡的果香,是自己喜欢的口味,想来定是出自绿萼之手。本想好好“鼓励”一番,可惜绿萼此刻脑袋搁到了胸前,不敢抬头。年富悠然道,“如果再有杯温水就完美了。”兰馨转身还想去取,却被灵玉拦住了,“点心可以少吃点,茶水却是绝对不能喝的!”一边说着,灵玉将碟中剩下的三枚点心统统收走。 此刻年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在他的面前堆放着整整三沓的书册子,从论语到庄子,再从历年秋闱出阁的策论到朝内内阁大学士的经典著集,年富揉了揉眉心,苦笑着摇头,“临时抱佛脚,这抱得似乎晚了些。”其实从早上醒来,在卧房里看到灵玉的那一刻,年富便能猜想到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什么的人,现在年富已然知晓。 暮色渐渐暗沉,年府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周围站立着八匹通体雪白的科尔沁草原良驹,马车顶棚呈现明黄之色,其上五爪金龙黄旗飘飘,显示着它无比尊崇的地位。车身前后百名御前侍卫护驾,气势巍然,这是皇帝专用的御辇仪仗。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年羹尧却处之泰然。 见年羹尧走出府门,一位戎装铠甲侍卫疾步跑到御撵驾下,双膝跪地,双手撑地,竟是以身躯为阶梯供人踩踏。年羹尧傲然踩上御前侍卫的背脊,登上御撵,紧随其后的年富不做丝毫迟疑,躬身作揖道,“将军请起,小子乃一介布衣,不敢劳动将军金躯。”说完竟是从御撵一侧毫无形象的攀爬上去。 纳兰氏一路相送至府衙门口,见那气势凛然的车马仪仗,一时既喜且忧,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直到御撵车驾渐渐消失在黑暗的街巷深处,纳兰氏才被身后的绿萼搀扶着回了府门。御撵在宽阔的御道上行驶,耳边除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便只剩下叮叮铛铛清脆的马蹄声。年富端坐于年羹尧的下首,垂目巍坐,眼观鼻,鼻观心,竟似老僧入定般从容淡定。 “身为年氏子嗣,不必行那阿谀恭维之事!”年羹尧冷冷道,目光更是如刀子般刮在了年富的脸上。年富垂首,恭敬道,“儿最近在读论语,古人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蚂蚁微末生灵对于堤坝而言,不易于蚍蜉之于大树。其能够摧毁堤坝,可见水滴穿石的力量之绵延无尽,而人的不作为之可怕。所以老祖宗常教导孙儿,万事密则顺达,不密则固步难行。”长长的一段话,年富朗朗说来竟是丝毫没有停顿,这在年羹尧看来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因为年氏宗族子侄辈中根本无人能够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包括他比较喜爱的年熙,在他面前亦是战战兢兢,拘手拘脚。 有老祖宗珠玉在前,年羹尧不再斥责,而是问了些关于功课学业类的问题。内阁翰林出身的年羹尧其文采风流自是不用说,而年富却也能对答如流,往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在寻常人家必定被斥责为,曲解圣贤,旁门左道,然而年羹尧却在年富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些许的影子:自信、聪颖,敏捷,却独独少了那一份咄咄逼人的锐气。 脚下的路越来越平坦,马蹄的响声越来越清脆,年富心里头计算着:这该是到了内庭了。果然没过多久车马停了下来,外间有人说话,“年将军请下御撵。”年羹尧打开珠帘走下车,眼下顿时一片开阔,宫墙绿瓦,殿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年富落了三步紧紧跟随在年羹尧身后,目不斜视,神情肃然。 “年将军!”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闯入,让闷头走路的年富一愣,抬眼望去轻挪莲步款款走来的是一位四十出头身材修长的宦官,此人面目清秀颚下无须,看到年羹尧也只是稍稍抚了抚手中掸尘,可见此人在宫中低位不低。而年羹尧的回应则更直接,冷冷一“哼”,居然仰目望天,眉宇之间极尽鄙夷之色。宦臣不以为然,掸尘遥指前方小径道,“请!”年羹尧径直拂袖而走。年富不是年羹尧,路过宦臣身侧,躬身行礼,“大人先请!” 宦臣阴测测的目光扫了眼年富,见年富小小年纪,风神如玉,神情之间更是一片祥宁,“你就是年富,揆叙的外孙?”年富神情淡然道,“正是小子。”宦臣讪然一笑,“倒是个老实孩子。”说完直接走到了年富的前面。这里是深宫内闱,外臣终极一身不得踏入这里,而年羹尧似乎对这里十分的熟悉。 依山傍水,假山环绕,树木峻秀,花草芳香,翊坤宫果然如传说般极尽奢华,如璀璨明珠般掩映在花草树木间的宫阁飞檐上挂满宫灯,乍一眼瞧去竟如白昼般亮堂。此刻翊坤宫的厢房里却是出奇的温馨静逸,雍正端坐正前方,年妃陪伺一旁,年羹尧坐在年妃的下首,而年富坐在了年羹尧的下面。长形餐桌上总共放了一十八样菜式,有冷有热有汤有干,并没有出现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菜式的辉煌,可见民间对这位雍正帝“节俭厉政”的评价非虚。 “既是家宴,便无需拘谨,这几道菜是翊坤宫小厨房特意为年将军你做的,若在平常朕想吃全这一十八样,还需费好一番心思。”已过不惑之年的雍正有着满洲皇族特有的狭长眼眸,此刻这位人间帝皇身着便装,相貌威仪,眉目之间虽笑含威,令人不敢也不能亲近。年妃嗔怪的瞪了眼雍正,“皇上惯会在将军面前挪揄臣妾。”只这一瞪,端的是娇若春花,媚如秋月,加之香肌若脂,眸如婉月,唇似点朱,竟是风华绝代的一位倾城人儿。 雍正话音刚落,身旁机灵的布菜小太监开始凭借帝皇的喜好与揣摩的圣意捡取几样放入碟中,那边雍正刚刚起箸,这边年羹尧已经夹起一块纳入口中咀嚼,行为举止粗狂却有军人风度。年妃见年羹尧僭越,神情紧张的望向一旁的雍正,见雍正恍若未觉,便娇憨的劝起酒来,气氛一时倒也祥和。 “陛下,四川巡抚蔡琰昏庸纨绔,难堪重用,请陛下圣裁!”年羹尧这突然举动不仅令年妃捏了一把冷汗,就连年富的心也“咯噔”了一下。抬头见那年羹尧沉眉冷颜,端坐软椅之上,双手相扣,抬于胸前一副谒见陛下奏请批示的架势。坐上雍正一双精目不带丝毫怒意瞧着年羹尧,仅仅这片刻功夫,年妃光洁的额前顿现湿汗,年富的掌心亦是一阵冰凉抽搐。而年羹尧依然冷眉垂首,大有不回复便不作罢之势。 “亮功,今次家宴,不谈国事。”雍正淡笑着举杯饮酒,神情自若。年羹尧却艮骨力谏,“蔡琰此人慵劣无能,上任半载毫无建树,实乃尸餐素位一庸人尔!”雍正脸色沉了沉,任命蔡琰为四川巡抚乃出自雍正御笔朱批,任用一庸人,那他雍正岂非有眼无珠!年妃娇颜白了白,几次打眼色给这位吃错药的哥哥,奈何年大将军谁也不看,算是跟皇帝彻底杠上了。 “那就撤职查办吧!”雍正抬手饮酒,年羹尧举杯遥敬,压抑的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年妃见缝插针,笑意盈盈的望向年羹尧身侧的年富道,“兄长身旁的可是年富?”年富赶忙起身行礼,“小民年富见过娘娘。” 年妃掩嘴失笑,“倒是个乖巧的孩子。”年羹尧睨了眼身旁的年富道,“娘娘谬赞!” “过了年该有十八了吧?”年妃兴致盎然的问道。年富垂首立于一旁,回答道,“回娘娘的话,过了年该是十七了。”年妃讶然,“噢,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度,兄长好福气。”许是想到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居无所出,娇艳明媚的脸上露出稍许失望之色。两杯酒水下肚,雍正一双精目更显锐利,望向年富的眼神竟像刀子般森然冰冷。 “纳兰揆叙是你何人?”雍正此言一出,现场气氛陡然凝固。年富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一侧端坐的年羹尧,只见他神情泰然自如,举杯喝酒竟是说不出的畅然;再瞧年妃,眉头微蹙,神情略显不安。年富声音清朗,没有片刻迟疑回答道,“正是小民外祖父,家母的亲生父亲,只因母亲自幼过继,于外祖父庭前倒是少有往来。”此刻年妃望向年富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兴趣,而是淡淡的赞许。 第八 “不忠不孝阴险柔佞之纳兰揆叙!有这样的一位外祖父,你可恨过?”雍正继续问道,言辞也愈见犀利。此刻就连年羹尧也不禁动容,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回答“恨”,大清开国以孝治天下,“恨”血脉长者,无异于不孝!死者已矣,记恨死者,实乃不仁,此不仁不孝之徒从今往后如何立足于这天地之间;回答“不恨”,对此等祸国殃民,动摇国之根本,结党营私之徒报以同情之心,其心当诛! 年富神情哀痛,双膝跪倒,匍匐于地,声音悲戚道,“小时候娘亲带小民去外祖父坟前祭扫,每每想到外祖父生前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泣不成声。一日一位落拓的游方和尚打此处经过,见母亲哭得伤心,便指着路边一朵野花问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花?’”年富娓娓道来,竟有一番引人入胜的魅力。年妃差一点脱口问出,“那是什么花?” “母亲惭愧道,‘妇人生于高墙,养于深闺,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见那花朵不过铜钱般大小,颜色鲜黄,花瓣细长,并无香气,自然也无甚特别之处。游方和尚道,‘这花叫作蒲公英。每至春风谷雨,花尽籽熟,随风飘散,籽落于何处便在何处扎根生长,繁衍生息。’那游方和尚指着一堆乱石丛中的蒲公英花朵说道,‘你让它该去恨谁、怨谁?’母亲茫然,游方和尚继续说道,‘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年富的故事结束了,周围一片沉寂,年富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起来吧!”雍正幽幽道。年富口中谢恩,缓缓从地上爬起,长身玉立,静等上训。雍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落在年羹尧的脸上,“此子不类汝,乃祖上之风。”年妃望着堂下站立着的年富,越瞧此子越喜欢。被眼前三人六只眼睛注视着,年富顿觉亚历山大。突然“咕噜噜”一声乍然肚鸣,令年富一张在皇帝面前奏对也能从容不迫的俊美脸颊上泛起了些许局促的绯红。见那年富羞赧的抱着肚子,无助的望向身侧横眉冷对的年羹尧,年妃笑了,笑得难以自持,“皇上快别问了,看把我侄儿都饿成什么样儿了,回去让老太太知晓,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既是家宴,就别拘束了。”雍正淡笑着说道。年富谢恩,回到桌上,不急不缓的吃了起来,不做不作、不卑不亢,自然赢得年妃的好感。这一顿晚饭整整吃了半个多时辰,而饿了一天的年富也只吃到了六分饱。撤下筵席,那位对年羹尧也不假辞色的宦臣手捧一轴书卷走进来,跪拜请安后,立于一侧,神情卑微敬畏。 “康熙四十八年,先帝送你的几个字,今番朕再送你一次。”雍正一招手,宦臣将手中卷轴递到年羹尧跟前,年羹尧伸手接过,缓缓展开,其上“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一十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随即年羹尧跪接谢恩。望着脚下跪着的年羹尧,雍正兀自说道,“朕记得那时候你刚而立之年,却已位居内阁学士,从二品衔。如今整整十五年过去,今日的年大将军比之当年又如何?” “皇恩浩荡,臣定当戮力沙场,保大清西陲国泰民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年羹尧的话掷地有声,雍正满意的点头道,“朕记得亮功的赤胆忠心!”此刻坐在御撵车驾回程的路上,年富的脑海中回荡着雍正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而上首正位上坐着的年羹尧正手握书卷,幽冷的目光恰好落在卷轴之上,久久出神。突然年羹尧问道,“知道皇上为什么要送这一十六个字吗?” 年富沉吟片刻答道,“皇上是要父亲记住,先帝能给父亲的,皇上给的更多!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年富望向年羹尧,年羹尧幽冷的目光之中闪现点点暗芒,问道,“什么意思?”年富回答,“皇上既然能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也能在朝夕之间将之毁于一旦,就像如今关押在宗人府的阿其那!”年羹尧浑身一震,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瞧着此刻年羹尧的模样,似乎并不是传闻中那般莽撞之人,年富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然而却在这个时候年羹尧问道,“你想问什么?”年富道,“宴会之上父亲为何如此咄咄气势?”想试探皇帝的底线吗?这方法也太过冒险了。年羹尧幽幽说道,“你猜对了,为父就是想探一探皇上的底线。你是不是觉得为父这样太多冒险。” 年富点头。年羹尧继续说道,“世人皆知,我年羹尧跋扈j□j,皇上反而大用我,只因为他知道年羹尧其人可用,性格冲动刚直,于政治谋略上却稍显稚嫩,所以像为父这样的好用又好控制的人,皇上用着才顺手。”年富点头,果然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人又岂会只是个莽夫。既然年羹尧看得如此的透彻,那又想试探皇上哪一根神经的底线呢?此时年羹尧闭目养神,不再言语,年富也不再问,然而心中隐隐感觉,恐怕与康熙六十一年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翌日一早,年羹尧便着人找来京城中最好的裱匠将雍正赏赐的一十六个字仔细装裱,悬挂于前厅,时刻警醒年氏宗族子弟“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年富给老太太请安时,苏氏哭肿着脸随坐一旁,老太太训斥年富“谦则溢,满招损”;叮嘱多读书准备来年备考;又嘱咐注意身体等等家常闲话,便让年富下去了。 左右无事,年富从后门溜达了出去,依然是于闹市穿行而过,其间少不得引来月松苑的姑娘们痴痴挽留,只是没有看到那像梨花般素雅的女子,这让一贯喜欢欣赏“美”的年富小小遗憾了一把。不知不觉间又来到西城门外那一汪青碧湖泊旁,芦苇荡漾,暖风徐徐,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年富不禁有些昏昏欲睡。想到便做,年富仰躺于芦苇之上,再瞧那天,居然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广阔蔚蓝。顿觉心情大好,于是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年禄是感受不到这荒凉之处有什么美感的,此刻正百无聊赖在年富身旁不远处寻找些野生的芦柑打打牙祭。就在年富飘飘然如坠云端之时,一个声音将年富从瑶池仙境拉到了地下芦苇丛中,“如果不嫌弃,我能在这里小憩片刻吗?”年富微微抬眼,男人正面带微笑的望着自己。年富抬手,让男子随意。 随即男子老实不客气的席地而坐,不知从哪里拿出棋盘、棋子、茶壶、饮器,陶然自得的以天为广厦、以地为枕席,以左手执黑子为友,以右手执白子为敌,片刻功夫居然也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年富起身,就着男子的茶皿抿了一口,不禁啧啧称叹,“雨后乾明,采绝顶之寒茶,泡以温泉之水,香气清雅,味道丰醇。饮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的确是茶中之君!”见年富一语道破,男子淡笑不语,手下却又是一番激烈交锋,顷刻间白子死伤殆尽。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年富道。男子将盘中杀得正酣的棋局随手推翻,“固所愿而,不敢请尔。”随即年富欣然入棋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与男子对弈,年富才发现对手之棋风端的飘忽诡异,看似平淡无奇,却总在不经意间异军突起,杀得年富折戟而归。而男子与年富的对决却是另一番滋味,咄咄寸逼,却又步步为营,攻守兼备,棋风当真稳健的很,只半盏茶的功夫,满盘煞气凛冽,针锋相对,最后男子以一子险胜年富。 抬头望天,日暮西陲,不知何时年禄倚靠在石墩上睡得昏沉,年富站起身,“下次定洗今日之耻!”男子欣然应战,“随时恭候。”年富离开后,一位白发皓首之老者从茂密的芦苇丛中走出,来到残局前一番沉吟之后感叹,“一位年不过十六七岁之少年人居然有如此老道辛辣之棋风,观棋度人,此子可谓天纵奇才。不过可惜人生苦短,恰如白驹过隙,何苦活得那么透彻,徒增烦恼罢了。”说完老者转身,吟唱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望着老者孑然一身的背影,男子黯然一笑,“高居庙堂,忧君之忧,担君之事,早已身不由己——” 读书至深夜,心中感慨良多,劝退绿萼和兰馨,年富独自一人徜徉在幽静的雨轩长廊深处。倚栏遥望,玄月当空,繁星寥寥,突然一颗璀璨的星辰从天际滑过,留下短暂却十分耀眼的轨迹。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仰头望天,在流星闪现的那一刻,向上苍许愿:这辈子必须活得像个人样! 第九 年富淡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起身回房,突听前方有脚步声,想折身已是不及。年富苦笑,看来今番只能做一做这梁上君子了。来人一开口,年富不禁皱眉,“端方,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非得现在就走,咱们还未向老祖宗请辞!”年氏疑惑的望着胡期恒,胡期恒却是神情凝重,“鄚州知府蒋兴云死了!”年氏更加疑惑,“一个知府死了,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只是个无名小卒,可他身后之人是四川巡抚蔡琰!”胡期恒目光幽幽望向平静无波的湖面,湖面幽深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潭,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年氏一愣,问道,“可是最近被撤职查办的那个四川巡抚蔡琰?!”胡期恒沉沉叹息,“岳父大人太心急了,以至狗急跳墙。”年氏急切道,“可是蔡琰已被撤职,不日就将被押解京城受审——” “你个妇道人家怎知这其中的诡谲!”胡期恒气急,“蒋兴云在鄚州任上三载,兴利除弊,拒收节礼,凡事为先,深得民心。这个人在四川巡抚蔡琰突然被免职的节骨眼上死了,会让士林间如何揣度?纵然先前岳父有杀那蔡琰之心,恐怕这个时候也不能动手了。”年氏脸色刷白,“父亲恐遭人诟病——”隐身柱梁暗处的年富亦是心下惴惴,一旦激起民愤,纵然年羹尧风头正劲,恐怕也会步晁错之路。年富缓缓从暗处走出,看着胡期恒携年氏匆匆离去的背影,年富喃喃,“就看你够不够狠心了。” 连日来年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读书。每每路过书房门口听到里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纳兰氏的脸上终于一展欢颜,加之与年羹尧夫妻琴瑟和鸣,年妃的赏赐源源不断,也让年氏宗族认识到年府之中还有这么一位出身高贵,性子却淡泊的年夫人。一张一弛,乃读书之道。所以此刻年富流连于繁华的街道上,看商物琳琅满目,听贩卖呐喊吆喝,闻深巷老酒醇香,品街头小吃零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西街口。 “前方为何如此喧哗?”年富问道。手捧无数口袋,嘴巴里还塞着吃食的年禄顺着年富手指所指,“那里就是状元楼,每年应试举子等待秋闱结果,都会聚集在这里喝酒吟诗,谈论古今,自然也少不了风花雪月。”年富觉得有趣,便欣然而往。这状元楼气势当真不凡,整整上中下三层,呈半弧形结构,俨然是这皇城之中酒楼之最。 状元楼内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一眼望去竟无一张空位。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朋友如果不嫌弃,不防来这里一坐。”年富顺着声音望去,在靠近窗口的西北角一个年轻人正朝着年富抱拳颔首,年富点头答谢,径直走了过去。这张不大的八仙桌上已然坐了四个人,邀请年富入座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相貌堂堂,气质雍容,想来家世亦不俗。 在他身侧坐着一位略显羞涩稚嫩的少年人,见年富朝他看来,慌忙低下头去。而另外两位也是弱冠之龄,衣衫破旧倒也整洁,只是一个见到年富神情怯懦躲闪,略显自惭形秽,而另一个则恰恰相反,独自饮酒,神情倨傲。年富刚一落座,便道,“在下姓年,字竹韵,京城人氏。” “在下姓孔,单名一个集字,山东人氏。”气质雍容的年轻人逐一介绍道,“这位姓张,单名一个玉字金陵人氏,而这位姓李,名东亭,也是京城人氏。”略显自卑的年轻人强颜欢笑朝着年富拱手,“在下李东亭。”而李东亭身侧的张玉却是连眼都没有抬,可见其人心高孤傲,愤世嫉俗。一旁的孔集赔罪道,“张玉性子孤冷,为人却无恶意,而且自古以来,有才之人必多怪 癖!”孔集这是那话挪揄张玉,张玉讪然一笑,竟也不反驳。 以免冷场,孔集道,“竹韵兄也是这一届科考的举子?”年富自嘲苦笑,“十年寒窗,临了却因身染风寒,错过今次大考。”孔集面露惋惜,随即笑道,“幸亏错过今次大考,否则纵然竹韵兄才高八斗,此番恐怕也要铩羽而归!”望着孔集星目之中闪现点点促黠的暗芒,年富笑道,“若如此,岂非上天注定。” 孔集灿然而笑,“竹韵兄心胸开阔,令人敬服。”孔集举杯赔罪,年富欣然饮下。举子十年寒窗苦读,日夜期盼一朝高中飞黄腾达,所以往往心高气傲,不肯服输,孔集以话刺探,暗指年富恐有不及在座的一位,却不想年富不以为然。可见其胸襟、气度、涵养尽皆可交往之辈。于是孔集继续说道,“刚才虽多有冒犯,然而张玉之文采风流的确出类拔萃,特别是策论奏对,今番天下学子,恐怕无出其右者!” 李东亭一脸崇拜的望向身侧坦然受之的张玉,却不想此番话落入邻桌几人的耳中,一位神情阴鸷的青年豁然站起身,“兄台此话,岂不是笑我北方无人!”阴鸷青年身侧缓缓站起一人,张玉不禁沉下脸来,只见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脸粉腮油头,“一个落魄庶子整日里夸夸其谈,妄想登堂入室,可笑之极!”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皮,此读书人话一出口,年富不禁蹙眉,张玉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孔集抱打不平,“英雄不问出身,秋闱举试考的是文采敏思,不是考家世地位!”油头粉面的读书人傲然道,“好,既然比文采,那么大家不妨现场比一比,就拿这状元楼后院一园的白海棠为例!”读书人话音刚落,身后阴鸷青年便朗朗念来,“秋容浅浅映重门,七节辗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做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秋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沾怨笛送黄昏。”这边有人斗诗自然引来无数看客,阴鸷青年刚一念完,周围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到你了!”油头青年倨傲的目光望向张玉,张玉双目含愤,却是沉坐不语,此时应战不论赢或输,在气度上便已落了下乘。民间有句俗话叫,狗若咬人,人却不能咬狗,否则与狗无异。关键时刻还是孔集挺身而出,“我有一小厮,自幼与我共同拜在孔老夫子门下,不若今天就由他来应你而战。”孔集鼓励的望向身侧羞怯的小厮。 小厮见众人的目光投向自己,羞得头也不敢抬,声音竟如女子般怯懦柔弱道,“半掩珠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闱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问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一首完毕,偌大的状元楼一片静寂,年富率先打破沉寂,“好一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秀雅清丽,寄情于物,更显女儿家心柔似水,情意绵延。”周围一片议论叫好之声,乘着人多嘈杂,油头粉面的青年一行灰溜溜的逸走了。 出了状元楼,张玉朝着“小厮”纳头便拜,“小厮”嫣红着小脸,手足无措的倚进了孔集的身后。孔集连忙解围,“今日大家一见如故,不如去月松苑把酒言欢,如何?”张玉道,“自是应该!”李东亭讷讷道,“我——我还是不去了——”孔集一把拽住李东亭的手臂,“可是家有娇妻,家法酷似山啊!”李东亭连连摆手,“集兄莫要取笑!” “既然集兄盛意拳拳,竹韵定当奉陪到底。”年富慨然道,却苦了一侧的跟班小厮年禄,几次拿可怜兮兮的眼神恳求,却都被年富无视了。于是一行六人浩浩荡荡朝着月松苑杀去,在他们的身后状元楼三层的包厢里两个男人对坐品茗。其中一男子轻笑,“十七弟认识那个叫竹韵的少年?”唤作“十七”的男子道,“有过两面之缘。却不知原来叫竹韵,于他倒不是十分相乘。” “哦?我看那少年举手投足间气度雍容,谈吐儒雅,取字竹韵倒也相得益彰。”男子道。却不想换来“十七”男子忍俊不禁,“那是因为十三哥没有瞧见此子犀利时候的样子,端的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唤作“十三”的男子淡笑道,“看来此子给你的印象不错。”“十七”一愣,随即淡然摇头,“大约是一路人,自然惺惺相惜罢了——” “对不起,事到如今,即便是我,也很难改变上意了。”“十三”男子摇头长叹,眉宇之间是化不开的忧愁。“十七”道,“你又何来对不起我,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十七”抿了一口茶,却感觉味苦涩口,一时间居然难以下咽。感受到对面之人关切自责的目光,“十七”道,“过几天十三哥便要去西陲北疆巡视防线,这一路舟车劳顿,十三哥务必保重身体。” “今夜便要启程,轻装简行,赶在盛夏来临前结束巡视。”“十三”的目光望向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潮,一时间竟有些出神。“十七”不禁皱眉,“既是巡视何必如此谨慎匆忙?难道——”“十七”乍然而惊,随即苦笑着摇头。“十三”道,“为保江山社稷千秋万载,有的人是必然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然也包括他——”“十七”突然很想喝酒,再和洪老先生杀上一盘,直杀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第十 月松苑不愧是京城第一大红楼,里面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自然要价也不菲。就像此刻满脸堆笑的嬷嬷将年富一行引进厢房,里间装饰素雅清静,琴瑟啸鼓,一应俱全。略显丰腴肥硕的嬷嬷笑眯眯道,“几位公子可有认识的姑娘?”丰腴的嬷嬷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年富的身上。混迹欢场久了,自然有些眼力劲,几人之中唯有年富与那孔集身份不俗,但此二人间,尤以年富更甚,虽然身上衣裳乍一见极其素雅,然而纳线精致,案底奢靡,熏香名贵,可见必定出自顶级豪门,才懂得如此些微细节。 “可有位唤作梨枝的姑娘?”年富问道。嬷嬷殷勤的连连点头,“有,有,有,我们的梨枝色艺双绝,性子却又极其温和,包您满意。几位公子还需要哪位姑娘作陪?”嬷嬷笑靥如花,孔集身侧的“小厮”早已羞得难以自持,李东亭平生第一次来这里,显得有些拘谨,张玉沉默不语,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枚坠饰,“这个权当抵做酒钱。”嬷嬷脸上的笑容顿时冰降,年富朝那枚坠饰瞧去,仙鹤造型,玉质温良,色泽柔和,形态纤巧,竟是与老太太前不久赐予的一般无二。 “这玉坠价值不菲,抵做酒钱,着实可惜。今次就由在下做东,嬷嬷上壶好酒,几样清新小菜便可,最重要的是莫让人来打搅。”年富吩咐道,嬷嬷欣喜退下,那厢年禄开始心疼兜里的银子了,谁叫“少爷”“小姐”的出门,何曾带过银两。张玉瓮声瓮气道,“谢了。”说着将玉坠揣于怀中。年富颇有些好奇的问道,“玉兄这坠饰倒是别致的很,以鹤为形的,着实少见。” “原是家父遗物,如今这番潦倒光景,哪里还用的上这些奢靡物饰!也只有拿来赊酒这一途了。”张玉自嘲道。孔集却不以为然,“此刻潦倒不代表一辈子不顺人意,以张玉兄弟文采风流,才思敏捷,他日高中,必定贵极人臣,何必妄自菲薄。”张玉感激的朝孔集拱手,“承蒙孔集兄弟吉言吧!”对于高中,张玉有着势在必得的信心,却也有必须高中的紧迫。想到家中日夜祈盼,靠缝缝补补艰难度日的病弱母亲,张玉不禁红了眼眶。 不消片刻,酒菜齐备,一声悠扬恍若仙外的笛声,随着一抹娉婷清丽的身影从纱幔之后翩然而至。笛声婉转萦绕,似有万种风情,百种柔肠,听之令人如痴如醉。纱幔之后,身影虽朦胧,却依稀可辨女子身形妖娆,皮肤白皙,亭亭玉立恰似一束梨花孤洁清雅,带着一丝淡淡的妩媚柔情。笛声止息,从纱幔后缓缓走出的女子含羞带怯,香腮一朵梨涡灿比秋海棠,“奴家梨枝见过各位公子。”女子微微螓首,道了个万福,俏生生立在众人眼前。 “竹韵兄好福气,金屋藏娇,藏的却是这位瑶池百花苑中的梨花仙子!”孔集艳羡的感叹,年富却淡笑着摇头道,“我与梨枝姑娘今番也只是第一次见面,没想到梨枝姑娘吹得一手好笛子。”梨枝含笑,微微拜服,“公子谬赞。”在撞见年富的目光时,慌忙躲了开去,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羞涩的嫣红。 双方落座,年富举杯劝酒,于今次秋闱策论试题各抒己见,一时间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年富很少开口,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饮酒。孔集见那梨枝姑娘眉目含情,时不时望向年富,于是起哄道,“今番新识竹韵兄,一见如故,不若在梨枝姑娘面前作诗一首,以留作纪念如何?”李东亭一杯酒下肚,居然有了七分的酒意,大喝道,“好!”至于张玉,早就有心探一探年富的深浅,切莫是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好。 “岂敢在方家面前卖弄,还是绕了兄弟这一回吧!”年富摆手,孔集见状,岂肯善罢甘休,“竹韵兄还端着,不如梨枝姑娘先抛砖引玉,到好叫某人再无推辞之由!”梨枝羞涩的瞄了眼年富,轻吟道,“幻成明月前生影,尽洗铅华粉黛羞。我欲乘舟兼破浪,五云天畔任我游。”吟罢,梨枝抬眼幽幽朝年富望去。年富反复咀嚼多次,感叹,‘梨枝姑娘之心境豁达,恐怕这天子男子多 有不及。” “‘我欲乘舟兼破浪,五云天畔任我游。’好一句任我游!山东孔集敬梨枝姑娘一杯!”说完竟是先干为敬,梨枝慌忙还礼。张玉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至于李东亭,除了大叫“好!”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赞美的了。孔集身侧的小厮此刻倒是出奇的胆大,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梨枝,其间流转着淡淡的敬佩。 年富站起身,目光透过窗外,刚好看到一位身背鱼篓的老者站在讣告之前,于是轻吟道,“蛙声阁阁水平畦,粳稻初秧绿渐齐。雨后斜阳红姣好,小船摇曳过河西。夜起微芒月坠霄,青芦风动叶萧萧。平生久惯江湖味,却又关心早晚潮。”吟罢年富回头,却见一屋子六个人十二只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张玉诚恳道,“陶渊明一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后再无朗朗上口之田园诗集,今日竹韵兄的一首‘平生久惯江湖味,却又关心早晚潮’填补了百余年来的空白。” 孔集举杯遥敬,“为着竹韵兄忧国忧民的这份心思,我孔集今番不得不敬竹韵兄一杯。”年富连忙陪酒道,“方家面前卖弄了。”梨枝一双水眸含情带怯,“不知公子可否将此诗誊抄于纸上,赠送奴家——”孔集哈哈哈大笑,“竹韵兄,艳福不浅哦!”年富欣然应允,梨枝从里间闺房取出纸砚。年富执笔,笔走龙蛇,顷刻之间一首新作田园诗跃然纸上,下有落款:年竹韵! “好字!”孔集赞叹。张玉凑近跟前仔细观摩,“竹韵兄的字恐怕来自帖学一路。”年富点头,心中不禁对这张玉高看了一眼。只听张玉继续说道,“应当是帖学于东晋‘二王’,其结构潇洒,运笔轻盈,俊逸多姿,仿佛有种画境,如果我猜测的不错的话,竹韵兄还当擅绘山水人物,恐怕造诣已经相当之高。”孔集与李东亭怔怔的望着年富,没想到此人成就之高居然还在张玉之上,只听张玉说道,“恐怕今次秋闱是我张某人的幸事。” 年富连连摆手,“诗文书画只是小道,策论作答才是重中之重,而这才是在下之弱项。若论参考,绝不是张玉兄与孔集兄的对手。”众人见年富为人谦和,更觉年富人品清贵,气度不凡。一旁梨枝水眸幽幽含情,瞧着年富俊美儒雅的侧脸,不觉间竟然痴了。接下来的气氛热烈,彼此间更觉习性相仿,气味相投,一席酒喝至日落十分。年富起身告辞,梨枝遥遥相送,与孔集,张玉,李东亭相约再聚首。 夜幕深沉,年富刚刚睡下,便听前院响动异常,急忙披衣出门,却原来是老太太咳疾复发。御医登门看医问药,好一番折腾之后老太太才睡下,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年富回房休息,翌日天不亮便早早来到老太太房门前磕头请安。较之昨晚病情危急,此刻缓和了不少,只是身体还略有些沉重。见年富眼圈深沉,精神却清朗,老太太吃力道“富儿,回去休息吧,你身体一向羸弱,累坏了反倒让你娘替你担心。” “富儿不累,老祖宗安心。”年富执拗道。老太太欣然一笑,“你这孩子,性子倒是倔强。”灵玉见老太太精神见好,赶忙在老太太身下垫了软枕,只听老太太继续说道,“皇上说你不像你父亲,却像极了你祖父。殊不知,你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祖父,你该是年富,独一无二的年家嫡子嫡孙。”年富垂首恭听,“是的,老祖宗。”老太太艰难的坐起身,颤巍巍的伸出干枯的手掌揉了揉年富的脑袋,像个寻常家的祖母般充满慈祥,“你很聪明,当知道自己肩头的分量。”年富沉声道,“是的,老祖宗。” 老太太欣慰的笑着,缓缓躺倒了下去,摆了摆手道,“回吧——”声音越见微弱,再抬头时,老太太发出沉沉的鼾声。灵玉哭红肿着脸将年富请出卧房,“富少爷莫担心老太太,这里有娘娘遣派来的御医看顾,老祖宗定能吉人天相。”年富道,“老祖宗多烦灵玉姑娘细心照顾了。”灵玉急急避开年富深施的一礼,慌忙道,“折煞奴婢了,照顾老太太是灵玉的本分!”说完竟头也不回的转身回房。 第十一 一连数日,年富晨昏三请,其余时间便窝在自己书房内读书写字,日子过得清苦。在一十三位御医的齐心努力之下老太太的身体渐渐好转,气色却无从前般红润,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如即将枯竭的灯油,终究会有熄灭的那一刻,然而年富却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老太太撒手人寰。讲点轻松的闲话哄着老太太睡下,年富走出佛堂,却见一身形消瘦的男子倚坐在栏杆上,目光忧忧望着满湖的荷叶田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男子没有抬头,声音轻柔带着微微喘息。年富苦笑,“我就当这是一句溢美之词听了。”男子扭头,这时年富才知眼前之人是谁。突然脑海中响起这样一段形容词,“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于是年富躬身行礼,“大哥!”年斌淡笑着说道,“你从前从不叫我大哥。”年富苦笑,“请大哥原谅小弟从前少不更事。”年斌起身,扭头便走,“在我 面前,无需那么多虚伪!” 望着年斌飘然而去的背影,年富继续苦笑,假如当年他不虚伪,如何娶得厅长女儿,又如何位列人上人;今时今日,假如他不虚伪,何来如今意气风发的年富,而三年后,被推上断头台的除了他年富,恐怕只有那个被赐自缢的年羹尧相陪了。谁叫他是那个不忠不孝阴险柔佞之纳兰揆叙的外孙!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拥有高贵的出身,聪明绝顶的脑袋,倾国倾城的相貌,还有无与伦比的运气! 有年斌在的几日,老太太心情大好,年府上下也多了几分喜庆。年斌出现的场合,年富一般很少去凑热闹,不是不喜,而是不想讨那个没趣。书房里读书读得眼花,练字练得手臂酸疼,忽听前街上擂鼓鞭炮震天响,年富疑惑的问向身侧的绿萼,“今儿是什么日子,外面如此热闹。”绿萼笑道,“少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不知晓今日便是那放榜之日!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日子。” “哦?”想到新近结识的几位朋友,年富道,“准备件清爽点的衣裳,我要出门一趟。”绿萼刚转身,年富忽然记起些什么,于是说道,“再拿些银两交给年禄,还有坠饰,不用老太太先前赐下的祥鹤。”绿萼下去了,年富想到那一日与老太太闲聊时讲到,年羹尧应该还有位兄弟,也是年富的长辈叔伯,只因为当年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断了往来。 出了府门,前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状元楼前最繁华的地界上更是摩肩擦踵,挤裳连袂,时而有人仰天狂笑,时而有人捶胸顿足,时而有人喜极而泣,时而有人哀叹连连。唱报的班差衙役,一锤落下,报出一位获得名次的进士。来的较晚的年富,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名字,想上前查看前三甲获得者,奈何前方根本难以插足。 “少爷不不如咱们去鸿运客栈瞧瞧,以孔集少爷潇洒的个性,必然不会来这里凑这份热闹。年禄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潮,心有余悸的说道。年富笑道,“到底还是说了一句比较靠谱的话。”说完带着年禄直奔鸿运客栈而去。此刻客栈内亦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一打听才知道,孔集高中一甲榜眼,此刻店家报喜,抱着小儿想沾份喜气的人潮全拥堵在客房门口,一时间年富竟是进退两难。 在年禄耳朵边上耳语片刻,年禄坏笑着跑了出去,一会儿大街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状元郎出来夸街啦!状元出来夸街啦——”上一刻还拥堵不散的人潮做鸟兽状呼啦啦全都冲向了外面。只有那位五十出头的店家依然站在门口,目光执着的盯着孔集的房门。 最后房门打开了,孔集无奈道,“店家是不是该去准备笔墨纸砚?”店家欣喜万状,“小老儿这就去,这就去!”突突突朝着柜台账房处跑去。不消片刻,便拿来文房四宝,孔集提笔写下,“鸿运当头”四个大字,落款山东曲埠孔集。店家珍若瑰宝,不惜着人找来城中技艺高超的装裱师傅,打算将这四个字悬挂于饭堂正厅,以聚人气。 孔集朝着年富无奈耸肩,“这一天过得,悲喜两重天,到这点上了愣是没敢出门。”年富笑骂道,“你这叫不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孔集的贴身小厮此刻忙得团团转,这件衣服嫌颜色太过暗沉,那件衣裳嫌弃不够喜庆,白皙的脸蛋上嫣红一片,香汗淋漓,想见着比眼前的榜眼公还要兴奋。年富道,“可知状元郎是哪位?”其实年富更想问的是那张玉可高中魁首! 孔集沉眉,“听说状元郎出在安徽桐城的张家,却与金陵的张玉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年富道,“那探花——”孔集摇了摇头,年富心下不安,“可知张玉暂时落脚何处?”孔集道,“距此不远的荣升客栈。”年富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过去!”说完夺门而出,知道事情不大妙的孔集疾走几步跟上前去。 荣升客栈里冷冷清清,店家见年富几人走进来,连头也没抬,只是唉声叹气。找到李东亭的房间见他正忙着收拾衣物,年富问道,“东亭兄这是?”李东亭羞愧难当,“此次科考名落孙山,自是收拾东西回乡了。”孔集宽慰,“东亭不必灰心,今年不行,明年再战!皇上初登,必然兴利除弊,百废待兴,到时还怕没有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吗?” 李东亭笑得勉强,“还未恭喜孔集兄高中。”孔集尴尬,一时难以措辞。年富问道,“可曾看到张玉兄?”李东亭一愣,随即摇头道,“早上见到过一次,之后我便回房收拾行李了。”年富扫了眼屋内,除了一只竹藤箱里几本书籍和几件替换的衣物外,竟无其他长物。就在这时房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策论答辩,文采风流,独步天下?!我看这些都是他张玉自吹自擂的吧!”另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嘲讽道,“总共一百二十二位进士,好歹他也是那第一百二十二位,不算名落孙山!”“比之我等二人如何?”阴测测的声音哈哈大笑,“自然连提鞋都不配!” 门打开了,年富款款从里间走了出来,拦在了二人跟前,“你二人见到过张玉?”被突然出现的年富气势所震慑,油头粉面的书生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当如何?!”孔集跑到隔壁房间敲门,无人应答,心知张玉心高气傲,受人这般j□j如何忍受得了,心下不免担心。年禄在年富的眼神示意下,来到张玉的房门口,“孔公子稍安!”随即抬腿一脚踹开房门,一番查探之后,年禄来到年富跟前,躬身回报,“屋内行李、书本具在,人却不知去向。” 荣升客栈店家听到响声跑了过来,见房门倒地,便哭天抢地撒起泼来,“住店不给钱也就算了,原本指望能跟着沾沾状元的才气,却原来是个绣花枕头稻草芯!如今还找来人到我这店里闹事,莫不是以为我郝寡妇好欺负不成。”年禄从怀中掏出一两白灿灿的银子朝着那撒泼的妇人丢了过去,“这些可够了!”妇人咬了口银锭,见成色极好,笑得谄媚,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他一个人会去哪里?”年富喃喃道。孔集更是急得直挠头,李东亭暂时放下名落孙山的失落,愣愣道,“也许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年富与孔集异口同声的问道,“去了哪里?!”李东亭没有回答,却是撒腿就往门外跑去。年富在与那两位书生交错的一刻淡淡道,“假如张玉死了,我会很不舒服。”望着年富飘然而去的身影,两个读书人俱是心头一寒。 这条小路年富并不陌生,正是通往城西郊外的唯一一条小径。李东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呼——,张玉兄曾经说过,假如等他老了,一定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居,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渐渐的城西那一汪碧绿湖泊映入眼帘,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深不见底的湖水里竟似蛟龙般磬于长腾。再一次浮出水面时,年富看到了张玉。男子将昏死过去的张玉拖上岸边,抚了抚鼻息,摇头叹息,“还是晚了一步!”话音刚落,孔集与李东亭脸色一白,脚下趔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第十二 “我来试试吧。”年富走上前将张玉身体摆正,下颚抬起,扒开紧咬的唇齿,竟然俯身以口度气。每度一口气,便双手倒扣按压胸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孔集想上前制止,毕竟这是对死者的不敬,却被一侧神秘男子拦住,“张公瑾医药篇上说,但凡溺水者,必有窒息迹象,以口度气,或有一线生机。”至于双手倒扣按压胸部的做法,自认博览群书,世间很少有不知之事的神秘男子,此刻也是一脸的疑惑。 “咳咳咳——”奇迹发生了,一声咳嗽将腹腔中湖水挤出,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这是在哪?”张玉缓缓睁开眼,一时间居然不知身处何地。孔集大喜过望,“醒了,醒了,终于醒了!”年富站起身,吁了口气,看到对面有过两面之缘的男子朝他点头微笑,年富亦以微笑还礼。从认识以来给人印象怯懦讷言的李东亭此刻却像发了疯般将浑身湿透,身体虚弱的张玉一把从地上拉起,狠狠一个巴掌抽去,直打得张玉嘴角出血。 孔集想上前劝止,被年富拦住了,“此刻你去安抚,岂不有怜悯之嫌。”越是自尊自傲的人往往越是自卑,张玉的心情年富能够体会,却不赞成,假如一遇挫折就去寻死,那么他年富恐怕早死七八回了。只听李东亭歇斯底里的吼道,“一百二十二名又如何,至少你考中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道这天下风光要让你一人全都占尽了!好好想想你家中年迈病弱的母亲吧——”甩开张玉的衣领,李东亭扭头就跑。张玉跌倒在地,仿佛死了一般空洞的目光望向辽阔的天空:一只孤雁发出凄厉的嘶鸣,从天边掠过。。。。。。 站在年羹尧的书房外,年富犹豫了片刻,透过昏暗的光线往里瞧,只见年羹尧背手而立,形若雕像般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那块康熙四十八年御赐的匾额上,“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最终年富没有去敲门打搅,回到自己书房内读书至深夜,在绿萼的再三哀求下,年富回到卧房睡下,一夜到天明。 翌日荣升客栈门口,李东亭手提竹箱,目光微垂,神情尴尬,“对不起,昨天我——”李东亭也不知道昨日哪来的勇气将视之为“人生目标”的张玉打了一巴掌,现在想来尤感觉右手掌心火辣辣的烧灼。相较于昨日的了无生趣,今日的张玉尽管脸色稍显苍白,神情之间却也冷静了不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让你们担心了。”张玉深深顿首,孔集与李东亭赶忙上前搀扶。孔集勾肩搭背,乐陶陶道,“朝考在即,张玉兄不如搬到我的小院中复习备考,咱们相互之间也好有个伴裆。至于东亭兄,家住平善乡,距此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过几日得空,一定登门拜访。” 张玉没有拒绝孔集的好意,感激道,“大恩不言谢!”孔集朝着张玉胸口砸了一拳,笑骂道,“当我孔集是朋友,千万别发那酸劲!”李东亭憨傻的笑了,“孔集兄,一言为定!”孔集信誓旦旦,“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年富缓缓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不如也算上我一份!”见年富到来,三人欢喜的一拥而上,孔集道,“自然,自然,少了竹韵兄,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张玉拱手,“以后用得着我张玉的地方,竹韵兄尽管开口。” “若张玉兄是那梨枝姑娘一般袅娜妖娆的女子,在下倒是不介意结草环弦,以身相报,不过可惜啊——”望着年富惋惜长叹的样子,孔集哈哈大笑,直把孔集身后娇俏的小厮逗弄得满面绯红,娇羞不已。还是在月松苑,还是梨枝姑娘作陪,畅所欲言,觥筹交错间,年富好似回到多年前艰苦求学的青葱岁月。虽然辛苦,却是这一生中活得最单纯的时候。 不知不觉,年富已有七分醉意,抬眼去瞧另外三位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哭笑怒骂,语无伦次,哪里还有一点读圣贤书的斯文与优雅。举目望向窗外,夜色渐沉。年富起身,吩咐年禄下去套车,突然腋下探来一只纤柔的手臂,低头一看,梨枝粉腮嫣红含羞,水眸脉脉含情,“公子喝多了。”年富淡笑,“还真是喝多了。”梨枝娇羞垂首,如此近距离接触,年富闻到一股淡淡的处子的幽香。将年富一路相送至月松苑门前,周围迎来送往,莺莺燕燕,而梨枝眼中却只有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耳边是那清脆却又沉重的“踢踏踢踏”声,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梨枝娇嫩苍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沾湿了素白的绢帕。 “少爷,那梨枝姑娘似乎钟情于少爷——”年禄窃窃偷笑,年富板起脸来训斥道,“莫要胡说!”年禄讷讷不敢再多言,专心赶车。忽听前方喧哗,年富掀开窗帘一角朝外望去,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门后巷人潮汹涌,定睛一看,却都是些衣衫褴褛的乞讨者,“那里是什么地方?”年禄回头瞥了一眼道,“少爷与斌少爷不熟稔,自然不知晓这座府邸是年前皇上赏赐给吏部尚书加太保衔的隆科多大人的。每逢初一、十五,正是隆科多大人府上施粥的日子,这些人有的赶了数里地来这里,就是为了一睹四夫人的风采。” 年富点头,目光粗略扫过喧闹的人潮,却在放开帘子的下一秒,年富看到了一个特别的身影。一位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老者倚靠在墙根底下一动不动,要不是紧蹙着的眉峰微颤,年富几乎以为那位老者已然死去。面对滚到脚下的馒头,老者岿然不动,没有尝过饥饿滋味的人无法理解“易子而食”的悲惨。年富突然道,“停车!”年禄紧急勒住缰绳,头马发出一声“呼哧呼哧”不满的呼噜声。 “去旁边夜摊上买上三个实心包子,连同这本书籍给墙根底下的那位老者送去。”年富吩咐道。年禄一愣,随即跳下马车,先是买了三个包子,递到老者跟前。见有人来,老者枯竭浑浊的目光微微启开,望了眼年禄,正打算继续睡自己的觉时,年禄手中薄薄的书册子引起老者的注意。年禄将手中书册连同三个热乎乎的包子一同塞进了老者的手中,接着头也不回的扭身就走了。 一边赶着马车,年禄一边疑惑的问道,“少爷为何买包子送予那老者?”年富道,“礼记中有这样一句话: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年禄更加迷糊了,“既然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那老者为何接受少爷的施舍?”年富淡笑着摇头,“你何曾见我是施舍于他,正好最近读那南明史集,有几处不甚明白之处,特向那老者请教。三个馒头为酬劳,换得一个问题的答案,想来还是少爷我赚了。” 年禄抓了抓光秃秃的脑袋,继续纠结的发问,“为什么少爷知道那老者就一定能回答少爷的问题?而且少爷又如何笃定那老者一定会回答少爷的问题?”年富放松身体,倚靠向身后的软垫,闭目养神起来,口中却提醒道,“再那么多问题,回去晚了,少不了还得挨顿板子。”年富的话提醒了年禄,年府总管年诤的板子是实打实的,一板子下去定能叫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三个月难以下床走动! 刚进府门,灵玉便焦急的迎了上来,“富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灵玉话音刚落,年禄直接白了小脸,可怜巴巴的乞望着年富。年富皱眉,“可是出了什么事?”灵玉柳眉微蹙,“老祖宗正生着气呢,富少爷赶紧去佛堂劝劝,这咳疾刚好,若是再气个好歹来——”灵玉话未说完,竟是双目含泪,哽咽难言。 年富匆匆来到佛堂,便听里间传来一声厉斥,“还不进来!”年富垂首迈入佛堂,见老太太斜身依靠在软榻之上,脸色青白,想来气得不轻。堂下跪着的正是京城四大纨绔子弟之一的年烈,年烈身侧瑟瑟发抖的女子脸色苍白,丰腴的小腹凸起,随着女子娇躯颤抖微微起伏着。只听头顶上传来老太太的训斥声,“原当你是学好了,这才乖巧了几日便出去厮混。结识了些品行不端的匪人,荒废了学业,败坏了家风,定然不会轻饶了你!咳咳咳——”灵玉赶紧上前抚背劝慰,又是一番眼泪心痛。而年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悔不当初道,“孙儿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便好,回去将‘世说新语’中‘德行’一篇抄上十遍,不抄完不许睡!”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显然年富是受了这城池之殃了。年富唯唯退下,临出门还不忘将佛堂内的大门关上。扭过头时,就见一身影矗立于月色之中,月华如水在眼前男人的身上泻下一层淡淡的哀伤,“你出来了?”年富点头,“嗯”了一声。 “烈他还好吧?”年熙问道,嘴角泛起一丝落寞。年富嗤笑出声,“你该问问他身侧的那位女子好不好。”年熙幽幽的目光望向年富,随即无奈移开,“四弟的确是过分了。”房中女子稍有姿色便肆意染指,这一次更出格,居然让苏氏屋里头的梳头丫头怀孕。为保年烈将来长子嫡出,苏氏已不止一次强行将屋里头怀孕的丫头们堕胎。这一次东窗事发,也该是那梳头丫头稚雅颇有心计,妄想母凭子贵,将这件事捅到了老太太屋里头。 一个郎有意,一个妾有谋,到底谁对谁错,谁也说不清。年富转身,却听身后年熙急切的问道,“可知那稚雅姑娘会如何?”年富身形一顿,“大约会被纳为妾室吧,只是生下孩子还能不能活着,就要看天意是否垂怜了。”年富仰头望天,夜幕深沉,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书房内,绿萼与兰馨较之从前沉默了许多。年富铺开宣纸,沾了些许徽墨,带着淡淡的墨香提笔写下“行若君子贵如竹,气若美玉芳自华。” 第十三 “少爷可会像烈少爷对待稚雅姑娘般对待绿萼姐姐,新得之时视若瑰宝,有了新欢便又弃之如敝履?”兰馨绯红着脸颊,双目含泪,直直望向书案上奋笔疾书的年富,一旁绿萼螓首,双颊似血,神情幽怨自伤。年富抬头,目光幽幽,“人前面的路是黑的,怎么走,往哪里走,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条,我年富从不喜欢勉强别人做她不喜欢的事!”兰馨破涕为笑,拉着绿萼纤白的手掌道,“我就说嘛,少爷不会是那样的人!”绿萼袅娜蹁缱来到年富身侧,细细磨墨,时不时拿眼偷瞄书案之上神情专注的年富。 三遍“世说新语”德行篇直抄得年富手臂酸疼,眼睛艰涩,随伺一旁的绿萼研墨斟茶,如画的眉目间添了几许倦容,年富正想令她下去休息,西边跨院响起苏氏的哭声,紧跟着是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兰馨提着一壶热茶急冲冲走了进来,“熙少爷被老太太打板子了!”绿萼乍惊,“除了过继的斌少爷,老太太最喜欢的便是熙少爷,平常纵是嗓门高了也不舍得,今番怎会打了板子呢?” “难道是因为替烈少爷求情了?”绿萼惊愕的目光望向年富,年富摇头道,“不会,犯了错的年烈没被打,反倒是劝和的被打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想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吧。”绿萼蹙眉摇头,“熙少爷为人谦和有礼,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兰馨亦是连连摇头,“顾惜姑娘在熙少爷房间里头伺候,也学了一身的气质芳华,连老太太都夸赞她有大家闺秀的端庄淑雅,想来将来会是熙少爷的侍妾。” 好不容易劝退了绿萼与兰馨,年富继续罚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手旁沾染笔墨的纸张越积越厚,除了眼眶底下淡淡的黑影,年富的精神头依然清朗,笔下字迹俊秀飘逸,不见丝毫局促与潦草的痕迹。窗外透射进来第一缕金色的光芒,年富放下手中笔墨,舒展酸麻的手臂肩肘,拿起桌上已然凉透的茶水饮下,随即推门走出书房。庭院深深,草木清幽,晨曦明媚,晓风习习,又是一个适合郊外野游的大晴天。 纳兰氏走进书房斋时,迎面就见年富徜徉在金色的晨曦之中,那浑然飘逸的气质,俊美无暇的脸庞,长身玉立的身形,都像极他英年早逝,却才华横溢的外祖父。这让纳兰氏既喜且忧,纳兰氏氏族虽然衰败,然而她曾经的辉煌定能载入史册,流芳百世,但是纳兰氏却也是极其短寿的一族,不论是学贯古今的纳兰容若,还是臭名昭著的纳兰揆叙。 “娘!”年富迎上前来,纳兰氏双目泛红,“咱娘两进屋说话。”年富搀扶着纳兰氏走进书房,年富反手将书房的大门关上。纳兰氏一落座,神情忧郁道,“昨晚上深夜,皇上下旨将你父亲召进宫中,此刻人马恐怕已经出了京畿重地。”年富讶然,“莫不是西陲边境有战事?!”纳兰氏点头,“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所属部众十万大军已经将西宁团团围住!此战凶险,乃十年来仅见。” “母亲不用担心,父亲胸藏百万雄兵,区区十万乌合之众在父亲大人看来,如土狗瓦砾尔。”年富紧握纳兰氏冰冷的双手,纳兰氏摇头道,“我从不担心他会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我只是担心你!”年富一愣,“西陲边患告急,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又有何关系?”纳兰氏忧心忡忡,“为娘也不知道,这几日见你父亲坐在书房,一坐便是一宿,母亲猜想你父亲担心的绝不是边患兵戈之事,恐怕还是内廷萧墙之祸!”后一句话纳兰氏目光躲闪惊惧,想来多年前那场祸及纳兰氏一族的夺嫡之战留给纳兰氏太多朝不保夕的恐惧。 “母亲宽心,朝廷一日用得上咱们年家,那儿子年富都是安全的。”年富宽慰着纳兰氏,又提及老太太最近身体抱恙,纳兰氏起身去老太太榻前问候,年富目送着纳兰氏离开,随即吩咐绿萼打来冷水洗漱。十月清泉之水已然冰冷刺骨,刺骨的寒意令年富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将厚厚一沓沾满墨香的纸张交到年府总管年诤的手中,年富担忧的问道,“老祖宗的心情好些了吗?”年诤道,“富少爷宽心,老祖宗老当益壮,自然无事。”说完毕恭毕敬从年富手中接过罚抄的纸张,转身走进重重幔帐的寝室。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年诤神情冷漠的走了出来,“老祖宗嘱咐收心收身,万事以前途大局,祖宗基业为重,切不可行那行为不端、儿女情长之小妇人做派!”年富诺诺称是,躬身退出佛堂深院。 接下来几日,年富“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山水泼墨愈见闲逸空灵,人物肖像惟妙惟肖,书法造诣更是臻至化境。前院贵客送走一拨又一拨,皇帝赏赐迎来一趟又一趟,一时间年府之风头极尽,京城内外一时无二。这一日傍晚,年富刚刚洗漱完毕,竹韵斋中迎来一位稀客,年富不敢托大,迎出院门,“年总管,可有要事?”年诤隐匿在皮肉之下的笑容僵硬的牵扯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老太太想让富少爷去见两个人。” 年富一愣,随即道,“年总管前面带路。”年富的爽快赢得年诤的佩服,至少年诤在年富这个年龄阶段,他依然还只是一个懵懂的牵马拽凳的小厮,哪里有年富这般犹如沉淀了三十余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年诤将年富引上一辆马车,上了马车年富发现车窗是被堵死的,周围一片漆黑。年诤苍老低沉的声音传来,“富少爷稍安勿躁,一会儿就到了。” 年诤的“一会儿”是在年富连续喝了三碗茶,三四块点心,隐隐有些犯困之后,马车才堪堪停了下来。下了马车,年富发现这里是一片荒郊,一条官道延伸至远方,周围树木参天,草木幽深,偶有鸟兽虫鸣之声相闻,可见此处之荒凉,乏有人家。年诤遥指茂林丛中的一条斑驳小径道,“富少爷请。”年富欣然而往,拾阶而上,脚下是崎岖的石板小径,周围是黑漆漆的幽暗,树枝撩动衣摆发出沙沙的响动。走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年富额头微微见汗,一座隐匿在崇山峻岭间的落拓寺院出现在眼前。 走进庙门前,一块斑驳的匾额上赫然写着“落拓寺院”四个黑体大字,开门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神情清癯,也不说话,直接将年富与年诤引进寺院。孤立的寺院坐落在悬崖峭壁的最险峰,站在寺院中门往前看,群山巍峨,山脉崎岖,连绵数公里,心中顿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落拓寺院的确很落拓,只有三进三出的正堂和两侧约莫三四间的偏房,除了伺应的白须老者,再无其他生人。 年诤垂首伺立一旁,神情恭敬,突然正堂西侧窗口的烛光微微跳动,白须老者走了出来,“二少爷请!”年富颔首,从容的走进房间。一如想象之中的清苦,一盏油灯,一册黄卷,一位老者盘腿坐于席榻之上,见年富走了进来,老者并没有抬头,轻轻掀开一页,凑近烛火幽光下聚精会神的看着,每每遇到精彩绝伦之处,抚须长叹,满面欣然之色。老者不接待,年富安静的坐到一侧的椅子上,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静静的看了起来。 居然是本相传在魏晋南北朝时便已失传于战火硝烟之中的水经注续本,纸张泛黄,偶有易碎脱落之处,作者不详,字词艰涩难懂,大多引经据典,深奥玄妙,一页纸共一百三十一字,竟有三十八字剥落难辨,其余一小半年富难查其出处,自然是一知半解,囫囵吞枣。时间如掌中沙砾悄然流逝,油竭灯枯之时,白须老者悄然走了进来,朝着年富微微躬身,“二少爷回吧。”年富站起身,径直来到老者膝下,恭恭敬敬三叩首之后,悄然退出房间。 一路无话,坐上马车,年富神情疲乏的倚靠在软垫之上,脑海中浮现出临出山门时,那对隐藏在斑驳苔藓之下的一副古怪楹联,“繁华富贵落尽处,落拓山门始开时。”对于年遐龄,年富没有丝毫的印象,世人只知其有位位极人臣、专横跋扈的儿子。然而年家的迅速崛起和最终没有因为九十一条罪逆惨遭灭族之祸,这其中似乎有一只巨大无形的手为整个年氏宗族保驾护航。年富一开始以为是那位端坐晨光佛堂的老太太,现在看来居然是这位早在康熙五十一年便早早隐退的年遐龄。这也好解释为何当年拥立八皇子的年希尧并未受到诛连,由此可见此人目光之久远,心思之细腻,谋略之深沉,年富自愧不如! 第十四 回时路比去时行车缓慢了许多,听着脚下马蹄声清脆,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显然这是一次相当愉快的见面。马车再次停下时,年富悠然转醒,此时已过子时,晓露寒重,万籁俱寂,身侧高达数十丈白森森的围墙有股令人窒息的压破感。一处锈迹斑斑的角门里传来“咔咔”铁链搅动的声响,门打开了,赵之垣身穿五品补服,带着一脸的献媚躬身站在了年富跟前,随即道,“二公子请随我来。” 缓缓走在京司大狱的死牢内,鼻端呼吸着腥臭潮湿的空气,耳边回响着凄厉的惨嚎,看到的是铁囚之下一双双或绝望或凶戾的双眼,他们无一例外的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浑身上下是大刑过后的血迹斑斑。年富随着赵之垣来到一处幽暗所在,借着从狭小的天窗里照射进来的月光,年富大约能够猜出跌坐在*草席之上瑟瑟发抖的是个女人。 “顾惜?”年富蹙眉。女人娇躯一颤,猛的抬起头,凌乱头发之下有着一张憔悴苍白却异常秀丽的脸庞,“二公子救我——”女人哭着,挣扎着,朝着年富爬来,年富俯身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惜惊恐的目光扫向年富身后,竟似见了厉鬼般娇躯颤抖不已。只听身后年诤道,“老奴只想知道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被熙少爷藏在何处,并无为难顾惜姑娘的意思。” “奴婢小小婢子,如何知晓那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顾惜埋着头不敢去看年富身后的年诤,尽管强制镇定,奈何那双娇艳的唇瓣早已失去血色。而此时此刻的年富又如何不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顾惜姑娘如此维护三弟,年富感动不已,顾惜姑娘果真如老太太所赞,知书达理,端庄淑雅,有大家闺秀风范。只是姑娘此举对三弟怕是有害而无益。”年富沉沉叹息。顾惜仰起头道,“富少爷莫要诓骗奴婢,婢子自幼伴于熙少爷身侧伺候,从不知还有什么来历不明的女子!” “倘若三弟如四弟般尚未娶妻便纳了顾惜姑娘为侧室,老祖宗那里也许只是多了几句训斥之言,何故像今番大动肝火,责打三弟。豢养亵妓,肆意纵情,辱没门楣,才是老祖宗动怒的原因。”顾惜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嫣红,却依然紧咬牙关,垂首不语。年富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然而大多能够夫妻相敬,白首偕老。究其原因,男女欢好,一时之兴,夫妻生活,一世之幸。时间能剥离一切光鲜靓丽的外表,剩下便只是内在涵养。你认为一个乡野丫头与一位贵胄公子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顾惜讷讷不语,年富继续说道,“如今年家如日中天,外间有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盯着,假如三弟在这个时候闹出纵情亵妓的污名,想想父亲大人在沙场之上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纵然三弟才情如何出众,翰林院这样的玉堂清望之地将再难有他年熙的立锥之地,大好男儿从此一生蹉跎,仅仅因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如果你喜欢三弟,就应该为他的前途着想。” 顾惜殷红着脸颊垂下头去,久久沉吟,最后问道,“为什么会是二少爷您来跟奴婢说这番话?”一个是备受喜爱的庶子,一个却是被冷落多年的嫡子,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落井下石,明争暗斗。年富淡笑,“不是我想来,是老祖宗让我来的,大约她老人家神机妙算,知道顾惜姑娘心里头有三弟,再则,也是一种杀鸡儆猴的警告吧。” 走出京司大狱,东方已微微露出鱼肚皮,年富径直钻进马车,一时间竟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间,年富懒洋洋问道,“三弟是否早有婚约?”外头扬鞭赶马的年诤笑了,“二少爷洞察微末,三少爷早有婚约在身。女方正是佐领常海的孙女,赫舍里云英。”年富喃喃,“佐领常海?”假如是籍籍无名之辈,老太太又何须如此紧张。。。。。。。 回府后,年富特意去探望了“病”中的年熙,神情萎靡,身体沉重,竟病怏怏似大病了一场。安抚几句,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年富起身,在苏氏戒备憎恨的目光之中走出了松原斋。仅仅十五日,青海战事捷报频传,来自皇宫大内的赏赐日夜不断,年妃娘娘更是隆宠日胜,老太太佛堂里的木鱼声声声慢慢。 “你是说这本南明史集是一个小乞儿送来的?”年富打开书册,在圈点之处有一个用炭笔写下的四个字,“赏无可赏”字迹浑厚有力,浑然不似出自一位垂垂老矣的乞丐之手。年富若有所思的问道,“那小乞儿走了没有?”年禄回答道,“少爷没发下话,那只小泥猴如何脱身得了。”年富笑骂,“别欺负了孩子,给那孩子三两银子,另外——,再加三个实心包子。”年富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唐代韩愈的“师说”交到年禄手中,“也一并交由他。”年禄领命而出。年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间,瞧着那炭笔书写的“赏无可赏”四个字,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出神。 梨枝很兴奋,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都不甚满意,头饰更是摆满梳妆案,这个显得太过艳丽,那个又不甚起眼,一番忙乱之后再出现在年富跟前时,年富由衷赞叹,“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梨枝娇羞顿首,“梨枝卑贱之躯岂敢当得诗仙李太白之赞誉。”年富点头,“原来是我错了,李太白以国色牡丹暗喻杨玉环倾城之姿,而梨枝姑娘秀雅慧中,清丽脱俗,该是那‘占尽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梨花仙子。” 梨枝脸颊绯红,以酒相敬,年富欣然饮之。酒过三巡,意过五味,年富道,“此次,竹韵有事相求于梨枝姑娘。”梨枝俏脸嫣红,“只要是梨枝能办到的,公子但说无妨。”年富道,“月松苑的后巷是清平乐,清平间有一处院宅,门前无匾额无楹联,甚至门上亦无环扣,终日大门紧闭,院里头有一株相思树。”年富详细说着,梨枝认真凝听,时时点头,年富继续说道,“竹韵想请姑娘帮忙留意里间住的是什么人,平常都会与谁联系。” “公子定然知道清平乐里住的都是什么人?”梨枝无奈苦笑,“年前梨枝的一位姐妹在那里香消玉殒,死前将一处宅子留给了梨枝,所以公子说的那一户院落梨枝知道。但请公子放心,梨枝定不辱使命。”年富举杯相敬,“那竹韵就在这里谢过姑娘了。”望着年富嘴角温柔的笑容,梨枝觉得纵然这一刻死了也值得,只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梨枝是一个人,一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女人,除此之外,居然是那样的纯粹。 “梨枝姑娘的笛箫之音悠扬婉转,轻灵飘逸,造诣之深,恐在这紫荆城中能与姑娘相媲美者,寥寥无几。”年富赞叹,似乎那一日的箫声此刻依旧萦绕在耳畔。梨枝起身走入纱幔之后,再出来时手握长箫,箫身剔透晶莹,熠熠发光。十指纤巧,灵动优雅,清悦空灵的箫笛之声缓缓飘散开来,一时间年富如痴如醉。情不自禁来到琴弦前,席地而坐,修长十指拨弄,一首琴箫合奏“凤求凰”,端的是天衣无缝,羡煞旁人。。。。。。 距离年羹尧凯旋而归谒见雍正的时日越来越近,皇上一旨通派全国,“年羹尧进京途中,擢令都统范时捷,直隶总督李维钧等夹道跪迎,又令凡宗室奉恩辅国公以下,功勋贵胄骑都尉以下西城门跪迎年将军凯旋,其余参候!”一石激起千层浪,年家之恩宠贵无可贵。年府上下更是贺客如云,门庭若市。 好不容易混出府去,外间酒肆茶楼谈论更多的便是年将军如何在短短十五日之内打破青海罗卜藏丹津,杀近臣,虏j□j母,战功赫赫。每每听到激动人心处,年禄恨不能冲上前去亮明年富的身份,可在前头走马观花的年富脸上似乎并没有多大喜色,一如平常般优雅从容,年禄替自己的主子鸣不平,“上一次将军打败郭罗克部众,大少爷和三少爷都得了赏赐,这一次也该轮到二少爷了。” “鼠目之见!岂不闻‘珠玉藏于匣内,宝剑封于鞘中’的说法,锋芒毕露,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已!”年富苦笑摇头,年禄眨了眨眼睛,撅着嘴嘟囔道,“小人眼睛是小,爹爹总说是王八绿豆眼,在少爷这里怎么就成了老鼠眼了。”年富嗤笑,“眼睛小好,聚光。”年禄傻呵呵抓了住光秃秃的脑门,“原来少爷是在夸赞小的。”一对主仆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突然一个黑色身影出其不意朝着年富的身上撞来,年富不及躲闪,一个趔趄撞到了路边摊上,腰际的疼痛让年富好一番才缓过神来。 第十五 抬头时,年禄已然追了出去,大约过了两分钟,年禄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猫进人群里就找不着了。”年富问道,“可曾看清那人的长相?”年禄摇头,“那人一身黑,蓬头垢面的,根本看不清长相,不过看那人跑起来呼呼有风,该是个青壮的男人。”年富揉了揉疼痛的腰眼,想到那一刻迎面而来的力量,也不似风烛残年的老者或是弱不禁风的女子。突然年禄一拍脑门,“啊呀,少爷咱们八成是撞见盗匪了!” 年富摸向腰间,香囊还在,只是那枚鹤形玉坠却不见了踪影。年禄的目光落在年富手中的香囊上,香囊是用上等杭州贡锦绣制,其上点缀着珠玉琉璃,煞是好看,而香囊里装的除了南蛮进贡的香饵还有一枚硕大无比的冬珠,这是富贵人家公子惯有的装饰。冬珠性温,秋冬季节以驱寒之用。年禄奇怪道,“若是撞见了盗匪,这香囊岂有不拿的道理,难道刚才那人只是莽撞冒失了?”年富将香囊揣进怀中,淡淡道,“咱们走吧。”鹤形玉坠不起眼,此刻被人盗走,连近在身旁的年禄也未察觉。年富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玉坠丢失一事,年富决定暂不吱声为妙。 自从上一次琴箫合奏之后,年富给了嬷嬷足够的钱,梨枝也正式成为了年富的红颜知己。年富的到来令梨枝欢喜,每一次的相处都能让梨枝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成熟与神秘,优雅与深邃,尽管他还是如此的年轻。年富同样欣赏眼前娇俏玲珑的女子,清雅秀丽,温顺聪颖,特别是她懂得进退,懂得自己要什么,而能得到什么,比起曾经带给年富晋升阶梯,同样也给他带来无数麻烦与羞辱的女人,梨枝才是最适合站在年富身后的女子。假如每一个男人身后都需要一个女人的话,那年富希望会是梨枝,然而,梨枝却没有可以与之匹配的身份,这让年富有些惋惜。 “公子让梨枝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梨枝很高兴自己能帮得上忙,至于年富的身份和想要做的事情,聪明的女人只关心自己能挽留眼前男人的目光多久。年富赞许的望向梨枝,梨枝得到鼓励,继续说道,“那扇终日紧闭的院门后住着一个女人,一个温柔娴静,楚楚动人的女人。”年富点头,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一位年轻的公子每隔一段时间会带着生活用度来看望她,每一次都是子时来,寅时走,非常的神秘。”年富依然点头,其间神情悠然的品茗着香茶,梨枝有些丧气,继续说道,“这位年轻的公子正是位极人臣年大将军的三子,名叫年熙,侍读翰林院,天子门生,前途无量。”消息足够震撼,而年富要的不是这些,梨枝沉下心神,“就在昨天晚上那个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出门了。”年富眉毛一挑,“哦?”梨枝柔柔的笑了,“她去见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年富问道,梨枝略一沉吟说道,“梨枝有一位姐妹,前一日刚好接待了一位从四川鄚州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的客人,自称姓周,出手阔绰,成日里只在白天厮混帐闱,晚上出行,行踪十分神秘。”年富蹙眉,沉吟许久,再抬头时梨枝正痴痴的望着他,年富灿然一笑,“多谢梨枝姑娘相助,这些对我来说十分的重要。”梨枝脸颊绯红,微微欠身,“只要对公子有用,梨枝做的这些微不足道。” “今晚夜色正浓,可有酒?”年富举头望月,月圆如盘,月色如水,潋滟芳华。梨枝欣喜道,“有,梨枝这就让人下去准备。”酒是最好的酒,菜是最好的菜,有一个可爱又美丽的女子作陪,年富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起来。年富有一个多年养成的习惯,便是从不在外夜宿。月上树梢时,年富在梨枝痴缠的目光注视下,上了马车,缓缓离去。 年禄将马车赶得飞快,颠得有几分酒意上头的年富极其不舒服,“用不着如此着急,莫不是想赶着回去吃板子?”前头赶车的年禄苦着一张脸,嘴巴里委屈的嘟囔着,“反正打的是奴才的板子,您自然是不急的。”年富笑道,“我保你这一次也不用吃板子,弄不好还有一顿夜宵吃。”年禄不信,“夜宵吃不吃无所谓,只要不吃奴才板子就成。”很快年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望,老远就见一脸严肃形同煞星门神的年诤垂首站立于门房前。年禄小脸一白,心惶惶道:这下死定了。 年诤小碎步迎上前来,“二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年富不敢托大,走下马车道,“让总管久等了。”年诤堪比花岗岩坚硬的脸上露出一丝谦卑,“老祖宗在佛堂等了许久,二少爷赶紧随老奴走吧。”说完头前引路,身后年禄傻呵呵道,“看来今晚的确是吃宵夜,不是吃板子,只是——”只是年禄一天到晚跟着年富,却不知道年富都在做什么,年禄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年禄只是个下人,而二少爷才是主子的原因,因为主子的心思,一个下人是从来也猜不透的。 推门走进昏暗的佛堂,老太太独自一人倚靠在藤椅上,自从上一次大病过后,老太太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只是那双本该昏聩的双目,此刻微微启开,还是那般精明锐利,“富儿来啦——”声音低沉,微微带着气喘。年富跪倒在老太太膝下,垂首低眉,声音愧疚若泣,“让老祖宗担心了,孙儿不孝。”老太太伸手轻轻拍了拍年富的头顶,像个寻常人家老奶奶般慈祥,“富儿终于长大了,老祖宗也了了一桩心事。。。。。。”说完竟是昏昏沉沉没了下文,年富微微仰起头,只见老太太双目微阖,眼窝深处一片黯然,人中之下已有偏移,呼吸更是急促虚浮,这是人老枯竭之状,看来年家这根苍天老树即将崩塌。 又过了片刻,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幽幽叹息,“我真的是老了——”年富垂首不语,表情凄然,老太太吃力的问道,“可查清楚那女人的底细?”年富答道,“应该是四川鄚州知府蒋兴云门下至亲。”不是至亲者,谁会以女儿家贞操为诱饵,相伺仇人的儿子!而往往也是这样的女子才是最致命的,因为她们通常为了复仇,什么都可以豁出去。老太太垂暮的脸上没有吃惊,只有淡淡的了然,“是了,这个女人出现的太巧合,所以才不合常理。”原来如此,这也许就是老太太从一开始便紧张年熙在外豢养女子的原因,并非为了十阿哥嫡福晋赫舍里氏娘家的脸面,她只是担心年家着了小人之道! “原本以为熙儿聪敏孝廉,可堪当重任,如今看来,儿女情长,妇人之仁过矣——”老太太惋惜长叹,年富依然跪地垂首,默不作声,头顶上老太太突然话锋一转,言辞低沉,“你是年家嫡子嫡孙,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处置。”年富道,“是的,老祖宗。”老太太叹息一声,“夜深了,回吧。。。。。。”话音刚落,竟是沉沉昏睡了过去。年富轻手轻脚起身,将老太太身上绒毯掖好,转身走出了幽暗的佛堂。 又过了两日年熙伤势转好,这一晚年富破天荒到访子君斋,说是要带年熙去个有趣的地方,又使了点激将的由头,就连心胸狭窄的苏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富将年熙拉出府门。有年诤跟着,苏氏倒不担心年富会伤了年熙。坐在马车里头,见车外人流熙攘,年熙闷声问道,“二哥这是要将小弟带往何处?”年富笑而不答,“三弟稍安勿躁,去了便知。这是今年新收的红袍,色泽艳丽,口感青涩之中略微一点甜,当真与众不同。”年富斟茶自饮,一片怡然自得的样子。 路径越来越熟悉,年熙也越来越坐立难安,当马车穿进清平乐巷时,年熙俊逸的脸庞一派死灰之色,“你想干什么?”年富放下手中精致茶器,悠然道,“我不想做什么,只想请三弟看一出戏而已。”马车停在了一座院落前,门前无扣环亦无匾额楹联,院中一株相思树正长得旺盛。年禄仗着身手矫健翻墙而入,将院门悄然打开,一行人走进院中。年熙突然发作,“你们这是私闯民宅!”年富笑道,“三弟无需如此大声,此间暂住的主人已经外出,想必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就会回来,不如咱们先到里面等着。” 这里是香闺纱幔之后,只容得下几人站立,望着眼前忐忑焦躁的年熙,年富安抚道,“假如她只是寻常落难的女子,而三弟又与之相投,二哥不介意向老祖宗求情,成就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有何难;假如此女子不简单,带给年氏宗族莫大灾难,三弟又该以何面目向三百余位族人谢罪!不要跟我说以你的命,你的命再金贵也抵不了三百条人命!外间人人都道年家如日中天,圣眷正隆,可又有谁知晓皇恩雨露,均来自皇上一念之间,谁又敢保证一辈子荣宠不衰,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年熙脸色苍白,咬唇不语,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第十六 半盏茶过后,院子里响起开门声,年熙神情紧张,双拳紧握,目瞪纱幔之后。香闺的门被缓缓推开了,走进来的居然是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袅娜娉婷,楚楚动人,男的四十出头,相貌堂堂。将门阖上,女子突然变了嘴脸,冷颜急色道,“你怎么会来我这里?!”四十出头的男子一愣,“不是小姐在楼下深巷处留下暗号,在此约见在下吗!”女子脸色一白,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镇定下来,“我没有在深巷处留下暗号,也没有约你来此处相见!”中年男子神情狐疑,“难道咱们暴露了?”女子冷冷道,“这绝不可能!” “再有一日年羹尧的凯旋之师就要进城,届时王公大臣列队跪迎,被胜利与荣耀冲昏头脑的年府上下定然戒备松弛,而这时也正是我接近年府核心的最佳时机,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差池!”女人冷冷说道,男子躬身称“是”,随即只听女子继续说道,“你赶紧离开这里,这几日我会让年熙搬离这里,新的地点到时再通知你!”男子领命而出。见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幽深的院落里,女子神情冷凝,眉宇之间一片萧杀,看得躲在纱幔之后的年熙脸色惨白,浑似个死人一般。 年诤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在几人身侧,此时突然带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哭哭啼啼的女子强行带走。走出纱幔之后,望着曾经山盟海誓的温床暖枕,此刻似乎还残留着共赴巫山*时的爱意,年熙堂堂七尺男儿悲极而泣。在年富即将走出房门时,年熙抬头问道,“她会怎么样?”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你想她死,她便立刻会死。”年熙埋首,沉吟良久,叹息,“能饶她一命吗?毕竟我们曾经——”曾经有过一段“美丽”的邂逅。 “可以。”说完年富走了,徒留年熙一人久久徘徊,伤感,难以释怀。坐上马车,年禄面带不忿,“少爷真的要放过那个蛇蝎一般狠毒的女人?!”年富淡然道,“为什么不呢?”年禄大急,“少爷,小的常听说书的讲‘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年富道,“那说书的人有没有说过,死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难就难在生不如死。假如一个长相妖娆标致的女人沦为人人可以亵玩的官奴,她的下场又会如何呢?”年禄心头一颤,顿觉毛骨悚然,不敢再闲聊,认认真真驾车朝着年府行去。在这之后,年熙大病了一场。。。。。。 城外锣鼓喧天,城内人潮熙攘,年府上下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年富从马厩之中挑选了一匹科尔沁草原骏马,向着南城门飞驰而出。途中见城门外绿色裘呢大轿排成了长龙,其间点缀的五爪金龙旗帜飘扬,宫中乐师吹笛擂鼓,响声震天。突然一骑白影掠过,翩若惊鸿,站在众人之首位的一位儒雅中年男子赞叹道,“好骑术!”中年男子身侧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问道,“十三哥猜猜刚才那一骑惊鸿者所为何人?” “十三哥”笑道,“八成是年府中人。”一旁拍马者如云,“十三王爷料事如神,定是那年府之人等不及,跑去迎驾了。”语气之中多少有些羡慕嫉妒恨的意思,这位备受皇帝恩宠的十三和硕怡亲王淡笑不语。十三怡亲王低、地位尊崇,见他语意阑珊,众人便不敢打搅,随即将拍马的目光投向十三亲王身侧年轻男子身上,“果毅郡王淡泊之人,被此等凡事搅扰,定然是无趣的很呐。”有意无意间,满朝文武大臣对于这位战功赫赫,同样又专横跋扈的年大将军充满敌意,这 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果毅郡王的目光望向身侧和硕怡亲王,得到却是天恩难测的警示。 年富一路扬鞭疾驰,只恨这身体娇弱,短短一个时辰的脚程,愣是被j□j马鞍磨得双腿内侧出血,火辣辣的疼痛令年富皱眉。此时此刻,事关生死,年富岂敢稍有迟疑。渐渐的年羹尧凯旋之师浩浩荡荡独占官道,旌旗招展遮天蔽日,军容整齐气势凛然,端的好不威风。年富纵马来到军队之前,迎上来的是时任直隶道员的桑成藏,乃一未出籍的年家家奴尔,由此可见年羹尧之任人为私到何种张扬的地步。年富下马,躬身行礼道,“请大人引见年将军,老祖宗有要事相嘱托。”桑成藏自然是认识年家嫡子年富的,沉声道,“公子稍后!”随即转身向队帐之中的马车行去。 片刻之后,桑成藏再一次出现在年富跟前,恭敬相请,“公子这边请!”年富走进军阵之中,不得不承认,内阁翰林出身的年羹尧于带兵打仗之道天赋异禀,由他带领的军队杀气腾腾,军容整齐,训练有素,无愧于“百战之师”的美名。眼前是有五百多名御前侍卫护驾两翼的御用车撵,而年羹尧端坐其内,安之若泰。年富拒绝御前侍卫跪地以背脊为脚踏供他肆意踩踏,而是选择自行爬上车撵。 年羹尧金刀跨马安坐正中,神情之间意气风发,跋扈飞扬,见年富躬身走进车撵,只微微启开眼目,又缓缓阖上。年富跪地请安,行人子之礼,随即站起身,双目直视年羹尧,直切要害,义正词严道,“老祖宗问,父亲此番临危受命去西陲所谓何事?”年羹尧傲然道,“自然是为了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以保西陲安宁永固。” 年富道,“老祖宗再问,可有成效?”年羹尧轻蔑一笑,“历时十五日,深入敌后,捣其巢穴,顶风冒雪,日夜兼程,将其余孽追至乌兰伯克地区,俘虏罗卜藏丹津妻母、心腹大将崔拉克诺木齐,及其人畜部众无数!”年富继续昂首问道,“老祖宗三问,既是罗卜藏丹津叛乱,那罗卜藏丹津本人现下何处?!”年羹尧神情一窒,依旧不以为然道,“一丧家之犬尔,何足道哉!”年富道,“老祖宗四问,策妄阿拉布坦部族西临西藏,北枕蒙古,拥军十万,羊肥马壮,水草充沛,早有不臣之心。罗卜藏丹津此番西逃,所投靠者是谁?!”年羹尧脸色一冷,“正是策妄阿拉布坦!” “老祖宗五问,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没有擒住匪首的战争,以何言胜!”年羹尧额头渗出冷汗,渐露惭愧之色。年富复又跪地,朗声道,“儿子来时路上,王公大臣列于南城门外,大多三四人一簇,五六人一堆,谈笑风生,俨然春郊。”年羹尧面露阴冷,咬牙切齿道,“满朝文武竟是些腐儒昏聩之辈!”年富道,“儿子只是疑惑,父亲此战不胜不败,皇上却令臣下夹道跪迎,如今满朝文武大多不忿,年家看似风光,其实早已孤立无援。” 响鼓重锤,年羹尧浑身一激灵,幽深瞳孔微缩,喃喃道,“皇上这是要我年家做一孤臣!”年富顿首,孤臣的意思便是皇帝坐下的一条忠狗,一生只侍一主,没有盟友,只有敌人,而孤臣的下场不容于臣下,不容于继任者,犹如昙花一现,璀璨一时,代价却是全族,乃至一个姓氏的命运及前途!年富深深埋头,声音悲戚,“儿子不想年至中年,却要与老迈父亲,正值弱冠的孩儿共赴黄泉,恐怕到那时枯坟野冢之前再无祭扫之人!” “砰!”年羹尧铁拳狠狠砸向一侧案榻,茶水四溅,沾湿年富衣摆,水印血散,身下一片猩红。年羹尧皱眉,年富羞愧,“孩儿疏于骑射,才会如此不堪。”年羹尧冷硬的脸上难得的露出父爱慈祥,微微抬手“你体质不如老三,老四,弓马骑射莫要强求。”年富颔首,“是的,父亲。”年羹尧望着眼前嫡子,虽弱冠之年,绝美飘逸,气质如华,起身之时伤口牵扯却未令之有丝毫色变。此子看似文弱,实则坚韧异常。为子孙计,为族人计,为千秋万载计,年家都不能做这绝户“孤臣”,年羹尧幽幽道,“以为父性格,直臣尚算勉强!”年富胸口紧绷的心弦稍稍放下,历史的车轮能否改道而行,成败在此一举! 换上一身轻甲戎装,年富随侍年羹尧身侧,驱马前行。渐渐的南城门在望,锣鼓止息,旌旗招展,现场一片静逸,突然呼啦啦跪到一片,山呼,“恭贺年大将军凯旋而归!”年富心神再次紧绷,目光不由得落在身旁那一骑黄缰紫骝之上,突然年羹尧一骑疾驰而出,来到南城门下“噗通”一声直挺挺面朝北而跪,竟是痛哭流涕,语不成调!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一向与年羹尧不甚相和的总管太监张起麟走到近前宣旨,声音尖细,抑扬顿挫,“。。。。。。年将军仅用十五日攻破罗卜藏丹津部,缴获钱粮军马无数,居功至伟,朕心甚慰。赐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黄金千两,文武百官朝贺,夸耀门庭。另恩赐二子年富一等男世职。。。。。。钦此——” 第十七 年富跪地谢恩,却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不甚自在。年羹尧领旨,目光含泪,一度哽咽难言,“臣有负皇上重托,没能将贼首罗卜藏丹津枭首示众,臣之过错!皇上不加罪责,却如此恩赏臣下,双峰愧疚自责——”年羹尧的一番做作表演令许多人一时难以琢磨。和硕怡亲王将年羹尧扶起,“年将军不必过分自责,从今往后大清的版图上再无青海罗卜藏丹津部族,这便是年大将军之功勋,逃掉一只丧家之犬,何足道哉!” 就着和硕怡亲王相扶,年羹尧站起身,“前番王爷巡视西宁,双峰未能尽地主之谊,失礼的很!”十三王爷人品侠义廉洁,干练荣达最得当今皇上喜爱,年羹尧自持身份也不敢在这位跟前太过跋扈。十三王爷和煦一笑,“年将军忙于战事,事必躬亲,令人敬佩!”接下来两人的对话进入毫无实质内容、溢美之词泛滥的阶段。年羹尧只顾着与身份最为尊贵的十三王爷闲聊,显然将其他王公大臣抛诸脑后,年富心中无奈叹息:人之性格,乃天纵。也罢,不嚣张跋扈,他就不是年羹尧了。 年富苦笑,嘴角的笑意尚未卸下,那一束似有似无的目光注视再一次浮现。年富侧头,看到一张熟悉俊朗的面孔。年富一愣,直到对方脸上现出莞尔的笑意,年富才惊觉失态。十三王爷赞叹道,“此子想必就是新晋爵爷年家二子年富,果然仪表绝美不凡,好似美玉瑰宝芳华,难得气质雍容内敛,举手投足儒雅分寸,端的是一位神仙般飘逸的少年儿郎!”年羹尧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王爷谬赞”脸上却又是另一番骄傲放纵。 “恭喜年爵爷。”俊朗男子谦和贺喜,年富慌忙还礼,“大人客气!”年羹尧道,“你久在病中,不知这位便是先帝十七子,人称果毅郡王。”年富慌忙作揖告罪,“年富见过果郡王!”果毅郡王笑道,“王爷刚刚还夸赞你神仙般的少年才俊,这一刻到讲起俗礼来了,看来这‘神仙’二字名不符实。”十三王爷笑骂,“你还跟个弱冠少年较真,也不怕在硕彦鸿儒面前失了你淡泊俊卿的雅号!”果郡王无奈摇头,斗嘴从来都不是他的长项。年富在旁陪笑不语:传闻十三与十七脾性相投,关系甚恰,如今看来传闻不虚! 顺着十三王爷目光所示,年富这时才在人群之中看到三位俱是年过五旬的老者,一位须发皆白,精神健朗,逢人三分笑意,倒像是个与人和善的弥勒佛,“这位是嵇曾钧大人,文华殿大学士兼内阁总理大臣。”不知何时,十三王爷与年羹尧来到百官相拥的三位帝师跟前,相聊甚欢。十七王爷温和的目光从嵇曾钧身上移到另一位神情傲慢,举手投足间极尽儒雅之典范的老者身上继续介绍道,“这位便是内阁总理大臣兼南书房行走的张廷玉大人。” 年富目光所指,便听果郡王不急不缓的介绍着,“至于这一位谦逊有礼的老大人乃富察氏家族之最长者,富察马齐大人,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年富了然,将年熙拒之门外的便是这位富察马齐,年富道,“不才听闻当朝鸿儒博学着有四位,‘朱张嵇富察’,如今却是少了哪一位老大人?”十七郡王笑道,“少了吏兵二尚书加太保衔的朱轼大人!原因是这位大人耿骨直谏,今日至休在家,不便来此道贺。”年富听着不是味,一扭头却见十七郡王脸上挪揄的笑意。一言不合,再聊无意,年富扭头便走,徒留十七郡王怏然当场,苦笑呢喃道,“脾气还不小!” 当夜年富身处畅春园内,耳畔回响着丝竹管弦之音,透过翩然曼舞,依稀可见园内山水独秀,桥亭楼阁,草木幽深,仿佛一处江南水上人家。目光稍侧,便见十七郡王举杯遥敬,年富欣然饮下。抬头见坐上雍正目光微阖,似乎陶醉于舞池之中宫娥的曼妙舞姿。在这位人间帝皇周围,百花争妍,其中尤以右侧首位年妃和下首中间位置上的一位嫔妃姿色身段最为夺目。年妃雍容华贵,艳比牡丹胜三分,而这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嫔妃恰似雏菊温婉柔情,一双水眸顾盼生情,若说男人,最逃不过女人似水柔情。 古之坐次,以左为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莫过于母仪天下之皇后。有朱玉在前,雍正左侧女子形容相貌稍逊风骚,然而她的气质雍容大度,笑容从容宽厚,举止优雅闲适,堪称闺阁女子中的典范。丝竹管弦之音渐渐激昂,舞池之中荷袂翩然,纤巧身姿,曼妙婀娜,煞是好看。忽听前厅水榭之内传来喧哗之声,大太监张起麟悄然来到雍正身侧,低身耳语了几句,顿见雍正脸色一冷,抓起手旁御碟狠狠砸向舞池之中。白色碎瓷四溅,惊得一池翩若仙子花容失色,慌忙跪到于地。宫廷仙乐戛然而止,现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去取朕新得的宝剑来!”雍正冷冷道,大太监张起麟领命而出。在等待宝剑到来的这片刻功夫,舞池之中不堪重压的宫娥接二连三的有人昏倒,都被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御前侍卫抬了下去,年富很想知道在他的周围到底隐藏了多少带刀侍卫,传说粘竿处血滴子专伺暗杀监视,虽未有后来野史之中演绎的那般神乎其神,喋血凶残,恐怕杀在场年家父子还是搓搓有余的!宝剑拿来了,仅凭其凛凛外观便知其剑绝非摆设,雍正拔出剑身,寒光潋滟,杀气凌人,归剑于鞘内,雍正冰冷的目光扫向殿下年羹尧, “此剑尚未有名字,年爱卿说说,该取一个怎样的名字才配得上这把剑的凛然煞气!” 年羹尧慌忙起身,殿下跪倒,垂首低眉,语气沉痛,“臣有罪,逸走罗卜藏丹津本是死罪,皇上不加罪责,反而恩赏于年家上下,臣诚惶诚恐——”年富紧随年羹尧身后,匍匐于地。只听头顶上雍正突然问道,“新晋爵爷年富,你来说说该叫个什么名字好呢?”年富稍一沉吟,垂首回答,“不如就叫它达摩克利斯剑吧。”雍正眉峰一挑,似是来了兴致,“哦?这达摩克利斯有何出处?” 年富道,“下臣自幼体弱,加之年少欣奇,常着人找些古书奇书消磨。在一本洋人传教士注解的‘古希腊通篇’中下臣读到这样一则有趣的故事。古希腊有位国主宴请大臣,宴会时却在这位大臣头顶上用马鬃悬挂一把宝剑,令这位名唤达摩克利斯的大臣惶恐不安。终其一生,达摩克里斯大臣兢兢业业效命于这位国王,只因为他头顶上时刻悬挂着一把宝剑。”年富的故事讲完了,现场有片刻的沉寂。 雍正笑了,“旁门左道!”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故事倒是一个好故事,就叫它达摩克利斯剑吧!”将剑交到一侧垂首伺立的大太监张起麟手中,“命匠人将名字镌刻其上,家宴结束后一并交由年爱卿带回去!”张起麟抱剑而出。雍正微微扬手,宫廷仙乐悠扬再起,新一支舞曲翩然而至,年羹尧带着浑身的冷汗与狐疑重新入座。 入座后的年富不再是无人问津、得天之幸的纨绔子弟,无数双暗暗瞩视的目光令年富嘴角不知不觉间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艳若牡丹的年妃突然娇颜失色,绢帕掩嘴欲呕,雍正关切道,“可是身子不爽?”年妃见问,白皙若雪的粉腮上泛起一丝嫣红,娇羞道,“臣妾无事,皇上切勿担忧。”已不是初次为人父的雍正心头一动,问道,“爱妃可是见喜了?”年妃娇羞不已,“皇上——”雍正大喜,“爱妃何不一早言明!” 年妃道,“才一月有余的身子,今儿早上请张御医把脉才确认的。早前皇上忙于政务,臣妾心中虽有猜度,又岂敢以无根之言随意搅扰了皇上。”雍正拉过年妃纤白的手掌,好一番爱怜,“凡事仔细当心些,协理六宫事务暂时交由谦妃打理,莫要逞强动了胎气。”年妃虽有不甘,然而早前失去二子一女的惨痛经历,让她比谁都清楚,不论家族荣耀,还是自己死生大事,都需要她必须有一位可以依托的皇子! 雍正旁若无人的关切,令年妃羞涩难当,微微螓首的顷刻,那双含情的眼眸分明与年羹尧有瞬间的对触。年富心头一动,年妃有喜,恐怕最早被通知的是年羹尧,“身怀龙裔”这是一张可以通关通天的王牌。然而年妃与年羹尧不经意间的眼眸对触,没能瞒住年富,同样也没能瞒住在场另外两个女人。乌拉那拉氏的目光幽深,尽管这个女人依然笑得大度雍容,母仪天下;而另外一个女人便是那位坐在末位,姿色毫不逊于年妃的温婉女子。 第十八 谦妃君前谢恩,自是有家欢喜有家愁。年富对于谦妃刘氏知之甚少,然而此刻瞧其模样柔弱谦和,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一双眉目淡泊清朗,如远山黛月,浑然天成,这是一位与世无争的平静女子。年妃有喜,群妃纷纷上前道贺,乌拉那拉氏更是诸多关切之词,俨然一对娥皇女英姐妹情深。温婉和顺女子略微踌躇来到雍正年妃跟前行礼,“恭喜姐姐,贺喜皇上——”女子垂首,眉目如画,双眸含怯,竟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雍正刚想抬手抚慰,年妃突然按住胸口,“皇上,妾身心口闷的紧。”一眨眼的功夫脸色憔悴,体力渐有不支。 皇家家宴草草结束,雍正特赐年妃同辇回銮。皇宫内院,外臣不得逗留,群臣散去,年家父子谕旨钦点翊坤宫前等候。想到临出畅春园时,温婉女子脸上的失落,年富不禁眉头深蹙:一个漂亮的女人,假如有一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尽管没有显赫门庭倚仗,那她在这深宫大院内能走多远?年富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在后世被演绎无数版本的传奇女人。翊坤宫门前宫灯晃动,雍正的銮驾至东门而出,径直穿过长廊而下,渐渐堙没在假山花木之间。 “区区四品典仪凌柱的女儿居然圣眷不衰,手段的确高明。”年羹尧冷哼。年富道,“父亲说的可是那位熹嫔?”年羹尧点头,“此女子看似性子柔和,与人为善,殊不知男人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明艳动人,温婉怡人。”就在这时候大太监张起麟手端剑匣来到年家父子跟前,“皇上口谕——”年富紧随年羹尧身后,垂首跪地,聆听宣旨,“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年羹尧叩谢,“臣遵旨!” “老奴恭喜年大将军三喜临门!”张起麟阴阳怪气道,年羹尧不假辞色冷哼,从张起麟手中接过剑匣。年富躬身行礼,“总管大人客气。”年富在俯身的瞬间,将一张面值额千两的银票塞入张起麟的袖口之中。张起麟一愣,随即面白无须阴测测的脸上露出隐晦的笑意,“年大将军果然好福气。”年羹尧抱剑孤立,仰头望天,似乎根本没有瞧见年富与张起麟二人之间的小动作。 