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的恋人》 序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少年跨坐在士兵的身体上,以石块砸着对方的头部直到他一动也不动为止,夺走了士兵身上的一袭白色军装。 他脱下自己所穿的深褐色毛衣、牛仔裤、以及鞋底破损的球鞋,少年换穿上纯白的衣裤与黑色的半长靴,系紧了黑皮的腰带。士兵脑门喷洒出的物质,在白色的布料上留下了大片鲜红的印渍,但那就好比神追军士兵的勋章,不必太介意。少年最后又从上半张脸被砸烂的遗骸身上抢走了绯色的外套。 将抢来的外套系在脖子上,右手握紧神追军的主战武器——十字形铁矛之后,乔装成士兵的少年谨慎地从巷子探出头来窥察街况。 热浪将少年的脸孔烤得滚滚发烫。街道两侧燃烧着大火的成排水泥建筑,将十一月的天空蒸煮成了熔岩色。 远方路上,由圆木所搭建而成的栏栅被烧成了焦黑,折断的横梁与框缘凄凉萧瑟地朝着上空刺出。这是附近的居民为了阻挡神追军的攻击所设置的防栅,但仍不敌数十头镰鸟的横冲直撞,溃不成形地被蹂躏殆尽。 好几十具化成焦炭的尸体倒卧在栏栅的四周,冒着缕缕灰烟,从腹腔溢出的脏器、头颅洒出的脑浆、断裂的手脚、分不清原先是哪个部位的肉片等,替柏油路面上了一层血色的妆。一股仿佛会让肺部坏死般,既沉闷又污浊的味道随着热风窜进了鼻孔,少年忍不住蹙眉皱额。 那些不成人形的碎肉,正是短短几个小时前,还士气如虹地出现在少年面前、那些大人们的下场。那群人无法坐视自己的家园就这么被神追军掠夺,义愤填膺地主张这是一场保卫家园与妇孺的战争,手执陌生的武器守在栏栅的后方伫候敌人的来临,甚至在住商混合的大楼里配置了弓兵,一心以为如此一来可击退神追兵。 ——一群傻子。 少年望着那群大人,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早早便来到昔日曾有广告公司进驻的办公大楼三楼躲藏起来,透过破玻璃窗观眼下展开的战争。结果不出他所料,那些大人被神追军的先锋一个活口也不留地全杀了。大获全胜的士兵们,如今恐怕已从大街长驱直入,尽兴地掠夺那些在居住区避难的妇孺吧。 少年虽然也是在那片居住区诞生长大的,此刻却对家园不抱丝毫的眷恋,反而总是在心中盘算终有一天要离开故乡。大人们一心只想利用少年身为特进种的能力,对于少年的行动有诸多限制,并强迫他服从命令。那些大人里面,也包含了少年的父母。少年的父母长久以来始终渴望藉着少年的力量提升自己在镇内的地位,少年日复一日被迫进行严苛的修练,一旦成果不如预期,挨一顿木棒毒打或言语羞辱也是家常便饭。 当看到父亲被神追军士兵打破头的那一幕,少年感到过去积聚在肚子底部的那股郁闷逐渐化解开来。那种感觉还挺舒服的。至于母亲,虽然不知她的下场如何,可是少年打从出生以来不曾记得自己被她疼爱过,所以自然没兴趣关心她的死活。 现在大街上不见任何神追军的士兵,八成所有人都一头栽进镇上的暴行吧。少年背靠着巷子里的水泥墙,耐心等候目标的到来。 忍受尸臭与热浪约莫十分钟,目标终于在被火焰与黑烟掩没的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 少年从墙壁后探出半边被煤灰弄脏的脸,观察直行而来的神追军本队。 一行人身上的山羊色的军服与绯色的外套随风飘扬,队伍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地朝着这里移动。他们的身影在烧焦的柏油路所散发出来的雾气里,宛若来自彼岸的人物般朦胧地摇曳晃动,少了一股现实感。 以圣兽利维坦为图纹的军旗在队伍的先头飘舞飞扬。仔细一瞧,可以看见在金框装饰的黑色旗面的正中央,有一尾由金银双色的线刺绣而成的七头海蛇。 那个图面使得少年的背部不禁汗毛直竖。对少年而言,那是一面在这混沌的世界点燃净化之炎的圣兽之旗。 队伍愈来愈近。少年虽兴奋却也不失冷静,屈身躲在垃圾桶后面,以免被人从大街上发现。 纯白的军服上印染着新鲜的血迹,神追军本队陆续从少年的眼前通过。少年屏住气息、睁大双眼,试图从行列之中寻觅工的身影。 紧接在步兵队伍后头的是骑乘镰鸟的骑兵部队,在骑兵后现身的是乘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女性。 那是一群少年有生以来未曾见识过、装扮华美的女性,每个人都穿戴着世界污染前所流行的奢华且合身的衣物,脸上则挂着嫣笑,欣赏惨无人道的虐杀场景。 在马车的后头,则有四名骑乘着毛色优美的马匹、貌似高级将校的人护卫着。四人的军服全都干净得完好如初,崭新得一如不曾历经战斗般。 据说,神追军有四名格外优异的特进种在辅佐王。很有可能指的就是眼前这四名将校。 四个人散发出各不相同的异样气息,有人一脸欣喜,有人面无表情,也有人面带平稳的神情、一边悠然地随着马鞍摇晃,一边从马背上居高临下,俯瞰着部下们所留下的大肆破坏的痕迹。 四人当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一名骑跨在苇毛的马匹上、身披和男子们相同的纯白军装、年约十来岁的少女骑兵。少女抬头挺胸,以一双刚毅且英气勃发的蓝紫色眼眸、坚定地注视着道路的前头。 她应该就是涩泽美歌子吧。在她纤柔的四肢上,连末端都包覆着一层有如清澈磷光的物质,在这一带乌烟瘴气的街├,唯独她绽放着耀眼的光色。 紧接着——篡夺王接在四将校之后现身了。 他所骑乘的“骑狼”,是一种由马与狼杂交生下的古利鲁——意即变种生物。不单拥有白银色的眼珠和暗蓝色的毛皮,前脚还长着看似凶猛的尖爪。肌肉发达的肩口与粗壮的前脚上缠绕着皮革绳索,王泰然自若地骑在鞍上,手拉从绳索上延伸出来的缰绳。 少年的眼睛浮现出仰慕之色,整个人都看得为之出神。 虽然王的表情被长发遮住以致于无法看见,但长下摆的外套迎着热风轻盈地向后方飘动,深藏不露的异形之力化成了蓝色的火焰,从王的轮廓冉冉升起。此外,那把佩挂在腰际、长到几乎触及后脚跟的王剑——少年崇敬已久的存在,如今正从眼前通过。 “雾崎桐人。” 少年轻声地喃喃念出了王的名字。尽管过着教人窒息的生活,可是那个名字始终存在于少年脑子里的一角。“篡夺王”雾崎桐人不知从何时起,在平日饱受压抑的少年心中成了自由的象征。 神追军没有所谓兵站这种设施,粮草向来以就地筹措的方式处理。雾泽桐人就率领着那支来去如风的军团,无论对方是强是弱,皆挂着冷笑将他们狠狠践踏在地。凡是利维坦的旗帜所飘扬过的地方,唯留残破不堪的废墟与腐败的尸臭—— 少年一直向往能在那面旗帜下与王共同奋战。 与其待在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受有权者的压榨劳碌地过完一生,宁可跟随篡夺王的脚步四处漂泊,直到自己命丧黄泉、抑或流浪到地表的尽头为止。而且,少年也深明自己具备了那个资格。 既然如此——那就行动吧! 等到为数五百人左右的本队一经过,少年立刻跳进大街,跟在队伍的尾巴离开。他认为只要乔扮为士兵成功地鱼目混珠,然后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定能获准加入神追军。 少年的脑海中描绘出了自己在雾崎桐人的身旁挥舞铁矛的画面,脸孔也自然而然地漾起了微笑。他用力紧握手中铁矛的握柄,从烈焰腾空有如地狱的炉灶般的小镇中疾奔而去。 投射在灰濛濛天空上的火焰颜色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停,建筑物垮落的声音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接连不断地 发出微弱的声响。 烈火转眼间唤来了一阵狂风。挟带着火焰、逆时针旋转的狂风吞噬了横倒在路上的一切,使其变化为尘烟并席卷到上空。在风吹过的轨迹上,已不见有任何人类的遗骸与肉片留下。 一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少年手拂蜘蛛网,踢开陈年厚尘,爬上楼梯来到了昔日知名百货公司七楼的屋顶庭园。 从这里可以将二子玉川的街景尽收眼底。 现在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市街的南侧紧邻多摩川,从堤防沿线的樱花树落下的花瓣像在游泳般往市区流去。 在蔚蓝无比的四月晴空下,晴朗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市街被一抹淡绿色笼罩着,是一处没有任何特征、随处可见的平凡废墟。 耸立在道路之间的大楼已失去原本的面貌。有的歪倒倾斜、有的结构半毁、有的受到战斗的波及而烧成了焦黑,虽然受损的状况各不相同,但建筑物的墙壁都爬满了常春藤则是共有的特色。植物盘据的不只有壁面,藤蔓甚至将范围扩展到了屋内,在破玻璃窗的另一头开出了变形的花朵。 若睁大眼睛细瞧,勉强可以看见壁面常春藤底下的招牌文字。每块招牌的霓虹灯皆因岁月的摧残颜色泛黑且面板龟裂,往昔的奢华感已荡然无存,再也不会有重新点亮的一刻。 街道的柏油路面上可见无数道巨大刮痕交会相叠,粗犷的植物根部从裂痕中冒出,四处蔓延增生,弃置在路旁的车辆与脚踏车全都沦为它们的苗床。只要翻开那些植物的根茎,即使找到人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路上不见有人通行,废墟无声地颓倒在蓝色的天空下,一片樱花瓣从死气沉沉的的市街缓缓流过。 少年对这些景象毫不感兴趣,饿扁的肚子又一次咕噜咕噜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对准地面搜寻着猎物。 他期盼的救星就出现在少年的下方。 “——嗯?” 一部货运马车正行经百货公司的前方。 坐在马夫台上的男子手持缰绳,操控色泽光滑明亮的马匹。另外有两名踩着沉着步伐的士兵在旁随行。 两名护卫皆身穿子鹿色的制服,腰上则挂着发光的物体。少年认得绣在他们肩上的两条金线,那是距离此地上游十公里处的调布新町的士兵制服。 货运马车背对二子桥,通过百货公司前方时并未注意到少年的视线,一路爬上玉川路的坡道。堆积如山的蕃茄、胡萝卜、高丽菜形成鲜艳丰富的色彩,在马车的货物台上起伏摇晃。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状况,少年的嘴角微微地上扬了。 少年一身皱巴巴的t恤和破烂不堪的牛仔裤,脚底的球鞋也满是明显的磨损,缠在腰际的皮鞘里则率性地安插着两把大尺寸短剑。 少年谨慎地蹲下身子,以炯炯有神的目光仔细观察猎物。凌乱的头发遮蔽了他的左眼,发隙间若隐若现的右眼则带着残暴之色,他的举动一如老练的强盗。 尖锐的暴戾视线最后落到了打头阵的士兵背后。 领在一行人前方的是一名年纪尚轻的女性。 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扬,柔和的曲线沿着打得笔直的背部一路连向腰部,一双修长的脚俐落地往前踱去。悬挂在她腰上的物品,从外型研判是一把军刀。 在女性的右手边,有一名身形瘦弱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柔弱男子,他的左手提着银色的弓弦。 少年专注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推测着他们的实力。 那名弓手怎么瞧实力都不算顶尖,不过那名佩带军刀的女性—— 正当少年从扶手探出身子打算更进一步观察时,那名女性毫无预警地回头,朝这里望了过来。 “啊!” 他们四目相对。下一个瞬间,两名护卫分别往不同的方向散开,躲藏在生锈的油罐车阴影下的弓兵指着少年,不知在向女性报告什么。 事到如今,想后悔也太迟了。马夫紧张兮兮地把货运马车驶进巷弄里藏身,柔弱男子朝着这里将弓弦拉满,下一刹那,少年的耳边响起了风的呼啸声。 以凌厉之势射出的弓箭飞越位在七楼高处的少年的身旁,直接命中了上方顶楼看板的店名标识,箭尾的羽毛还频频打颤着。 这箭势可谓异常。少年睁大眼睛打量射手。前一刻本来还是柔弱纤细模样的男子,如今摇身一变,纵使身处远方,依然清晰可见他那一身雄壮的肌肉。 果然是特进种。看来这回碰上了大麻烦。 少年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右耳有一部分正在出血,而射手已经将第二只箭搭在弦上,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下定决心,少年从七楼屋顶一跃而下。 从眼前流逝的风景中,少年看见拔刀的女性士兵正朝着预测的着地地点直冲而来。同时,少年也发现那名女性其实仍是个年纪尚轻的妙龄少女。 落下的途中,少年一边拔出收放在皮鞘里的两把短剑。短剑刃长四十公分,重十公斤,哪怕是牛的头盖骨照样能轻松砍入,这两把是少年的爱刀。 少年将膝盖向上提至胸前,身子一弓,高举反握的两把短剑,确认了直冲而来的少女和自由落下的自己的接触点。 但在下一个瞬间——少女奋力一跃,眨眼间便如字面所示,飞到了少年的眼前。 “!” 目前距离地表还有十公尺的高度,这样的跳跃不是人类可以办到的。少年看出这名少女同样也是特进种。就在认清的同时,军刀朝着自己刺来。虽然牺牲了一块脖子皮闪开了突刺,但下一个刹那,少女的膝盖直击了少年的颜面。 溅血的少年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那道线的终点就落在昔日甜甜圈店的玻璃窗上。伴随着震耳的破碎声,少年一口气撞破玻璃摔进了黑漆漆的店内。 “由纪!” 潜藏在油罐车影子下的弓兵朝少女大喊。 “我去收拾他。” 留下简短的一句话,被唤作由纪的少女一着地便迅捷地对少年展开追击。 一脚跨过路上的瓦砾和苗床,少女没有一丝犹豫,从少年撞破的玻璃窗往店内飞冲而去。 由纪动作之快,一般人的肉眼根本来不及捕捉,那身手与猎豹并无二异。走下满是尘埃的楼层原地站定后,由纪将军刀的刀尖斜指右下方,用翡翠色的眼眸扫视这片昏暗的空间。 光线无法完全照亮店的尽头。布满外壁的常春藤也将触手伸进了店内。 柜台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先前的少年满脸是血地杵在那儿,从由纪的角度看来有些逆光。 他脸上挂着微笑,折断的鼻梁和陷没的眼窝正慢慢恢复原状。 由纪推论他是再生系统异常进化的特进种。这种人为数特别稀少,一旦交手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 由纪举起军刀,牛步靠近。 “你是谁?报上名来。” 威风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你才该报上你的名字。” 恢复冷静的少年答腔道。 “久坂由纪。” 她依对手要求先报上了名号。隔了一会儿,少年才用带有鼻音的声音回话。 “哦,原来是你啊。我听说过你这号人物,就是调布那帮人的头头。” “我才不是什么头头。你也报上名来。” “不好意思,我没有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少年拿t恤的袖子擦擦脸,先是注视沾满鲜血的袖口,接着向由纪露出邪邪的笑容。 额头的撕裂伤已经止血,裂开的伤口也缓缓愈合。 细胞呼应少年的意志,正在加速进行再生修复的作业。在治愈能力这方面,由纪不曾见过进化如此夸张的例子。少年张嘴说: “我本来无意要你的性命,可是你惹恼我了。这可是你先动手的。” “传闻这一带最近出现很猖獗的盗贼,那就是你对吧?行 李遭抢的人上门来委托,我们才布下陷阱。追根究柢,这是你自找的。” “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但有问题的是他们。要恨,就在另外一个世界恨自己的愚蠢吧。” 话一说完,少年的两把短剑在昏暗的空间中发出了亮光。 闪光化成残光,高高跃起的少年双脚在天花板上用力一蹬,从斜上方向由纪展开了攻击。但由纪扫了他一脚使其翻身。劲头失控的少年整个身体冲撞到地板上,一如在水面跳动的水漂儿般做了两、三次的弹跳又滚回玉川路。 由纪火速冲到外头。 这回换少年的短剑从下方一闪,尽管由纪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军刀挡了下来,但另一把短剑还是刺进了她的肩口。 “呜!” 露出满脸是血的笑容,少年右脚迈开大步窜入由纪的怀里,用右肘重击腹部。沉重的冲击直达由纪的丹田,造成小肠与脾脏扭曲变形,脊椎从头到末段都在震动。 这回轮到由纪往半空中描绘抛物线。在顶点处,她吐出了和有鲜血的呕吐物。由纪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停止呼吸。 少年跳跃,以号志灯做为垫脚石,再一次往上跳,接着再伸出右脚在陆桥的扶手上一蹬、高高跃上半空中后,飞到了正在做抛物线运动的由纪的上方。 少年一边跃至半空,一边俯视由纪。挨了那一击竟然还没丢掉性命。一般而言,那一击之猛即便是特进种也会内脏破裂,然而由纪所承受的伤害则显得过于轻微。 ——呼吸器系吗? 环境污染的结果,造成有一种人种以肺为中心,呼吸器官的组织异常进化,可以做出打破常识的运动。他们无论进行着再怎么剧烈的运动,也不会引发缺氧代谢的状况,肌肉不会累积乳酸,且为了适应发达的心肺系统,心血管同样也变得十分强韧。 但呼吸器变异体的可怕之处并不在这里。真正的可怕之处是—— 为了确认真伪,少年将两把短剑都插回皮鞘,改用双手一把抓住由纪的头发,让自己的左膝盖顶住她的下巴,对坠下的角度进行若干修正,施加两人份的体重,以尽可能接近垂直的方式,令由纪的脑门硬生生撞在柏油路面上。 由纪的脑门惨不忍睹地——没有碎裂。头盖骨没有粉碎,反倒是罩在她身上的“练气”之铠,化作光的粒子向四面八方散去。 照理说理当会遭到膝盖与地面夹击而压成粉碎的头部,被气保护得毫发无伤。少年所施加的打击全隔着一层护垫才作用到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那用剑将气切开即可。就在跨坐在由纪身上的少年,准备高举从皮鞘抽出的短剑的那个瞬间,少年透过自己的膝盖察觉她的气正往下腹部集中。 本能敲响了警铃,少年相信本能的警告退往半空中。 由纪从地上跃起,军刀的刀尖旋往腰后。呼吸变得又细又尖,光粒子状的气逐渐积蓄在她的中心,眼眸静静地闪出一道光。 少年牙一咬,又踩着号志灯用力往上蹬,降落到四层楼高的银行屋顶。 就在这时,由纪从斜下方往上挥斩空无一物的空间。 大气顿时撕裂了。 从那狭缝冒出的金黄色光芒曲折成钩状,朝着少年袭来。简直就是一道闪电。 少年呻吟了一声,跳到隔壁矮了一层的咖啡店屋顶避难。 利用特进种的呼吸器精练出来的气,在物质化之后变成肉眼可见的能源集合体着弹于银行大楼的最上层,顿时引发一阵耀眼夺目的光芒,将银行大楼的顶部连根挖起。 少年不好的预感成真了——她是属于最招惹不得的特进种。 他忍不住回头确认被害状况。 从着弹地点被炸飞的水泥碎片,在半空中飞舞并闪耀着白光,建筑物本身已无法继续维持结构,一如体力不支跪地般,伴随漫天的尘烟瓦解了。 说不定连云也无法幸免于难地被撕裂了。就是威力如此惊人的一击。 少年无暇感叹,旋即有另一股寒气袭击了背脊,直觉地涌上一阵战栗。 少年连忙低头窥看路上,由纪已不见踪影。 杀气来自上空。抬头一瞧,背对着太阳,将刀尖收到腰后的少女宛若急速俯冲而下的轰炸机般自天而降。 由纪的右眼光辉灿烂地睥睨了少年,军刀罩着一层金黄的光芒,大气滋滋地发出着火的声音清晰可闻。 “噫!” 少年的呻吟与闪避动作、以及由纪的斩击全都在同一时间进行。 附着在斩击上,泛着金黄色光芒的气从刀身释放而出,就像在天空扭身爬行的蛇般高高扬起脖子,然后以落雷之姿贯穿了少年的侧腹。少年中弹的身体在半空中凹成了ㄑ字形。 “呀!” 少年高声哀号,身体在空中失去重心,狠狠撞上前不久才一头栽入的甜甜圈店,这回则是肩口首当其冲。 一旁,气弹自屋顶将咖啡厅劈成了两半,尘埃与飞砾再次随着低沉的轰声漫天飞舞,由纪的身影也紧跟在气弹之后闯入煤烟之中。这间店铺在污染以来的这六十年间仍勉强维持结构,然而面临这强大的一击,却连钢筋一同彻底粉碎了。 少年爬身站起,斜睨了灰飞烟灭的店铺一眼后,马上确认自己的伤势。 右内腹斜肌和髂骨的一部分消失了。被刨开的肌原纤维,或长或短地变成起毛似的不平整状,宛若遭到大型肉食野兽撕咬过般的切断面。 淌着大量鲜血的少年拔腿逃命,一边咬牙忍耐痛楚、让失去的部位再生,一边以猿猴般的身手在屋顶之间跳跃移动。 由纪也十分迅速地在煤烟中一蹬,以猎豹般的身手穿出烟雾,霎时使用肉眼捕捉到少年的身影展开追踪。 少年尽管揪着一张脸口吐白沫,还是奋力降落到旧二子玉川车站的二楼月台,浊红色的眼睛望向后方,整个视野因为建筑物接连坍塌崩坏变成了一片青灰色,但里头夹杂了由纪的呼吸声。虽然看不见,可是对方确实掌握到了自己的动态——直觉正如此告知少年。 紧张感使得少年的一头乱发倒竖了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跳下月台,在生锈的铁轨奔驰,踏上了横跨多摩川的铁桥。 一路来到桥的正中央后,少年才重整呼吸,回望身后。 只见由纪将军刀的刀尖斜指着下方,以轻快俐落的脚步踩着铁轨走来。 铁桥上立足的空间十分狭窄,桥梁下是碧蓝的多摩川。 少年硬是挤出了一个微笑,将手中的两把短剑提在斜下方,流满全身的鲜血也呼应他的意志止住了。 由纪无所畏惧地直逼而来,行走的速度渐渐提升。 等到彼此的距离缩短到约十步之远时,少年放弃一切小动作,从正面展开迎击。 由纪的军刀朝正面刺出。 少年闪也不闪,直接让军刀贯穿自己的胸膛。尽管鲜血狂喷,少年不在乎胸部被贯穿继续拉近彼此的距离。 “!” 由纪愕然地睁大双眼,但后悔已晚。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手揽住由纪的后腰,旋即拿短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是我赢了。” “怪物。” “彼此彼此吧。” 由纪坚毅地绷起一张脸,打算把刺入少年胸口的军刀抽回。但少年使力搂住她的腰,两人紧靠在一起无法分开。 “卑鄙小人。” “我的能力就是再生。你有什么不满吗?” “放开我!” “休想。给你两条路选——看是要死,还是当我的随从。” 少年把刀锋抵住由纪的颈动脉。只要轻轻划下一刀,她的 生命之火就会熄灭。 “杀了我。” 由纪做出答复,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个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少年原先也毫不踌躇地打算划下短剑,但一看到由纪的表情,握剑的手便停了下来。 由纪当面直勾勾地瞪着少年,明明死到临头,脸上却毫无惧色,依然保持不屈不饶的气概。 那双藏在纤长睫毛阴影下的翡翠色眼眸凛然不为所动,白皙的肌肤处处满是血迹,纯白与鲜红的对比衬托出了她的凄艳,一丝丝的汗水沿着脖子滑落,流进了制服的领子。 无论是少年搂在手上的背部,还是被剑抵住的咽喉,都细致脆弱到仿佛轻捏即碎一般。长度切齐到下巴附近的头发飘来阵阵紫罗兰的芳香。 风势不曾停息。从堤防沿线樱花树落下的花瓣,不断从两人的身旁随风飘过。 胸部被刺穿的疼痛已烟消云散,不知怎的反倒有一股浓浓的怀念之情。 ——就这样再撑一下吧。 虽然这样的想法在以性命相搏的战场愚蠢得足以致命,但这个当下,萦绕在少年脑海中的正是这样的念头。 原本应当割断颈动脉的手动也不动,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故全跑到自己搂着由纪的这回事上,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由纪的呼吸变得尖细亮,光逐渐汇集在她的横膈膜下方一带——自己给了她充裕的蓄气时间来准备释放气弹。 等到少年回神时,一切为时已晚。 “啊!” 刹那间,军刀释放出由纪的气,从体内灼烧少年的身体。 爆裂的声响听似遥远,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 心中甜美的感觉和紫罗兰的芳香全被肉的烧焦味给掩盖了过去。 重力逐渐消失,相对地有种浮游感。 身体的正中央被开了个大洞,连同樱花花瓣在多摩川上空飞舞的同时,少年打从心底对自己的愚昧感到愕然。 他的意识开始陷入昏迷,眼前的天空慢慢褪去了颜色。如果是一般人,这样的伤势大概性命不保,可是等我下次睁开眼睛时,这副身体肯定已复原得完好如初——就在少年诅咒自己的身体的时候,耳里响起了耳鸣。 ——来日再见。 耳鸣化成了缥缈的话语。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这句话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少年试图回想,可是还没来得及探索记忆,眼前的景色便早一步断讯。 接下来只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在那段寂静的期间,自己的身体被人动了什么手脚、又被做了什么样的改造,少年根本无从知晓。 二 从格子窗射入的阳光,柔和朦胧地包覆了铺设在老旧狭隘的马厩之中的草床。 随着麻雀的啼声,倒卧在草床上的少年无力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吗?” 欠缺霸气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泄出,而脸上的表情比声音更没有活力。少年的两只手都被固定在背后,还铐上了厚重的铁制手铐,并拢双脚的脚踝同样也被铁枷固定住,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在马厩灰暗的光线之下,少年的脸同样又黑又脏。自从败给由纪以来,已过了三个礼拜。漫长悲哀的一天又再次到来。平心而论,在那一仗战死反而还比较痛快。 当少年的口中泄出深深的叹息时,马厩的闩门左右打了开来,晨光洒进马厩的内部。 “天亮了,起床。” 随着冷冰冰的声音,背后领着刺眼的光线,身穿白色无袖背心和水蓝色短裤、一身随性家居服打扮的久坂由纪,堂而皇之走进了马厩。 “今天也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做,别想摸鱼,知道了吗?有没听到?怎没回话?” 如同老人放屁般的回答从少年的口中泄出。 “豪啦。窝会甲又。” “那个散漫没有干劲的回答是怎样?一早就无精打采的,要再更有活力点,打起精神来。” 唯独这女的,总有一天,我绝对要找出她的破绽,狠狠揍她一顿,然后用两根拇指深深捅入她的屁眼浣肠!少年在心中默默发誓,一边遵照命令打起精神回话。由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 “很好,这样就对了。另外,理绪提议要替你取个名字。工作结束之后,今晚记得来我家一趟。” 由纪说着,同时手脚俐落地从口袋掏出钥匙,解除少年手脚的拘束。 少年搔了搔睡得满身大汗的身体,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在看到于由纪胸前晃动的恶魔警哨之后,便死了一条心地发出长叹,听天由命地被带往今天的劳动现场。 若不是有那支警哨,自己随时都能溜之大吉,现在只能乖乖服从人家的命令。今天仍然有枯燥单调的严苛劳力工作在等着自己。少年的泪水早已枯竭。 当晚。 ‘玉’—— 举起写上了这个大字的纸张,久坂理绪开心地笑了。 “玉?” 一边将蒸马铃薯塞进嘴巴,由纪一边复诵那个名字。理绪笑咪咪地连点两次头。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在口中又咕哝了一次“玉”这个名字,由纪歪起脑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这里是调布新町久坂家的起居室,时间是晚上七点。由纪、理绪、以及筋疲力尽的少年三人围着被灯皿的火光照亮的简陋矮桌席地而坐。矮桌上放着一堆蒸马铃薯和少量的盐巴,这些就是三人的晚餐。 “这名字好像猫耶,总觉得这种可爱的名字不配给这种家伙。” 由纪盘着腿不屑地说道。现在她穿的是黑色无袖背心和朴实的茶褐色短裤。由纪在家总是以轻便的打扮为主。 即将被命名为“玉”的少年露出尖酸的眼神射向了由纪。 “你说‘这种家伙’是什么意思?” “我看还是取名叫‘奴隶’吧。这名字感觉比较适合。” “别乱叫!我才不要那种名字!” 由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玉。她大方敞开的胸口、充满弹性的大腿以及线条柔软的小腿肚在灯火的照耀下染成了桃红色,浑身散发出一抹类似紫罗兰的清淡幽香。 脱下军服的由纪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随处可见、人畜无害的十七岁少女,可是只要一张开嘴巴用命令的口吻说话,她那威风高贵、一板一眼的女性士官的本性旋即表露无遗。她要是别张嘴说话就好了——少年由衷如此认为。 可是由纪才不把少年的心情当一回事,把马铃薯塞进嘴巴之后,还边嚼边漫不经心地把他念了一顿。 “谁教你没有名字。没个称呼多不方便啊。我们明明是好心帮你取名字,你就少在那边发牢骚。要叫奴隶还是玉,快点选一个!” 少年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去。由纪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命名和理绪所取的名字两相比较,勉强算是理绪略胜一筹。问题是—— “你怎么会取‘玉’这名字,当我是猫吗?而且为啥连个姓氏也没有?” 理绪微微歪起脑袋瓜接受少年的抱怨,点了一下头,又提起铅笔在纸上沙沙疾书。 ‘久坂玉。’ 对于笑咪咪地举起新名字的理绪,由纪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赏了个凶恶的眼色。 “我不准你取那个姓!” “当我是你哥吗!” 理绪被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沮丧地垂低了眼帘。 理绪和姐姐不同,是个性活泼温柔的女孩。少年碰上由纪以来的这三个礼拜期间,之所以 能苟延残喘下来,有很大的一部分都归功于她抚慰人心的效果。若不是有这个妹妹,少年八成早已承受不住屈辱而发狂了。 理绪目前才十二岁,比由纪小了五岁之谱。耳朵虽然听得见,可是发声器官异常的缘故,所以无法说话。她是三年前由调布新町的町长——高比良启十透过远亲收留,然后托付给当时独居的由纪照顾的。向来总是孤独生活的由纪,一开始尽管觉得有些困扰,但没多久两人的隔阂便获得化解,现在就像亲姐妹一样和乐地生活着。平时总是一脸严峻的由纪,一旦和理绪一起相处,表情似乎就柔和了许多。 关于名字的问题,少年也死心懒得再多作争取。来到这里之后,好像沾染上了动不动就死心的恶习,常常绷紧示威的肩膀此时也垮了下来。 “那就叫我玉吧。姓氏就算了,反正也只有叫我时才会用到。” 理绪的眼睛貌似欣喜地亮了起来,立刻在新的纸上运笔写下东西,举给少年看。 ‘我们要一起玩喔,玉。’ 然后淡淡地挂起微笑。若以年龄而言,理绪的笑容显得有些早熟。反倒是收到笑容的那一方不知怎么地感觉有些害臊。少年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先是吁了口气,接着在马铃薯洒下盐巴。 少年从此名叫玉。由纪傲慢地盯着玉的侧脸说: “喂,奴隶。” “不是才刚取了名字吗!” “我想洗澡了,你快去烧热水。” “那种小事自己去搞定。” “看来你似乎没学习能力。” 以冰冷的声音如此说道后,由纪作势衔住哨子。玉见状,拼命滑动两只脚倒退,像是在制止她的行动似地高举一只手。 “喂、喂、慢着,我刚是骗你的。我当然会去烧热水了。交、交给我吧。” “那还不快给我去。现在就去。奴隶不许发牢骚,没有第二句话,闭嘴听我的话就对了。” 表情伶俐的由纪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毫无感情地列出一长串冷冰冰的词汇。 早知如此,当时在铁桥时真该把这女的劈成两半丢到河里的。 他忿忿不平地咬牙切齿,感觉内心都淌出了鲜血,才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瞧理绪一副内疚的模样仰望着自己,玉轻摸了她的头一把。生性善良的妹妹又露出淡淡的微笑。 “理绪也来跟我一起洗吧。” 理绪点头答应了由纪的提议。原本板着脸的由纪一和妹妹说话表情就变得和善,看来她真的十分疼爱理绪。 把感情很好的姐妹留在起居室后,玉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屋外。 夜晚的调布新町沉入了寂静之中,篝火的火花在黑暗里迸裂四溅。仰头一望,天穹上的春季群星有如洪水般灿烂闪耀。 调布新町人口约 一五○○人。以世界污染发生以来新成立的区域而言,算是颇具规模。 说到这座市镇的起源,无非是原本在调布就持有耕地的人们撑过污染幸存下来后,开始耕作自己的农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后来,其余幸存者们离开都心,往郊外流散之际造访了这块土地,于是就此定居,在多摩川沿岸开发耕地,一阵披荆斩棘才成功构筑了现在的共同体。 当年的创始者如今已年华老去,后代的子孙只认识现在的世界,是一群只能透过书本认识电力、瓦斯、自来水的孩子。 这些孩子被称作第三世代。当初因世界性病毒污染,而殖入第一世代的生殖细胞里的变异基因,显现在第三世代身上。 像理绪这样无法发声的小孩还算症状轻微的,基因体天生就有重度障碍的小孩始终层出不穷,有许多外观不成人形的婴幼儿尸体被丢弃在路上或河岸边。而且外观和住在森林里的变异动物——亦即一般所谓的怪物难以区分,因此无法留在镇里生活的人类变异体——也就是所谓的妖怪也十分多见。 除此之外,几百人之中,会诞生一名完全进化的小孩,人称特进种。由纪就是其中一名幸运儿。 污染已经过了六十年,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崩坏。基因出现异常的生物群占了地表的大多数,世界成了名副其实的魔窟。 玉一边眺望市镇的夜景一边慢吞吞地走,收集好白天用橡木劈成的薪材,从篝火里借了个火种,绕到久坂家的后面。久坂家是以世界污染前兴建好的木造房屋改装而成的,浴室使用的也是复古风格的锅底加热式澡盆。 替红砖炉加入薪材生火后,从火炉上头伸出的烟囱默默地喷出烟来。玉坐在泥地上背靠红砖遥望夜空。半晌,浴室里传来澡盆溅起水花的声音。 “水好冷。” 由纪的牢骚穿过木框窗户传到玉的耳里。 “才刚生火而已,你就稍等一下吧。” “理绪也要泡,你要记得估一下热水的温度。” “我知道啦!啰哩啰唆吵死了!” 玉情不自禁地怒吼后,墙壁后头的浴室传出了长长的叹息。由纪用感到受不了的语调紧接着说: “我告诉你,下仆不准对主人大吼大叫。搞清楚你自己的身分。” 那口吻就像在说教一样。如果入浴的只有这个女人,还真恨不得煮死她算了。 玉一边忍着屈辱一边用圆扇加强火势,随手把薪材抛进炉子;无奈的是,姐妹进来浴室时,热水的温度烧得正好。 浴室内响起热水从澡盆溢出的声音,水蒸气从镶了胶合板的窗框袅袅泄出,玉听着姐妹互帮彼此冲洗身体的流水声,漫不经心地用圆扇煽火。 回想起来,和刚被带来这里的时候相比,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够用平常心面对低贱的工作。玉很清楚他开始染上了奴隶性。可是没有办法,只要由纪握有那哨子,无论是反抗还是逃走,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 ——我得伺机抢走哨子再逃之天天。 这是玉目前的计划。总之先让由纪以为自己变得乖顺服从,趁她掉以轻心的时候夺走哨子,再把她丢到多摩川,和理绪告别之后马上头也不回地逃走。只有这个方法了。 “喂,奴隶。” 当玉沉浸在愉悦的想像时,用铰链固定在窗框的胶合板稍稍向上掀起,由纪从水蒸气的另一头喊声道: “有什么事呢,公主殿下?” 语带挖苦地答腔后,浴室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架起了支棍撑住向上掀起的窗户。水蒸气缓慢轻盈地从那里流泄而出,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你快唱歌给理绪听。” “咦,请问为什么呢?小的不要。” “废话少说。理绪喜欢听人唱歌。” “那你唱给她听不就得了!” “我才不要,你快唱!” 蛮横不讲理的说法让玉的太阳穴爆出了断线的声音,顿时忘记前一刻才打算暂时收敛脾气的决心,粗野的本性完全暴露。 “那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老子只是忍气吞声你就得寸进尺了。要唱你是不会自己唱喔!唱一辈子吧你,白痴!白痴音痴女。你老妈——” 话说到这里,玉的耳朵里面突然“哔哩哩哩哩——”地响起了哨子声。 “啊!” 那个臭女人又吹哨子了。重点是,她居然把哨子带进了浴室。 玉固然后悔,也来不及挽回。 一接收到哨子所鸣放的非可听领域音波,三个礼拜前被注入到玉体内的人造病毒“unscratchable”便产生了反应。 这是调布新町的研究者在实验的过程中偶然间催生出来的病毒。因为病毒的习性很有意思,于是研究者动了歪脑筋东改西改,最终完成了β版。基于人道上的考量,至今未曾正式派上用场,因此玉成了头一个被打入这个病毒的光荣祭品。 祭品一号的脊椎彻底打了个冷颤。 正确而言,是原先在不活性状态下沉睡、数量在一百万以上的人造病毒全数苏醒了。 “等、等一下!刚才那是乱讲的!我是在开玩笑啦!” 玉的辩解一如耳边风,unscratchable病毒的目标只有达成由纪的号令,它们迅速寄生在玉的消化系统、泌尿系统、呼吸系统的侵害受体并且占据神经机能之后,把伪造的信号传送给感知神经。感知神经分辨不出那是假的发痒信号,把收到的信号全传送给脊椎,导致玉感到“内脏的内壁在发痒”。 面对这个事态,玉能做的反应只有一个。就是倒在地上,将嘴巴张开到极限,丹田用力地—— “痒————————————————————————————————” “死————————————————————————————————” “了————————————————————————————————” 又尖又长的叫声响彻了入夜的调布新町。 虽然玉在地上打滚、挣扎不停替全身各处搔痒,问题是现在发痒的地方并非皮肤,而是内脏黏膜。要替那里解痒,唯有切腹取出脏器,把手探入器官的内侧又搔又抓这个方法。要是真这么做,会连命都赔了。穷究搔不到发痒处的烦躁、难过、痛苦的精髓所制造出来的,便是这个地表上最恶劣的病毒。 玉一边拼命扭动四肢一边在地上打滚,龇牙咧嘴,眼球爬满了血丝,喷了满嘴的白沫之后,从灵魂深处喷发出惨烈的哀号声。 “快————————————————————————————————” “住————————————————————————————————” “手————————————————————————————————” “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忤逆我。” “我——跟———你————发—————誓————————” 哔、哔、哔—————哨音响起。 收到结束的讯号,unscratchable病毒透过程序离开神经细胞后,变回不活性高分子状态,再次陷入沉睡。 玉四肢痉孪,脸上满是口水、鼻涕、还有貌似血水的眼泪,他翻着白眼张大嘴,用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直到脑髓的中心都沉浸在奇痒无比的余韵里。 “嗯,怎么啦,理绪?已经泡到头晕脑胀了?好,那我们出去吧。” 可能是两人爬出了澡盆,有听到热水溅起的声音。“歌呢,不是要听歌吗?”尽管这是一个如此吐槽的 大好机会,可是玉现在无闲顾及其他事情,更遑论那种芝麻小事。 “记得把澡盆洗干净,然后喂马喝水。工作完成之后过来找我。知道了吗?” 由纪隔着掀起的窗户向玉发号施令。玉不发一语,只能继续躺在地上流着好似血水的眼泪。 “我没听见你的回答。” “素,窝知道了。” 玉使出浑身之力,用老人放屁般的声音答腔。 尽管觉得自己窝囊透顶,但要是再听到那哨音肯定会抓狂。只能任人鱼肉的玉完成吩咐的工作后,三更半夜才跑去找由纪。由纪替玉的手脚上了铁枷,把他关回马厩再从外头上锁。 ——我一定要尽早抢走那哨子逃走。 当晚,躺在只剩独自一人的黑漆漆马厩的草席上,玉在内心下定了决心。 ——和侬交替吧。 就在即将坠入梦乡的那一刻,另一个宿者的声音从玉的内心深处响起。 “别吵,笨蛋。谁要跟你交换了。” 玉向自己的内心咒骂。 ——你痴呆了不成,竟然被那种浑身尿骚味的黄毛丫头给牵着鼻子走。 “啰唆,谁教我打输她了,那有什么办法。不要害我睡不着,你给我乖乖待着。” 宛若在演独脚戏似地和自己的内心做了一番对话后,玉随即陷入了有如泥泞般的睡梦中。 三 这个时代,修验道在高尾山逃过一劫续存了下来。正确而言,与其说是苟延残喘,不如说是在二○七七年的现在发展到了巅峰。 所谓的修验道,乃是日本独有的混合性山岳宗教。自古以来在平地诞生的密教、神道、阴阳道的技术透过山岳的平台交会融合,在中世纪之后成为修验道,迈入了成熟的阶段。其知识体系博大精深,涉猎的领域甚至包含了民间疗法和咒术,过去精通其秘传修法的人时常扮演着从幕后推动历史部分舞台的角色。 原本在迈入近代声势便一落千丈的这个宗教,在世界遭遇污染后,又重新受到抛弃都市生活回归山野的群众的拥护。 都市基础建设因为病毒污染而瘫痪崩溃,于是饥渴难耐、渴望能有栖身之处的人们入住山院,手持锡杖翻山越岭,采集包括山菜在内的金、银、铁等矿山资源,或者生产炭与木材来勉强糊口。至于狩猎采集生活所必须的知识、技术以及哲学则全在修验道学习。 高尾修验正是其中一个修验者组织,透过支配高尾山这个交通要冲来壮大组织的力量。现有为数七十名以上的门徒,附近一带的山野全在它的支配之下;平日仰赖信徒的捐献和山岳资源的买卖维生,同时不断扩充势力。 率领这个组织的乃是“※大先达”吉荒庄三,四十七岁。大先达在修验道名列第四位的高僧。吉荒大先达并不满足于那个地位,每天勤于修练藉此修养自身与一门,将高尾一带的农村掌管得安定平和。(译注:先达为指导入山的信徒或修行僧修行之人。) 但,那一天—— 吉荒面色凝重地从樱花盛开的山顶睥睨眼下。他的装束神似歌舞伎剧‘劝进帐’中的弁庆,是唯有上战场时才会穿着、古风盎然的结袈裟装扮。 有着指导者身分、人称“先达”的修验僧共四名,他们身穿胸口挂上了一串菊缀的※衲袈裟,集聚在吉荒的四周。四人手中各握巨矛,装置在前端、形状各异的刀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刺眼夺目。(译注:衲袈裟即俗称的衲衣,一般使用旧破布缝制而成。结袈裟则是修验道独自的袈裟,又称不动袈裟。) 春风自山顶席卷而过,使枝叶婆娑起舞,横扫遍地野草,卷起漫天的樱花花瓣,在耳畔轰声大作。但五人只是纹风不动地承受着。现场这股令肌肤发麻的气氛不是一阵山风就能一扫而空的。 在杂木和矮竹丛遍布的山坡地上,有数十名身披白色罗衣、人称“新先达”的一般信徒俯伏在五人的跟前。信徒个个手握乌亮的六尺棒,尽管伏低的面孔深深地理进了草丛,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紧盯着山麓不放。 高尾山系的地势固然平缓,但面积十分辽阔。从吉荒的所在地开始,连绵不绝的山巅一如大海般一望无际。而且假使有稍稍留意眼角余光的话,甚至还能将那有如山谷间的缝线般的昔日国道二○号、以及沿着那白色山道攀登上山的可疑团体纳入视野。 约在两天前,有山上的居民发现身穿纯白军服的陌生军团正沿着中央高速道路东进,并通知了高尾这件消息。既然无法得知对方的意图,我方也只能做好迎战的准备以防万一。 吉荒聚精会神地凝视,透过树梢持续观察。 对方可能受阻于枝叶无法看见这里,不过生活在山上的修验者的眼力之优秀,即便是豆粒大小般的敌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兵员为数约七十人。穿在外套内头的军服上下都是山羊色,腰系乌黑的皮带固定前面,脚踩高及膝下的长军靴,是关东地方不曾见过的军装。背上背着貌似十字矛的威风武器。里头可能混有特进种,但无法以裸视辨别。队伍的最后尾有数名物资兵殿后,正吃力地拖着载了粮秣的货车移动。 队伍的前头则有军旗耀武扬威地随风飘摇。在红褐色的旗面上闪耀的是以银线刺绣而成的纱绫形徽章。那图面看起来就像把卍字斜摆一样,在这一带十分罕见。(译注:纱绫形指由卍字为基础变形、串连而成的图案。) 但样貌最怪异的,莫不过是打头阵的士兵们所骑乘的、像由鸵鸟与螳螂混血而成的怪物。 怪物的数量约在二十头上下。看起来似乎已习惯人类的驯养,服从队伍的秩序,左右两只脚一前一后交替地向前挺进。全身长着一层绿色的外皮,因为有鸟喙所以乍看之下跟鸵鸟一模一样,但是弓在胸前的那一对前脚宛如螳螂的镰刀,头上还有两根既长且弯的触角。骑兵动作熟稔地操控着系在鸟喙根部的缰绳,领在步兵前头,以二列纵阵的队形攀登蜿蜒狭小的山路。 “老夫这辈子从来没看过那样的怪物。” 惧色从脸上一闪即逝,吉荒的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了喃喃自语。 一般而言,怪物指的是既存物种因基因异常所演变的个体,抑或由不同物种的动物交配产下的个体,但如今在眼下移动的怪物却是由动物和昆虫混血而成。不管怎么看它们都不可能会是透过自然生殖的方式诞生的,应该是在设备相当完善的设施所制造出来的吧。 一旁的先达和吉荒俯瞰着同样的生物说道: “据说关西和东北有种‘变种生物古利鲁’,是把相差悬殊的生物基因拿来组合改造而成的怪物。或许那个就是了吧?” “照这么说,他们是大津的士兵了吗?” “大津兵照理而言穿的是深蓝色军服和横十字的徽章。就小的所知,山羊色的军服和纱绫形的徽章是属于姬路兵的装扮。” 吉荒诧异地跟着复颂了姬路两字。 “那个女狐狸的爪牙何故前来此地?” 吉荒的问题也正是在场全员的疑问。统率姬路的寡妃·涩泽美歌子派遣兵团远赴此地的意图让人捉摸不清。虽然有可能是为了和盘据关东的部分势力进行接触,可是这一行人的人数和武装又太过招摇,不像是使节。况且倘若是使者的话,在途中引发争端更是百害而无一益,理当会向在路上碰到的高尾修验呈上书状,请求获准通行才是。而且他们应该也晓得要是让外地人大摇大摆又畅行无阻地通过,在地人面子会挂不住的道理吧。难道说,他们堂堂正正地打出旗帜是别有居心,刻意让我方见识带有挑衅意味的行军吗? 吉荒首先挑出了一名先达,交代完要件后即派遣他前往军团。使者火速爬下山腹,挡在姬路兵团的面前表明来意。虽然使者的身影渺小得宛若一滴墨汁,可是仍能鸟瞰到他那副无惧对方人多势众、堂堂正正地主张意见的模样。 山顶听不见双方正在交谈什么样的内容,不过对方似乎是以侮蔑的态度对待来使。可以看见貌似领兵者的男子在座骑上不知嚷些什么,其余的士兵随之发出哄笑。 不一会儿,一脸愤忾难平的使者回到了吉荒的跟前。 “对方是一群无礼的卑贱之辈,把灵山视若无物。” 使者跪在地上用蕴藏着怒气的声音报告。 “那些家伙怎么说?” “他们表示将强行闯关,不需要什么许可。” 吉荒面不改色地颔首。 “只是泛泛之辈吗?” 看来对方的军队是由一个美名为骁勇,讲难听点其实是有勇无谋的团长所领兵。虽然不晓得美歌子托付了什么样的任务给他,不过既然被交付颇具规模的兵力,想必他现在一定气焰高涨得很吧。军团所弥漫的气氛明显轻看了高尾修验。 吉荒向使者打探对团长的印象以求确认,或许是光回想都感到不愉快,只见使者露出了仿佛咬到涩柿子般的表情说道: “团长是名痴肥得可怕,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不但口气狂妄而且举止蛮横,那副姿态不像武者比较近似权贵。别说以礼相对了,甚至口出戏言侮蔑修验。” 吉荒的鼻子闷哼了一 声。姬路是严格讲究阶级制的地方,空有来头却一无是处的权贵担任管理要职的情况时有所闻。 ——好个驽才。 在心中嘀咕了声意指比蠢才还不如、愚钝中的愚钝的字眼,吉荒做出了结论。 对方大概习于用力量压榨他人吧。这种对手还算容易应付。姑且不论那个团长在平地是怎么作威作福,在形同护法要塞的高尾山中,要与修验为敌会有什么下场,他这俗不可耐的庸才将亲身体会。 吉荒做好了决定。 “摆出一字真言之阵。行柴灯护摩仪式。先达以下在老夫下达命令前暂时按兵不动。” 在场所有人皆高声应“是”以呼应吉荒的开战宣言。听闻灵山遭到侮蔑,他们也不平地咆啸。拖着随风摆荡的衣袖并排在吉荒身后,摆出仁王的立姿开始向不动明王诵唱真言。 设置在本院前的荒地上的护摩坛摆满了护摩木,向上窜起的紫红色烈焰发出轰隆巨响燃烧,使山上的大气充满焦味。 吉荒将橡木制的数珠拿在前方,以手刀在空间切九字咒,然后开始朗诵真言。先达们跟着唱和,重重相叠的祈祷声在山谷回荡缭绕,锣鼓喧天,含有验力的真言旋律笼罩了修验要塞。 大树的根部与岩场、洞窟等灵地因祈祷的声浪而开始撼动。如果是拥有验力的人,应该能在这些灵地看到形似光带的高速振动吧。 吉荒操控着那股振动,振动在咏唱的引导下获得增幅,穿越山峰之间峡谷的同时相互汇集,使力量继续逐渐加强。这是他一个人在荒山闭关七年,承受严苛至极的修行所领会到的技巧,人谓之“护法”。从高尾山麓估计共五十处的灵地召唤而来的振动,一如无数道水脉汇集成大河般,透过地脉彼此纠结缠绕,一会儿工夫便化成两个童子的身影。 他们是护法童子——制吃迦和矜羯罗。 吉荒注入验力,将真言传送给两名童子。 “唵·达拉嘛·喀恩喀拉·吉休塔·札拉。”“唵·加拿嘛·切揖塔喀·嗡嗡·哈塔。” 接收到真言,制吃迦童子的薄红色皮肤变成了一如体内起火燃烧般的赤铜色。 他晃动头顶的双髻,将左手的五钴杵举到头上,奋力睁大双眼翱翔于半空中。一身肌肤白如夏云的矜羯罗童子尾随在后。 被锁定为目标的敌方士兵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唯有修验者才能看见那个具备了意志的振动。 两名童子朝着攀登中的姬路兵团,快如疾风地冲下山麓的斜坡。 兵团内率先察觉异样的是古利鲁。它们直直地竖起头上两根触角,高举弓在胸前的镰刀,仿佛在威吓似地挺直上半身。纵使骑兵挥动缰绳命其前进,古利鲁仍不理会主人的命令,眼睛别往其他的方向。 “镰鸟的样子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异物?” 骑兵们对镰鸟那突如其来的陌生行动感到困惑。在场的镰鸟全是受到良好调教、经过精挑细选的古利鲁,绝不会像这样无视缰绳的操控、本能地摆出攻击架势。骑兵环视四周,却不见任何具有威胁性的异象。 “冷静,对方是修验,不能以教科书上的知识判断。” 以悠哉的声音如此说道的,正是先前愚弄使者、四十五岁上下的肥男。 他是个彻彻底底浑身都是肥油的胖子。躯体的部分比常人肥大两至三倍以上,只要稍微晃一下身体,即便隔着军服也能看出脂肪在颤动。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高大的巨汉,反倒是骑乘在他胯下的镰鸟看起来体型缩水了。只能说生不逢时,否则这副身材应该早穿着丁字裤在相扑场上大放异彩了。 男子在鞍上晃动着大腹便便的肚子,不改老神在在的态度,循着镰鸟的视线,语带轻蔑地表示: “鸟只看着同一个方向,那里肯定有什么东西。绝对不可因此害怕。要是心中露出破绽,小心被趁虚而入。” 经这么一说,士兵们也发现镰鸟锁定的方向全都集中在一点。 国道二○号旁那面一路连往山顶的平缓斜坡满面都是杉木林,镰鸟们就是朝着林子里的黑暗高举镰刀。这表示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 “会是怪物吗,兵曹长?” “难说。如果是肉眼看得见的也就罢了,就怕有可能不是。” 兵曹长.岩佐木满男一如在享受这个事态似地,始终维持悠哉的语气。 “步兵摆阵。保护骑兵。” “是!” 在岩佐木兵曹长的发号施令下,五十名徒步的士兵手持原先背在后背的巨大铁矛,跟镰鸟一样仰望斜上方,同时站到骑兵的前方摆出三列横阵。 “维持这个阵式待命。不许害怕,鸟边野大队不需要胆小鬼。” 岩佐木下达通牒。虽说是通牒,但语调消沉丝毫感受不到紧张感。可是士兵们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做好觉悟。这是一批受过严厉训练的士兵。岩佐木抖动着下巴的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道有如火花或闪电的闪光。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刹那,但那道火花所展露的气魄却有如守护着山门的仁王神像。 直觉提醒岩佐木有危机到来,松弛的脂肪打颤不止。 下一刹那,步兵摆出的三列横阵传出了惨叫。 士兵双手紧握的铁矛纷纷掉在地上,发出阵阵沉闷的金属音。 他们甚至无法重新拾起地上的武器。 因为随着惨叫声,所有士兵的背部统统往后折,两只手无力地下垂,面孔朝天仰起。 “唔!” 岩佐木愕然地睁大眼睛。虽然早预测一定会受到某程度特殊的攻击,但前列兵员皆遭到束缚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对,这不是束缚两字简单就能交代的现象,而是有种肉眼看不见、却沉重得可怕的负荷压在所有步兵身上。 在岩佐木的眼前,有几名不堪重压的士兵倒了下来,身体对折成后脑勺几乎跟臀部黏在一块的地步,口吐鲜血、目翻白眼、喉咙发出嘶嘶的吸气声,最后背骨随着沉闷的声响应声折断死亡。即便是岩佐木,也被那凄厉的死相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过去从来没有碰过这样子的攻击。 剩余的步兵也只能一边发出苦闷的呻吟,一边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抵抗着,不让背骨折断。岩佐木的后方,镰鸟照旧摆出威吓的姿势不肯移动。不过才一眨眼的工夫,日复一日锻炼不懈的鸟边野人队精兵,便被降级为连小孩也不如的一盘散沙。 ——这就是所谓的验力吗? 岩佐本体内所流的战士之血开始沸腾,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舔舐。 “有意思。” 远眺山麓斜坡的前方、高尾山山顶附近,手持乌亮六尺棒的修验者一行正朝着这里杀了下来。对方大概是打着趁机赶尽杀绝的如意算盘吧。以僧侣来说,算是相当心狠手辣的。 岩佐木貌似费力地扭起身子,从马镫脱下军靴。一旦肥胖成这副身材之后,光是要爬下马鞍站在地上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以迟缓的动作千辛万苦地下来后,岩佐木一边侧目看着奋力不让背骨折断而痛苦不堪的士兵,一边用军服袖子擦去满头大汗。 “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不允许你们死。” 以平板的语调丢下一句话,岩佐木开始缓缓脱掉军服。随着鼻息的闷哼声将上衣抛开后,里头那件极为可能是特别订做、裹着上身、厚度单薄到徒具形式的白色内衣,以及底下满是摇来晃去的脂肪的上半身便显露了出来。 岩佐木丹田施力,拉开嗓门大喊: “准备受死吧,这群破戒的花和尚!” 几乎撼动山脉的狂野嗓音在群峰间回音缭绕。 岩佐木的背肌顿时膨胀鼓起。不 ,不单是背肌,紧接着三角肌、冈下肌、肱肌、内腹斜肌都在松弛的脂肪上刻出一道道的纹路,进而收缩,从内侧让岩佐木的上身逐渐变得紧致。原先软绵绵的身体表面在瞬间紧绷结实、肌肉隆起,转变成凹凸不平的肌肉线条。 一眨眼,前一刻的肥硕身躯变貌为足以让人看得出神的健美肉体。整副躯体变形得看不出原貌,有棱有角的肌肉在手臂和胸口浑圆地隆起,腹肌也完美地分裂成一块块,背上也有好几道貌似羽毛的背肌,令人叹为观止的肉体美就地完美呈现。 不只是身体,连脸型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提起干劲之前,原本脂肪下垂到分不出脸颊和下巴,但那些赘肉可能已经被上半身的肌肉给吸收了,如今挂在脸上的是一副精悍的武者样貌。 岩佐木的身高有两公尺以上,五官深邃,双眸神采奕奕闪耀着璀璨光芒,包覆全身的发达肌肉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尊金刚像。修短的头发和傲然的肉体相互辉映,浑身散发的武者风范即使是男人也会为之倾心。 他发出喀喀的声响活动脖子关节,拾起掉在地上的铁矛仰望长满了一整面老杉木的斜坡。 岩佐木直觉地明白叶荫里的不可视物体锁定了自己。 一股如同电流般的物质从脊椎流窜而过,和施加在步兵身上同样的负荷此时也压在岩佐木身上。如果不出力抵抗,背骨会擅自往后折。 可以理解为何历经苦练的士兵也会痛苦呻吟。这是一股超乎想像的现实、物理的力量。 “不过如此尔尔。” 岩佐木以肌力和这般验力抗衡,厚实的上臂二头肌上浮现了好几条血管。他让上半身呈向前弯的样子蓄力,用眼尾余光坚毅地瞪视着斜坡上方不放。自以为获胜而耀武扬威的修验者们在杉木林里穿梭直奔而下,朝二○号线杀来。在他们的上方,可以看见有一群并列在山顶附近的漆黑影子,恐怕那就是设下了这个结界的高尾修验的高僧吧。他们正一心专注于祈祷,防止咒缚被解开。 捕捉到那个身影后,岩佐木的嘴角向钭上方扬起。 “是我军的胜利。” 岩佐木紧握铁矛如此喃喃说道。 上下一袭白色罗衣的修验者穿过一道道的树干隙缝,纵身跃至眼前。岩佐木太阳穴冒出了青筋,挥舞铁矛横向一劈。敌人虽然想以六尺棒招架,却整个武器连带身子一同被劈开,上半身折成奇怪的角度飞上半空。 旋即又有另一敌人冲到眼前。岩佐木这回将铁矛上提下砍,先是一记横劈,紧接着转动巨躯一气呵成地使出第二击的横劈。每一回的攻击都使信徒们震飞、悲鸣贯耳,然后换下一批敌人现身。 由于受到验力的束缚,一举一动都承担了平时数倍的负荷。 敌人将岩佐木团团包围,见机便挥舞六尺棒,棒如雨下地狂殴猛打。 岩佐木放弃闪避,用肌肉承受攻击。信徒若太过轻忽大意,反倒是挥棍的手会震得发麻。这副躯体简直形同一个金属块,即便连遭痛击,身体的关节也流出鲜血,岩佐木的脸上仍挂着狂妄的笑容丝毫不受影响。 透过矜羯罗童子的眼睛,位在山顶的吉荒观察着在山峰中腹展开的战况。 状况目前依然是我方有利。 没能识破那个肥硕男子是特进种固然是一大失误,可是对形势并未有太大的影响。空有一身蛮力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在由验力所支配的修验要塞内根本不足为惧。 制吃迦童子在杉木林中以不动金缚的修法制压敌人的兵团。一般的兵卒早已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唯独那个特进种巨汉纯以肌力对抗验力,挥舞铁矛和修验者们战成势均力敌。 ——只是人类的力量终将面临极限。 继续咏唱真言的吉荒确信胜利必手到擒来。己方有高尾山助阵,而那个巨汉不过只是一块伫立在岩浆中的岩石,就算能苦撑一时,不久还是会碰上气力用尽被冲走的命运。很快地不动金缚的效力将渗透全身,他就会变得跟其他士兵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吧。 后头领着四名先达,吉荒更用力咏唱真言。制吃迦和矜羯罗现在完全掌握了姬路兵团所有人的身体,接下来只需照这样单方面地压迫扑杀即可。 ——是我方的胜利。 当那份确信在吉荒的胸中循环时,身后的咏唱声声戛然而止。 “唔?” 就在打算转头回望的时候,贯穿了自己下腹、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亮的长枪枪头映入了吉荒的眼帘。 “这……” 鲜血连同话语从吉荒的口中泄出。 从背后刺入的长枪从身前穿出,银光的刀身早已沾染了鲜艳的鲜血。 灼烧般的痛觉直穿脑髓,甚至发不出呻吟。对于自己将死于非命的事实没有自觉,吉荒勉强扭转脖子,将视线移到了自己的身后。 手握枪柄的是一个身穿山羊色军服和绯色外套的年轻人。 及肩的银灰色长发,细长得落下了阴影的眼睫毛,泛着紫罗兰色的妖异眼瞳。高瘦的身材即使被误认成是女性也不奇怪,但消瘦的双颊、尖锐的下巴、以及下方的喉结在在显示他是名男性。 前一刻还在咏唱真言的四名先达如今已身首异处,一语不发地躺在年轻人的身后。 “请说遗言,吉荒人先达。” 一个听似娇嫩的年轻人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里明显挟带着侮蔑性的意味。 想答腔的吉荒喉咙哽住了,代替声音从口中冒出的是暗红色的呕吐物。脚边也在不知不觉间积了一滩血泊。颜色与其说红色,实则更偏近黑色的血液从下腹源源不绝地溢出,身体也跟着急速失温。吉荒挤出剩余的力气提出了疑问: “你是何时来到这里……” 年轻人水润的鲜红嘴唇轻轻张开,像是嘲弄似地说道: “我两天前就在了。一直藏在树洞里。” “下面那些人是诱饵吗……” “嗯。言归正传,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怀着莫大的屈辱,吉荒理解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两天前,年轻人只身潜入高尾山、躲在树洞里,同时身为诱饵的本队堂堂正正地现身在中央高速道路,吸引高尾修验的注意力。若依照平常的戒备原本应当能揪出入侵者,只可惜心思全被诱饵吸引的修验者们,直到今天此时仍然没有注意到自家暗藏了外敌,毫无防备地摆出一字真言之阵、集中意识进行加持祈祷,而无视祈祷中最需要警戒敌人的突袭,把原本应该留下来当护卫的新先达全派去对付诱饵,让本阵大唱空城计。 姬路兵团自始至终都没有小觑高尾修验的力量,甚至说对策思考周全,故意表现出仿佛轻看对手实力、莽撞无谋,只是一个愚钝集团的样子。那个壮汉貌似恭敬,实则轻蔑的态度也包括在内,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布局。 小觑敌人的反倒是高尾修验这一方。认定对方只是乌合之众,自恃山中的优势,没有思考对策,便直接仰赖力量盲目进攻,最后落得这番下场。 在场已经没有能咏唱真言的人。也由于真言中断,导致制吃迦和矜羯罗无法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消灭。如此一来,想必二○号线的形势会在短时间内逆转吧。 吉荒用临死前的余力望向身后的年轻人。 “好个小家子气的作战哪。” “能得到您的褒奖,是我无比的光荣。” “你的名字是?”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老夫会诅咒你的下三代。” “那也辛苦诅咒的您啦。” 鸟边野调侃地回应吉荒的诅咒后,拔出了长枪。吉荒的身躯向前 瘫倒,在脚边形成一片血海。 盯着渐渐渗进碧绿草丛的绯色,鸟边野用枪杆让吉荒翻身呈仰卧状。 大概是一息尚存,吉荒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极为黏稠的血液随着那股脉动从下腹的洞口喷出,再沿着身体滑落。 鸟边野跪在地上,抱起血淋淋的吉荒的上身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红嘴贴在濒死的吉荒的嘴上。 吉荒透过长年钻研所培育的验力——对练气者而言也就等同于气——经由口腔被鸟边野吸取了。即便是濒死的肉体,只要心跳还在就有办法吸气。这股不可视的力量与宝玉等价。高尾山所孕育的新鲜澄澈之力渐渐渗进鸟边野的体内。 或许是在向修验的大老告别吧,耳边传来了春鸟听似哀戚的啼叫声。鸟边野不受影响,继续闭眼吸取吉荒的嘴唇。 这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刻。透过新气的获得,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滋润、得到满足,渐渐活性化。也不枉这些日子不吃不喝躲在树洞里了。不计其数的力量直接注入了空荡荡的胃脏底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愉悦从那里泉涌而出。 直到将甘露榨取得一滴也不剩,鸟边野才放开了嘴唇。 不只是嘴边,连鸟边野身上山羊色的军服都被吉荒的血染湿了一片。黑蔷薇色的鲜血在丝绢般的白皙皮肤上倍显凄绝。 