年富谦逊道,“方才宴会之时,前厅水榭喧哗,可是出了大事?”张起麟摸着袖中银票,心里揣度,口中却说道,“可不是,隆科多大人醉酒,竟于张廷玉大人吵了起来,惊扰了圣驾。”年富略一沉吟,问道,“总管大人可知那二人因何而吵?”张起麟阴笑道,“年二公子问的仔细,老奴又怎会知道他们二人因何事拌嘴?”年富躬身赔罪,“是小子莽撞了。”张起麟点头,随即扬长而去。 马车之上,年羹尧眉头深锁,目光幽邃,望着手中寒剑冷冽,一如他心头湛寒。年富坐于下首,目光落在窗外青石砖铺就的路面上,竟痴痴然有些出神。突然听年羹尧说道,“张起麟其人较之陈福,苏培盛更加贪婪无度,行事狠辣,阴险,行宫之中非常不得人缘。”年富笑道,“孩儿明白,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小人却做了大内总管,可见皇上信任他。”年羹尧语塞,沉吟片刻道,“隆科多虽早年与我年家结亲,可那是皇上一力促成,实则我们两家并无多大往来。隆科多此人更是自持门庭显赫,乃当今皇上妻舅,行事乖张,与为父在政见官场之上也多有掣肘之处。至于那张廷玉——”年羹尧冷哼,神情之间多有不屑,“旁人做官贪的是财,贪的是权,而他贪的却是名!” “如此说来,他们二人可以因为无数种理由争吵。”年富喃喃,年羹尧虽然越来越看不懂身旁嫡子,然而见他在皇上面前对答从容,聪慧敏捷,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关切,“莫要费神,明日早朝过后,一切自有分晓。”年富苦笑,凡事谋定而后动是年富的座右铭。一路无话,翌日清晨年府门前贺客如云,忙于迎来送往之事,年富累得精疲力竭,借“温故而知新”之由躲进书房,这一躲便是整整三日。 最终年富还是知晓了那一日水榭楼阁里隆科多因何与那张廷玉大人发生争吵。原因无他,像很多醉酒滋事的版本一样,一个敬酒,一个借故推脱;一个借着酒劲发起了酒疯,而另一个为名誉而战,据理力争,于是便发生了水榭楼台里的一幕。年富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隆科多的一句无心之言,“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这也许正是雍正震怒的原因所在!隆科多自比诸葛亮,长寿园内临危受命九门提督,携匕首拥军两万以护卫新主登基。这句话让人产生的联想实在太多,所以雍正这一次是真的怒了,而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少爷,您在想什么?”耳畔传来兰馨俏皮的声音。年富恍然,正见兰馨一张小脸凑近跟前,天真无暇。年富灿然一笑道,“在想该去何处散心呢?”兰馨欣喜鼓掌道,“少爷能带上兰馨一起吗?”绿萼正抱着几本刚刚沾过雨露晨曦的书本走了进来,“馨儿别胡闹,少爷出门自有年禄跟着,还轮不上你这小丫头!”兰馨吐着舌头,挪揄道,“前日姐姐去晨光寺还愿,听一老姑子说书本沾了晨曦雨露便能让读者才思敏捷,过目不忘,姐姐倒还当了真!”绿萼大羞,放下书本,举起粉拳就要去拧兰馨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兰馨嬉笑着跑开了,望着两女在房中嬉闹,年富淡笑着走出书房。 不知不觉来到西郊林外,没有年禄跟随,年富往更深的露草丛中走去。拨开最后一摞苇草,眼前天地豁然开朗,不必仰头,只见苍穹蔚蓝,白云似雪,湖水清透,波光粼粼,湖岸之上芦苇茂盛,青碧浩渺,一座风雅“陋室”倚湖而建,依湖傍水,陶然幽静,令年富心生向往。一袭白衣男子散发坐于陋室之前,双膝没于水下,举杯品茗,神情怡然,“大好景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男子扭头,举杯遥请。 年富欣然而往,脱去鞋袜,双腿探入水中,清凉透骨,惬意舒展。随手拿起一旁茶皿,茶水清甜微涩,自有一股淡然芳香。缓缓躺倒,目光所及之处天空湛蓝,顿觉心旷神怡。白衣男子也学着年富的样子,席地仰躺,“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年富悠然反问,“为什么不来?”男子崔然一笑,“我们还不算正式认识,我姓爱新觉罗,家中排行十七,名唤允礼,自号德馨。无甚嗜好,唯独一盏清茶,一盘索落棋子,还有这一湖的四季景色。”年富见他说得有意思,也接着说道,“我姓年,家中排行老二,单名一个富字,字竹韵。喜爱独处时的幽静,欣赏月下的风情,享受自然的景色。” 深吸一口气,年富缓缓闭上眼睛,微风拂过湖面带着青草的芬芳与湖水的甘甜,金色的光芒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仿佛就这样睡过去也是人生极致的享受。德馨的目光从年富恬逸绝美的脸上移开,望向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时时变幻,心头的郁结一扫而空,仿佛回到幼年时躺在母亲的怀中唱着那时的童谣,感觉还似昨天般真切。 没有噩梦的睡眠是香甜的,年富一觉醒来,日落西山,霞光万丈,染红湖面。身侧自号德馨的男子依然沉睡着,从他舒展的眉心可以想见那梦也该是美好的。年富站起身,恰好看到身后“陋室”的匾额上书写着两个飘逸大字,“陋室”。年富淡笑着呢喃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穿上鞋袜,年富飘然而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陋室中走了出来,将一袭长袍轻轻盖在德馨身上,岂知德馨目光清朗,没有一丝醒来后的惺忪之态。见老者关切的望着他,德馨苦笑摇头,“我发现,我们是如此的相似。” 心情好,回去的路不再枯燥无聊,刚回到府中便见年禄匆忙来报,“少爷大事不妙,张庶吉摊上大事了!”年富一愣,“张玉借住于孔集之处,三年庶常吉士朝考已是紧张清苦,何来大事发生?”年禄急得挠头,“反正是出大事了,孔翰林正在京师大狱府衙门口等着少爷您呢!”年富皱眉,“他来找的我?”年禄摇头,“是孔翰林从不离身的那位娇滴滴的小厮来找的少爷,那孩子没说两句便急得哭了。” 第十九 果然在京师大狱森严的府衙门口,年富见到了已是翰林侍读的孔集,孔集见到年富,匆忙迎来上来,“竹韵兄,你总算来了!”年富道,“张玉兄到底出了什么事?”孔集脸色一白道,“杀人命案!”年富心头一颤,“杀人?!张玉杀人?,杀的是谁?”孔集急道,“连你也相信张玉杀了人吗?!”年富摇头,“不信!”见年富神情坚定,孔集情绪稍定,“死的是江南按察使葛继孔之子,葛存续!”年富低眉呢喃,“江南按察使葛继孔——”这人的名字年富耳熟,但是,“葛存续又是何许人?” “就是那一日在状元楼要与张玉约斗诗文的那位油面书生!”孔集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急切的盯着年富。而年富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傲慢清瘦的脸,在这张脸孔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一张阴鸷苍白的脸。来到府衙门口,向着里间通报衙役道,“劳烦差官给典狱使大人通报一声,就说年富有事求见。”衙役瞄了眼年富,神情倨傲,“大人正在接待新科状元,恐怕无暇接见。”年富从袖口之中掏出一锭银子,隐晦的交到衙差手中,随即衙门差官神情微敛,“那你们先在这里等着!”说完折身走入堂内。 “没想到年府新晋爵爷的面子在这里也不管用。”孔集潸然苦笑。年富道,“山东曲阜孔家三少的面子在这里不也同样遇冷吗!”孔集一愣,“你知道我是孔家人?”年富淡然道,“山东曲阜有几个孔家子弟能有孔集兄这般文采气度,恐怕只有孔老夫子的后人才有此风采。”孔集谦虚摇头,“圣人之遗风,今番也只能在古籍之中凭吊缅怀了。竹韵兄恐怕一早就猜到孔集的出身了吧。”年富淡笑,“这似乎不难。” “竹韵兄却瞒得在下与张玉好苦,那一次年大将军凯旋而归,夸耀世人,兄弟才知竹韵兄身世。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以竹韵兄之谈吐气度,又岂会出生于寻常富贵人家。”孔集苦笑摇头,年富扭头望向孔集,“可是后悔与我相识相交了?”孔集一愣,摇头,“后悔谈不上。”年富讪笑,“只是文人雅客骨子里的清高让你有些不自在罢了。”年富长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从来烦恼自扰之。。。。。。”孔集怔然良久,朝着年富躬身便拜,“假如我孔集今日因认识竹韵兄,便觉有高攀之嫌而放弃与之交往,那他日张玉与东亭兄以同样理由舍弃孔集,孔集定然怅然若失,感伤世事名禄累人!” 年富将面带愧疚之色的孔集扶起,“朋友之交在于心,所以古人讲‘君子之交,淡如水’,世间万事皆有努力之处、努力之方向、努力之目的,唯独这出生、死亡二事,上天自有定数,强求不得。”孔集愧疚,躬身再拜,“孔集受教!”就在这时,京师大狱堂前急冲冲走来一位五品大员,见到年富满脸堆笑,“原来是二公子,噢!不对,该叫您年爵爷!”说着躬身作揖,竟行下官拜谒之礼,身后刚刚通报的衙差小吏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此刻立于一侧,竟是头也不敢抬起。 赵之垣将年富一众引进堂前,端茶递水,极尽阿谀,年富开门见山,“我想见一见张玉。”赵之垣迟疑了片刻道,“这案子现已移交刑部勘察,和硕怡王爷特召新科状元张侍郎主持侦破,而张侍郎今日刚刚下令无其手谕不得任何人探视,所以——”年富点头,“看来此番我们是白走这一遭了。”说完起身要走,赵之垣情急,“罢了罢了!年爵爷只你一人前往,不过一定要长话短说。” 第二次走入这京师大狱,年富蹙眉,里间环境之恶劣,凡是人一辈子都不想来这里坐上一坐。充斥鼻端的腐臭之味,潮湿闷热的皮肤触感,哀嚎哭闹之声更是充斥耳际。当牢房的铁门打开,年富提着食盒走进去时,眼前的张玉虽未受过刑讯,神情却萎靡疲惫,似是一夜未睡,此刻正盘腿坐于芦席之上,见年富走了进来,只淡淡道,“你来了?”年富将酒菜摆放于地道,“这是孔集兄让我带进来的。”张玉决然的眼眶里渐渐泛了红。 喝酒吃菜,张玉俨然将眼前的年富当成了空气。年富叹息,“假如我不是年大将军之子,张玉兄还会像现在这般绝情吗?”张玉嘲讽一笑,“绝情?!我这般便是绝情的话,而你年家这些年加诸于我们母子身上的难道是恩情吗?!”年富没有想到张玉会如此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家父族兄一脉,当年因‘道不同’,而分道扬镳。此去经年,就是在老太太那里,我也从未获知金陵一脉的任何消息。” “金陵一脉当年因夺嫡之事遭先帝斥责而隐退,如今新皇登基,京城一脉如日中天,何来想到曾经的手足亲情!”张玉仰头灌酒,心中愤怨无处发泄。年富道,“我见过造成今日之局的‘始作俑者’,等你出来了,就去城北的落霞山上走走,那里有座落拓寺院,居住其间的一位带发修行的老者也许能解你胸中疑惑。现在我只想知道,昨夜子时你在哪里?”张玉苦笑,“还能在哪里,自然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年富继续追问,“可有人证明?”张玉摇头,“我孤身一人读书至深夜,而后睡觉,何来人证明,又何须人证明!” “你知道你犯的是命案!”年富沉声道。张玉仰头灌酒,酒水浸湿衣衫,“我知道,死的是一位朝廷二品大员之子,而我,正巧前几日与此人发生过争执。杀人动机勉强能说的过去,至于物证,我说早在十天之前便已遗失,你信吗?”年富不假思索,“我信!”张玉一愣,随即面露讥讽,竟再次仰头灌酒,似乎想将自己直接灌醉,醒来大叹,原是梦一场。年富道,“不如就让我来猜一猜,那所谓物证是何物件?” “可是那枚鹤形坠玉!”年富的目光盯着张玉,张玉点头,“早知有今日牢狱之灾,那日就该换来买酒,也比如今落入宵小之手强上百倍!”年富颓然苦笑,“事到如今,我们的确摊上大事了。”张玉一愣,目光望向年富,“我们?”年富道,“如果我说就在五天之前,我也丢失了一块玉坠,形状大小与你的一般无二,你信吗?”张玉讶然,“你是说你有一块跟我一模一样的鹤形玉佩?!”年富点头,“假如你的脑袋还够清醒的话,我想此刻你应该明白两件事情:第一,你已故父亲对你及你母亲并非无情,因为在这世间,此玉坠只此两枚,乃祖父与祖母第一次相识时的定情之物。而我的那枚还是前不久老太太当着族人之面赠送于我,可见此玉佩弥足宝贵,意义非凡。而你父亲将此玉佩交托于你,可见其心中并非无你母子二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 张玉表情扭曲,“迫于形势?!他是愧疚,愧疚自己当年醉酒,居然与一个卑贱的丫鬟有染,而那丫鬟还痴痴的为他生下孽子——”“啪!”张玉的头偏向一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浮出五指红印。年富冷冷道,“世间谁都可以鄙视这个丫鬟,唯独你不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错,错就错在她喜欢错了人!”张玉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哪怕在那一次想到了死,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嚎啕大哭。 哭够了,也哭累了,张玉坐起身,带着满脸的泪渍继续喝酒,酒水混着泪水,一时间居然喝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年富继续说道,“这第二,有人想置我年家宗族百余人于死地!”年富目光幽幽望向狭小的牢狱天窗,“挖出你,无非是想挖出你父亲当年乃八皇子一脉的事实,从而祸及京城一脉的年府,此人用心良苦啊!”张玉颓然放下酒坛道,“这事的解决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只要明日过堂,承认那人是我张玉所杀,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胡闹!你张玉把我年富当成什么人?!”年富第一次动了真怒,“莫说人不是你杀的,我年家无须替死鬼,纵然是你所杀,我不想你死,又有谁敢动你!”说完年富甩袖走出牢房,临出门时道,“记住出了这里,去趟落霞山上的落拓寺院,它能解开你胸中心结。心结不解,你的文章再华丽也充斥着满篇的戾气!”张玉望着年富决然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第二十 “年爵爷您总算是出来了。”一出牢门赵之垣苦哈哈着一张脸迎上前来,“张侍郎来了,人就坐在前堂里。”年富点头,打算会一会这位新科状元。赵之垣走的是年羹尧的门路,也算是被彻底敲上了年府的标志,于是巴结道,“别看这位张侍郎年纪轻轻,思维敏捷,才智过人,加之家世不俗,所以极得十三王爷看重。”年富沉吟,“莫非是安徽桐城有‘翰林之府’之称的张家?” 赵之垣点头,“除了这个张家,安徽找不出第二家豪门!”两甲子,一百二十年,十七代宗族延续,出了整整一十八位翰林学士,其在徽州政坛、文坛之地位尊崇,恐不在山东曲阜孔家之下! 张文庄见到年富时有片刻的愣神,随即摇头感叹,“果然谣言止于智者。”年富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很有意思,于是道,“未必,岂不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下传闻,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张文庄大乐,“天下之人自谦者常有,可自鄙者甚少,爵爷反其道而行之,道教文庄有些无所适从了。”年富道,“以貌度人,失之偏颇,以心度人,方可洞察微末。侍郎大人不如从现在起谨慎做事,留心观察,定能在心里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判断。”张文庄点头,示意年富上座,而年富选择张文庄对面的位置坐下。 张文庄开门见山,“死者是江苏按察使葛继孔之子葛存续,以进士第三十九名入的庶常吉士。”年富点头不语,张文庄继续说道,“昨日寅时被一渔民发现死在渔网之中,据我所知,年爵爷与死者葛存续有过两面之缘。”年富淡笑,“的确有过两面之缘,一次在状元楼内,一次在荣升客栈,而且两次见面都相当的不愉快。”张文庄道,“据荣升客栈的老板娘说爵爷当时对死者说过‘如果张玉有事,我会很不高兴’这样的话?”年富蹙眉,“人在盛怒之下,说话难免言过其实,我记得当时葛存续有同伴在侧,我想他能证实当时我并没有如此说。” 张文庄道,“荣升客栈一闹之后,张玉一度曾想不开自寻短见?”年富点头,“幸得十七郡王相救,幡然悔悟,人生并非只有科考仕途一道。”张文庄目露敬仰之色,“你是说果毅郡王?”年富点头。张玉从书案木椟之中取出一枚玉坠,递近跟前,目光灼灼望向年富道,“这块玉坠相信年爵爷并不陌生。”年富从其手中接过,仔细查看之后交到张文庄的手中,“的确不陌生,家外祖父忌日前后,祖母赠于年富一枚与之一般无二的玉坠,而我也曾在张玉的身上瞧见过这枚玉坠。”张文庄淡淡的笑了,“以年爵爷聪明绝顶,恐怕在月松苑就该猜到张玉的真实身份。” 年富淡笑,“猜到又如何,张玉不言明,我只当不知。再则,年稀尧一脉早在康熙四十八年便已被逐出年氏宗族,所以张玉才会姓张。”张文庄相邀道,“如果年爵爷有兴趣的话,不防跟我一探现场。”年富欣然起身,“固所愿而,不敢请尔。”张文庄笑道,“年爵爷不怕吗?”年富坦然的笑了,“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何来怕之有!”张文庄带着年富、赵之垣和十几位捕快衙役来到现尸地点。此刻天完全暗了下来,站在湖岸边上往北瞧,灯光辉煌,歌声曼妙,正是月松苑一天之中最为撩情之时。 张文庄沉眉凝思,负手而立,沿着湖岸边上缓慢的走着,一双深邃的目光从远处灯火通明的月松苑移到冰冷湖水的幽暗处,再看着脚下碧草茂盛,周围一片昏暗静逸。张文庄突然抬起头望向湖岸之上柳绦之下卓然而立的年富道,“假如你是凶手,你会将死者遗弃在这里吗?”年富一愣,随即讪笑,“杀人遗尸,无非是想要掩盖杀人技巧及痕迹。假如选择抛尸湖底,定然会在死者身上捆上一块沉石,烂于湖底,岂不人不知鬼不觉。”年富的声线低沉极具磁性,此刻这般淡然说着杀人抛尸之事,让周围一众捕快衙役顿觉背脊发凉,头皮发麻。 “假如我是杀人凶手,定然不会选择这片湖水。”年富道。张文庄来了兴致,“哦?这是为何?”年富遥指不远处渔船灯火幽然,解释道,“在这城西最出名的除了月松苑的姑娘,还有这胭脂湖里的鱼虾,肥腴鲜美,肉质细滑,乃城西一大特色。所以可想而知这湖水之下定然渔网错杂,抛尸这里岂不是想要让人尽早发现?!”张文庄沉眉细想,只听年富继续说道,“如果第一死亡现场就在这附近,人多嘈杂,难以藏匿,那么湖岸西侧茂密的丛林里也是不错的埋尸地点。”年富话音刚落,便有两个衙役捕快在张文庄的眼神示意下,掌着灯笼摸进光线昏暗的茂林丛中。 “如果年爵爷是凶手,那我就麻烦了。”张文庄玩笑道。年富笑道,“还好,我不是。”一旁相陪的赵之垣不知何时站到了年富的身后,脸上谄媚的笑容变得更加谦卑。忽然勘探树林的两位捕快衙役从里间跑了出来,“张大人,里面有情况!”说完目光警惕的望向一旁神情坦然的年富。在树林深处,扒开厚重的枯叶,有一处刚刚被翻过的新土赫然出现在眼前,两位捕快衙役用铁锹挖开一条长形坑洞,瞧着深浅与长度刚好能容得下一位成年男子仰卧。 张文庄从新翻的泥土里找到一枚湛清碧绿的树叶,想来是刚从树上掉落不久。将树叶交由一旁总捕头保管,张文庄兴致盎然道,“年爵爷可有兴趣再跟下官去一个地方。”年富淡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里是东城外的义庄,平常无事谁也不会往这个地方钻,所以此处显得尤为的荒凉与阴冷。“吱呀——”推开义庄锈迹斑斑的大门,赵之垣与一众衙役不禁汗毛直立,张文庄笑意盈盈道,“年爵爷请!”年富也不推拒,直接跨门而入。 空荡荡的义庄正厅里摆放着七口棺木,有六口棺盖封死,只有一口棺木敞开,里面盖着一层白布,仅从外观形状,大约可以猜测出里面躺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张文庄径直走了过去,掀开白布,里面躺着的人正是那位油头粉面,见人三分傲慢七分嘲弄的葛继孔。只是此刻那张苍白失去血色的脸上充满临死前的挣扎、绝望与恐惧,只见他双眼突出,嘴唇发紫,浑身上下湿透,脖颈之处青淤,实乃死不瞑目之相! “死者牙口紧闭,口腔及气管内并无淤泥水草。”张文庄说着,捏开死者口腔探看,在他周围除了年富,其他人畏畏缩缩站在义庄门口月光能照的见的地方,一脸讳莫如深的朝里间张望。年富点头,“仅这一点可以说明他是死亡之后被人投入湖中,符合大人之前猜测的杀人抛尸一说。”张文庄点头,扒开死者颈部,两道淤紫伤口呈现不同方位延伸,指着其中一条张文庄解释道,“这条勒痕紧贴下颚,往耳根之上延伸,一般只在悬梁自尽者的脖子上出现;而第二条横向淤痕只能是被人从身后勒住从而造成的伤口。” 年富蹙眉,“两条伤口,一是自杀,一是他杀,两处藏尸之处,一是土埋,一是水掩,如果杀人凶犯不是神经错乱,思维分裂的话,那么这件扑朔迷离的案子一定出自两人之手,而且这两个人的动机恐怕各不相同。”张文庄满意的点头,“伤口虽然有两处,然而只有一处致命。如果死者为上吊自杀,脖子勒绳子,它造成死亡真相是大脑窒息而亡,喉结部位有些许的出血,死相并不狰狞;然而假如被人从身后勒住,绳子勒脖子,必然窒息之感强烈,死者垂死挣扎,肺部气肿充血,牙关紧咬,眼球突出,双臂用力曲张。”张文庄拿起死者手腕,果然手臂曲张,五指呈现“抓挠”之势。 “如此看来,是被人先勒死,后悬挂于梁上,想造成自杀的假象,随后不知因为何种原因从而选择荒野抛尸,先埋,最后沉尸湖底。”年富总结道。张文庄点头,“所以这件案子有两位嫌犯,一个是杀人凶手,而另一个便是那刨尸弃尸者!两位嫌犯是否互相认识,便成了破案关键。”张文庄目光含笑望向年富,年富道,“接下来就要看张侍郎能否洞察微末,神机断案,还死者公道,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了。” 第二十一 义庄之后,年富与张文庄分道扬镳,年禄小脸儿苍白,时不时停在路中央呕上一两嗓子,一步三停,好容易来到月松苑梨枝房内与孔集汇合。梨枝担忧的望着年富,年富淡笑,“没事,去打点水来,还有弄上一壶好茶,一碟干梅。”梨枝袅娜而出,孔集急切追问道,“那张侍郎怎么说?什么时候能将张玉兄放出来!”年富苦笑摇头,“现在在那张侍郎眼中,我恐怕成了张玉的从犯了。”孔集大急,“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去找他,一个新科状元,一不是仵作,二不是坐堂问案的老爷,他哪懂得什么叫破案!” “稍安勿躁!”年富叫住孔集,正巧梨枝端着蓄满温水的铜盆从外间走了进来。年富起身,好一番洗漱之后,含住一块酸梅才道,“若说在这紫荆城中能为张玉兄洗脱不白之冤的,恐怕只有这位张侍郎!”孔集按下性子追问道,“怎么讲?”年富伸出三指道,“第一,他是张文庄,安徽桐城‘翰林之府’张家子弟——”孔集惊愕,“他居然出生‘翰林之府’!”年富继续说道,“这第二,十三王爷十分欣赏他,特将之提拔为刑部侍郎,官居正五品,专职查访此案。”孔集大喜,“有十三王爷主持,张玉兄定能洗脱不白之冤!”年富道,“这第三,我相信张文庄此人有这个能力!” “仅一面之缘能让竹韵兄叹服至斯,我倒想好好会一会此人!”同样的家世背景,同样的年轻有为,又是同榜同科出生,难怪孔集动了一较长短之傲气。年富笑道,“会有机会的。”随即扭头望天,夜幕深沉,“孔集兄还是先回去吧,就在这几日便要开庭问案,劳心劳神的地方还多着,莫要熬夜伤了身体。”孔集还想继续呆着,可一扭头见身后小厮一脸疲乏,孔集这才点头道,“嗯!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我还去京师大狱门口等着!” 孔集走后,打发了年禄在外等着,年富望向梨枝,问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梨枝柔柔的笑了,“公子吩咐的,梨枝怎敢怠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绢帕,缓缓展开,里面竟是一块鹤形玉坠,与之前年富丢失的一般无二。梨枝问道,“少爷的那枚真的丢了吗?”年富点头,“更准确的来说是被人抢了。”梨枝美目一转,“可是有人要陷害公子。”年富笑道,“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梨枝不敢大意,继续说道,“那一日我见张玉公子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坠,如今张玉公子身陷囹圄——” 女人直觉的确很可怕,年富道,“张玉的那一枚在案发现场被人找到了,如今正是那张侍郎手中的物证。”梨枝惊恐万状,“那公子岂非难脱干系!”年富点头,“不知这一块能不能暂时绕开众人的视线,但愿那张文庄不要令我失望。”梨枝疑惑的望着年富,一时间猜不出年富要做什么。年富微笑道,“这是有人冲着我年家来的,张玉只是投石问路的一枚石子,而我估计能算得上是一块叩门石砖,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挖出十一年前当时的八阿哥与我年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以此离间如今如日中天的年家与皇上的关系!” 梨枝神情既震动又感激,震动的是小小一件玉坠居然引出泼天大阴谋,感激的是年富贵为爵爷居然如此信任自己。这让身为青楼女子,贞操尚且不属于自己的可怜女子,如何不感动涕零。梨枝担忧道,“公子可知那幕后指使之人?”年富嗤笑,“无非跳梁小丑尔,也许是佟佳氏,赫舍里氏,也许是乌拉那拉氏。”梨枝瞠目结舌,年富说的三位氏族,每一位都曾经出现过一位皇后,门庭之显赫,地位之尊崇,与爱新觉罗氏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注定就是天生的天潢贵胄! 梨枝蹙眉,犹疑了片刻道,“不知是否是梨枝太过敏感,总感觉那位梁君公子很反常?”年富一愣问道,“谁是梁君?”梨枝道,“便是那葛存续的同窗好友梁君。”年富神情一震,继而问道,“可是那一脸阴鸷,略显沉默,始终跟在葛存续身旁的读书人?”梨枝点头,“正是!”年富问道,“如何反常了?”梨枝俏脸微红,“本来楼里的姑娘跟谁好上了,纯粹是嬷嬷看在银两的面子上。”梨枝偷眼看了眼年富,见年富神情淡然,于是继续说道,“葛存续身死,梁君便包下了楼里的芙蓉姑娘。芙蓉是楼里最擅歌词诗赋的,才情自然也是最高的,她先前的恩客正是葛存续公子。”梨枝说着,有些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 “诗词歌赋,大凡读书人都会附庸风雅几句,不慎稀奇,倒是梨枝姑娘的一杆箫声堪称一绝。”年富的夸赞令梨枝喜上眉梢,年富道,“明日张文庄很可能会暗访到这楼里,倒是不妨把这细节透露于他,记住你已经是我的人。”一句‘我的人’令梨枝双目含泪,嘴角的梨涡充满幸福与满足,于是重重点头道,“嗯,梨枝明白了。”年富站起身,“夜深了,我先回了。”梨枝将年富送出厢房,随即返回房内,支开窗棂,望着年富的马车缓缓消失在暮色之中,才悄然回身。 年羹尧坐在书房内,达摩利克斯剑悬挂一侧,见年富推门走了进来,年羹尧幽暗的目光从那块匾额上缓慢移开。年富躬身行礼,“孩儿拜见父亲大人。”年羹尧沉声道,“起来吧。”年富起身,垂首立于一旁。烛光跳跃之中只见那年富仪表俊逸不凡,气质雍容内敛,脸上神情三分暖意,六分淡然,还有一分的傲慢。有子如此,年羹尧幽暗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暖色,“胭脂湖上的命案,你不需过分关注。”随即神情倨傲跋扈道,“一个小小江南按察使的儿子,要想他死,易如反掌,何须我年家嫡子亲自动手!” 年富垂首听训,“是的,父亲大人。只是儿子担心——”担心什么年富没有继续说下去,年羹尧冷哼,“我年家是否忠心于当朝皇上,早在康熙六十一年便已知分晓!阿其那风光正盛之时,我年羹尧尚且不屑与之为伍,更何况如今成王败寇!”年羹尧说的隐晦,年富聪明之人,自然一点便透,他只是好奇康熙六十一年的那个冬天,在这场夺嫡风波的最后,年羹尧又是充当了何种角色,令他如今既自信雍正不疑他的忠心,却又担心随时降临到头上的雷霆之怒! 走出书房时,年羹尧依然在沉思。年羹尧的自信与跋扈似乎预示着不久的将来年氏宗族的瞬间颠覆,然而年富天生就不甘平凡,他不想死在断头台上,所以年富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在竹韵斋里练了整整一夜的字。直到一个“静”字写得飘逸洒脱,浑似天成。此时窗外放光,懒懒的伸展腰肢,绿萼端着铜盆走了进来,瞧着俏目下的阴影,想来也是一宿未眠。年富柔声道,“这里暂时不需要伺候,回房好好休息。”绿萼俏脸微红,螓首道,“奴婢不累。”说完端着铜盆,折身走出书房。 年富摇头,却在此时见年禄一路小跑进竹韵斋,“少爷,有人将这个交给您!”年富蹙眉,伸手接过信笺,没有落款,信笺里装的却是一只碎掉的茶皿,其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日香茗的淡雅。年禄一脸古怪道,“那人为何送少爷一只破碎的杯子?”年富平淡道,“你先下去吧。”年禄退下,年富回到书房,反手将书房的门闩上,随即从怀中掏出那枚鹤形玉坠,想也没想,拿起书案之上的砚台将玉坠砸碎,“既然丢了,便不该再出现。否则,就有画蛇添足之嫌了。”至于他为什么帮自己,年富淡然一笑,大约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吧。。。。。。。 年羹尧自请去西宁,誓必活捉罗卜藏丹津以赎其罪。雍正朱笔御批“准”,特赐年羹尧于翊坤宫兄妹相别叙,年富随行。此刻年富坐在马车内,直到此时年富才明白前日年羹尧书房的灯为何亮至寅时。江南按察使之子的意外死亡,根本扳不倒年羹尧在西宁边陲铸就的铁桶防线,真正令他寝食难安的是此刻年富捏在手中的一份明诏,其上笔锋凌厉的写到,“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以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洋洋洒洒百余字直读的年富额头渗汗,长长叹息道,“这次隆科多恐难善终。”年羹尧猛的抬起头,目光湛然望向年富,“你看出了什么?”年富压低声音道,“杀气凛然!”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年羹尧沉吟。年富凝眉垂首,过了许久,马车进了皇城,年羹尧突然说道,“此去西宁短则月余,长则半载,府中一应事由多留心,凡疑惑不决者或可问询年诤,他是府中老人,至于老太太的身体——”年羹尧声音哽咽,就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张起麟那张阴沉沉的脸出现在眼前。对于年羹尧的到来,怀有身孕的年妃既喜且忧,“兄长此去西陲兵戈剑戟,凶险万分,一切以自身安全计,以子孙前途计,以小妹孩儿计,万望多多珍重!”望着年妃微微鼓起的小腹,年羹尧铁汉柔情,红了眼眶。 “兄长务必与佟佳氏一族保持距离,那一日家宴后,皇上时常谈起孝敬仁皇后的温贤端淑,凤仪天下,小妹担心皇上杀心已起。”年妃神情凝重,年羹尧点头,“娘娘宽心,万毋操劳俗事,一切以皇嗣龙裔为重!”年妃强作欢颜道,“明日兄长凯旋之时,小妹定当扫席伺酒以待。”话音刚落,眼泪竟是夺眶而出。后宫之中女子举步艰难,如履薄冰。年妃侍寝雍正十年,极得圣眷,在这十年内后宫之中竟无一位皇子得以保全至成年,故而年妃性格善嫉,手段阴狠,容不得人的说法不胫而走。可又有谁关心这位姿容绝艳,身份尊崇的女子先后也曾失去过二子一女,至今膝下空虚。 第二十二 “老太太如今靠着千年参王续命,也只是旦夕之间的事了,父亲大人遁入空门,早已不理世事——”此刻的年羹尧更像是一位寻常人家的兄长,在离别远行之际总有太多的顾虑与放心不下,“小辈之中,斌儿已不算是我年家之子;熙儿优柔寡断,太过妇人之仁;而烈儿一腔热血,行事更是只凭喜好;只有富儿尚可一观。。。。。。”年羹尧说着,目光落向窗外:在那轻灵假山之边,田田荷叶之畔,花团锦簇之中,洗尽铅华的年富留给年羹尧的是一抹淡泊安逸的剪影,年羹尧幽幽长叹,“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唤至跟前,仔细端详。年妃非常喜爱眼前这位长身玉立,俊美飘逸,气质雍容的少年,“你母亲可好?”年富垂首还礼,“谢娘娘关心,一切都好。”年妃笑靥如花,“有子如此,自然是好的。”许是想到自己至今膝下寂寞,年妃脸色黯然。年富道,“母亲常讲,女子孕期心情开朗,生的孩儿定然好脾性;食物充沛,孩儿定然聪颖水灵,所以娘娘凡事定要宽心。”年妃长叹,“明月入罗帏,新凉已如许。四壁尽秋声,蛰语人无语。灯尽漏沉沉,窗稀风烈烈。绣被冷如冰,昨夜三更雪。”见年妃神情凄婉,年羹尧厉色道,“可是那四品典仪凌柱的女儿狐媚祸主?!”年富的额头挂下一滴冷汗。 “如今那狐媚子的父亲已经升任二品言官,秉笔直谏,地位菲比从前。”年妃一脸的不甘心,年羹尧道,“娘娘放心,言官获罪,全是一张嘴惹的祸端。”瞧着年羹尧神情轻蔑,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打压弹劾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年富沉吟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年妃道,“富儿可是有话要讲?”年富躬身道,“半月之前,富儿在落霞山上的落拓寺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年富话未说完,年羹尧脸色一震,与年妃相视一眼后急切的问道,“那位修行的老者可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年富神情恭敬,“老者讲,凡是不可太过,过则损伤阴德。人处天地间,锋芒毕露,必然招致众矢之的,为人处世,隐而后发,借力打力,方可立于不败之境。”年羹尧沉吟许久道,“此多事之秋,凡事小心为宜,乌拉那拉氏不会善罢甘休。娘娘宫中圣眷多年,早已招致众人嫉恨,四面环敌,处境堪忧。所以当此恶境,娘娘需要一位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棋子!”年妃目光闪动,“兄长指的可是熹嫔?可小妹怕尾大不掉——”年羹尧道,“男人的心就像掌中沙砾,你抓得越紧他跑得越快。你要让男人成为你掌中的风筝,需要时轻轻拽绳,不需要时大可远远放飞,只要那根绳索牢牢掌控在你的手心,那么他一辈子也逃脱不了。” “若即若离,才能让男人如百抓挠心,欲罢不能。”年羹尧的话令年妃愁眉舒展。一扭头却见年富低眉垂首,柳下惠坐怀不乱的神情让年妃忍俊不禁,年妃取笑道,“富儿可是上了一课?”年富羞煞,“富儿方才想到友人的一席话。”年妃心情大好,“哦?什么话?”年富道,“友人感叹,女人如花美则美矣,却脆弱不能长久,女人应当如书,阅过而知新。每一次翻开都有新鲜的感觉与体会,这样的女人,看一辈子又岂会腻烦。”年妃笑靥如花,“想来将来富儿定是位多情的男子,正如你才华横溢的外祖父。” 接下来的谈话便是些家长里短,气氛轻松了不少。后宫之中的女人又岂会单纯的一味跋扈鲁莽善嫉,只需稍稍一点,便通透无比。年妃留夜膳,年羹尧婉拒。临行在即,年羹尧谢绝一切访客,专心侍奉老太太病榻之前。许是儿孙绕膝,心情大好,老太太的病情有了起色,不似之前般昏昏沉沉。一连三日年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晨昏定省,韬光养晦。张文庄三次开堂问案,两次需当庭提训年富,两次被年府拒之门外。 夜晚暮色瑰丽,年富闲庭信步不知不觉间走出了竹韵斋,徜徉在荷塘长廊里望着一湖的月色撩人,如痴如醉。同样“流连”此间的还有年熙,不过此刻的年熙神情哀伤,见年富走了过来,年熙苦笑,“你似乎心情不错。”年富道,“月色正浓,白荷初绽,鸟语花香,一派静逸,身处其间,我似乎没有悲伤的理由。”年熙嘲讽,“听说今天早上张侍郎又来提人问案了。”年富一愣,恍若未知,“噢?我想他明日便不会再来了。”年熙讪然,“张侍郎敢明目张胆来我年府提人,自然有所依仗,他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年富摊手,“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但是我年府嫡子也不是那么好随意提审过堂的,除非他有确凿的物证人证、合情合理的杀人动机,否则,我似乎没有必要觍颜配合。”年熙默然。却在此时见年羹尧从书房间走了出来,身后一位年过四旬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子躬身还礼,“年将军留步!”年羹尧道,“都尉回去转告佐领大人,就说我年羹尧非无信之人,待二子年富婚事一了,自然携媒登门拜访!”中年男子喜上眉梢,“全福今日方知年大将军义薄云天,乃性情中人。全福回府定然全情呈报家父,想来家父定然愿意早日结下这么亲事。”年羹尧将人送至书房门外,见人走远,年羹尧冷哼一声折身书房。 年熙苦笑道,“二哥能否一辈子不娶妻?”年富见他问的孩子气,于是笑道,“我答应,我怕旁人不答应。”年熙怅然若失,年富道,“那人便是赫舍里氏,轻骑都尉全福?”年熙点头,“其父佐领常海乃十阿哥续弦赫舍里氏的父亲,一个没落的家族罢了。”见年熙神情鄙夷,年富道,“十阿哥虽然不得皇上喜欢,其为人最是护短,且桀骜不驯,你若悔婚,此事必然闹至皇上殿前,到时无非被训斥几句,你的婚事不会有任何更改。”年熙苦笑,“值得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年富道,“值得,因为你是年家之子!”年熙甩袖离去,神情悲愤,“我宁可从来都不是!” “可是你是!”年富喃喃。年熙的离开并没有影响年富的心情,倚栏孤赏,夜色之下门庭森严奢华的年府是如此的令身处其间的年富着迷。在年熙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花丛深处年富似乎看到一袭绯色的身影急闪而过。绿萼蹁跶而来,目光羞涩含情,“少爷,夜深露重,小心着凉。”说着将一袭暗色披风搭在年富身上,顿觉身心暖意盎然。绿萼疑惑的目光望向林荫小道深处,“方才奴婢来时,好似在那里见到人影晃动。”年富不以为意道,“大约是你眼花了吧。”说完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闹得沸沸扬扬的进士惨死一案,在年羹尧北上西宁之后,悄然落下帷幕。孔集设宴月松苑,邀请年富前往,为张玉沉冤昭雪一事道贺,这一日日落时分,年富如期而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孔集带着三分醉意道,“竹韵兄闭门不出,我曾恼过,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孔集罚酒三杯,以惩戒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年富摇头,“我若出现,无疑会给张玉兄带来更多的麻烦,搅扰了张文庄的视线,于案情进展侦破反而不妙。” 孔集罚酒三杯,随即朝着拨弄管弦的梨枝举杯敬酒,“这次还要多谢梨枝姑娘帮忙。”梨枝慌忙还礼,“梨枝何曾帮过忙,只是说了些事实而已。”孔集感叹,“真没想到杀人的会是梁君,虽然此人平常阴沉寡言,行事却无大恶,难道只是位了一位青楼女子吗?”孔集话音刚落,遭到一侧小厮嗔目,恍觉话中带刺,孔集赶忙朝着梨枝赔礼,“梨枝姑娘,在下没有别的意思——”见那孔集面带愧疚,梨枝嫣然一笑道,“青楼女子本就出生低微,如若不爱惜自己,道教旁人如何高看一眼。”梨枝的感叹不仅令孔集感触良多,就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张玉也向她投来赞赏的一瞥。 “大约是妒忌吧。”年富道,“不论家世、相貌、才华,还是这次秋闱科举,玩世不恭的葛存续似乎总在那梁君之上。加之花魁芙蓉的曲意暧昧,让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嫉妒发酵成最终的杀人动机。”孔集点头,“勒死葛存续之后,那梁君将人吊在悬梁上,本想伪造成自杀的假象,可是他实在想不出像葛存续这样出生世家,新晋进士的国之栋梁有何自杀的理由,于是他便将人埋在了胭脂湖畔的小树林里。只是我不明白,尸体为何最后在胭脂湖里被渔民发现,而死者的手掌之中紧紧握着的居然是张玉的那枚坠玉!” 第二十三 年富苦笑,举杯敬酒,“这次是我年富连累张玉兄了。”张玉神情一愣,随即淡然摇头道,“我去过落霞山上的落拓寺了,里间并没有人。”年富蹙眉,却见张玉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摊在桌案之上,年富见那纸上写着,“昨日因,今日果,明日涅槃虚无境,顿悟镜花水月原是梦一场。”字迹安详,禅意飘渺,恍若出自羽化仙人之手。孔集反复读了几遍道,“很有那么点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的意思,但是后半句似乎在导劝世人凡事放下,‘放下’方可万般自在。”年富失笑,“没想到孔集兄还有这般灵犀慧根。”孔集羞煞,“我哪有什么慧根,只因家母笃信佛学,常年侍奉膝下,自然懂得一些皮毛而已。” 张玉神情悲恸,怨愤难消,将满腹的心思隐匿酒水之中,以求惶惶然一醉。其结果可想而知,张玉喝得酩酊大醉,孔集亦是呕吐不止,语无伦次,年富无奈只得让梨枝收拾出厢房供两人将就一夜,留下小厮贴身照料之后,年富在梨枝目送下回到年府,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张文庄投名帖拜见,年富热情的在竹韵斋与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张侍郎相聊甚欢。张文庄道,“年兄可是一早疑心那梁君有异?”年富摇头,“说疑心尚言辞过早,只不过一个性格嚣张跋扈,一个却阴鸷孤僻,这样的两个人走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很不协调。”张文庄笑道,“年兄是想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富苦笑,跟聪明说话,真是伤脑筋的很。 张文庄继续说道,“昨夜,和硕怡亲王耳提面命,令在下无须再查,此案到此为止。可惜文庄性格使然,凡事喜欢刨根究底。”年富笑道,“所以吃了两回闭门羹,今日以布衣登门,侍郎大人所问所查之事,还是葛存续一案?”张文庄抱拳颔首,“得罪之处,还望年兄海涵。”见张文庄气度不凡,言辞恳切,年富于是道,“和硕怡亲王不让张大人继续查下去,其实是有心维护之举。豪门倾轧,本多腌臜,加之后宫储位之争,更是污秽不堪,年某虽不知那嫁祸之人到底是谁,但是可疑之人不外乎与年家在利益争夺上盘根错节者。”张文庄皱眉,聪明如他,那幕后之人早已在其心中呼之欲出。 竹韵斋内竹枝纤巧,碧绿成荫,放眼望去竟似碧波荡漾,清雅异常。张文庄赞叹,“今番张某人果然不虚此行,竹之牙叶泡茶,闻之香气幽沉,饮之唇齿含香,自有一股竹之清韵,难怪年兄取字竹韵,而此间名唤竹韵斋,当真应景的很。”年富道,“恐比不上桐城使君花茶来的香气浓郁。”张文庄一愣,随即大笑,“那是因为年兄从未喝过使君花茶,若是喝了,定然终身难忘!”年富疑惑,“哦?莫非这使君花茶内藏玄机?”张文庄道,“玄机不玄机的张某人不知,张某人只知此茶乃一女子独创,与年兄一样,使君花茶与那女子闺名,同样应景的很。”年富兴致盎然道,“莫非独创使君花茶的是位女子,而那女子名唤使君?”张文庄淡笑不语,神情之间一片宠溺之情。 绿萼蹁跶袅娜而来,添茶蓄水后,悄然离去,望着绿萼消失的碧色裙摆,年富沉吟片刻道,“年某想请张大人帮个小忙。”仅从贴身婢女的言行举止,便可窥见年府门风严谨,不愧公侯列相之顶级豪门该有的仪风。张文庄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兴致盎然道,“不如先说来听听。”年富道,“文庄兄可还记得康熙五十二年发生在江南临州的一件大案,朝廷以‘思慕前朝’之罪定论,将那顾家满门一百零三口屠戮于菜市口。”年富淡然说来,却惊得张文庄额头渗汗,“可是因修缮南明史集以正其明朝正统地位从而招致灭门之灾的临州顾文昭?!”年富点头,“正是!” 张文庄双目灼灼望向年富,“你要我帮什么忙?”年富淡笑道,“非是要文庄兄为那死去顾文昭洗冤昭雪,而是帮我查一查当年的顾家可有人侥幸存活!”张文庄沉吟片刻道,“应该不可能,当年顾文昭招人举报,旦夕之间便招致灭门之祸,纵然有心逃亡,恐怕也没有时间。”年富道,“那就查一查吧,最近我总感觉眼皮有些跳。”张文庄笑道,“那就查一查。”尽管张文庄知道年富要查当年闹得满城风雨的临州顾家大案,绝不会是因为眼皮跳动这么简单,至于因为什么,只要不影响身家性命,张文庄倒是很有兴趣一探究竟。 送走张文庄,年富小憩了片刻,用过午膳,便径直躲进书房,一连数日用功读书至深夜方回房休息。纳兰氏瞧在眼里,疼在心口,于是燕窝灵芝人参,无数补药高汤如流水般送进年富的书房。下人们打扫路过年富竹韵斋也都不禁放缓了手脚,生怕惊动里间用功的少主人。这一日,年禄兴冲冲来报,“少爷您让绿萼姑娘准备的东西已经放在了马车上,随时准备出发!”年富一抬头便看到年禄嘴角金黄色的食物残渣,年富笑骂道,“倒是先便宜了你这只馋猫。”年禄呵呵憨笑。 前头年禄赶着马车,车内年富望着脚下精美的食盒,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只听前面赶车的年禄道,“少爷,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今天的确是朱大人耳顺之岁喜。只是传闻这朱大人脾气倔得很,纵然是皇上殿前奏对也是据理力争,只要是这位老大人认为是对的!”年富点头,假如脾气不倔,又岂会在年羹尧凯旋谒见之日托病不出。说话间朱府幽静的院门出现在年富眼前,只见门户紧闭,门庭萧瑟,根本不似朝廷一品大员的府邸。 年禄上前叩门,“吱呀”门打开了,一位形容枯槁的布衣老叟瞟了眼卓然而立的年富道,“后生回吧,老爷有令,概不迎客。”说着竟要关门拒客。年富上前躬身行礼,“晚生此来非为贺寿。”老叟顿觉纳罕,“既然并非祝贺,那又所谓何事?” 院中藤树下,已是耳顺之年的朱轼双鬓斑白,形容消瘦,精神却依然健朗,此刻朱轼吃着碗中长寿面,在他对面坐着一位花甲老妇人,喜乐融融道,“慢点,这长寿面千万断不得!”朱轼大汗淋漓,朝着老妇人连连点头,一碗面吃尽,朱轼长吁一口气,“借夫人吉言,若瞻若能活过古稀耄耋,定然是夫人之功劳!”老妇人如何听不出朱轼言语之中的挪揄之意,也不搭理他,老妇人起身收拾碗筷,却在此时老管家朱福来报,“老爷,有位后生求见。”朱轼蹙眉呵斥,“不见!打发了他!” 老管家朱福躬身答,“那后生讲非是为了贺寿而来。”朱轼一愣,随即沉下脸来,“尽是些投机取巧,蝇营狗苟之辈!”见朱轼大怒,老管家朱福道,“那后生也非是为了来年秋闱之事。”这下朱轼纳罕道,“那他所谓何事?”老管家朱福道,“评理来了。”朱轼一愣,“评理?!这是从何说起?”收拾完碗筷正想走的老妇人停下脚步,目光好奇的盯着老管家朱福,只听朱福道,“那少年不知从那里得知老爷曾夸赞朱家镇卢秀才的南瓜天下一绝,那少年人道:以偏概全,失之偏颇,‘天下一绝’之称有待斟酌,所以此番特来评理。” 朱轼哭笑不得,“胡闹!”可转念一想到,“我何曾夸赞过那朱家镇的卢秀才南瓜天下一绝?!况且老夫也不知那卢秀才是何许人也!”一旁的老妇人笑道,“老爷莫是忘了十五年前回乡祭祖,曾惩戒过一个欺男霸女之地方豪强,当时是有位路秀才特意做了碗地方特色的南瓜粥敬献老爷,以报答老爷义举。只是那一碗粥最后全都进了谦儿的腹中。老身还记得那一次的谦儿吃得满嘴都是。。。。。。。”说到“谦儿”老妇人眼眶湿润,扭过头去抹掉眼泪,朱轼心中大痛,“要是谦儿还活着该有十八了吧。”老妇人道,“十八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老身记得回乡祭祖那年谦儿才三岁,长的粉嘟嘟的招人喜爱——”老妇人掩面而泣。 丧孙悲恸,令朱轼心软,此刻见老管家朱福亦是老泪纵横,于是道,“老福,你去将那南瓜担进来。”朱福一愣,随即心领神会,不消片刻功夫提来一红色漆盒。朱轼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打开!”心中愤怒:送礼之人心思诡谲,竟以早夭孙儿为叩门砖石,当真是可恶至极。朱福打开红色漆盒,里面竟然非金非银亦非珠宝玉石,而是一盅色香味俱全的南瓜盅。朱轼神情一窒,面露尴尬,老妇人递过一双筷子道,“不如老爷品一品?” 第二十四 “这叫什么名堂?”朱轼破开南瓜盅,但见黄灿灿的南瓜腹中色彩鲜艳,香气怡人,闻之令人食指大动。朱福道,“那少年称之为蜜汁八宝南瓜盅。”朱轼点头,“名字倒也相宜。”提箸沉吟片刻,又缓缓放下,“那少年怎知十五年前朱家镇路秀才特制南瓜粥一事?” 老妇人无奈道,“老爷诸多疑虑,可是担心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朱轼被猜出心思,老脸一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年老夫是真的怕了!”朱福道,“老爷无需担心,那少爷人已经走了。”朱轼一愣,“既是为了评理,怎得理未评人却先走了?”朱福回答道,“据那少年讲,只要老爷尝了南瓜盅,心里自然有了定论。天下一绝,非他莫属!” “好大的口气!”朱轼不以忤,反而见那南瓜盅材料无外乎红枣、枸杞、莲子、赤豆、冰糖为料,着实普通的很,食之甜而不腻,自有一股南瓜的清香,朱轼道,“今日这事倒也新鲜。”老妇人道,“老爷的意思是那少爷人还会再来?”朱轼点头,“然而!”朱福紧跟着说道,“老爷方才问那少年人如何知晓十五年前老爷回乡祭祖一事,老爷成日里忙于政务,无暇他顾,如今这城中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最爱讲的,而老百姓最爱听的便是这‘南瓜记’。” 朱轼来了兴致,“何为‘南瓜记’?”见朱轼心情大好,老妇人提着食盒悄然离去。老仆人朱福站在绿荫树下娓娓道来,只是这惩奸除恶的故事中吏兵二尚书摇身一变,成了宋朝当朝宰相,那被人掳去妻儿的苦主路秀才成了卢秀才。经由说书人一番添油加醋,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每每听到大快人心之处,朱轼开怀畅笑。。。。。。 马车回程的路上,扬鞭赶马的年禄好奇的问道,“少爷为何一定要拜在朱轼大人门下?奴才听闻张廷玉大人桃李满天下,盛名当世,就是那嵇曾钧、富察马齐老大人也都是当朝鸿儒硕彦,唯独这朱轼大人虽为内阁,却是名声不显,唯一出名的怕就是这位老大人油盐不进的倔脾气。”年富不答反问道,“要是朱轼大人听了茶馆里的‘南瓜记’,会作何反应?”年禄沉吟片刻道,“大约会哈哈大笑,一笑了之。”年富继续问道,“那如果换做是张廷玉大人呢?” 年禄道,“一定勃然大怒,下令封锁茶楼,彻查著书立说之人!”年富又问,“如果是富察马齐大人又会是何反应?”年禄道,“大约会讲些‘故事大有夸张不实之处’之类谦虚礼拒的说辞。”年富再问,“嵇曾钧老大人呢?”年禄回答,“定然淡然一笑,当做从未听说过‘南瓜记’一事。” 年富点头,“先皇对于这位朱轼大人也诸多礼遇,给其人的评价是:学术端醇,器资凝厚,早登词苑,蜚声著作之庭。可见这位老大人在朝堂之上‘干吏’‘耿直’‘博学’的形象深入人心。虽然性格不甚讨喜,却不得不承认皇上最为倚重之。雍正元年,为抚慰老臣忠耿之心,皇子特赐书有‘朝堂良佐’的金丝扇面一封,以作嘉许。”年禄恍然,“所以少爷一定要拜在这位老大人的门下。”年富淡笑不语。一位杰出的阴谋家、政治家,其每走出一步,必然有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目标。 傍晚十分,年富应邀来到月松苑,见了面才知孔集告假还乡侍疾之事。年富怅然道,“原是离别筵席。”孔集亦是伤感,“母亲大人病重,不得不告假还乡。”说着竟是双目泛红,张玉与李东亭举杯敬酒,“此去山东路途遥远,还望孔集兄一路珍重。”孔集仰头饮下,双手抱拳作揖,“能与众位相知相遇,实乃孔集平生幸事!待家母身体康健,定然在此与众位开怀畅饮,无醉不归!”临行在即,酒多误事,四人心照不宣有所克制,就在年富纳闷那娇俏“小厮”去了何处时,身后珠帘拂动,一婀娜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纱幔之后。 琵琶弦音空灵幽怅,只听一位女子声音如泣如歌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雨罢清曾半,沮雨霏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歌声缠绵幽怨,如诉如泣,闻之催人心肝,断人柔肠。梨枝扭身抹泪,掀开纱幔之后,一位倾国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泪水沾湿香粉腮。起身微微万福道,“小女子姓曲,闺名唤作仙茗。”李东亭张大嘴巴,憨傻道,“原来你竟是一位女子!”张玉羞煞,“你不要告诉我,你从来都不知道她是女儿身。”李东亭傻傻的摇头。 年富道,“幻成明月前生影,尽洗铅华粉黛羞。我欲乘舟兼破浪,五云天畔任我游。小小女子,心胸竟然如此宽阔豪迈,当今之世,男子大不如也!”年富的夸赞令曲仙茗香腮绯红,“仙茗一早知道当日在那状元楼里,年公子便已然识破仙茗身份。”说完瑶瑶顿首,“仙茗要多谢年公子成全之德,让仙茗如愿得尝,过了一段‘五月天畔任我游’的逍遥时光。”梨枝怜惜道,“妹妹不如留在京城,待孔家伯母身体好转,孔集公子自然会回来的。”说完目光幽怨望向年富,曲仙茗含泪摇头,“谢谢姐姐关心,仙茗自幼与公子结伴,此生怕是生死不相离了。”孔集心头大痛,红着眼眶仰头望向窗外。 张玉神情一愣,随即转为平常。山东曲阜孔家,乃孔子后裔,门风之清贵,家规之森严,堪称当世楷模。一位孔族世家公子与一位未入籍的家奴女子无媒苟合,于情不合,于法不容!年富目露欣赏,“人之一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所以要对自己好点,因为一辈子不长;对别人好点,因为下辈子难再见。你的选择是对的,做你认为值得的,纵然死后招致骂名无数,于你又有何干系!”曲仙茗双目含泪,盈盈再拜,“此生只有年公子知我仙茗宁死勿忘的决心!”梨枝落泪,却没有再劝,她之决心,梨枝感同身受。 “临别在即,最忌哭哭啼啼,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李东亭难得纵情恣意了一回,举杯劝酒。孔集酒入愁肠愁更愁,半壶酒水下去,已然面颊绯红,语无伦次。张玉道,“不如劳烦梨枝姑娘找一处静思,让孔集兄好好睡上一晚,明早上路也不迟。”梨枝起身收拾厢房,曲仙茗扶着醉酒中的孔集盈盈告退。张玉摇头叹息,“好一对璧人,却是门难当,户难对。”李东亭就着酒劲撒泼道,“张玉兄也这般迂腐,什么门当户对,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张玉与年富对视一眼,摇头苦笑,“东亭兄,你喝醉了。”李东亭摆手,“醉了好,醉了 才好,一醉解千愁。”话音刚落,竟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东亭心里也苦,指腹为婚的妻子家道丰厚,如今一纸悔婚,嫁做他人妇,他心里头的苦才是有口难辩。”张玉摇头嗤笑,大约是笑这世道的荒诞。年富问道,“那你呢?何时回金陵?”张玉仰头灌酒,“等过了年吧,拿了岁银也好回去安顿老母。”年富蹙眉,“不将伯母带在身边供养?”张玉苦笑摇头,“京城之地,寸土寸金,暂时也只能作罢了。”年富叹息,张玉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绝不可能接受年府施助。 就在年富与张玉相坐对饮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只听一女子苦苦告饶,“公子饶命——”月松苑的嬷嬷慌忙劝架,“公子手下留情,芙蓉姑娘身体娇弱,可当不得公子一拳!”梨枝打帘走出厢房,乍听“芙蓉”二字,神情一愣,与年富对视一眼,随即打开窗棂。北面窗外对着的正是月松苑大堂。此刻大堂内人满为患,多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闹事者。一男子面目狰狞,揪住女子发髻将之从闺阁之内拖至大厅,只见那女子姿容绝美,身姿曼妙,此刻却是脸色惨白,衣衫不整,苦苦求饶。 “小小青楼贱婢,竟是蛇蝎心肠,怂人害命,可恶至极!”说完竟是扬手要打,嬷嬷急了,这一巴掌下去定然毁了芙蓉娇媚的脸庞,于是上前觍颜相劝,“公子高抬贵手,这其间定是有误会!”愤怒男子冷哼,“有什么误会?!她是不是楼里的花魁,名唤芙蓉?”嬷嬷道,“是芙蓉不假,可——”话未说完,男子道,“既是芙蓉,那本公子今番要找的人正是她!”嬷嬷脸色泛白,“公子可是那葛公子的友人?”愤怒公子脸色一沉,“他也配!”嬷嬷疑惑,转念一想道,“莫不是那梁君之亲?”愤怒公子怒道,“为一青楼贱婢杀人者,死不足惜!” 第二十五 左右也不是,那该是来闹事的,嬷嬷冷哼,“来人!将这狂徒给老娘叉出去!”四位彪形壮汉拨开人群,凶神恶煞向男子冲了过来。一声娇斥,“我看谁敢乱拿人!”人群自动分开两旁,从外间款款走进来两名男子,为首的一位姿容绝美,顾盼生辉,竟比那花魁芙蓉姑娘娇媚三分。不理会周围人窃窃私语,径直朝愤怒男子走来。愤怒男子松开手掌,芙蓉瘫倒在地,绝美男子冷冷道,“胡闹该有个分寸!大庭广众之下与一女子诸多计较,颜面丧尽!”一直站在绝美男子身后的男子疾步走上前,拽住垂首不语的愤怒男子就往外拖拽,“大哥,咱们还是回去吧!” 刚刚还叫嚣的愤怒公子被拽了出去,绝美男子在临出月松苑时,扭头朝年富所站立的窗口瞟了一眼,随即翩然而去。梨枝道,“这三位公子倒是面生的紧。”一旁张玉道,“刚才拉人的那位我倒认识,他是佟佳氏庸德,当今圣上亲舅佟佳氏隆科多第三子,地位尊贵无比!” 年富幽幽道,“我去去就来。”说完走出梨枝闺阁。望着年富从容的背影,梨枝好一番出神。只听身旁张玉道,“以竹韵之心性,恐非甘心寂寞之人。”梨枝垂首,沉吟片刻,苦笑道,“张玉公子想说什么梨枝都明白,只是此生怕是生死不相离了。”张玉摇头叹息,“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他的母亲又何尝不是把一生交托一个根本给不了她名分的男子,恐怕至死,也不会后悔吧。 年富跟出苑外,一辆马车停在路旁,年富上前躬身行礼道,“年富见过大哥。”车窗珠帘微启,但见年斌绝世容颜半掩,此刻略显呼吸急促道,“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切好自为之。”说完珠帘垂下,完全遮住那张比寒雪之梅冷艳三分的绝世姿容。紧随年斌身后的男子朝着年富躬身作揖,“让年公子见笑了,告辞!”年富拱手,“告辞!”直至马车消失在街尾,年富才悠悠返回梨枝闺阁。 翌日午后,年富轻装简行,携年禄再一次出现在朱轼府门前,依然是那位形容枯槁之老叟开的门。年富将一信笺恭恭敬敬交由老叟手中,便带着年禄扬长而去。老管家朱福将信笺交给早朝回来的朱轼,拿到这神秘的信笺,先查看其落款,竟是“迷途孤狼”四个字。朱轼缓缓坐于院中紫藤树荫下,望着手中信笺,沉吟良久,最终沉沉叹息。老管家朱福忧心忡忡道,“老爷可是有难处了?” 朱轼苦笑长叹,“想我朱若瞻自幼承袭庭训,于毕生精力教化育人,临了却被一狼崽子给难住了。”老管家不解,“莫非那少年行为不端?”朱轼摇头,“老福可知草原孤狼的习性?”老管家朱福一愣,缓缓道,“狼群该是群居猛兽,一旦落孤,便极具攻击性。”朱轼点头,“来人自称迷途孤狼,有意拜在我门下。狼性多疑,恐遭其反嗜。”朱福连忙摆手,“要是这般欺师灭祖,无人伦修养者,老爷还是远离的好。”话说的绝情,可是想到那少年彬彬有礼,如沐春风的笑意,老管家朱福怎么也不能将之与猛兽豺狼相比较。 “老爷何不打开信笺看看?”老妇人端着茶水点心悄然而至,朱轼从信笺之中抽出一张薄纸,顿觉墨香扑鼻,“好字!”朱轼大赞,“虽有东晋‘二王’之拓本遗风,笔锋却愈加俊逸轻盈,结构洒脱飘逸,字里行间自有其画境,当真妙不可言。”老妇人见他说的极好,于是凑近跟前参详,“朱文端公墓下之作?”老管家朱福跳将起来,“吐!吐!吐!哪来的黄口小儿,出言不逊,竟送给老爷一首吊唁之诗文,当真晦气!”老妇人虽皱眉,却也不是迷信迂腐之人,随即朗声念道,“鸿鹄曾居第一班,衣冠常惹御香还。独将经术襄二圣,自起清风播久寰。玉魂骑箕苍皓上,石麒沐雨翠微间。寻思几滴西洲泪,仰止松揪不忍攀。” 一首唁诗念罢,朱轼与老妇人久久沉默,最后老妇人感叹,“如若老爷百年后能得到这样一首唁诗,死而无憾矣。”老管家朱福纳闷,“这难道是称颂老爷彪炳功绩的溢美诗词?!”朱轼幽幽长叹,“这哪里是称颂,分明是一首督促鞭挞之诗文。倘若老夫从今往后为人处世稍有懈怠,死后岂非落得沽名钓誉之骂名!”老妇人道,“瞧这字迹文采,老爷若是砥砺培育,此子将来之前途将无可限量。”朱轼摇头,“妇人之见!” 雍正一旨调令,震惊朝野,时值佟佳氏隆科多与沙俄谈判边境事宜的紧要关头,临阵换将,以四十一条大罪将其押解还京,抄没家产,长子岳兴阿撤职,次子玉柱以“乃类其父”之罪名发配黑龙江雾障之地,三子庸德贬为庶人!一夜之间,大厦倾塌,满朝文武人心惶惶。昔日门庭若市的年府,如今也是门可罗雀,分外萧条,当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老太太病僫缠身,愈见暮沉,将年富唤至榻前,屏退左右,喘息道,“年氏之势危如累卵,当今之局系皇上一念之间。尔等行事当须谨慎,万毋招致嫌恶猜忌。娘娘一日身怀有孕,年家尚可保得一线生机。一旦天不怜悯,娘娘再度失子,则年府必将步那隆科多之后尘!”一番真知灼见的透骨分析,令老太太喘息急促,脸色苍白如纸,年富脸色凝重,“孙儿明白!” 老太太艰难支起身,双目污浊昏沉之中闪过一丝决断,“如蒙皇上宽宥,就在这府中偏僻之处劈一厢房供其善终,如若不善,自生自灭罢了——”老太太颓然而倒,呼吸微弱,竟是昏死了过去。走出老太太的佛堂,年富揪起一株寒梅,幽香扑鼻,怅然若失的喃喃道,“没想到你会是最先被放弃的一个。。。。。。” 隆科多府上被抄的第三日,年富带着小厮年禄再一次站到了朱轼的府门外。朱府院中的紫藤树荫下,古朴的石桌旁坐着两个人,俊朗男子品了口香茶道,“朱老邀请小王过府一叙,总不会是为了饮茶吧。”身侧朱轼苦笑摇头,“自然是有事相求于果郡王。”果毅郡王纳罕,“朱老博学鸿儒之士,这世间还有您老解决不了的事?”朱轼摇头不语,却让老妇人去其书房请来雍正恩赐的题诗扇面。果毅郡王不敢怠慢,起身净手之后双手接过扇面。 “皇上的字浑厚有力,拓跋隽逸,结构严谨,当真气势不凡。朱老好福气,满朝文武拥有皇上墨宝者除了和硕怡亲王,有此殊荣者寥寥无几。”果毅郡王赞叹的目光落在扇面之上,朗声念道,“高岳生良佐,兴朝瑞老臣,南昌持藻鉴,北斗重权衡。忠岂唯供职,清能不近名。眷言思共理,为同福苍生。”果毅郡王感叹,“朱老不愧当朝干吏!”朱轼神情苦恼,“老朽此番请郡王来,可不是为了听郡王的挪揄之词。”见朱轼眉锁心烦,果郡王端肃神情问道,“朱老大人可是遇着麻烦了?” 朱轼点头,“大麻烦!”果毅郡王疑惑,“噢?有多大?”朱轼道,“关乎身家性命。”果毅郡王凝神,“可是为了门外那位?”朱轼叹息,“郡王所言不差!”果郡王淡笑道,“老大人一叶障目尔!”朱轼困惑,“此话何解?”果毅郡王道,“此子乃大奸大恶之徒?”朱轼摇头。果毅郡王再问,“此子乃至善至真,至净至美者?”朱轼嗤笑,“黄口小儿,怎当得孔圣人的‘至善至真’!”果毅郡王道,“既非璞玉,又非瓦砾,正是需要良匠砥砺磨炼方可成器。有教无类,乃教化育人之根本。” 第二十六 朱轼沉吟良久,朝着果毅郡王躬身作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随即扭头对身旁的老妇人道,“让那少年人进府。”老妇人欣然而往。不消片刻,年富出现在朱轼面前。朱轼抚须赞叹:少年儿郎,气质沉淀雍容,目光坚毅柔和,步履之间从容不迫,当真是良玉美质。年富躬身行礼,“小子年富见过朱大人,果郡王。”朱轼盯着年富,傲然道,“可知老夫为何让你进来?”年富垂首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朱老先生若是计较年富之身家背景,那朱老先生便当不得先生,只能算的上是一位政绩卓绝,宦海沉浮多年老谋持重之干吏。” 朱轼笑道,“你倒是伶牙俐齿。”老妇人端来座椅,让年富在果毅郡王下首落座。老妇人的目光慈蔼的落在年富的身上,仿佛能从他的身上瞧见“谦儿”成年之后的风采。果毅郡王好整以暇道,“朱老先生朝堂奏对间是出了名的耿骨清廉,纵然你拜在他老人家门下,恐怕对你的仕途并不会产生多大益处。”果毅郡王之言,直戳要害,不留情面。年富淡笑,“小子今年年方十七,朱老先生年逾耳顺。以朝廷五品品级之上平均年龄四十二岁来算,小子位极人臣时恐怕要在二十五年之后,而二十五年之后的朱老先生八十有五,不知还能否像现在这般耳聪目明,思维敏捷,洞察纤毫。” 朱轼哈哈大笑,“韵卿,这利嘴小儿竟说小老儿活不过耄耋,当真挨打。”老妇人笑意盈盈道,“既是解惑来了,问些学业问题便是了,何苦为难一位弱冠少年。”果毅郡王汗颜,被人指责以大欺小了。朱轼正襟危坐,“你有何疑问,尽可问,老夫今日心情好。”大约不好,会将年富扫地出门吧。年富心道,果然是位有趣的老头,于是垂目拱手道,“最近研读老先生的‘郭氏纪闻’,联想一位好友生前,不禁产生诸多颓念。”朱轼脸色一怔,“郭氏纪闻”正是朱轼前年得意之作,以上古郭氏一族为例,凭朱程礼学,兼之中庸墨子各家学派点评人生哲学的一部书籍。如今这本耗尽心血的书籍没能让眼前少年对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反而产生了颓念,朱轼骨子里的执拗开始发作,急切追问,“何以产生厌世颓念?”果毅郡王目光深邃,紧跟着也问了一句,“你那位好友已逝?” 年富怅然道,“死了,死在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之下。”果毅郡王皱眉,只听年富潸然继续说道,“那位友人早年父母双亡,因不堪忍受血脉亲人厌弃,于是选择离家出走。”年富声音低沉,透着世态炎凉的无奈,“年仅七岁,以乞讨为生,常常食不果腹,与野狗争食,生活如此艰难,他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朱轼长叹,“艰难困苦磨练人之毅力,想来你的那位友人长大成人之后必能成大器。”年富继续讲诉,“通过不懈的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当地最具盛名的学府,从那以后,友人日以继日,加倍苦读圣人之书,他相信人定胜天!”朱轼抚掌大赞,“好一个倔强小子!” 年富似乎没有听到朱轼的赞叹,此刻的他跌入一个充满灰暗的梦魇之中,“四年的寒窗苦读,也结实了一群志同道合之贫寒子弟。然而幸福似乎总离他太远,唯一继续深造的机会被一位家世显赫之纨绔子弟夺得。无权无势的他哭诉无门,求告无路,恰逢此时,同窗好友家遭突变,父亲惨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那时的友人痛恨这低层犹如爬虫般卑微的活着!”朱轼摇头叹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从盛名学府出来,友人任然寄希望于公正的科举选拔,一朝成为国之栋梁,然而屡战屡败,转眼他已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心灰意冷之下,友人背水一战,许是上苍感觉给这少年短暂的人生太多灰暗,于是怜悯的降下一道曙光。他终于成功了,以最优异的成绩斩获魁首。”老妇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好似漫长的苦难终于熬到了劲头。年富苦笑摇头,“以魁首的优异成绩,他依然无缘仕途,原因还是他无权无势,无所依仗。那一晚友人站在滚滚东流的黄河边上整整一夜。”年富抬起头,目光之中闪现难以读懂的疯狂,“要么活出个人样,要么现在就去死!”那一刻的他真的变了,变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年富沉沉叹息,“最终他还是成功了,进入仕途,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一直默默聆听的果毅郡王不无惋惜道,“为了这一目标,他付出和失去的恐怕更多。”年富眼眶突然有些干涩,“他付出了自己的婚姻,和一个拥有高贵出身的女子结婚,婚后忍受女人与无数面首厮混。而他失去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愿意为他去死的人。”老妇人坠下眼泪,“这样到底值不值得呢?”年富苦笑,“是啊,到底值不值得?友人至死也这般问自己,可惜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也许当他醒来时,他又投入到下一个苦苦纠缠的梦境之中。” 朱轼惋惜,“如果在一开始有一位良师益友能给他正确的引导,相信这孩子不至于如斯境遇,可悲可叹。。。。。。”年富笑道,“可惜天下之人,不都如年富这般幸运,拥有高贵的出生,还能在最迷惘的弱冠之龄找到如朱老先生这般的智者。”朱轼笑骂,“你这是变相拍马,老夫可没同意将你收归门下。”老妇人一愣,面露不忍,只听朱轼道,“不过如在学业上有何不懂之处,大可来老夫府上相询。”年富大喜,纳头便拜,“多谢先生成全。”这样一来,虽无师傅名分,假以时日,定有师徒之情。 这一日,宾主尽欢,直至夜幕降临,年富才带着三分醉意走出朱府。临出府门,果毅郡王兴致颇高道,“今日那位友人的故事似乎还有后续,何时能说来共勉。”年富淡笑,“是说予果毅郡王听,还是说予那城西郊外陋室主人德馨听?”果毅郡王一愣,随即畅爽大笑,“自然说予那陋室主人听。”说完扬鞭赶马,绝尘而去。小厮年禄艳羡道,“身为男儿就应当像果毅郡王这般,随性洒脱,无拘无束!”年富扬手拍打了年禄一记脑门道,“汝非鱼,安知鱼之乐!” 雷霆雨露,均是皇恩浩荡。年斌没有受到佟佳氏一族的牵连,只是明诏训斥,多加约束,于是年府最北面的厢房被收拾了出来。周围高瓦红墙重新修缮,年斌戴罪之身,幽居于此,一株凄冷寒梅从此倚墙独绽。将幽深大院缓缓合上的那一刻,倚立窗边的年斌突然转过头,白衣胜雪,气质幽冷,一双眉目更似远山暮色凄婉动人,“能帮我去看看他们吗?”年富一愣,随即点头,“好。” 这是年富第三次走进京师大狱的牢房,隆科多府上一众侍妾奴仆俱被关押在此处,走进这里充斥着喊冤痛哭之声。远远的年富听见里间皮鞭挥动的清脆之音,和女子厉声咒骂之声,“岳兴阿你个不孝子,刑讯庶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随即传来更为疯狂的皮鞭响声,“我让你骂,让你骂!贱婢,你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女子竭力嘶吼,“老娘后悔当初没有将你和你那该死的母亲一起做成人彘!”女人的话刺激得岳兴阿行为更为疯狂,“我一定让你尝遍这世间最痛苦的刑罚,一定比人彘痛苦千倍!” 在看到架上女子浑身血污,而男子拼命挥动手中皮鞭的这一刻,年富没有再往里走,只是抱臂看着。年禄每每不忍目睹,扭转头去,而年富似乎看得津津有味。陪伺一旁的赵之垣问道,“爵爷不阻止吗?”年富嗤笑,“身为典狱按察使的赵大人不管的事,我小小有衔无权的男爵又何从管起?”赵之垣觍颜赔笑,年富皱眉道,“只是我不明白,被撤职查办的岳兴阿怎会行动自如的在这里刑讯犯人!”面对年富直视的目光,赵之垣权衡许久,凑近跟前低语道,“这是皇上他老人家的意思。” 第二十七 年富点头,随即转身道,“咱们走吧。”赵之垣疑惑,“您不是找岳兴阿吗?”年富没好气的反问,“你没见那位岳兴阿公子正忙着吗?!”出了京师大狱森严的府衙大门,年富径直钻进马车,“回府!”年禄扬鞭赶马,却在刚转过一道巷口,看不到阿谀奉承赵之垣的身影时,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拦住了年富马车去路。年富道,“有事的话,先上车再说吧。”男子打帘钻进马车,年富见那男子相貌俊逸,气质沉稳,正是隆科多第三子庸德,不免多生几分好感,于是问道,“你找我何事?” 庸德苦笑,“爵爷可曾见到家兄?”年富点头,“见过。”庸德乍闻惊喜,“他可还好?”年富摇头,“非常不好。”庸德无力苦笑,“是啊,京师大狱这样的地方纵然是桀骜不驯的猛兽被匣进去,恐怕也得脱层皮,何况是人。”年富道,“以佟佳氏族在满洲镶黄旗中的威望,案件尚未明朗之前,谁又敢刑讯隆科多大人嫡子?!”庸德沉思片刻,点头道,“可爵爷说家兄在狱中的情况并不好。”年富道,“想那一位戴罪臣子居然在狱中刑讯庶母,于眼下贵府之形势,又如何能好?”庸德震惊捶手,“大哥怎可如此沉不住气!” 年富又道,“一个待审罪人能肆意刑讯同样是罪人的庶母,你就不觉得这其中很可疑?”庸德怔然,随即脸色刷白,颤抖着指了指天,年富点头,“密旨!”庸德颓然苦笑,“要杀便杀,何苦折腾这些。”年富道,“毕竟先皇之皇后已故孝懿仁皇后出自佟佳一族。”庸德含泪苦笑,“是啊,不若如此,何以堵住悠悠之口。”待庸德情绪平静下来,年富问道,“你此番来找我是想问年斌现下如何?”庸德羞愧点头。 年富道,“他一切都好。”庸德自怀中取出玉牒递予年富,“这是当年年斌入我佟佳一族时的玉牒铭牌,现在交还于年家,从今往后,他依然姓年,于我们佟佳氏一族再无干系!”说完跳下马车,一头扎进茫茫人群之中。年富低头,见那玉牒玉质晶莹光滑,其上暖意似乎还残留着庸德心口的温度。。。。。。 一连半月,远在西陲的年羹尧无一封家书传回。时值初冬,叶落转寒,竹韵斋内早早点了炭火,可年富依然感觉寒气逼人。三日前隆科多被押解回京,此刻正幽于禁所,每日写条陈恳求谒见陛下,可每一封啼血自白都到达不了南书房的案头。雍正三年,十月初三傍晚,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天降祥瑞,满朝文武百官殿前称贺。然而来自禁所的一卷颂词令雍正大帝勃然震怒,“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夕惕朝乾!” 年富倚窗遥望,深秋之夜,露重寒侵,分外扰人。绿萼沏上热茶,缓缓来到年富跟前,“少爷可是有心事?”年富道,“假如同样一个错误,本应该出现在甲人身上,如今却发生在乙人身上,这又是何缘故?”绿萼沉吟片刻道,“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大约是那丙人暂时还不想让甲人犯这样的错误。”年富直直的望向绿萼,见绿萼平静的眼眸深处流转挥之不去的情愫,年富苦笑摇头,“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了。”年富刹那的眼神注视,令绿萼心惊,也令她心伤,那一刻的眼神冷得好似屋外呼啸的寒风。 “那隆科多与父亲大人曾是皇上左膀右臂,如今一臂折戟,当知伴君如伴虎。”年富喃喃,目光爱怜的望着绿萼。绿萼喜极而泣,“少爷还信奴婢?”年富温柔的笑了,“在这府中,除了娘亲,能让我放心的就只有你了。”绿萼感动若泣。此时年禄来报,张文庄到访,此刻人已在竹韵斋等候。当年富见到张文庄时,此人正负手而立,站在一轴画卷之前仔细观摩。画中一蓑笠渔翁,独钓寒江雪夜,整幅画面线条简洁流畅,却意境深远。张文庄感叹,“画之极致,所追求的无非是一种境界。年兄这幅画中,鄙人瞧不见渔翁,亦瞧不见满江的雪夜。”年富兴致盎然道,“不知张兄都瞧见了什么?” 张文庄转身,笑意盈盈的望着年富道,“一种心境。”年富笑问,“什么样的心境?”张文庄道,“也许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也许是禅定中所寻求的一个‘静’字。”年富淡笑,接着说道,“还有可能是‘甘心淡泊名利场,始终固守真善美’的行事格言。”张文庄哈哈大笑,“年兄真乃妙人。”两人方一落座,年富开门见山,“张兄可是有眉目了?”张文庄沉眉,“康熙五十二年在菜市口斩杀的的确是顾文昭亲族一百零三人,其姓名出生日期在临州府衙内都有造册留案,此事绝不会错。” 见那张文庄眉头紧锁,年富道,“可是发现了疑点?”张文庄道,“据当年顾文昭的相邻回忆,顾文昭应该还有一对冲龄双胞胎女儿,长得极其白净可爱,传闻这对六岁女童在事发的前三天便突发恶疾猝死。”年富沉吟良久道,“从有人举报到抄家问罪,前后不过一天的时间,何以那顾文昭能在三天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安排好身后之事!”张文庄苦笑,“大约是当时的县令为了邀功,故意瞒报了准确时间。”年富点头,官场上的事,一切皆有可能。 张文庄突然神秘的问道,“假如那一双女儿没有死于恶疾,那么如今年方十八的她们会在哪里呢?”年富苦笑,“总不会在安徽桐城的张府上。”张文庄不理会年富的插科打诨,而是道,“据我所知,顾文昭一案的审理到最终以“谋反罪”定案其主审官正是隆科多大人,而令尊当时因与顾文昭有过一面之缘而避嫌了。”年富笑道,“张兄如此感兴趣,不如跟年某去一趟京师大狱?”张文庄连连摆手,“既然年兄还有要事要忙,那张某就不打搅了,告辞!”望着张文庄离去的背影,年富沉声道,“备车!” 搂着三妻四妾畅游巫山*的赵之垣被典吏从温柔乡里拉出来时一脸的阴鸷,可在听到年府的年大少爷找他时,便急忙推开粘腻上来的美娇妾,赶忙穿戴整齐走出府衙大门恭迎。在年富的身后瞧见了年熙,这让赵之垣肥乎乎的肉脸上闪过片刻的疑惑,年富拉过赵之垣耳语了几句,只见那赵之垣满脸堆笑的脸上先是为难,随即取而代之的是狗见了骨头般的欣喜若狂。望着赵之垣带着一路捕快衙役气势汹汹一路小跑出了京师大狱,年熙再也沉不住气,“你让我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年富沉声训斥,“这是你对大哥说话的态度吗?” 年熙涨红了脸,期期艾艾躬身行礼,“大哥,恕子君无状。”年富叹息,“老太太的身体日渐沉重,父亲大人领兵在外,作为年家第三代的男儿,也该长大了!”说完扭头冲着马车里的绿萼吩咐道,“让他们都出来吧,咱们里间坐坐。”最终年熙还是纳了体贴温柔的顾惜为妾侍,如今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在绿萼与兰馨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京师大狱内的森严与阴暗还是吓得三位娇柔女子脸色苍白。 坐在衙差班房内,年富从容的品着参茶,以驱寒冷。绿萼与兰馨照顾一旁身体极度不舒服的顾惜,“呕——”再一次发作的孕吐剧烈得仿佛将娇弱顾惜的胆汁连同心肝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的顾惜倚靠在绿萼的怀中,此刻怕是连抬起手腕的力气也没有了。年熙毕竟不似年富,他心软了,“大哥,此地阴寒,气息污秽,着实不该在此处逗留太久。”年富从容道,“应该快了。”的确很快,赵之垣匆匆来报,在年富耳畔嘀咕了几声,肥乎乎阴鸷的脸上闪现的狠毒令人心惊。年富道,“你没跟她讲她的妹妹在这里吗?”年富温和的目光望向虚脱的顾惜,而顾惜却在这样春风和煦的目光之中如坠冰窟,娇躯颤抖不已。 第二十八 赵之垣心领神会,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隔壁房间里传来响动,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传来,“你们想对她做什么?!”顾惜突然惊惶的站起身,力气之大,令一旁搀扶的绿萼始料不及。绿萼关切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手指触碰到顾惜的身体,绿萼才惊讶的发现,眼前身材娇弱的女子该是承受着怎样的恐惧与无助,才会使得她抖动得如此厉害。紧跟着隔壁房间里传来赵之垣阴测测的说话声,“如果不想她受到你这般待遇,姑娘还是乖乖配合的好。”那女子疯狂扭动身躯,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你这个魔鬼,一定不得好死!我顾怜纵然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既然姑娘如此执迷不悟,那赵某也只能仁至义尽了,只是可惜了姑娘的妹妹一身肌肤赛雪——”赵之垣摇头叹息,刑架之上的女人疯狂的扭动着娇躯,歇斯底里的诅咒道,“你们不能伤害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衙役班房里的顾惜脸色惨白,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您问吧,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您别再折磨她了。”年熙豁然站起身,目瞪口呆的望着跌坐在地,神情凄婉绝望的顾惜。 年富道,“十二年前,江南临州顾文昭因修撰明史获罪,全族一百零三口斩杀于菜市口。事发三天前,顾文昭一对年仅六岁的双胞胎女儿突发恶疾暴毙。如果那一双女童还活着的话,现如今该正当芳华之龄吧?”顾惜惨然而笑,“父亲原本可以遣散家仆,逃逸海外,只是知道这样一来动静太大,必然惊动官府,到那时恐怕一个也逃不掉。”年富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最终他选择用全族人之性命换得一双女儿逃出生天。”年富目光怜悯的望着跌坐地上的顾惜道,“只是你们的做法,令当年顾府一百零三条性命白白死去。” 顾惜仰头望向年富,目光含泪,“没人能眼睁睁看着族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死去,还能够改名换姓以期望平平安安过完下辈子。换做是您,您也不能!”年富点头,“换做是我,也许我会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报复当年居心叵测捏造事实的举报人、草菅人命之案件审理者,甚至和那个见死不救的人。”顾惜手掌轻抚腹部,表情痛苦扭曲,“可惜那罪魁祸首的举报人死了,于是在我们八岁的那年,姐姐被卖进了隆科多府上做了福晋的侍女,而我便成了熙少爷的贴身婢女。”顾惜的目光始终不敢望向年熙,而年熙跌跌撞撞后退两步,最后浑身虚软的瘫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睛呆滞的望着顾惜那张苍白如纸的娇颜。 年富幽幽叹息,“比起你姐姐,你还是太心软了。”顾惜苦笑,“是啊,十二年的朝夕相处,早已令那梦中族人的血变得暗淡。我甚至曾一度期望他的到来,能埋葬一切的阴霾,让生活重新开始。”年熙呆滞的目光之中终于泛起了点点泪光。年富沉沉叹息,“蒋兴云之女能这么顺利的找上二少爷,可是你姐姐丛中穿针引线?那一次也是你们分离十二年后第一次的接头吧。”顾惜目光黯然,“在牢中见到富少爷的那一刻,我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年富突然兴致盎然道,“可想知道你姐姐这十二年来都做了什么?”顾惜怅然苦笑,“以姐姐的性格,恐怕会不死不休吧。”年富道,“隆科多嫡妻出生世家,乃隆科多之母赫舍里氏的远房侄女,端庄贤淑,性柔宽和。起初与隆科多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婚后育有三子。直到七年前一位唤作‘四儿’的妾侍突然出现,赫舍里氏嫡妻的地位荡然无存,四年前更是一夜暴毙。隆科多嫡妻死后,顾怜迅速成为‘四儿’的心腹,在府中地位超然。”顾惜垂目,一滴清泪滑落,娇躯颤抖,再也难以支撑,趴倒在地,神情痛苦。 “人人都道隆科多长子岳兴阿性情暴戾,却不想一位年仅十五的少年儿郎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被人做成人彘,凄惨死去,世人又何以忍心对他过多苛责!”乍闻秘辛,绿萼震惊当场,兰馨则默默垂首一旁,黑暗的阴影掩去了女孩天真的双眸。年富继续说道,“昨日傍晚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天降祥瑞,百官谒贺。幽禁之中的隆科多本想上表贺词以求挽回皇上信任,却不想在这生死关头居然将‘朝乾夕惕’错笔写成了‘夕惕朝乾’?!多么可笑的错误,却发生在曾是太子太傅加少保衔的文阁大学士的身上!” 绿萼捂住失去血色干裂的嘴唇,她终于明白昨日年富为何那般问她。顾惜笑了,笑声竟似杜鹃啼血,催人心肝,“爹,女儿不孝了——”说完颓然倒地,在她身下一大滩血缓缓流淌,刺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兰馨发了疯冲上前,“小姐!小姐——”绿萼娇躯一阵轻晃,不敢置信望着兰馨扑倒在顾惜的身上放声大哭。年富叹息,“我该叫你兰馨呢?还是顾兰馨?”细若游丝的顾惜艰难望向年熙,目光凄然竟似饱含无限情愫,“十二前兰馨只有三岁,这些年她什么都不知道,求少爷放过她吧。。。。。。原谅我,带走我们的孩儿——” 年熙大痛,十二年的朝夕相处,早就超越了主仆的情谊,那一夜的放纵,更是让年熙尝尽眼前女子的温柔与美好。然而此刻她躺在血泊里,颤巍巍伸出纤白的手掌,年熙想去抓住,紧紧握住,用心呵护,却又害怕那只是虚伪假意。最后定格在众人眼中的是顾惜颓然而落的手臂,那双凄婉的眼眸永远的阖上了,一滴晶莹的泪珠滴溅血泊之中,竟分不出那是泪水,还是血水。“惜儿——”年熙最终还是冲上了前,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太迟了。 赵之垣气急败坏的走进来时,眼前的情景令他对年富的手段有了更深的体会:年熙跌坐于地,痴痴搂着浑身浴血,此刻已然没了气息的柔美女子,在他的身侧兰馨哭得撕心裂肺,绿萼吓傻了一般站在一旁,呆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绣花鞋上。年富沉声道,“把她放了吧。”赵之垣一愣,“放了?”年富道,“连皇上都相信隆科多故意误写‘夕惕朝乾’,以藐视皇权,你我等小卒岂敢揣度圣上裁定?”赵之垣是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做蠢事,随即赵之垣领命而出。年富抿下最后一口茶,幽幽站起身,望着赵之垣离去的背影,嘴角划出一丝笑意:顾怜自有佟佳氏一族的人收拾,年富没必要替他人做嫁衣裳。 “少爷,您会杀了兰馨吗?”绿萼突然抬起头望向年富,泪水盈在眼眶。年富皱眉,“还记得我给你打的那个比方吗?”绿萼脸色苍白,脚下一阵踉跄,时移世易,假如这次年府获罪,那么此刻他们这些人又会在哪里?理智告诉绿萼,少爷做的决定虽然残忍,却是最正确的。然而想到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姐妹情深,绿萼“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求少爷放过兰馨!”说着竟以额头戕地。年富蹙眉,良久之后叹息,“那就让她离开京城吧!”说完转身走出班房。在年富望不见的身后,绿萼紧紧搂住兰馨颤抖的身躯,放声痛哭。。。。。。 第二十九 翌日,雍正下旨,“隆科多职高权重,妄自尊大,违反乱纪、不守臣道,植党营私,居功擅权,朕甚心伤,令革去隆科多太保衔一等公侯,贬为杭州知府,即刻赴任,不得有误,钦此!”雍正的一旨圣裁令朝野噤声。年府上下亦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整整一天,年富没有看到绿萼纤袅的身姿。夜幕降临,竹韵斋内一片静逸,一束束隽秀坚韧的纤竹在年富的笔端成形,却在此时门被推开了。灵玉手提食盒,一袭妃色绣袍,略施粉黛,步摇轻坠,蹁跶而至,年富目光微闪,“灵玉姑娘今番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灵玉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出,娇嗔道,“也不知公子对绿萼姑娘做了什么,今天一天愣是呆在绣房里不肯出来。” 年富淡笑,“看来是我把底下的人宠坏了。”一壶酒水,两只酒杯,三样别致菜肴,灵玉十指芊巧灵动,凑近书案前缓缓斟酒。从年富居高临下的角度恰见这一刻的灵玉眉如远山,睛若点珠,肌肤赛雪,顾盼含情。许是觉察到年富目光的注视,灵玉粉腮嫣红,更添几许魅惑风情。灵玉举杯,欠身道,“今番奴婢有事相求于富少爷。”年富纳罕,“以姑娘之精明才干,又岂会有难解之事?” 灵玉不答,举杯敬酒,酒入红唇,脸颊绯红,“此事对奴婢而言难于登天,可对少爷来说却是易如反掌。”年富就着灵玉推杯之势,神情享受的饮下杯中酒水。见年富一滴不剩的饮下,灵玉一扫之前的笑靥妩媚,款款走上前来,栖身倚靠上年富的胸膛。年富没有推拒,闻着灵玉发髻间的幽香,年富道,“灵玉姑娘可是有难言之隐?”灵玉幽幽道,“老太太对灵玉恩重如山,灵玉本当抵死难报。如今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而灵玉寝食难安的竟是一己之私利,灵玉当真薄情寡义!” “灵玉姑娘是担心殉葬陋习?”年富问的直接,灵玉埋首年富怀中,“灵玉怕死。”年富抚慰道,“老太太佛心仁德,定然不会教姑娘芳华之龄,陪之殉葬。”灵玉幽幽道,“灵玉怕死,却更怕生不如死!”年富蹙眉,不解的问道“姑娘此话何意?”灵玉仰头与年富对视,近在咫尺年富见她秀目之中绝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灵玉惨然而笑,“灵玉所依仗的无非是老太太的习惯与信任,一旦老太太驾鹤西游,灵玉便如那湖中浮萍,再无依托,届时任人欺凌,生不如死。”说着灵玉推开年富的胸膛,自解腰带,露出雪白的香肩,目光妩媚的望向年富,“与其沦为娼妓玩物,不如成为公子妾室——”妃色衣襟敞开,露出的是绣着鸳鸯的鲜红色肚兜,肚兜之下一双白雪玉兔呼之欲出,灵玉婀娜的身躯如灵蛇般纠缠上年富的身体。 就在灵玉香腮殷红,吐气幽兰之时,年富突然抓住灵玉香肩,将人从身上推开。灵玉惊愕的抬起头,却见年富目光清澈,嘴角笑容依然从容优雅,灵玉不敢置信,“那酒你不是喝了吗?”年富点头淡笑,“我的确喝了。”灵玉美目扫过年富下身,“可是你为什么——”年富道,“为什么没有动=情?”在灵玉错愕的目光之中,年富表情无奈,“做这种事,我一向不喜欢太过被动。”灵玉摇头叹息,凄然一笑,“原来非我灵玉不够婉约动人,而是公子根本没有心。”说完系上领口盘扣,提起食盒,缓缓走出竹韵斋。 年富抚额,他已经很久没有头疼了。喝下早已冷透的茶水,年富唤来年禄备车,马车缓缓朝着城西郊外行去。夜晚月下的陋室湖泊又是另一番人间世外,然而一袭长袍身影矗立在湖上长亭,卓然清冷,遗世独立,为这幽幽月色增添了几许浓的化不开的惆怅。男子仰头叹息,“今夜月华如水,着实扰人清梦。”年富道,“有酒吗?”德馨扭头望向年富,随即点头,“有!”这是年富第一次走进德馨的陋室,净雅清幽,恬然淡泊,却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克制与压抑,一如德馨给年富最初的感觉。 两坛好酒,两个男人,倚坐在门槛上,目光所及是夜的深沉,湖水的幽静,屋檐挡住天上的圆月,却挡不住湖水之中荡漾的月影。好酒佳酿是用来品的,而此刻,这酒却成了催人醉的迷药,半坛子酒下去,年富与德馨都有了七分的醉意。德馨拎着酒坛,敞开衣襟在月下翩然起舞,年富念起了那一首畅响千余年的宋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吾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一首词毕,德馨仰头灌酒,酒水沾湿前襟,“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吗?”年富回答道,“是因为这里足够静。”德馨反问,“是静?还是净?”年富苦笑,“二者皆有吧。”德馨开怀畅饮,紧挨着年富坐下,却见年富只是低眉饮酒,于是问道,“你有心事?”年富一愣,“何以见得?”德馨笑了,“你每一次出现在这里不都是为了寻求心湖的平静吗?”年富苦笑摇头,“勾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罢了。” 德馨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是因为你那位友人的挚友?”年富苦笑,“为什么不可能是家族兴亡之大事,个人死生之要事?” 德馨自嘲,“你我这类人应该早就习惯诡谲阴暗,尔虞我诈,如若这点风浪都禁受不起,恐怕早在康熙六十一年冬天便已身首异处。如今还能令你我感动的,无非是这世间罕有之真情。”年富从不喜欢纠缠于过去,懊悔不是他该有情愫,于是岔开话题,“还没有恭喜你,果毅亲王!”德馨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提起酒坛,仰头灌酒,“与我即将付出的相比,这个铁帽子亲王的虚衔,我宁可不要。” 年富试探道,“皇上要你执掌户部,领理番院事之院令衔,继任宗人府宗令,足见其对你的信任。”德馨苦笑,“自古君王从不需要信任某一位大臣,只是帝皇之术,权衡之道罢了。”年富沉吟片刻,直言不讳道,“可是皇上要对户部下手了?”德馨望了眼年富,随即点头,“火耗养廉,所耗甚巨,如今皇上初登,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这户部尚书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年富道,“理番院事,总理协调番邦事务,实则并无兵权。”德馨点头,年富沉吟片刻,“至于继任宗人府宗令——”想通此中关节,年富怔然抬起头,正好撞见德馨仰头灌酒,辛辣酒水沿着唇角滚落胸膛,年富叹息,“自古成王败寇,鸟尽弓藏,无外乎如此。”德馨苦笑,“德馨天生该是这陋室的主人,何苦错投帝皇家,以至于落得‘相煎何太急’之骂名。”年富痴然而笑,德馨见状,问道,“何以发笑?”年富幽幽,“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本书。” 德馨好奇的问道,“什么书?”年富道,“只记得书名叫围城,故事情节记不清了。你就好比那城中之人,而我那位友人还是城外之人,城中之人想出去,而城外之人想进来,结果兜兜转转,其实这一生都从未离开过自己心里头的那座围城。”德馨苦笑,“原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年富举起手中酒坛与德馨“砰”了一下,笑道,“原本大恩不言谢的。” 德馨一愣,随即恍然,“你怎知我一定会帮你。”年富灿然一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你这样的人,应该会帮我这样的人。”德馨来了兴致,“我这样的人是何人,而你这样的人又是何许人?”年富道,“你这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人,和我这样骨子里流淌着‘不忠不孝阴险柔佞’之血脉的人,其实我们是一路人。”德馨蹙眉,“我担心因为我的一句多嘴,将来有可能会害了朱老先生?”年富怵然而笑,“晚了。” 这一夜年富与德馨喝了很多的酒。醒来时,发现已在马车上,年富扶着宿酒晕沉的额头,“我怎么到的这里?”前头扬鞭赶马的年禄欣喜道,“少爷您醒了?!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让奴才将您扶回马车的。”年富疑惑“须发皆白的老者?”年禄点头道,“那老头似乎与德馨公子很熟。”年富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即吩咐道,“先去梨枝那里喝碗醒酒茶吧。” 第三十 直到东方吐露,雄鸡打鸣,年富才回到府中,一回来就见年诤匆匆忙忙迎上来,“少爷您可回来了。”年富心里头“咯噔”了一下,急切道,“可是老祖宗——”年诤连忙摆手,“不是老祖宗,是大少爷!”年富蹙眉,“他能出什么事?”年诤道,“老祖宗吩咐,斌少爷虽在府中养病,一切用度与府中少爷规制一般无二,对于外界消息,老祖宗也不让瞒着。”年富了然,“他可是找我?” 年诤无奈点头,“自从搬进秋离院,斌少爷便很少开口,更是谁也不见。昨日在院中弹了一宿的琴,今日听那房中隐隐有咳嗽声,想来是病了。”年富皱眉,“可找大夫瞧过了?”年诤无力垂首,“找是找了,可都被拒之门外。”年富没法,“那去看看吧。”秋离院门口,三位须发皆白老者肩背药箱,守立一旁,见年诤走来,赶忙迎了上去,“这公子不开门,咱们也没办法。”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悬丝诊脉”的古法今人也只能在一些传奇志怪的小说里瞧见,而且病患大多是待字闺房的大家闺秀,可这一次出诊的是位少爷,诸多毛病真是比那些娇贵的小姐还麻烦,能不让这三位年过花甲,在这京城中也称得上是一方神医泰斗的老者吹眉瞪眼。年诤拱手赔罪,“这位是府上大少爷,烦请三位老神医稍安勿躁。” 三位老者抬眼朝年富望去,但见这位“大少爷”不过双十年华,相貌俊美绝伦,气质更是飘逸不凡,只淡笑着微微颔首,便令见惯达官贵人的三位医者心生向往,其渲染魅力及天生领袖气度浑然天成。这是一位天生的皇亲贵胄,其骨子里是傲慢的,尽管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春风化雨,仿佛万物众生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 年富走上前叩门,“笃笃笃。”连敲三声,不急不缓,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里间传来一声轻弱应答,“进来——”紧随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与喘息声。年富推门而入,在那扇珠帘之后,隔着纱幔依稀可见半倚靠在床榻之上的人白衣胜雪,娇颜皓月,乌发如瀑,体态纤娜,宛若瑶池仙人。年富站立在纱幔之后,语气柔和道,“大哥找小弟有事?”待呼吸平静,年斌淡然说道,“请你来,是要你帮我一个忙。”年富道,“大哥但说无妨,何须一个‘请’字。” “今时不同往日,知好歹,懂进退,才能继续活下去。”年斌的话绵里藏针,年富又岂会听不出,“倘若住在这秋离院里的是半年前的年富,大哥猜猜那该又是怎生的一番境遇?”纱幔之后良久未答,年富自嘲,“恐怕不会比一位囚禁的犯人好到哪里,可见人跟人之间还是不同的。”年斌该庆幸,他曾经是老祖宗最喜爱的孙子。纱幔之后依然是长久的沉默,年富无奈,跟一个心思细腻,又极度敏感的人交谈还真是耗费心神,于是继续说道,“不知大哥要交托小弟何事?” 年斌道,“将桌案上的那封信笺送到北城外驿站即可。”年富环顾四周,在窗棂下的书案上果然发现了一封火枷封存好的信笺,其上并无署名,也无落款。年富问,“交给谁?”年斌答,“庸德!”年富颔首,随即将信笺纳入怀中,“有病便要看大夫——”年富话未说完,纱幔之后的年斌折身向里侧,这是下了逐客令了。年富叹息摇头,临出厢房门时,幽幽道,“至少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话音刚落,里间传来年斌急促的咳嗽声。 望着三位老神医进入厢房未被哄出来,年富这才折身回到竹韵斋。年禄毛手毛脚的斟茶倒水,好一番忙活,却见年富坐在书案前,望着手中信笺默默愣神,年禄小心翼翼凑近跟前道,“少爷可是要送信?”年富点头,“要送到城北驿站。”年禄兴致勃勃道,“那派奴才去!”年富抬起头见那年禄一脸脱离苦海的兴奋,“不喜欢现在的差事?”年禄连忙摇头,“喜欢。”年富笑骂,“口是心非,喜欢还愁眉苦脸。”年禄低下头去,没人能在年富的目光注视下还能坦然面对。 年禄犹豫片刻,怯怯问道,“少爷,绿萼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年富一愣,随即淡笑道,“想通了自然回来。”年禄急了,“可要是永远也想不通怎么办?”年富平静道,“那就永远不用回来了。”年禄感觉到一股冷意欺身,不敢再多言,垂首伺立一旁。年富最终还是选择将那封封有火枷的信笺烧了,因为在这里谁也不可能改变一位意志坚定之帝皇的决定,他也不能! 隆科多在贬谪杭州知府的路上,逗留江苏仪征,一连三日未有动静。这一日清晨,纳兰氏来到年富的书房,笑意盈盈的望着年富,只瞧得年富一个“静”字再也写不下去。年富道,“娘娘可好?”前一日年贵妃夜间梦魇,胎心不稳,皇上特诏一品诰命夫人纳兰氏前去翊坤宫谒见。一番心得体会交流下来,年妃身心俱泰,纳兰氏也得了皇上不少的赏赐,可谓满载而归。如今忙着应付登门拜访的纳兰氏一族已是疲于奔命,今番突然到这书房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味的瞧着,令年富心头发憷。 “一切安好。”纳兰氏的目光骄傲又满足的落在眼前长身玉立的年富身上,年富无奈,“娘亲可是有话对富儿讲?”纳兰氏欣喜点头,“前日娘娘问起富儿的生辰,说是有位姑娘正值芳华之龄,文采风流,品性淑雅,与我家富儿当真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年富道,“娘娘说的是京城哪家姑娘?”纳兰氏摇头,“非是京城达官显贵之女。”年富凝神沉吟片刻道,“莫非是山东曲阜孔氏一族?”纳兰氏惊愕,“富儿怎会知道?”年富笑答,“猜的。”纳兰氏满面春风,“正是山东曲阜孔老夫子第六十三代玄孙,当今孔家族长之女,年方二八,自幼承袭庭训。。。。。。” 无疑能娶到山东曲阜孔族之女,对现阶段的年富而言是最完美的政治婚姻,他将给进入仕途的年富赢得全天下读书人的好感。只是雍正会同意吗?年富蘸上墨,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飘逸恬然的“静”字。纳兰氏正兴奋说着筹划事宜,从上门求亲,到三牲六礼,八字名帖,无一不周全。早已配合默契的年禄匆匆来报,“张玉公子有事要与少爷相谈。”纳兰氏见状起身要走,临走还不忘叮咛一句,“早去早回,切莫令老祖宗担心。”年富躬身答应。 待纳兰氏出了竹韵斋,年禄道,“的确是张玉公子约少爷月松苑一叙。”年富点了点头道,“备车!”来到月松苑时,张玉在座,梨枝弹琴,年富开门见山,“莫非孔集兄要回京城了?”张玉摇头,“怕是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回来了。”年富略显失望。张玉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隆科多逗留江苏仪征驿馆之事?”年富点头,“满朝文武不知道的,恐怕不多。”张玉沉眉,“今日晌午皇上下了一道意旨至兵部,恐怕过不了几天就能到江苏仪征。”年富眼皮一阵急跳,“莫非——”张玉点头,神情凝重,低声念诵,“。。。。。。尔自尽后,稍有含冤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虽万劫不能消汝罪孽也!”年富沉声,“此乃死诏!” “若然当初在城北驿馆听了那庸德之言:赶赴杭州就职,上书叩谢,自省己罪,隆科多此行恐能逃出生天,只可惜——”张玉摇头,也不知是同情那德才兼备的庸德从此仕途无望,还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佟佳氏一族从此穷途没落。年富叹息,“隆科多逗留仪征驿馆,不外乎是对圣上尚存一丝希冀,总以为以他之功勋地位,皇上非会如此重罚于他,却不想落得如今这番田地。”隆科多的下场令二人唏嘘不已,酒过三巡,年富突兀道,“老太太恐怕难以支撑到年后去。”张玉蹙眉,随即冷下脸来,“试问这天下,谁人不死!” 年富知趣,随即话锋一转,谈到了最近皇上对户部及吏部连下的几道圣旨,已显励精图治,百废待兴之象。勾起了兴致,张玉滔滔不绝,逐条阐述胸中沟壑,年富频频顿首,望着眼前神采飞扬之人,若不是性格太过坚毅耿直,此人前途定然无可限量。却在此时年禄匆匆来报,“胡姑老爷来了!”年富神情一愣,“哪个胡姑老爷?”年禄急得直扰头,“便是四川巡抚的那位胡姑老爷,瞧着脸色似有急事,而老管家此刻正到处找少爷您呢!” 年富豁然站起身,“莫不是蔡琰的案子又有变数!”年禄讷讷的望着年富,虽不知那蔡琰是何许人,却也明白此人干系重大。张玉神情凝重,“你还是先回府上看看吧。”年富拱手告辞,临走关照梨枝好好照应着。年诤老远望见年富的马车,便疾步赶了上去,年富跳下车,“可是蔡琰的案子又被发回重审了?”年诤一愣,目光望向一旁讷讷赶马的年禄,随即点头,“人已经到了京师大狱,四川那边早就有典狱使暗访,而我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年富脸色阴暗,“小人可以使之,却永远信不得!”年诤目光一闪,嘴角含讽,“赵之垣三姓家奴尔,之所以还能混迹官场,无非钱财能使鬼推磨!” 第三十一 进了年府大厅,见一位神情凝重男子坐于一侧,似在沉思,年富与年诤双双走进来亦无察觉。年富纳身而拜,“小侄见过姑老爷。”胡期恒一窒,慌忙站起身躬身还礼,“当不得!当不得——”一边谦虚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起眼前的年富,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锋芒毕露,崭露头角,可见眼前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的少年才俊的确人中龙凤。落座后,年富径直问道,“在四川他们还能查出什么?”胡期恒沉眉,“该销的账面早已做平,然而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年富蹙眉,“四川之于父亲大人到底有多重要,以至于他老人家势在必得。”不仅敲掉了一位巡抚,逼死一位知府,闹得满城风雨,皇帝侧目。 胡期恒叹息,“西北军事重地,却也是地广人稀,唯独腹地四川物阜膏腴,乃天下粮仓之富庶之地。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带兵打仗,打的便是这流水的银子。”胡期恒说的含混,年富又岂会不明白其中款曲。年羹尧远在西北,若要扎根,必然将触角伸得更深、更远,而钱财便是他的叩门金砖,有时更是开路先锋。年富沉吟片刻,“如今那蔡琰是死是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暂时消弭那人心中的杀意,年富揉着眉心,“姑老爷连日奔波,疲累不堪,还是先下去休息吧。” 胡期恒起身告辞,走出客厅时,却见年富负手驻足于雍正所赐书轴之前,默然无语。突然胡期恒心口一宽,一股困倦之意上涌,打着呵欠,在老管家年诤的引路下来到厢房,倒头便睡。一杯茶水捏在手心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冰冷,年富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两个多时辰,直到东方发白,一缕阳光驱散厅中厚重阴暗,年富缓缓抬起头,将手中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就在此时年禄叩门进来,“少爷,那小乞儿又来了。”说着便将一本书册交到年富的手中,翻开“师说”的首页,便见一团以碳墨书写的飘逸字迹“权利分流”。 年富笑道,“去我书房将那本‘晁错本记’给那小乞儿带回去,另外再加三两银子,三个包子!”年禄问道,“少爷包子还是实心的吗?”年富点头,“实心的!”吩咐完年禄,年富匆匆回到竹韵斋,将书房门反锁上,关照绿萼谁也不许打搅之后,年富端坐书案前奋笔疾书。直至日上三竿,一封长达千余字的家书被装进了油纸信笺。神清气爽打开书房门时,胡期恒正坐在院中品茗,见年富走了出来胡期恒迎上前,“用得着我胡期恒的地方,但说无妨。”年富笑道,“自有请姑老爷仗义帮忙之处。” 年熙带着年烈第一次踏进年富的竹韵斋,年熙开门见山,“不知大哥找小弟来所谓何事?”年富表情严肃,“我这里有一封信需要找一位可靠之人送至西北,亲自交到父亲大人的手中,不得有误!”年熙蹙眉,“你想将这信托付给三弟?”年富的目光落在了年烈的身上,“不知三弟敢不敢单枪匹马走一遭西北大营!”被激起傲气的年烈挺着健硕的胸膛,大声道,“莫说西北大营,纵然是虎坑狼穴,又有何惧!”年富畅笑,“好!不愧我年家儿郎!”年熙神情犹豫,“三弟从未去过西北,若然迷路耽搁——”胡期恒道,“这个请二位贤侄放心,有我一路相随,自不会让烈儿多走冤枉路!” 望着胡期恒去时背影匆匆,与年烈恍若孩童郊游般的兴奋,形成鲜明对比,年熙忧心忡忡道,“我不想三弟有事!”年富从石桌上拿起一块点心垫下,“如若这封信送不到父亲大人手中,我们所有人都会有事!”年熙苦笑,“也许你是对的。”说完默默转身,似是说不尽的颓废失落,年富叹息,“放不下错的人,你这辈子都遇不见对的人。”年熙脚下一滞,随即摇头,走出竹韵斋。绿萼端来热茶与点心,正见年富望着年熙的背影出神,放下点心,绿萼悄悄退出,偌大的竹韵斋前纤竹妖娆,风姿绰约,却独有年富欣赏它的静逸柔韧。 琴声凄婉若泣,为这满园的纤竹更添几许幽静,唤来年禄,“去准备些冥纸香烛。”年禄一愣,“少爷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年富道,“自然祭奠之用!”年禄不敢再多言,匆忙去准备。闲庭信步间便来到秋离院,推门而入,满园秋叶飘零,一纤弱男子白衣胜雪,长发飘然,倚长亭而坐,静静拨弄膝上长琴。眼前的景色纯美得令年富不忍踏足,“叮——”琴音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年斌抬起头,目光清冽仿佛山涧寒泉,“那封信你没有送出去!”年富摇头,“明知无果,何必徒劳!” “你如何就知道那是徒劳!”年斌质问。年富苦笑,“天子一怒,血流成河,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理由。”年斌脸色苍白,十指微颤,恐怕再难弹出刚才那番优美的琴音。年富摇头叹息,“你果然不该再姓年了。”年斌怒目而视,年富摊手,“如若不然,年家死生之地,你却想着那必死之人,着实可悲。”年富将装有冥纸香烛的篮子轻轻放于地上,幽幽道,“但愿年大将军与年富死时,还有人能为之在黄泉路上,添一烛引魂香。”说完年富扬长而去,徒留年斌黯然失魂。年富知道,他的心丢了。。。。。。。 病榻之上的老太太赋予年富便宜行事之权利,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年富有了更多时间按照自己的计划做事,就像此刻年富坐在朱轼院中的紫藤树下,读着圣贤书,听着朱轼讲解疑难困惑之处,对于年府眼下微妙处境,朱轼不提点,年富也绝对不会开口相询。朱老夫人端着茶点站在树荫下已然好一阵子,目光痴然的落在年富身上,“咳嗯!”朱轼瞪了眼老夫人,老夫人恍神,抹去眼角的心酸,笑意盈盈走来,“读了一个上午,也不怕累着。” 年富慌忙伸手接过茶点,“劳烦师娘。”老夫人笑骂,“一家人,不说客套话。”朱轼眼睛一翻,“咳嗯!”这是要老夫人说话注意些,老夫人嗔目,“炉上煎着药,待会喝了!”朱轼疑惑,“喝什么药?”老夫人道,“老爷莫不是病了,怎会咳得如此厉害。”朱轼讶然,顿时面红耳赤。年富埋首吃点心,不去看老两口的抬扛。待老夫人走后,朱轼长叹,“她这是想孙子了。”年富沉默,内心一片凄然,朱轼中年丧子,老来丧孙,也难怪老夫人如此厚待于年富。 “你父亲给皇上写得条陈,昨儿晚上到的南书房。”朱轼第一次在年富面前提到朝堂之上的事,年富点头,“算着日子也该到了。”朱轼目光落在年富的脸上,“是你的建言吧?”年富一愣,“朱老先生何以断言是小子的建言。”朱轼淡笑,“若然旁人如此建言,想你父亲跋扈个性定然不允!”年富苦笑,年羹尧专横跋扈,刚愎自用的性格的确人尽皆知。朱轼道,“我只是好奇你如何劝得动令尊自剪羽翼。”年富苦笑,“前有纳兰氏覆灭之余威,后有佟佳氏陨落之震慑,值此当口谨小慎微为宜。”朱轼笑骂,“人不大,心眼不少。”以朱轼宦海沉浮三十余载,又如何看不出年富没有说实话。 年富垂目,目光落在手中饮器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幽幽道,“年富提醒父亲,老太太身体抱恙,恐难支撑到年后,而年妃娘娘身怀有孕,如若能保得她腹中胎儿平安长大,些许权利暂时放下又有何不可!”一石激起千层浪,朱轼睁大眼睛望着年富,许久长叹,“此话也只在老夫这里说说,切莫传诸他人之耳!”年富颔首,“弟子明白!”如此悖逆之言,年富讲来居然平静如常,可见其人心智至高,思绪敏捷,乃万中无一!果然此子是匹草原孤寂的狼崽,若然引导的好,将来必是国之栋梁,股肱之臣,若然稍有偏差,定然为祸一朝!想到这里,朱轼突然感觉肩头的担子重了。 第三十二 接下来的日子朱轼尽到为人师表的本分,将年富操练得身心俱疲,回到府上倒头便睡,日子过得清苦却充实。雍正下令设置军机处,内廷传旨由军机章事以廷寄的方式直接交由兵部传达地方行政,进一步削弱内阁的权利,将君主集权制度运用到了顶峰。这一日傍晚,年富刚从朱轼府上回来,站在门口迎驾的绿萼目光躲闪,“夫人在竹韵斋等少爷多时了。”年富疑惑,“可知何事?”绿萼只是低着头、咬着唇、绯红着脸颊摇头不答。 来到竹韵斋,乍进院门就见里间摆满了东西,小到红色漆盒,大到绸缎坯布,林林总总不下百样,而纳兰氏正坐在这一堆的东西中间摸着眼泪,神情凄楚。年富柔声安慰,“娘亲因何事如此伤心?”纳兰氏抬头见年富神情自若,俊美非凡,语气略有不满,“孔家不同意这桩婚事。”年富笑道,“不同意便不同意了,娘亲还愁孩儿娶不上娇妻?”纳兰氏见儿子说的有趣,不禁破涕而笑,纳兰氏道,“为娘的只是想不通,以我年家今时今日之身家地位,纵然娶位格格也不算亏待了她,那孔家如何不答应?莫非是嫌弃我纳兰氏一族——”纳兰氏目光含怨,又见泪光闪闪。 年富赶忙抚慰,“娘亲宽心,纳兰氏虽不及往昔显赫,然而纳兰性德之名却是横贯宇内,纵然孔家现任族长与外公同一辈人,在他老人家面前恐怕也要自愧不如。”想到那位才华横溢的父亲,纳兰氏一扫阴云,“那又会是因为什么不同意呢?”纳兰氏越看自己的儿子,越发觉得儿子万中无一乃人中龙凤。这样的儿子被拒婚,作为娘亲的如何咽得下心中闷气。 年富柔声劝解,“许是孔家姑娘早就名花有主,不方便言明,自然推拒了事!”纳兰氏将信将疑,“是吗?听说那那孔家姑娘知书达理,温婉淑良——”年富苦笑着打断,“山东曲阜,文山泰斗,孔家的姑娘又是这般的好,自然求之者若鹜。”纳兰氏点头,“若然有了婆家,早早言明便是,何须遮遮掩掩。”年富笑道,“大约是怕得罪人。”纳兰氏点头,“孔门孺子,最重礼节。哎,如此看来,富儿与那孔家姑娘当真无缘。”重拾心情,纳兰氏打算得空再去趟宫中与那位见多识广的娘娘请教请教。 策妄阿拉布坦八年止戈养息,如今又逢水足草丰之年,恐有重蹈康熙五十六年偷袭哈密北境五寨之野心。年羹尧为实现当初诺言,不活捉罗卜藏丹津誓不返京,如今策妄阿拉布坦明目张胆收留这只丧家之犬,可见其颇有依仗。这一个冬天,年羹尧恐难回到家中侍奉老母。眼见着天气转冷,佛堂中三个炭炉整日里烧得火旺,可老太太还是觉得阴冷,浑身酸麻。年富走进佛堂一股潮湿的闷热夹杂着浓厚的熏香令其心头憋闷,老太太倚靠在软椅上,脸色灰败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年富跪地磕头,行至老太太膝下,声音哽咽,“老祖宗吉祥——”老太太颤巍巍伸出枯糙的手掌抬了抬,“莫要难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论贫穷富贵,这一条道对谁都是公平的——”老太太气若游丝,一番话说出来竟是耗尽体力,年富跪于榻前耐心伺候。伺立一旁的灵玉双目红肿,此刻见老太太提及那不祥字眼,不禁哽咽出声。昏睡了许久,老太太再度睁开浑浊的双眼慈蔼的望向年富,“山东曲阜孔家与年家若然结成秦晋之好,于你父自然利大于弊,而于你却有制肘之害。富儿还年轻,太多的光芒环绕反而让你至于众目睽睽之下。从此如履薄冰度日,当真难成大业。” 年富垂首泣声道,“孙儿定当韬光养晦,自省己身。”老太太颓力躺倒,干枯的胸膛仿佛陷进了床榻之下,起起伏伏,极度羸弱。枯竭萎靡的目光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老太太吃力的说道,“安徽桐城翰林之府的张家名望极高,现任族长张宽虽不及其父位至内阁学士,却也是一方要员,加之百年老树,根繁叶茂,于我年家,于富儿你都是最合适的。”年富颔首,“孙儿省得。”老太太点头,“这些事祖母自会交代老管家说予你母亲。”老太太颤巍巍扭过头,灵玉慌忙俯身,“老祖宗您有何吩咐?”老太太道,“你先下去吧。”灵玉口中称“是”,随即轻手轻脚退出佛堂。 偌大的佛堂,只剩下跪于榻前的年富,和睡榻之上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富儿,去取笔墨来。”年富站起身,从书案之上取来笔墨,伏于榻前,等待老太太示下。又是长久的昏昏沉沉之后,老太太迷惘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年富道,“老祖宗令孙儿取来笔墨。”老太太微微点头,“祖母口述,孙儿润笔。”年富恭恭敬敬道,“是的,老祖宗。”老太太目光朦胧,干枯的眼睑竟有湿意,“老身死后令你父亲无需回府奔丧吊唁,男儿生于世,当以信为本,一日不擒贼首,一日不许其踏入府门!”年富提笔疾书,眼眶湿润,这一刻年富由衷敬佩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睿智的母亲。只这一条,便能让年羹尧赢得天下人的敬意。 “老身死后,不用金丝楠木,葬于故里金陵祠堂即可——”年富润笔写下,再待老太太示下时,老太太已然再度昏睡。。。。。。。 纳名,纳征之后,很快婚期被定了下来,女方送来新妇生辰八字,找相命师、风水师、星象师勘算过后,阴历十一月初三乃婚嫁、破土、上梁之良辰。纳兰氏喜滋滋安排着儿子大婚时一切事宜。即将娶妻的年富正坐在朱轼院中的紫藤树下静静看着书,每有不解疑惑之处,便用笔墨圈出,神情之间一派宁静祥和。老妇人紧挨着朱轼坐在屋檐下,望着年富飘逸峻拔的身影,老妇人欣喜还泪,“再有半个月那孩子就要大婚了?”朱轼点头,品着香茗,神情悠然自得。老妇人略显惆怅道,“为何如此急赶着大婚?” 朱轼道,“两人八字契合,结秦晋之好,有紫气东来之象,然而今年阴历十一下旬便遇大雪、冬至,十二大寒、小寒,年后又逢雨水惊蛰,于二人生辰相克,所以都不是良辰吉时,若然拖到年后春暖花开之时,恐年家老太太百年仙游。”老妇人了然点头,嫡亲长者仙逝,必然三年守孝寡居,不可大婚,如今年富即将弱冠,三年之后再谈婚娶,莫说女子等不了这三年,便是男子也错过了最佳婚期。想到这里,老妇人兴致盎然道,“安徽桐城那张家的姑娘品性如何?” 朱轼抚须,沉吟良久道,“十年前老夫途径桐城,倒是与那张佑有过一面之缘,人品端方清贵,学识渊博,我二人在他使君苑中品茗对诗,相聊甚欢。那时倒是见到过一个小姑娘,不过五六岁年纪,生的粉妆玉砌,伶牙俐齿,甚得张佑喜爱。如今十年过去,张佑墓有拱木,那时的小姑娘,如今算来也该到了出嫁的年纪。” 老妇人放心的点头,“如此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定然不会辱没了富儿。”朱轼扭头,刚好看到老妇人慈蔼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年富的身上,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到与之同枕席四十余年的老伴露出如此欣慰的表情。不管这孩子将来能掀出多大的风浪来,至少这一刻他像极了他们的“谦儿”,“假如谦儿还活着,一定也会像现在富儿般坐在紫藤树下刻苦读书。”两位双鬓斑白的老人,终于在安逸的晚年脑海中那模糊得似乎还停留在幼年时的谦儿,有了成年时的样子,他是那样的俊美飘逸,那样的完美无缺。。。。。。。 第三十三 年富倚靠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前面扬鞭赶马的年禄犹豫了许久,“少爷,您有没有想过少夫人长得会是什么模样?”年富一愣,随即淡笑,“莫非年禄你也有了属意的对象?”年禄呵呵傻乐,“父亲之前倒是提过一次,可惜从未见过。”年富道,“你希望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年禄美美的幻想,“不需要长得像梨枝姑娘一般美艳动人,却最好能有一手好的女工,好的厨艺,好的性情,最好还能生上六七八个儿子的!”年富灿然笑骂,“你小子要求倒是不低!”年禄道,“若是少爷的夫人定然貌若天仙,性情温婉淑良,知书达理才配的上少爷您!” 年富突然问道,“你祖上从爷爷那一辈便是我年府的包衣?”年禄点头,“嗯,听我爹说,他是见过老老爷的!”年富点头,“等你娶妻,少爷定然送你一份大礼!”年禄欣喜,“少爷,什么大礼!”年富道,“抬籍,彻底脱离贱籍。”年富话音刚落,顿觉车身不稳。年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路人指点,喜极而泣道,“少爷对年禄大恩大德,年禄致死不忘!”年富点头,“好好干,没事的时候别总想着玩,多跟老管家学学。”年禄以头撞地,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嗯!小禄子绝不辜负少爷的栽培!” 年富重新倚靠在软垫上,慵懒吩咐道,“去月松苑。”年禄跃上马车,马儿赶得轻快顺畅,年富满意的阖眼小憩,他明白一个道理,提拔于云泥之恩,等同再造之德,这样的恩情足以令一个人至死效忠。推开梨枝的房门,便见一抹清丽身影倚栏吹箫,神情之间是抹不去的惆怅与哀怨,年富将一袭狐锦披上梨枝纤弱的肩膀,柔声抚慰,“冬寒料峭,小心着凉了。”梨枝转过头,明媚的双眸之中饱含苦楚,却强作欢颜道,“梨枝尚未恭喜少爷大婚之喜。” 年富幽幽的目光望向窗外柳绦飘逸,恍若未见梨枝痛苦纠结的表情,突然说道,“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来这里了。”梨枝脚下趔趄,脸色苍白,慌忙别开头去,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公子大婚后,自然不再方便来梨枝这里。”年富依然没有看到梨枝绝望凄然的表情,自顾自道“老太太百年仙逝,灵柩归故里金陵,我打算结庐守孝三年,当是替父尽孝了。”梨枝猛然抬起头见年富神情悲戚凝重,一双星目仿佛暗沉得比那夜色更加昏暗,迷乱得令人心痛。梨枝道,“还会回来吗?” 年富点头,“守孝三年,自然还会回来。”年富殷切的目光望向梨枝道,“我远去金陵,在这京城之中能让我百分之百的放心的人,就只有你了。”梨枝内心受到极大的鼓舞,并雀跃着,原来她始终没有被抛弃。年富继续说道,“我已经帮你赎了身,以后在这里,你便是我的耳目,我走了之后,千万别让我变成瞎子!”梨枝重重点头,“梨枝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年富欣慰的笑了,“人生得一红颜知己,此生足矣。”梨枝亦含泪而笑,一生追随于你的背影,此生亦足矣。 离别愁绪稍淡,梨枝拿出一张药方,年富凑近跟前仔细研读,“朱砂,苜蓿,蛏子,当归,人参,鹿血,红花。。。。。。”不下二十种中药配方,年富不懂中药,却也知蛏子毒性奇烈,以毒攻毒倒也能收奇效。倒是朱砂一味,古之人对之趋之若鹜,年富却明白其中重金属含量超标,食之常使人金属中毒而亡。年富皱眉,“这药所治何种病症?”梨枝道,“此药方药性猛,毒性烈,正是针对暴痢的良方!”年富垂目沉吟,“急性痢疾?”片刻之后,年富抬起头,目光幽冷道,“此药方可是从宫中药司局流出?”梨枝颔首,“正是!” 年富站起身,负手立于窗口,窗外夜色正浓,月松苑楼前花灯锦簇,嬉闹非常。想到那一夜陋室前的湖光月色,皎洁无痕,年富悠悠长叹,“该是他动手了吧。”梨枝漠然道,“不管是谁动的手,这也是迟早的事罢了。”年富点头,“成王败寇,自古如斯。”梨枝道,“与其幽禁终老,沦为鱼肉,不如暴毙而亡,倒也落得个痛快。” 年富苦笑,心中突然想起那一日那人吟唱的一首诗: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正如野史中杜撰,那一夜大雪无声,曾经叱咤风云的贤王胤禩上吐下泻,骤急而亡! 婚期渐近,年府上下焕然一新,一扫连日来老太太病重带来的阴霾。这一日清晨,年富刚准备套车去朱轼府上读书,年禄来报,“少爷,张文庄公子求见。”年富一愣,“在他们徽州大婚之前有见大舅子的习俗?”年禄哑然,抿嘴不敢笑,“张文庄公子还带了位小公子。”年富眉目微颤,“小公子?”年禄傻乐,“年禄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那小公子的的确确是小公子,而非女扮男妆的花木兰。”年富挑眉,“那么就见见吧。”竹韵斋内,张文庄倚亭眺望,神情悠闲,在他身旁有位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眉目如画、清秀俊逸,皮肤白皙宛若女子,见年富款款踏入轩内,一双清朗的目光便好奇的望着年富。 年富躬身行礼,“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张文庄嘴角含笑,也不避让,深受一礼后,挪揄道,“今番这声大哥算是白叫了,因为没有红包。”张文庄话音刚落,一旁小少年“扑哧”一声笑了,要不是这少爷嘴唇上有些许绒毛,只这一笑竟似女子般清丽脱俗。张文庄笑骂,“是你吵着闹着要来看看未来姐夫,怎么这会儿见了倒只会傻笑了。”少年撅嘴,“是大哥说的好笑!”少年目光清澈直视年富道,“你就是年富,年竹韵?”年富见少年小大人的模样,不觉好笑,“如果你找不出第二个年竹韵,那想必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 少年吐着舌头,“也不过跟姐姐一般大的年纪,说话竟也是这般老气横秋,当真无趣的很。”第一次被人当面直斥“无趣”,年富无奈苦笑。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枚精巧香囊递于年富跟前,“这是姐姐让我带给你的。”年富一愣,随手接过,一股淡然的幽香翩然而至。年富打开香囊,从里间倒出一尾雁羽和些许殷红使君花瓣,少年负手而立道,“你是不是也要回礼啊?”年富淡笑,“稍等。”随即回到书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把折扇。年富将折扇交予少年,“你可不许偷看。”少年面颊绯红,撅着嘴巴道,“谁稀罕,我才不想看呢!” 张文庄望着满园的青竹隽秀,枝桠有节,突然淡笑着说道,“朱若瞻朱阁老能收你为亲传弟子,着实令我吃惊不小。”年富颔首,“过奖。”张文庄笑骂,“你倒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年富笑道,“可是大哥也在他老人家那里碰了壁?”张文庄不以为耻,反而津津乐道,“何止碰壁,简直碰的一鼻子的灰!”年富哈哈大笑,心中不免再一次高看眼前男子心胸宽阔,言行磊落。 这边年富与张文庄聊得契合,那边坐在轩榭之中的少年张承拿着那把折扇偷偷掖进壁角,缓缓将折扇打开,一股麝墨清香扑鼻而来,只见扇面之上一株并蒂莲花灿然绽放,瑶瑶亭亭,秀丽清雅,在扇面右下角落款处,几束隽竹韧拔挺立,墨迹尚未干涸。张承双目闪烁,口中低声喃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与张使君所送礼物“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遥相呼应。张使君以使君花瓣暗点闺名,而年富以满园的隽竹告知对方表字,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似乎也预示这段婚姻的天造地设。张承望向年富的目光少了几分挑衅,多了一丝尊敬与好奇。 “小弟尚未恭喜大哥得怡亲王力荐,平迁户部侍郎。”年富拱手道贺,能在半年内以新科状元之资就任两部侍郎,大清朝开国至今,他张文庄算是独一份的。张文庄摇头苦笑,“皇上励精图治,下旨清查国库亏空,户部需要的是酷吏。小小文庄何德何能,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年富了然点头,“此事乃怡亲王主持?”张文庄道,“近年怡亲王咳疾加剧,力有未逮,虽说是怡亲王主持大局,实则是果亲王出谋划策。”望着张文庄脸上的崇敬之意,年富道,“大哥似乎很钦佩这位果毅亲王。” 第三十四 张文庄点头,“若有一日贤弟与这位果亲王共事,当知其人风采,清宁淡泊,高雅风趣,举世无双。喜爱游历名山秀水,胸中沟壑博彦,与之畅谈,当真如沐春风。”年富欣然向往,脑海中不禁想到那一日湖光月色之中白衣胜雪,原来只道“众人皆醉我独醒”,如今看来,年富早已习惯带着面具生存,早失本性。德馨或惆怅,或随性,或风雅,当知此人活的最清醒,而清醒的人做那样的事,心中苦楚更待何人说。年富突然在这位果毅亲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良知与丑恶相互交织,无数个晚上搅得他难以入睡。 张文庄见身旁年富蹙眉沉思,“贤弟在想什么?”年富恍然,“我在想皇上可是要拿苏州织造府的曹家开刀!”张文庄神情一愣,问道,“贤弟如何知晓定是拿江南曹家开刀。”年富淡笑,“猜的。”张文庄摇头,“若然不是知晓昨日由军机章处下发诏令,我会以为朱轼朱阁老透出的风声。”年富摇头,“大哥当知朱老先生为人,铁齿钢牙,性烈如火,纵然御前奏对亦是耿骨直谏,从不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见张文庄点头,年富拱手朝天,继续说道,“先帝在世,六下江南,所耗甚巨,此事人尽皆知,皇上若要彻查国库亏空,自然要拿曹家开刀,否则如何令满朝文武震慑。” 张文庄目露钦佩,感慨道,“若然今次贤弟参加科考,恐怕这头名状元之衔花落谁家,亦未可知了。”年富谦虚摆手,“大哥生性爽直,不善鬼蜮伎俩,心思缜密,洞察微末,乃后学之进,年富望其项背。”张文庄尚未来得及谦虚几句,一旁好似自己被盛赞一般的张承激动得脸色涨红,“那是!大哥乃我张族子弟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尚未出仕,便在徽州破下数个大案,人人称颂‘铁断判官’!”年富艳羡,“难怪怡亲王如此看重大哥。”望着张承傲娇的模样,张文庄不觉好笑,板起脸呵斥道,“井底之蛙!真正金玉在前,却冥顽不识。” 农历十一月初三,年富大婚,十里红妆,浩浩汤汤,京城百姓无不驻足观望,感叹富贵之家繁花似锦。一大早年富便在纳兰氏的叮咛下沐浴更衣,喜袍加身,更显精神奕奕,气质雍容,卓尔不群。祭拜奠告祖宗之后,年富站在府院门口等待远道而来的新妇,周围贺客如云,年富身旁的年熙亦是盛装迎客,脸上的笑容优雅温和,“恭喜你,大哥。”年富一愣,但见年熙眉目隽秀,目光清朗之中一丝忧伤更添几许文人气度,年富欣慰,“你知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我自己,此生足矣!”年富抬手拍了拍年熙的消瘦的肩膀,年熙点头,瞬间眼眶有些泛红。突然听老管家年诤唱报道,“年妃娘娘贺礼到——,东魁夜明珠十匣,杭州贡锦二十坯,祖母玉镯两对,海南血礁摆件两副。。。。。。。”一口气唱了不下百余件珍贵贺礼,听得周围贺客无不艳羡动容。 一位布衣文人来到年富近前,他的出现的确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往来贺客最低级别也在五品级,这位穿着浆洗得有些泛白长衫的年轻文士的出现,显得尤为的扎眼。来人面颊绯红,举手投足略有拘谨,见到年富躬身行礼,“恭喜侯爷。”年富慌忙伸手相扶,只见年轻文士从怀中掏出一纸匣递于年富跟前,“张玉兄与李东亭兄偶感风寒,不便登门祝贺,特让在下送来贺礼两份。”年富双手接过贺礼道,“劳烦先生,多多照顾张玉兄与李东亭兄,晚些时候,竹韵定当设宴赔罪。”一句“先生”礼贤下士,令年轻文士目露好感。送走年轻文士,新妇浩浩汤汤的送亲队已近跟前。 一瞬间鞭炮齐鸣,锣鼓震天,花轿刚落于年府门前,周围燃起艾香。陪嫁丫头撩起轿门,随伺嬷嬷搀扶着一位身穿凤冠霞帔,头顶红纱的妙龄女子从花轿内款款走上红毡。手执红拂将新妇从中门引进府中,大厅内设香案六礼,亲朋贺客集聚一堂,白发银丝的老祖宗赫然坐于首位,瞧着精神头竟似大病隆愈。“拜天地”仪式刚要开始,便听府外门前年诤唱喝,“皇上赏——。御酒十坛、贡果十案,东珠十斗,西域琉璃茶器两套。。。。。。”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年诤的唱贺词还在继续,“另赐新妇诰命衔,领朝廷薪俸,年富加封一等子爵,赐同进士出身,上书房行走,钦此——”一石激起千层浪,年家之恩宠,早已位极人臣。周围贺客如潮,老祖宗一一含笑颔首。 年诤扯着嗓门喊,“怡亲王到!”周围贺客纷纷避让,目光敬畏望向大门外,老祖宗在灵玉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纳兰氏亦来到厅外相迎。同在朝廷为官,自然知晓怡亲王如今深的皇帝信任,且最是高风亮节,侠骨仗义,人人称道“侠王爷”。怡亲王款步走来,老祖宗正要屈膝拜见,却被怡亲王慌忙拦下,“老太太折煞小王矣!”老太太道,“怡亲王大驾光临,令鄙府蓬荜生辉。”怡亲王笑意盈盈,“年大将军戮力为国守土保疆,嫡子大婚尚且不回,其忠义大孝令人钦佩。”老祖宗谦虚摆手,“王爷过奖,双峰守土保疆乃公事,小儿婚娶乃私事,若然公私不分,又有何颜腆为一方大吏。” 老太太深明大义,令怡亲王言辞间愈见尊敬,从仆人手中接过礼盒递于年富跟前,年富躬身,双手接过,只听怡亲王道,“这是徽州上等麝砚,还是前年皇上赏赐与本王。天下只此三砚,一砚南书房皇上正用着,一砚赐予张廷玉张大人,一砚本王现赠送于你,希望你莫要辱没了这天下第一砚的清名。”年富毕恭毕敬,高举礼盒,朗声道,“竹韵定不负王爷今日教诲。”怡亲王满意颔首,又从另一仆人手中接过礼盒,“这个是果亲王送的贺礼,因他府上出了点事,一时脱不开身。”年富见怡亲王神情间略带伤痛,不禁心头一颤,顿感不详。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今这一日你便占尽两样,当真羡煞我等庸庸碌碌十余载的俗人矣!”怡亲王的自嘲,引来周围贺客迎和,随即气氛一松,礼乐再起,怡亲王笑道,“咱们莫要耽误了吉时,否则平白惹恼了新娘,岂非苦了新郎!”在周围人哄堂大笑声中,新妇羞涩难当之时,完成了亘古有之“拜天地”之礼,随后新妇由陪喜丫头奶娘嬷嬷送入洞房。怡亲王突然而来,又匆匆离去,年府中人在纳兰氏的嘱咐下,在厅堂内外洒满红枣、莲子、桂圆、花生等果物,寓意,“早生贵子”。 日落时分,年府大宴宾客,灯火灿如白昼,觥筹交错之间尽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年富迎来送往,敬酒还礼,极尽地主之谊,其翩翩风度,有礼有节,一夜之间美名传扬于京城内外。酒席之间气氛渐入酣境,此时年富已有七分醉意,独自一人来到轩榭亭台前呼吸晚风清冽,顿感脸颊滚烫似火。年禄匆忙来到近前,“少爷,熙少爷顶不住了。”年富摆手,“让烈少爷顶一阵吧。”年禄苦着脸,“烈少爷的确海量,已经将七八位大人灌到桌子底下去了。”年富挑眉,“那就让人备好车,在院外候着。”年禄觉得不对劲,见年富兴致不高,于是年禄小心翼翼问道,“少爷可是有心事?” 年富目光幽幽望向年禄,“十七王爷府上可是出了大事?”年禄一愣,着实没有想到年富会有此一问,于是神情严肃道,“少爷您稍后,小禄子去去就来!”年禄从厨房间提着三四只食盒来到后门,一个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乞儿正倚门等在那里。见年禄走了出来,小乞儿冲着食盒,赶忙迎了上去。只半盏茶的功夫,年禄匆匆来到年富近前,“果亲王今日丧子,故而没能前来道贺。”年富拧眉,“丧子?”年禄点头,“果亲王福晋多年无所出,此幼子乃侧福晋孟氏所出,身体一向羸弱,今日凌晨便夭折了。” 年富沉吟良久,坐于围栏之上,望着满湖月色,幽幽道,“你先下去招呼客人。”年禄见年富举步踉跄,想来喝高了有些难受,于是领命而下。年禄走后不久,年富从怀中掏出精美匣盒,缓缓打开,居然是一枚血玉鸳鸯扣,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出熠熠光芒。年富合上木匣,戴上斗篷,疾步来到马厩,扬鞭绝尘而去。远远的就见陋室之中一抹烛光晃动,竟是如此苍凉。年富跳下马鞍,缓步来到湖畔陋室。年富记得在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清寒的月光下,他将一个带有血色胎盘的婴孩沉入水中。 第三十五 “吱呀——”门被推开了,一股酒精刺鼻,年富见德馨白衣胜雪,散发坐于桌案之前。对于年富的突然到访,德馨惨然一笑,“你说这会不会是报应?”年富撩起新郎喜袍,于德馨对面落座,执起酒坛抿了一口,居然出奇的苦涩辛辣,抹去嘴角酒渍,年富点头苦笑,“大约是吧。”德馨悲极而笑,“那他为什么不报应到我的头上,而让一个无知的孩童承受如此苦楚!”年富拎起酒坛,仰头灌酒,酒水沾湿领口,“大约是他的眼睛瞎了吧。”德馨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夺眶而出。 接下来,年富喝了很多的酒,多到湖中央荡漾的月色清华变得麻木模糊。两个男人瘫软在地,相互倚靠着传递手中酒坛,德馨语焉不详道,“我突然很想知道,你那位友人如愿得尝,是否还如曾经想象中那般欢喜?”年富苦笑,“若然人的心轻易能够满足,又何来招致杀身之祸。”德馨道,“他死了?”年富点头,“死了。”德馨点头,“对了,他死了。死在其嫡妻手中?”年富疑惑,“何以见得?”德馨抬头望月,“古之有云,黄蜂腹尾针,最毒妇人心。”年富淡然而笑,“其实友人死前胸中早无怨恨,只有愧疚。” 德馨困惑,“噢?为何愧疚?”年富俯身,从清冷的湖水之中挽起一汪冰冷的湖水,以水泼面,混沌不清的大脑顿时一醒。人醒之时,总有太多不想被回忆起的记忆浮现在眼前,那孩子的小脸缓缓沉入湖水之中时,竟是那样的平静乖巧,仿佛睡熟了一般。年富缓缓摊开手掌,五指骨节冰冷苍白,无一丝血色,“友人能够容忍女人有无数面首,却无法容忍她诞下奸夫之子,因为那是他完美一生的污点,无法荡涤的污点!”德馨叹息,“可孩子是无辜的。”年富木然摇头,“友人愤怒了,而一个有了权力,不再是曾经任人鱼肉的落魄孤儿一旦愤怒,那有些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望着幽冷的湖水,年富声音嘶哑,“直到此时友人才发现其发妻为了那个面首,居然想诞下腹中孽子。追追逃逃八个月,终于在女人临产前将她与那奸夫抓获,随后孩子被生生打落。望着手中带血、已然没了气息的婴孩,他的眉眼竟是如此酷似友人自己,那一刻友人看到床榻之上的女人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她在报复友人对她一生的利用。”年富“友人”的故事结束了,德馨沉默许久,拎起酒坛与年富对碰,“为了‘天地正义’,‘报应不爽’!”年富惨然苦笑,“报应不爽!”仰头灌酒,重新扒开伤口,撒上盐巴,也许腐烂的伤口能够好得快一点。 只是嘴角的苦涩辛辣变得淡而无味,如果对那早夭的孩儿年富至死愧疚,那么对于曾经抗下所有罪责替他去死的那个人,年富又该如何治愈心底里那个早已腐烂得穿肠肚烂的伤口。年富茫然扭头,见德馨正忧伤的望着他,清幽的双眸之中满满的都是年富自己的影子。这一刻年富真的醉了,醉得浑身发热难以自持,阖眼轻轻吻上,不似想象之中的坚硬,带着酒水的冰凉与唇瓣柔软的暖意。。。。。。 年富醒来时,德馨正睡于身侧,肢体纠缠,淫-靡至斯。年富悄然起身,年轻的身躯酸疼异常,抹去双腿之间的痕迹,穿上大红喜袍,扭头再看床榻之上,那人依然酣睡,嘴角微微上挑,似乎正做着甜美的梦。年富从精致的匣内取出血玉鸳鸯扣,将扣环轻轻置于德馨枕旁,怀揣着鸳鸯扣的扣芯,借着幽幽的月色,年富悄然离去。年富飘逸从容的身影消失在湖光月色的尽头,床榻之上酣睡的德馨突然睁开双眼,竟是这般清朗明亮。德馨拿起枕旁鸳鸯扣环,缓缓握于掌心。。。。。。 天亮了,兴奋得一夜未眠的纳兰氏一大早便盛装打扮坐于厅堂前等待着喝媳妇茶。一对祖传珊瑚玉镯被纳兰氏珍之又珍得放于一旁,那是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物。可左等右等,眼见着过了时辰,新妇依然没有出现,纳兰氏有些坐不住了。按说新妇不懂规矩失了礼仪,儿子年富却是极懂得分寸的。纳兰氏唤来小婢,令小婢又找来了年富的贴身小厮年禄,此刻年禄亦是一脸痛苦纠结的垂首立于一旁,纳兰氏问道,“少爷可起了?”年禄老实回答,“尚未起身。”纳兰氏蹙眉,“昨夜少爷几时回的房?”年禄苦着脸道,“奴才不知。”一向与人为善的纳兰氏第一次动了怒气,“你是富儿的贴身奴才,怎会不知少爷昨夜几时回的新房?!” 年禄眼眶泛红,表情委屈,“昨夜少爷酒喝多了,坐于雨轩内醒酒,吩咐奴才下去照应着。等奴才送走几位酩酊醉酒的大人之后再回到亭中,少爷已经离开了。奴才还特意站在竹韵斋外半宿,瞧着里间一片祥和安宁,想来是少爷已经睡下了——”年禄未继续往下说,只是红着脸颊,低垂着脑袋彻底不吭声了。纳兰氏神情稍缓,吩咐一旁小婢,“去厨房弄些醒酒汤,给少爷房里头送去。”小婢绯红着脸颊,夺路而去。 片刻功夫,小婢端着醒酒汤药又匆匆来到纳兰氏跟前,“夫人,少夫人带来的陪喜丫头和嬷嬷好生厉害,不让小婢将醒酒汤药端进房中。”一听这话,纳兰氏沉下脸来。带着小婢、年禄来到竹韵斋内,果然见那陪喜丫头与嬷嬷拦在卧房门口。见纳兰氏亲临,膀大腰圆的嬷嬷上前行礼,“夫人吉祥。”纳兰氏微微颔首,正迟疑着该如何开口,那厢嬷嬷面露委屈,“姑爷他昨个晚上——”一旁陪喜丫头见状,再也沉不住气,哭腔道,“外间传闻年家嫡子如何品性端方,懂礼守节,如今看来大抵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被人如此诋毁自家儿子,纳兰氏心头震怒,可面上却维系着一族之长妇该有的风度,“莫不是昨夜富儿有失礼之处?” 陪喜丫头流着泪叫嚷道,“何止失礼,简直——”话未说完,屋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佩儿,还不住嘴!”门缓缓打开了,从里间莲步蹁跶而来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竟出落得清雅秀丽,恰似一株白荷翩然绽放。少女来到纳兰氏近前深深拜服,“使君见过夫人。”纳兰氏满意于少女出众却不妩媚的相貌和端庄淑雅的举止,于是上前扶起。见少女水眸微肿,纳兰氏抚慰道,“可是富儿昨夜莽撞了?” 张使君默然摇头,绯红的脸颊之上泛起一丝落寞与伤感。纳兰氏心头自责,原以为年富自律甚高,他房中的丫头,除了遣走的兰馨,绿萼至今白璧无瑕。却不想年富毕竟弱冠之年,又逢人生极乐,多喝了几杯酒,恐怕一时难以把持鲁莽行事也是有的,于是纳兰氏板起脸来,“待会儿等富儿起了,为娘定然好好敲打他一番!”性子泼辣的佩儿见自家小姐只一味委屈,默不作声,于是梗着脖子哭诉道,“姑爷不是行为莽撞,根本就是昨晚上一夜未归,致使小姐独守空房,痴痴等了一夜!”乍闻此言,纳兰氏脸色一凝,张使君羞愤难当,“佩儿——”泪水不禁夺眶而出。自知坏了规矩的陪喜丫头佩儿双膝跪于地,哽咽抽泣起来。嬷嬷望着自幼奶大的小姐黯然垂泪,亦是眼眶泛红,缓缓跪倒在纳兰氏的脚下。 纳兰氏怒视脚下,喝问道,“年禄你说,昨夜少爷去了哪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禄此刻也是六神无主,磕磕巴巴道,“少爷昨晚的确是喝多了,哪里也没去,只是坐在雨轩里吹风醒酒,之后奴才以为——”纳兰氏皱眉,沉声低喝,“还不快去找!”年禄慌慌张张站起身,“奴才这就去——”纳兰氏见年禄即将冲出竹韵斋,提醒道,“此事不宜张扬,莫要惊动了老祖宗。”年禄点头,“奴才省得。”年禄走后,纳兰氏拉着张使君纤白的手掌,缓缓坐于院里亭榭之中,望着满园的翠绿纤竹,纳兰氏柔声抚慰,“富儿是什么样的人,为娘的最清楚,既然他娶了你,此生便绝不会辜负你。” 张使君嫣红着脸颊只是低眉垂目,神情恭顺的凝听着,至于她心中是否能释怀新婚之夜独守空房的“不幸”,纳兰氏心中亦无底。毕竟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洞房花烛夜丈夫的疼惜便意味着她这一生是幸或者是不幸。一盏茶过后,任凭纳兰氏舌灿莲花,张使君依然维系着她大家闺秀的淑礼典范,只是那双灿若星辰般明媚的眼眸之中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黯然神伤,又如何能掩藏得住。就在纳兰氏焦躁不安之时,年禄满面惊喜,气喘吁吁来报,“少——少爷昨晚上估计是走岔道了,现在正睡在——”纳兰氏不等年禄把话说完,拉着张使君发着冷汗的手掌站起身,急切道,“那还不快带咱们去找富儿!” 第三十六 出了雨轩楼阁,便是年府闻名于世的后花园。园中名花贵草,珍奇树木数不胜数,掩映盘旋于假山花丛之j□j有两条小径,一条通往年富的竹韵斋,而另一条一直延伸至深处,那里正是秋离院的必经之处。年禄径直将一众人带向通往秋离院的青石小路之上,没走几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雪未融化,红梅冷艳妖娆,竟是满园的j□j。在这梅园一角的凉亭里,一袭大红长袍的男子卧栏而憩,眉目似画,睡姿酣然。张使君灿若星辰的双眸从熟睡的男子脚上一双沾着花瓣的皂靴,一点点往上移去,见那男子腰间坠系着一枚绣有精致使君花瓣的香囊,张使君绯红着脸颊垂下头去,眼角羞怯的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朝着男子酣然熟睡的脸庞望去。 纳兰氏心满意足,又十分不合体统的在竹韵斋内喝过媳妇敬茶,喜滋滋的带着年禄及一众奴仆悄然退出大喜婚房。张使君嫣红着脸颊坐于床榻之上,垂首默然。年富拿起桌案之上的红头喜帕轻轻盖于张使君凤冠之上,重整衣冠后,年富上前小心翼翼揭开红头喜帕,喜帕之下的新婚少妇很美,恬然安静的美恰如后院悄然绽放的红梅。年富由衷赞叹,“竹韵何其幸运,能与使君结为夫妻。” 张使君抬头,明亮的双眸之中盈盈含泪,“使君何其幸运,能与相公相携白首。”年富含笑,坐于张使君身侧,抬头便见那“双喜”艳红喜庆。年富将手掌轻轻覆于张使君有些发冷的手背之上,虽然同样是身不由己,然而年富希望这一次,“我希望你这一生都会是简单幸福的。”张使君抬头,痴然的望着身旁俊美雍容的男子,想到母亲临行前的叮咛:身为“妻子”你要大度包容,身为“女人”你该温柔似水,身为“长媳”你当从容不迫,身为“晚辈”你应恭敬孝廉。一瞬间一股幸福又心酸的滋味浮上张使君的心头。 年禄哭着闯进竹韵斋,“少爷不好了,老祖宗她——”年富霍然站起身,“随我去佛堂!”来不及换下喜服,张使君紧随年富身后疾步朝着老太太的晨光佛堂赶去。一路上下人们个个神情悲戚,却依然井然有序忙着手中活计,张使君心头震颤的同时,更加紧记母亲临行前的教诲,一入红门深似海,从此眼中无己身。此刻老太太的晨光佛堂沐浴在晨曦之中,氤氲缭绕,胜似仙境。年富一路疾赶,心中默念:再等等,再等等!一声凄厉的哭嚎打破清晨的沉寂,“老祖宗薨了——”年富心头巨颤,脚下趔趄,要不是身后年禄眼明手快,恐怕此刻已一头栽倒在地。 红锦变白妆,喜袍换孝服,红烛成白蜡。昨日拜天地的厅堂如今白绫飘荡,灵堂之上硕大的“奠”字惨白刺目。年富披麻戴孝,将三株青烟插入香炉,目光凄然扫向堂下吊唁亲朋,“年禄,去将老祖宗佛堂香案上的墨盒取来。”年禄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取来墨盒。年富缓缓打开墨匣,声音哽咽颤抖,“老祖宗遗愿,百年之后丧葬礼仪一切从简,不用金丝楠木,一口薄棺,葬于金陵祠堂后山祖地,此生无憾矣——”老太太的遗愿尚未读完,灵堂之中哀嚎声一片。吊唁亲朋无不点头感慨,老太太仁慈高义,当今之世女中楷模。 “老祖宗嘱托,人生于世,信之为本,一日不驱逐西陲蛮夷,手刃匪首,一日不允次子羹尧坟前吊唁,忌日扫祭,否则死不入祖坟,于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年富读完老太太生前遗愿,在场宾朋无不痛哭失声,直呼“高义仁举”。年富神情悲戚,将跪于自己下首的年熙扶起,“年富决定替父扶灵掌幡,去金陵祖籍结庐守孝三年,以全孝道。”在场宾朋齐齐哗然。对于一个刚刚大婚,便被皇上授予同进士出身,擢拔上书房行走的年轻子爵而言,接下来的三年正是戮力报效朝廷,以期平步青云显露君前之时。而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无疑会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年熙哽咽,似有未尽之言,“大哥——”年富眼眶盈泪,决然摇头,“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往后,这京城年府上下百余口就托付给二弟了。”跪于一侧神情哀怨的苏氏双目之中再一次焕发神采。扶起身量魁梧健硕的三弟年烈,年富仔细叮咛,“好好辅佐你二哥,至今日起莫要再任性了。”年烈点头,掷地有声道,“请大哥放心!”得到年烈的保证,又见年熙含泪允下,年富这才放心。歉意的目光望向另一侧神情凄婉幽怨的两个女人,对于她们,年富愧疚难言。纳兰氏深明大义,“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莫要忘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年富泣声跪地,“孩儿明白。” 纳兰氏扶起年富,别开头去,黯然垂泪。张使君哭红肿着双眼,神情悲戚,“夫君旦去无妨,家中母亲自有使君照看。”纳兰氏闻言感动,“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只是此去金陵路途遥远,而你又与富儿新婚燕尔,逢此噩耗本已委屈了你,如今再致使你与富儿劳燕分飞,便是老祖宗再世,她老人家也不会同意。”纳兰氏扭头望向年富,“带使君一起去金陵吧,此去千里之遥也好有个照应。”年富点头应允,“一切由母亲做主就是。” 年诤轻手轻脚来到年富跟前,耳语了几声,年富告罪一声,匆匆来到年府后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立门庭之下,见年富疾步而来,老者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交予年富手中,“这是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院门上的钥匙,元和大师交代,若是得空,常去那里坐坐。山涧的泉水,和悬崖之上的晨曦,定能让人目净心明。”年富收下钥匙,问道,“元和大师要出远门吗?”老者点头,“尘世间再无牵挂,自去那弥陀山寻求无我之境。”说完扬长而去,竟是说不出的洒脱与从容。 三日后起柩前往金陵,皇上恩旨赐谥号“善慈”,一路由官道驿站负责接引,省却诸多不便。起灵之日,白幡遮日,哭声震天,由京城北门而出,竟是人满为患。年富扶灵而行,忽听身后喧然,年禄匆忙来报,“灵玉姑娘去了。”年富神情一窒,良久之后悲戚长叹,“另置一口棺木,让她随老太太一起走吧。”年禄领命而去。出了北门,遥遥就见一袭青衫独自立于旷野之中,见年富一行渐行渐近,跨上驴车飘然离去。年富摇头,如斯性格当真别扭的很。 一别三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想到这里,年富扭头望向身后,京城北门城郭巍峨,而城门楼上一袭白衣胜雪。风撩动长袍飞舞,那一刻的年富生出几许离别的惆怅。驻足遥望许久,最后毅然跨上马车,扬鞭离去。。。。。。 第三十七 马车之上,张使君一身孝衣,神情倦怠,却任坚持忙着整理车厢之内不下百余本的书籍,见到珍贵古籍,欣然就着蹲坐的姿势如饥似渴的翻看了起来。年富钻进马车,张使君慌忙放下手中书本。年富笑道,“若是喜欢,便拿去看吧。”张使君一边收拾古籍书册,一边好奇的问道,“这些书册旁门颇杂,古籍孤本更是世所罕见,家父书房藏书虽丰,却依然未能齐集失落孤本之十之有一。”谈到书本古籍,张使君秀丽的脸庞焕发神采。年富点头,“倾尽年府书房所有古籍书册,恐难找出这里一半的珍贵书籍。”张使君明眸圆睁,“这些书难道不是相公书房所有?”年富讶然失笑,“自然不是。” 张使君沉吟片刻,水眸灵动,“莫不是朱若瞻朱阁老的藏书?!”年富淡笑,“恐怕是他老人家毕生的收藏了。”张使君肃然起敬,“朱老先生当真不愧为一代师表。相公能拜在朱阁老门下,幸之又幸。”年富点头,倚窗而坐,微微侧身,掀开车帘一角:北门城郭隐隐绰绰,一米白芒撩动人心。张使君将书籍整理细致,特意留了几本珍贵古籍放于显眼之处,便于年富闲来无事时可以随手翻看。整理完这些,张使君抬头却发现年富倚靠在车窗旁早已睡去,眼角之下的黯淡湿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离别的愁绪。。。。。。 年禄快马加鞭,渐渐的西城门外一汪清透湖泊在望,湖水之畔,竹轩陋室高雅清幽。年禄怀揣信笺,一路飞奔,来到竹轩陋室之前,抬手轻叩,无人应答,于是年禄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但见陋室之中素雅清净,空无一人。年禄从怀中掏出信笺,转身绝尘离去。年禄刚走,陋室屋后走出一位俊朗男子,一身白衣胜雪,气质高华凝炼,正是此间陋室主人德馨。德馨展开信笺,雪白宣纸之上写着“落霞山上落拓寺,南辕北辙正相宜。”德馨蹙眉,望向手中斑驳的铜扣钥匙,沉吟许久,抬头遥望东方群山环绕,绵延千里,一丝笑意浮上唇角。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张使君病倒了,延医熬药,哺喂汤匙,每每亲力亲为,随行的陪喜丫头佩儿和健壮嬷嬷见到年富也从容礼貌了许多,不似先前拘谨抗拒。张使君痴然的望着年富端着药碗翩然离去的身影,竟生出几缕惆怅来。吴嬷嬷是过来人,也曾有过一段患得患失的少女情怀,于是吴嬷嬷挨着床沿坐下,柔声劝慰道,“能嫁如此夫君,小姐该高兴的。”张使君螓首,“早前便从大哥那里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事,真正见着了,相处了,才知他是好的。”嬷嬷笑道,“小姐可是担心这么体贴温柔的夫君会被人抢了去?” 张使君螓首摇头,不再言语。吴嬷嬷道,“男人就像草原上的鹰,心总是野的,可再野的鹰鸟总有回巢的时候,也总有累的时候。。。。。。”张使君绯红着脸颊道,“使君明白嬷嬷的意思。”吴嬷嬷无限怜爱的掖紧周边被角,“明白就好,女人该懂得知足,等以后小姐与姑爷有了孩子,小姐便没那么多时间想这些东西了。”张使君握紧手中折扇,这是她亲手将年富送予她的“并蒂莲花”制成了折扇,方便随身携带。 仔细听了老郎中明日的用药剂量,从驿站膳房走出来时,夜幕降临,繁星似锦,一片静逸。忽觉不远处火光拂动,年富循光找去,却原来是绿萼正蹲于墙根底下烧着冥纸,时时哽咽抽泣。年富苦笑道,“人生地不熟,不知灵玉能不能收到。”年富的突然出现令绿萼措手不及,慌忙起身想踩灭燃烧的冥纸,被年富拦了下来。俯身拿起冥纸添进微弱的火光之中,望着冥纸裹挟着火焰腾空而起,年富幽幽叹息,“那一日她找过我。”绿萼凄然落泪,“绿萼知道。”年富苦笑,“是我疏忽了,不曾想到纤纤弱质女流,竟是这般铮铮铁骨。”火光燃尽,灰烬随风飘散,年富起身离去,徒留绿萼独自一人蹲在黑暗的角落痛哭失声,“从被卖进年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和她早就没了选择。。。。。。。” 月余后,金陵古城在望,城下白幡浩浩潸潸,年氏一族及其旁支披麻戴孝城下哀嚎,哭声响恸天宇。年富快步走上前,朝着为首的垂垂老者躬身行礼,“小辈年富见过宗祠长者。”老者抬手相扶,“快快起身。”老者浑浊双目上下打量年富一番,不无艳羡的感慨道,“还是堂兄福气,有孙如此,此生无憾矣。”老者话音刚落,身旁窜出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贤侄风采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年富一愣,赶忙摇头,这马屁拍得太过直白,一时难以回应。一旁老者微微蹙眉,却也未开口训斥,而是问道,“张玉那孩子可曾跟着一起回来?” 年富犹豫,临近金陵,张玉百般恳求,不想与金陵族人相认。这厢年富尚未开口,那厢中年男子不满道,“爹,提他作甚!贤侄一路舟车劳顿,先去宗祠歇脚,晚些时候再替贤侄接风洗尘。”老者无奈叹息,“也罢,只是苦了张氏恐要空欢喜一场。”感觉老者身后人潮的侧目,茫茫人海之中果见一白发老妇人翘首以盼,那眉目眼睑之间的苍老褶皱更似张玉之祖母而非亲生母亲。 年富拨开人群,来到近前,见老妇人神情拘谨,年富拱手道贺,“恭喜婶娘,张玉兄高中榜眼,甄选庶常吉士,假以时日以张玉兄文采风流定能留馆翰林,前途无量。”张氏激动得双目含泪,“珏儿可曾一起回来?”年富惋惜摇头,老妇人失魂落魄,抬袖抹泪,竟是说不出的酸楚滋味。 “娘——”一声疾呼,最终张玉未能抗住老妇人心酸的泪水,疾步跟前,双膝跪地,“孩儿不孝,孩儿没脸回来见您老人家。”老妇人紧紧搂住张玉,亦是喜极而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年富却见周围亲族神情百态,端的人情冷暖薄如纸。就在此时一位消瘦青年拨开人群走近跟前,望着痛哭中的张玉凉薄道,“没死在外头已属万幸,否则靠大娘缝缝补补那几个铜板如何能将你埋骨桑梓。”张玉伸手揽过青年,狠狠的给了一拳,哽咽道,“谢谢——” “酸儒!”青年使劲推搡却未能将动情之中的张玉推开。年富在一旁瞧得有趣,面冷心热的张玉居然在这位形销骨立的青年跟前露出柔软的一面,当知青年恐非寻常之人。感觉到年富探寻的目光,青年突然抬起头。年富心头一悚,如此沉寂阴冷晦涩复杂的眼神,年富此生只见过一次。只那瞬间的一次,“砰”的一声巨响,上一世的年富终结了他传奇又荒诞的一生。。。。。。。 第三十八 草庐之侧,清水湖畔,远山巍峨,氤氲缭绕,蓑衣雨笠,一根鱼竿,望着满湖春水碧浪,年富不禁有些出神。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三年零一个月如掌中沙砾匆匆流逝。在这三年零一个月里,每一日年富都会在这结庐之畔垂钓,享尽湖光山色,钟灵秀木,从来都是风雨无阻。此刻在年富的身旁坐着一位形容消瘦的青年,懒若无骨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目光惺忪望尽碧空万里无云,突然问道,“你是如何说动他改名换姓,入的年氏宗祠?”年富微微提动手中鱼竿,悠然道,“以他孤桀的性子,必然官场蹭顿,郁郁不得志,空有一腔才华却是报效无门。” “以他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的个性,恐怕明知困顿一生,也不肯向权贵低头。”消瘦青年自信他比张玉更了解他自己,“你如此劝他必不能成。”年富苦笑,他的确是在张玉处吃了闭门羹而后才想到了请那位博硕鸿彦出马。消瘦青年双眉微挑,“你请动朱阁老了?”年富点头,消瘦青年口叼碧草,神情了然“难怪了。”说完竟双目微闭,昏昏欲睡,年富岂肯罢休,“你呢?以你的才华若想参加今次科考——”年富话未说完,消瘦青年摆手,“我与年珏不同,他是年氏宗族庶出之子,考取功名光耀门庭是他毕生的信仰。至于我,以前只想尽尝世间美酒,只求一醉,现在多了一个目标。”年季抬眼望向年富,“保你善终。” 年富一愣,随即摇头苦笑,“那在下岂非要多谢年季兄的厚爱。”年季摆手,“你不用谢我,在金陵城外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突然觉得人生的目标也可以有两个。”年富提杆,勾上鱼饵尽失,三年如一日的垂钓,连这湖里的鱼儿都学聪明了,年富居然蠢到与年季辩嘴。如此具有挑战性的目标,岂非暗指他年富朝不保夕? “江南盐巡道可不是件好差事。”年季悠然道,年富点头,“能在一年的时间内厘清江南盐务与漕运这两笔烂帐,的确令不少人刮目相看。只是——”年季接下去说着,“只是也得罪了不少人,于其以后的仕途不利。”年富点头,目极湖水深处,竟有些心不在焉,“前日京城传来消息,年珏外放浙江永康府知府。”年珏一怔,“贬谪?” 随即摇头,“不是——,难道你使的手段?”年富摇头,“我也正奇怪。明虽贬谪,却是要他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是维护之意。”年季缓缓点头,眉宇之间满是不解之色。 “三年守孝之期已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年季站起身,懒懒的拂了拂身后草屑。年富提杆收线,不急不缓,“再等等吧。”等到什么时候年季没再问,晃晃悠悠扭身离去,远远的就见佩儿提着食盒朝这边走来。在与年季错身的那一刻,佩儿绯红了小脸。吃过午饭,小憩片刻,草庐之侧树荫之下山风习习,鸟语花香伴随着书声朗朗,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意境。 眼见着夕阳西下,年富收拾随身携带,背起空空的鱼篓往金陵城内走去。城内商铺林立,街市繁华,人潮接踵,随处可闻贩卖走卒叫卖之声。一个跟着爷爷缩在墙角里卖鸡蛋的小姑娘见年富缓缓行来,绯红着脸颊,将两只煮熟的鸡蛋塞入年富的手中。年富欣然接受,两口吃下,似乎这便是金陵城中最美的食物。小姑娘欢快的回到爷爷身旁,老爷子破布烂衫浆洗得发白,朝着年富拱手行礼,年富微笑颔首。摊前渔夫挑了两条新鲜的鲈鱼,草绳穿过鱼鳃,扬手抛进了年富身后的鱼篓,动作娴熟精准。一路行来,空空的鱼篓早已被鱼肉、胭脂、拨浪鼓填满,曾几何时,这已是金陵城中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修缮一新的明伦堂前庄严肃穆,一位中年文士遥望祈盼,见年富缓缓走来,赶忙迎上前去,不由分说将年富拽进明伦堂。堂内三四排桌椅座无虚席,见约正与年富把臂而入,金陵城中绅衿童生纷纷侧目。在首排位置刚一落座,便见那高台之上一副楹联赫然醒目:风俗优美之明征,国家实在之祥瑞,正中匾额:万民之表,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与年府正堂那一卷“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值月净手素面,神情敬畏,手执黄卷,抑扬顿挫洪声念唱,“欲安百姓,必先厚风俗;欲厚风俗,必先崇俭去奢。如此循规蹈矩,使风俗就厚,方能各守本分,长治久安,乃圣人治世之道也。。。。。。” 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广谕圣训念唱完毕,众人无不深领妙音般点头不迭。由秀才遴选出任的值月满面通红,拿起左手书案之上的厚册缓缓揭开,台下绅衿童生人人自危,“本月初黄荣升举人纳妾不成,逼良为娼,草菅人命属十恶不赦之恶行——”台上值月尚未念完,坐在末位体型臃肿的中年男子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场下一片死寂,气氛突然沉闷得令人有些窒息。值月翻开下一页继续念道,“本月中旬梁秀才自持家资丰裕,巧令阴谋,以旱碱之地骗买邻村章老汉家中水亩良田,黑心黑肝肠,实乃奸商本性尔——”被点名的梁秀才脸色苍白,冷汗渗渗。 值月的宣讲还在继续,却在此时听得外间喧哗,一女子凄厉的哭嚎声打断值月的宣讲,台下众人不禁齐齐松了一口气。从外间跌跌撞撞爬进来的是位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妇人,妇人一路跪行,爬至年富跟前,以头创地,鲜血淋漓。年富慌忙俯身相扶,柔声道,“大嫂可是有难处?”中年妇人倒也倔强,不肯起身,呜咽道,“小妇人城东瞿徐氏,今年三十有八,昨日妇人丈夫瞿巨田间耕作捡拾一枚钱袋,里间装有一百七十两白银。吾夫家小门小户,何曾见过这许多银两,拿回家中与妇人商议——” 中年妇人瞿徐氏抬袖抹泪,声音一度哽咽,“夫家虽贫,却也知‘不问自取是为贼’的道理,于是连夜妇人陪同丈夫于耕作田间等候失主。寅时左右果见同村周员外神情沮丧,仔细询问,确信无疑这钱囊便是那周员外所失。将钱袋交予周员外,妇人与丈夫回到家中休息,一夜无话。”约正捻须点头,目露赞赏,“贤夫妇拾金不昧,乃古人磊落之行。”瞿徐氏悲戚摇头,“却不想今日一早,愚夫便被衙差捆绑送入府衙,罪名竟是拾金自肥!愚妇不服,却又求告无门。乡头里正与愚妇指了一条明路,说是城外结庐三年的年先生乐善好施,侠义心肠定能为愚夫洗刷冤屈。”说完“砰砰砰”连磕三头,声音凄厉道,“还望年先生为愚夫愚妇做作啊——” 妇人话音刚落,周围围观群众义愤填膺,“这天底下居然还有此等忘恩负义之徒,可耻可恨!”青年值月沉吟半晌,“那周员外可是陵水村的周公瑾?”妇人点头,“正是。”值月面露不屑,“此人虽取了好名字,却是不学无术,嗜赌如命。去年在赌桌上输了祖产,今年将发妻卖予他人作填房。如今做出此等讹人之事,想来也不算稀奇。”明伦堂外的百姓越聚越多,群情激奋,“年先生定要主持公道啊!”年富微微抬手,哄闹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年富,似乎只要这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点头,在这金陵城中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 年富抱拳躬身,“梁约正德高望重,您老怎么看?”梁约正捻须沉吟,片刻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若小年大人帮这妇人一帮。”梁约正神情敬畏,抱拳向天,朗声道,“圣上广谕世人拾金不昧,乃厚风俗之明征,如今居然有人以此为名目行敲诈勒索之事,此恶习之风定不能长,否则试问天下还有谁敢行那拾金不昧之事!”梁约正义正词严引得在场所有人共鸣。梁约正面目通红,躬身行礼,“此事就拜托小年大人了。” 年富慌忙伸手相拂,“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本是年富分内之事,何必用谢。”年富拱手面向明伦堂外布衣走卒,“不知众位能否与年富一行,为这位妇人做个见证。”年富话音刚落,堂外瞧热闹的大声喊道,“我去!”“我也去!”“还有我!”于是浩浩荡荡百余人朝着金陵州府杀了过去。 第三十九 堂外鼓声震天,唐庸知州左眼皮一阵肉跳,问询堂下秉笔书吏,“何人击鼓?”书吏面色为难,“是那位小年大人。”唐庸扶额,“这位小爷怎么又来了!难道没关照各司衙丁恪守本分,莫要去招惹他吗?!”书吏表情凄苦,“大人,除了第一年有不长眼的敢去撩拨,这两年还有谁敢太岁头上动土。个个见到那小年大人都是绕着走,哪敢冲撞他老人家的虎威。” 唐庸摇头长叹,“自从这位小年大人金陵结庐,整整三年,鄙人唐庸寸步未升,也算是大清朝开国百年的头一号了。”三年前人人只道金陵古城乃江南第一富庶之地,大凡知州一年便能擢升,而他唐庸自认这三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却好似被朝廷遗忘了一般。掐手算来,离开老母妻儿整整四年零十一个月,当年牙牙学语的孩儿,如今恐怕早已忘记他这个爹长得怎生模样。想到这里唐庸不禁为自己官场蹭顿,时运不济,掬上一把辛酸泪。 埋怨归埋怨,唐庸不敢怠慢这位皇亲国戚,倒履相迎将一众贩夫走卒引入堂前。在森严低沉的“威武——”声中,案件进入正式审理过程。周员外声称所丢三百七十两,而瞿巨农夫送还的只有一百七十两,足足侵吞了两百两银子。面对周员外的血泪控诉,手带镣铐,须发灰白的农夫瞿巨失声呼冤。唐庸一拍惊堂木,堂下静寂,唐庸沉声喝问,“既然少予你两百两银子,为何当时不一早言明?”周公瑾神情凄苦,“禀大人,小人当时只身一人,荒郊野岭,若然争辩,恐遭不测!”瞿巨龇牙裂目,手指周公瑾,“你——你——,血口喷人!大人,草民冤枉啊!”瞿徐氏痛哭失声,“求大人明察秋毫,还愚夫愚妇青白——” “嗙!”二拍惊堂木,唐庸低喝,“肃静!”森幽的目光扫向堂上被告原告,眉头微蹙。案件虽小,却苦无人证物证,正踌躇之际,见堂下翩然君子年富正与一消瘦青年低头耳语。唐庸三拍惊堂木“嗙!小年大人,不知您怎么看?”年富拱手,恍若未见唐庸眼底的幸灾乐祸,径直走向原告周公瑾。面对年富直透人心的眼神逼视,周公瑾目光躲闪,年富问道,“昨日傍晚,你在哪里?”周公瑾一愣,随即回答,“自然在家中。” 年富断喝,“你说谎!”周公瑾脸色一白,“我——我没有说谎,家中老母可以为我作证!”年富嗤笑,“家有老母七十有三,耳聋目瞎,病卧床头已有月余,无钱延医请药,试问何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若然有钱不救治老母,是为不孝!”周公瑾讷然,“那是我——我——”年富不等周公瑾把话说完,继续问道,“莫非是你卖妻鬻女所得银两?” 周公瑾慌忙点头,“正——正是!”年富再问,“既然如此,定有卖身文契,不若现场交给大人一辨真假。”周公瑾满头大汗,举足无措,“我——我弄丢了!”年富蹙眉,“妻女卖身文契何等重要,待手中稍有余钱定能赎回妻儿,除非你从未想过要将她们赎回。任由妻女流入娼门贱户,从此生不如死!”堂外金陵百姓忿然,有位嫉恶如仇的妇人跳将出来大骂,“若是为救家中老母,无奈之下选择卖鬻妻女,虽不忠,却也保得大孝。刚得银两,却将妻女卖身文契丢弃,此举大大的不义啊!” 面对身后数百位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周公瑾满头大汗,尤强作镇定,推翻之前所言,“我——我记错了,我根本没有卖鬻妻女!”堂外妇人暴跳如雷,“老娘今日要剁碎了你这衣冠禽兽,卖鬻妻女何等大事,也是能记错,拿来戏耍的吗?!”说完举着手中棒槌就想往堂上冲,被身旁一唯诺男子拽住,“娘子,可不敢咆哮公堂,否则是要吃杀威棒的!”脾性燥烈如火的妇人岂肯罢休,骂咧道,“所以说这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坯子,竟是些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东西。。。。。。”妇人骂的起劲,身旁拉拽的维诺男子一个劲的点头哈腰,“是,是,是,咱们回去再说——”见这对妇人彪悍如斯,而男子畏妻如虎,围观群众哄然大笑,堂上在座青天知州不得不四拍惊堂木,“威武——” 年富道,“这位大嫂话糙理不糙。”得到年富的肯定,泼辣妇人激动得手足无措,涨红着蒲扇大的黝黑脸庞,忸怩羞愧道,“小妇人刚刚说的天下男人其实不包括年先生——”身旁维诺男子慌忙拉拽妇人袖口,表情痛苦,声音微弱,“错了,错了,天下男人不包括年先生,岂非影射年先生非男儿身!”妇人急忙跺脚,“小妇人不是这个意思,小妇人的意思是年先生绝不是那种衣冠禽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呜呜呜——” 妇人话未说完,终于在沉默之中爆发的维诺男子一把捂住妇人的嘴巴,“你就不该把那四个四个的词放在年先生之后!”妇人恼羞成怒,扒拉下维诺男子的手掌,吼道,“衣冠禽兽、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不放在年先生之后,难道放在年先生之前!”拿起惊堂木想再拍的唐庸,又缓缓的放了回去,见堂下年富神情自若的望着堂外一对活宝夫妻的争辩,竟无半点愤怒之意,心中不免高看年富。 “贤夫妇能否回家之后再讨论这四个字四个字的词该放在年某之后还是之前。”年富心平气和的建议道。维诺男子表情尴尬,“年先生莫怪,贱内人虽粗糙了些——”维诺男子瞄了眼身旁膀大腰圆的妇人,得到妇人手中棒槌的警告,随即继续说道,“却是个嫉恶如仇的好女人。”年富微笑点头,“大嫂好福气。”剽悍妇人神情忸怩,此刻才有了妇人的矜持,感激道,“先生何时能来兴南村坐坐,如今的兴南村河道清渠,禾苗肥沃,来年定能丰收。”年富欣然道,“得空定当登门拜访。”见年富答应做客兴南村,妇人喜不自胜。 唐庸心里泛酸,五拍惊堂木,官威十足,“小年大人,还是正事要紧。”年富朝着堂外百姓歉意拱手,见那堂下冷汗沾湿袍衫的周公瑾,“三百七十两银子既非卖妻所得,又是从何处筹措而来?”周公瑾梗着脖子,“那是我借的!”年富穷追不舍,“找谁人借得,欠条何在?”周公瑾强辩,“故交好友,无须欠条!”年富讪笑,“我这里有鸿运馆老板的一份证词和一张文契,先请大人过目。”年富话音刚落,周公瑾猛的抬起头,目如死灰望向年富手中文书。秉笔书吏将文书交由堂上唐庸,唐庸仔细翻看,脸色骤沉,六拍惊堂木,低声呵斥,“堂下原告周公瑾还不从实招来,这三百七十两银子从何而来?!” 周公瑾哆哆嗦嗦,尤心存侥幸,“是——是,小人——”唐庸冷哼,将手中文契掷于地,“半个多月前为还赌债,你将发妻卖于鸿运馆的老板巴桐续房,可有此事?”周公瑾脸色惨白,见那白纸黑字,顷刻间瘫倒在地。堂外谩骂之声一片,年富道,“巴桐证言证实,昨日整整一天,你未曾离开过鸿运馆。”年富颇为同情的感慨,“自从卖妻之后,你的赌运似乎一直没有回来。听闻就在昨夜卯时,城北东谷村头的阴沟里死了一个人,据其妻反映,死者出门时身上携有一钱匣,而现场却并没有找到那只——”周公瑾就像是一枚被压制过甚的弹簧,惊恐万状的一路爬行至唐庸脚下,凄厉哭喊,“大人明察啊大人——,小人没有杀人,那一百七十两银子是小人典当老母一对金手镯所得!” “哦?你确定是一百七十两,而非三百七十两?”年富淡笑,满面泪渍的周公瑾抬头,此刻他才发现眼前这位风度翩然,气质雍容的男子居然长着一张毛茸茸的尖嘴狐脸,其后蓬松的白色尾巴正优雅的朝着他摇啊摇。不去看周公瑾呆滞滑稽的表情,将一张典当清单交予唐庸手中,“这是黄氏典当行的典当票据,其上时间,数额,物件显示,瞿巨于田间所拾得的一百七十两正是周公瑾典当一对金镯所得,分毫不差。”案件真相大白,唐庸当堂宣判,瞿巨夫妇无罪开赦,周公瑾忘恩负义,讹人钱财,罪加一等,锒铛入狱。 第四十 人潮散尽,年富凑近跟前,拱手作揖,“圣上广谕圣训,鼎力革新,兴利除弊,如今朝廷上下一派欣荣气象。唐大人何不乘此机会将这‘拾金不昧’一案上报朝廷,在大人治下,民风淳朴,化及愚民愚妇。如此一来,圣上必有嘉许。”唐庸神情一动,可转念一想,以他宦海沉浮十余载遇人无数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位儒雅公子绝非善类。 见唐庸迟疑,年富淡笑,“大人上奏朝廷,大可极力淡化治下拾金不昧之美谈,同时详呈不法之徒行敲诈勒索之事,此歪风邪气决不能长。年某可请约正值月附上万民之言,善恶两册,具名其上,一并交由大人。”唐庸喜不自胜,“此话当真。”年富点头,“绝无虚言!”唐庸急忙走下堂来,朝着年富深深拜服,“那就劳烦年先生了。”年富摆手,“唐大人客气。”唐庸好奇道,“城北东谷村头的阴沟里何曾死过人?”年富一愣,随即淡然而笑,“并未死人,只是诈那周公瑾一诈。”唐庸讶然无语。 走出知州府衙,一眼就见年季慵懒无骨倚靠在衙门前威严的石狮身上,浑身酒气,苍白清癯的脸颊之上泛起病态的殷红。年富伸手夺过年季手中酒葫,“酒多伤身!”年季嗤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年富无奈摇头,“酒多误事,我担心你不能及时赶来。”年季吊儿郎当,“我年季曾经说过,这一辈子都是你年富的影子。”就在年富感动的热泪盈眶之际,年季道,“那约正手中的‘善行’一册上又该为您年爵爷新添一笔了,而这金陵城中的说书先生这几日也有嚼头了。”年富淡笑,“经纶天下,泽被苍生,乃在下毕生之宏远,难道年季贤弟不知?”年季仰天翻白眼,神情不屑,径直甩袖走人,口中直呼,“天杀的伪君子!” 年富摇头,背起暂时寄放在衙门口的鱼篓,灿然而笑,“多谢小哥代为照看。”守门衙差慌忙摆手,“不——不用谢,应——应当的。”年富颔首,翩然离去。直到年富的身影消失在繁华的街巷深处,那位被感谢的年轻衙役任然一脸幸福状的发着呆愣。身旁同行捅了捅,年轻衙役恍神,“刚刚年先生谢我了?”同行衙役不忿,“是啊,谢你了,没听见吗?要他老人家再谢一次?”年轻衙役连忙摇头,“哪敢,哪敢啊!” 年富刚进院门,便听里间佩儿欢快的呼声,“小姐,小姐,姑爷回来了。”迎在门口的绿萼从年富肩上卸下鱼篓,瞧着篓里各式各样古怪新奇的玩意儿,不禁失笑,“今番钓着什么鱼了?”年富道,“突然很怀念绿萼姑娘做的醋溜鲈鱼。”绿萼美目一瞪,“奴婢怎不知那草庐之畔的河塘里何时长出鲈鱼来?”年富摇头晃脑,“绿萼姑娘岂不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绿萼不理会年富胡诌,背起鱼篓抬脚往厨房里走,忽然脚下一阵踌躇,“少夫人最近心情不佳,似乎有些想家了。”望着绿萼翩然离去的身影,年富沉吟片刻,折身内院,恰好见张使君轻挪莲步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年富牵着张使君纤弱白皙的手掌,柔声道,“最近可是身子不爽?”张使君摇头,俏脸微红,“许是时气潮湿闷热所致,并无大碍,夫君不用担心。”年富将张使君引进厢房,见书案之上使君花开,虽寥寥数笔,却掩饰不住其间愁绪。见年富望着自己的拙作,张使君羞赧,赶忙起身收拾书案。 年富淡笑着拦了下来,“使君花,有君子美誉,花瓣虽小,却胜在静美醇香,花籽亦可入药,乃清热解毒之良方。夫人独创的使君花茶幽香扑鼻,清脑醒神,在这困乏之季饮用,当真不可多得,可见此花虽小,却不平凡。”年富提笔沾墨,在画卷上首挥笔写下“花之君子”四个飘逸隽秀的大字。身旁张使君由衷赞叹,“夫君之字已有一甲子的造诣,纵然父亲在此,恐也不及。” 年富拉过张使君纤白手指,愧疚自责不已,“这三年辛苦你了。”张使君羞红脸颊,别开头去,“夫君何出此言?”年富感伤,“适逢大婚,先人故去,错过三日回门之喜。结庐金陵,一经三年,夫人至今独守空房——” 年富话未说完,张使君竟是娇羞不能自持,伸手捂住年富嘴唇,螓首低眉,声音轻颤,“使君不苦,能嫁于夫君,使君今生之幸。若有来世,使君愿再为夫君之妇。”年富伸手小心翼翼将眼前蕙质兰心的女子拥入怀中,她实在太温柔,太善良,太美好,倒教年富如何忍心伤她。张使君感受到脖间呼吸的炙热,慌忙抬头查看窗外,“夫君,天还亮着——”年富柔声抚慰,“没事,很快就不亮了。”*一刻值千金,这一夜的红烛滴尽,竟是晚来了三年零三个月。。。。。。 江南的凤尾竹似乎也浸染水乡柔美清丽的气息,节骨清隽,柔韧妖娆。一大早张使君轻挽发髻,素雅妆容,在内院之中忙着收集凤尾竹叶之上的晓曦晨露。绿萼端来百合银耳汤,“最近少夫人胃口清淡了许多,是否身子不爽?”张使君摇头,小心翼翼将收集而来的晨露倒入白色瓷罐之中,仔细密封好之后,才拉着绿萼的手坐于院中石桌之侧。 螓眉凝思,摁向胸口,张使君疑惑道,“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感觉胸口闷的紧,身上也乏倦惫懒,总不想起身。”目光落在石桌之上的银耳汤,张使君突然有了些许食欲,执起汤匙抿了一口,蹙眉,“若是能酸一点就好了。”绿萼惊喜莫名,“少夫人是否近日总感觉胸口闷燥,偶有呕意,不喜油腻?”张使君连连点头,心中好奇难道绿萼精通医理。 绿萼探身,在张使君耳旁低语了一句,张使君顿时绯红脸颊,摇了摇头。绿萼急忙站起身,冲着墙外喊,“佩儿,佩儿,快去请吴嬷嬷过来。”佩儿慌忙闯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见张使君坐于院中,急忙问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绿萼一边笑着,一边将佩儿往院门外推,“还小姐小姐的叫,总也改不了口!傻乎乎站在这里作甚,你家小姐有事,大大的有事。”一听小姐“有事”,佩儿哭着就往厨房间里跑,“吴嬷嬷不好了,小姐有事了。”张使君瞧得一头雾水,“绿萼姐姐莫不是知道什么?”绿萼轻拍张使君手背,哭笑不得道,“我的傻夫人,你有喜了。”张使君惊呼,“啊——” 凤尾竹林东侧的书房里,年富看完年禄从京城带回来的信笺,沉吟良久,突然问道,“母亲大人最近可好?”年禄连忙点头,“夫人身体健朗,一切安好,只是盼着少爷能早日回京一家团聚。要是能再添个大胖孙子,夫人就更开心了。”年富笑道,“你小子这三年半点没有长进,倒是在这方面走到少爷我前面去了。”年禄揉着光秃秃的脑门呵呵傻乐,“我爹说了,儿孙满堂是福气,还说我这是沾了少爷的福报。”年富扭头望向窗外,此时晨曦氤氲,晓风习习,“今年北边气候绝佳,京畿周围的官田该有个好收成吧?” 年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这一举动令年富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年禄抬起头,早已是泪流满面,“今年京畿井田千顷,九穗齐茎,乃大丰收!皇上下旨恩赏了京畿井田佃户百余两银子。我爹说,若不是少爷抬了奴才的籍,年禄这辈子都过不上这样丰衣足食的日子,哪里还能娶得乡绅之女,这头是我爹让我替他给您磕的。” 年富将年禄从地上拽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年禄吸着鼻涕,重重点头,“嗯!”待年禄情绪稍稳,年富凝神问道,“十三王爷病重?”年禄点头,“梨枝姑娘说,云贵土司内部权力更迭,导致兵祸绵延数州县,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怨声载道,皇上雷霆震怒。”年富敛眉沉神,“所以十三王爷向皇上推荐十七王爷为平乱大将军?”年禄依旧点头,“梨枝姑娘说,皇上这一个月内已连下三道圣旨于南方各省道,急召十七王爷回朝。” “隐七还在?”年富突然话锋一转,年禄稍一愣神,“那小子往常送完信跟搂草打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今番倒也奇怪,夜宿鸿运馆的赌场里,让我有事到那里去寻他。”年富了然,从木匣内取出一笺密封火蹉的书信,缓缓打开,其上小字龙飞凤舞,大开大阖,端的洒脱不羁,年富凝眉,“滕王阁序?”年禄不无艳羡道,“德馨公子游历天下名山,拜访贤达隐世高人,好不自在洒脱!”可一抬头见年富并没有以往接到这位德馨公子信笺时的浅吟笑意,反而一副心事郁结的样子。年禄小心翼翼的问道,“少爷,有什么不对吗?”年富幽幽道,“可知初唐的王勃是何许人?” 见年富考校功课,年禄自信满满,“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正是这篇传唱天下千余年‘滕王阁序’的著者!可惜这位青年才俊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七岁便含恨而终。”年富又问,“那你可知他是如何死的?”年禄皱眉,“其父被贬谪左迁南方,王勃是去其父任上探望时,溺水惊厥而亡。”年富赞赏点头,“能让你记住这些,你那位颇有才气的夫人没少花心思吧。”年禄黝黑的脸颊一热,垂首讷然无语。总不能告诉年富,他那位家世丰裕的妻子总拿同=房云=雨之事与他较劲,如此这般折腾才有了年禄今日的对答如流。 年富再问,“可知王勃之父晚年的别号?”年禄傻眼了,讷然摇头。年富若有所思道,“其父晚年别号何茹,道号放翁老叟。”年富站起身,踱至窗前,倚栏遥望,见荷塘之上,朝霞映水,分外妖娆。而身后年禄见年富负手而立矗于窗檐之下,手中一张薄薄的宣纸之上只有那首连三岁稚童都能倒背如流的滕王阁序。 年禄犹豫良久,“少爷,这滕王阁序有问题吗?”年富摇头,“读滕王阁序,你首先会想到什么?”年禄见年富问的古怪,老实回答,“自然是初唐四杰的王勃其人。”年富又问,“提到王勃,你又会想到什么?”年禄道,“他的惊世才华令人赞叹仰止,而英年早逝同样令人唏嘘不已。”年富再问,“提到英年早逝,你会想到什么?” 年禄理所当然,“自然是他众说纷纭的死因。”年富点头,“知晓其在探父路上溺水惊厥而亡,你是不是会联想到他的父亲?”年禄点头,只是表情愈发困惑。年富道,“所以说,这封信其实只写了四个字。”年禄疑惑,“哪四个字?”年富声音低沉暗哑,“放手,何如?” 年禄不解,“放手?德馨公子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说什么?”年富不答,转身回到书案之侧,提笔写下,“当归苦参丸,凉血,祛湿,化疮,有奇效。”写完之后,仔细折叠纳入信封之中,交由年禄手中,“将这封信交给隐七带回去。”年禄躬身,领命而去。年富搁笔,阖眼静坐良久,再睁开时目清神凝,熠熠风采,“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要我放手,谈何容易。”年禄匆忙而来,又匆忙离去,张使君殷红着脸颊,站在书房门外踯躅不前,最后下定勇气,执手叩门,“笃!笃!笃!”三声之后,张使君推门而入。 第四十一 年富见来人是张使君,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你本体弱,如今身子有孕,定要好好休息,切毋超劳过度,动了胎气。”年富说着,小心翼翼将张使君搀扶一旁软榻坐下。张使君将手中红色贴笺递于年富,“夫君,下个月初六便是二弟年熙大婚之日,咱们是不是该尽早收拾启程,否则误了吉时,岂非不美。”年富蹙眉摇头,“前几日我已去信京城,禀明母亲大人与苏姨娘,待你腹中胎儿三月之后胎心稳健,方才启程回京。”张使君美目圆睁,“父亲大人远在西北用兵,若然长兄不能亲临,岂非失礼,而且妾身担心从此二弟与夫君生分。” 年富拽过张使君白皙嫩滑的手掌,柔声抚慰,“这些你无须担心,二弟年熙虽性子文弱,却绝不是气量狭隘之辈。兄长二十有二才得一子,初为人父,又如何能不小心。”张使君脸颊飞红,双目盈盈含情,“自古严父慈母,父爱当如山重,内敛沉稳才是,哪有夫君这般如此溺爱孩儿。”年富粲然而笑,“使君此言差矣,燕雀孤狼尚且哺育幼儿,以身相护之天性,何况万物之灵首。”张使君垂首暗笑,“妾身说不过夫君,一切由夫君做主就是。”说完张使君起身,临出门时关切道,“夫君苦读,若然得闲,出去走走,累坏了眼睛就麻烦了。”年富含笑点头,“夫人放心就是。” 刚一坐下,一页纸张尚未翻过,便听得院外锣鼓喧天,鞭炮轰鸣,无心再读的年富打开书房大门走了出去,见张使君正站在内院门口张望,年富疑惑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张使君摇头,“妾身也不知,正唤佩儿出去瞧一瞧。”话音刚落,便听到佩儿的欢呼声,“小姐,小姐,姑爷有喜啦——”张使君绢帕掩嘴而笑,“这丫头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远远的就见佩儿如穿花蝴蝶般朝内院飞奔而来,望见年富在侧,急忙端正行姿,气喘吁吁道,“门外来了好些人,高头大马的。还有位面白无须,说话阴阳怪气的官差,他让佩儿速来禀告姑爷,说是姑爷有喜了。”年富沉思片刻,随即神情一凛,“随我府外接旨。” 出将门来,果然为首的老熟人正是兼任内务府总管的大太监张起麟。年富不敢怠慢,躬身相迎,“不知是什么风将张大人吹到寒舍,快快里边请!”张起麟跳下马车,似笑非笑道,“待会再与小年大人叙旧。”随即神情肃然,展开圣旨宣读,“年富接旨。”年富及其内眷仆人跪迎圣旨,“。。。。。。。结庐三年,恪守礼仪,孝感天下;研读圣谕,广教于民,朕心甚慰,即擢一等子爵,上书房行走年富为通政司左通政使,即刻返京续职,钦此!”年富跪谢接旨,口呼“万岁”。随即素手净面,设香案奉旨堂前。 “恭喜小年大人。”张起麟拱手道贺,年富慌忙还礼,“张大人舟车劳顿,不若先入府内稍憩片刻。”张起麟摆手,“杂家另有旨意给金陵州府与瞿巨夫妇。”年富道,“知州唐大人的住处距此不远,天使降贵金陵,相信唐庸大人一会儿就到。至于瞿巨夫妇乃城东郊外平囊村人氏,不若大人在此稍候,年富着令下人前去将此二人请来。”张起麟略作思虑,随即点头,年富唤来下人就在年府门外摆上桌椅,静候三人到来。路过百姓,无不好奇观望,不多时,年府门前人潮涌动,热闹异常。 “张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陪坐于一侧的年富抱拳,表情为难。张起麟品茗,好奇于这茶入口清冽,回味悠长,一时间居然说不上来是什么茶。极得皇上信任的张起麟天下什么样的好茶贡茶没有尝过,唯独这小年大人敬奉的茶水端的独特异常,看着茶皿之中新绿锥然,亭亭玉立,倒有几分绝顶毛尖的样子,只是这口感却是截然不同。品着手中清茶,张起麟抬眉,“小年大人但说无妨。” 年富道,“拙荆已有身孕一月有余,半月前突然见红,延医请脉之后,郎中格外嘱咐切莫操劳,安心静养为宜。原本圣上召唤当立即起程返京,只是下官二十有二尚未有嫡子嫡嗣,家父远征西宁,未有归期,家母年事已高,日夜祈盼——”年富声音哽咽,竟是红了眼眶。 张起麟点头,“杂家明白小年大人的意思。返京之后,杂家定当如实奏报,皇上乃一代明君圣主,自会体谅小年大人的仁孝之心。”年富感动莫名,“下官在此多谢张大人高义。”说完将一别致漆盒递于张起麟跟前,张起麟脸色一沉,众目睽睽之下若行那受贿之事,当真愚蠢以极。 就在张起麟狐疑年富此举是何居心之际,年富将漆盒打开,一股清冽之香扑鼻而来,“这是拙荆采摘江南凤尾竹之嫩芽炒制烘焙而成,配以井水泡涤,饮之甘甜清冽,唇齿留香。下官见张大人也是爱茶之雅人,些许茶末,还望张大人莫要嫌弃。”张起麟欣然,“小年大人客气。”连收礼都收得这么有面子,张起麟还是头一次,想到可以拿此茶讨好雍正,话语之间不免热络了几分。 一壶新茶品过三盏,唐庸携瞿巨夫妇来到近前。 张起麟当街宣读圣旨,一时间民众轰然。瞿巨夫妇竟是呆傻了一般表情木然,唐庸催促道,“还不快起身接旨!”瞿巨爬起身,竟双腿打颤,接过圣旨,面对汹涌而来贺喜人潮,瞿巨才恍若从梦境之中醒来,“年先生,小的也当官了?”年富笑道,“皇上嘉许你拾金不昧之美德,特赐你七品顶戴,如今你也是官了。”瞿巨抱着瘫软在地的瞿徐氏当街喜极而泣。唐庸朝张起麟抱拳作揖,“皇上恩赐瞿徐氏‘士女淳良’牌坊,还望张大人不吝惜墨宝。” 张起麟一愣,随即连连摆手,“来时皇上口谕,坊间传闻小年大人之书法造诣颇深,故而这四个字还是由小年大人来写。”自是皇上口谕,年富不敢推诿,就这当街泼墨挥毫,写下“士女淳良”四字,迎来在场文士学子们一片敬佩赞叹之声。不知是哪位好事之人,将身穿七品补服的瞿巨推上高头大马夸耀街巷邻里。 三月后,年富启程返京,百姓夹道泣别,就连知州唐庸亦是含泪相送,只是这泪是喜是悲就无人知晓了。马车行出去老远,金陵城郭堙没于烟波浩渺之中,年富由自遥望,久久出神,张使君关切道,“夫君若是喜欢金陵城,以后每逢老祖宗忌日,便可回乡多住几日。”年富目光幽幽落于手中书册之上,竟生出几分失落与惆怅,“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遇。” 张使君一愣,随即问道,“夫君说的可是刚刚那位小乞儿?”年富将手中书籍递于张使君,张使君乍见书册,神情一窒,“三字经?”一位小乞儿送予年富一本幼儿蒙学书籍“三字经”,这当真古怪已极。掀开第一页,张使君这才知晓这本书的主人,恐非寻常之人,只见书册背面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书写着一行小字,“埋骨何必桑梓树,此地自有桃源村。”落款之处,“晚村老人”张使君见油墨未干,好奇的问道,“这位晚村老人是何许人?” 年富苦笑摇头,“晚村老人的别号,今番也是第一次听闻。”张使君美目圆睁,“夫君难道不认识这位晚村老人?”年富道,“早在京城便已认识,算是为夫的一位良师益友。”张使君点头,突然毫无征兆,张使君抱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发出一声娇吟,“啊——”年富慌忙相扶,见张使君面颊桃红,关切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张使君羞颜摇头,“妾身没事,只是这小家伙又在闹腾了。”年富无限怜爱的抚摸上张使君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掌心之下强有力的震动,年富平静如水的内心深处泛起一丝丝涟漪。 第四十二 年季掀开车帘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温馨的场景,女子清丽脱俗,有着孕期女人独特的温柔与丰腴,男子俊美飘逸,此刻正俯身贴耳于女子腹部,似乎正予那尚未出世的孩儿念着童谣。见年富抬头,年季打着呵欠,“你们继续,我去后面马车补觉,有事也别叫我。”说完扬长而去,张使君面红耳赤,低头寻来针线,一针一线,在给尚未出世的孩儿第一件衣裳的胸口处绣下几株隽秀挺拔的凤尾竹,从满月到周岁,再到他长大成人,张使君祈望他这一生都是平顺幸福的,这就是母爱最伟大无私之处。在颠簸摇晃之中,年富渐渐沉入梦乡,他又梦到那个被他沉入幽冷湖底的婴孩。。。。。。 因顾及张使君的身体,这一路行来格外谨慎,直至四月芒种,天气渐热才回到阔别三年零五个月的京畿地界。那掩映在晨雾之中的北门城郭之上,是否还像去时,一抹身影白如雪般久久矗立,年富唤来年禄吩咐道,“你带着夫人先回府中。”说完扬鞭赶马,疾驰而去。望着年富绝尘而驰的身影,竟似带着莫名的兴奋与思念,倚靠在马车窗旁的张使君愣愣的有些出神。年季骑着漠北骏马,腰间挎着一口酒葫芦,带着七分的酒意,纳罕道,“这小子难道是去幽会情人,这般猴急。”一旁年禄见张使君蹙眉,急忙大声反驳,“我家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他这是要去宫中谢恩!”年季晃晃悠悠,拍马前行,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年禄的解释。 北门城郭巍峨险峻,城门之上旌旗招展,却并没有找到那一抹白衣胜雪,这让一路疾驰而来的年富突然有些失望。年富苦笑摇头,“我这是怎么了?”随即扬鞭赶马,走入城中,无暇旁顾,一路朝着紫禁城飞驰而去。进入内城,将马匹器械交由武备院暂管,却在此时一位身穿甲胄的御前侍卫来到年富跟前抱拳行礼,“小年大人。” 年富慌忙还礼,抬眼发现眼前身高七尺的壮汉脸生的紧,于是问道,“不知将军——”御前侍卫淡笑,“‘将军’不敢当,直呼在下格僧就好。”年富也不矫情,“格僧兄可是接引使者?”格僧摇头,“原本以为小年大人会在明后天进宫谢恩,不想今日便到,在下正着人上禀。”年富感激,“多谢格僧兄思虑周全。”格僧摇头,“小年大人或许不记得在下,那一日小年大人第一次进宫,在年府门口小年大人拒绝踩踏在下上马。”年富恍然,“原来是故识,一晃三年未见,格僧兄已然高升一等侍卫督领,可喜可贺。”格森朗笑,“小年大人客气了。” 正相聊投契之际,一位面色祥静,发髻灰白的年长太监疾步走来,望见年富素衣长衫,风神俊秀,不免和颜悦色起来,“小年大人这边请。”年富抱拳垂首,“有劳公公头前引路。”年富错后一步紧紧尾随,亦不多言。来到养心殿前,只见殿外守卫森严,殿内灯火通明。透过雕花窗棂之上的人影,可知养心殿内此刻正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坐如洪钟,巍然不屈;而另一人身影修长峻拔,姿势随性洒脱;第三人以手枕案,时不时低头轻咳。 年长太监微笑道,“小年大人稍候片刻,此刻皇上正与两位王爷有要事相商。”年富躬身退于一旁,“下官明白。”年长太监见年富举止优雅,进退得宜,不免赞许。感受到来自年老太监非恶意的眼神打量,年富从容道,“下官也曾随家父谒见圣颜,却从未见过公公,不知公公如何称呼?”年长太监笑道,“杂家陈福,先帝驾崩后,一直随伺坤宁宫,最近才擢拔为领侍卫太监副总管一职。”年富恍然,躬身再拜,“原来是侍奉过先帝爷的陈公公,下官有眼不识金镶玉。”陈福连忙避让,“小年大人客气了。”两人不温不火的说了几句便再无交流,内宦与外臣常遭言官诟病弹劾,所以二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暮色渐沉,月上树梢,张起麟从养心殿走出,于陈福跟前交代几声,随即陈福领命而去。张起麟抬眼看了一下垂首伺立一旁的年富,转身走入殿内。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御膳房值司鱼贯而入。年富站得虽远,可前后一点数,这御膳食不过七八样菜式,多用小碗小碟盛放。这几年雍正广谕圣训,教化臣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能克制已身之*的人,不愧为开启雍乾盛世之一代英伟之主。年富正想着,忽觉腋下一震,抬头时见陈福正予自己使眼色,原来是张起麟从养心殿内走出,年富急忙走近跟前,跪地听宣。张起麟站于汉白玉蟠龙阶之上傲然道,“皇上口谕,年富翊坤宫谒见。”年富跪拜叩谢之际,眼角的余光见张起麟拂尘而去。年富起身,陈福公公和善道,“小年大人这边请!”年富颔首抱拳,“多谢陈公公引路。”随后一路无话。 许是知道年富要来,年妃特地让御膳房多备了些精致点心,年富走进翊坤宫内廷,远远的就见年妃端坐于软榻之上,较之三年前的风华绝代,妩媚妖娆,此一刻的年贵妃更有了母仪天下的威仪与从容。年富走近跟前纳头便拜,“下臣年富拜见娘娘千岁——”年妃目眶湿润,走下榻来将年富从地上扶起,仔细端详,声音一度哽咽,“苦了你了,结庐三年,竟是一封家书也不往西北去,害得你爹爹几次来信询问于我。”年富神情黯然,“是孩儿不孝,累他老人家沙场分心。”年妃摇头,“兄长当高兴才是,有子如此,人生幸事。只是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万事谨慎为要。”说着年妃幽暗的目光望向窗棂之外,只见月华如水,宫灯璀璨,却照不见前方掩映在假山林荫之间的崎岖小路。 年妃幽幽道,“选择离开三年是对的,年家早已位极人臣,富贵以极。古人云,谦受益,满招损。从三年前你被诬杀人一事,便可管中窥豹,年家乏有前朝盟友,一旦兄长西北战事失利,便是树倒猢狲散的下场,甚至我与福润亦难保全。”年富垂首蹙眉,此中局势之微妙凶险,恐怕只有时时刻刻处于风尖浪口之下的年妃才更能体会。年家此时的荣耀无非来自皇上的雷霆雨露,浩浩皇恩。一旦昔日荣宠不再,单单凭借着二十万西北军又如何与这偌大的大清朝百万雄兵相抗衡。当年的首辅之臣鳌拜不能,称雄一时的云南王吴三桂亦不能,今日的年羹尧又如何能重复当年的那一段段血雨腥风! 年富的目光落在年妃手中一串明黄色的玛瑙佛珠之上,沉沉叹息道,“这大约就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年富话音刚落,年妃手中佛珠嗖然抽紧,暗绿色鎏金护甲插入掌心,泛起斑斑血迹,却在此时听得窗外佩环声清脆,由远及近,年妃阴冷的神情骤然放松,瞬息之间恢复她从容端淑之凤仪。从外间兴匆匆闯进来的是一个年不过三四岁的稚龄孩童,长得珠圆玉润,粉妆玉蝶,宛若仙家童子般讨人喜爱。 见了年妃就想往身上扑,乍见年富在侧,先是一愣,随即如黑曜石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闪过一丝狡黠,似模似样的跪地行礼,“福润给额娘请安。”年妃掩嘴失笑,“在你兄长面前,无须这般作怪!”福润仰着头,毫无顾忌的将年富上下打量一番道,“福润何时有这么一位大哥,福润怎么不知道?” 年妃俯身,拭去福润额角汗渍,笑意盈盈道,“他是额娘娘家兄长之子,自然也是福润的兄长。”福润小大人似的点头,望向年富的目光少了些许的警惕,“那你认识年熙兄长吗?”年富点头,“自然是认识的。”一听年富认识年熙,福润欣喜道,“那你能找到他吗?”年富依旧点头,“自然能找到他。”福润兴奋的跳将起来,“那太好了,你能把年熙兄长找来吗?”年富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要找他。”福润黑曜石一般璀璨明亮的眼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嘟着肉呼呼的小嘴道,“年熙兄长答应福润,带福润出去玩儿的。”听着三岁稚童话音之中的失落,年妃不禁红了眼眶,年富柔声道,“那年熙兄长有没有说要带福润去哪里玩耍?” 小孩子心性的福润立即兴奋的涨红了脸蛋,“当然是去天桥看杂耍,吃糖葫芦,还有撒尿小丸子!”年妃掩嘴失笑,只是那眼眶之中泛起泪光点点,竟是说不出的心痛。年富很想伸手捏一捏福润粉嘟嘟的脸腮,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这个“犯上”举动,带着几分信誓旦旦道,“年熙兄长不带你去,那我带你去!”福润希冀的仰起头,直视年富双目,“真的吗?你没骗我?”年富昂然道,“下官年富一向言而有信,从不食言。” 福润目光灼热,神情之间难掩兴奋,“原来你就是年熙兄长的兄长,年富兄长?!那咱们今日定下誓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福润摊开小小掌心,居然要与年富击掌为誓。年妃板起脸来,刚想训斥,却见年富欣然执手,“啪”的一声脆响,福润黑曜石般清亮的眼睛变成了月芽儿。 第四十三 望着闹腾完的福润带着满脸的倦意与满足被嬷嬷抱了下去,年妃望向年富,“富儿不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却一定会是一个好的父亲。”年富一愣,对上年妃笑意盈盈的双目,无奈摇头。在这个女人面前,年富已经越来越难掩藏自己了。 年妃优雅缓慢拨动手中明黄之色的玛瑙佛珠,幽幽叹息,“皇上子息单薄,福润序齿虽排行老十七,实则是第九位皇子。齐妃的弘时最为年长,裕妃的弘昼性子软弱,谦妃所出弘瞻只比福润大了三岁,熹妃的弘历今年该有十五了。。。。。。”宫中四妃俱有子嗣,年妃生育三子二女,只保全福润一支独苗,皇上龙宠不衰,前年福润周岁之礼时加封皇贵妃。如今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年贵妃俨然是这后宫之中最为显赫尊贵的女子。 年妃继续说道,“虽母凭子贵,然子却以母族之尊为耀。昔年贤王八阿哥便折在母族卑贱之上。短短三年,当年的四品下等文官典仪,如今已是朝堂之利剑喉舌,地位更胜从前。”年富蹙眉,“钮祜禄氏凌柱为人迂腐木讷,却是攀了门好亲事。”年妃目光阴冷,“有此人在后撺掇,当真不太让人省心了。”年富颔首淡笑,“姑姑放心,侄儿知道该怎么做。” 年妃望着眼前风神俊逸的侄儿,璀然而笑,“有你在旁,姑姑安心了许多。”年富目光微抬,见一旁书案之上放着一本“汉乐府诗集”,年富突然问道,“娘娘可知汉朝的王美人?”年妃美目闪烁,颔首点头道,“自然知道。”年富再问,“那娘娘也一定知道与王美人同伺汉景帝的栗妃了?” 年妃点头。年富淡然而笑,“姑姑以为那汉朝的王美人与栗妃比之于今日的熹妃与年贵妃又当如何?”年妃神情一凛,沉吟良久,“汉武帝年幼之时,王美人只不过是一位美人,身份低微,却事事与人和善,后宫之中颇得人缘。栗妃貌美,极得汉景帝宠爱,长子刘衡贵为太子之尊,更有当朝国舅窦其婴为其保驾护航。然则只因栗妃寡恩景帝诸子,栗氏亲族目视短浅,景帝病危之际随即遭到贬笞,最终落得母子俱亡的下场。”年富点头,“人老了,总有护犊之情。假使汉景帝能如先帝这般在位六十一年,他还会选择王美人之子继位也就不得而知了。”年妃美目精光湛然,她是何等聪慧灵犀女子,只稍稍点拨,便通透无比。 若然皇上正值壮年天不假年,储君之位的继承首在皇子贤德,母族清望。眼下若论贤德,恐无一子能堪当此二字。毕竟诸位皇子尚且年幼,弘时此时亦不过二十有一的年岁。如此看来母族清望显赫,能在皇上龙驭宾天之后,辅助新君牧守天下者,便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然则皇上若是长寿之君,年长诸子继位的希望反而大大降低。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权利的刀斧永远只能掌握在一人手中,而储君的出现无疑分夺了皇帝手中权柄,这也是先帝爷在第一次废太子之后久久不立储君的原因。 年妃提醒道,“富儿莫要忘了后汉时期勾弋夫人之死。”年富点头,目光柔和如雨后虹霓令人心折,“所以年家之门风必然清净无诟,方能使天下之人信服。”年妃淡笑,“那要看皇上信不信了。”年富嘴角含笑,“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诸葛亮这般托孤名臣、治世贤达,世间无有第二者。纵观历史,鳌拜之流倒是如过江之鲫,却无一成功。为何?天下臣民承平日久,一切致使江山社稷于兵燹战祸者,其阴谋诡计都将付之一炬。” 年富离开后,年妃独坐香案之前参禅许久,直至皇上的召幸御撵从翊坤宫门前疾驰而过。年妃唤来翊坤宫总管夏公公问询,“皇上召幸何人?”夏公公躬身回禀,“翠玉轩的晓芙答应。”年妃淡笑,“去让御膳房准备些清汤点心,明日一早本宫要去探望皇后娘娘。” 