鸟边野嘴边垂挂着口水丝,面露恍惚的表情仰天轻轻吐息。这口气,是被刚刚吸入的吉荒的气所驱逐出来的废气,换言之就是气的排泄物。就像在享受余韵般,花时间细腻地将所有的废气吐出之后,鸟边野垂下愉悦得泛泪的眼帘,望向干枯的遗骸。 吉荒面带痛苦的表情丧命了。鸟边野以仿佛在处理绢布般的动作将亡骸轻放在地,鸟瞰遥远下方的国道二○号。 形势如今已彻底翻盘。原本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士兵重获自由,镰鸟也服从骑兵的驾驭蹂躏修验者。此外也看到了岩佐木从验力的束缚获得解放后,比平时更残忍地掀起腥风血雨的身影。 战斗最终看来是以胜利落幕。鸟边野在岩石上弯腰坐下,观赏部下们虐杀修验者的场面。一身朱色的岩佐木在山顶现身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 “作战实在是太精彩了,大队长。我军大获全胜呢!” 岩佐木用神清气爽的声音表示。他顶着一张满是敌人喷洒的血液所凝结而成的干疤的脸,哈哈大笑。 “被害状况呢?” “有两人战死,身受重伤的则有五人。” “用来做为跨足关东的代价,应该还不算吃亏吧。” 鸟边野无情的说法令岩佐木顿时脸色僵硬,但随即恢复平时落落大方的态度。 “无论如何,一切都顺利地结束了。您肚子一定也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不用了。我才刚享用过大先达那滋味令人赞叹的气,现在可是精力充沛呢。” 瞅了一旁吉荒的尸体一眼,鸟边野露出凄艳的微笑。 吁出一口气的岩佐木直接席地而坐,享受征服后的景致。不过才转眼间,就从万夫莫敌的武者姿态变回原先那个邋里邋遢的臃肿身躯。 阳光页射着山顶上的两人,不知名的鸟啼声从林子里传来。有三棵垂枝樱,枝丫开满了粉红色的樱花妆点得艳丽动人,从上头飘落的花瓣横越湛蓝的天空飘往山峰。 岩佐木一边用军服的袖子抹去汗水,一边眺望远方,向这面景色致意。 “怀念的故乡啊。不肖岩佐木满男,四十五岁,今天终于重返故土。” 如此言所示,岩佐木本是关东出身,离乡背井三十年才总算回到了故乡。挟带着怀念的气息的风打动了岩佐木的心胸深处。 鸟边野向岩佐木所注视的方向望去。 “那个大楼林立的地方就是新宿?” “哦哦,大人明察。那确实是昔日的新宿副都心。” 在春霞的彼方,新宿副都心的那些高楼建筑看起来就好似一块块浅灰色的铁板。仿佛克制不住返乡的喜悦似地,岩佐木的声音和平时不同,显得神采奕奕。 “天子逃进了调布,就在那些大楼的前方。离这里不远了。” “感觉就近在咫尺呢。不知薰过得还好吗?” “听说她在调布以久坂由纪为名。” “涩泽薰这名字明明就很好听哪。” “应该是会带来很多不方便的缘故吧。” “久坂由纪吗?我还是比较喜欢薰这名字。” 先是发表了自以为的意见后,鸟边野露出冷笑继续接着说道: “要是又让她给逃走就麻烦了,还是先做好万全准备吧。暂时驻军高尾仔细收集情报。等到确定是囊中物时再整军行动即可。时间充裕得很,慢慢来吧。” “预定何时展开行动呢?” “视情况而定,姑且先以五月为目标吧。再过一个月姬路就会派来援兵,在那之前先跟调布新町的居民打听打听,找到能收买的人就先收买下来。总而言之我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情报。” 垂枝樱在如此答复的鸟边野身旁散落了花瓣。 在一阵樱吹雪中,随着山顶狂风的吹拂,绯色外套与纱绫形徽章的旗帜,发出了不吉的声响飘扬摇曳着。 四 “马车队?” 由纪颔首回应玉的疑问—— “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旅行,在旧首都圈巡回采集物资。你也一起去。” “我才不要。” “那我吹哨了。” “一、一定要去的啦。我去就是了!” 由纪面不改色地又点了头后双手合十,用一板一眼的声音说:“我要开动了。”一旁的理绪也跟着轻轻点头,开始了平静的早餐。 阳光透过格子窗照在久坂家起居室里,矮桌上摆放了麦片杂烩粥和少量的盐巴。玉被带来这座市镇已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多亏理绪的请求,最近像这样在久坂家同桌用餐的机会增加了。 在这段期间,玉连个否决权也没有,只能乖乖听从命令,变成了又是兴建小屋又是耕田又是铺设水道又是站岗又是狩猎又是伐木又是被迫按摩由纪肩膀的一介奴隶。晚上当然是被铐上铁枷关在马厩睡觉。习惯实在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现在这样的对待对玉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玉将早餐的杂烩粥一口气扒进口中,自言自语地嘟嚷了声“一点都吃不饱”。肚子也像借题发挥一样咕噜咕噜叫。理绪见状轻轻地笑了,由纪轻蔑地出言讽刺。 “你的肚子还叫得真大声啊。” “因为我一直在忍受过度严苛的劳动啊。” 听见玉的回话,由纪默不作声,扒完杂烩粥后,大声地把餐具放回桌上。 “我吃饱了,准备出门。” 理绪举起写着“一路小心”的纸张,玉和由纪结伴离开了住家。 外头天气晴朗,调布新町刮起了一阵温暖的五月薰风。 多摩川的堤防沿线耕地片片,黑色的土地上种植了一排排的青菜。水田方面目前正展开插秧的工作,不分男女老少都一同弯下腰来在田里插秧,成群的麻雀则在上头歌唱。 玉跟在换穿了制服的由纪身后走在田埂上。有诸多田螺定居的水田水质清澈透明,青蛙、瓢虫躲在田埂的草丛里,貌似幸福地享受着日光浴。忙于农务的人们看到由纪纷纷开口打招呼。她也时而出声打招呼、时而轻轻挥手示意,大家都对她露出满面的笑容。由纪是这座市镇的守护者,同时也是深受大家爱戴的人物。 一排已成了废墟的公寓至今还耸立在辽阔耕地的另一头。当中虽然不乏倾斜颓圮和全毁的建筑,不过还保留有往昔的风貌。就连高压电塔也是,尽管整体爬满了常春藤,目前还勉强保有六十年前的结构。除此之外再也不见其他影响视野的遮蔽物,碧蓝的天空与翠绿的堤防,辽阔的田野一望无垠,武藏野的春天气氛是如此安祥。 走过田埂,渡过横跨水道的小桥,透过树梢远眺散落的民家,同时沿着爬满裂痕的音日铺设的道路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大型的运动竞技场出现在远方。由纪直视着前方表示: “当发生大战时,妇孺都会来这里避难。你现在就先记好。” “喔。” 玉用鼻子答腔。把这种运动竞技场拿来代替城塞利用并非什么稀奇少见的做法,不仅观众席的外壁可以直接当作城壁使用,还可以从观众席的外围向攻来的敌人射箭。这座建筑拥有将近二十公尺高的雄伟外壁。 “这里。” 由纪停下了脚步。虽然里头的空间里面被防栅栏兽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在小而整齐的门旁有一块用黑墨写着‘调布新町中央※役场’的看板。(译注:役场是类似公所的行政办公设施。) 两人没向任何人报备便迳自穿过门,大摇大摆地横越中庭。腰歪成了ㄑ字状的老人用扫帚在扫地,一旁则有斗鸡在啄食地面。宅邸内有两栋简朴的长屋和一栋二层楼建筑的木造民房。在长屋的外廊有猫躺着晒太阳睡觉。由纪直接举步向二层楼建筑走去,并在入口处通报了来访。 旋即有人来领路,他们被安排坐在里书院。阳光朝着向南的格子纸门斜射而入。玉在座垫上一盘起腿,就遭到由纪斥喝无礼。 等到跪坐的双脚开始发麻时,纸门打开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现身。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她慌慌张张地在座垫上坐定。年纪大概有二十五岁以上,身着西装外套和蓝色的裙子,发长约在肩口的位置。她看也不看玉一眼,翻开用单手拿着的熟皮革记事本,一边用笔尖搔头,一边快言快语地喋喋不休。 “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斋藤先生这个人了,一下子闹脖子痛一下子说肩膀僵硬一下子喊背在痒,毛病有够多的。那个人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职业士兵,一到锻炼的时间就莫名冒出一堆病痛。竟然还有脸喊无聊偷偷溜出长屋,不然就是明明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跑到这里尽说一些又臭又长的废话。真教人头痛耶。重点是跟我扯那些有什么用啊?讲那些话疼痛跟肩膀僵硬就会消失不见吗?你说呢?他该不会那是那个意思吧,希望我关心他一下之类的?应该不会 吧,那怎么可能呢,对不对——?” 被该名女性郑重其事地征询了意见,玉也动脑思索该怎么回答,但她马上又接着抢话: “哎呀,你就是那个阿玉对不对?幸会,我是调布新町生活课课长一之谷景子。虽然头衔是课长,底下却没半个部下呢。这回由我担任马车队的队长,所以还请多指教啰。” “啊,呃,你好。” 玉不由自主地回打了招呼。一之谷本来就笑呵呵的表情,这时笑得更开怀了。 “哎呀,你的个性明明比传闻中的直爽多了嘛。由纪还说你活像头野兽耶,明明就很平常呀,是吧?” 玉狠狠瞪了由纪一眼,却完全被视若无睹。由纪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回话: “马车队的成员决定好了吗?” “咦?啊啊,马车队吗?嗯,那个啊,斋藤先生是很想去啦,可是呢,他去了这边就没人防守了吧?高比良町长到奥多摩出差去了,乌西和小静则是跟去当护卫,如果连斋藤都跟我们去筹措物资会有很多不方便,所以我想说这回就麻烦由纪和阿玉两人多担当点好了。欸,护卫货车你没问题吧,阿玉?” “护卫工作吗?比起当土木工要好多了吧。” “你敢拿刀相向的话,我一定吹哨子。” “我说你啊,可不可以信任我一点!” “就是说啊。嗯,阿玉能乖乖不要乱来的话那就好,因为你跟由纪差不多强吧?好厉害喔。光是由纪一个人在这一带名声就已经很大了,可是现在却变成有两个,这座市镇已经完全安全无虞了呢!” “我也认同这个奴隶的实力,但是我不信任他。” “哼!” 一之谷用视线安抚两人之后,递出了商队的行程表。 【第一天出发~抵达新宿~夜营 第二天于新宿进行采集~午后出发~抵达涩谷~夜营 第二天于涩谷进行采集~午后出发~抵达二子玉川~温泉游乐~夜营 第四天上午出发~回到调布新町】 玉大致浏览一遍点了点头。有两个特进种随行,这趟旅程应该是有办法平安走完。 据一之谷表示,由纪离家的这段期间,理绪将由役场的人代为照顾。由纪深深地磕头向笑容满面的一之谷致上谢意。 当天中午旋即动身出发。 在理绪的目送下,做好旅行准备的玉和由纪,一走出家门,两部顶篷马车和两名马夫、以及另外两头配置了马鞍的马匹已经在镇的出口待命了。正在观察马匹状况的一之谷,见到由纪等人便举手挥舞。 “呀呵——有不错的马可以用喔——” 顶篷马车比 玉想像中的还要气派。马也是毛色光亮、肌肉结实,要搬运大量的物资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的武器呢?” 玉向一之谷询问挂念已久的问题。自从败给由纪,玉的两把短剑便一直由役场负责保管。由于这次要担任护卫,照理说应该能拿回来才是。由纪回答: “有需要战斗的时候一之谷小姐会交给你,结束后必须奉还。” “那是啥规定啊!一点都不信任我。” “怎么可能信得过啊,你给我听好,之所以会让你参加马车队,是因为我随时有办法用这哨子控制你,绝不表示我认同或相信你的人格。这件事你给我牢牢记好了。” 由纪盛气凌人的说词令玉将头别向一旁,十分不服气。旁观两人互动的一之谷岔开了话题说: “看——我们的两名马夫都是雾生馆道场的门徒喔。他们都大致知道气要怎么运用,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驾驶马车的是两个才年仅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两人都顶着平头、身穿学生制服。 “我叫财前直道。能和久坂小姐同行是我的光荣。” “我是式岛和彦。经验尚浅,还请多多担待。” 由纪也向他们打了招呼,接着开始检视马车。 驾驶座上悬挂着网笼,里面关有联络用的传信鸽。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镇内派出的鸽子将会朝这只鸽子飞来。反过来也是同理,万一马车碰上任何状况,会放这只鸽子飞回镇上。在这个时代,传信鸽是主要的远距离通信手段。 “这两匹马是分配给由纪和阿玉骑的。” 一之谷牵着两匹马的缰绳走来。分别是鹿褐色与栗色的年轻马匹。玉只脚踩在栗色马匹的马镫上说: “马耶!好久没骑了呢!” 接着跨上马鞍,拍拍马的脖子。由纪也一脚跨上鹿褐色马匹后,向玉问道: “你会在马上挥剑吗?” “视情况而定,不过基本上是下马使剑。” “我也一样。马只不过是移动用的。” 由纪打直了背部的骑马架势感觉相当英勇挺拔。玉虽是略显驼背的姿势,但操控缰绳的动作相当老练。 由纪负责打头阵,玉跟在她的斜后方,两部顶篷马车殿后。 下午两点,队伍一行在甲州街道压印下长长的车轮痕迹,向东方启程了。 沐浴在春光中的玉悠闲地驾着马匹,眺望甲州街道沿路的废墟。那是一幅平时早已看惯、遍布裂痕、由灰白色和青翠绿意交织错综的景观。 林立在道路两旁的水泥建筑,缠附着一股衰败凋零的气息,龟裂的壁面爬满了藤蔓。有的建筑玻璃窗全碎,有的是屋顶杂草丛生,有的壁面上破了个大洞、也有斜得像是有人用手撑着的建筑,可谓形形色色。 弯折的交通标志与号志灯、昔日曾是车子的生锈废铁、断掉的电线、横倒的大型货车、以及从货架撒出的钢筋,零零落落地四散在路上各处成了植物的苗床,在淡绿色的笼罩下无声无息地陷入了长眠。 道路的正上空可见首都高速道路高架桥的遗迹,而路途中随处可见高架桥坍塌的部分,上方直接敞见大片的蓝天。当中有些是横倒、有的只有部分的区块向前坍崩,损坏的状况各不相同,而且在崩塌处也可见到许多车辆的残骸。 尽管路况杂沓,不过为了支援有勇气的交易商,路上总是被清出一定的通行空间,马车队就是沿着那个空旷的路面前进。路面的状态固然好坏有别,不过会导致无法通行的障碍物已经都获得撤除。途中一旦遇到柏油路面隆起或下陷严重的地方,所有人便一起合力推动或抬起马车通过。 不久,日照渐渐开始西斜。金黄色的光芒从商队的后方照耀,在路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这时,几道不祥的影子赫然映射在玉的眼里。 在前方那栋状似颓靠在邻房的倾圮建筑的阳台上,有五只狰狞凶猛的老鹰虎视眈眈地睥睨着商队。每只老鹰都是一个身躯长了两颗头颅,鸟喙的前端有血液干枯的颜色附着。 它们就是所谓的怪物。 六十年前,在全世界肆虐的新种感染性病毒历经数次的变异,发展成能够水平基因转移,打破物种之间的障壁入侵所有生物的基因体,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产生排斥作用而死亡,病毒便寄生在仅存的百分之一的相容生物的生殖细胞中。 这个结果,导致大地充斥了由变异生殖细胞产出的异形生物。尽管形状怪异,但它们都是能适应污染世界的进化种。于是人们将它们称之为“怪物”。若照这逻辑而言,在这受污染的世界幸存下来的人类同样算是怪物,不过这问题似乎没有人追究。 这时,打头阵的由纪勒住了马匹。 “有东西来了。” 下马的由纪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玉也闭上眼晴让感官更敏锐。由纪说得没错,有个性质异于平常的振动从新宿方面以空气为媒介,隐约地传了过来。 玉瞥了驾驶座上的财前与式岛一眼。 “怪物要来了,你们把马车驾到路旁。一之谷小姐最好也躲起来。” 一之谷点点头,躲到帐篷内侧避难。财前和式岛也火速让马车退避。 在那期间,由纪提唤起涵养在※下气海的气,在身体周遭罩上一层无形的铠甲,并且让精练出来的气移动到脚趾尖再高高跃起。(译注:气海为人体的穴道之一。) 集中在脚趾尖的气团发挥跳板的功能,让往上方的推进力倍增。获得加乘的推进力依气的密度成正比,气的品质愈高,愈是能飞得更高更远。 右脚蹬下的推力过猛,导致身体翻滚了起来。由纪的身体在半空翻滚了半圈,等到修长的右脚打得笔直,并且头部和行进方向呈一百八十度倒反的时候,左脚的脚跟恰好定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壁面上。 夹在水泥壁面与脚跟之间的气再次发光,变成跳板。 一边喷发出光的粒子,由纪接着又是一跳,两脚踩在距离地面约二十公尺高的首都高速道路的侧壁上。老鹰在她的下方盘旋。玉不禁吹了声口哨。虽然不甘心,但由纪的确是玉至今遇过最为优秀的练气能手。 由纪瞪视新宿的方向好一会儿时间之后,从侧壁纵身一跃。 头下脚上地垂直落下,在即将掉到地面前身子一扭,让练气集中在脚跟,名副其实轻飘飘地着地。 “有一群貌似牛的生物从新宿方面前来,数量有四、五十头以上。” 一如由纪的报告,从地面传来的震动正徐徐增幅。 “难道是有四根角的那种?” “啊啊,没错。” “哦,真幸运!那种牛最好吃了。” 听到玉的说词,暂时沉默以对的由纪露出严肃的神情转过头来—— “怪物你也吃?” 就像一字一句确认似地一样询问。玉只是淡淡地回答: “嗯,吃啊吃啊。也有那种很好吃的怪物喔。” 由纪目不转睛地观察玉的侧脸,接着用僵硬的声音大声说道: “我是不会吃的。要吃你自己一个人吃吧!” “吃不吃随你,问题是要怎么办。想开打的话就把我的武器交来。” “……这里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安静好好看着。” 由纪踱到玉面前,沉下腰摆出压低重心的架势。 地面的震动变明显了。睁眼仔细看新宿方向,青灰色的尘烟滚滚飞扬。 由纪的呼吸变得又短又细,收在刀鞘里的军刀刀尖回往了腰后。尽管使用的武器并非日本刀,然而架势却近似拔刀术。 沉静的翡翠色眼眸透过发丝的隙缝 ,注视着甲州街道的远方。往新宿方面的道路稍稍往左侧弯,目前从地上还无法看见怪物的身影。 由纪压低重心,蓄存臂力。不对,她这是在把先前积存的气和呼吸一同呼出。被呼出的气集中在右手的※气街,当超过容许量之后,几乎呈物质化的气渐渐罩住刀身。即便不是练气能手的玉,也能看见得一清二楚。(译注:气街即气聚集通行的道路。) ——让练气能手有“蓄气”的时间,正是变异牛的败因。 玉内心底响起了一个不是玉的声音。玉虽然有听见,不过他并不予理会。 片刻,敌人出现在道路的远方。 绕完弧道,不幸的怪物们不知死期将近,朝着地狱直奔而来。 体格、外型、毛皮基本上都与牛相差无几,但是上下颚和角的样貌都不平常。凶恶的獠牙从发达的下颚向上刺出,至于上颚则更是肥大了两倍以上。可能嘴里正在反刍食物,大量的唾 液从咬合不整的嘴角流漏出来在半空中化为丝线。此外头上长了四根弯曲的角,毅然地指着天空。 这样的怪物多达五十头,一边卷起大量的灰,一边朝这里突进。柏油路不堪两百只脚蹄的沉重压力,被蹋得支离破碎。怪物迎面而来,一头将生锈的车辆撞倒翻覆,接着踩得粉碎,发出猖狂的咆哮。 假设一头怪物约六百公斤重的话,这一群就将近有三十吨之谱。如此惊人的压力现在正朝此地狂奔而来,路上的杂物不断遭到蹂躏直到化为碎片为止。 由纪仍不拔刀,耐心诱敌。右肩略微往前挺出,整只右手回到身后,气笼罩了整个侧转的上半身的气在流动,静待解放之时。 震动从脚底沿着膝盖直到腰际,玉的视野开始上下摇晃。变异牛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甚至连刺出的獠牙每颗形状的差异都能一目了然。即便如此,由纪还是不肯出击。占据视野范围的怪物比率直线上升。 现在别说是角了,连每头牛的毛色都可以清楚判别。就在距离拉近到甚至变异牛张开的血盆大口、眼球的毛细管、抑或獠牙尖端的黄垢都能用肉眼看见,异形的脸孔就贴近到相吻也不成问题的眼前,确信能用刀柄戳到额头的那一瞬间——风景撕裂了。 在半空中响荡的声音粒子全都被吸进了裂痕。 原本旋到腰后的刀尖如今则笼罩着残光,停伫在由纪的斜上方。 金黄色的光从刀尖砍过的轨迹满溢而出。 光芒逐渐膨胀。 一道烘烤角膜、灼烧视网膜、使视神经纠结发出杂音的光芒迸裂。 一阵贯穿鼓膜、震碎半规管、甚至直穿脑髓的爆炸声轰然作响。 接着光一闪即逝。 就像古代的贤者随着祈祷划开红海一样,金黄色的一击高高溅起建筑物的飞沫,同时将废弃的都市一分为二。 在高空盘旋飞舞的鸟儿,清楚地目睹了密集的建筑物一如沙滩的城堡般,遭一直线剖开的那一幕。 在短暂到仿佛眨眼间的一刹那,光粉碎了首都高速道路的高架桥并且撞垮桥墩,势如破竹地冲撞进车道另一头的住商混合大楼群,于十层楼高的大楼中间开了一个风穴,接着从巷子窜过,使位在巷旁的一栋公寓和四栋住宅变成了尘烟,不留痕迹。 耳中根本听不到当时恰巧在射线上的生物们所发出的悲鸣和惨叫。 只见冲击波后头高高溅起的血沫与肉片、粉尘与瓦砾、石灰与钢筋与水泥在暮色的上空乱舞。 低沉的鼓动深入地底,振动甚至浸透至地底下深层的岩盘,从根柢撼动大地。 以气弹破坏的地点为中心,四周围的建筑一如从水面上航行而过的涟漪般陆续崩塌。早就过了耐久年数的极限,只是一直苦撑着的建筑物有种仿佛终于解脱的感觉,同时扬起的大量煤烟和尘土,让原是金黄色的天空渐渐暗沉了下来。 崩塌倒坏的声响不绝于耳。一如废墟在凄鸣般,或远或近的嗡嗡轰声不断回响缭绕。被击飞到上空的物体不一会儿如同倾盆大雨般,挟带着轰声从天而降。 静寂重新笼罩废墟,过了好一阵子,旁观一连串经过的第三者们总算回神。 在路旁远望过程的财前和式岛双腿止不住颤抖,当场瘫坐在地。 连玉也讶异地张大嘴巴,对远远出乎预料的惨状哑口无言。 “真是了得。” 把军刀收回刀鞘,瞥了自己所破坏的景致一眼,由纪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气弹凿穿了整个柏油路。就像用特大的汤匙挖开表面一样,一个一个弧度平缓的痕迹被凿开在路上。那条路上的建筑物工整地往左右两边崩塌倒下。如果定睛仔细观察,路上有无数疑似变异牛下场凄凉地所变成的肉块。破坏的女神回望众人,指向前方。 “我也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看来根本没必要引诱它们过来。” 由纪显得有些面色欣喜。玉僵着一张脸开口说: “你那招怎么感觉比之前更有威力了?” “我涵养了一个月左右的气,威力自然会跟着提升。” 就像不足以挂齿的小事般,由纪淡然地表示。气基本上是平日积蓄多少,战斗中就有多少可以消费。如果是呼吸器系特进种,在战斗中也有办法蓄气,不过一般而言只要耗尽了气,就必须再花时间积蓄。 愈是长时间积蓄威力愈是增加……听到这话,一个俏皮的笑话在玉的脑海里闪现—— “照这样说来,是那个啰。就跟那个是一样的道理吗?” “?” 玉粗鲁地朝由纪说出固体排泄物的俗称,然后面挂爽朗的笑容说: “忍了一个月之久,也难怪放出来的成果会那么吓人。” 由纪“嘶”的一声,长长地吸了口气含住哨子,合上眼晴鼓着腮帮子,“哔————”地吹起了刺耳的哨音。 玉倒在地上活像只蚯蚓一样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大喊: “好————痒——————啊——————” “谁教你这么下流!” 面泛红晕的由纪怒斥。尽管对玉而言这不过是一个俏皮的玩笑,然而听在由纪耳里却无疑是种骚扰。 “快————住—————手—————” “不准把气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哔————哔————哔————由纪气得失去冷静,一再下令玉体内的病毒攻击。 “我以后———不会————说了———我再也———不会———说了———” 玉用力挤出的声音响彻在化为一堆瓦砾的街上。直到看不下去的一之谷从车上跳下来制止之前,由纪一直毫不留情地猛吹哨子。 等到驾驶座的灯笼点燃火苗,满天的星海出现在头顶上时,一行人才总算抵达了新宿南口。 迟迟升起的月亮悬挂在东方地平线的上空,就仿佛从夜空喷出般连轮廓都鲜明异常,将糜烂的鲜红色光辉投射在死气沉沉的街上。 往昔被七彩缤纷的照明装饰得金碧辉煌的不夜城,时至今日却是落寞地只得红铁锈色的月光披身。 街道、铁路、通信设备、电力、瓦斯、上下水道等所有的都市基础建设全都失去了作用的现在,不单只有新宿,昔日的大都市几乎无一幸免地全成了无人的废墟。 毕竟水没了,土地也欠缺生产性,交易通路上并不发达、充斥着物障,因此也无法发展成驿站。 不过,昔日的大都市至今还是保有一项魅力。 那就是尚未开采保存得完好如初的耐久财。 在六十年前克服病毒残存下来的1%人类——如果把范围局限在首都圈,那个数字约是十 二万人左右,而那些人们为了之后能继续苟延残喘,赌命互相争夺都市所残存的食物与饮水。 等到连真空包、罐头之类的保存用食品也消耗殆尽之后,他们才决定弃守都市,将重心移往狩猎采集生活。 从荒芜的都市向拥有更高的生产价值的土地前进,人类的大迁徙就此展开。 后来,当在山野的采集生活开始步上轨道时,人们想到可以回收沉睡在都市的庞大耐久财。 过去人类只讲求衣食住当中的食,然而在生活品质渐渐恢复之时,对于衣饰、住宅以及娱乐的需求也开始慢慢浮现。 好比说服饰用的布料、寝具、家具、餐具、文具、烟酒等嗜好品、教育用的书籍、小说与漫画等娱乐书籍、以及最为抢手的油,那些宝物就沉睡在过去人类废弃的市街上。 一开始的时候,回收范围仅局限在邻近的市镇。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邻近的物资有枯竭的趋势,人们也不得不开始远行,于是共组马车队到外地回收物资的共同体开始出现。 但那是异常艰困的旅程。 因为通往都市的交通要道在当时早已处于变异动物——怪物猖獗的状态。 到外地回收物资的人一去不回的情况有增无减。 由于怪物攻击力强大,自然必须投下大笔的资金聘请护卫抵御,如此一来到外地回收物资反而不符成本。 大多数的共同体对于回收物资态度转趋于保守。 相较之下,在共同体内部生产生活必需品才是聪明的抉择。 也可以说是怪物的大横行阻碍物资的流通、妨害经济发展,导致共同体围绕着稀少的物资你争我夺。 另一方面,说到调布新町的情况。 这里是最接近新宿的共同体。因备有货运马车,居民在饮食方面也不虞匮乏。此外,还有专门的士兵——特进种四人常驻在此。 东京近郊坐拥常备军的共同体还不多见。仅有少数大规模共同体的经济能力雄厚到得以维持不具生产能力的军队。 但是即使无法维持军队,总能维持特进种。问题纯粹出在成本。将特进种训练栽培成专门的士兵,并将有关战斗的一切事务交付给他们,这就是调布新町采用的方式。 由纪就是核心人物。 花费她一人的成本所获得的军事与经济的效果,约等同于百人规模的常备军队。对于调布新町町长而言,久坂由纪是不可多得的贵人。单论近年来她对镇上兴盛的贡献,便无人能出其左右。 现在新宿的经济财几乎由调布新町独占,若没有她卓越的战斗力是无法办到的。在这个时代,保有优秀的特进种效果绝伦。 由纪现在会试图驯养玉,理由就出在此。由纪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制服玉,希望矫正他那卑劣的性格,让他把力量运用在协助调布新町上。而且她直觉地相信镇上的人会因此变得更幸福。 “你是想杀了我吗!” 玉下马的同时,还在对刚才吹哨子的事情发满腹的牢骚。 “错的是你。” 由纪反唇相讥,抱起一捆货物架上的木柴。 “好了好了,总之我们平安抵达啦,就别吵了嘛,好不好?大家都没事吧?会不会累?” 一之谷一边连忙喋喋不休地打圆场,一边抱着铁锅和支架从货物架下来。 “星星好漂亮喔。看来今晚能睡得很甜。” 财前和式岛无忧无虑地说着,一人负责添加木柴、一人负责生火。 他们扎营的地点以前是新宿车站南口前的皮场。 地面的石板上处处都是裂痕,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六十年前坐落在广场一角、来自西雅图的咖啡厅呈现半塌的外观,成了诸多植物的温床。 昔日知名的百货公司和手机公司所搭建的白色铁塔像是刺入星空般,伫立在铁轨的另一头。两栋雄伟的建筑被红铁锈色的月光浸蚀了壁面,显露出一副寂寥冷清的模样。 一行人在湿气略重的地面上将睡袋排成圆状,各自坐在自己的睡袋上头围拢着营火。 一之谷把铁锅安放在铁制的四脚支架上,以味噌熬煮豆子与白萝卜。 这一刻的气氛十分平静祥和,围拢着营火的五人表情比起赶路时都要温和了许多。尽管还是得继续提防怪物来袭,可是生起火后就能放心了。唯有这一块角落,即便是带有强大威压感的深幽黑暗也无法趁隙接近。柴火爆裂的声响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 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开始在四周弥漫,令人食指大动的红味噌渐渐融进了春夜低荡的空气之中。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准备掀盖的一之谷身旁响起。 “把这个也放进锅里一起煮吧。” 转头一看,是玉面带微笑、单手拿着巨大的肉块。 “那是哪来的肉?” “就刚才那些变异牛的肉。看到有感觉还不赖的肉掉在路边,我就捡起来了。” 一之谷的脸开始抽搐,由纪厉声怒骂: “奴隶!不许你把那种东西放进去!” “为啥不行啊!这真的很好吃耶。怪物我吃这么久了,你看我都没事啊?可以吃的啦、可以吃的啦。”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与众不同!不要跟一般人混为一谈!” “干嘛这样,太过分了吧。我是觉得很好吃才想分给你们的。”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别吵了。毕竟有人不敢吃牛肉,等大家都吃饱了你再放进锅子里煮吧。” 在一之谷的安抚下,玉和由纪都闭起了嘴巴。这两个人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演变成唇枪舌战。 半晌,白萝卜熟透了,加上青菜后,一伙人享用着一之谷所平分的晚餐。尽管是粗茶淡饭,味道却是非常美味。就在玉的脸上浮现了笑容的时候,式岛冷不防高声惊叫。 “啊!有骨头!” 循向他的视线一瞧,藉由营火火光的照耀,可以看见草丛里有数具趴在地上的人骨,骷髅破裂的眼窝长出了蔓草的幼苗。玉以一副从中受中回归现实的模样说道: “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啊,是这样吗?我们是第一次离开镇上到外地,所以……对不起。” 确实,财前和式岛从出生以来就不曾踏出调布新町一步。镇外有盗贼和怪物游荡,充满了危险,每个家庭都严格禁止小孩单独离开共同体。财前和式岛也是在年满了十五岁之后,在道场实力也获得认可,才终于获准参加这次的旅行,所以两人心情都有些兴奋。 “这么说来,这一带过去曾经是神追军大开杀戒的地点吧?这些骨头会不会是当时留下来的?” 听到财前的说法,玉用兴味寡然的视线扫视了四周,鼻子发出一声闷哼后一语不发地重新开始吃起碗里的食物。喜爱谈天说地的一之谷从旁打岔: “你是说三十年前的篡夺王——雾崎桐人吧。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号人物呢?真想会上一会。” “是呀,我们也很感兴趣。因为现存的情报只有亲眼见闻过神追军的人口耳流传下来的故事,反而让人有更多的想像空间了……’ “雾生馆道场的师范说,引发目前这场混乱的元凶正是那场西征。不过在我们学徒的圈子里,还挺多人欣赏桐人的喔。他的作风固然很残暴,不过感觉他也算是个梦想日本统一的浪漫主义者不是吗?听说他的事迹后,我就慢慢有这种想法了。” 财前和式岛似乎愈讲愈起劲,之后两人开始阐述关于消失在历史黑幕中的篡夺王的臆测。 人称“没有明天的征服者”“集团战的天才”“鲜血的浪漫主义者”——桐人的身旁充斥了许多依附在英雄传说底下 的魅人名号,那股背德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时下的年轻人。 财前两人所知的关于雾崎桐人的事迹如下—— 距今约五十年前,正确的年分是西历二○二四年,原先支配着秋叶原邻近的废弃街“神追”的太田原清显毫无预警地失势,有如李尔王的翻版般遭到了流放。首谋者就是往后人称“篡夺王”的雾崎桐人和盟友涩泽龙之介。两人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本是太田原权利根基的神追之地,积极地向周边的小规模共同体展开武力统合,于二○四三年左右将东京一带完全纳入了自己的支配。 但就在二○四七年十月,桐人突然和龙之介分道扬镳,带走了神追军大半的兵力,开始向西展开进击。这也是世界污染以来,空前绝后的大型武力远征“西征”的起源。 跟随他的兵力据说超过了三千人。庞大到现今无法想像的大规模军团蹂躏了拦阻去路的共同体,以秋风扫落叶之姿不断西进。 凡是违抗者,一律毫不留情地血洗,臣服者则以最下层从属的身分被纳为军中人员。神追军不存有兵站这种设施,粮秣全在当地调拨。 可谓迅雷疾风,不知是否还有明日的军团,那股受到强度压缩的暴力,从发生到收敛的过程一如巨型台风般。 军团的前方总是有圣兽利维坦的旗帜在飘扬。七头海蛇以具有人格的混沌之姿在旧约圣经登场。 ‘无论是刀剑、标枪、还是弓箭,都无法刺入他……他视棍棒如稻草,嗤笑标枪的呼啸……地表上没有能支配他的事物。他生来便不知何为恐惧。——约伯记41:11-25 混沌的化身——雾崎桐人深爱利维坦的寓意。在那面旗帜飘扬过的痕迹,仅剩焚毁得面貌全非的街道和糜烂的尸臭。即便是试图抵抗的关西联合兵团也被践踏在脚下,所有人都认为日本再也没有其他能阻止神追军的势力存在了。 然而西进在跨过兵库县加古川之后便突然停止。梦结束得令人错愕。桐人一心专注在进击方向,以至于疏于防备内鬼。 高举叛旗的是日后的姬路移民地市长——涩泽美歌子。 据说被美歌子偷偷下了安眠药的桐人,在睡梦中身体被砍了六十刀以上而丧命,化成了血袋的尸体最后被美歌子下令弃置于加古川。 神追军因此解体,包括美歌子在内的四名将校,利用西进途中所收集来的金银财宝,日后创建了人称“姬路移民地”的全新大规模共同体。 篡夺王对后世留下的影响就是对于暴力的肯定。 西征以来,可以明显感受到“错在受害者的身上”的想法成了社会普遍的价值观。散落在日本各地的共同体各个变得保守封闭,对外则毫不保留地展露敌意。如果轻易地相信外人,很有可能会遭到背叛,被迫成为附属。避免沦为败者的要诀,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就在没有新的征服者现身,人类缺乏互信的状态下,永无止尽的斗争在全国各地不断继续延烧—— 待财前俩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始终保持着沉默的玉像是揶揄似地说道: “雾崎是个平凡的笨蛋,他不过是打架比较强的傻子而已。” “他才不是什么平凡的傻子吧。如果真是如此,怎么会有能力率领三千人的军队呢?” “那只是因为有其他人罩他而已。不过他终究是个笨蛋,所以他最后才会无法得逞,落得那种下场。” 听玉说得斩钉截铁,由纪打破了缄默。 “率领三千人马的笨蛋吗?这想法的确是很有你的风格。’ “跟我的风格无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玉以心直口快的口吻如此一口咬定,发出讪笑。由纪并未特别回应什么,也没有将玉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地看着橙色的火焰。 五 背着包裹的鸽子群又飞来了。 一早的情报节目在报导这件事。‘可疑的鸽子!终于也在日本出现!’言词煽动的图卡出现在映像管的一角,女主播蹙起眉间的皱纹,面色凝重、口若悬河。 我一边口嚼吐司,一边凝视着主播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 ‘前天开始在世界各国便有许多民众目击到的身背包裹的鸽子群,今天在日本出现了!札幌、东京、名古屋、大阪、博多,以上五个都市陆续有目击报告传出!这些鸽子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释放出来的呢?’ 现在似乎是报导题材枯竭的时期,记者大清早就用刺耳的声音大呼小叫,向路人采访。被凑上麦克风的民众每个人无不露出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发表毫无根据的臆测。在餐桌的另一侧,母亲蹙起皱纹数目不输给主播的眉头。 “真是奇怪的新闻。鸽子是要送什么东西给人吗?” 母亲一边把咖啡杯端向嘴巴一边低语。 不过,比起鸽子,有另一件事更教我挂心。 “昨天他出来了吗?” 母亲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摇摇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都是因为妈你不叫他啦!好歹吃饭的时候叫一下吧。” “吵什么吵,无所谓啦。” 也不清楚到底什么事情无所谓,母亲不耐烦地冷冷完,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里的世界。或许对她而言,比起弟弟,电视画面中的内容才是现实也说不定。 最近这阵子,我弟弟拒绝到高中上课,整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房间,甚至不肯坐在餐桌边吃饭。弟弟变成世上俗称的茧居族或尼特族之类的人了。 母亲则丝毫不会想去关心他。会担心弟弟的人也只有我,可是弟弟却完全不理会我的声声呼唤。 “我出门了。” 待在家里心情只会愈来愈郁闷。我从椅子上起身,借了母亲的车前往大久保校区。 我驾车行驶在寒冬萧瑟的街道,一小时左右后抵达了目的地。那栋高到抬头一看顶上的帽子会随之掉下来的研究大楼的一楼就是活动的掀点。我下车看了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大家报到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通过静脉认证系统的入口,走过药水味弥漫的走廊,我走进了挂着‘尖端生物资讯科学研究所’这个看似了不起的门牌的房间里。 瞧室内灯火通明应该有人在,结果发现了一个直盯着电脑、背部僵硬的人影。 “学长,你又留下来过夜啦?” 我一出声,研究所的学长·涩泽龙之介便转头隔着肩膀向这边望来。 “你来得真早啊。” 他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嘟嚷后,仿佛不愿让外人注视自己的脸般随即又转过头盯着荧幕。我探头窥看涩泽学长的脸,吃了一惊。 “你又跟人打架了?” 涩泽学长模样狼狈,无力地半睁着瘀青的左眼。虽然他有着一张足以在理工学系创立粉丝俱乐部的帅气脸蛋,可是现在却有一只眼睛严重肿胀,看起来就像怪谈故事里的阿岩一样。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打赢的,没想到那家伙的伙伴就在附近,害我惨遭围殴。真倒楣。” “学长,你这样总有一天会翘辫子的。” “我个性就是如此还能怎么办。况且研究碰上瓶颈时,还是揍陌生人出气最爽快了。” 用理性的口吻陈述暴力性的言词之后,学长仿佛不愿再接受干涉似地在我的面前轻轻挥了挥手。 我叹了一口气。我自认见识过不少怪胎,可是涩泽学长真的是脑筋比常人还灵光一两倍的奇葩。 虽然他是一个成绩非常优秀、头脑清晰、具独创性、甚至还让本研究所的所长拍胸脯保证说出“不久的将来,涩泽会是日本的生命情报工学的栋梁”这种话的人才,可是素行却跟路上的痞子一样糟糕。 每当研究碰上瓶颈学长就会上街,挑衅擦身而过的路人,然后向他人抑或被他人施加拳打脚踢直到自己气消为止,才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到研究所,继续生命情报工学最尖端的研究。 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所有人都很疑惑。大概是神明把学长的能力创造得太优秀了,为了避免不公平,才会在学长的碱基序列设计了一个重大的缺点吧?也多亏如此,日本最顶尖的脑袋平日总是到近郊的小酒店街跟醉汉互殴,被非常粗鲁野蛮地对待。 看来昨晚他也是打完架回到研究室就一直熬夜到现在的样子。学长的太阳穴上黏着凝固的血块。 “我去拿消毒液。” “yadamari好贴心喔。” “拜托你别闹了,万一伤口化脓的话怎么办?” “这点小伤擦擦口水就没事了。” 学长似乎无心继续谈论下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喀嚓喀嚓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打字。真的是一个怪人。既然觉得窝囊那不要跟人打架不就得了。 附带一提,yadamari是我的昵称,其实也就是我的全名。写成汉字是矢田真理。似乎是念起来顺口的缘故,大家干脆都直接叫我的全名。 “不提那些,不枉昨晚的熬夜奋战,我制造出了有趣的病毒。你瞧瞧。” 在涩泽学长的催促下我看了他盯着不放的荧幕,在假想空间里面,可见感染了学长所研发的病毒档案的拟似生命体,正充满精神地缓缓动作。 ———omega-cell-project。 这是一项由美、英、日、德、法五国合作的跨国企划,将构筑人类的部件全都更替成数位档案,再使其跟真的一样连动以创建出拟似生命体——更正确的说法是细胞模拟系统——便是该企划的目的。简称ocp。 在生命科学领域,这是一项继解析人类染色体组之后的历史性大事业,本研究所也占有一席参与开发。 现在学长荧幕上的人体内部,由染色体组形成的部位全都被档案化并且获得连动,跟现实一样正常运作着。乍见之下只是一般的3d图像,可是和cg不同的地方是内部有跟真人极其相近的的生命活动正在进行。 二○一七年的现在,ocp距离常初设定的目标生成阶段,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的进度。现在我们手中所拥有的软体,是把未开发的区块简易数位化后再加以操作的β版。 一旦omega-cell完成,以往要耗费好几年时间和莫大资金的临床实验,只要透过荧幕进行医学性模拟之后马上就能施行,预估能缩减大量的时间与经费。 不仅如此,过去受阻于生命伦理的基因工学领域从此之后再也无须受到规制的束缚,可以进行基因重组的实验。虽然生体实验在伦理上是禁止的,不过如果把活人都置换成了数位化资料,便可以不用害怕舆论的压力放手去做。不难预料基因治疗技术将会有划时代的进步,甚至还有从根本推翻医学本质的可能。全世界的基因工学技术者莫不引颈期盼omega-cell的完成。 目前呈现在荧幕里的,正是学长使用这份β版创造出来的“数位基因重组人类”。 “对刺激的反行动很令人惊讶。” 学长敲打键盘,向omega-cell输入《裂伤》的指令。荧幕里面贴了平滑材质的人体模型的右颊被划了一道明显的伤口,痛痒受体区块旋即产生反应,细胞针对裂伤的反行动获得并列处理然后反映在荧幕上。我们所使用的机器是搭载了一层厚度只有五个原子厚的超薄型pentium晶片二进法电脑的最终型。想要更高性能的话,就只能等待量子电脑的登场了。 “呜哇!这是什么?” 细胞分裂正以异常的速度 在人体模型里面进行,原本裂开的伤口转瞬间密合了起来。不只是如此,伤口密合之后分裂还是持续进行,原本受伤的部位开始膨胀,肥大得像是特大的囊肿。 “好恶心。” 我忍不住说出诚实的感想。学长用仿佛在朗读稿子般、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这病毒会破坏细胞凋亡的功能,并且注入端粒jjm活性。顺利的话,照理而言人应该会因此不老不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换言之,画面上的人类全身都是由类似癌细胞的东西制造出来的。大概只有留下癌细胞不老不死的生命力和增殖力,其余使用的还是健全细胞的机能吧。 拟似生命体的患部膨胀成瘤状,最后甚至隆起到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模一样。看来一旦消除了细胞凋亡系统——即细胞自动死亡的程式,人型的自动修复作业似乎就会变成这种结果。虽然可以从中学习到经验,不过还在实验阶段的omega-cell的反应不能直接套用在现实上,因此对于实验结果也不能一味囫囵吞枣,现阶段就先当作参考之用吧。 “组织的修复看来还有难题得克服。毕竟原理上一开始修复就停不下来,所以这结果倒是很合逻辑。这软体实在设计得很棒。” 涩泽学长身体靠着椅背,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这人固然是个无人能比的怪胎,但是也可以说科学就是由这种乍看之下感觉疯狂的好奇心所推动发展的,所以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他。 “这个病毒真的好厉害喔!真亏学长你竟然能想得到。” 我半感惊讶、半感佩服地赞叹,学长继续一语不发地在键盘输入,唤出造就这个恶心人体的人造病毒的主根档案。 在omega-cell上,可以利用病毒档案来重组宿主细胞的基因组。病毒档案——正确而言,病毒的基因体情报透过网路轻松就能得到。涩泽学长所做的,就是重组复数的病毒基因体,然后让完成的原创病毒侵入拟似生命体,制造出了“数位不老不死之人”。 档案中,hiv病毒的壳里另外添加了染色体端粒经过改造的麻疹病毒的rna,会引起发疹的部位已经被消除使之无害化,rna中仅留下病毒增殖所需要的系统。 “没想到还挺单纯的呢。” “病毒在体内进化了。宿主细胞和寄生者展开的军扩竞争十分凄绝喔。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个。” 涩泽学长把历经抗体的淘汰、完成了进化的病毒的基因体情报显示在荧幕上头。 “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和主根相比几乎成了另一个模样。根据这个档案,麻疹似乎也能透过消化器官黏膜和生殖器官黏膜来增殖。 “这是透过性交感染的麻疹。我得先澄清,我并非原先就有计划创造出这种东西。除了不老不死以外,其余的特性都是病毒本身自己选择的进化样貌。” 涩泽学长脱口说出的“性交”两字,听起来就跟说“刷子”或“竹轮”一样有着一股无机质的感觉。 我专注地看着罹患细胞的档案。这同样令人啧啧称奇。 “基因体不断地在反复重组呢。” “重点是这样还能保有人体的外观,真的是奇迹。” “不过我觉得这是程式缺陷。” 这基因序列和人类基因体有着天壤之别的差异,照理说不可能保有一般人体构造的。omega-cell还是无法称得上安定。 “确实是程式缺陷没错。可是熬夜仍然有收获,我得到了有趣的档案。我会拿它做实验,试着让抗体进化的系统受感染。只要持之以恒地反复实验下去,我相信完成不老不死病毒不是梦想。” 不知怎的,听学长说出这种话我有种危险的预感,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能以为这不过是数位的病毒档案就小看它,因为只要得到基因体资讯,要在现实世界生产新型病毒是有可能实现的。实际上,如果利用这研究所的设备和药剂,就连我们也能轻易制造现在omega-cell所计算出的新种病毒档案。意思也就是说,这同时也是动辄会和生化恐怖行动结合在一起的极度危险资讯。 万一又有类似距今二十年前于地下铁散播炭疽杆菌的危险人物觊觎omega-cell的话……光想像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想必ocp的中枢人员一定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吧。 不过即使在这里穷担心也很难有什么现实感,于是我回到自己的隔间座位。在大家都报到前,我和学长一样用omega-cell玩了两个小时。对钻研生命科学的人而言,找不到比这软体更有趣又富教育意味的玩具了。 后来我一如往常地和同事与基因档案共度了一天,等到回家时已经过晚上十点了。 “你回来啦。” 专注电视画面的母亲用背影迎接我。我闻到了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飘来食物发酸的味道。 大概是母亲把弟弟的晚餐放在那里就不管了吧。 我爬下楼梯敲了敲地下室尽头房间的门,里头一声不响。试着叫了弟弟也不见他回应,房门也戒备森严地上了门锁。 “晚餐不可以不吃啦。如果你不想吃妈煮的饭,那姐姐煮给你吃吧。肚子饿了的话传给简讯告诉我喔。” 留下叮咛后,我端走了放在地上的餐具。 要是父亲还在的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不幸的是,父亲在去年离婚后便离开了这个家。弟弟是父亲跟前妻生的孩子,我则是母亲跟前夫所生,因此我跟他并不是亲生姐弟。换句话说,弟弟他跟这个家里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亲生的父亲没有收养他,继母也对他不问不问,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也将迈入第七年,我自认这些年来我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待他,不过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感受到吧。一想到如此,连我也觉得寂寞了起来。 当我郁郁寡欢时,一旁的母亲突然开始咳嗽。 “你感冒了?” “大概吧。我看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好了。” 母亲茫茫然地呢喃道。离婚后她就一直少了股霸气。更年期障碍——这个名词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接电话的时候,至今还会以离婚前的姓氏自称,让我有点担心。 就在这时,连我都跟着咳嗽了。从咽喉发出了沙哑的声响。 “我被老妈传染了啦。” 我开着玩笑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有点痛,好像真的被传染了。我换上睡衣,整个人趴在床上合起了眼睛。 隔天我也是一大早就进了研究室。虽然身体有些倦怠感,但不至于到欲振乏力的程度。要是传染给同僚也不妥,于是我戴上了口罩。 “早安。” 和我一样戴着口罩的涩泽学长向我打了声招叫。 “学长你也感冒啰?” “这还是我出生第一次生病呢,感觉倒还挺新鲜的。” 学长一边隔着口罩咳嗽,一边继续调整自创的病毒档案使其感染拟似生命体。荧幕画面里头有病毒,外面也有病毒,我的青春充满了病毒啊。 话说回来,今年的流行性感冒好像威力满强大的。 陆陆续续有人进研究室,每个人都在咳嗽。戴口罩的人占了全体的四成,剩下的六成则没戴,看来大家对病毒的传染似乎都漫不经心。我完全没听说今年有流行性感冒在大流行,不过才隔了一晚患者就激增了不少。 我进入隔间座位,开始今天的工作。现在我们研究室正计划将一个名叫“血管内皮细胞增殖因子受体”——感觉十分饶舌、简称kdr——的器官功能设计成程式。 我登录到国立生化情报中心的档案资料库,以sequenceviewer(区划监察)的项目nt_0*2**53检验kdr的第一外显子,判断转录开始点下载该领域的碱基序列,用肉眼seek(找出)转录因子结合结构基序,input(输入)到omega—cell(细胞模拟系统)然后check(检查)demeanor(举动),因为过程太过冗长因此以下omit什(省略)。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时间也过了中午,ourmanager(我们所长)estowork(前来上班)。 “所长早安。” 我用smile(笑容)来greet(打招呼)。 无意间大脑似乎变成英语支配的样子,因此我把语言又切换成日语。长得很像x迷你拉的所长也戴了口罩,看来流感果然是正在大流行的样子。(译注:迷你拉是怪兽哥吉拉之子。) “矢田,麻烦你用omega解析一下这东西。” 迷你拉所长草率地敷衍了招呼,将信件寄到我的电脑。我打开一看,里头纪录着某个网站的url和密码、以及ftp伺服器的使用者名称和位址,是一个不管怎么看感觉跟我们研究所没什么关联的组织的网域。 “who?” who是众所皆知的世界卫生机关。我回头看了迷你拉所长,他却只是绷着一张脸不肯跟我透漏半点口风。 我登录进去输入关系者限定的档案资料库的密码后,荧幕上显现了不曾看过的病毒基因体资讯。由于内容实在太过复杂,我光是这样盯着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我按照所长的吩咐将基因体档案下载,用omega-cell分析。可能是嗅到了有趣的事即将发生的味道,涩泽学长跑到我身后探头盯着荧幕。 “这档案以前没看过呢。新种的病毒吗?” “嗯。” 迷你拉所长只简短应了一声,详情什么也没交代。 “我来翻译。” 显示在荧幕上的,是这个病毒的外观和性能。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在病毒单纯的球状表面上,长了无数貌似钉子的膜蛋白质的突起。目前为止都还算是平凡无奇。 可怕的是它的构造。只要大致浏览这份资料,就能知道这并非出于自然的产物,而是基于特定的意图制造出来的人造病毒。 “外壳是猪流感病毒,会经由空气传染喔。” 学长盯着荧幕说道。人类的流感和禽流感双方皆会对猪只造成感染,后来人类发现了透过同时感染两边流感病毒的猪只交叉重组的病毒,增生力更胜禽流感,是近年who最为警戒的人畜共通病毒。 感染路径是空气,可以说是最容易流行的病毒型态。 问题是,现在荧幕上的这个并非是猪流感病毒。是有猪流感的感染力没错,但病毒里头的基因体rna不一样。这个序列是—— “hiv。” 猪流感病毒的核里,内含的是hiv的效力。 ——换句话说,这是经由空气传染的爱滋病毒。 “还有下文。” 涩泽学长的低沉声音隔着肩膀传了过来。 “用hiv破坏制御系统之后,还会造成伊波拉出血。” 我整个人都冻结了。这个病毒档案孕育着一股浓厚的狂气。 hiv是会破坏人类免疫系统的病毒,一旦感染,将丧失对抗所有病原菌的抵抗力。至于现在存在于荧幕上的病毒,则是藉由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使人罹患hiv,在夺去宿主的抵抗力之后,还大费周章地把伊波拉出血热的rna写进宿主细胞的基因。伊波拉的感染源一般是血液、体液、或排泄物,只要不要接触到这些东西是不用担心会感染的。但这个常识却无法套用在这个病毒上。 ——兼具了hiv能力的伊波拉病毒将能透过空气散布传染。 两个最可怕的特性被揉合在一起,宿主侧无处可逃,甚至无法抵抗。简单地说,万一这病毒真被散播开来,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以待毙。 “根本是疯了。” 涩泽学长喃喃说着。既然能得到得到这家伙的认证,这个病毒的创作者无疑是等级相当高的狂人。 “好强烈的恶意。” 从档案不难感觉到类似憎恨的情感,或许可以说是创造这个人工病毒的人物的执念吧。他肯定是为了杀光地表上所有的人类才做出这个档案来的。 要构筑这么无懈可击的人工rna,究竟耗费了多少的经费与时间呢?除非是坐拥雄厚资金和尖端生命情报科学技术、并且力聘拥有优秀研究团队的制药公司,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档案来的。 “制作一千人份的样本基因体,再使其感染病毒。” 所长用干硬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下达了指示。我颔首示意,乱数制作了拟似生命体一千人份的档案。构成人类基因体的碱基体为数有二十八亿六千万之谱,然而每个人类个体之间存有差异的仅有○﹒一%的碱基序列;只要在这一段的序列准备出一千种模式,千人份的拟似生命体便就此诞生。然后,我们让完成的一千名人体样本感染该病毒,并进一步观察状况。虽然我觉得只能一味接受这种东西的拟似生命体很可怜,可是这么做可以模拟出一千人份从感染到发病的经过。 惊人的病毒档案从omega-cell的假想口鼻侵入,通过呼吸器黏膜慢慢往假想体内渗透。 为了方便观察,人体模型体内的时间也调整得比现实更快。和细胞膜接合的病毒的封套融解,里头的hiv基因体rna获得释放,发生逆转录,宿主基因体被重组成病毒基因体。类似hiv的逆转录病毒最后将改写宿主的基因,十分可怕。被强夺了原本机能的细胞不断持续复制受到污染的自己,慢慢破坏体内的感染防御系统。 最教人吃惊的就是这个增殖力。由于它使用了猪流感的性能,因此增殖速度比一般hiv快上数百倍。不过才一晃眼,荧幕里的画面遂变成了地狱的绘图。 侵入了体内的病毒几乎都有连续变异的情况产生。面对制造抗体试图与之对抗的宿主,病毒展开自我变异好回避那些抗体的攻击。虽然宿主制造下一阶的抗体企图反制,但病毒一如早就料到未来的发展般频频度过障碍,也因此使自己进化得更强。涩泽学长所称的“军扩竞争”在这里也发生了。 不久,感染hiv的宿主再也无法制造抗体,任凭伊波拉rna随意破坏体内而陆续死去。在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引起的免疫失效、以及伊波拉出血热的杀伤力围攻之下,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像这种病毒,任谁都无力抵抗。人体不可能有那个能力。 等到omega-cell里的时间机制经过三天,凄惨的结果出来了。 ——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八.七。 感染的一千人当中,有九百八十七人在三天内死亡,仅有十三个人幸存。我反而对幸存者比想像中多感到惊讶。被那么强大的病毒袭击,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立刻把幸存者的基因体情报送给who。” 在所长的指示下,我压缩符合条件的档案,上传到who的ftp伺服器。 作业告一段落之后,我转头回望所长。他的表情笼罩着一层好似螃蟹甲壳的东西。 我问出从刚才便心悬已久的问题。 “请问那个病毒是?是拿来做什么研究用的吗?” 所长只是保持沉默,连个只字片语也不肯回答。 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涩泽学长提出了假设—— “会是生化 恐怖行动吗?譬如……恐怖份子把这份病毒档案送给政府当作犯罪预告之类的?” 所长在经过了漫长的沉默后,终于沉重地启齿说道: “今天大家可以回去了。” “咦?” “回家记得立刻把身体洗净,打开nhk收看。假如有重要的发表,就按照那个指示行动。” “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要再问了。稍安勿躁便是,不会有事的。” 所长的声音在颤抖着。不只是声音,连他的脚也直打哆嗦。“两只膝盖害怕得打颤”这种现象我以前在书本上读过,不过实际亲眼见识这倒是头一遭。原来真正感受到恐惧的时候,人类的膝盖会像这样频频颤抖不止吗? 冷酷至极的言语,从涩泽学长口中脱口而出: “实际上病毒已经遭到散播了吗?有人把病毒塞进鸽子的包裹里,从空中在全世界四处散布是吗?” 尽管涩泽学长的表情被口罩遮住以至于无法看见,但我不知何故,却感觉他那时面带着笑容。要是把口罩拔掉,他其中一边的嘴角该不会是上扬的吧?当时这样的念头没来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别猜了,不会有事的。注意,不要把这件事泄漏出去。” 所长颤抖的回答也暗示了学长的臆测并没有错。 我远远地观看着两人的互动,总觉得没什么现实感。 原来如此。这个开玩笑般的病毒早已经被四处散布了吗?这么说来,百分之九十八﹒七的人类将在三天内死亡了。 世界末日——吗? 我试着在口中咕哝,却感受不到什么实感。 这时,我的胸口赫然开始发烫。 一团灼热的东西从那里猛然向上涌出。 “呜——” 我跪倒在地,拔下口罩用手捂住嘴巴,气管壹着了。 有个温热的东西从肺部深处喷发了。 “矢田?怎么,你还好吧?” 迷你拉所长的声音从旁响起。我勉强让呼吸稳定下来,转头面向他。 “我没事。” 尽管我强颜欢笑﹒但所长的表情却是显得条硬。 我看了自己的掌心。 我整只手掌沾满了鲜血。那是颇为大量的血液,血中还掺杂着少量的类似肉片的物质。 看样子,我好像是吐血了。这个肉片应该就是遭到伊波拉破坏的组织的一部分吧。血之所以会是鲜艳的鲜红色,有可能是因为这是消化器官的出血。 就在我进行着连本人都倍感不可思议的冷静分析时,研究室的一角同时传来了女性工作人员的悲鸣。 “大木小姐!” 吐血的人好似不只有我一个。工作人员之一的大木小姐手捂嘴巴在地板上咳嗽不止。和我一样,鲜红的鲜血不停地从她的指缝滴落。圆睁的眼球,貌似痛苦地上下抽动的喉咙,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拄在地板上的另一只手五根手指都弯曲成了钩状。见她好像一副随时都快窒息而死的模样,我那迟钝的脊椎也终于冻结了。 前一刻才刚在荧幕里模拟过的事态,如今也造访了现实的世界。经过一天的潜伏期,早就剽取了我们身体的逆转录病毒现在展露出了那凶残的本性。它们重组基因、破坏制御系统,蔓延到内脏后一边让组织变得支离破碎一边持续增殖。 “大家不要慌!保持冷静啊!” 所长用比任何人都要惊慌失措的语调大喊。 “世界要毁灭了呢。” 涩泽学长不改一如在朗读报告般的口吻喃喃自语道。搞不好他这个人从以前就一直殷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学长的嗓音泛着一种好像在期待什么趣事发生般的韵色。本来我对那个语气燃起了满腔的怒火,但学长马上也脱下口罩开始吐血,我的愤怒随之失去了发泄的目标。 就在我寻找一个可以生气的目标时,显示在荧幕上的who的网页映入了我的眼帘。 先前一直都没注意到,原来病毒的土方有标记着陌生的英文字母。 ——inalsin 那似乎是这个病毒的名字。 意思是“原罪”。那是基督教的用语,意指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 ——意思是说世界将因“原罪”而灭亡吗? 这玩笑实在低俗过了头,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命名者是who的人?还是制作了病毒的头号坏蛋?名字是谁取的都无所谓,难道就不能取更富有才气的名字吗? 我要的不是原罪这种低劣的玩笑。我不记得我有允许这种无厘头名字的病毒进入我的人生。 虽然我很想抱着激动的感情痛快地大骂一番,但忙着吐血的我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六 “呼……” 身心之舒畅使得久板由纪不禁发出了声息。 肩膀以下浸在白浊舒适的热水里,头倚外缘的岩石,薄桃色染绢般的晚霞风光尽收眼底。 濑田是江户盛世以来便广受旅人青睐、历史悠久的驻足之地,位置就坐落在通往二子玉川的长坡道的途中。不仅自古流传下来的武藏野自然风貌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水温适宜的温泉一如石缝流出的清水般,从杂树林环绕下的岩场泉涌而出。 悠闲地浸泡在被巨型岩石围绕的天然露天温泉,耳听在橡树的树梢上啼叫的雏鸟声。视线往前方望去,可以一览位在热水雾气另一头的多摩川沿岸的低地。若是天气晴朗,甚至还能远眺富士山,只可惜现在天空蒙上一层朦胧的春霞。 由纪面露迷濛的表情眼望武藏野的夕景,将白皙的四肢彻底在热水里伸直,再次把头倚在后面的岩石上。 轻轻合起双眼,原本僵硬的身子在热水中逐渐放松了下来。微温的五月风拂过湿淋淋的头发,由纪宛若睡梦中的幼童般放下了警戒的表情,尽情享受温泉。 今天是离开调布新町远行的第三天。 在新宿、涩谷各地收集完物资,现在一帆风顺地抵达了濑田。今晚将在此地扎营夜宿,明天早上出发返回调布新町。这趟旅行还算成果丰硕。 旅途来到这里,即便是由纪也感到疲惫了。 旧都市地带的怪物的数量明显增加了。虽然有对栖息在交易通路沿线的怪物进行驱逐,可是少有人迹的都市地带说是成了怪物的巢穴也不为过。