夏公公口中称诺,行动之间却有些许迟疑,年妃道,“你是跟兄长沙场走出来的老人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眼前的夏公公身形魁梧,不似一般阉割之人略显女气,夏公公垂首蹙眉,犹豫道,“娘娘是想给皇后娘娘上眼药?” 年妃嗤笑出声,“晓芙原本就是熹妃跟前的使唤丫头,这宫中谁人不知,何须本宫眼巴巴跑过去上眼药。”见夏公公目露惊讶,年妃淡笑,“皇上日夜忧心朝政,后宫子息单薄,也该于世家仕女之中遴选些出色的填补后宫嫔位。”夏公公神情讶然,这与一贯作风强横善嫉的年妃前后判若两人,难道是受那位年大公子的点拨?想到第一次这位颇具才名的年大公子拜见年妃之后,年妃较之于从前的娇纵收敛了许多,在伺候皇上的手段上亦多了些体贴与善解人意。 坐于马车之中,只听耳畔“踢踏踢踏”马蹄声清脆。年富双目微阖,神情安逸,竟似睡熟过去一般。来到年府门前,见府内外灯火通明,年富这才发现府中亲人及奴仆正站立府门两侧仰首祈盼。纳兰氏由张使君搀扶着,远远见宫里的马车轿撵驶近跟前,纳兰氏绢帕拭泪,喜不自胜。年富慌忙跳下马车,神情愧疚,扑倒在纳兰氏脚下哽咽道,“孩儿不孝,一别三年,累及娘亲日夜惦念。”纳兰氏喜极而泣,将年富从地上扶起,仔细打量,一如三年前时俊美飘逸,只是这份从容淡定之中却多了一丝淡泊,更使其气质高华,风神俊逸。 “大哥——”年熙喉咙一阵艰涩,眼眶发红,别人不知这三年里眼前这位长兄如父给予自己多大的帮助,而年熙自己心里却清楚。若论文采词藻,他年熙未必输于年富,然而若论官场权谋,运筹帷幄,十个年熙也比不上一个年富。年富见年熙竟似孩童般眼眶湿润,走上前重重拍了拍年熙的肩膀,欣慰道,“这三年辛苦你了。”年熙摇头,比之于三弟年烈沙场征战,三次负伤,一度性命垂危;大哥结庐荒野苦修学问,自己身处金玉之堂,何其幸运。 年富从年禄手中接过礼盒递予年熙跟前,“错过二弟大婚,实属无奈——”不等年富将话说完,年熙扶住年富双臂,“大哥!年熙明白大哥的难处。”年富见他双眸忧郁,却不似从前那般清澈见底。年富欣慰,此时却见年熙身后探头探脑一女子相貌倒也清秀,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向年富手中礼盒。 年富不予理会,而是将礼盒交到年熙手中,“这是江南米蒂后人送予大哥的一方古砚,大哥知你喜爱宝砚,特送予你作为大婚之礼。”一听是古砚,年熙身后女子目露鄙夷之色。年熙打开锦盒,盒内古砚呈现原生之态,墨黑油亮,且阵阵麝墨之香扑鼻而来。年熙双目放光,急切问道,“大哥,那米蒂莫非是北宋书画大师道庵先生?!”年富淡笑,“难道北宋还有第二个米蒂不成?” 年熙闻言大喜,可转念一想,年熙犹豫了,“大哥,这是米蒂后人送予大哥的,年熙怎好夺人所爱。”年富见年熙推却,刚要说话,年熙身后女子再也安奈不住,跳将出来从年熙手中夺过锦盒,盈盈拜福,“赫舍里云英见过长兄。”年富一愣,随即恍然,“弟妹客气了。”年熙脸色一阵青白,年府下人们似乎早就见惯赫舍里云英的“率真”,个个扭头旁观,直当没有瞧见。 却在此时一个稚嫩的身影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年富跟前,垂首跪于地,声音冷漠竟不似孩童,“絮儿见过大伯。”年富望向身旁纳兰氏,纳兰氏蹙眉,神情不忍,“他是稚雅的孩子,唤作絮儿。”年富了然点头,随即望向脚下问道,“今年几岁了?”絮儿回答,“五岁。”年富又问,“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絮儿道,“三字经。”年富再问,“何人所授?”絮儿回答,“母亲。”年富幽幽点头,随即搀扶着纳兰氏走进内院。直到众人离去,那一抹瘦弱稚嫩的身影依然匍匐于地,一动不动,只是一双稚嫩纤细的手掌深深j□j泥土里。。。。。。 第四十四 年富的回归令年府上下振奋,接风洗尘过后,纳兰氏不胜酒力早早歇下,张使君的身体愈发蹂沉,席中便不堪坐立,回房休息。此刻年富独自一人闲庭信步,不知不觉穿过幽暗j□j,来到院门紧锁的秋离院前。较之三年前的红墙绿瓦犹新,此刻的秋离院斑驳幽静,墙壁之上长满青苔,竟是说不出的萧瑟孤寂。忽听院中传来琴音,初时恬静清雅,越至曲终,琴音撕裂无序,扰人心神。年富蹙眉,正当推门走入时,绿萼不知何时站在年富身后,将一袭素色长袍披在年富身上。后背一暖,年富长叹道,“老祖宗在世时,亦不曾薄待于他,为何一别三年,竟是如今这般清冷光景?” 绿萼黯然摇头,“这三年与隆科多沾亲带故的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如今便是苏夫人亦不踏足这里,那些察言观色的下人们也就愈发怠慢了。”年富蹙眉,神情冷凝,缓缓推门走入,院内杂草丛生,轩榭楼阁斑驳暗淡,在幽幽的月色映照下显得尤为凄冷,一袭白衣散发坐于荷塘侧畔,纤指皓腕拨弄琴弦,还是那般美得令人迷醉,然而那双明亮清冽的目光不再,变得懵懂迷茫,痴痴望向荷塘中央一尾残败荷叶怔怔的出着神,对于突然闯入其间的二人,恍若未觉。年富踯躅不前,只是望着那一抹消瘦迷惘的身影最后长长叹息,悄然离开秋离院,临去时吩咐绿萼多加看护,衣食住行参照老祖宗生前的额例,不得轻怠于他。 年府后院厢房,老远就闻到一股醇酒香气,踏足此间的年富见年季倚在雨轩亭中望月饮酒,淡笑挪揄道,“我以为你会不肯住进来。”年季带着三分酒意,摇着手中酒坛,“这里有好酒好菜伺候着,不住进来的是傻子。你认为我年季会是傻子吗?”年富摇头,“若然你年季是傻子,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常人了。”年季桀骜挺起消瘦的胸膛,“说吧,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这里做什么?”年富笑道,“自然是带你去个好地方。”年季惺忪醉眼微阖,问道,“还有比此间更好的去处?”年富点头“那是自然!” 未免惊动府中人,年富与年季从后院角门走出,却不想一辆马车停靠在侧。见年富出来,年禄振奋精神迎了上去。年富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年禄神情一愣,“不是少爷您让绿萼姑娘吩咐小禄子在此等候的吗?”年季神情古怪望向年富,年富撩起长袍钻进马车。车厢内熏香袅袅,正是年富喜爱的一种功效凝神静气的冷香。一袭素色长袍在案,一碟点心尚有余温,年季携起一块白色糕点纳入口中,细细咀嚼,一丝糯甜之中带着淡淡的果香在口腔之中缓慢弥散开来,年季感慨,“绿萼姑娘的手艺越来越精道,这心思也越发的玲珑剔透了。”年富掀开车帘,望向窗外此时月色撩人。 望见梨枝的那一刻,年季有片刻的愣神,无疑眼前的女人犹如梨花般娇美恬静,气息幽兰,一手管箫更似九霄天外音,闻之令人熏然陶醉。酒自是好酒,菜亦是好菜,只是梨枝一双似水柔情的双眸之中如诉似怨,只容得下年富一人,年季俨然成了多余的。知情识趣的年季拎起酒坛自去寻找清净之地以谋一醉。梨枝斟酒,纤指微颤,双眸盈泪,年富抬手轻轻覆于梨枝微微发凉的手背之上,“这些年苦了你了。” 梨枝摇头,“比起公子结庐荒野,日夜苦读,殚精竭虑,梨枝静坐月松苑,何等清闲。”年富见她说的轻巧,愈发怜惜,“月松苑能在这京城水深之地生存百年,其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与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又岂是一位柔弱女子能够承受。而你不仅做了,而且做到了,这三年你就好比那钢丝绳上的舞者,稍有不慎,都有可能粉身碎骨!” 梨枝抹去眼角泪渍,满足含笑,“能得公子一番体贴之言,纵然梨枝粉身碎骨,此生亦无憾矣!”年富怔怔的望着眼前纤弱女子犹如雨后树梢上一朵清丽的白色梨花,本该迎春而绽,独赏枝头,与世无争,却因为自己斩落泥尘,望尽人世污浊。动情之处,年富忍不住将眼前女子拘进怀中,感受怀中之人娇躯轻颤,年富心头一震,一丝钻心的疼痛刺破麻木的心神,第一次撼动到那颗早已冰冷的心,“离开这里吧,脱去乐籍,于城东郊外购置一处幽静之所——”年富的话未说完,梨枝抬手捂住年富双唇,目光柔和望向年富,咫尺距离,梨枝看到那双清冽目光深处的不忍。 她笑了,笑得很满足,“永远站在公子身后的梨枝才是最幸福的。”年富沉沉叹息,理智在瞬间回归,梨枝手中的月松苑于他而言是何等的重要,“那我年富许梨枝姑娘一个承诺!”梨枝倚靠上年富的胸膛,汲取这个男人身上此刻所有的温暖,鼻息间轻轻的“嗯”了一声。。。。。。 直到梨枝在年富怀中沉沉睡去,眼睑尤带着泪渍。年富小心翼翼将梨枝放于软榻之上,仔细掖好被角,轻手轻退出厢房。年季拎着酒壶倚靠在月松苑门前,望着眼前莺莺燕燕迎来送往,独自一人买醉的年季竟似说不出的寂寥。看到年富神情淡然走出月松苑,年季带着七分的醉意道,“在下想问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年富挑眉,“能不问吗?” 年季摇头,年富无奈耸肩。年季凑近年富跟前问道,“你到底喜欢哪一个?”年富摸了摸鼻翼,朝着停靠在路旁的马车行去,年季摇摇晃晃锲而不舍紧随其后,“如若喜欢一并纳了了事。”年富在一只脚爬上马车的一刻,淡淡的回答道,“我年富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 年季一愣,随即讪笑,“伪君子!”年富掀开车帘,见年季跌跌撞撞朝着深巷走去,“酒多伤身,莫要贪杯!”话未说完,却见年季摇着手中空了的酒瓶,消失在黑暗深处。年富无奈,冲着车前赶马的年禄道,“走吧。”年禄领命赶车,马蹄声清脆悠闲响彻紫禁城街道,年禄好奇的问道,“少爷,年季公子为什么总爱喝酒?” 年富慵懒的倚靠在软垫之上,阖眼养神,“大约是想求一醉吧。”年禄讶然,“终日喝得醉醺醺,难道还不够醉?”年富淡笑,“等到什么时候喝得忘记他自己是谁,也许就不会再喝了。”年禄苦着一张圆圆脸,“那还不得喝死呀!”年富淡笑无语,神情之间一片恬静,竟似睡着了一般。 通政司位于尚书院西侧,较之于东首的翰林院清冷幽静了许多。年富第一次跨进通政司衙属便见外堂匾额上挂着“慎司喉舌”四枚笔锋如刀斧般苍劲有力的大字。走进内堂,一排排桌椅书案摆放整齐,十几位顶戴补服的官员穿梭其间,在他们身后直达屋脊的书阁之上排满密密麻麻的卷宗,一眼望去竟似蜂巢般壮观。年富的到来似乎没有掀起多大波澜,这让年富心生警兆,就在此时一位年轻官吏疾步来到年富跟前,“想必您就是新任左通政使年大人?”说完朝着年富躬身行礼,年富抱拳颔首,神情谦逊,“正是!” 年轻官吏将年富引至东北角一处独立书阁,周围木质镂空花雕质朴风雅,两株盆景蟠龙树生机盎然,坐北朝南的书案之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年轻官吏道,“这里便是年大人办公之所。”年富点头,坐在这里刚好能将通政司内堂尽收眼底,年富和颜悦色道,“不知李大人现下何处?”年轻官吏神情微敛,“大人吩咐,做好本分即可,无须官场那套流俗规则。” 年轻官吏目视年富,却未见一丝愤懑之色,反而虚心受教,一脸愧色,这让年轻官吏对这位出身显赫的皇亲国戚多了一丝好感。年轻官吏继续说道,“大人吩咐,凡新晋通政司职属必先诵读圣训。”年轻官吏话音刚落,原本支着耳朵静观其变的官吏们纷纷抬起头望向年富,神情各异,年富心中了然,恐怕这项规定是新近才落实,目的无非是想给自己这位天潢贵胄一个小小的下马威。所谓“圣训”是一块嵌入内堂墙体之内的石碑,年富神情恭顺,朗声念诵,“。。。。。。审命令以正百司,达幽隐以通庶务,当执奏者勿忌疑;当驳者勿阿随;当陈者勿隐蔽;当引者勿留难,故朕赐匾额‘慎司喉舌’,引以为戒之。” 念毕,年富面色肃然。年轻官吏朝年富拱手,“下官通政司员外郎,姓方,字子敬,见过年左通政使。”年富慌忙伸手相扶,“年竹韵新至通政司,职责要务不甚熟知,不明白的地方还需子敬兄多多关照。”方子敬笑道,“年大人客气了。”简短介绍后,年富回到桌案前将历年条陈纲目一一浏览,随笔记录,不知不觉晌午已过。方子敬收拾随身携带,路过年富书阁之时,见年富正全神贯注于手中卷宗,竟是连休牧时间也忘记了。方子敬走近跟前,轻声提醒,“年大人!”年富一愣,笔下稍顿,抬起头来见是方子敬垂首在旁,再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内堂之人三三两两早已散去,年富自嘲,“手中卷宗尚未厘清,却到了休牧时间。” 方子敬道,“通政司汇集各省辖道文书奏章不下万本,厘清其中轻重缓急非一日之功效,年大人不若先行回府休息,明日再做。”年富点头,望着书案之上高高垒起的卷宗,年富道,“子敬兄先行,在下收拾收拾,随后便走。”方子敬点头,折身外堂,临出门时回头,却见年富提笔疾书,神情宁肃。想到外界对这位年大公子的风闻,只道是封荫祖上荣光,而世人大多趋炎附势才得此高评,如今看来,单凭眼前这份执着,不论真伪,都不似当今满族亲贵纨绔子弟该有的风仪,于是方子敬心中对这位年大公子多了一丝钦佩与好奇。 年富走出通政司时,日头偏西。年禄见年富款款行来,疾步迎上前去,一脸心痛焦急,“少爷您怎么才出来!”将年富扶上马车,揭开食盒,盒内食物早已凉透,年禄急得跺脚,“这冷饭凉汤的,少爷如何吃的!”年富不以为意携起一块白色糕点纳入口中,虽不及温热时的粘糯,却似乎更多了一丝甘甜,年富吩咐道,“先去一趟朱阁老府上。”年禄不敢怠懈,扬鞭赶马,一盏茶的功夫,来到朱府门前。 第四十五 老管家朱福匆匆回府通报,年富踏进院中紫藤树下时,老远就见朱阁老半躺在紫藤椅上,摇着蒲扇,正怡然自得的看着书本。老妇人将一碗百合稀粥端放在石桌上,随即慈蔼的招呼年富道,“春末初夏,最易血燥湿热,这百合莲藕稀粥生津止渴,对润肺祛火,大有裨益。”长者赐,不敢辞。年富道谢后,端起碗来大口饮下,入口温热柔滑,略有一丝甘甜恰到好处的弥补了百合的苦涩,饮之清新爽口,令人胃口大开。年富喝得起劲,一旁老妇人满面含笑,“慢点别呛着,厨房里头还多的是。”朱轼“咳嗯”一声,朝着老妇人翻去了白眼。 老妇人端着空碗走远,朱轼放下手中书本,摇着蒲扇道,“说吧,找老夫所谓何事?”年富起身作揖,“学生有一事不明。”朱轼来了兴致,“哦?”略一沉吟,笑道,“可是因为那通政司李跋大人?”年富钦佩朱轼老先生的神机妙算,神情间越发尊敬,“正是。”朱轼微微点头,“此人性烈如火,行事刚正不阿,倒是一位难得的好官。”年富蹙眉,“莫非我年府有对不住这位李大人的地方?”朱轼抬眼瞧了一下年富,见他神情之间并无愠色,朱轼道,“可是今番第一次走马上任,在那李跋处吃了下马威?”年富苦笑摇头,“正是。” 朱轼将手中书本递于年富,年富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接过,“畿辅通志?”抬头见朱轼捻须点头,年富小心翼翼翻看第一页,年富讶然,著者正是那位李跋李通政使。朱轼笑道,“此人性格虽刚烈,于文藻遣词之上却是颇有造诣。”年富松了口气,“如此腹内拥有锦绣文川之人定然不会行那背后撮刀的小人行径,年富安心矣。” 朱轼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眼巴巴跑来不会就是担心那李跋小老儿于你不利吧?”见年富赧颜羞愧,朱轼笑道,“果然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年富无奈,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翼,任凭朱轼笑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等到朱轼笑够了,年富才又问道,“先生可知我年家与那李跋大人因何生隙?”朱轼抚须想了想,“与那李跋有嫌隙者朝廷之上非你父一人。”年富眉宇一轩,追问道,“还有何人?”朱轼笑答,“还有山西酷吏田文镜!”年富神情一窒,“田文镜?!”那可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宠臣之一,朱轼点头,“正是此人。”稍顿片刻,朱轼继续说道,“至于他与你父之间的嫌隙那都是雍正二年的事了。” 年富沉眉,宁心静听,朱轼缓缓仰躺于紫藤椅上,轻摇蒲扇道,“雍正二年,李跋擢任西北军防巡察使,曾先后三次弹劾你父于西北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且行事专横跋扈,刚愎自用,庇佑朋党,徇私舞弊等等十余款罪行。当时朝野震动,皇上将奏折压制南书房整整三个月,如今看来还是策妄阿拉布坦那次叛乱救了你年氏一族。之后你父于镇压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上行事收敛不少,才未再犯天颜。”年富心头一凛,恐怕只那一次,以年羹尧强横的个性,便从此忌恨上这位李跋大人了。年富正锁眉沉思,朱轼突然话锋一转,“还记得蔡琰其人吗?”年富浑身一震,抬起头来见朱轼一双精目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年富苦笑摇头,“如何能不记得,只是许久未有人提及,一下子倒有些措手不及了。”朱轼笑骂,“你倒老实不少。”随即继续说道,“蔡琰便是这位李跋大人的同窗好友,又曾是同科同榜出身,自然关系非比寻常。”年富皱眉,“那李跋于翰林间颇有声望,总不会为了此人因此迁怒于学生吧?”朱轼摇头,“以他‘真铁汉’的名头自然不会。只是老夫想说的是你可知那蔡琰现下人在何处?”年富一愣,回答道,“京畿大狱之中!”朱轼捻须点头,“一般贬官惩处、押解还京者在章程典狱上,此案应该早在三年前便已了结封档,而四川巡抚蔡琰一案却是一拖再拖,可知这其中微妙?” 年富沉吟良久,回答道,“学生记得先生曾经说过,权谋之术,首在平衡,而平衡之要,重在制衡!”年富说的隐晦,人老成精的朱轼又岂会听不出年富这是在暗指皇上之所以至今留中蔡琰一案不发,只因为此人是一柄利剑,一柄直插年氏一族命脉的口舌之剑。有了他,皇上随时可以以蔡琰之口对年羹尧口诛笔伐,众口铄金,所以说皇帝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借口。而现在借口就握住雍正的手中,什么时候用,或者不用,那就要看年羹尧在西北的表现了。年富额头渗出冷汗,帝皇之心术讳莫难测,但也可从侧面看出雍正还是顾惜人才的,只要一日年羹尧不脱离其掌控,那么一日他年富都是安全的,且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朱轼心惊于年富于权谋之术超强的领悟能力,与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未免其成为惊弓之鸟误入歧途,朱轼又道,“情况也并非你想象之中那般危急,蔡琰一案之所以留中不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年富疑惑,“什么原因?”朱轼讳莫如深道,“蔡琰身陷朋党之乱,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李跋与蔡琰相交过密,在雍正三年也受过一段时间的牢狱之灾。所幸李跋为官清廉,抄家一日皇上知其家徒四壁,嫡妻首饰均为铜铁之质,每日用度竟不及寻常百姓之家。皇上感其清廉,遂官复原职,不久之后平迁通政司通政使一职。从此除了每日值房,回府后闭门谢客,专心著作,于是才有了这本‘畿辅通志’。”年富暗暗点头,心中对李跋为人有了更深的认识。如何令此人不绊住自己的脚步,唯有清廉质朴的品性,谦逊有礼的为人,与高雅清贵的气度,而这些正是年富“与生俱来”的。 从朱轼府上回来已是掌灯时分,问候纳兰氏,听她唠叨张使君如何贤惠,腹中孩儿定然像极了年富小的时候,如此这般的粉妆玉蝶,惹人喜爱。张使君陪坐一侧,时不时露出初为人母的羞怯与自持。提到苏姨娘院中的那位泼辣货,纳兰氏不禁忧心忡忡,提点年富常去年熙院中坐坐,切莫使兄弟二人之间生分了云云,年富一一点头答应。待纳兰氏回房休息,张使君酣然入睡,年富独自一人回到书房,静坐良久,直至背脊一阵酸麻,挥毫写下,“守宁静而安岁月,知淡泊以度春秋。”想着明日一早吩咐年禄找来城中匠人将其装裱,就挂在自己这间竹韵书斋内。 抬头仰望夜空,月朗星疏,不知不觉已过戌时,年富折身书房内侧,轻解罗衫,刚要睡下,隐隐听闻竹林之外朗朗的读书声。年富推门,循声找去,在后花园假山亭台之侧,荷塘长廊之畔看到一抹稚嫩的身影蜷缩于长亭一角,伸长脖子借着幽幽月色轻声念读。 只听那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冷意,小脸略显苍白,却有着男女莫辨的清秀。突然警觉生人闯入,那稚嫩身影先是一僵,随即犹如受惊的雏兽,猛的抬起头,见是年富慌忙站起身,却不想因久蹲而腿部麻木,整个人从半米高的栏杆上摔了下来,“闷哼”一声半天爬不起身。年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踱步跟前,居高临下看着眼前颇为倔强的小东西。第一次在院门外见到这个叫絮儿的孩子时,年富就从这个孩子的眼中看到一如当年他自己儿时般的“不甘寂寞”。 在年富居高临下的眼神逼视下,趴在地上的絮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与压力,只见他握紧拳头,克制浑身的酸麻疼痛,艰难站起身,在他的膝下与肘部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年富缓缓坐下,身旁是白日里春意盎然的荷塘j□j,在夜晚星光辉映下有着另一番出尘的意境。年富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可知你刚刚诵读的那段话出自何篇?”絮儿垂首站立一旁,小脸面无表情,恭恭敬敬回答道,“‘中庸’‘德行’篇。” 年富点头,“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你可理解此段话的意思?”絮儿略一思索,字正腔圆道,“管圣人曰,人立于世,必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此乃君子之道重在持重与德修。”年富讶然,随即淡笑出声,“这些都是你娘亲教的?”絮儿蹙眉摇头,“娘亲所识字不多。”年富好奇,“那这中庸德行一篇又是何人所教?”絮儿面露踌躇之色。在一个稚嫩孩童的脸上瞧见这样的神情,年富越发觉得眼前小东西有趣。年富也不催促,只是望着絮儿。而年幼的絮儿在年富那双温柔似水却又咄咄逼人的眼神注视下,低下桀骜不驯的脑袋,带着三分委屈与不甘,讷讷道,“是在私塾的墙根底下听先生讲的——” 年富面色柔和,缓缓站起身,抬手揉了揉絮儿柔软的头发,“大伯帮絮儿找位先生吧。”絮儿神情一僵,直愣愣的抬起头望向年富,从絮儿仰视的角度刚好看到这位自称“大伯”的男人隽秀却坚毅的下巴,和一双深邃似海的眼眸之中泛起的星星点点邪恶的暗芒。只这一刻在絮儿幼小的心灵里便有了这样一个目标:那便是成为像“大伯”一样的男人:放纵时,可以散发弄舟,漂泊乡野,亦能怡然自得。从容处,长袖善舞,将天下权谋玩弄于股掌之间,亦不费吹灰之力。 年富眯眼望向荷叶田田深处,自言自语道,“絮儿,如柳似絮,这个名字不好,太过凄切也略显卑懦。”絮儿埋首胸前,双目泛红,掩在袖口之中的一双小手死死拽成拳。年富似乎没有看到脚下幼儿此刻极度反常的情绪,而是自顾自道,“既然姓年,就叫年修吧。” 年富再一次伸手揉了揉絮儿的头顶,随即打着呵欠原路走回。直到年富从容淡雅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深处,长长的长亭之中传来悠扬的吟唱,“管圣人曰,人立于世,必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此乃君子之道重在持重与德修也,切记切记——”絮儿缓缓抬起头,不知何时泪水滑出眼眶,滴落胸前,“娘亲说絮儿不配姓年。。。。。。” 第四十六 年禄气喘吁吁来报,“少爷,年季公子尚未回厢房休息。”年富放下手中书卷问道,“到年季公子常去的茶寮酒肆找过了吗?”年禄点头,“都找过了,据酒肆的腾老板说,年季公子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年富蹙眉,沉思片刻,摇头而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年禄躬身退出竹韵斋,尽管心中好奇这大半夜的年富少爷找年季公子所谓何事,奈何瞌睡虫爬上眼皮,想到屋内娇妻软枕,年禄本不太机灵的脑袋瓜子顿时变成浆糊。 左右睡意全无,年富披上长衫推门走出竹韵斋,果然在年府后花园北郊一处荒废的梅园内找到了那一抹倚亭独饮的浪人。年季就着仰头望月的姿势,懒散的问道,“找我何事?”年富踱步跟前,笑容温和,“恭喜你!”年季一愣,扭头望向年富,见年富脸上笑容灿烂,年季突生不祥之兆,谨慎问道,“喜从何来?” 年富道,“满腹经纶终有衣钵相传,纵然醉生梦死,此生亦无憾矣!”年季心下发冷,踉跄着站起身,“听年富兄这话里头的意思,年季随时可能命丧黄泉?”年富摇头,一本正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事想到前头总是好的。”年季抱拳作揖,“那年季岂不是要多谢年富兄思虑周到。”年富急忙抬伸手相扶,神情谦虚“你我兄弟,何必客气。”年季嘴角抽搐,冷汗渗渗,顿时酒醒不少,“不知年富兄为在下物色到怎样一位弟子?” 年富无比艳羡道,“良玉美质,锋芒毕露,只需稍加磨砺,他日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翌日清晨,年季担心一晚上的噩梦终于沦为现实,望着眼前不过四五岁稚龄孩童,想到年富那一句“良玉美质,锋芒毕露”,年季神情悲怆,仰天长叹,“我年季上辈子定是欠了你的!” 坐在马车内一路颠晃,突然年富连打三个喷嚏,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掀开车帘见东方吐露,晨曦微芒,京中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前方赶马的年禄关切道,“少爷可是昨晚上着凉了?”年富摇头,“无事,大约是被某人惦记了。”年禄听不明白,见左右商铺门户紧闭,一片萧瑟清冷,于是嘟囔着,“少爷何必这般早起,老爷在京时,除了朝会,值班房从未这般早起过。”此刻年富听得一阵马蹄声清脆由远及近,随即一股熟悉的凝香幽幽钻进鼻囊,打开车帘,只见一袭白衣胜雪绝尘而去。年富蹙眉,放下车帘,心情怅然,却不似先前般宁静。 下了马车,年富径直朝着通政司署衙走去,身后年禄提着食盒,急忙喊道,“少爷,这里是少夫人让绿萼姑娘准备的糕点——”见年富的身影消失在署衙班房,年禄无精打采将食盒放进马车,狐疑嘟囔道,“少爷这是怎么了?”年富忽然想到一个人,在他刻意遗忘的记忆洪流中,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年富的脑海中:他记得在那庄严的法庭之上,他一身白衣胜雪,神情平静祥和,一双黑暗如子夜星辰的双眼默默的注视着原告席上的他,最终甘之如饴将所有的控诉与罪恶背下。。。。。。 “年大人早!”年富一愣,涣散的瞳孔有了焦距,见眼前方子敬一袭补服顶戴,正朝着自己作揖施礼。年富慌忙抬手相扶,“方大人客气了。”目光扫向周围,不禁脸色羞赧,“年某一向懒散惯了,倒让方大人见笑了。”方子敬见年富神情坦然,不由轻笑道,“若然放在别的清贵府衙,年大人这个时辰就班倒也不算晚。只是通政使李大人一贯早来,作为下属又有何颜苟安怠惰。” 年富见方子敬提到李跋时一脸的敬佩,不由得感慨,“早闻李跋大人勤政廉洁,刚正不阿,今番有缘在李大人治下供职,定能教年富受益终生。”方子敬实在无法从年富的这张谦和虔诚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恰见左右无人,方子敬提点道,“李跋大人性子中正耿直,嫉恶如仇,于勋贵子侄亦半点不留情面。”年富抿嘴点头,朝着方子敬抱拳,“多谢子敬兄提点,年富自觉无才无德,觍颜蒙荫祖上余恩,才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定当矜矜业业,勤勉己身。” 方子敬走后,年富忙于手头事务,一时无暇他顾,以至于李跋来到近前亦无察觉。只听得头顶之上金石之音乍然响起,“厘清通政司要务非一日之功效,通宵达旦,废寝忘食自然是本官想见,然而掺杂太多功利之心,攀比之切,华而不实,却非本官所想!”年富慌忙抬头,见一年约五旬老者立于身旁,须发花白,形销骨立,却给人以铁石根骨之感。 年富纳身行礼,“下官年富见过李通政使!”李跋一双锐目将年富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将手中奏折递于年富跟前,“去南书房听候调用。”年富接过折本,尚未来得及细问,李跋早已扭身走进内侧班房。年富蹙眉,暗道以李跋为人尚不屑凭鬼蜮伎俩将自己逐出通政司。年富一边重整衣冠,一边心中暗暗揣度,匆匆朝着南书房走去。一路长亭轩榭、琼宇楼阁极尽奢华,随处可见花卉缤纷,假山嶙峋;白荷美景,瑰丽绚烂,正当年富全然不辨方向之时,忽听得前方一片朗朗的读书声。循着声音望去,一袭白衣正手持卷本,神情恬然,明媚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在一簇隽秀的凤尾竹上,竟愣愣的有些出神。 “年大人?”年富一怔,回头看去,却原来是方子敬手捧一摞卷宗正笑意盈盈的望着他。年富面露羞愧,“不知不觉竟是迷了路,幸亏在这里遇见子敬兄。”方子敬笑道,“南书房在上书房的西南首位,从通政司署衙出来径直北走,不消片刻功夫便可到达南书房。年大人这路迷得着实有些冤枉。”年富苦笑摇头,环顾左右,他早已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没想到没有高楼广厦千顷,他年富依然不改路痴的毛病。未免尴尬,年富望向方子敬手中沉甸甸的卷宗好奇的问道,“子敬兄这是打哪里来?”方子敬遥指一旁气势巍峨的鸿雁馆道,“李大人要查询历年浙江翰林编修的档案,下官方才从鸿雁馆出来。” 正当年富暗暗揣付惯出文字案的浙江难道又有大事发生时,突听鸿文馆内传来一声畅朗的笑声。年富与方子敬一同抬头望去,只听得身旁方子敬由衷钦佩道,“满朝文武也只有果亲王有如此谈吐与气度,谈笑风生间足以令人心生向往,如若能与果亲王共事,更能体会其如渊似海的学识。”那白茫茫的一片刺得年富有些睁不开眼,幽幽问道,“他真的那般好?”方子敬道,“前不久下官有幸在鸿雁馆内巧遇果亲王,一番恳谈下来,方知井底之蛙鼠目寸光,何敢于方家面前卖弄文藻学识。”方子敬汗颜摇头,接着说道,“听说果亲王这几天便要启程去西南云贵三省巡视,这一趟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回不来的。” 年富一愣,收回目光望向一脸惋惜的方子敬道,“坊间传闻云贵广西三省土司权利更迭导致叛乱四起,兵燹战祸绵延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此事恐非空穴来风,果亲王此去,可是为了平叛?”方子敬点头,“三纸诏书,八百里加急发往各省直辖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皆是因为十三王爷咳疾复发,不能远征,力荐十七王爷才思敏捷,果敢干练,可托重任。皇上信其才干,所以此次西南平乱,擢封十七王爷为云贵广西三省巡察钦差,特赐九霄蟠龙印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调拨防军之权利。”年富微微阖眼,脑海之中飞速划定川陕云贵广西湖南湖北之疆域界限,隐隐有种被人声东击西,旁敲侧击之感。于是年富眉宇舒展,声音昂扬道,“小小土司叛乱以十七王爷之精明强干,何须一年半载,恐十天半个月便能犁庭扫穴,凯旋而归。” 方子敬蹙眉摇头,“年兄有所不知,西南本是国之边陲,虽雨露雷霆均沾,奈何鞭长莫及。圣祖爷康熙治世六十余载休养生息,如今早已兵强马壮,沃野千里,粮草丰沛。其间土司割据更是盘根错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不乏博硕鸿彦之流,奈何此等大事又有谁敢全担干系。” 年富了然点头,如今的西南犹如一桶毁灭性极强的炸弹,稍有差池便会致使西南边陲广袤之地陷入硝烟战火之中。战则朝廷将面临腹背用兵之险境;不战则土司割据,俨然成为国中之国之乱象。年富抬头望去,那手持书卷,长身玉立之人正一脸笑意与底下众位皇子及勋贵之臣子弟侃侃而谈,经纶天下间尽显淡雅从容之气度。年富心头嗖然一震,果然他们才是一路人。眼前的白衣胜雪仿佛穿越时空的间隔,缓缓的重叠在了一起。 第四十七 “李大人等得急了又该被训斥了,恕子敬先行告辞。”见方子敬颔首离去,年富苦笑摇头,随即隐隐坠在方子敬身后回到通政司门前,再寻路找到了南书房。由一位专司宫殿监督的太监将年富引进南书房,此刻早朝早下,朝中威望鸿博大多聚集此处。 年富乍一进门便感受到周围七八双似匣于鞘内凌厉却收敛如剑戟一般眼神的逼视,尽管软垫之上的大人们脸上的笑容如出一撤的和蔼可亲,亦或者是威严宝相。对于年富的突然闯进,谁也招呼,这让年富有刹那的不知该如何举止。关键时刻还是朱轼朱阁老为年富解了围,只见坐在北侧窗棂之下朱轼笑骂道,“平时瞧着挺能耐,怎么关键时刻却怂了呢!”朱轼话音刚落,其身旁三位须发花白老者抚须淡然而笑,其余之人则附和着哈哈一笑,周围压抑气氛陡然一解。 年富慌忙上前行礼,抱拳团团作揖,“下官年富见过列位大人!”只是在弯腰作揖的那一刻嘴角扯出一丝自鸣得意的笑意。朱轼将手中奏本置于书案之上才道,“通政司当差也有数日,可还习惯?”年富垂首立于下方,先生相询,年富岂敢怠慢,“劳先生挂念,学生一切安好。”近靠朱轼右侧的张廷玉狭眸细眉不苟言笑的抬头望了眼阶下年富,随即又将目光投在手中奏本之上。朱轼点头,“可知召你来所谓何事?” 年富微微抬头,见那书案之上有一方明黄之色的包裹物,于是略作沉吟道,“莫非是皇上另有差遣下臣之事?”朱轼抚须淡笑,左手一侧形容枯槁老者微微启眉,一双精目之中闪过点点兴味。朱轼笑道,“噢?那你再猜猜是何等差事?”年富躬身回答,“如若学生所料不错,该是浙江南巡之事。”话音刚落,正坐跟前的四位博硕鸿儒齐齐抬头望向阶下年富。 朱轼挑眉再问,“南巡浙江又所谓何事?”年富沉眉,细细思索片刻之后,躬身回答道,“该是重启浙江士子乡会大比之前的一次重要的视察与考量。”年富话音刚落,枯瘦老者首先沉不住气发问道,“能一口道破召唤你来是皇上另有差派,这个不难,难就难在你如何敢断言定是浙江之事,而且还是重启浙江会试之事?毕竟浙江士子受查嗣庭一案牵连,已有整整三年未有资格参加朝廷乡会大试。”年富面露羞色,朝着枯瘦老者马齐躬身行礼,“下官来时,下官之长署李跋李通政使命下官速去南书房听差,虽途中稍有耽搁,但下官便已知晓皇上另有差派。” 枯瘦老者抚须点头,只听年富继续说道,“至于下官敢断言必是浙江会试之事,那是因为下官来时在鸿雁馆门前巧遇同属方子敬方员外郎。下官见他手捧一摞卷宗,出于好奇随口相询。据方员外郎讲,那一叠卷宗正是历年浙江翰林编修的记档。”年富抬头望向朱轼,“下官进门时,见先生书案之上的明黄包裹便知晓此物定是出巡官员之印信,想来正是下官此次差派之用。加之先生问的蹊跷,似有考校之嫌,于是学生将前后线索串联,大胆推测该是浙江重启会试大比之事。” 枯瘦老者鼓掌,目露艳羡望向朱轼,“朱阁老文辞犀利如刀锋,未曾想这眼力也是这般毒辣。”朱轼摆手笑道,“事有凑巧而已,若然不是在鸿雁馆前巧遇那方员外郎,纵然这小子是诸葛亮在世,恐也猜不透此次差派任务。”一旁犹如弥勒佛笑意盈盈的老者嵇曾钧道,“这老倌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廷玉淡笑不语,一双精目如深渊寒潭,令人难以捉摸。 朱轼神情肃然,取过书案之上用明黄绢帕包裹的印信,声音铿锵道,“既是知晓此印的用处,又涉朝廷科举取材之重器,当知此次浙江之行任务之艰巨,圣上之信任,朝廷之厚望,以你未及而立之年身负如此重任,当珍之又珍!慎之又慎!”年富跪接金印,高举头顶,朗声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出了南书房已是暮色渐临,年富回到通政司署衙,除了当值官员,其余人早已离去。来到书案前想到此次南巡的任务,年富不禁蹙眉。 他相信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于这份突然而来的“美差”,年富心下一阵踌躇。不知不觉华灯初上,年富站起身,却在此时见李跋朝他走了过来,年富躬身行礼,“下官年富见过李通政使。”李跋径直从年富身旁走过,将一本卷宗置于书案之上,冷声道,“仔细瞧瞧,不懂的问我。”说完兀自坐于一侧。 年富打开卷宗,一行娟秀小字映入眼帘:查嗣庭案卷宗!随着书页的缓缓打开,年富对当年发生在浙江桐乡的那一场惨烈的文字狱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年富一目十行,眼角的余光看到李跋一脸阴沉,眉头紧锁,目光幽幽游走在窗棂外幽暗之处,似是满腹心事。年富叹息摇头,这一举动果然引起李跋的注意,只听年富道,“查嗣庭进士出身,选入庶常吉士,当年也曾是翰林清望之地一位不可多得的清俊人才。” 李跋沉声道,“可惜他不该讽刺时事,心怀怨望,且语多悖逆,授人以柄。”年富缓缓合上卷宗,“所谓书生意气,不过一逞口舌之利罢了。”李跋突然笑了,“你可知,你如此说,有袒护之嫌。”年富淡笑,“查嗣庭墓有拱木,且子嗣凋敝,下官纵然动了妇人之仁,又该袒护谁人去呢。”李跋冷哼,“好一张利嘴。”随即站起身,靠近窗前,借着幽幽月色仰望星空,“雍正二年,查嗣庭案发后,皇上下旨训斥浙江士子文辞虽甲天下,然则风俗浇漓,败坏已极,遂令罢黜浙江科考。如今煌煌四年已过,当年名动天下的风流才子今番也大多意志消沉,隐匿乡野,难觅寻踪了。” 李跋扭头望向身后年富,“此次皇上下旨南巡浙江,意在稽查奸伪,辨明是非,尽除浮薄器陵之习,归于谨厚,以昭一道同风之治。”年富躬身垂首,神情端肃道,“下官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此次南巡定当谨慎从事,用心去看,去想,决不让宵小之徒窥觊国家科举之鼎器,也绝不令天下饱学之士萌生隐退之心!”见年富言之凿凿,一双星目璀璨似夜空繁星,这一刻李跋突然觉得眼前风神俊逸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像那位纵横西北专横跋扈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李跋点头,目露嘉许,临出通政司府门前,李跋突然提醒道,“浙江现任总督李卫其人甚怪,不妨多多了解。”年富神情一动,扬眉道,“可是那混混出生的李卫李又玠大人?”李跋神情一愣,随即展颜而笑,“你若遇见他,说不定他会喜欢你。”说完,带着一脸的莫测高深扬长而去。年富呆立一旁直到李跋清癯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尽头,年富蹙眉摇头,扭头望向身后汗牛充栋的卷宗,喃喃自语,“难道我说错了。” 年富的确错了,而且错的离谱。李卫的的确确是江苏丰县人士,却不是年富以为的家境贫寒,识字无多,乃一不学无术之市井泼皮。其人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出生殷实之户,未经科举选拔直接花钱买官,捐了个监生,后入姕兵部员外郎,康熙五十八年迁户部郎中。可以说李卫的前三十年投机官场,平庸无奇,然而其后八年平步青云一路攀爬,短短七年的光阴,令曾经嬉笑怒骂不学无术的投机者摇身一变成为江南富庶之地一方封疆大吏,这其中恐怕不简简单单是机遇与巧合的缘故。放下卷宗,见眼前蜡烛滴泪,夜色渐沉,年富起身缓缓走出通政司,心中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多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年季懒散的倚靠在马车上,半搭着大腿,摇着手中酒壶见年禄在眼前来来回回的转悠,于是道,“你就不能歇一会儿!”年禄瓮声瓮气,“小的不累!”年季长叹,“可是本公子累呀!”年禄气鼓鼓道,“你累干小的什么事!少爷去了整整一天,到这个点上米粒未尽,纵然是铁打的身躯恐怕也——”一边说着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年禄不禁红了眼眶。 年季凉薄道,“说不定你家少爷此刻正被皇帝老儿留在宫中御膳御酒的款待着呢!”年禄心中有气,还待辩嘴,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御膳暂且不提,倒是那御酒——”年富抿了口薄消的嘴唇,似乎那湿漉漉的唇瓣上还残留着御酒的香醇。年禄见年富走出通政司,欢喜的迎了上去,“少爷您可出来了,一定饿坏了,赶紧上车,少夫人与绿萼姑娘在家定然等的焦急!”年富一脸沉醉的望着年季,而年季狐疑着走到年富跟前,翕动鼻翼,随即笑道,“年富兄这是在戏弄年某人没喝过御酒?!”说完扬起手中酒壶灌酒,竟显豪放不羁之态。 第四十八 年富钻入马车,望见年季跌跌撞撞坐到年禄身侧,年富淡然道,“御酒在寻常人家自是堪比珠玉的稀罕物,然而在我年家却也不是那瑶池仙潭的酒酿——”年富话未说完,年季一咕噜跳下马车钻进车厢,行动迅捷间哪见一丝“酒鬼”的迟钝与颓废。年季目光灼灼热切的望向稳坐钓鱼台淡然而笑的年富道,“三坛仙品御酒,你的要求我答应了!” 年富来了兴致,“答应的这般干脆,就不担心年某带你入兵燹是非之地?”年季眯着惺忪醉眼,呵着酒气道,“云贵广三省土司叛乱自有果亲王顶着,西北半壁,二十万兵众由你父把持着,若然皇帝老儿不是脑袋浆糊了,他是决计不会让你掺和西南军务的。特别是这三年,你向世人展现了如你父截然不同的性子与豁达,倘若我是那皇帝老儿,我也不会放心的。”听罢,年富蹙眉,一手探入袖袍之中细细抚摸鸳鸯扣上精致纹路,幽幽道,“既然不放心,为何将江南之行交托予在下?”年季咂嘴摇头,“圣意难测!”见年富沉吟良久,年季开解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从眼下看,此次江南之行于你利大于弊。”年富抬眉,“噢?” 年季呵着浓重的酒气道,“重开浙江科考,此举若成,万余众浙江士子绅矜受益,到那时年大公子的贤达之名恐不在朝堂之上那四位博硕鸿彦之下。”年富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问道,“那弊又如何解释?”年季嗤笑,“那弊自然是皇帝老儿此次让你南巡的目的所在了。”年富点头,目光微敛,神情之间一派淡雅从容,“看来皇帝陛下最近心情不错。” 年季嘿嘿奸笑,“试问这天下哪个男人不梦想着有朝一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那皇帝老儿两样好事全占了,自然心情甚佳。”年富伸出修长一指,挑开车帘,望尽紫禁城外繁华街巷深处灯火幽然,低声喃喃道,“难为她如此强悍的性格能容忍到如斯地步。”只听耳旁传来年季昏昏欲睡的呢喃声,“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然索求常人所不敢想之事,呼噜噜——”年富回头,恰见年季抱着酒葫芦,脑袋一斜,消瘦干瘪的身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扭曲着,嘴角露出一丝酣然入梦的笑意。 幽静的竹韵斋内烛火跳动,年富透过窗棂上的薄纱,见张使君坐于绣案旁一针一角为腹中孩儿添置一年四季的衣裳,每每望见那小巧衣衫袖口处清韵雅致的隽竹,年富的心便发出一阵阵的酸楚滋味。绿萼在一旁收拾书案,时不时抬头望向漆黑的院外,“少爷怎么还没有回来?” 张使君微蹙柳眉,“怕是又忘记了时辰。”绿萼叹息,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放齐整,却见一封信笺置于书册之上,绿萼疑惑道,“少夫人,这信——”张使君抬头看了眼,笑意盈盈道,“这信是早上兄长带来的。”见张使君脸上的笑意,情知不是甚*之事,于是绿萼扫了眼信笺上的名讳,“吾儿亲启”落款之处写着,“蛰居散人”四个字。绿萼好奇问道,“这位蛰居散人是少夫人至亲?”张使君含笑点头,“乃祖父在世时至交好友,使君尚在腹中便已过继蛰居散人门下,后来过继双亲早亡,便又重入张家门庭。”绿萼了然点头,“那这位蛰居散人也算是少夫人之祖父至亲。” 张使君点头,目光盈盈,“虽多年未见,可使君还记得陈爷爷当年对使君的百般疼爱。”绿萼道,“那这位陈老先生现下何处?”张使君面露凄色,“听兄长说他老人家现蛰居江苏,虽是桃李满天下,可毕竟都不是骨血至亲。”想到风烛残年的老祖父身旁没有至亲血脉照拂,不禁秀目含泪。绿萼见张使君悲泣,恐其腹中胎儿有失,连忙柔声宽慰,“张文庄大人过府时不是提过少爷这几日便要接旨南巡,到那时可让少爷前去探望,以尽少夫人纯孝之心。” 张使君止泪,略有迟疑道,“只是夫君南巡重任在身,怎可因私废公?”绿萼笑道,“咱们家少爷是何许人,他若想做的事情自然都是合情合理的,绝不会授人以柄。”张使君破涕为笑。而院外的年富揉了揉发痒的鼻翼,折身院外,恰好见到年禄赶车回马厩。撞见年富深更半夜还在院外游荡,年禄讶然,“少爷您还没有休息?” 年富接过年禄手中马鞭,“你先回去吧。”年禄一愣,随即问道,“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小的为您驾车去!”年富摇头,“今夜心情好,睡意全无,不如学那古人信马由缰。”见年禄皱着一张圆圆脸,一脸的不赞成,年富道,“去跟少夫人说一声,就说少爷我去朱阁老府上讨求学问,归时未定,让她早些休息,莫要太过操劳。” 说完扬鞭赶马,朝着城北飞驰而去。站在府门外的年禄指着城东一侧,话到嘴边,却见马车早已杳无踪影,年禄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朱阁老府上不是在东大街吗,怎么往北边去了呢?但愿黑虎今晚不要迷路才好——”说完垂头丧气回了府中。年富倚靠在马车软垫之上,闭目养神,听着耳畔“踢踏踢踏”马蹄声清脆,任由这匹来自科尔沁草原的黑马将之带往任何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年富以为自己睡着了,黑虎终于停了下来,年富听到风吹过树木发出的沙沙响动,嗅到空气中一丝花木晨露的清新与潮湿。跳下马车,周围一片漆黑,借着幽幽月色,一条蜿蜒小路盘山而上。黑虎打着响鼾,亲昵的拱了拱年富的手肘,年富温柔的拍了拍黑虎硕大的脑袋,笑骂道,“这里水草肥美,倒是一处偷闲的好去处。”黑虎打着鼻鼾低头嚼起丛林间的芳草。而年富望向山路崎岖竟有片刻的出神,随后撩起长袍拾阶而上,在那斑驳脱落的楹联上,“繁华富贵落尽处,落拓山门始开时。”每每站在这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门前诵读这两话,年富的心头都会生出几许落寞与凄凉,繁华过境,能始终如一陪在自己身旁的除了满身的伤痕,还能剩下什么呢?恐怕就连心口那颗颤动的良知也所剩无几了吧。 年富推开寺院大门,发出一声古老悠长的“吱呀”声,乍见一袭白衣胜雪负手立于悬崖之巅,任由山风吹乱他黑漆的长发,长身玉立恰似一株清丽白荷迎曦绽放,这一刻的静美令年富不忍踩踏。德馨笑道,“既然不喜欢那块楹联,不如换了了事。”年富一愣,淡笑点头,“换什么好呢?”德馨道,“得失无所患,来去皆随缘。”年富挑眉,“好。”德馨从嶙峋峭壁上纵身一跃身轻灵燕,缓缓落在了年富跟前。近在咫尺,年富能从这双璀璨似星空的双眸之中瞧见自己的影子,满满的都是。 德馨笑道,“你如此表情,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年富晃神,恰见德馨嘴角的笑意沁人心脾,哪有一丝一毫的无所适从。被人调侃已不是第一次的年富,却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一扭头,却见院中石桌上正摆放着黑白棋盘,其上棋子错落,想来德馨无聊时已左手与右手切磋数盘。 德馨走上前将满盘错落子捡起,“不如咱们再手谈一局。”年富欣然落座,“你在此处等了多久?”德馨一愣,随即淡笑摇头,“第三天。”年富应邀先执白子,刚一个来回便可见棋风凌厉逼人,步步杀机,不留余地。德馨落子从容间如春雨润无声将无数危机一一化解,一来一回,时间如掌中沙砾悄然而逝,直至东方发白,棋盘之上已无可落之子。 德馨叹息,“较之从前步步为营,杀机更显,如此操切,恐难周密。”年富抬手一子一子拾回盘中,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丝毫不见棋盘之上的凌冽手段,“已身在危局之中,自有困兽之象。”德馨摇头,“此局尚算不得死局。”年富惨然一笑,“手谈棋局,一局不成大可再来一局,而年富此局只此一局,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而输者的下场——”年富话未说完,德馨一把按住年富正在拾棋子的右手,沉声道,“当归苦参丸!” 年富身躯轻颤,猛的抬头望尽德馨漆黑眼眸深处竟流转着一如当年那人令年富心惊的情愫。年富反手扣住德馨的手腕,尖锐指甲刺进血肉之中,“你不后悔。”德馨嗤笑出声,“绝不后悔。”那决绝的神情,嘴角牵扯出的一丝从容笑意,与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愫缠绕在年富的心头越崩越紧,越勒越痛,终于一滴晶莹的泪珠染上些许晨露的微芒滴落在棋盘之上,溅起点点金色的光芒。。。。。。 第四十九 最终初生的骄阳以她无可匹敌的光芒刺破苍穹,驱逐黑暗,人间大地再一次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下。矗立在悬崖之巅的两个人肩挨着肩,感受日出滂沱的震撼,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生”的喜悦,德馨回头恰见年富光洁的皮肤熠熠生辉,竟似即将羽化的神人般俊美飘逸,“江南一行,凡事小心。”年富点头,“江南之行虽有惊却无险,倒是西南边陲恐有兵燹之害。” 德馨灿然一笑,“土司割据,内乱不断,犹如皮癣之痒,不足为虑。”年富心头一震,那一丝想不通的疑窦也随之解开,“是乌蒙还是镇雄?”德馨朗声而笑,“真不知你那七窍玲珑心是如何长成的。不过,你还是有些不太了解我的这位四哥。”年富挑眉,略作沉吟之后摇头叹息,“是我低估了人间帝皇的手段。”见年富一点就透,德馨道,“此事一旦落实,那果毅亲王与年大将军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年富淡然而笑,“这你放心,四川巡抚胡期恒绝不会是果毅亲王晋升之梯前的拦路石!”年富突然扭头望向德馨,“你该是世人心中的圣贤之人!”感觉年富眼神的凛冽,德馨心下迟疑,“这圣贤之人可以是孔老夫子,可以是乡野隐士,甚至更可以是朝中重臣,可唯独不可以是皇帝手足。”年富摇头,目光幽冷,“答应我一件事。” 德馨一愣,随即点头,“什么事?”年富目光欺近,沉声道,“终身不得拥有子嗣!”德馨笑得苦涩,“大约像我这样残杀手足之人,命中注定就没有资格为人父。”年富嗤笑出声,睥睨苍穹,一手指天道,“我早就说过,他是瞎的。不想你有子嗣,是我私心作祟,倘若有一日你贤达之名四海远播,必然招致皇上猜忌,如若身后无子嗣以继香火,加之名声累人,那皇帝便不会对你起杀心。”年富凄然望向德馨,竟是痴迷了般伸手摸向那双璀璨双眸,“这一次,恐怕又要对不住你了。”德馨紧紧握住年富有些发冷的手掌,“你想怎么做?”年富神秘一笑,“保密!” 既然年富不想说,德馨也不再问,而是从怀中取出鸳鸯扣芯,年富目光微闪,见那血红玉石表面滑润光洁,定是时常带在身上肌肤相亲所致。德馨道,“三年间游历名川圣地,未有片刻离身。”年富伸手探入怀中,取出的是一块血红色鸳鸯扣环,两人将彼此手中血红玉石相扣,竟是严丝合缝,精巧绝伦。德馨神情惋惜“血玉石虽弥足珍贵世所罕见,雕刻而成的鸳鸯形态亦逼真纤巧,奈何两个大男人带在身上总得遮遮掩掩,着实令人心痒无奈。”年富笑道,“那你想如何?”德馨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锦盒,递于年富跟前,年富狐疑着打开,却原来是一对乳白色极品和田玉,呈现满月之形,其上镂空雕刻寒月宫宇一角,桂树之下怀抱月兔的美人倚栏独望,神情凄婉动人。 而另一块同样的背景之色,只是在那寒宫楼宇之下,一位身形修长的文士仰头祈盼,目露幽情。德馨拿起其中雕有文士的和田玉,面向阳光,在那寒宫月影之上一个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德馨”印章若隐若现。年富依葫芦画瓢,果见美人所依望的方向,“竹韵”二字飘逸隽秀,年富笑靥如花,“从何处寻来如此宝贝?” 德馨道,“江南之行偶遇一老者,以千两银子从老者手中购得。”年富点头,“如此看来,还是你赚了。只是可惜平白内刻了这四个字,破坏了玉质的皎洁无暇。”德馨不以为然,“玉器乃配饰尔,虽是汉宫遗物,亦不过是件死物。”执拗不过,年富只得将这块价值不菲招摇过市的极品和田玉系挂于腰间,德馨抚颚点头,目露欣赏之色,“君子如玉,也只有这样的玉石才配得上你。” 见德馨将另一块和田玉系挂腰间,颇为自得的自我欣赏之际,年富突然道“你可知江南有位蛰居散人?”德馨一愣,略作思索后答道,“你所说的蛰居散人可是姓陈?”年富点头。德馨继续说道,“蛰居散人旅居江南已有三十余载,一贯深出简出,从不会客。传闻其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乃人中之杰,只是可惜这位老者太过神秘,世人大多对其人其事知之甚少。”年富讶然,“民间隐匿如此德高望重的老者,皇帝定然食不安寝不寐,恐怕早早一纸诏书封赏鸿胪,又岂会令之逍遥山林,广收门徒。” 德馨点头,“话虽如此,可竹韵是否知道这位陈姓老者祖上是何人?”年富苦笑摇头,“除了知道这位蛰居散人姓陈,隐居江南,其他便一无所知了。”德馨了然,“难怪了,若然竹韵知道这位陈姓老者便是陈孝儒的后人便不会有此一问。当年先帝在时,曾多次慕名招贤,奈何蛰居散人每每拒绝,且行踪不定,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年富凝眉思索良久,了悟点头,“没想到蛰居散人是陈氏后人,难怪纵然是先帝爷在世也不敢动他分毫了。”德馨摇头,“不是不敢,是没有必要。”见年富眉宇之间的不赞同,德馨继续说道,“陈孝儒当年不肯改投永乐皇帝麾下而招致满门被斩杀于菜市口,可见陈氏一族骨血之中的倔强,然则翻看明朝史书,永乐皇帝一生多有佳绩,奈何因为陈氏一族三百余口被枭首示众而备受后世之人诟病。这一得一失间,孰轻孰重,以先帝之睿智,又岂会权衡不透。” 年富低声呢喃,“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德馨见年富目光微敛,金色的光芒照不进那幽暗眼眸的最深处,于是颇为好奇的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位蛰居散人?”年富淡然一笑,神情之间充满敬意,“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德馨拧眉,沉吟片刻,“你指的是三年前故去的年老夫人。”年富点头,“当年母亲属意山东曲阜孔氏家族的女子,后遭拒绝,老太太毅然决然令竹韵求娶安徽桐城张族之女,如今看来似乎大有深意了。” 德馨转念一想,“张佑当年官拜江南两省总督,官评甚佳,风闻与蛰居散人倒是有些交情,此次南巡,竹韵不妨拜帖求见,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年富心中另有计较,此刻也不便言明。忽闻晨光佛寺钟声响起,两人齐齐抬头望向寺院门外,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德馨面色黯淡,“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聚。”年富淡笑,“你若得空,便来杭州找我。”德馨颔首,凝视年富良久,最后扭头离去。。。。。。 年季一口酒接着一口酒的喝着,一双酩酊睡眼时不时瞟向一旁闭目养神的年富身上,终于忍不住,言之凿凿道,“这几日你心情很好!”年富没有抬眼,神情安逸道,“何以见得?”年季嗤笑,“一种感觉。有些人高兴时喜形于色,难掩心情;而有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揣摩。”年富颇感兴趣道,“哦?那在下是属于前一种,还是后一种?” 年季抹去嘴角滴落的酒渍,横扫了眼对面的年富,目露不屑,“你哪一种不都是。”年富淡笑,“既然如此,何以断言此刻在下的心情不错。”年季玩世不恭道,“还是一种感觉!”自知被人调侃的年富无奈摇头,他似乎每一次都能被年季勾起谈话的兴致,可是每一次谈话的结果都令他如鲠在喉。年季醉醺醺的扫了眼年富腰间价值不菲的和田玉,忽闻窗外传来一声娇喝,“大胆狂徒!”紧跟着便是衣袂飞绝、破门之声不绝于耳。 “砰!”的一声闷响年富所在的船舱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堂而皇之闯进来的居然是位身材娇小玲珑,长相清丽脱俗的小女子。乍见房间内一位形销骨立的男子喝得醉醺醺,而另一位素衣公子面朝里侧卧着,瞧着一动不动的样子,俨然是睡熟了一般,小女子一阵狐疑着,眼睛却滴溜溜将房间角落大致扫了一便。年禄急忙跟了进来,拦在小女子跟前怒斥道,“哪来的野丫头,未经主人许可擅自闯入,成何体统!” 炸了毛的小女子指着年禄的鼻子,娇声呵斥,“倚门偷窥,这又是孔老夫子教的哪门子体统?!”年禄面色铁青,“你在说谁倚门偷窥?!”小女子面露不屑,“大家心知肚明,何必揣着明白当糊涂!”如此大的动静,又涉及“狂徒”“偷窥”的敏感话题,前后不过片刻功夫,船舱门外挤满了人。 年禄怒不可遏,若然眼前血口喷人之人不是小小女子,年禄此刻早已铁拳挥下,非揍得对方满地找牙不可,“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们这屋里的人偷窥了?!”小女子叉腰蛮横强辩,“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年禄被这话堵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女子姣好的脸蛋一阵无言以对,“你——你——” 一旁的年季实在看不下去,提着酒葫芦跌跌撞撞站起身,一双惺忪醉眼凑近女子跟前,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起来。直瞧得女子面红耳赤,双拳互胸慌忙后退,“你——你——,大胆狂徒,你想做什么?!”年季“嘚吧”着*的嘴唇,神情悠闲,“姑娘此言差矣。”小女子一脸戒备,“本姑娘说错了吗?” 年季长叹,“何止是错,简直大错特错。这错其一,鄙人姓年名季,非胆大狂徒尔。”年季话音刚落,船舱外围观者之众发出一声哄笑。被激起玩性的年季继续说道,“这错其二嘛,姑娘虽颇有些姿色,奈何年某人还是比较喜欢珠圆玉润、丰腴妖娆女子,如姑娘这般——”年季一脸惋惜将小女子上下打量,而在这样的眼神挑逗之下蛮横的娇小女子顶不住众人的嘲弄,顿时红了眼眶。 若然懂得怜香惜玉,那他便不是酒鬼年季了,“这错其三嘛,屋内男人有三人,姑娘何以断言那偷窥狂徒定然是年某人。”年季踉踉跄跄重回座位,这时候屋内屋外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那位一直安之若泰向里侧卧的年轻公子身上。年富长叹一声,无奈从软榻之上坐起,来到众人跟前,上一秒还抱着几分怀疑与瞧热闹心态的围观者纷纷避让。如此一位风神俊逸,气质高华之如玉君子定然门第显赫,幼承庭训,怎会无端偷窥一位颇有姿色的乡野丫头。 年富淡笑,“姑娘大约是误会了。”蛮横小女子在年富如白莲初绽的笑颜下,顷刻间面色绯红,神情忸怩羞臊。年富继续说道,“方才姑娘出言警觉之时,年某隐约听见水声,再瞧姑娘衣襟上的水渍与熏香,想必那狂徒偷窥时正是姑娘家小姐沐浴之时。” 小女子惊讶张大嘴巴,年富踱步至屋门外,一滩水渍从隔壁房间蔓延开来,“姑娘在发现被人偷窥之时,以水瓢相掷,相信那狂徒身上定然留有带有花瓣清香的水渍。”众人忙不迭连连点头,年富张开双臂,在众人跟前施施然转了个身,“而在下身上并无水渍。”年富话音刚落,只听隔壁屋内传来一女子声音,“婢子无礼,还望先生谅解。”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其声柔和清脆恰似幽谷之中一股清泉潺潺流淌,令人心湖乍然平静。众人的目光随着女子蹁跹走出,而变得痴迷。如果说梨枝是一株雨夜独绽的娇美梨花,年斌是那倚墙映雪而发的傲骨红梅,那么眼前女子定是一株充盈江南水乡气息的柔美芙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约便是形容眼前女子的素雅与绝美。 蛮横丫鬟见到主人出来,满面委屈,哭腔着跑了过去,“小姐——”绝美女子柔声训斥,“平时让你收着点性子总是不听,今番吃了苦头也好叫你长长记性。”一旁年富轻轻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翼,待绝美女子教训完婢子,朝着年富盈盈拜服,“婢子秋思少不更事,还望先生海涵。”年富淡笑摇头,“秋思姑娘护主心切,其行可谅,其情可钦,姑娘无须道歉。” 绝美女子微微颔首,轻启花瓣朱唇,“多谢先生大人雅量。”说完领着婢子秋思翩跹袅娜离去,围观众人意犹未尽带着一脸的痴迷与幻想纷纷散去。年禄哼哼唧唧将船舱木门关上,“这位小姐看似大家闺秀善解人意,可这话一经出口,听着怎么这么让人不舒服?”年季瞄了眼一旁卓然而立的年富挪揄道,“因为那是一朵带刺的花,可不好摘。”年禄糊涂,“什么带刺的花,为什么要摘?”年季眼珠子一翻,算是彻底不理会年禄了。 一连数日,相安无事。这一日船舶停靠江宁府码头采买补给,年禄一大早起来见船上冷清,一打听才知道江宁府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就在今日举行。兴冲冲回禀,换来的是年富的一脸疑惑,“游园会?”年季将从不离手的酒葫芦系挂腰间,面露向往之色,“这‘游园’是本地乡绅士矜出资修缮养护的百年老苑,苑内珍奇树木花卉多不胜数,每年恰逢百花齐绽之时,便举行游园诗会,美名其曰‘游园会’。”年禄双目放光,眼巴巴望向年富,年富挑眉,“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于是三人晃晃悠悠走马观花进了江宁府,一路打听直奔“游园”而去。依山傍水而建的“游园”规模之巨,年富生平仅见。只从园外往内瞧,端的是花团锦簇,应接不暇,穿梭其间的游人无不轻衣薄纱,气质风流。游园门前两侧家丁目露凶悍,游人鱼贯而入,时不时有人被拦下,一番口舌之争后,或愤然离去,或进入园内。排在队尾的年富不禁蹙眉,“莫非进入这园内需要投帖?” 话音刚落,一轻骑小轿落于游园门前,一位接待之人觍颜迎上前去,车帘揭开率先从里面走出来的居然是那位蛮横的秋思小丫鬟。年禄眼珠子一突,“她怎么会在这里?”随后从轿中走出来的素衣女子以一袭白纱遮面,然而从她袅娜身姿,乌发如云,气质幽兰的侧影还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由接应之人引入,一主一仆堂而皇之的插队从正门走进苑内。 就在年禄愤懑不平之际,忽听前方惊叹,“好一副游园牡丹亭!”年富抬头去看,人潮蜂拥而至,将白丁书生团团围住,一番七嘴八舌的赞叹之后,白丁书生被请进游园。年季抿了一口酒,仰天长叹,“百余年前的黄老善人若然见到今番游园盛况,不知该是何感想。”年禄冷哼,“什么游园诗会,大凡锦衣华服查也不查直接放进园内,衣衫简陋者便要当众考校文采方可进入。少爷您看刚才那位作画的书生脸都红了,此番进院哪还有心情作画!”年富望着那一抹落荒而逃的身影,低声喃喃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一番耐心等待之后,年富终于可以踏入园内,可前脚刚刚迈上石阶,身后传来年禄的咆哮声,“混账东西!”年富扭头看时,两名彪悍家丁已被年禄卸下手臂正满脸痛苦之色的哀嚎着。周围家丁见状,仗着人多势众,执杖蜂拥而上。年富沉声低喝,“住手!” 一众家丁畏惧迟疑,为首者色厉内荏,“你是何人?”年富道,“游园之人。”家丁之首警告道,“进入游园自有一套规矩,既然公子已经进去了,便莫要多管闲事!”年富嗤笑,“可今番这闲事本公子却不能不管。”家丁之首握紧掌中木杖,紧咬后槽牙根,“那就对不住了!”瞧着凶神恶煞的神情,和周围敢怒不敢言的穷苦读书人,想来这一幕年年上演,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竟而忍气吞声了。年禄虎目圆睁,恐年富有失,趁人不备夺下身侧家丁手中木棍,嘶吼着正待一显身手之际,一声厉喝“还不快快住手!” 家丁众人面露惊骇之色纷纷退立一旁,从里面走出来的正是方才接引蒙纱女子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面露和煦,朝着年富拱手赔罪,“家丁无礼,还望公子见谅。”年富微微点头,冲着阶下年禄与兀自悠哉喝酒的年季道,“既来之则安之,失了游性便真是白来一趟了。”年禄朝着中年男子冷哼一声,与年季一起走入园内。 一直笑意盈盈目送着年富一行的身影消失在百花丛中,中年男子冷冽如刀的眼神瞄向一旁家丁之首,家丁慌慌张张跑至跟前,垂手而立,“宁管家!”被唤作宁管家的中年男子冷声道,“这双眼招子若是无用,不如割下来喂狗!”家丁面色惨白,双股颤颤,“请宁管家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保证再不会看走眼!”宁管家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穿梭于奇花异草之间,见色彩斑斓的蝴蝶蹁跹萦绕,年富闲庭信步流连其间。随伺一侧的年禄面露不屑,“什么游园汇集天下名芳贵木,这里有的,我们年府一样不少,甚至更加稀有。”年季摇了摇手中空了的酒葫芦,四下张望,原来这厮纯粹是冲着这杯中之物而来的,嘴巴里却颇感兴趣的问道,“你不觉得那位接引之人很古怪。” 年富点头,“的确古怪。”年季道,“喜怒不形于色,三言两语能令彪悍家丁瑟瑟发抖的人又岂会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管家。”年富淡笑,“他纵然是狐狸变得,跟我们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年季一愣,随即摇头,“也对!”不知不觉走入一处花海之中,一座精巧别致的水榭凉亭矗立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尽是风雅饱学之士。 第五十(以下倒v) 年富携年季与年禄二人悄然走入水榭凉亭,周围粉色纱幔飞绝,一抹倩丽身影独坐弦琴之侧,纤指拨巧,一曲“花间蝶”倾泻而出,令人如痴如醉,如梦似幻。年富扫了眼周围,在凉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位白丁文士正挥毫泼墨,只见其人面白无须,双眉紧蹙,笔端稍显仓促。一曲终了,长亭之中响起雷鸣掌声与啧啧称叹。 不知是哪位好事者,无限美好遐想道,“若是幽芙姑娘与那京中月松苑的梨枝姑娘琴箫合奏这曲‘花间蝶’,不知又该是何等的仙乐妙音。”随即附和者纷纷点头,伺立一旁的婢子秋思眉头紧蹙,一脸的不高兴,只听纱幔之后的幽芙盈盈拜服,“幽芙粗薄技艺怎敢与那梨枝姑娘一较长短。”一位相貌俊朗的读书人手摇折扇道,“幽芙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姑娘的凤梨焦尾琴独步天下,与那梨枝姑娘的暖玉长箫不分轩辕。只是近几年梨枝姑娘深居简出,不再会客交朋,吾等凡夫俗子凭失福音,甚是遗憾!” 俊朗男子话音刚落,一旁小杯酌酒的傲慢青年戏谑道,“若论相貌才艺,幽芙与梨枝两位姑娘不分轩辕,然而若论气运命数,还是那梨枝姑娘略胜一筹。”傲慢青年身侧一位尖瘦年轻人嬉笑道,“噢?此话怎讲?”傲慢青年小饮酌酒,漫不经心道,“攀上年大将军之子,从此豢养豪门内院,比起幽芙姑娘秦淮河上讨生活自然是略胜了一筹。”众人哄笑,幽芙柳眉微蹙,当事人年富却兴致盎然望向独自窝在角落里作画的白丁文士。年季耳语道,“你就不生气?”年富反问,“为何要生气?”年季顺着年富的目光,刚好看到白丁文士蹙眉摇头,显然是非常不赞同场中之人背后议论他人*的行为,年季好奇问道,“你认识他,而他也认识你?”年富淡笑点头,“有过一面之缘。” 年富与年季低声交谈之际,水榭长亭之中异变突起,俊朗青年沉声低喝,“此处游园诗会,非茶寮酒肆,各位言行间还是多多注意为好。”傲慢青年冷哼,“某些人这些事做得,为何我等却说不得!”尖瘦青年帮腔附和,“想那年大公子出身高贵,品性纯儒,又受名师点拨,自然不会满腹的男盗女娼。这位公子如此紧张,挺身相互,莫非也想显露人前拍马迎合,以谋求科考资格!”俊逸青年面色铁青,“浙江文人试问哪一个不想重返科场,以刀笔之锋逐鹿天下。 世传年大人人品贵重,学识渊博,此次南巡定然能秉公无私,为浙江士子在科举沙场上挣得一席之地!”俊逸青年说道激动处,拱手向北,一脸崇拜。傲慢青年嗤之以鼻,“他一个赐进士出生的人,如何能够体会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被禁止科考的绝望!”眼见着三位读书人越吵越激烈,幽芙拨弄琴弦,一声尖锐低音刺入耳膜,发聋振聩,众人齐齐一愣。 幽芙起身,款款拜服,“奴家一介女流不懂得国之科考重器之于列位何等重要,却也省得读书之初始乃为知礼知耻,所谓穷则自修己身,达则兼济天下。如若人人都只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去读书,那这读书本身便已失去意义了。”幽芙话音刚落,水榭凉亭一侧传来清脆的掌声,待众人扭头望去,一位翩翩君子卓然而立,腰间系挂一块上等和田玉昭示着男子高贵的出生,“科考晋升乃为国取才,这本身并不赋有任何功利色彩。正如幽芙姑娘所说,若然读书是为了追逐功名利禄,这样的官朝廷不需要,百姓亦不需要!”幽芙美目之中闪过一丝异彩,凉亭一角埋心作画的白丁文士也不禁抬起头。 年富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起争执的三位年轻人,语气柔和道,“科考举事制度从唐朝完善以来行效至今,自有其弊端所在,可也不得不说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项可以做到比较公平公正并且行之有效的取才制度。”俊朗青年忙不迭点头赞同,年富拱手向天,继续说道,“朝廷用一贤人,则群贤必至,见贤思齐就会蔚然成风,所以浙江士子有才绝不会被埋没,因为朝廷需要贤达之人!”年富望向傲慢青年道,“蒙祖上余荫而得晋升机会者,纵然令人羡慕,然而若其只是一介碌碌庸才,不论他的起点曾经有多高,也会被后来者赶上。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不若自审己身,刻苦研读,随时待命。一旦朝廷召唤,便有足够的能力与信心报效皇恩。” 年富话音刚落,一位垂垂老朽颤颤巍巍站起身,朝着年富深施一礼,“听公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年富慌忙避让还礼,“老先生言重了。”老者摆手,“此间汇集江南众多饱学之士,其中不乏浙江士子。”老者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场读书人,特别是起争执的三位年轻人。在老者的目光扫视下,傲慢青年与尖瘦青年自知语多悖逆,恐遭人诟病,此时也失了先前愤世嫉俗的怒气。傲慢青年略带犹疑的望向场中卓尔不群的年轻人,此人举手投足间看似儒雅和善,实则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窥视,心中暗暗笃定此人必定非富即贵。 老者继续说道,“今番如此失礼,大多担忧那南巡天家使者能否为浙江士子重启科考举事之门。正如公子方才所讲,科考举事乃国之重器,他该是对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是公平公正的。”年富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眼前看似行将就木的老者早已猜透其身份。正待细看,老者早已避开年富的探寻,慈爱的目光望向在场众学子。趁人不备,早已将酒葫芦装满的年季终于想到替主分忧的事,于是朗声道,“鄙人与那年富年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果然,年季的一句话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年季神情得意,“那年大人是何许人,在下不甚清楚——”年季话未说完,年禄眼珠子一突,大有年季胆敢胡说,立刻上前打得他满地找牙。 年季继续说道,“只是那年大人临行前,朱阁老千叮咛万嘱咐:皇上日夜祈盼贤人入朝辅政,曾讲诉皇上在勤政殿的一番感慨。”年季神情端肃,凝视北方,“寻觅人才求贤若渴,发现人才如获至宝,举荐人才不拘一格,使天下人才聚于朝中,各尽其能,乃天下百姓之幸事,乃朕之幸事!”一番激动昂扬的皇帝“口谕”直说得在场众位学子群情激动,匍匐在地,口呼万岁。年季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恰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年季心生警兆。 所幸一不做二不休,等众人跪拜完毕,接着往下胡诌道,“听了朱阁老的谆谆教诲,那年富年大人当众作诗一首,以表此次南巡定然秉公行事!”俊朗青年激动追问道,“这位先生可否当众背诵年大人做的那首诗?”年季一番愁眉苦脸的回忆之后,苦笑自嘲,“自从前年一场大病,这记性便大不如从前,只记得刚一听闻那首诗时血脉喷张,心潮澎湃,恨不能马革裹尸疆场,鞠躬尽瘁任上,当真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一听不记得了,众人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就在众人失望之际,年季故意不去瞧年富警告的眼神,兀自说道,“不过——”俊朗青年激动道,“不过什么,先生快讲!”年季悠然望向卓立场中的年富道,“不过虽在下记性不好,不记得,可眼前这位公子定然是记得的,他的记性一向都很好。”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回到年富的身上。俊朗青年抱拳躬身行礼,“还请先生不吝分享。”被推到这节骨眼上,再推辞就显得过了。年富淡笑环顾左右,“不知能否取来笔墨纸砚。” 年富话音刚落,便有人匆匆离去。不消片刻功夫,笔墨纸砚准备妥当,在众人簇拥下,年富挥毫写下,“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年富笔下稍顿,场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好”之声。年富撩起袖摆,继续写下,“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白发老者捻须点头,“的确是难得好诗,观其诗文习气,便知著者心境,此次南巡定然能稽查奸伪,实事求是,为浙江士子重开科举应试。”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情节节奏会加快点,尽量多点人情味在里面。 主要是吧,感情纠葛看多了,有些累得慌,所以索性这一次少些。以后也尽量少些纠结的,多些温馨自然。这是努力方向吧。 第五十一(倒v) 好一番纠缠之后年富才摆脱热情的江南士子,一方墨宝最后花落谁家也就不得而知了。出了游园,年季长叹,“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望向身旁步履从容优雅的年富不禁多了一丝敬佩,“当年曹植七步成诗,今番年兄亦毫不逊色,其急智敏捷,才高八斗,令在下心服口服。” 年富避开年季躬身相拜,“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说完目光搜索前方人潮,可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年季好奇问道,“你在找那位作画的书生?”年富点头,“你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年季颔首,引领着年富一路兜兜转转,大约一盏茶过去,年富一行摸进了一处偏僻深巷,周围充斥着斑驳脱落的墙根,脚下湿滑泥泞,时有蟾蜍爬过。年富蹙眉,“你确信他往里面去了?”年季笃定,“错不了。”摸索着前行,忽听一处废弃的院落内传来虚弱的咳嗽声,“咳咳咳——”。 循声走进院落,只见到处是颓垣断壁,杂草丛生。屋内昏暗,屋脊早已腐朽坍塌,充斥鼻腔的腐臭气息令人窒息。就在房屋西北角平铺的麦秸秆上年富看到一位形容枯槁的年轻人因咳嗽而蜷缩成了一团。年禄见年富上前查看,慌忙阻拦,“少爷——”听到人声,形销骨立的青年艰难抬起头,乍见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富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青年颓然倒了下去,干裂发紫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年公子。咳咳咳——”简短的一句话耗尽青年全身气力,灰白脱了形的脸上流淌下虚弱的汗水。年富急忙蹲□,以手背的温度试了试青年的额头,“你还在发热!”年富扭头冲着身后的年禄道,“快去城中找最好的大夫来——”年禄领命疾奔,却在院门外与拎着药包的作画青年撞了个满怀。 作画青年怔怔的望向年富,神情惊愕,“年大人——”年富淡笑点头,“年某大婚之日,先生匆忙而来,又匆忙离去,没想到今日在这江宁城中相遇,实乃人生幸事。”作画青年汗颜摇头,“后学末流翟永业当不得年大人‘先生’之称呼。”翟永业话音刚落,年季讶然,“你就是那个善绘树木花卉的翟永业?” 翟永业一愣,“在下不知先生所讲的翟永业是不是在下。”年季狐疑着将翟永业上下打量,随即从其手中夺过一张尚未装裱还留有墨迹的宣画,只见那画卷之上花团锦簇分外妖娆,长亭之中一少女抚琴,眉目微阖,甚是传神,年季将画卷还给翟永业,“不会错了,最近市面上翟兄的画作被炒卖的很高,年某有幸见到一副牡丹图,端的是富丽堂皇高贵大气。” 翟永业迷糊的摇头,神情之间一片羞愧,“在下虽也卖过几幅画作,却大多不甚值钱。”年季蹙眉,“以翟兄手中宣画,能卖出多少银两?”翟永业汗颜,“约莫一二两银子。”年季义愤填膺,大骂,“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以翟兄如今愈发成熟的画技,此画当值五十两银子!”翟永业不敢置信,“五——五十两!” 年富不禁有些好奇,“以翟兄文采学识,怎会以卖画谋生?”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士人大多不屑为之。翟永业羞红脸面,竟是垂首无言。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病弱青年气息局促道,“那是因为我——”年富略一沉吟,望向翟永业道,“你们本是旧交?”病弱青年苦笑摇头,“庸德落难前,与翟兄本互不相识。” 年富再问,“你知道他是佟佳氏庸德,当年官拜吏部尚书加太保衔的隆科多大人第三子?”翟永业蹙眉,“刚开始见他晕倒在酒肆里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知道了却——”翟永业欲言又止,年富含笑点头,“后来知道了,道义廉耻令你无法将他置之不理?”翟永业羞愧点头,他为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想要放手而感到羞愧难言。草席上的庸德眼眶湿润,“若然不是翟兄仁义之举,恐怕庸德早在三个月前便已身首异处。”了解了前因后果的年富见那庸德脸色昏暗灰白,眼眶深陷,瘦弱得脱了行,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风度翩翩君子如玉一俊美公子。年富关切道,“可知患得是什么病?” 庸德双目黯淡,颓然摇头。翟永业面露凄色,语气忌讳,“请过几位大夫,都说是——是痨病。”年禄脸色大骇,“少爷!”年富摇头,“既然翟兄日夜与庸德兄相处,而没有被传染,可见此病并无传染性。”年富扭头望向年禄,“让你找的大夫呢?”年禄皱巴巴着脸埋怨道,“为什么神医都是老头呢!”言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叟扶住斑驳的门框气喘吁吁,“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得尊老爱老!” 年富朝着老者躬身施礼,“下人无礼,还望老先生莫怪。”老者抬手,“罢了,老朽若是真的生气了,岂不是失了‘爱幼’的美德,与那混小子岂非一般无二。”见老者言行之间十分有趣,年季道,“小犊子,你从哪里找来的老顽童。”年禄恼怒,“我叫年禄,不叫年犊——”这边年禄为自己不雅的小号争辩,那边老者望向年季双眉微蹙,“若想活过四十岁,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妙。”年季一愣,随即笑道,“你这老头不仅腿脚不灵光,就连眼神也不济,需要延医请药的是躺在地上的那位!” 老者来到庸德跟前,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起身面对年富,“这里阴寒之气太重,最好还是换个地方。”年富道,“不如先去老先生医馆,再做打算。”老者眼皮一翻道,“老朽一个游方郎中,哪来的医馆。”年富一愣,望向年禄。年禄讷讷道,“小的第一次来江宁府,连路都不认识,不知道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医术最高明。刚好在路边瞧见他,见他那幡帐上写着‘神医孙思邈之九传弟子,专治疑难杂症’所以就把他带回来了——”年季大呼小叫起来,“不会是那幡帐上写着‘神医’,你就以为他是神医吧?!”年禄大声反驳,“当然不是,他出诊一次需要一百两银子,御医都没他开价那么高!”年季附额怪叫,“神啊!”随即再不理会年禄,拎着酒葫芦猫进墙根底下自找安静处独自疗伤。 留下年禄与翟永业在屋内收拾,年富带着老者走出院外。年富沉神问道,“可还有的治?”自认为一直都未表达出任何讯息的老者先是一愣,随即捻须笑道,“还真跟那老头讲的一样,思维敏捷,灵秀绝顶。”年富蹙眉,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他年富无法听懂的话。不理会年富的疑惑,老者惋惜摇头,“太晚了,沉僫难返,纵然大罗神仙在世也回天乏术。”年富眉宇深锁,“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老者点头,从黑乎乎的肩甲口袋中取出一张宣纸递于年富手中,“按照这个方子抓药,或可拖个一年半载。”年富打开药单其上密密麻麻写满药材,年富不懂中药,有些药名甚至闻所未闻。见年富收好药单,老者又从布袋中取出一只小巧瓷瓶,那玲珑精致造型让年富想到宫中秘药鹤顶红。老者将药瓶交予年富手中,“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里有两粒老朽保命的药丸,你好生保管,必要之时,或可救你一命。”年富收入怀中,待想询问老者受何人所托,而这药丸又能否救那庸德一命时,只见那老者芒鞋执幡,手摇铜铃早已消失在黑暗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w^)↗ 第五十二(倒v) 不知何时,年季来到年富身旁,“咱们走吧。”年富点头,“嗯。”年禄卸下腐锈斑斑的门板将虚弱的庸德抬进了江宁城中最有名的医馆弘善馆。坐堂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讳莫如深的将年富请出堂外,“这位公子您要做好思想准备。” 年富蹙眉,“真的药石无救了吗?”老大夫摇头叹息,“太迟了,胸部恶疾蔓延至心脉,气息早就不稳,若然不是心中还有牵绊,此人活不过半个月!”年富将药方交由老中医,“这药方是一位游方郎中所开,他说或许能拖延一段时日。”老中医打开药单,略微扫了一眼,先是一愣,随即仔细研读。年富也不催促,静立一旁等待老中医将药单看完。 看完药单的老中医长长的吁了口气,“公子这药方真是游方郎中所开?”年富点头,“正是!”老中医目露钦佩,“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公子是遇见贵人了。”年富喜道,“这药单果真有用?”老中医笑道,“药理毒理都能推敲得通,而用量又都恰到好处,能不能对那位公子的病有效,只有等服过药以后才能知晓。” 年富朝着老中医拱手道,“那就劳烦先生看病抓药吧。”老者蹙眉摇头,“药理虽然都通,奈何这上面有几味药世所罕见,非我等这样的医馆所能拥有。”年富急忙问道,“到哪里能抓到这几味药?”老者叹息,“恐怕只有那些显赫豪门之府或是大内御药房中或可珍藏。”年富点头,“先生需要哪几味药,不妨写于纸上。”老中医细眼打量年富,见眼前年轻人气息凝敛,气质雍容,言谈举止更是温文尔雅。身上衣衫虽然净朴,却每每在细节之处极尽奢华,腰间系挂一方玉质温润和田玉便足可窥探此年轻人定然出身高贵,且贵不可言。 唤来年禄,年富将老中医开的药单交予年禄手中,叮嘱道,“把这个交给隐七,让他尽快将药送到江宁府鸿善馆。”年禄接过药单,面露难色,“少爷您是知道的,那隐七只负责传递您与德馨公子之间的信笺,顺带着照顾您的安全,其他的他是一定不会做的!”年富解下腰间满月佩玉,“把这个拿给隐七,就说是德馨公子的命令。”年禄左右查看手中玉佩,的确是极品的和田玉,可是拿这个对付隐七,真的管用?年禄狐疑着走出鸿善医馆。 倚在门外喝酒的年季一直都很好奇“德馨”是何许人,直觉告诉他,定然是与年富一般无二的存在。然而聪明睿智如年季,他是绝不会蠢到想要弄明白这位“德馨”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因为是谁都有逆鳞,年富也一样。就在此时翟永业面带愁色,从里间走了出来,“庸德兄请年大人里面说话。”年富点头,屋内烛光昏暗,倚靠在床榻之上庸德面若死灰,不复当年的风流俊逸。望见年富走了进来,庸德想起身,努力了几回最终任命般颓然倒了下去,“翟兄不肯说实话,我想年兄不会骗我,我——还能活多久?” 年富在桌旁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上摆放的竹签,将烧焦的蜡烛芯拨去,昏暗的烛火不再跳动,室内顿时亮堂了不少,于是年富淡然,“不是翟兄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庸德深陷的眼眶里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在我一个将死之人跟前,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年富摇头,“若论病情,你的确时日无多。可是方才的游方郎中给了一贴药,可以换你一年半载或者更多的时间!” 庸德灰暗的眼眸深处刚刚跳跃的希望之火随即淫灭,“纵然能再多活十年,又有何意义。”或许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再无血脉亲人可以思念,德馨灰败的脸上现出淡淡的死志。颤抖着从贴身的亵衣内掏出一方绢帕,艰难的递于年富跟前,“庸德此生无怨亦无恨,只求年兄将这个交还给他。”年富打开绢帕,一对用相思豆穿成的手链赫然映入眼帘,那颜色红得有些刺眼。 庸德的目光透过病榻,缓缓望向窗外。束缚在窗口的一方夜空中,星辉灿烂,柳叶微拂,时有鸟鸣虫吟,一派静逸安然。庸德虚弱的笑了,“记得他刚进府上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躲在墙角里仰望夜空。那时候的他真的很美,美得让第一次遇见他的我,误以为是位灵秀的女孩子。”庸德黯淡的脸上泛起一丝光泽,他似乎沉浸到那个儿时的梦境里,“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了。我的额娘是庶母,不得阿玛宠爱,她的院子一向很少有人来探望。而那里却成了我与他儿时最喜欢呆的地方。那里有株相思树,每逢花落籽熟时采下无数相思豆,或结成手链,或串成佛珠,无银两玩耍时便偷偷拿着去前街上典当,到最后能保留下来的就只剩这对手链了。” 庸德痴痴望向年富手中血红色相思豆,青梅竹马患难与共的相处,让他们之间产生了朦胧的好感,然而身体在长大,同样的生理特征与世俗礼仪的约束让他们止步于此。不知不觉他们年满十六岁,在尚未有勇气做出选择时,他们面对的将是功名利禄与娶妻生子的另一番人生境遇。 故事听完了,年富长长的叹了口气,方缓缓道,“假如我是你,早在十六岁成人礼之前便带着母亲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庸德怔然抬起头望向年富:眼前的男人同样有着一张俊美无暇的脸,和嘴角那温文儒雅的笑意,然而庸德明白,他和他却是真的不同,因为他足够强大,也足够勇敢。年富温和的眼神逼近病榻之上的庸德,“如果我选择留下来,那么我必须成为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人。没人能挡住我的去路,岳兴阿不能,那个叫‘四儿’的侍妾也不能,甚至是隆科多!” 庸德怔怔的望着年富那双温柔双眸深处的冰寒,原来他们不是不同,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庸德颓然苦笑,“如果你是我,也许真的会不同。”年富站起身,将一对手链中的其中一串置于庸德床前,微笑道,“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说完年富转身走向门外。在年富的身影即将堙没在黑暗深处时,庸德艰难的抬起头问道,“你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吗?”年富脚下一顿,没有回头,而是淡淡道,“有!那是曾经,我希望以后自己都不会再后悔。”年富离开后,庸德独自一人躺在病榻上想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年富坐在鸿善医馆后院中独自品茗,宿醉刚醒的年季摇着晕乎乎的脑袋疑惑道,“怎么还在这里?”为年富端来茶点的年禄眼珠子一翻,“不在这里,还能上哪去?”年季捻起一块糕点塞入嘴巴中,大声咀嚼,逗得年禄面红耳赤,却是敢怒不敢言。年富悠闲道,“秦淮名妓幽芙姑娘身体微恙,行船之期更改至明日清晨。”年季蹙眉,“凭什么?”年富不觉好笑,“就凭她是秦淮名妓。”年季低咒,“一帮衣冠禽兽!”眼睛瞄向年富腰间,不知何时那块价值不菲的和田玉又重新回到年富腰间,闪耀着神秘幽冷的光芒。突然后院西北角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年季道,“你不担心他会自寻短见?”年富摇头,“他不会。”年季笑道,“你确信?”年富道,“尝过后悔滋味的人,这一辈子都不想让自己尝到第二次。” 年季以酒水漱口,算是勉强同意年富的说辞。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翟永业端着已然空了的药碗从庸德的房间里出来,望见年富在院中喝茶,略显拘谨的朝着年富躬身施礼,“学生翟永业见过年大人。”年富笑道,“你我年纪相仿,而且以翟兄文采风度,年某可当不得翟兄‘先生’之称。”许是都是年轻人的缘故,而且对彼此的印象颇佳,翟永业也就不再施弟子礼仪,言谈举止间淡定不少,“我本还在担心皇上金印御封的观风整俗使会是朝中哪位大人,若是那山西酷吏田文镜,恐怕重开科举一事将未必能成。如今见是年兄,当真是我浙江学子之幸事。” 年富淡笑摇头,“一旦浙江乡会试重开,为了赶上今年秋闱大比,浙江乡试必定提前举行。翟兄还是要早作准备为好。”见翟永业面色迟疑,年富道,“以翟兄之高才,秋闱及第想来亦不是难事。”翟永业蹙眉沉思片刻,再抬头时已是一脸的坚毅,“今年还是算了,等明年吧。”此言一出,就连浑然不关心除年富以外事情的年季也不禁抬起头来,见那翟永业脸上亦有惋惜之情,却并不后悔,只听翟永业苦笑道,“正如年兄所讲,在下也害怕将来后悔!”年富淡笑点头,“翟兄高义,令人敬佩。” 翟永业面带羞色,端着药碗离去。直到翟永业的身影消失在煎药房里,年季才摸着下巴道,“这人要么真傻,要么就是比你还伪君子的伪君子!”年富摇头,“我却以为他属于第三种。”年季眼睛一眯,黑暗得照不进一丝光线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恶趣味,“难道他们患难见真情,产生了不离不弃的禁忌激情!” 年禄嫌恶的瞪着年季,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人身上也留着跟年富大致相同的血液。年富推开年季凑近的邪恶的脸,站起身道,“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年季目光愣愣,口中喃喃“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和女人,竟然还有好人?!”年禄紧随年富的脚步,口中却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年季气得跳脚,“不要以为长了点见识,本公子就会高看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出院,心情大好。 女人对自己要好点。。。。。。。 第五十三(倒v) 鸿善医馆大堂内人满为患,病患依次排开长龙静静等候,坐堂大夫是江宁城中数一数二医德与医术病重的神医,人称梁神医。见年富从里间走了出来,梁神医朝年富微微颔首,继续埋首诊脉。年富望向身后琳琅满目的药柜上贴满犹如漫天星海的药物名称,四五位青年学徒穿梭其间,拿药,抓药,行动举止有条不紊。却在此时,听得医馆外人潮喧哗,被打搅的梁神医蹙眉抬头。一位药徒匆匆来报,“师傅,有一位妇人在医馆外晕倒了。” 梁神医站起身,急忙道,“快将人抬进来!”片刻功夫一位衣衫凌乱的妇人被抬进鸿善医馆,随即将人平置于临时病榻之上,梁神医开始娴熟的诊断病人病情。从年富的角度看,妇人衣衫素朴,头戴银簪,脚蹬绣鞋,虽不富足,却也不是那种朝不保夕请不起郎中的人。再瞧那妇人双眉微蹙,脸色青白,额头沾血,鬓角凌乱,定是与他人发生冲突所致。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这位妇人是谁啊?”一位挤近跟前干瘦男子仔细辨认,“我瞧着怎么像城郊澧水乡的顾大嫂子?”经这干瘦男子一提醒,周围有认识这位“顾大嫂子”的纷纷点头,“瞧着像!”“不是像,根本就是!”“这顾大嫂子为人勤快心善,会有谁跟一个妇道人家过去,将人打成这样?” 正议论着,梁神医一番查看下来,吩咐药徒取些伤药又开了副祛淤静气养神的药物,“这位大嫂身强体健,之所以昏厥乃气火攻心加之被人以钝物敲击头部所致,稍作休息便会苏醒。”将抓好的药交予梁神医,青年学徒凑近昏厥妇人跟前确诊,“气息平稳,心脉强劲,确无性命之忧。只是——”青年学徒站起身,朝着梁神医躬身行礼,“只是师傅,这已经是第三位因为外伤就医的澧水乡人了。”梁神医摇头叹息,“朝廷都不管的事,我等平头百姓又从何管起。”正说着,病榻之上的妇人幽幽转醒,乍见环境陌生,妇人有片刻的惊惶,在看到梁神医那张清癯的脸时,妇人突然哭了,强忍着眩晕跪到在地,“多谢梁神医大义施救——” 梁神医将妇人从地上扶起,“回去之后这药小火熬上半个时辰,趁热服下,不消三日眩晕症状自消。”妇人望向梁神医手中药包,凄苦摇头,“小妇人无钱支付药费。”梁神医笑道,“不收你药钱,拿回去吧。”妇人感激落泪,许是想到家中遭遇,一时间竟是嚎啕大哭。青年学徒见状急忙将屋内熬药的一位相貌清丽的女子请了出来,“大嫂,气急伤身,纵然神医能妙手回春,大嫂如此激动恐于身体痊愈不利啊。”女子将妇人拉向一旁病榻上坐下,一番苦口婆心安抚之后,妇人终于平静了下来,缓缓道出因由,“小妇人夫家姓顾,家有盐碱贫田三十四亩,日子虽过得清苦,可一双儿女聪明伶俐,丈夫勤劳肯干,公婆通情达理。若能一生如此,小妇人足矣。” 所谓好景不长,妇人目眶盈泪,继续说道,“就在年前府衙重新丈量田产,说是从今往后废除人头税,一律摊丁入亩。新政实施第一年,小妇人一家着实过了一个殷实的新年。然而年后府衙差官去妇人家中额外征收七十贯钱,说是小妇人家开荒所得的那三十多亩盐碱贫田乃肥沃良田,加之雀鼠之耗,整整七十贯钱!小妇人的丈夫拿不出那么多钱,一再筹措拖延之后,就在今日早上小妇人的丈夫被那些差官抓去了衙门,说是若不能在三日之内将所欠田亩税一并上缴,便要将小妇人的丈夫充军发配!”妇人说着再度哽咽,一旁清丽女子微微蹙眉。周围围观人潮大多摇头叹息,一脸的愤懑难言。 清丽女子从袖中掏出大约三四两的碎银交予妇人手中,宽慰道,“这些你拿去吧,或可解燃眉之急。”清丽女子话音刚落,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捧住银两。声音颤抖,却难掩感激之情,“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说着就要朝地上重重磕去,被身旁清丽女子急忙拦住,将其扶起,“赶紧拿着银两去衙门赎人,晚了就不止七十贯钱了。”妇人怀揣着银两,跌跌撞撞离去,随后围观病患各自回归原位等待梁神医问症。 年富饶有兴趣的看着在自己面前亭亭站立的清丽女子,女子微微道了个万福,“先生酷爱好茶,正巧小女子处有一撮上等红袍,先生不妨后院品茗。”年富欣然而往,茶的确是上等的好茶,入口柔滑略带甘甜。刚品完茶,那位青年药徒端着一匣芳菊斋的精致点心朝这边走来,将点心搁于茶几上,青年略显不自然的笑道,“你们慢慢用,我还有事先下去了。” 微笑着目送青年药徒离去,清丽女子突然问道,“先生可知官至七品知县一年几枓禄米多少薪俸,而官至极品又是几枓禄米多少薪俸?”年富一愣,沉吟良久,最后尴尬摇头,虽年羹尧贵极人臣,奈何年富从不知他一年的薪俸是多少两银子。清丽女子笑道,“七品知县一年三十枓禄米,四十五两银子;官至极品一百八十枓禄米,一百八十两银子。”年禄讶然,“这么少!”清丽女子看了眼“插嘴”的年禄,接着说道,“想来先生身后的家仆一年到头的收入也比那极品官儿的薪俸还要高。” 年禄颇有些底气不足的看了眼年富,见年富神情无异样,不觉轻松一口气。作为年大公子的贴身仆从,光是每年从门禁处所收的孝敬银两便有千两银子之多。年富淡笑道,“这位姑娘到底想告诉在下什么?”见年富那张极尽俊美的脸上笑意浅浅,一双温柔眼眸深处却似黑暗漩涡深不可测,令与之对视之人惊惧胆寒。清丽女子心头悚然而惊,眼前儒雅俊逸男子的身家背景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显赫高贵,“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女子想说的是‘摊丁入亩’较之从前的‘人头税’的确减轻了百姓身上的赋税重压,然而却并不能从根本上杜绝各州县官吏除额征火耗之外,暗中加派。” 一位小小女子居然如此关心国家大事,这让年富觉得相当有趣,于是道,“姑娘告诉在下这些,是需要在下做什么呢?”清丽女子微蹙柳眉,开门见山道,“小女子希望先生能为江宁府的百姓除一害!”年富挑眉,“噢?”清丽女子眉目之中闪现刻骨铭心的恨意,“江宁府知府桂川欺男霸女、夺人家产、额徵赋税、逼人至死,等等罪行罄竹难书!”女子咬牙切齿的控诉,倒是令年富信了九成这位桂川恐怕的确是劣迹斑斑。只是自己一位官风整俗使,查看的是浙江文士间的风气面貌,与江宁府不仅地域上有着差距,就连职责上也差着十万八千里。年富神情不动,心里头却有了计较,他从来都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青年药徒像幽灵一般端着一壶热水走了过来,将热茶搁在茶几上,略显尴尬道,“你们聊着,我先下去了。”说完扭头离去的那一刻,一双担忧的眼睛分明死死纠缠在清丽女子的身上,而清丽女子也在青年药徒关切的眼神注视下,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年富唐突道,“他喜欢你。”清丽女子娇躯一颤,神情凄婉,“小女子不配。” 年富并没有接着这个八卦话题继续聊下去,因为女子的遭遇此刻年富也能猜出个j□j不离十。懒散的倚坐在长亭中整整灌下一壶酒的年季眯着惺忪睡眼突然问道,“桂川?旗人?”清丽女子点头,一双秀目紧紧盯着年富,“钮祜禄氏桂川,皇亲国戚。”年富心头一动,眉宇间却迟钝得似乎没有发现任何不妥,这让清丽女子忧伤的脸上显露一丝希冀。 她希望眼前拥有高贵出生的男子能不惧于“钮祜禄”氏这个同样高贵显赫的家族,同时他还必须有一副嫉恶如仇、侠义多情的热心肠。只是可惜清丽女子猜对了前半个,却猜错了后半个。年富端着小巧茶器站起身,沉思良久,就在清丽女子神情变得绝望,以为遇到的又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胆小怕事之人时,年富突然一口饮进杯中茶水,朗声笑道,“的确是好茶!”清丽女子美目中闪过异彩,年富将精致茶器置于茶几上,“多谢姑娘的好茶。。。。。。”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爱好,喜欢清淡点的文文。。。。。。努力,能写出好文。 第五十四(倒v) 第五十四章节 第三日清晨,清丽女子目送着年富一行三人缓缓离去。站在一旁的青年药徒幽幽问道,“你相信他能办到吗?”清丽女子惨然而笑,“他一定能办到的。”青年药徒目光灼热望向身旁清丽女子,“柔儿,等那恶人正法的那一天,我一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说完不等女子反应,扭身走进鸿善医馆。 