那些同是基因异常的怪物互相残杀攫食,龙蛇杂处,彻底适应了环境。 尽管那些怪物都被由纪击退,但平日涵养的气也消耗殆尽了。 都怪第一天对怪物牛使用了气弹,后来也留下了后遗症。由于那一击几乎耗费了体内八成的气,因此剩下的气只够用在跳跃和防御上。 ——我一定得学会控制气弹才行。 那就是现在由纪的课题。 要控制气弹,亦即气的发射威力,是一项艰难的技术。面对小规模的对手仅使用体内一成的气,面对中规模的对手则是以全体的三成应付,由纪现在还无法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 目前由纪能办到的就只有将在蓄气时间内所激发出来的气朝着对手全部射出。所以一个人手的话,甚至会在打出第一击的时候就消耗掉所有的气。在这方面,由纪本身十分明白自己还有待磨练。 泡在温泉的同时,由纪让锐利且细致的吸气通过气管往肺部输送。 透过脉博的作用,吸气先是绕行过身体的四个末端部——亦即“气街”,紧接着被送往肚脐附近一个名为“上气海”的集积处,在那里被精练成名为“气”的无形能量。 虽然可以在能量练成的同时即地释放,但一般都会被贮藏在俗称丹田的下气海。平日一有机会就脚踏实地累积蓄气,以便在碰上状况的时候释放是基本功夫。 呼吸器系特进种能比一般的练气能手用更短的时间精制气,贮藏量也多达常人的数十倍之谱。像由纪这般实力的特进种,只需要吸气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贮藏到一口气跳到三层楼建筑屋顶高度的气。 由纪轻轻噘起嘴,不停重复又细又长的吸气动作,放胆让身体躺在乳白色的温泉里,如同蜡像般动也不动。 腰际到胸部的曲线一如弦乐器般柔顺平滑。钻过树梢斜洒而下的阳光映在水面、往四方飞射,漂浮不定的四肢在光线斑驳的乱反射中,看起来就形同残雪似地醒目。 假若把知名雕刻家的作品抛进温泉里的话,或许就能如法炮制出这幅情境来吧。即使风在温泉的水面上吹起了涟漪,由纪的身体还是有如人工制造似地纹风不动。由纪就这么以毫无防备之姿,默默地练气、积蓄。 “你在睡午觉吗?” 在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一旁突然传来攀谈的声音。 由纪微微将眼睛睁成一线,只见坐在露天温泉边的一之谷将小腿泡在水里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独占温泉这么久。” “没关系啦。你一定很累吧,好好休息。” 一之谷将肩膀以下泡进温泉里后,不禁发出了和刚才的由纪一样的声音。由纪停止贮藏气,将打直的脚收回环抱在胸前。 虽然不足以用来射出气弹,不过从这里到调布新町,只要一路沿着多摩川的堤防往上游前进,撞见怪物的机会倒也不多,况且大部分的对手都只需仰赖剑术就能击退。由纪判断只需蓄足最低限量的气便足以使用。 “由纪,你身材好好喔。” 一之谷用玩闹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由纪一丝不挂的身体。这个人虽然才二十七岁,精神面却完全是个大婶。个性一板一眼的由纪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时候。 “请停止你的视线,总觉得有点猥亵。” “才不猥亵呢。所谓的猥亵指的是像这样!” “等、等一下,一之谷小姐,你干……啊!” “嘿嘿嘿,又不会少块肉、又不会少块肉。” “呀——!” 束手无策的由纪罕见地张嘴发出了悲鸣。 “女生那边好像挺好玩的耶,喂。” 从一之谷发威的露天温泉走一小段下坡路,另有一座温泉。这座温泉同样是由地下涌出的热水在天然岩场积蓄成形,面红耳赤的玉正与财前、式岛一起入浴。 “相较之下这边是怎么回事,简直杀气腾腾哪。” 听到玉的埋怨,脸红得像水煮章鱼的财前答道: “你是说我们也要像那样吵吵闹闹的吗?” “不,抱歉,是我不对。不必吵吵闹闹。” 式岛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的侧脸开口说了: “话说回来,玉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要不是复杂的问题就ok。” “玉哥,你之后会继续当久坂小姐的奴隶吗?” 式岛顿了好一下子才将这问题问出口。现场安静得可以听见远方的鸟啼声。 经过漫长的沉默,玉缓缓地把脸埋进热水中噗噜噜地喷出气泡后,抬起无可奈何的脸面向式岛。 “你觉得呢?” “啥?” “我说,你觉得那只母金刚会是默默放我逃走的那种人吗?” “母、母金刚?” “就是那家伙啊,那个自大低能女。” 式岛察觉玉十分固执地拒绝用名字称呼由纪。他在心里默想这人的坚持真是莫名其妙,接着回答: “你是说久坂小姐吗?我也不太晓得耶,应该不太可能会放你走吧。因为玉哥在的话对镇来说是件好事,我想她应该会不惜侵犯人权也要禁锢你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为了你们的镇上,我的心情就不用顾虑了吗!” “毕竟久坂小姐是赌命在守护调布新町的,所以她应该会以镇的安危为第一优先考量才是。与其说她不顾虑其他事情,应该说没有余力顾及吧。” 玉又把脸埋进热水里噗噜噜地吐出气泡,然后扬起头说: “真搞不懂她干嘛拼命到那种地步。她是有欠调布新町钱吗?” 玉不经意的一间令财前跟式岛面面相觑,默想了一会儿后,把自己所知的事告诉了他。 “久扳小姐是五年前从关西逃来的。她身负重伤倒在镇的入口处,要是町长当时把她驱逐出去,她应该是活不下来的。我想正是因为我们镇上有恩于她,久坂小姐才会这么努力想为调布新町付出吧。” 话说到此,式岛一如征询意见似地看了财前的脸。财前默默点头,代 替式岛接着往下说: “玉哥,你知道姬路移民地吗?” “啊?我知道。” 那是目前日本数一数二的大规模共同体。 据传闻,居民的数目有五万和十万两种说法。以丰富的资金为后盾,拥有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常备军,而且有着士兵数量相同的官僚;对于培育年轻研究者的态度也相当积极,大力推动失传技术的重现和各领域工业的复苏。此外,对周边势力也显示出旺盛的领土扩张意欲。市长涩泽美歌子正是被众人传为在西征之际杀死了雾崎桐人的女杰。 “久坂小姐好像是姬路殖民团在寻找的对象。” “哦?” “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五年前姬路曾派了追兵来抓久坂小姐。” 沉默又再次降临。玉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注视了财前那张没什么显著特征的脸孔好一会儿之后,又继续追问了下文。 “所以说,万一我们调布新町藏匿久坂小姐的事情被姬路察觉的话,有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问题。没处理好的话,他们会不惜派遣军团也要夺回久坂也说不定。虽然久坂小姐的存在对镇上而言是种危险,可是也多亏她,我们镇才能发展至今。总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交代得清楚的,嗯。” 财前压低嗓门嘀咕道。 玉可以理解财前所说的。毕竟有由纪一个人在,效果就跟一百人的常备军团一样,所以调布新町甘愿冒着被姬路盯上的风险,也要选择利用优秀特进种的力量维持战斗力,以求提升目前的生活。 “嗯——哦……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难怪那个狂妄女才会像奴隶一样那么努力工作,因为她无处可去了。” “玉哥,你这话说得有点太过分了。” “我没有说错吧。不过,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玉的脑海里浮现了由纪那张死板的表情,别说露出笑脸了,甚至连微笑都没见过。或许就是复杂又沉重的过去夺走了她的笑容吧。 ——不知道她笑起来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玉回过神用力摇了摇头。 ——不管她有过啥遭遇,都跟我无关。 玉重新打起精神,巩固这个心情。 哪天有可能会被牵扯进麻烦的事端里,我一定要抢先第一个逃走。反正插手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还是早点抢走哨子逃之夭夭。 玉在心中喃喃默念这一阵子一恍神差点就忘得一干二净的目标。只要拿到哨子,调布新町后来会变怎样才不关自己的事。反正离开这里另寻一个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好地方就得了。 在脑中附和自己打定的主意后,玉离开温泉,穿上衣服,往停在玉川路上的两部顶篷马车折回。 太阳就快下山了,坡道下面是两个月前,他和由纪偶遇的二子玉川废墟。 披着一层绿色草木的破碎街道,横倒在生锈不动的车阵上的电线杆,一如梳针参差不齐的梳子般的排排建筑物,这些全都默默无语地耸立在薄桃色的天空下。绿意比一个月前的当时更加浓郁,柏油路面的裂痕有一片片黄色的蒲公英丛生。 随着春意渐深,镇上各地开满了鲜花。油菜花黄色的花瓣从建筑物和路缘的底部冒出头,那些花儿和暮色渐深的天空,替死气沉沉的街上增添了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 停在坡道途中的马车的顶篷也染成r跟天空样的颜色。 货物架上满载了这回马车队所收集得来的物资。除了衣服、布料、餐具和油等生活用品之外,还有笔记本、铅笔文具和各类书籍,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女性生活用品。 布料尤其被视为珍宝。在此地收集到的布将经过镇上的裁缝师加工再提供给居民。由纪身穿的制服正是这一类的供给品。以调布新町的规模,应该有能力自行在共同体内生产布料,不过现阶段还是收集过去的遗物比较有效率。 至于另一项贵重品则是油。纵使因为年代过于久远不适合拿来作为食用,但在照明的用途上需求量还是很大。一旦少了灯火,夜晚便成了不见五指的黑暗。全家共享晚餐的天伦之乐和睡前读书全都是建立在灯光的贡献上。也因为油如此重要,共同体固然有自行收集兽脂和菜籽油的习惯,但目前所使用的油绝大部分还是仰赖过去的成品。 玉仔细窥察货物架,心里打着歪主意。 ——只要哨子拿到手,我就可以吞占这些东西逃走了呢。 如果把这些战利品拿去市场拍卖掉,想过好一阵子逍遥的日子不是问题。反正这一个月我饱受了这么多压榨,拿这一点报酬是应该的吧。 “要偷吗?” 玉自言自语道。 “偷了又有何不可?” 冷不防有旁人跟自己说话,玉吓得打直背部,转头回望身后。 一个不知不觉间靠近的陌生青年正坐在路肩上面露着贼笑。 “要偷就偷吧,玉。” 那个声音给人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十分不讨喜。青年的脸上浮现着掺杂了慈悲、嘲笑、与怜悯,是玉这辈子稀少见过的表情。 而且玉认得他身穿的军服是属于哪个势力的。 上下半身皆统一为白色,用黑皮革的腰带系住腰部,围在脖子上的外套则是鲜血般的绯色——这无疑是姬路移民地常备兵的军装。 玉顿悟有异常状态发生了。 然而心中的困惑在短暂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正因为是处于这种非常状态,过去历经的无数生死关头的经验告诉玉得保持镇定。玉向青年回以浅笑,泰然自若地丢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那口气就宛如在聊天气的话题般无心。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队长,鸟边野米盖尔。” 玉用讪笑敷衍鸟边野的自我介绍,貌似不耐烦地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同时在脑中咀嚼这个事态进而理解。 “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吗?你一路追踪狂妄低能女追到这里,待会儿就要去抓她了是吧?” “你应该不至于会笨到扯我后腿吧?被注射病毒,每天遭那个啥狂妄低能女当奴隶使唤的玉?” 看来对方早已把自己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名字和现状对方全都了若指掌。这行事的手段真的太有姬路移民地的风格了。玉用鼻子一笑置之后将头别往一旁,一瞬间便嗅出这个状况下自己所能贪图的利益,因此他用比平时更为低沉的音色开始了交涉。 “啊啊,我怎么会扯你后腿?反倒想张开双臂欢迎你咧。” “太好了。跟调查结果一样,你果然是这种人呢。” “我想要的是那女人的哨子。你如果肯把哨子让给我,要我帮忙你也行。” “像你这种以私欲为行动第一优先的人最值得信赖了。你不扯我后腿,哨子当然可以让给你。尽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我军不会干涉你的动向。” “谢啦。那你快点去把他们抓起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很遗憾,他们早就落在我的手中了。” 鸟边野米盖尔将视线投向温泉所在的杂木林方向。 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嘈杂声响。 好几道红铅色的光芒浮现在昏暗的树荫之中。玉认得那眼睛的光色。 “镰鸟吗?” “嗯?你不是关东人吗,怎么知道镰鸟?” “那本来是关东制造出来的古利鲁吧。三十年前和神追军一起流传到关西,就在那里大量繁衍了。只不过姬路的傻瓜们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呢。” 鸟边野的嘴扭成了ㄟ字 状。经这么一说,鸟边野才想起以前有听过移民地的生命科学研究者提过类似的话。玉的博学多闻倒是教人意外。 镰鸟泛绿色的脚赫然从树荫下冒出踩在路上,一头、两头、三头……相貌异样的怪物一头接着一头现身于晚霞中。包覆全身的绿色外皮,长在胸膛上的两把镰刀,身着山羊色军服的骑兵们从鞍上驾驭着系在青铜色鸟喙的缰绳。为数有二十头以上。 不仅如此,坡道上下两方各有成群的步兵涌现。五十名左右的士兵手持铁矛,以整齐划一的二列纵阵队形朝这里行进而来。从那有条不紊的步伐来看,一眼就能断定他们都是专业的士兵。 看样子温泉早就被包围得滴水不漏。 玉由衷感到佩服。即便我方太过粗心大意,但对方带着镰鸟行动竟然还能一声不响到这种地步,着实教人惊叹。 “你们是什么时候包围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呢。” “等猎物出现了才慢吞吞地包围是很难不被发现的。所以早在你们抵达前我军就完成了布署。” 似乎连商队的行程都泄了底的样子。或许是镇上有人被钱收买,把情报走漏了出去也说不定。 “不过你们也太让人傻眼了,好歹堂堂正正一点嘛。” “不好意思,毕竟失败是绝对无法允许的。不过你坚持的话,接下来就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给你瞧瞧吧。” “你们打算攻击调布新町?” “那个镇总共有四个特进种。当中的两人,真冈牛丸和羽染静到奥多摩去了,久坂由纪落到我军的手中。虽然还有一个名叫斋藤准平的弓手镇守,不过单凭一个肌肉纤维特进种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的。把握这个机会的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挣得位在关东的属地,只有蠢货才会眼睁睁放走这个机会。” “那样也叫堂堂正正?” “你高兴怎么叫是你的自由。姑且不提那些了,主宾似乎到场了呢。” 一个身材臃肿骑乘着体型格外巨大的镰鸟的巨汉从杂木林中现身了。 那头镰鸟尽管拥有一双粗壮的脚,依旧感觉载得很吃力,显得摇摇晃晃。由纪身体被粗绳捆绑住,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被那团从特制了服凸出来的大肚腩给吞掉一样,被安排骑乘在那个臃肿躯体的前面,并且朝着鸟边野目露凶光。 “托您的福,轻松完成了任务。她似乎早把气给消耗殆尽了。” 把由纪搂在脂肪里,臃肿巨汉用快活的声音向鸟边野报告。 鸟边野满足地颔首,凝望上半身被缠了好几圈绳子的由纪。 “好久不见了,薰。还记得我吗?” 听到薰这名字,由纪翡翠色的眼眸浮现了静谧的光辉,然而平静中有着激动的感情。玉看得出来她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我要砍了你。”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你最好有点分寸,鸟边野。我不想跟你说话。” 由纪压低音量简单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屑。另一方面,玉从由纪的模样开始推理她被捕获的过程。 由纪身上固然披着军服,可是扣子没有扣上而且吊带也没挂,只是直接罩了件上衣然后被粗绳捆住,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她应该是在更衣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吧。 准备穿上衣服的时刻,比一丝不挂时来得更没有防备。在优秀特进种之间的战斗中,即使只是那一瞬间的空隙都有可能会致命。 即便是趁着更衣的空隙,虽然不晓得那个臃肿巨汉用了什么招式,竟然能让那个由纪几乎只能像待宰羔羊一样束手就擒,代表他的实力相当不错吧。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对了,涩泽薰大人本来是未来的天子呢。恕属下失礼了。那么就从问安开始从头来过吧。” 鸟边野合上眼皮,一如在面对贵人般单膝跪地,朝鞍上的由纪深深低下头,口念假惺惺的台词。 “有幸拜见尊容,微臣喜不自胜。本次行动实乃情势所逼,如有冒犯,还叩请天子忍一时之辱……类似这样的感觉可以接受吗?” 鸟边野用面带嘲笑的表情抬头看着由纪,由纪的脸则因无处发泄的怒火显得僵硬不自然。 就在这段期间,步兵和骑兵挡住了坡道上下两头的道路。这回换被绑住的财前跟式岛、以及一之谷被人拖了出来。 “对不起,由纪,我们的行程好像被泄漏给这些人知道了……” 被粗绳缠住了腰部的一之谷自责地表示。由纪用摇头要一之谷不必愧疚。 由纪怪罪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一之谷没有做错事,错的是旅途还没结束就怠于精制练气的自己。 “该拿这些小孩怎么处理?” 臃肿巨汉用只眼盯着财前与式岛,询问鸟边野的意见。 “就用最残酷的手段在由纪的眼前杀了他们吧。” 鸟边野气定神闲地回答。 “住手!他们两个是无辜的!” 由纪放声咆哮。鸟边野装模作样地微微将脑袋歪向一旁。 “难不成这是命令?不对,是所谓天子的诏敕吗?” “你这家伙……” “如果下令的是天子大人,那我辈自当只能听命行事……关于这点,薰你个人所持的立场是?” “……我才不是什么天子。是市长擅自把我列为人选而已。” “那恕难从命啰。太可惜了。” “你给我住手!” “嘿,薰,你那是什么语气?” “……请住手。” “我听不见。” “请住手!” 貌似愉悦地聆听由纪嘶声的呐喊,鸟边野把财前和式岛抓到了眼前。身上还穿着学生制服的两人同样也被粗绳牢牢捆住了身子。 “久坂小姐,很抱歉我们没能保护你。” “我们早已做好觉悟,宁死不屈。” 才年仅十五岁的两人话说得勇敢,这教由纪的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她将圆睁的翡翠色杏眼投向了下流地挤眉弄眼的鸟边野。 “你的目的是带我回姬路吧?我不做抵抗,也会乖乖服从命令,你就放了他们两个吧。不,请你救救他们。” 见由纪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嗜虐性的狰狞面貌顿时刻印在鸟边野的脸颊上,但眼神随即一改,流露出一抹虚情假意的慈悲之色。 “薰好有舍己救人的精神啊,充满英雄色彩真的很棒,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了。” 毫不吝惜地如此盛赞后,鸟边野朝臃肿巨汉扬起下巴示意,卸下鞍上的由纪。接着以故作优雅的姿态走近,手撑起由纪的下颚,仔细地欣赏她那紧绷的表情。苍白的拇指轻柔地从由纪樱花色的嘴唇上滑过。 “气都用光了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啊。只好麻烦你从零开始蓄起了。” “…………” “我决定先吸干你的气再去攻击调布新町。我会使用你的气来压制那座市镇的。就用你的力量把窝藏你的镇彻底烧成灰烬啰。这计划如何,很有趣吧?” 由纪向上吊起眼尾,气愤地冲口骂出闷在心中已久的字眼—— “你这禽兽!” “哎呀呀。才以为你变顺从了,结果一下子就露出马脚。” 鸟边野高高举起左手之后,奋力打了由纪的脸颊一巴掌。 不单只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撕裂空气般的刺耳声响在杂木林间回荡。每挨一巴掌,由纪都把脸转回来继续怒瞪鸟边野。那个不屈不挠的目光反而更激起鸟边野内心中的魔性。 “啊啊,你那眼睛是怎样,看了真教人火大。我要用舌头狂舔那双眼睛!” 鸟边野用尖锐的假音慢条斯理地如此说道后,令人不可置信地伸出指头强行拨开由纪的眼 皮,准备把自己的舌头伸进去舔暴露的眼球。 “喂~不好意思打扰你的乐趣,可以听听我怎么说吗?” 这时,玉丝毫不带紧张感的声音突然从旁响起。 原本浑然忘我的鸟边野意识被拉回了现实。 “我的要求有两个。一是那女人的哨子,二是把马车的货物全部交给我。东西到手后我就乖乖消失,之后随便你们怎么玩。” 鸟边野一脸愕然地盯了玉一会儿后,嘴角微微漾起笑意,一语不发朝着坡道上方扬起下巴。原先把路挡住的士兵们让出一条通往马车的路来。 “谢啦。多亏你们我才得救了。” 玉嘻皮笑脸地向鸟边野行了一个不正经的敬礼之后,钻进马车的货物架翻找收集的物资,拿出了藏在木箱里的短剑。 “卑鄙小人!” 由纪对着从货物架下来的玉劈头就是一顿臭骂。玉只把它当耳边风,一边在掌心转动短剑把玩一边说: “那,麻烦你把哨子交来吧。” 玉悠悠哉哉地靠近由纪。 由纪用跟先前看鸟边野一样的表情怒视着玉,玉泰然自若地与她互视。尽管由纪的脸颊肿胀得红通通,但眼神依旧保持着勇健的气魄。 玉抓住在由纪胸口前摇晃的哨子,从脖子上一把扯了下来,然后丢到地上用鞋底践踏。 至今一直维系着玉和由纪两人之间的物品,伴随着硬质的声响在地上粉碎了。 玉将脚提起,前一刻还是哨子的瓷器在柏油路上变成了无数支离破碎的碎片。 轻浮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玉的脸颊。期盼已久的目的终于达成,玉的脸上漾起了一种获得解放的畅快感。 “这么一来我就是自由之身了。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啊。” “那些货物是镇上居民的!你这小偷,还知道羞耻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后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指使。” 刹那间,玉改用反手握持短剑,朝着由纪向上一砍。 “!?” 指天的剑尖旋即往下一拉,直接朝鸟边野挥去。 鸟边野将整个身子扑倒在地闪避了那一击。 束缚由纪的绳子被一刀斩断。 被斩断的绳子滑落到地上,玉把右手的短剑交给由纪握好,在她的耳畔轻声耳语。 “你们往下坡道逃。” 由纪睁得人人的眼睛从极近的距离仰望玉。 “为什么救我?” “我是很讨厌你没错,但是我更讨厌那个变态。” 用克制过的语气飞快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后,玉有如一道闪光般纵身冲进了布阵在上坡道的步兵团里。 “呜喔!” 斩击扫开了第一列的步兵。第二列的步兵接着挥下沉重的铁矛,但玉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早早用不输给猫的敏捷身手描绘出弧线腾空。 越过步兵的阵列后,镰鸟的队伍就位在玉降落地点的前方。为了争取让由纪他们逃走的时间,玉一开始就做了要抢下镰鸟的盘算。 玉利用落下的劲道借力使力地双手往地面一拍,再次腾空而起,飞跃的同时顺势射出的短剑一举命中了鞍上骑兵的咽喉。 从脸上挂着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脖子血流如注的骑兵手中抢下铁矛后,玉一脚将他从鞍上踹开。 在士兵即将落地之际,玉从他的脖子拔下短剑,把缰绳缠在右手腕上笑了。 “我来跟你们示范镰鸟要怎么驾驭!” 放完话,玉踩了马镫一脚,同时手上的缰绳用力一拉,镰鸟伸长了长长的脖子,两把镰刀朝着步兵高高扬起—— 然后横劈。 步兵的脖子被形似锯子的镰刀猛然刺入,毫无慈悲地硬生生被锯断。这把镰刀并非单纯只是巨人化的螳螂镰刀,上面长着无数类似鲨鱼牙齿的尖锐突起,可以将敌人的身体斩断。 被镰刀锯开的不幸步兵,头部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勉强跟身体藕断丝连,但马上就不堪重量掉在自己的脚跟旁。 四周的士兵如退潮般火速散开。 玉拍了下缰绳,朝落荒而逃的士兵们展开突击。 满是鲜血的镰刀又是一闪。 玉对准千钧一发地勉强闪过镰刀的士兵的头盖骨,举起手中的铁矛笔直往下扎去。不只是头盖骨,连脊椎一带也被那一击粉碎。 笑容从玉的脸上消失了。虽然表情看似冷静,但眼睛却显得更加璀璨有神。 镰鸟大步地跨出右脚,突破涌上来展开包围的士兵后,举起镰刀向后方的两列骑兵进攻。 骑兵现在正团团包围着由纪。看来由纪在准备下坡的时候遭到包围的样子。她挥舞着用起来绑手绑脚的短剑保护一之谷,一旁获得松绑的财前和式岛同样使用聊胜于无的气在缠斗。然而,现在避免正面对决、以脚程逃走才是明智之举。 “快抢马啊!” 玉高声呐喊。由纪转过头望向他。 “马的脚程比镰鸟还快,你们快骑马逃走!” 由纪的眼睛骨碌碌地扫视路旁。眼尖地发现一路上由玉和由纪骑乘的那两匹马正被系在马车旁的杂本上。 “休想得逞!”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旁飘下。 玉转身的同时,一把铁矛直朝脑门挥来。 “啧!” 玉咂了声嘴,勉强闪开攻击。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的肌肉发达男子,在眼前高高抡起铁矛,准备挥出第二击。 动物的直觉告诉玉,即使跟对方交手自己也占不了便宜。 玉用力拉扯缰绳,利用镰鸟敏捷的动作闪避横击。接着两腿夹紧镰鸟的侧腹,瞬间观察四周的情况。 由纪依然穷于应付骑兵。不但数量上趋于极端的劣势,她还得分心注意一之谷的安危,同时抵挡镰刀与铁矛的二段攻击,这对把气耗尽的她而言负担过于沉重,因此始终难以突破重围。了解困境的玉牢牢抓稳缰绳使镰鸟旋转,朝被系在树上的马匹奔去。 先前被自己撞散的士兵群又折了回来。玉用镰鸟的脚程甩开他们,从被系住的马匹身旁冲过的同时,一把抓起两匹马的缰绳。 玉继续骑着镰鸟冲刺。脚踩马镫向鸟腹施压,加足马力一头冲进骑兵所围成的人墙。 跨下的镰鸟在玉的驾驭下,毫不留情地向姬路兵挥舞镰刀。 “接好!你们快骑着这两匹马逃走!” 在人马混战的混乱中,玉把缰绳交到由纪手里,回身朝穷追不舍的士兵挥出铁矛的一击。 肉片与血沫随着铁矛划出的弧线轨迹喷洒而去。 但眼帘的一角随即有一道闪光映入,玉连忙脖子一缩压低了头。 镰鸟的镰刀倏地从玉的头顶掠过。 但攻势并未因为一回的落空就停止,斩击接二连三地不停朝玉挥下。 原本身手俐落地化解攻势的玉陡然感受到有另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 回头一瞧,先前的巨汉正手提铁矛准备横劈。 ——闪不过了! 下一个刹那,侧腹感到一股浑厚沉重的冲击。 铁矛深深陷入玉的右腹,冲击的力道甚至撼动了脊椎。玉的身体折成ㄑ字状,从鞍上被扫了下来。 腹部的脏器可能有好几副都遭到击碎。玉隔着呕吐出来的带血秽物,看见了一之谷跨上马鞍的身影。“就是这样,快点骑马逃走吧。”玉如此心想。 被击倒在路面 的玉一个反弹,重重地撞在路旁的水泥墙上,在壁面洒下一片血泊后,身子缓缓地崩垮。 五名骑兵无情地朝玉倒地的地方直奔而去,镰鸟高高提起脚往倒地不起的玉狠狠踩下。 如同俎上肉的玉只能任凭骑兵们宰割蹂躏。 手断了、脚也断了,肋骨锁骨肩胛骨不仅遭到折断还被踩成了粉碎。 玉的身体就像马口铁人偶一样,在镰鸟的脚下被践踏得噗叽作响且满目疮痍,四肢折成了扭曲变形的角度,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一抖一抖地跳动。 我失手了。搞不好会死在这里吧。明明一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结果还是扮了倒楣鬼的角色。 就在玉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茫然错愕时,内心底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跟我交替‘意志’吧。 由三个单音叠合而成的合音在玉的内侧响起。 “我才不干。” 一边受到骑兵的蹂躏,玉一边回答那个声音。 ——你这白痴,想死吗! “与其跟你交替,还不如死了比较痛快。” 玉坚拒从心的内侧响起的合声的提议,视野随着微弱的闪烁上下左右激烈地震动着。痛觉早已麻痹,无论是被践踏还是遭到铁矛殴打,除了冲击的力道外啥也感受不到。 “抓住我!” 这回换另一个声音从外侧传来。 遍体鳞伤的由纪映入了眼帘微睁的玉眼中。和玉一样浑身都是鲜血的她拼了命伸长白皙的手。 “这女的只要闭嘴不说话,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嘛。”不知何故,这时玉又浮现了这样的念头。 ——长得一模一样。 她跟某个人好像。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某人是谁。虽然不知道是谁,不过由纪确实长得很像消失在遥远时空的某人。 玉就在没能想得出那个人是谁的情况下遽然失去意识,周围的世界被涂成了一整面无声的漆黑世界。 七 世田谷路弥漫着浓浓的黑烟。 前方回堵的车阵中窜出了长长的火舌。 这下看来,车子已没有继续向前挺进的希望。民众纷纷弃车在路上流窜。我也效法他们,把放在助手席的背包挂在肩上,丢下母亲的车子。 路上被你推我挤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扛着大行李,大人手牵小孩,情侣们扶持着彼此,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忍受呛鼻的浓烟和燃烧着建筑物的烈火的高温,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各奔东西。 这些人到底想前往何方呢? 会是跟我一样赶着回家吗?还是打算逃离首都圈呢?或许只是陷入混乱,不知所以然地跑到外头来而已。 明明已经无处可逃了。 在inalsin所拥有的强大感染力、增殖力与杀伤力之下,感染初期处置过慢成了致命的原因。每个人在注意到自己感染的时候,往往病毒早已在体内散播完毕,处于只能等着发病的状态。 路上的人们每个脸色暗沉毫无例外。处处都可听见伴随咳血的呻吟声。恶寒、呕吐、吐血、头痛,此外还有源自内脏内部的痛楚。 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孩伫在路旁,两人背倚着墙壁泪眼汪汪,穿着下半部沾满了鲜血的衣服低头痛哭。或许是思考跟不上这个过于突然的事态吧。两人没有要往哪儿去,也没有向人求援的意思,就只是冷眼旁观着有如送葬队伍般的人潮,一直伫在原地哭个不停。说不定那才是正常的反应吧,我有些可以体会。 民众透过国营播报得知病毒散布是昨天晚上的事。可是早在那之前,正确的情报就已网路为中心传递了开来。 伊波拉出血热至今仍无药可救的事实——尽管大众传媒直到最后一刻为止都在拼命隐匿这件事,但最终还是获得数个具备权威与可信度的网站的承认——不过,这项消息却意外受到不特定多数人的狂热支持。 看来,像涩泽学长一样期盼世界末日到来的人为数并不少。对平时就对社会怀抱积郁、视世界为憎恨对象的那些人而言,inalsin的散布就等同于告知最后的飨宴开始的钟声。 研究室的电脑传来了在世界各地发生的暴动的景象。在荧幕画面中,原本潜伏在每个人内心的黑暗激情被吐露在地表上,毫不掩饰到令人昨舌。 法治主义彻底崩坏了。在这法律的效力被拔除的世界,男性的本性表露得一览无遗。由一般民众所上传、未经审阅的影片新闻在荧幕上生动地描绘出让人忍不住想别开眼睛的暴力画面。 ——原罪。 这个病毒似乎如名字所示拥有异常的杀伤力,能使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不回家吗?” 昨天——在其他人全逃光的研究室里,涩泽学长向我问了这个问题。 “我有点事情想调查。倒是学长你怎么还留着?” 我回问。学长递了张卫生纸给我。 “你流鼻血了。” 我收下卫生纸抹了抹鼻子下面。原来鼻子下面挂着凝固的血液。从这个迹象可知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学长你的眼白也变得好红喔。” “嗯,现在荧幕看起来很刺眼。眼球的微血管大概都断掉了。这症状叫特发性球结膜下出血。” 用一如在朗诵患者病历表的医生的口吻断言自己的状态后,学长进入自己的隔间叫出了omega-cell的选单画面。接着下载inalsin的基因体情报,使拟似生命体感染。 “制作这病毒的人物很有可能使用了omega-cell。” 或许是身体内部出现了痛苦的症状,学长用比平时更难听清楚的声音嘟嚷道。我在他的背后点头附和。 “我也这么认为。那个病毒不用omega是制造不出来的。” 制作方式就跟学长昨晚所做的实验相同,把改造的dna植入既有的病毒档案,然后让omega-cell罹患,藉由和抗体的淘汰作用促使其进化。历经数千回数万回、抑或数千万回——总之直到结果满意为止。持之以恒地不断重复模拟过程的话,要生产兼具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的免疫无效化、以及伊波拉出血热的杀伤力的病毒,理论上是可行的。 “如果我们的假设没错,照理说应该也能利用omega对抗。” “请问该怎么做呢?” “我有想尝试的东西。这恐怕是全世界唯有我们俩才能办到的实验。” 学长把最近每晚熬夜完成的那个能使人不死不老的病毒档案显示到荧幕上。 “原罪病毒对决不老不死人类。不晓得哪一方能得胜呢?” 接着,学长将不老不死病毒档案注入到感染了inalsin的拟似生命体身上。 荧幕中,会使细胞自动死亡系统失效的病毒重新改写了被inalsin改写过的dna。实在很难预测稍后将会是什么样的拟似生命体诞生。 可是我在内心中祈祷着——神啊,请务必让奇迹降临。 “创造了inalsin的人有可能是在打这个的主意。” 深夜,带着一张黑紫的脸色盯着荧幕的涩泽学长突然如此喃喃说道。 “yadamari,你看这个生殖细胞。” 我停止作业,来到学长的位子,浏览他所指出的领域的档案。 显示在上头的是丧失了dna依赖性rna聚合酶的生殖细胞的基因体情报。 所谓的rna聚合酶,就是细胞分裂之际为了正确复制碱基序列所设置的审核单位。 要是丧失的话会怎么样呢? 受精时由于少了转录审核的步骤,突变的发生率将会爆炸性地激增。 “这是人类的生殖细胞吗?” “是罹患病毒后,幸存下来的百分之一的人类的男性生殖细胞。说穿了,就是那些过去虽然跟我们同样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却悄悄拥有特别碱基序列的人类——也就是万中选一的人类才会拥有的万中选一的生殖细胞呢。” “可是这样的生殖细胞有办法受精吗?” “不实际测试我也不晓得。由于畸胎性提高了,如果能顺利受精的话,次世代诞生优秀到超乎常识的人类不是没有可能。或许那己经不能称作人类了,而是一种以特别进化之姿,取代人类站上生态系顶点的存在也说不定。” “通常是不忍卒睹的失败例子比较常见吧?” “那不是病毒创造者所关心的问题。他或许是想推动人类往下一个阶段进化也说不定。搞不好他以为只要计划进行得顺利,伊甸园就能在地表上成真呢。” 我已经听不出学长是在说正经话还是开玩笑了。学长声音微弱,脸颊消瘦凹陷,分不清他现在是为此感到开心抑或悲叹得不能自己。以往总是给人超人一等的印象的学长,现在脸上显露出的是将死的憔悴,映在我的眼中感觉格外痛心。 无言以对的我回到自己的位子,静观omega-cell上的病毒对决。 我手中剩下的牌只有这个不老不死病毒了。设法令这个病毒在拟似生命体内进化、使其驱散inalsin,是我人生最后一件工作——也可以说是我毕生所学的总决算。 就算真的完成了,能否实际将成品投入到人体上也是个问题。 不到那个时候是不会知道答案的,现在只需要专心设法让这个东西完成就好。我没办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就默默死去,我想留点成果,任何可以证明我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情都好。 我沿着世田谷路离开市区。花了昨晚整晚时间制作的新型不老不死病毒正放 在我的背包里。 颜色黯淡的乌云笼罩天空,飘起了难以察觉的雨丝。 在被迷濛细雨淋湿的路边,倒着好几个再也动不了的人。当中不乏皮肤上有出血痕迹的遗体。 不只是人类,路上也随处可见鸽子、乌鸦、还有猫狗的尸体。这是病毒的水平基因传达发挥了作用的证据。 这也透漏了一个事实——透过侯鸟之类的动物,即便是未经人类开发的蛮荒之地也难逃ort91nalsin病毒的散布。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将被inalsin筛选,幸存的生物生殖细胞也会受到污染,将生下基因异常的下一代。 路上来往交错的人们已经对尸体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偶尔发出呻吟,口吐逐渐败坏的脏器所流出的秽血,搀扶着彼此的身体,朝各自的目的地移动。 我家位在用贺,再走个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我打算在家里等死,和母亲还有弟弟一起,在自己的家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是,万一在临死之际母亲或弟弟有任何一人希望能活下来的话——我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是好。 我身上背负着能抵制那个死亡的东西。 我身上背负着这个迈向灭亡的世界所被赋予的、极其丑恶的希望。 一旦把这东西投入人体——此举无疑是亵渎上帝的设计图。 这行为就好比傲慢的素人班门弄斧地在天才完成的交响曲谱面上增添音符,破坏原本音乐的美感一样。 违反自然法则,也违法道义。用了这个东西我死后必将下冰之地狱,跟犹大一起被路西法吃掉。 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没办法干脆地把这个病毒丢掉呢? 难道说我把一丝希望寄托在这种疯狂的病毒上? 除了这种扭曲的光线,再也没有其他的光明会照射这个世界了吗? 这种肮脏的东西真的是神赐予的奇迹吗? 再怎么自问也问不完,不可能会有结论。人生永远只能做一个选择。上帝啊,下回再创世界的时候,请您把人生设计成可以做两个选择吧。 千辛万苦回到家门前按下门铃,然而却没人应门。眼中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一边告诉自己还不许哭,一边从钱包掏出钥匙。 “我回来了。” 屋内的灯是亮着的。我们家从前年起就采用次世代太阳能电池发电,屋内使用的电力全靠屋顶的面板处理,所以即便是电力公司停止运作的现在,也能确保供电。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入走廊的瞬间,闻到一股跟研究室一样的生锈铁味。 起居室隐约传来类似沙尘暴的沙沙声。由于电视讯号每一家都中断的缘故,所以这有可能是开着没关的电视传出来的声响吧。 “妈?” 声音从口中泄了出来。话一出口,喉咙下方就像烧起来一样发烫,吐出了鲜血。我抹了下嘴角,红黑色的血液沾在我的手背上。 视野朦胧不清、头痛欲裂,身体的内部在燃烧。 我进到起居室一瞧,母亲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没有讯号的画面。不对,她的头是往右下方倾斜的,所以眼睛没有在看画面。 我关掉电视跪下来,紧紧搂抱了母亲的遗体。 “妈。” 母亲的脚边有吐血的痕迹。她一定很痛苦吧,她一定很寂寞吧。我多希望当时能陪伴在母亲的身旁。 我让母亲冰冷的身体倒卧在沙发上,帮她盖上眼帘、把双手放在腹部交叠后,我额头贴在她的手背哭了好一会儿。 病毒才散布了两天的时间,世界就被毁得一塌糊涂。根据omega-cell的模拟状况,inalsin会使感染者呈指数函数增加,在明早前地表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都将灭亡。 所以,最晚我也会在明早追随母亲的脚步而去,这么一来母亲也不用害怕寂寞了。当时从世界各地蜂拥而来的人类将挤满天国,大家会忘记在地上的无聊纷争,在云端上手牵着手、高唱歌颂上帝的幸福之歌吧。虽然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无法顺利如愿。 像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荒谬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做了什么?我明明认真面对生活,为什么要碰上这样的结果?世上所有的思想和宗教都没办法为我说明这个事态的意义。这实在太过凄惨、太过残酷了。就算这是上帝的试炼,拜托也适可而上吧。 就在我愤恨地咒骂发泄时,突然有个少年的脸在我脑海中闪现。 ——桐人。 我还有另一个希望共同度过最后一刻的重要人物。 “桐人。” 我念着弟弟的名字,伸手拭去泪水,提着背包朝地下室走去。 “开门,是姐姐我。” 我爬完通往地下的楼梯,手敲尽头的房门。房间还是老样子,房内上了锁。 “你在吧?快开门。” “真理?” 一个痛苦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头好痛啊。救救我。” 房门打开了。我的弟弟——雾崎桐人铁青着脸,身体不断地发抖。父母离婚之后,我配合母亲重冠旧姓矢田,但弟弟他拒绝了。所以他的姓氏跟我不一样。 “网路从刚才就断线连不上去了。杀人病毒正在蔓延对吧?我是不是也染病了。头好痛,身体好冷。” 桐人害怕得不得了。我也不可能叫才年仅十五岁的他不要害怕。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好想大叫。可是叫了也是于事无补。 “我会死吗?不要,我还不想死啊。” 我走进他的房间。房内凌乱不堪,电脑杂志、游戏情报杂志还有零食的包装袋全都散乱一地。若是平时,我会叹一口气挖苦个几句再帮忙打扫,只可惜今天已经没有那个时间容我这么鸡婆了。 “刚才我吐血了,血的颜色好红,我好害怕啊。” 我在床上坐下,把背包安置在膝上。桐人就像在寻求一线生机似地直看着我。清了清喉咙后,我瞪了他。 “不准叫我的名字,要叫我姐姐。” “叫什么都可以啦,拜托救我,我好害怕。” 诉苦的桐人整张脸哭成了泪人儿。这孩子平时总是故作叛逆,其实本性软弱得很。他平时的用字遣词即使再怎么客套也称不上优雅,动不动就以尖酸刻薄的话语或强辞夺理的方式惹怒旁人。但他其实是本性非常温柔的孩子。 这世界就只有我了解真正的桐人,所以我不想要他死,希望可以让他存活下来。 “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姐姐想知道桐人你的想法,所以你听清楚我的问题认真回答。” “嗯、嗯。” “你不计任何手段也想活下来吗?” 或许是无法理解我问题的意义,桐人露出呆滞的表情回不出话来。 “你想等死呢?还是变成怪物?哪个好?” 我换个说法开门见山地问。桐人的表情愈来愈显困惑,看来我这个人似乎明显欠缺※知情同意能力。(翻注:所谓知情同意,一般指的是先让病患获得充足的讯息与理解并征得病患同意才进行医疗处置的意思。) “姐姐和朋友昨天花了整天时间制作了解药。只要喝下它,或许就有机会得救。虽然电脑上的模拟实验显示出的结果是‘应该没问题’,但实际上效果如何我们也不敢保证。”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慢慢解释。我现在也一样痛苦得不得了,脑袋疼得像要起火燃烧似的,光只是说话就会让自己的脑门嗡嗡作响,脑干也发出令人不耐的噪音,咸味的泪水不听使唤地自眼眶流下。 “真理,你没事吧?你也会死吗 ?不行,我不要你死啊!” “听我说。重点是,喝下这个解药后,桐人你的基因会开始重组,如此一来或许就能替你解决有害的病毒了。但相对地,这也会有副作用,该怎么说呢?就是……细胞将失去原本的样貌,你永远都不会死亡。一般细胞都有一种名叫细胞凋亡——作用是使细胞自动死亡的机能,可是一旦使用了这份解药,就会丧失细胞凋亡的机能,因此失去控制细胞增殖的能力……” 话未说完我想到这些说明都是多余的,便草草结束。桐人仍然一脸讶异。由于我的解释不够详尽,要理解似乎有一定的困难。我自己也很希望设法找出简单明了的说法,但视野之模糊甚至连桐人的脸我都无法好好端详。脑筋变得迟钝,眼前的风景不稳地摇晃,感觉只要一松懈就会失去意识。 “这就是那个解药。” 我强打起精神让意识清醒,从背包拿出一管试剂。 今早我和涩泽学长一起使用研究人楼的设备,把透过虚拟病毒资料制作而成的真正病毒溶进了实验用的细胞液里。 “姐姐的朋友也有服用。他服用后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大叫,最后不知跑哪里去了。到底有没治好我也不晓得。姐姐到处都找不到他。有可能已经痊愈了,也有可能根本没治好。” 没错,涩泽学长选择了不老不死。 于是他喝光这个病毒——失踪不见了。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说不定他现在早已摆脱病痛变成了不老不死之人,不过也无从确认就是了。 桐人没有回答任何话,所以我继续说了下去: “姐姐,我不会服用。虽然我也不想死,但是与其变成莫名的怪物,我宁可一死。” 其实这话掺杂了些谎言。坦白说,要我喝也无所谓。 问题是翻遍了研究大楼的药物柜,制造出来的病毒就只有两人份。 涩泽学长喝掉了一份,所以只剩一人份。所以如果我不先这么表态,恐怕桐人会因为顾虑我而选择不喝。 “桐人,做出选择吧。是要等死,还是变成怪物继续活下去。” 片刻,桐人颤抖着声音回答: “让给真理喝吧,我没关系。” 敏感的他有可能察觉到事情没那么单纯。先前还涕泗纵横地跟我求救,做的却跟说的是两回事。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虚张声势。 “姐姐我不需要。因为我不想变成怪物。” “不行啦,你喝吧。不是有机会能保住性命吗?像我这种笨蛋死了无所谓,可是真理那么聪明,活下来比较有用。” “不要自己说自己是笨蛋。” “反正没有人喜欢我,而且我脾气又很古怪,活下来也没人会高兴。真理跟我不一样,不能就这么死掉。” 这孩子真的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他那笨拙的样子令我万分不舍,心想绝不能让他死。 “不然这样吧,桐人喝我就喝。” 我如此说道。 “桐人如果不喝我也不喝。就这么说定如何?” “——那个药有两人份吗?” “嗯,背包里还有另外一管。” 虽然视野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东西,不过凭气息我可以感觉出桐人正用试探的眼光打量我。 拜托,希望他别再继续追问下去,从我的手中接过细胞液吧。 求天不灵的上帝,怠忽职守的上帝,算我求求您,我被打入冰之地狱也无所谓,请救救这孩子的性命。 我在内心中如此呼喊。 我的呐喊似乎在最后的最后难得地传进了上帝的耳中。桐人苍白的手握住试管的样子映入我眼帘的一角。 我一放心,视野遽然变成一片漆黑,仿佛体内的电池耗光了一样暗得好唐突。看来我用意志力苦撑住的东西似乎在此刻断线了。 我完全失去了视力,身处在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黑暗中。 “我”的存在逐渐朝一整面的漆黑之中坠落。声音渐远,色彩不复存在,我整个人就快溶进不见任何光芒的静寂里。 我是陷入了昏睡吗?或者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呢?如果这就是死亡,那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多了。不像是存在被消灭,反而有种落叶归根的感觉。 就在这时,赫然有一道光射进了整面的黑暗里。 色彩再次萌芽、声音重生。我听见了鸟啼,还有河川的流水声。我身处在一阵呼啸的狂风中。 我看见有一座横跨大河的铁桥。 这是作废的铁道吗?轨道上爬满了铁锈,披着一层绿草,断掉的电线无力地垂挂在砂石的上头。似乎已经荒废了长年的岁月,无论怎么看都不觉得电车有办法在这条轨道上行驶。 至于我——就在那条轨道上。 那副容姿身影并不是我。虽然在那里的那个人外表和我不同,但无疑就是我没错。 尽管不合逻辑,那个事实跨越了常理直接深入我的意识深处,敲响肉眼无法看见的真实之钟。 我上下一身看起来十分拘谨的子鹿色服装,单手拿着军刀,和少年搂抱在一起。 不对,那才不是什么互相搂抱,而似乎是一场战斗。我的军刀贯穿了他的身体,而我挣扎着试图摆脱少年。然而身受重伤的少年仍旧将手牢牢环在我的腰后,无视被刀贯穿的伤痛,就是不肯放开我。这名少年似乎还想继续这样抱在一起。 风势不止。从堤防沿线的樱花树落下的花瓣源源不绝地从我俩身旁飘荡而过。 那名少年的长相映入了我的眼中。那张脸无疑是我熟知的人物。 ——雾崎桐人。 “姐。” 这时,桐人的声音从有别于我所注视的地方响起。 “姐、姐。” 从那嗓音判断,桐人好像正边哭边呼喊着我。 仿佛以那声音为暗号般,构成废墟景色的微小色彩分子云消雾散,但随即又结像成桐人那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皱成了一团的脸。 在家中的地下室,我枕在桐人的膝上躺着。 我拿出临死前的力气轻抚了他的脸颊。以前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乖乖叫我姐姐,事到如今才“姐、姐”地哭喊的桐人着实教人好气又好笑,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来日再见。” 跟他打个气好了。希望这孩子往后不会一蹶不振。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希望这孩子在未来变得污秽不堪的世界中,依然能不忘他纯真善良的一面。 八 将陷入河床的右脚抽出,往前踩下。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左脚则在川底的泥泞中拖在后头,已经疲软无力的右脚再次随着轻轻喷起的飞沫抬起向前踩。 铁锈色的月光伴随涟漪在川面上扩散。笼罩着紫红色光芒的下弦月悬挂在低空处,显得晶莹透彻。灿烂的春季群星绽放出成千上万的色彩,倒映在幽冥的多摩川河面上。 在河雾的过滤下,光变成朦胧的色彩洒落在深邃的夜色中。上有星海,下有名副其实的天河,受伤的久坂由纪就在这片如梦似幻的景色中穿越浓雾逃命。 “不可以死!” 身体变得有如破抹布的玉整个人瘫在由纪的背上。几近赤裸的上半身就像十字架上的圣者 满是跌打损伤、刺伤与裂伤,下垂的四肢显得松弛无力,从沾染了血糊而变得硬邦邦的发丝隙缝间,则可见毫无生气的空洞眼眸。 “撑下去!” 感受隔着背部传来的微弱体温,由纪不停向玉喊话。仿佛一旦自己停止喊话的动作,玉的意识便会与这个世界隔离似的,使由纪非常放心不下。 由纪在水深及腰的河里背着玉往对岸前进。现阶段并未看见任何追兵。 不晓得其他人是否平安脱险了。由纪是有看到一之谷骑上了玉抢来的马,但她后来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确认她上马后,由纪立即从骑兵手中抢过镰鸟救出遭蹂躏的玉,突破敌人的包围,设法往多摩川的下游逃命。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一之谷他们能平安脱逃了。 由纪自身也是遍体鳞伤。左大腿内侧有一道疑似被矛尖刺入的深长刺伤;当初下河泡到水时刺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才发现这道伤的存在。其他的裂伤和撞伤大概是突破敌方包围之际所留下的,但还不至于对行动造成影响。 由纪就这么拖着受伤的左脚辛苦地横渡河流,抵达了满地砾岩的河岸。 “我们到了。” 由纪不厌其烦地频频向玉攀谈,而玉从没回过半句话。仔细一瞧,在淡淡的月光之中,可见一堆长得浓密又高大的草丛。 “那里可以躲人。” 就在由纪再次攀谈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玉那极为微弱的喁喁细语。 “真理……” 由纪转头回望玉。在那里的依然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眸。虽然只是梦呓,玉有反应或多或少都让由纪松了一口气。 然后踩着蹒跚的右脚踏进了草丛。 踏进草丛一瞧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什么草丛,而是一大片油菜花的群牛地。花长得高,盛开的花卉沉重地垂落在由纪胸口一带的高度,带着湿气的油菜花香沁人心脾地扑鼻而来。若睁大眼睛仔细看月光普照的范围,可看出这片油菜花的范围似乎相当辽阔。若是在白天的话,肯定这整片泛滥平原都被黄色和青草色给淹没了。 “就在这里休达到早上吧。” 由纪让玉的身体躺在看得见泥土的地方,自己则在一旁坐下。四周恰巧有一遮蔽性很高的油菜花墙壁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由纪观察了玉的伤势。他的头部似乎曾经大量流血,以至于满脸都是血糊,眼鼻也失去了原来的样貌。全身变成紫黑色,凝固的血迹遍布全身各处,手、脚、关节都遭到破坏,因此都往不自然的方向弯折。 由纪将手轻放在玉的胸口上,确认从粉碎的肋骨深处传来的微弱心跳后,接着查看上半身的撕裂伤。再生没有发挥作用。一般这点程度的伤势照理说会当场修复,现在却不见这个能力。此外,他一直微睁的双眼也令由纪担心不已,因此伸出手心替他合上眼皮。 “别死啊。” 颤抖的话语又自口中泄出。至今不曾感受过的感情从意识深处汹涌而出。一股既沉重却又尖锐的痛楚沉淀在肚脐一带,如果不设法自持,感觉眼角便会失守流出带有咸味的液体来。 由纪扬起脖子强忍那个冲动。在泪眼婆娑的视野前方,是一片被花的阴影遮盖成破碎状的星空。她就在这片星海下沉淀心情,调整呼吸。 ——玉不会受这点伤就死的。 由纪在心中跟自己进行确认。毕竟第一次相会的时候,她在军刀贯穿玉身体的状态下射出了气弹。换作一般的人类应该早被击成碎屑从世上消失了,但玉尽管腹部开了个大洞却依然活了下来。当时他历经七天七夜的昏睡后,于第八天若无其事地睁眼醒来,还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玉的再生能力在特进种里面也是名列前茅。 “只要再休息一阵子就能治好,对吧?” 低声细语后,由纪将两膝靠到胸前重新坐好,手背撑着下巴俯视玉。虽然胸口内部的疼痛并不会因此减轻,至少动摇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自上游吹来的夜风轻柔地吹拂着油菜花,往下游的方向消失了。 由纪在玉的身旁躺下,一边留心玉微弱的呼吸声,一边深深地吸进夜晚的空气。血、泥土与油菜花的香味渐渐渗透进身体的深处。这就是春天夜晚的味道。 ——我得蓄气才行。 由纪当下的第一要务就是蓄气。合上双眼,以细腻绵长的吸气方式将空气吸入、进而精练成气。新的力量慢慢积蓄在原本空荡荡的下气海。只要持续到明天早上,即便量不足以射出气弹,至少防护身体和加强运动应该不成问题。 调布新町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往坏的角度想,姬路军团有可能已经展开了强袭。由纪固然忧心如焚,但在气耗尽的情况下前去迎敌,也是徒然送死;现在只能相信唯一留在镇上的士兵——斋藤有安排居民到运动竞技场避难了。直到天亮前自己先在此尽最大所能涵养气,天一亮再立即动身回调布新町保护镇上,这就是目前由纪所能选择的最善之策。 放松身体躺卧在大地上,双眼闭合,默默地继续练气。 今晚是个安静无声的夜晚。风声在刚才那阵风吹过之后便戛然而止,四周也未闻任何虫鸣响起,甚至连溪流声也听不到。整个世界陷入到有如真空管底部般的寂静里。 在由纪进行练气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开始偶尔有打破那个寂静的声响出现。 那是源自一旁玉身体内部的声音。由纪集中精神聆听,玉的身体里听起来似乎有小动物在蠢动般,可能是断掉的肌肉纤维正在重新连接,也有可能是折断的骨头正在变回跟以前一样牢固。那是听起来十分陌生,宛如小狗在竹丛里嬉戏般嘈杂的沙沙声响。而且每当那个声音响起,玉就会不自觉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个声响和呻吟开始搅乱由纪的思绪,让她的良心受到强烈的谴责。 玉是为了救自己才变成这副不成人形的模样的。明明自己总是把他当奴隶使唤,到了晚上还替他的手脚铐上铁枷关在马厩,而且只要一不听话就吹响哨子折磨他,然而他却不计代价地救了自己一命。 这个事实让由纪心如刀割。一股对由玉所怀抱的感谢、悔恨以及愧疚所混合而成、难以用言语说明的感情纠结在脊椎上,进而被转换成沉重的痛苦。声音一响起注意力就会被打断,以至于无法将气练成。 由纪忍不住发出了叹息。一回、两回、三回,深深地呼出气息后由纪才让上半身坐直。 低头查看昏睡的玉,他的表情貌似痛苦地扭曲着。 “我来帮你治疗。但是你可别误会了。这只是治疗而已。” 没有特定跟谁解释,由纪如此喃喃自语道。 “我没有奇怪的目的喔。气的交流只能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了。我自己也百般不情愿,是看你可怜我才牺牲自己的。” 由纪一个人唠叨了半天,心中还是存有犹豫。当年身在姬路时,代理师范固然有教过怎么做,但由纪不曾有实际操作过的经验。 就在由纪打不定主意的时候,从玉体内响起的声音又传进了静谧之中。 玉痛苦的表情促使由纪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由纪贴近玉的身体,一手放在玉的头发上,另一手则扶着他的下巴使其微微仰起,将自己的樱色双唇贴在玉干瘪的嘴上。 然后她把精制的气灌注到玉的体内。气就等同于由纪的生命力,这般气将化为修复玉受伤的肉体的力量。 由纪闭上眼晴,经由彼此的口腔将在上气海涵养的气传送给玉。前一刻还盘据在意识深处的芥蒂仿佛随着气的流动一同消失了,同时有种清冽的感觉舒畅地从意识底部逐渐涌出。 ——这是治疗。治疗。 在脑海的一角向自己进行确认的同时,由纪不假思索地张开嘴唇,指缝和玉的发丝纠结在一起。 天空又吹起一阵微温的夜风,油菜花发出摩擦的沙沙声迎风摇曳。玉和由纪两人就这么唇瓣交叠地处在风中。 半晌,由纪抬起了身体。眼前的玉仍一动也不动,不过容态看起来感觉有比先前改善一些了。他的吸气显得较为清楚顺畅,原本痛苦扭曲的表情也平复了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一摸,可以感受到心跳也比先前有力多了。 由纪又面朝上空地躺了下来。由于气全都给了玉的关系,如此一来必须从零开始练起。 眺望着星空,由纪一面不停歇地重新练气。前一刻的触感还残留在嘴唇上,而躺在一旁的玉,身体又发出了有如小狗在嬉戏玩耍般的声响。 由纪斜眼看了玉的睡脸,他的嘴还保持着微张的模样。一回想起自己所做的行为,由纪不禁面红耳赤,伸长手用手指轻触玉的下巴使他合紧嘴唇。 但玉的嘴巴随即又打了开来,从中冒出了话语: “姐……” “?” “姐、姐……” “——咦?” 本以为人醒了,结果只见玉依然陷入昏睡,看样子应该是在做梦。但从他的眼角有东西流了出来。 ——他在哭吗? 他的表情扭曲异常。有可能正在做恶梦。 “不要紧吧?” “找不到药啊……背包里找不到姐姐的药……” “喂,你振作点!” 状况不对劲。由纪探出身子观察玉的脸。 玉的眼睛这时突然睁开,视线和由纪正面对上。 “你醒了吗?怎么,难不成是做了恶梦?” “姐。” 泪水又从玉睁开的双眼滚滚落下。 听到那个称呼,由纪感觉胸口像是被锥子给贯穿了一样。 有一个远比灵魂的根源还要深邃的地方在作痛。 那个疼痛令由纪无意间动起了右手,一如在哄骗小孩子入睡般,轻抚玉的头发。 玉的眼睛又重新闻上。流下的泪水干了,发出微弱的鼾声。回过神来的由纪连忙将右手抽回,神色慌张地远离玉仰卧躺下。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由纪娇嗲一声,闭紧眼睛重新练气。但玉的话不断搅乱心思。他那声声的呼唤在由纪的心中回荡着,灵魂深处的骚动导致自己无法集中精神练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由纪心里萌芽了。 一开始让人沉闷喘不过气,可是常中又带了种温暖明亮的感觉。痛苦难受、悲痛欲绝、微凉舒适,相互矛盾的感情一一相连在一起,从莫名的地方接连出现,一如阵阵涟漪般使由纪的意识为之荡漾,每以为消失,却又伴随不同的痛楚滚滚涌来。 由纪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叫什么名字,她的精神从来不曾动摇得如此严重。 她紧紧闭起眼睛,几乎可说是强迫地驱使意识集中在练气这件事上,但效率比平时还要低落。对于自己的情绪无从掌握起,也因此对练气造成影响。 由纪嘴一抿让身体坐直,硬是盘起刺伤的左脚开始打坐。尽管痛得差点发出呻吟,但由纪咬牙忍耐,两手手背分别靠在两膝上头结印,闭目让意识专注于呼吸,视线集中在眉间的深处,以坐禅之姿开始练气。 原本紊乱的思绪逐渐恢复澄澈,廉洁之气往下气海沉去。腿伤虽痛,但其余状况十分良好。由纪决定就用这个姿势撑到日出为止。 隔着合上的眼皮感应到光的存在,耳边传来鸟啼声,由纪缓缓睁开眼睛,油菜花的鲜艳黄色映入了眼帘。 ——天亮了。 由纪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解除打坐姿势。气——应该也有到了一定的量。必须实际射出才能知道到底积存到哪个程度。 回头观看一旁玉的状况。他微张着嘴巴酣睡,穿过油菜花射入的朝阳清楚地照出了他的表情,他的睡脸就跟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与清醒时放荡不羁的模样判若两人。 由纪摸了他的胸膛,肋骨和锁骨都完成了再生,摸起来的触感比昨晚更贴近人类的身体。复原的状况看来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只要继续躲藏在这里,应该能平安恢复正常吧。 由纪走向河畔,从胸口的口袋掏出白色手帕沾水弄湿,来到玉的身旁跪了下来。擦干净玉那张被血泥弄脏的脸后,把手帕塞进了他的手中。玉完全没有发现由纪的所作所为,依然睡得很熟。 站起身远眺天空,朝阳还挂在东方天空的下缘。太阳所释放出的金黄色光芒钻过云隙化作如同箭筒的无数道光线,经过冉冉升起的河雾过滤,最后淡淡地在水面上渲染了开来。 一阵风从由纪的眼前掠过,以川面的波澜为背景,遍地的油菜花散射出绚烂明亮的色彩,同时一齐弯着头随风波涛起伏。 “好漂亮。” 河雾随风飘摇,宛如手工艺糖果般的绚烂光彩四处飞散,令由纪不禁由衷地感叹着。清晨植物的味道浓烈到仿佛会呛鼻似的,整个肺部充满了油菜花的香味,清凉的感觉渗透到身体的末端。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多希望可以尽情沐浴在这片晨光之下,悠然地在河畔漫步直至日正当中,把这没有丝毫污染的空气传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可惜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由纪一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用冷冷的视线远望油菜花原。 ——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早晨。 由纪不认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地迎接明天的到来。单靠只积蓄了一晚的微薄气量和姬路军团硬碰硬会有什么下场,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即便如此,逃走这个选择并不在由纪的考量内。 调布新町提供了当时走投无路的自己一个无可取代的容身之处。 短暂的姐妹之谊也让自己享受到了家族围桌用餐的乐趣。 镇上的居民每个人都非常亲切,用温柔体谅包容了这辈子始终封闭内心的由纪。 在姬路移民地身为“涩泽薰”的那段日子,甚至诅咒过自己为何诞生;然而,此时此刻身在此方的“久坂由纪”却了解幸福为何物。 所以,只要能保全镇上安全,即使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无所谓。总之不计任何代价,都要设法阻止这块土地因为好心藏匿自己而遭池鱼之殃。 由纪看了西方的天空。云量十分惊人,仿佛会吞噬光明般的乌云,已经密布到几乎快和地平线连结在一起了。想必上游的调布新町很快就会下雨了吧。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由纪跪地俯视玉。 或许是清幽的晨景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坦率吧,由纪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了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谢谢你,玉。” 这是由纪第一次唤玉的名字。不知为何,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由纪有些慌了,凝聚意志力强忍落泪的冲动。 “再见,你保重了。” 简短地告别后,由纪站起身来。 从此地出发往上游行进约莫十公里就是调布新町。因为身边没马,所以只剩用跑的这个方法。这点距离对身为呼吸特进种的由纪来说,可以全程用逼近全力冲刺的速度跑完没有问题。 由纪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挺直了身子,以坚定的眼神望向西方的天边。上空状似刮起了强风,轮廓起了毛边的五月雨云正朝着这里飘来。 ——出发吧! 由纪再也没有回头。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由纪窜过油菜花原跳到堤防上头,紧接着跃下来到对侧后,便一路朝着上游直奔而去。 “谢什么东西啊,笨女人。” 透过气息察觉到由纪的离开,倒在地上的玉睁眼喃喃说道。 看到握在手中的由纪的手帕,玉硬是将嘴扭曲成ㄟ字状。刚才由纪用手帕替自己擦拭脸颊时就被冰醒了,但玉不知该对由纪这番出人意表的行动做什么反应才好,只得继续装睡。尽管明知自己个性乖僻,但本性就是如此无法说改就改。 “突然跟我卖弄什么温柔啊?叫什么玉,叫我奴隶不就行了。搞得我快疯了。” 玉一边强词夺理,一边将油菜花的浓郁芳香吸进肺部,仰望天空的朝霞所描绘而出的蓝与红的渐层。 那时玉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不晓得由纪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表达感谢之意。说不定她那时是在微笑。玉至今不曾看过由纪的笑容,所以很想看一次。早知如此眼睛微着张也是一个办法——一瞬之间脑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然而玉马上用力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 管那个女的是微笑还是爆笑我都没有兴趣!玉向自己如此主张。现在应该为总算跟那个瘟神撇清关系感到高兴才是。 照这个情况,只要再睡个三天应该就能完全治愈。相对于当初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复原的速度连自己都大感吃惊,感觉好像有股清新又强大的力量在促进体内组织的修复。自己活了这么久受过不少次濒死的重伤,恢复得这么顺利还是头一遭。 ——那个会不会不是我在做梦啊。 睡梦中,由纪好像有跟自己嘴对嘴来传输气。玉认为那个狂妄女不可能放下身段做这么大的牺牲,所以一直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那个触感十分真实。而且坦白说,感觉并不讨厌。不对,其实是十分快活。甚至说真想再做一次同样的梦。 想着这种事的玉不知不觉间貌似幸福地翘起嘴角露出了笑容。惊觉自己的失态,玉连忙将嘴巴闭紧,观察云形的流变。 他思考着自己往后该怎么走。 要往北还是往南?要上山还是下海?用不着顾虑任何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放浪生活从此刻起又重新开始了。 过了半晌,太阳躲进了云后,风景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浅墨色。 玉一动也不动。 昨晚梦境的残骸不久成了影像,和昏暗的天空重叠在一起。那是很久一段时间不曾忆起的古老回忆了。 脸颊上姐姐冰冷的手,颜色铁青的皮肤,染满了鲜血的白上衣。 不管自己再怎么声声呼唤再怎么用力摇晃,她的双眼始终牢牢紧闭,身体也随着时间的经过逐渐变冷僵硬。 隔天把姐姐的遗体从地下室背到起居室和继母排在一起,放火烧了房子当作火葬。呆站在必须抬头仰望的熊熊大火和浓烟前面,责怪代替优秀的姐姐存活下来的无能的自己。 之后每天过着如同地狱般的日子。因为药的副作用,失去了对自己肉体的控制能力。在获得自由操控肉体所需的“意志”之前,总是被突发性的“力量”耍得团团转。 就这样像个蝼蚁一样苟延残喘,直到在化作废墟的东京邂逅了龙之介以及美歌子,和他们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然后在三十年前的那天——打着七头海蛇的军旗、率领三千名士兵,朝着西方出发了。 ‘前进吧,我的利维坦。’ 当年美歌子的声音赫然在脑中浮现。除了声音,还有那充满气概的笑容。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士兵们唱和的声音汇集成巨大的声浪,化作一股刺痛猛扎内心深处。一场原本满怀希望胸有成竹的进军,最后却落得凄惨无比的结局,原因全在于自己的无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美歌子原本清秀的脸庞扭曲成狰狞的模样,以及她哭着把剑向前刺的身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脑海里。那是一段再怎么懊悔也无法从头来过、年轻而又愚昧可笑的过去。 西征止歇之后,便不断逃避一切。不论是梦想希望还是同伴,全都不想背负了。舍弃名字也舍弃过去,拖着再怎么痛苦挣扎也死不了的身子,度过四处逃窜、只求潜藏在体内的“力量”不要再继续失控的岁月。 后来再也没见过龙之介和美歌子。只透过传闻得知他们两人现在还在追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而自己再也没有脸跟他们相见。当初怀着比所有人都要远大的梦想,为了让梦想实现而害得许许多多的人受到波及,不仅弄哭了美歌子并且弄脏了她的手,最后却落得这副德性——不可能有脸见他们。 虽然这是早该舍弃的过去,不过自己似乎还是未能彻底挥别。自嘲的落寞神色在玉的脸上浮现的瞬间旋即消失。相对地,灰色的天空上映射出了令人怀念的矢田真理的笑容。 姐姐她太善良了。多亏有她,自己才得以在污染的世界幸存下来。这个事实又让玉内心难过了起来,带着咸味的液体涌上眼眶。 ——跟那家伙真像。 不知不觉间,姐姐的脸变成了由纪。 如果有人问具体而言哪里像,自己也无法清楚答出个所以然。那是一种隐藏在外表和性格底下的性质——该说是灵魂的形式吗?总之就是那一类的性质,两者很神似。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在临终前姐姐所留下的遗言—— 原本一直搞不懂她指的是什么,难道说那个意思是—— 一想到这,玉便露出了冷静的笑容。 “真是可笑。” 玉刻意发出声音如此自言自语后,将眼睛闭起。然而那句话却一再地在玉的心中盘旋回荡。纵使试图甩开、试图无视它的存在、抑或试图思考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那句话始终缠绕着玉的意识不肯离开。 “白痴吗。” 玉又发出声音喃喃自语。喃喃自语的同时流下了一行泪水。尽管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娘娘腔,不过念头一转,既然四下无人,偶尔哭一下又有何妨。 于是玉一个人独自流泪。 原本只是抱着类似发泄情绪的随兴念头开始哭泣的,没想到一哭就停不下来。 泪水之丰沛,让玉讶异原来自己的体内还残留有这么丰富的感情。泪水里夹杂着一种怀念的味道。不过片刻时间,视野便模糊成了一团,本来的嘤嘤啜泣最后变成了放声痛哭。 成片的油菜花群静静地陪伴着痛哭的玉。从天落下的毛毛细雨和泪水和为一块,将整片泛滥平原染成了一片纯银色。 九 起初雨势如雾的五月雨不一会儿便加剧,化成了细小的雨滴,把调布新町包裹进了淡银白色的幔幕之中。 照理说应该在进行插秧作业的水田却莫名不见半个人影。每一块水田上面的秧苗都只插了一半,被雨淋湿的小狗无助地从空无一人的田畦上跑走。 无论是耕地或居住区都看不到任何人影,平时常有小女孩嬉戏闲聊的水车小屋和水井旁,这时也是一片空荡荡的毫无人迹。 就连铁匠铺、裁缝店、鱼贩、杂货店等商家林立的大道上,也不见平日色彩缤纷的门廉和招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笼罩在有如身在棺木之中的寂静里。 满是泥泞的大道上散布着许多奇怪的脚印。数量高达好几百副形似银杏的三趾痕迹,杂乱无章地深深踩压在地上,仿佛曾有一群鸵鸟从这里奔驰而过似的诡异画面。在脚印的四周可见好几道同样压得很深的车轮痕迹,雨水流入那些像是拖拉着重物行走般的痕迹里,彼此相连的 痕迹最后汇集成了一滩滩茶褐色的积水。 循着脚印指示的方向前进,可追踪到身披绯色外套的纯白色军团的背影。 那是步兵与骑兵混编而成的大队。步兵是由配有铁矛的重步兵以及使用短弓和细剑的轻步兵所组成。铁锈色的水珠自扛在骑兵背上的十字形铁矛频频滴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军团全然不把降雨放在心上,井然有序地摆出阵势,在昔日的自行车运动竞技场人口大门前待命。渴望有地方发泄的战斗意欲转化成了热气,一股朦胧的蒸气从所有士兵的身体散发而出。 “那个弓手不是好惹的呢。”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兵曹长·岩佐木满男一边仰望耸立在眼前的运动竞技场外墙,一边开口向身旁的大队长·鸟边野米盖尔攀谈。那张白皙的侧脸启齿答腔道: “他使用的是特制的弓弦吧。射出来的箭速非比寻常。虽然不至于无法应付,不过我想把气留到跟薰交手时使用。暂时忍耐一下吧。” “她真的会来吗?” “如果是一般凡人应该早逃之天天了,但薰肯定会来。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啊。” 鸟边野斩钉截铁的说法令岩佐木把接下来的话给吞了回去。 猛然一瞧,有个影子从运动竞技场观众席的最上层探出身子朝这里拉满了银色的弦。 随着岩佐木发出的咋舌声所射出的那发箭,宛如受到牵引般在半空中描绘出精巧的一直线,目标鸟边野的眉心直射而来。 昨舌的余响尚留在虚空未逝,鸟边野便拔出腰际的军刀往前跨出了一步。 空间顿时爆出了“嚓”的一声。 “不晓得我够不够格当使用军刀的剑士呢?” 鸟边野把被一刀两断落地的银色弓箭狠狠踩在脚下的同时,一面喃喃说道。这把军刀是昨晚由纪留在野营地没有带走的武器。这把武器主要是作为突刺之用,但鸟边野则是拿来胡乱挥砍。 “继续待在这里我军只会成为活靶,小的建议还是让士兵撤退吧。伫在这儿充当木头人没有意义,不如纵火烧掉居住区,或许对方就会主动展开攻击了。” 岩佐木的提案可谓妥善之策。目前调布新町的居民全被带往运动竞技场避难,因此镇上形同空城。避难的民众当中也包含成功从昨天袭击死里逃生的一之谷与两名马夫。这场守城战是由独留镇上的特进种斋藤所指挥,意外的是他似乎相当熟于这种作战方式,看来不是轻易就能攻陷。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逼迫对方固守在障壁的内侧,我方则尽情掠夺镇上的资产。如此一来防守方势必士气衰退,攻击方则士气高涨。只要烧毁民房,对方很有可能会按捺不住火气自投罗网。这样不仅能避免弓箭的威胁,同时也是第三大队百利而无弊的手段,只不过—— “不行,我军要留在这里待命,直到薰出现为止。” 鸟边野二话不说予以驳斥。岩佐木抖动着松垂的下巴,不死心地继续进言: “把气耗光的那个女孩不足以为惧。纵使她蓄了一整晚的气,也谈不上威胁。对她那么执着不知究竟有何益处呢?” “因为我想在她的面前烧掉这座镇。我的梦想就是在烧毁了一切之后,在薰的眼前亲手把居民一一勒死。光是想像她那张哭天喊地的嘴脸,我的心脏就狂跳得无法自持。等到把她逼到快疯了以后,再抓理绪当肉盾,做尽各种令她发指的事。这一阵子不分昼夜,凌虐薰的点子就像温泉一样不断泉涌而出,不实际实行的话,我的脑袋感觉就快炸了。所以为了让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军要继续在这里待命下去,不准动。” 鸟边野用仿佛在话家常般的平淡语调如此说道后,开始吹起了不曾听过的诡异旋律的口哨。 岩佐木担任鸟边野的副官固然已长达三年的时间,但至今仍无法完全掌握这长官的心性。就在他打算继续进言时,一旁传来了通报。 “发现涩泽薰了。她正从对岸朝这里前进。” 鸟边野的脸颊堆起了会心的一笑。 “那个奴隶也在吗?” “不,只有涩泽薰一个人。而且手无寸铁。预测会行经多摩川铁桥。” 接获报告,鸟边野面露冷笑转头面向了背后。 “骑兵随着兵曹长散开待命,各自设法克服敌人的冷箭。步兵随我前往铁桥。” 干净俐落地下令后,鸟边野迳自往目标铁轨走去。镇民所退守的运动竞技场的前方不远处即是旧京王相模原线——多摩川铁桥。 鸟边野明白由纪刻意自暴行踪度桥而来的理由——因为她想在那里决一死战。在桥上开打的话便不怕遭到敌人包围,只需要专注面对单一方向。尽管现在的由纪应该没有能力打得出气弹,但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利于以寡击众的地点。 即便看穿了由纪的意图,鸟边野却依然执意领兵前往铁桥。毕竟自姬路出征以来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鸟边野只想花时间慢慢地和由纪玩到心满意足为止。 由鸟边野领头的四十名步兵,从距离运动竞技场约五十公尺远的京王多摩川车站,进入高架桥铁道,俯视着堤防前进。不过片刻工夫,便来到拥有广大泛滥平原的多摩川上方。 毛毛细雨有慢慢增强的趋势,将步兵们的视野染成银色的斑驳画面。 铁桥上杂草丛生,扎根于泛滥平原的山毛榉以桥墩为倚靠,扶疏的枝叶在轨道上头遮蔽成荫。桥面两旁架有w字形的钢筋梁柱,涂漆斑驳的表面上爬满了一圈圈牢固顽强的常春藤。雨水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滴落在勉强从茂密的草丛探出一点面孔的碎石地上。 身上裹着湿漉漉的藤蔓所散发的湿气味,鸟边野用单手遮在眼睛上头定睛凝视着雨景。 子鹿色的军服从对岸接近中。 那名人物撕裂了银灰色的帷幕,毫无迷惘地渡桥而来。鸟边野的口中不自觉地念出了那名人物的名字。 “薰。我的天子。” 那语调就仿佛是在向恋人呼唤似的。在他的身后,步兵一同将铁矛扛到了肩上。 “四列横阵。万万不可以杀了她,给我断她的手脚生擒回来。” 以吆喝声回应号令,倾注每一天的精力在战斗训练上的四十名精锐摆出四列横阵开始前进。 由纪停下脚步,毅然地直视前方。 敌人以十人为单位,呈横队队形占据了整个桥面逐渐往这里逼近。队伍合计共有四列,鸟边野则跟在后头脸上挂着冷笑。 由纪在内心默默点头。现阶段形势的发展一切符合由纪的盘算。 约莫三小时前,由纪越过了多摩川原桥的桥头,趴在野生麦丛里观察对 岸调布方面的状况。 乍见之下似乎毫无异常的风景,但由纪并没有漏看从自行车运动竞技场飘出的炊烟。那显示姬路军团对镇上展开攻击,而居民们已往运动竞技场内进行避难。 之后由纪继续藏身在草丛中往调布新町接近,在多摩川铁桥的底部更仔细观察近在眼前的调布新町的情势,进而掌握了相当详细的现况。镇里没有传出劫掠时所伴随的嘶吼和哄笑,也不见有火舌乱窜,而且透过三不五时有人从运动竞技场外墙上朝正下方射箭的迹象判断,可知姬路军团正包围了运动竞技场。 目前镇上还平安无事。这个事实固然令由纪姑且感到放心,但状况也不容许自己再拖延下去。发现对岸的堤防有敌方的哨兵在巡逻,由纪便重新回到多摩川原桥上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一路直奔。而敌人也如自己所愿前来奉陪。依鸟边野的个性,他很有可能明知是圈套仍执意前来。无论如何,能在铁桥上一决胜负就够了。 由纪长吁一口气整顿呼吸,远望逐步逼近的山羊色士兵。 左脚微微向前挺出,右脚稍稍往后带,左手掌放在肚脐附近,右手则自然垂下。这是以前身在姬路时,代理师范所传授的练气使着基本架势。短促地吸气的同时唤出下气海的气,使其往左手掌和右脚跟凝聚,接着让从那两个部位溢出的气环绕身体四周作为防壁。战斗准备就此宣告完成。 第一列的士兵以肩扛矛,矛尖的位置抵在臀部的后方,渐渐加快脚步逼上前来。 由纪按兵不动,左眼目光炯炯地紧盯前方,重复着规律的吸气。 第一列的士兵终于冲锋了。纯白的士兵们一边发出示威的杀伐声,一边撼动着桥的吊梁展开突击。 和士兵的冲锋相呼应,由纪原先退到后方的右脚轻轻地擦过了地面。金黄色的气一如火花般在脚跟下方迸射。 刹那间,由纪的手肘深深地打进了位在最右翼的士兵的心窝。 雨水的飞沫慢了由纪的动作半拍才喷散,士兵的身体向前折成ㄑ字状。一旁的士兵甚至没有注意到隔壁的异状,继续往前冲刺。由纪的速度就是有这么快。 山纪旋转身子,运用回旋踢的要领,以无慈悲的靴底狠狠踢击一旁士兵的背部。 还来不及发出悲鸣,不幸的士兵在靴底和背部之间被夹进了作用形同跳板的气,整个人高高地弹至半空中后,便往桥面的对侧坠落了。 其余仍在冲刺的士兵,直到这时眼睛才跟上由纪的动作连忙想停下脚步,但由纪的掌心还是抢先扫中另外一名士兵的侧腹。 火花又喷溅而出。被打进士兵体内的气在身体里头爆炸。 可悲的士兵往旁边横飞和隔壁的同僚撞成一块,两人一同飞在半空中,又接着往旁边撞 去,一整排的士兵宛如炸裂般全都被撞得飞了出去。数名士兵毫无反抗之力地溅起水沫坠入了河面。 由纪连一眼也没看,直接提起了铁矛的握柄,同时长而俐落地唤出气来,注视桥的对头。第二列杀来了。第一列的剩余四名士兵在由纪的背后撑起单膝,意图重整态势。 只能把寥寥可数的气拿来赌了,把昨晚所蓄得的气全都用在这里。 由纪下定决心,把矛尖旋到腰后,左肩微微向前挺出重心压低。如果用的是军刀,单凭一只手就能挥砍,不过现在使用的是颇具重量的矛,因此左手也得托住握柄。用矛能否击出气弹由纪自己也不清楚,但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 ——首先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由纪做出确认。目标只有鸟边野米盖尔一人。 背后有脚步声接近﹒前方的第二列也随着咆哮展开了突击。 ——贯穿吧。 由纪咬紧牙关,使出浑身之力将铁矛挥往右斜上方。 金黄色的光从矛尖所描绘的轨迹溢出,几千万的光粒子和自天空飘落的雨滴相应,在铁桥上向四方飞溅。 一道白银的闪电在天空飞翔。 由纪所释放的气扭曲成了钩状,扑向猛攻而来的第二列士兵扬起头部,眨眼间使横阵中央的士兵化为焦炭,接着吞噬后方第三列中间的士兵,随后势不可挡地咬破了第四列的布阵。 轰声与飞砾、漫天的尘烟在雷光消逝之后才接着撼动了桥梁,附着在藤蔓上头的雨露不约而同哗啦啦地洒下,庞大的飞沫遮蔽了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人肉组成的障壁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露出了一道缺口——在场只有由纪和鸟边野能在瞬间对此做出反应。 由纪借着向上挥击的劲道顺势抛开铁矛,右脚跟下方喷出了火花。眼角的余光看到第二列的士兵被自己甩到脑后。紧接着向前伸出左脚,用力踩下轨道旁的碎石地,剩余不多的气在此刻发出灿光。由纪腾空飞起,突破了第三列、第四列的士兵。没有半个士兵注意到有人从身旁穿了过去,由纪所抛出的铁矛还停留在半空中描绘抛物线。 当那把矛抵达抛物线顶点时,由纪也来到了鸟边野的眼前。 由纪挺出右脚铲碎地—的碎石减缓身体的速度,上半身重心放低,挤出剩余所有的气往左手掌心集中。 由纪的翡翠色眼眸发出灿烂的光辉,和鸟边野的紫罗兰色视线正面交锋。 面对由纪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所击出的左手掌心,鸟边野竟以右手的掌心硬碰硬。 “!?” 金黄色的粒子在两个气街之间互相排斥。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练度较低的那一方会遭到到弹飞。 ——危险! 基于近似脊髓反射的判断,由纪左脚脚跟施力向后方高高跃起。 只要再慢个一秒退开,由纪的左手臂恐怕就从肩关节的地方破裂了吧。能逃过这一劫说是侥幸也不为过。左手臂的微血管爆裂,导致手上毛孔喷出了鲜血,由纪弓着背部腾空高飞,仅用一只右手在碎石地上着地。 没有时间可以喘息。前方有鸟边野,后方则有步兵展开夹击。 由纪短促而俐落地吸气。左手肘前半段的皮肤整面都在流血,即使传递讯号给肌肉纤维也没有反应。不仅如此,由于大量消耗了体内的气的缘故,原本透过气的运作,密合起来的左大腿严重刺伤如今又二度撕裂。她的左半身几乎成了残废。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由纪万念俱灰时,感应到了空气的低吟。由纪整个人趴在地上,闪过从后方挥下的铁矛。另一名士兵接着挥下第二击。倒在铁轨上的由纪,尽管以滚动身体的方式成功避开,但随即有其他士兵把铁矛的十字形矛头插在她的头旁。由纪因此停止了身体的动作。第四、第五把铁矛紧接着垂直地插在倒地的由纪的四周。 一晃眼,姬路士兵们便完成了捕获目标的任务。 鸟边野喜不自胜地睥睨被十来把铁矛定在地上,有如被作成标本昆虫的由纪。 “又逮到你了,这回我得让你插翅也难逃。” 语毕,鸟边野单手握持的军刀刀尖抵住由纪大腿上的刺伤,向饱受屈辱而面色铁青的由纪露出刻薄的冷笑后,用力将刀身刺进伤口。 由纪全身受制无法动弹.紧咬嘴唇强忍悲鸣,几乎快渗出血来。包围四周的士兵齐声发出粗鄙的哄笑;军刀毫不留情地翻搅由纪的伤口,不仅皮开肉绽,甚至还把血管神经切断得支离破碎。即便如此由纪还是一声不吭,嘴唇咬出鲜血强忍痛楚。 鸟边野一面玩弄伤口,一边用响亮的声音开始自吹自擂: “高尾修验有一个叫做吉荒大先达的人物,他练就了十分优秀的气……不对,修验者都称它为验力的样子,算了管它叫什么都无所谓,总之他调养了品质相当精纯的气,而我成功地全部占为己有了。本来照 理说依我的气是赢不了你的气的,可是多亏大先达的贡献,我这才能跟你平等地互较高下。只不过唯独我一个人获利未免有失狡猾,所以我决定分一点给你好了。” 鸟边野握紧军刀的握柄,将从吉荒夺来的气连同恶意,一起注入由纪的伤口。 这个效果就等同于拿高压电线的切断面贴在伤口上。 数道电流在由纪的身体表面流窜,随着强烈的光线闪烁,苦撑多时的悲鸣终于从由纪的喉咙深处迸发,尖锐地在铁桥上回响。 貌似快意地享受着那个余音,鸟边野连点了两次头。 “你这么高兴真让我欣慰。当初在姬路的时候,你总是对我非常冷漠呢。尽管我们是同道场的,毕竟你贵为天子而我只是一介军人,两人的身分相差太悬殊了。但我是这么地喜欢你,你又何必一直无视我的存在呢。我都主动跟你攀谈了,陪我闲聊个几句也无伤大雅吧?” 鸟边野面目狰狞地批判着由纪过去的举止。或许是旧恨突然涌上心头,他又再次把气注入由纪的大腿。电光愚弄着可悲猎物的全身,刺激由纪发出沙哑的惨叫,背脊就像尺蠖虫一样从地上绷起。哀愁、追忆、残虐、与怜悯之情,轮流在鸟边野脸上时而显现、时而消失。 分送吉荒的验力直到气消为止后,鸟边野总算将军刀从伤口抽离。直接把血淋淋的刀子收回刀鞘后,鸟边野向士兵扬起下巴,示意他们从地上拔起定住由纪的铁矛。 由纪宛如一条破旧抹布般,四肢无力地瘫倒在轨道上,任凭风雨吹打脸颊。左手的毛孔依然持续出血,一缕硝烟般的气体随着鲜血自大腿飘出,就连面孔也满是血液与污泥,或许是失神的关系,两只眼睛呈现半开半闭的状态。换作一般人类肯定早已一命呜呼,但特进种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通常都拥有强韧的生命力;由纪四肢的末端频频发出轻微的痉孪,还保有一口气。 鸟边野用手扶住自己的下巴,神色泰然地睥睨由纪的躯体。接下来该怎么折磨她好呢?干脆那么做好了,还是这么做好了?就在鸟边野沉浸在此般愉快的梦想时,步兵之间传出了一个声音。 “真的是笨女人哪,这跟故意跑来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那语调充满了瞧不起人的意味。同时,士兵排成的人墙被粗鲁地推成了两边。 “不晓得她要傻到什么地步才会收敛一点哪。明明根本没有胜算嘛。而且也不想想自己瘸了一条腿,还全力冲刺跑到这里来哪。拜托,也体谅我这个追在后面的人好不好。” 现身在鸟边野面前的,是伤势比由纪还要严重的玉。 一头黏着血块而凝固纠结的头发,浮肿未消的脸孔,从裂开的上衣隙缝隐约可见血淋淋的撕裂伤和凹痕;他拿泛黑的四角木棍作为拐杖之用,以仿佛垂死老人般的动作,拖着右脚走到由纪的身旁。 “呿……累死我了。” 玉简短地咒骂了一声后丢掉拐杖,盘起腿在铁桥上席地而坐,深深地垂下脖子气喘吁吁地喘息着。他的腰上没有佩带短剑,完全是赤手空拳的状态。 鸟边野从宛如垂死野狗一样、伸长舌头整理呼吸的玉头顶上方提出了一个至极理所当然的疑问: “你来做什么?” “这女的有东西忘了带走,我拿来还给她。” 玉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气喘如牛的声响,一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弄脏的手帕,粗鲁地将它丢给濒死的由纪后,继续接着说: “既然东西还完了,那我就顺便帮忙吧。只不过不是帮你,是帮她。” 连个头也懒得抬,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指着由纪答道。鸟边野的冷笑中泛起了一丝冷漠的讥讽。 “哇,好强而有力的援军啊。” “是啊。你们等一会就要全死光了,不想死的人趁现在快跳河,我应该不会连跳河的人也追杀。” 玉那副形同风中残烛的相貌,和出自口中的豪言壮语落差之大,逗得包围的士兵捧腹大笑。鸟边野用假惺惺的动作耸起肩膀。 “好可怕喔。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才没有什么作战,只是打爆你们而已。我丑话先说在前,到时才哭着求饶那就为时已晚了。如果不想让故乡的家人伤心,劝你们趁现在跳河。这是警告。” 玉用严肃的声音提出声明。士兵们不禁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发出干笑。 鸟边野抬起一只脚,靴底抵住玉的额头,轻轻一踢。 玉的身体毫无抵抗之力地往后垮下呈仰卧之姿。鸟边野一脚踩在他的侧头部后,施加全身的体重用力践踏。 尽管嘴里吃进轨道上的碎石子、脸被踩在鸟边野的脚下,玉依然设法小声地向倒在旁边的由纪说话: “喂……低能女,快起床啊……你是要睡到……什么时候……” 耳边响起这一个月间听到耳朵快长茧的粗话,由纪瞳孔里的虹膜亮起了微弱的光。 视野尚模糊不清的由纪把头往旁边一转,受伤的玉脸被靴底踩住的模样顿时映入了眼帘,她不禁睁大眼睛。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别管了……给我听清楚了!等一下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不是我的我会跑出来,把这些家伙扁得满地找牙……那是很痛快没错……可是有个问题存在,那就是凭我的力量……阻止不了……不是我的我……” “你在说什……” “交给你来阻止了。要抱着杀掉我的决心来阻止。只要射出大型气弹,哪怕不是我的我也得束手就擒。要怎么射击你自己想。马上能派上用场的气就近在咫尺。听到了没,懂了吗?” 由纪痛苦地上下起伏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懂……才有鬼。这事情跟你无关……快逃……” “少啰唆、闭嘴、笨蛋、不准命令我。总之交给你来阻止就对了。另外,有件事你牢牢记清楚别忘了,我是绝对不会死的,就算被杀我也死不了,所以你一定要抱着杀死我的决心。” 脸部遭到毫不留情踩踏的玉,拼了命地兀自向由纪传达自己的诉求。 “知道了吗?你要负责阻止我!不计任何手段阻止我!” 就像屈服于玉的魄力般,由纪不安地点头答应了,玉见状,也放松了军靴底下那张被血泥弄得脏兮兮的脸。 “拜托你了。” 玉一句简单的话打动了由纪。听到这话,有某个东西紧紧勒住了由纪胸口的深处。 “你在碎碎念什么东西?” 鸟边野再次抬起脚,重重地朝玉的脖子踩下。一个颈椎断掉的沉闷声音穿过靴底响起。 “死了吧。” 鸟边野疑惑地将脑袋歪向一旁,玉没予以理会,迳自跟自己的意识内侧说话—— “出来吧,桐人。随便你破坏了。” “……?” 刹那间,玉眼中的光辉变成了黯淡的铁灰色。 接着土两边的嘴角往耳朵撕咧了开来,挟带奇怪音韵的台词直击了鸟边野的耳朵。 “好久不见了,世界。” 从玉口中突然冒出的那句话语中所暗藏的异常,令鸟边野情不自禁地把腰往后缩。 “阔别三十年之久的空气。”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在耳里听来那只是三个单音结合而成的合音。一种有如透过铁桶发声的金属音调——类似管风琴的音色。 “那个没屁用的废物‘意志’,这次轮到你被封印了吧。休想我会放你出来,活该。” 理当颈椎受伤的玉在感到错愕的鸟边野面前以诡异的动作开始从地上爬起。无视遍及全身的撕裂伤恶化,利用肌肉纤维的力量强行 带动受损的身体部位,膝盖跪在地上撑起上半身,用两只脚站立。 一道光滑的蓝色气焰从玉的轮廓冉冉升起。 贴在那张脸孔上的,是一种和先前的玉判若两人,鼓鼓地装满了嘲笑与侮蔑、傲慢与自大、堕落与颓废与卑俗、对弱者的偏见、毫无根据的优越感等所有受人类唾弃的要素的笑容。 深不可测的目光射穿了鸟边野,一个极尽所有的侮蔑、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在前一刻还是玉的生物的脸上扩散了开来。 “向上天祈祷吧,你们这群垃圾。” 听到新的合音,鸟边野的本能敲响着非常警告。 “尽管害怕得尿失禁吧,该死的人渣。” 原本遍布那个生物上半身的裂伤长出薄桃色的肉填补了伤口,不仅如此,隆起的肉块还在伤口上继续膨胀,身上的上衣也随着膨胀撕裂了开来。一晃眼工夫,全身爬满了剧烈的条状红肿,隆起的无数道丑陋筋条彼此纠结缠绕,在身体表面描画出黑蔷薇色的条状图纹。 模样变得不同的不只是肉而已,损伤的骨头也作势再生成奇怪的形状。仿佛体内有其他生物在活动似地,原本因骨折而凹陷的部位四处隆起,背后急速再生的肩胛骨刺穿了皮肤,一边弯曲一边就像在形成外壳般慢慢遮覆身体。 “膜拜吧,粪蛆们。” 鸟边野无意间往后倒退了三步,脊椎惊恐得整个凝固,脑髓无法用逻辑处理眼前的光景,四肢僵直动也不能动。原先以玉为中心团团包围的士兵们也在不知不觉间放大了包围的半径。 前一刻还是玉的生物已经彻底变貌为不属于人类的不祥物体了。 “我劝你们快点一边脱粪一边在地上爬着逃走,否则的话我要揪出你们的大肠挤出臭死人的粪便,再把大肠头塞进你们的嘴巴喂你们吃屎了。不想的话就快点拉着大便拼命逃吧,你们这群可悲又肮脏的蛔虫。在娘亲的肛门上蠕动一辈子吧!死蛲虫们。” 面露嘴角咧开到耳垂下方的笑容,喜不自禁似地口出丑恶的秽言后,那个生物用刺耳的合音发出了阴柔的笑声。 这时,鸟边野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何谓恐怖;那样的情感会如何瘫痪四肢、阻碍思考的流畅、并且使背后起鸡皮疙瘩,他在灵魂的深处有了透彻的认识。尽管头盖骨里的神经细胞连系从刚才就狂敲“跳进河里”的警钟,鸟边野却无法动弹。不光是大队长,在场的所有姬路兵全都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 同一时刻,在自行车运动竞技场入口闸门前待命的岩佐木背脊也感受到了战栗。 骑在镰鸟上的岩佐木甩动下巴的赘肉,把绷紧的脸面向多摩川。从岩佐木所在的位置,抬头只能看见高架铁轨的下腹,看不到桥上的状况。可是,有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沉闷淤塞从那个方向徐徐传来。 察觉到异状的人只有岩佐木,其余的士兵则分散在运动竞技场四周,闲散地采取包围态势。 “兵曹长,怎么了吗?” 一旁边的士兵困惑地询问道。 “你没闻到什么味道?” 听长官如此反问,骑兵一时露出疑惑的表情吸了吸鼻子。 “小的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岩佐木朝隔壁的士兵瞪大眼睛后,用舌头舔了干燥的嘴唇。 “抱歉,这不是味道,而是一种类似奇怪波动的感觉。你感受不到吗?” “小的什么也……” 骑兵脸上依旧挂着诧异的表情,在铁桥和岩佐木的脸之间来回打量。 就在这段期间,空气当中所充斥的塞满了负面要素的波动,持续不快地搔弄着岩佐木的脊椎。岩佐木忍受不了恐惧,全身汗毛直竖,拉起了跨下镰鸟的缰绳。 “兵曹长?” “你们在这里待命,我去巡视一下。” 骑兵的脸愈来愈显困惑。人队长明明下令要全队在此待命,这名兵曹长会擅自采取行动,这可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听好了,假使我一个小时之后仍旧没有回来,你们立刻撤回高尾。明白了吗?” 岩佐木交代完事项,便把骑兵留在原地,自己驾着镰鸟往旧京王多摩川车站出发。 穿过腐朽的剪票口,爬上楼梯,来到高架铁道的上头,赶往多摩川铁桥。毛毛细雨成了银灰色的帷幕垂挂在前方。愈是前进,那股异样的波动愈是刺痛皮肤。 ——我对这个感觉有印象。 当年舍弃出生的故乡、追随篡夺王的记忆,在岩佐木的脑海闪现。 那天,躲在巷子的垃圾桶后面偷看神追军行军的画面——跟当时一样的味道现在又在岩佐木的身边窜起。 挥动缰绳驾着镰鸟在雨中奔驰的同时,岩佐木松垮的臃肿身躯急速从内侧绞紧。 棱角锐利的肱肌、隆起的肩胛骨、一如连绵的山峰般盘据了大片面积的僧帽肌与背阔肌,其他全身的肌肉纤维也纷纷隆起,一个万夫莫敌的身影在鞍上显现了。 少年时代,岩佐木因为这身肌肉纤维特进种的能力饱受父母在内的大人们利用,失去了自由,郁气长期积压在心,所以才会在十五岁的冬天追随篡夺王、抛弃了自己的家乡。 在单枪匹马地奔驰于铁轨上的岩佐木的内心里,遥远昔日所割舍的梦想的遗骸化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影像乍隐乍现。激起这些陈年往事的,正是从雨幕的前方飘来的残虐波动;是某种满满孕育着污辱、残暴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负面因子,无比凄厉的不知名物体。 越过了堤防的正上方一带之后,镰鸟的脚开始不听使唤,似乎深深畏惧着位于铁桥前方的存在。不管怎么用缰绳抽打抑或紧拉,镰鸟的反应都很迟钝,不久甚至无视主人的命令停了下来。 岩佐木放弃镰鸟,单手揣起铁矛在铁轨上奔跑。 从雨幕的前方传来了人的悲鸣;声音不是只有一人,那是多数人所放声发出的临死哀号。 血腥味和雨和在一起直窜鼻孔,一股惊人的恶寒从丹田涌出。现在不难理解镰鸟的心情;可以选择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前进。但岩佐木的双脚和脑子里的念头背道而驰,一步一步往前送。驱使岩佐木的,就是这股愈靠近、强度与振幅就愈强大的波动。现在的岩佐木踩着机器人般的步伐,只是愚直地穿过细雨的帷幕,宛若纵身扑进熊熊营火将自己烧死的飞蛾。 然而——那一双脚冷不防在原地定住。 原本慌乱的呼吸也陡然平复了下来。相对地,岩佐木脸上的嘴唇开始打起了哆嗦。 哆嗦沿着喉咙流经人胸肌,从腹部往腰下传递,使粗壮的大腿频频打颤。 原本紧抓在掌心的铁矛从指间脱落,发出沉闷的声响掉在碎石地上。岩佐木脚软到无法站直,当场跪了下来。一会儿甚至连跪也跪不稳,最后整个人瘫坐在地。 心脏下方有某种坚硬的东西不断往上重击岩佐木,直教他发疼。看来视野会摇摇晃晃并不单只是下雨的缘故,有一无法控制的凶猛感情从胃部汹涌高涨。 现在映射在岩佐木眼中的,是三十年前的十一月,冒着熊熊烈火矗立在沸腾得变成了熔岩色的天空底下的水泥建筑群。 洒落在柏油路上的肉片与血潮,焚烧皮肤表面的热风—— 被打爆头的父亲、变成了碎肉堆的大人们、被踏毁的屏障—— 身染鲜血的纯白部队、身影朦胧摇晃的镰鸟、领在他们的前方穿越路上迷濛的雾气、以及迎风飘扬的利维坦旗! “桐人大人。” 昔日自己不惜肝脑涂地所侍奉的主子之名,从颤抖的嘴唇剥落。 在五月雨描绘出的白地银斑光景之中,理当早已消失在遥远过去的篡夺王——雾崎 桐人在轨道上脚踏姬路兵的尸体,现在正向岩佐木投以从容自得的浅笑。 桐人的身体表面上披覆着许多层形似白大理石结晶的外壳——泛着灰白色光泽的那个外壳,其实是刺穿了皮肤的发达肩胛骨。两边的肩胛骨从背肌的两边刺出露到体外,就像鸟类把翅膀收起来一样形状复杂,同时又发挥了保护身体的铠甲效果。 壳与壳之间隐约露出的肉体的颜色,乃是仿佛会将光吸走般的污秽暗色,状似蒸煮凝结而成的肉质看起来就好似在表皮流动一样。表皮上可以看到有不停蠕动、状似月饼的瘤状突起,突起物在破裂并释放出苍白色的气焰后便消失不见;也有好几条筋浮出相互纠结缠绕,形成大块的肌肉在体表上移动,流动从来不曾静止过。 但比外壳和肉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脸上的表情。脸的肤色和肉体一样,同是类似腐败脏器的污秽暗色,五官勉强能看出人类的原形,但头发以肉眼能辨别的速度快速滋长,铁灰色的双眸带着令人不快的同情笑意,透过发隙忽明忽暗地闪烁,嘴巴则明显是在大笑的模样,而黑蔷薇色的奇怪图纹替肌肤表面增添了不祥的色彩,为这副品味俗恶的外观做整体作结。一直缠绕在岩佐木脊椎上的不快波动似乎就是源自于他的大笑。那身影就和岩佐木记忆中的雾崎桐人完全一模一样。 ——篡夺王再临! 这句话贯穿了岩佐木的脑髓。横行全身的颤抖逐渐夺走岩佐木的思考能力。纵横沙场三十年的老练战士只能东手无策地慢慢变成路上的石头。 “兵曹长,救我——” 听到脚边有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岩佐木回过了神来。低头一看,纯白的军装染满了鲜血的步兵们,一如马口铁人偶般散乱地倒在地上。 从尸体的损伤状况判断,他们应该是惨遭蹂躏、至死方休。有人像压花一样,身体被压扁成了平面;有人身体被揉成了一团,气绝身亡;有人关节以外的部位被折弯,就像鱼干一样被吊在钢梁上;有人身体各部位被细细地扯碎成数十来块排列在地面上;有人五脏六腑全被掏空,只剩一副臭皮囊仰卧在铁轨上;有人被当成抹布一样连指尖都被拧成螺旋状而死——精英士兵被以各种惨绝人寰的手法杀害。 篡夺王心满意足地享受着阔别多年的虐杀。这个事实瞧那些凄惨无比的死状便不言而喻。现在爬到岩佐木脚边求助的步兵,也被断了手掌跟脚掌,凄惨的士兵一边用喷溅着鲜血的棍状四肢蹒跚地在碎石地上爬行,流着满脸的涕泪与口水豁出一切想逃命。 “继续哭喊吧。” 由三单音组成的合音响起,向岩佐木求救的士兵身体被往反方向拖了回去。嘶哑的尖叫从他的口中喊出,但岩佐木害怕得整个人无法动弹。 桐人双手抓住士兵的脚踝,将他高高提起到自己的面前后,发出霹霹啪啪的刺耳声响将那具倒吊的身体从胯下撕裂成两半。 令人无法想像是出自于这个世界的哀号响遍了铁桥。膀胱跟尿道随着大量的血水从被撕裂成两半的胯下探出了脸来,直肠、大肠、小肠则接连从白色的骨盆里面溢出掉满一地。直到横膈膜被撕开,士兵的哀号才总算停止,但桐人无视玩具已经断气,露出冷笑用手劈进身体撕开的裂缝,一路精准地劈开到锁骨的正下方。 “模仿牛仔。” 篡夺王貌似开心地如此说道后,抓着脏器洒了一地的士兵遗体的其中一只脚,开始在头顶上不断挥舞。他似乎真的是打算模仿牛仔。五脏六腑被掏空的尸体扮演绳子,头颅则扮演绳子前端的铅坠。被桐人用蛮力高速挥舞甩动的尸骸频频和桥面、钢筋、四周的尸体发生撞击而早已失去原形,最后变成了一条血红色的牢固绳子,随着篡夺王的一句“腻了”被随手抛进河里丢弃。 岩佐木的脑干早已麻痹,现在的状态与其说是连根手指都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来挪动,宁可说是处于一个根本不知“动”为何物的状态,但还是可以认出如今在眼前沉迷于小孩子般游戏的怪物是货真价实的雾崎桐人。 桐人悠然地在岩佐木的面前物色姬路兵的尸体,夺走身材最接近的军服穿上。 “果然还是这身打扮最适合侬。” 穿好山羊色的军服,一板一眼地扎好皮带,披上绯色的外套后桐人欣喜地顾影自怜。姬路兵的军服是直接沿用神追军的款式,现在的桐人就跟三十年前事变当时的身影一模一样。 “有肉的味道。” 桐人抽动鼻子,看向耸立在河岸边的运动竞技场被雨淋湿的漆黑外墙。他脸上挂着垂怜的笑意,拖着绯色的外套,对岩佐木视若无睹,迳自朝京王多摩川车站的方向离开铁桥。不知是在运动竞技场避难的居民,还是散开的骑兵,也有可能是两边的味道都被他嗅到了吧。他全然没把惊愕过度以至于忘记表露出愤怒、胆怯、与战斗意欲的岩佐木放在眼底,注意力全跑到有办法更加取悦自己的玩具上。 ——镇上的居民还有士兵,将一个也不留地全被杀死。 这个念头从动弹不得的岩佐木的脑海中掠过。就在他试图提振自己的气力时,飘着五月雨的前方传来了宛若啜泣般的声音。 “好痛喔,救我……” 惊觉那是鸟边野的声音,岩佐木拼了命提起沉甸甸的腰,一边闪避散落四地的凄惨遗骸、一边朝凄凉的大队长身旁走去。 “好痛,真的好痛。” 以不幸的意味而言鸟边野似乎特别受到桐人的恩宠,饱受别出心裁的凌虐。 摊在地上的手脚的关节全部都往反方向弯曲,两只眼珠都被挖掉,空洞的眼窝被塞进了本人阴囊里的东西——这是桐人喜欢的游戏方式。 “凡是俊美的男人,那个王就会用这样的方式贬低对方。看来是您运气不好哪。” 在鸟边野的身旁盘腿坐下,岩佐木用沙哑的声音向他说道。鸟边野的哭声空虚地响荡。 “救我、救我……” 在鸟边野的恳求下,岩佐木拿出塞在眼窝里的东西后,割下鸟边野军服的袖子代替绷带缠在两眼的伤痕上。昔日那白净的美貌已不复存在,如今躺在铁道上的只是一具被婴儿破坏得不成原形的人偶。之所以还能留有一口气在,或许全拜练气能手生命力的恩赐,但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得拯救部下。 鸟边野惨不忍睹的模样加深了岩佐木的决意。撤走留在运动竞技场前的骑兵,暂回高尾山重整态势,才是这个状况下的上上之策。 就在岩佐木下定这个决心,打起干劲准备站起来的那个当下,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四肢完好地倒在地上的久坂由纪。 “你还活着吗?运气真好。” 一出声攀谈,由纪在痛苦地呼吸过后,把视线转向岩佐木。 “那个……怪物呢……?” “他往运动竞技场去了。防壁已经失去意义。那些居民死定了。” “什么……?” “战争结束了。我要率领骑兵回高尾,你就在这里装死吧。桐人大人似乎已经玩腻了,等到他杀光居民、烧掉镇上之后,应该会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在那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 由纪凝视了岩佐木的脸孔一段时间,接着身子往旁边一翻,试图用腕力撑住身体爬起来。 岩佐木先是将鸟边野背在背上之后,一脸惊愕地低头俯视由纪的苦斗。 “你还是听我的劝告。用那副身体跑去挑战桐人大人,这次一定会被当玩具的。即便是妇孺他照样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怎么可能装死。” 由纪用双手的掌心撑地,以伏地挺身的要领支起上半身,右膝往胸前提作势从地上站起。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 ,便使原先受伤的右手臂跟左大腿又淌出鲜血。岩佐木见状皱起了眉头。 他背着鸟边野,单手握住由纪的左手腕,一把将她向上拉起。尽管脚步仍有些不稳,多亏岩佐木的相助,由纪总算能以自己的双脚站立。 一时之间由纪一脸诧异,从近距离抬头仰望岩佐木。等呼吸平稳下来,由纪理解了状况的变化。 “现在这个状况可以解释为和姬路兵休战了吗?” “啊啊,就当双方势均力敌吧。” “我明白了。请问尊姓大名。” “……第三大队兵曹长,岩佐木满男。” “我是久坂由纪。我以名字发誓,绝不会藉这机会对姬路兵出手。” “哼,你的名字明明是涩泽薰吧。” “我的本名是久坂,薰这名字只不过是市长擅自帮我取的。” 由纪说罢闭上眼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吁出,调理体内的气脉对体内外的伤势做紧急处理。 岩佐木看出由纪做好了不惜一死的准备。她大概是以为即便气早已耗尽,只要尽自己的全力,好歹能和桐人拼个同归于尽吧。虽说年轻气盛,但也太过有勇无谋了。他看着由纪,感觉仿佛在看自己的少年时代一样。 “你打算和桐人大人一战吗?” “是的。对了,那个怪物就是雾崎桐人吗?” “是啊,只是大概没人会相信吧。’ “不敢置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也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我出发了。” “……别去了,不要糟蹋自己的性命。” 由纪用深邃沉静的眼睛注视岩佐木,以严肃的声音开口表示: “谢谢。你虽然是敌人,却是个好人。” 语毕由纪掉头转身,拖着满是血和泥泞、浑身是伤的身体,手提军刀独自离开铁桥。眺望往雨幕中消失的纤细背影,岩佐木吁了一口深深的叹息。 可以理解为何涩泽市长会属意那个女孩作为天子人选。 “真是让人不舍。” 岩佐木像是不让人听见似地喃喃自语后,向扛在肩上的鸟边野投以愧疚的视线。 “大队长,恕属下冒犯,属下在此有个计策。” “嗯……?” “对大队长来说,就某个层面而言或许也能算是达成了目的也说不定。当然了,纯粹是就某个层面而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岩佐木做了一个提案。闻计,鸟边野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这主意实在是太棒了,兵曹长。即刻实行那个作战。好,就这么说定了,快跑!” 尽管四肢的关节残缺不堪,两眼被挖掉、阴囊也被扯断,但鸟边野还是显得神采奕奕。 在内心的一角岩佐木对自己的献策感到后悔的同时,他仍拔腿跟踪在由纪的后头。 雾崎桐人堆起满面的笑容,用右手单手抓住镰鸟的脚踝,顺势一拉硬是将四百公斤以上的体重拖倒在地。 镰鸟发出刺耳的悲鸣,绿色的外皮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重砸在地。鞍上的骑兵没能从马镫抽出脚来,连人带鸟一起狠狠地摔在柏油路面上,一股沉沉的低音在狭小的巷子响起。 “咿嘻!” 桐人咧开的嘴巴迸出快活的怪声。 倒地的镰鸟在半空中挥动两只镰刀痛苦挣扎。桐人脚一抬,瞄准那副比脚还长的脖子狠狠踩下。引人怜悯的叫声从鸟喙泄出,桐人一把抓住其中一只镰刀,硬生生地从镰鸟的身体拔开。 刺穿耳膜般的镰鸟叫声划破了风雨,身体的伤口喷出绿色的体液,以被桐人踩住的脖子为支点尽其所能地疯狂挣扎。因为这里本来是作为单行道之用的狭小巷弄,因此镰鸟挣扎的双脚不断发出巨响踢击道路两侧的水泥墙,老朽腐化的墙壁因此慢慢坍垮。 不知是失神还是断气了,还固定在鞍上的骑兵,像人偶一样毫无反抗,配合鸟的动作前后左右甩动脖子,两只手则有如脱臼似地,时而双手高举、时而往左右两边摊开、时而上下交叠。 “高兴吧,蠢鸟。侬收下你的这玩意儿当武器。” 桐人手拿切断面还有体液滴落的镰刀,四处挥来挥去好不快乐。 “试砍。” 嘟嚷一声,桐人举起扯断的镰刀朝骑兵的头颅砍去。随着锐器刺入骨肉的声音,镰刀上锯齿状的突起虽然刺进了瞄准的地方,却未能一刀砍断。 “唔奴,砍不断哪。真是奇了,这是何故,以前明明能砍断。” 原先包围运动竞技场散开的骑兵们重新整队集合,在风中拖曳着绯色外套,排出阵势朝着一脸困惑的桐人展开突击。但桐人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反倒是恼羞成怒地想把镰刀从骑兵脖子上拔出。 “喝呀!” 骑兵的头颅一如木栓般随着桐人的吆喝声从躯体拔下,朱红的鲜血如泉涌般在五月雨中喷洒飞溅。桐人用只眼瞥视镰刀喃喃自语道: “刀刃都磨损了不是吗?好歹做个保养吧,该死的蠢货。” 镰鸟的镰刀并非单纯是巨大化的螳螂镰刀,而是姬路移民地的研究者利用基因工学制造的。是一种具备无数的锐利突起、适合斩击的刃器。原本替镰刀作保养是骑兵的分内工作,但现在死在桐人脚底下的那名士兵似乎疏忽了。 就在这时,十八名骑兵在狭小的巷弄排成二列纵阵,直朝着桐人冲来。桐人退无可退,本人也没有逃走的意思。他威风凛凛地迎接姬路骑兵,并且咧开脸孔下半部的嘴巴大笑。 “侬要砍烂你们。” 做出宣言,桐人单手牢牢握住刀锋受损的镰刀握柄,掀起绯色外套,采取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主动冲向骑兵展开迎击。 也难怪打头阵的两名骑兵会人感吃惊,毕竟面对为数如此可观的镰鸟还胆敢只身闯阵的笨蛋,他们这一生还不曾看过。 “踩扁他!” 从惊愕中回神,其中一名骑兵下了号令,两人便双双将矛头往前方刺出。镰鸟也以训练有素的动作朝桐人高举两把镰刀。一旦在无处可逃的狭窄巷了里遭到二列纵阵的骑兵的突击,凡是一般人必将会被踩成绞肉。 “去死吧,你们这群臭小子。” 不是一般人的雾崎桐人语带轻佻、挥起刀锋欠损的镰刀,带着满面笑容和姬路骑兵正面冲突。 刹那——五月雨所描绘出的白地银斑光景,顿时被改涂成了白地朱斑。 画面中没有悲鸣,只见光景中喷洒出颜色千变万化的飞沫和肉片。 绿色的外皮、纯白的军服、黄土色的肉片、黑色皮革的系带、断成两截的一上身、流泄的肠道、撕裂的外套、鸟喙、绯色眼珠、手肘后半段的手臂、挂着勇猛表情的头颅,等诸如此类的物体一如吹雪般覆盖了半空中。 紧接着,绿色的体液盛大地喷洒而出。颈部以上的部位消失不见的镰鸟们从切断面喷出绿色的潮水,摇摇晃晃地纷纷发出巨响倒地。 在镰鸟的鞍上,则可见两脚还插在马镫里的骑兵的下半身。那些被截成两半的躯体从切断面喷洒出鲜红色的血泉,同时零零落落地把脏器撒满一地,重心不稳地左右晃动着。 空中飞舞的十八具上半身的胸腔里落下了内脏,在狭隘的巷子下起了五脏六腑的腥风血雨。 沾附在墙上的黏膜、红黑色富有光泽且弹性十足的不知名物体、形似暗褐色馒头的组织、断掉的长长管子、外表难以形容,看似柔软的体内组织——桐人独自满足地欣赏着这片呈现了尸横遍野惨状的土地。 身上的纯白军服早已染成了一片血红。尽管身体插着四把 铁矛,然而桐人却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踏着肉片与脏器所铺成的地毯,扬起嘴角冷笑、把手中的镰刀举到胸前。 “削铁如泥哪。” 桐人心满意足地如此说道,凝视手中损坏得体无完肤的镰刀。能以刀锋损坏的镰刀连人带鸟将骑兵队一刀两断,与其说是削铁如泥,不如说是脱离常识的蛮力使然,然而桐人丝毫不在乎那样的逻辑,只是忘我地沉浸在欢悦之中。 “侬乃世界最强,也是世界最帅。” 孤芳自赏的同时,桐人率性地拔起插在体内的铁矛随手四处乱丢。肉体的修复方式并非透过细胞增生来修复伤口,而是类似用高黏性的树汁塞住破洞。再生效率比身为玉的时候更好,复原得也更快。 就在这时,一只弓箭随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命中了桐人的太阳穴。 来势汹汹的箭力道之强,让桐人应声向右倾倒。 “痛啊。” 自现身以来便一直把哄笑挂在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扭曲。 侧头部深深地插着一只弓箭,桐人狠狠瞪了耸立在坍倒的墙壁对侧的运动竞技场。可以看到斋藤正从观众席的最上部探出身子准备射出第二发。 “他马的弓手,侬一定要把整束弓箭塞进你的肛门。” 桐人随手一挥,轻易地扫开了咻一声以音速飞来的第二只弓箭;然后抓着第一只弓箭的羽毛,使劲从太阳穴拔出。 “好痛、好痛啊。” 红色的鲜血从那伤口一举喷出。由于头部的组成跟身体不一样,这个部位所产生的常人的痛觉折磨着桐人。 “等着,侬这就去宰了你。” 丢下染血的箭头,桐人转向往运动竞技场出发。 处在玉意识的内侧里时,桐人也总是时时观察外界的情况,所以他早就知道调布新町的所有居民目前都在运动竞技场内避难。 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弄一五○○人的玩具,桐人兴致勃勃地在脑袋里做着愉快的想像。光是让常人窥看到其空想内容便会疯狂而死般无比凄绝的企图一个个接连从脑干深处涌出,桐人兴奋得无法自持。 但就在这个时候,意识的角落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的任务结束了。快点缩回来,笨蛋殿下。 桐人十分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满怀恶意的笑声连同更为狰狞的感情在脸上绽开。 “心急了是吗,‘意志’?呀哈哈哈哈,笨蛋,谁要跟你交换了。这回轮到你被封印了。你就束手无策地待在那里观赏侬的行动,捶胸顿足后悔一辈子吧。实在是爽死了,笨——蛋,笨——蛋。” ——呜哇,你惹怒我了。给我记住,下次我死也不放你出来。 “少啰唆、闭嘴、笨蛋。很遗憾没有下次了。别再跟侬说话了,听了就烦。” 桐人半强硬地打断“意志”的声音迈开大步前进,来到运动竞技场的入口闸门前。 或许是哨兵通报了紧急事态,可以听见运动竞技场里传来居民的悲鸣。 桐人竖起耳朵舒服地聆听着那个哀鸣,一想像待会儿即将掀起的场面,体内的细胞便喜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今宵要举办阔别三十年被解放到外界的喜宴,就拿一五○○人份的血肉当作垫子,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明月吧。 就在桐人做好决定,双手攀着带刺铁线的障壁准备翻进旧自行车运动竞技场的那个当下,背肌有一道微弱的电流流窜而过。 桐人抬头仰望身后,高架轨道的漆黑下腹和一排排的水泥支柱映入了他的眼中。接着露出喉结继续将视线往上扬——捕捉到了伫立在高架轨道侧壁上的纤细人影。 “丫头。” 手中的军刀斜指下方,久坂由纪挟着绵绵细雨低头俯瞰着雾崎桐人。尽管她浑身都是自己流出的鲜血,不过瞳孔中炯炯有神的虹膜从地上依然清晰可见。 “捡回一条命的家伙,跑来是想尿失禁吗?” 桐人大喜过望地喃喃说道。即兴演出是再欢迎也不过的了。摘下美少女的头颅用双手压扁挤爆后再召开宴会感觉也不赖。目光如炬的铁灰色眼眸上下打量着由纪的肢体。 在他的目光焦点处,由纪那只挺拔的脚朝空中踏了出去。 一如纵身跃进满是沸腾岩浆的火山口中的殉教者般,由纪朝着桐人一直线往下坠。 但她的行为并不是殉教。细长眼睫毛底下的翡翠色视线牢牢地锁定了目标,军刀的刀尖旋往了腰后。 ——凭那跟屁一样的练气你能干什么? 由纪早就耗尽了气的事桐人也心里有数。 对手不足以为惧——照理说事实应是如此,但发光的粒子却开始在军刀的刀身上凝聚。 “唔?” 空气烧焦的气味夹杂在雨水中飘进了桐人的鼻孔。 蕴藏了膨大能量的振动音缓缓从上空降临。 “怎么可能!” 那声喃喃自语尚未结束,由纪的军刀在半空中扭曲成了鞭状。 金黄色的光从裂开的空间溢出。在静止的画面中,唯有那道光持续在膨胀。和从雨云飘下的白银色飞沫相应,整片视野被金黄与白银给掩没了。 刹那,粗如圆木的闪电昂起了前端。 眨眼间那道闪电钩破了半空,斜向剖开了试图以侧跳闪避的桐人的腹腔。 “噫呀!” 那一声悲鸣旋即被落在柏油路上的气弹所发出的爆炸声和漫天卷起的尘烟给遮盖过去。 被击溃的桐人侧着身子动也不动地倒在路上,高黏性的黑色血液从腹部被打穿的伤口淌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强烈的疼痛与愤怒使桐人咬牙切齿地环视四周。从地上飘起的尘烟已经被雨势浇熄。桐人一面修复腹部的裂伤,一面放眼在五月雨中巡视。 在那一瞬间,右前方的雨被划出了一道缺口。 军刀的刀尖从缺口中猛然刺出。 刀身上有练气包覆,直接挨刀会有危险。桐人灵敏地侧身闪过攻击后,用明显毁损的镰刀直朝着由纪横劈。 刀锋上头迸出了火花。 由纪一脚踩在横劈而来的镰刀上,把练气当成跳板般踩在脚跟与镰刀之间纵身高高跃起,接着在半空中踩住雨水一蹬,旋转着身子在桐人的头顶飞舞。桐人紧盯着由纪的行动,轻轻地在口中咂了一声。不晓得由纪是用什么方式、又是从什么地方在短时间内充足了气,这么一来,由纪顿时变成棘手的人物。桐人透过玉的眼睛知悉由纪是一名天赋奇才的练气能手。在甲州街道打在变异牛身上的那招气弹——要是吃了那一发,就算身怀不死身细胞的再生能力一样岌岌可危。即使不至于丧命,也恐怕会跟重蹈当年西征的覆辙,被“意志”趁自己失去战斗能力时夺走身体。 想阻止她射出气弹,只要别让她有蓄气的空档就得了。在心中跟自己确认过后,桐人毫不惋惜地抛下镰刀,跳跃着追向在半空中飞翔的由纪。 桐人的跳跃并未经由气的辅助,凭藉的纯粹是肌肉的爆发力。不过桐人的爆发力跟一般特进种不能相提并论,他一如弹射器所射出的弓箭般,以惊人的速度向斜上方飞去直逼由纪。 “!” 这回换由纪大吃一惊。 拖着随风剧烈摆动的外套下摆,身躯状似笨重的桐人以惊人的高速突飞至上空。 来不及闪避了。看破这一点的由纪一边在空中飞舞一边在腹部集中练气作为防御。 下一瞬间——桐人的头顶捣入了由纪的心窝。 “咕!” 由纪的身体伴随着呻吟弯成了ㄟ字的形状,樱色的嘴唇淌出了鲜 血。 桐人的速度并未就此减缓,在空中用双手粗鲁地一把抓住由纪的头发和脚踝,架住她的身体,硬生生撞在运动竞技场的外墙上。 咚——沉重的声音响彻了调布新町,被雨淋湿成了黑色的水泥外墙,以撞入壁面的由纪身体为中心陷没成圆锥状。 瞬间,由纪的白皙颈子长长地向前探了出来,从那喉咙吐出的鲜血洒在了桐人的笑脸上。 确认予以充分的打击后,桐人用手指攀在墙面的凹凸处,悬在运动竞技场的侧壁。 失去了支撑力的由纪无力地垮下坠落。桐人跟在由纪的后头往下跳,并且让双手十指在脑门上头交叉紧扣。 朝着重摔在地的由纪的脸部施以头锤攻击,在柏油路上压碎她的头部——这就是桐人所盘算的主意。 以头下脚上的倒吊姿势一直线坠落的同时,由纪拼命设法保住逐渐远去的意识。 尽管靠练气形成的铠甲避开了致命伤,还是感觉得出来有几根肋骨折断刺进了内脏。但至少呼吸还不成问题。既然还能呼吸,自然也能把气提出来。 桐人跟在后头展开追击是预料中事。胜负就决定在落地的瞬间。由纪以意志力维系逐渐模糊的视野,全副神经都集中在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静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风的声音变了。山纪双目圆睁,强忍着痛楚,快如疾风迅雷地以猫的动作上下一百八十度翻身,靴底踏稳了地面。 她仰头瞪视上方,只见双手紧扣在脑门上的桐人直朝着这里落下。 由纪将从下气海提出的气往左边的气街集中。 那里顿时有一道苍白的闪电乍现,金黄色的光粒子往白银的刀身缠附。 灌注了浑身之力,向上刺出的刀尖巧妙地避开桐人的头锤,深深地贯穿了他的右肩。 ——对不起了,玉。 由纪合上眼睛,在心中如此默默道歉后,让凝聚在刀尖的练气在玉的体内炸裂。 耀眼的光东呈放射状往四面八方散去,随着深厚沉重的爆炸声响,桐人右肩的部位被炸得残缺零碎。 在弥漫的硝烟中,即便强如桐人也不禁发出短暂的呻吟,踉跄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丫头!” 桐人撕开身上的白色军服,从中露出的右手臂冒着苍白的硝烟,处于仅靠一张薄皮和一根骨头勉强维系住的状态。但还不至于构成致命伤。 桐人气喘吁吁地就地静止不动,将全副精力投注在伤口的修复上。铁灰色的目光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怀着强度更增的恨意。 ——我得追击才行。 尽管由纪极欲向前迈开步伐,可是双脚就是不肯听话。桐人是玉变身而成的事实令由纪无法狠下心痛下杀手。就在她踌躇不决之际,好不容易制造的伤害,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修复完毕了。 “蠢货。” 轻松地转了转原本藕断丝连的右手臂后,桐人气势汹汹地跨步向前逼近。 由纪情急之下所刺出的军刀被轻而易举地闪开,下一个瞬间,这头敏捷的怪物擒住由纪的腰部将她推倒在地。 “呜!” 后悔已经太迟了。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由纪推倒,整个人跨坐在胸膛上的桐人露出丑恶的笑容睥睨着她。 “如何,很重吗?觉得难受吗?” 得到稳固的胜利,桐人一副龙心大悦的模样从上方压迫由纪受伤的身体。刚才折断的肋骨因此刺进了内脏,让由纪痛苦得整张脸变了形。 “侬这就挖出你的眼球。” 发出三个单音,桐人将双手的拇指放在由纪的下眼睑,直接往眼窝里面推挤施压。 “哭喊吧,尖叫吧,求侬赦你免死。” 桐人的拇指陷进眼球的正下方,连蚊子泪滴大小的怜悯之心也没有。由纪紧闭的视野染上了一抹红色。这就是鸟边野刚才所受到的酷刑。 由纪不惜渗血紧咬嘴唇,倔强地不肯发出悲鸣。宁可失去双眼,由纪也不愿向这种怪物表示屈服。 负责转动眼球之用的下斜肌渐渐撕裂,带着铁味的剧痛在头盖骨中嗡嗡作响。就在由纪思考眼球被挖掉之后该如何反击时,桐人的身上传来了撼动筋骨的沉重声响。 “!?” 原本陷入眼窝的拇指连同那个声音一起被抽出,体重的压迫也跟着消失。 