病房内翟永业刚刚喂庸德喝下药汤,庸德无力躺在病榻上,晦暗的双眸之中时有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翟永业宽慰道,“他一定能将他放出来,到时候你便可以和他一起去落霞山看日出,去雁荡绝顶看峡谷,去洛阳百花苑看牡丹花潮。”见庸德依然半死不活躺在病榻之上,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翟永业端起药碗,摇头叹息走出病房。在翟永业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时,庸德目眶含泪,嘶哑着道了一声,“谢谢”。 仅仅利用风能与产生的阻力,时常变化风帆的反向,加之掌船舵手多年丰富经验的积累,双帆大船犹如离弦之箭,乘风破浪,驶入苍茫运河,想必明日早上便能顺利到达浙江总督府。站在船舷甲板上,望尽夜色深沉,满天星斗,任由江风将白色长袍吹乱,负手而立的年富突然思潮汹涌,刚想酝酿一两句属于自己的名诗佳篇时,喝得醉醺醺的年季晃晃悠悠站到了年富身旁,“呕——”一声呕吐,紧跟着“哗啦啦”一股脑全都撒进了江水里。 年富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于是蹙眉叹息道,“再这样毫无节制的喝下去,我担心你活不过三十五岁!”年季煞风景的朝着江水里吐了口唾沫,“庸庸碌碌活百岁,不如快意潇洒活一年!”年富摇头,不再反驳,在他看来一个人既已成年,那他便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方式活着,只要他觉得合适。年富深邃从容的目光望向江面波涛滚滚,突然问道,“都查清楚了吗?” 年季虚弱的将身体倚靠在船舷上,有气无力道,“都查清楚了。”年禄适时出现,为年富与年季递上一杯热茶,随后站在不远处警惕周围游客。年季灌下热茶,方觉得闹腾的胃部舒服不少,连带着望向年禄的目光也友善了不少。年季道,“钮祜禄桂川的确不是钮祜禄凌柱的亲生儿子,自然也不会是那位熹妃娘娘的亲弟,而御史言官凌柱只有三个女儿,膝下并无嫡子。” 年富点头,只听年季继续说道,“那桂川乃钮祜禄凌柱胞兄之子,大约三年前过继给凌柱当干儿。”年富蹙眉,沉吟道,“三年前吗?”年季点头,见年富嘴角渐渐绽放一丝笑意,顿觉后背脊梁骨发寒,于是好奇问道,“你想怎么做?”年富不答,而是唤来年禄,“让你准备的东西备好了吗?”年禄拍着胸脯点头道,“少爷放心,一切安排妥当。”年季瞧了瞧眼前主仆二人,聪明的选择静观其变。 忽闻前方骚动,紧跟着年富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芙蓉花香,抬眼看去,秦淮名妓幽芙白色纱巾遮面,长裙飘仙,袅娜蹁跹朝着年富走来,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的秋思丫鬟朝着围观众人猛挖白眼,尽显其泼辣强悍作风。幽芙盈盈拜福,“先前婢子无礼还望先生海涵。”声音清脆如山涧泉水,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年富抬手微拂,“幽芙姑娘客气了。”幽芙身后秋思丫鬟偷瞄了眼年富,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向她,秋思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片殷红,随即垂下头去。 幽芙径直走向船舷,江风撩起白色纱巾,绝美容颜若隐若现,仙姿妖娆竟是说不出的惆怅与伤感。年富垂首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翼,声音柔和道,“幽芙姑娘有心事?”幽芙长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年富略一沉思,点头道,“看来幽芙姑娘的确是有心事。”幽芙目光凄然望向漆黑翻涌的江面深处,“先生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却不知在这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幽芙虽身处欢场,每每也是逢场作戏而已,却见过太多才子佳人官场蹭顿,一生蹉跎。” 年富淡笑,“在下也曾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姜太公耄耋之年依然能封侯拜相,李白、杜甫之流曰诗仙诗圣,终其一身久困名场,仕途坎坷,却依然能留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昆仑巍峨接沧溟这样脍炙人口以至流传千古的名篇。可见不论出世亦或者入世,心中有理想的人终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幽芙迎风矗立良久,随后朝着年富盈盈螓首行礼,“听君一席话,方知他当初的选择,造成今日的因果,恐怕也是无怨无悔的了。” 年富一愣,随即淡然一笑,“既然无法选择来时的路,把握去时的方向,也不算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幽芙缓缓转身,江风吹拂纱巾,那一刹那年富分明看到纱巾之上的斑斑湿痕。佳人袅娜离去,留给年富的是无限惆怅与寂寞的背影,“恕幽芙失陪了——”婢子秋思急急一跺脚,追上突然伤心落泪的幽芙姑娘而去。 年季喷着酒气道,“她怎么了?”年富摇头,老实回答,“不知道。”年季乍然,“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年富无力,“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年季凑近年富跟前,似乎想从那张俊美飘逸的脸上找出一丝掩饰的破绽,可惜如此近在咫尺,年季除了能肯定年富这张脸的确俊美得无懈可击之外,再也找不出一丝异样。年季只好作罢,嘴巴上却要一逞口舌之利,“你不是一向对女人都拿捏的很准吗?” 年富笑道,“不是我对女人拿捏的很准,而是我很少会相信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年季蹙眉,“你是说她在装模作样。”年富耸肩,“我可没这么说。”年季摸着病态白皙的下巴,“难道你就不好奇她口中那个‘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年富神秘笑道,“我有一种感觉,很快我们就会知道那个‘他’到底是谁了。”说完不等年季反应,悠闲自在走进船舱卧房。透过船舱旁的窗棂刚好能看到那江水与夜色的结合处,虽不及“秋水共长天一色”那般美妙意境,却独有一份冷酷的幽静,这恰好是年富最喜爱的一种感觉 。。。。。。。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 第五十五(倒v) 此时此刻年富一行三人正坐在浙江总督府亲派接送的马车上,年禄好奇的掀开窗帘朝外张望着,街道两侧商户林立,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周围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白墙黑瓦,其间悠悠流转的小桥流水独具江南温婉风情。年富悠闲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刚一念罢,年季懒懒的嗤笑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念菩萨蛮当真不应景的很。” 年富挑眉,“你不觉得这首词意境很美吗?”年季百无聊赖的点头,“的确很美,不过宋朝晏几道的‘生查子’不论诗词还是意境都更胜一筹。”终于可以插上话的年禄兴奋的大声朗诵起来,“春从何处归,试向西边问。岸柳弄娇黄,陇麦回青润。多情美少年,屈指芳菲近。谁寄岭头梅,来报江南信——”见年禄将好好一首千古名诗吟诵得如此惨不忍闻,平仄失调,忍无可忍的年季一巴掌捂住了年禄的大嘴巴,年禄发出“呜呜呜呜——”的抗议声。 年季话锋一转,神情邪恶道,“这算不算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大人给你的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年富笑道,“如若堂堂皇帝钦点的观风整俗使到达浙江这样的消息都把握不透,那这三年浙江总督的位置,他李又玠岂不是白坐了!”年季嘴角勾出一丝玩味,“所以我说他这是在警告你。”年富淡笑不语,年季道,“不论你这位皇亲国戚家世背景何等显赫,在他的地盘,他做主!” 年富一愣,抬起头望向年季,随即笑得不加掩饰,“这句话很经典!”年季眼珠子一翻,颇为自鸣得意的仰头灌酒。一旁年禄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失落之情尽显于色,他发现能听懂年富话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年季,乏人寥寥,而能读懂年富心的恐怕就只有那位十分神秘的德馨公子了。提到德馨,年禄不禁又想到那位来无影去无踪,行事诡谲隐蔽的隐七。年禄愣神之际,年富突然幽幽叹息,“终于还是开始了。”年季嗤笑,“那只是早晚的事。只是这一战打下来,你父西南屏障尽失,损失不小。” 年富淡笑,“虽然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只是这过程恐怕还是会有一些波折。”年季醉眼微眯,让人瞧不见醉红的眼皮底下,那双迷离懒散的眸子里流转着怎样深沉的漆黑,“云贵川三省边界土司猖獗,派系繁多,我朝那位德行甚高的十七王爷扑一带兵镇压,必然令其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到那时倒是当真不妙了。” 年富点头,“云贵川三省土司派系虽繁多,然而真正能够带来威胁的无非是凭借天险屏障而割据一方的乌蒙镇禄万重、镇雄镇陇庆侯、东川镇李永胜。”年季点头,拿起茶几上的糕点呈现“品”字型结构摆放,接着说道,“这就好比战国三雄,呈鼎立之势。大军围剿,必致其三方抱成团,抵死相抗,事反不得成。”年富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张信笺递于年季跟前,年季好奇之下将其展开。一目十行而下,年季神情微凛,随即肃然起敬。放下手中信笺,年季幽幽道,“看来是我小瞧这位十七王爷。” 年富从容淡笑,“以武力震慑,令其三方不敢轻举妄动;分而治之,令其三方内生猜忌;广布圣训仁政,令其治下百姓心生向往。归顺者,赏赐黄金万两,予世职;顽固不化者,惩处,没收家产,发配黑龙江污瘴之地。恩威并施之下,三省大小土司定然犹疑不定,惶恐不安,终难成气候。”年季兴致盎然道,“那咱们不妨猜一猜,接下来咱们大清朝的这位十七王爷会怎么做?”年富挑眉,“孙子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与年富相视一笑,年季拿起第四块糕点置于另三块的右上角,使得最为稳固的三足鼎立格局变成最不牢靠的四角棱形,“黎平府!”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个在年禄看来陌生得闻所未闻的地方,随即两人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坐在马车外扬鞭赶马的中年男子微微蹙眉,心中不禁暗暗重新审视这位皇亲贵胄,少年贤达。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年富一行三人站到了浙江总督府门前,由一位中年男子将其引进内院正堂小憩。其间添茶倒水的丫头来了四趟,依然未见到那位传奇总督李又玠。年富依然神情悠闲的品着茶水,年季一向葫芦不离手、酒不离口,倒是生生气坏了没这份修养与定力的年禄,“这位李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气呼呼的年禄在偌大恢弘的正堂内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趟,见年季享受美酒的自在陶然,忍不住问道,“被人晾在这里当猴儿耍玩,年季公子就一点都不生气?” 年季笑道,“如果当你知道,你生气反而会令对方十分开心时,你还会生气吗?”年禄一愣,傻傻的摇头,“那要是真生气了,岂不是着了对方的道?”年季神情一震,煞有介事道“咦,原来你小子不傻啊!”年禄圆脸一青,怒道,“你!”正说着,青衫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笑意盈盈道,“让年大人久等了。”说着招呼身后的班差衙役将一摞一摞的文本账册抬进正堂,望着桌上不下百余斤的卷宗,年富道,“不知这些是——”青衫中年人慌忙朝着年富躬身行礼,“老爷交代,年大人初来乍到,对本地风气良俗尚不了解。所以特命小人将这些拿来年大人这里,说是对年大人此行会有诸多益处。”年禄怒不可遏,直待年富示下,定然一拳砸断这条仗势欺人老狗的门牙! “下人就不打搅年大人了。”说完躬身退出正堂,在转身走出的那一刻,青衫中年人脸上公式化的谦卑笑意变成淡淡的赞许与满意,随即折身花苑深处,隐无踪迹。主怒仆辱,主辱仆死!年禄咬牙切齿,恨声道,“少爷咱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年富淡然一笑,“这里有吃有住,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说着从厚厚的书册中随意抽出一本翻看了起来,“咦?”年季好奇凑近跟前,“有问题?”年富薄消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当真是个有趣的老滑头。” 年季接过年富手中书册,书页上明明写着“浙江通志”的字样,而里面记载的居然是历年浙江文人骚客的文辞、家世甚至品性、修养、样貌都一一登记造册。年季又从底部抽出一本雍正三年编著的“浙江通志”,翻看几页之后,突然眼睛一亮,“翟永业,字秀庭,康熙四十五年生人。幼时父母早亡,靠兄嫂接济抚养成人,康熙六十年第一次参加科举,因其初生牛犊,文辞间多有冒进,虽才华横溢,却不得当时主考官张廷玉大人赏识,随即名落孙山。直至雍正元年,因受查嗣庭一案牵连,从此再无资格参加朝廷科考。” 年季稍稍抿了口酒,继续念道,“雍正元年腊月不堪忍受兄嫂刁难的翟永业正式另立门户,从此以卖画为生,云游四方。”年季将书册凑近眼前,“这里还有最后一句,从墨迹上看应该是最近才添上去的。雍正六年三月于江宁府一家酒肆救下一位素不相识的落难读书人,后经核实,此人正是失踪三年被贬为庶人的赫舍里庸德。” 年富负手长叹,“的确是我们小看了这位李又玠大人。”说完年富拿起桌上书册,开始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年禄突然想到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凑到年季跟前,轻声问道,“方才假如少爷一怒之下拂袖离去,结果会如何?”年季很认真的看了一眼年禄,笑道,“有我在,这样的蠢事永远不会发生。”年禄讷讷的点了点头,总感觉年季的笑容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与孤傲。 作者有话要说:以年富的角度去写那一场战争。。。。。。。 第五十六(倒v) 时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傍晚,婢女掌灯鱼贯而入,放下膳食随即又翩然离去。菜式很简朴,有酒也有肉,年富一向不是很挑剔的人。而年季只要有酒,就是不给饭吃依然陶然自得,只有年禄一脸的愤懑不平。 晚饭过后,年富与年季继续翻看卷宗。乘着夜色正浓,年禄轻手轻脚摸出了正堂的大门。待年禄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深处,年季突然抬起头笑道,“你这是想让李又玠大人陪我们一起熬夜吗?”年富无所谓的挑眉,“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年季又道,“听说这位李又玠大人共有六位夫人,而且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年富点头,“十多年前的确有这样的传闻。”年季突然失去了继续八卦李又玠及其风流韵事的兴趣,因为十几年前不论那几位夫人如何的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到如今恐怕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呵欠!”年富揉了揉发痒的鼻翼,“起风了。”年季拿起灯罩罩住晃动的烛火,“恐怕是要下雨了。”年富起身走到窗前,只见屋外狂风肆虐,落叶纷飞,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忽见假山树丛深处有一抹比这夜色更加深沉的“漆黑”笔笔直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沁入心脾的笑意,随即步履轻快的走近书案旁,继续与厚厚一摞的卷宗做着不懈的奋斗。年季面色古怪的伸长脖子朝外探看,目力所及之处风疾草木吹。心下狐疑,方才年富到底看到了什么。 直到年富将烧长的蜡烛灯芯剪掉三次,正堂的大门被悄然推开。烛火一阵跳动之后,年富感到一股切肤入骨的寒意席遍全身。年富没有抬头,径直问道,“事情都办妥了?”年禄带着一脸兴奋尚未褪去的潮红,激动道,“少爷放心,都办妥了。只是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年富眉头微蹙,“他受伤了?”年禄一愣,随即点头,“应该是伤在腿上。”年富恍然,“难怪了。”一旁的年季虽不问,却大约也能猜到受伤的人正是那个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人的隐七,而年富方才在黑暗之中瞧见的也必定是此人。瞧着年富的神情,年季对那个神秘的隐七主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好奇。年季道,“仅凭江宁城外澧水乡顾家大嫂的证言证词恐怕很难撼动今时今日钮祜禄陆川的地位。”年富淡笑,“你不觉得鸿善医馆内的那名少女很古怪吗?” 年季略一思索道,“恐怕与那陆川有切齿之仇。”年富点头,“如此倒行逆施之人行事更是专横跋扈,无所顾忌,要想抓住这种人的把柄简直易如反掌。”年季笑道,“你定是抓住他一个很大的把柄。”年富回头望向年季,目光柔和,“夺人发妻,逼人至死,草菅人命,贪赃枉法这些够不够那陆川死上一次?”年季瘪嘴点头,“搓搓有余,只是这人证物证齐全?”年富淡然摇头,“人证现在李又玠大人已经看到了,至于物证——”见年富脸上的笑容邪魅似鬼,年季的目光转向年禄。年禄无辜摊手,“是隐七从那陆川身上偷下随身玉佩,随后投入那户被夺发妻,招致满门被杀,纵火焚烧的张家府院内。”年季朝着年富比去了大拇指,“还是你狠!”年富微笑颔首,“多谢夸奖。” 年禄换下湿漉漉的衣裳,突然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道,“少爷你猜刚才我在院门外见到了谁?”年富略一沉吟,“不会是秦淮名妓幽芙姑娘吧?”年禄神情一怔,兴奋道,“正是幽芙姑娘,身边还跟着那个泼辣的秋思小丫头!”年季脸上的笑容颇有些少儿不宜,“你以为那幽芙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年禄呵呵贼笑,“那还用说,李又玠大人是个男人,听说还是个相当理解女人的风流男人。”年季望向沉吟不语的年富,“你也认为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那秦淮名妓夜访总督府只是为了与一位年过五旬的糟老头子春风一度?”年富紧了紧衣领口,幽幽道,“是或不是,明日一早自会分晓。” 坐在正堂内看了整整一夜的卷宗,直至东方吐露,晨曦辐照,年富感觉浑身上下一阵阵发着虚寒。用过早膳,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来报,“老爷有请。”于是年富一行穿过长亭雨轩,趟过小桥流水,钻过假山石窟,终于来到一处清雅幽静之所。只见那门房匾额上写着“静思斋”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年季幽幽叹息,“当今圣上惜字如金,朝中权贵罕有能珍藏其御笔手书者,没想到这位李又玠大人却可以拿来做门房匾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气滂沱。” 年富拾阶而上,在静思斋的大门缓缓打开之时,年富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一副“猛虎下山图”直扑面门而来,杀气凌厉,令人乍然瞠目。年富在稍稍一愣神之后,随即便看到坐在正堂之上的中年男子,只是昨日的一袭青衫变成了顶戴花翎,蟒袍补服,神情威凛。年富疾步上前,躬身施礼,“下官年富见过李大人。” 李又玠似笑非笑道,“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年富垂首立于一侧,神情淡然却不失恭敬,“半个时辰之前,大人若是突然出现在下官面前,下官定然吃惊不小。”李又玠俯身,精目微敛,“噢?难道是我府上的管家泄露了藏机?”话音刚落,方才引路的老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人该死,坏了老爷的大事。” 李又玠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起来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下去吧。”老管家带着一脸的愧疚自责,躬身退去。李又玠慵懒的倚靠在太师椅上,抿了口茶方抬手随意一指。年富躬身再拜,“多谢大人。”也不矫情,找了一处沐浴阳光的座位从容坐下。 年富此举令李又玠颇觉眼前的年轻人与众不同,于是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选择坐在那里?”年富一愣,着实没有想到李又玠会问出如此出乎意料的问题,随即回答,“因为这里有阳光。”李又玠笑道,“本官在这座御赐静思斋内接待过形形j□j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明百姓。他们或选择坐于本官下首首位,或末位,亦或者中间位置,却很少有人会选择右手一侧,你猜这是为什么?” 年富凝神略作沉吟道,“选择坐于首位者想来都是门庭显赫之人,至于末位自然是与大人身份悬殊者,选择中间位置心中必定无所求。至于选择坐于右侧,自古以来以左为尊,故而下官猜想是访客之人对大人的尊敬。”李又玠淡笑,一双精目直刺年富心底,“而你却选择坐于本官的左手一侧。”声音低沉阴冷,竟似金石掷于地,瞬间令现场气氛骤然紧绷。 立于门外等候的年季心神一凛,暗暗替年富捏了把冷汗。只听年富从容对答,“下官将自己置于阳光之下,意在向大人表明下官无蝇营狗苟之行,无藏污纳垢之心,此行必将稽查奸伪,尽除浮薄器陵之习,归于谨厚。如实上达详情,绝不因个人喜好随意添加,此心天地可证,日月可昭!” 李又玠满意而笑,扯着粗硬的嗓门喊道,“丫鬟,换好茶!”话音刚落,四位相貌姣好的女子端着热茶香茗鱼贯而入,细看之下发现这四名女子或清丽脱俗似幽兰,或冷艳白皙似雪梅,或窈窕俊秀似凤竹,或温婉柔情似雏菊,姿容之绝色,令人神魂颠倒。从皓腕纤指中接过香茶,年富目不斜视道了声,“谢谢。”眼角的余光看到李又玠幽冷狡黠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赞许。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是查嗣庭的同乡,对于陈佑铭此人,小年大人有何看法?”门外的年季恨恨的咒骂一声,“老狐狸!”而身在局中的年富淡然一笑,“浙江桐乡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不乏贤士名流。陈佑铭,字肃然,康熙四十五年生人,自幼承庭训,博闻强记,年方十六便已名动乡里。一首七绝同里春羡煞同龄人:壁柳黄莺啼早春,古桥净水醉红尘。晚来谁处渔家曲,翠色青烟一径深。” 刚一念罢,年富听得隔壁厢房内传来衣袂碰擦之声,待细听之下声音全无。年富略作思索,心中了然:恐怕隔着这扇门的背后另有玄机。李又玠似乎来了兴致,继续问道,“小年大人可知皇甫渊其人?”门外的年季在老管家恶狠狠的眼神瞪视下将李卫祖上十八代全都“善意”的问候了一遍。 年富摸了摸发痒的鼻翼,感觉喷出的气息烫手的炙热,朗声说道,“皇甫渊,字承德,本出身官宦世家,奈何母亲身份低微,在其十三岁时被长妇逐出门墙。”年富在此处顿了顿,果闻隔壁厢房内传来异样的喘息之声。年富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继续说道,“幼时的苦难经历造就了皇甫渊如今高傲冷漠的个性,然而其人文思敏捷,策论严谨,独步士林,在江南四大青年俊才之中可居首位!”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只写架空历史,不写同名人物了,伤自尊啊。。。。。。。 第五十七(倒v) 李又玠抬手鼓掌,随即站起身,走近年富跟前,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赞赏之意,“若论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普天之下,除了小年大人,恐怕无出其右者。”年富谦虚还礼,“大人谬赞。”李又玠负手立于年富跟前,突然欺身上前,压低声音,似笑非笑的问道,“那小年大人也一定认识江宁府的陆川知府?”年富躬身抱拳,“耳闻却从未谋面。” 李又玠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本官还有事要办,稍后再叙。在我这总督府小年大人可以随便逛。”说完竟是扬长而去。年富走出静思斋,年季如释重负,“此人痞气十足,锋芒毕露,如此个性居然在这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当真异类。”年富淡笑,“曾经亦有人以‘行事乖张无法度,不学无术乱纲纪’为由将之弹劾于南书房。”年季好奇,“噢?那皇帝老儿如何谕下?”年富闲庭信步于江南总督府的后花园中,满目奇花异草,甚为壮观,“传闻当时皇上口谕:李又玠粗率狂纵,人所共知,何必介意。朕取其操守廉洁,勇敢仕事,以换回瞻顾因循,视谣闻如膜外之风尔。”年季瘪嘴,表情多少有些羡慕嫉妒恨,“原来是皇帝老儿的宠臣。” 不知不觉走入一座雨轩凉亭,年富刚一坐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见年富脸色不好,年季关切道,“你没事吧?”年富扶额摇头,“估计是一晚未睡的缘故。”年季好奇的问道,“你一共记下多少位浙江士子的卷宗资料?”年富想了想,“四百七十三人,从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入关建立大清朝以来。” 年季瞠目结舌,呆愣半晌之后朝着雍容俊雅的年富比去了大拇指,“在下不服都不行。”两人正说着,老远就见年禄匆匆赶来。见到年富,年禄上气不接下气道,“少爷——,呼哧呼哧,大事不妙!”年富心下一沉,语气却越发沉稳,“出了什么事?”见年富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头慌乱的年禄安心不少,“少爷还记得昨晚夜访总督府的幽芙姑娘吗?”年富点头,年禄紧张兮兮道,“刚才在后院厨房间,小的见到秋思姑娘了。”年季一愣插嘴道,“那刁蛮小丫头?”年禄点头,“小的本以为狭路相逢,必有一番口角。没想到那丫头见了小的,扭头就跑,跟见了鬼似的。” 年富问道,“你追上去了?”年禄连连点头,“小的追上去一看,那刁蛮丫头哭得眼睛红肿。”年季疑惑的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一弱质女流夜访总督府,贴身小婢暗墙饮泪?这其中事态的发展难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年禄总感觉年季的表情夸张之中带着淫-荡的调侃,可见“嫉妒”的确是人类最易犯的七宗罪之一。 年富沉神良久,幽幽问道,“幽芙夜访总督府,是为了她那位蓝颜知己?”年禄急急点头,年富凝神,“是谁?”年禄压低嗓门,“汪景祺!”年禄话音刚落,年富猛的站起身,突觉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一阵轻晃,本能的扶住身旁栏杆才免于摔倒。年禄慌忙上前想要扶住年富,“少爷您没事吧?”年富摇了摇头,“没事。”年季困惑问道,“这个汪景祺到底是什么人?”能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年富如此失态,看来这个汪景祺来头不小。 年富又重新坐下,神情冷凝道,“汪景祺其人恃才傲物,久困名场,一生仕途蹭顿,其父汪霖乃户部侍郎,其兄汪见祺礼部主事。康熙爷在世时,浙江普陀汪氏一门三进士,也曾显赫一时。”年季点头,眉宇之间困惑不解,“一门三进士较之平常官宦之家也的确显赫荣耀,可对于天潢贵胄、皇亲国戚的年大公子而言,恐怕也只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户。这样的人或与之为敌、为友,恐怕都不足以构成利害关系。” 年富眉目深锁,望向假山幽径深处,叹息道,“那是因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年季将酒葫芦揣进怀中,抬手遥请,“那在下就洗耳恭听。”年富道,“康熙五十四年,那时胡期恒还只是西安布政使。”年季点头,于是年富接着说道,“当时名噪一时的汪景祺在一次桃园诗会上,长叹谓之悠悠斯世,问何人能与之为友?” 年季瘪嘴,“好大的口气!”年富倚靠向身后栏杆,淡笑道,“一个自小家境贫寒,却是左右逢源、平步青云,而另一个家世显赫,恃才傲物,却是官场蹭顿。在那次诗会上,两人不打不相识,结下金兰之好。”年季讶然,“这样两个命运截然不同、性格极其迥异的人居然能凑到一起,‘缘分’二字当真奇妙的很。” 年富继续说道,“蹉跎前半生的汪景祺最后放弃官场,专心致志做了胡期恒的幕僚。”年季了然点头,“难怪以胡期恒憨厚之人居然能娶上年大将军的亲妹子。”听到这话,一旁年禄不乐意了,“胡姑爷状元及第,为人最是亲善,府中下人谁不尊重!”年季笑道,“所以这也印证了每一位功成名就的大人物身后都有位才华横溢,却甘愿默默奉献的淡泊隐士。” 年禄皱着一张圆圆脸,不服气的低声呢喃,“这是在说你自己吧。”不去理会二人的争辩,年富自顾吟诵道,“较之阁下威名,不啻荧光之于日月,勺水之于沧溟。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年富刚一念罢,年季笑喷了,“马屁拍得如此直白,世所罕见,不知这惊世文采出自何人手笔?”年富笑道,“汪景祺!”年季一愣,“是他?不该啊!” 年富点头,“的确以其人孤绝桀骜的性格,定然写不出如此献媚之文。然而它的的确确被好事之人收录于‘西征随笔’之上。”年季道,“难道这里还有内情?” “还是说来话长。”恰巧此时一位冷艳丫鬟端来香茗,年富道了声“谢谢”,在绝色丫鬟狐疑转身,翩跹离去之后,年富接着刚才的话题,“父亲大人四十岁寿辰的前一个月,胡期恒还在为寿礼的事情发愁。若论金银珠宝、奇玩字画、山珍海味,以我年氏今时今日的地位,此等物件当真是稀松平常。” 年季瘪嘴,年富继续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幕僚汪景祺书法造诣已至巅峰,于是胡期恒半夜将其拖将出来,想将其灌醉,骗取墨宝。”年季笑道,“以汪景祺奸猾似鬼的个性,又岂会轻易着了道。”年富点头,“最后汪景祺没醉,倒是胡期恒宿酒头疼,整整三日未能从床上爬起来。眼见着父亲大人的寿辰将至,汪景祺大发善心,特意装裱一份送给胡期恒以充门面。” 年季酒虫上脑,从腰间拔出酒葫芦,小小的抿了口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字里行间极尽阿谀献媚,又恰似玩笑一般——”年季话未说完,突然猛的抬起头,“难道这首诗出问题了?!” 年富蹙眉,“应该是出问题了,否则这攒取仕林风评的好事又岂会轻易落到我年富的头上。而且——”年禄急切道,“少爷,而且什么?”年富淡笑摇头,“没什么。”年富话到嘴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这让年季想到了那位风华绝代佳人秦淮河名妓幽芙姑娘,她的出现的确巧了点。年富望向年禄,“可知那汪景祺现下人在何处?”年禄道,“正关押在总督府大狱之中!没有李总督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年季双眉紧锁,“你那位山西巡抚姑爷就没有传来一点消息?”年富摇头,“此地距离山西千里之遥,八百里加急恐怕也需半月有余才能到达这里。”年禄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道,“恐怕这个时候姑爷老爷还不知道汪先生已身陷囹圄,朝不保夕。” 年富沉声道,“为什么?”年禄泣不成声,“听秋思姑娘说,汪先生是因为收到一封家书才急急赶回浙江普陀探望病重父亲,谁知刚进普陀城门便被埋伏在那里的官差抓了正着。”年富忽觉头疼欲裂,扶额良久才缓缓叹息道,“那就无需跟李大人求情见上一面了。” 年禄急道,“少爷——”年富摆手,“自古君要臣子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在三人陷入莫名伤感氛围之中难以挣脱之时,总督府的老管家行至跟前,躬身行礼,“年大人,我家老爷有请您去看一出戏。”年富扶着栏杆缓缓站起身,儒雅淡笑,“噢?能否告诉下官这出戏叫什么名字?”总督府管家神情一窒,垂首漠然,“小年大人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一篇古代文短的二十万字,长的四五十万字,其中涉及有广有深,很多细节把握不到常有的事,大家不要参照历史书看,咱们就是休闲文学。有错漏之处,指出来,千万别打击俺,俺生病,脆弱的很。。。。。。。 第五十八(倒v) 于是年富一行三人上了来时的马车,一路颠晃,年富倚坐一旁,神情安逸,竟似睡熟了一般。年禄东张西望,时不时拨弄糊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不满的嘀咕,“那位李大人搞什么鬼,窗户封得密不透风,也不点根蜡烛,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虽然瞧不见年季,却听得酒水晃动的响声,“如若不封死,我们不想去,这出戏岂不是白唱了。” 年禄道,“什么戏非看不可?难道是最近传的很火的‘赵氏孤儿’?”年季瘪嘴感叹,“无知真好。”渐渐的马车外人声止息,一股异样的感官令年禄坐立不安。“喀拉喀拉!”马车车门打开了,刺目的光线令马车里三人睁不开眼睛,“年大人到了。”老管家恭恭敬敬将年富一行三人请出马车。 周围是人山人海,人潮之中留有一道不算宽敞的空道,仅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行。被如此多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年禄有些不适应的往年富身后躲了躲。年富淡笑着扫过周围黑压压的人潮,在空道的那一头不出意外的见到了正笑靥如花望向他的李又玠大人。 年富步履从容来到跟前,“下官年富见过李大人。”李又玠笑意盈盈的指着身旁的空位道,“万事俱备,只欠小年大人入席,这戏就开唱了。”年富颔首,款款坐于一侧,目光从容淡定望向场下刑台之上。 而立于年富身后的年禄止不住浑身颤抖,年季一手抵住年禄的后背心,才将其安抚住,年禄朝着年季投去惨然的谢意。年季毫无顾忌的凑到年禄耳旁,玩笑似的轻声低语,“习惯就好,跟在你家少爷身后,以后这样锻炼的机会多的是。”从年禄角度望向年富,一身素袍清雅高华,只是随性的坐在那里,便似一座山般岿然不动,年禄暗暗心折不已。 刑台之上,一位中年文士身穿囚服盘腿坐于地,神情淡漠,仿佛此一去,这世间了无牵挂。李又玠朗声道,“笔墨纸砚都给你备着,可还有未尽之言?”刑台之上的汪景祺淡淡摇头,李又玠不无惋惜的摇头长叹,“可惜了这一肚子的才学,和堪比颜真卿的墨宝真迹,后人无福消受矣!” 李又玠一抬手,从身后山水墨画屏风后走出来的居然是位老熟人,见到年富朝他颔首示意,张起麟傲然微微点头,来到众人之前宣读旨意,“浙江普陀人氏汪景祺自恃清高,谤毁君上,轻薄天下人,是为不义。作诗讥讽圣祖仁皇帝,大逆不道,是为不忠。赐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枭首示众,首级悬挂于菜市口通衢大道之上,以儆效尤!” 圣旨之下,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只道是: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张起麟的圣旨还在宣读,“其妻发配黑龙江予披甲人为奴,终身不得除去贱籍;其期服之亲兄弟、亲侄俱革职,发配宁古塔;五服以内之族亲现任、候补者俱革职,永世不得启用。令,普陀县令多加管束汪氏一族,终身不得出境,钦此——” 张起麟圣旨宣读完,刑场之上人心惶惶,甚至有胆小惊惧者当场昏厥。汪景祺目视远方,突然“哈哈”大笑,竟笑得眼泪夺眶而出,“难道这就是你们要的?!”汪景祺笑够了,抬起头望向身旁行刑手,“刀快吗?不快的话现在磨一磨还来得及,某等着。” 行刑人粗犷的脸上神情一震,随即豪迈道,“您放心吧,今天早上刚上的磨刀石,保证不耽误您上路的时辰。” 汪景祺满意点,“那就好!能帮个忙吗?”行刑人点头,“请讲!”汪景祺道,“将我身上的囚服脱下来,就放在我的脚下,刀起头落时滚得太远会吓坏小孩子。”行刑人神情呆滞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吧!”一声“斩”令之下,血光四溅,年富深邃幽暗的瞳孔猛的收紧,渐渐染上一层温热的血色。 在他身后年禄早在李又玠拔出斩令的那一刻便已紧紧闭上双眼。行刑人将血淋漓的头颅装入匣内,由仵作判定死亡之后,悬挂于通衢大道十米多高的牌坊之上。 “小年大人脸色不好,难道是昨晚上没睡好?”张起麟恭维完李又玠,恰见年富站起身,于是凉凉的打趣起来。年富身后的年禄惨白着一张圆圆脸,又见张起麟似男非男的面相,忽觉胃里一阵翻搅,慌忙转身,“呕——”窝进墙角里吐得昏天暗地。 年富苦笑摇头,“生在太平盛世,长在圣祖明君治下,何曾见过如此血污场景,失态之处还望李大人与张大人海涵。” 李又玠客气的摆手,“一个读书人鸡都没杀过,突然见到杀人,难免有些胆怯,张大人莫要以你我之年龄阅历取笑年轻人。”张起麟被反驳,也不恼怒,献媚添好的连连点头,“李大人说的极是。”李又玠颇为欣赏的望向脸色略显苍白的年富道,“回去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本官设宴款待,再与你详谈。”年富躬身施礼,“谢大人不罪之恩。” 年富感觉浑身枯热、虚寒,脑袋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力。坐上马车,四肢乏力酸麻犹如虚脱般轻轻颤抖,年富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病了。年禄回响方才惊魂一幕,心有余悸,“只是不知道汪先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年季道,“哪句?”年禄学着汪景祺惨然而笑,“难道这就是你们要的?!”年季长叹,“他不惧死,临死之前痛惜纠结的无非是亲族的背叛。而选择背叛他,抛弃他的亲人们依然没能保住荣华富贵。这其中的讽刺、痛苦、愧疚,一言难尽啊!” 年禄神情戚戚焉,扭头朝年富望去,却见年富头偏向里侧早已睡熟过去。年富睡得很不安稳,影影卓卓间似乎总有人在他身旁来来回回的走着,令年富不胜其扰。时不时还有一种难以言尽的苦涩摧残着他的舌头,他想拒绝却无力,想喊,却发不出声,有那么一刻,年富以为他就快要死了。 之后漫长的时间,年富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身体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直到年富以为会掉落进十八层阿鼻地狱。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年富应声倒地,鲜红色的血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淌开来,年富无力开阖的世界之中多了一个身影,一个全身都躲在黑色风衣之中的消瘦男子。当男子伸出冰冷的手指摸向年富脖颈处不再跳动的脉搏时,年富终于看清楚那张淡漠苍白的脸,“年——季——”吓出一身冷汗的年富猛的睁开眼睛,微凉的风吹动衣袍猎猎作响,年富一怔,原来是梦魇了。 抬头朝门外看去,暮色暗沉,一袭白衣胜雪,负手立于江堵之上,风撩动长袍恣意飞扬,那一刻眼前的男人仿佛即将羽化登仙。男人听到身后响动,转过身来,俊逸刚毅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你醒了?”年富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正身处庙宇之中,而自己身下躺着的地方正是神像前的香案,年富苦笑,“你就不怕亵渎神灵吗?” 男人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此处供奉的是哪位大神。”说着男人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自己轻抿一口,温度适中,于是递到年富跟前,“趁热喝了吧。”年富接过药碗,静静喝下,带着满嘴的苦涩与麻木,刚一抬头恰见男人手捧着热茶将之递了过来。年富接过热茶径直喝下,顿时冲淡口中残留的苦涩。 年富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修缮一新的庙宇,宇内供奉这一男四女五位衣着华丽飘逸的神像。只是瞧那男神微须青衫,神情睥睨,端的好不嚣张,这与一般寺庙之中宝相庄严,怜悯众生的形象相去甚远。再瞧那男神身侧的四位女神,各个倾国绝色,却是气质迥异,或冷艳如梅,或端静如兰,或温婉如菊,或隽秀如竹,年富疑惑道,“这不是李又玠大人府上的四个丫鬟吗?”只是这神像的气质似乎比真人更加贴近古书之中对于“梅兰菊竹”四君子的描述。 德馨笑道,“看来竹韵没有见过李又玠的四位夫人。”年富好奇,“噢?”德馨道,“那四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婢女也只是模仿了那四位夫人十之有一的气质芳华。”年富望着神像,了悟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将自己与四位夫人的形象筑庙立宇,承奉世人香火,此等荒诞做法,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德馨道,“李卫三年浙江任上政绩斐然:治理泛滥河塘二千三百余丈,设立塘兵制,常年守护修理钱塘江,惠及万余浙江百姓;虽自身读书无多,却自掏薪俸修编浙江通志,建立书院,给家境贫寒又致力于苦读的学子丰厚的膏火钱;摊丁入亩革新之策刚下,便带领下辖官吏清查弥补亏空,及各地积欠的钱粮,清丈土地,人人敬服。所以对于神像一事,浙江百姓大多一笑了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年富看着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灰调侃道,“看来这位李大人还有一批相当数量的信徒。”目光继续往上看去,一块鎏金匾额赫然悬挂于庙宇屋脊之上,上面写着“湖山春社?”四枚飘逸大字。 作者有话要说:“湖山春社”,属于借用。 第五十九(倒v) 走出这间供奉花神与河神的“湖山春社”,映入眼帘的便是浩浩汤汤,奔流不息的钱塘江。站在钱塘堤坝之上,任由激烈澎湃的江水将长袍衣摆打湿,一颗被万年冰川冰窖的心终于渐渐苏醒。忽觉身后一暖,德馨将一袭素色风衣披到年富的肩上,“大病初愈,还是带暖点的好。” 年富暖暖一笑,将身上长袍裹紧,低声吟诵道,“一气连江色,寒寒万古清。客心兼浪涌,时事与潮生。路转青山出,沙空白鸟飞。几年沧海梦,吟罢独含情。”德馨立于年富身侧,刚好能将大半江风拦挡于身前,德馨摇头,“宋朝杨蟠的‘钱塘江上潮’诗是好诗,可与此时此刻愤怒的钱塘江水相去甚远。朗朗读来,多了一丝伤感,一丝老气横秋。”年富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于是淡笑道,“那你有更合适的吗?” 德 馨朗声念诵,“此是东南形胜地,子胥祠下步周遭。不知几点英雄泪,翻作千年愤怒潮。雷鼓远惊江怪蛰,雪车横架海门高。吴儿视命轻如叶,争舞潮头意气豪!”念罢余音回绕,气势滂沱。年富点头,“宋朝刘馥的‘观钱塘江上潮’朗朗读来,的确气势汹涌,自有一股金戈铁马壮烈飞扬之音。” 见年富赞同自己的观点,德馨异常高兴,拉着年富像个孩童般席地而坐,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瓷瓶。年富好奇道,“这是什么?”德馨拧开瓶口,递到年富跟前,年富狐疑着凑上前闻了闻,“是酒?”德馨点头,“这是贵州按察使张广泗带兵深入黎平府古州时,途径一处人迹罕至的丛林,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群外出觅食的猴族群栖居的洞内偷得的‘猴儿酒’。”年富新奇,“猴儿酒?”又闻了闻,凑近眼前看了看,“据书上记载,猴儿酒乃是一种甜度很高的果子酒。是由猴族群长期储存的森林野果发酵而成,其也不可避免有两大缺陷。” 见德馨点头赞同,年富继续说道,“第一杂质太多,纯度不高,第二口感青涩,那是因为野果之中混进了尚未长成熟的青涩果子。”说完年富稍稍抿了一口,舌尖轻颤,不由得微微阖上眼,静静享受丝滑酒水入口即化的极致享受。 德馨笑道,“此酒如何?”年富不得不承认,“甜酒之中的极品!”可转念一想,急忙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德馨神秘道,“蒸馏过滤之术。”年富一愣,“你也懂这些?!”德馨笑道,“以前在一本英吉利传教士著立的书上看到过此法,说是能够提高酒水纯度,一直也没有机会尝试。”年富了然点头,此等好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精巧瓷瓶递给德馨,德馨轻抿一口,惋惜感叹,“可惜张广泗只顺出来两马勺的猴儿酒,一番蒸馏过滤下来就只剩下这些了。” 年富淡笑着从地上拾起一块顽石,在堤坝上用力点出一个点道,“从黎平府古州,到都匀府丹江,再到苗侗族树寨,三点一线,其周围全都是人迹罕至的茂密丛林,我想那位张广泗将军要想找到猴儿酒还是有机会的。” 望着地上古州、丹江、苗侗二寨极其周围原始森林分布图,德馨从年富手中接过顽石,在三点一线的环形四周成“品”字形点出三个白点。年富蹙眉沉声道,“乌蒙镇、镇雄镇、东川镇。。。。。。”沉吟片刻,年富拿起顽石,重重在其三点外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线,因为用力过猛,顽石尖锐部位碎裂成点点沙砾。德馨笑道,“你同意了,我就放心了。”年富苦笑摇头,“事已至此,不同意是自寻死路。至于我爹那里,我自会修书一封,阐明厉害。”德馨幽幽长叹道,“兄长他——,越来越像位合格的君王了。” 政治漩涡里的黑暗与残酷,年富见得太多,多到已经麻木。难怪年季喜欢喝酒,酒的确是件好东西,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你相信这个世上有因果报应吗?”德馨点头,“相信。”年富淡笑,只是在那微微上挑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我想年季上辈子定然是欠了我的。”德馨望向淡笑摇头的年富,心中不由得一丝抽痛,“我想上辈子我定然也欠了你的。”年富一愣,随即扭头望向德馨,近在咫尺,年富读懂那双漆黑眼眸深处的惺惺相惜。 年富心头一暖,缓缓摇头,“不,是我欠了你的。”之后两个盘腿坐于江堵之上观潮的年轻人聊了许多,从天南地北到宇宙乱象,又从公序良俗聊到自然规律。年富发现德馨博览群书,思域开阔,没有丝毫时代桎梏下造就的墨守成规。而德馨发现年富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学识渊博,所思所想之另类新奇,常令德馨心折不已。不远处江面上的浪潮一波又一波,不时传来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间,亦足以畅叙幽情。。。。。。 当年富全须全影的出现在浙江总督府门前时,着实引起不小的骚动。年禄哭红肿着一张柿饼脸,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年富的大腿嚎啕大哭。年季亦是黑眼圈深重,“这三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李大人下令全城搜索,刨地三尺,愣是没找着你人。我还以为你被人投进钱塘江喂鱼去了!”年富笑道,“我是去钱塘江了,但不是去喂鱼,是去观潮了。”说完撩起长袍走进总督府,若不是步履之间略有些大病初愈之后的虚软无力,年季还真的以为他去观潮了,瞧着心情格外的阳光明媚,连笑容也似乎拨开云雾,比平时真切不少。 刚进总督府,年过四旬的李又玠急忙走下阶,见年富长身玉立站在自己面前,李又玠长叹,“假天之幸,年大公子没有死在浙江。”年富嘴角一抽,上前躬身行礼,“多谢李大人关心,下官至今安然无恙——”不等年富把话说完,李又玠一把抓住年富的手臂,将其拉进思静斋,刚一落座,李又玠道,“你失踪的这三日共发生了三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一件不知是好是坏的事,你想听哪一件?” 见李又玠脸上狡黠的笑意,年富道,“那就先听好事吧。”李又玠道,“好事就是江宁府知府陆川被贬,发配南蛮污瘴之地,以他那养尊处优的小体格,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 年富挑眉,脸上的神情镇定自若,“那坏事呢?”李又玠道,“坏事就是本官要与小年大人一起启程返京。”年富一怔,随即笑道,“能与李大人同辇同路,下官不胜荣幸。”李又玠瘪嘴,“假话!从你第一次走进这思静斋,本官就察觉到你的警觉与戒备,虽然掩饰得滴水不漏,可又如何逃脱得了本官的一双眼睛。” 年富神情无辜道,“此时此刻下官内心对李大人的崇拜敬仰之情如滔滔钱塘江之水澎湃激昂,永生不息。”李又玠微阖双目,俯身逼视年富,“什么时候的事情?”年富老老实实道,“就在刚才。”李又玠展颜“哈哈”大笑,“真话!”见二人之间的气氛熟稔不少,年富疑惑问道,“那什么是不知是好是坏的事呢?”李又玠懒散的倚靠在身后的椅子上,神情懈怠,“那位内务府大太监张起麟张大人昨日回京了。”年富眉宇微锁,缓缓起身朝着李又玠躬身施礼,“下官知道了。下官钱塘江观潮的这几日耽误了些差事,现在就回去补上,以免耽搁大人进京的日程。”李又玠摆手,年富悄然退出思静斋。 总督府西侧一处雅致厢房内,年禄正卖力磨着墨,年季慵懒的倚靠在软榻之上,时不时抿上一口小酒,神情之间陶然自得,“这次那陆川是必死无疑了,只是你想好如何应对来自钮祜禄氏的反击吗”年富摇头,“还没有。” 年季无语,只见年富沉吟良久说道,“我只是好奇李又玠李大人的态度——”年季微微睁开眼睛,瞄向年富,“他的态度怎么了?”年富凝神沉眉,“前后态度有着微妙的变化。”年季挑眉,“噢?”年富执起笔,沾了点徽墨,略作停顿,“我一直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年季点头,“经典!”年富淡笑,“那就先走着瞧吧!”随即泼墨写下洋洋洒洒千余字,直写得一旁年季犯困,年禄磨墨的手都酸了,年富方才搁笔。将信纸吹干后封于信笺之中,盖上火锉,随后匣于木盒内,郑重交予年禄手中,“派人将这封家书送予家父手中。”年禄愣愣点头去办。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倒v) 年季晃晃悠悠站起身,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暮色渐沉,伸了个懒腰道,“看来乌蒙镇的禄万重、镇雄镇的陇庆侯、东川镇的李永胜都已是笼中困兽,蹦跶不了几天了。”年富点头,开始思索如何向皇上奏禀浙江民风事宜,考虑到李又玠这位宠臣态度的突然转变,奏报之上不可避免的对李又玠充满溢美之词。 而实际上李又玠这三年在浙江任上的所作所为,拥有强大情报系统的粘竿处又岂会不知。只听年季继续说道,“失去西南屏障的大西北,将势单力薄,再无可能对中原地区构成威胁,你认为你的那位雄才伟略的父亲大人会同意吗?” 年富嗤笑出声,“他会同意的。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舍才会有得,漫漫人生路,所以何必计较一时的得失。”年季望着年富嘴角儒雅自信的笑意,突然有种感觉,这个男人的野心也许比他想象之中还要野! 三日后启程回京述职,浩浩汤汤的车马队刚出总督府衙门,皇上的旨意便到了,传旨的是领侍卫太监副总管陈福公公,“。。。。。。。两面钦用牌不可滥用,行之无度皆是小人逞志之志。古董钱粮之收受,俱当检点。每日自省吾身,痛自刻责,未易改除,将来必以此受累,后悔莫及!”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后,李又玠起身谢恩接旨。 陈福抱拳道,“杂家恭喜李大人。”李又玠挑眉,“何喜之有?”陈福笑道,“杂家从未见过皇上如此严厉训斥某一位大人,而不加贬谪,可见皇上还是十分信任李大人的。”李又玠大笑,“还是陈福公公会说话,招人喜欢。”陈福不以为意,也跟着“哈哈”大笑。冲着这融洽的场景,外人只道是老友久别重逢,喜不自胜。年富径直走向陈福,抱拳施礼,“京中一别月余,陈大人还好?” 陈福慌忙还礼,“托小年大人的洪福,杂家一切都好。宫中娘娘时常挂念大人,九阿哥数次在娘娘跟前闹着要去年府上找小年大人玩耍。”年富面露思亲之忧,面对陈福眼底一闪而逝的异色,年富心领神会。 稍作休整之后,总督府的亲卫队继续上路,途径菜市口南边的通衢大道时,年禄轻手轻脚想要放下车窗帘布,被年富阻止了。年富望向那枚高悬十多米风干的头颅,幽幽叹息。年禄小心翼翼的问道,“少爷您不怕吗?”上次明明吓出病来,今番怎么如此镇定?年季扬手给了年禄脑门一个大栗枣,“你以为前几日你家少爷一病不起是被吓的?他那是累的!我年季敢拿手中酒葫芦打赌,那日血淋漓的斩首现场,没被吓到的拢共不会超过四个半人!” 年禄好奇,“哪四个半人?”年季摇头晃脑道,“一是行刑人,二是那位莫测高深的李又玠大人,三是汪景祺自己,这第四位嘛,自然是你家少爷。”年禄追问,“还有半个呢?”年季扬手作势就想给年禄不开窍的脑瓜子再来个大栗枣,被上过一次当的年禄躲闪开来。年季傲然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至于剩下的那半个自然是本公子了。”年禄鄙夷的仰天翻了个白眼,却是不敢再多言。 见一旁默然不语的年富似有心事,年季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年富淡笑,“在想一位作古先人。”年季一愣,“哪位先人?”年富幽幽道,“陈孝儒!”年季蹙眉,“明朝建文帝之授业恩师陈孝儒?”年富点头,一旁年禄不明白,“这个陈孝儒很有名吗?”年季无奈,“当年文帝兵败身死,永乐皇帝登基后十万雄狮围困江南二省,为的就是这位陈孝儒能‘弃暗投明’。” 十万兵众围城为的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见这位作古先人陈孝儒贤名远播,在士族士林间德高望重,甚至能撼动到永乐帝从侄子手中悍然夺得的政权稳固。年禄担忧道,“那后来这位陈孝儒怎么样了?”年季无奈长叹,“全族三百余口屠戮于市,而那陈孝儒是最后一个被腰斩而亡的人。”年禄大惊失色,“啊?!这太残酷了!”年季戏谑道,“你这副表情,算不算是杞人忧天,替古人担忧了。”情知年季调侃自己,年禄也不反驳,只是愤懑的瞪了眼年季。 年季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死了两百多年的古人?”年富目光幽远望向窗外,只见窗外阳光明媚,湖水微澜,柳树丝绦,一派静逸安详。似乎也染上了几许的慵懒,年富缓缓倚靠在软垫上,“思来想去,以我之身份,还是不去拜访为好。”年季被年富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糊涂,“拜访何人?”年富悠悠道,“旅居此处的蛰居散人陈老先生。”年季蹙眉,“此位老先生非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年富淡笑,“使君是其过继孙女,你说若我这个过继孙女婿上门求见,那这位陈老先生还能不见吗?”年季无奈摇头,“怎么全天下的好事全让你一人占尽了。”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年禄好奇问道,“那这位神秘的蛰居散人陈老先生跟两百年前被灭族的陈孝儒他老人家有何关联?” 年季一拍年禄的脑门,目露嘉许,“不错,还能问出一点比较有水准的问题。” 见年禄神情憋屈,年季兴致盎然的解释起来,“传闻——,明史之上并无记载,所以说他只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一种传闻。”年禄不耐的连连点头。只听年季接着往下说道,“陈孝儒全族三百余口被枭首示众,这其中有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产妇。刀起头落之时,紧跟着一声啼哭,风云变色,雷电交加,雨水混着血水染红了整个菜市口!监斩的永乐帝大惊失色,望着哇哇啼哭浑身是血的‘鬼产子’再难起杀心。” 见年季稍停抿酒,年禄急切追问道,“后来那孩子怎么样了?”年季道,“哪有那么多后来,故事结束了。那孩子若是死了,哪有现在的蛰居散人!”年富点头道,“传闻虽赋予了其神话色彩,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蛰居散人便是陈孝儒的后人,所以先帝爷在世时十分礼遇此人。”年富摸着怀中精巧的瓷瓶,想到那位神秘的走方郎中临去时的话,“受人之托”,年富心中有了更多的猜测。。。。。。 这一路同行,年富始终没有机会见到李又玠神秘的“梅兰竹菊”四位夫人,只是从那顶大到有些嚣张的马车内时常传来铜铃般嬉闹的笑声,艳羡得年禄一路感慨,“做男人当如斯!”此等好色言论自然遭到嗜酒如命的年季一番狂轰乱炸。 水陆兼程,一路有惊无险回到京中,唯一令年富感到有趣的是半道上巧遇幽芙主仆。李又玠大人怜香惜玉,将幽芙二人顺路带回京城。入宫交旨,一番赏赐下来,年富载誉而归。刚出宫门远远就见一位轻甲侍卫朝着年富疾步走来。待人走近跟前,年富神情欣喜,抱拳拱手道,“原来是格僧兄——”见格僧头顶花翎,腰佩长刀,年富躬身施礼,“小弟尚未贺喜格僧兄高升,实乃罪过!”格僧慌忙抬手相扶,“相比年富贤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是正二品的通政使大人,格僧痴长贤弟几岁,却是望尘莫及。”年富谦虚摆手,好奇问道,“格僧兄现下在哪部当差?” 格僧淡笑,露出一排白惨惨的牙齿,令年富心下一突,“九门提督辖下正六品武将。”年富恍然点头,“原来是格僧将军,不知将军何时有空,小弟做东,在状元楼设宴恭贺格僧将军步步青云。”格僧朗声笑道,“该是格僧设宴为小年大人接风洗尘才对!”两人把臂相谈甚欢,一直将年富送出紫荆城外,二人才依依相别,另约时间把酒言欢。 “少爷——,您——您怎么才出来!”扑一出城门,便见到年禄神情焦急,六神无主的哭嚎着。年富一愣,急切问道,“出了什么事?!”年禄哽咽难言,恨恨的一拍大腿叫道,“少夫人早产——”年禄话未说完,年富飞跳上马车,亲自扬鞭赶马,绝尘而去,哪里还顾得上年禄在后面又哭又跑。急冲冲朝着竹韵斋跑去,路上仆人纷纷避让,瞧着仆人举止间的慌乱,年富的心突然揪得很紧。 作者有话要说: 。。。。。。。。。 第六十一(倒v) 竹韵斋院中,纳兰氏与苏氏赫然在座。年富疾步走上前,“请大夫了吗?”纳兰氏一把抓住年富的手臂,神情焦急万分,“请了请了,都是为娘的不好,没有好好照看使君——”房间内传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声,“啊——”惊得纳兰氏再难维系一家主妇的威仪,眼泪夺眶而出。急急转动手中佛珠,一个劲的低声呢喃,“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信女纳兰群秀求您保佑信女儿媳孙儿平安,信女愿折寿十年,从此吃斋念佛皈依佛门。。。。。。。” 听着屋内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年富心绪凌乱。就在此时,年熙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张御医来了!”年富慌忙上前迎接,“拜托了!”张御医不敢托大,“下官定当尽力!”说完拎着药箱走入房内。 “大哥,茶凉了。”年富愣神,抬头见年熙正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年富苦笑,悠悠晃动手中茶器,“原来茶都凉了。”扭头望向西方,此时晚霞夕照,竟似血一般的红,屋内痛苦的叫嚷声时断时续,年富裹紧身上薄衫,望着自己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愣愣的又有些出神。 “咯吱——”门突然开了,年富像是触电一般弹跳起来,冲上前去,见那张御医浑身大汗,年富的心沉了沉,“怎么样?”张御医疲累摇头,“情况不太好,少夫人身体羸弱,已有力竭之象。一旦体力耗尽,将是一尸两命的绝境。”张御医话音刚落,纳兰氏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旁年熙眼明手快,将其扶住。年富低头沉吟片刻,再抬起头时已是满头虚汗,“张御医是想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张御医愧疚点头,“少夫人情知难产,哀求下官务必保住孩子,勿要管她生死!” 掐着人中幽幽转醒的纳兰氏在年熙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站起身道,“求张御医定要保住大人的性命!”张御医征询的目光望向年富,年富沉吟不语,神情之间一片冷凝。纳兰氏上前一把抓住年富的手臂凄然道,“富儿,莫要做令自己追悔一生的事情啊!” 年富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药丸交予张御医,“把这个给她服下,请尽力保住大人。”张御医重重点头,随即走入房内,纳兰氏挣脱年熙的搀扶也要往屋里去,却被一旁苏氏拦住,“姐姐,里面血煞之气极重,你去不合适!”纳兰氏幽幽含泪的目光望向漆黑深沉的夜空,“信女纳兰群秀自问这一生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若然上苍真的要对信女如此不公,信女便拆了后院的晨光佛堂!”说完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劝阻的苏氏,纳兰氏拂袖而去。苏氏怔怔的站在门外,神情呆滞。 当微弱的曙光破开黎明前的黑暗,第一颗启明星闪耀光芒时,屋内传来一声洪亮的啼哭声。年富负手立于院中,嘴角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砰!”门打开了,纳兰氏喜极而泣,“富儿,生了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纳兰氏话音刚落,竹韵斋院门外爆竹声声,顿时扫去一夜的压抑与紧张。 后宫娘娘们的赏赐如流水一般涌入年府,而此刻的年富正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细细的看着,睡熟的婴孩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令年富欣喜若狂。床上躺着的张使君幸福的望着坐在床沿上傻傻看着孩子的年富,鬼门关上的一夜徘徊,换来眼前男人真心的疼爱,张使君认为值了。 翌日清早张文庄与张承两兄弟便带着厚重的贺礼来到竹韵斋,相较张文庄的儒雅俊秀,年方十七的张承更似乃姐般阴柔秀丽,只是一双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睛里时常闪现的狡黠,令人不敢小觑这位混世小魔王闹腾的威力。望着睡在姐姐张使君身旁的小婴孩,张承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胎发,一会儿捏了捏酣然入睡的小脸蛋,直到睡梦中的小小婴孩不堪其扰,扑腾着粉嘟嘟的一双小手,张承才泱泱罢手。 坐在院中与年富一起喝茶的张文庄望向身旁风神如玉的男子道,“看来你是有儿万事足了。”年富笑道,“为什么这么说?”张文庄讶然,“你不会不知道李跋李大人今日告老还乡,恐怕此刻人已经到了西城门外!”年富一愣,嗖然站起身,撩起衣袍,突突的就冲出了竹韵斋。 西城门外的官道上,一匹瘦弱年迈的骡子拉着一驾简陋车篷停靠在路边,两位同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坐于路边凉亭之中悠然喝茶。年富堂而皇之闯入,躬身施礼,“学生见过先生,李大人。”朱轼抬起头来见年富气息不稳,额头微汗,严厉训斥道,“执掌一司之长,行事举止这般毛毛躁躁,今后如何谨慎当差?!” 年富顿首受教,“学生知错。”李跋含笑望了眼年富,“你不用眼巴巴赶来送行,老夫告老还乡非是因为你,而是精力有限,已无暇他顾。”见年富疑惑不解,朱轼从石桌上拿起一本书册交予年富,年富接过手中细看,“入旗通志?”朱轼点头,“这只是三十卷之一的上三分之一策,若是著录完稿定然是堪比汉朝司马迁的史记,成为传世宏伟之作!”李跋连连摆手,“朱阁老谬赞,李某只盼不会沦为野史杂书之流便已心满意足。”说完起身,拱手告辞,“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此一别恐无再见之日,望阁老多多珍重!”说完爬上骡车,扬鞭赶车缓缓离去。 一直目送着李跋的骡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朱轼摇头感叹,“可惜了朝堂之上又少了一位耿骨直谏的老臣。”见年富遗憾点头,朱轼道,“可想知道你这通政司通政使的位置是怎么来的吗?”年富一愣,随即摇头,朱轼幽幽叹息,“早在三个月前李跋便已向皇上奏请告老还乡,专心著书立说,奈何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一直拖延至今。一个月前中书省及门下省十多位官员联名向皇上举荐郭晋安,是李跋大人君前直荐由你来接替通政司通政使一职。皇上圣裁独断,才有你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位列二品大员。”年富没有想到还有这番波折,心中不禁对李跋多了一丝钦佩。 年富疑惑道,“这位郭晋安是何许人?”能劳动中书省门下省十多位官员联名举荐,此人要么才华盖世,要么出生显赫世家。朱轼隐晦而笑,“等过几日你自然就会知道这位郭晋安是何许人。”年富疑惑点头,心中对这位郭晋安略微上了心。朱轼扭头往回走,年富错后一步,紧随其后,只听朱轼继续说道,“云贵广三省土司叛乱已平,‘改土归流’之巨大声势冲击湖北湖南四川地区,永丰州、泗水城、平南府等十多个土司纷纷纳土归降。十七王爷乘热打铁,设厅、置同知,理民事,使得当地局势稳固,民心归正。”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十七王爷才德兼备,令人敬仰。” 朱轼抚须点头,“半个月前皇上收到十七王爷的陈条,其中历数云贵广川四省区域划分不合理造成的种种弊端。”朱轼见年富脸上的神情并无异样,于是继续说道,“建议朝廷将乌蒙镇,镇雄镇,东川镇,改为乌蒙府、镇雄关、东川州,一并划归云南治下。”年富点头,随即深明大义道,“为江山社稷计,为四省百姓安居乐业计,皇上英明神武,定然会恩准十七王爷的折子。”朱轼笑道,“当时皇上并没有直接批示,而是将十七王爷的条陈由内廷军机处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西宁抚远大将军帐中。”年富拱手向天,神情恭敬,“父亲大人定然欣然首肯十七王爷的提议。”朱轼笑道,“年大将军回折,只写了六个字。”年富一怔,“哪六个字?”朱轼道,“但凭皇上圣裁!”年富俊脸一阵青白,这分明是生了意气之争。 朱轼劝慰道,“以你父跋扈乖张的性格,若是回折说些为‘江山社稷计,为四省百姓安居乐业计,皇上英明神武’之类的话反而不类你父性格,徒惹人生疑。”年富沉眉,“学生只是担心家父言语上冲撞了圣驾。”朱轼笑道,“冲未冲撞,为师不知,只是当晚皇上龙颜大悦,夜宿翊坤宫,第二日便将通政司通政使的差事给了你。”年富心头一松,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努力了五年终于将自己的命运重新置于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评啊评。。。。。。。 第六十二(倒v) 将朱阁老扶上轿撵,年富叮嘱车夫路上小心,仔细照顾云云。朱轼掀开车帘,慈蔼道,“孩子可有名字了?”年富笑答,“乳名有了,唤作一鸣。至于学名还需先生赐字。”朱轼含笑抚须,“‘一鸣’可做两层意思解读,一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乃为人父母对于下一代的殷殷期盼;二则慎行谨言,时刻提醒不做多余事,不说多余话。” 见年富赧颜无语,朱轼幽然道,“若是得空让使君带孩子来府上坐坐,你师娘她想的紧。”感觉语气中喜悦与悲伤的双重情绪交织,年富抬起头,恰见朱轼将车帘放下。年富躬身相送,“学生 记下了!” 当夜月朗星稀,年富独自一人来到秋离院门前,只见那墙角数枝梅,萧瑟凋零,竟似枯萎了一般毫无生机。年富蹙眉,悄然推开秋离院朱红色的大门,从荷塘之畔的水榭凉亭里传来凌乱的琴音,曲调不谐,扭转不畅,听着令人耳膜刺痒。 年富缓缓靠近,在那一湖荷叶田田的水波之上,迎着洁白的月色,一袭白袍翩若仙人般独自倚亭独奏,那张绝美到令人窒息的脸上充斥着麻木的冷漠。对于年富的靠近,年斌恍若未觉。年富幽幽的目光望尽湖水深处,竟是比这夜色还要深沉的黑暗,“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让你离开这里吗?” 年斌纤指拨弄琴弦,就连那杂乱无章的琴音也未有丝毫的停顿。年富苦笑,自顾自道,“因为你太完美,完美的令人想去摧毁。”琴音依旧,年富久久矗立于荷塘之畔,直到深秋的风吹得身体发冷,最后沉沉叹息,“离开这里吧,去江宁府鸿善医馆找他。”说完将一串血红色相思豆串成的手链放在了年斌身侧,不再去瞧那张绝美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年富早已转身离开。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那张绝美到令人心醉的脸上流淌下淡淡的苦涩的泪水。。。。。。 刚走进通政司衙署,便收到同僚及下属的祝贺,年富一一还礼,举手投足间儒雅淡然,令人心生好感。来到自己以前办公的地方,却在那里见到了方子敬。方子敬慌忙躬身施礼,“方子敬见过年通政使。”年富笑意盈盈,抬手相扶,“以后年竹韵还需子敬兄多多提醒才是。”方子敬谦逊道,“年大人言重了,子敬定当戮力辅助大人。” 将年富领进通政司内堂,这里原来是李跋工作的地方。一张桌椅早已磨去胎漆露出里头褐色的原木,无花草点缀,无熏炉纱幔,只有书案背后巨型的书阁格外醒目。见年富的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书阁之上,方子敬面露恭敬,“李大人走时带走了他全部的笔稿及书册,也只带走了这些。”年富点头,“李大人一生清廉简朴,刚正不阿,乃我等后进晚辈之楷模。” 方子敬环顾左右,“年大人需要重新布置一下吗?”年富摇头,“如此甚好。”方子敬迟疑了片刻才道,“有一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年富和煦望向方子敬,“你我之间,无事不可讲。”方子敬目露感激,随即神情微敛,“最近仕林间疯传十七王爷与令尊抚远大将军不合。” 年 富一愣,随即苦笑摇头,“此等无稽谣言不足采信。”见年富神情的确无异常,方子敬暗暗钦佩,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年富蹙眉,直觉方子敬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中之重,“前日言官弹劾浙江永康府知府年珏于耕田大典草率从事,不合规制!”方子敬话音刚落,年富霍然转身,一双眉目深处竟是说不出的阴寒,令方子敬心惊肉跳。年富沉声问道,“皇上如何裁定?”方子敬惋惜摇头,“革职,留用永康府,亲耕十年!”年富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比起广西临桂州知州杨询枭首示众似乎轻了点。” 方子敬讶然,对于一个在仕途上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员而言,这十年太久,久得能将满腹的壮志凌云消磨殆尽。只听年富继续说道,“雍正二年,岁仲春亥日,圣恭率属亲耕,随行九推之礼,广谕天下。”方子敬点头,“皇上此举,其目的使为官者知稼樯之艰辛;悉农夫之作苦;察地力之肥沃,以存重农课稼之心,同时亦可使为农者断无苟安怠惰之习。所以在民间广布暗哨,使人监察,一旦发现执行不利者,严加惩处,决不姑息!”年富勾起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冷意,“他们煞费苦心想出如此罪名,当真令人无法为其开脱。” 年富状似无意间说出的话非同小可,然而方子敬依然神情自若,这让年富满意的同时对眼前年不过而立的方子敬多了一丝好奇与猜测。年富笑道,“回京述职数日,一直未有空与京中至交好友一聚,三日后状元楼,不见不散。”方子敬面带微笑,也不推拒,抱拳施礼“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方子敬离开后,年富坐于书案之侧久久出神,无人知道这一刻的年富脑海之中到底想了些什么。。。。。。 三日后,状元楼里人声鼎沸。善于经营的状元楼老板见张文庄一行走进楼来,慌忙迎上前去,满面堆笑,“大人能来楼里坐上一坐,令鄙楼馆蓬荜生辉。”张文庄笑道,“李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这嘴皮子也是越磨越厉害了。”状元楼李老板连连讨饶,“又岂敢在方家面前献丑,大人里面请!” 将张文庄一行引进楼上厢房,坐在这里不仅能看到前街上热闹繁华的街景,亦能将状元楼底楼的景况尽收眼底。李老板躬身退立一旁,笑靥如花,“张大人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今番由小人做东,各位大人不醉不归。”张文庄摆手,“用不着你做东,今天这腰包自然有人来掏。”年富戏谑调侃,“张大人好大的面子,如今要想在这状元楼宴请宾朋尚需订座预约,张大人来此却可以白吃白喝。” 未免造成误会,影响张文庄声誉,李老板慌忙解释,“张大人与我状元楼有着莫大的恩情。”年富来了兴致,“噢?”见眼前青年衣着素雅华丽,李老板不敢托大神情恭敬道,“此前这楼虽名为状元楼,却是一位状元公也未出过。自从张大人寄居小楼,一夜小登科,从此我这得传于祖上的状元楼也就名符其实了。” 年富了然点头,“原来如此。”李老板告罪一声退出厢房包间,李东亭环顾左右,神情落寞,“想当年四人对饮成双,谈古论今,好不痛快。如今这状元楼还是当年的楼馆,人却只剩下你我二人。”比起五年前青涩怯懦的模样,五年后的李东亭蓄起了两撇胡须,自有股文人雅士的气韵。想到年珏被贬,孔集无缘仕途,遥想少年时的无忧无虑,李东亭不禁感慨颇多。 一直默然不语陪坐一旁的方子敬举杯敬酒,“常言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比起李兄的‘有缘’,我等‘无缘’之辈岂非黯然神伤。”情知失态于人前的李东亭甘愿受罚,酒入愁肠,顿觉浑身一轻,脸颊泛起一丝殷红,“在下姓李,字东亭,现任翰林院编修。” 方子敬朝着众人拱手道,“在下姓方,字子敬,现任通政司左通政使一职。”张文庄笑道,“户部侍郎张文庄。”说完三人目光齐齐望向末位自顾埋头喝酒的那位消瘦青年,只这短短说话的功夫,此人已然三瓶酒下肚,瞧着神态却没有半点醉酣之态。年富无奈,“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年季摇着手中酒壶,“此间在坐的全是官,草民年季一介白丁,自是只有喝酒的份。”酒是好酒,三杯酒水下肚,彼此之间熟络不少。 谈到云贵两广“改土归流”实施成效,众人不禁对那位谈吐儒雅、淡泊宁静的十七王爷充满敬佩。张文庄道,“初时武力威慑,蛇打三寸;随后断其粮草,令之互生猜忌;最后强攻弱扶,孤军深入,逐个击破。这一步步深入,环环相扣,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当今天下用兵之神勇,恐无出其右者!”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喧哗,众人齐齐望去。十多位士子簇拥着一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走进状元楼。李老板慌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青年抬手相扶,脸上的笑容和煦,令人心生向往。年季讶然失笑,“为何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尽出些伪善君子?!”只当没有听出这话中挪揄之意,年富疑惑道,“此人便是顺天府尹郭怀远之子郭晋安?”张文庄淡笑,“正是此人。” 作者有话要说:读这篇文文,读起来很压抑吗? 如果觉得压抑,郁闷,赶紧点“x”, 本来就是图一乐,别不高兴了,作者罪过就大了。。。。。。 第六十三(倒v) 李东亭高山仰止,“顺天府尹郭怀远其人乐善好施,济贫扶弱,美名远扬。皇上广谕圣训各府州衙‘孔子讲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然而能贯彻始终、固守如一者又有几人?” 年季带着三分的酒意好奇问道,“李大人如此推崇,想来这位郭怀远大人必定政绩斐然。”李东亭点头,“彰义门外的育婴堂、普济堂、慈仁堂皆是由这位郭怀远大人倡议推动,力促建成。就连当今圣上亦有嘉谕,令各地纷纷效仿。” 张文庄呷了口酒,淡笑道,“彰义门外如今伫立着一块牌坊,竹韵常年奔波在外,定然是没瞧见过这块牌坊的宏伟气势。”年富兴致盎然,“比起安徽桐城张府的十里牌坊又如何?”张文庄摆手笑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李东亭没喝多少酒,此刻他有些看不懂年富与张文庄二人脸上怪怪的表情。 方子敬道,“前日路过彰义门倒是有幸见到过那块矗立在街口的牌坊,其上密密麻麻镌刻着无数达官显贵,本地士绅乡衿的名讳。”李东亭点头解释起来,“那些人便是出资共襄盛举者。”这边正说着,闹哄哄的楼下异变突起,不知是哪位好事者大声朗诵,“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在座诸位学识广博,替在下品赏鉴析,小年大人这首诗文中‘万马齐喑究可哀’究竟何解?在下学识浅薄,遍寻古籍,日夜参详,夜半人静之时常常惊出一身冷汗。”话音刚落,人声鼎沸的状元楼里顿时鸦雀无声。张文庄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凝重望向年富,“大清朝开国不过百年,因为笔墨获罪者比比皆是,此人无中生有,其心当诛!” 有人挑头,自然就会有人唱和,“‘万马齐喑就可哀’难道是暗喻朝中大臣不作为,致使天下饱学之士报国无门?!”“如作此解,这位小年大人岂非在替浙江查嗣庭、汪景祺之流鸣不平?!”“难怪此番浙江重开科举一事如此顺风顺水,看来正是这位小年大人同情逆党,其后推波助澜所致!”“朝廷清望之地,若然混进此等不孝之徒,当真是天下翰林之不幸!” 一时间状元楼内群情激奋,大有揭竿而起杀尽朝中奸佞小人之势。李老板急得脸色刷白,常在街面上混的,他自然知晓此刻处在风尖浪口之上的‘小年大人’是何等显赫尊贵的人物。李东亭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无根之言,居然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意谤毁,跟乡间长舌愚妇有何区别!”年富拦下愤懑不平的李东亭道,“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若想说就让他说去吧。” 年富的话令熟知其为人的年季讶然失语,顺着年富淡然的目光望去,只见被那些起哄人潮簇拥在中间的郭晋安眉目深锁,沉思片刻朗声道,“在下虽与那小年大人从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以小年大人如今的地位威望,定然不会因私废公,随意谤毁朝中大臣。” 那位跳的最高的好事者不服气道,“照郭大人的意思,这首诗文还可作其他意思解读不成?”郭晋安面露难色,“这个——”就在李东亭按耐不住又想跳将出来鸣不平时,西侧邻桌一位相貌俊朗的读书人“啪!”的一声将一双筷子重重置于酒桌之上,款款站起身,眼神轻蔑直视楼馆中央众人,“此诗文是小年大人私访江宁游园诗会时七步成诗所创,大意是激励浙江士子戮力读书,报效朝廷,并无讥谤朝中大臣无作为之意!” 好事之徒冷哼,“瞧着阁下的穿着打扮,定然是此番赴京赶考的浙江士子。尔等深受其利,又有何资格站在此处说这些轻飘话。”俊朗青年面色铁青,“你——”一时无言以驳。俊朗青年身侧神情孤骜男子淡淡冷笑,“不知旅居江南的蛰居散人是否有这个资格?”好事之徒神情轻佻,“蛰居散人算什么东西,你们有谁知道——” 好事之徒环顾左右,却惊觉周围人神情异样。再瞧那郭晋安,眼底的凌厉之势一闪而逝,令好事之徒寒毛乍起,惊出一身的冷汗。一场风波就此偃旗息鼓,郭晋安一行浩浩汤汤离去,望着其人隽秀飘逸的身影,张文庄笑道,“看来你有对手了。”年富淡笑不言,举杯饮酒,目光微阖,竟似说不出的怡然享受。 一旁李东亭惋惜摇头,“想那郭怀远一世英名,怎么生个儿子黑白不分、是非不明,成日里跟那些夸夸其谈之辈混迹一处,当真是可悲可叹。”这边李东亭惋惜摇头,那边年季亦摇头叹息,“可悲可叹,人云亦云,却不知其所云。”李东亭一愣,直觉这话中有话。收到年富和煦的眼神警告,年季乖乖闭嘴。 方子敬举杯遥敬众人,先干为敬,紧跟着说道,“若论才华,这位郭晋安是继文庄兄之后另一位以新科状元的身份直入吏部侍郎的少年才俊;若论家世,虽不及年兄门庭显赫,却在这京中也是一等一的富贵。” 见张文庄点头,方子敬继续说道,“郭怀远祖籍江苏彭城,其祖父曾官拜两江总督,地位显赫。后人虽多有不及者,却也是三代翰林,世代书香。郭怀远本人官拜顺天府尹,其胞弟郭怀英武科出身,现任九门提督。”年富眉目微轩,九门提督执掌皇城内苑九大门户,凌驾上驷院、武备院之上,地位超然。历任九门提督定是皇帝信任之武将方可胜任。 方子敬笑意盈盈望向对面脸颊暗红,已有三分酒意的李东亭,“若论经营,郭家四代之内恐怕无人能及这位顺天府尹郭怀远大人。”李东亭茫然望向方子敬,只听方子敬接着往下说道,“郭怀远之父郭德海资质平庸,官拜上驷院员外郎,年至耳顺亦无寸进,至此家道中落,不复往昔乃父在世时的辉煌。郭怀远而立之年方中进士,三年选庶常吉士,之后留馆,又三年官拜奉宸院主事、郎中,直至三年前左迁顺天府尹。单看其人一路走来的历程及政绩,可谓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李东亭连连点头,无数起于微末的寒门弟子无不以郭怀远为追逐目标,期盼有朝一日为官一方,照拂百姓,博得身前身后名。 方子敬淡笑,“天道酬勤,雍正三年郭怀远于彰义门外设育婴堂收养京畿周围弃婴孩童,普济堂接济无依无靠之无以为生的老弱病患。传闻郭怀远也因此花光多年积蓄,育婴堂与普济堂曾一度难以为继。走投无路时郭怀远亲自登门游说家世丰裕之富户捐赠银两,以解燃眉之急。初时响应者寥寥,于是雍正四年郭怀远于彰义门下繁华街口立下牌坊,将收受捐助者之名讳及其银两之数俱明其上,此举迎来参与者无数,也因此籍籍无名的郭怀远一朝贤名远播四海。” 方子敬柔和的目光扫向在座诸位,“同年腊月,郭怀远嫡子郭晋安迎娶监察御史钮祜禄氏凌柱之次女,康熙五年初春,郭晋安拜在吏部尚书兼大学士张廷玉门下,一时风头正劲盖过雍正二年离京守孝结庐的年大将军之子年竹韵。”方子敬面露歉意朝着年富抱拳拱手,年富淡笑颔首,“子敬兄博闻强记,令在下佩服。”方子敬谦虚摇头,“比起年大人过目不忘,下属多有不及。” 李东亭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脑门,迷糊道,“在下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醉醺醺的年季跌坐到李东亭身侧,哥两好似的一把搂住李东亭的肩膀道,“改日我介绍年禄那小子你认识!”李东亭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年禄?你说的是年兄身旁的小厮年禄?”年季讶然,“原来你认识他?!” 李东亭疑惑的表情更甚,“那是当然,早在雍正二年便已认识。”年季点头,“那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李东亭迷糊,“怀疑什么?”年季一拍大腿道,“曾几何时,你有没有发现那小子跟李兄是何等的相似!”李东亭目瞪口呆,“啊?” 年季神秘兮兮道,“难道李兄有同胞兄弟流落他乡,至今杳无音信?”李东亭表情呆滞,“啊?”年季语重心长拍了拍李东亭的肩膀,“那李兄别找了。常言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走出这间酒楼,在停靠路边的马车上,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李东亭彻底石化,“啊?!”一顿酒一直喝到卯时更响,方才尽兴,各自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倒v) 年禄扬鞭赶马,年富倚靠在车厢一角昏昏欲睡。一扫酒筵上的醉态醺然,年季好奇道,“江宁游园诗会上的那两个家伙怎会认出当初那位七步成诗的人便是你年富年大人?”年富挪动身体找了处安逸温暖所在,慵懒说道,“在浙江总督府的时候算是勉强见过一面。” 年季眉目微蹙,“那位德高望重的蛰居散人和自称孙思邈传人的游方郎中呢?”年富微微睁开眼睛,随即淡淡摇头,“恐怕当时一会,是他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年季凝眉沉思良久,才点头感慨,“高人行事当真如行云流水,令人捉摸不定。” 年富突然好奇问道,“以你年季波云诡谲的心思为何独独针对老实人李东亭?”年季嗤笑出声,“并无恶意,只是妒忌了!”年富一愣,“妒忌?”年季不答,掀开车帘望向窗外夜色深重,“你有没有觉得稀里糊涂的活着其实也是一种幸福。”说完良久感觉身后之人呼吸渐稳,年季苦笑摇头,随后伸手摸向身旁的酒葫芦。。。。。。 皇上御赐匾额“慎司喉舌”的通政司主要职责收纳各省题本,校对无误后交予内阁。同时掌章疏奏驳之事外,可参与国家大权。在通政司通政使的位置上短短数月,年富如鱼得水般将其奏本章程及厉害关系摸得门清。汇集全国各地庞大的信息流经过年富大脑的过滤分析处理,厘清轻重缓急,分门别类,登记造册,令通政司署事半功倍。 方子敬走进来时年富正倚桌小憩,见年富神情疲乏,方子敬将手中文案卷宗置于书案之上,随即悄然退出。可刚扭头便听得身后清朗之音,“你来啦?”方子敬回身,“大人若是累了,早些回府休息,当心身体。” 年富点头,拿起书案之上的卷宗,一目十行而下,眉宇渐锁,“江西布政使李光耀,宁州监察使庞景逸及宁州乡绅士衿生童联名弹劾宁州知州刘世豪私相授受,袒护客民,致使宁州数十万百姓怨声载道——”年富抬起头望向垂首立于下首的方子敬道,“本官记得一个月前收到过宁州知州刘世豪的奏本。”方子敬点头,“刘世豪在奏本中陈述宁州土著百姓与迁徙客民之间的种种争斗,向朝廷建言,开设‘广福乡’,安抚客民。” 年富蹙眉点头,“奏本递上去已一月有余,却是石沉大海。”方子敬道,“按惯例,此奏本该是被内廷压下来了。”见年富不解,方子敬解释道,“自古官场因地域之别,文化差异,风俗习惯的不同分南北两派。到了咱们大清朝不可避免的又有了满汉之争。” 见年富点头,方子敬继续说道,“顺治四年至康熙十四年北旱南涝,又适逢朱三太子作乱,民生荒废,朝政不稳。圣祖康熙爷曾三次下旨晓谕地方招民垦荒。如今五十多年过去,种种问题与矛盾也日益凸显出来。宁州土著百姓与客民之乱一旦宣之朝野,定然引起朝堂之上另一番满汉之争。所以有些事不是不为,是不能为也。” 方子敬说完,年富站起身,负手立于窗口沉吟良久突然问道,“今日南书房执事是哪位大人?”方子敬一愣,随即回答,“应该是吏部尚书张廷玉大人。”年富淡笑回头,方子敬心头微颤,总觉得年富儒雅和煦的笑容里头另有深意。只听年富吩咐道,“将这份奏本即刻送予内廷,交由张廷玉大人翻阅。”方子敬领命离开后,年富走入重重书阁,从海一般的卷宗内找到康熙十四年宁州知州班衣锦奉谕向闽、赣、粤三地招民垦荒一事。细细研读,时时思索,这一忙居然忘记了沐休的时辰。 回到府上已过晌午,用过午膳,年富坐在竹韵斋院内品茗喝茶,陶然自在,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闲暇的时刻。纳兰氏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一鸣逗趣着,时不时惊乍做声,毫无祖母仪态,“笑了,笑了!跟小时候的富儿一模一样,黑溜溜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粉嘟嘟的嘴儿。。。。。” 纳兰氏细细抚摸过孩子的眼睛、鼻子和嘴角,在那浅浅甜甜的梨涡里似乎找到了年富幼时的影子。再瞧如今沐浴在阳光之下气质雍容的儿子,纳兰氏感念上苍这辈子没有薄待于她。张使君坐于一旁绣榻之上一针一线在孩子小小衣裳袖口、对襟处留下精巧隽秀的凤尾竹。 自从孩子降生,张使君便爱上从前闺阁之中疏忽的女工,想着什么时候找吴嬷嬷再讨教一番。又想到昨夜年富对她心灵手巧的赞叹,张使君不禁窃笑出声,偷偷抬眼望向年富长袍袖摆内侧若隐若现的使君花开,张使君柔美的脸上露出温馨的笑意。端着新鲜出炉的枣泥馅儿桂花糕,绿萼站在长长走廊的一角,静静望着院中一家四口宛若画中和谐静美,淡淡的笑了,带着一丝惆怅,一丝满足。 “咳咳咳——”张使君轻咳,白皙莹润的脸蛋上现出淡淡的绯红,年富皱眉,“累了就别绣了,小心伤了眼睛。”张使君淡笑着摇头,“还有一点点就好了。”年富扭头见张使君手中薄衫短褂精巧秀气,其上凤尾竹独具韵味,年富无奈,“孩子还小,穿不了那么许多。”一旁含饴弄孙的纳兰氏嗔目插舌道,“天下作父亲的哪里能体会作母亲的心思,恨不能将此生能给孩子全部都给他。” 年富摇头无言,恰见绿萼手托食盒娉婷而来。打开食盒,香气扑鼻,见那桂花糕点洁白如霜雪,年富食指大动,沾起一块纳入口中,细细咀嚼,满口余香。绿萼端起一旁小碗递于张使君跟前,“少夫人赶紧趁热喝了,凉了就苦涩多了。”年富想起张御医昨日过府请脉一事,于是问道,“昨日张御医怎么说?”绿萼朝着年富盈盈拜福,然后回答,“张御医关照任需静养,汤药滋补一日不可懈怠。”见年富点头,绿萼又道,“张御医临走时问起您给少夫人服下的药有无配方?” 年富疑惑,“那张御医可还说了些什么?”绿萼稍作回忆道,“据张御医讲少夫人乃早产出生,自幼体虚稚弱,根基浮浅,脉象无力。可近几日一番察言诊脉下来,发现夫人虽血虚羸弱,脉象却不似先前虚张无力。胎里带来的病症,大多药石无灵,所以张御医很好奇能开出此等药方的医者定然堪比华佗在世,药王孙思邈复活。” 话音刚落,院中四人除了一个未经人事的呼呼大睡外,其余三人齐齐望向年富。年富无奈叹息,“如果我说是一位从未谋面的走方郎中所赠,你们信吗?”三人摇头,恰在此时年禄匆匆来报,“少爷后院角门外来了位霸气侧漏的小屁孩,点名要见少爷您。”年富一愣,随即站起身问道,“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的稚龄?” 年禄点头,年富又道,“一身锦缎,非富则贵?”年禄连连点头,年富再问,“长得粉妆玉蝶,煞是可爱?”年禄瘪嘴摇头。年富回头向纳兰氏告罪一声,随后急忙朝着后院角门走去。 年富忽觉神经性抽痛,无奈望着站在自己面前负手而立的小小“大”男人傲然道,“你不来找本王,本王就来找你了!”年富无奈,作势下跪请安,“臣年富见过九皇子殿下——”器盖尚未着地,福润急忙上前双手托扶,“本王微服私访,切勿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年富嘴角抽搐道,“下臣明白。不知下臣该如何称呼殿下?” 福润摸了摸粉嫩的小巴,蹙眉沉吟良久,“出门在外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本王爷唤你富儿兄长。你唤本王乳名福润即可,可好?”年富眉心急颤,建言道,“不若直呼下臣小字,也显示出九殿下的成熟稳重。”不知是“成熟”还是“稳重”促动了福润娇嫩的神经,难掩兴奋的连连点头,“好!君子之交淡如水,该当如是!” 九皇子身后一位姿容姣好的女子朝着年富盈盈拜服,“女官秀茹见过年大人。”年富颔首,“原来是娘娘宫中的秀茹嬷嬷。”目光微闪,见深巷尽头站出一人朝着年富抱拳施礼,化妆便衣后的夏公公除了面白无须有些怪异外,身材形态并无矫揉造作之姿。正待年富还礼,眼前身形急闪,消失在黑暗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五(倒v) 福润黑曜石般狡黠灵动的眼睛忽然望向年富身后,傲然质问,“你是何人?”年季摇着手中酒葫芦道,“无关要紧之酒鬼一个。”再瞧这酒鬼身后,一个年龄与之相仿的孩童神情冷漠,“你又是何人?”冷漠孩童躬身行礼,“草民年修见过多罗郡王。”福润一愣,抬头望向年富,见年富摇头,福润好奇问道,“你如何知晓本王便是多罗郡王。” 年修垂首伺立一旁,也不抬头,声音冷硬道,“小王爷自称‘本王’,定然出身贵胄龙裔,而能以六岁稚龄被封王的除了四阿哥宝亲王,便只有九阿哥多罗郡王了。”见年修小小年纪回答的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福润点头,“今日你就随伺本王身后吧!”年修抬头请示年富,见年富含笑不语,年修躬身垂首,“但凭吩咐。” 福润昂首阔步走出后巷,来到人声鼎沸的繁华大街上,“竹韵兄长可有好玩的去处?”提到玩,这位多罗郡王黑曜石般晶莹的双目放光。年富笑道,“距此处不远的西直门商户林立,其间充斥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多不胜数。”福润将信将疑,“那里有杂耍吗?”见年富摇头,福润皱眉,一脸的不高兴。 一旁年季突然道,“杂耍那都是孩子看的把戏,大人从不看那玩意儿。”福润一听这话,赶紧问道,“那你们平时都喜欢去什么地方玩儿?”年季指着一旁的年富道,“这要因人而异,比方说他,他喜欢呆在竹韵斋的书房里看书,一坐可以坐上三个时辰一动不动。”福润同情的瞄了眼年富,随即问道,“那你喜欢去哪里?”年季道,“城东有条胭脂巷,巷中有家月松苑,月松苑里有样东西令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配上年季迷醉的神情,福润心痒难耐,“那本王就要去那胭脂巷!” 秀茹嬷嬷柳眉微蹙,“胭脂巷距离此处太远,王爷回去晚了,娘娘会不高兴的。”福润垂头丧气,恰巧瞥见年修伺立一旁,于是问道,“那你来说,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年修躬身回禀,“西直门外有家西洋商铺,里面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能让远处的景象拉近的奇怪圆筒——”年修话未说完,福润跳将起来,“那是望远镜!本王在皇阿玛的书房里瞧见过。”定然是瞧见过,而没有玩过,福润显得兴奋异常,“还有吗?”年修道,“有‘咔哒’响一下便能画出和真人一般无二黑乎乎的大箱子,还有不用乐队便能自己发出声响的古怪盒子——”不等年修把话说完,福润一把拽住年修的手臂,“走!咱们现在就去西直门!” 望着两小这个摸摸那个瞧瞧,店家紧随其后,生怕不小心砸坏了店内物件,年富轻声道,“最近娘娘可好?”目光一直尾随着福润,一刻不曾离开过的秀茹嬷嬷道,“一切尚安,只是时常挂念远在西宁边陲的年大将军。”年富拧眉长叹,“父亲大人的个性娘娘了解,不达成老祖宗的遗愿,父亲大人绝不会重返京城。” 秀茹嬷嬷点头,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宫中求存的女人最是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年富道,“嬷嬷是娘娘身旁信得过的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秀茹嬷嬷柳眉微蹙,“皇后娘娘凤体沉僫难返,恐怕时日无多,如今在这后宫之中能与娘娘一较长短者便只有那一位。而最近几年那一位看似与世无争,处处与人为善,实则手段诡谲,其父为人虽迂腐讷直不堪重用,然而他攀附的那位亲家却是深浅难测。” 年富沉眉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九阿哥已满五岁,该是序齿入宗人祠谱的时候了。”秀茹嬷嬷点头,“娘娘这几日正思付着找个恰当的时间向皇上提一提。” 两人正说着话,年富忽觉对面商户深巷之中黑影闪动,紧跟着夏公公那张惨白的脸从黑幽幽的暗处探了出来,撞见年富的目光,夏公公凝眉示意。 年富心领神会,令年禄与年季好生照看着福润,自己则状若悠闲般向着对面商铺走去。折进一旁深巷,就见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者缩在墙根底下,抱成一团,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见年富走了进来,惊慌失措哀求道,“求您了,别杀我,别杀我——”年富淡笑,“放心吧,我从不杀人。” 也不知是不是年富俊美和善的样子不似夏公公般凶神恶煞,还是年富儒雅翩然的气度使得两位乞者放下心中戒惧,缓缓抬起头,这时年富才发现二人非是乞者,恐怕因事落难于此。年富望向一旁堙没在黑暗阴影里的夏公公道,“这二人是——”夏公公冷哼,“鬼鬼祟祟藏身在这深巷之中,定然心怀不轨。”两位落难外乡人有苦难言,好像躲在此处避难加偷窥的不止他们二人,只是眼下形势比人强,识时务的二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 隐身暗处,夏公公阴冷道,“能否请年大人让那个人离我远点!”年富一愣,随即环顾左右高墙淡淡道,“隐七,能离开一会儿吗?”随后好似在微风的拂动中听到些许树叶飘零的声息,年富好奇,“你与隐七有仇?”夏公公冷然道,“近日无仇,往日无怨。”年富疑惑,“既然无仇无怨,为何会讨厌一个人至如斯地步?”年富能感觉到夏公公紧绷撕裂的语气中极力克制的杀机。沉默良久,夏公公幽幽道,“那个人太腥。”说完隐匿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年富回过头时,蜷缩在墙根底下的二人正蹑手蹑脚打算乘年富不注意悄悄逸走,此刻在年富笑意盈盈的眼神注视下,硬着头皮又缩了回来。年富笑道,“你们是哪里人氏,为何会流落京城?”二人互视一眼,其中一位年龄稍长者面露戚色,朝着年富躬身行礼,“草民宁州客民,此番进京受宁州数十万客民所托,联名上京告御状!” 富一怔,恰见眼前二人耳语一番,随即“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年长者从怀中掏出一沓白绢双手高举头顶,声音悲戚,“请大人替宁州数十万百姓做主啊——”情知二人是从方才他与夏公公对话中得知自己的身份,年富俯身将二人从地上扶起,又掏出些许银两递于年长者手中,“你二人先在此处找间客栈,晚些时候本官再来找二位。”说完扭身走出深巷。 福润毕竟年幼,有的吃有的玩,没人管束,这一天过得比他在宫中五年来都要高兴。不知不觉晚霞夕照,将眷恋不舍的福润送至宫门口,仰视眼前森严巍峨的城门楼子,福润突然转过身,目光坚定望向年富,“额娘说竹韵兄长善谋多智,若是额娘不在了,凡事不决者,定要与竹韵兄长商议。” 