由纪见机不可失,凭借着臂力让倒在地上的身体往后退避,睁开了眼睛。鲜血跟泪水刺痛了下眼睑的伤口,同时在雨势的影响下,视野异常模糊不清。 一个刚强的背影映入了那个朦胧的视野里。由纪伸出手臂揉眼,用雨水洗去血液跟泥巴后,确认眼前所发生的状况。 一副可以与钢铁媲美的肌肉装甲耸立在落雨中。僧帽肌、三角肌、背阔肌高高隆起,交叠得像重重山峰般;雨滴沿着肌肉的棱线向下滑去,汇集成川流往腰部的凹陷处。棱角锐利的肱肌前方则握着一把还垂滴着血肉的铁矛。 隔着那个雄壮的背影,可见头部血流如注的桐人只脚跪倒在地。他用手按着头部塌陷的地方,向半路杀出的敌人露出凄厉的笑容。 “岩佐木先生。” 由纪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但岩佐木头也不回。 “你还好吧。” “勉强没事。” “我来争取时间,你就趁这机会好好蓄气。” “岩佐木先生……” “回答呢?” “——是。” 确定身后的由纪许诺后,岩佐木瞪眼怒视桐人。 头盖骨的裂痕获得修复,桐人脸上带着卑劣的微笑起身,失血的部位也已经止血完毕。单凭铁矛的打击只能予以暂时性的伤害,无法使其致命。 吃了秤坨铁了心,岩佐木用力握紧铁矛。 如今,自己正和当年踏上旅途的那天一样,躲在巷子瞻仰的篡夺王一对一单挑。心头固然有一股自然的感慨袭上,但现在可不是悠然地耽溺于回忆的时候。 随着时光的变迁,人心与状况都有了改变。 此时此刻,在这里对峙的并非篡夺王与他的下仆,只有杀害了部下的敌人,以及前来为士兵报仇的兵曹长。 岩佐木右脚大步向前跨,挥动右手的铁矛横劈,落下的雨滴在半空中横洒溅起飞沫。 桐人脸上依旧挂着倨傲不恭的笑容,毫不费吹灰之力地以单手挡下了横劈;接着顺势用力掐住矛头,反过来作势从岩佐木手中夺走。铁矛在两人之间嘎嘎作响。 “唔呣,很有蛮力嘛。” “我的荣幸。” 岩佐木简短答腔后牙一咬,岔开双脚加强施力,粗大的血管随之浮现在太阳穴、二头肌还有大腿上。岔开的双脚因为施力的反动渐渐向后退。 然而桐人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岩佐木的力量。 最先承受不住双方较劲的是铁矛。哔叽哔叽的金属碎裂声响才刚入耳,铁矛就在两人的手上碎成了粉末。 “耶嘻嘻嘻。” 或许是很兴奋能和强敌对战,桐人发出奇妙的声音笑了。岩佐木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壮如铁锤的右手提到耳边,朝桐人的颜面挥拳灌下。 桐人用左手掌心接住了那一拳,接着从上方握住岩佐木的拳头,以握力向上一拧。 “呜!” 令人不可置信地,岩佐木的铁拳下面临毁在桐人的握力之下的危机。桐人刺在岩佐木手背上的指甲陷进肉里,使五根掌骨发出了刺耳的悲鸣。受制于被桐人握住的力量,岩佐木也无法解开拳头。 手腕发出尖锐的声响向上折起,痛苦不堪的岩佐木 在湿透的地上跪下了单脚的膝盖。桐人让身体的重量也压上去,一点一滴地粉碎岩佐木的拳头。单论体格,岩佐木大上了桐人两号,然而桐人却不以为意,单手就制伏了壮汉。 “奴呜呜!” 岩佐木用空下来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接着重新调整跪姿稳稳踩牢地面后﹒使尽浑身的力气坚持要让身子站起。上半身的肌肉颜色变得通红并且体积膨胀,上头浮出了仿佛用筷子夹住般的粗大血管。 “加油、加油。” 岩佐木使出浑身解数的抵抗,对桐人而言只不过是段即兴表演,桐人用轻视对手的语气如此调侃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稍稍拿出了真本事。 “咕啊啊!” 岩佐木的右手腕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声音碎了,而且肌腱断裂、皮开肉绽,桡骨和尺骨整个露了出来。原先拼命要抬起的腰再也使不出力,岩佐木就固定在弯腰的姿势忍不住放声哀号。 “呜嘻。” 桐人眉开眼笑地抓住岩佐木的左手,易如反掌地折弯了不属于关节的部位。但岩佐木没有继续衷号。即便痛苦得揪起一张脸,他还是发挥毅力强忍叫出声的冲动。篡夺王顿时面露不快。 “真无聊。快叫、哭啊、哀号啊!” 篡夺王用力一把抓住岩佐木剃得短短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用膝盖踢击昔日部下的面孔。 岩佐木塌掉的鼻子血流如注。桐人这回以更强而有力的膝击直捣他的胸腔。确认肋骨断了几根之后,再继续用膝盖往同一个地方撞击。折断的肋骨刺进内脏,导致岩佐木的口中淌出了浓稠的血液。 “怎样,很痛吧。哭啊哭啊快叫啊。” 桐人执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挺出膝盖撞击岩佐木。雄壮的肌肉装甲每承受一击就发出沉重的声响,并且断裂陷没,半晌甚至开始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岩佐木的口中垂流出鲜血跟呕吐物搅和在一起的流质物体。 单方面施暴的桐人貌似痛快地开口向岩佐木问话: “你想变得跟肉丸子一样圆,还是金属板一样扁?让你自己选。” 浑身浴血的岩佐木转动眼珠睨了桐人一眼,“呸”的一声从口中吐出血块后低声宣言。 “看来准备似乎已经完成了。” “嗯?” “小的这就来陪您一起下黄泉。下次让我们在无间地狱一起重竖那面旗帜吧。” 说完,岩佐木一把攀住了桐人。 两只折断的手将桐人的上半身牢牢环抱住,尽管断裂的肋骨刺进了内脏,依然以紧贴对方肉体的方式封住行动。 “唔奴?”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那是昔日神追军士兵必朗朗上口的誓言。 当中怀带著作恶多端、死后唯有下地狱一途的士兵们微薄的愿望。 岩佐木侧头隔着肩膀向身后完成了气弹准备的由纪说道: “直接射击。” 压低上半身,刀尖旋至腰后,右肩微微向外挺出,摆出了拔刀术架势的由纪在风雨的吹打之下呐喊: “请你让开!” “如果我放手,你是无法命中桐人大人的。” “岩佐木先生!” 由纪的叫唤高亢地响遍了雨中。 岩佐木使出最后的力量缠着桐人不放。 “侬没兴趣跟男人抱在一起。” 桐人不耐烦地放话后,把手搭住岩佐木的脖子用力勒紧。 “快点流出屎尿来吧。在侬的面前为你的虚张声势后悔!” “快……射击……!” 岩佐木嘶哑的声音无助地在由纪耳边轻响。 由纪直视前方的视野蒙上了液体。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砍不下手。这怎么可能砍得下去。然而自己非砍不可。 这时——传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大叔,你耍帅过头了吧。” 山纪惊愕地扬起视线,睁大眼睛望向桐人。 在道路的前方,被岩佐木牢牢擒抱住的桐人瞳孔的虹膜正逐渐转变成茶褐色。 “你的戏分结束了,接下来轮到我耍帅。” 桐人如此说完后,放开了勒住脖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插进了岩佐木两边的腋下。 那个声音不是合音,而是跟人类一样的单音。 “你是——” 桐人轻松提起岩佐木的身体,就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抛到了路边。此举固然过分,但岩佐木也因此得以退离气弹的射线。 桐人望着由纪憨憨地笑了。 “射吧,由纪。” “——玉。” “凭你那半残的技术,是杀不死我的。” 桐人的脸上出现了那张熟悉的玉的笑容。 但下一个瞬间,那双眼眸又变回了铁灰色,两边的嘴角向上吊起几乎要咧开到耳垂下,三个声音夹杂在雨中响起。 “去你的‘意志’!没种的废物!到底要阻扰侬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桐人的头发继续接着长长,肩胛骨随着从肉体轮廓喷发而出的蓝色光芒隆起,意图以更厚重的装甲防护全身。那对目光如炬的双眸夹带了地表上所有的恶意射向由纪。 ——我死不了的。 ——所以由你来阻止我。 直到此时,由纪总算彻悟之前玉在铁桥上所说的那一番话的意思,内心被深深地挖开了一个洞。原来玉打从一开始便抱着最后要牺牲自己的决心选择解放了体内的怪物。 一种难以用言语解释,澄澈又强烈、但又带着痛楚的感情在意识的最深处萌芽了。 那个感情在体内卷起漩涡、起伏翻腾,汹涌地向上窜出,使由纪情不自禁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玉。” 由纪咬紧牙关,眼尾悬挂着两道泪水,全力拔刀往斜上方砍去。 刀尖所划过的轨迹一如丝绢般被撕裂了。 一道强烈到仿佛会灼瞎眼睛的穹窿形光芒,从裂缝昂首窜出。 光的集合体在静止的世界中独自膨胀。这道光富有黏性,当中所孕育的练气威力之强大,使半球体的表面爆发出了好几道细小的电光。 从裂痕完整现身的光芒具有光子转换的质量。 这串发光的泪珠挟带着狂猛呼啸的闪电,一直线射向了前方的桐人。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进了光里。 射线的起点到终点,顿时变成了金黄色的金属棒。无论是身在起点的由纪或是终点的桐人,都被逐渐吞噬进那道令人为之目眩的光辉激流里。 一个仿佛要刺破耳膜般的高亢尖锐声响直窜天际,尘烟和冲击波随之从光辉里爆发喷射。 同时,先前被吸进空间裂痕里的所有声音粒子从中向外界奔流,化作仿佛要打破天空般的雷声,以及无数道呈放射状席卷地面的烈风。 天顶的乌云下腹被自地上喷发的大气波动穿出巨大的缺口,阴暗的天空以此为中心逐渐放晴。 被卷上天空的尘烟、瓦砾与建材和倾盆大雨混为了一体。那些物体被贯穿天顶的轰声震成了碎末状,把雨滴污染成黑色又重新降回了地面。雨湿的运动竞技场外壁微微地发出震颤,突出墙外的老朽楼梯经不起那么一震,好几座楼梯不约而同地崩落。 轰声刺穿柏油路的皮膜,渗透层层的堆积物,甚至撼动了地下的岩盘。如同大地痛哭般的沉厚音浪从附近一带浩大地涌出,使得幽冥的天地轰轰作响。 等到大部分的砂砾和落尘在雨滴的洗刷下从天空飘回地表时,现场只留下以射线为中心、描绘出一如船舶航行过后的水波痕迹的建筑物 终章 木框窗户吹入一阵徐风,白色蕾丝的窗帘静悄悄地随之扬起飘摇,将一股浓郁六月草木气味且潮湿温热的空气迎入了病房。 躺在木制床铺的白色床单上,由纪合起书本向窗外看去。 经过一个礼拜的阴雨绵绵,天气总算放晴,外头出现了梅雨季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挂在装了护壁板的墙上的古老发条时钟,指针落在傍晚的五点。 由纪现在所身穿的浅黄色木棉病服是町长赠送的礼物。用优质的布料裁缝制成的这件衣服,穿起来感觉格外舒适。除了这件病服外,还有许多担心她伤势的居民送来探病的礼物。关于前些日子所发生的事件,町上的居民不仅没有半句怨言,还大方地表示关切。 在世界污染后的这所木造瓦顶的简朴医院,就位于调布新町町役场的附近,所以每当中午或黄昏,常常会有役场的人员前来探病。战争结束刚被抬来这里的时候,前来探病的诸多人潮多到让人心烦意乱,但就在时间过了三个礼拜的今天,探病的人数也难免少了一些,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增加了。就拿今天来说,不久前理绪还陪在一旁,不过后来留下一张“我去准备晚餐”的便条就离开了。 光线汇聚在窗帘的表面。由于蕾丝的功能性设计,开始西斜的阳光无法充分地射入室内。 由纪伸手拉开窗帘。 黄铜色阳光在窗户的自十字木条分割之下,形成一束束的光芒,将空气中的浮游物体照亮得无所遁形,斜向横贯了室内空间后,汇集在打磨过的地板上。室内的色彩因为少量的光粒子喧闹转变为琥珀色。 窗户的外头,多摩川的堤防和橡树林都罩上了一层暮色。结束农耕工作的小孩子们哼唱着歌从堤防上头回家。 由纪闲得都快发慌了。床边的化妆台上摆放着许多町上居民赠送的慰问品。由纪从中挑出一颗苹果,拿水果刀一刀又一刀地削着皮。 右眼的眼罩还无法拿下。左手虽然也缠着绷带,不过已经恢复到可以握住苹果了。折断的肋骨也顺利接了回去,左脚的大伤口也完成缝合,接下来只需要在住院生活中锻炼肌肉便能重回职场。 就在由纪削完皮、准备直接大口咬下整颗苹果时,入口的木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身体还好吗——?” 从门缝露面的是一之谷。 “会不会觉得闷热?会不舒服吗?” “还好,这温度很舒服。” “哎呀,你在吃点心喔?” “要吃吗?我可以分你一半。” “哎唷,不用跟我客气啦。由纪你得多吃点东西好恢复活力才行呀。” “嗯。” “你是不是有点发胖了?” “咦,真的吗?” “开玩笑的。” “讨厌耶。” 由纪眉头一蹙皱成八字眉,一之谷用微笑回应。在床边的木椅坐下后,一之谷将目光移向窗外。 “天气放晴了呢。吃完苹果要不要去散散步?不晒点太阳不行喔。” “啊,我想去。” “嗯,那你快点解决吧。” “你也帮忙吃一点嘛。” 急着想到外头散心的由纪,把苹果切成两半,分给了一之谷。 身穿浅黄色的病服,拄着松叶杖,由纪在一之谷的扶持下来到了多摩川的堤防上头。 “好舒服喔。” 这是由纪睽违许久的户外活动。 在遥远的上游处可见连绵不绝的山脉,太阳从那道薄墨色棱线的正上方朝着下游射出最纯净天然的光。在毫无遮蔽物的辽阔天空上,可见形状千奇百怪的云自由奔放地让白色的色彩飘游,地面上湛蓝的河川朝东方缓缓流去。在看腻病房那隔着窗户眺望的分割风景之后,由纪眼晴十分享受这个开阔感。 由纪闭上眼睛,双手往两边打开,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被雨沾湿的青草和拂过河面的微风芳香分送到身体的各处。 “不知会不会有晚霞耶。” 一之谷远望西方的流云喃喃说道。虽然目前天色的大致还是呈现黄铜色,不过再晚一点或许会出现红通通的晚霞也说不定。 “真希望可以看到晚霞。” 由纪一如追着即将下山的太阳跑般往目标上游前进。一之谷也跟在一旁搀扶着她。堤防斜坡上的草丛里,零星地散布着结出黄色或橙色花瓣的刺红花。 一之谷单手压整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哼着鼻歌、一边配合由纪的步伐缓缓行走。 “岩佐木先生复原的情况似乎相当良好,现在已经能自己拿碗吃饭了。” “是吗。” “他食量好夸张喔,虽说看那身材也难怪啦。鸟边野先生就还需要点时间调养了。毕竟双眼失明,之后有得辛苦了。” “虽说他也是自作自受……不过感觉有些可怜。” 鸟边野与岩佐木现在都成了调布新町的阶下囚。町役场的腹地里设置了临时的监牢,两人过着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接受审问的日子。 “他们日后会怎么处置?” “目前属意的方案是以送还战俘的形式,在我方使者的陪同下一起回到姬路。站在町长的立场,他希望把由纪的问题端上姬路的谈判桌,所以想要先制造那个契机。” “我想涩泽市长是不会吃那套的。” 由纪表情僵固地如此说道。涩泽美歌子冷酷的眼神与冰冷的手指在脑中浮现。她抱起在父母尸体旁边嚎啕大哭的由纪,以凄艳的声音扬言“尽管恨我吧,随时来取我的性命”的时候,挂在脸上的那个表情——由纪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一之谷不明白美歌子的可怕之处,所以她做了天真无比的回答: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呢?况且,就算计划触礁,只要再思考别的方法就好了。” “…………” “我们的镇需要由纪。有你在,我们再也不怕盗贼和怪物的威胁,交易也获得不小的帮助。所以由纪你不必去烦恼姬路的问题,就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地待在这里吧。这么一来镇上的大家也能安心啊。” “谢谢。我很感谢你的心意。” 由纪严肃刻板的说词令一之谷不禁露出了觉得很伤脑筋似的微笑。她环视四周想换个话题聊聊,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题材。 “你看那边。看起来感情好好喔。” 由纪眯眼瞧了一之谷指示的河畔。由于其中一只眼睛戴上了眼罩,因此视线些许受限。她睁大另一只眼睛一瞧,在亮晶晶的河面反光照耀之下,有两个宛如皮影戏所投射的人影正背对着这里在垂钓。 “理绪?” “旁边好像是玉。” “啊……” “他也是出来做日光浴的吧。你们后来有没有讲过话?” “……没有。” “为什么?玉不是在你的隔壁病房而已吗?连打个招呼也没有?” “没有啦,呃,那个……” 由纪垂低头把无语伦次的话语给吞回肚子里去,表情被头发遮住而看不见。 一之谷一脸错愕地看了由纪的反应后,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玉也真厉害。他不是全身严重灼伤吗?竟然痊愈得比由纪你还快耶,吓死人了。” “…………” 关于玉的状况,透过前来探病的人口耳相传由纪也略有耳闻。听说他的外伤已将近完全恢复,再不用多久就能出院的样子。虽然两人彼此是隔壁病房的邻居,但被送到医院至今还没交谈过任何一句话。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尴尬。 但一之谷对由纪微 妙的心情浑然未觉,大声地在堤防呼喊。 “理绪!玉!” 那两个宛若皮影戏投射出来的人影听到那一声呼唤,一同回过了头。理绪面带笑容迎上前,奋力爬上堤防的坡道,握住了由纪的右手。 “欸,理绪……” 理绪笑着牵起由纪的手,邀她一起到河边,由纪一脸不知如何是好地看了一之谷。或许是自以为这是体谅的表现,一之谷只是停在原地笑,还挥手说了声慢走表示欢送。 堤防下面的泛滥平原开满了野花。 由纪携着拐杖,由理绪牵着手,穿过了色彩缤纷的群花之间。西斜的阳光为理绪和由纪在草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玉站在水边,时时转头回望身后,一边用生涩的动作移动钓竿。他身上所穿的是一袭跟由纪一样町长所馈赠的木棉病服。不过颜色跟由纪的不同,玉的是鲜明得有如夏空般的蓝色。一旁的鱼笼里可窥见几条鱼的银色尾巴。 “唷。” 瞅了由纪的脸一眼,玉貌似羞赧地打了个招呼后,马上把脸别回水面。玉的举动也跟由纪一样似乎有些不自然。 理绪微笑着仰望由纪,拉拉她的袖子要她看记事本。 ‘要跟玉说谢谢喔。’ “……我知道啦。” 由纪清了清喉咙,扬起脖子看着天空思考想说的内容,接着向玉的背影开口攀谈。 “那个……雾崎先生。” 听到这一句话,玉腿软了。他跪倒在地,背对着由纪颓然无力地垂下了头。但由纪无视他的反应,仍口齿不清地继续表达内心的谢意。 “就是……那个……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早知你是雾崎先生的话,我想我应该就不会对你注射病毒、把你当成奴隶、又吹哨子折磨你了。而且你的态度和言行简直跟小孩没两样,所以我才迟迟没有发现。那个,总之……我很感谢你的厚意。” 由纪固然在途中就发现自己想讲的话变得支离破碎,不过感觉继续说下去内容只会愈描愈黑,只得牵强地画下句点,向玉深深低头行礼。 腰使不出力的玉盘腿在地上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仰头看了由纪。 “……那是怎样?新学来的挖苦方式吗?” “不,那个……这是在道谢。” “喂,理绪,你别光顾着笑,帮帮这个低能女好不好。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在挖苦还是在道谢。” 理绪一边无声笑着,一边旁观两人的互动后,提起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下东西举到了胸前。 ‘我回家杀鱼啰。从现在起玉是由纪的看护了,一定要小心带她回病房喔。’ “喂,你不准一个人溜走!” 不等玉说完,理绪提起鱼笼一溜烟地就往堤防跑去。 如豆粒大小般的理绪和一之谷在堤防上头朝着岸边挥挥手,折回了镇上。哑口无言的玉和由纪就这么被留在河畔边。 两人互望了彼此的脸。 但随即又别开视线看向别的地方。玉盘着腿漫无意义地撩动钓竿,由纪则是毫无意义地拔着满地都是的狗尾草。 天色渐渐垂暮。时间一分一秒白白地过去,最后才由纪率先开口了。 “……我有问题想请教你。” “嗯?” “……你就是那个篡夺王——雾泽桐人吗?” 玉揪着一张臭脸回望身后的由纪。伸手搔了搔后脑勺之后,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河面。平淡没有起伏的话语隔着后背传进了由纪的耳朵。 “现在在这里跟你讲话的我,以前确实是名叫雾崎桐人,但那个名字我早已经舍弃了,所以目前的我没有名字。不对,好吧,硬要说的话玉就算是我的名字吧,嗯。” “……那个怪物是?” “他是桐人啊。虽然我选择舍弃了名字,但是他并没有,可以说现在只有他是雾崎桐人吧。省得麻烦,叫他桐人就好了。” 玉背对着由纪低声发牢骚,他的言语中掺杂着一种类似孤独的感觉。 一阵徐风吹过,河畔边的草丛迎着风微微摇曳。不知不觉间,浅滩上映照着傍晚天空的紫红色。 由纪默默不语地凝望着西边的天空。在视线的前方,天空正如一之谷所愿开始慢慢飘起了晚霞。 “请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咦?” “呃,因为我的脚还会痛。” 由纪轻轻提起手中的松叶杖。 “……拜托不要再这么客气地说话了,一整个让我无所适从。用你平时惯用的那个嚣张男人婆的措辞说话好吗?接受的话我就答应你坐旁边。” “可是……” “你姿态放低反而让我坐立难安啦。算我拜托你,用过去的命令口吻说话吧,这样我才不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好吧。” 由纪嘀咕着,在玉旁边的石阶坐了下来。两条腿随意地向前打直,盯着涓涓流水。 两人身后的镇上开始亮起盏盏灯火。盘结缭绕在西边天空的云层染上了一抹粉桃色,在云层的缝隙仍留有清澈的水蓝色余晖,一如用水彩颜料调配而成般的红蓝两色,对比在山脉棱线的另一头打盹。 抬头看正上方,天顶已经泛起了深蓝色,东边天空的下缘可见高亮度的星星闪烁。 两人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夜色渐深的天空,天色以难以察觉、缓慢但又稳健的速度渐渐降低彩度。 犹豫不决了一会儿,由纪终于把好奇许久的问题给问出口。 “那个时候,为什么你又折回了镇上?” “啥?” “就是调布新町遭到姬路兵攻击,我被鸟边野捉走的时候……我不懂你怎么会跑回来解救我们。你看起来不像对镇上抱有恋栈,我下场如何跟你应该也没有关系。” “喔,单纯只是我看不爽姬路那帮人而已。我的个性没办法被人骑到头上还能忍气吞声。” 玉冷冷地搪塞。 由纪原本想就这么接受这个答案,可是心里仍存有着某种纠葛。 玉当时的行动不管怎么看都像另外藏有由纪所不知的隐情,只不过还缺少了明确的证据。 不,论线索其实有一个。由纪决定把认识玉以来两人曾有过的对话和互动里,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问出口。 “我还有另一个想问的问题。” “什么啦。” “真理是谁?” “!?” 玉瞪得老大的两只眼睛朝向了由纪。玉的反应比预料中的还要激动,由纪抓紧机会继续追问。 “你当初在油菜花田昏睡,梦呓时曾经说出‘真理’两个字。我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却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 “……我哪知道。不要问我。” 和表面上的说词背道而驰,玉的举动仍残留有动摇。由纪注意到他握着竹竿的手隐隐约约地正在颤抖。 “我求你告诉我。那个人物应该也跟我有渊源。当我从你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胸口震颤得好厉害。我想我绝对有在某个地方见过那个人,可是却不知何故想不起来。” “你在说啥啊。跟你有关系……那怎么可能。” 玉的回答显得含糊又口齿不清,明显有在隐匿什么事情。 “不要睁眼说瞎话了,跟我透漏一点消息又有什么关系?我也想知道真相啊。” 玉一直低着头,一边克制打个不停的哆嗦,一边毫无意义地上下左右胡乱挥动着钓竿。 接着他叹了口长长的气,在做了一回深呼吸之后,玉一脸无精打采地转头面对由纪。 “……真理是我名 义上的姐姐。” “……姐姐?” “六十年前,她牺牲自己的生命给了我这副身体,是我的救命恩人。” 玉面带难过的表情搔弄着后脑勺,继续开口说道: “……你跟真理有几分神似。长相和个性虽然完全不一样,可是本性的部分真的非常相像。不对,与其说是本性……那叫什么呢?该怎么形容才好。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总之就是基本的地方非常类似。” “…………” “你一定觉得我脑袋有间题对吧?” “……把话说完。” “然后……真理留下奇怪的话以后就死了,什么‘我们在铁桥再见’之类的。这句话本来我一直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个该怎么说呢……” 玉话含在口中欲言又止十分痛苦,一副无法把想法顺利转化成言语的模样。由纪直觉地知道玉想说的事。 “我和你当初就是在铁桥上决战的吧。” “是啊,没错。嗯,所以……嗯。我说完了。” “…………” “……我说完了啊,嗯。” “……是吗……我明白了。” “啊啊。你能明白我也很高兴。” 玉以敷衍的语气如此说道后,又把视线别回水面。 夕阳已没入山脉棱线的后头,天空布满一整面火红的晚霞。 河面倒映着天空的颜色,绯色重叠在群青色的水面上。过去文人歌咏的一点也没错,江水滔滔不停留。它们总是时时变化多端,不停向前流。 玉自始至终一脸尴尬,三不五时睨眼偷看由纪的脸,仿佛充满了不安的言词不禁冲口而出。 “你那个表情是怎样啊?” “嗯?有哪里不对劲吗?” “不要笑得那么奸诈。铁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没有在打什么坏主意啊。” “那你快收起那个奸诈的笑容。” “我没有笑得很奸诈呀。” “分明就有!” 表情和悦的由纪在玉的面前挥舞之前拔下来的狗尾草作势挑逗。然后语带淘气地调侃道: “说穿了,那个时候你是特地跑回来救我的啰。因为我就像你的救命恩人的翻版。” “不是!才不是那样!” “是吗——” “那是什么脸啊。不要窃笑了低能女!” “我没有窃笑。” “分明就是在窃笑啊!” 由纪脸上挂着笑容,在玉的眼前频频抖动狗尾草的前端。 “别闹了!” “干嘛对我大吼大叫。明明跑来救我一命呢。” “我就说了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由纪用清新透明的笑容回应了玉的咆哮。 一阵风徐然吹过,风中夹带着一股夏天的气息。再过不久,就能听见蝉鸣在调布新町响起。 ——继续在这镇上多停留一些时日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玉向由纪怒吼的同时,一边在内心角落悄悄如此打定了主意。 后记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感谢各位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谁啊你!?”有此疑问的读者,在此跟您说声幸会。至于心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的少数派读者,我们好久不见了。由于之前我闭关执笔电玩游戏的剧本,因此本书成了我阔别约两年半左右的小说作品。 说到本书。这是我的首部原创长篇小说,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个人我非常钟爱阅读太平记或平家物语等军事文学,当初曾笼统地动过“如果要写原创小说,我想试试那一类的题材”的念头;可是纵使我真的执笔写了以日本古典为题材的小说,终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认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时下读者的青睐。那么,如果用现代化的外壳包装属于材料之一的“画面”的部分,内容再添加传统战记的风味的话,是否就能创造出独创性的作品呢?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失败中学习,一路写了下来。 手持剑、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溃乱的水泥建筑的狭缝间穿梭驰骋……然后少女将手中的剑一挥,免强保持结构的高楼大厦群便分裂成了两半,喷起煤烟崩坏…… 我是从这种视觉性的影像着手,以此为原点向外扩张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形式。存在于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转化,四周再以异质且独特的氛围包覆——这就是我期盼能写出的故事风格,不知呈现在读者心目中的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本作品在诞生前获得了众多人士的协力,容我藉着这个机会向他们致谢。 首先是从构想阶段就主动、针对作品整体直言不讳地提供了许多意见的イケシユゥ。那个毫无忌惮的态度简直让我想用两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将他整个人举起!不过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咽下了那口气,那段过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满腹牢骚,还是为我画了许多张背景世界的设定图、替我填补贫弱的视觉想像,承蒙他的关照了。虽然我也很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イケシユゥ帮我绘制的图画,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同样向读了初稿直言不讳地向我提供意见、任职于某游戏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谢意。特别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为我画了镰鸟的图,我也想找个时间地点公开给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呢?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编辑部都被以“这种血腥的内容能出版吗笨蛋”“要添加卖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剧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么行傻瓜”“用那么多冷僻的修辞是想干什么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们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横飞和喷洒内脏的描写”一句话就捡起来的ガガガ文库编辑部的g志坚先生、不吝夸奖内容的y浅氏、替作品世界赋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给予我相当直接的宝贵意见的某编辑部e冈氏、以及出版﹒ 业务相关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说声谢谢。最重要的是向从多如繁星的小说中选购本书的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如果能收到您宝贵的意见与感想,将会是我今后的动力。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重点,不过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所以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写到这吧。没有意外的话照理说我们应该能在第二集见面,但这是很讲时运的,所以我也不晓得结果能否那么顺利。如果有“我想看续集!”这种伟大的读者在,请务必把意见回函寄至编辑部,作者会欣喜若狂的喔!那么再会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于大淀川河畔旁的事务所 犬村小六 序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如果当时有严格遵守父亲的叮咛,就那么留在小溪玩耍的话,或许久坂由纪往后会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由纪突然不再嬉戏,把脚从浅滩抽离,然后转过稚气未脱的脸,面向同村的其他小孩。 “我们回去吧。” 原本嘻嘻哈哈地用清澈的溪水互相泼水、嘻闹的孩子们,一听到由纪的话,无不停下手边的动作,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村长明明交代小孩子要乖乖地留在这里玩,直到有人人来叫大家回去才可以走的。 “乱跑会被骂的啦!” “我们要听话待在这里玩才行啊!” “不听话会惹由纪的爸爸生气吧?” 由纪不由分说地向一脸困惑的孩子们摊牌: “反正我要回家了,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玩你们的吧。” 丢下这句话后,由纪在赤裸的身子上披了件粗纹的木棉衣物,套上母亲亲手编织的可爱车鞋,转身背向大家“哒哒哒”地快步跑走了。 留在小溪畔的小孩子们,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由纪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溪边枝叶茂密的杂木林中。尽管不乏有比五岁的由纪还要年长的小孩,可是少了大人的率领,没有人敢从这里独自回村。 不过由纪有办法自己回到村子——在场的小孩全都知道这件事。久坂由纪是与众不同的小孩。 “嗯、嗯!” 由纪一边从闭成一条线的嘴巴中发出类似吆喝的喘息声,一边拼命摆动圆滚滚的幼小四肢,在溪流沿岸的杂木林朝上游方向奔跑。脚边绿草如茵,透过隙缝隐约可见颜色漆黑的腐叶土,杉木和山毛榉的芳香低垂笼罩着陡峭的斜坡。 六甲山四处都可听见如雷贯耳的蝉鸣。午后的毒辣阳光被绿意盎然的树林过滤,化作了宛若淡绿色的光之天幕,温和地洒在爬着斜坡的由纪背上。 无论跑了多久,由纪的呼吸始终保持顺畅。纵使一路上都以全速奔跑,手脚的摆动却不见有丝毫迟缓的迹象。她那奔驰的姿态,与其说是藉脚掌踏地使力,更像是以地面为跳板飞跃。由纪的冲刺就宛如正在低空飞翔。 眨眼间由纪抵达了山脊。她先是吁了口气,“嗯”的一声做了口深呼吸,接着跨出小小的脚步踩在沿山脊打通的山径上,朝着久坂村疾奔而去。只需往右看去,便能透过杉木的树梢眺望远方大海的群青色,但当下的由纪却丝毫不贪恋眼前美景,一心赶着回村。 由纪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上午前去溪边通过此处时,这条山径的两旁是一片茂密的杂草和羊齿植物,桔梗的紫色花卉穿插其中,四处可见灌木丛生;然而现在由纪眼前的土地却被夷平得有如被布抹过一样。 相对地,红土上则是烙印下一双双形似枫叶的巨大脚印。无数的脚印一路向久坂村延伸而去,地上的草被践踏得面貌全非,桔梗也沾满泥泞,灌木则被击飞到山路的两旁。当中不乏拦腰折断的小树,切断面非常平整俐落,没有参差不齐的木刺,仿佛是被巨大的镰刀所砍断似的。 由纪的心脏开始不安地狂跳。平常清新宜人的山上空气,这时却显得冰冷异常。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由纪不由自主地低喃了一声。 这阵子,由纪的父亲和村里的大人们每天开会到三更半夜。场上没人笑过一声,个个面挂凝重忧郁的表情,就像长了青苔的地藏王雕像一样,总是板着脸固坐在地炉旁。 由纪不知道大人们究竟都在谈些什么,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不断沉积在由纪小小的胸口里。 就快赶到村子了。这时传来一股不知名的焦臭味,木头爆裂的声响传进了耳里。由纪扬起视线向上看,可见阵阵青灰色的煤烟在绿叶的后头袅袅升起。山中的空气包覆着热气,缓缓地将热风带了过来。 由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加紧脚步。 位在这条路尽头的,理当是由纪再熟悉也不过的那个安和乐利的久扳村。 担任村长的是个性一板一眼、脚踏实地的父亲,和村民们就像大家庭的一分子一样相处融洽。父亲平日总是哼着歌务农,晚上则和村民们一同围着营火载歌载舞、抑或观赏村里头年轻人表演的无厘头闹剧捧腹大笑;打成了一片的小孩子们则是以捉迷藏、鬼抓人、爬树为娱乐——尽管生活不富裕但人人乐天知足的久坂村,就座落在这条路的尽头。 然而抢先映入由纪眼帘的,却是一群身着纯白军装和迎风飘扬的绯色斗篷,手持十字状铁矛的骑兵。他们背向由纪,瞟了久板村的方向一眼,以粗鄙蛮横的声音大声谈笑着。 那些士兵骑乘着貌似鸵鸟的生物。它们头上长了两根长长的触角,全身被绿色外皮包覆着,胸前则有两把螳螂般的镰刀。那是由纪这辈子从没看过的凶恶生物——姬路移民地所引以自豪的变种生物·镰鸟。 由纪猛然停下了脚步,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她放弃走山路,改为踏进杉树遍布的斜坡,选择迂回的路径前往久坂村。怦咚、怦咚,由纪的心脏大声地剧烈狂跳。 由纪深怕失足摔落,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横渡斜坡,总算来到了久坂村的正下方。她平趴在柔软的泥土上,爬上了极为高峻的坡面。只要从这里爬上去,应该可以抵达围绕在村落四周的木栅栏。 只不过——爬上了坡面的由纪看不到木栅栏。木栅栏早已被人践踏在地。在她的眼前,茅草屋顶的木造民房、家畜农舍、堆在农舍前的肥料、上头铺满了石块的的石顶长屋、塞了鱼干的草包、还有由纪的家——久坂村的一切,都冒出了一道道直冲天际的红焰。 放眼望去,尽是趴倒在地的大人们。举凡水井所在的中央广场、马厩前方、失火的民家门口等地——那些大人们的四肢颓然垮在地上,从他们身上汨汨流出的鲜红色液体,渗进了干涸的红土里。 由纪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只是怔怔地张大嘴巴,从坡面探出半张脸环视村子的现状。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由纪苦寻父母的身影。只要找得到父母,他们一定会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并教导自己正确的解决方法。 父亲、母亲呢——? 由纪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眼珠子,终于发现了父母的惨状。 由纪的父母一同被粗绳捆住身子、跪在地上。 母亲披散着一头美丽的黑发,有气无力地垂低着头,一旁父亲则以充斥了恨意的眼神瞪视着一名以纯白军装裹身的少女。 少女神色自若,对仇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她盘起双臂,兴味索然地眺望被旺盛的火势吞没的村庄。 由纪的头发不禁倒竖了起来。 父亲饱受屈辱的模样撕裂了由纪年幼的心灵。 “父亲大人——!” 由纪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大叫着朝父亲的身边直冲而去。 身着白色军服的少女转头面向了由纪。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擦出火花。这一刻的光景将会永久烙印在由纪的脑海深处。 少女背对着火焰,因此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形在由纪眼中就宛若一道黑影,直到第二次跳跃时,由纪才清楚看出她的长相。 这名少女年约十五、六岁上下。一头长长的黑发率性地系在脑后,一身仿佛能倒映出火焰颜色的光滑细致肌肤。紫蓝色的眼眸四周是一排纤长得产生倒影的睫毛,蕴藏在少女那双眼眸里的,是凝视远比自己低劣的东西时所自然流露出的怜悯。那并非嘲笑或侮蔑。嘲笑和侮蔑一般是出现在睥睨和自己同等程度的人,沉浸在微不足道的优越感时发生的。然而这名少女所流露的 眼神,却是从高不可攀的高处俯瞰下界时油然而生的崇高情绪,从天上无条件地施舍怜悯给那些在地上爬行的可悲生物似的一种视线。 有一层灿光依附在少女修长的四肢上头。明明她的身材尚留有一丝稚嫩的气息,但身体轮廓却散发出不可直视的磷火,仿佛是因为莫名的差错才会出生到这个世上的人物般,其存在从四周的风景跳脱了出来,宛如浮贴在这片光景之外般,显得格外醒目。 ——涩泽美歌子。 由纪往后将会知道这是少女的名字。不过对这时的由纪而言,少女不过只是一名烧毁村子、把父母捆绑起来的可恨敌兵之一罢了。由纪之所以会朝她动手,纯粹是因为美歌子居高临下瞧不起她的父亲的态度。 由纪握起积聚了练气的拳头,蹬地的脚跟喷出了火花,贴着地面拖出一道乍看下会误认成燕子的低空轨迹。由纪打出的拳头灌入了美歌子的腹部。只见美歌子挨了拳头的身体弯成ㄑ字状。 “市长!” 近卫兵顿时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接着才回神大叫。美歌子挺出掌心示意士兵止步,抓住由纪那只陷入了横隔膜的手腕后,她面露开怀的笑容,一把将那幼小的身躯提到自己的眼前。 “本以为只是个垃圾,没想到让我挖到了宝。” 美歌子近距离仔细观察着死命地摆动双脚挣扎,企图挣脱控制的由纪。 “这么小就习得练气的功夫,想必是超一级的特进种。” 由纪放弃挣扎,喘着大气,气势汹汹地从正面狠瞪美歌子。美歌子露出爽朗的微笑后,粗鲁地随手一抛,将由纪扔给一旁待机的士兵。 “不许对我的女儿下手!” 久坂村的村长,由纪的父亲粗着嗓子咆哮。他的年龄约在三十五岁以上。蓝色棉衣上头纲绑着粗绳,士兵粗鲁地抓着他旳头发,将他强健的身体向前压在地上,迫使他做出跪拜在美歌子膝前的姿势。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朝着土方,倏然睁大。 “你们这群野蛮人、强盗!阻碍社会重建的元凶就是你们这种人!” 村长的声音低沉嘶哑,视线愤怒到快喷出火来,凶悍的眼神一直线地刺向了美歌子。 美歌子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只以极为目中无人的口吻说: “她是你的女儿吗?” “胆敢加害我女儿我就杀了你!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 听闻村长的威胁,美歌子顿时面露错愕的表情,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左右摇头叹气。 “一村之长也不过如此尔尔,难怪会吸引同样傻气的一丘之貉。” “放我的女儿走!” “我拒绝。” “你们这些该死的恶棍。我们是为了让双方坐下来谈判才放你们进村子的。天底下岂有对手无寸铁之人烧杀掳掠之理,你们还有羞耻心吗!” “交涉是背后先有兵力当靠山再来谈的,手无寸铁的人是没资格跟人谈判的。” “那是中世纪的思考模式!曾经历过近代文明的我们,深明仰赖对话而非武器重建社会的方式!现在乃是以信赖和相互帮助为基础设法让世界重生的关键时刻——阻碍发展的正是你们这种廉价的暴力,懂了吗!” 美歌子的眉宇明显皱成了一团。一如有满腹的嗟叹,却连将它吐露出来都嫌麻烦一样的表情。 美歌子给村长的答复是—— 她冷不防朝着村长身旁低头不语的妻子伸出长剑,贯穿她的咽喉。 村长之妻的咽喉血如泉涌,喷湿了握剑的美歌子的脸颊。 直到她向上翻起白眼,头颅高高向后仰起,美歌子这才将剑抽离。她将空着的掌心凑在耳畔,身体向村长倾斜,就像在跟小孩子问话似地说: “你说以信赖和相互帮助为基础,可以重建世界是吧?” 村长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冲击,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死于非命的妻子瘫倒在地上的身躯。 “那快点对我表现出你的信赖吧。以掌声回应我的行为,磕头答谢我啊。” 语毕,美歌子一脚将伏趴在地的妻子向上踹起。只见可悲的肉体从脖子喷洒出鲜血,身子向后一弓倒成了仰卧状。惊恐的尖叫这才从村长的口中爆发。 听到那一声仿佛用指甲刮扯空间的哀号,美歌子无动于衷地挺起胸膛,双手扠在腰间,开始说教: “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子给我听好了。我们确实不是生活在中古世纪,然而,只要一天没有法律与政府的统治,交易路上怪物猖獗阻碍通商,这个世界的水准甚至还不如飞鸟盛世,反而和神话时代不相上下。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什么信赖和相互帮助,而是神啊。生活在这个名叫日本的岛国上的人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供他们膜拜的神。诚如摩西的例子所示,神可以让法律变得具有威信。有神的权威加持的法律在大肆宣扬后,进而建立政体,唯有以神为中心的政体方能推动人民迈入社会安定的下一阶段。我等必须从原始开始复兴文明——你懂那个道理吗?你有刻骨铭心地了解吗?你那不够严谨又怠惰的思想,才是悖逆人类本质,并且忽略了现在必经阶段的阻力。” 之效。久坂村存在的纪录被彻底抹煞,过去曾存在于此的一切全都化作了灰烬,消失在夏日的青空中。 一 悬挂在横梁上的风铃,迎着入夜的晚风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泛紫的云烟缭绕在西边的天空,正慢慢被即将蔽天的漆黑给掩没。一道从后院窜进的微风将白天残存的暑气赶出了起居室。 一旁点着蚊香,缘廊和起居室之间的拉门彻底打开,有三个人一边远眺夜幕渐低的暮色与后院的青葱绿意,一边围着小小的矮桌用餐。 大盘子上盛着氽烫过的马铃薯和红萝卜、味噌和小黄瓜。玉的嘴里衔着小黄瓜,将之折成两段,在大口咀嚼的同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有那种会在天上飞的猪人。” 吃了一口洒上盐巴的马铃薯,久坂由纪面向在她身旁津津有味地听玉说话的久坂理绪说道: “不要傻傻地相信了。那些东西是玉想要搏你欢心才故意瞎掰的。” 理绪先是对由纪面露笑容,然后又笑嘻嘻地把头转回去面向玉。 “笨蛋,那是真的好吗?包准你看到的话一定会吓得嚎啕大哭!” “那个生物具体而言是长什么模样?” 玉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运动外套,硬派打扮的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露严肃端正的神色回答由纪的问题。 “就跟你说‘猪人’了嘛!总之就是猪和人类相加起来啦。脸是猪,身体是人,手臂下面有一层像是膜的东西,就是利用那个飞起来的。不是有那种疯狂科学家吗?他们八成是为了吸引人家的注意,才会搞那些莫名其妙的花招吧。我看啊,一定是他们擅自篡改基因什么的,结果误打误撞做出了那种生物来的!呜哇,说着说着害我想起那个猪人的样子了,好可怕——” 舔掉沾在手指上的盐巴后,由纪向一旁的理绪露出冷漠的表情。 “他绝对是在骗人的,要是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连你都会染上蠢病喔。” 由纪身着蓝色无袖背心和白色短裤。由纪在家总是一派轻松自在的打扮。紧致富有弹性、充满年轻光泽的十七岁肢体,在油灯盘的照明下,呈现出粉桃色的肤色。 而身穿蓝色长袖上衣和桃色裙子的理绪,则提起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然后把写好的内容举到了天真无邪的笑脸旁边。 ‘玉不是在骗人啦。’ 读过笔记,由纪轻叹了一口气,对玉投以冰冷的视线。 “都是你啦,连理绪都变笨了。还不快去烧洗澡水以示负责。” “为什么要我烧?我好歹也是客人吧。” “白天的扫荡行动让我累毙了。反正你不是都在摸鱼吗?懒得应付的怪物你全都丢给阿牛处理了对不对?我通通看在眼里了。” “少、少啰嗦。你不懂啦,那是要让阿牛修行好不好。为了锻练阿牛,我才会狠下心让自己变成厉鬼,把难缠的怪物引给他的。” “理绪你听到了没?玉就是这种不负责的烂人。玉说的话相信一半就好。” “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嘛。好啦,我确实是因为麻烦才把一些事丢给阿牛搞定,可是把那家伙操累不是刚好吗?与其看他精力过剩喷鼻血,不如让他把力气消耗在对付怪物上。” “阿牛明明就很可怜。你没看他一副豁出性命的样子在战斗吗?差点都快哭出来了。要不是有羽染在,他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安啦、安啦。” “一点都不安。” 由纪不由分说地一口咬定后,把氽烫的红萝卜送进了口中。玉也伸手拿了马铃薯往嘴里塞,免得又因为说了废话害由纪气得七窍生烟。 自从玉和由纪在樱花飞舞的铁桥上相遇那天以来,已过了三个半月。 季节迈入了夏天。 玉如今已不再是久坂家的奴隶,而是随时坐镇在调布新町町役场的“食客”。雇主从原先的由纪,换成了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除了把位于役场用地内的木造长屋的一房分配给他当住处外,另视工作表现支付报酬和供给三餐。简言之,玉成了调布新町的佣兵。 每逢晚上,玉常常应理绪的邀请,像现在这样前来久坂家吃饭。尽管表而上都说“总比一个人吃饭有意思”这种话来彰显不在意的态度,实际上玉很高兴能接到邀请。因为理绪会慰劳玉的辛劳,至于由纪虽然还是一样火爆,老是动不动就发牢骚或对人不理不睬,不过至少再也不会鸣笛,向注入在玉身体内的病毒下达攻击指令了,而且偶尔还会露出微笑,和三个月前的由纪相比,实属巨大的改变。玉为了想看由纪大笑的模样常常开许多不着边际的玩笑,然而却往往只得到哑口无言的表情或冷漠的视线。 在高比良町长的指示下,和玉的过去有关的事实并未向町内的住民公开。调布新町不乏许多因西征失去了村子与家族而流落至此的流民,为避免招致无谓的混乱,玉的身分受到町长和由纪的严加保密。至于同样知道玉真实身分的鸟边野和岩佐木,由于处置仍悬而未决,目前被软禁在牢狱里,倒不担心他们会跟住民接触—— 用完餐后,就在玉胡诌一些玩笑逗得理绪无声地笑得花枝乱颤时,玄关的门铃突然响起, 一个朝气蓬勃的声音传进了起居室。 “久坂前辈晚安,我是牛丸。这么晚来府上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由纪朝着玄关的方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是阿牛。他有什么事吗?” “应该是肚子饿来讨饭吃的吧。” “别把每个人都跟你混为一谈。我去应门。” 由纪快步离开了起居室。玄关的方向马上传来热闹的声音,大阵仗的脚步声和欢笑声响彻了久扳家的走廊,看样子是有一群来客。理绪顿时面露灿烂笑颜。 “啊,玉前辈你果然也在这吗?白天辛苦了!理绪,你好!” 随着活泼有精神的招呼一同出现的,是负责保护调布新町的四名士兵之一——真冈牛丸。年仅十五岁的他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一员,矮小又消瘦的身体端端正正地穿着黑色学生服,右手提着一颗西瓜。牛丸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宛如在向阳处嬉戏的小狗般的微笑开口说道: “这是町长送我们当扫荡怪物的奖品啦。很大一颗吧,你们看!” 町役场的生活课课长——二十七岁单身的一之谷景子从洋洋得意地举起西瓜的牛丸背后探出了脸来。她双手提着装满了许多食材的竹笼,垂下眼镜后面的眼尾向玉和理绪投以亲切的微笑。 “承蒙担纲士兵职的各位全力以赴,今年的畜害案件锐减了不少,而且农作物的收成也很顺利。于是我以谢礼为由向配给课坑来了许多东西。机会难得,大家就一起享用吧。” 接着一之谷的身后又冒出了一个面挂软派笑容、顶着一头自然鬈发的青年。青年长得瘦瘦高高,一双长腿扭来扭去站也站不直,那副就好比海草或豆芽菜,仿佛风一吹就会折弯的身体套了件皱巴巴的上衣。他是士兵职的其中一人,二十八岁单身的斋藤准平。 斋藤向玉露出了个轻佻的笑容后,举起了提在手上的酒瓶。 “你看,哈哈哈,还有酒可以喝耶。阿玉,咱们一起喝个痛快吧!不然也分一杯给理绪妹妹喝喝看好了?哈哈哈。说笑的说笑的说笑的说笑的!我!不~会~给~她~喝~啦。理绪妹妹等长大成人后再一起干杯吧。” 说完,又有一名个子娇小、相貌清秀的少女,从早就喝得醉醺醺的斋藤背后露面。 “打扰了。不过,不用招待我没关系。” 简短地轻声打了个招呼后,顶着发尾从耳垂向下巴斜切的妹妹头少女鞠躬行礼。浓密眼睫毛底下的细长眼睛固然完全紧闭,她却踩着仿佛无须仰仗视力的步履走进了起居室。穿着上 下成套的胭脂色运动服的少女,一如水往低处流般一声不响地穿过玉的眼前之后,就仿佛在主张“这里是我的固定位置”似地跪坐在起居室的角落。 她是士兵职的其中一人——派遣女忍者羽染静,十九岁。 “啊,不用招待我了。” 瞧理绪打算去端茶,静断然地向前挺出掌心予以婉拒。即便士兵职里怪胎百出,静的怪癖在当中依然独树一格。 玉环视了蜂拥进五坪大的房内、闹哄哄地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的一行人,然后笑嘻嘻地咧嘴一笑。 “高朋满座哪。看来今天不办宴会不行了。” “借你们家厨房用一下喔。理绪可以来帮我吗?” 被一之谷点名的理绪开开心心地冲出了起居室。斋藤早早便盘起腿,拔掉瓶栓,将小酒杯递给玉并咕嘟咕嘟地为他斟酒。 “夏天的晚上有西瓜、有酒、有知心朋友作伴。太棒了,哈哈哈,夫复何求!真的是太幸福了——” 斋藤啜饮了一口自行倒好的酒,仰起身子、把手撑在榻榻米上,抬头仰望天花板,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模样。玉也喝了起来,一边对着放荡不羁地打开双腿、坐在缘廊上的由纪背影间道: “这酒真赞,只可惜没有下酒菜。喂,由纪你不用去厨房帮忙吗?” 只见由纪用力咬紧牙,状似心何不甘地把头甩向一旁。 “我去帮忙会惹一之谷小姐生气。” “啥?” “……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不要问那么多。” 玉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有如恍然大悟般在胸前击掌,脸上挂起了爽朗的笑容。 “原来你是料理白痴吗?” “少啰嗦,闭上你的嘴巴。” “呜哇~呜咿~逊爆了。喂,阿牛你有听到吗?这家伙竟然不会做菜耶。好废喔,我们一起笑她吧!” 玉露出一副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表情,指着由纪“哈哈哈哈哈”大笑。但他的右脸颊随即遭到由纪的膝击。 “久、久坂前辈!” 牛丸来回张望口吐鲜血、五官皱成一团、身体还浮到半空中的玉,以及太阳穴冒出青筋、挺出右膝、因用力过猛刹车不及而整个人向纸门摔去的由纪。 他把注意力提升到了极限,在眨眼间掌握了所有的状况。玉飞去的方向有静在待命,所以自己该出手解救的对象是由纪。 牛丸优越的肌力随即对思考做出反应,脚趾从榻榻米上头蹭过。 刹那,牛丸的双手搂住了差点一头撞上墙壁的由纪的后腰,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另一方面,跪坐在起居室一角的派遣女忍者羽染静则微睁双眼,望向随着吐血在半空中描绘抛物线的玉,从运动服的口袋掏出钩绳。那是麻绳前端加装了铁钩的简单忍具。静翻动手腕甩绳向玉抛去,一如用手拎起猫的后颈子般,钩子精准地勾住了t恤的后领。抛物线轨道在途中遭到强迫修正,玉的身子直往静的方向落去。 静不慌不忙地伸出了手,玉的背部就落在她的掌心上。然后她利用练气缓和冲击力道,视地心引力如无物般地让他的身体轻飘飘地躺在榻榻米上。 “你没事吧,玉先生。” 和语气沉着的静成对比,玉则是目翻白眼、鼻青脸肿,嘴角还垂着一条长长的舌头。 “哎呀,哈哈哈,不可以打架喔!” 旁观一连串过程的斋藤貌似愉快地揶揄后,继续斟酒独饮。 “不好意思,阿牛,我一时气昏头……” 倒在榻榻米上的由纪歉然地向背后的牛丸如此说道。 牛丸抬起头,露出了苦笑。 “这点皮肉痛不打紧……啊!’ 牛丸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声。原本搂着由纪身体的双手,在摔倒的时候不小心环绕在由纪的胸前。隔着蓝色无袖背心的布料,丰满乳房的柔软触感震撼了牛丸的下半身。 下个瞬间—— “呜——————哇——————” 尖叫的同时,牛丸的鼻孔喷出了气势惊人的鼻血。 这鼻血喷出的模样非比寻常,从鼻孔喷洒而出的洪流宽度有大人的手臂那么粗。 “对、对对对不起,我的鼻血停不下来,呜哇——” 牛丸仿佛禁不起鼻血的冲击般昏倒在地,在久坂家的起居室画出了一道不输给彩虹的华一丽鼻血拱桥。那个鼻血喷出旳量和劲道都非常人所及。全身染血、化作人类洒水车的牛丸用手掐住鼻子想抑制出血,然而却导致鼻血往口腔逆流,鲜血大量地从牛丸紧闭的嘴巴溢出。 “……现在是什么情况?” 双手捧着一大盘刚做好的料理,脸上挂着僵笑的一之谷了望眼前的血海。 在一之谷的眼前,只见浑身是血的由纪拼命捂住牛丸口鼻,免得他把起居室弄得更脏;牛丸无法呼吸而显得痛苦不已;鼻青脸肿、目翻白眼的玉昏迷不醒;静被喷了满头的鼻血,仍无动于衷地默默跪坐在原地;还有一个全身染满鲜血,仍嘟囔着“不可以打架喔,哈哈哈”,兀自斟酒独酌的二十八岁单身醉汉。 忽然间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一之谷向身旁垂下了眼帘。 原来是跑去准备了抹布和水桶的理绪,面露勇敢的微笑出现在她的身旁。 特进种可以概略分成两种类型。 由纪和斋藤分别是呼吸器系和肌肉纤维系的能力特别突出进化,换言之就是集中于一点的特进种;至于牛丸和静则是万能型。尽管他们并未像由纪的呼吸器系一样,拥有单一异常进化的器官,但是运用肌肉所不可或缺的各个器官都很发达。进化程度祝个体不同难以一概而论,有的万能型甚至同时拥有数个极其发达、丝毫不比一点集中型逊色的器官。 不过也难免有莫名奇妙的地方发生突变的例子。例如牛丸似乎就是控制鼻血的相关器官都有问题,一旦对女色有反应,两边的鼻孔便会疯狂喷出仿佛连灵魂深处都会被榨光的大量鼻血。身怀这种让人无法憧憬的“特技”的特进种,在这世上为数十分众多—— 把浑身是血的玉、牛丸和斋藤抛到多摩川泡水洗涤后,回到了自宅的由纪为了冲洗一身的鼻血,于是和静一同入浴。 舀起澡盆里的热水清洗过疲惫的睑和身子,由纪接着才坐进澡盆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夏天晚上夹带着湿气的冷空气,配上温水澡更显舒适。 静默默地在浴室一角洗头。由纪的一只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她。 ——她不是泛泛之非。 由纪心想。静向来总是打扮低调,满脸的无精打采,总像睡着了一样窝在房间角落,没想到她的身手却是非比寻常。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今天的扫荡行动也是一样。只儿她来去自如地穿梭在野狗和野猫所突变而成的一群怪物之间,那张扑克脸从来没皱过半次眉蚊,小刀在她的手上就仿佛是在风中飞舞的羽毛。如果要再说得更明确点,她采用的是四两拨千金,反过来利用对手力量的作战方式。 不过,当怪物受到玉多此一举的诱导,而向拼死作战的牛丸发动集中攻击的时候——静在刹那间睁开了平时总是紧闭的眼皮,以由纪都自叹弗如的精确行动做出了处理。她先是踩着既锐敏又稳固的步法撕开怪物群的一角,化解牛丸的压力,并且不断提供支援直到牛丸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之后,她才轻飘飘地返回自己的岗位战斗。这样的战斗方式若非像飞鸟一样从上空把握全体的状况,是绝对办不到的。 静平时所展现的那一面会不会只是伪装呢。 无论是那身向来俗不可耐的打扮,跟睡午觉的猫一样合得紧紧的眼 睛,退后三步跟在大家身后的谦恭态度,以及风格如天外飞来一笔的言谈—— “你对我的裸体有兴趣吗?” 回过神,由纪这才注意到一脸昏昏欲睡的静转头面向了自己。 意外的问题令由纪连忙背过身子。 “啊,不,对不起,没事。我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而已。” “是吗?” 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喃喃回应后,静在光溜溜的背部泼了盆水。 虽然由纪也算少话的人,但静的话语之少更胜一筹。 一时之间,浴室笼罩着一片沉默的气氛。 过去由纪一直没什么机会跟静交谈。毕竟两人个性都不多话,而且对工作以外的话题也没什么兴趣。但好歹是在同一个职场生死与共的伙伴,一直形同陌路也不是办法,因此由纪想要藉这个大好机会和静好好聊聊。 这时,由纪忽然脖子一扭。 好好聊聊? 仔细想想,这辈子真的从来没跟人好好聊天过。尽管很想找点事情跟对方聊聊,却想不出该拿什么话题当开场白。 由纪深刻地体认到自己还不够成熟,于是下定决心把这当作是一场帮助自己成长的试炼。 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起个头—— “在别人家里喷那么多鼻血,根本是在找麻烦嘛。” 才说完,由纪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糟糕透顶的开场白。 静一边用毛巾擦拭光滑的肌巾,边回以冷冰冰的答案。 “是啊,别人家也就算了,如果被弄脏的是自己家那就很讨厌呢。” 虽然那个回答老实过头,教人难以接话,但由纪仍决心挑战这场对话的传接球。 “都怪我当时慌了,不该捂住阿牛的口鼻的。我现在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应该把他拖向缘廊、丢到院子去才对。” “下次有机会你就这么做吧。想必一定会画出很漂亮的抛物线。” “你不觉得那鼻血很像彩虹吗?” “形状是跟彩虹一样没错,可惜颜色只有红色一种。” “如果真的有人喷出七色鼻血,那也太可怕了。” “他可是阿牛,拜托他或许他真的会喷给你看。” “跟他拜托就会喷吗?” “他是阿牛,没问题的。” “羽染小姐,你刚才点了两次头对吧。” “绝对会喷。” “三次……四次!” “对了,久坂小姐。” “什么事?” “你跟玉先生已经发生过婚前性行为了吗?” 叩咚! 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浴室响起,由纪带着头的侧部撞上墙壁的痛楚,一边“噗噜噗噜……”地吹出水泡一边沉入了澡盆的底部。 噗哈! 皱着一张脸从水面探出头后‘由纪把肚子挂在澡盆的边缘,整截上半身瘫挂在澡盆外面。手指头频频发出痉挛。 “你的反应真有意思。” 静向由纪袒露的背部不带感情地淡淡表示。 由纪就像一具动也不动的死尸,头也没抬地说: “为什么你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呢……” “我只是观察了你们的互动后,有这种猜想而已。” “你是观察什么地方才会导出这种结论……” “难道不是吗?” “这问题荒谬到连刻意否定都显得愚蠢……” 由纪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整张脸的下半部都泡在澡盆的水里,噗噜噗噜地吹起了泡来。然后她缓缓地探出脸,从水面下露出那张因不满而噘得尖尖的嘴巴。 “我和他看起来像那种关系吗?应该不像吧。’ “看起来似像非像。” “不像啦,绝对不像。” “不像吗?” “不像。”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 “久坂小姐。” “什么事?” “假使你们之间并未存有恋爱感情,那你跟玉先生的热吻纯粹是出于性冲动吗?” 叩咚! 啪铿! 噗噜噗噜噗噜…… 这次不只头部右侧又撞到墙壁,在失衡滑倒之际,左侧也撞到了边缘,接着才沉入水底。 由纪从此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静起身窥看浴盆里面的状况。 只见由纪一脸安祥地沉在水底,鼻子不停在吹泡。 不一会儿泡泡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完全不再冒泡。 即便如此依然不见由纪浮出水面。于是静的双手伸进浴盆从腋下将由纪抱起,然后依样画葫芦地把她的上半身挂在浴盆的边缘。 呕……由纪把满肚子的洗澡水吐了出来,背部抽搐个不停,头也没抬地向静说道: “你说的是打完和鸟边野的那一仗之后的事吧?” 那个时候由纪为了让被气弹直击而烧成人炭的玉复活,频频透过口腔将练气灌输给他。那幅情景也造就了许多偏离事实的臆测,甚至被加油添醋成莫须有的花边新闻,传遍町内的大街小巷。 “是的。虽然我很不幸地没有亲眼目睹,不过多亏有小孩子演出了当时的情境,我才能知道事情的全貌。” “小孩子演戏重现?” “对。感觉他们已经演过好几次了,演技非常纯熟。” 表情憔悴的由纪慢吞吞地抬起上半身,噗噜噗噜噗噜……又沉入了水底。 呕—— 等再一次被静捞出水面,吐出肚子里的洗澡水后,奄奄一息的由纪好不容易挤出了话来。 “那个……羽染小姐……” “是的。” “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在拿我开玩笑吧?” “你现在才发现吗?” 叩咚! 噗噜噗噜噗噜…… 呕…… “羽染小姐……拜托……可以的话请你高抬贵手……” “不好意思。久坂小姐的反应实在太有趣了,害我忍不住。” “拜托饶了我吧,这种事情我实在很不擅长应对。” “我不会再犯了。请原谅我。” “啊,不会啦,如果只是开玩笑我不介意。不对,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我不会再开玩笑了。” “不是啦,开玩笑本身是没问题,不过内容最好是能老少咸宜的……” “话说回来,久坂小姐。” “怎么?” “小孩子演戏的事情是真的。” 叩咚,噗噜噗噜噗噜,呕…… 清洗抹布,用力拧干,继续擦拭榻榻米。宛若屠杀事件现场的起居室在理绪和一之谷充满奉献精神的清扫作业下,逐渐恢复了原貌。 “变得干净多了呢。” 一之谷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忙着擦窗的理绪攀谈。理绪倏地转过脖子点点头盈盈一笑,又认真投入擦窗作业。 她真的是个乖巧的好女孩呢。一之谷在心中如此感叹道,擦掉了鲜血。 这时,赫然响起玄关纱门打开的声音,走廊紧接着传来了热闹的欢笑。跳进多摩川洗掉一身血液的玉和斋藤探出开心的表情窥看起居室。 “我们去冲凉回来啦。” “哎呀,哈哈哈,感觉身心舒畅哪——”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好不好。本来我们泼水玩得好好的,醉茫茫的斋藤先生突然被水给冲走了,我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他。就在我不想管他死活的时候,才看到他从下游用仰式 游回来。真的快笑死我了。” “快溺水时要用仰式游泳。这是基本常识喔~阿玉?” 斋藤用食指刺着玉的脸颊转啊转,不知何故还向他抛了个挑逗的秋波。两个人都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这时,意志消沉的牛丸从勾肩搭臂地傻笑的玉和斋藤背后现身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一之谷小姐、理绪,剩下来的交给我清扫就好。” 一之谷向惭愧的牛丸露以微笑。 “阿牛你向来比别人还要拼命不是吗?这点小意外不用放在心上啦。” “问题是,呃——我就是会过意不去——” “对了阿牛,你可以去帮忙上菜吗?由纪她们应该也快洗好澡了。” “好、好的,不过是上菜而已,当然没问题!” 一之谷以微笑目送急忙赶往厨房的牛丸。 顷刻,矮桌上摆满了一之谷和理绪所精心制作的各式餐点。 有凉拌豆腐、炖鸡肉与黑豆、用小麦粉和谷子做成的丸子、盐烤溪鱼,再加上町长赠送的西瓜,玉不禁笑得合不拢嘴。 “呜喔!看起来超好吃的!” “等由纪她们回来就准备开动吧,她们洗澡还洗真久呢。” 说完一之谷向走廊望去,恰见有气无力地把头垂挂在胸前的由纪,让静撑扶着肩膀,朝这里一路拖行过来。一之谷见状喊破了嗓子: “天啊!不得了了,发生什么事?” 踏进起居室后,静才开口回答: “她头撞到浴室墙壁,在澡盆溺水了。” “咦?” “久坂小姐、久扳小姐,振作一点。” 让由纪靠着纸门坐下后,静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向她道歉。由纪从湿答答的头发缝隙若隐若现地露出沧桑的眼睛,开口说道: “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玉吊儿郎当地从旁打岔。 “怎啦由纪?这回你又捡了什么东西吃?我不是一再叮咛你不要乱捡地上的东西吃吗?” 用刻意激怒人的语气揶揄了一番后,玉露出轻浮表情环望四周的众人开始憨笑。 听到玉说的话,由纪的眼尾向上吊了起来。太阳穴里面有某个东西“啪叽”地应声断裂。她猛然睁大怒火中烧的双眼。 “小孩子会用纯熟的演技演戏!都是你的错!” “啥?” “都怪你这副蠢德性!我才会淹水呕吐!小孩子才会演那种戏!” “你到底吃错什么药啊?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要在那边傻笑!正经一点!” “你很啰嗦耶,笨蛋。放屁女、拉屎女。” “你是小学生吗!不准讲那么低俗的脏话!”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呢。既然由纪也打起精神了就别再吵啰。来,大家开动吧。” 看傻了眼的一之谷出口仲裁,玉和由纪这才停止争执。由纪嘟起了嘴,伸手搔了搔湿淋淋的头发后,向前倾起身子。 宴会就这么闹哄哄地揭幕了。 斋藤跑去找来第二瓶酒,倒在玉的小酒杯上。他接连说了几个低能的笑话,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笑得开怀。一开始玉受不了他的笑话,还狠狠地羞辱了他几句,可是随着几杯黄汤下肚,脑子渐渐酣醉后,玉愈发觉得那副低能模样很有意思,最后被斋藤随兴想到的笑话逗得笑翻在地上打滚。 相反地,和玉跟斋藤的异次元空间相隔一段距离的牛丸、理绪和一之谷正沉浸在桌上游戏的世界里。这边是十分清新健康又单纯,令人不禁会心一笑的空间。理绪一边拿茶点的谷子丸子解馋,一边掷出骰子,在追过牛丸的棋子后无声地嘻笑着。 静与由纪两人则坐在缘廊,摆动着双脚聆听后院的虫鸣。手执圆扇驱赶蚊虫,同时把切成三角状的西瓜送入口中。把种子吐在院子里后,由纪顶着清醒的脸回头看了后头的笑闹。 嘴张大得连牙龈都清晰可见的玉正在捧腹大笑。喝到满脸通红的斋藤模仿着机器人的动作,讲着低能的玩笑话,每每把玉逗得倒在地上打滚,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似的。 “真是笨蛋。” 由纪喃喃说道,重新转回后院。 皎洁的弦月高挂在夜空。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 由纪默默地在心中如此自嘲。 她一点都没有想和玉吵架的意思。当初和鸟边野他们对阵时,要不是有玉伸出援手,这里老早就沦陷了。我很明白他的贡献,也打从内心感谢玉的付出。明明很想好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却往往闹得不欢而散。我和他动辄针锋相对,事情最后往往沦为小孩子的口头之争收场。吵完架后总是一肚子气无处宣泄,留到隔天见面后又接着开战。 不过,我固然有错,玉也好不到哪去。他怎么可以那么尖嘴薄舌?还有轻浮的态度和不堪入耳的玩笑话也教人无法容忍。净针对我讲那种小学生听了会笑得很开心的低俗字眼,然后像是在挑衅一样呵呵憨笑。被那样子对待不发飙才有鬼。对了,还有那个野蛮的用餐模样和毫无干劲的工作态度。每次都故意空肚子来吃饭,在别人家还敢明日张胆放屁,一吃饱就呼呼大睡—— “你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吗?” 突然有人从旁边跟自己攀谈,由纪吓得挺直了背。一旁的静面露诧异的表情歪起了脖子。 “咦?啊……我有笑出来吗?” “是的。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咦,有吗?” “很抱歉打断你想愉快的事情。因为很难得有机会看到久板小姐在笑,忍不住就问了。” “啊,没关系……讨厌啦。这样讲好像我是怪胎一样。” 静状似不解,面露疑惑貌。 “就我的认知,久坂小姐是怪胎没错啊。” 由纪的太阳穴冒出了青筋,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静四目相接,僵持了好一会儿的时间。 吵吵闹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了三更半夜。看时候不早了,一之谷等人收拾完东西后便各自打道回府,唯独玉醉得不省人事,结果这晚只得留在久坂家过夜。玉裹着理绪准备好的棉被,一脸幸福洋溢的表情,由纪心灰意冷地俯视了他那个睡相后也打了个呵欠,返回二楼的个人卧房。 隔天,调布新町收到了来自座落在隅田川沿岸的大规模共同体——白河移民地的市长信函,内容以温婉的辞藻要求高比良町长撤离调布新町,但字里行间仍藏不住杀气。若是胆敢拒绝撤离的话,士兵的刀剑将会刺向这座町镇。 西元二○七七年七月。对调布新町而言,一个煎熬漫长的夏天即将拉开序幕。 二 涩泽薰跪坐在木头地板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吃着晚餐。 短小的指头夹着筷子,把麦饭扒进口中。配菜只有两片腌黄萝卜。 在饭桌旁烛光的照耀下,薰稚嫩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 光阴似箭,薰被带来这座名为鹤木山楼的监狱后,转眼已过了四年的时间。 薰就快九岁了。 可是她却连自己现在身在何方都不晓得。 只知道自己是在山上没错,至于这里是当初久坂村所在的六甲山,抑或是其他的山脉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向教官问这种无关的问题,只会白白挨上一顿。所以关于身处何处的问题,薰决定不再多问。 久坂由纪这个名字自从抓来这里的那一天起,就被夺走了。 由纪被另外取了个名字,现在的她叫作涩泽薰。 一开始有人用这个名字来呼唤由纪时,她会装聋作哑,现在则是不排斥了。 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她决定抛弃一切微不足道的坚持。 薰将晚餐扫得干干净净一粒也不剩,伸出舌头舔掉黏在嘴角的麦饭后,向上扬起视线。 她被关在一处四周都是坚固铁栏杆的铁笼子里。 在这四面八方都遭到封锁的木头地板铁笼里,只有厕所、棉被,以及一张读书写字用的书桌。 薰已经不再又叫又闹地捶打铁栏杆,直到拳头破皮流血为止——这是没有意义的行为。现在的她一改作风,以咬紧牙关来压抑满腔的怨恨,坐在书桌前仰赖烛光读书。她所读的是世界污染发生前所通用的国中‘公民’课本。 课本的内容对现在的薰而言十分艰涩难懂。可是如果不在今晚看完它并且理解吸收,明天上讲课时免不了又要被教官用橡树的木棒痛打一顿。教官体罚时从不知何谓手下留情,倒楣的话甚至会被修理到那一整天都无法动弹。有好几十次背部和屁股被痛打得瘀青成蓝紫色,晚上只能趴着睡觉。 所以今晚只能拼了,以免明天又落得那样的下场。在幽暗的灯光下,薰边翻字典查看不懂的字边读。今晚肯定得熬到很晚才能睡了吧。 “忍耐、忍耐。” 薰用稚嫩的童声喃喃自语,这个用来承受煎熬的方法是舜教她的。想必他现在也在别座监牢,和自己一样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苦读同一本书吧。而正是其他际遇相同的伙伴们支持着现在的薰。 不过,孤独痛苦的时间只有平日的五天。礼拜六日可以到牢外没有教官虎视眈眈的地方和其他伙伴大玩特玩。平日固然痛苦,可是周末的时光却非常快乐,又能加强跟其他两名伙伴的友谊。活着不是只有痛苦而已,薰总是用这句话为自己加油打气。 这晚,铁栏杆外头的钟摆式时钟的指针绕过晚上十一点时,薰才终于读完书,得以上床就寝。早已习惯一个人睡觉的薰,已经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每晚抓着棉被哭喊父母的名字了。 翌日清晨四点五十分,薰醒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棉被摺叠好后,薰正襟危坐地跪坐在木头地板上,静候教官的到来。 凌晨五点整,女教官从铁栏杆的缝隙递进了早餐和更换的衣物。薰迅速地把麦饭和蛋吞进肚子里,在铁笼里换上制服。那是姬路移民地正规兵的孩童版军服。上下半身皆换上纯白色厚质衣裤,腰部系好黑色皮带,最后再套上坚固的半长靴,穿过解锁的铁门离开牢笼。 薰一路跟在同样身穿姬路移民地军服的女性教官身后,行经山楼的回廊。四周尽是一片朝雾和颜色浓郁的山林。这条木制的回廊横亘在各座沿着山地起伏建造的山馆之间,低矮的扶手外可见云气低垂笼罩。遍布整片山地的杉木上头爬满了紫色的藤花,回廊里也弥漫着沾染了朝雾湿气的花冠芬芳。 两人走进了比其他山馆都要大上了一倍的建筑物。 爬上狭小昏暗的楼梯,打开杉木门,穿过绿色榻榻米的道场,接着又打开一扇杉木门来到了后书院。透过格子窗射入的晨曦,照着打磨得一尘不染的拼合本质地板。 眼前排了三张书桌,桌前早已有两名身穿纯白制服的背影。 “早安。” 薰打声招呼后,笼罩在清晨柔光下的两名少年转头回望。 他们分别是涩泽舜和涩泽武。 对现在的薰而言,他们两人是最要好、最珍贵的伙伴。薰在舜的隔壁坐下,伸长脖子看了武的脸。昨天被教官殴打造成的脸部瘀伤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疗伤的速度好快喔。” 武用逞强的口吻回应薰: “不过是瘀青而已,用气一个晚上就能治好了。不要小看我。” “我没小看你,这是在称赞你呀。” “又没什么好高兴的。” 武没好气不屑地说道。他从薰的面前别开了羞赧的脸,害臊得面红耳赤。藏在那头长发底下的目光,就十一岁大的小孩而言略显凶恶。武的体格乍看之下与十四、五岁的少年无异,他练就了一身看似柔韧且洗炼的肌肉。 舜在一旁担心地交互打量两名同伴,然后转头向薰询问: “你跟武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架,可是武最近对我很冷淡。” 薰不满地噘起了嘴巴。 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转过头面向武。 “欸,我们三个不要吵架啦。都是好朋友嘛。好吗?” 舜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体格瘦弱,个子也不高,浑身散发出一股弱不禁风的气息,拥有一副雌雄莫辨的五官。只要把貌似柔顺的栗子色头发稍微留长些,下巴再圆润点,然后用毛巾遮住下体的话,应该可以在不受怀疑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走进女澡堂吧。从某个角度来看,他是比薰还要更女孩子气的少年。 武还是把脸别到一旁不肯正眼看舜,以免被发现自己脸红。 “我跟她没有吵架啦。” “是吗?可是怎么感觉武的态度有点凶。” “我就说没怎样了嘛!” 站在三人面前的女教官向粗声粗气的武投以锐利冰冷的视线。 “闲聊到此为止。今天我要确认大家对‘公民’这门课的理解程度。首先是舜,雅典民主政治是什么样的政体,请你发表意见。” 舜挺直了背,一面回忆昨晚熟读的内容,一面谨慎地回答问题: “是。古雅典奉行直接民主主义统治,由年满二十岁的成年男子组成名为公民大会的选举组织,拥有监督政务官与议会、决定预算、制订法律等权限。但公民大会充其量只算最高决议机关并非立法机关,实际操控雅典民主政治的是……” 舜几乎不曾在讲习挨打过。虽然年仅十岁,不过学习能力应该在一般高中生之上吧。他以犀利的表情回答完问题后,教官心满意足地点了头。 “回答得非常好。那么,雅典民主政治面临了什么样的问题,最终又导致雅典什么样的下场呢?请薰你来告诉我们。” 薰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思索答案作答。古雅典的章节是教科书一开始的部分,所以记忆有些暧昧。要是答错了可是会被体罚的。印象中书本上有提到,每个市民都能参加政治的结果,就是导致暴民政治的产生。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回答完问题,只见女教官点了一下头,却高举手中的橡木棒抽打了薰的手背。 啪。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无论挨过多少次毒打,会痛就是会痛。薰忍不住惨叫一声,五官全都纠在一起、伏下了脸。 女教官用手扶了扶眼镜的边框说道: “你没有回答到有关五百人议会的部分。议会和公民大会的背离也是雅典政体垮台的原因之一。要回答到这个部分才算合格。薰,你可是获 得遴选的人喔?请你更用心读书,让自己对得起天子候补生之名。” 薰抿唇强忍痛楚,向教官为自己的用功不足道歉。 女教官最后指名武,询问关于议会民主主义的成形过程及其内容。十一岁的武年纪在三个人当中属最年长,地位形同候补生的领导人。可是—— “我不知道。” 出自武口中的那句话顿时令舜和薰绷紧了背。面色铁青的两张脸孔和睁大的四只眼晴,一同投向了武。 武一脸尴尬地说: “我昨晚头痛,没能念书。” 女教官迈大步向武走去,举起橡木棒劈头就是一挥,痛打了他的脸烦。随着沉闷的声响,武的脸别向了一旁,力道之猛仿佛头都快被扭断似的。惩罚并未就此结束,二次、三次、四次,教官朝着武的脸颊、下巴、脖子挥下了无情的棒子。 在受到第五次的重击后,武倒了下来,鲜血从他受伤的口腔流出,将地板染上一片红。教官仍未罢手,朝着缩成一团、抱着头的武举起棒子。 舜和薰只是僵着身子,默默注视重要的同伴被狠狠痛打的模样。 无论谁遭到修理,都不许袒护他。 这是三人共同决定好的协议。 要是有人袒护,袒护的人也会受到连坐处罚。被袒护的人也会因丸自己连累同伴被打而心里受伤。所以如果真的是为对方好,这个时候只能忍耐。 要坐视武被痛打,比自己挨揍还要痛苦。薰闭上眼睛,拼命强忍快哭出来的冲动,在膝上紧握双拳,默默祈祷这痛苦的一刻能尽早结束。 ——天子候补生。 那是被幽禁在这鹤木山楼的三个小孩被冠上的身分。 所有候补生都被迫舍弃原先的姓名,另取了新的名字。和薰一样,舜跟武这两个名字也是在他们被抓来这里后才另外取的。所以薰不知道另外两人的本名,他们也没听说久坂由纪这个名字。 这三人全都以涩泽美歌子养子的名义登录户籍。当然这个决定无关本人的意志,是美歌子单方面的决定。美歌子自然不可能负起任何母亲的职责,候补生们也坚决不称呼美歌子为“母亲”,这是临时拼凑而成的荒唐家族。 候补生们被隔绝在这座山楼,被强迫过着没有自由、既孤独又严苛的生活。但这么做的目的并非逼迫他们发狂,他们的精神状态每天都有心理学专门的教官做精密检查,在濒临崩溃时会予以逐次修正。例如:让他们实际体验到锻炼的成果、给予自由活动的时间、褒奖学业的成绩等等,视情况做出适当的应对,使他们的人格得以保持正常不受到破坏。 教官们在这里负责培养的是候补生的“坚毅精神”,即使受到再严厉的挫折也能不屈不挠地面对压力的强韧的心。透过三个人同心协力对抗教官所施加的不合理压力,彼此之间的关系将会获得强化;而不愿屈服于藏身在教官背后的美歌子的情绪,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滋长。这也是美歌子的期望。在这里执教的教官责任就是鞭策候补生,把他们关进牢里,另一方面又得暗中关心候补生的心理状态,并且将其导往美歌子所期盼的方向——就只是如此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才不会向那种女人屈服呢。” 等到上午的讲习结束,授课的女教官离开之后,武不甘示弱地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肿成了蓝紫色。如果把制服脱掉,肯定全身爬满了颜色相同的瘀青吧。 “我的练气愈来愈强了,所以那点程度的教训我完全不觉得痛。” 武盘起腿坐在坐垫上,佯装无事吹起了口哨。 怎么可能不会觉得痛。薰低头看了还有几分麻痹的手背,开口说道: “你为什么没读书呢?有读的话就不会白白挨打了。”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昨天头痛。” “真的?” “骗你干嘛啊!” 武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后,背过脸去不再看薰。 但他的确说了谎。 昨天晚上,其实武也有心想用功读书。然而注意力就是无法集中在书本上。不知道为什么,教科书翻着翻着马上就会分心,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薰。薰寂寞的表情、担心的表情、咬牙忍耐痛苦的表情,以及她的笑容。受到浮现在脑海的表情牵动,武也跟着一下子寂寞一下子微笑,表情瞬息万变。明天的讲习要是被打就被打吧,今晚我要满脑子只想着薰就好——武下定决心,窝在冰冷的铁笼子里,和脑中想像的薰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夜晚。 所以他今天才会羞于和薰见面。每当薰来找他讲话,武的心脏就会怦怦狂跳、面红耳赤,闪九不想被看出自己害臊的样子,自然而然就会显出冷漠的样子。 不过,跟年长的武不一样,薰和舜现在仍旧情窦未开。 舜抬高看似懦弱的视线,由下往上窥看武的脸。 “讲习时被修理,下午会很难熬喔。” “这点小伤安啦,用气就能治好。” 武不胜其烦地如此回答后,“嘶——”地开始吸气。他闭上眼睛,将积蓄在下气海的练气送往全身。 说武练气的才能比薰还要优秀也不为过。 练出来的气能令跌打肿胀的地方活血化瘀,并且回复运动能力。虽然凭武现在的实力还无法做到完全康复,不过至少伤势改善了许多。 “看,治好了吧。” 武就地做了个后空翻。利用集中在脚跟上的气作为跳板,跳到两公尺高的上空后身子转了一圈,再一声不响地着地。薰的眼睛睁得浑圆。 “武你好厉害,这招我做不来耶。” 这是薰发自内心的感想。武也并没有夸大其辞,他在练气方面的进步确实是有目共睹。 武开怀地笑了。其实刚刚后空翻的时候,受伤的小腿一度痛到差点忍不住失声哀号,咬牙忍耐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于是武向日光璀璨的薰摆出了架子。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啊。等你再长大些,也能学会用气疗伤的。” “我学得来吗?感觉好难喔。” “没问题的啦。再练二十年就有机会了。” “啊~竟然瞧不起我~” 武向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的薰投以讪笑。尽管身体各处关节依然疼痛不堪,不过只要跟薰说说话胸口便会感到温暖,仿佛身上的痛楚在那股暖流中也逐渐消失了。 用完午餐后,在体格精壮的壮年男性率领下,三人前往了室外的修练场。 一行人在杉木林间穿梭,沿着山地往上方移动。 被扶疏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午后阳光斜洒而下。这座山有众多怪物栖息,所以一路上难免会见到像是残留在湿润地面上的可怕脚印、树皮上的爪痕、身体扭成了怪异姿势的怪物白骨曝尸荒野、连根折断的山毛榉颓靠在旁边的大树上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众多以啄食其他生物尸骨维生的独眼乌鸦伫足在巨大杉木的树枝上,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紫色眼珠,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步步为营的天子候补生们。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林外,抵达了一池绿水的池畔边。污浊的水面上一整面都被睡莲的叶子占据。 “渡岸。” “是!”教官一声令下,三人挺直了背大声答应,接着深吸一口气,让平日涵养的练气环附在年幼身体的四周。 首先由薰展开行动。 “嗯!” 一声吆喝,薰操作气流让练气聚集在脚趾头。等设想的部位充分地聚气之后,董一向前方射出锐利的视线,跨步助跑纵身一跃,趾尖落在了漂于水面的睡莲叶子上。 练气于此时释放出灿光。 身体的重量被提唤出来的高密度气抵消了。 踝骨一沉到水面下,立刻随着四溅的水花一跃而起。 薰就这么一路以睡莲叶子为立足点在水面飞驰。 只闻水面沙沙作响,浮在上头的绿叶轻轻摇曳晃荡。 跑的时间一拉长,蓄积的练气消费得愈多。练气的密度一旦变得稀薄,便会无法抵消体重沉入水中,上岸后准会遭教官一阵毒打。 “嗯、嗯!” 薰拼命控制练气,就怕待会遭到惩罚。尽管最后整只脚踝都沉入了水中,薰还是勉强渡河成功。 “呼、呼、呼……” 在岸边调整好呼吸后,薰向接着准备渡河的武投以不安的视线。 上午被毒打了一顿的他,身体状况并非万全。负责修练的教官不接受任何理由,万一他无法平安过关,势必难以脱身。如果上午下午都被毒打,甚至会影响明天的状况。 你没问题吧——薰在胸前交叉十指,无声地替武加油打气。 放一百个心——武用向己的跳跃如此证明。 包覆在武的脚趾头上的练气在睡莲叶子上头完美地反弹。不像薰踝骨还浸到了水里。他所踩过的叶子甚至没有沉入水中,单纯像是有道微风吹过一样,隐约晃了一下而已。 武用不着跳到第三次便能渡过池子。他仅用两次跳跃便姿态轻盈地降落在薰的眼前,面露得意的微笑。 “武,你太厉害了!” “我年纪比较大啊,当然厉害。” 说完武转头回望身后的对岸。在武的视线前方,留待最后出发的舜正让练气集中在脚趾上。 “他过得了关吗?依他的能力,平时没练气的话就惨了。” 练气修行是舜最不拿手的领域。 薰和武皆是呼吸器系特进种,但舜就不同了,他体内各个器官的变异方式并不一致,尽管具备了远比一般人还要强健的心肺功能,可是发达程度明显不如薰他们两人。但有短必有长,在思考能力和记忆能力等跟神经细胞联系相关的部分他远较另外两人优异,读书正是他的强项。 舜下定决心,助跑跳跃后一脚踩上了睡莲的叶子。 虽然右脚踝沉进了水中,但舜拼命地继续往前跳。第二次的跳跃换左脚踝落水。在看过武的优雅跳跃后,舜的模样看起来宛如两只脚陷入泥泞、走在水田里的小孩。 历经前而四次痛苦折磨的跳跃,在第五次跳跃后,舜的脚底终于踩上了地面。 “呼啊、呼啊……” 舜弯下腰杆,貌似痛苦地调整呼吸。 薰赶过去替他拍背。虽然这么做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薰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们三个一起回来。” 教官从对岸下达了冷漠的通牒。大声应答之后,三人以武为中心手牵手并排。 透过这个方式,他们让包覆住自己身体四周的练气薄膜融合在一起,另外制造出一层巨大皮膜。三人各自精制的练气集中在一起形成保护所有人的障壁。由于舜气喘如牛,不足的份则由薰和武帮忙弥补。 薰很喜欢这项修练。当武和舜的练气跟自己的混在一起时,不知何故胆子会壮大起来。有种笔墨难以形容,彼此的真心透过练气互相交融、合为一体般的不可思议快活感。 当包覆四周的练气获得充分的密合之后,三人互望彼此的脸点头示意,在武的号令下,一同向前跨出右脚。 三人手牵着手在水面飞跃。 踩出一圈圈绿色的涟漪,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 三人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双脚轮流向前摆动,在春天的和煦阳光下画出一道又一道宛若打水漂儿的轨迹。 薰紧紧握住了武的手。 两只小手牢牢地结合在一起。 双方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武用通红的双颊回应了薰的微笑。 山上的锻炼一直持续到了日落。这一天,薰只挨打了二次。挨打的次数随着技术的精进有减少的趋势。高兴归高兴,可以的话薰还是希望每一天自己和另两名伙伴都不用再受任何皮肉之苦。那就是现在的薰羞于启齿的虔诚愿望。 入夜后——薰一如往常在铁笼内独自用餐。舜和武应该也在别座山馆一个人孤独吃饭才是。 好寂寞。可是三人发誓在达成目的前要忍耐。多亏了那个誓言,无论是毒打还是孤独之苦都能往肚里吞。 ——总有一天我们要杀了美歌子。 两年前,三人在下雨的森林中,叠起三只稚嫩的手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 ——我们要向那女人报仇。让她后悔当年选择了我们。 武如此说道,他的眼眸在倾盆大雨中燃起了冷峻的怒火。 薰也点头应和了那番话。发完誓后,与生俱来的好胜性格,让满腔的热血涌上心头。 ——我不会输的!宁死都不愿输给那女人。 ——我要战胜美歌子,替枉死的父母报仇雪恨! 若非如此,她怎能忍得下去。现在的薰除了两名伙伴和誓言以外一无所有。筋疲力尽的薰怀抱着誓言,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安稳的鼻息在铁笼里响起。苍白的月光自南边的窗口斜向洒下,使独自一人的薰天真无邪的睡脸浮现在黑暗中。 三 七月七日。 每年的这一天,调布新町都会举办当地的特色活动“星夕祭”。 这项活动原本是以振兴世界污染前的文化风俗为目的,于二十年前首度召开,热闹的程度每年有增无减,最近甚至可见有来自附近共同体的观光客共襄盛举。那些观光客搭乘一部又一部的马车,由士兵或佣兵护卫前来。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人人都垂涎着祭典带来的热闹。 设为会场的多摩川河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祭典的准备工作。町内的人临时搭建出来的摊位排成了长龙,上头张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在少了天花板的街头剧舞台前面甚至还架设了观众席。 今天是一年仅有几回的节庆之日,准备过程固然辛苦,但每个人却甘之如饴。调布新町的活力充满了辽阔的河滨。曝晒在午后烈阳下汗流浃背辛苦工作的人们,啃着冰镇在水桶里的小黄瓜来驱暑纳凉。 堤防上已聚集了不少来自其他共同体的观光客。男子穿※甚平,女子则身穿浴衣,在堤防的斜坡上或松树的树荫下铺起了草席。有人打开行李、有人饮用竹筒的水、有人抓着圆扇替胸口扇风,大家莫不引颈期盼锣鼓当一天的场面。(译注:甚平是日本男性的传统服饰,多作夏天家居服之用。) 他们全是来自零星散布在多摩川沿岸的共同体的观光客。虽然东京另有其他位在隅田川和荒川沿岸的大中小共同体,不过倒是不见来自那两地的客人。这是因为两地相隔遥远,况且双方过去为了回收大都市里所蕴藏的物资常发生零星冲突,互有戒心也是难免。另外,受到前些日子白河移民地所寄来的信函的影响,来自该地的游客尤基受到高度的警戒,若有突发状况也可就地逮捕。 多摩川沿岸的共同体之间的交流行之有年。 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就任町长约二十年间,一直以务实稳健的态度构筑和邻近势力的交流体制,像是捐赠食物给予饥荒村落、遇盗匪作乱则会派遣士兵援助作战。另外,高比良町长也积极讨伐破坏农田的怪物,藉此稳定周边共同体的粮食收成。对此,乐善好施的高比良町长几乎都是分文不取。他总是呼吁周边的共同体要学会“信赖”。信任彼此,以相互合作的方式来复兴世界。虽说实际上不是那么容易,但对于这个被污染前的文明社会最后仍未达成的目标,高比良町长不曾放弃。 就这样,高比良町长投入漫长的时间、脚踏实地的努力,结果虽然仍称不上全盘信赖,不过关于粮食问题和战争方面的合作态势,以及相互依存的关系,已经慢慢在多摩川水系一带成型。星夕祭能有今天的盛况,也是拜他长年的努力所赐。 堤防上,万头攒动的观光客们手中皆握着如短签大小的板子。这是一种名为“丁”的调布新町专用货币。面额以笔墨书写而成,两端则盖有半截高比良町长的印鉴。这货币只能在调布新町使用,无法流通到其他共同体。 自远方前来参观星夕祭的游客可以利用米、肉干、沙金等物质来换取“丁”。由于离开调布新町后身上的丁就形同废纸,所以只能想办法在一个晚上将它花完。远地观光客的光临对调布新町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外来资源。 倾刻间,太阳爬落到低矮山峦的后头,与水面融为一体的蓝紫色也沉入了黑夜,挂在成排摊子顶檐前的灯笼便点亮了灯火。 川流不息的人潮,同样也点亮了手上所提的小型灯笼来为自己照路。每具灯笼里都装了各式各样的透光图片,而且灯笼表面所贴的和纸也染成了五颜六色,因此色彩缤纷的柔和光晕旋即点亮了河滨。 华丽的不只是色彩。笛子与大鼓组成的乐团在舞台中央奏起祭典的伴奏音乐,那热闹梦幻的旋律令游客出手花钱更大方了。商人铺在地面的席垫上,排放了用纸折成的狐狸和狸猫的面具、砂糖人偶、手工麦芽糖和马口铁玩具,小孩子吵着要父母买东西的撒娇声此起彼落。 从各摊子袅袅升起的烟雾在夜色中散播诱人的香味。傀儡师的拿手好戏、耍猴戏或狗杂耍以及斗犬等街头演出也陆续吸引了众多围观的群众。有些表演搏得了热烈的掌声;也有些不精彩的惹得满场嘘声不断。霭霭白烟里绽放着一朵朵朦胧的灯笼花,脸上洋溢着欢笑的游客络绎不绝,玉那张吊儿郎当的笑脸也出现在其中。 “那个也想吃,这个也想吃。” 换上了甚平的玉牵着身穿蓝色浴衣的理绪,一边如此说道,一边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跑遍了大小摊子。每当玉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理绪就会开心地露出无声的微笑。由纪则以冷淡的视线远眺两人的背影尾随在后,她向上盘起长发并且别了发髻,身穿百合花纹的白色浴衣。同行的还有东张西望、笑得开怀不已的牛丸,和始终面无表情、一路往前走的静,以及一脸笑咪咪地直接拿起酒瓶对嘴猛灌的斋藤。牛丸跟斋藤也都换上了甚平。然而,不变的是全身上下都是胭脂色运动服的静,她秉持一贯的作风,毫不把祭典的气氛放在心上。 町役场的职员必须留在本部帐篷里,负责星夕祭的运作管理……照理说应是如此,不过为了慰劳众士兵最近这阵子一直都忙于扫荡近郊地区怪物、保护外地游客的辛苦,特别允许他们也能去祭典四处晃晃。被连日严苛任务折腾得身心俱疲的士兵四人和佣兵一人,在接获町长的贴心安排后雀跃万分,旋即结伴出来逛街。 一路上理绪的心情都很不错。瞧她一下子戴面具搞笑胡闹,一下子又教唆用绳子绑住的乌龟咬玉,不然就是随意抓着玉的手臂当秋千荡,笑得好开怀。玉也面带憨笑奉陪她的嬉闹,从旁人的角度看来,他们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 至于由纪则是闲得发慌。虽然她大略环视了一下摊位和表演,可是都没有能引起她兴趣的事物。即使偶尔跟斋藤和牛丸闲聊上几句,也净是感觉有些不着边际且平淡无奇的内容。偶而她会从后面偷看玉和理绪相处愉快的模样,接着闷哼一声把头转到其他方向。 一行人漫无目的地在各摊位开溜达闲晃,随兴买了些竹叶丸子、糖葫芦、煎饼等各自喜欢的食物边走边吃。 玉买了棉花糖送给理绪,两个人一起共享。一转头,看到顶着一张臭脸的由纪独自一人边走边吃章鱼烧,于是理绪递出了棉花糖想与她分享。由纪盯着棉花糖上玉和理绪咬过的痕迹,摇头表示拒绝。理绪不懂为何由纪会闷闷不乐。玉见状露出爽朗的笑容询问: “由纪你怎么啦,月经来喔?” 由纪只顾嚼着口中的章鱼烧,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采语带惊讶地接着说道: “没想到你也有月经喔。本来还以为你没有这种东西勒。啊,你缺少的应该是理性才对。抱歉抱歉。唉,是我误会你了。” 呵哈哈哈——玉讥笑了一番后,转身背对由纪。 由纪把口中的食物吞进肚子里,默默不语地把手上的章鱼烧盒子递给了身旁的静。 她忽然一手搭住玉的肩膀,用力一拉使他面向自己,然后双手揪住他的胸口,使出浑身之力,一举将他的身体高高提到半空并用力勒住脖子,她将嘴巴张大到有半张脸宽放声大吼: “把月经两字吞回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住手咯噗!我会死略噗住咯噗手咯噗!” “给我改口口口口口口!” “别勒了别勒了别勒了我真的会死~~~~” 误以为这是什么表演的群众,在两人四周围起了人墙,指着玉快窒息的表情嘲笑。可是情绪激动的由纪压根没注意到有人围观,她露出恶鬼般的凶相紧勒玉的脖子破口大骂。 由纪把想得到的羞辱话语全都搬出来,痛骂了此刻呼吸困难的玉一顿,“我生理期怎样你管不着!” “你这性骚 扰变态!” “超级笨蛋大王!” “无耻烂人!” “无耻将军!” “无耻总理大臣!”看热闹的群众听得捧腹大笑,把打赏扔给了玉和由纪。不过看热闹的群众扔出来的不是丁,而是当时他们手中所拿的食物。 尽管被人扔了烤鸡、芋头干、花枝干、烤竹荚鱼片等一堆食物,由纪还是一心只管把玉吊得高高的。直到看不下去的牛丸和理绪出面制止,由纪这才松开了双手。 玉一获得解脱之后—— “你想杀了我啊!” “怪你自己吧。” 在看热闹群众鸟兽散后的人潮里,由纪别开脸不甩面无血色的玉,一副与我无关的态度用圆扇替自己扇风。 牛丸提了个主意,试着缓和这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对了,大家要不要去参加试胆大会?役场的人告诉我堤防后面的神社正在举办。那好像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活动喔。” 理绪状似高兴地点头对那个提案表示赞同,斋藤和静也没什么异议。于是一行人便拉着仿佛老死不相往来的玉和由纪往神社出发。 河滨是星夕祭的主会场,其他场所另有应祭典举办的各式余兴活动悄悄地进行着。 “就在那里。看,有很多年轻人在排队。” 牛丸所指的方向有篝火在黑暗中燃烧,将荒废没落的神社门前照耀得火光通明。有几个年轻人在临时摆出来的柜台前排成了一条短短的队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可以听见封闭在黑暗中的林子里传来了参加者的惨叫。大概是有装鬼的人埋伏在安排好的路线上吓人吧。 士兵一行人排在队伍的最后。 “哎,哈哈哈,试胆大会这种活动,果然还是得一男一女参加才有意思嘛。” 早已喝得烂醉的斋藤露出醉醺醺的模样,把路上准备好的签条递给了三名女生。那些签条是在白纸写下一到三的数字再搓制而成的。 “一号代表我,二号是阿牛,二号就是阿玉啰。” 最好不要抽中三号——还没气消的由纪一边默默许愿,一边打开签条看里面所写的数字。 “为什么我一定要跟你搭档不可。” “问我干嘛?抽签的人明明就是你。” “啰唆,给我闭嘴!还不都怪你偏偏是三号。” “又不是我决定的!” “不要大吼大叫!笨蛋!闭嘴乖乖走你的路。” 玉把差点冲口而出的谩骂吞了回去,啐了一声后眼睛又挪回路线上。 手上所提的灯笼照亮了地上破旧的石材。半路—没有篝火,一旁还插了根画有箭头指示前进路线的立牌。玉和由纪一语不发,各摆着一张臭脸,顺应箭头指示的方向举步前进。 这是一场洋溢着恐怖气氛的试胆大会。 两人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怯色或沉浸在气氛中的模样,只是顶着不耐烦的臭脸往前走。最早出发的斋藤·理绪这一组大概已经抵达终点了。至于排第二个出发的牛丸,静这组照理说应该领先玉和由纪一大段距离。规定的路线是走到境内石板路的尽头,在本殿前拿取牌子,然后通过林子前往终点。 玉一路都迈大步大摇大摆地走。 由纪则穿了不习惯的木屐,很难走得快。由于灯笼只有玉一个人提,所以如果被他抛在后头太远的话会看不见路。 “你稍微走慢一点可以吗?” “不要吵,笨蛋。谁教你要勉强自己穿那种东西。” “我又不是自愿的,有人会穿浴衣搭靴子吗?” “那你干嘛穿浴衣?穿平时的军服不就好了。” “……如果不是理绪要我穿,我也不会穿。你以为我喜欢穿吗?我很清楚这衣服不适合我。” 由纪的口气显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向前伏下了头。 玉往后回头侧眼打量了身穿浴衣的由纪。向上盘起的头发和白皙的颈子,衬托白色浴衣的百合朦胧地浮现在灯笼的火光中。 ——还挺适合她的啊! 玉是真心这么认为。 可是玉并不打算说出口。只见他先是一声闷哼对由纪的话不表苟同,接着开口说道: “一点都不适合——是不至于有那么凄惨啦。偶尔穿穿感觉还不赖啊。” 由纪嘴巴嘟成一圈,一副自信心不足的模样向上窥看。 “……真的吗?” “就跟表演猴戏的猴子穿红背心一样适合。” “这算是在夸奖吗?” “你说呢?” “……哼!你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 嘟囔了一声后,由纪摆出不高兴的臭脸直视路径的前方。 夜晚中废弃的神社确实使人毛骨悚然。 林子的树叶随着夜风摆动,“沙沙……”地发出不祥的声音。设置在远方的篝火使遥远的本殿蒙上一层模糊的色泽,浮现在黑暗之中。由纪和玉踩在境内满是裂痕的石板路上朝本殿前进。石板间的隙缝杂乱无章地滋生着水润的青草,而且处处开满了模样奇特的花朵。在跟石炭一样黑的夜色中,有一股温热的大气低垂,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正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这里看似的。 玉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对了,听说这里好像是有名的妖怪神社。” “是这样吗?” “役场有人跟我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有水电瓦斯可用的时代,这里好像是自杀圣地。我也不晓得丸什么,可是听说平均每个月都有一个人在这里的树林上吊自杀,林子里面好像还发生过集体自杀之类的事件呢。我看啊,这里一定是那种会吸引阴魂聚集的地方。” “哦……” “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那种阴魂不散的场所。懦弱的人会被那种阴魂附身,最后自己也成了阴魂之一。我以前也曾在那样的地方,有过好几次不可思议的经验呢。”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吓唬我吧?我告诉你,那种恐怖故事我可是没在怕的。” “不是啦,我是说真的,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喔。会传出那种谣言的场所,往往真的会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存在。那些恶灵为了依附在那些好奇前来冒险的人身上,还会想办法让谣言更加甚嚣尘上。借那些胆小之人的嘴巴把自己的存在传出去使更多的人感到害怕,这就是恶灵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技俩啊。” “…………” “所以说啊,其实像这种试胆大会其实并不是很好耶。因为对栖息在这里的恶灵来说,简直是有肥肉自己送上嘴边一样。对他们的恐惧与害怕,正是一让那些恶灵得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养分喔。” 由纪想不到有什么话好回,只是默默地听玉说下去。 ——他这人真是奇怪。 由纪心想。玉平时总是吊儿郎当态度轻狂,不过偶尔会像突然恢复本色一样一本正经。他在那种时候所说的话格外具有说服力,也因此很难反驳。由纪知道玉的真实身分,所以明白玉实际上并非是平凡无奇的笨蛋,不过光看他平时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感觉只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而已。虽然这两种个性有可能都是属于玉这个人的其中一面,可是两者落差之大常令由纪感到无所适从。 “……开玩笑的啦。怎样,有没有吓一跳?” 玉面露老样子的憨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由纪。由纪连口气也没叹,只是以冷冷的口气说: “依你的程度而言勉强还算可以。可惜不怎么恐怖耶。” “真的吗?你其实早就吓得尿失禁了吧。” “不许再说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了,小心我踢你。” 由纪说罢,立刻提脚用木屐的鞋尖轻轻踢了玉的小腿。 “你明明边说边踢我,还小心个头!” “你很啰唆耶,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了。” 由纪从玉的面前别过脸。玉嗤笑了一声后,重启步伐前进。他的步伐配合由纪,放得非常缓慢。 两人穿过色泽黯淡的红色乌居,抵达了本殿前。两具篝火令爬满了藤蔓的※八幡造建筑在黑暗中格外突出。瓦愣剥落的人字形屋顶所散发出的孤寂氛围,使周围的阴森气息更显毛骨悚然。(译注:八幡造足〣本神社的一种建筑样式 一让两座建筑的前后结合成一社殿。) 即使是胆大包天的由纪不免有些害怕了起来,前一刻玉所说的那番话从她的脑海掠过。 “记得是要拿牌子折〣去对吧。” 仔细一看,油钱箱旁边有一张安放行李用的木制桌子,桌上的蜡烛旁摆了几张牌。 “就是这个。” 一心想尽早离开这里的由纪立刻走到桌边,伸长了手想要取牌。 就在这时——桌子另一头伸出了一只手,用力抓住了由纪伸长的手腕。 由纪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紧接着,一直屏息躲藏起来的扮鬼人,从桌子的另一端倏然探出了涂满红色颜料的脸来,用吓人的嘶哑嗓音说“偿命来——”。 “呀啊————” 非常难得地——由纪的惨叫声响遍了境内。 她挣脱鬼的手往后跳开,用力抓着刚好站在背后的玉不放。 扮鬼的人向两人比了个痛快的胜利手势后,高高兴兴地躲到桌子后面,等候下一个牺牲者的出现。 由纪一时之间吓得说不出话来,手揪着玉不放,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木桌和牌子。 “刚刚听到了一声女孩子的惨叫呢。” 由纪的耳边传来了玉的揶揄。 回过神,由纪仰头看着一脸贼笑的玉。发现自己紧紧抓着玉不放,由纪羞得满脸通红,立刻纵身跳开和玉保持距离。 “你、你管我!突然有手伸出来抓住我,谁不会被吓到啊!是装鬼吓人的人比较卑鄙啦!” “你不用再狡辩了,快点拿牌子啦。” “我不要,你自己去拿。” “吓人的技俩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喂,扮鬼的,你不会再故技重施了对吧?” “不会了。”躲在桌子后面的人听到玉发问确认,使用审慎的口吻如此回答道。 “不可以抓我喔。绝对、绝对不可以抓我喔!敢抓我别怪我踢死你!” 由纪半弯着腰抓了两张牌后,旋即火速跳到后面退开。心里头依然七上八下的由纪,绷着一张脸面向了玉说: “我们快点回去。我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由纪一说完,果真立刻举步朝箭头指示的折回路线前进。返回的路径一路深入环绕着本殿的苍翠树林里。 于是两人走进了那片林子。 阿玉手提的灯笼,将丛生在小径两旁的树木照映得若隐若现。两人的头上可见树枝错综复杂地纠结着,在摇曳的橙色火光照耀下,感觉仿佛那些树木正低头嘲笑着两人。 一如要把地上与地下缝合起来般,粗壮的树根盘绕在地面上,上上下下地高低起伏着。回途和去程不同,沿途少了篝火,因此感觉比刚才还要漆黑,而且僻静得教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由纪用僵硬的声音向玉下令: “你快说些话。” “说什么东西啊?” “我不喜欢这么安静,你讲点玩笑啊。” “你这家伙真的很任性耶……” “少啰唆,给我闭嘴,快点讲话就对了。” “到底我该闭嘴还是开口讲话啊?” “讲、讲话吧。快讲一些你平时最爱讲的无聊鬼扯。” “无聊鬼扯吗……” 玉托着下巴思考。短短几秒间脑海里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无聊鬼扯,玉从中挑选了一个格外没有意义的故事。 “我想到了,以前某个地方曾有一只笨到无可救药的狗。” “嗯。” “它不会握手、不会坐下、不会看地点而到处尿尿大使、不爽的话还会咬主人。别看它平常总是一副傻呼呼的模样笑咪咪的,不只是乱摸它头的陌生人会被咬,连认识的人摸它也照咬不误。一点都不可爱。既不亲近人,个性也不乖巧,总之是一无是处的逊狗。” “嗯、嗯。” “可是有一天主人死了。由于主人的遗族没人愿意收养这只逊狗,逊狗就此沦为了无家可归的野狗。它既然是只没救的逊狗,所以它也完全不介意自己没人饲养。看不出它感到悲伤,也不会在半夜吹狗螺。后来它不改那张松垮的蠢脸,以偷吃隔壁人家养的狗的饲料维生,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嗯?” 胡说八道的途中,玉瞅了路的左手侧、灯笼照不到的暗处一眼。他眼睛一眯,定睛审视那个暗处。 “你在干嘛?失去了主人的那只狗后来怎么了?” 由纪不想让玉发现自己很关心这段鬼扯的后续发展,于是尽其所能地装出兴味索然的样子如此间道。玉一语不发。他驻足停在原地,深锁着眉头观察枝干交错的黑暗。由纪的语气开始显得不耐烦。 “喂,你说有一天到底怎……嗯?” 话才说到一半由纪焕住嘴,转头面向跟玉同一边。 有什么东西躲在那里。 某个散发着凶恶感情的来西,从黑暗的内侧一直盯着这里瞧。 两道冷冽的青光在黑暗中瞬间眨了一下,由纪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有怪物……?” “应该是。” “奇怪,这一带的怪物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啊?” “有可能是漏网之鱼。怎么办?” “放着不管的话,祭典的观光客有可能会遭到攻击。就在这里把它收拾掉吧!” 由纪毅然做出了决定。 闻言,玉死了心。看样子由纪是铁了心肠不会改变心意了,肯定会被她强迫一起驱逐怪物。 “灯笼继续点亮没关系。它如果自投罗网我们反倒轻松。” 两人离开道路,踏入了成片的树林里。 浓黑中传来了低沉的猫叫声。看来暗中偷看这里的生物是一只猫怪物,亦即俗称的妖猫。它的体长将近两公尺,会以发达的爪子袭击人类。 “早知如此就随身携带武器了。” “我赤手空拳也没有影响,你提好灯笼等着。” “好啦。” 两人拨开有膝盖那么高的杂草,在茂密的枝干间穿梭移动,往林子内部深入。那只妖猫就像在诱敌般,一边和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往后倒退。充满了敌意的眼睛偶尔会在漆黑中发光,但妖猫只是喵喵叫,并不发动攻击。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一道分隔境内与外地的水泥墙前。墙壁的外侧同样是成片的苍翠树林。那里在发生世界污染前也曾是住宅用地,如今则是彻底变为无比辽阔的树海。 由纪两人伏低身子,从墙壁垮下的部分钻过来到外头。黑夜在此更显深邃,灯笼的亮度只足以照亮手掌,手腕以上整只胳臂都没入了漆黑之中。扭曲变形的树干和弯成了钩状的树枝,看起来就像是树海欢迎愚蠢的来访者自投罗网的欢愉之舞。 但无论再怎么前进,妖猫也只是不断鸣叫不主动袭来。玉低声嘟囔道: “我们会不会是误入虎口了?” “有可能,看来撤退才是聪明的作法。” 就在由纪喃喃回答的那刹那,黑暗被撕裂了。 只见由纪侧头闪过了妖猫的一击,被切断的几许 发丝在黑暗中飘扬。 玉手上所提的灯笼,一瞬间照出了全身披覆着茶色体毛的妖猫身影。妖猫以后脚站立,高举右前脚,企图朝由纪的头盖忙挥下黯色的锐爪。映照在它那双青金色眼眸上的,是一名身穿白色浴衣、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 霎时—— 妖猫张得十分巨大的口腔喷洒出了鲜血,理应挥下的钩爪却是举得高高地静止不动。 黄金色的微粒子在空间飞散。如今映照在青金色眼眸上的,是一名面无表情地打出右手掌心,以冰冷视线注视着妖猫茶色腹部的少女。 萧瑟的夜风从妖猫鲜血淋漓的背部吹拂而过。由纪的掌心打在腹部上,从中释放出的练气不仅震破了妖猫的内脏,脊椎也为之粉碎,背部的皮毛被掀翻了开来,表面起毛的肉片从中一口气爆发喷出。 原本挺得笔自的身子就像支柱被抽走般垮落。 就着打出右掌心的姿势,由纪垂下眼帘看了模样悲惨的怪物尸体。她的手掌上还缠绕着变成金黄色光芒的练气遗骸。 玉吹了声带有敬佩之意的口哨。 活了这么久,他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特进种,由纪在练气这方面的实力实属超群绝伦。这世上没几个练气能手单靠一击就摧毁妖猫的肉体。若要举出可以和由纪并驾齐驱的练气能手,充其量也只有过去曾隶属神追军的青砥伸了吧。 横尸在地上的妖猫体长将近两公尺半。体积相当庞大。由纪弯下腰抚摸那一身柔软的皮毛说: “等一下再请役场的人来回收吧。虽然祭典的日子还给他们带来麻烦很不好意思。” 从死亡的怪物身上可以采集到毛皮和兽脂。可是肉并不会拿来食用。因为现在老一辈的第一世代分子非常排斥基因产生突变的动物的肉。可是在由纪这代第三世代的年轻人里,也有人主张“既然现在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类基因也都有突变,那么食用基因突变动物的肉并不会构成问题”。直到目前为止,尚未听说有人因为食用突变动物的肉类而感染严重的病症。 由纪从地上起身后,挺直了背,毅然转动翡翠色的眼眸向玉望去。 “然后呢,那只狗怎么了?” “狗?” “我、我不是好奇结局才问你的喔。只是讨厌没有声音安安静静的,随口问问而已。” “啊啊,你是说那只蠢狗的故事吗。我刚才讲到哪了?” “你讲到它失去了主人却还是一脸不在乎地偷吃隔壁狗的饲料!” “不要发脾气嘛。我想想,对了,后来有一天隔壁的老婆婆生气了。于是就用绳子把那只逊狗跟主人的墓碑绑在一起。就是那种很常见的日式石碑坟墓。被这么一绑,那只逊狗也没辄了。不但没办法去偷吃饲料,连水也没得喝。” “好可怜……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老婆婆。” “然而奇迹却在此时降临了。逊狗想到了……嗯?” 玉才刚开口说没几句话,忽然又转头而朝没人的方向望去,然后停在原地定睛凝视着黑暗。由纪不禁气得大声抗议: “为什么说到这里就停了!” “嘘。闭嘴。还有其他东西在。” 玉的侧脸神色十分严肃。由纪把话吞了回去,定睛凝视四周浓密的墨色。 玉所言不虚——有一抹不寻常的颜色沉淀在黑暗的一角。是一种较四周的漆黑色更为浓缩,宛如深邃得无法见底的纯黑—— 由纪的瞳孔渐渐泛起一道寂光。 一旁的玉也把气灌注到双眼上,面露与平时迥然不同的正经表情试图瞧出潜藏在黑暗中的东西的真面目。 此时,一股甘甜的芳香窜入了两人的鼻孔。那股甘甜蕴藏着一种仿佛会透过鼻腔的黏膜融化脑髓般的危险物质。 ——花。 那是富含饱满欲滴的诱人蜜液、熟成的花所散发出的芬芳——不仅如此,远方还隐隐约约传来了铃声。 铃声一如从人世与黄泉的界线响起般,来源无从洞悉。 二人才判断声音是来自右方,却旋即飘向左方;当以为铃声消失时,前后两方却又同时有叮叮作响的声音。 两人领悟到不对劲。 空间的各处飘起了腾腾的杀气。 前方是以性命相搏的死地,轻忽大意的话会被干掉。 由纪抬头挺胸,睁开炯炯有神的双眼,随地脱掉脚下的木屐,将浴衣的下摆扯开。接着从缺口轻轻向前踏出柔软并富有弹性的左脚,右脚则稍稍往后一缩、站稳脚跟。从下摆挺出的大腿和细致紧实的脚踝,在夜气中显得冶艳动人。 接着由纪再从四肢的末端释放出涵养在下气海的气,使其缠绕在全身。左手的掌心停在肚脐附近,右手则是随兴自然地放下来,摆出练气能手基本的架势——由纪做好了战斗准备。 玉把灯笼放在地面闷哼了一声,向四面八方投以沉寂的视线。 铃声愈来愈接近。 花香随之更加浓郁,渗透进两人的脑髓。香气和横尸在脚边的妖猫尸体所混合出的浓厚血味混合在一起,味道愈发刺鼻。 不知不觉间,玉和由纪两人背靠背贴在一起,以掩护对方的死角。两人睨视着四周的黑暗,一边隔着肩膀对话。 “看来我们八成是中了白河的陷阱。” “趁祭典的时候偷袭士兵、削减调布的兵力,这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吗?” “他们应该是混在游客里面随时监视,然后像这样伺机采取行动吧。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高。” “早知道就随身携带武器了,我不是习惯赤手空拳战斗的类型。” “你只要援护我就够了,不要勉强。” “好啦。” 两人背贴着背动也不动,因为他们想在灯笼照明之处战斗。要是在视网膜习惯有光的情况下闯进黑暗里,有可能被身分不明的敌人一网打尽。认清敌人真面目固然是首要任务,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这时,铃声忽然消失了。 寂静逐渐笼罩四周。两人透过背部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身子缠上了一层黏腻的温热空气,热带花朵的花蜜渐渐麻痹了嗅觉—— 同时,某个银灰色的物体在黑暗中浮现。 数量不只一个。两个、三个——灯笼的火光反射在圆弧平滑得有如鸡蛋表面的物体上。 “傀儡。” 视认了模糊的敌影后,由纪简短地呢喃了一声。 滋滋、滋滋。周围响起了沉重的物体从草丛上头辗压而过的声响。四个银灰色的物体团团包围住玉与由纪,步步逼近。原本模糊不清的轮廓从纯黑色中被排出,使黑暗与物体的境界线为之鲜明了起来。 当傀儡的全身浮现在灯火中时,两人这才看出原来发出银灰色光芒的物体其实是构成脸部表面的金属薄板。 四具傀儡高度整齐一致,皆在两公尺左右。个个身穿成套的白色衣装,披着一头又长又黑的松散假发,头顶则罩了一层透明的薄纱。透过金银色面纱的隙缝,可以窥见银灰色的面容与冷笑。双眸就像会把光线吸进去一样幽暗深邃。连接胴体的四肢长度明显异常,仿佛具有复数的关节般折成了奇怪的角度。从袖口伸出的手掌包覆着一层金属薄板装甲,上头有仿照咒语的浮雕。 “不会吧,是鬼道众。我拿他们最没辄了。” 阿玉打从心底感到厌忠似地理怨道。 如果修验道是在日本的山岳掌管光的存在,那么鬼道便是掌管黑暗的存在。 过去曾有一群人因宗教囚系遭到严重的歧视并被逐出平地,被迫在人迹罕至的山岳地带谋生——平地人将他们名之丸“鬼”——至于鬼道,则是 那些被放逐到山中的人经过千年以上的漫长时间酝酿对平地人所有的憎恨与忌妒,进而使其发酵分娩而出的咒术体系。 修验道使用的是“验力”,鬼道则是利用人称“厌力”的负面能量来施展咒术。虽然验力和厌力两者的性质跟练气使者所使用的“练气”一样,都是透过呼吸所制造出来的能量凝块,但厌力使用的是属于阴阳的阴的黑暗部分,对人类精神的黑暗面造成的效果更为强大。鬼道众所使用的咒术全都以“厌力”为能量。 即便来到一般人皆依赖手机而非心灵感应来作移动通讯的时代,这些黑暗血族仍在山岳的深处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他们断绝与外界的接触,以自给自足的方式保存原始型态的生活,只跟同族人通婚,藉此让一支诅咒的血脉一脉相传经历了无数世代的近亲婚姻所生出的异形肉体内培养的,是施行鬼道术所不可或缺的血统。 然后在二○一七年,扛了背包的群鸽翱翔于天际,世界毁灭了。 对于长年以来总是隐藏行迹伺机从文明的夹缝寻求再兴机会的鬼道众而言,inal sin的空中散布简直是上天的恩惠。把原罪病毒所生下的魔怪猖獗的污染世界,说成是专为以人们的绝望与不安为粮的鬼道众所设立的乐园十分恰当。他们下山还俗,命令低等灵魂附身在人类身上,进而奴役他们。无法承受的人将被恶灵啃噬而死,至于承受下来的幸存者则让他们被中等灵附身再继续奴役。当中若有人可以反过来使唤中等灵,则将其迎为血族的一分子,与其交配,分送酝酿了千年以上的诅咒之血。自从世界污染发生以来六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如今鬼道在日本山岳地区,俨然慢慢成为一支足以与修验道分庭抗礼的山岳势力。 麻痹脑髓的甜美芳香是从傀儡身上的白色衣装飘出来的。 玉一边谨慎地观察四具傀儡的行动,一边说道: “喂,由纪,快屏住气息。不要吸这个味道。鬼道擅用幻戏。” “嗯,可是刚才已经吸了不少。” “先别说话了,我也要停止呼吸。” 因为需要灯笼的照明,所以无法离开这块地方,但继续待在这里又摆脱不了那股香味。身为呼吸器特进种的由纪就算停止呼吸也能做不逊于平常的运动,不过这对玉而言是十分不利的状况,战斗时的激烈运动无论如何就是需要呼吸,只能尽量控制吸气的量。 傀儡内部的金属齿轮开始高速转动。 四具傀儡发出坚硬的声响向后弓起背部,两条长长的胳臂斜指下方。两把刀剑无声无息从白衣两边的袖口冒出来,刀长皆有一公尺左右,在深沉的夜色中绽放出了黯淡的白银闪光。 鬼道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将过去机械文明的遗骸融入了自己的咒术体系。以厚重金属装甲护身的傀儡,体内足无妆人小齿轮、制动装置以及许多缆线所拼凑而成的金属机关。安装在身体内部的黑玛瑙在感知到术式的咒语咏唱的波动后,会将填充在玛瑙内的厌力转化为傀儡的动力。所以和傀儡作战时,最佳的方法是找出潜藏在附近的术士将其打倒。 问题是,要在这伸手不五指的黑暗中,找出以只有玛瑙才能听见的非可听音域声波咏唱咒语的术士,并非轻松的事。 ——我要破坏傀儡。 由纪决定正面交锋。 傀儡拥有连日本刀的斩击也能弹回的金属装甲、金属机关所特有的机动力、历时千年以上的岁月才发展成熟的厌力动力机关,以及优越性能所带出的强大攻击力。而且没有痛觉也没有感情,只听凭术士的摆布挥舞残虐无道的剑——与傀儡为敌时,它们甚至比水准一般的特进种还要棘手。 但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就在由纪如此下定决心时,眼前的傀儡双膝跪地。 “嗯?” 傀儡如仰天般,朝着由纪袒露肚子,一边略吱略吱作响地转动金属齿轮,一边向后弓起背部。 