年富淡笑着缓缓蹲□去,柔声道,“那福润因何事不决?”福润语气倔强,“福润想要每天都能出来玩!”年富笑着拉过福润白皙稚嫩的小手,“古语有云,预先取之,必先予之。若想要得到最好的,那你必须是那个付出最多的。” 将福润小小的手掌摊开,温柔的拂过手掌上浅浅的纹路,“等你能抓桩他’时,福润也就抓住了自己的命运。”年富淡笑着将福润手掌握紧,随后站起身,目送着福润稚嫩的身影消失在巍峨森严的宫门内方才扭身离去。只是在年富不知道的身后,走出去很远的福润又折了回来,望着那隽秀挺拔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拖得很长很长,福润眨着黑曜石般狡黠的双眼喃喃道,“他是个好人。”一旁秀茹嬷嬷笑得很温柔,“至少不是一个太坏的人。” 宁州上访客民李维均此刻神情焦灼的在客栈厢房内踱着步,“伯叔,你说那位年轻的大人会帮我们吗?”被唤作“伯叔”的年长者忧郁的目光从血红的联名诉状上缓缓移开,仔细折叠好藏入怀中,幽幽叹息,“能不能帮上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维均愤懑,一拳砸在身旁木桌上,“同是大清朝的子民,为何对我等如此不公!”伯叔无奈摇头,“世间不平之事何其多,你伯叔只希望‘客民’‘棚民’的称呼能在我们这一代终结。”叔侄俩正说着,就听窗外传来说话声,“鲁兄?!原来真的是你。” 姓鲁男子神情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季兄。”见鲁姓男子眉目愁结,季姓男子关切问道,“鲁兄神色匆匆,可是遇着麻烦了?”鲁姓男子摇头苦叹,“你我幼时曾为邻里,应当知道我鲁姓一族乃迁徙之民。”季姓男子点头,“你鲁家移居静同里已有三代,耕田千顷,子息旺盛,久脱桑梓,早已是此地静同里之人。”季姓男子说完,鲁姓男子无奈摇头。屋内伯叔叔侄本不想做那听壁角的小人,奈何听那鲁姓男子的遭遇竟与自己一般无二,于是心有戚戚焉,静待下文。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 第六十六(倒v) 只听鲁姓男子叹息道,“季兄有所不知,康熙初年静同里大旱,荒废耕田千顷无人耕作,我等罹难侥幸存活之人辛苦劳作,得天之幸,来年丰收,鲁姓一族才得以香火承继。只是大灾一过,离乡逃难的原著之民回乡,见那曾经满目疮痍,如今阡陌纵横,稼轩肥沃,便起了谋夺之心。可怜我鲁姓一族本迁徙之民,一无地契,二无人脉,只能眼睁睁将辛苦开垦的良田千顷拱手相让,沦为佃户。因无户籍出身,我鲁姓一族子嗣永无参加科考资格,一世人生再无出头之日!” 说完竟是泣不成声。季姓男子蹙眉,“可曾上报官府?”鲁姓男子苦笑,“知府刘大人素有青天之名,为我等异乡之民奔波劳碌,奈何势单力薄,反招人诬陷弹劾,恐怕从此前途尽毁!”季姓男子愤怒击掌道,“岂有此理!鲁氏一族虽为迁徙之民,却在大旱之年全纳朝廷赋税,开荒拓土,广牧良田,虽无静同里人一纸地契,却有静同里人之实至名归。鲁兄莫担心,继续联名上禀,静同里一乡不管,一县不管,一州府不管,难道整个朝廷都没有管他一管的人吗?!”此番话掷地有声令屋内听壁角的伯叔叔侄二人心潮澎湃。 只听季姓男子铿锵道,“纵然因僭越连坐获罪,能换得下一代静同里人之合法身份,虽死无憾矣!”季姓男子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说道,“鲁姓一族万人余众,若能团结一致,众志成城,虽僭越上报,然则法不责众,尔等所求并非不合常情、不循理法,所以胜算极大。” 鲁姓男子感激涕零,一躬到底,“多谢季兄指点迷津,此事若成,我鲁氏一族从此得以安身立命之所,治世发展之域!” 说完二人相扶离去。客房内伯叔叔侄二人听得血脉贲张,客民李维均激动得扶住伯叔,“伯叔,您都听见了,原来我们争得还不够激烈,不够声势浩大,至少这紫禁城中的官老爷们还不够重视!”伯叔点头,“事到如今,若不想朝廷不了了之,也只能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说完叔侄二人压低声音密谋详谈,直至夜幕深沉,客栈后院角门,一位年轻后生背着行囊行色匆匆离去。 翌日清早,年富叩响良辰客栈西侧厢房的大门,开门的是年长者伯叔。见到年富,伯叔脸上的神情有片刻呆滞,随后惊喜万状,跪到在地,口中直呼,“大人信守承诺,请大人为我宁州二十万客民做主啊!” 年富将伯叔从地上扶起,接过伯叔手中血字诉状,缓缓展开,“自甲寅兵燹之后,宁民无几,田土荒芜,赋粮无着。前任州主奉诏招民垦荒,吾等闻风而来,携妻负子,替州中劈草斩棘。那时官家巴不得种些花利纳粮,谷粮渐次成熟,却渐次欺凌。。。。。。。又过了几年,土主贪图佃银,捏造由头欠租,退佃,田地不由己,种种苦果,一言难以尽数。今见太平日久,客民众多,田地价高,又思想着驱逐我等。”洋洋洒洒千余字满目皆是苦楚,年富沉沉叹息,“你且等候在此,此诉状本官自会交由朝中重臣处置。”伯叔喜极而泣。 走出良辰客栈,等候一旁的年季道,“李维均昨夜便离开京城,此刻怕是已出京畿重地。有年兄这把火在后面烧着,不出半月,定然轰动朝野。”年富淡笑,“水至清则无鱼,浑水才好摸鱼。”一旁年禄兴奋的摩拳擦掌,“少爷,我这位鲁兄苦主什么时候再出场?”年季无语,“你以为这是在唱堂会?!此事可一不可二,否则画蛇添足,反倒会授人以柄。” 年富望向面露失望之色的年禄道,“回府准备一下,今日去朱老先生府上拜会。”年富携妻负子,叩响朱轼府中大门,老管家朱福欣喜将之引进内院。紫藤树下,老太太翘首以盼,望见张使君怀中睡得香甜的幼儿,一时竟是爱不释手。老太太视张使君如亲女,携手相扶走进屋内,传教相夫教子之宝贵经验。 朱轼兴致盎然在院中石桌上泼墨写下十余字,“‘管子-权修’中讲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年树人——”朱轼仔细品参良久,不满摇头,“意虽好意,然则音谐不雅,不好,不好!” 如此反复引经据典换了十余个名字,都不甚满意。瞧花眼的朱轼抬起头望向一旁笑意盈盈的年富,“你觉得哪一个更好?”年富笑道,“只要是朱爷爷赐字,一鸣长大后,定然觉得都好。”一声“爷爷”父待子直呼出口,喜得朱阁老眼眶泛红,喜不自胜。朱阁老强自按下眼眶中的湿润,将石桌上的名字一一收起,“那老夫再仔细斟酌斟酌。”随后令老管家朱福拿出珍藏的御酒,就着两三样小菜,一老一少在这院中紫藤树下小酌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阁老笑得老奸巨猾,“今日过府,不会单单为了问候老夫而来吧?” 年富无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先生。”年富从怀中掏出那份血字诉状递于朱轼手中,朱轼一目十行,眉目深锁,“朝廷对此事隐而不发,非是因为宁州那二十余万客民无法安置,实则怕引发朝中新一轮的满汉之争。自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个小小州府况且如此,更何况泱泱一大国。” 年富担忧道,“宁州客民二十余万之众,久脱桑梓,若想在宁州安身立命,必先取得宁州户籍。这与当地土著士族利益冲突,长此以往僵持不下,恐生大乱。”朱轼抚须点头,“明日朝会,老夫便将此万言诉状呈交殿前。”年富面露歉意,“学生莽撞接下此诉状,是否给先生添麻烦了?”朱轼笑道,“常言道,出头的椽子早烂。这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的人的确要承担点风险。只是圣人教化,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啊!” 在朱轼府上用过晚膳,眼见着暮色渐沉,老太太催促道,“老爷别拽着富儿念叨了,夜色已沉,太晚出门惊着孩子。”朱轼起身叮咛道,“通政司执掌天下文书奏本,当谨慎从事,朝中党派之争,永不可牵涉其中。” 年富神情恭敬,“学生记下了。”二老将年富一家送至府门外,张使君怀抱婴孩迟疑着几次想开口,年富淡笑,“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得到年富的首肯,上了马车的张使君抱着婴孩又走下了马车,朝着站在府门外遥遥相送的二老盈盈拜服,“使君任性,擅自做主给一鸣想好了学名。” 朱轼不以为忤,慈蔼道,“为人父母与孩子取名天经地义,你无需愧疚。”一旁老太太亦是急忙点头,生怕使君心生愧疚。张使君螓首,将一张红色名帖递于朱轼手中,“夜深露重,请二老先回吧。” 直至二老转身府内,张使君才抱着孩子回到马车上。马蹄声清脆,张使君望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孩子,又看了眼身旁闭目养神的丈夫,一时间竟像是碰翻了糖罐一般,甜进了心里头。 说不失落那是假的,朱轼拿着名帖,沉沉叹息,假如谦儿还活着——,朱轼摇头将尘封二十余年早已泛黄的记忆甩出脑外。缓缓展开名帖,一股熟悉的墨香扑鼻而来,只见红色名帖之上用娟秀小楷字书写着,“年谦,字树人,雍正八年八月二十三,寅时生人。。。。。。。” 刚一回到府中,便觉府中下人形色有异,又见西南角灯火通明,似有吵闹之声,年富嘱咐张使君先回屋休息,自己则朝着年熙的子君斋方向走去。子君斋院门虚掩,院内一地瓷片狼藉,哭哭啼啼的声音便是从里间传来,“想我赫舍里云英出生名门世家却嫁了一个如此无用的男人,当真可悲可怜可笑!” 正哭闹着一雪白物件被从里间丢了出来,砸到院中青石砖上,“砰”的一声脆响瓷片飞溅,下人们纷纷避让。年熙面色铁青立于院中,只是仰头望天默不作声。护犊心切的苏氏恼羞成怒,“既然这日子不想过了,明日一纸休书,以无妇德,无所出为由,将她打发回娘家吧!”话音刚落,屋内“砰”“砰”“砰”竟似雷鸣一般响起,“无妇德?!无所出?!自从嫁进这年府,你问他,可曾夜宿我子君轩一日!人人都道*一刻值千金,可你们有谁知道那一刻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独守空房整整一夜是何等凄凉屈辱的心情!” 苏氏猛的抬起头望向年熙,在苏氏愤怒悲怆的眼神逼视下,年熙无奈低头,“是我年熙对不住你。”屋内的赫舍里云英冷冷道,“我赫舍里云英不需要道歉,只需要你年子君帮一个小忙——”屋内赫舍里云英话未说完,院外的年熙断然拒绝,“国家大事,非是儿戏!纵然我年熙有这个权利,也绝不会这么做!”赫舍里怒不可遏,“你——” 作者有话要说:跪求评啊。。。。。。 第67章 年富阴沉着脸缓缓踏入子君斋,下人们纷纷避让,苏氏面色一白,别开脸去。在年富严厉的眼神注视下,年熙黯然垂首。年富沉声道,“我让年禄去赫舍里府上通知轻车都尉全满大人到府一叙。”屋内砸东西的响动陡然一滞。不消片刻,从屋内怏怏走出一位面容清秀,发髻凌乱的女子。瞧见院内负手而立的年富,赫舍里云英有片刻的迟疑,然而心中有所依仗,赫舍里云英倔强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无须惊动我爹爹!” 年富蹙眉,“养女不教,乃父之过。”赫舍里云英惨笑,“那他呢?”年富冷哼,“长兄如父,没有督导好幼弟,作为兄长的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年富目光凌厉望向年熙,“云南古州现缺监察使一职,明日我会向朱轼大人建言,由你补缺!” 年熙一愣,抬头望向年富,目露感激,一旁苏氏急忙道,“万万不可!云南古州新纳,局势动荡不安,朝中更无人敢接此任——”不等苏氏把话说完,年熙平静道,“娘,让孩儿去吧。”苏氏急的跺脚,“可是——”年熙淡淡摇头,“娘,孩儿决定了。”知子莫若母,苏氏目眶噙泪,悲泣无言。 赫舍里云英脚下踉跄,如泣似怨望着眼前形容消瘦的男子,“那我呢?你想过我吗?”年熙叹息,“对不起——”赫舍里云英状若癫狂哈哈大笑,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这对我公平吗?”年熙黯然垂首,似乎除了“对不起”,他已无话可说。 赫舍里云英笑够了,也哭累了,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胸口。年熙怔然,苏氏气急攻心,“这是在做什么?!”一旁年富一反常态,目露嘉许,“你是我年富见到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跟自己的丈夫索要公平的女人。” 赫舍里云英茫然望着年富,“这一切难道是我错了吗?”年富摇头,“你没有错。”赫舍里云英凄然而笑,“那是谁错了?”掌下用力,尖刀透过薄纱,鲜红色的血汩汩流出。年熙惊呼,“不要——”在场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年富蹙眉,“谁都没有错,只是这个世界错了,比起死去的顾惜,你还有机会。”赫舍里云英望向惊惶未定的年熙,痴笑道,“我还有机会吗?”年熙讷然无言。等不到年熙的答案,赫舍里云英像一朵染血的蔷薇花瓣飘落泥尘。年熙冲上前去,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望着跌坐院中相拥的二人,年富道,“麻烦姨娘着人请宫中张御医过府诊治。”苏氏脸色苍白,讷讷点头,见年富折身要走,急切道,“他们二人能走到一起吗?”年富淡笑,“经此一事,二弟会学会放下。”怔怔望着年富翩然离去的背影,苏氏喃喃,“‘放下’就能万般自在吗?” 坐在年羹尧的书斋内,目光幽冷落在那块康熙四十八年御赐的匾额上,“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年富嗤笑出声,“做一好官吗?”就在此时,年禄来报,“轻车都尉全满大人称病不起,另嘱嫡子胜亥过府相叙,现下人在正堂等候。”年富冷然道,“那就请赫舍里公子到书房一叙。”年禄领命而出,不一会儿,一位相貌俊秀,只在眉宇之间略显献媚油滑的男子疾步走入书房,见到年富纳头便拜,“赫舍里胜亥见过年家兄长。” 年富笑道,“惊闻轻车都尉大人最近身体违和?”此时半膝朝地的胜亥跪也不是,起身亦不是,脸上献媚的笑容尴尬异常,“父亲大人偶感风寒,瞧过大夫,大体无碍,多谢年家兄长惦念。”就着为年富添茶倒水的机会,赫舍里胜亥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年富淡笑,“回去带我向轻车都尉大人问好——” 胜亥受宠若惊般连连点头,口中称“是”,年富凑近跟前,语带双关道,“劳心劳力的事情还是要少操心为妙,否则引火烧身,岂非自顾不暇。”胜亥笑容僵硬,抬起头时正好撞进那双堪比匕首般冰冷凶险的眼睛,强作镇定的胜亥结巴道,“胜亥不知——年家兄长此话是什么意思?”年富收回目光,淡然道,“十王爷允誐被羁押宗人府一事,既是皇家家事,又是国家大事。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都轮不到一个女人插手!”感受到年富凛冽的怒意,胜亥垂首伺立一旁,不敢抬头,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 年富淡笑,“你似乎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有人在背后教唆。”胜亥的头压得更低了,他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而是一座山,一座能压得人透不出气来的巍峨大山。年富微微阖眼,极致享受般吸进手中茶水的幽香,悠然道,“赫舍里云英的确是——” 年富挑眉,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单纯、率真,行事鲁莽冲动,若然不是嫁在年府,她该有另一番境遇。这样的女人,你会相信她阴谋算计丈夫,逼迫公公谏言,搭救拘押宗人府的天潢贵胄?听着像尖细深入敌后以身饲虎的传奇故事,不如就叫刺客列传之红颜女侠如何?”赫舍里胜亥膝下虚软,若不是强撑一口气,此刻恐怕早已双膝战战,瘫软在地。年富淡笑,“年禄!去库房将娘娘恩赏的千年老山参取来,待会儿给胜亥少爷带回去。”惊弓之鸟的胜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年——年大人客气了。” 送走了战战兢兢的赫舍里胜亥,年季从里间屏风后踉跄着走了出来,“昔年拨云弄日的九龙夺嫡,今番去八存一,当真可悲!”年富淡笑,“自古成王败寇,不外如此。”年季拎着酒壶站到匾额之下观摩圣祖康熙爷的御笔亲书,语焉不详道,“字是好字,意是好意,只是可惜了。” 年富悠然道,“可惜什么?”年季戏谑,“可惜了明珠暗投,朱玉蒙尘,尚且称不上好人,如何当一好官。”年富淡笑摇头,提起茶壶为杯中蓄水,茶水喝到第三遍滋味全无。听到隔壁厢房些微的抽泣之声,年季叹息,“如此这般,岂非太过残忍。”年富则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自从嫁进我年府的门,她就该知道终其一生,再无赫舍里一族。” 年季好奇,“我很想知道那胜亥是如何说动赫舍里云英以死相逼年熙,令其谏言年大将军保下宗人府的那位。”年富站起身,往外走去,“试探。”年季一愣,“试探?试探什么,又如何试探?”年富推开书房的大门,此时夜幕深沉,繁星寥寥,“试探年熙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如果年熙愿意搭救她的那位傲慢的大姐夫,这也就说明年熙的心里还是有她的,而这个对她很重要。”年季瘪嘴摇头,“这是什么逻辑?”年富淡笑,“女人的逻辑。” 一连数日,通政司衙署同僚忙得焦头烂额,年富连续三日错过牧休时辰,常常饿得饥肠辘辘,抬起头时才发现早已日迫西山。方子敬端着糕点走进内堂时,年富正倚桌小憩,见其疲累不堪,方子敬刚要折回,年富警醒的睁开眼睛。见是方子敬,年富苦笑,“等忙完了这一阵,定要好好休息一番。” 方子敬将糕点放在书案上,笑道,“大人的确需要好好休息。”沾起一块雪白的糕点放入口中,入口即化,香糯适中,带着果味的甘甜,年富问道,“年禄送来的?”方子敬不无艳羡,“家有贤妻,体贴入微,羡煞我等单身汉了!”年富谦虚摇头,随即好奇问道,“方左通政尚未娶妻?”方子敬一愣,随即摇头,那眉宇之间的晦涩忌讳令年富将满腹的好奇强制压下。 话锋一转,年富状若悠闲道,“听说今日早朝之后,南书房一晤,龙颜大怒?”方子敬笑道,“督查御史凌柱被皇上训斥为老迈昏聩,固守旧制,不体民情,误国误民,所以才导致宁州百姓民怨四起。” 年富蹙眉,心知“天子一怒,横尸千里”,若然动了真怒,又岂会严加训斥。如此看来,爱屋及乌,岂非不妙。似乎没有看到年富眉目之间郁结难解,方子敬继续说道,“半月之前朱轼老大人将宁州客民联名血书递呈南书房,皇上连夜宣召六部尚书及监察御史于军机处商议。满人凌柱固守驱逐客民,拨乱反正,而汉臣之首张廷玉大人的得意门生余鸿图据理力争。最后殿前僵持不下,只等皇上圣裁。” 年富细细咀嚼,静静体会舌苔之上的甘甜,脑海之中不禁想起郭晋安此人。方子敬意味深长道,“皇上问道张廷玉大人,张廷玉复议宁州知州刘世豪谏言,于江西浙江交界安抚客民,随即皇上谕旨朱批,由省府转宁州——” 方子敬话未说完,年富道,“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客民,已置产业并愿入籍者,俱编入宁州籍,一体当差。”方子敬目露钦佩,赧颜道,“属下竟然忘记大人睿智过人,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只是令属下始料不及的是——”方子敬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端坐跟前莫测高深的年富身上,他发现他从来都抓不住这个男人俊美外表下那颗仿佛隐匿在云遮雾罩中诡谲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跪求。。。。。。 第六十八 年富从容道,“只是始料未及的是圣旨‘棚民保甲法’下发半月,却迎来更大的骚乱?”方子敬点头,“客民肆乱,无非是想要一张宁州户籍,从此摆脱客民尴尬的境遇,使子孙后代有资格参加科举,彻底改变命运。如今圣旨既下,为何反而激化更大的矛盾,这背后似乎有一张隐形的推手——” 面对方子敬直视的目光,年富目露赞赏,他一向喜欢拥有堪比野兽敏锐觉察能力的人,而方子敬绝对是这其中少数几人之一。将食盒中的糕点一扫而空,腹中温暖的年富悠闲的抿了口热茶,方才幽幽道,“于浙江、江西交界另寻他处安置,虽同是宁州籍,可三代人辛苦垦荒的田地岂非拱手让于宁州土著百姓?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不公平待遇,宁州客民岂能答应?”方子敬点头,又摇头,“属下认为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年富挑眉,“噢?”方子敬笑道,“客民团结,且知法不责众的道理,所以才敢公然违逆圣旨。” 年富依旧从容淡笑,令人难勘其内心,“宁州乡试,四次逾期,四次更改日程;钱粮赋税无法完纳;州府书役不准进衙当差。撂下如此烂摊,不知该如何收场?”总感觉这话里话外,透着股幸灾乐祸的兴奋,方子敬不禁泼凉水道,“此刻朱轼老大人正在南书房,大人猜想,这位老大人会谏言哪位大人去扑救宁州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呢?” 年富一愣,略作沉吟,随即答道,“十七王爷改土归流已显成效,不日回京述职,恐怕此刻距离宁州不过百里之遥。”方子敬点头,“属下一直很好奇,放火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感觉到方子敬有意无意的眼神试探,年富无奈,碰到一个喜欢砸破沙锅问到底的下属,也是一件令人很头疼的事情,年富道,“大约他只想看看某些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方子敬笑道,“不知那人看清楚了没有?”年富挑眉点头,“大约是看清楚了。” 静逸荒废的梅园内,年季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肥美的野鸡,就在这八角凉亭内架起篝火,“扑哧扑哧”烤得香气四溢。年富倚坐在栏杆上,仰头望月,突然问道,“你觉得方子敬其人如何?”年季稍稍沉思,“算计深沉,难窥其心。不过,他对你该是无恶意的,甚至隐隐觉得他会帮你。” 年富点头,“只是——”不等年富把话说完,年季插言道,“只是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此人物,为什么会没有任何理由而选择帮助你?”年富挑眉,他想说的年季已经都帮他说了。年季用脚踹了一旁馋得流口水的年禄,“小禄子,告诉你家少爷为什么?”年禄抬手抹去嘴角的口水,莫名其妙道,“什么为什么?”年季无奈,“你家少爷很想知道那位方子敬大人为什么会帮他?” 年禄挑眉,那东施效颦的模样显得十分滑稽,“这原因有二。”年季兴致颇高,“噢?愿闻其详。”年禄傲娇的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天,“这原因一,这位方子敬大人仰慕我家少爷人品清贵,文采风流,淡漠名利,温文儒雅。” 年季不屑瘪嘴,低声轻咒,“鬼话。”只见年禄伸出第二根手指,朗声道,“这原因二嘛,八成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年富莞尔,嘴角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刷上最后一层蜂蜜酱,年禄连连吞咽口水,眼睛更是一刻不曾离开过眼前烤得金黄酥脆香气四溢的烤鸡上。情不自禁伸手去抓,却被一旁年季挥起的藤荆“啪”的一声打得缩了回去。 年季从怀中掏出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摇头晃脑道,“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季子杀鸡,虽物之形态有异,然则其意相类,其理相通,乃游刃有余,顺其自然之养生之道也。”瞧着这手法技巧,定是常常在外打野食之人,否则剔骨挖肉怎会如此娴熟。 薄如蝉翼、油光酥脆的一层皮脂之下肉质鲜嫩,肥却不腻,轻咬一口,配上这陈酿的烈酒,年富享受得微微阖眼。年季猛灌一口烈酒,幽幽感叹,“这月松苑直接摘牌改成酒肆得了,这几年也不知梨枝姑娘从哪里搜刮来这么多的好酒。”一旁年禄瘪嘴,“厚颜!这酒都是梨枝姑娘为我家少爷准备的,这几年全都进你一个人的肚子了。” 年季一把夺过年禄手中的酒葫芦,“既然如此,今晚这酒这肉没你的份了!”年禄大急,急忙上前抢夺,又是一番打闹嬉戏,年富坐山观虎斗,吃喝得心满意足。酒意酣然之际,年季意味深长道,“还记得那位秦淮名妓幽芙姑娘吗?”三杯酒水下肚便有几分醉意的年禄抢舌道,“那幽芙姑娘身旁有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话未说完,被年季一掌整个的按住了脸,一把推开。 年季略带酒意惺忪望向一旁倚坐凉亭的年富,见他望月喝酒,神情陶然,举手投足,风流不羁。也不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和这一身的翩然气度要迷煞多少待字闺阁的无知少女。年富漫不经心道,“她怎么了?”年季神秘兮兮道,“她失踪了。”年富一愣,“失踪了?” 年季点头,“一夜之间无影无踪。”恰在此时醉醺醺的年禄从地上爬起来,通红着一张面饼脸,神情亢奋,“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年富与年季齐齐望向年禄,年禄神气活现道,“一定是被郭晋安灭口了!”年季无奈,抬手一掌,将年禄凑近的圆饼脸一把推开,随即摸着胡须青洌的下巴幽幽道,“怕是另有阴谋。” 年富嗤笑冷哼,“兵来将挡吧,再则,利用女人成事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年季朝着年富比去了拇指,“大气魄!”年富淡笑,举起酒坛遥敬,“多谢夸奖。”年季鄙夷,仰天翻了个白眼。 突然话锋一转,年季神秘兮兮问道,“年禄要出远门?”年富淡笑,“他没告诉你?”年季不满,恶狠狠的挖了眼年富,“这小子鸭子嘴,蒸不熟煮不烂。”一旁喝得烂醉如泥的年禄从地上爬起来,撅着厚厚嘴唇,喷着酒气就往年季的脸上贴去,“媳妇,亲亲——”年季大惊失色,“啪”的一掌脆响,将那张靠近的猪头脸推倒在地,随后表情嫌恶的连连将沾上口水的手掌使劲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 忙完这一切,见年富但笑不语,年季知趣喝酒。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喝多的二人就这在废弃梅园内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酣然入睡。翌日清晨年富醒来时,年禄快马扬尘,早已出了京畿重地。 一连数日,除了坐镇通政司,勤于公务,年富便窝在竹韵斋内足不出户。或逗弄孩儿,或读书练字,或品茗养神,日子过得清闲。这一日年富在竹韵斋内摆弄木工,见一张精巧的孩童座椅渐渐成型,感佩年富心思巧夺,张使君端着热茶蹁跹袅娜行来。 年富站起身,抹去额角汗渍,从张使君手中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张使君扭头以巾帕遮面,轻笑出声,年富好奇,“使君因何发笑?”张使君白皙脸颊绯红,“使君还是第一次见夫君如此喝茶。”年富笑道,“人到口渴时方能体会到,凉白开才是最好的。”张使君将一张名帖递于年富跟前,“这是今天早上鸿文诗馆的馆主派人送来的。”年富看了眼名帖,见其上字迹飘逸却隐含凌霸之气,于是摆手道,“回了吧。” 张使君迟疑,“上一次夫君因公推拒鸿文诗馆馆主的邀请,此次再推,已无说辞。”年富微一沉吟,“就说教导幼子诗文,抽身乏术。”张使君忍俊不禁,“谦儿半岁不满,如何习得诗文?”话音刚落,见年富眉头轻蹙似有心事,张使君妥协道,“那使君这就让人回了去。只是使君不明白,鸿文诗馆馆长的邀请京中多少名流士子求之而不得,夫君却一再推拒?” 年富道,“以文斗狠,胜之不武。”张使君道,“如今这京中青年才俊者首推郭晋安,此次鸿文诗会便是由他发起,正值秋闱在即,参与者定是各地翘楚,听说就连朝中博硕鸿儒张廷玉大人届时亦会到场观文。”年富淡笑,“好大的手笔,只此一会,郭晋安之名定然天下皆知。”张使君看不明白年富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意,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后素色裙摆,张使君迟疑良久,“夫君——”朱唇轻启,柳叶淡眉下一双犹如笼罩在江南烟雨中的美目盈盈含泪。 年富无奈叹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掏出绢帕温柔的抹去女人眼角的泪渍,柔声抚慰道,“这件事以后都不要再提了。”将绢帕纳入张使君手中,“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回来,别多想了。”说完淡笑着转身离去。望着那一抹俊雅从容的背影,呼吸着绢帕上残留着男人身上独有的幽香,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她有种感觉,仿佛某一天,他也会像现在这样从容的转身,悄然离去,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 第六十九 从门后走出来的绿萼怀抱婴孩,此刻脸色苍白,却强作欢颜道,“多谢少夫人,早在四年前绿萼便绝了这个心思。”张使君收回目光,按下心头的不安,面露愧疚道,“只是对一个女人而言,韶华易逝——”不等张使君把话说完,绿萼淡然摇头,“若是方才他答应了,绿萼反而会失望的。”富少爷之所以还是当年的富少爷,是因为他的无情。 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徒使主仆二人感情生隙,绿萼转移话题道,“听说二夫人收到熙少爷从古州托人寄来的家书?”张使君白皙姣好的脸颊上泪渍尤未干涸,却由衷欣喜道,“是啊,初时云英不敢置信,连回信都不知该如何措辞。” 绿萼笑道,“二夫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其中还有夫人的一份功劳。”张使君一愣,随即抬头望向绿萼,“你都知道了?”绿萼微微点头,“夫人那日的一番话,想必熙少爷是听进去了。”张使君目光柔和,望向怀中睡得香甜的谦儿,幽幽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结为夫妻,若然喜欢,真诚相待,若然不喜,请以发妻之礼相敬,此男子立世之信也。。。。。。”言辞恳切,竟似殷殷教诲。 年富将查看过的卷宗放归原处,每一册的吊牌标注摆放的位置亦分毫不差。做完这一切抬头看时,已是日落时分。年富重整衣冠,走出通政司衙署,远远的就见年季百无聊赖的倚墙独饮。见年富走出通政司,年季晃晃悠悠迎上前去,表情古怪的望着年富道,“你在看什么?”年富左右环顾,煞有介事道,“在看今日这太阳是打哪边落下去的。” 年季也不恼,淡淡凉薄道,“要是你知道那位东亭兄现下正在梨枝苑哭得梨花带雨,不知年富兄是否还有心情跟在下在此闲聊?”年富一愣,“李东亭?他会有什么事?”年季无奈耸肩,“可能是翰林院编撰如此枯燥的执事一干就是四年,想到人生苦短,碌碌无为,于是悲从心生,一时想不通吧?”年富瞪了眼满口胡诌的年季,“他不是那样的人。”一边说着,二人加紧脚步朝着城西繁花似锦的月松苑赶去。 一路行来,酒肆茶楼歌馆无不客座满棚,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士子名流觥筹交错间品茗鉴诗,高谈阔论,而其间谈论最多的便是前日鸿文馆内郭晋安技压群雄,震惊四座,一时风头正劲无人能及。 年季瘪嘴,神情不屑道“你为何不去?”年富淡笑,“我又为何要去?”年季点头,“也是。”二人走进月松苑,却见大厅内人满为患,被士子生源簇拥在最中间左右逢源者正是那位少年才俊礼部侍郎郭晋安。年富举目望去,恰与那郭晋安四目相对,年富淡笑颔首,随即不做停留,打算绕过人潮,另择小径直奔梨枝苑而去。 却听得身后朗声道,“小年大人请留步!”年富暗暗蹙眉,扭过身时已是满面春风和煦,“原来是郭侍郎。”周围人潮纷纷避让,郭晋安朝着年富躬身施礼,“没想到公务繁忙的小年大人居然也认识鄙人,荣幸之至!”年富灿然一笑,“郭侍郎一首‘君子喻于义’,不知愧煞多少读书人,年某不认识都不行。” 尽管郭晋安掩饰得很得体,却还是让年富一眼看穿其内心的高傲与雀跃。郭晋安谦虚道,“那都是在座列位的谦让,加之小年大人当日不屑参与,不然哪还有郭某人前献丑的份。”郭晋安的一番谦虚谨让令在场士子生徒无不心生敬仰,而望向年富的眼神多少有些阴测测的不满。 年季借着扬袖喝酒的空隙,掖在年富身后,低声呢喃道,“收买人心,煽动民意,可是你的强项。”年富眉宇之间尽显一言难尽的无奈,“不是年某不想参与,着实□乏术。”年富话音刚落人潮边缘一位相貌俊朗的青年站起身,高声道,“宁州客民二十余万众联名上书,请入宁州籍,招致宁州土著百姓围攻。宁州秩序一片混乱,各府州衙纷纷告急,条陈奏本更是像潮水一般拥入通政司。如此情况之下,年大人忧国忧民,自然无法抽身参与我等诗词之会。” 年富面露微笑,朝着俊朗男子微微颔首,而俊朗男子则受宠若惊般躬身相拜。就在这时,年富有趣的发现曾经在状元楼内挑起事端的好事者再一次露面,伪装路人甲不满叫嚣道,“这位兄台是何意?我等聚于鸿文馆难道就是耽于享乐不成?”俊朗青年蹙眉,“在下不是这个意思,阁下莫要随意揣度!” 好事路人甲嗤笑冷哼,“在其位谋其政,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来劳心劳力之说。我等聚于鸿文馆讨论诗词策论乃为应对秋闱大比,当今圣上求才若渴,曾于南书房晓谕大臣:寻觅人才当求贤若渴;发现人才当如获至宝;举荐人才当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当各尽其能。我等感恩圣谕,定当拼尽全力以赴,他日高中,戮力报效朝廷!” 好事路人甲抱拳朝天,一番激昂陈词赢得在场士子高声起哄。面对得意洋洋的路人甲,身形颀长,样貌俊朗的杭州士子陈佑铭朗声道,“这位仁兄心气之高,志向之远,令人敬佩。但愿他日高中,也能做到在其位谋其政,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方不负今日之豪情壮语。” 好事者冷哼,欺冷的目光扫过一旁年富,“我等士子寒窗苦读十载,方得入仕为官一方,想到旧日种种艰辛,感同身受,定能体恤黎民稼樯之苦。怕就怕那些封荫祖上之功勋,赐同进士出身的纨绔子弟,素餐尸位,痛寒天下人之心!”此人字字剑戟,刀刀见血,且口无遮拦浑然不惧这番话会得罪多少京中权贵子弟。 激进言论令场中寒门出身学士群情激奋,年季凑近年富跟前道,“此人无意仕途,与此人争辩必然落于下风。”年富蹙眉,一双璀璨星目深处冰霜寒意一闪而逝,略作沉吟,幽幽叹息,“我大清朝现行之律法周章完备详尽,历数上下千年尚无一朝一国能与之媲美。若然说他便是一部完美法典,此言大不实。” 年富肃然目光扫向在场学子,“时移世易,还望在座未来之国之栋梁奋发图强,等到万事之后世间再无贫富之分,贵贱之别,人人遵而循之,真正做到佛家核心思想中万物生而平等的理想境界,到那时朗朗青史之上也必然有列位今日之功劳!”言罢年富朝着郭晋安微微点头,转身告辞。 与陈佑铭同行的皇甫渊突然站起身,举杯遥敬年富,朗声道,“大人所言字字珠玑,遥想尧舜禹汤先贤之前,我等祖先茹毛饮血于禽兽无异,后有勾起结绳记事,神农尝便百草,再有始皇一统天下,汉朝威震四野——”皇甫渊展开双臂,神情傲然,“煌煌大地,熊熊男儿当以‘文定天下,武慑四方’为毕生之宏愿!岂能因惧噎而拒食,生出此等愤世嫉俗的言论!”好事者被哽得面色铁青,目露狰狞,“竖子!无才无德竟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好事者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嘴角溅血,连退数步,撞到身后桌椅才堪堪稳住身形。 张文庄长身玉立,面露愠色,“宗室勋爵,世袭罔替,乃古之礼法。今人受益于先人,亦是皇上念及老臣半生功勋,何曾轮到你等在此嚼舌!”好事者捂住红肿的左脸,退立一旁,不敢言语,一双三角眉眼凶光毕露。 郭晋安见状,笑意盈盈道,“原来是户部侍郎张大人,都说张大人笑面虎威,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张文庄不理睬满面堆笑的郭晋安,径直从其跟前走过,郭晋安脸上的笑容陡然僵硬。张文庄来到年富跟前,语带责备,“知道的是年通政使好性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坨烂泥头扶不上墙!”年富摸了摸发痒的鼻翼,笑道,“你我同是过来人,秋闱大比在即,群雄逐鹿,难免有些热血过头。权且听之,任之,一笑了之,何必苛责。”张文庄淡笑,“你倒是豁达。”说完二人把臂走进梨枝苑。 望着年富飘逸的身影消失在梨枝苑门前,皇甫渊目露钦佩,“从前听一位先生讲,倘若为人下人时,要将自己看做是人;而为人上人时,要将旁人看做是人。”陈佑铭一番咀嚼,感叹道,“言语虽通俗,却隐含为人立世之道理。不知道那位先生姓甚名谁?” 皇甫渊抬头饮酒,好不畅快道,“忘了!”陈佑铭无语,重新落座,有雪肌歌姬在怀,陈佑铭酒兴正浓,仰头饮酒时恰见身后众星拱月的郭晋安郭侍郎再无先前般活跃,瞧着那张阴鸷的面孔,陈佑铭压低声音道,“这位郭晋安大人似乎与小年大人有嫌隙?”皇甫渊冷哼出声,“既生瑜,何生亮!”陈佑铭瘪嘴摇头,“他不及小年大人多矣!”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 第七十 忽闻梨枝苑内传来男子嚎啕大哭声,陈佑铭愕然,“花魁梨枝姑娘苑中哪位性情中人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身旁软弱无骨的歌姬媚眼如丝,“公子说的有趣,梨枝苑中能与姑娘喝酒赏诗的自然都是姑娘的贵客。” 饮罢,皇甫渊突然问道,“听闻这几日那位郭晋安大人与梨枝姑娘会过几首诗文,其中不乏妙文绝对,却依然被拒之门外?”貌美歌姬娇唇似火,微微上挑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姑娘不擅诗文,以诗词歌赋自然无法将其打动。”陈佑铭来了兴致,“那要如何才能与梨枝姑娘一见?”貌美歌姬嗔怪,一指轻点陈佑铭的额头,娇憨道,“公子莫要痴心妄想,早在四年前梨枝姑娘便不再会客,除了小年大人。” 一脚刚踏进梨枝苑李东亭粗犷的哭嚎声还是吓了年富一行心惊胆颤,三人立于门外踌躇良久,最后不约而同的选择暂时还是不要打搅为好。年富蹙眉,沉思半晌,“初冬渐至,狗肉滋补——”年季讷然眨眼,“说的是气话吧?” 年富无奈长叹,“的确是气话。”张文庄拍了拍年富的肩膀,“狗好杀,这狗肉却不好吃,太膻。再则狗主人心胸狭隘,刚愎自用,且无容人之量,终究难成气候。”年富目光紧盯着年季,直至年季被瞧得毛骨悚然,颓然投降道,“杀人有时无需见血,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以年大公子的诡谲心思、凌厉手段,想来不会不明白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年季似笑非笑望向张文庄。张文庄淡然一笑,“世间‘名利’二字最是累人!” 屋内哭嚎之声渐止,年富一行推门而入,但见纱幔之后,李东亭捧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一旁梨枝香汗淋漓,一脸无奈。见年富走了进来,梨枝急忙迎上前去,“东亭兄只是一味喝酒,什么话也不说,半坛子酒水下肚便成这样了。” 年季上前一把夺过李东亭手中酒坛,惋惜道,“如此好酒拿来买醉,当真糟蹋了。”李东亭踉跄站起身,带着哭腔吼道,“把酒还给我——”却隐约见到一袭素服卓然而立,李东亭嘴巴一瞥,眼泪止不住“噗嗤噗嗤”滚落下来。 年富蹙眉,“发生什么事了——”话音刚落,年富顿觉胸口一阵憋闷,紧跟着嚎啕大哭之声震得年富耳膜发痒,无奈抬手轻拍李东亭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背脊,柔声劝慰道,“人之一生,初恋总是带有点青涩的苦楚。”言罢,年季愕然,随即紧绷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梨枝绢帕掩口,悄然背过身去。张文庄不挑剔,就着一桌的好酒好菜,怡然自得的享受起来。 李东亭含混不清道,“不——不是的,是——”悲怆情绪喷涌而出,早已难以自持。一旁梨枝从桌案上取下一个黑色包裹递于年富跟前,“这是东亭兄带来的。”年富眼皮一阵急跳,顾不得年季一脸的嫌恶,将喝得酩酊大醉的李东亭交由年季照看。 年富小心翼翼打开包裹,一只暗红色漆盒上摆放着一方白色绢布,一旁梨枝美目圆睁,“诰布?!”这是一种信号,一个人死之后发由亲属吊唁的信号。李东亭趴在年季胸口呜呜恸哭,“孔集兄死了——”年富浑身一怔,直觉告诉他,“这绝不可能!” 年富急忙打开暗红色漆盒,一茎九穗的麦秆赫然呈现眼前,拿起麦穗,年富心头大恸。眼角余光瞥见金色绸缎之下似有硬物,撕开暗红色漆盒的夹层,找到了一枚碎成了一半的扳指。瞧着玉质温润,色泽鲜亮,若然完整定然价值不菲,然而此时只剩下一半又有何价值,这令年富百思不得其解。 年季将昏睡过去的李东亭扶进里间厢房休息,出来时已是一身崭新,望着漆盒中“一茎九穗”的麦秆,年季摸了摸青须扎手的下巴,“田产嘉禾,一茎九穗。此乃天赐吉兆,或可解年珏今日之困局。至于这半枚扳指,却不知是何用意了,想来对你意义非凡。”面对年季好奇的目光,年富蹙眉,淡淡摇头。 一直默然喝酒的张文庄突然道,“能借我看一下吗?”年富将手中扳指递于张文庄手中。张文庄将之凑近跟前仔细端详,良久才道,“的确是上等的和田玉。”年季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瞧着玉色光润,色泽剔透自然是上等的玉石,我只是好奇孔集将这个送给你,到底是出于何种用意?” 年富愁眉不展望着张文庄,盈盈半指的扳指被张文庄颠来倒去看了不下十余遍,就在年季不耐烦想再挪揄一二时,张文庄突然眼前一亮,“倒碗清水来!”梨枝转进内房,不消片刻,端来一碗清水。 张文庄将半枚扳指投进水中,冒出些微气泡,便再无动静,年季取笑道,“莫不是文庄兄以为会像志怪传记中所描绘的那般有九龙飞出不成?”张文庄也不搭理年季的戏谑,略作沉吟之后冲着梨枝问道,“可有香油?”梨枝连忙点头,“有!”说完急忙走进内房,不一会儿端来一只小碗,其中盛放着半碗黄色香油。以麻绳做芯,燃火点着,“砰”的一声火苗飞窜,瞬间照亮整间厅房恍若白昼。 张文庄将手中装有清水的白瓷碗小心翼翼置于火苗之上。三人凑上前来瞪大眼睛,张文庄轻轻拨弄水中的半枚扳指,突然眼尖的年季惊呼,“有字?!”的确在扳指内壁之上透出些微光芒,年富仔细辨认,“洪武元年太子标赠于”张文庄感叹道,“看来是百余年前的皇家古物,只是馈赠于谁,或可在明朝洪武年间的古书典籍之中找到出处。”年富点头,将半枚扳指从清水中捞出,掏出绢帕仔细擦拭,随后纳入怀中。 惊闻噩耗,年富心中惊疑不定。三人刚一落座,年富径直道,“兄长如何猜出这枚扳指上定然另藏玄机?”张文庄淡笑,“多年前愚兄随家父远游赣南,曾巧遇一位微雕艺人,能在米粒之上刻下宋朝词人苏轼的‘水调歌头’,技艺之精湛,刀笔之纤巧,令人钦佩。所以乍见这枚扳指,愚兄并不确定其中玄机,纯属侥幸一试。” 见年富沉思不语,似有疑虑,年季询问,“可是困惑孔集此举有何目的?”年富摇头,“孔集兄系出名门,才思敏捷,行事豁达,此举定然出于善意,不疑有他。我想不通的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会说死就死了呢?” 年季笑道,“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上天自有定数,我等凡夫俗子又岂能掌控?”年富望向身侧梨枝,只见梨枝柳眉轻锁,美目含泪恰似烟雨朦胧,充满哀伤,“孔集公子骤然离世,难以想象柔弱的仙茗此刻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假如以身相替,真真切切感受到身旁美如冠玉的男人一日魂归阴司那般撕裂的疼痛,光是想象便令娇弱的梨枝痛不欲生,于是声音颤抖道,“怕是此刻也早已随孔集公子去了。。。。。。” 孔集、李东亭、张玉三人对于年富而言,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仿佛是为了纪念曾经那段逝去的青春记忆,他对这三人的交往从未掺杂过多的利益算计。惊闻孔集薨逝,年富百感交集,此刻又见梨枝万念俱灰,年富心思百转,突然笑道,“好你个浪荡子,纵然骗尽天下人,又岂能瞒得了我!”说完仰头饮酒,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梨枝先是一愣,随即难以置信的欣喜道,“公子的意思是孔集与仙茗私——”情知语出冒犯,梨枝粉腮绯红,加之姿容绝艳,此一刻的梨枝姑娘美绝人寰。年富欣然长叹,“若是甘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弃曲仙茗,另作他娶,那他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孔集了。” 年季似笑非笑望了眼言之凿凿的年富,之后梨枝心情大好,重新置酒添菜,宾主尽欢。酒兴酣然,见张文庄眉宇之间郁结难展,年富关切道,“兄长这两年厘清户部亏空,追缴各府衙拖欠的库银得罪不少人,虽未到人人忌惮、谈之色变的地步,但恐怕早已孤立无援。”张文庄无奈苦笑,“自愚兄接下这档差事,便想到了后果。” 年富建言,“十三王爷一向器重兄长,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张文庄面露忧色,“自从十王爷因护送六世班禅回藏途中语多悖逆被拘押宗人府,且不思悔改整日怒骂不休,皇上隐忍至今,只待十七王爷回朝,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十三王爷曾三次入宗人府规劝,回府之后旧疾复发,来势凶险。愚兄怎可在这个时候以一己之私利,开口相求呢?”年富叹息,借着举杯饮酒,将心底的痛惜悄然隐下。 四年过去了,不知时间的沙漏能否填平嗜杀手足带来的创伤。只是这一次,怕又是一次情非得已,无可奈何吧。 作者有话要说:古文水平是有待提高,请大家包涵着看,别打击啊。。。。。。 第七十一 甩去脑海中那一袭白衣胜雪,屹立湖畔,凄冷萧瑟的剪影,年富话锋一转,惋惜道,“怕是圣祖康熙爷在世时,圈禁的那十年中落下的病根吧?” 张文庄幽幽叹息,“我去过那里,清冷得能让人发疯。”说完,张文庄提起酒坛走至窗前,“半月之前收到家父的来信,言辞斥责,孤臣绝户,百年张府,几代人的艰辛,绝不能毁在我一人手中。”缓缓推开虚掩的窗棂,张文庄仰头望月,只见月华如水,倾泻而下,照亮整座皇城广厦千顷。灯火万家与苍穹夜幕之中的繁星闪耀相互呼应,好一幅繁荣似锦的“天上人间”图。 突然张文庄仰头灌酒,畅快淋漓,再转身时俊逸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疯狂,“我打算从军——”年富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噗嗤——,咳咳咳!”直呛得眼泪横流。待呼吸顺畅,年富神情严肃,“你是认真的?”张文庄郑重点头。年富走至张文庄跟前,“西北川陕军?陇西云贵军?还是东南福建水师?” 张文庄嘴角上扬,淡淡摇头,“北境黑水军!”年富神情一震,目光嗖然幽冷,沉声再道,“你是认真的?”张文庄依旧点头。 一旁年季带着三分酒意,将桌案上的酒杯一字排开,“清俄边境西起唐努乌梁海北角的沙华纳伊岭,中经恰克图的楚库河,东迄额尔古纳山脉,这其中崇山峻岭,连绵千里;礁石险滩,飞鸟难渡;毒瘴沼泽,举步维艰,乃清俄边境的天然屏障,天堑鸿沟。” 年季说着将一双筷子插入两只酒杯中间,手指双箸,侃侃而谈,“圣祖仁皇帝入关,正值朱明大厦将倾之时,沙俄北疆游牧部族率三十万之众乘虚而入,由沙华纳伊岭渗入,盘踞黑水河一带畜牧养马。此去经年,早已兵强马壮。由于北地气候干冷,土地贫瘠,每每秋冬交替之际,便是沙俄游牧之旅犯境之时,这似乎成了惯例。” 年富点头,“由此诞生的黑水军个个桀骜不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武。他们之中大多是流放的死囚和发配黑龙江北部的罪人!”面对年富沉寂的目光,张文庄重重拍了拍年富的肩膀,“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不待张文庄把话说完,年富抢言道,“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此一去怕是九死一生,凶多吉少!”张文庄举起酒坛与年富手中酒杯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安徽桐城的‘翰林之府’已走至极致,人有生老病死,草木有一岁枯荣,盛极必衰,此是自然规律。身为张府之长子嫡孙,从一出生便背负着张氏一族长盛不衰的使命。旁人或许不理解我,但你该懂我的心思。” 年富蹙眉,沉吟良久,无奈长长叹息一声,“真的要去吗?”张文庄仰头灌酒,泼洒的酒水沾湿衣襟,“任命书这几日就会下来。”年富还能说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说,酒杯换成酒坛。迎着凄冷的月色,畅快喝酒,不醉不归。 朦胧间听得一声凄婉动人的歌声,由远及近,仿佛飘荡于九霄凌云之上,歌曰,“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为一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年富捧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坐起身,低声呢喃道,“这是哪里?”年季没好气道,“马车上!”三观六识归位,年富才嗅到这狭窄的马车上充斥着一股熏人的酒味,低头查看已身,更是狼狈不堪。 年富抬手揉了揉发胀的脑门,“劳累年季兄将在下搬上马车。”年季受用,嘴巴上自然是得理不饶人,“没想到人品差,酒品更差!若不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我‘鬼才’年季誓死效忠的人居然是这副烂醉如泥的德行,本公子才懒得理你。”年富懒懒得倚靠在软垫上,口中却连连称谢,“知我心者,莫若‘鬼才’年季。”自从当年那一声枪响,年富便再难在外安寝,这似乎变成了一种沁入骨髓的恐惧。 前头临时充当马夫的年季将马车赶得颠颠晃晃,尚有一丝醉意的年富,只觉得胸口憋闷,掀开轿帘呼吸窗外冷风。不觉神智一清,乍见周围建筑,年富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年季不满道,“自然是回你的年府!” 年富无奈,“可这是往城东状元楼去的祥瑞门。”年富言罢,马车前头的年季久久无语,只听得马蹄声依旧清脆。年富放下轿帘,裹紧身上薄衫,掖进软枕,打算等到天亮之后太阳出来了,也许年季能找到回府的路。 沉默许久,年季终于开口了,“你相信孔集没死,和侍婢曲仙茗私奔了?”年富缓缓睁开眼睛,璀璨星目之中竟无一丝困倦,“不论生死,此生缘尽于此。既然如此,就当他还活着吧。”马车外扬鞭赶马的年季淡笑,“没想到你也有心软的时候。” 年富心头一颤,他的确心软了。他甚至想着等何时此事终了,找一处无人之境,过着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的日子。这是他从前从不去想的事情,也不屑去做。右手食指轻沾杯中已然凉透的茶水,寥寥几笔在暗红色的几案上勾勒出一副山明水秀图:在那山之尽水之畔,结庐而居。春暖花开时月下饮酒对弈;盛夏莲蓬摇曳,泛舟湖上;秋实之节采东篱桂花香,酿酒蒸糕;寒冬雪夜倚湖垂钓。 如果还有一个人愿意陪着一起饮酒对弈,一起泛舟湖上,一起酿酒蒸糕,一起雪夜垂钓,那该是怎样的一番场景滋味?年富想象不出,然而胸口滋长的暖意却令年富心头悸动。拿起腰间系挂的满月佩玉,借着荧荧月色,在那美人倚栏独望处,“竹韵”二字隽秀飘逸似是倾注无限幽情。 就在年富手握佩玉,望着其上流转的光润无限遐想之时,突然马惊长嘶,车身一震剧烈颠晃。措手不及的年富被甩到车壁上,“咚”的一声闷响,顿觉眼前一阵发黑。马车外年季急智巧劲拽紧缰绳,忙将惊惧的马匹安抚下来,紧跟着传来年季怒不可遏的吼声,“三更半夜,游荡街巷,非贼即匪!” 一个惊吓过度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传来,“小哥恕罪,我兄弟二人心慌意乱,一时未曾注意到——”话未说完只见马车一侧轿帘掀开,探出头来的居然是在江宁府游园诗会上邂逅的小年大人,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齐齐躬身行礼,“学生肃然、承德拜见年大人。” 年富抬手遥扶,面含微笑,“秋闱大比在即,肃然与承德二位学子怎会在此游荡?”二人见问,脸色刷白,垂首嗫喏良久,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时间竟似难以启齿的样子。年富蹙眉,正待细问,远远就见祥瑞门处浩浩汤汤来了队人马,见此情景,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更是脸白如纸,面若死灰。 年富抬头望去,借着幽幽火把见一众人马铠甲轻骑,秩序井然,气势威凛,为首之人正是九门提督都尉副将格僧。见是年富车驾,格僧冷硬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豪迈抱拳,“原来是小年大人,恕下官铠甲在身不能周全。” 年富淡笑摆手,“格僧将军客气了。此地不远处有间状元楼,店内镇店至宝陈年女儿红远近闻名。择日不如撞日,在下做东,你我二人喝上一盅如何?”格僧见年富脸色绯红,醉意惺忪,于是婉拒道,“在下职责在身,不容懈怠,改日定当在这状元楼内摆上一席答谢大人今日之盛情。” 年富欣然击掌,“好!那就一言为定。”语罢眼神迷离,早已醉态必显。格僧调转马头目光冷冽望向车上“马夫”,“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宵禁,赶紧带着你家大人回府!”年季垂目,神情谦卑,正待扬鞭赶马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垂首伺立一旁,竟似吓傻了一般,于是年季恨铁不成钢怒斥道,“没听见将军说嘛,马上宵禁,还不赶紧上车!”陈佑铭与皇甫渊一愣,随即慌慌张张爬上马车,“啪”的一声脆响,马蹄声急,绝尘而去。 格森稳坐马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沉吟良久。身后副官迎上前来,低声耳语道,“将军可是疑那马车夫有假?”格森摇头,“前头赶马的人叫年季,乃年大人之亲信幕僚,此人嗜酒如命,口毒腹黑,绝非善类。” 副官点头,尤自双眉紧锁,“那两位半夜游荡街巷的士子形迹可疑——”格森抬手打断副官接下来要说的话,“年大人非是此次秋闱大比的简拔考官,与士子亲近,无可厚非。”副官脸色凝重,“提督大人那里如何交代?”格森冷哼,“该是那位小郭大人那里不好交代吧!”说完拨转马头,浩浩汤汤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学古文! 第七十二 马车上的陈佑铭与皇甫渊拘谨坐于一旁,神情之间惊魂未定。年富半倚坐在软垫之上昏昏欲睡。良久,马车外的年季兴致盎然道,“我总感觉这位格僧大人很不简单,他该是第一眼便认出我了。” 年富懒懒道,“嗜酒如命,整日喝得酩酊烂醉,口毒腹中黑的年季公子,在这京城酒肆茶馆妓寮中有不认识阁下的吗?”年季不屑瘪嘴,“以小年大人谨小慎微的个性,身边藏着这么一位心思诡谲之人,难道就没有仔细调查一番?” 年富缓缓坐起身,从一旁几案上取出两只洗净的茶器置于陈佑铭及皇甫渊跟前。二人受宠若惊,不敢劳动年富斟茶倒水,连忙从年富手中接过茶壶。壶中茶水虽已凉透,此刻饮进腹中,二人顿觉神情一振,颤抖冰冷的手脚稍稍回暖。年富则拿起一只绘有梅兰竹菊的紫砂茶器细细把玩,神情之间一派安然,“他是镶蓝旗奉恩镇国公罗林的庶子。” 年富言罢,对面皇甫渊眉宇微挑,年富淡笑,“承德知道这位奉恩镇国公罗林将军?”皇甫渊正襟危坐,神情恭敬,“罗林将军乃是先皇御下八大镇国公之一,曾被先皇赞誉为满洲巴图鲁,在西征葛尔丹时立过汗马功劳。” 年富目露赞赏,得到鼓励的皇甫渊继续说道,“只是后来受明珠党争一案的牵连被削去奉恩镇国公的宗室爵位,贬为庶人,从此家道没落。”车外赶马的年季插舌道,“原来还跟你祖上纳兰氏沾亲带故。” 年富不以为然,“跟我祖上只是政见相投,实则并无血脉亲情,倒是跟那位九门提督郭大人有些姻亲。”年季好奇,“愿闻其详。”年富抿了口凉茶,笑意盈盈望向对面皇甫渊。 皇甫渊沉眉良久,黯然摇头,“罗林将军一生杀伐果断,在沙场上的确是位悍不畏死的巴图鲁。可武人多粗鲁豪放,在生活中却是位好色成性,饕餮美食之人。康熙五十年奉恩镇国公府被抄时,娇妻美妾如云竟达百余人。若然一一详查,就连当年负责查抄的张廷玉大人恐怕也不能详尽。” 陈佑铭瞠目结舌,“这么多!”年富淡笑,“贪官爱财,东窗事发时,必然家中财富惊人。而这位奉恩镇国公酷爱美人,自然行贿之人投其所好。”皇甫渊见年富如寒潭般幽静的星目之中闪现点点讥讽笑意,不觉心头一颤,“难道这百余位娇妻美妾之中有一位正是出自郭大人府上?!” 年富淡笑不答,皇甫渊知道此事深浅,纵然好奇却也不得不就此打住,随即扭头望向身旁陈佑铭,二人眼神交替,似是下了一个关乎性命的决定。皇甫渊朝着年富抱拳施礼,“学生这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年富蹙眉,“怕是一件顶破天的大事吧?” 皇甫渊一愣,“大人如何知晓?”年富淡笑,“以二位之大才,若非顶破天的大事,又岂会如此惶恐?”皇甫渊与陈佑铭二人面露羞愧,对于年富的心胸及敏思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皇甫渊道,“大人还记得在江宁府游园诗会上遇见的那位尖瘦青年吗?”年富略一沉吟,随即点头,“略有印象。”皇甫渊道,“此人姓杨,字青峰,与学生乃同窗同乡。家境殷实,世代为官。今日在状元楼内巧遇,他乡遇故知,不免多喝了几杯,那杨青峰不胜酒力。老板热心,开了房间予我等三人留宿。” 皇甫渊脸色渐白,稍作停顿,一旁陈佑铭接着往下说道,“学生与承德将喝得酩酊烂醉的杨青峰扶进客房休息,谁知醉酒的杨青峰神秘兮兮告诉我等他有——”陈佑铭吞咽口水,脸色刷白,声音略带颤抖道,“他有今年秋闱大比的策论试题!” 年富悚然而惊,豁然坐直身体,目光如刀逼近二人。二人顿时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时间竟然忘记呼吸。就在二人额头隐隐冒出冷汗之际,年富恢复慵懒温和的神态,“许是酒后狂言,也未可知。”皇甫渊摇头,“起初学生与肃然兄也是这般理解,并未当真。岂知那杨青峰动了意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 见二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年富神情巍凛,压低身形道,“此事干系重大,当不得儿戏!”年富话音刚落,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陈佑铭指天盟誓,“学生与承德兄二人今日若有半句谎言,终身不得入仕!” 此毒誓不可谓不毒。年富忙将二人从地上扶起,幽幽叹息,“秋闱大比,与国取士,乃国家稳固之根本。尤记得康熙四十九年那场举世震惊的科场舞弊案,上至简拔考官一十九人,下至贿赂考生及三代期服亲族,整整五百多条性命被斩杀于南门菜市口,至今想来仍然满目血污,残不忍睹!”皇甫渊沉声道,“正因为事关重大,学生二人不敢声张,将纸条放归原处后便匆匆离开了。刚出瑞祥门不久,便撞见了大人。” 年富长长的嘘了口气,缓缓掖进软塌之中闭目沉思。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大气不敢出,目光一眨不眨注视着眼前美如冠玉、举止幽雅的男子身上。过了许久,久到二人以为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定然早已出了京畿重地。 突然年富幽幽睁开双目,灿若星辰的眼眸深处是令人瞧不真切的黑暗旋涡,“若是确有其事,二位打算如何?”皇甫渊与陈佑铭二人眼神交替,随即一口同声,且掷地有声道,“为天下苦读学子,誓死讨回公道!”年富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受到激励的二人心潮澎湃,仿佛这一刻为着“伸张正义”去死,也当死得其所。不知何时马车停了下来,年富撩起长袍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湖水之畔陋室净雅,陋室周围芦草波澜。此时月华如银,倾泻而出,为这一处世外桃源增添几许朦胧仙韵。 陈佑铭感叹,“来到京城月余,却不知还有这么一处人间仙境。”仿佛只要呆在这里便能洗去铅华浮躁,涤荡灵魂污浊。 年富负手立于湖岸之上,目光流连于通往陋室的水榭亭阁。深作呼吸,风中带着那股熟悉的熏香,令年富心神平静。在他身后,三人眼中的年富长身玉立,卓尔不群。一身素袍随风飘逸,腰间系挂的圆月佩玉与这湖中倒影相互辉映,似乎他便是此间的主人,也只有如此气度风韵的人才配享受此间的淡泊纯净。良久,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的年富淡淡道,“此地开阔,除了我等四人,再无旁人。” 年富转过身望向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还记得那张纸条上记录的策论试题吗?”陈佑铭沉眉低声道,“皆雅言也叶公。”年季乍闻论题,反复咀嚼,不禁蹙眉,“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策论试题?”年富淡笑,“说出这话的,一听便知从未参加过与国选才的乡试、会试、更别提殿试。” 年季不屑瘪嘴,“好似某人参加过乡试、会试、殿试!”年富摇头,不以为忤,“这是一道截搭题。”见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齐齐点头,年富继续说道,“八股策论规则分六步,破题、起讲、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每一步都有着严格的规范,此题若让年季兄来答,这第一步破题便难以下笔。” 年季虽不服,却也不可奈何,于是躬身施礼,“愿闻其详!”年富道,“顺治初年,江南学政明丘俊曾著‘大学衍义补’一书,书中记载,‘近年出题,往往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于所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此为截搭。’而此截搭题又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 年季不等年富把话说完,连连摆手求饶,“能简单点,就此题破一下吗?”年富淡笑,“此题是一道典型的隔章搭,前半句‘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第十五章。原文是‘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至于后半句‘叶公’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原文是‘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爰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尔。’”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目光闪烁,顶礼膜拜望向年富,年富则道,“‘述而’是‘论语’篇中孔子廉己诲人之词,多被历代秋试引用,所以此题说开来,便不是特别的难以理解。”对于年富的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年季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了。 年富走上前拍了拍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的肩膀,灿然一笑,“回去之后泡了热水澡,此事在你们这里算了(liao)了。”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齐齐一愣,随即急道,“大人,我等愿意——”年富摇头,“愿意什么?出庭作证?殿前指正?万一这并非今年秋闱试题,又或者它就是,不论结果如何,你二人不仅赔上前程,恐怕身家性命亦不保!” 陈佑铭视死不惧道,“我们不怕——”年富大声斥责,“可是本官怕!”见陈佑铭紧咬着下唇,神情倔强,年富叹息一声,语重心长,“浙江士子绝不容许出错,否则再难有入仕之路。不能因你二人意气用事,而致使浙江数万士子从此再无出头之日!”陈佑铭还想再辩,一旁皇甫渊上前阻拦,“年大人说的是,你我二人此次秋闱大比非是为了个人荣耀,家族兴衰,而是代表浙江数万士子,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作者有话要说:(~ o ~)~zz 第七十三 安顿好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只待天亮回城。年季载着年富回到府上时已过寅时,距离天亮不过一两个时辰。竹韵斋的书房内,年富静坐良久,年季摇摇晃晃站起身,推开窗棂,见东方起白,晨曦微茫,带着些许醉意酣然道,“那位格僧将军出现在瑞祥门总觉得巧合了一点。” 年富提笔沾墨,仔细晕染开,挑去长短不一的鬃须,淡淡道,“你以为他们设了一个圈,就等着我往下跳?”年季咂嘴,“也不无可能!”年富摇头,“我倒是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年季不解,转身望向静坐书案之侧的年富,“何以见得?”年富笔走龙蛇,一首七言绝句跃然纸上,放下笔墨,犹自欣赏道,“格僧不会答应。”年季蹙眉,走近书案前,“一个野心勃勃之人,为了利益可以不折手段!”年富点头,“他的心的确够野,至少他想恢复奉恩镇国公在世时的荣耀。只是有一点,你不清楚。” 觉察到年富嘴角讥讪的笑意,年季细细思索,“看来皇甫渊那小子是猜对了。”年富面露欣赏,“这二人的确出类拔萃,乃今次秋闱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年季不怀好意的挪揄道,“所以你动了惜才之心。” 见年富但笑不语,年季道,“若如你猜测的这般,郭怀远以族亲女子献于奉恩镇国公罗林,而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九门提督副都统格僧该是那位女子所出。”年富赞叹点头,“若论学识渊博,过目不忘,年季兄的确不如在下。可要论抽丝剥茧,洞若观火,这世间恐怕无出其右者。”得到年富一句中肯的评价,年季心满意足。 然而年季却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于是接着年富的话又添了一句,“当然,是除了你那位大舅子张文庄。”年富哑然失笑,只听年季继续说道,“如此这般,以格僧的成长经历来看,寄人篱下,身份庶出,家道没落,故而养成他急于成就一番事业的急迫。而造成这一切结果的,便是那位受世人爱戴,贤明远播天下的郭怀远大人。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年富怡然自得的从书案之上拿起新写好的手稿,凑近跟前吹干墨迹,“你有这样的疑问,说明你还不了解郭怀英其人。”年季一愣,“九门提督郭怀英?”年富点头,“正是此人。”年季就着年富下首找了处软榻坐了下去,“愿闻其详!” 年富目露钦佩,“郭怀英与郭怀远乃一母同胞之兄弟,然则其父早亡,长兄如父,所以兄弟二人感情敦厚。郭怀英从小勇武无比,十六岁参军,十八岁自请加入黑水军,二十八岁因战功赫赫,被赐封轻车都尉,享世袭罔替制,三十二岁升任九门提督,为皇上看护内廷门户,可见隆宠不衰。然而——” 年富斟茶倒水,轻抿一口,方才继续往下说道,“然而就在升任九门提督的第二年,郭怀英便搬出了郭府另立门户,走时什么也没带,只带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格僧。”年季了然点头,“如此看来格僧不会真的帮郭怀远,但是看在郭怀英的面子上敷衍一二还是有的。如此这般解释,格僧出现在状元楼门前倒是可以合情合理。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合情合理成立,那秋闱试题泄露一事,我也就不得不信了七成!” 望着桌案上的诗文,年富幽幽呢喃,“在这捅破天的事情上,这个人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年季好奇伸长脖子一瞧,轻吟出声,“梅兰竹菊入梦来,德如清风春满怀。为君但行天下义,心底无私明镜台。只凭这首诗文,他郭晋安便能赢得天下学子的好感。只是可惜,人若如其文,又何来衣冠禽兽这一说?” 年富眉宇深锁,“今日之局,倒是进退两难了。”年季深有体会,“若然不管,一旦事发,知情不报,以抚远大将军加少保衔的年大将军恐怕也难保你周全。若然管了,此等泼天大案,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既然进不是,退也不是,不如赌上一赌!”年富嗤笑,“我年富从不拿身家性命去赌!”从来都只是他玩人,何曾被人玩! 忽闻远处雄鸡报晓,年富站起身,望向晨雾氤氲的窗外,炊烟袅袅,一派生机。年富掐指细算,低声喃喃,“算算脚程,年禄也该回来了——”话音刚落,竹韵斋外传来年禄的呼声,“少爷,少爷,小禄子回来啦!” 年富嗖然转身,倒履相迎。乍见年富,风尘仆仆的年禄喜极而泣,双膝跪地,连连哽咽道,“年禄——,幸不辱命!”年富俯身将年禄从地上扶起,“好,很好,赶紧进屋说话。”将年禄按到椅子上,又是一番感激涕零之后,年禄兴奋得圆脸涨红,“公子的信笺已经交到德馨——,不是,是——” 年禄望向一侧满面狐疑却对年禄此行半月有余充满好奇的年季,嗫懦良久。年富淡笑,“但说无妨,此间并无外人。”年季小人得志的冲着年禄挑眉,年禄只当没有瞧见,兴奋道,“收到少爷信笺,德馨公子惊喜万分,还说少爷天纵奇才,他多有不及!”仿佛得到此人的夸赞,作为奴才的脸上也沾光。 年富淡笑摇头,那嘴角沁人心扉的笑意令年季捉摸不透。亲自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年禄跟前,感动得年禄眼泪汪汪,“宁州那边一切可还顺利?”年禄“咕咚咕咚”一口饮进,忙不迭用袖口撸去嘴角的水渍,回答道,“德馨公子到达之前,宁州乱象,衙役书吏罢工、生童罢考、商人罢市、农人罢耕,形势危旦!可是自从德馨公子到达宁州之后——”年禄那张脱了水、晒干了的圆脸上闪现熠熠光彩,“德馨公子先是在城外驻扎,城中士族商贾俱都惴惴不安;三日后德馨公子率军将宁州边境雁孤山上的土匪流寇剿杀殆尽,匪首枭首示众,乃令为民者当安分守己。当日广布告示晓谕宁州百姓,皇恩浩荡,福泽万民,定能使宁州百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仕者有其所。”年季咂巴着薄消的嘴唇,不得不钦佩道,“这一拿一捏之间便将世人玩弄于掌股之间,十七王爷不愧贤王之名!” 年禄纳罕,“你怎知德馨公子便是十七王爷?!”年季没好气的指了指脑门道,“你当本公子这里跟你一样,活人面皮,稻草芯!”年禄不服气,“那也有可能是十七王爷坐下首席幕僚!”年季隐晦而笑,望向一旁年富,“若真只是幕僚,他便不会笑的那么——”年禄追问,“那么什么?” 年季挪揄轻哼,“那么真!”年富起身,吹灭蜡烛,望着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幽幽道,“携平定西南兵燹之余威,北上宁州,先是以武力震慑,随后又以怀柔手段安抚,以他之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我这等微末小计算是多此一举了。”见年富自嘲,年禄急忙摆手道,“德馨公子说今日之宁州犹如身上皮癣,德馨公子之法治标不治本,而少爷之策,却能抵千军万马,使宁州永享安宁!” 年季双眉微挑,“噢?是何仙方良策,居然能抵千军万马?”年富摇头,“均是拾人牙慧而已,不足道哉!”最看不惯年季仗着一张利嘴,横行不忌的得瑟样子,于是年禄傲然挺胸,与有荣焉道,“当晚德馨公子便写了条陈,八百里加急,直达天庭。大意是——,咳咳咳!” 年禄清了清嗓门,朗声道,“今有宁州客民壮幼妇孺十万有余,久脱桑梓,为求安身之所,发展之域,必先取得宁州户籍。否则常遭土著乡绅勒索、退佃、驱逐;子孙后代不得进入学堂;参加科举选拔,无缘仕途,等等不公现状,酿成今番宁州之乱,客民实无罪责。恳请陛下特允臣安辑客民之请!” 年禄稍作停顿,年禄插言道,“前番大学士张廷玉已于朝堂之上奏请‘安辑客民’,皇帝老儿特批‘棚民保甲法’由各省、府转宁州知州:凡宁州客民俱编入宁州土籍,一体当差。这才过了一月有余,宁州之乱却是愈演愈烈,可见此法不妥。” 年禄傲然道,“那是因为那些大人们久处京中繁华之都,根本不了解老百姓的真实需要!”年季挑眉,抬手遥请年禄继续说下去。因为听一个一向不长脑子的人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年季顿时兴趣盎然。 年禄义正辞严,“德馨公子得至少爷的提示,向皇上建言,不再将宁州客民编入土著户籍——”年季神情一愣,望向一旁年富,心下疑窦丛生:宁州客民所求无非与宁州土著百姓同等机遇。不入宁州籍,难道再来次大迁徙,搬出宁州城不成!此法太过劳民伤财,也太没脑子了! 年季静下心神,继续听年禄说道,“而另立客民户籍,取名‘怀远都’,凡耕山者,概编保甲;有产者,另立都图。以怀远为名,隐寓招携之义。其秀者,令为义学,课习五年,俱得一体考试。卷面令注‘怀远’字样!”言罢,年季凝眉,久久出神,最后沉沉叹息,“老天何其不公,既生瑜又何生亮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四 年禄兴奋道,“奴才走时,宁州城中一派兴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鸣鞭告喜,俨然春节元宵一般热闹。宁州府衙门前被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奴才根本无法进入跟德馨公子道个别。” 年季点头,“连番大捷,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西南及宁州危机,十七王爷‘贤王’之名不日便会传遍大江南北。本公子还真替这位贤王捏把冷汗——”面对年季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年富关切的望向一旁年禄,“这一路车马劳顿,早点回去休息,过两日再回府上听差。” 一听要过两日,年禄慌忙起身,“小禄子不累!”年富笑道,“总该回去看看媳妇和孩子。”想到月余未见的娇妻和孩儿,年禄泱泱道,“那奴才现在就回去,明日一早为少爷套马!”得到年富的首肯,年禄一溜烟的跑出了竹韵斋。 年禄走后,年季打破沙锅问到底,“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年富摇头,“一个没有子嗣的贤王,如何能建立千秋万载的皇图霸业!”年季浑身一震,过了许久,幽幽叹息,“也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够资格觊觎那把椅子,旁人纵然有才,恐怕也没你这般狠绝的心思。”年富嗤笑,摸了摸发痒的鼻翼,“这话在下权且当溢美之词听了。”年季眼睛一斜,低声咒骂,“衣冠禽兽!” 年富则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雅致、金丝绣面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条,缓缓展开,一眼扫去,眉头微蹙。年季伸长脖子,但见那不足巴掌大的纸条上写着,“张云如,浙江桐乡崇福镇人,康熙三十一年生人,早年漂泊四海,居无定所,直至雍正三年回乡省亲。此人一向行事诡谲,出手阔错,且好色成性。”年季惺忪醉眼微微眯起,“难道这人就是——”年富点头,口中却喃喃,“一无职业,二非生童举子,却出手阔绰,混迹秋闱举子之中造谣生事,煽风点火。而且还是浙江崇福镇人,这个张云如倒是有点意思。”年季玩笑道,“崇福镇可是个惯出反清义士的地方。”年富心头悚然而惊,他突然有种身临险境的危机感。可细细琢磨,依然无法解开心头萦绕的忐忑。 闻到薄薄纸条上传来幽幽的梨香,年季叹息,“好端端的一位倾国佳人,愣是让你摧残成一个地下黑庄最大的女尖细。如此暴殄天物,小心天打雷劈!”年富莞尔一笑,颇有几分自得,“她是个天才。”就是这样一位纤不染尘的女子却能从海一般的信息之中抽丝剥茧,分离出对他有价值的线索,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暗黑的天赋。年季慵懒的将自己消瘦的身体蜷缩进厚重严谨的太师椅里,漫不经心的询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年富淡笑,“那还需要年季兄帮个小忙。”年季挑眉,声音懒散,“说来听听。”年富则道,“将这道策论题想办法透露给这位神秘的张云如,记住要不着痕迹,且查无可查!”年季嗤笑,“的确是个小忙。”见年富胸有成竹,年季又道,“眼下若是请君入瓮之局,透露给张云如,无异于打草惊蛇。此一计也就到此为止了,算不得高明。” 年富点头,年季继续,“若是确有其事,以郭晋安今时今日之身家权势,定能接下这泼天大案。到那时名利双收,岂不正中郭晋安下怀。”百无聊赖从精巧香囊中倒出一颗冬珠,足有成年男子指甲壳般大小,纯白精美,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年富幽幽道,“记得老祖宗仙逝前一再叮咛,所谓宝剑封于鞘内,明珠藏于匣中。锋芒毕露,必然遭人记恨。往后行事更是如履薄冰,难展拳脚。”年季惺忪懒散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阴冷,“你是想让他爬得高,摔得疼?”年富淡笑,捻起精美冬珠,望着其上流转的荧荧乳白光晕,幽幽道,“野心会促使他冒一次险,这在其次,最重要的是——” 见年富故意卖关子,年季略作沉吟,突然很无耻的笑道,“你的目标是主考官之一的余鸿图!”年富淡然一笑,“这位年轻的鸿胪寺卿乃张廷玉大人的得意门生,听说还是妻舅远房一脉,若是此次泄题一事是真,那这位青年才俊的锦绣前程也算是走到尽头了。”年季闷了口陈年的烈酒,喷着酒气道,“由张廷玉老大人的亲传弟子去审张廷玉大人的得意门生,的确是再好没有的结果。斩杀一个,捧杀一个,一箭双雕!此策甚毒,不过年某喜欢。。。。。。” 转眼年谦出了第一颗门牙,年府上下自是一片欢腾,宫里娘娘的赏赐一日三趟,大到珊瑚摆件、名人字画,小到拨浪鼓、辟邪古钱币,林林总总塞满竹韵斋的小库房。张使君与绿萼忙于礼品登录造册,每每总要细心备上一份作为回礼。面对手中朱轼老大人亲手抄录的三字经,心思玲珑的绿萼犯了难,“朱阁老的墨宝价值千金,今番手抄启蒙三字经予小少爷贺喜,妇人该拿什么作为回礼呢?金银珠宝,太过俗气;名草贵树,怕是老大人不喜欢,这名人字画却是宫中珍藏,不能转赠他人。”张使君略作沉吟,淡笑道,“我这里倒是有副画,想必他老人家定然喜欢。”说着从内侧厢房内取出一副卷轴,缓缓展开,墨香四溢,但见雪白卷轴之上一蓑笠渔翁独钓寒江月夜,寥寥数笔却勾勒出幽远意境,令人心神安逸。绿萼双目闪烁,语出惊喜,“这是少爷的画作!”张使君纤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画轴左下角的红泥印章,与有荣焉道,“名师出高徒,想必朱阁老看到这幅画,定然老怀安慰。” 绿萼拿起一只暗红色漆盒,小心翼翼的打开,一只白玉翡翠的玉如意赫然出现眼前,瞧着纯白与翠绿之间自然的晕染,来自大自然千万年鬼斧神工的雕琢,才有了如今的华贵与精美。出身大家的张使君自认见过的宝物不少,可这件玉如意的确算得上价值连城,足可传世的珍品。不见其上皇家刻印,张使君好奇问道,“这是哪家的馈礼,竟然如此名贵?”绿萼幽幽叹息,“是二夫人苏氏派人送来的。”张使君一愣,随即蹙眉摇头,“这如何使得。”绿萼颇有几分同情道,“少夫人还是收下吧!自从斌少爷以戴罪之身私自出逃,熙少爷远赴西南险象环生,烈少爷更是沙场征战生死一线,二夫人较之从前,性子柔和了许多。今番如此大礼,也是想着当家作主的少爷与少夫人往后多多照拂。”张使君点头,心中哀叹,“都是一家人,何必诸多见外。二夫人跟前,我等小辈定当恭敬孝敬。” 心思单纯的张使君如何明白苏氏今时今日心中的担忧与惧怕,绿萼从堆成山的礼盒中端出一只木匣,匣内一人偶素服飘逸,神情怡然,一支长箫置于唇下,仿佛一首优美的箫声正倾泻而出、绕梁三日,令人身心陶醉。张使君见那人偶眉目之间的淡泊儒雅像极了年富,长袖下摆纤竹隽秀,就连衣服上褶皱也是纤毫毕现,无不惟妙惟肖。见张使君望着人偶出神,绿萼亦是一脸的疑惑,“唯独这件木匣未有出处,不知是哪家赠送?”张使君神情黯然,“定是与相公极其投缘者相赠,否则怎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就连这熏香——”张使君凑近木匣闻了闻,“可见送礼之人是花了心思的。”一旁绿萼见张使君携醋,于是冷声道,“既然少夫人不喜,扔了了事,省得看了糟心!”说着作势就要扔掉手中木匣,张使君急忙抢过,美目嗔怪的瞪了眼绿萼,“如此惟妙惟肖,扔了多可惜。” 绿萼以绢帕掩嘴失笑,目露赞许望向身旁纤柔女子,虽已生养,却愈发出挑的清丽脱俗,美艳动人,“外人只道少爷才情横溢得传外祖父纳兰性德的血脉,做事周详、左右逢源,得益于祖上遗风,殊不知家和万事兴,有位智者贤内助,才是少爷此生最大的福气。”张使君美目含泪,“他待我如初,敬我正妻位分,信我如知己,府上琐碎之事,从不过问。有夫如此,亦是使君这辈子的福气。”说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白皙脸颊,心里头隐隐的殇痛令张使君恨透了女人天生细腻的情感。屹立门外,本想推门走进去的年富,悄悄转身离去,渐渐堙没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方子敬很少看到年富愁眉不展郁结难梳的样子,就像此刻坐在书案前凝眉沉思,心头似有难解之疑惑。方子敬将一杯热茶递到年富跟前,柔声道,“大人似有心事?”年富一愣,见是方子敬那张温文儒雅的脸庞,年富淡笑,“只是在想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方子敬挑眉,“如此无聊的事情,却令足智多谋的年通政使犯了愁,可见此无聊的事情也并非寻常。”见方子敬脸上挪揄之意,年富无奈摇头,他越发觉得这位方左通政使莫测高深,“我在想什么是爱情?”年富话音刚落,果见方子敬俊逸的脸上有片刻的僵硬,正待奚落几句以报方才之仇时,方子敬俊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苦涩,“真正的爱情,大约是一种心情,一种‘她好,我才好;她不好,我便不好’的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 第七十五 望着一脸苦涩的方子敬,年富瞠目结舌。若然换个场地背景,再配上优雅略带伤感的音乐,年富定为眼前男人“发之情、止乎礼”的真挚情感感到文艺得有些可笑。然而此刻的年富却一点也不想笑,思想出位如年季恐怕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你知道这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是什么吗?”方子敬苦笑着望向端坐书案之上的年富,年富摇头,“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和最最痛苦的事情。”方子敬叹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见方子敬嘴角残留着的仿佛被刻入岁月的惆怅,年富不再插言,而是静静等待着方子敬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大我三岁,遇见她时我正好十五,元宵灯会上的那一次邂逅。。。。。。,我记得那一晚灯光璀璨,烟火划破黑暗苍穹瞬间绽放,那缤纷色彩光耀夺目犹如昙花一现,却远没有她淡淡的一笑令人刻骨铭心。。。。。。” 等了许久,方子敬痴迷的神情仿佛还沉浸在那淡淡一笑之中无法自拔,年富小心翼翼问道,“那后来呢?”方子敬摇头,“后来她嫁人了。”年富哑然,“完啦?!”方子敬无奈摊手,“她都嫁人了,若有‘后来’岂非玷污我心中佳人。”年富突然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于是狐疑问道,“她嫁给谁了?”方子敬摇头叹息,“当时还是江西学政的余鸿图大人。” 年富端着茶器的手微微一抖,一滴水珠溅落桌案。情知方子敬定然觉察到什么,却在此时,通政司衙署外传来张起麟尖细滑腻的声音,“通政司通政使年大人听旨!”年富慌忙带着方子敬走出外堂,跪地接旨,“皇上口谕,擢令年通政使速去军机章处听召,钦此!” 年富就着起身的瞬间将一张千两银票纳入张起麟袖中,躬身行礼道,“张总管可知皇上急召,所谓何事?”张起麟傲然瞥了眼方子敬,见方子敬告罪一声忙于他事,张起麟阴测测道,“皇上圣意独断,做奴才的又岂敢猜测,不过朱轼大人与张廷玉大人此刻陪伺军机处,说不定年大人官运亨通,不日即将平步青云也说不定。”年富谦虚摆手,“总管说笑了。”说完年富错后一步,紧随张起麟身后走出通政司。 望着年富一路气定神闲,仿佛这一去真的是听候擢升一般,张起麟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阴冷。出了乾清门,远远就见南书房北侧的拙政殿在望。宫殿监督领侍太监副总管陈福埋首匆匆朝着这边走来,张起麟避让不及被撞了趔趄,差点摔倒,于是怒气冲冲的张起麟道,“好你个陈福倚老卖老,处处与杂家作对!” 这一撞,似乎才将陈福撞醒,连声道歉,“张总管何出此言呐?总管方才离开一会儿,皇上已经摔了三只宋朝官窑的青花瓷。这不,老奴急着去内务府重新置办一套皇上用着逞心的。”说完带着身后一脸惊吓过度的小太监朝着内务府疾步而去。年富淡笑,“看来皇上心情不佳,张大人还是不要让皇上久等为好。”张起麟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年富亦趋亦步,恍若闲庭信步。 较之南书房的庄严静肃,军机章处更似一处温馨祥和的会客厅室。然而此刻的军机章处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从年富低垂的角度望去,主位明黄色的御榻之上一双绣有九龙旋飞的御靴赫然刺入眼帘。等了许久,久到年富的膝盖一阵阵发着酸麻,才听得御榻之上传来金石玉质之声,“前日晚上你去了哪里?” 年富恭恭敬敬匍匐在地,不做丝毫迟疑道,“前日得知张文庄大人弃文从戎,远赴北疆,想到沙俄游牧部族茹毛饮血,贪婪无度,不免心中担忧,失态之下便多饮了几杯。”雍正笑骂,“你倒是颇有见地。”年富心头一松,不觉长长的松了口气,这一幕又扎扎实实的落在了雍正的眼中。 “又是一年秋冬交汇,沙华纳伊岭北坡黑水河畔的沙俄游牧部族蠢蠢欲动,为抵御外敌,黑水军扩编每年都在这个时候。若是为了张文庄求个恩典,朕这里可是行不通的。”话虽柔和,可掩饰不住其中咄咄霸道,年富磕头请罪,“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同是为国鞠躬尽瘁,臣虽后进末流却也不敢、也不会求这个恩典。” 雍正目露赞许,仔细审视眼前风神俊逸的青年,“北疆八百里加急来报,沙俄聚集三十万之众叩关南下,一场死战恐怕不可避免。朝中议论纷纷,是战,是和,各有说辞。尔领衔通政司已有数月,收纳各省题本校阅上呈内阁,国之实情当了然於胸,可有什么想法?”年富略作沉吟,娓娓道来,“臣读春秋、三国志,明白一个道理。” 年富微微抬头,见明黄御榻之上的雍正盘腿而坐,手中佛珠轻转,神情肃然,无喜亦无悲,令人难以揣摩,“一场坚苦卓绝的战争打下来,打的是民生钱粮。战则止战,为的是天下太平,与国谋利;战则不能止战,必致一国深陷泥潭,与国无利。”话音刚落,右手一侧张廷玉严谨端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意味不明的瞥了眼对面的朱轼老大人抚须沉思。雍正抬手遥拂,“起来回话。”年富口称“万岁”,爬起身垂首立于阶下。此时年富才得以看清立于张廷玉身后之人正是有过两面之缘的礼部侍郎郭晋安。 “如此看来,你主和?”年富躬身垂首,朗声道,“沙俄犯境由来已久,且年年战,却年年来犯。臣读明人著书‘北夷外史’,知那沙俄虽幅远辽阔,却因地处北境气候阴寒,十月便已大雪封山,一年稼轩三季方能成熟,所以民众多饥寒。可要因此认为沙俄乃贫瘠弱国那就大错特错了——” 年富话未说完,一旁朱轼咳嗽的毛病又犯了,“咳咳咳咳!”雍正关切道,“爱卿咳疾复发,可要唤来太医瞧上一瞧?”朱轼一愣,随即尴尬摇头,“老臣无恙,无恙。”雍正卧眉微抬示意年富继续。年富重整语言,不无理会郭晋安脸上阴测测的笑意,从容道,“据臣所知,沙俄盛产铁矿、金矿、煤矿,国中贵族多以银器金器为日常用度。所需生活必须多与欧洲诸国贸易所得。”乘着年富停顿的间隙,张廷玉大人插言道,“既然如此富足,为何年年犯境,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年富朝着张廷玉躬身施礼,侃侃而谈,“正如我大清浩瀚万里,土地沃饶,却也有雨露福泽庇护不及之处,譬如南境沼泽毒瘴,西北沙漠丘陵,东南沧溟飘渺,皆是人迹罕至、寸草难生之地。与我大清朝北疆接壤的沙俄边陲乃白俄一族,其民风彪悍,不善耕作,百余年前尚未翻过沙华纳伊岭不过万余人之微型部族,以游牧为生。如今盘踞黑水河世代繁衍,以有百万之众。若要止战,必勤举国之力,死战灭族,方可图得一劳永逸。” 言罢,金戈铁马之音振聋发聩,朱轼又想以咳嗽提醒年富君前奏对慎言慎行,如此杀伐之言怎可不经思考胡乱付诸于口!雍正沉吟点头,“既然战,无毕其功于一役之成效,言和又当如何?”一旁张廷玉急忙站起身,耿骨直谏,“皇上不可!北方游牧乃虎狼之师,茹毛饮血,不受教化,何以言和?!”雍正抬手打断张廷玉的义正词严,狭长眼眸微挑示意年富继续。 年富朝着张廷玉大人微微躬身告罪,随后继续说道,“臣以为,不论是战是和,俱是出自国与国之间利益的考量。假如不战比战能带来更多的利益,那么止戈兵戎,永世修好便不再是一纸空文。”见张廷玉摇头叹息,郭晋安挺身而出,殿前义正陈词,“年大人口口称‘利’,将‘君子不言利’的圣人教会抛诸脑后,言行尚且不能循规蹈矩,何谈言国?!请陛下治年通政使君前失仪之罪!”年富慌忙跪地请罪,“臣君前失仪,请皇上治罪。”雍正淡笑,“罢了,这里不是乾清宫,叫尔等回话,自然要听的是真话。” 年富谢恩起身,雍正话锋一转道,“原本这差事交由张文庄是最适合不过的,可眼下黑水军需要将才,朕也就不得不割爱了。”年富心头一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张廷玉严谨冷硬的脸上依旧不显山不漏水,倒是他身后的郭晋安似乎兴奋之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雍正沉声道,“此次秋闱泄题一事就交由礼部侍郎郭晋安秘密查访,切不可惊动京中士子,务必戈获罪首,拔树除根,永断科场舞弊!”郭晋安跪地谢恩,“臣遵旨!”年富脸上的震惊,不着痕迹的落入雍正眼中,“至于通政使年富暂领京畿重地监察之职,配合九门提督郭怀英严控一十三位简拔考官的府邸,只许进不许出,稍有异动,格杀勿论!”年富慌忙跪地领旨,直面感受来自帝皇一怒的凛然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_<)~~~~ 第七十六 出了军机章处,已是日落时分,抬头遥望,残阳夕照,落日余晖下的广厦宫阙金碧辉煌,气度巍峨,令人心生惶恐。朱轼抱拳朝着并肩行走的张廷玉道,“张大人慢走。”张廷玉含笑亦抱拳回礼,“朱大人慢走。”言罢二人各自取道,一东一西出了拙政殿。 直至上了马车,朱轼一双精目直刺年富心神,“你做了什么?”年富无奈,“学生什么都没做?”朱轼狐疑,“今番朝堂之上便觉皇上神情有异,估摸着会是北疆游牧犯境之事。不曾想却是这等事情,着实令人扼腕。” 见朱轼神情戚戚焉,年富揣摩着问道,“此前张廷玉大人并不知晓秋闱泄题一事?”朱轼抚须沉吟良久,最后摇了摇头,“当是郭晋安连夜谒见皇上,将此事上达天听。”年富凝神沉思,他有种感觉这位极尽天寿的三朝元老张廷玉大人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至于是否能撼动他们之间某种联系,这在年富看来一切言之过早。 朱轼自问年过六旬却非老眼昏聩,此刻见坐于下首的年富风神如玉,一双璀璨星目染上淡淡黑色流光,那薄消嘴角下的似笑非笑透露出一丝诡异的邪魅。朱轼心头怔然,突然问道,“老夫很好奇,如何使对方觉得不战比战更加有利?” 年富扭头,恰见朱轼花白眉宇之间深沉的担忧,年富心头一软,笑道,“这可以从政治、经济、宗教入手,其目的只有一个将游荡在黑水河畔的游牧部族赶出沙华纳伊岭的北面去!”朱轼神情一振,急忙问道,“那如何从政治、经济、宗教入手,又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将之赶出北疆,永不犯境?!”望着朱轼那张橘皮脸上犹如孩童般急切的求知欲,年富淡笑,“学生还没有想好。”朱轼被噎得面红耳赤,最后硬板起脸来训斥道,“那就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后拿出一份详细的条陈!”年富执弟子礼躬身作揖,“学生记下了。” 当晚宣直门外一片死寂,偶有犬吠令周围朱门红墙内院的主人们人心惶惶。年富一身补服,神情肃然端坐马上,望着脚下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将名单上的清贵之府围得水泄不通。身旁格森一身黑色铠甲气势逼人,“这是最后一府了。” 望着匾额之上黑底烫金大字“余府”,年富纵身一跃跳下马鞍。走进余府大院,不下百十号人面若死灰立于院中。年富朝着为首的余鸿图抱拳施礼,“余大人!”余鸿图自然不会有好的脸色,“小年大人深夜造访,如此劳师动众,不负乃父西北纵横的气派!”说完仰头望天,竟是一副不屑与之交谈的倨傲。 年富不以为意,幽幽目光扫过余鸿图身后之人。为首的女子身材消瘦宛如弱柳扶风,尚未靠近便闻到一股药香,想是久病榻上之人。只是那一弯楚楚水眸极尽清澈,仿佛城西那陋室之前一池清冷的湖水。女子身后怯怯的躲着一个年不过五六岁的女童,丹凤眉眼之下琼鼻小巧,竟有七八分酷似女人。 病弱女人身侧与之齐肩的是位丰腴妖娆女子,女子杏目圆瞪,颇有几分泼辣彪悍。年富的目光淡淡扫过一圈之后,温和笑道,“夜深了,余大人先行回房休息——”话未说完余鸿图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丰腴妖娆女子一跺脚,瞪了眼年富亦转身走人,待院中仆人诚惶诚恐散尽,病弱女子期期艾艾几次想开口,最后嗫喏道,“大人,我家老爷所犯何事?”从她一双烟雨朦胧的柳叶眉中,年富看出了深深的担忧。这让年富不禁想起方子敬故事里那淡淡一笑竟比昙花一现的烟花更加令之刻骨铭心的女人。年富略作沉吟,刚要开口敷衍,病弱女子苦笑摇头,“既然大人不方便说,妇人便不问了。”说完微微屈身行礼,在小女童的搀扶下踉跄离去。 见年富眉宇轻锁,轻轻叹息,一旁格森笑道,“小年大人心软了?”正说着,即将转进黑暗内院的小女童突然扭头朝着年富望去,那双稚嫩清澈的眼睛深深的一瞥饱含委屈、恐惧、还有无限乞求。年富苦笑摇头,“我的确心软了。” 格森笑得风轻云淡,“多做几次,也就不心软了。”年富淡淡道,“但愿吧——”恰在此时年禄匆匆来报,见年富身旁有人,年禄垂首立于一旁,神情焦急。格森笑道,“末将再去巡视一番。”说完转身离开。 年富沉眉,“何事如此急切?!”隐隐竟有些怒意。年禄不敢迟疑,压低声音回答道,“陈佑铭、皇甫渊二人被抓,现正关押顺天府尹大牢,张云如不知去向!”年富心神一怔,突然笑了,只是这笑在年禄的眼中却冷得刺骨锥髓,令人心悸。 年禄小心翼翼道,“年季公子现下正与大理寺少卿赵之垣大人在胭脂湖畔吃胭脂桂鱼赏月,季公子问少爷何时能去共饮?”年富蹙眉,沉思片刻道,“你先去院外等候。”年禄走后,格森牵马走了过来,将缰绳交到年富手中,格森抱拳施礼,“若是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年通政使但说无妨!” 年富飞身上马,豪迈拱手回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日年富若求,格森兄可不能食言。”说完扬鞭绝尘,在他的身后格森笑意盈盈的双眸之中闪过一道异彩精芒。两匹轻骑快马,风驰电掣出了宣直门,直杀向城西胭脂湖畔的蕉蠡亭。远远就见四面环水的蕉蠡亭内一盏孤灯,一掌焦尾琴,两个男人对坐饮酒,加之今夜月满树梢,清辉似雪,当真是一个饮酒赏月的好去处。见年富走进蕉蠡亭,赵之垣满脸堆笑,慌忙起身让座,“年大人快请!”一旁年季满腹牢骚,“你若再不来,这一桌的酒菜都该拿去喂鱼了!” 年富拎起酒壶,轻抿一口,“月松苑的珍窖女儿红,乃万中挑一的好酒,你居然也舍得拿来喂鱼?”赵之垣腆着笑脸为年富斟酒,年季醉意熏然的瞪了眼赵之垣,“酒是瑶池佳酿,菜是人间美味,可惜这陪酒的人却是这天底下最最俗的俗人一个!” 赵之垣无奈望向年富,同样也是满腹的委屈,这一夜被眼前消瘦青年数落得不比那后屋巷大瓮缸里的排泄物好到哪里,至少那玩意还能入耕肥田,自己这一坨用眼前这位毒舌公子的话来讲,“连狗都不理!” 年富执箸在鱼鳃下挑了块鱼刺最少的鱼肉纳入口中细细咀嚼,“肉质鲜嫩,细腻爽滑,以陈年烧酒入味,去腥保鲜,不亏为京城一绝。”赵之垣见年富喜欢,更是喜不自胜。年季睨了眼赵之垣道,“若是你知道那两具泡得得发酵的尸体便是从这胭脂湖里打捞上来的不知年富公子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胃口。”话音刚落,赵之垣脸色一白,捂住嘴巴跑到亭边“稀里哗啦”一阵呕吐,将一肚子酒水喂了鱼,才惨白着一张橘皮老脸坐到了年富的下首,“年大人恕罪,奴才——奴才只是多喝了几杯。” 年富摆手,“无妨!”紧跟着问道,“可查出那两具尸首的身份?”年季瘪嘴指向赵之垣,赵之垣慌忙作答,“因为二人死后遭人毁容,加之湖水浸泡——,浸泡一天一夜,容颜难辨。今日早上荣升客栈的郝寡妇投案,说是荣升客栈天字壹号房间被盗。奴才亲勘现场,发现——”见赵之垣惨白的圆脸上一副便秘样,年富疑惑,“发现什么?” 赵之垣无奈摇头,“正是什么也没发现才透着诡异。”一旁年季插言道,“那间天字壹号被人洗劫一空,片瓦不剩,包括恭桶、床榻、桌椅,甚至连青石砖也被扒下了一层。”年富蹙眉,“可曾讯问过店家?”赵之垣点头,“二人出手阔错,风衣遮面,每次也只让店小二将膳食送至门口,所以店家郝寡妇不知其二人长相。”年富凝神,幽幽说道,“看来有人是想让这天字壹号主人的身份永远石沉大海。” 年季不屑冷哼,“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天字壹号失踪的二人是否被人沉尸胭脂湖,但是有三点可以确认:沉尸胭脂湖的二人虽被人扒去衣物,毁去面容,但无法掩饰此二人乃今番秋闱举子,虽非与凶手熟稔,却一定相识,且居住荣升客栈目的不纯。只需与户部核对今年秋闱士子名单,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言罢瞥见身旁赵之垣一脸惊讶,年季孺子不可教的摇头道,“你是想问为何断定此二人必是今年秋闱士子?隐匿此间,且与凶手相识?”赵之垣连连点头,年季老神在在的望了眼年富,年富则道,“士农工商,久惯从事一行之人其形貌,言谈、举止必然可大致区分。” 年富伸出自己的右掌,只见皮肤白皙细腻宛若女子,根根指节修长有力,掌心纹理清晰无丝毫茧痂,只在无名指指背有一圈小小的凹陷略微发红,且食指指腹略有薄茧,年季咂嘴解释道,“瞧见了吗?这就是读书人的手!至于为什么与凶手相识,且目的不纯,大概猪都猜得出来!”赵之垣腆颜,连连点头。 第七十七 “从体型、肤色、年龄,还有些微细节来看,此人八成是那失踪的张云如。”年季猜测道。年富摇头,“八成是,却还有两成不是。”年富起身走向蕉蠡亭边,望向脚下湖水冰冷深邃,“还记得那位江南按察使葛继孔之子葛存续吗?” 赵之垣点头,神情也变得义愤填膺,年季凉薄道,“因争风吃醋被杀,还差点嫁祸到你头上的那只倒霉蛋?”年富点头,“当年那起案件轰动京城,多亏文庄兄抽丝剥茧,短短三日便令真相大白天下。同样的杀人抛尸,明知胭脂湖底错综复杂,不是藏匿尸首的绝佳之处,却任选择这里——”年季亦摇摇晃晃站起身,倚靠在亭柱之侧,“他太匆忙,根本没有时间挑一处更隐蔽的地方,而且他还很自信,自信纵然被人发现也威胁不到他。” 话音刚落,年禄匆匆来报,“杨青峰失踪!”年富眼皮急跳,幽幽叹息,“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危矣!”年季眉目深锁,“他真的敢?”年富嗤笑,“换做是你,你敢不敢?”