这时,傀儡的腹部无预警地剧烈膨胀了起来。 “!” 傀儡所穿的白色衣装当场被撑破,一个形似水泥管的巨大筒状物体从衣装的裂缝出现。 ——大炮? 傀儡的腹部加装了大炮。由纪火速让练气的铠甲集中在身体的前方。因为要是闪避的话,会害身后的玉遭池鱼之殃。 一刹那,一道撕裂黑暗的闪光炸裂了。 塞在筒状物体内的无数锐利金属片,如机关枪的子弹般射向了由纪。 若炮筒射出的是炮弹,那么用包覆全身的练气吸收打击力并不成问题。然而这层不可视的铠甲面对刺击却是十分脆弱。菱形的细小金属片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穿那层绵密的练气铠甲。由纪旋即在脸的前方交叉双臂保护头部。 铿、铿、铿、铿! 无数的锐利金属片发出沉闷的声响刺进了肉里。只见被削开的血肉在灯笼的火光中喷溅。 咬牙准备承受冲击的由纪发现预想的冲击迟迟未来,于是放开交叉的双臂扬起了脸庞。 映入眼帘的是玉的背部。 “好痛啊——” 玉挂着轻浮的笑容,打趣似地转头回望由纪。插在他身体前面的无数金属片在由纪的视网膜闪闪发光。 顿时,由纪胸口感到郁闷。 这小子常常做这种奋不顾身的行为,真是卑鄙。明知自己是不死之身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拿自己的身体当肉盾。他一定随时都在虎视眈眈地找寻这种可以耍帅的机会。由纪带着一股椎心之痛在心中如此责骂着玉。 “抱歉了。” 就在道歉的同时,一道闪光在由纪的脚跟下方乍现。 当闪光一消失于黑暗,由纪便将右手掌心贴放在傀儡的炮口上。 “一具。” 纵使体内被打入凝聚的练气,傀儡也不会惨叫。换作是人类或怪物的应该会痛苦地哀号,但可悲的傀儡能做出的反应只有往后倒下,让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不停扭动着复数关节,连同白色衣装全身起火燃烧。喷出火花的缆线、燃烧的控制装置、逐一剥落的金属齿轮和雕印在金属上的咒语都在熊熊大火中溃不成形。被火烧尽后,灌输再多的厌力傀儡也无法行动。 由纪吸了口绵长的气。刚才那一发已经把从下气海提唤出来的练气全都消费光了,现在需要时间重新蓄气。但傀儡当然不会予以蓄气的空档。 剩余三具傀儡的金属机关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三个巨大金属块把关节扭转成不符正常人体应有的角度,作势在地上滑行,以狡兔的敏锐机动力逼近由纪。 玉从忙着蓄气的由纪身旁冲了过去。尽管身上还插着金属碎片,但他本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二号傀儡锁定玉刺出双剑,猛力劈下。玉以灵活如猫的跳跃闪开斩击后,先是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接着双手揪住傀儡二号的假发,使劲地用右膝重击加装了金属装甲的傀儡头部。 傀儡二号的双眸里面冒出了火花。厚重的金属装甲也凹陷成了圆锥状,傀儡二号身形一垮,单膝跪倒在地。 “太硬了吧——” 玉一边抱怨铠甲太过坚硬,一边向前挺出膝盖,在空中变换姿势,顺势踩在傀儡二号的胸甲上用力一蹬,沿着地面平行飞跃。 傀儡三号朝飞来的玉刺出右手的剑。玉的身体一扭,矫健地闪过剑尖。脚尖虽一度着地,但全程完全没有减速,他页接用自己的肩膀使劲冲撞傀儡二号的腹部。傀儡三号的金属装甲遭受到冲击往内凹陷,失衡向后方飞去撞上了树干。树皮顿时碎裂脱落,枝干还弯曲成惊人的弧度,枝上的树叶狂飞乱舞。 玉倏地转头回望身后,傀儡四号正挥舞双剑作势要攻击由纪。尚未蓄气完毕 的由纪只能不断藉灵活的身手闪避斩击。 哒!玉的脚跟应声弹起。 下一个瞬间,玉的两只脚底踢进了傀儡四号的侧头部。只见四号的头部折弯成诡异的角度之后,身躯立刻被击飞向旁倒下,侧腹猛然撞上树干。 由纪的双眸绽放出翡翠色的光芒。 她纵身跳跃到卧地不起的傀儡四号旁,右手掌心按在藏放了动力的胸口位置。 “两具。” 没有金属装甲保护的关节处,随着由纪说出简短的两个字之后立即喷出了火焰。由纪的练气贯穿了装甲,彻底粉碎作为动力启动装置的玛瑙。术士要是见着了这一幕肯定会气炸了吧。全天下找不到几个真正实力高强,可以不把金属铠甲放在眼里的练气能手。练气充其量只能烧焦金属的表面,一般来说伤不到任何一处内部机关装置。 由纪低头审视不断扭动多处关节,浑身是火且躺在地上打滚挣扎的傀儡四号后,重新开始提唤气。 ——因为气所剩不多了。 平日储存在下气海的练气存量因为战斗而持续减少。但傀儡还有两具,能否破坏所有的傀儡还是个未知数。 到目前为止由纪还无法得知调整练气射出量的诀窍。也就是说,她还不能“更有计划、有效率地平均分配自己体内的练气来和敌人战斗,运用灵活有弹性的作战方式”。她所会的只是把蓄气时所提唤出来的气直接一射而出,她深知自己在这方面的控制还不够成熟。 赤手空拳和傀儡交手的玉出现在由纪的眼前。 现在的玉将自己充当为由纪的肉盾在和敌人奋战。玉优秀的细胞再生能力和由纪极需时间蓄气才能发挥有效的攻击能力这一点上十分契合。战斗中受到不甚严重的伤他可以当场治好,假使肉体被刀剑贯穿也照样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战斗。玉存在的重要价值就在于即使身陷混战,他照样可以保护充电期间的练气能手不至于受到敌人的攻击。 由纪衷心感谢玉的协助,她开始积极深长地吸气。 但是现场的那股甜腻的香味,也会随着吸气一同进入体内。 如果再这样吸气下去有可能会中了敌人的计而产生幻戏,但偏偏练气能手不吸气就无法蓄气。由纪只得在心中再三提醒自己:“振作精神仔细注意战况,以免被轻微的头晕目眩症状迷惑,这样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玉不要紧吗? 感觉他这个人的性格很容易着了幻戏的道。做事鲁莽又粗枝大叶、乐观又缺乏警戒心的天性对幻戏能手而言,简直是再欢迎也不过的贵宾。他和全身裹着青葱、悠悠哉哉地泡在滚烫高汤池子里休息的鸭子一样。玉人概也是知道自己的个性吃亏,才会那么排斥和鬼道交手吧。 然而玉依然挺身而出,不惜必须吸入蕴含幻戏效果的香气,也要为由纪争取时间。 由纪默默感谢玉的同时,翡翠色眼珠泛起了寂光。 只闻脚下的草丛“沙”的一声,样子纤弱的浴衣少女冷不防一晃,挡在挥舞双剑追杀玉的傀儡而前。 由纪挺出的右手早已抵住傀儡的胸口。 “三具。” 随着金属机关炸裂的巨大声响,向上窜出的火舌吞噬了上方的绿叶。 傀儡的关节处喷出熊熊大火,步履蹒跚地向后倒退了两、三步,金属上装饰用的笑容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傀儡先是正前方抬起长长的右脚,随着一声重响倒地不起。爆裂喷出的火苗烧焦了地上的草丛,起火燃烧的傀儡成了现成的火炬,将树海的黑暗尽数抹去。 还有一具。 手脚健全的傀儡像是反应出术士的犹豫不决般,只对由纪抱持警戒按兵不动。 由纪并未错看傀儡的犹豫不决的动作。她利用这点,一边缓缓吸气一边提唤出最后仅剩的练气。 她斜眼查看玉的状况。只见玉单膝跪地,目露凶恶的视线看着奇怪的方向。 “玉?” 即便由纪出声叫唤也没有回应。他的脸颊肌肉显得有点僵硬,眉间竖起了一条条的皱纹,一副在强忍着某种情绪的样子。玉一动也不动。 “玉!” 由纪大声呼唤玉的名字。未料玉突然朝奇怪的方向侧身跳跃,跳进草丛里,向由纪投以炯炯目光。 ——玉中了幻戏。 由纪看出了玉的异状。一道冷汗沿着太阳穴滑落,这状况显然非常不妙。 玉以单膝跪地的姿势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东西。他明白自己中了幻戏,过去也曾经吃过好几次幻戏的亏。因为体质使然,很容易中幻戏的道,所以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才是明智之举。 “玉?” 一旁传来由纪的声音。玉转动眼珠杏看声音的方向来源,可是那里空无一人,只见喷发的火焰和夜色。 眼中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皮膜覆盖住玉的视线,时而扭曲时而摇晃,感觉宛如在水中观看世界一般,外在物体与自己之间存在着一道帷幕。他看不见由纪的身影,却看到有数以千计的紫色蝴蝶在视野中飞舞。 “玉!” 这次玉又听见由纪大声呼叫自己的名字。玉再次转动眼珠,出现在他视线前方的,是一具银灰色的金属装甲。傀儡从长发的细缝后面向玉露出一抹冷笑。 玉纵身侧跳,跳进草丛中凝视那具傀儡。 然而,这回映入玉眼里的东西却不再是傀儡,而是一个头戴红色毛帽、双手插在宽松牛仔裤后面口袋的少年背影,就站在傀儡原先所在的位置。 少年背影散发出悠然从容的气息。只见少年领着一群在四周飞舞的紫蝶,就像在散步一样朝由纪走去。 玉已判断不出何为现实、何为虚幻。眼前的人物虽然是一名少年,不过有可能其实是由纪。 ——不要轻举妄动。认清对方的真面目。 玉只是定睛凝视少年的背影。尽管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但这已是现在的玉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嘶……由纪的视野罩上了一层轻薄的透明皮膜。 原本清晰的视野顿时变得扭曲变形。紫色的蝴蝶无预警地从空间蜂涌而现,包围着由纪的四周飞舞。 “!?” 幻戏的效果要发挥了。由纪自觉危机降临,拿出意志力紧盯着黑暗。 绝对不可以被骗。好好掌握目前现场的状况,一旦有原先不存在的东西现身,那很有可能就是幻觉。 由纪如此告诉自己。傀儡依旧对由纪抱持警戒,一动也不动。 细密绵长地吸气,危险的甜味渗进了脑髓。再吸两口气就收拾那具傀儡。就在由纪下定决心时,草丛里的玉缓缓站了起来。 “抱歉——刚才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玉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喊话,看来他似乎是靠自己的力量破除了咒术。由纪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玉慢条斯理地朝这里走来。两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十分从容自在。 ——牛仔裤? 玉之前穿的服装明明是甚平,怎么可能会换成牛仔裤。 “玉?” 他的脸上挂着的是一贯的轻浮笑容,不过服装却非常可疑。网格宽大的红色毛帽,身穿印有英文字母的茶色t恤,搭配宽松到快挂不住腰的牛仔裤和白色平底鞋。 ——是幻戏! 识破的瞬间,由纪蹬地试图跳到后方。 然而——由纪的背部却被一样穿戴印有英文字母的t恤的物体给挡了下来。 由纪连忙回望身后,才惊觉眼前走来的少年只不过是幻影,现在从后头牢牢扣住由纪的人才是实体,但发现时为时已晚了。 头戴 毛帽的少年笑容满面,用握在右手的长针抵住由纪的后颈。 由纪的上半身倏然弓起。 毛帽少年从后面紧抱着由纪,然后缓缓地把一寸长的长针刺进由纪白皙的后颈。一道鲜血从挨针的伤口流进了由纪的领子。 少年轻启薄紫色的嘴唇,轻佻的言语从中流泄而出。 “你长得超可爱的哪,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由纪的膝盖突然发软。少年只手环抱着由纪的腹部,由背后扶住她摇摇欲坠的柔软身体。由纪强忍痛苦将脖子往后转,怒瞪身后的少年。 少年的脸色跟死人一样铁青。染成了茶色的头发从毛帽的下缘冒出,两耳戴着金色的耳环。那模样就好像世界污染前的年轻人常做的打扮。 “可恶、的家伙……!” 针头上涂有麻药,由纪的四肢逐渐瘫痪无力,纤长睫毛阴影下的翡翠色眼眸慢慢失去了光辉。 少年毫不在乎地笑了出来,得意忘形地自我介绍: “何必瞪我咧,你是久坂由纪吧。我叫春之门巴特,是鬼道春之门的领袖。请多多指教~” “放、开、我!” “咦——?不行哦,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欸,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一起当鬼道的一分子吧?保证超好玩的喔。” “开、什……么玩笑!” “就算你不愿意,我也照样要把你抓走,然后再让你听令于我。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开始每个人也都不愿堕入鬼道,可是一旦堕入后就会乐在其中喔!大家都毫无怨言地甘心为我做牛做马。我说一没有人敢说二,就是要他们去死,他们一句话也不敢吭气。超爽的。” 由纪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无奈长针沾满了浓缩的厌力麻药,药效早已扩散到全身上下。使不上力的由纪只能把身躯靠在巴特身上,大口喘气。 “你真的好有魅力啊,好可爱。真想快点把你带回去。我一定要让你变成我的。” 巴特开心地说道,用双手一口气用公主抱法将由纪的身体抱到胸前。由纪白净的大腿从浴衣下展现在夜色中,备受屈辱的由纪脸色铁青。 巴特转过身以满不在乎的表情向傀儡下令: “随便把那个笨蛋处理掉。我迫不及待要让这女的堕入鬼道,交给你啰。” 巴特以下巴示意傀儡向躲在草丛里、动也不动的玉杀去之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向黑暗里奔去。 “玉……!” 由纪拼命挤出嘶哑的声音。除此之外她无能为力,这是她最后的抵抗。现在无论手脚还是指头,全不听由纪的使唤。 束手无策的由纪只得乖乖就范,任由巴特将自己抱进了树海的深处—— 玉跪下单边的膝盖跪在地上,对由纪消失不见的事浑然不觉。 现在他眼中所见的,依旧是数以千计的蝴蝶。理当存在的傀儡和由纪全因视野被蝴蝶遮住以致什么都看不见。 现实中的傀儡则是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傀儡双手的末端有两把斜指地面、光芒黯淡的剑。 傀儡以威武的架势站在玉的面前,玉却完全无法看见。 傀儡的剑无声无息地直指玉的脸,不祥的寒光在锐利的剑尖闪耀。 咯喀。 沉重的低音响彻了夜晚的树海。 傀儡的剑尖——遭到铁钩子半途拦阻。 玉被来自侧面的撞击力量一举撞飞,硬生生地碰上树干,扭着脖子以怪异的姿势摔在地上。 “玉先生,你没事吧?” 依然紧闭着双眼的羽染静,用前端设有二根爪子的钩绳勾住了剑。接着,她以像是要把傀儡的力量牵引到身后一样,运用脚步的移动来使身体旋转。 傀儡失去了平衡,身体往前倾。静的手伸进了胭脂色运动服的口袋,从中取出了红铜色的苦无,那是一种头尾两端非常尖锐的投掷用忍具。 静接连朝傀儡的关节处射出了三发言无。苦无如同有自动导航器一般,个别命中不同的关节,让金属机关的连结处卡死。细碎的火花从苦无射入的地方喷溅而出,傀儡试图让前倾的身子重新站直,转头面向静所在的位置。 但静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她一个侧跳,射出钩绳勾住傀儡空荡荡的眼窝,动作敏捷地四处跳跃。关节冒火的傀儡完全无法跟上静灵活的动作。眨眼间绳子缠绕全身,傀儡已被牢牢捆绑无法动弹。 这钩绳里面包覆的是钢索,凭傀儡的力量也难以切断。上半身被五花大绑的傀儡早已失去重心,随着沉重的声响倒在地上。 静低头打量倒在草丛里扭动挣扎的傀儡,轻轻松松地收回先前射出的苦无。看来她似乎一点都不浪费用过的苦无,出身穷困的派遣女忍者,或许是想避免无谓的浪费。 傀儡完全动弹不得,失去了战斗能力。静没有给予傀儡致命的一击,转而缓缓向玉走去。 玉以仰卧之姿倒在地上,朝着夜空张大了眼睅。 静跨坐在玉的身上并蹲下身子,她用力左右来回掴打着玉的脸颊说道: “玉先生,快醒醒,玉先生。” 啪、啪、啪!幻戏效果尚未解除的玉,两颊频频发出活力十足的宏亮声响。 “请醒来,拜托你。” 静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如此说道,依旧不断掴打着玉的脸颊。 啪、啪、啪!气势非凡的掌掴声响彻了夜晚的森林。玉始终紧闭的嘴这时终于发出了呻吟。 “呜、呜呜呜……” “我看到森林里失火所以赶来一探究竟。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静并未因此放轻掌掴的力道。 “别、别打……呜呜……” “久坂小姐人呢?玉先生,快醒醒、快醒醒。” 静似乎打上瘾的样子,掌掴的速度开始加快。玉的脸庞随着静的掌掴声左右来回甩动。 玉的脸颊肿得像松鼠一样,眼睛逐渐恢复了生气。静用克制了情绪的口吻说道: “虽然我并不乐意这么做,但解除幻戏最有效的方法除了掴耳光还是掴耳光。拜托你快点清醒。” 啪、啪、啪、啪、啪! 每挨一次耳光,玉视野里的蝴蝶数量就跟着减少。夜景恢复鲜明,低头往下看的静的表情,也清晰地映照在玉的视网膜上。 “啊……静。” “请起床,拜托你。不然我只好继续打下去了。” 啪、啪、啪、啪、啪、啪! “等、喂、快住……” “玉先生。加油啊。玉先生。” 静的掌掴不知何故力道有增无减。只见她咬牙切齿、气势汹汹地高举手臂,咻的一声挥下。啪、咻、啪!宛如鞭子抽打脸颊般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喂、快别打了,我起来就是了。” “玉先生。加油。玉先生。” 咻、啪!咻、啪!玉有气无力的声音掩没在铿锵有力的掌掴声中。 再这样下去会被她掴耳光掴到死,不反抗不行。于是玉把全身的力量投注在背部肌肉,利用整个身子画出一道强而有力的弧线,这个力道将身材娇小的静向上弹起。 静轻飘飘地在空中翻转一圈后降落到地上,用少了抑扬顿挫的声音向玉说道: “太好了,幻戏解除了。” “是啊,只不过解除之后我又白挨了四十下耳光呢。” “男子汉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我倒不认为那算小事耶。” “请你不要把枝微末节的小事放在心上。你不想想是我辛苦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有我在,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 挺会卖人情的嘛。算了,不跟你计较。谢谢你帮忙。” “不客气。” “由纪人呢?” “我没看到她。” 静露出困惑的模样。玉懊恼地咂了声嘴。由纪发生了什么事不言而喻。 “看来她是被抓走了。对方想逼她入鬼道,那是鬼道众擅用的伎俩。不快点去救她的话,她铁定会有危险。” 玉边说边随手将插在身体前面的金属片一一拔掉。数十片金属碎片随着洒落的鲜血应声落地,伤口在金属片被拔掉后随即愈合。肿胀的脸颊也在眨眼间消肿,消肿后的脸上所浮现的是严厉的表情。 静定睛审视四周的黑暗。 平时总是闭合的眼睛此刻彻底张开。 其实,静平时之所以闭着双眼,是因为视力太过清晰。若在白天睁开眼睛的话,眼睛深处会因为感光过度而发疼。因此隔着眼皮看风景对静来说反而恰到好处。 她那进化过的视觉神经,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好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就像身在日正当中的森林里一样,只须仰仗星光就能看清楚黑暗里的细节。 被踩扁的杂草,被分出一条路的草丛,留在腐叶土上的脚印……这些蛛丝马迹全都清楚地映照在静的眼睛上。 “现在追还来得及。” “喂,你是说真的吗?难道你看得见?” “是的。我能追到这里来,也是因为看得见你们两人行进的足迹。” “啊,原来如此。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用的嘛。” “附带一提,本来阿牛也跟我一起同行,可是天色太暗所以他半途迷路,跟我走散了。” “阿牛一点屁用也没有。不管他了。好,我们立刻动身。” 玉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摩拳擦掌。 静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玉。她的眼神中带有一点诧异的颜色。 “玉先生。” “嗯?” “你担心久坂小姐的安危吗?” 听到这个问题,玉顿时一脸尴尬。他瞪着虚空烦恼了一会儿,又伏低着头用食指抵着眉间凝思,最后露出一副明显写着“我在说谎”的不自然表情,以破掉的嗓音回答: “她的死活才不关我的屁事。” 静依然面无表情,开口说: “玉先生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你、你那是啥意思啊?” “我们出发吧。去救久坂小姐。” “谁要去救她了。我只是要去揍扁那帮鬼道混帐出一口鸟气而已。” 玉唠唠叨叨地计较着鸡毛蒜皮的事,和静结伴往更偏远的森林深处出发。 四 枫树绵延不绝地林立在山路的一边,在茂盛繁密的漫天红叶下,一只镰鸟队伍小心谨慎地行进。 身着纯白军服拖着随风飘逸的绯红色斗篷的骑兵共二十名,呈二列纵阵队形。这只军队腰际佩带的是西洋剑,而非一般主战武器的十字铁矛。而且右手臂上绑了一条白底蓝鹭的臂章。 那是姬路移民地近卫三兵团之一,人称“青砥兵团”的军服。 这个兵团是集结从姬路全军严选出来的呼吸器系特进种,以他们为中心编组而成。带头率领这些士兵的,则是过去投效神追军、扶持“篡夺王”雾崎桐人的四将校之一——青砥伸。由于他本身就是一名优秀的练气能手,在迈入壮年之后便将全副心力投注在培育后进,将许多呼吸器系特进种培养成知名的练气能手。练气能手的地位能在星罗棋布于全日本的共同体里面被推上高峰,他绝对是居功甚伟的人物。 青砥领在兵团的前头,手握镰鸟的缰绳。 当年西征时被喻为盛开繁花的二十五岁年轻武者,如今已是形同老松枯枝的五十岁老兵。岁月令他脸上的肌理像红土的大地一样布满了龟裂,多年来所历经的诸多沧桑在眼尾刻印下深深的痕迹。无论是当年束在脑后旳黑发还是蓄在下巴的山羊胡,如今都已花白。四肢的肌肉和年轻时相比,消瘦得松松垮垮。全身还披覆着一层血色不佳的黄土色皮肤。 青砥默默地攀登着蜿蜒狭小的山路,此时他心怀些许的同情思考着年幼的天子候补生们。 在美歌子的一声令下,青砥此行的目的是要送亲手栽培的青砥兵团练兵能手去和年幼的天子候补生比试。那些候补生即便天赋异禀,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敌得过从全军选拔出来并经过严格锻练的二、三十岁的近卫兵。现在青砥的后头所带领的,正是肩负姬路移民地安危最强的一支兵团。 ——美歌子到底做何盘算? 青砥和姬路市长在雾崎桐人和涩泽龙之介尚存的当年,曾一同于神追之地度过青春,之后的交情更长达了三十年以上,但青砥却完全无法洞悉市长内心的想法。自从西征落幕后,美歌子遂变了个人。过去曾发生导致她个性丕变的残酷事件固然是原因之一,即便如此,美歌子面对交情如此深厚的青砥照样不肯敞开心房,不免令青砥有些感伤。 ——是因为我老了吗? 青砥心想。肉体的衰老会自然而然地使人的精神成熟。肉体若能永远青春永驻,是否精神也会永保年轻呢?所以自己和美歌子的距离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拉开。 迈入壮年的青砥,打从心底羡慕美歌子拥有不老不死的肉体。随着年纪的增长会累积更多的知识和经验,年老力衰的人之所以还有存在价值,就是因为他们以肉体的退化为代价拥有无法取代的知识和经验。可是美歌子拥有具备知识和经验的年轻肉体与精神。青砥无法推测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思考模式。 落叶轻飘飘地飞过他的身旁。穿过枝叶射下的数百道阳光耀眼夺目地反射在镰鸟的镰刀上。通达山顶的路上铺了一整面色彩缤纷的红叶,形成鲜艳似锦的华丽风景。 舌砥一行人爬完蜿蜒曲折的山路,翻过险峻的山岭之后,天子候补生们居住的鹤木山楼终于渐渐在树梢细缝间的另一头现身。透过黄色叶丛的缺口可以窥见三、四座桧本建造,有着青苍色瓦楞屋顶的山庄。 在列席于山门的教官的迎接下,青砥兵团也不卸下武装,直接把坐骑停驻在城廓内。离开坐骑后,再由教官领路前往作为比试场地之用的中庭。 地上铺有砂石的宽广庭院被一圈竹篱笆包围着。那是一个用高度仅约五十公分的矮竹拼凑兴建,单边顶多七公尺宽的四角墙后一 早已有数名监察官在竹篱笆前的凳子就坐,膝盖上放了一叠厚厚的记录用纸。稍后举行的比赛过程将由这批监察官详细记录后上报给美歌子。会场也另外安排了几张凳子,有数名获得招待的贵人与高官一边饮酒享用点心,一边等待姬路最强兵团与天子候补生的精彩对战。 青砥认为双方实力悬殊根本无法比试,稍后即将展开的只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练气能手需要的是重复日积月累修练的努力,以及将努力化为成果的技术。要成为一流的练气能手,需要长年的修练。实力上的差距会直接显现出来,绝不可能有奇迹。青砥和现场高官贵人打躬作揖的同时,愈发显得闷闷不乐。 三名天子候补生全都坐在安置于竹篱笆前的凳子上。 三人皆身穿一袭专为小孩子缝制的姬路移民地正规兵的军服。 据说最年长的涩泽武也只有十四岁,涩泽舜则是十三岁,至于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涩泽薰才年仅十二。三人当中唯有武看似有机会能用体格一较胜负,舜和薰俨然还只是个孩子。要他们跟青砥兵团上场拼命,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青砥与兵团士兵坐在和三名天子候补生中间阁着竹篱笆的相对位置上。士兵们的表情看来不是小看天子候补生,应该说为他们感到同情的成分居多。 现场有一名教官以裁判的身分站到竹篱笆内,发表比赛的规则。规则是,比赛者一旦昏厥或被击飞到竹篱笆外便算落败。这是练气能手较量时常用的单纯规则。 比赛是由三名候补生和二十名青砥兵团士兵肢开淘汰赛。胜者留下来继续与下一名挑战者对战,直到其中一方全员败北为止才算胜负分晓。不用说,这个规则明显是对人多势众的青砥兵团有利。 候补生的先锋是涩泽舜。 瘦弱得仿佛一触即断般的涩泽舜看起来弱不禁风。拥有一头以男生而言偏长的发型和清秀的五官,嘴唇鲜红得像抹了口红似的。他进入竹篱笆后,站到比试线前,毅然地挺起了胸膛。尽管他打算让自己看起来威风,却依然难掩渗透在其中的怯色。 青砥指名一个名叫猪冈、今年才满二十岁的新兵为一号先发。他是团员中技术最不纯熟的士兵。虽说不成熟,好歹也是万中选一的特进种,所以实力依然坚强。猪冈连剑带鞘一起解开腰上的西洋剑,赤手空拳地进入竹篱笆里面。 两人站在比试线上。猪冈的体格虽称不上格外高壮,不过舜也只有他的胸口那么高。 “第一回合,开始!” 胜负随着裁判铿锵有力的声音拉开了序幕。坐在凳子上的观众予以热烈鼓掌喝采。 舜稍稍向前踩出左脚,右脚则略微往后退,左手的掌心放在肚脐附近的位置,右手则自然垂下。在比赛开始前舜便先行把下气海的练气提唤了出来,因此有充分的时间蓄气。 胜负端看最初的一击。舜如此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靠近猪冈。 猪冈则全然不把舜当对手。他的架势明显小看对手,主动朝对手散步而去。 舜把透过平日严苛修练所培养的练气汇集在右手的拳头。光的粒子绕行成螺旋状往他的拳头集合。 当猪冈一踏进他的攻击范围时,舜立刻使用练气跳跃窜入对手的怀里,瞄准横膈膜打出拳头—— 结果却不如预期,拳头连猪冈的身体都没碰到。 猪冈所披覆的练气铠甲将舜的拳头团团包住,拳头被不可视的铠甲反弹回去,无法触及猪冈的身体。 两人之间擦出了一道道微小的火花。 舜咬牙切齿,抬头看了猪冈一眼。面露冷笑的猪冈泰然自若地傲睨着舜。舜还来不及感觉懊悔,猪冈便伸出了手来。 猪冈双手揪着舜的头发粗暴地逼迫他伏下脸后,用充满了练气的膝盖撞击这名美少年的颜面。 舜头破血流、伤势惨重,身体一瞬间向上弹起。 猪冈并未因此而罢手,脸上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接连以膝攻击舜的颜面。 “舜!” 竹篱笆外响起了薰悲痛的叫声。一旁的武川在膝上紧握双拳,愤恨地怒视着猪冈。 青砥合上了眼睛,过程果然不出一开始的预料。很难不怀疑会下这种命令的美歌子心态到底正不正常。就算候补生是再怎么杰出的特进种,青砥兵团的士兵同样也是经过千挑万选严加训练的特进种,所受过的修练岁月的差距是绝对不可能弥补得过来的。 在遭受连续数回单方面的殴打之后,舜面朝下方倒在砂土上。从颜面流出的鲜血渗进了灰白色的砂石里。裁判宣告比试结束。 “舜、舜!” 薰握着被抬出竹篱笆外、躺在草席上的舜的手,不停叫唤他的名字。 “对不……起……我没能……派得……上用场……” 伤口依然血流不止的舜用另一只手遮住极度鼻青脸肿的面孔,气若游丝地道歉。薰只是不断摇头,两只膝盖跪在砂地上,紧握着舜的手不肯放开。 昨天晚上,三人针对比试上场顺序做了一番讨论。原先武和薰属意不是呼吸器系特进种的舜最后一个上场。只要前面两人顺利打倒全部对手,舜就可以免于受到危险波及。可是舜却反对两人的提议,坚持要自己率先上场。第一个上场的人肯定会气力放尽而在某个关头落败,所以由实力最弱的人先披挂上阵,尽量削减对手的数目再交棒给实力坚强的人,最后获胜的机率才会高。这就是舜的主张。 薰收敛起哭脸,斩钉截铁地说道: “舜,你尽力了。等着看吧,我会帮你把那些家伙干掉的。” 薰被抓来这里已有七年之久。由于长年跟两个男生一起生活,说话的用字遣词也活脱脱像个小男生一样。 “你不要……太……乱来。” “不用担心。舜所尝到的痛苦,我会连本带利还给那家伙。” 薰凛然说完后,用力握住了舜的手掌。舜也挤出仅有的力量回握。薰把心中的痛藏在毅然的表情底下,缓缓抬起一边的膝盖,将静谧的翡翠色眼眸射向竹篱笆里的猪冈。 猪冈面带险诈的笑容,准备和走上擂台的十二岁少女迎战。还是新兵的猪冈在兵团里遭老兵欺负有如家常便饭,所以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藉今天修理无力的少男少女,来发泄平日积压已久的郁愤。 薰站上了比试线,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光明磊落地挺起胸膛。薰笔直投出的视线锁定的是猪冈的腹部。一头长长的黑发随兴束在脑后,薰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格斗家。 “第二回合,开始!” 在裁判宣布比试开始的同时,猪冈的脸赫然大幅度地向后仰起,毫无防备地露出喉结,仰首而天。 断裂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 挺膝腾空的薰在半空中用双手抓住猪冈的鬓发,宛如要在他的头上倒立,之后又再一次以膝盖使劲胴击猪冈的颜面。 猪冈脸部中央向下塌陷。第二次的膝击撞弯了鼻梁,第三次则是打断了整排的前齿,第四次撞破了右边的眼窝,第五次则撞破了左边的眼窝。 猪冈的练气铠甲丝毫发挥不了效用。薰灌注在膝盖的练气力量在胜猪冈之上。 青砥与其团员莫不目瞪口呆,观众也忘了要欢呼,只是茫然注视着眼前这幅不可思议的画面。 唯有武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悠闲自在地眺望着痛击猪冈颜而的薰。 不久猪冈的膝盖终于失去力气。只见他跪倒在砂石上,上半身缓缓向后倒下,以屈膝跪地的姿势仰躺在地。猪冈那张血流满面的面孔伤势远比舜还要严重,就这样瘫在秋日的阳光下。 薰姿态轻盈地着地,用军服的袖子擦掉喷溅在脸上的猪冈之血,瞪视列席坐在竹篱笆外的青砥兵团。 “胜负揭晓。胜者,涩泽薰!” 听到裁判的宣布,青砥放在膝上的拳头发出了颤抖。 对于情势彻底扭转,青砥眼神中净是战栗的颜色。 “怎么可能?” 青砥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那个小女孩也太可怕了。她是怪物吗?” 坐在青砥旁边的兵曹长,宇佐见真吾同样也被刚刚那场比试的结果吓得哑口无言。他回过神,向青砥谏言。 “那个小女孩的练气用肉眼清晰可见。她练气的方式非比寻常。若是轻敌,我方有可能全败在她一个人手下。” 正因为宇佐见本身也是优秀的练气能手,才会得此真确的感想。而且他的看法也与青砥的预测一致。 青砥没有转头回看宇佐见,只是惊叹不已地注视着薰一边说道: “她是天才。那女孩单纯靠天赋的才能在行动,所以还有可趁之机。我们得设法看穿。” “是。” 姬路移民地引以为豪的两名杰出练气能手,开始观察年仅十二岁少女的一举一动。在竹篱笆内,第一名的兵团士兵站定在比试线的前面。 “第三回合,开始!” 裁判发号施令的下一个瞬间,第二名兵团士兵早已经弓着身子、弹到竹篱笆的上空。 姬路移民地引以为豪的两名杰出练气能手又再次无法相信地张大了嘴巴。 可怜的士兵在秋空中画出平滑的抛物线,“咚沙”一声,背部重重地摔在竹篱笆外的地面。 “胜负揭晓。胜者,涩泽薰!” 薰面露严肃正色,挺着向前打出的右手掌心,听取裁判的判决。她的掌心上还有发光的微粒子飘浮着。 “不可小看敌人,拿出真本事上!” 宇佐见站在第三个上场的兵团士兵背后予以指示。 士兵接受指示后大声答应。第三个上场的是一名身高近两公尺,虎背熊腰的壮汉。 “第四回合,开始!” 号令才一下达,映入宇佐见眼帘的,竟又是虎背熊腰的壮汉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朝自己的方向跌落的画面。 “呜哇啊!” 宇佐见不由自主地发出惨叫跳离凳子。第三名挑战者就这么把凳子撞得支离破碎,发出轰隆巨响之后重摔在地。翻眼吐舌的不堪嘴脸,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之下。 竹篱笆内的薰依旧严肃端正击出右掌。 “稍微动点脑筋。不要想硬碰硬!若是以练气的强度对决,会被对方击飞的!” 青砥认真地向第四个预备上场的士兵下达指示。 即便如此,第五人、第六人、第七人……万中选一的特进种们通通毫无招架之力地被薰的练气击出场外。一手栽培的练气能手们,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却只有挨打的份。青砥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切,气的练度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士兵们的招式在薰的面前形同班门弄斧。 当第十三名士兵被击飞到竹篱笆外时,忍无可忍的青砥不禁大喊: “够了!由我亲自上场。” 宇佐见讶异地朝身旁的长官睁大了双眼。 “可是万一……” “没有什么好万一的。我再不上场的话就要一败涂地了!如果放任全军被一个女娃儿收拾掉,青砥兵团将永远沦为姬路市民的笑柄。撤掉一个士兵,改成由我上场。你去向裁判团争取许可。” 宇佐见倒抽一口气,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就在他打算从凳子起身,向裁判团转达兵团长的意思时——见到第十四名预备上场的士兵的背影,倏然停止了动作。 “大人请稍等,我个人认为先看完这名士兵的表现后,再下决定也不迟。” 青砥扬起了视线。 只见眼前一名顶着随风飘扬的银灰色长发、身材高瘦的年轻人,他面露一派轻松的表情走 进竹篱笆内。唔——青砥嘟囔了一声。 “是鸟边野吗?” “是。他的练气虽然并不突出,不过十分擅于诡道。毕竟那女孩也消耗了不少气力,或许值得期待他能有所作为。” 青砥长吸一口气,克制了情绪的波动。鸟边野在诡道——亦即欺敌这方面的实力,兵团内无人能出其右。虽然年仅二十岁,可是他烂到骨子里的本性和扭曲的人格,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下手绝不手软的小人嘴脸,连团里的老兵都惧他三分。 以道德的观点来看,他确实是很卑鄙龌龊。但站在兵法家的角度来看,兵不厌诈。擅于诡道并没有什么不对。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要在这个世界生存,精通诡道的鸟边野的态度是再适合也不过的了。 如果是鸟边野米盖尔的话——或许真的有机会。 这就是青砥和宇佐见一致的见解。 薰让练气聚集到右手的气街——身体末端练气容易汇集的部分——同时她看了站在比试线前的鸟边野一眼。 鸟边野银灰色的长发下,有着一对薰衣草色眼眸,他中性的美貌正露出了窃笑,低头打量着薰。鸟边野固然有一副雌雄莫辨的清秀长相,却像是骨头里藏着什么恶心的微生物在蠕动般,让薰的心里头涌现了一股直觉上的嫌恶。 ——我讨厌这家伙。 薰本能地如此认为。虽然很想一击就分出胜负,可是她也很清楚原本存好的练气就快要耗尽了。是时候该交棒给武了,武他一定可以将剩余的士兵收拾得一干二净。 ——就把所有的练气拿来对付这家伙好了。 薰做出了决定。如果能完善地调整练气的射出量,要打赢二十人应该不成问题,只可惜先前使力过度,浪费了不少练气。现在与其斤斤计较舍不得用气,不如用光下气海所剩的练气,确实地打败眼前的对手。 “第十五回合,开始! 薰换上严肃的表情,把原先朝着地面的左掌提高到肚脐附近。鸟边野迅速往后退开,保持相当远的距离观察薰。 远远的嗤笑落在薰的身上。薰本能地抗拒跟他四目相视,然而比试的时候不看对手是兵家大忌,所以也只得硬着头皮和他对看。只不过是被鸟边野盯着瞧,就像体内喷出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恶心感拂过背脊。 薰受不了一直被这种感觉骚扰,于是她率先发动攻击。 “嗯!” 透过有练气加持的跳跃,薰一口气拉近和鸟边野的距离。鸟边野则侧跳闪开。薰锲而不舍地又向鸟边野跳去,但鸟边野却只是运用七平方公尺的竹篱笆来去自如地逃走。只见他频频一溜烟地闪过薰打出的掌心,就是不让薰有碰到他身体的机会。 “胆小鬼!有种就跟我正面交手啊!” 薰火冒三丈地向总是保持四公尺距离嗤笑的鸟边野叫嚣。鸟边野启齿说道: “瞧你气呼呼的,好可爱喔,小薰。” 初次听到鸟边野那仿佛蕴含了饱满甜度的黏腻声音,薰的背脊打了个寒颤。 “晚上你一个人都怎么过呢?大哥哥来教你度过寂寞难耐夜晚的方法,好不好啊?” 薰听不懂话中的含意。不过光是听到鸟边野跟自己说话,就宛如脊椎腐蚀、全身细胞开始坏死般,一股浑身不舒服的恶寒从胃底窜出。 “嗯!” 忍无可忍的薰又发动了攻势,鸟边野再度拔腿逃走。无论追得再辛苦、打出多少次气街,全都被轻松闪过无法命中。每跳跃一次,练气就跟着消耗。攻击挥空更助长了消耗的速度。薰也发现,鸟边野的目的,无非正是企图使她白白浪费练气。 “你可不可耻!这是大人应该有的行为吗?” 董一边整顿紊乱的呼吸,一边朝远方的鸟边野叫骂。 一抹灿烂的微笑浮现在鸟边野白皙的美貌上。 “小薰,正因为是大人才做得出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啊。你所不知道的那种事情跟这种事情,还有超乎你想像的既糜烂又腐熟而且堕落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从四岁到现在,这十六年间,每晚、每晚都在研究那种事情喔。我俨然是这方面的博士了呢。我很希望能以你为对象来发表我的研究成果,就好比伟大的博士把愚蠢的实验动物改造成自己喜欢的生物一样,鸟边野米盖尔要对涩泽薰做彻彻底底、湿黏黏、从头到脚的全身大改造喔。” 薰听得一头雾水。但是鸟边野身后的青砥兵团士兵有人貌似嫌恶地低头不语,有人撇开头看着别的方向,有人则露出不快的表情,团长青砥伸的太阳穴爆出青筋,一旁的兵曹长宇佐见真吾则是面红耳赤,握在膝上的双拳止不住颤抖。 “鸟边野,废话少说!集中精神比赛!” 看不下去的宇佐见大叫道。 鸟边野转头看向背后,露出满面笑容。 “兵曹长,我是集中精神在比赛没错呀。可以说是非常集中。” 鸟边野别开了视线。这是大好机会!薰在那一瞬间纵身朝鸟边野一跃而去。 鸟边野的脸转了回来,他用力踩稳了脚下的砂石。 别想逃! 薰试图看穿他接下来打算往哪里逃。 然而鸟边野非但没逃,还正对着薰踢起脚下的砂石。 充满了练气的十来个碎石,朝薰直飞而来。 “哇!” 遭到偷袭的薰连忙在脸的前面交叉双臂。 鸟边野的薰衣草色眼眸顿时闪耀光芒,他的脚底下绽放出“灿光。 形同人偶的俊美脸孔朝薰飞去。 鸟边野搂住薰的腰部,接着顺势移位到她的身后,扭着身子将薰压倒在地。 “!” 被他抓到机会使出寝技了。尽管薰扭动身子挣扎,鸟边野却巧妙地利用修长的四肢缠住薰的身体不肯放开。体格娇小的薰碰上寝技非常吃亏。 “呜!” 薰痛感自己太过轻忽大意。练气能手基本上是以充满练气的拳头、肘击或膝击等突进性质的打击技来一决胜负。道场不会教授鸟边野现在所施展的柔道,所以薰不懂这情况该如何反应。 问题是——这真的是柔道吗? 鸟边野暧昧地缠住薰的四肢,其动作与其说是柔道,更贴近房中术——亦即成年男女夜晚在卧房所施展的技巧。他一面把手伸进薰的军服底下不安分地搓揉,又把脸埋进薰绑在后脑勺的头发里,在十二岁少女的肉体上四处游移着弓成钩状的手指。 “哇、可恶……呜啊!” 薰的脸貌似痛苦地扭曲了起来,稚嫩的身体对过去从来不曾体验过的陌生感觉产生反应,四肢的力量逐渐被夺走。 “如何?如何?” 鸟边野把嘴唇贴合在薰的耳垂—轻声呢喃,并往她的耳洞频频吹气。饱受陌生感觉折磨的薰无力抵抗,躺在地上遭到鸟边野的蹂躏。想提唤出练气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凭鸟边野随心所欲地上下其手。 “快点搞定,鸟边野!不要再玩了!” 宇佐见面泛红潮厉声斥喝。其他的士兵似乎也不愿再多看鸟边野的猥亵战斗一眼,纷纷别过头看着其他地方。至于青砥则整个身子背对着擂台,明确地表示出对鸟边野品性的愤怒。 啧!鸟边野咂了声嘴。继续玩下去会当真惹毛兵团长。虽然很想再多玩一下,把堕落的感觉根植在薰的意识里,看来也只能作罢了。 鸟边野的只手环住了薰的脖子,然后用力勒紧。她的口中随之流泄出一声呻吟。 “呜……啊……” “睡吧,我的天子。” 力量慢慢从党的身体流失。半晌眼珠向上翻起 ,僵硬的四肢也颓软地垂了下来。裁判认定薰失去了意识。 “胜负揭晓。胜者,鸟边野米盖尔!” 裁判呼喊胜利者名字的声音传遍了中庭。现场掀起一阵小骚动。虽然手段确实很龌龊,但就结果看来,鸟边野战胜了这名天才型的练气能手少女是不争的事实。尽管过程充满争议,胜利这件事还是值得赞扬的。 失了神的薰被抬放到竹篱笆外的草席上。教官提来水桶把水泼在她的脸上。闪亮亮的水珠洒落在砂石上,樱色的嘴唇微微轻启。 “呜……呜……” “你还好吗?” 武单膝跪地,从上方观察薰的脸色。附着在脸上的数滴水滴缓缓流下,轻声呻吟从口中流泄而出,薰微睁翡翠色的双眼。 “武……?” “你尽力了,接下来交给我搞定吧。” 薰的脸猛然皱成了一团,眼角渗出微量的液澧。 “那家伙……对我做了奇怪的事。他……对我做了一些感觉很不舒服的动作。” 武愤恨地咬住了嘴唇。他一边猛力咬着嘴,一边狠瞪在竹篱笆内嗤笑的鸟边野。积蓄已久的怒火,在乱发下的眼眸里沸腾着。 “你好好看清楚,我这就去替你出口气。” 用安祥中又带有力量的语调说道后,武站起了身子。 武虽然身体尚在发育途中,可是不难看出粉桃色皮由底下长着柔韧的肌肉。在长到几乎遮住了侧脸的长发下,是一张揉合了少年特有的狂妄与纤细的面孔。高雅与粗犷,让这两个相反的要素同时在自己身上并存,却又不会使其相互矛盾,野性味道中带有优雅气质,武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 武踩着对十四岁少年而言算是沉稳的步伐走进竹篱笆,站到比试线前,用冷冷的表情仰望鸟边野。 鸟边野伸出舌头舔舐嘴唇,低头看武,薰衣草色的眼眸里情欲的余韵尚存。看来鸟边野对“那一方面”也有研究。 “第十六回合,开始!” 号令下达的同时,鸟边野旋即往后跳开。他的作战跟刚才一样,打算一直逃跑直到对方露出破绽为止。 刹那间——武踩踏在脚底下的砂石一如被抛入了岩石的水面般,向四面八方弹跃。 “!” 鸟边野张大了眼睛。 然后表情冰冷的武出现在那双睁大的眼睛前。 “啥……” 鸟边野慌忙用充满练气的右脚蹬地,侧跳改变轨道。 武脚底下的细碎砂石再次如水花般溅起。 “啧!” 鸟边野的脸第一次皱了起来。在他大惊失色的脸前,武那张冷漠依旧的端正脸庞一直紧迫不舍。 这下插翅也难飞。武注入在脚趾与后脚跟的练气实在太过强大,鸟边野再怎么逃也是枉#小。 鸟边野立刻顿悟到自己输定了。他是誓死不打必败之战的男人。就在他用力踩出右脚,打算逃到竹篱笆场外的时候,眼前的少年仿佛早已看穿他的企图般开口说道: “你休想逃。” 在话说完的同时,武注满了练气的拳头,灌入了乌边野的腹部。 那是从沿着地面的低空位置向上打出的残忍一击。 这个瞬间,鸟边野变成了一颗皮球。 拖着有如断线玩偶的修长四肢,浮在蔚蓝秋空的他,笔直朝着天顶攀升而去。 一直攀升到高度超过座落在中庭前两层楼高的山馆屋顶一些些之后,乌逛野把肚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虚脱无力地朝着武的方向坠落。 “接招吧。” 武直视上空,做好准备等待头部朝地落下的鸟边也野。发光的练气逐渐聚集在他的右脚脚趾。 “这是你欺负薰的惩罚。” 武那没有一丝犹豫,堪称毫不手软的踢击,正中即将撞上地面的鸟边野的脸孔。 “噗呃!” 人类皮球发出了惨叫。 接着,鸟边野以腰部为轴心,活像个风车一样旋转身子,头部在青空描绘出一道美丽的摆线。 变成了腾空高飞的人类风车的鸟边野,飞越了列席而坐的青砥兵团的头顶后,一头撞进了高高堆积在远方马厩前的堆肥里。浑身沾满混合稻秆和落叶、人类与动物的排泄物所做成的堆肥,先前的俊美面孔如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横向排成一列的青砥兵团,每个人的嘴巴全都张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 宇佐见的双眼惊愕得就像快要迸出来似的,嘴巴也撑开到仿佛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尽管坐在凳子上,双脚却不停直打哆嗦。 一旁的青砥则是盘起双臂姿势不变,目光如炬、深邃的双眸从下方瞪视,观察着擂台上表情冷漠的武。 青砥的神经冻结了。 多年以来他所深信不疑的信念,就被这个眼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破坏得体无完肤。 “我不认同。” 青砥喃喃说道。 “胜负揭晓。胜者,涩泽武!” 呼唤胜利者名号的高昂声音刺穿了青砥的肺腑。 “我是不会认同你的,小子。” 决定练气能手优劣的关键,在于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努力,在于自强不息的钻研所培育出来的技术。才能不过就只是有能力持续这种钻研的人的个别资质而已。 却偏偏——那个小子竟带着一脸冷漠的表情跨过了我的信念。 青砥从凳子起身。 然后瞥了迟迟未能从惊愕中恢复平静的兵团士兵们一眼。 “继续推他们上场也只是徒增伤兵而已。我亲自出马。万一我输了,就算我们青砥兵团的败北。” 闻言,宇佐见顿时同了神,起身挡在青砥的面前,凳子也滚到了后面。 “大人请留步。至少让我先上场……” “你没有胜算的。这点你应该也有自知之明吧!” 宇佐见愤恨不甘地把还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青砥说得没错,看了刚才那场比试后宇佐见知道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与那名少年匹敌。要是上场对峙,恐怕不出数秒的时间就落到跟鸟边野同样的下场吧。 青砥把手放在头号弟子的肩膀。 “你要仔细看清楚,究竟何谓真正的练气能手。需要的不是才能,端看累积了多少钻研的量。” 以沉稳的语调如此交代完后,青砥登上擂台。 观众席间传出了喧嚷声。 凡是姬路市民,青砥伸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初战以来便纵横沙场三十余载,在诸多大型战役立下了足以奠定战局的汗马功劳,乃是一骑当千的勇士。在场的观众无不以自然流露出的低声欢呼,表示能近距离亲眼见识其战斗英姿的幸运。 青砥踩着稳固的步伐站至比试线前,定睛注视年纪比自己小了约莫三轮的少年。尽管已不复当年英勇,可是一身宛如用粗糙的短刀割掉了赘肉般的修长瘦躯和坚毅不衰的目光,以及姿态轻盈的自然体态,至今依然保有笔墨难以形容的魄力。 青砥面向裁判说: “我方接下来不会再有任何士兵上场。换言之,赢得这回合的人就是今天这场团体赛的赢家。这样可以吗?” 裁判向列席在竹篱笆外的裁判团投以征询意见的眼色。他们没有异议。接下来裁判望向武。 他也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裁判颔首,接受了青砥的提议。 “最终战,开始!” 练气能手的始祖和首席天子候补生互不相让的激战,就此揭开了序幕。 武一边将高亢激动的心跳隐藏在冷漠的表情后面,一边徐徐地与眼前这位名满天下的 练气能手拉近距离。 武当然也耳闻过青砥的大名,包括他身为美歌子得力左右手的大臣一事。 ——如果我打赢了这个人,美歌子应该会记住我的名字吧。 偷偷瞅了竹篱笆外的监察官等人一眼,武在脑里思考着这种事。监察官专心在记录纸上振笔疾书。比赛一结束,他们整理好的报告随即就会送到美歌子手中。 ——我要让那女的知道她到底栽培出了什么怪物来。 埋藏在武的意识最深处的——对美歌子的憎恨遽然抬起了头来。 ——害怕我的存在吧! 有别于双亲惨遭杀害的薰,武是美歌子买下来的小孩。听说武的父母在卖掉他换取了辽阔的田地后,现在成了雇用一大批佃农的大地主,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 从美歌子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当天,武独自在牢房里痛哭流涕。哭累了就睡觉,睡醒后又继续哭,一直哭到泪水枯竭为止。 深爱的父母抛弃自己,选择了农地的事实严重地伤害了武的心。武所怀抱的痛苦跟薰种类不同。薰的父母虽然惨遭杀害,可是直到死前依然深爱着薰。 不久,武把被父母亲出卖的心痛转化成了对美歌子的憎恨。 如果不这么做,早就活不下去了。把火烧般的憎恨怀抱在心,被抛弃的痛苦才得以被那道火烫的温度慢慢融解。正常的少年时代遭到剥夺,被关在牢里成天被人毒打的悔恨不甘也全部融化成了憎恨。直到连灵魂的中枢也被憎恨彻底烧毁后,武这才得到生存下去的力量。 在这时的武眼中,青砥不过是阻隔自己和美歌子的一道障壁。唯有设法跨过这道墙,才有机会对美歌子赏以仇恨之拳。 青砥向前跨出一步,摆出右半边脸面向着武的侧身架势,准备迎击慢慢靠近的武。 青砥的架势就像柳树一样飘忽不定,无法预测出他会从哪施展攻击。不过环布在身上的练气感觉并未有什么惊人之处。如果以练气的强度来较量,自己的胜算或许会比较高吧。 ——不需要跟他耍小手段,直接正面攻击。 下定决心,武轻轻抬起右脚跟,以脚趾头蹬也。 嘶……武的身体一声不响地沿着地面滑行。省略预备动作的跳跃可以趁对手的不备之虚。 眨眼间,武窜进了青砥的怀里。 青砥低头向武射出冷峻的目光。 武向上打出注入了练气的右拳。 青砥的上半身稍稍一退,闪开拳头。二拳、三拳,武接连挥出拳头,但青砥灵活地活动身体使其一一落空。 ——既然这样! 武驱动练气使其往右脚膝下集中,进入到踢击的射程范围内。不在乎是否会被防御住,锁定青砥的后脑勺踢出了蛮横的上段踢。 无处可逃的青砥挺出左手肘,迎下了武的踢击。 然而——即便已做了防御,青砥的身体照样被武的练气给弹飞了出去。 “咕!” 知非之年的男子一如枯枝般,一边以惊人的速么翻滚身子,一边在地上弹跳。 “兵团长!” 宇佐见大叫。 一路弹跳的青砥眼看就快撞上竹篱笆,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撞开竹篱笆飞到场外——就在众人如此以为的时候,青砥的脚掌踩住了竹篱笆的侧虽,藉着练气反发,蹬了墙壁一脚朝着武跳去。 武没有逃开。他选择和飞来的青砥正面对决。 青砥呼出了一口气。 挨了方才那一脚,青砥摸清了武的练气性质。既然摸清了性质,就有可趁之机。 练气的性质——换个说法,就是波长与振动数的组合方式。依个人波长、振动的不同,成为练气能手时显现的特征也各不相同,并且为打击、刺击、反发、爆裂、射出——等诸如此类的招式带来不一样的效果。练气高手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波长和振动,视情况随机应变地使出因应的招式。正因为这是非常艰深的技术,所以要成为一流练气能手,必然得付出漫长的时间与努力—— 光的微粒子卷成螺旋状,往武的右拳集中。即便不是练气能手的观众们也能清楚目视,足见武从平日就勤于调养的练气有多么强大。武那好比受地心引力吸引、即将滴落到地上的蜂蜜般的练气在等待青砥的挑战。 ——我要一口气把你打飞场外! 武放低了拳头。他不打算多做缠斗。从刚才那一脚,武看出青砥的练气甚至远逊于薰。只要一轮猛攻,一定能轻松获胜。 武脚底下的砂石一如水花般弹溅了起来。 他也朝着直飞而来的青砥冲锋而去。 拖着紧贴地面低空滑行的右拳,直到两人快冲撞在一起的前一刻,才朝着青砥的下腹部使劲向上打出。 迎下了武的拳头的,却是青砥的左掌。 但练气会推挤相斥。武的练气更胜一筹。 照理说会被弹开的——应该是青砥的左手才对。 然而青砥却两脚着地,宛如要从上方压制一般,悠然地挡下了武的拳头。 “!” 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他慌忙想抽出拳头,青砥却用掌心紧包住他的拳头,不让他有机会拉开距离。 “呜!” 发出苦闷呻吟的人——是武。他遭到一种过去从来不曾体验过,宛如脊椎骨被人一把抓住,然后硬是从肛门被拔出来一样的荒谬感觉。 ——使不上力。 武的一只脚跪了下来。他咬着嘴唇,眯起眼睛抬头向上看。 青砥低头傲睨的双眸,恰如预备给衰弱的猎物致命一击的猛兽。 ——我的气被吸走了。 武这才惊觉。 太不可思议了,青砥竟透过掌心吸取武积蓄在拳头的练气! “你的气练得相当不错哪。” 青砥语带胜利者的得意向武放话。 青砥使自己的练气和缠附在武身上的练气的性质——波长与振动数——维持在同调的状态。如此一来两人的练气便均等融合,互相共有。理论上,如果在这时操作波长和振动数,把气的流动调整成水往低处流的型态,就能夺走他人的练气——不过,有能力在实战中使出吸气招式的,找遍全日本恐怕也只有青砥一人。这是青砥以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成果为基础才能施展出的绝招。 ——跟他的练气同调了。我得改变波长! 发现到这一点,武努力想改变自己练气的性质。可是透过严苛的修行学会的练气,在体内练成的过程中,自然而然会带有那个人独特的性质,所以不是想变就能变的。不正常的是仅凭一击就看穿对手的本质,进而使自己的练气与对方同调的青砥。 武为了这一天苦练而成的气,如今却被青砥轻易地吸走。美歌子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眼角泛出了懊恼的泪水。 “武,加油啊!” 竹篱笆外传来薰的呐喊。 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没出息的模样。 武解开了从下气海提唤出来、笼罩全身的练气。只见他的身体轮廓隐约冒出朦胧的光芒,向四而八方飘散。 如此一来这里再也没有会被吸走的练气。现在的武已不是练气能手,而是一介平凡的无力少年。 “要投降吗?” 武左右摇头否定青砥的问题。 然后冷不防大口咬了青砥包住拳头的手掌。 青砥痛恨这种不入流的攻击。 “哼。” 青砥把夺来的练气集中在被咬的手背,令其在武的口腔中爆炸。 “咕噗!” 那是无情的一击。武口吐鲜血和硝烟,身体被 击飞到后方。 “武!” 薰的尖叫响彻中庭。 虽然口吐鲜血,可是武在砂石上背部着地后,顺势向旁边翻转身子一跃而起。四处喷溅的血液把灰白色的砂石染成了点点朱红。 “呼、呼、呼、呼……” 武半弯着腰,气喘如牛地瞪着青砥。口中淌出了大量的鲜血。 喉咙烧伤了,口腔的黏膜全都被烧烂掉在舌头上。被炎热直接烤过的舌头在嘴里反卷,导致呼吸困难。 ——快蓄气!现在得找时间蓄气。 武拼了命想从下气海提唤出练气。被吸收掉的气只有集中在拳头和笼罩在身体四周的份, 残量还很充足。只要还有练气,就不缺反击的机会。 青砥正步步逼近。环绕在有如枯木的瘦长身躯上的练气,原先全都是属于武的。不用说,那些气的练度自然比青砥原先的还要浓密,感觉仿佛满到快滴落似的,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步步缓缓倒退的同时,武一边重新构筑练气铠甲。即使只有一点也好,假如能给自己练气的性质增添变化,拳头必能打飞对手。武反过来利用被烧伤的口腔改变呼吸的方式,更替了用气街溢出来的练气笼罩身体的顺序。 ——一击就够了,马上就能逆转。 背部碰到了竹篱笆。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被逼进了这个四方形擂台的角落。青砥悠然逼近,耀眼夺目的粒子逐渐集中在他的手上。 ——我不能输。 武同样让练出的气往拳头集中。 不惜落个两败俱伤,也要用这拳头打爆青砥的脸。 青砥洋溢自信的左脚,漫不经心地踏入了武的射程范围。 对手放松了警戒。还有机会。 ——我不会在这种地方认输的! “哦哦哦哦!” 随着一声气势磅礴的大喝,武向前大幅跨出左脚,咬紧牙关打出灌注了浑身之力的拳头。 然而——碰! 微小的声音响起,他的拳头又一次被青砥的左手接住。 “啊……” 结果跟刚才如出一辙。试图改变波长的努力完全不管用。青砥面不改色地把武的练气吸走。 青砥内敛的双眸泛起慈祥的光芒,投向了武。 “你还有什么招可出?又想咬我吗?” 力量被夺走,武的双膝落地,垂头丧气地垂低着一张脸。濡湿嘴唇的鲜红液体一滴、两滴无声地往下滴落。 青砥望向了裁判。 无论在谁眼中看来,武失去了战意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胜负揭晓。胜者,青砥伸!” 随着胜利者宣布,一同涌现的欢呼撼动了城廓内。亲眼见识了青砥唯有在战场才能一睹的战斗风采,克制不住兴奋的达官世人无不起立,予以如雷的掌声与喝采。 宇佐见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他再一次体认到尊师的伟大。自己要抵达那个境界,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足够呢?不对,应该说自己能否达到那个境界都是个疑问。字佐见内心满是惶恐不安。不过,只要以师父为目标继续前进,至少可以拉近距离。宇佐见如此鼓励着自己。 兵团士兵的心境也和宇佐见相同。无论是被击败的,还是没有机会上场的,大家都不约而同起立表示对兵团长的钦佩。唯独鸟边野没有人肯去救他,他仍埋在粪堆里。 薰冲进了竹篱笆里。 她把手放在武的背部,武的头无力地垂挂在胸前,薰极担心地仔细审视他的脸。 在紊乱的头发底下,是一双意志消沉的眼睛。薰开口说道: “武,你尽力了。你看起来超帅的喔!” “……我明明就输得一败涂地,哪里帅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帅。真的很帅喔!” 薰露出淡淡的微笑,把武紧紧抱住搂在怀中。 “你、你干嘛啦,不要闹了。” 武的耳朵发红,推开了薰。薰不满地噘起嘴巴。 “我们是朋友啊,抱一下有什么关系?” “不要那么丢脸好不好,大家都在看耶。” 武从薰脸上别开视线看向了竹篱笆外。这时,有一道影子罩在他的脸上。 武猛然扬起视线一看,青砥正面露严肃的表情俯视着两人。 “你们两个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今天的比赛,我原本是打算交给士兵去自由发挥的,但你们的实力真的是太过坚强了。请原谅我厚颜无耻地亲自出马。” “咦……啊,怎么会。” “我有一个想法,希望从今天起每个礼拜有一天的时间,能在这里锻炼我们兵团中不成材的士兵。到时也希望你们务必能拨出时间与我们互相切磋较量,你们愿意吗?” “您客气了……我、我才想要跟兵团长您请教更多的技术。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过那种气的运用方式……拜托您一定教我要怎么使用!” 闻言,青砥的眼尾不禁柔和了下来。武这个人虽然血气方刚,但私底下的他不过是个单纯又率直的十四岁少年。 “那么我们一起钻研吧。我现在仍然是个修行之人,在切磋较量的过程中,一定能从对方身上学到新知的。” “是、是的!我会努力加油!” “我只欢迎正常的士兵哥哥,如果是那家伙那就算了。” 薰半途打断了武的话,指着上半身理进竹篱笆外的粪堆里,屁股朝着天空翘起的鸟边野。 青砥只能面露苦笑。 薰和武目送青砥往兵团成员所在的地点折回的背影。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从擂台掠过。 武用袖子抹过嘴角,把掌上的鲜血擦在上衣后,脸上挂着一扫阴霾的表情仰望高高的蓝天,以毫不迷惘的坚定语气向身旁的薰说道: “看来我们还欠磨练呢。” “嗯。” “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要……” 打败美歌子!这个决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嗯。一定。” 薰简短地回应了一声,附和武的决心。 之后—— 如兵团长的预告,青砥兵团的士兵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在鹤木山楼展开了训练。过程中候补生们也尊青砥为师,从他身上习得不少练气能手的高度技巧。另外,尽管薰已明言拒绝,鸟边野每个礼拜仍兀自兴冲冲地前来此处的道场报到,执拗地对薰纠缠不清。这时期的孽缘将一直藕断丝连到五年后的东京,薰却浑然不知。 时序即将跨入冬天时,一封盖着姬路市政厅官印的公文寄达了鹤木山楼。内容是要求天子候补生,参加由姬路移民地全军举办的冬季演习—— 五 在距离调布新町约莫两公里远的地点,有一座被人遗忘的荒废寺庙。 然而,在理应无人的讲堂里,却有四个人影被上百根兽脂腊烛的火光团团包围。 从外头爬进来的藤蔓在宽敞的木头地板上四处孳生,直接摆放在地板上的蜡烛环绕林立在讲堂四周,仅在正中央留下一个圆形空间。四个角落安置有银色香炉,空间里弥漫着混合了※山鸟兜和马醉木等香木所散发出的甜腻慵懒芳香。(译注:山鸟兜和马醉木都是有毒植物。) 由蜡烛环绕而成的圆形里,有一丑恶的曼陀罗图。 绯色的基底上,貌似大小动物的诸神呈几何图形分布配置。另有一尊尺寸较其他图形更大、面貌诡异的堕落神坐镇于有四只恶鬼包围的中央处。 无数的男性阴茎和女性阴部的石像一如石笋般耸立环布在那张曼陀罗图的四周。涂抹在石像表面上具有催情效果的琉璃高肖汁液,在数百根兽脂蜡烛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淫靡的光辉。 那四个人仿佛在配合那张曼陀罗图,分别盘腿坐在四尊恶鬼的图像上,包围中间空无一人的堕落神。 “应该快到了吧。” 其中一个人影如此说道。这人影穿着贴身t恤,以及和双脚曲线紧密服贴的黑色窄筒长裤。 “是应该快来了。” 旁边的人影回答道。他身穿白色无袖背心和深蓝色靴型裤。上手臂刺满了几何图形的刺青。同样是世界污染前会大摇大摆地走在涩谷和池袋等地的少年打扮。 “破坏了傀儡的女人要来了。” “那个女人居然破坏了我的傀儡。我绝对饶不了她。” 另外两个人影也染了发、戴着耳环、胸口和手腕挂着闪亮饰品,一副前一时代风格的打扮。 可是那四人的脸和时髦华丽的装扮扯不—关系,全都苍白得和死人一样。他们张嘴说话,但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与抑扬顿挫。 “巴特帮我们抓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属于我们的。” “让她坠入鬼道。” “强奸她。” “玷污她。” “使她怀孕。” “生育鬼子。” “破坏了我们的傀儡的女人。” “最后终将成为我们的傀儡。” “无论我们下什么命令,她都会乖乖服从呢。” “即便是牛粪她也会乐意去吃。” “好像来了,要成我们的傀儡的人。” 这时,数百道火光一如起了涟漪般左摇右晃。映在讲厅墙壁上的男性阴茎石像的巨大影子,像是在仰天哄笑般弯成“弓形。 一个外来的影子轻盈地飞过烛墙,降落在木头地板上。 