年季幽暗的双眸闪现凛凛杀意,“没有豪赌,哪来巨胜!”年富接着道,“所以说你跟他一样,都是位胆肥的赌徒。” 年季阴鸷的目光扫向一旁赵之垣,赵之垣心头巨颤,浑身汗毛直立,只听年季打着酒嗝说道,“先把这二人从顺天府尹大牢里捞出来再说!”赵之垣苦憋着一张圆脸,望向年富嗫懦良久,“下官区区从五品大理寺少卿慢说捞人,就是寻常想见一见这位皇亲国戚,那也得有万两银子开道。”而在这件事情上,明显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情。 年富摆手,“皇上令之秘密查访,将嫌疑人等拘押顺天府,合情合理,纵然捅到皇上跟前,他也是站在一个“理”字上。” 年季咬碎钢牙,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捞不出此二人,那只有让杨青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赵之垣脸色一白,脚下趔趄,莫不是惧怕年富的手段,此刻恐怕早已有多远躲多远,永远不想跟眼前这位形容消瘦,腹黑歹毒的青年扯上半点干系。 年季轻描淡写的瞪了眼两股战战的赵之垣,“放心!这勾当你还真干不了。”说着一双酩酊醉眼淡淡扫过蕉蠡亭雕花顶部。年富探出身去,极目望尽深幽湖底那一娓娓宛若雏菊花瓣绽放的深碧色水草,年富笑问,“年季兄见多识广,可认得这胭脂湖底的水草?”年季伸长脖子亦瞧不清楚,便唤来年禄找来长竹竿,一通搅和,湖底泛起浑浊的泥浆带出几缕粘着粘液的苇草。较之水中的飘逸秀丽,挂在竹竿上的深碧色水草没有一丝美感。年季凑近着仔细瞧,又闻了闻,摘下一片叶子舔了舔,最后无奈摇头。 年富淡淡道,“它叫木兰草。生在水中酷似雏菊,正如汉乐府木兰诗中写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年季见年富嘴角笑意讥讽,于是问道,“你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年富笑道,“如何?”年季瘪嘴点头,“所谓疑心生暗鬼,不妨一试。” 年富从竹竿上摘下一节木兰草抛向蕉蠡亭上,淡淡道,“帮我!”紧接着蕉蠡亭上传来衣袂飘决之声渐去渐远。赵之垣“咕咚”吞咽下口水,感觉脖颈之侧一阵阵发着凉,于是觍颜献媚道,“公子妙计,堪比诸葛武侯在世!”年季凉凉道,“人家诸葛武侯三十六计,计计深谙兵法纵横,不知你听出你家主子方才使的哪一计?”赵之垣圆脸一阵肉跳,尴尬无比的望向一侧垂首而立的年禄。 年禄冷哼,傲然道,“他想以杨青峰的口供做实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参与试题买卖,而少爷与此二人亲厚,这屎盆子算是扎扎实实扣到了咱们少爷的头上——”觉察到语句粗俗的年禄小心翼翼抬头望了眼年富,见年富无怪罪之意,于是接着往下说道,“杨青峰自然是不能留着的,送上一段木兰草,意在警告对方胭脂湖里死掉的那两个人现正在少爷手中。若他胆敢随意捏造莫须有罪名,那我家少爷亦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为空城计!” 年季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被夸赞的年禄手足无措,那笑容依旧冒着傻气。年富负手走出蕉蠡亭,身后年季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年富回答,“回府!”赵之垣亦趋亦步紧随其后,却不想身后魔音灌脑,隐隐透着一丝威胁“崇光,你也要回府?”赵之垣泱泱的回到蕉蠡亭,表□哭无泪。。。。。。 时间如掌中沙漏缓缓流淌,整整三日于年富而言有惊无险平稳度过,而朝堂之上却笼罩阴霾,但凡与一十三位简拔考官挨得上一点边的俱是惶惶然不可终日。方子敬养病三日,却在第三日的傍晚出现在竹韵斋内。 一壶清茶,一叠糕点,一炉残香,如此清幽雅致却驱散不了方子敬眉宇之间的疲乏与忧郁。两人相坐无言,直至淡淡的残香燃尽,方子敬开口道,“大人还记得那位江南蛰居散人吗?”年富点头,“前明陈孝儒的后人,当世大贤者。”方子敬幽暗的双眸之中闪现点点光芒,“他老人家正是家师。” 年富一愣,随即笑道,“能教导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弟子,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这位旅居江南的蛰居散人了。”方子敬谦虚摇头,“在家师所有记名弟子之中,子敬属末流,排行一十三位。”一语激起千层浪,年富心头骇然,若然像方子敬这样的从五品官员还只是末流,那么在他之前的那一十二位又在朝中占着怎样的官位与权势,这是一股足以撼动乾清宫的力量。 相处时日虽短,然而年富心中所图,方子敬一清二楚。此刻见年富深邃似海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野心,方子敬提醒道,“早在皇上还是潜邸雍王爷的时候,秘密成立的粘竿处便已盯上了‘陈氏十三子’。这十几年下来,当年的‘一十三子’如今去九存四,早已蛰伏。家师道号‘蛰居散人’便是向当今圣上传达一个声音:终此一生,绝不反清!” 年富将一只暗色盒子置于茶几之上,推至方子敬跟前。方子敬疑惑打开盒子,乍见半枚扳指,方子敬神情一凛。将扳指拿起对着阳光仔细辨认,最后沉沉叹息,“没想到这件东西到了大人的手中。”年富淡笑摇头,“前番遍查明史典籍,才知此枚扳指是前明懿宏太子朱标赠予陈孝儒先贤的,后因陈氏一族灭门,此枚扳指从此下落不明。”方子敬小心翼翼将半枚扳指重新放于盒内,“大人是想问,这枚扳指为何只剩下一半?” 年富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低头品茗,神情陶然。方子敬道,“家师的确乃陈氏后人,传闻之中的‘鬼产子’之所以能够侥幸存活,非是上天庇佑,而是当时一位侠肝义胆的典狱长以早产死婴李代桃僵,才得以瞒住永乐帝。从此劫后余生的孤儿隐姓埋名,奋发苦读,长大成人后以半枚扳指相谢典狱长使救命之恩。凭着这半枚扳指的情谊,典狱长使后人若遇难处,可凭此信物求告门下。”年富眉宇微轩,“那这半枚?” 方子敬点头,“该是那典狱长使持有的那半枚扳指。只是时移世易,它原来的主人早已难觅寻踪。”年富点头,见方子敬黯淡的脸上渐显焦虑之色,年富直言不讳道,“你想救那个女人?”方子敬抬起头,目光恳切决绝。年富蹙眉,“科举取士,国之重器。任何人以此谋私,历朝历代都是诛九族的重罪!”方子敬黯然垂首,明知无望,却任想试一试,“我与那余鸿图虽只有数面之缘,却知此人孤桀清誉,断不会为了几个铜臭俗物行如此苟且之事!” 年富无奈叹息,“余鸿图余大人的妾侍林氏熬刑不过,昨夜子时已然招供。试题是她乘余鸿图酒后床榻欢好之余从其口中得知。至于余鸿图本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过,都已经不重要了。”方子敬颓然跌坐了下去,神情痛惜,盈盈含泪,“如此看来,死期将至矣——” 年富欺冷的目光落在茶器中沉沉浮浮的韵竹新芽之上,幽幽说道,“大的不保,那小的或可一试。”方子敬浑身一震,摇摇欲坠站起身,朝着年富一拜到底,“大恩不言谢!”年富将方子敬扶起,“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无须客套。”直面感受眼前男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才知此人之心云遮雾绕,早已难窥真谛。但是有一样方子敬相信:既然他答应了,便一定会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 宣直门的封锁引来外界种种猜测,三日之后,禁卫军撤出宣直门,秋闱大比如期举行。鸿胪寺卿余鸿图因结党营私,贪污舞弊,所图甚大,经大理寺上报刑部勘查定罪,余氏一门凡成年男女俱枭首示众,未成年男子发配黑龙江污瘴之地,未成年女子充作官妓,三服以内亲族现任、候补者一律革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斩首之日,正值秋闱之后第三日,保和殿传胪大典庄严举行。随着司仪官传唱一甲前三名,这座浸淫百年沧桑盛衰的京师都城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余鸿图镣铐加身,抬头遥望,最终叹息一声引颈待戮。却在死之前看到身旁娇弱女子一双清水眼眸无限眷恋的望着自己,余鸿图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般静静望着眼前女子。伸手想再去触摸女子苍白的脸颊,为之拂去哀伤,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到死他才明白,能陪自己“生死契阔,至死不渝”的人今生今世只一人足矣。 年富是唯一在场观刑的朝廷命官,他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张廷玉以失察之罪向南书房请辞,雍正勉励老臣砥砺辅政之心,并未下旨苛责。年禄扬鞭赶马,扭头不敢看那血淋漓的一幕,“少爷,咱们还是走吧。”年富放下车帘,倚靠在软榻之上,微微点头道,“走吧。” 一时间马蹄声清脆,年禄狐疑道,“少爷,方才奴才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之中仿佛看到方子敬大人了。”年富淡淡道,“是吗?”见年富言谈之中多有倦怠,年禄拽紧缰绳尽可能让马车走得更平稳些。年富阖眼养神,不知不觉嘴角露出一丝隐晦阴暗的笑意,古人言,“欲将取之,必先予之。”天下之事,没有比看到自己的猎物一步步走入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更让人觉得快乐的事情了。这在年富的眼中,是一场注定了胜利结局的博弈。 落霞山坐落于城东郊外,一眼望去绵延万里不绝,山中曲径蜿蜒盘旋,林中参天古木遮云蔽日,偶有虎啸狼嚎咆哮山林,令人心生胆寒,望而却步。此时已是日落时分,落霞山上乏有樵夫伐柴吆唱之声。 年富跳下马车,拾阶而上,身后年禄犹豫良久,“少爷天黑山中路不好走,不如——”不等年禄把话说完,年富斩钉截铁,“你先回去吧,这里不用陪着。”说完步履如箭消失在黑暗丛林深处。这条偏僻陡峭的羊肠小道年富不是第一次走,却每每紧贴岩壁缓缓挪动时望着脚下不盈四十公分的石径上乱石滚落万丈悬崖无声亦无息,年富浑身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在欢呼跳跃着。这种濒临生与死一线之间的危险刺激,令年富疯狂的着迷。 一个多时辰的艰难跋涉,落拓寺门前那一对堙没在斑驳苔藓之中楹联出现在眼前,“繁华富贵落尽处,落拓山门始开时”。门联之上多了块匾额“得失随缘”,虽极力模仿楹联字迹的浑厚苍劲,却依然摆脱不了飘逸随性的骨架。年富淡笑摇头,随即走入院内。临渊而建的落拓寺内此刻一片昏暗沉寂,仰头遥望星空,仿佛触手便可摘得繁星点点。没有见到那一袭白衣胜雪翩然矗立静静等候的身影,年富心头嗖然失落。轻轻推门走入,一股熟悉的熏香令年富精神一振,伸手在书案之上轻轻滑过,一尘不染! 年富迅速走出厢房,目光微敛,仔细搜索院中每一根蟠龙柱石,终于在临近悬崖边上的一根蟠龙柱上看到缠绕着一圈圈的麻绳。足有成年男子拇指般粗细的麻绳从蟠龙柱上垂下,一直延伸至陡峭黑暗的峡谷深入,竟没有了尽头。 年富撩起长袍下摆系于腰间,卷起袖口,用碎布条缠绕掌心。做完这一切,年富将垂下山崖的麻绳一端缠绕腰间,顺着陡峭的悬崖一点点滑了下去。仗着身强体健和成熟的攀岩技巧,年富犹如一只贴墙壁虎游走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之上。渐渐的掌心布条被磨碎渗出虎口的鲜血,用力过猛导致双臂酸麻胀痛,曲张的腿部力量更是消耗殆尽,然而脚下暗黑的天窟犹如巨兽饕餮龇出獠牙,正发出愤怒的咆哮。年富抹去额角的汗水,稳定心神,稍作休息后往更深的悬崖底部攀援而下。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真真切切踏实脚下松软的土地之后,年富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却在抬头的刹那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年富灿然而笑,而倚坐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的德馨亦轻笑出声,“本以为会步此间主人之后尘,老死此处,却不想上天待我不薄。” 年富仰望苍穹,犹如井底之蛙被束缚在这方寸之间,然而环顾左右却又似那桃花源记所描写的一般“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来自绝顶之峰流淌下来的雪水在这里汇集成湖,滋养着这一方被时空遗忘的角落。但见一汪碧透清泉之侧奇花异草争妍夺目,时有鸟儿亭立其上,发出铜铃般婉转清脆的叫声。 德馨拉过年富的手掌,撕下染血破碎的布条,乍见血肉模糊,不禁蹙眉道,“皮肉里夹进沙砾灰尘,处理不好会发炎的。”年富无奈,“走时匆忙,并未携带伤药。”德馨望了眼年富,亦是无奈摇头,“跟我来吧。” 亦趋亦步紧随德馨身后,原来悬崖底部有一处天然洞窟。借着荧荧月色,见那洞底有石灶、石桌、石椅、石床,俨然一处普通农户。年富坐到石床之上,身下干燥松软的龙须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德馨拿来伤药倒入石臼之中,再和(huo)以清泉之水小心翼翼涂抹年富伤处,火辣辣烧灼的刺痛令年富轻轻皱眉。德馨以命令的口吻道,“趴下!”年富一愣,不觉心头一暖,缓缓仰躺了下去。解开衣物下的躯壳修长紧致骨骼清癯,皮肤白皙细腻宛若处子,一条条细长鲜红的血痕在这样一具完美的男性躯体上更显力与柔的美。 由于快速攀爬下滑,尖锐的石壁在年富的腹部留下一道十多公分皮肉外翻的血槽。冰冷的伤药一经接触伤口,一滴冷汗滚落额头,年富控制不住的浑身肌肉紧绷,汗毛乍起,竟微微有些轻颤。感受到伤口处那只温热手掌的停顿与迟疑,年富双目紧闭,紧咬下唇,努力克制,等了许久却不见有动作。再次睁开眼时年富错愕的发现眼前一贯沉稳儒雅的德馨公子早已化身为狼,双目通红,气喘如牛,一声低吼,在年富尚未反应过来时,已将他死死压在了身下。 拥有权力的男人懂得享受,同时也享受着进攻带来的满足。年富不是雏,德馨的生涩与莽撞撩拨着年富尘封已久的*。四年前陋室湖畔在酒精催促下的浅尝辄止,令年富至今回味无穷。所幸男人在这方面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领悟能力,年富无比顺从的配合着德馨的一次次冲击,也享受着那飘然若仙的极致舒服。 只是年富低估了这位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百胜将军的体力。直至青碧湖中心的月芽儿消失不见,德馨低喝一声,撒尽精华,心满意足的趴在了年富的身上。年富半支起身,温和的问道,“舒服吗?”德馨点头,望着眼前之人泛着粉红润滑的皮肤,一股燥热再次蠢蠢抬头。只是这一次年富俯身欺近,状若婉转呢喃,“不如交给我——”年富的吻犹如天鹅的羽绒飘落湖面,轻柔温暖透着无限的眷恋。。。。。。 翌日清晨,年富从崖底收集来干燥枝叶,钻木取火。德馨提着一杆削尖的木棍站在冰冷的湖水之中宛若雕像,只是在那上挑的嘴角露出一丝从容的笑意,时不时抬头望向石灶旁忙会的年富,德馨突然有种初为人夫的自豪与责任感。手快眼疾,电光火石之间德馨便有了丰厚的收获,去腮剖腹,将肥美的银鳞鱼洗净爬上岸来,德馨凑近年富跟前,“需要我做什么吗?”年富抬头了望了眼两条足有三四斤的银鳞鱼,“去洞窟石壁上刨些岩盐来。”德馨蹙眉走进洞窟,不消片刻两手空空走了出来。 年富见石锅之中的水烧开,而德馨的表情多少有些英雄气短。年富笑道,“还是我来吧。”说完拿起一只石碗,走进洞窟。天山雪水融化渗透进岩石裂缝流淌了下来,长久以往在湿漉漉的岩石表面析出白色晶体。 年富一边将白色晶体刮进石碗之中,一边对身旁德馨解释道,“这是岩盐,其中有硝酸钠的成分,只是矿物杂质太多,不可直接食用。”德馨蹙眉,“那该怎么办?”年富淡笑,“放在水中煮就可以了。” 见德馨英挺的眉宇之间疑惑难消,年富解释道,“高温能使大部分矿物杂质析出,亦能让硝酸钠结成晶体,这样提取的盐巴会更纯一点。”年富将岩盐倒进沸水之中,一旁德馨蹲□子开始拼命往灶膛里塞干枯的木枝树叶,年富笑道,“这里交给我,你不妨去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野果野菜什么的。” 望着德馨欣然离去的身影,年富喃喃,“也不知道他识不识得哪种野菜可以食用?”事实证明,德馨的确不认识哪种“野草”是可以吃的,于是凡事深谷中有的,德馨都采摘了些,还意外收获了些长的红彤彤的野果,瞧着样子喜人,也不知有毒没毒,总之一并带了回来。 第七十九 德馨老远就闻到一股鱼香味,早已饥肠辘辘的德馨第一次感受到了饥饿的滋味。回忆昨晚的纵情,德馨心口满溢的暖意令之怦然心动。只是想到方才自己在这个温文儒雅的男子面前优势全失,德馨有刹那的失落。 可一想到但凡烹煮之类的活儿本该是“内人”该做的,而自己的职责便是时时刻刻护他周全,这才是一个“为人夫”该守的承诺,想到这里德馨心头的失落悄然逝去。吃着野菜清煮鱼,喝着野果压榨汁,年富的目光扫过周围宛若铜墙铁壁般陡峭的悬崖山壁,“这下来容易,上去可就难了。” 德馨没心没肺喝着鲜汤,“除非双肋生翅,否则沿着绳索攀援而上,难如登天。”尽管德馨吃得文雅从容,可年富还是看出一丝紧迫的饥饿感。将自己碗里的鱼肉推至德馨跟前,“你来这里几天了?” 德馨望着眼前只动了些汤水的鱼肉,飞快将眼底的湿润悄然隐藏,反将石碗推到年富跟前,“三天,初时还有些军粮牛肉果腹,只是昨晚用力过猛,所耗甚巨。”一双狡黠的星目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占有*。 看着这样的德馨,年富哑然失笑,这就好比一只雏虎无时无刻不在宣誓着自己领主的地位。两世为人的年富于鱼水之欢早已兴意阑珊,逢场作戏而已,也只是在面对德馨的时候,年富突然有了青春期时难以自持的冲动。 男人的自尊来不得半点挑衅,年富将石碗之中鱼肉食尽,眼角的余光瞄到湖畔之侧散落的被砍去枝桠、粗壮的树枝,年富略一沉吟,“你想利用瀑布的冲击力带动风车转动将人拉了上去?”德馨点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二种办法。”有了年富的帮助,德馨得以更为大胆的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际,看着简易风车的轮廓雏形渐渐似模似样,德馨知道离开这里的时间到了。 劳累了整整一天,简单膳食之后,年富与德馨坐于湖岸之畔,见并不壮观的雪水冲击而下带动风车转动,溅起的水花搅动了一谷的宁静。德馨仰头望月,此时该是“月圆人团圆”的时刻,“明天早上再离开这里吧。”德馨伸出手臂霸道的将年富略显单薄的身体搂进怀中。年富轻轻伏于德馨的胸膛之上,闻着那一股熟悉的熏香,感受薄薄衣衫下挚诚的怦然心跳,年富温顺的点头,“好。”轻轻挪动身躯,贪婪得汲取德馨胸膛里所有的安逸与温暖,年富低声呢喃,“假如有一天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德馨紧紧拥住怀中之人,恨不能含入口中,融进骨血,“不管到哪里,我都随你。”年富笑了,就着德馨健硕的胸膛蹭了蹭发痒的鼻翼,缓缓阖上眼睛。从不在外夜宿的年富,这一晚睡得格外的沉。 翌日清晨,一下山面对的便是年禄一张哭得红肿的圆脸,此刻正抱着年富的小腿肚子嚎啕大哭,“少爷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年季掩饰不住眉宇之间的倦乏,恶声恶气道,“我的富大少,下次再夜不归宿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若不是本公子睿智稍加阻拦,预感到这个世界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这傻小子一准跑到大理寺报人口失踪案。到那时,年大公子之名定然盖过刚刚破获贪污舞弊案的郭晋安,名动京城,享誉海内。” 年富朝着年季躬身赔罪,“劳累年季先生昼夜担心,在下在这里赔罪了。”年季受用,径直钻进马车,“快点走吧,昨日朱阁老找了你整整一天。”年富这才记起那份关于如何遏制北疆沙俄游牧民族进犯的条陈直至现在只字片言未写,恐怕难以向朱轼朱阁老交差。 路过广圣门菜市口,年富打开车帘,见车窗外人潮接踵,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地上血迹也早已清洗干净。一路行来酒馆宾朋爆满,茶肆座无虚席,人们口中谈论最多的便是礼部侍郎郭晋安幼承庭训、惩奸除恶,破获余鸿图贪污舞弊,结党营私一案中所展现的大义灭亲,嫉恶如仇,令十万翰林士子拍手称快。一时间郭晋安风头正劲盖过以孝贤,谦逊,字画闻名遐迩的年大公子。 只是好景不长,很快十七王爷允礼还朝的消息令朝野振奋,天下黎民百姓更是欢欣雀跃。雍正下旨嘉奖:荐职一载,鞠躬尽瘁,精白一心,从不居功。改土归流,致西南数十万百姓免受兵燹之害;安辑棚民,令设怀远都图,令宁州百姓安居乐业,永享承平。 那一日京城街巷竟比新春贺岁还要热闹,年富没有出城恭迎,而是闭门不出思索着该如何向朱阁老交差。同样一反常态的还有一向给人以亲近儒雅形象的礼部侍郎郭晋安大人破天荒的宿酒未醒,而据月松苑梨枝处得到的消息,今日一早不知是否因为宿酒头疼的缘故,郭晋安大人打翻了一只洗脸铜盆,三只价值不菲的青花瓷器。 极其不耐烦的打发掉小跟屁虫年修,年季一身轻松的坐在竹韵斋的书房内小酌品酒,兴致来时,泼墨挥洒,吟唱一番,孤芳自赏,好不逍遥。 听着前院街巷上传来炮竹声响,年禄第三次探出头来张望。年富搁笔,揉了揉发麻的手掌,“很想去凑热闹?”年禄赶忙摇头,一旁年季笑骂,“口不应心。”年禄自是一番敢怒不敢言的瘪嘴瞪眼,年季道,“知道你家公子为何不出去凑这个热闹吗?” 年禄懵懂摇头,年季道,“因为改土归流一事,致使四川总督胡期恒辖下三郡划归云南,凭空失掉天险屏障,这年府如何还能跟那十七王爷亲近?”年禄依旧紧锁浓眉,疑惑不解,“可依少爷一向反其道而行之的特点,既然外间传闻十七王爷与老爷失和,那更应该出城迎接,以显少爷大度能容天下之事的气派!”年禄挺了挺宽厚的胸膛,年季似笑非笑望向书案之侧的年富,“这就要问一问你家公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年富起身,负手立于窗口,阳光浸浴全身,透着股懒洋洋的困倦之意,“北疆急报,沙俄游牧部族屯兵三十余万,已欺近黑水河畔。”年季一愣,蹙眉道,“这么快?!”年富点头,“今年入冬比往年早,且寒潮来势凶猛。沙俄北部每逢冬季大雪封山,食物匮乏,犯境抢夺早已是惯例。” 年季微微点头,“然而今年却不能战!”年富叹息,“前日家父来函,准格尔部策妄阿拉布坦父子厉兵秣马,止戈养息一十三载,就像只蛰伏草原的眼镜王蛇随时准备伺机而动。此时若北疆犯境,准格尔部必定猝然出兵,到那时首尾不得兼顾,哈密北境五寨形势危旦!”年季点头,“所以摆在雍正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议和。”年富从容而笑,“一场未战便先议和的战争,将会是一场发生在谈判桌上没有硝烟的战争。” 年季望了眼年富,并不十分赞同道,“所谓时势造英雄,你想——”年富摇头,斩钉截铁,“不想!但是有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年季坏笑,“假如心胸狭窄的郭晋安知道,他无比光辉的前进道路上将会出现一个永远无法被超越的人,一定会急得抓狂。” 正如年季戏谑的那般,此刻的郭晋安像只被激怒的猛兽,双目阴鸷如刀,望着脚下瑟瑟发抖的黑衣男人冰冷道,“京城你是呆不下去了,去西北按计划行事!”黑衣男人双膝跪地,“是!”郭晋安踱步走至黑衣人跟前,黑衣人诚惶诚恐匍匐在地像只狗般卑微忠诚,郭晋安警告道,“管好你下面的东西,若是实在管不好——” 意味深长的尾音透露出浓浓的杀意。黑衣人以头撞地,恨不能赌咒发誓,“奴才明白!奴才一定管好!”郭晋安低喝一声,“滚!”黑衣人连滚带爬退出阴暗狭窄的密封空间。黑衣人走后,郭晋安从怀中掏出一只暗红色的瓷瓶,那张在人前极尽俊朗儒雅的面容在这暗黑光影的交织里狰狞得悚人心魄。 此刻垂首伺立在竹韵斋的年禄与有荣焉道,“少爷器重的那两位浙江士子一举夺魁,昨日傍晚还特来府上求见少爷。”年富淡笑,“以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学识才华,高中及第是必然的事情,只是可惜了翟永业不在其列。” 一旁年季插言感叹,“若说可惜,今番秋闱两位徽州士子悍然缺席大比着实令人扼腕。”年富一愣,“两位?”年季点头,“这二人同是来自徽州,且家世丰裕,乃徽州巨贾商人之子。其中一位乃徽州俊才,极具夺魁的实力。” 年富蹙眉,“如此看来,张云如并没有被灭口,此人还活着。”年季点头,“我若是那郭晋安,此刻早已将此人放出城去。既然不杀,留着必有大用!”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求收藏吖! 第八十 年富沉眉凝思,在这幽静素雅的竹韵斋内来回踱步,一旁年禄屏气凝神,不敢打搅。良久之后,年富幽幽道,“家父来函中特意提到一位女子。”年季蹙眉,“女子?莫非——”年富点头,“八成是她了。” 年富踱步至窗前,见屋外阳光和煦,暖风怡人,彩蝶在花间穿梭,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女人和孩子都显得那样的柔和纯粹。突然年富话锋一转,“杀徽州士子是为了灭口,他所图谋的无非是黄白之物。” 年季点头,“按道理说,以郭晋安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钱财之于他当如粪土尔。如此胆大妄为在国之重器上动歪脑筋至少说明了一点,他急需钱财,大笔大笔的银两。”年富目光微敛,神情凝重道,“如此看来,西北要出事了。。。。。。” 北疆沙俄游牧部族屯兵三十万直逼沙华纳伊岭东侧黑水河畔,朝野上下“议和”“主战”两派僵持不下。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无奈之下,十三王爷抱病君前谏言,加之刚刚回朝圣眷正隆的十七王爷,两位大清朝仅剩的铁帽子亲王主张议和,这事也就板上钉钉了。 年富寅时接到圣旨,要求通政司全力辅助果亲王沙俄“议和”一事,于是海量的资料被搬进了年富的班房。十日之后,负责此次“议和”的俄特使萨瓦德恩拉维赤务拉大臣抵达京城。理藩院尚书果亲王、兵部尚书朱轼、吏部侍郎图理探于风景怡人的宜和园开启了中俄有史以来第一次谈判的序幕。 面对傲慢无礼、狮子大张口的俄特使,火爆脾气的朱若瞻朱阁老当场拂袖离去。首度接洽,无功而返,此刻十七王爷端坐通政司大殿,虽满面春风,举止优雅,只一味品茗喝茶,然而通政司署衙上下人人自危。 年富将厚厚一叠卷宗资料堆在书案之上,神情恭敬躬身行礼,“下官年富见过果亲王。”十七王爷探手遥扶,“年通政使客气。”年富于十七王爷下首落座,指着书案上厚厚一沓卷宗道,“这是历朝历代收集而来的关于北部沙俄的部分资料,虽非尽善尽美,却也可知大概。不至于盲人摸象,毫无头绪。” 果亲王灿然而笑,“年通政使的意思是此次谈判,我等井底之蛙,盲人摸象,人前献丑了?”此言一出,通政司郎中、主事十余人俱都脸色一白,冷汗渗渗,心中不免揣测:原来只道是十七王 爷与年家不合只是道听途说不足采信,如今看来非是空穴来风矣! 年富浑然不惧,抱拳施礼,“下官读春秋战国策之田忌赛马,方知劣势与优势的巧妙运用,亦可反败为胜。未战先言和,我大清在气运上本就略逊一筹,如今拿我方之优越对弈对方之急需,无异于羊入虎口。” 十七王爷沉吟点头,“特使萨瓦德恩拉维赤务拉大臣开口索要百万担谷粮,足以养活十郡县之百姓。如此漫天要价,当真无礼至极。”年富挥手做了一个“砍下”的手势,笑道,“王爷何不顺水推舟,就地还价?” 十七王爷目露异彩,随即淡笑摇头,“本王尚未言语,朱阁老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走人了。”年富讶然摇头,“那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通政司全署严正以待,随时听候王爷调令。”年富服了软,身后郎中主事齐齐松了口气,只有方子敬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而这淡淡一笑,尽收十七王爷眼底。 十七王爷站起身,“年通政使不介意本王里间坐一坐?”年富眼皮一阵急跳,随即侧身让路,神情恭恭敬敬,“王爷里边请。”十七王爷如闲庭信步走马观花步入年富私人办公场所。见左右无人,年富将班房的大门闩上。 扭过头时,年富无奈的看到十七王爷坐在自己的书案之侧,吃着自己的桂花糕点,喝着自己的竹叶清茶,轻声抱怨道,“寅时朝会,闹闹哄哄,谈判桌上更是没说两句话便被朱阁老指使来到通政司,这一早上折腾下来早已饥肠辘辘。” 年富淡笑为十七王爷斟茶,“我该叫你德馨,还是尊称十七王爷?”德馨将手中咬了只剩下半块糕点塞进年富口中,不无头疼道,“这两日我一连换了三位厨子,可就做不出那一日的味道。”年富边嚼着桂花味的糕点,一边点头,“听说了,十七王爷将京城大小酒楼的厨子都过了一遍,差一点就把这歪心思动到了御膳房。” 德馨无限感慨道,“若时时能品尝到那一晚的美味,‘天下’放在我眼前又何足惜!”年富笑得柔软,那承载阳光般温暖的笑意令德馨迷醉。眼角的余光瞥见年富腰间系挂的和田美玉,面带欣然,“你还带着?”年富淡笑,“从无片刻离身。” 德馨微微俯身,从脖颈处掏出一枚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佩玉,笑得像个孩子般满足,“我也一样。”这样的笑容令年富有片刻出神,好似忘记了时间与空间的差距,两个人,同样的笑容,缓缓重合到了一起。倘若宿命轮回,上一世我欠了你的,“那这一世就还给我吧!”德馨突然道。 年富一愣,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宿命论令年富讶然失笑,于是矢口否认,“我从不相信因果报应。”德馨煞有介事的点头,“我也不信。”年富疑惑,这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却不想德馨莞尔一笑,“我想定是上一世我欠了你的,所以这一世才一定要还。” 感觉这话题越扯越偏,越扯越暧昧,急急打住的年富就着德馨喝过的杯子,轻抿一口热茶,思路回转,“你们这是想给俄特使一个下马威?”德馨挑眉,“与其说是下马威,不如说是缓兵之计。俄特使索求粮草势在必得,此次和谈令其空手而归绝不可能!” 年富点头,“我大清所图谋者一是长久钳制,二是不损朝廷颜面。”见年富似有成竹在胸,德馨兴趣盎然问道,“那要如何不损朝廷颜面,又能长久钳制?”年富神秘一笑道,“宗教!”德馨似有领悟,年富解释道,“佛教由印度传入东土已近两千年,早期遭遇本土道教意识形态的不同,也亦极尽毁佛破寺,险些消弭。后大汉朝独尊儒术,方有如今百家争鸣之态。所以严格意义上而言,我大清朝人并无共同虔诚信仰。比如读书人可尊孔子,农夫可尊神农氏,渔民亦可尊龙王神。黎明百姓无共同信仰,亦无任何宗派能以神明之意号令天下。” “据黑水军前任都统陈沛老将军所言,十六世沙皇新皇登基为巩固政权,信奉朝中绝大多数士大夫所信仰的东正教。下一次谈判伊始,何不以此为诱饵?”德馨沉吟点头,“允俄在京城建立东正教堂,弘扬教意。此举定能摇动俄特使百万担粮草的立场,只是朝堂之上恐怕又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了。” 年富嗤之以鼻,“鼠目寸光!佛教入主中原千载,西方天主教亦有百年之久,何曾撼动我汉民族之信仰?煌煌华夏拥有七千文明史,任何外来文化的侵入只会被同化,赋予汉民族的特色,又岂会长出人头马面如此不伦不类的异种?” 德馨怔怔望着年富,抛却温文儒雅外套下的年富也有着一颗“活着”的心。德馨的心潮也随之激昂澎湃,“皇上乃旷古明君,恪谨勤勉,目光如炬,在京建立东正教堂有利无害,定能恩准。”虽然在有些事情上手段酷烈,但是不可否认,这位令他既敬又恨的兄长将会是位名垂青史的明君。 年富继续说道,“这谈判第二步,允俄商队每三年来京一次,每次不超过三百人,免除关税。另外——”德馨疑惑,“另外什么?”年富轻抿口热茶道,“另外可以拿火铳、精铁为置换物,大清朝不需要皮草和精美银器。” 德馨璀璨双眸精光一闪而逝,随即无奈摇头,“长毛俄国人火铳威力极大,可惜遇水即哑火,且填充火药速度太慢。沙场征战,瞬息万变,用处不大。”年富摇头,神情却不以为然,“春秋战国时秦人强弩为列国所不喜,因为它笨重,开弓极难,一成年男子能拉开者寥寥无及。而秦人灭六国,居功至伟、立下汗马功劳的当属这种当时不被世人看好的强弩!” 德馨凝眉沉思,忽然脸色一凛,神情振奋道,“你的意思是建立一支军容强大的火铳队?以人海之战替代武器技术之上的不足?”望着眼前神情振奋的德馨,若然不是被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压制着,他该会是位运筹帷幄的帅才。 年富淡笑,“如今的弩身轻盈,携带便利,且能连发。思其至彼,百年之后的火铳精准度更高,射程更远,且能连发,加之破坏威力极强——”德馨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插言道,“那将会是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神武之军!恐怕到那时,国与国之间不会轻易开战,因为一旦开战,将是灭国灭族的灾难。” 德馨话音刚落,却见年富又用那种仿佛沉浸久远记忆充满忧郁的目光望着他,德馨知道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他的人正被一个死去的影子所替代。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可德馨自信,死去的代表过去的,而人活在当下和未来。 第八十一 德馨执弟子礼仪,谦虚请教,“那第三步该如何走?”年富神秘一笑,“交换双方越境人犯,包括黑水军地牢之中的俘虏。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便宜人情年轻的沙皇陛下不接受都不行。”德馨目露钦佩望向年富,“难怪朱阁老让我走一趟通政司,朝堂之上争峙日久的难题,到了你这里却是迎刃而解。”年富站起身,负手而立,“所谓站得高,自然看得远。”虽知年富打趣自己,德馨却不认为这是一句自嘲的玩笑话。 他所站立的高度,也许当今之世,无人能及。这是德馨与年富接触久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直觉。 只听年富缓缓道出谈判的第四步,“也是重中之重的一步,以西起唐努乌梁海北角的沙华纳伊岭,中经恰克图的楚库河,东迄额尔古纳山脉为界,中间树立界碑,界碑以南属于大清朝,界碑以北属于俄国,双方互订条约,从此永不犯境!”德馨“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此事千秋万载利国利民,德馨必全力督办此事!” 来自年富的建议,十七王爷在朝堂之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遭到以张廷玉、钮祜禄氏凌柱为首一班老臣的激烈反对。谈判艰难的持续了两个多月,俄特使萨瓦德恩拉维赤务拉大臣起初傲慢无礼的态度也在丰厚的利益驱动下渐渐放下“熊”姿。 雍正九年九月初三,十三王爷允祥薨逝,举朝皆恸。雍正御笔亲书谥文,彰显生前德行,令其死后得享太庙,谥号曰“贤”,以褒众美。“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特于奉天、直隶、江南、浙江各建祠宇,以照崇报,不避雍正之名讳,恢复“胤祥”之字。荣宠之盛,一时举世无双。 雍正九年十月二十三,母仪天下的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崩逝。一向龙体康健的雍正在两位亲近之人连番辞世之后,一病不起,朝野震动。 雍正九年十一月初五大雪,西北八百里加急奏报,“准格尔部策旺阿拉布坦倾全族之力,悍然夺取哈密北部五寨,挟持厄麻古活佛,企图分裂蒙古。”雍正带病于南书房召众臣商议,决定兵分两路驰援西北,由十七王爷出任首席军机大臣,全权筹措兵马粮草以及各类军需转输。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此时陋室之畔,月华清辉,格外凄冷。德馨脱□上锦裘风衣披于年富肩上,年富就势倚靠在德馨胸前,缓缓伸出手掌,晶莹雪花落于掌心迅速消融成淡淡的水渍,轻声叮咛,“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一切小心。” 德馨将下巴轻轻伏于年富肩膀上,闻着鼻端暖暖的熏香,竟似缱绻不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中暗流汹涌,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你之处境才是我最担忧的。”年富嘴角渐渐绽放暖意,深深呼吸,冰冷的寒意直冲脑际,“你是不是觉察到什么了?”德馨眉宇紧锁,舒展双臂将年富冰冷的手掌置于自己的掌心,“最近有几处要职的人事调动颇耐人寻味。比如两江总督、江南布政使、云贵广三省巡抚,看似天南地北杂乱无章,可我这心里却隐隐感到不安。” 年富轻声宽慰,“许是最近连番噩耗,令人精神紧张吧。”这种不安全感早在余鸿图枭首示众那一日年富便已经觉察到了,如今令年富担心的一是西北西宁抚远大将军帐中,二是雍正此次病急如骤,加之后世野史种种揣测,甚为诡异。 可德馨大战临行,年富不想他心生旁骛,再则,什么样的波云诡谲年富是没有见过的呢?想到这里,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初冬晚风吹皱一池的湖水,一片乌云遮住月芒清辉。渐渐被德馨拥入怀中的年富忽觉眼前一暗,四下顿时一片漆黑。感觉到怀中之人突然而来的惊颤,德馨关切道,“冷吗?”年富点头,“有点。”德馨掖紧年富胸前风衣,把臂牵手将年富引进陋室。乘着德馨斟茶倒水之际,年富回忆着在陋室东北角有一张暖榻,步履沉稳走至软榻前,年富缓缓坐下,此时已经是一身的虚汗。 德馨倒了杯热茶递到年富跟前,却见年富目光暗淡迷惘,对置于眼前的热茶恍若未见,德馨情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年富虚弱摇头,“许是着凉犯晕,都是老毛病了。”德馨将温热的茶杯递于年富手中。 一杯热茶下肚,眼中模糊的身影终于有了轮廓。只见德馨俊朗的脸上充满着浓浓的关切与担忧,年富心头一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德馨坐下,四目相对,竟似未经人事的弱冠少年般怦然心跳。陋室之中没有暖炉,漫漫寒夜,北风呼啸,二人相互偎依,说了整宿的夜话,直至那颗空虚冰冷的心脏被填塞的满满的,也暖暖的。 翌日清晨,恍恍惚惚醒来时,德馨已然离去,软榻之侧只留下一碗尚冒着热气的茶水。年富淡笑摇头,端起白瓷小碗,却见那褐色茶水之中漂浮着两枚姜片。轻抿一口,寡淡如水。凑近鼻端,那浓浓的姜味分明麻辣刺鼻。 将手中生姜汤水一饮而尽,随后摸出怀中精致药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只是闻着便足以令人心神安定。年富凝眉沉思,片刻之后将褐色药丸又重新装进瓷瓶之中。披上锦裘风衣,年富缓缓推开陋室的大门,屋外寒风吹拂在脸上如刀子割肉般生疼。。。。。。 出了两颗门牙的小小年谦长得粉嘟嘟的可爱,那咧嘴笑得香糯的模样,令身为父亲的年富心生怜爱。每每乘着孩子熟睡之际,在小小年谦的额头上留下淡淡的一吻,而每当这个时候,身为母亲的张使君心中充满浓浓的对这个男人的依恋。 “咳咳咳——”张使君别开头去咳嗽,年富将怀中紧握粉拳睡得香甜的年谦交给一旁绿萼。随后年富坐于张使君床榻之侧,仔细掖好被角。张使君殷红着脸,略带虚弱道,“妾身无事,气温骤降,着了些风寒,大夫说吃上几贴发汗的药就好了。”年富点头,“那你多多休息,府内之事交由绿萼打理便好。” 张使君柔柔的点了点头,闭目沉沉睡去。年富站起身,手指划过年谦肉嘟嘟透着奶香的小脸蛋,面带欣慰的望着绿萼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绿萼慌忙摇头,不争气的眼泪开始在眼眶之中打转,“奴——奴婢,不累。” 年富深深望了眼绿萼,微微颔首,错身走出卧房,身后的绿萼眼泪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只那深深的一眼,绿萼感激涕零,尽管那不涉及男女情爱。只是年富离去的背影略显沉重,这让绿萼的心中生出几许忐忑。 德馨走后三天,朝野上下一片平静,这样诡异的祥和让年富觉察到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这一日夜幕降临,院外飘下细细白雪。突然年禄匆匆来报,府门外来了一位自称格森的将军求见。年富披上夹袄,急忙来到府门外迎接。不等年富说话,格森一把将年富拉上一辆马车,疾驰而去。 马上颠簸,年富自若神情令格森钦佩不已,“你不好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年富淡笑,“去了就知道,何必要问。若是在下问了,将军会说吗?”格森一愣,随即朗声笑道,“若我告诉你,我只知去处,却不知所谓何事,你信不信?” 年富点头,“我信。”随后二人陷入沉默,此时此刻诡异的气氛令二人无暇闲聊,纵然年富自负睿智绝顶,然而这一次年富是彻底摸瞎了。 马蹄声急促,一路颠簸,最后在一处深巷之中停了下来。年富跳下马车,此时漆黑天幕中飘下鹅毛大雪,“养蜂夹道?”格森点头,朝着年富抱拳施礼,“在下只能将年通政使送至这里,大人保重!”说完飞身上马,扬尘而去。 四下一片昏暗,远处偶有犬吠虫鸣之声。沿着深幽的夹道,深一脚浅一脚走至极暗之处,终于在夹道的尽头年富看到了斑斑锈迹的门户。 年富上前缓缓推开大门,“吱呀——”一声尖锐的撕磨之音在这黑暗沉寂的夹道之中显得尤为刺耳惊悚。院中假山飞石间杂草丛生,青苔斑驳,年富沿着镶石小径走向内院,昔日幽禁皇子的四合院如今早已凋蔽破败,四面透风。只有一间座北朝南的厢房窗棂门板尚算完好,于是年富径直走了过去。 推门走入,不见丝毫胆怯迟疑。而乍然撞入眼帘且悬挂在房梁之上的人影,换做任何人定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然而年富没有上述任何症状,只是负手立于门口,目光望向隐匿黑暗的更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是时候考虑番外的事。。。。。。 这篇文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甚喜欢,大约是历史文不太写的缘故,还是太平淡,太不神奇的缘故,下一步姊妹篇喜欢多点纠葛不清的,再多点雷雷什么的,比较符合大众口味。 第八十二 “啪!啪!啪!”三声击掌,“轰”的一声蓬起一团火苗,顿时将破败大厅照亮得恍若白昼。从黑暗深处走出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行事乖张出格的李又玠李大人,在他身后紧跟着两个膀粗腰圆横挎长刀的随从。 李又玠目露欣赏,“小年大人这胆子堪比雄心豹子胆。”年富躬身施礼,“李大人谬赞。”李又玠摸着两撇小胡子走近年富跟前,仔细打量,未见其有任何不适,依然翩翩风度,淡雅从容,“你知道本官在这里等你?”年富摇头,“格森将军不言,下官又岂会未卜先知。”李又玠道,“可你似乎一点都不惧怕,甚至没有一丝疑惑?” 顺着李又玠的目光,年富望向被吊在房梁之上打得皮开肉绽的血人,年富无奈,“下官虽手无缚鸡之力,可对付这样一位身负重伤且被吊在房梁上的人还是搓搓有余,所以该怕的是他,而不是下官。” 见李又玠点头,年富继续说道,“至于疑惑,大人深夜将下官引至荒僻之处,定要上差吩咐下官,所以下官恭听圣训。”说着年富撩起长袍,双膝跪地。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李又玠严肃面容,朗声宣读圣上口谕,“擢令通政司年富协助两江总督李又玠查访浙江余孽吕留良一案,务必戈获首恶,斩草除根,永断瓜葛!钦此!”年富心下颤然,低头叩谢,“臣遵旨。” 年富起身,目光落在那位神志不清的血人身上,李又玠眼神轻蔑道,“他叫甘凤池。”年富一愣,“他就是甘凤池?”李又玠笑道,“小年大人也知此人?”年富淡笑摇头,“略知一二,传闻此人身手矫健,康熙年时参与过‘朱三太子’一案,尊奉吕宋山岛的朱家苗裔为真主,从事反清复明的地下活动。” 李又玠点头,嘴角尽显讥讪之意,“可有谁见过这位甘凤池豪侠受刑不住苦苦哀求的丑态,可笑这世间多沽名钓誉名不符实的虚伪小人。”年富蹙眉不解,“这个甘凤池和吕留良一案有何瓜葛?” 李又玠示意一旁随处用一盆冷水将昏迷不醒的甘凤池浇醒。一个激灵,血人在浑身哆嗦中恍恍惚惚醒来,看到那张欺近跟前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阴沉沉的圆脸,甘凤池苦苦哭求道,“大人,小人什么都招了,求大人高抬贵手,绕了小人一条狗命吧——”说完竟像个孩子般呜呜嚎哭起来。 李又玠高坐堂前,神情讥诮,“你与吕留良是旧识?”甘凤池连连摇头,语带哀求道,“小人不认识吕留良。”李又玠咧嘴淡笑,只是这笑容在甘凤池眼中透骨冰寒。抑制不住打了个寒战,甘凤池急忙辩解道,“小人——小人真的不认识桐乡县崇福镇的吕留良,只因此人在前明遗族中颇有声望,所以只是耳闻,却并未谋面!” 李又玠身后跨刀随从将手中长鞭不动声色的收起,甘凤池长长的嘘了口气,满是血污的脸上更是惊惧忐忑。李又玠瞥了眼默然无语,负手立于一旁的年富,又问,“为何到处传播在西南古州龙岩山一带发现大清龙脉?”年富一愣,“大清龙脉?”甘凤池哀声求饶,“小人也是受人蛊惑,说是圣祖爷努尔哈赤入关时从闯王李自成处夺得富可敌国的宝藏,就深藏西南古州龙岩山一带。” 李又玠挑眉点头,似是不太满意这样的说辞,“这个大清龙脉一事,又是谁人透露给你的?”甘凤池神情悲苦,语焉不详道,“是——是严鸿逵——”甘凤池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鞭响“啪”在坚硬的青砖石上闪现一溜的火花飞溅,被吊房梁上的甘凤池浑身一哆嗦,沿着空荡荡的裤管淅淅沥沥洒下一滩黄汤水。 李又玠轻蔑的神情更甚,掏出一块丝帕掩住口鼻,“还说你不认识吕留良?”精神崩溃的甘凤池哭嚎道,“小人——,小人真的不认识吕留良,小人真的不认识他——”李又玠眼神示意身后,跨刀壮汉心领神会,将系在房柱上的麻绳用力一抽。甘凤池一声闷哼跌倒在地,半天动弹不得。 只见他十指血肉模糊,左手白森森的骨指关节龇出皮肉,双膝膝盖骨被剔,背部肩胛骨贯穿,浑身满是焦糊的烙伤,经受如此酷刑,就连年富都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守住心中的秘密,望向高坐厅堂之上神情陶然的李又玠,年富心中多了一丝警觉。 跨刀壮汉将一碗冷水放在冰冷的地面上,甘凤池拖着残破的身躯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狗般趴了下去,将碗中冷水喝尽。李又玠淡淡的声音传来,“休息够了,就说说这个严鸿逵吧。”甘凤池浑身哆嗦,磕磕巴巴道,“三个月前,严鸿逵找到小人,将一张藏有大清龙脉的藏宝图交到小人手中。”年富不由得插嘴道,“你如何知道这藏宝图定然是真的?”甘凤池虚软的趴在地上喘息,半响才回答道,“起初小人也不信,可严鸿逵说这是吕留良死前留给弟子的一本遗作中所暗示的。”年富蹙眉问道,“哪本遗作?” 甘凤池有气无力道,“‘祈死篇’——”年富仔细回忆吕留良死前遗作“祈死篇”全文,不过短短数千字,记录人死之前的种种感受,“。。。。。。。一息尚存,不敢不勉。此时鼻息闻气,有出无入,人皆如此,大限将至矣!” 年富回忆全文却始终找不出这所谓的大清龙脉的奥秘。甘凤池虚弱的解释道,“据严鸿逵说,其师吕留良死前留有一张泼墨图,无字亦无画,只有八颗黑色墨点。抠去墨点,比照吕留良身死时辰,便能从祈死篇中读出‘古州龙岩大清龙脉’八个字。” 年富讶然,难道吕留良算准死亡时间,然后再按月日时辰数字提示,比照八点方位暗示后人这个惊天之秘?年富想想,都觉得此事有待商榷。然而如李又玠这般宦海沉浮三十余载,宫廷秘闻,波云诡谲,他宁可选择相信这样的传闻,毕竟百余年前李自成生死成谜,至今那笔洗劫皇城的宝藏下落不明。 李又玠俯视匍匐脚下如蝼蚁一般低贱卑微的甘凤池,“难道苟且偷生于吕宋山岛的前明后人也觊觎我大清龙脉?”甘凤池瑟瑟发抖,“小人不知,小人接到的命令是联络散落江南道各省的反清义士,奔赴西南古州,共襄盛举。”年富沉眉,“如此这般,古州龙岩山上藏有闯王宝藏及大清龙脉一事岂非人尽皆知?” 这绝不符合常理,而被压榨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甘凤池似乎也没有了说谎的勇气。李又玠问道,“严鸿逵现下人在何处?”甘凤池脱口而出,竟有着几分幸灾乐祸,“京城月松苑后巷清平间一处旧宅内。”年富疑惑不解,于是问道,“三个月前严鸿逵将古州龙岩山上宝藏一事透露给你,而三个月之后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留在京城?他这是在欺我大清朝没有人了吗?” 李又玠脸色阴沉,在身旁跨刀随从耳边叮嘱一番,其中一位壮汉匆匆离去,很快院外传来大批人马井然有序的调拨之声。李又玠笑意盈盈望向年富,“年通政使可有兴趣陪本官胭脂巷一游?”年富揉了揉有些阻塞的鼻翼,躬身行礼,“李大人先请!” 年富尾随李又玠身后飞身上马。一路疾行,半个时辰之后胭脂巷在望。高居马头的年富见黑暗沉寂的胭脂巷火光冲天,人潮惊呼,奔走救火。扭头望向傲然坐于马上的李又玠,双眼花翎下一张亦正亦邪的圆脸上充斥着不急不缓的笑意,只听李又玠突然问道,“年通政使可知严鸿逵其人?” 年富摇头,“不知是何许人,听着大人刑讯甘凤池,大约能猜出此人当是那位桃李满天下吕留良的亲传弟子。”李又玠赞赏点头,“前明余孽与孤高自赏的吕留良一脉扯上关系,这是本官绝没有想到的事情。而眼下——” 李又玠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相信身旁的人能够明白他的担忧。 年富的确明白,眼下前明余孽与吕留良一脉不仅因李自成宝藏一事牵扯到了一起,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只野心勃勃的推手。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管李自成留下富可敌国的宝藏是真是假,一旦谣言像瘟疫一般散播开来,新近归附的西南土司力量必然死灰复燃。可仅凭这些根本撼动不了康雍盛世奠定的结实基础。他们最终所图为何,这才是李又玠此刻最为担忧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三 火势渐渐被扑灭,年富跟随着李又玠走进这间清平巷旧宅。所幸火势扑救及时,并没有造成周围街坊商铺的损失。面对满目疮痍,和刺鼻的火药硝石气味,李又玠下令,“掘地三尺,仔细搜寻!” 在寒冷的北风中立了两个多时辰,直至东方吐露,在后院的荷花塘底下终于有了重大发现。人是被勒死后身负巨石沉于荷花塘的,经随行仵作勘测,死亡时间当在三天之内。甘凤池被跨刀壮汉提溜近前,一把甩到死者身上,李又玠冷冷道,“看清楚,是不是这个人?” 甘凤池脸色惨白望向同样毫无血色的死尸,只一眼,那双死不瞑目狰狞的双眼吓得甘凤池趴在荷塘边上呕吐不止“呕——,呕——”。直吐得虚脱的甘凤池颤抖不已,“他——他就是严鸿逵。”说完竟是昏死了过去,唯一的线索到这里算是彻底断了。 严鸿逵的尸首并没有被送进义庄等待家属领取,一切只在秘密进行之中,胭脂巷的一场大火官方的解释是天干物燥,蜡烛燃尽所致。此刻李又玠坐镇大理寺,大理寺少卿赵之垣垂首年富下首,神情献媚添好道,“大人,下官已经核实,清平巷旧宅的主人原是月松苑头牌姑娘。被人豢养此处,后又遭背叛抛弃,雍正四年郁郁而终。坊间传闻此间旧宅地根不清,每逢阴时阴历便能听到女子呜咽之声,所以旧宅就此荒废了下来。” “雍正四年”是一段极易促动年富神经的一年,于是年富疑惑问道,“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赵之垣为难摇头,随后朝着身后衙役挥手,两名衙差将一张盖有白单布的门板抬了上来。白单布被缓缓揭开,门板上摆放着一具纤细骸骨,从牙齿、耻骨及盆腔胯骨的形状,年富知道这是一具二十岁左右年轻女性的骸骨,瞧着骨质灰白碳化变酥,死亡时间当在五年以上。 赵之垣献媚邀功道,“这是下官在旧宅荒废的花园内掘地三尺挖出来的。已经找仵作勘验过了,是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具完整的骸骨能告诉世人的信息实在有限,李又玠抬手,衙差将白单布重新覆盖于骸骨之上,随即抬了出去。 此时天已大亮,李又玠难掩眉宇之间的困乏,“都累了一晚上了,小年大人还是先行回府休息吧。”年富躬身告退,临去时年富温和的目光瞥向一旁赵之垣。赵之垣心头一凛,缓缓垂下头去。 回到府上,年季迫不及待的追问道,“你这一晚上跑哪里做贼去了?”年富麻利的剥去衣物,爬上软榻,不消片刻功夫传来沉稳均匀的呼吸声。年禄拽着不甘心的年季走出竹韵斋书房。 这一觉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填饱肚子再泡了个热水澡,年富神清气爽的坐在竹韵斋院中欣赏落日的余晖。简明扼要的阐述了这一晚上的遭遇,年季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一壶沏好的新茶,一向遇事不急不缓的年富这一次居然被茶水呛着了,“咳咳咳咳。。。。。。” 这一幕自然招来年季探询的目光,年富抹去眼睑的泪渍,不由担心的望向脸色惨白形容消瘦的年季,劝诫道,“酒多伤身,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心英年早逝!”年季无所谓的摆手,“这次事情挺棘手,显然这幕后之人居心叵测,谋划已久,恐怕所图甚大。”年富精神恍惚,摸向怀中精致瓷瓶,目光深沉望向身旁年季。被这样“专注”的眼神注视着,年季心下惴惴,“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想结草衔环,以身相报?” 这一次年富没有戏谑调侃,而是缓缓倚靠在椅子上,望向满目苍穹星斗,假如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年富还会选择那条路吗?年富突然有些迷惘,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夜幕静悄悄的落下,站在长廊尽头的张使君静静望着院中相坐无言的两个男人,直到一旁绿萼提醒道,“少夫人,糕点凉了。”张使君以绢帕掩口,止住咳声,淡淡摇头,“夫君有事要谈,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完折身离去,绿萼怅然若失紧随其后,“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有个人能走进你的心里,分担掉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悲伤郁结,该多好——”绿萼美目含泪,呆愣当场,“少夫人,你看出来了?”张使君回头,双目黯然,“看出什么?”绿萼凄然道,“灵玉死时曾经说过,少爷他是没有心的。”张使君摇头,嘴角苦涩的笑意充满痛惜与眷恋,“她错了,他有心,只是从未真正打开过而已。。。。。。” 转眼,夜已经很深了。年富带着年禄鬼鬼祟祟从后院角门溜了出去。一路年禄专挑幽暗僻静的小道行驶,颠晃得酒虫上脑的年季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年富不说,自视甚高的年季自然也不会问。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在一处幽静之处停了下来,年季率先跳下马车,环顾周围,年季讶然,“这里好像是大理寺的西北角?” 年富点头,吩咐一旁年禄,“看着点,若是有人来了知会一声。”年禄连连点头,神情严肃中透着一丝紧张与兴奋。年富找了处可以下脚攀爬的墙根,四肢并用,轻身一跃便到了高墙内院,直瞧得年季目瞪口呆,站在院外的年季羡慕嫉妒恨,“没想到就你这身板,还有做贼的天赋。” 年富压低声音道,“到你了。”年季高山仰止般望着眼前比他人还高出一大截的铜墙铁壁,最后年季深深叹息,撩起长袍下摆,扒开墙根低下的杂草丛生,一口废弃的狗洞赫然出现眼前。在年禄目瞪口呆中,年季带着胜利者从容的笑意堂而皇之的钻了进去。 穿过大理寺后厨房、杂物间与公用茅房,在东北角一处幽深的门房前停了下来。年季蹙眉,压低声音道,“这里是停尸房?”年富警惕观察周围动静,此时早已夜深人静。年富缓缓推开停尸房的大门,“吱呀——”随着锈迹斑斑的大门被打开,年富闻到了一股腐烂的腥臭味。二人如幽灵一般钻进停尸房,充斥鼻端的腥臭之味差点将年季熏得窒息过去。可头一抬,循着幽幽月色,年富已经摸进了停尸房的里间。 眼前白惨惨的一块白单布下映出稍许人骨的行迹,年富缓缓掀开白布,一具纤细骸骨出现在眼前,在银灰幽冷的月色照映下显得尤为鬼魅惊悚。年季问道,“这个女人是谁?”年富摇头,“不清楚。”人体总共两百零六块骨头,年富一一查看过去,最后拿起女人头骨,卸下下颚,在颅腔内拔出一根灰白的长刺。 年季好奇,“这是什么东西?”话音刚落,听得一声怪异的猫叫声。年富将头骨放置原位,盖上白布,快速退出停尸房。若是再晚出来一泡尿的功夫,他们都有可能被巡查的大理寺衙差发现。心有余悸的年季瘫倒在马车内不想动弹,“喂,那根长长细细的是什么东西?” 年富仔细端详手中类似骨刺的东西,突然从软垫夹层中掏出一把寒光潋滟的匕首,一点点刮去骨刺表面的“外壳”。年季凑近跟前,“这个好像是断了钗花的银簪。”一端打磨圆滑平整,一端断口参差不平,银簪表面呈现羽鳞状的花纹,做工十分精细考究。想来在没断之前,价值不菲。 年季接过年富手中半截银簪,“难道这个就是致死凶器?”年富摇头,“银簪入脑已然钙化,且颅骨入刺伤口闭合,可以推测凶手情急之下,本意是想致其死地,却不想女子并没有死,不知凶手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再痛下杀手。从这枚银簪上钙化程度及插入部位,此女子死前一年必定时时头疼欲裂,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年季声音泛冷,“对一个弱质女流行如此酷刑,当真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可惜对这个女子身份无从查起。”年富心头一动,“宣直门外有家珍宝斋,老板姓陈,浸淫珠宝首饰雕花五十余载,或许能提供些线索。”年季自告奋勇,“这事就交给我吧。”说完叫停了马车,直奔宣直门而去。年禄问,“少爷,现在咱们去哪?”年富打着呵欠,“回去睡觉。” 一夜无话,天刚蒙蒙亮,年富就被年季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出来。年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没引起注意吧?”年季不屑道,“那老头嗜酒如命,本公子以酒会友,能引起谁的注意?!”年季整日醉醺醺,想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某些人眼里也很正常。乘着年富洗漱之际,年季颇有几分兴奋道,“这根银簪本就出自珍宝斋,是雍正元年郭晋安定制的。” 提到郭晋安,年富并没有吃惊,“送给谁的?”年季呵着酒气道,“当时的秦淮名妓幽若姑娘。”年富蹙眉,“幽若?”年季点头,“那老头之所以印象深刻,只因为雍正远年秦淮名妓芳驾月松苑,一曲霓裳舞震动京城。咦,你那时不就在京城吗?听说还为了个姑娘,错过了当年春闱,一病不起。”面对年季促狭的目光,年富从容洗手净面。 第八十四 一大早年禄院中伺应,见年富招手,年禄兴冲冲的跑进书房。此时年富端坐书案之侧,一旁年季慵懒的缩进软榻之中。年富问道,“还记得雍正元年本公子生的那场大病吗?”年禄点头,表情疑惑,只听年富继续问道,“对于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你还记得吗?” 年禄点头,表情困惑不已,“那年春闱在即,公子心情却郁郁寡欢——”抬头望了眼年富,见年富微微颔首,示意其继续说下去,“月松苑新来的花魁一曲惊鸿舞霓裳轰动全城,也就是在那一日公子成了月松苑的座上客。” 年季插嘴问道,“还记得那个将你家公子迷得七荤八素的花魁叫什么吗?”许是时过境迁,年代久远,年季仔细回忆,不是十分确定道,“好像叫什么幽的。” 年季追问,“那花魁长得如何?”年禄摇头,“百两银子才得以见上一面的花魁名伶,奴才哪里见得起。”年季挪揄,“你家公子当时为博红颜一笑,没少砸银子吧?”年禄抬头偷瞄了眼年富,见年富神情自若,于是大声反驳,“公子虽然去了十几趟,可却只见过三次面。最后一次好像还是被哄出来的——”年禄越说声音越小,年季脸上挪揄之色更甚,“不会是欲行不轨才被人家给哄出来的吧?”年富不以为忤,“之后我好像喝了很多的酒?”年禄点头,“少爷心烦,将奴才们都赶走了,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年富蹙眉,“那后来呢?” 年禄发福的圆脸开始泛白,额头冷汗渗渗,“噗通”一声跪到在地,磕磕巴巴道,“后来少爷一夜未归,老祖宗下令家丁寻找,最后在胭脂湖畔发现了少爷。奴才记得当时少爷浑身酒气,衣物尽湿,昏迷不醒,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一样。” 年季狐疑望向年富,“对于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你完全不记得了?”年富摇头。就在此时家丁来报,说是李又玠大人的车驾在府门外等候,年富整饬衣冠,门前恭迎。高居马上的李又玠意气风发,“小年大人可有兴趣陪本官走一趟西北?”年富神情一愣,随即躬身行礼,“固所愿而,不敢请尔。请容许下官回府稍作准备。”李又玠点头,年富折身府内。 纳兰氏与张使君眼眶泛红,帮着年富收拾随身衣物,千叮咛万嘱咐,“此去千里之遥,千万照顾好自己,家里一切莫分心挂念。”年富摇着手中柔软的年谦,逗弄得出了两对门牙的年谦咯咯憨笑,那粉嘟嘟纯真的小模样引诱得年富在他软软的脸颊上落下无数湿润润的狼吻。 见惯年富宠溺儿子,一旁年季早已见怪不怪,“真的不需要我去吗?”年富将手中年谦交到年季手中,重重拍了拍年季消瘦的肩膀,“这一大家子人就拜托年季兄代为照顾。”年季手足僵硬搂着怀中软软的婴儿,苦巴巴着一张脸道,“我不同意行吗?”年富淡笑,“你说呢?”年季垂头丧气,“那你早去早回,记得把年禄那小子捎上,前方多战事,多个肉盾多一份保障。”年富感激点头。多年的相处,有的人值得用性命去信任,这样的人一生之中遇不到几个,而年季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一家子托儿带口站在府门外为年富送行,一个小小却坚毅的身影出现在年富跟前,“修儿见过伯父。”说着将手中缝制精巧的香囊递到年富跟前,“这是娘亲从晨光佛寺求得的平安符,娘亲说伯父带在身上定能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年富将香囊接过,伸手揉了揉年修柔软的头发,“好好听你师傅的话,认真读书,不可一日懈怠。”年修垂首伺立,“修儿知道了。”说完却是愣在原地不动,神情一阵踌躇。年富俯身柔声问道,“修儿还有事吗?” 年修讷讷从袖口中取出一枚更加别致秀气的香囊,“娘亲虽然没说,可修儿知道娘亲想把这枚平安符送给父亲——”许是“父亲”二字太过生涩,年修红着眼眶低下头去。朱门高墙之后传来女子如杜鹃啼血般呜咽抽泣之声。年富从年修手中接过香囊,“伯父会将它带给你父亲的。”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躲在门缝后的稚雅望着年富缓缓离去的身影,哭得难以自持。 日夜兼程,车马更替,年富渐渐感觉体力不支,额头深处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前方捷报频传,年富心里的担忧却愈甚。半个月后,西北边塞行政军事中心——西宁在望。李又玠下令轻车简行,以便衣入城。一路疾行的荒凉,来到这里似乎走进了江南富庶之地。街面上商铺林立,贩夫走卒奔走叫卖,虽然前方战事频频,却似乎没有影响到这里的商人对利益的追逐。看似漫无目的的微服私访,然而睿智如年富又岂会觉察不出,李又玠在找一个人,一个破开迷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鸿福客栈是一间雅俗共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李又玠摇着折扇,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点了三盘特色小菜,怡然自得的吃了起来。至于年富,刚进西宁城时,二人已然分好了角色。让比自己年长且是皇帝宠臣的两江总督李又玠当下人,显然那“睥睨天下,舍我取谁”的气势一出场便就在人前露了马脚。 于是现在站在李又玠身后一身短打布衣,斟茶倒水的人就成了年富。只是那张美如冠玉的脸,白皙细腻的皮肤,浑身上下透露出的那股优雅沉稳的气质令周围人侧目。显然能用得起如此小厮的,那端坐椅子上轻摇折扇,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身份高贵无比。此时正值午膳时间,鸿福客栈大厅内人满为患,唯独李又玠一人霸占着一张八仙桌无人敢上前要求“拼桌”。 用过午膳,更准确的说是在李又玠大人吃的心满意足,而年富依然饥肠辘辘的时候,一位店小二点头哈腰站到了李又玠跟前,“这位老爷住店吗?本店甲字一号座北朝南,环境清幽,俯瞰西宁,是尽收眼底——”李又玠抬扇打断店小二如说书般滔滔不绝的推销,随即将一定白崭崭的银子抛在桌上,无比潇洒阔气道,“就住甲字一号房间!”店小二双目放光,高声吆喝道,“好咧,甲字一号上房请!”年富紧随这位老纨绔身后,收到无数枚好奇加蔑视的目光。甲字一号房,外间桌椅板凳齐全,里间卧房绣枕,中间一盆火炉烧得挺旺。李又玠麻利的脱掉鞋袜,一人占据着一张大床。 就在年富愁眉苦脸的思考,这一晚上天寒地冻的该如何消磨漫漫长夜之时,李又玠从怀中抽出一张薄纸递给年富,“下去打探一下这个人。”年富接过画像,画中人目如星辉,鼻如悬胆,嘴角带笑,气度不凡,虽是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人物大体样貌特征,令人印象深刻。年富问道,“此人姓甚名谁?”李又玠道,“沈在宽。” 年富细细梳理,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见过的或没见过的,没有一个叫沈在宽的。李又玠见年富困惑不解,解释道,“严鸿逵焦不离孟的师弟,二人同拜在吕留良门下,至小感情敦厚。据长信坊的老板讲,三个月前曾替严鸿逵往西宁送过一封信,收信人正是沈在宽。”年富微微点头,“那名女子的身份?” 李又玠这次很干脆,“雍正四年失踪的秦淮名妓幽若。”年富好奇,“为何会死在清平巷那处废弃的旧宅里?”李又玠摇头,目光深邃死死盯着年富双眼,令其根本无法躲藏,“名动京城的幽若寄居月松苑,虽操持贱业,却是自由之身,她的恩客可以从城东宣直接门排到城西祥瑞门。听说小年大人当年一番好逑,几度碰壁?” 年富汗颜摇头,抱拳求饶,“时过境迁,当年少不更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人莫要取笑。”李又玠不再揪住年富那点见不得光的小辫子,幽幽叹息,“当年能令倾国倾城心性孤傲的幽若从良侍奉,可见这个人必定不同凡响。现在查来,时间久远,查无可查,可见当年那人做了周密的安排,是出于金屋藏娇,还是另有企图也就不得而知了。” 年富打开房门,见慵懒倚靠在床沿上的李又玠正在沉思,年富玩笑道,“大人不怕下官偷偷向抚远大将军帐中报信?”李又玠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若是年羹尧不知你我已进西宁城,且夜宿鸿福客栈,那他就根本不配坐镇西北!” 年富摸向鸿福客栈的后厨,里间油烟呛人,大厨掌勺切菜装盘小厮多达十余人,小小的后厨房根本容纳不下一个闲杂人等碍手碍脚。就在年富骑虎难下之时,一个身穿长衫布衣的圆脸男人冲着年富招手,压低嗓门喊道,“少——,小禄子在这里!” 趁人不注意,年富闪身阴暗角落,“你怎么在这里?”年禄一边将冒着热气的食盒打开,一边愤懑不平的抱怨道,“那总督大人根本就是在整人,让少爷当随从,亏他想得出来。”年富着实饿了,就着饭餐优雅的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 第八十五 年禄环顾左右,墙壁被油烟熏得乌漆抹黑,前院人声嘈杂,混迹其间的三教九流,行为举止粗鄙无礼。年禄皱眉,“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年富将画像递给年禄,“李总督要找这个人。” 年禄自告奋勇,“常言道,腹内锦绣,气自华。纵然少爷破布烂衫加身也不像那市井之徒。这打听人口之事,还是交给奴才吧。只是不知这画像中人,姓甚名谁?”年富道,“沈在宽,严鸿逵的师弟,吕留良的亲传弟子。”年禄郑重点头,端肃神情,“奴才明白了。”说完将画像纳入怀中,朝着前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群走去。这边年富席地而坐,沐浴阳光,享受食物果腹,那边年禄使出浑身解数打探画中之人的下落。虽然隔得挺远,但是年富还是能看到年禄那张圆脸上似走失了爹娘般辗转数省苦苦寻找的凄惨表情。 抱着铺盖,年富回到了鸿福客栈甲字一号房。快速瞄了眼床前踏板上的一双黑面白底的皂靴,只见白色鞋帮上沾着些许略带潮湿的黄泥,李又玠睡意浓浓的问道,“都打听清楚了?”年富用四张阔背椅拼接一处,裹上棉被,在烧得正旺的火炉旁侧躺了下去,“半个月前人就住在隔壁甲字二号房,退了房人就再没有出现过。大约四天前,有一位挑夫在西宁城北德昌当铺见到过沈在宽。” 李又玠含混不清呢喃道,“德昌当铺?”之后呼吸渐渐平缓,年富闭上眼睛,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在雷鸣的鼾声中,年富爬起身,只觉得浑身酸疼。站起身的刹那,忽觉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椅才堪堪稳住心神。整理衣冠,年富推门走了出去。半盏茶之后,年富端着热水毛巾漱盐走了进来,见李又玠正在穿衣,年富恭敬道,“老爷醒了?”李又玠伸着懒样,开始洗漱,年富则从厨房间端来早膳: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碟小菜。忙完这一切,年富垂首伺立一旁,静静等待李又玠用餐。早餐过后,二人特意跑了一趟德昌当铺,结果一无所获。随即李又玠与年富回到城外,旌旗仪仗开道,风风光光二进西宁城。 年羹尧以前方战事瞬息变化为由,坐镇抚远大将军帐中,并未出城迎接。李又玠宽怀一笑,一副大肚能容天下事的贤臣模样。相处几日,年富深谙此人心性:外粗内细,洞若观火,心思缜密,且睚眦必报。 年富昨晚侧卧一宿,总算是弄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位君前宠臣。原来是钮祜禄凌柱的那封弹劾奏本惹的祸,其中历数李卫总督于江南事务期间行事专横荒诞,贻笑大方。其中就有提到湖山春社里的花神和河神,尽管年富知道自己不会跑去钮祜禄氏府上告李卫的刁状,但是此时此刻解释到显得他李大人小气了,岂非平白又招惹这个气量狭小却又充满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大人。 抚远大将军府邸的奢华程度令年富额头冷汗渗渗,六进大门,红漆铜钉,石狮盘踞,侍卫林立。入得府门,奇花异草,水榭楼阁,飞檐画栋恍若置身江南园林世家。仆人伺立两旁,神情恭敬道了声,“大少爷!”为首之人须发花白,与那直隶道员桑成藏倒有七分的相像,其人走到年富跟前躬身作揖,“我家老爷吩咐,李大人与公子一路奔波劳累,先行在此休息,明日老爷回府定为李大人接风洗尘。” 李又玠淡淡的笑着,嘴唇上两撇小胡子微挑,令人难窥内心。安顿好李又玠,管家将年富引向隔壁院落,院中凤尾竹纤细妖娆,另有风姿。面对年富,老管家显然热情了许多,“这里是竹韵斋,老爷特意仿照京城府邸命人从南方运来的凤尾竹。可惜此地气候干燥寒冷,韵竹难显隽秀坚韧的君子之风。”年富环顾左右,仿佛回到自己熟悉的院落,心下第一次对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多了一丝好感。 年富不失尊敬道,“竹韵该如何称呼老管家?”老管家急忙垂首退后一步,神情谦卑恭敬,“老奴叫沙布托,府中人都管老奴叫年管家。”年富点头,“年管家,不知桑成藏是管家何人?”年管家感激涕零,“正是犬子。”年富讶然,重新打量眼前举止得体的年管家,年富点头,“果然虎门将子。”虽年过半百,双鬓斑白,左腿还有些跛,可这位沙布托依然虎背熊腰,步履稳健,想来年轻时亦追随年羹尧征战沙场。被挠到痒处的年管家老脸暗红,双目冒光,显然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口中却谦虚道,“大公子盛赞,老奴及犬子不敢当。” 将年富引进竹韵斋内苑,一切家具用度极尽奢华安逸。此时已有薄衫女子准备好热水、新衣,只等年富沐浴更衣,说不定再发生些少儿不宜的小插曲,对于这些女子而言亦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遇。年管家知情识趣,为年富将房门合上,临走时不忘关照一旁伺立的两位面容姣好,身姿曼妙丰腴的女子好生伺候着。 年管家走后,两位女子绯红着脸颊为年富更衣,当看到年富低调奢华的衣物下那具充满男性魅力的赤=裸身躯时,女子羞怯的垂下头去。两双小手惊慌失措的在年富光滑紧致的皮肤上游走着,时不时生涩的挑逗令年富忍俊不禁,“会按摩吗?”两个雏子齐齐一愣,其中一位年纪稍长者怯懦螓首道,“来时嬷嬷传授了点。”年富微微阖眼,“那就按按吧。”一晚上保持一个姿势睡在冰冷坚硬的椅子上,可想而知这需要多么强悍的忍耐力与自制力。 热气朦胧中年富看到一双雪白丰腴的“双峰”朝着自己的胸膛毁灭性的压了上来,感觉胸前柔软的磨蹭和身下一双小手略显生涩的“按摩”,年富无奈将女子从身上扒扯了下来,“先到床上去等着。”两位女子媚眼含春,羞怯的穿上薄衫,逃也似的爬上了床。瞪着两双一般无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纱幔之后那位此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内心如小鹿碰撞忐忑又期待,他也会是一个温柔不粗暴的男人。 洗去一身的汗渍与尘土,年富从硕大的木桶中站起身,踩着脚下柔软的毛毯径直爬上了床。年富赤条条趴着,指挥着两名雏子一个按摩腰部,一个按摩颈部。女子特有的纤细柔指,肌肤柔滑,力道与速度轻重缓急不一,无一不令年富满意。 渐渐的薄纱窗外披上了一层暮色。年富神清气爽的坐起身,此时两名娇俏女子早已累得呼呼大睡。穿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年富推门走了出去。年管家早已伺立一旁,见年富眉宇之间倦乏尽消,笑意盈盈道,“大公子休息的可好?”年富点头,“不错。”年管家试探的问道,“那今晚是不是——”年富摆手,“不用了,晚上还有事要办。”年管家垂首,不再言语,心中对年羹尧这个寄予厚望的大公子多了一丝赞赏与尊敬。男人春风得意时还能控制得住*,把握得了分寸,那么这个男人无论是忍耐力还是控制力都足以堪当重任。 珍馐百味,陈年佳酿之于年富亦如同嚼蜡。晚膳过后,李又玠不请自来,“年大将军待客以诚,本官甚为满意。”年富看了眼李又玠眼底的春意盎然,笑道,“深夜造访,李大人不会是想耳提面命传授下官‘宝刀未老’之秘技吧?”李又玠哈哈大笑,“想请小年大人把臂一游这赫赫威名的抚远大将军的军帐,如何?” 年富淡笑,“下官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抚远大将军的军帐及战功赫赫的年家军团就坐落于西宁城南跌宕山脉之下,一眼望去数不尽的军帐如隆起的山丘般扎满草原旷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森严,秩序井然。傲慢如李又玠也不得不佩服感慨道,“年羹尧于调兵遣将上天赋卓然,非寻常人能比。” 刚至营前,就被守卫千总拦了下来,“来者何人?”李又玠道,“麻烦通报年大将军,就说两江总督李卫携通政使年富求见。”统兵千总望了眼李又玠身后的年富,冷冷道,“等着!”说完折身茫茫军帐之中,竟不知哪一顶才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所在。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那位通报的千总任没有回来,望着眼前战火硝烟中趟过来的兵卒气势威凛,令人不敢冒然闯入。李又玠笑道,“看来年大公子的面子在这里也不好使。”年富揉了揉憋闷的鼻翼道,“前方战事白热化,许是大将军帐中商议军务,一时抽身法术。”年富正解释着,通报千总走了过来,“大将军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寂寞中。。。。。。 第八十六 一顶军帐从外面看并无特别之处,走进里间一股热浪顿时驱散周身的阴寒。几年不见,那坐于帐中首位的男子依然气势强悍,双目锐利如刀,只在额头刻上了些许风霜的痕迹。年羹尧身后一面写有“年”字军旗鲜艳如血,似在向世人昭示着他彪炳青史的功绩。 首位阶下两排座椅上坐着八位重铠加身的将军,个个身形彪悍,气势冷凝,尚未靠近年富似乎嗅到空气中一股浓的化不开的血腥味。年羹尧大手一挥,“那就按计划行事吧!”八位将军霍然站起身,朝着首位的年羹尧抱拳行礼,“末将遵命!”众人领命而去,路过门口时竟无一人望向一旁的李卫及年羹尧,军人浸透血的气质在前世就令年富深深的着迷。 帐中扎眼的将军们鱼贯散去,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年富这才发现在帐中的西北角还坐着一个人,布衣蓝衫,形容消瘦,年过四旬,却独有一股成熟男人的气质与沉稳。在中年男子的身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沟壑跌宕的演练沙盘,中年男子轻摇折扇,似在沉思。年羹尧不假辞色,“李大人。” 李卫抱拳,不逞多让,“年大将军。”年羹尧幽冷的目光越过李卫望向年富,年富撩起长袍,长身跪地,“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感觉头顶上冷凝如刀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吧,帐中无家事,既是有皇命在身,一切以大局为重。”年富收敛精神,爬起身恭敬道,“下官谨遵教诲。” 待李又玠落座,便开门见山道,“在下想请年大将军帮忙找一个人。”一边说着,李又玠微微眯起的阴暗眼眸望向沙盘之侧的中年文士。年羹尧不屑冷哼,“什么人?”年羹尧不防备这位中年文士,想来十分信任此人,而年富却不知这短短月余,年羹尧帐中新添心腹幕僚。想到三弟年烈已有数月未往京城传送家书,年富的心头隐隐有种不祥之兆。 李又玠道,“吕留良亲传弟子沈在宽!”年羹尧挑眉,“桐乡县崇福镇的吕留良?”李又玠点头,目光再一次瞄向坐立黑暗之中轻摇折扇的中年文士,“正是!”年羹尧稍作沉吟,“明日一早给你答复。”李又玠笑意盈盈的站起身,“那李某在这里谢过年大将军仗义相助。”年富也跟着一同起身,却在此时帐外传来年烈气哄哄的吵嚷声,“大将军,属下不服,凭什么让程乾那只瘦猴做这个先锋,属下有信心三日之内拿下山虎口!” 黑暗中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不着痕迹的微微蹙眉,年羹尧脸色一沉,低声喝骂,“住嘴,还不滚进来!”年烈气势汹汹的闯入军帐,还想据理力争,却看到一位风神如玉的男子矗立帐中。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儒雅温和的气息令人心折,显然在这里遇见年富,年烈惊喜有之,然而惊喜过后那一丝慌张与警觉却令年富心下惴然。 年富上前朝着年烈的胸口重重擂了一拳,竟似钢铁般坚硬。望着眼前犹如北方牦牛般雄壮的男人,年富笑道,“三弟壮了,却更黑了。”年烈呵呵傻乐,早把做先锋阵前杀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热情的拉着年富的手就往帐外拽去,“大哥!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三弟好派人去接你。上次大捷三弟缴了一壶上等马奶酒,正愁没人一起喝呢。” 被这样一位热情的壮汉拉拽着,年富根本没有机会拒绝。这里是真正的行军帐,除了一张只容得下一人的木板床,一张简易桌椅,和一副武器装架再无其他。几块风干的咸牛肉,就着一壶马奶酒,年烈开始明目张胆的军中饮酒。年富抿了一口奶黄色的酒,酒烈却不腥臊,别有一股浓烈香醇,的确是草原贵族间才有资格享用的好酒。年烈粗犷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举手投足尽染军人之风,“大哥,你怎么到西北来了?”年富放下酒杯回答道,“跟着李又玠大人出趟公差。”年烈不是寻根追底的人,“二哥还好吗?”年富点头,“一切都安好。” 年富抬头,面露淡笑望向对面雄壮的男人,在这一双璀璨星目的注视下,年烈躲无可躲,缓缓垂下头去。年富淡淡问道,“为什么一连数月不往家中寄信?”既无苛责亦无质询,可年烈还是感觉头皮发麻,甚至面对自己的父亲更感觉压抑,嗫喏良久道,“战事吃紧,所以就——就忘记了。”马马虎虎算一个理由,年富点头,“西宁城中你还豢养了一位戏子?”年烈手中酒壶一个不稳,抛洒了些许出来,落在黑色的几案上呈现白色的斑点赫然醒目。 年烈硬着头皮微弱辩解道,“她——她不是戏子,只是一位可怜的落难女子。”年烈借闷头喝酒之际,不敢与年富对视。年富蹙眉,“你在内疚吗?”年烈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却在此时一位身形消瘦却感觉非常有力的青年男子突然闯入帐中,“军中饮酒,杖责三十——”话音刚落,消瘦青年感觉帐中气氛诡异:在一位俊逸儒雅的男子面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年大前锋居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既委屈又憋屈。他似乎忘记了,他的那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拳能一拳打死一头西北狼。 年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程乾这只瘦猴也是一个十分可爱的男人,抓住救命稻草的年烈霍然站起身,带起全身铠甲碰撞竟有一丝压抑的喜悦之声。年烈一把熊抱住程乾的脖子,在程乾惊慌失措中,人被携出了帐外,“大哥,您先喝着,三弟这就去领罚。”说完年富听到沉重急促的脚步渐去渐远。年富淡笑着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款款走出行军帐。 板子重重落在浑圆的臀部上,年烈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一旁程乾好奇的问道,“刚才那个帅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是谁?”年烈垂头丧气,让自己的对手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显得有些不甘,于是瞪了眼程乾没好气道,“那是我大哥!” 程乾表情惊讶,将年烈上下打量一番,感叹道,“以年大前锋如此雄壮的真伟男儿,怎么会有这样一位美如冠玉、貌比潘安且文质彬彬的大哥?”年烈瞪了眼“无知”的瘦猴程乾,“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的手段。我们武人杀人直来直去,刀刀见血,可文人杀人神不知鬼不觉,那才叫一个诡异。”程乾压低声音问道,“比曾先生还诡?”年烈煞有介事的想了想,“在曾先生面前,本先锋依然敢挥刀动武,在我大哥面前——”想想刚才在帐中的一番质问,年烈可悲的发现,在自己这位大哥面前,他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出了西北大营,远远就见李卫的车驾。年富策马跟前,“李大人还没有回去休息?”李又玠掀开轿帘,“外面天寒地冻,小年大人不如同撵回去。”不知何时刮起了北风,夜空的云层压得很低,到处都显得雾气朦胧的不真切。年富坐上车撵,见撵中方寸之间竟是一应俱全:火炉上架着水壶呼呼冒着气泡,一碟雪白糕点亦是热气腾腾,新蕊绿茶,茶杯茶皿,皆准备妥当,年富笑道,“原来李大人在此等人。”李又玠冲泡茶水,动作娴熟儒雅,无一丝市井混混之流气。就在此时马车开始不急不缓的向前移动了起来,竟无一丝茶水飞溅而出,这份手、眼、心的微妙平衡令年富叹为观止。 李又玠将沏过第三遍的热茶放到了年富跟前,“小年大人知道那位中年文士姓甚名谁?”年富端起热茶轻抿一口,赞不绝口,“好茶!”放下茶杯,年富摇头,“可以肯定三个多月前,西北大营里并无此人。”李又玠点头,“令府尊似乎十分信任此人。”年富亦点头,“可见这位中年文士必有常人所不及之处。”李又玠笑道,“小年大人手足一会,就没有打听打听?”年富似笑非笑望向李又玠眼眸深处的冷淡,摇头道,“既是手足情深便不会陷他于不忠不义,军中的军法可不是儿戏。”李又玠哈哈一笑,便不再提及西北军中事务,而是天南地北,风花雪月的一番畅谈,二人竟也能相聊甚契。 回到抚远大将军府邸,年禄神秘兮兮来报,“公子,有个姓辛的人自称是您的至交故友,特来拜访。”年富不动声色的向李又玠告辞,来到竹韵斋老远就见一位全身罩在黑袍之中的男子犹如雕像般矗立院中,浑身冷凝如刀锋般凌厉的气息与这清幽雅致的竹韵斋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年富走进跟前,“请问阁下是?”黑袍人转身,风撩起黑袍帽檐一角,年富得以窥探男子那张恐怖的面容,男人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西北这段时间公子的安全就由在下负=责。”语气冷硬不容拒绝。年富蹙眉,有这么一块移动的冰坨跟着,年富嫌太过招摇过市了,于是婉言拒绝,“阁下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已经有了一位不错的护卫。” 第87章 番外一 番外一 年富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落霞山下的深谷之中。是夜,月华如水,年富辗转难眠,见身侧德馨疲惫入梦。年富轻手轻脚拖着孱弱的身躯走出温暖的洞窟。清透的湖水之中倒映出天空中的圆月,两世人生,年富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的感觉到那幸福的滋味,只是体验了这一切的美好,年富贪婪的认为这幸福来得太晚,他突然害怕死亡来袭。 就在此时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天幕,留下昙花一现的尾翼。年富阖眼许愿,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依旧静谧无垠,年富淡笑摇头,“没想到这一病,当真病弱西子般显出几分女儿态——”话音刚落,年富突然感觉天地一片漆黑,一头栽倒了下去。远远的,他好像听到来自遥远天边的呼唤,“竹韵,你等等我!” “噗通,叱——”天降异物,行驶在郊外的一辆黑色奥迪突然急刹,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一股塑胶燃烧的焦糊味刺得车上之人咳嗽连连。驾驶员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此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汤——,汤助,咱们好像撞到人了!” 被唤作“汤助”的男人四十出头,戴着边框眼镜,身形颀长,只是神情之间略有慌张,却极力克制,“先下去看看!”说完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黑色的车头撞得凹进去了一大块,顾不上心痛,年过四十的汤闻书目光移向车轮下的白色身影,直到此时汤闻书才确定他们的确撞到人了。瞧着那身影一动不动,恐怕伤势不轻。汤闻书小心翼翼靠上前去想查看伤情,口中却急忙吩咐道,“赶紧拨打120急救!”可话说完良久也不见身后司机小胡动作,扭头一看,这孩子脸色刷白,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汤闻书靠上前不敢大力拨弄,担心造成二次伤害,语带轻颤道,“喂,你没事吧!”躺在地上的人无应答,若非胸部微微起伏,汤闻书还真的以为今晚摊上大事了。慌忙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是120吗?这里是sh市市郊盘山路与318国道的交界处,刚刚在这里发生一起车祸。”“有一个人受伤了,伤情?”汤闻书蹲□子,无奈摇头,“一动不动,估计伤的不轻,好!好!我明白。”挂断电话,汤闻书半晌没吱声,一旁小胡惨白着脸讷讷道,“汤助,这荒郊野外的,您是想——” 汤闻书断喝,“胡说些什么呢?!车上有照明的东西吗?”司机小胡点头,急忙钻进车内,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拿出一只黑色的手电筒,交到汤闻书手中。打开手电,汤闻书惊讶的发现侧卧在地的伤者穿着白底黑面的皂靴,一身素服在悠悠的光线下泛起丝绸的光润。腰带嵌金丝蚕线,缀满玉片玛瑙,端的低调奢华,尤其袖口一株韵竹刺绣摇曳生姿,根本不似影视剧里那些粗制滥造的道具所能模仿。 司机小胡长长的松了口气,“汤助,这人八成是疯子。”而且还是个酷爱清装戏的疯子。汤闻书的目光移向伤者腰间系挂的圆形玉佩,只淡淡的一瞥,略有些眼力见的汤闻书敢拿下一部电视剧的收视率赌咒发誓,这是一枚价值不菲的和田古玉,其上流转的滟滟华彩又岂会是古玩市场上那些赝品所能比拟。 借着幽幽灯光上移,汤闻书看到了男人的半张脸,略显清瘦苍白,眉宇微蹙,似是郁结难梳,却不可否认这个男人的长相万里挑一,尤其那薄消的嘴唇微微上挑,透着无尽的冷意与孤桀,紧阖的双眼虽然看不到那浩如星辰的眼眸,但是汤闻书似乎能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冷酷、高傲与自信。 突然一个霸绝天下的身影刺破重重黑幕出现在汤闻书的脑海,他的出现令汤闻书脑海中一场场瑰丽的片段有了生命的灵动。那是怎样一段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历史碎片,虽时过境迁却依然闪耀光芒,在滔滔历史星河中犹如昙花一现般的绚烂,“太真实,太符合这个形象了!”汤闻书激动的尖叫。 就在此时急救车呼啸而来,在急救医生的一番检查之后,伤者被抬上了担架。汤闻书急切问道,“人没事吧?”急救医生摇头回答道,“四肢及肋骨无明显骨折,至于颅脑腹腔还得等核磁共振成像结果出来才知道。”跟着急救车一路呼啸,来到了林氏(香港)德馨医院,这是国内首家私立医院。汤闻书出于保密的考虑,将伤者直接送到了这里。虽然收费是贵了点,可不可否认这里的医疗设备及医生素养远超国内。 一番挂号缴费下来已是凌晨两点,考虑到早上九点还要与国内一位一线女星会面,汤闻书不得不将脑海之中疯狂的计划暂时搁置,急匆匆离开了林氏德馨医院。 年富醒来时闻到了百合花的清香,紧接着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顶和明亮的窗户,这熟悉的场景却令年富恍若隔世。就在年富直愣愣盯着输液软管中一滴滴液体滴落,半只手臂感觉冰冷异常之时,一个娇俏的白衣天使来到了年富跟前,动作娴熟的换下药水瓶,语带欣喜道,“您醒了?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乍见病床上羸弱苍白男人的一双眼睛,那黑暗深邃犹如幽谷的寒潭,令小护士的心脏猛的一惊,顿时连说话也说不连贯了,“您,您稍等,我这就去叫李主任。”说完撒腿就跑,连医药推车都不要了。年富动作迟缓的伸出右手,指骨修长有力,皮肤白皙细腻,指甲薄如蝉翼,只在无名指指背留下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常年练习毛笔字所致。 “喂!新来的,你把我们的女神悠悠给吓跑了!”就在年富尚未搞清楚怎么就连同身体穿回来的时候,突然邻床上传来气哼哼的质问声。年富扭头看到一颗滑稽的大脑袋,之所以说他滑稽,因为那颗脑袋上缠满白色的纱布,只有一双眼睛,两只鼻孔还有一张嘴巴露在外面。 滑稽的大脑袋瞪着一双黯淡浑浊却异常狡黠的眼睛看了眼年富,半晌才感叹道,“原来女神悠悠不是被吓跑的,她是被爱神阿芙洛狄特之箭射中了心脏,噢——,我可怜纯洁的悠悠女神——” 滑稽的大脑袋双手抱住心脏,一副心酸难当的模样。本以为自己出位的表演定能博得临床病友忍俊不禁,却不想年富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输液软管之上。滑稽大脑袋顿觉无趣,百无聊赖之际打开了电视机,在连续换了十几个频道之后,大脑袋颓废作罢,“就不能拍点不脑残不雷神的电视剧嘛!” “本台消息,10月18日cq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唐秋容犯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唐秋容”三个字像三把厉剑刺穿年富的耳膜直达心底。年富猛地抬头望向悬挂在白墙上的液晶屏电视:cq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前人山人海,其中不乏来自全国各地的官方媒体人,他们的镜头聚焦之处,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人满面病容如行尸走肉般被推上了审判席。 “可怜那个绿帽书记没有在波云诡谲的政坛倾轧下败下阵来,却倒在了自己老婆的枪口下。真想送那绿毛书记一副挽联:勤政为民甘为孺子牛,廉洁奉公却做绿毛龟,横批:英年早逝。”滑稽大脑袋颇为得意的摇头晃脑,此时中央新闻一闪而逝,转播下一条新闻。 “怎么判的?”年富淡淡问道,时过境迁,看到那个女人如今这般憔悴,年富心如铁石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悯。滑稽大脑袋见临床病友不耻下问,多少有些来了劲的得瑟,“像这样背着丈夫偷汉的女人本该千刀万剐,更可恶的是这女人暗中收受贿赂达三千万之巨,就是为了包养奸夫,事败之后居然还买凶杀人,宋朝那个勾搭西门庆的潘金莲亦不过如此狠毒!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所以死刑立即执行。” “她认罪了?”年富疲倦的阖上双眼,滑稽大脑袋怪叫道,“就这罪行,认不认都得下十八层地狱。”强悍如年富黯然无语,只是堵塞许久的鼻子终于有些松动,留下淡淡酸涩的液体。旁人或许无法读懂女人的狠毒与绝情,而这一刻年富终于可以放下前世种种。他依旧是那个完美终生无败绩的年富,女人偷情养汉无非是以不贞报复自己的利用,爱到极处自然也恨到了尽头。 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年富不冤。只是那下落不明的三千万,是年富死前挪用公款补偿那个替自己顶罪的男人的家属。而这个亲手摧毁他一生的女人将贪污受贿罪名一并揽下,年富相信这也是爱。只是他们的爱都太霸道,霸道的从来不问对方的感受。 “10月18号吗?”年富喃喃,一旁滑稽大脑袋抢舌道,“新闻是转播的,今天应该是10月19号了。”言下之意那该死之人也已经死了。 “2013年?”年富依旧喃喃,滑稽大脑袋点头,突然有点伤感,“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上2014年的情人节。”话音刚落推门走进来一个男人,颀长的身形穿着一件白衣大褂,悬胆鼻梁上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嘴角含笑竟似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自信,这是一个令女人痴迷的男人,年富心里想着,微微颔首,算是礼貌招呼。 “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叫李长风。”李长风说着开始翻看新近建成的病历档案,深刻眉骨之间不显山不漏水,令身为病患的年富也不禁好奇自己的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年富很坦然,“还有救吗?”年富问的很随意,死或不死对年富而言似乎都赚到了。 “你很幸运,肿瘤的位置很特殊,周围又无结缔组织,是良性的。不幸的是这良性肿瘤还在生长,首先压迫到了你的味觉神经,进而侵入视神经,现在似乎连呼吸也不够顺畅了。”李长风将病历档案合上,嘴角带笑目光柔和望着年富道,“所以你必须尽快手术,多耽误一天对你而言都是致命的。” 年富点头,很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道,“那贵医院需要我做哪些配合呢?”李长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随即从那名叫悠悠的护士手中接过一份文件递到年富跟前,“请将你个人资料填写完整,另外直系亲属需要在这份术前协议书上签个字,最后手术需要三十万元的前期费用。” 年富打开文件,飞速的在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日一栏填写上“年富”“男”“1982年10月10日”至于家庭住址,联系方式,现工作单位,家庭成员等等,年富楞了片刻,最后径直在术前协议家属签名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大名。将文件交给李长风,年富淡笑,“至于手术的费用,我会想办法。” 李长风点头,“好好休息。”说完退出病房。悠悠在撤掉了年富手臂上的输液管之后也匆匆走了出去,偌大的病房间又只剩下年富与滑稽大脑袋两个人。只是这会儿大脑袋正双眼冒星星,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炯炯有神的望着年富,“大哥,您老混上流社会的?” “为什么这么问?”年富随意敷衍。大脑袋兴奋异常的坐起身,“一种感觉!您老和李医生站在一处,居然没有在李大医生的夺目光辉下黯然失色,反而自有一股——”大脑袋好一番想象之后才道,“不张扬,却实实在在高高在上的清贵,那气质、那强调、那做派,十足的官架!” “李大医生?他很有名?”年富问道,却惹来大脑袋的大呼小叫,“天呐,什么叫有名,是超级有名!在这里,李医生是神经外科主任,想挂他的专家号得提前三个月预约;在全中国,李医生身负神经外科‘神之手’的美誉;在世界,‘英格兰医学杂志’‘柳叶刀’‘科学’等极富盛名与影响力的医学杂志上都有他老人家的著作论文,他的文章甚至是美国约翰普希金医学院的教科资料。您说这李大医生能不有名吗?” “对于这位李长风医生,你倒是如数家珍。”年富笑道,同样的大脑袋,同样似乎与生俱来无知无畏的乐观派像足了年禄。 大脑袋撇嘴,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等你在这里住上半年,说不定连李医生喜欢什么颜色、哪种款式的内裤你都会了解的一清二楚。那些纯洁烂漫的天使姐姐一遇见李医生,个个瞬间化身花痴,仿佛只要李医生回眸一笑,死了也甘心。哎,做男人当如李医生才不枉男儿‘带钩’在世上走一遭。” 年富蹙眉,“带钩?什么出处?”话一问出口,年富黯然失笑,以今时今历,年禄那小子恐怕早已是一堆枯骨了。大脑袋摇头晃脑,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学着那戏文中的青衣小生的架势,字正腔圆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年富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个出处。”只是古文中的“吴钩”到了眼前神似年禄的小伙子口中居然带上了男性身体上某个极其*部位的影射,若是换个时间空间,年富定要问问年禄有没有个流落异乡的兄弟。年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同,现正就读于sh医科药大学,大四的学生。”滑稽大脑袋颇为得意的自我介绍,望着年富光秃秃的脑门后那条异常扎眼的长辫子,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周同陪着傻憨的笑脸问道,“老大,您老在哪里高就?” “一别经年,早已物是人非。”年富感慨,这是他的时代,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而年富的感慨在周同的眼中,更多了些许神秘与沧桑,若是衣锦还乡,瞧着年富如今的光景没钱没亲人,根本谈不上衣锦;若说落叶归根,有点扯,眼瞧着年富的年龄不过三十左右。可那双深邃寒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早已饱经沧桑。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而有故事的男人,却是最具男人味的男人。周同傻乎乎的想着,心中对年富多了丝敬重。 “大哥,您那三十万的手术费?”周同有些替男人着急,很自然将彼此关系更近一步。年富摸向腰间的和田古玉,“会有办法的。”男人说的轻巧,可在周同看来三十万可不是三十块,于是神情奸猾道,“大哥,您进来的时候好像是因为出车祸,那肇事司机留下一点钱又急匆匆的走了。只要抓住这条不放,定能让那个穿阿玛尼的土豪吐血三升。” “车祸?”年富抬起手腕,看了眼缠了白纱布的左手臂,心中略有所思。住院三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年富发现他的脑子里充斥着一个人的身影:白衣胜雪,站立湖光月色之畔,任由清辉落下满目的霜雪。 又是一日清晨,晨曦晓露,枝桠婆娑,突然“咔哒”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吵吵嚷嚷走进来一大群人,倚靠在病床上的年富微微蹙眉,淡淡的目光扫向来人。众人不禁齐齐禁声,甚至有几个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实习小护士低垂下脑袋,不敢与年富对视。这一幕,只一眼便能让人惊若寒蝉,临床病友周同彻底拜倒在这位新认“大哥”的西装裤低下。 年富的目光扫过李长风,落在他身旁人的身上。与李长风一般的高度,一样的着装,一样利落的短发,却给年富不一样的熟悉感。年富突然笑了,旁若无人道,“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男人一愣,随即笑得邪魅,“是啊,大约这就是缘分吧。”一旁李长风无奈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林董,这位黑户,警方暂时也找不到他的户籍出生地,三十万元的手术费按医院程序走,可减免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还有大约十五元的资金空缺。” 被唤做林董的俊朗男人摸了摸下颚,望向年富,无奈摊手,“十五万可不是小数目,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个我相信你会理解。”年富淡笑点头,“我明白。” “资金到位后,我们会尽快安排你手术,这个时间最好不要太久。”这句话由眼前这位嘴角含笑,眼底邪魅的林董说出来竟不带一丝“见死不救”的无情。而年富的欣然接受也令林董对眼前神秘的男人多了一丝好奇。临走时林董给年富留下了一张明信片,望着薄薄纸片上“林德馨”三个字,年富久久神游。 “别乱来,这个人绝不简单。”出了病房,见林德馨眉梢含笑,似若有所思,还想过几天舒坦日子的李长风出言提醒。 摸着光洁的下巴,“这个人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呢?”林德馨喃喃,径直从李长风身旁走过。李长风无奈摇头,被他林德馨看中的猎物,至今没有虎口脱身的记录。只是这一次——,李长风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望向消失在电梯口的身影,直觉告诉他,那个一身清朝人扮相的“年富”绝不会是一只可怜的失群的候鸟。 “喂,让周主任喊那个无照医生去瞧瞧,要真是附近仁爱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就出洋相了。”走进电梯的林德馨又折身回来,冲着身后的李长风喊道。 人生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 第八十八 黑袍人低喝一声,“隐七!”话音刚落,一股劲风划破耳际,电光火石间,一团黑影倏然出现在年富眼前,同样的黑袍罩身瞧不见庐山真面目。只见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七双膝跪地,“隐七,见过辛一。”声音出奇的清亮却隐含一丝敬畏。 黑袍人辛一冷冷道,“百丈之内,我不希望嗅到你的气息。”隐七毫不含糊应声称“是”,随即快速闪进阴暗的角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富无奈,“辛一,是吗?”黑袍人冷冷道,“名字只是代号。”说完转身朝着竹韵斋的厢房走去,“快要下雪了,公子回屋吧。”年禄被辛一冰冷的气势所慑,此时见这人语气强硬且不分尊卑,于是鼓足勇气,挺身而出,捍卫主人超然的地位,“喂,这是一个护卫该对主人用的语气吗?” 黑袍人辛一缓缓转过身,暴露在冰冷空气中充满岁月沧桑痕迹的下巴上青洌的胡渣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虽然看不见宽大帽檐下那双漆黑的双眼该是怎样的冰寒彻骨,只这一个转身,年禄识时务的附耳在年富跟前低声道,“少爷,不如咱们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年富淡笑,“既然是德馨公子的人,该是可以被信任的人。”话音刚落,黑袍人辛一霍然转身,宽大的黑袍下摆在冰冷的空中划出一段优美的弧度,竟是说不出的飘逸与潇洒。年富心头一颤,莫名其妙的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进了屋,年富将房门合上,却见黑袍人辛一端坐椅子上,宛若雕像亘古未动。年富无奈,“你打算坐在这里一晚上?”辛一反问,“难道不可以?”年富摇头叹息,“那就随便你吧。”说着除去衣物爬上床,冰冷的被窝令年富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年富道,“进来吧!”推门走进来的居然是两位容颜娇俏的女子,蹁跹行至年富床榻前,羞怯的脱下锦裘风衣露出两具丰腴婀娜、洁白无瑕的傲人娇躯,随即像两只温顺的猫儿钻进年富的被窝,用身体的温度为年富驱散寒冷。搂着怀中柔软温暖的娇躯,年富慵懒的警告道,“不要乱动!”可这一幕看在对面黑袍人辛一的眼中却是刺目刺耳的无耻*,于是辛一站起身来到床榻前,一把掀开刚刚有了点热度的被窝。 被窝下两具惹火的娇躯像水蛇一般缠绕在年富的身上。棉被猛的被揭开,两名侍寝的女子花容失色,惊呼着扑进年富的怀中瑟瑟发抖,好不楚楚可怜。年富开始有些头疼了,“能说一说原因吗?”黑袍人辛一理直气壮,冰冰冷冷道,“女人身上的胭脂气味太刺鼻。”年富蹙眉,微微翕动鼻子,随后拍了拍怀中女子浑圆的翘臀,无限怜爱道,“回去吧,跟年管家说一声,本公子这里不需要伺候。”两名女子殷红着脸颊,神情沮丧又委屈,披上风衣,三步一回头的走出了年富的寝室。 女子离开后,辛一冰冷的丢下一句话,“等着!”也跟着匆匆走了出去。半盏茶的功夫,黑袍人辛一又回到房间,将七八只精巧手炉丢在床上冷冷道,“用这个!”年富愕然拿起一只精巧手炉瞧着崭新的程度估计是刚刚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将手炉堆放在脚下和身侧,怀中再搂上一只,重新盖上棉被,年富开始艰难又漫长的酝酿着睡意。 直至寅时过后,年富昏昏沉沉终于有一丝睡意,可刚要心满意足的沉入黑甜乡,讨人嫌的李又玠大人又找上门来。无奈起身洗漱,堂外迎客。乍见黑袍人辛一,李又玠也是神情一窒,“这位是——”年富无奈苦笑,“家父担心年富少不更事,行事鲁莽,得罪人处却不自知,为保小命,特令其贴身侍卫辛一杭保护在下。” 李又玠横看竖看都觉得此人身上有杀手的腥味,奈何黑袍遮面看不清峥嵘面目。见李又玠一个劲的打量辛一,年富苦笑着解释道,“辛一杭早年追随家父南征北讨毁了面容,所以平常从不以真面目见人,还望李大人见谅。”李又玠摆手,“既是年大将军的随从,本官也信得过。”年富点头,见府门外李又玠带来的大队人马正在集结,年富好奇问道,“有线索了?” 李又玠点头,重整衣冠,走出抚远大将军府邸,飞身上马。年富紧随其后端坐马上,身旁护卫辛一压低声音道,“年羹尧的侍卫?你不怕谎言被揭穿。”年富淡笑,“如此无关细节的小事,日理万机的李又玠大人又岂会跑到西北大营找年大将军核实。”黑袍下的辛一默然,算是默认了年富的解释,半晌之后,“为什么将我的名字改成辛一杭?” 年富无奈,“你很介意?”黑袍人辛一摇头,“名字只是代号。”年富淡笑,“所以改不改于你无所谓,于我却可以省却很多的麻烦。因为辛一这个名字,更准确的说这个代号足以令人浮想联翩,所以不好。”这一次黑袍人辛一算是彻底不说话了。 这里是德昌当铺的后巷,偏僻污秽,时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卷着破布棉被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见李又玠一行高头大马,气势凛凛的闯入,连破布棉被也不要了,穿着污秽不堪的破败单衣灰溜溜的跑了。因为若是挡了这些官差的路,或是碍了官差的眼,杀了也白杀。乞者低贱,甚至不及乐户贱籍。 大队人马来到一户农家,门上楹联斑驳脱落,泥土夯就的围墙多有倒塌之处,木质门槛上留有新近踩踏留下的泥土。在李又玠挥手之下,大队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入。院内主室大门虚掩,年富心道一声,“不好。”闯入里间的禁卫军很快传来消息,“大人,人已经死了!” 经仵作勘验,确为上吊身亡,沈在宽身上衣物及卧室内摆放均无挣扎留下的痕迹。年富蹙眉,环顾陋室左右,“这似乎有些巧了。”泥巴稻草木屑糊糊的墙壁上贴的到处都是飘逸不羁的字画,瞧着运笔精道,竟似行云流水般畅快酣然,可见此人的确才华横溢。 年富感叹,“可惜了这一手的好字。”李又玠不屑冷哼,“天下字写得好的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你年通政使便是其中一个!只是不为朝廷所用者,死不足惜。”于此等烈烈忠臣之言,年富无言以对,这大约就是心中有信仰与无信仰的区别吧。李又玠下令,“仔细搜寻,莫要放过一丝一毫可疑之处。”凭着年富很外行的勘验技巧来看,这里该是第一死亡现场,从倒下椅子的方向及地面砖瓦石上凌乱却属于一人的脚印,年富不得不相信此刻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相貌俊朗的男人的确是自杀。可这一切似乎都说不通—— 掘地三尺,也不曾发现一丝有价值的线索。就在李又玠下令收兵之际,一直默默充当人形冰坨的辛一杭动了。俯身沈在宽尸首前凝视片刻,随即掏出匕首划开死者衣衫,刀锋之劲直透皮肤。剖开死人的皮肤,年富还是第一次看见那红白相间竟如幼猪崽腹部的五花肉一般无二,诡异的是无一丝血液渗出。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周围禁卫军脸色惨白,强悍如李又玠也不禁掏出绢帕捂住口鼻。 从沈在宽腹部取出尚未溶解的一封信笺,李又玠大喜过望,小心翼翼从辛一杭手中接过。若想完好无缺的展开这张被胃液浸透的湿漉漉的信笺,需要耗费一番心神。年富命禁卫军退出厢房,顷刻间这间布满血腥味的诡异房间就只剩下三个人。 年富不由得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腹中有东西?”黑袍人辛一杭冷淡道,“猜得。”年富锲而不舍,“凭什么猜他腹中定然有东西?”黑袍人扭头望向年富,尽管看不见黑色长袍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可年富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辛一杭淡淡道,“这满墙的字画都在述说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的思念,从雍正元年直至雍正九年。” 辛一杭来到靠近窗口的一副字画前驻足道,“看落款时间,十二月初五,就在四天之前。字迹潦草毫无章法,语句措辞几经更改,可见那一刻他心中的纠结、彷徨、痛苦以及疑惑。一株残柳寥寥数笔,却饱含风霜侵蚀,落叶碾尘,已显死志。”一个护卫或者说一个神秘的杀手能有这般见地,倒是他年富小觑了。 李又玠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的确是自杀的。”年富走近书案前,湿漉漉破碎的信笺拼接完整,虽有几处墨迹晕染开来模糊了字迹却依稀可辨字迹娟秀飘逸,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年富蹙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襄王神女应无梦,此生两地共相思——,可惜只有半阙。” 李又玠负手踱步,反复吟唱咀嚼,“这个与沈在宽异地相思八年,最后却选择放弃的女子会是谁呢?”年富摸了摸堵塞的鼻翼,沉吟道,“墨是上等的徽州麝墨,纸是京城紫萱斋的育碧宣纸,可见这位女子不是出身大家,必定生活富足。”李又玠点头,紧接着说道,“京城紫萱斋的育碧宣纸大多定制,且极受女子偏爱,一是纸张薄如蝉翼,且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二是——”李又玠神情一动,将粘合在一起的信笺小心翼翼的拿起对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望去,果然在信纸的左下角有一枚小小的“幽”字。 通读挂满墙壁的诗稿字画,年富淡笑着望向李又玠道,“大人,这女子八成就是已死三年多的秦淮名妓、曾经名噪一时的月松苑花魁幽若姑娘了。”李又玠轻捻胡须,嘴角牵扯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好啊,一个死了三年多的人居然就在四天前给这个沈在宽来了一封信,还是一封催命信。本官倒是很想会一会这幕后主使之人怎生的一番好手段!”“砰!”的一声闷响,李又玠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呵,冷。。。。。 第八十九 年富躬身提醒道,“大人,幽若八年幽禁却也与这位沈在宽公子暗通款曲红叶传情了八年,可见这幕后之人所图非是幽若姑娘倾城的美貌,而是沈在宽身上吕留良死后留下的一股不容小觑的反清势力。”李又玠冷哼,随即拂袖离去,显然连番被耍,这位桀骜不驯的殿前宠臣是动了真怒了。 走出德昌当铺深幽的后巷,目送着李又玠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离去。年富突然兴致盎然道,“我请你喝酒!”隐身黑袍之中的辛一杭浑身一震,随即冷冷道,“在下从不喝酒。”年富点头,“那就喝茶!”说完不等辛一杭有所回应便朝着西宁城西的鸿福客栈走去。二楼临窗的包房内年富与辛一杭二人相对而坐,三盘糕点,一壶清茶,年富优哉游哉的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 从年富所坐的位置不需要低头便能将一整条街巷尽收眼底。辛一杭问道,“你在看什么?”年富神秘一笑,“我在等一个人。”等什么人年富没说,辛一杭自然也不会问。茶水喝到了第三遍已索然无味,此时夜幕降临,街面商铺门前亮起了街灯,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其间,远远望去竟似条游走的长龙般蜿蜒曲折。年富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三个时辰,辛一杭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很重要?”年富点头,十分肯定道,“很重要。” 正说着街道那头的岔道口悠悠晃晃驶来一辆马车,马不是西北良驹,车也不算奢华名贵,只是那赶马的老叟帽檐压得太低,低得令年富有一刹那感觉到怪异。年富急忙掏出碎银放在桌上,“走,跟上那辆马车!”前头马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缓缓行驶着,年富与辛一杭紧紧尾随其后。弯弯绕绕走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在一处寻常人家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老叟虽蓑衣斗笠遮面,却依稀可辨其高大魁梧的身材。行至院前轻轻叩门,三长两短,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见到那位开门的娇俏女子,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待“老叟”走入院中,大门合上,年富与辛一杭才从暗中走了出来。 门上楹联极富春意吉祥,门联之上悬挂着八卦辟邪镜,莲花状的铁环被磨得光滑透亮,这是一座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院落。就在年富发愁如何人不知鬼不觉进入里间时,一旁辛一杭蹲□躯,“先踩着在下的肩膀爬上院墙再说。” 事急从权,年富也不矫情,扶住墙壁,踩上辛一杭宽厚有力的肩膀。就在年富担心重心不稳摔下来极有可能惊动院中之人时,感受到一双强有力的手腕紧紧握住他的脚踝。年富心头一颤,一股熟悉温暖的感觉如电流般袭便全身。年富低头,却看不见那双隐藏在宽大帽檐下的双眸,只是那坚毅满是青须的下巴充满刺骨的寒意。年富微微摇头,心中泛起一丝疑虑:难道严重得已经产生幻觉了吗? 爬上院墙,隐身屋檐之下,扒开几片砖瓦,只见西侧厢房内烛光晃动,粉色的纱幔飘逸朦胧,隐隐见一位身形妖娆的女子坐于梳妆台前细细装扮。虽不见女子面容,然而仅见j□j在荷叶袖口下半截纤白皓腕,便可得窥女子容颜定然国色天香。就在此时,刚刚替“老叟”开门的丫鬟推门而入,盈盈拜福,“小姐,三公子来了。”女子微微颔首,在小丫鬟的伺候下披上素雅风衣,声音清脆悦耳恰如珠玉落入银盘,“让他进来吧。”丫鬟道了声,“是。”折身走出厢房。片刻功夫,丫鬟迎着一位身形魁梧面色黝黑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略显拘谨坐于桌案一侧,痴迷的望着女子斟茶倒水,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绝色女子将一杯热茶递到男子跟前,男子慌忙起身接过,迫不及待的一口饮下。见男子牛嚼牡丹般粗犷的举止,女子不禁掩唇失笑。只这一笑,竟使群芳黯然失色,男子痴痴的望着眼前女子,手中茶水洒出亦未察觉。许是觉察到男子苦苦纠缠的目光,女子黯然神伤望向暮色沉沉的窗外,“你与他真是半点也不同。”提到“他”,男子蹙眉,“他已有家室妻儿,与烈孑然一身自然不同。”女子脸色一白,清丽水眸盈盈含泪。 乍见女子神伤,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迟疑嗫喏良久道,“他来了——”尽管十分的不愿意,可在这个女人面前,男子总是不忍欺骗。女子神情一愣,随即绯红娇嫩的脸颊闪过复杂的情愫,“他——他来西宁了?”男子努力别开头去,不去看女子那双祈盼的眼眸,略带愠色道,“他不是为你来的!” 女子小心翼翼问道,“那他是——”男子刚毅黝黑却略显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又憋闷的神情,“他是跟随两江总督李又玠大人来西宁公干的。”一番话令女子黯然垂首,男子无奈劝解道,“像大哥那样的人天生就是为权利而生的,他是不会为了哪一位女子而放弃自己前程的!”女子猛的抬起头,一行清泪刺痛了男人的心脏,“那你呢?你会为了一个身份卑微的歌姬放弃自己的前程吗?” 在这样一双濒临绝望却祈求最后一丝曙光救赎的美眸苦苦注视下,男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喷薄的情感,将眼前摇摇欲坠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会!我年烈甚至可以为你去死!” 被珍之又珍拥在怀中的幽芙感受到年烈强健胸口下生涩却炙热的心跳,缓缓阖上双眸,将略显苍白的脸埋进这个男人的胸膛,直至泪水沾湿男人的衣襟。秋思丫头往熏香炉里添了些许香末,随后面色紧张蹑手蹑脚的退出了厢房。很快被原始*冲昏头脑的年烈做下了“乘人之危”“辣手摧花”且“极其恶劣”的行径。面对暖纱之后激烈酣畅的鱼水之欢,年富顿感困意上涌,人也不知不觉朝着身旁辛一杭的身上倒去。忽觉脸颊冰寒刺骨,年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就见辛一杭挽起屋檐下的雪水朝自己的脸上抛洒了过来。年富擦干脸颊上残留的雪水,目光狐疑望向那坛青烟袅袅的熏香炉。 足足折腾半个多时辰,直至年富一双腿脚蹲得发麻,暖帐之下传来年烈心满意足的鼻酣之声。就在这时丫鬟秋思提着热水急急吼吼推门走了进来,将热水倒入木盆之中,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小姐是迷迭香失效了吗?”一具成熟女性婀娜妖娆的*赤-裸裸的出现在房梁顶上两个大男人跟前,年富能感觉到身旁之人依然沉稳冰冷的呼吸。 幽芙挽起长发,缓缓滑入木桶之中,热气氤氲,一时间模糊了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失效,只是用量少了些许。”丫鬟秋思不解,她不相信碾尘欢场多年的幽芙会是个容易动情的女人。褪去稚气的脸庞,秋思柔美的脸上渐露阴沉,“姑娘莫要忘了与公子的约定。”说完将一本诗集置于桌案上,幽芙瞥了眼书案之上的诗集,语带双关道,“他来了,你们家公子的计划还能如期实行吗?”秋思桀桀笑道,“这个就不劳姑娘操心了。”说完拎着木桶走出了厢房。 下了屋檐,走在繁荣的街巷,年富依然感觉脚底虚软,“刚才那熏香有问题?”身侧的辛一杭点头,“那是迷迭香,它的气味很淡,却只在闻到才会中招。”面对黑色帽檐下古怪的注视,年富无奈的摸了摸堵塞的鼻子,“是我一时疏忽大意了,只是这迷迭香有催情的效果?” 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辛一杭摇头,“大概是在那杯茶水里做了些手脚。”年富微微点头,低声呢喃,“如此煞费苦心接近年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从西南古州龙岩山传出闯王宝藏与大清龙脉,到吕宋山岛前明朱家后裔反清复明的活动愈发频繁诡异,再到西北准噶尔部策零父子叛乱——” 年富话未说完,一旁辛一杭插言道,“还有北疆沙俄游牧部族犯境。”年富一愣,随即眉宇微蹙,“是了,若不是十七王爷与俄国人成功签订恰克图条约,此刻令皇上头疼的恐怕还有北疆犯境的长毛胡子。”话音刚落,乌云密布的城东夜空窜起一条条火龙,却又在瞬间绽放万紫千红的火花,照得半壁苍穹恍若白昼。年富望向夜空璀璨烟火,带着一丝感叹道,“今天是立冬,再有两个多月就是农历正月初一了。”辛一杭不明白年富略带庆幸与感怀的口吻到底意味着什么,透过黑色的帽檐辛一杭看到那双深沉的双眸深处犹如昙花一现的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冷。。。。。。。 第九十 黑峡山的入口,山虎口三战三捷,损敌十余万众。准噶尔残部做困兽之斗驻守山虎口重新休整,随时准备再战。西宁城中一片欢庆,竟比元宵花灯会还要热闹。 年禄兴冲冲从集市上采购了些珍贵的皮草、药材、香料仔细打点,“瞧着这战事,不出一个月就能结束,定能赶上回京过年。奴才按少爷您的吩咐为府上老老少少都准备了西北特色的礼物。”年富摸了摸火狐柔软细密的皮毛满意的点头,身旁寸步不离的辛一杭冷冷道,“听说李又玠最近迷上了清池苑的歌妓,能不能回京此刻言之过早。” 提到这位李又玠大人年禄是一肚子不满:整日里头皮笑肉不笑的玩神秘,要来时可以深更半夜不让人休息,不来时三天三夜不露面。就像这一次,整整三日流连青楼乌瘴之地,他老人的风流韵事被西宁城中酒楼茶肆里头那些信口胡诌的说书人编排成数十个版本,比那西北军大败准噶尔策零父子更加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李卫是风流还是下流,年富心中亮如明镜。作为李又玠此次西行的助力,年富可以惟命是从,马首是瞻,却独不可以抢这位殿前宠臣的风头。这里是西北年家军驻扎的地盘,越是以为可以得意放纵的时候,却越是要夹起尾巴做人,这是年富宦海沉浮多年悟出的道理。拿起茶案上厚厚的诗集,真正令年富感到担心的是吕留良一案的余震,恐怕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 年禄邀功似的赶紧解释道,“少爷这就是您要的吕留良生前所著的‘祈死篇’,按照您的要求就在这西宁城中找了十余家专做污秽书籍的地下刊印坊印刷装订了这十三本‘祈死篇’。都是用上等纸张,上等的徽墨,上等的字模印刷而成。就是这些人技术太烂,读书不多,时有词语错漏,语法不通之处。” 年富点头,“一共印刷了多少本?”年禄回答,“每一册三百本,共计三千九百本,现已发往西宁城中大大小小的书铺外摊。按照少爷您的要求一律买一送一,无偿赠送。”年富满意的点头,“若是查禁——”年禄越发浑圆臃肿的脸蛋笑得猥琐,“少爷放心,查不到奴才。” 辛一杭道,“你是担心年烈着了那女子的道?”年富不否认,“大清朝入关以来,以文字诗词获罪的不在少数,光是雍正元年至今,前有临州顾氏,后有汪景祺枭首示众,这一次甚至挖出了作古先人吕留良。为防患未然,所幸就令这篇蕴含闯王宝藏及大清龙脉的诗集遍布西宁城中大街小巷,人手一份。到那时出现在年大将军帐中的这本‘祈死篇’也就不足为虑了。” 辛一杭淡漠道,“最重要的是若是朝廷追查起来,出自如此□乌瘴之地的书籍定会让世人觉得宝藏与龙脉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年富叹息,“但愿如此吧。”话音刚落,年管家来报,“李大人有请少爷过去一叙,瞧着神情,定有大事相商。” 这里是抚远大将军最北角的偏院,独门独院,现正被李又玠大人强行霸占着办公。年富收拾停当,疾步走入院内。此时院内静谧无垠,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卫严密,刚刚跨进院内,年富就感觉到周围紧张压抑的气氛。推门而入,当堂坐着的李又玠神情怡然,然而李又玠下首端坐的中年文士令年富幽黑的瞳孔猛的一缩。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年羹尧西北帐中幕僚,那位神秘的“曾先生”。年富躬身行礼,李又玠慵懒的抬手遥指,年富道了谢,在中年文士的正对面坐了下来。年富神情恭敬道,“大人传唤下官到此,不知有何示下?” 李又玠笑道,“不知年通政司使认不认识这位曾先生?”年富抬眼打量,但见中年文士端坐对面,阖眼养神,镇定自若,加之身形颀长,相貌俊朗,独有一股男人成熟儒雅的气度令人心折。年富抱拳施礼,“在家父帐中有幸见过一次,原来是曾先生。” 面对年富的礼节问候,“曾先生”不卑不亢直接无视。年富疑惑望向堂前李又玠,“大人,这是——”李又玠长叹,只是这长叹声中却无多少诚意与善意,“昨夜请曾先生过府叙谈,不曾想先生一言不发,令本官十分头疼。”李又玠惯是会刑讯逼供的,只是这一次如此礼遇一位幕僚,除了顾忌年羹尧的面子,恐怕“无凭无据”也是令此刻李又玠抓狂的原因之一吧。 年富开门见山道,“不知这位曾先生与大人要查的吕留良一案有何关联?”李又玠负手走下堂来,目光微敛望向犹如木雕状的“曾先生”,“因为本官想找一个人,而这个人现下藏身何处,恐怕只有这位曾先生才知道。”年富双眉微蹙,“是什么人?”李又玠欺身上前,若是换做旁人,在这双阴鸷冰冷的眼神注视下定然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但这位曾先生却处之泰然。李又玠一个字一个字回答道,“张云如!”年富眉心一震,语气却略显疑惑的问道,“张云如?”这个人自从余鸿图科场舞弊一案发生后便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想到他在这里又出现了! 李又玠嗤笑,似一切尽在掌握般的自信从容,“沈在宽死之前有人见过他与这位张云如有过接触,而曾先生与沈在宽似乎关系也匪浅。”可惜面对言之凿凿的李又玠,这位神秘的曾先生依旧一言不发,连眼皮都不曾抖动一下。如此心智沉稳之人,纵然是动以大刑,恐怕他不想说的,也绝不可能从他口中撬出一个字。李又玠冷哼,“来人!请这位曾先生下去休息。”话音刚落,四位腰间跨刀的近卫闯了进来。这位至始至终不动一下的曾先生自己站起身,从容不迫的走了出去,这其间他的眼神不曾与任何人触碰,尽显狂妄恣态。 李又玠转过身,笑眯眯的望向年富,“曾先生在本官这里小住几日,小年大人——”年富深领其意,于是笑得风轻云淡,仿佛这只是一此普通又寻常的朋友约见,“父亲大人跟前,下官自会解释。”见李又玠笑得满意,年富适时表以关心,“大人是如何查到沈在宽之上还有个张云如?” 李又玠笑得得意,“沈在宽充其量就是个被人利用的傀儡,而傀儡身后必然少不了操纵的人。沿着这条线,自然能找到那个人,而且这个人身上还有大多数男人都易犯的毛病。”年富略作沉吟,恍然大悟道,“好色?!”如此看来,这个张云如是在烟花之地清池苑里漏了行藏。 “那大人接下来怎么做?”年富虚心请教行动方案,李又玠沉吟良久,目光深沉,且别有深意望向神情懵懂的年富道,“形势波云诡谲,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早已暗流涌动,可悲可叹本官至今尚未厘清头绪。” 年富宽慰,“邪不胜正”之类不痛不痒的共勉之词,随后告辞,走出偏院。辛一杭与年富并肩默默走在曲径通幽处,望着脚下青石砖上被一夜风霜碾落的花瓣,年富突然道,“李大人已经觉察到了。”辛一杭淡淡道,“觉察到了什么?”年富嗤然而笑,“十余年前的九龙夺嫡之争恐要重演——”话未说完,身旁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袍内的辛一杭虎躯一震,不知不觉竟落后年富一步。 “他知道多少?”辛一杭问道。年富摇头,“不多,恐怕也不会比我少,只是苦无证据罢了。”此等大事,纵是殿前宠臣也不敢无端指责某位皇子或嫔妃有觊觎皇储之野心。若冒然上书南书房,一旦夺嫡之争牵连甚广,致使乾坤动摇朝纲不稳,那第一个被拖将出来以死谢罪的人就是他! 辛一杭冷冷道,“那现在公子该如何行事?”年富摇头,“出头的椽子早烂。”辛一杭不以为然,“还有句老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年富淡笑出声,瞥了眼身旁的黑袍人挪揄道,“那我以后喊你‘快手辛’如何?”辛一杭无语,默默散发着冷气。见状年富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似乎看到黑袍下辛一杭那张无奈的脸。 李又玠的确知道的不少,从余鸿图科场泄题案到胭脂湖杀人沉尸案,再到清平巷的女尸,古州龙岩山上的大清龙脉及闯王宝藏,沈在宽神秘灭口一事,以李又玠宦海沉浮多年的直觉判断,这桩桩件件的背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而这个人的真实意图,从三天前李又玠彻底失去与京城的联络便可管中窥豹。如此节骨眼上,李又玠的选择将关乎李氏宗族百余口的身家性命,所以年富离开后,李又玠卧房的烛火一直跳动至深夜。。。。。。。 第九十一 年富没有去西北帐中找年羹尧,年羹尧更无一次与年富促膝详谈,父子二人第一次有了默契般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又是三日后,黑峡山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战争进入关键时刻,因为一旦入冬大雪封山,准噶部将彻底失去侵占整座哈密北境,竟而鲸吞蒙古广漠草原的“天赐良机”,所以这一战年羹尧只许胜不许败。排兵布阵是年富的弱项,如若年羹尧都把握不了的战局,年富只能收拾行囊带着一家老小远渡重洋,这是年富唯一的活路。 年烈在幽芙的园中整整呆了两天,直至第三天的深夜带着一脸的意气风发回到西北大营。此时此刻相较于三日前西宁城中繁华熙攘的街面,如今的清冷萧瑟与路人的行色匆匆,更有了大战在即的紧张与压抑。立于抚远大将军的府门外,望着乌压压的夜空,年富心头萦绕不去的危机感愈演愈烈。 年过半百却依然步履矫健的年管家伺立一旁,不禁拿话宽慰道,“少爷尽管放心,当年罗卜藏丹津叛乱比现在的局势更加紧张,城中商户及百姓携家负子拥堵在西宁城门口等待出城逃亡。是老爷用十五天便平息了叛乱的赫赫武功打消了西宁城百姓心中的焦虑,才有了之后西宁城日新月异的发展。” “但愿如此吧。”年富长长叹息一声,呵出去的热气在空气中气化成白茫茫的雾气,“好像又要下雪了。”年管家仰头望天,“今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早了些。”年富点头,“是啊,瑞雪兆丰年嘛。” 话音刚落远远的就听街道上传来马蹄声疾急,由远及近“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令年富一下子心神紧绷。暮色之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这边挥鞭疾赶,当看清楚那人的身形时,年富幽幽道,“怕是京城出事了。”风尘仆仆的年禄在见到年富的那一刻,那张被风霜侵蚀的圆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欣喜,“少爷——”声音嘶哑,人也跟着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一旁辛一杭眼疾手快,将人兜住。 一番简单查看后,辛一杭道,“没事,只是劳累过度,饥寒交迫所致。”年富急急道,“先将人抬下去再说。”一碗热姜汤下肚,嘴唇干裂起皮的年禄悠悠转醒,面对周围熟悉的摆设,年禄以为又回到了京城。一咕噜从榻上坐起,不想牵动手脚冻伤的创口,疼的年禄龇牙咧嘴直喘气。年富关切道,“你没事吧?”年禄摇头,可这头只摇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的年禄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猛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年富,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跪到在年富跟前嚎啕大哭道,“少爷,大事不好了!” 年富抬手相扶,淡淡道,“我知道了。”年禄一愣,带着满脸的泪渍,疑惑的望着年富,“少爷都知道了?”年富揉了揉郁结难舒的眉心,“你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价值千金的宝马龙驹,肯定是京城出大事了。”年富将桌案上的清汤小米粥端到年禄跟前,“不急,先吃点东西。”年禄红了眼眶接过年富手中的白瓷小碗一饮而尽,抹去嘴角的汤汁,年禄急吼吼道,“季公子让奴才八百里加急来报,皇上病重,皇贵妃娘娘已无法往宫外传出消息!年府周围更是重兵把守,奴才是钻了后院角门那口废弃的狗洞才得以出府。” 一语激起千层浪,然而令在场大惊失色的却只有老于世故的年管家。辛一杭全身上下罩在黑袍内,令人瞧不清庐山真面目,然而从他抱臂而立纹丝不动的伟岸身形,似乎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还不足以令他动容。年富沉声问道,“朝中四位元老辅臣有何动作?”年禄一愣,随即懵懂道,“照常早朝,皇上有疾免朝,四位阁老还是会去南书房讨论军务,并无异常。”年富点头,一下子心思百转。小小书房内除了炭火燃烧时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响动再无其他声息,年禄更是睁大眼睛望着场中负手踱步神情凝重的年富,连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年富凝重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幽幽问道,“十七王爷的辎重军需到了哪里?”年管家赶紧回答道,“梓州西凉河,再有三日便能抵达西宁城!”年富望向年禄,“情况属实?”年禄脸色惨白,连连摇头,“梨枝姑娘处得到的消息,果亲王的援军早在六天前就已驻扎梓州西凉河畔,却迟迟不见拔营前进!”年管家神情大骇,“怎么会这样,将军处得到的消息——”不等年管家把话说完,年富打断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年管家急忙道,“梓州驿站的驿丞梁洪!”听罢年富霍然转身,长袍在冰冷的夜空中划出淡淡光影,“备马!” 年禄倦乏的缩在马车一角,紧张的瞪大双眼,几度欲言又止。年富淡笑道,“你想问德馨公子为何没有一早将滞留梓州西凉河的消息传给我?”年禄连连点头,年富薄消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淡淡且从容道,“我想他会帮我的。” 车外赶马的辛一杭掖紧身上宽大的黑袍,忽闻前方马蹄声清脆,一位轻装铠甲卫士行至跟前,“马车上坐的可是年通政使大人?”年富打起车帘,“正是本官。”卫士抱拳行礼,神情略显急切,“我家大人正在赶往西北大营的途中,特命属下通知年通政使大人速速与我家大人汇合。”年富点头,刚一放下车帘,只听“啪”的一声鞭响,马车竟如离弦之箭驰疾而出。 到达重兵把守的西北大营时,便听到李又玠气急败坏的吼声,“耽误军情,延误战机,本官拿你是问!”下了马车年富就见李又玠在十几位随从的护卫下正与西北大营的巡察千总双双对立,剑拔弩张,且互不相让。年富赶紧走上前去,一脸迷惘道,“大人您这是?”李又玠怒道,“你跟他说,本官现在就要见他年羹尧,而且还是必须、立刻、马上!”年富扭头面对面无表情的带兵千总,“军情从急,刻不容缓,还请千总速速通报。”千总冷硬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难色,“桑成藏将军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搅大将军休息——”话未说完,那厢失去理智与耐心的李又玠大人再一次暴跳如雷。 年富道,“那劳烦千总跑一趟桑成藏将军帐下,就说通政使年富求见。”性情冷漠的千总微微点头,令一小卒速去通报,而他自己却执剑而立像一座塔山般将李又玠一行拦在了西北大营的军帐外。不消片刻桑成藏虎步龙行疾步走来,“大少爷您怎么来了。” 年富不敢托大,“麻烦桑将军代为通报家父,就说钦命大臣李大人有要事求见。”桑成藏瞥了眼脸色铁青的李又玠,转身走入茫茫军帐之中。又过了片刻,桑成藏回到营前,朝着李又玠躬身赔罪,“怠慢之处,还望李大人海涵,我家大将军帐中温酒以待。”言罢一路接引,将年富一行带至大将军帐前。 掀开帐帘,帐内烛火暗淡,火盆之上架烤着一壶热水,正呼呼往外冒着热气。高坐帐中央的年羹尧面色阴沉晦暗,见李又玠一行走入,也不起身只冷淡道,“坐!”李又玠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火盆前,自行从热水中拎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年富默默陪坐一旁,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冰冷潮湿的空气中只剩下李又玠“吧嗒吧嗒”大西北的烧酒就着烤全羊吃得香甜。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竟谁也没有睡意般枯坐干等着,突然军帐再一次被掀开,一股阴冷的北风灌入,年富不禁打了个寒战。桑成藏急急闯入帐中,目光急切望向高居帅位的年羹尧。 年羹尧冷冷道,“说!”桑成藏声音颤抖,“山虎口崩塌,我军无法驰援!”言罢周围阴冷的空气久久凝固,令人扼喉窒息。坐于末位的年富率先打破沉寂,“损失多少?”桑成藏痛心疾首道,“被困十万西北军皆出嫡系,三少爷也在其中——” “若是绕开黑峡山——”不等年富把话说完,桑成藏摇头,“绝无胜算!绕开黑峡山必经雀崎岭,岭中多雾瘴沼泽,且我军地形不熟,敌军二十余万众以逸待劳,恐怕倾尽我西北大营亦将沉戟沙河!” 桑成藏声音颤抖,在这沉寂阴冷的西北军帐中多了丝英雄末路的悲壮与苦涩。李又玠慢悠悠拿起一旁雪白的绢帕擦去手上的油渍,似乎意犹未尽的“吧啦”了一下嘴唇,笑呵呵望向脸色阴沉的年羹尧道,“没想到年大将军也有走背运的时候。”年羹尧冷哼,目光幽冷望向书案上那把跟随他南征北讨三十余年的宝剑,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前番山虎口三战三捷,怕是敌人诱敌深入之计。只是以十万部族性命与鲜血为代价来布这个局,古往今来之战略谋术绝无仅有!那可是准噶尔四分之一的兵力,没有豪赌必胜的把握,又岂会如此排兵布阵?伤敌八百,而自损一千!”年富不解,同样不解的还有李又玠,此刻李又玠幽暗的目光欺近帅位之上的年羹尧。自负跋扈的西北之王沉默了,然而他桀骜孤绝的神情依旧捍卫着他曾经无比辉煌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寒冷。。。。。。。 第九十二 年富不得不再次打破僵局,“李大人,那位曾先生开口了,”李又玠摇头,“像薄潭先生这样的名士又岂会屈服于区区刑具,要想撬开这样人的嘴巴,只有从这里彻底摧毁他所有的信仰,包括骄傲,”李又玠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年富表示同意的点了点头,“李大人深夜造访西北大营,定是知晓了我军十万之众被困山虎口,”见李又玠点头,年富继续道,“而三个月前这位薄潭先生突然以幕僚的身份出现在西北大营,这似乎太巧合了一点。”李又玠继续点头,年富淡笑,“于是李大人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年富说着,沾水在桌案上写下了一个“反”字,随之而来的是年羹尧的冷哼。 李又玠不急不缓继续说道,“沈在宽之所以出现在西北,正是为了策应薄潭先生,其目的恐怕就是里应外合,使整座西北大营从大清的版图彻底割裂出去。”年富淡笑,“这样做对潭薄先生和沈在宽、甚至严鸿逵有什么好处呢?” 李又玠道,“复仇!潭薄先生乃吕留良的忘年至交,而沈在宽和严鸿逵更是其嫡传弟子,情同父子!”年富煞有介事的点头道,“这个理由不算牵强。”桑成藏虎目怒睁望向年富,而年富则平淡道,“只是我年家戍守西北,已是贵极人臣,凭什么——”年富修长的手指在留有水渍的桌案上“笃笃笃”敲击了三下。 李又玠笑得无害,“也许是担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悠长的尾音带着一丝挑衅,怒不可遏的桑成藏在年羹尧警告的眼神逼视下,强做按耐。 年富讪然而笑,“所以自损十万兵卒,将浩瀚广漠的西北拱手让给准噶尔以谋取一官半职,如此兵行险招,所得到亦不过是准噶尔帐下的一条狗。两相权衡,如果我年家一定要如此!”年富修长的手指猛击桌案,发出一声“砰”的闷响,目光幽冷充斥汹汹野心,“那也该是这天下的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年富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熊熊战意激荡得桑成藏脸色暗红,捏紧的拳头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一双怒睁的牛眼兴奋的盯着年富,仿佛只要眼前俊美如玉的男子一声令下,便甘心为之驱策,鞍前马后奔赴沙场。 年羹尧板着脸呵斥,“上差跟前,黄口竖子休要胡言!”转而目光悔愧沉痛望向阶下李又玠,抱拳向北,神情恭敬,“想我年家三府受遇皇恩,极享富贵,早已贵不可言。年某戍守西北这十余年殚精竭虑,无一时一刻不在想着如何报效朝廷,尽忠皇上。今次黑峡山一役受敌之计被困山虎口,年某自会如实上奏,请皇上圣裁!” 见年羹尧虎目含泪,李又玠不禁唏嘘,“年将军大意,这薄潭先生虽有济世之才,奈何此人尊崇南明余孽,且顽固不化!”年羹尧叹息,略显疲惫的脸上显出淡淡的失落,“本以为将潭薄先生留在自己身边参与民事军务,定能令其更为全面的了解我大清朝仁教之治、以民为本,而当今圣上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明君。不曾想人心隔肚皮啊——”年羹尧垂首摆手,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李又玠道,“如今十万西北军被困山虎口,听说此战三公子为前锋也在其中,不知年大将军接下来如何筹谋?”年羹尧重整精神,大义凛然道,“军中无父子,军人上了战场就该有马革裹尸的准备。”说完,年羹尧向帐下桑成藏下令,“令桑成藏为开路先锋,领五千步兵两日之内打通通往山虎口的要道。逾期,斩!” 桑成藏躬身领命,“遵大将军令!”随后退出大将军帐中。年羹尧长叹一声,“但愿前方将士能撑过这两日,只要撑过这两日,果亲王的援军一到,此战依然能反败为胜!”年富一旁安慰,“山虎口多山地丘陵,地势复杂,极易掩护,撑过两日当不是问题。”年羹尧微阖的目光望向堂下年富,那幽暗的双眸之中分明闪现一丝晃动的异彩。 李又玠起身告辞,年富代年羹尧将李又玠送出西北大营。望着李又玠远去的身影,一直紧随其后充当护卫的辛一杭道,“他就这么走了?”年富淡笑,“不走难道留下来喝酒?”年富转身沿着满是鹅卵石的湖水岸边缓缓走着,只听辛一杭道,“今番李又玠独闯西北大营,来的蹊跷,走的也蹊跷。” 年富摇头,“果亲王突然被缴兵权,驻扎梓州西凉河按兵不动,这本身就不合常理,李又玠突然造访无非是想确认一点。”年富抬起一脚,将一枚黑曜石般的鹅卵石踢进河水之中,泛起点点清冷的水光,继续说道,“此次内廷之变与我年家有无甘系?!而事实证明—”见年富轻锁眉宇,埋头走路,辛一杭接着往下说道,“而事实证明的确有关!” 年富苦笑,“你也看出来了?”辛一杭冷冽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年大将军不是搞阴谋政治的人,方才你父子二人的一唱一和看似默契,实则漏洞百出。仅仅以感化一位前明余孽而百分之百信任令其参加军务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然而不信任,又岂会派亲子身赴绝险之境,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 年富默然,无言以对,二人一前一后就这样默默走着。直至爬上了前面的土丘山头,望着远处绝谷之中隐隐晃动的火光,虽听不见声响,却依稀能够感觉到金戈铁马踏碎骨骼时发出的清脆与凄厉的叫喊之声。 站在顶峰,任由风吹乱了长袍,负手而立的年富沉沉叹息一声,“我真的是老了。”身旁辛一杭哑然,扭头透过薄薄的黑纱望向身侧的男子,轻锁的双眉飞入鬓角,郁结的哀伤在那双幽暗的双眸之中早已浓的化不开,辛一杭讷讷道,“为什么这么说?” 年富苦笑,“人老了,心才会变软。”以一庶子的性命引诱敌人误以为对方落入自己的陷阱,实则将计就计暗中促使敌人加快谋夺政权的步伐,从中获取其阴谋篡夺的铁证,这是一招胜算只在五五之分的险棋。而年烈无疑是这一招险棋中第一个要被牺牲掉的棋子。他年富,也绝对不是那个下棋的人。 “谢谢。”年富目视远方突然由衷道了声谢,辛一杭浑身一震,“为什么要谢?”年富苦笑摇头,“因为你还在我身旁,不是独自一人品尝‘背叛’的滋味。”辛一杭缓缓揭下黑色帽檐,露出那张满是胡须刀痕交错狰狞的面容,白森森的牙齿在这样阴冷漆黑的山顶充满诡异,“你什么时候看出来是我?”辛一杭自信,他这个用了二十余年的j□j,绝对不会被人轻易拆穿! 年富笑得有些得意,“也许比你想象中还要早。”辛一杭不服输的挑眉,“哦?”年富笑道,“识破你其实很简单,你下意识的‘多嘴’与你现在冷酷的身份似乎有些出入。”辛一杭默然,他总是克制不住想要知道眉宇轻锁,独自负手遥望远处的年富到底在想什么,而这个时候辛一杭最想做的,便是驱散这个男人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忧郁与寂寞。 辛一杭抬手从耳后鬓角处撕下一层薄薄的面皮,于是一张俊雅充满男人气息的脸暴露在空气之中。年富笑道,“是易容术?”辛一杭将这张粗犷的面皮递于年富面前,“从死人脸上扒下来的。”仔细翻开,其柔软的质地与真实的触感令年富好奇,“怎么做到的?” 德馨摇头,“洪先生做的,他用秘制的药水浸泡制成。”见年富目光闪烁,德馨不忍打击,“洪先生这一技艺绝不外传,他打算带进棺材里。” “为什么?”年富蹙眉,浩瀚如星海的华夏文明有太多神秘的失落,所以年富还想争取争取。德馨摇头,“据洪先生自己讲,制作一张足可以以假乱真的面皮有伤天和,可一却不可二。从一个即将死去却必须还有心跳的人脸上扒下的面皮,以药水浸泡晾晒再浸泡,前前后后有十几道工序,一百张活人的脸才能完成这么一张。”年富点头,很果断的打消了心中突然兴起的念想。 被德馨神秘面皮一搅和,年富心头的忧郁与失落不知不觉间竟一扫而空。望着与自己一般高大,甚至比自己更为强健的男人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年富突然轻轻的将头倚靠上对方的肩膀,感觉到对方扛着肩膀一动不敢动的紧张,年富暖暖的笑了。 二人静静站立在山峰绝顶,相互偎依,望着远处延绵不绝的的火光冲天。德馨忽然道,“如果不忍心,我可以调动直隶京畿边防军救援山虎口。”年富摇头,语气坚决,“不行!私自调拨军防,死罪!”年富知道现在的直隶军防总督统是张广泗,京畿军务都统哈远都是德馨的嫡系,也是他保命的资本。在这个时候年富不想、也不能将这个铁帽子王爷拽入夺嫡的风波,因为将来不论是谁做皇帝,恐怕第一个要杀的便是这个有威胁又有影响力的同宗血脉! 作者有话要说:冷呀,又感冒了。。。。。。 第九十三 不知不觉德馨将胸膛挺得更直,让年富能够依靠的更舒服,悄悄张开黑色的斗篷,企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身后刺骨的寒风。 年富的拒绝令德馨既感动又心痛,眼睁睁看着自己同胞兄弟一步步步入死亡的威胁,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一手推促,内心该是怎样的煎熬与内疚,德馨比任何人都能体会,所以这一刻他无比心疼这个男人。 年禄还是晚去了一步,西宁城中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早已人去楼空。年富接到幽芙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的消息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两天时间在西宁城中百姓形色匆匆的逃亡中缓缓过去,驻扎在忻州西凉河畔十七王爷的援军自然是不会来的,然而却等来了一夜暴雪令天地之间突然换了颜色。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世界抚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裹紧身上雪白的貂绒大衣,年富的目光刺破厚厚的云层,仿佛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场雪救了老三一命,我正发愁如何给年熙回信。” 身旁德馨嗫喏良久,“我——,我让洪先生来了。”年富一愣,随即问道,“洪先生是你的智囊,一向深居简出,如今西宁城中的局势早成定局,他来是为了——”话未说完,却见德馨面露愠色,眼眶泛红的望着年富手中饮去一半的热茶,“为什么不告诉我?!” 年富不答,低头望向手中尤冒着热气的茶水,淡淡问道,“你放了什么?”德馨接过年富手中的热茶轻抿一口,那苦涩的味道令德馨紧蹙的双眉微颤,“蛇胆,有明目清润之功效,味道却苦涩难咽。” 年富扭头看着德馨微微泛红的眼睛,一如当年被推入手术室时那人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只是那时候的他不懂,而现在年富只想好好珍惜上苍再一次的恩赐。年富笑道,“老毛病了,没想到换个——,还是会复发的。” 德馨急急问道,“是什么病?!”年富摇头,“肿瘤。”见德馨眼中的骇然之色,年富笑道,“良性的,所以不用担心。”德馨尤不放心,急急追问,“真的不会扩散!”年富神情一愣,惊讶问道,“你知道恶性肿瘤会——” 就在此时年禄匆匆来报,老远就听到年禄兴奋的吵吵嚷嚷声,“少爷——,被困山虎口的西北军回城了!”年富心头巨颤,与德馨互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喃喃道,“这么快!”年富急忙问年禄道,“三少爷可平安无事?” 年禄摇头,“不是很清楚,瞧着军容仪仗狼狈不堪,这一仗定然打得十分惨烈。奴才站在外围根本挤不进去,所以并没有看到三少爷。”年富点头,转身书房,身后的年禄急忙问道,“少爷需要奴才去套车吗?”年富淡然一笑,“本少爷何曾说过要出去?”年禄呆愣愣看着俨然顶替自己成为年富贴身小跟班的辛一杭尾随年富身后走进了竹韵斋的书房,心中一片黯然失落。。。。。。。 西北大营密不透风的牢房内,年羹尧与年富第一次单独站到了一起。只是此时此刻年羹尧在前面默默走着,年富垂首紧随其后,牢房阴暗的甬道内充斥着潮湿阴冷的腐臭腥味。来到一间光线阴暗的牢房前,狱卒慌忙打开牢房,年羹尧毫不避讳的钻了进去。 眼前的中年文士囚服加身,神情依旧安详,除了眉宇之间略带疲乏,嘴唇泛白起皮之外,他还是那个胸怀丘壑峥嵘的曾静曾先生,人称薄潭先生。看来李又玠说的是实话,他没有对曾静动用过大刑。 “我该叫你曾先生还是薄潭先生?”年羹尧淡淡道。自从被幽禁至今没有吐露半个字的曾静终于开口了,从容不迫,视死如归,“还是曾先生吧。”年羹尧叹息,“对于曾先生,年某还是太自负了。” 曾静淡笑摇头,“大将军不必妄自菲薄,至始至终保持清醒的恐怕独有大将军一人而已。”年羹尧望着眼前沦为阶下囚,却依旧翩翩君子的中年文士,惋惜道,“明知先生不可能为年某所用,年某却不忍杀先生。”曾静洒脱的哈哈一笑,“将军一生杀伐果断,值此当前,当断则断才是。”年羹尧点头,突然转身,在与年富错身的那一刻,年羹尧幽幽道,“能留则留,不能留就成全他吧。”年富默默颔首。 年羹尧走出牢房,北风呼啸,刮在人的脸上生疼。年羹尧漫无目的的在前面走着,紧随其后的桑成藏目露忧色,试探的问道,“大将军您这是要去三少爷的帐中?三少爷一直昏睡不醒——” 年羹尧摇头,“还是不去了,让军医好生照看。”桑成藏面露忧色,“可是——”为之鞍前马后半生的桑成藏又岂会不了解年羹尧的性情脾气,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而子不得不亡。 可如此一来,父子之间恐再难回到从前的濡睦融洽。望着屹立寒风中依旧彪悍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觉双鬓染上了岁月的苍白,无儿无女的桑成藏心里头泛起一丝酸楚。迟疑良久,桑成藏终于还是开了口,“三少爷性情粗犷不拘小节,可大少爷心思细腻,老爷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好,毕竟这一次——” 不等桑成藏把话说完,年羹尧坚决摆手,语气透着一丝与生俱来的专横与骄傲,“他是我年羹尧的儿子,就该理解战争的残酷!”桑成藏黯然闭嘴,理解是一回事,可能不能谅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桑成藏叹息,山虎口被围乃年羹尧将计就计之策,直至西北军狼狈凯旋,桑成藏才明白这其中的风云诡秘。 年羹尧离开后,年富就着监牢内破败棉絮,与曾静相对而坐。无酒无菜亦无言,望着狭窄窗口射进来的一米光线,那悬浮的细小微尘沉沉浮浮游离在空气之中似乎也被赋予一些神秘的力量。年富缓缓阖眼,静静呼吸,让自己的心慢慢沉淀下来。 渐渐的周遭的污秽与黑暗离自己远去,他理想的世界一片洁白,像云海,风吹过,云散去,在那绝顶之峰年富盘腿而坐,身后是一望无垠的银河瀑布,仿佛一低头便能挽起一捧甘甜的水;俯视脚下,氤氲缭绕,山脉河川之间万物生息;举头遥望,那山的另一头宫阙巍峨,飘渺虚幻。 这梦境一般的画卷,曾无数次在年富的脑海中勾勒,多年前一位三流的心理咨询师如此评价年富:渴望纯粹,可能是纯粹的一段感情,纯粹的某一个人,亦或者纯粹的一段记忆,然而这些在他看来皆如水中月镜中花。 他将自己摆放得太高,以为什么都能掌控,实则当他拥有又会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此时此刻年富才体会到那个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一口且无营业执照的心理咨询师话中的意思,也许觉得明白的还不晚,于是年富紧绷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曾静那一双透着世事沧桑睿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曾静道,“你叫年富,年大将军嫡子?” 年富点头,“正是晚辈。”曾静由衷感叹,“如此年轻便有如此心境修为,年大将军后继有人矣。”年富谦虚摇头,心里头突然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您不恨家父?”曾静淡笑,“我与大将军之间无冤无仇,为何要恨?” 年富则道,“可你还是差点令西北十万兵卒命丧山虎口。”曾静摇头,那处之泰然的神情让年富得以窥探古之军神诸葛孔明的遗风,“你错了,是二十万西北军。”年富一怔,“二十万?!”曾静点头,“这才不愧为一代军师帅才的谋略与手段,他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天下人。” ”十万熟知地理形势的准噶尔部洲流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西北军,虽然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然而从一开始便胜负已定。v甘,,山虎口外两天三夜的挖掘不过是迷惑外人的手段而已,所以山虎口一通,胜负早分。加之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令准噶尔部顿失所有先天优势,这一战年大将军看似胜得惨烈,可通观全局,他胜得漂亮!”曾静目露钦佩,没有一个败军之将的羞愧,也没有一个失败者的无地自容,这之于他而言只是一场黑白棋子的对弈,代价是输的那一方将性命不保。庙立草她荃吹你宣却拱‘士7b日俞冷抬由你亡+门二里熟右才坦的.知右首”2杯干hn毛食小1 第九十四 此时透过狭窄窗口隐隐听到外面哭声震天,阵亡的五万西北军有一半出身西宁寻常农户之家,这嚎啕的哭声便是西宁城中百姓举着白幡浩浩汤汤为着阵亡的亲属送行。扭头望向狭窄的天口,听着远处空中盘旋的苍鸠凄厉的叫声,曾静钦佩道,“一箭三雕,这最重要的一雕便是值此一战,西宁城中上下齐心,无不誓死保卫年家军的西宁城!” 说着曾静撩起长袍,缓缓站起身,面朝窗口而立,沐浴阳光之中坦然张开双臂道,“来吧,相信年大公子的剑应该还没有生锈。”年富点头,瞥见身后黑色的身影,淡淡道,“那就送一送曾先生。”辛一杭的剑很快,快如闪电,直刺心扉,像一座塔山般屹立的曾静轰然倒地。紧跟着军医鱼贯而入,将曾静抬出了阴暗的牢房。 “你那一剑真准。”由衷钦佩。 “马马虎虎吧。”有些得意。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为何不直接杀了了事?” “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所以明知输的一败涂地也绝不回头,这样的性格——”不等年富把话说完,一旁德馨笑道,“像你,不撞南墙不回头!”年富自嘲摇头,“所以假如再来一次,他会是一个不错的幕僚。”两个相视而笑默默走入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 准噶尔部策零父子退出哈密北境五寨,年羹尧以援兵迟迟未到,错过倾其部灭其巢的机会为由,遂向雍正请罪。翌日五万兵卒入葬,西宁城哭声恸天。以一根白布系在腰间,年富德馨与年禄三人随着周围百姓目送着英雄归土。 年禄眼眶泛红,咬牙切齿道,“乘着准噶尔部元气大伤,大将军正该痛打落水狗,灭他全族!”年禄一番滔天恨意引得无数人心潮共鸣。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的里正登高而呼,“莫要惊动亡灵,带兵打仗自有当兵吃饷的去想,我等平头百姓种好地,养家糊口才是正经。” 年禄心有不甘,“只要十年,十年休养生息,准噶部便能卷土重来,到那时——”年禄脸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神情连他自己都觉得会令大少爷刮目相看。然而很可惜,这说话的功夫在黑袍人辛一杭的保护下年富已挤进熙熙攘攘的人潮。 年禄傻愣愣呆在原地,心中不免失望:看来比韬略计谋,十个年禄也比不上一个年季;比武力强悍,十个年禄也比不上一个辛一杭,如此一番心理较量下来,年禄自我安慰,比起套马驾车,十个年季,外加十个辛一杭也比不上他一个年禄!想到这里年禄胸口憋闷多日的气性总算是顺了,于是又咋咋呼呼朝着年富挤了过去,“少爷,少爷,您等等小禄子!” 捧起夹着雪的西北泥沙洒进万人坑道中,望着那一张张苍白却年轻的脸,年富缓缓闭上眼睛。战争是残酷的,然而当真正看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壮烈与残酷时年富还是不忍目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那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不去的秃鹫;还有那尤在耳旁回响的金戈铁马之声,这一切的一切竟恍若梦中一般的麻木。 一旁德馨觉察年富的走神,“还在想年禄的话?”年富苦笑摇头,“战争只是政治催生的产物,比起元气大伤的准噶部,年家有更大的危机。”如今的京城局势波云诡谲,从山虎口一役,年富看到宫中那位皇贵妃娘娘的凌厉手段,如若不是一早觉察到来自身边的危机,又如何能够步步为营,料敌先机。 “咱们走吧。”年富叹息,德馨心头一颤,一丝兴奋猛得跃上心头,“去哪?!”年富淡定道,“去找年烈。”像是被人用尖锐的针刺破鼓鼓的皮球,德馨高亢的情绪瞬间跌落谷底,默默颔首。 来到年烈帐中,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充斥着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年烈的亲卫,一位手臂负伤的年轻千总眼眶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垂首一旁结结巴巴道,“将军去送程将军了。”年富疑惑,“在哪?”年轻千总道,“出了军营,沿着溪流逆流而上,将军就在那里。”年富点头,扭身走出军营。 找到年烈并不难,他就坐在西北大营南侧光秃秃的山丘顶峰,站在那里能够俯视整座西北大营和连绵万里的群山巍峨,也能看到日出东方时滂湃吞吐万丈光芒的宏伟气势。而此时的年烈形容憔悴,满脸胡须跪到在一座孤零零的新冢前一个劲的仰头灌酒,在他身旁俏生生站立的赫然是那位名动秦淮的幽芙姑娘。 此时的幽芙一身素服,乌发如瀑,不加修饰,娇颜憔悴略带泪痕,婉婉叹息,竟比嘤嘤抽泣更加令人心中痛惜,“我要走了。” 年烈面无表情,拎起酒坛灌酒,酒水打湿衣襟,他的目光颓然落在墓碑“程乾之墓”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上。幽芙抬头望向天际尽头,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投不进一丝光亮,“我想去那里,也许只有那个地方才能收留像我这样的女人。” 默默矗立良久,寒冷的北风撩起她素色的裙摆,透着一股无言的伤感与惆怅。最后她还是走了,默默的离开,带着满脸的泪渍与一辈子的心殇。远处,在那山的尽头突然响起悠远的钟声,晨钟暮鼓,黄灯古卷,长跪佛前深深忏悔,这是幽芙最后的选择。 在看到幽芙的那一刻,年富很想问张云如和秋思去了哪里,这是最有力也是最直接的人证。可当看到心灰意冷的幽芙恍若失了灵魂般从自己身旁走过时,年富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那股最近时常浮出的倦乏之意再一次蒙上了心头。他突然很心疼眼前这个浑身是伤,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蜕变前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前路茫茫的迷惘,那被所有人背叛的怨恨致使他索尽手段,发誓要成为人上之人,最终却坑苦了一个女人,也害死那个世界上唯一对他真心实意的好人。 当世事轮回,当年的那一幕又重新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发生时,年富突然很想终止这样的恶性循环。他不是上帝,但是他有上帝之手。 年富道,“他是你朋友?”仿佛此刻躺在里面的年轻人正与年烈酣畅对饮,语气自然不见丝毫伤痛。 席地而坐,任由冰冷的雪水浸透衣衫的年烈那张麻木憔悴的脸终于有了表情,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叫程乾,可以将后背交托的朋友。”年富笑了,尽管这笑容多少有些苍白无力“那你和他都是幸运的,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这样的朋友。” “对我来说是幸运的,可对他来说却是不幸的,如果不认识我,他还可以继续在伙房做他默默无闻的伙夫,至少那样不会丢了性命。”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红了眼眶的年烈借仰头牛饮之际将所有的痛苦与辛酸全都憋了回去。年富摇头,“你认为活着就是幸运的,那是因为你还活着。可对于程乾而言,活得壮烈才是幸运。” 许是“壮烈”促动了年烈连日来憋在胸口的滔天怒意,只见年烈猛的抬起头,目光充血望向年富,“什么叫壮烈?!死在一场阴谋算计好的圈套里算不算壮烈!明明可以活下去,却用自己的身体为别人挡箭,这又算不算壮烈!明知该死的那个人是我,却让他来保护我,这算什么壮烈!他就是傻,傻得无可救药!” 年烈哭了,控制不住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使劲捶打着那块崭新的墓碑,任由坚硬的石壁划破手掌,一滴滴鲜红的血滴进新翻的泥土里渗透地下。 灰蒙蒙的天空又开始飘下鹅毛大雪,年富俯身紧紧搂住年烈雄壮却颤抖的身躯,“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箭,你愧疚自责的是父亲不该在大战之前嘱咐程乾好好保护你。你想不通明知这场战凶多吉少且是敌人算计好的阴谋却让自己的儿子作为诱饵,你感觉到了背叛,被自己从小到大顶礼膜拜的父亲大人背叛,这让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与痛苦。” 年烈埋首在年富的胸前放声大哭,年富红了眼眶,像个兄长一般轻轻拍着年烈因抽泣而颤抖不已的背脊,深深叹息,“他是疼爱你的,不然他不会让程乾去保护你。可他是父亲,却又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而且他不止是烈儿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是富儿、熙儿的父亲,还是母亲、苏姨娘的丈夫,更是皇贵妃及四百余口年氏族人的倚靠。明知前方是陷阱,可他偏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迷惑了敌人使他们以为钳制住了西北大军,才会更加肆无忌惮的行事。只是你不知道的是,之所以你们没有全军覆没,那是因为山虎口早在三天前便秘密潜伏进了十万西北精锐,那是我年氏全族的保命符。若是你和那十万精兵没了,那我年家也没了。。。。。。。。” 第九十五 年烈哭得更伤心了,内心的震动五味掺杂。 年富叹息,“这就是责任,一个男人身负的责任!至于——”年富稍顿,语气平和的说道,“至于幽芙姑娘,不要恨她,她只是被人利用了。大哥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太多的不忍,那一夜大战在即她其实是想将你灌醉的。” 年烈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望向幽芙去时路,大雪弥漫模糊了视线。年富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锦囊,递到年烈跟前,“这是临行前年修那孩子托我带给你的,里头是一枚稚雅从晨光寺里求来的平安符。” 见年烈怔怔的接过锦囊,年富重重拍了拍年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该是个背负责任的男人了。”说完站起身缓缓走下山去,在他身后,德馨至始至终默默无声的跟随着。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一块□的巨石后年羹尧像一座塔山般矗立在那里,任凭夹着雪砾的风吹得他双鬓斑白。纵马沙场三十余年的铮铮铁汉桑成藏早已泪流满面,他替自己的“老爷”高兴,当年少不更事的年府“少爷们”在不知不觉间早已长成像他们父辈祖辈般勇武睿智。只是大少爷年富平淡得仿佛看透红尘的笑容背后令作为旁观者的桑成藏感到了惴惴的不安。 刚刚走下山来,便见一骑黑马顶风冒雪疾驰而来,直至近前年富才发现这个挥鞭赶马浑身是雪的人正是年禄。被冻得手脚僵硬的年禄差点从马上摔下,一旁德馨顺势扶住,年禄见到年富急忙道,“少爷,宫里头来了一位公公,随行的还有张御医,现下人正在府上等着您。瞧着神色,似有急事,所以奴才不敢耽搁。” 年富凝眉点头,“我知道了。”年富接过年禄手中马缰,正要飞身上马,却被一旁德馨拽住,“就不能不去吗?” 年富摇头,“事关我年氏生死存亡,我不能不去。”德馨叹息,“那也带上我吧。”说完不等年富答应,自行纵身上马,却堂而皇之的向年富伸出了手掌。在年禄目瞪口呆中,年富拽住德馨,借力上马,一骑双乘消失在浩波烟淼的雪雾之中。 抚远大将军府邸的竹韵斋内,炭火烧得通红,书房内充溢着熏香与温暖的气息令人昏昏欲睡。一路风尘仆仆的夏公公依旧板着脸,阴鸷的目光时常从年富身后的黑袍人身上划过,声音低沉沙哑道,“娘娘说若是富少爷不舍也就算了,毕竟此药珍贵乃集天地灵气而成,功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年富摇头,从贴身的亵衣内掏出一只尤带着体温的精巧瓷瓶,“只是此药是竹韵游玩宁州府时从一位游方郎中那里偶然得到,虽内子病急乱投医时曾服下一粒至今安然无恙,但是皇上龙体金枝玉叶,关乎我大清朝社稷安危,臣不敢说此药定能药到病除。” 张御医接过年富手中瓷瓶,轻轻拧开一股药香四溢,令周围人精神一震,黑袍之下的德馨浑身肌肉骤然紧绷,夏公公快如闪电般从张御医手中夺过药瓶,目光如刀般警惕的盯着年富身后的德馨,这个浑身笼罩在黑袍内的神秘人令夏公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张御医兴奋道,“正是此药!药香浓郁纯正乃张某行医四十余载仅见,只在孙思邈失落残存的几张药王篇中有过类似的记载。”张御医话音刚落,夏公公夺门而出。 张御医神情尴尬,一双布满血丝红肿的眼睛不敢望向对面的年富,负罪感沉重,结结巴巴道,“老朽也是没有办法,皇上病重,皇贵妃娘娘及朝中老臣限时老朽给皇上医治。皇上若有闪失,老朽满门性命不保,可怜老朽老来得子,三代单传,新近刚刚添了个孙子,所以老朽就——” 年富淡笑摇头,“我只是好奇张御医怎知这药必定能治好皇上的病?还有那什么孙思邈药王篇?” 深感愧疚的张御医犹豫良久,最后一脸惊恐,压低声音道,“皇上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毒。” 年富眼中的惊涛骇浪一闪而逝,见年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张御医更是钦佩眼前风神如玉的年轻人,于是更为坦诚道,“据前任御医谭兼之老大人讲药王孙思邈用毕生精力所著的药王篇有十余张残页流传后世,原本就藏在鸿雁书馆内。康熙一十二年鳌拜辅国时鸿雁书馆发生一场离奇的大火。大火过后那十余张残本的药王篇连同当时的一位孙姓御医也一同消失了。时值朝纲更迭,宫中更是风云变化,所以无人理会此事。” 张御医说着,面露羞愧,“小年大人喜得贵子,老朽几次入府随诊,从少夫人脉象及汗巾上残留着一股极其细微的中药成分,老朽翻遍宫中医书典籍,老朽敢肯定此药方定是从那十余张残存的药王篇中领悟修缮所得。而小年大人当年遇到的那位游方郎中恐怕就是康熙一十二年在那场离奇大火中消失的孙姓御医了。” 年富微微点头,“那孙姓御医当年消失时是多大年纪”张御医道,“算一算该有三十出头了。”年富点头,回想宁州城遇见的游方郎中虽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步履稳健,没有一丝耄耋之年的老态龙钟。如此想来,那满是油污的幡帐上写着的“神医孙思邈之九传弟子,专治疑难杂症”,此言非虚了。 府门外传来马蹄声嘶鸣,张御医有些坐不住了,满脸愧疚的站起身,朝着年富躬身到底,“那老朽就先告辞了——”年富淡笑,“张御医慢走。”张老御医硬着头皮走出门去,年富身侧那个浑身上下笼罩在黑袍内的人像一只隐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时不时撩起它带有剧毒的槽牙,令张老御医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一只脚迈出竹韵斋,想到耳顺之年蹉跎半生,临了还背负这样的良心债,负罪感沉重的张老御医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悄悄缩了回去。来到年富跟前嗫喏犹豫良久,“大少爷最近是否有哪里不适?” 年富一愣,望着眼前垂首作揖,胡须花白的老者,年富淡笑摇头,“一切尚可,并无不适。”倒是年富身侧气息阴冷逼人的黑袍人冷冷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张御医双膝一哆嗦,硬着战栗的头皮筋骨胆颤心惊道,“老朽见大少爷气色欠佳,所以有此一问。要不让老朽为大少爷把把脉——” 年富淡笑摇头,“许是最近事多有些累着了,夏公公在外等的焦急,且皇上龙体关乎社稷,张御医还是不要再犹犹豫豫了。”张御医脸色一白,想到临出紫荆城时皇贵妃娘娘的一番软硬兼施,想到一家老小的安危旦夕,张御医感激涕零,抱拳朝着年富一躬到底,随即急急忙忙夺门而去。 张老御医前脚刚走,黑袍下的德馨就要冲出门去,被晃身挡在门口的年富给拦下了。 年富摇头,目露欣然,“皇上若在此时驾崩,不出半年,我年家定然倾巢覆灭。半生险中求富贵,无非为了死后荣哀。可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年家倾覆,我年富身首异处之时恐怕亦无收殓入葬之人。”年富缓缓揭开德馨宽大的帽檐,在那张狰狞的人皮面具下,一双璀璨星辰的目光莹莹含泪,其中饱含太多的不忍与痛惜。年富释然一笑,“等此间事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地方——” 年富话未说完,人却已被德馨狠狠拥入怀中。闻着怀中之人身上特有的熏香,德馨惨然而笑,“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后半句话德馨没有说出口,男人的誓言从来都不是用说的。尽管这个决定对自己而言何其残酷,然而德馨想尊重眼前骄傲孤桀的男人,因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男人有男人至死都不会放弃的责任与原则。 被人拥在怀中,呵护心头的年富终于明白上一世那个心甘情愿背下所有罪孽替自己去死的那个男人在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那一刻脸上释然而从容的笑意,他该是胆怯了,也退缩了。 他可以为年富去死,却承受不了一点点被剥夺失去的煎熬,然而现在这比死还要艰难的煎熬年富却要让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一世的男人去承受,年富的心痛了,如果有可能,他想带着他一起沉沦,不论那里是地狱还是天堂。。。。。。。 第九十六 战争带来的创伤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被抚平,西宁城再次回归往昔的繁华与熙攘。抚远大将军府邸依旧奢华,年羹尧吃住全在西北大营很少回到府邸。年烈在离开学馆五年后再一次拿起了书本,他要沿着程乾未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这是年烈对程乾的承诺。 摸着怀中带着体温的小小锦囊,年烈提笔写下了第一封寄往远在京都的家书。抚远将军府邸北侧偏院内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李又玠大人突然病了,得的还是喉疾,终日闭门不出,谢绝所有访客。一切都好似平静了下来,死去的五万西北军的坟茔上开始冒出了新芽,不知不觉春天来了,该是万物复苏的时候。 德馨总是能找来各种各样的东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试探着年富味觉恶化的情况,就像此刻面对眼前尤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年富无奈放下手中书本,抬起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双漆黑精亮此刻却充满殷殷期待的眼睛。 年富长叹,重复一百零一次的动作将汤药一饮而尽。德馨赶紧问道,“怎么样?什么味道吃出来了吗?”年富郑重其事的舔了舔发黑的嘴唇道,“苦涩味加重了点,却也多了一丝甜味。”德馨满意的点头,从年富手中接过药碗,却在此时传来年禄惊恐的大叫声,“啊——,这是什么东西?!” 惊慌失措的年禄冒冒失失闯进竹韵斋,一边毫无矜持的大叫着,一边疯狂扒扯身上的衣物,此时虽过惊蛰,却是春寒料峭,从年禄扒扯下来的衣物上抖落出一只只足有成年男人拇指壳般大小的黑色硬甲壳虫。 无数细小的触角扑腾着,那一截截分段蠕动的身躯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一经沾上泥土,黑色的甲壳虫便疯狂扭动身躯,眨眼功夫钻进阴暗潮湿的青石砖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年富脸色陡然一白,犹自心存侥幸道,“不会是土元吧?” 德馨点头,“此虫学名土元,百姓习惯称之为土鳖虫,别看样子长得不甚惊人,与人参鹿茸配以药用却是再好不过补气祛瘀凝神静心的良药。”年富很从容的听完,随后很从容的回到里间卧房,再之后传来“哗啦啦”呕吐排泄之声。年禄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灰溜溜的逃回自己的卧房开始长达半个多时辰的漫长洗浴。 雍正十年三月,广谕圣训“大义觉迷录”晓谕天下,“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吕留良于我朝食德服畴,已有其身家,育其子孙数十年,乃不知大一统之义,实令世人心寒。。。。。。” 洋洋洒洒千余字历数吕留良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之败坏德行。翌日李又玠奉诏还京,年富特领恩旨可再逗留数日返京述职,一切似乎都已风平浪静。 西宁城郭外,古道凉亭畔,年富以西北烈酒相送别。凄凄冷冷的风,吹起西北干燥的风沙迷住了年富的眼睛,只听得那绝尘而去的远方,响起李又玠豪放不羁的长啸声,“宏图霸业转头空,人生得意须尽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半月后,年富回京述职途中惊闻大清朝鼎鼎大名的李又玠大人又出惊人之举,将削发为僧,曾拒应鸿博之征的吕留良剖棺戮尸,其子孙及门下弟子或贬谪庶人,或枭首示众,或流徙为奴,罹难之酷烈,实属大清朝入关以来文字狱之首。 一杯浊酒倾倒于滚滚钱塘江中,负手而立望尽沧溟浩渺,年富幽幽道,“你什么时候离开?”德馨沉吟,良久才道,“明天吧。”年富淡淡的“嗯”了一声。两人相依相伴,至少这一刻他们属于彼此。 沉沐晨曦微露之中的巍巍紫禁城依旧繁花似锦,不久前宫中的一场震荡并未给这座古老而又奢华宫殿带来丝毫影响。直至月余后伴随着皇帝陛下龙体日益康健,一系列的人事更迭透着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令朝野上下顿时鸦雀无声。不久之后,张起麟死了,饿死在冷宫柴房之中,直至尸体发臭才被宫人发现。 陈福顺其自然的接替领侍太监总管一职,而年富成为这场政治震荡中最大的赢家,以不到而立之年位列朝堂,擢升礼部尚书,兼通政司通政使一职。年烈勇武,悍不畏死,亦被皇上赞许为少年虎贲,赐封云骑都尉。沉寂六年的年府再一次迎来他辉煌的巅峰。 夜深人静,年富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贺客,方才轻手轻脚推门走进竹韵斋的卧房。烛光微弱的房间内,张使君倚靠在床沿上怀抱着粉嘟嘟的年谦,浅吟低唱着幼时传自外祖母的童谣。一双美目一眨不眨的望着怀中婴孩,每每捕捉到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能令张使君温柔的笑出声来。 见年富走了进来,张使君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年富拦下了。倚坐床沿,伸手捏了捏年谦柔软敦实的脸蛋,惹来年谦不满的吹起了奶泡泡。见使君与有荣焉的掩唇失笑,年富柔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张使君摇头,“夫妻本一体,何来辛苦一说。”说着张使君从绣枕下抽出一只锦盒,递于年富跟前,“西北战败,年家就被围了。使君乘夜从北边废弃的角门内偷偷溜了出去,按照相公的意思将这只锦盒交到嵇曾钧大人手中。嵇大人并未见使君,而是拿走了那半枚扳指,托下人带了一句话。”年 富打开锦盒,果见其内空空如也,于是问道,“什么话?”张使君迷惑道,“半枚扳指解前缘,一饮一啄缘尽此。”年富明悟,缓缓点头。 张使君执起白皙手腕,见一对玉镯湛碧圆润,质地华美,“这是昨日进宫皇贵妃娘娘赏的,使君推迟不过就——”年富笑道,“这玉镯玉质颜色都很适合你,既然是皇贵妃娘娘赏赐的,就收着吧。” 使君颔首,撸下荷叶袖遮住玉镯,抬头却见年富面露倦色,有心挽留却又无从开口,犹豫片刻见年富起身,使君慌忙道,“夫君——”年富回头,“还有事吗?” 使君绯红着脸颊目光躲闪,磕磕巴巴道,“皇贵妃娘娘最近似乎心情不佳。”脱口而出的话令张使君有些懊恼。年富眉宇微蹙,“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使君一愣,回忆起前一日进宫的场景,使君回答道,“似是因郭怀英大人下辖的都统醉酒滋事,听说还闹出了人命案子,只被皇上训斥了几句并未重罚,所以有些气恼。” 年富点头,“知道了。”俯□为张使君将周身的被角掖紧,年富柔声嘱咐,“春寒料峭,千万别着凉了,早些休息。”望着年富淡笑着走出卧房,张使君那句“能留下一晚吗?”始终没能说出口。。。。。。。 第九十七 时光荏苒,转瞬即逝。雍正十三年七月,距离当年山虎口大捷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身兼数职的年富游刃有余于官场之中恰似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深得皇帝器重,成为无数莘莘学子穷毕生精力追求的目标。 年富与张使君举案齐眉的故事也被茶楼戏坊演绎成无数版本,结局无不美满团圆,白头偕老。据说只要年富出门一趟,他的衣着用度便会风靡大街小巷,引来世人争相模仿。然而人们口中的“圣贤公子”,“清流好官”此时正满首卷宗,坐在礼部尚书院中三个时辰不曾挪过一次身。 新任左通政使陈佑铭实在看不下去了,将热了又热的茶点端置年富书案前,刚想开口劝慰,却被一旁皇甫渊给硬拽了出去。陈佑铭气急,“你是礼部的官,更是年大人的学生,怎么也不劝着点!” 一向冷面冷心的皇甫渊亦是心头冒火,压低嗓门吼道,“我怎么劝,这话怎么说他都不对!”陈佑铭不满道,“枉你还是新科状元出身,这话该怎么说,如何说,还用旁人教你?!” 皇甫渊气急反笑,“以滔滔不绝雄辩之才独步天下的风流探花陈佑铭大人不妨教教在下,这话该如何讲?!”陈佑铭哑然,两人谁也不相让的怒目而视,从不曾红过脸的竹马之交第一次急红了眼。 “肃然来啦?”正当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像斗鸡一般谁也不想让之时,内庭突然传来年富的声音。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匆忙走了进来,二人齐齐躬身相拜,“先生您有何吩咐?”年富将手中毛笔搁置笔砚之上,抬头望了望天,不禁感慨道“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时分。” 陈佑铭一咬牙道,“先生如果心中哀痛,尽可发泄出来,此处并无旁人——”陈佑铭话未说完,就感觉手肘关节处一疼,瞥眼一看皇甫渊那张阴沉沉的脸正怒目而视着他,原本到了嘴边劝慰的话又被吞进肚中。 面对陈佑铭瞥过来不满的目光,皇甫渊讷讷道,“那个先生不妨出去走走,最近西直门来了个黄头发高鼻梁的魔术团,听说有趣的很——” 皇甫渊的建议同样遭到了陈佑铭的反对。望着堂下二人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争执不下,近日来年富阴郁笼罩的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肃然突然造访礼部,不会仅仅是为了与承德斗嘴吧?” 陈佑铭面露羞愧之色,摇头回答道,“一个月前吏部侍郎郭晋安与大理寺卿翟永业前往古州宣谕化导无果,古州苗变已然愈演愈烈。方通政使现正将云贵总督鄂尔泰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递交南书房,恐怕不日朝廷就要遣兵南下,平定叛乱。” 年富站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日落西山,晚霞似血,负手而立良久才缓缓转身,走出礼尚院。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面面相觑,亦趋亦步紧随其后。出了礼尚院远远就见年府的马车停靠在路道旁,年禄慌忙迎了上来,面露忧色,“少爷——”年富径直钻进马车,放下车帘道,“去落霞山。”年禄张嘴还想说什么,最后无奈摇头,坐上马车,扬鞭离去。 望着马车扬尘渐渐消失街头,陈佑铭与皇甫渊二人不禁眼眶湿润。这一日农历七月初一立秋,距离年府少夫人离世整好一百天。 落霞山孤峰绝顶之上一冢新坟沐浴在暮色沉沉的晚霞之中,静谧无声。年富盘腿坐于石碑之侧,从怀中掏出绢帕细细擦拭墓碑之上的灰尘,淡淡笑道,“谦儿大了,也懂事不少,前日开蒙先生还夸赞他早慧机敏,性格谦和,这一点像你。” 一字摊开茶具,细细冲泡,年富的动作娴熟,嘴角的笑容亦是多年来未有的轻松自在,“这是刚刚炒制的新竹,口感清冽带着些微甘甜,我想你会喜欢,所以多带来了一些给你。”说着年富将两只陶瓷瓮罐从竹篮中取出,轻轻置于墓碑奠基之上。 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年富没有抬头,而是全神贯注将新竹嫩芽冲泡三次,最后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青色茶水缓缓倾倒于地,见茶水沁入地下消失不见,年富才道,“如何?是不是比以往的味道多了些青涩?那是因为今年夏季炎热漫长,嫩芽不好保存所致。”一杯、两杯、三杯,直至年富倾尽杯中所有。 矗立身旁的男人喉结痉挛轻颤,“嫁于你,使君便不好使君茶,而独独欣赏这青涩甘冽的韵竹茶,在她心里你早已经比她自己更重要。”说着男人俯身从怀中亦掏出一只陶瓷瓮罐置于墓碑前,世人只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是从你闺阁院中采摘的使君花,晨曦雨露时采摘,独有一股花香怡人——”话未说完,张文庄早已泣不成声。 五年的沙场征伐张文庄褪去书生文弱的气质,更添军人的果毅刚猛,曾经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脸上一条起自眉心处狰狞的伤疤破坏了曾经这张俊逸不凡的面容,从那外翻增生的伤痕可以想见那一刀划下去的凶险。 年富淡淡道,“你回来啦?”张文庄点头“嗯”了一声。“这一次不走了吗?”年富将嫩竹残渣仔细的埋于地下,只听张文庄淡淡的再次“嗯”了一声。 年富起身,绝顶的风吹乱年富长长的发辫,夕阳早已西下,那远处的山连绵不绝仿佛延伸至天与地的尽头。在这里远眺落霞山双峰中的另外一峰,孤独的落拓寺沉寂暮色之中静逸无垠。 年富苦涩道,“她走之前唯有三个未了心愿。一是不能亲见谦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二是她最为尊敬的大哥张文庄身处黑水军中,刀剑无情,性命堪虞;三是——”许是风沙太大,迷住了年富的眼睛,略作停顿之后才道,“她不想躺在金陵城冰冷冷的祖坟中,落霞山上有双峰,她愿择其一埋骨山中,望尽山河秀丽,人间多姿。” 张文庄目眶含泪,遥遥望向西方,在那里隐隐灯火如萤,渺渺炊烟似锦,幽幽道,“你是想永生永世看顾着竹韵和谦儿吧?”张文庄长叹,一滴清泪划过不再俊朗的面庞,“使君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傻得令大哥心痛——” 年富别开脸去,那张俊美无暇的面容此时此刻惨白如纸,一手紧紧按住胸口,呼吸不畅。他想到张使君临走时躺在自己怀里艰难说起这第三个愿望时那张姣好苍白脸上第一次浮出的倔强,“相公,原谅使君最后一次的任性。” 她不是傻,她只是懂得分寸,懂得知足常乐。其实她什么都猜到了,可她从不会去触碰。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可怕,年富曾一度打算死后就埋在落霞山的落拓寺内,她不介意她不是他的最爱,却任性的想陪在他的身旁,无怨无悔,且至死不变。 年富强忍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头脑一片昏沉,就连呼吸也愈发沉重,暗自平复激动的情绪。“啪”的一声脆响年禄挥鞭赶马,在疾风细雨中,年禄呜呜痛哭。城西湖水之畔的陋室内一盏灯火如豆,牌位前三株青烟幺幺,“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身旁年禄早已泣不成声,“少爷,季少爷为什么不让人为他立碑篆志?甚至要求死后尸沉湖底,岂非尸骨无存?!奴才想不明白!”年富望着牌位上无名无姓只有一首“蝶恋花”异常突兀,古往今来世人庸庸忙碌索尽肝肠,无非为了功名利禄死后哀荣,然而年季却什么都不要,甚至死后不希望后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是年富见到的唯一一个活着没有一点希望与渴求的人。年富淡笑摇头,对于一个没有户籍,没有出生证明,亦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私生子而言,默默的来,静悄悄的死去,这是他最好的结局。至少他没有像他母亲一般未婚先孕,被人活活浸了猪笼,溺死在沉塘江中。 嘤嘤怯怯的哭泣之声在这静寂之夜,细雨缠绵的湖岸之畔,显得尤为凄凉。年禄推开陋室的竹门,见那湖水对岸一个柔弱的身影正燃起一堆冥纸,哭声抽噎,如杜鹃啼血般悲戚断肠。年禄抽出身旁的油纸伞,在年富的示意下走向对岸。年富叹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我早就该发现的,金陵城外结庐三年,每一次佩儿送的膳食里都有酒。如今时过经年,阴阳相隔,早已无力回天了。” 卸去狰狞面具的德馨不知何时站到了年富的身旁,望着湖水对岸年禄撑开油纸伞为那一抹瘦弱的身影挡去细雨丝丝,长叹惋惜道,“聪明如年季又岂会不知有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痴痴苦守,只是一个心似冷铁不想辜负,一个自卑云泥不敢高攀,于是生生蹉跎了这大好时光。”年富幽幽叹息,“是啊,蹉跎一生,到头来一无所有。” 第九十八 两个人默默站着,望着湖对岸的冥纸被风卷起,带着冥冥之中似有灵悟的火光飘到了湖水中央,在那年季缓缓沉没的地方消散无踪。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这样一个细雨缠绵的夜晚更添几许落寞与凄凉。 德馨拉着年富冰冷的手走进陋室,语出机锋道,“云贵监察御史年熙的奏请已得到皇上的批示。” 年富愣愣的抬头望向德馨,瞧见那片星目之中氤氲的祈盼,年富才恍然回到现实中来,最近他感觉对周围事情的把握与控制越来越力不从心,真的有种老而懈怠的消极,冰冷的手指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年富道,“二弟上表朝廷,明永乐帝夺政前建文帝的拥护者多遭贬挞,妻女被罚入教坊司充作官妓者不计其数。如今过去两百多年,后人侥幸存活寥寥无几。皇上恩准其脱去贱籍也是正常,如此一来,算是成就了对那位名动古州的兰馨姑娘的承诺。” 德馨感佩,“此次能瞒天过海控制住张云如多亏了这位教坊司出身的兰馨姑娘。” 年富点头,略显暗淡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讪笑,“古州苗变郭晋安自请古州征剿,此一去必定无功而返。有了张云如,再加上这一次古州叛乱征剿不利,也正好给了皇上一个灭了郭家的理由。” 想到三年前有惊无险的宫变,稳坐乾清宫的雍正不可能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然而他隐忍至今未曾发难,可见帝皇心术当真诡谲莫测。 想到这里,德馨于仕途间的尔虞我诈早已心灰意懒。如今他只怀着一个心思,望着眼前愈发清瘦虚弱的男人,德馨问道,“你都准备好了吗?”年富淡笑点头,“此这一生,认识一个人,结识一个人,相伴一个人,夫复何求?” 雍正十三年农历七月初三,古州、台拱、清江苗民聚众反叛之势愈演愈烈。阻塞驿路,蔓延内地,短短半个月内攻陷凯里,黄平、清平、余庆等县。雍正龙颜震怒,擢令十七王爷允礼为扬威大将军,贵州提督哈元为副将,礼部尚书年富为监察参领,调云南、湖广、广东、广西之兵往援进剿,下旨曰,“痛加剿除,务必根除,不遗后患!” 年府中,年近五旬的纳兰氏红着眼眶为儿子打点行囊,虽然这些小事如今已轮不到年氏祖母来做,然而性格温柔的纳兰氏望着独子愈加消瘦的身形,隐隐一种不安感令她心神不定。年富从纳兰氏手中接过他放在床头经常翻看的书本,劝慰道,“娘,这么多年您该了解儿子,儿子到哪里都不会让自己吃亏。还记得小时候年烈那坏小子将一条死蛇放进孩儿的书本内,第二日年烈那小子就被人一脚揣进了荷花塘。” 想到旧日种种母子相濡以沫,纳兰氏不禁破涕为笑,“那场大病之前,富儿调皮捣蛋,也只有老祖宗能镇得住。 大病之后的富儿知礼懂事,从不让为娘操心,反而是为娘连累我儿处处谋划,思虑耗神至此。若有来生富儿让为娘也尽一尽为娘的责任——”惊觉语中不祥之兆,纳兰氏眼眶中的眼泪再也绷不住流淌了下来。 “年熙古州之行收获颇丰,不日就会回京述职。年烈这些年战绩卓越,人也长大成熟不少,皇上有心将他留任京都提督。还有年珏,一茎九穗的吉兆定能为他赢得重返京都的契机。今年过年,富儿想我年府该有多热闹!”年富的话令纳兰氏振奋,想到年谦人小鬼大的那股机灵劲,略带心伤的笑道,“要是使君那孩子还在该多好——” 哄骗着纳兰氏沉沉睡去已是戌时,来到清清冷冷的竹韵斋,年仅六岁的年谦搂着被子睡得香甜,那酷似年富的小小模样多了分狡黠与灵动。将一只暗红色木盒轻轻置于年谦床榻旁,俯身在小小孩童的额头印下淡淡的一吻,年富缓缓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卧房。 在那只小小的木盒内,是从今往后十二年内,每一年在年谦生日那天才被允许拆开的信笺,那里头有年富这个作为父亲对孩子所有的期许。 推门走了出来,在门外撞见一抹墨色裙摆,年富没有回头只淡淡道,“帮我照顾好谦儿。”绿萼掌着灯笼瞧不见年富的眼睛,垂首道了个万福,“奴婢知道了。”悠悠抬头,望向那渐渐消失在院门口挺拔却消瘦的身影,绿萼怔怔的出神,不知不觉泪水沾湿衣襟亦未察觉。 翌日,平叛大军浩浩汤汤西出京门之时,梨枝一身孝衣怀抱婴孩望着那一马轻骑上消瘦的青年越去越远,黯然垂泪。她注定是那个藏于男人身后永远不能见光的女人,若问这一生有何遗憾,梨枝目眶含泪,淡淡摇头。亲吻怀中睡得香甜的婴孩,他的眉宇之间有着那个男人一样的温柔似水。 转眼,雍正十三年农历八月二十三,平叛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剿灭旧有土司苗兵不计其数,所到之处苗民纷纷弃械投降,于是一场震惊大清朝野的古州叛乱在短短一个月内消弭殆尽。 正当大清朝文治武功空前绝后的雍正大帝踌躇满志之机,古州八百里加急传来噩耗:十七王爷为流箭所伤,箭矢涂毒,伤重不治于九月初三薨逝! 雍正十三年农历九月初九,在十七王爷灵柩回朝途中,吏部尚书年富一病不起,高热三日,药石无灵,死于湖广境内,年仅三十一岁。 消息传到南书房,张老御医一夜白头。望着颤巍巍跪在脚下一夜白头的张老御医,已是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的年妃冷冷道,“他为什么会病重不治?!”张御医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三年前西北之行,罪臣观面相,公子已显气血耗尽之相,罪臣当时询问公子,公子只道是日夜忧心所致。老臣想宫中发生如此大事一时累着了也是合情合理,于是未再详查,却不知发生今日不幸——” 年妃长叹,凤目含泪。深宫多年,年妃几乎忘记了惋惜心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现在才体会到这滋味挖心般的疼痛,“只怕那时他就知道这交出去的绝不仅仅是一粒药丸,而是富儿的命啊!”鎏金护甲嵌入掌心,鲜血滴溅檀香木几,竟似梅花般绚烂刺目。 张老御医瑟瑟发抖趴伏于地,浑身冷汗渗渗,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激怒眼前执掌生死的女人。过了许久,久到张老御医一双腿脚麻木得失去知觉,才听得头顶上年妃阴冷的声音再次传来,“高烧三日,暴毙而亡?!本宫记得富儿的妻子使君死前似乎亦无征兆,也是高烧不退,疾骤而亡的。” 张老御医以头撞地,声音颤抖道,“罪臣倾尽平生所学亦回天乏术,令致小年大人不惑之年痛失爱侣。罪臣无能,罪臣该死——” “那药——”感觉到头顶上年妃欺近的威胁,张老御医软绵绵的瘫倒在地,面白如纸,且汗流如柱,竟似虚脱,“少夫人仙逝后罪臣也曾一度困惑不解,回府后罪臣拿出从小年大人处得来的药瓶,从中刮出些许残留的药渣,多次配药,可惜都失败了——” 张御医稍作停顿,年妃的瞪视令之彻骨冰寒,于是哆哆嗦嗦说出心中一直以来不敢想象的大胆猜测,“容罪臣斗胆猜测,此药恐怕非是传自百年前的药王孙思邈!而是后人从传世的‘药王篇’残本中揣摩所得,所以此药的确有它神奇的药性,只是可惜此药性只可维持大约——,大约五年的时间。五年内消耗人体内所有的气血,最终暴毙而亡!” 张御医趴伏在地,等待生与死的宣判。年妃凤目中狠戾决绝之色一闪而逝,最后冰冷道,“今日本宫只是悲伤过度,稍作调理,多令九皇子萦绕膝下,忘却悲恸,自然无药自解。听清楚了吗?出了这个宫门多说一个字,吕留良便是你张氏一族的前车之鉴。”年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巨石厉斧嵌入张老御医的心头,连连叩首道,“罪臣谨遵娘娘懿旨!” 雍正怜十七王爷乃康熙幼子,不可无后,于是将谦妃所出弘瞻过继十七王爷膝下,以赡天年。年富病死任中,天妒英才,乃加封少保衔,享尽死后哀荣。这一切一切的荣华富贵,于死去的二人早已是过眼云烟。 一叶扁舟,逍遥山水之间,望尽天地瑰丽,徜徉红尘之乐,年富感慨,“此一世没有白来一遭。”只是世间之事,难多圆满,自古以来月有阴晴圆缺,人自有悲欢离合。 就像江宁城外的那两座孤坟,日出而伴,日落成双。只有坟茔旁一株相思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