戴着鲜红色毛帽,身穿茶色t恤和平底鞋,头染茶发、耳挂金色耳环——他就是统领鬼道四门之一的“春之门”鬼主·春之斗巴特。 他的手上抱着身体瘫痪的久版由纪。 她微睁着翡翠色的眼睛,发出痛苦的呼吸声。在树林中所施打的麻药早已蔓延全身,尽管意识尚存,却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们到啰?你累了吗~?” 巴特向怀里的由纪轻浮地说道。由纪只能转动眼珠狠瞪巴特。 巴特回以天真的微笑后,接下同伴所递出的铁枷锁,把由纪的双手绑在背后。 喀锵!随着沉重的声响,由纪的双手被枷锁铐在背后。 那是一副把两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一起的坚固手铐。这么一来就算药效消失,由纪也无法反击。 接着巴特露出满面的笑容,把由纪的身体放在曼陀罗中央画像——丑恶的堕落神上头。 衣衫不整的由纪,就像准备要被巨大的堕落神临幸的模样两条腿无力地摊在地上,她貌似痛苦地上下起伏着胸口,被奇形异状的男性阴茎与女性阴部石像团团包围。从敞开的浴衣下摆露出的一截玉腿在烛光的照耀下,呈琥珀色浮现。 巴特将下垂的细眼眯得更细,俯视着由纪,苍白的脸上挂着仿佛就要融化的笑容。他舔了一下嘴角后,转头面向四名下仆。 “你们跟白河连络了吗?” “还没。” “我们先爽过比较好。” “让她堕入鬼道。强奸她,玷污她。” “先使她无法恢复正常再连络就行了。” 下仆们以不带感情的语调回答了巴特的问题。巴特落落大方地点头答应。 “也对,与其白白奉送给白河那些蠢老头乱搞,不如先把她变成我们的东西再说。” 然后,他向由纪投以宛若分子生物学者在看仓鼠的视线。 “所以结论是由纪美眉还是得当我们的伙伴。请多多指教啰。” 巴特边说边弯下腰,把手放在由纪盘起的头发上十分疼惜似地抚摸着。 “那由纪美眉,现在要请你堕入鬼道了。首先先把衣服脱光好了。其实用不着脱光也无所谓,不过全裸我们看了也比较开心~” 闻言,由纪用力咬紧牙关,拼了命想从地上爬起来。然而由纪的身体再也不听从她的使唤,就算集中意识向脚的神经下令“快动”,也全然没有反应。两只手则被枷锁固定在腰后。由纪明白自己的身体如今已形同鬼道众的玩物。 巴特伸出手揪住浴衣的腰带。 绑结解开后,腰带被粗鲁地从腰部抽走。 单薄的白色半中衣和缠腰若隐若现地从浴衣两边合起来的领子跑出来。 巴特面露冷笑,继续游移双手解开中衣合起来的领子。 由纪白皙的肌肤一览无遗地从中衣底下显现,轮廓鲜明的双丘圆弧在橙色的照明下波涛起伏。 由纪把舌头伸到两排前齿中间。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宁死也不愿就这样任人蹂躏。 就在她准备用力一咬的时候—— ——所以拜托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嘛。 忽然听到远方有人说话。 ——你比较适合微笑啦。 仿佛和那个声音重叠似地,冬季天空的清澈靛蓝色在由纪的脑海中浮现。 闪耀光亮的水沫。 一个站在寒冷冰冻的河川里,用肚子切开水面推着平底船前进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挂着挤出来的不自然微笑。 即使手伸得再长也构不着。望向坐落在河川沿岸,披上了一层白雪的针叶树林。伫立在布满了碎石的河岸,样貌娟秀有如女孩的少年放声呐喊—— ——骑兵要来了,快逃、快逃啊! 我不要,要逃我们三个人一起逃! 我要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我尽其所能地伸长了手。少年用力握住,旋即又松手放开。我想下船,可是身体发烫动弹不得。 少年把平底船推上河川的水流后,抛出了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微笑。 ——等我们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们会去接你的。 少年的笑容渐渐消失在川流的另一头。 水沫遮蔽了视线。 伸出船缘的手的遥远前方风景—— 所有的一切都被冲走了。 “武。” 由纪没有咬下垫着舌头的牙齿,反而喃喃地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嗯?” 巴特先是稍稍露出不解的模样,然后把手移到了缠腰上。由纪所著的衣装的绑结全部都被解开,接下来只需一一剥除。 嘴角上扬的巴特,将弯成了钩状的手指头滑向中衣。 下一个瞬间,冷不防有一根粗壮地翘起的男性阴茎石像冒出, 挡住了理应映出由纪裸体的巴特视野。 “咦?” 话一说完,巴特喷出鼻血被击飞到后方。 玉一手抓着染血的男性阴茎石像,追着巴特跳去。 然后在压低身子着地的同时,玉朝着后脑勺撞地的巴特的嘴巴挥下手中高举的男性阴茎石像。 随着沉闷的声响,巴特的前齿被撞断得七零八落。口中被塞入一整根粗壮的石像,巴特下垂的眯眯眼不禁翻起了白眼。 “很适合你嘛,老大。” 玉呛过一声后提起脚,朝男性阴茎石像的底座重重踩下。 残酷的声音在堂内回响。毫无反击之力被踩在脚底下的巴特,从口腔和石像的狭缝间喷出了鲜血,四肢痉挛在地上打滚挣扎。 围在四周的四名鬼道众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地瞠目结舌。另一个消瘦的身影弓起背部飞入堂内的光景,映入了四双睁大的眼晴。 从胭脂色的运动服的口袋中掏出的四把苦无,精准地击破了配置在讲堂四个角落的香炉。滚落在地上的香炉冒出了阵阵朦胧的薰烟,党内旋即被笼罩着大片白雾。 “我来争取时间。玉先生,请尽速带着久坂小姐离开。” 听到静的话语,玉讶异地回望过去。 “应该趁现在痛扁这些家伙一顿吧?” “他们会使用幻戏。玉先生你对幻戏没有抵抗力,能离开是最好。” “不要讲得那么直接嘛。虽然你说的没错啦。好吧,就交给你了。” “你们请躲在森林里。稍后会合。” 背对着静听完话后,玉把躺在地上的由纪抱到了胸前。他的抱法同样也是俗称的公主抱。只不过现在由纪的脸上浮现了安心的表情,跟当初被巴特抱起时迥然不同。 玉垂下眼帘看着由纪,轻浮地笑说: “瞧你模样落魄的咧。活该。” “你……少啰……唆。还不……都是你先……捅篓子的。” “不要吵,给我安静,也不想想被救的人是谁,态度还那么嚣张。” 两人斗嘴一阵子后,玉纵身一跳,越过烛墙逃到了讲堂外面。玉把射出飞刀、和鬼道众交手的静留在后方,抱着由纪一溜烟地冲进了深夜的树林。 树海依然深受漆黑的夜幕所笼罩。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尽管今晚有月亮,但光线受阻于茂密的枝叶,无法照到地面。抬头的话,勉强可以隔着枝叶形成的顶盖,看见有如撒下胡椒盐般的点点光芒。虽然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而且也不忘慎重地举步前进,但仍旧免不了绊到树根或看不见地形起伏而滑倒。少了静的帮忙,要在暗夜的森林里移动果然不是一桩易事。 “静刚刚好像要我们躲在森林里是吧。那家伙应该是有办法找得到我们没错……问题是该躲哪里才好呢?” 玉抱着无法动弹的由纪,一路步履蹒跚,途中也一头撞上树干好几次,但还是踩着踉跄的脚步继续前进。 约莫一个小时的时间,玉就抱着由纪在幽深的黑暗中徘徊。途中有时会把由纪暂时放在地上,按摩一下手臂的肌肉后再重新抱起出发。 不久,林子里有一块空地映入玉的眼帘。在密集林立的群树里,有一块像是被挖空的圆形空间,苍白的月光斜斜地倾注在上空没有遮蔽物的地面上。 由于一直在黑暗中打转的缘故,玉见到光源显得格外高兴,像是受到吸引般朝那块空地走去。 “哦,我找到藏身地点了。” 呈漏斗状洒下的数道月光照出了一棵大树的树洞。那个树洞的大小足以容纳一个大人。由于月光并未射入那个洞里,也因此使得里头的帘间显得比外头更为漆黑。 “说到森林里的藏身处果然还是非树洞莫属哪。老规矩、老规矩。” “太不隐蔽了……会马上被他们揪出来的。” “放心、放心。鬼道那群呆子思想非常扭曲,而且根本不把常识当一回事。所以像这种明显的地方他们反而会忽视啦。” 玉用武断的口吻说出自己的偏见后,一声吆喝弯下了腰来,把抱在胸前的由纪推进洞里。 “住起来感觉舒服吗?公主殿下。” “……还不算太差吧。” 坐在被玉推进来的空间里,由纪抬头看着大树的内壁回答道。 洞里的内壁是感觉凉爽的灰白色木质纤维,而且也能让背部靠在上头。现在由纪的身子不但无法自由使唤,双手也还被枷锁铐在身后没有解开。至少在双脚有力行走前,先躲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妥吧。 玉在藏了由纪的树洞外侧,倚着大树的树干坐了下来。隔着树皮,可以听见里头传来由纪松了口气。 “都是因为参加祭典的缘故,我整个人都松懈了。真的差一点就贞节不保。我得好好反省。” 从洞里传来了这样的一句话。 玉一边吊儿郎当地笑着,一边说惹人讨厌的话。 “反省前先感谢我好不好。我可是特地跑一趟来救你耶。” “……嗯……谢谢。” 听到由纪老实地跟自己致谢,坐在地上的玉也忍不住身子一滑。重新坐好后,玉露出认真的表情开口向树干内侧那一头说道: “你是不是中了幻戏?一定有鬼。你居然会跟我道谢,实在太奇怪了。” “……我是真的很感谢你。道个谢又不会怎样,我才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 闹起了脾气的回答从黑暗中传回。再说下去感觉快发狂了,玉从鼻孔呼出了一口气后,漫不经心地随意乱看四周的黑暗。 至于树洞里的由纪则有点不高兴,自己都好好道谢了玉却连个表示也没有。不过多亏他才逃过一劫也是不争的事实,只好让自己消消火气,别为了这种芝麻小事跟他闹得不愉快。 好宁静的夜晚。 虽然身体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双手还被枷锁铐在后面,可是现在的由纪却怀着无比的安心感。 玉就近在咫尺。由纪心想,虽然他很爱强词夺理又满口惹人厌的话,不过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我,所以我不需再害怕。 由纪放松身体倚靠在树洞的内壁上。 玉则隔着薄薄的本质与树皮,被靠树干坐在外面的另一头。 如果移除隔在两人之间的墙壁,那由纪现在的姿势就像是把身体依靠在玉的背上。 由纪面露微笑。 接着露出一脸淘气的表情,试着把耳朵贴在本质的墙壁上。 什么也听不见。可是由纪却觉得自己感受得到玉的心跳。 胸口噗通噗通的。有玉陪在身旁,潜在由纪魂魄深处的某个神秘领域感到很开心。 “玉。” 由纪用传不到外面的音量试着轻声呼唤。 没有听见回应。搞不好他已经睡着了。 由纪面挂了笑容。 “玉~” 这回试着改用稍微大声了点的声音呼唤。 没有听见回应。 由纪难为情地笑了出来。 “玉~玉~” 然后发出小孩在撒娇般的声音,用脸颊在木壁上磨蹭。 “干什么啦。不要发出那种奇怪旳声音,我都快吐了。” 冷不妨听到一声慢条斯理的回答,由纪的背部赫然挺得笔直,连忙开始找藉口。 “没、没事。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本来是快睡着了没错,都是你发出奇怪的声音把我吵醒。你真的没有中幻戏吗?有的话我帮你掴耳光吧,差不多四十下就好。” “不、不用了,我没事、没事。” “ 你是怎么了啊。莫名其妙。” 语带厌烦的口气从另一头传进了树洞。 由纪难堪地把依靠在墙壁上的身体挪回原位。 滑落。 就在变换姿势的时候,带子被解开的浴衣敞了开来,胸口正中央的部分曝了光。 “咦……” 由纪不禁失声叫了出来。身上衣服的打结处全都被巴特解开了,但现在双手被铐在背后,没办法自行穿好浴衣。 虽说四下什么也看不见,但由纪还是十分惊慌失措。她愈是想扭动身子把敞开的地方遮好,愈是弄巧成拙,让衣服变得更加凌乱不堪。 由纪双颊涨得通红用力紧咬嘴唇,扭动双肩试图让快要滑落的浴衣回归原位,可是受制于残留的药效影响,身体始终无法顺心如意地动作。衣服不敌地心引力,肩口很快地坦露了出来,不过一会儿工夫,浴衣彻底从上半身脱落,由纪的白嫩双丘于黑暗中浮现。 “讨厌……” 由纪急如热锅蚂蚁。她扭着身子,却是毫无效用。她背倚树洞的内壁,重整紊乱的呼吸。柔嫩有弹性且形状完美的乳房如今全都挺立在外头沾染夜露。两只手都被铐在后面,所以也没得遮掩。 由纪的眼角盈起了泪水。该叫玉帮忙把衣服穿好吗?那么难为情的事打死她也做不出来。固然天色暗成这样不用怕会被他看光,可是就是没办法接受说出口。 还是保持沉默不要乱动,等静回来再说好了。到时再麻烦她替自己穿好衣服就行了。由纪强忍泪水下定决心,当下落魄潦倒的心情却止不住泪,她的眼角浮现晶莹剔透的泪珠。 玉浑然不知由纪身陷窘境,只是心不在焉地靠在树干上。 抵达这里已经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了,静却迟迟没有现身。 明月高悬天际,月光洒落在由纪所藏身的树洞。因为开在树干上的洞口恰巧背对着月光,所以看不见躲在里头旳由纪。而玉则是身处在那道月光之下。 这时——远处有火光映入了玉的视野。 “嗯?” 那是三个提灯的强光。只见那三道光摇摇晃晃地朝这个方向接近。 玉眯起了眼睛。那光呈现一横排向这里前进。不仅如此,还可以看到约莫两公尺高的傀儡若隐若现地浮在提灯的火光中。 “不妙!” 是追兵。 玉的脑中立即冒出三个选项。 一、抱着由纪逃走。 二、和鬼道众拼个你死我活。 三、我也躲到树洞里。 选择一的话,我们的行踪会曝光并且遭到跟踪。对方有提灯,我们没有。少了照明想在夜晚的森林里摆脱追杀简直是痴人说梦,到时肯定会被迫兵拦截下来,直接和鬼道众拼个你死我活。 如果选二也不会有胜算。玉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不能发挥全力,傀儡对战时玉毫无攻击力。况且还得一边保护由纪的安危一边和三名鬼道众交手,本来就对幻戏没啥抵抗力的玉会有什么下场显而易见。 所以正确答案就是三了。 “喂,由纪,事态紧急,拜托你屈就一下。” “咦?” 看到玉突然一脚踩进洞里,半裸的由纪大吃一惊。 “等……喂,等一下……!” “你以为我想进来喔,我也没办法啊,暂且只能先躲在这里了。” 玉硬是把身子挤进了洞里。因为洞里的空间只够容纳一个成人,所以两人的肉体便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不、不要!” 半裸的由纪发出惨叫,可是玉看不见由纪的状态。 “嘘,闭嘴!不要大声嚷嚷啦,安静。” 玉先是认真地向贴得很近的由纪提出警告,然后一根手指也不留地将全身塞进了洞里。 “不要。” 眼前的由纪不由得哭哭啼啼了起来。洞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玉也看不到现在自己跟由纪到底是呈现什么姿势挤在一起。 更不可思议的是由纪竟然还哭了,自己有这么惹人厌吗?玉感到十分不解。换作是平时的由纪照理说应该会大发雷霆,但现在的她却发出抽抽噎噎的哭声。 ——重点是,这家伙会因为这点小事哭吗? 脑海中一角浮现出疑问,玉一边注视洞外明亮的提灯火光。 火光从三个方向同时往这里接近。为了不让光照到,玉只好只手搂着由纪,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往洞里靠近。理应是环在由纪腰部浴衣上的那只手,如今却摸到非常柔软细致的触感。 “嗯?” 这个触感很诡异,太过光滑了。好奇归好奇,但是现在玉的注意力得放在外头的鬼道众身上。要是被逮个正着就功亏一篑了,这次由纪铁定会被拖去堕入鬼道。 提灯的光逼近到了不远处。要是光线一闪一闪地射入洞里就糟了。现在由纪还没办法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使唤自己的身体——知道这件事的玉,用力把由纪环在手上的身体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玉这才得知由纪似乎正闭紧双唇憋住声音,她的唇间不时流泄出呜咽的声音。 鬼道众踩着杂草移动的脚步声不断传进耳里。 傀儡所发出的金属齿轮的沉重的声响则紧跟在后。傀儡声响扫平草丛前进。 玉因紧张而咽了口口水。 提灯的光从近距离照射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那道光将树洞里面照得一清二楚。 “!” 玉在那一瞬间所看到的,是袒露着一双白嫩的乳房,低着头牢牢闭着眼睛强忍哭出来的冲动,而且还被自己紧紧搂住的由纪。 幸运的是,手提提灯的鬼道众并未发现躲在树洞里的两人,直接从大树的旁边通过。 等光线远去,也听不见傀儡的运转声之后——玉这回为了另一个原因又咕嘟一声咽下口水。 因为,身为肉体健全的男性必然会有的生理反应在下半身显现了。 由纪的身体抖了一下。天真的由纪自是无法理解为何自己腰的下面会突然夹了一根硬梆梆的东西。于是她勉强想挪动身体,避开那个坚硬的物体。 (乱动个屁啊,笨蛋。) 玉痛苦地抗议道。 (可是好像有石头抵着我。) 由纪用夹带着哭音的语调回答。 (拜托,不想被抓走的话就不要乱动。) 玉现在正拼了命地榨出理性。 这是一场抵抗原始冲动的战斗。 身为男性再自然也不过的根本欲望近乎折磨地充满了狂热,仿佛在嘶声咆哮般逼使玉的小兄弟直挺挺地站立着。那是一种只要稍一刺激,就会势不可挡地宣泄而出,直到灵魂枯竭为止的惊人激情。 在贯穿身体的根本情欲的驱使下,玉的手指头弯成了钩状。 指头以僵硬的动作伸向了由纪的乳房。 玉皱着一张脸,歪起脖子和自己的情欲奋战。 鬼道众早就走得远远的,玉已经可以离开树洞也没有关系,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玉的肉体似乎顽固地吵着说“我不管我不管我还想要继续留在这里温存”,硬是不肯乖乖就范。 如果要顺从本能,玉还真想把手放在由纪身上又摸又揉。等情欲宣泄后,自然会有进一步发展。身处这种情境下的男性,大多数都会很自然地将对方压倒,接下来的进展不言而喻。 但玉的理性,却对玩弄失去行动能力的由纪这件事十分抗拒。 玉也不晓得那个执念从何而来。可是,玉为了心中所秉持的某个信念——一种类似灵魂所下达的命令,严格地禁制趁人之危的行为,一直制约 着自己。 原始的冲动和灵魂的戒令,在玉的体内互相冲突,整个背脊迸出激烈的火花。 胜败分晓了。 结果——玉朝由纪的身体伸出了手。 他捡起掉在后面的浴衣,重新披在由纪的肩上。浴衣在胸前交叠,遮住坦露而出的胸部。 吃惊的由纪抬起头看向了玉。 只见玉的嘴巴歪成了ㄟ字状,像是在掩饰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张望洞外。 好长一段时间由纪都一直默默不语,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抬头凝视玉的脸。 洞外已不见提灯的灯火,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洒落在森林空地上的月光。傀儡的运转声也消失在遥远的彼方,独留深沉的寂静沉淀在夜晚的森林。 “玉。” 由纪轻声叫了名字。 “干嘛啦。” 玉冷冷地回答。 “玉——一 被玉搂着的由纪又唤了声名字。她的声音不再带有泫然欲泣的腔调。 “干嘛啦!” 玉没好气地答腔。 玉的眼睛和由纪向上仰望的视线对在一起。 自洞外射入的月光将两人染成一面苍白。 由纪面露了微笑。 然后她轻轻地把头靠在玉的胸膛。 “玉,玉。” 一边在口中呢喃着他的名字,由纪一边用脸颊磨蹭他的胸口。 经由纪这么一挑逗,另一个冲动在玉的体内开始萌芽。 那股能量就快斩断来自灵魂的束缚。 上吗?要上吗?她这样是不是表示我可以大胆进攻也无所谓呢? 正当玉就快要臣服于原始冲动的时候——不经意扬起的视线里,赫然出现了跪坐在地上、关注着两人发展的羽染静。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玉的尖叫吓得挺直了背,猛然转头面向空地的由纪的视线里,果然映照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里的羽染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静一声不响地站起身后,踱步到树洞前,深深低头一鞠躬。 “失礼了。礼貌上我应该出个声的,可是总觉得这个气氛不宜开口打扰,一不小心就观摩起来了。” “拜托你出个声好吗!出个声又不会死!” “不,我本来想说等你们完事了再出声也没关系。” “你说完事是怎样!” “你说完事是什么意思!” “你们两人异口同声地吐槽了呢。”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了完事两个字!” “羽染小姐,完事是什么你说清楚啊!” 静一边用手指挖耳朵,一边别过头看往其他方向,用小声到仿佛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说: “当然就是指交尾了不是吗?” “你刚说什么来着?” “你刚说什么?” 静把头转回来,用淡然的声音表八: “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可以继续坐在这个特席观赏两位的夫妇相声。” “谁跟谁是夫妇啊!” “谁跟谁是夫妇了!” “一直这样大声嚷嚷下去会有危险。你们俩要继续单独两人过夜呢?还是跟我一起回调布新町?请选择。” 玉和由纪面面相觑,发现彼此的身体至今依然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两人顿时吓了一跳。 铿!铿! 树洞里响起了两个沉闷的声音。匆忙想起身的结果,导致两人同时一头撞上了树洞的顶端。 静跪坐在地面,欣赏着痛苦地揪着一张脸、抱头缩成一团的两人。如果现在旁边备有茶点,她肯定会二话不说抓起来放进口中,这就是羽染静的作风。 “你欣赏个屁。” 玉满嘴不雅的牢骚爬出了洞外。 “拜托你不要欣赏好吗?” 由纪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树洞。 “久坂小姐,你身体无恙吧?” 经这么一问,由纪这才发现尽管自己步履蹒跚,至少双脚已经可以动了。药效终于有消退的迹象。 “没什么大碍,慢慢走的话就没问题。” “那么我们就慢慢走回去吧。玉先生,麻烦你牵好由纪小姐的手。” “好啦。” 玉伸出右手握住了双手被固定在后的由纪的胳臂。 静则牵起玉的左手领在前头。 “久坂小姐的枷锁必须等回到町内才能解开。希望玉先生能慎重地善尽护卫的责任。” “好啦好啦。” “那我们这就开始摸黑赶路吧。” 静毫不犹豫地朝黯淡无光的黑暗举步前进。 在静的牵引下,玉拉着由纪的胳臂慢慢没入了黑暗之中。 无论走多远,都只有无止尽的黑暗。 由纪的视野空荡荡的空无一物,甚至连领在前头的静的背部,以及理当走在一旁的王都看不见。和世界的交集唯有踩踏在柔软地面的感觉,还有玉牵住自己的手的触感。沿途弥漫着潮湿的土地和七月的草丛、山毛榉与杉木的杏气。 被玉牵着走的同时,由纪的脑海里还鲜明地牢记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做了好丢人现眼的事。 内心在反省,脸颊也跟着泛起了红晕。 因为实在太开心了。平时总是口无遮拦净说些不入流事情的玉,竟然会默默地帮自己把浴衣穿好,真的很教人欣慰。 玉讲话粗鲁归粗鲁,单论行动的话倒出人意表地是个绅士。 所以才会一个不留意,脸颊就凑上去磨蹭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真的是采取了一个很大胆诡异的行动。也难怪会被静当笑柄揶揄一番。 玉一路上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向前走。平常的话,照理说玉应该会在路上挖苦个几句才是,现在却像个闷葫芦一样闷不吭声。 总觉得气氛很尴尬。 不晓得在洞里发生的事令他做何感想? 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呢?可是依刚才的状态,要表达自己的感谢也只能那么做了。不对,好像也不能那么说。唉,到底是怎样。啊啊我快崩溃了,你快点说话嘛!玉! 啊,对了。可以化解尴尬的适当话题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灵机一动,由纪转头而向旁边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说道: “喂。” “嗯?” “那个啦,那只狗后来呢?” “哈?” “就是那个,在神社试胆的时候你瞎掰的狗的故事。我还没听你说完呢。” “啊……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该不会迷上这个故事了吧?我丑话先说在前,这故事简直糟透了喔。我这样讲可能有点怪怪的,听完了这个故事以后,你可能会觉得根本不值一听。”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只是无聊问问罢了。” “如果是这样最好。我说到哪边来着?” “你讲到去世主人的那只狗跑去偷吃.,人家养的狗的食物,结果被老婆婆发现了,那只狗被抓去跟它去世主人的坟墓绑在一起。” “你还记得真清楚耶。啊啊,我想起来了。嗯,老婆婆很残酷地把逊狗绑在主人的坟上。逊狗非常伤脑筋,因为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吃饭,也不能喝水了。逊狗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嗯、嗯。” 由纪走着走着身子微微 靠向了玉,听得十分着迷。其实她很好奇故事的后续发展。 “就在这时,嗅觉变得非常敏锐的逊狗嗅到了某个东西。逊狗不停抽动着鼻子凑向坟墓的纳骨室。这种时候逊狗的能力是绝对不容小看的。逊狗用牙齿咬住门的握把后,向后一拉成功地打开了纳骨室。于是收殓了主人骨头的骨壶出现在逊狗的眼前。” 由纪眉头一皱,有股不祥的预感。她有些紧张地出声制止玉继续说下去。 “……喂,等一下!” “逊狗把头伸进纳骨室,灵巧地用前脚捧住主人的骨壶后,打翻骨壶将里面的东西给倒了出来。映照在逊狗闪亮一见的眼睛里的,正是主人的遗骨。看到那些骨头,饿昏头的逊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喂,暂停!等一下。” “…………” “那只狗该不会是想吃掉主人的骨头吧?就算是再怎么无可救药的逊狗,那骨头好歹是自己主人的耶?这种事未免也太……” 玉两边的眉毛一如深感困扰似地垂了下来,然后脸上赫然绽放出爽朗的微笑。 “它大快朵颐地饱餐了一顿呢~~” “好恶心~~~~” “谁教它脑袋装大便呢~让逊狗看到骨头,它一定是先吃再说啊。管那个骨头是主人的还是谁的啊,只要是骨头它一定会吃的。” “好笨的狗,真的是笨死了!” “就这样主人的遗骨填饱了逊狗的肚子,不久变成了大便重回土地。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真的是我听过最糟糕的鬼扯了。早知道就不听了,把时间还我!” “明明是你自己逼我讲的!” “早知是这种烂结局谁要逼你讲!” “哪有人故事是先从结局开始说起的!” 静转头回望了一如既往开始拌嘴的两人。 “久坂小姐。” “什么事?” “你一边的乳房掉出来了。” 由纪低头看了自己的胸部。因为身体侧一边的缘故,浴衣不知不觉间敞了开来,双丘的左侧露了点。 “呀————————” 由纪尖叫着蹲下遮住了乳尖。 尽管明知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静看得到,玉则形同睁眼瞎子,由纪还是忍不住哀号连连。 “好个热闹滚滚的摸黑赶路呢。” 静拉好由纪的浴衣,一边用钩绳代替带子缠好由纪的身体,一边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x 渐渐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意图让瓦楞屋顶也染上一样的颜色。 彻夜未熄的篝火在中庭燃烧着,锯齿状的火焰轮廓驱散了逐渐稀薄的夜色。 在光芒四射的火光后面,有一户格子门紧闭的木造民房。 那是一幢占地辽阔的平房建筑,在其中一间点燃了※帝[洞的房里,有一庞人的人影映照在格子门上。(译注:雪洞是一种用六角形纸罩包围蜡烛的立灯。) 这时,有另一个人影上前,在庞大影子的面前伏地叩拜。 待报告完毕,庞大的影子颔首后,伏地叩拜的人影旋即连忙离开房间。 庞大的影子继续静坐了片刻, 中庭的篝火一阵摇晃。 人影一声不响地起身,打开格子门来到缘廊。他眺望一眼天际叹了一口气后,在一块块木头拼接而成、嘎吱嘎吱作响的地板上盘腿坐下。 这个人就是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 在往后梳拢的白发下,一对粗犷豪放的浓眉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双眸漆黑得有如圆栗子般,年纪至少有五十五岁以上,却仍显得朝气蓬勃,全身上下充满少年的气息。他的脸上除了有深深的皱纹外还有许多斑点,蓄在嘴边的胡子也早成了白花花一片。厚实的身体上,披挂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蓝色碎花纹布所织成的上衣,这样的打扮与其说是町长,更像是山贼首领。 启十面露闷闷不乐的表情,定睛注视着篝火。他正在思量今晚发生的事情接下来该如何应变。 久坂由纪遭人强行掳走。 从真冈牛丸口中接获这个报告,是在星夕祭正热闹的晚上十点后。启十闻讯,立即向神情紧张的役场工作人员下达祭典照常举行的指示,并且火速派遣搜索队找寻,整晚不曾合眼休息。 白河移民地最惧怕的,无非是久坂由纪的存在。这件事启十也相当清楚。调布新町能秉持强硬的态度和白河交涉,一切都归功于町内有由纪坐镇,这绝非夸人其辞。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决定胜败的关键既不是战略也不是战术,而是优异的特进种的武力。 无论是组织再严密的后勤部队企图以大军压境;或是麾下拥有众多足智多谋的军师,试图以绵密的布阵迎战,只要实力坚强如由纪的练气能手击出一发蓄气多时的气弹,再多敌人都会被化为灰烬。要与之抗衡,唯有以拉拢实力相当的练气能手加入,用“气弹互击抵消”这个手段才能奏效。与其执着于战略和战术,不如吸收更多优秀的特进种一举击溃敌人兵团,更能有效率地克敌制胜。 一骑当千的勇者将决定胜负—— 这就是这个污染世界的战争缩影。 在这个不再将孔明与司马懿的智谋战略奉为圭臬,而是把吕布和张飞的个体战力视为瑰宝的时代,敌人会把目标锁定在由纪一个人身上展开攻击一点都不意外。启十反省自己过于松懈所犯下的失误,彻夜未眠地耐心等候着搜索队的连络。 也因此,启十才会像这样盘腿席地而坐在朝雾弥漫的缘廊上。直到方才役场的人员传来了羽染静和佣兵玉平安无事地从鬼道众手中救回了由纪的捷报,启十这才放下久悬心中的大石。 根据消息指出,由纪本人似乎证实了鬼道众和白河两方已有勾结的情报。 状况十万火急。 启十放眼望去,锐利的目光在清晨的水蒸气中穿梭。 ——战火即将在八月点燃。 对照以往派遣至隅田川沿岸的间谍所送回的报告,启十有了战争一触即发的预感。白河现在打的如意算盘,就是向调布新町提出明显不可能做到的无理要求,然后不管我方做何回应,都会被扣上挑衅的大帽子,然后不择手段夺走调布新町所保有的田地。 不这么做的话,据称为数有一万人的白河移民地市民将撑不过今年冬天——启十注意到这个迹象。 今后即将展开的,是一场无关乎君主的物欲、名誉和领土扩张的野心,而纯粹是共同体的居民争夺基本生存条件的大战。那是动机最原始,也最为凄惨的斗争。敌人绝对是抱持着背水一战的心理。要是我方以马虎的心态迎敌,将会输的一败涂地。 事件的肇因在于白河移民地市长·阿久泽一松的错误政策。 六年前,透过市民选举当上市长的阿久泽,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施行减税和开拓耕地。白河导入了当今时代的共同体十分罕兄的民主选举制度。在这里,讨好市民的往往是空头支票的政策。当时年仅四十七岁的年轻阿久泽,以看似美好且大刀阔斧的选举政见,博得了白河市民的选票。 那么,减税之后开拓资金又该从哪里来呢? 阿久泽选择了无条件接受游民,委托他们开拓耕地的方案。 在这个时代,到处多的是因战争和天灾而流离失所,漫无目的地在山野徘徊游荡的游民。他们组成徒党武装自己,保护自己不受怪物威胁。有时会化作窃贼抢劫交易商人,甚至袭击村落抢夺财产。共同体的居民视游民为洪水猛兽,游民的心目中也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共同体的市民,抱持着 混杂了既嫉妒又羡慕的负面感情。 阿久泽所做的,就是引进那批游民充作“农奴”,虽然不赋予市民的权利但也免除他们背负纳税的义务,仅保证住所与三餐,使其地位低于市民。如此一来,开拓所需的劳动成本便获得大幅削减。 但结果却不如预期,游民对这样的政策感到意兴阑珊。于是为了排动开拓作业,阿久泽和游民约法三章:“一旦开拓计划如期完成,我答应让游民定居在开垦地,借出一部分耕地方便从事耕作。”此条件一出,游民马上活跃了起来。虽然开拓计划得耗上七、八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可是开拓结束之后他们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据地生活——对受社会排斥的游民来说,无非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作为白河移民地中心的白河市,周边几乎没有耕地存在。当时采用的方式是派遣执政官去零星散布的隅田川沿岸的属地征收税赋,再使其回馈到白河市。于是游民们渐渐分散到各个属地,在身分一跃为主人的市民号令之下,游民各自在不同的场所着手开拓耕地。 开垦之路充满了荆棘,可是梦想拥有自己土地的游民们还是流着血汗任劳任怨。采伐森林,移除生锈无用的交通号志,挖除满是裂痕的柏油路,挖掉柏油后的土地要铺设灌溉设施。另外,砍掉竹林开辟道路,将不必要的沼泽填成平地,接着还要挖掘必要的蓄水池。尽管没有收入,可是在市长保证了游民住所和三餐的条件下。事情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来自各地的游民涌入了白河市。阿久泽市长均无条件地予以收留,一批批将他们送往开拓地。 原先白河市民们对收留来路不明的游民进入共同体表示极度反对,但随着耕地变得愈来愈辽阔,纳税年年攀升,生活变得富饶舒适之后,也慢慢地对无条件收留游民的做法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久泽的市政进行得十分顺利。白河移民地的人口以让人联想起曾兴盛一时的神追军的气势。白河的财政日益健全,利益不断向上涨升。 金库一增加,就需要军队来保护它们不至于被抢夺。关东一带的共同体除了白河以外,其余保有正式常备军的,就只有曾和神追军展开死斗的宇都宫移民地以及“奸雄”百武岩友所统领的八王子移民地。若白河就这么顺逐地扩充势力的话,三地迟早有一天会为了争夺关东霸权而产生军事冲突吧。为了避免其他两方鲸吞蚕食,白河移民地的军备扩充可谓势在必行。 为什么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不盛行交换经济,而是以武力强取财富呢? 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法律、政府、统一货币均十分缺乏,基于共同体相互的关系,用暴力掠夺要比经济活动更有效率,也更符合当下需要。要是暴力会造成利益损失,或双方国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程序麻烦的经济交换才会有施行的必要。然而当今世界的物质稀少、生产力贫乏,治理这样原始共同体的最有效方案,无疑正是扩张事业、采取侵略手段。在这方面,人们确实是如美歌子所言,依循着“比飞鸟盛世还不如”的伦理观而生活。 一旦败给宇都宫和八王子,白河过去所付出的心血将化为泡影。 阿久泽果断地把积蓄下来的金钱拿来投注在军事费用上。 依普遍行情来算,聘请一名常备兵需要三十份的市民纳税。白河市民数量约有一万人,保守估计可以常备三三○~三五○人左右的士兵。阿久泽为征得的常备兵准备了漆黑的军服,派遣他们前往游民们汗流浃背、辛苦工作的开垦地,由他们身兼保障周遭地区安全的警察官。使没有生产力的常备兵发挥治安警备的功效,是一项颇为妥当的配置。 阿久泽市长的领导到此为止算是近乎完美。若非有外在的影响,或许能和姬路移民地匹敌的大规模共同体,早已在关东地区诞生。 就在去年,状况突然有了变化。 开始有成群的怪物在新开拓的开垦地外围出没。 牛、马、猪、羊、狗、猫、乌鸦、鸽子……过去人畜无害的鸟兽们在六十年前生殖细胞受到散布于全世界的杀人病毒“inl1 sin”的污染,纷纷变成了拥有六条腿四只眼睛、异常发达的肌肉与下巴、具有杀伤力爪牙的攻击性生物——亦即所谓的怪物。 这次怪物会如此猖獗,研判有可能是原本定居于森林的草食性怪物,因开拓的入侵被迫迁离居所而来到了人类社会……但这终究只是推测,并没有证据。有人声称曾目击到破坏农作物的怪物里面混有样貌奇特的古利鲁,也有人认为这是忌惮白河势力坐大的宇都宫移民地的阴谋。无论如何,成群的怪物以惊人的速度短时间内大举入侵了隅田川沿岸。 畜害一发不可收拾。满地猖獗的怪物重现中世纪蝗虫横扫了所有农作物的异常景观。 所有的开垦都是以属地为中心,耕地一如涟漪般向外围扩展。换句话说,开发的范围愈大必须监视的地区也愈广,需要更多警备的人。况且白河拥有零星散布在隅田川沿岸的属地,单凭三百多名常备兵要警戒防备所有的开恳地的确是捉襟见肘。 如果是以首都为中心势力的土地,只需警戒那道区隔内外部的边界线便已足够。可是要警备数个没和首都土地相连的属地,边界线变得过于巨大,难以全盘看管得宜。这波怪物的猖獗,感觉就像是锁定了白河的这个弱点一举攻破以旳。 饥肠辘辘的怪物们,肆无忌惮地横扫游民们以血汗换来的开垦成果。分散各地的常备兵非但未能驱逐怪物,反而遭到攻击死伤频传。这一年的税收没了着落,阿久泽还被迫将过去财政盈余全拿出来熬过这个凛冬。 时间来到今年。 状况更加恶化了。怪物不仅吃光了开垦地的果实还就地繁殖。带着幼兽同行、饥肠辘辘的雌兽毫不把人类放在眼里。雌兽肆意蹂躏农地,对试图将它们驱离的常备兵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耕作被迫停止,怪物的数量与日俱增,白河的兵员却是一天天在减少。 肯冒着生命危险从事开垦的认真游民为数并不多。根据间谍的报告,长年的辛苦化作泡影的游民们组成帮派,反扑过去奴役自己的市民,抢走市民的财产后逃亡的事件层出不穷。那些下场凄凉的游民对过去沉醉于不切实际的梦想感到后悔,只能抢走市民寥寥可数的资产当作辛苦漫长的劳动报酬后落荒而逃,重回山野。 启十盘腿坐在缘廊上,凝神注视着朝雾。 清晨的鸟啼声不绝于耳。润泽的芳草散发出清香。夏日的清晨固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却未能将启十心中的忧郁一并抹除。 ——人身安全若没有保障,谈何收获? 以白河的失败为鉴,启十重新回归到治理的基本面。 农业是定居的生产形态,和狩猎相比收获较为稳定,却更需要更多安全的保障。怪兽猖獗的危险地区禁止栽种稻作和早作,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基本常识,白河却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无法遵守。两年前的荣景早己烟消云散,今年一万多个市民面临饥荒的危机。 一封市长信函送达了调布新町。 信函以当年神追的雾崎桐人曾宣布领有调布新町为由,试问启十对于身为神追遗民的白河移民地继承调布新町的领有权一事,有何意见。 而对这个明显的挑衅,启十据实以答。 调布新町以前是启十之父·高比良启三于世界污染时所持有的耕作地,启十在启三逝世之后继承土地。这段期间市町的统治权从来不曾交给高比良家以外的人物。在不久的将来,继承这座市町的人启十的儿子·高比良启一郎,绝不可能会是阿久泽一松。启十写下这段话后将信送往白河。 白河方面没有回复。不过根据间谍的报告,阿久泽市长擅自窜改了启十的文 意,并打出“拯救在高比良町长的暴政下,过着水深火热生活的同胞”的口号来煽动无知的市民。义愤填膺的年轻人高呼要讨伐“独裁者”高比良启十,嗅到战争气息的盗贼和山野武装集团纷纷涌入白河,盘踞在市街各处,一边喝着酒,一边招募自愿兵的告示。 白河所觊觎的显然是调布新町的耕地和储备用度过冬天的粮食。他们打着夺走一切后迁进这块土地入住的如意算盘吧。他们俨然打算在少有畜害的多摩川沿岸占得属地,然后以此为据点扩充势力。如果放手不管的话,调布新町居民的下场将被虐杀、充作农奴,或是被逐出町外沦为游民。调布新町如今似乎也无端地被卷入目前屡见不鲜的“争食”之战。 有极为迫切的危机就在眼前。 问题是,单凭调布新町的战力尚无法和白河对抗。 站在启十的立场,他希望多摩川水系所属的中小共同体能联手对抗白河。 自从就任町长以来,启十投入二十年的时间修筑与邻近共同体的信赖关系,今年夏天将是考验其真正价值的时刻。 这个信赖关系能否健全地发挥作用,时刻未到无法得知。如今只能相信自己长年以来的投资能有所回报,调布新町才有能力和白河正面对抗。 以成功为前提,启十自估胜算。 启十看到了希望之光。 ——我们有久坂由纪。 胜算就在这里。 在这个以特进种的数量和能力左右了战局的时代里,久坂由纪是足以和吕布匹敌的存在。如果说和吕布相提并论太失礼的话,那以圣女贞德为例也无妨。由纪的确有扭转战局的力量, 进化得那么彻底的特进种绝非随处可见的人才。白河肯定是戒惧她的力量,才会砸下重金聘请鬼道众偷袭。 除了由纪以外,本町还另有其他希望存在吗? 启十凝神寻找另一道光芒。 他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当年的雾崎桐人。 现在改名叫作“玉”,总是一脸懒洋洋模样的少年,浮现在启十的脑海里。 不过,启十的神色旋即显得严肃起来。 知道玉真实身分的人,只有启十和由纪。就算向町内的居民公开玉的身分,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当年率领神追军的篡夺王跟现在的玉之间,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启十在十六岁那年,曾在亲戚的帮助下前往神追之地,在那里研修市政直到二十三岁为止。在神追之地生活的日子结识了友人,后来透过友人的介绍,认识了神追军四将校之一的来栖征一郎。受到来栖赏识的启十,又和当时桐人的盟友涩泽龙之介结缘。龙之介对生性耿直认真、真心地担忧现状的启十有着高度的评仳,两人很快地就成了莫逆之交。期间虽然和四将校之一的青砥伸与白谷三座也有过数面之缘,却始终没能和涩泽美歌子会上一面。当年在神追的青春时代的回忆固然丰富,却有着没能跟篡夺王正式见面的遗憾。就这样,启十在二○四五年和来栖的妹妹昌子结婚,后来便带着研修的成果回到了调布新町。西征是在启十回乡的两年后——二○四七年发生的。 就在留学期间,启十曾在人马路上偶遇年轻的雾崎桐人。 桐人跨坐在蓝色的座狼“苍龙”上,腰系一把长到脚跟的王剑,飘扬着银白色的头发,从启十眼前通过。 骑着苇毛马匹的涩泽美歌子则随侍在旁。她身穿纯白色军服,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骑兵。美歌子大概是刚打猎回来,她的背上有几只山鸟。两人一路上面露幸福、有说有笑地消失在街道的远方。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邂逅,启十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桐人全身所散发出的异形怪力冲击了启十的五感。传说以一挡千的桐人,其战斗力刺激着毫无特殊能力的启十。 然而现在的玉却少了那份魄力。 玉确实是很强没错。他拥有一般人无法相提并论的强大力量和优秀的再生能力。要是真的开战的话,他应该能十分活跃。可是这样的力量无法称得上是压倒性。 ——他的“力量”流失了。 启十直觉看穿了那个事实。玉不如桐人的地方,其实就在于“力量”的差距。仿佛身体的中心被挖开了一个空洞一样,玉的“力量”一直在滑落。启十看在眼里,原因很有可能是出在西征的失利吧。如今已经不能期待玉能发挥当时桐人的力量了。 况且现在的玉失去了王剑。 桐人总是随时佩带在腰上的王剑“帖拉托玛”。 在得到天才生物化学者˙涩泽龙之介花费二十几年的岁月开发成功的生体寄生金属剑之后,雾崎桐人才得以持无敌之姿态君临战场。以优秀的细胞再生能力为傲的肉体,配合那把将细胞再生能力转化为攻击力的王剑“帖拉托玛”无坚不摧的斩击。同时拥有这两项武器,再也没人能阻止战场上的桐人。 王剑现在极有可能落在姬路移民地。 虽然这只是启十的臆测,但如果说美歌子在诛杀了桐人,使西征画下旬点之际,王剑也跟着落入了美歌子的手中也是十分合理的。美歌子也喝了跟桐人一样的病毒得到不老不死之身,不可能眼睁睁地放弃失去了主人的帖拉托玛。也可以说现在的美歌子完全继承了过去桐人的战斗能力。 所以这回的战役对玉的期待,就评定他怀有细胞再生能力的特进种吧。无论是思想、精神、发色各个层面,他跟雾崎桐人已是判持两人。雾崎桐人早在三十年前就被美歌子杀死,弃尸在加古川了——就某种意思而言,史实并没有错。现在生活在这座市町的玉是死不了的桐人,怀着空虚的心苟延残喘而已,他不过是个落魄潦倒的前代霸王、过往之梦的遗骸,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才是聪明的做法。 可是,无论如何—— 除了久坂以外,我还想要再一张王牌。 启十深信如此。 调布新町保有的特进种另有羽染静、真冈牛丸 斋藤准平等三人,他们在战场上应该也会有亮眼的表现。可惜他们跟玉一样都不是压倒性的力量。启十想要的是那种能一口气定江山的压倒性武力,那种不但能令数以倍计的敌方士兵畏缩,还能笑嘻嘻地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的天生武将。除了吕布以外,还需要一个张飞。 启十的脑袋想到了一个符合这个条件的战士。 ——就是他了。 启十兀自下定决心,他将手放在膝上缓缓地爬了起来。此刻他将前往离家很近的调布新町町役场。 无人的缘廊反射了朝阳,中庭里的树木枝叶沾满了露水,显得闪耀璀璨,四散的光芒混入了早起蝉儿的鸣叫。夏天的暑意从地表袅袅升起,化成一阵阵摇晃的热气,清新的晨气从下方驱散了开来。 六 一抹清澈如薄绢的蓝涂满了天空。 在太阳升起前,不停下着细雪的深灰色云朵,天一亮就消散在一望无际的纯蓝色中。 坐落在山海夹缝间,山阳地方的特有地形——被山与海包夹的平原积了一层厚达脚踝的白雪。※中国山地覆盖着皓皓白雪的低矮山峦绵亘于雪原的远方,山脊的棱角轮廓清晰地浮出背景的蓝。(译注:这里的中国指的是日本本岛西南部以山口、广岛、冈山、鸟取、岛根五个地方组成的中国地区。) 众多游客将平原一角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口吐白烟,酝酿出一股几乎要让脚下地面的积雪融化的强大热度。 游客人数有三、四千,他们身穿整洁的风衣、外套、大衣等和世界污染前所流通的衣物相比毫不逊色的服饰,是看似生活富足的姬路市民。他们的身后甚至有摊贩做起了生意,为冬天的祭典增添了几分热闹的色彩。 市民聚在这里的目的,为的就是参观一年一度于此地举行的姬路移民地全军演习。小孩子们对兵团既兴奋又深感兴趣,大人们则对税命所栽培出来的伟大军团的英姿感到与有荣焉。由于演习的目的在于向敌对的大规模共同体示威,因此对峋来参观的游客并未加诸限制,对来自各地的情报人员则人表欢迎。 “还真是老神在在呢。唉,是说层次确实是不同啦。” 混在数千名姬路市民里面的某位白人女性,像是深表讶异地如此说道后打了一个喷嚏。 她双手插在温暖的玫瑰色大衣的口袋里,冷静的视线远眺平原的彼方。溪流般的金发在风的抚弄下,遮住了五官深邃的脸庞。白人女性貌似烦闷地以白皙纤细的手指随意向上撩起头发,焦虑地踢着雪面上的长靴,双臂盘在胸前等待演习开始。即便身穿厚重的大衣外套,还是藏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附近的男游客忍不住会偷看几眼,可是她全身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没人有勇气上前搭讪。 女子丝毫不把其他男性的视线放在心上,她说出了豪迈十足的话。 “少在那边卖关子了,快点开始啊,快一点。我说得对不对?” 女性以流利日语交谈的对象,正是停在她右边肩膀上的一只小鹦鹉。 这只长满了一身鲜艳绿羽毛,只有胸口一带是黄色羽毛的鹦鹉,转动黑色的眼珠朝同了女性。 “欲速、则不达喔、fop2。不耐烦、的收获、也只有、在你眼尾、留下的、鱼尾纹、而已。” 尽管内容不像是鸟说得出来的句子,可是那个口吻彻彻底底就是从鹦鹉的声带发出来的。 被称作fop2的白人女性用斜睨了鹦鹉一眼。 “我不是说过不要加p2那个两字吗?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抓去烤了。’ “你生气、的脸、非常可爱喔。fop2。” “就决定是盐味了。大腿洒盐巴烧烤。翅膀刷烤肉酱好了。” “能被你、吃下肚、我也此生、无憾了、福克斯。吃完后、烦劳你、跟我老婆、问候一声。” fop2——又名福克斯的女人板起了脸,向鹦鹉吐舌扮了个鬼脸后,红色的眼眸又转回了雪原。她那过长的眼睫毛上薄薄地积了些雪花。 “好冷。” 从雪原迎面吹来的风寒冷莫名,丰厚的嘴唇顿时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干嘛选在天冷的时候举办演习,选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嘛。” 福克斯发了辛骚。但她其实也十分清楚在冬天举办演习的意义。 现在的日本,战争通常是在春到秋季期间展开。冬天是偃旗息鼓的季节。如果试图在冬天掀起战端,没有天气预报的话,很有可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导致全军覆没,此外还得面对粮草结冰、夜营时需要大量的薪材取火生暖、后勤的支援负担也比平时高出一倍的问题,对战后的收支也会带来负面的影响。 这个时代的战争,基本上是以暴力夺取敌方的既得利益,进而扩充自己的权益。无论是哪个共同体,都希望可以尽量压低投资——即兵队的雇用、维持、运作费用——来大获全胜,期许能有最大的利益。因此,在冬季开战的话投资的费用将会提高,而且天气变化造成的损失,非常不符合经济效益。在天气温暖时组织军团,彼此正面交锋更为省事,气候造成的风险也少,更容易掌握战事。 因此,姬路军在冬季也进入休兵期……照理说本是如此,但姬路移民地市长涩泽美歌子,却不愿放任投资巨额的军团无所事事地吃喝玩乐。 既然没有战事,不如趁这个空档集合全军展示姬路力量的壮大。 十几年前由前市长亲自提出的提案,成了后来姬路移民地远近驰名的盛事,也成了冬季军事演习的开端。演习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目的是威吓其余敌对共同体,以及提供姬路市民娱乐,并提升姬路士兵的自尊心。 刚刚一直表现出不耐烦态度的福克斯向肩上的鹦鹉说: “欸,亚伯拉罕。” “有事吗、我的、甜心。” “你去摊贩帮我买※明石烧,还有热茶。” (译注:和章鱼烧相似的小吃,而面糊中使用较多的鸡蛋,且浸沾特殊的汤汁食用。)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跑腿了。” “我还以为你一出生就是我的跑腿了。” “你还真狠耶、福克斯。” “快点去啦!” “我的工作、是周旋你、和你爹地之间、的联络。其余的差事、恕难从命。” “鹦鹉耍什么神气。” “请叫我、亚伯拉罕。” “鹦鹉。” “亚伯拉罕。” “臭鹦鹉。” “fop2。” “不准叫我p2!” “p2、p2。” 亚伯拉罕从福克斯的肩膀飞上天空,一边在她的头顶盘旋一边故意激怒她。 气得牙痒痒的福克斯挥舞着双将双手对着空中抓又跳,过了很久才发现四周的人都用打量怪人的视线在注视自己,才慌慌张张地用手指顺了一下发丝,作势恐吓地朝亚伯拉罕瞪了一眼,视线重新拉回到演习场。 挡在福克斯前方的麻绳将观览区域和演习场区隔了开来。 有一个约莫三十人布右的交响乐团在演习场的一角。 所有交响乐团团员都身穿华丽燕尾服。以指挥为首,前排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后排则是法国号、小号、敲击乐器和大号呈扇形配置,是道地的乐团。指挥尚未站上指挥台,而是定睛注视着雪原的彼方。 “也太慢了吧。” 就在福克斯又开始发牢骚时——她脚下的地面开始隐约发出震动。 “哦?” 福克斯怀着期待放眼望向远方,只见山岳和雪原的边界线显得雾濛濛一片。 地震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强度之大甚至连膝盖也跟着频频打颤。 “要工作了,亚伯拉罕。你该不会连工作也不干吧?” 福克斯瞪着上空说道。 亚伯拉罕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降落在福克斯的右肩,张开鸟喙吐出了灰色的舌头。 “录音开始。” 福克斯喃喃说道,用手指将它的舌头往外拉。亚伯拉罕的眼睛登时为之一亮,身体当场僵硬得如石膏像般。 确定亚伯拉罕僵住后,福克斯并没有跟特定的对象报告,而是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 “亲爱的爹地,我现在正在观摩姬路军的冬季军事演习。因为地处雪原,天气非常寒冷,耳朵都快结冻了。只要一开口讲话,嘴巴就会吐出白烟呢。 现场人山人海, 观众有二千人以上。现在演习正要开始。接下来好像要演奏进行曲的样子。” 现场充满了数千个市民发出的嘈杂声。 银发的指挥者登上了指挥台,乐团成员也纷纷拿好自己的乐器,视线紧盯着指挥手上的指挥棒。 福克斯实况转播的同时,一也大眼睛注视从观览区域的侧面卷起的白雾。 在飞溅到半空中的漫天雪花里,有一道快糊不清的巨大影子摇晃着。 在望眼欲穿的福克斯视线的尽头,有数百面以圣兽贝西莫斯为图像的军旗冲破雾气赫然现形。 以金线和银线绣在黑色旗面上的这头圣兽,在希伯来神话里和利维坦是并称双壁的混沌化身。据称贝西莫斯貌似巨大的水牛,背上背负着沙漠,胃里容纳了一整条约旦河。 传说中当救世主在最后审判现身之际,利维坦和贝西莫斯被迫战斗到两败俱伤,结果它们的肉成了通过最后审判的人们口中的牲品。或许美歌子是把当年雾崎桐人所钟爱的利维坦的寓意传承给了贝西莫斯也说不定。 随着军旗出现的同时,乐团指挥挥下了指挥棒。 弦乐器配合着指挥棒律动,数道弦音声声交叠徐徐带出旋律,然后管乐器的队列在弦乐渐一晑涨之际,有如炮声般开始吹鸣。 是华格纳的〈女武神的飞行〉。 这首在以前的电影《现代启示录》中,曾透过军用直升机的大型扬声器播放的英勇交响曲,时至今日依然保有鼓舞人心、使人情绪激昂的效果。 在直冲天际的女武神旋律的带动下,观众也发出了势如海啸般的欢呼声。 同时——身着纯白军服的军队随着地震,一同从贝西莫斯军旗的后方现身了。 那是一群身着纯白的军服,身后披挂着绯色斗篷,恍若白雪原诞生的白色步兵。他们的肩膀后面扛着一把厚重的十字形铁矛,以一丝不苟的整齐步伐踩踏着雪原行进。 这些步兵所摆出的,乃是将人称“※legion”的方形阵配置成几何形状的阵形。由于这是适用于辽阔的平原地形的布阵法,所以在日本的战场鲜少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不过依然不失为工整美观且气势磅礴的阵形。(译注:原意为罗马军团。) 整合成了一个战斗体的步兵们所释放出的热气,使十二月的冰寒大气发生了风景摇晃摆动的高温现象。 观众们惊呼连连。在一整面的纯白色中,绯色的斗篷格外引人注目,美得不禁令人发出惊叹。 保持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四列横阵的方形阵侧身面对着福克斯一路行进。视线固定在一点的步兵们,不苟言笑的侧脸不难窥看出他们训练有素。legion方形阵的最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雪烟,使原本就白茫茫的雪原又蒙上了一层白雾。 这威容令人联想起神话里的巨兽。仿佛不属于这个世上,乃是从天而降般的暴力化身,只需轻轻一扫就能破坏阻挡在前方的一切,一个无比巨大的存在—— “legion共有二十四个。每个legion方形阵是由一百名步兵组成,所以步兵共有两千四百人。武器是铁矛,防具则是背在背后的盾牌。现在手中持盾的好像只有前排步兵。应该是前排士兵被击败后,第二排的士兵才会举盾上前。” 福克斯以冷静的声音向亚伯拉罕说话。亚伯拉罕只是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着。 这时,观众里的小孩子们忽然发出更尖声的欢呼。 紧接在legion方形阵后方出现的是镰鸟的队列。这个由鸵鸟和螳螂混血而成的古利鲁相当受到小孩子的欢迎。因为镰鸟的外形有股说不出的可爱,很容易亲近。虽然头部长得跟鸵鸟一模一样,可是额头上冒出了两个类似螳螂的触角、全身披覆着绿色的羽毛,两把锐利的镰刀就像膜拜似地折叠在胸前。在那可爱的外表下,古利鲁在战场的表现可谓强而稳定。一般发动突击时,骑乘马匹的骑兵死伤率相当惊人,但骑乘镰鸟的骑兵生还率则相对较高。因为鎌鸟能以两把镰刀牢牢招架住骑兵最害怕的长枪,骑手就算不用特别下令,它也会自动挥舞镰刀劈砍眼前的敌人,所以在混战中相当强势。 鞍上的骑兵挺直了背,跟步兵一样扛着铁矛,行进在眼睛闪闪发光的小孩子们的注目之下。通过福克斯眼前的三列纵阵绵绵不绝。 “好惊人的数目,单是骑兵就超过了一千人。骑乘的坐骑是鎌鸟,鎌刀上有锯齿,跟西征当时的品种一样。我觉得爹地的鎌鸟品种较新也比较强,可是姬路是以数量取胜。他们竟然有办法让它们繁殖这么多。是因为血脉传久了性格也跟着变得沉稳了吗?” 福克斯淡淡地报告着。这时,远方似乎传来了性质和先前迥然不同的地震。不同步兵的军靴以及骑兵的鸟蹄。每一步都明显笼罩着异常重量的脚步声——正朝这里逐渐接近。游客们也都注意到有异,纷纷涌到麻绳的前面,想要看清楚这个发出怪物般的脚步声的真面目。 在水泄不通的游客围绕下,福克斯也伸长了脖子望去。 紧接在骑兵之后出现的是座狼兵团。 异常的脚步声并非源自于座狼。这个由马和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鲁脚步非常轻盈,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虽然外观上拥有狰狞的爪牙、隆起的肌肉和深灰色的毛皮,大抵而言就像只野狼。不过,性质上比较偏向马,比较温驯,也得以训练成坐骑。虽说个性比野狼温顺,但身上毕竟有野狼高傲的血统,所以调教座狼是一艰困的工作,必须山一名士兵花费数年时间照顾、教养,才能获准骑乘在它的背上。座狼与骑兵之间若没有坚定的信赖关系,是不可能命令这么多的座狼排成队伍,以统一整齐的步伐行进的。 “座狼有五百头以上。骑兵背后背着短弓,感觉上应该是在远距离进行骑射,若被敌方贴近则改为用座狼的爪子战斗。座狼被调教得十分温顺。毛皮是深灰色,这个也跟西征的种别一样。姬路的生物化学者都是懒惰鬼吗?既存种已经建立了一套调教方式,因而容易量产这点我不是不懂……可是他们使用的古利鲁的新颖度明显不如日向移民地。不过日向都毫不当一回事地使用一些残忍的古利鲁,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福克斯向动也不动的亚伯拉罕自言自语,一边默默推测姬路的状况。 姬路很有可能正在进行新种古利鲁的研究开发,只是还不到能带来演习场观摩的阶段而已。客观的判断应该是姬路除了集合在此地的兵团以外,另藏有其他兵团,否则无法解释姬路为何在拥有那么大的资产之下,却仍采用老旧品种的古利鲁。 与眼前的座狼脚步声相较,从后方传来的波动俨然巨大得多。伴随着雪原崩塌的重量感,每一声震动间隔着漫长的时间,形同远雷般的“咚嗡、咚嗡”重低音,撼动着观众。 一阵骚动在观览区域蔓延开来。 福克斯伸长了脖子,可是视线被座狼兵团爪子所扬起的雪烟遮住,没办法看清脚步声的真面目。 接在座狼之后出现的是骑乘着甲牛的骑兵队。若先前的座狼是轻骑兵的话,那么这边的甲牛就相当于重装骑兵了。鞍上的骑兵也像西欧骑士一样全身裹着白银色的金属装甲,单手握持巨大的长矛。这头由甲虫和水牛混血而成,名为甲牛的古利鲁,在水牛身体的表面上长出了一层甲虫般的甲壳,用突出于额头的两根尖角进行攻击。每一头甲牛的体重平均都超过八百公斤,当集体发动突击时,尖角的冲击力强大得无法估计。 “甲牛的数量也有五百到六百头。姬路军的编制完全是以古利鲁为中心呢。应该是可追溯至神追时期的悠久历史,所以对调教古利鲁很有一套。行军步伐确实很整齐,上得了台面。其他共同体看了如此训练有素的行军,的确有吓阻的作 用存在。” 数百头甲牛行军时所发出的震动非常有分量,可是依然无法跟方才撼动了附近一带的强大脚步声相提并论。明明感受得到声音和震动,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教人感到毛骨悚然。 重装步兵的队列紧跟在甲牛之后。一字排开成横向短队,全身裹着金属装甲的步兵们一批又一批地缓步通过。他们手握大把的长剑,另一只手则举着厚重的盾牌。当中也混有上半身肌肉发达,在地上拖着系了锁链的铁球行军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这颗表面布满无数荆棘的铁球恐怕将近有一吨重吧。可是特进种一副绰绰有余的模样拉着锁链一端,就像拖着纸球在走路,一派轻松自若的架式。一福克斯立时明白了其进化的程度。 “看来姬路洒钱从全国网罗优秀特进种的传闻是真的。不过这也表示,使用了es细胞的有性生殖技术连姬路都办不到。” 所谓的es细胞,指的是可以在体外培养增殖的细胞株。 假如es细胞技术发达的话,只要准备好数量充足的子宫,便可以利用装在一盘培养皿里的特进种的es细胞,生产出数十万个具有相同能力的特进种。虽然这是各个大规模共同体的生物化学家们竞相开发的技术,可是连世界污染前的科学都挑战未果,现今实现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然而,要是有共同体能够完成这项技术的话,必能统治现今的日本。就像面对旗下有一万个吕布的军团,任谁都会无条件举白旗投降吧。 “爹地,你安心了吗?……等一下,呜哇!那是啥?” 福克斯突然发出反常的声音。 在重装步兵踩出的白雾后面,有几个仿佛物的巨影晃动着。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震动愈发激烈。咚嗡、咚嗡,地面发出浑厚沉重声音的同时,福克斯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上下弹动。 “哇、哇,好厉害。” 其他观众的膝盖也发软打颤,甚至有站不稳跌倒的小孩跟被吓哭的婴儿。恍若远雷般的脚步声掩盖了所有的喧嚷与嘈杂。 福克斯睁大了眼睛凝视那片烟雾。 穿破濛气现身的——是一群形似小山的巨象。 惊叹声频传的观览区域震动了起来。 那明显不是普通的大象。一般的大象的体积当然也相当庞大,可是现在眼前行进的巨象却有五、六层楼高的办公大楼那么高。头部的高度约莫十八公尺,全长将近二十公尺。两根突出的象牙雄纠纠地朝天弯曲,前端尖锐得令人不寒而栗。一头巨象背上载着七名士兵。两人手握鞭子与缰绳、工人扛着长弓,另两人则背着一束标枪。 每当那只披着一层皱巴巴厚皮,有如巨木般的粗腿重重地踩在地面上,脚底就会传来小孩子几乎快跳起来的声响与冲击。融合了感叹、惊愕与恐惧的哗然声不绝于耳。 这是姬路移民地特产,人称战象的古利鲁。这头比一般的大象大了整整三倍以上的怪物,是透过人为的方式让大象的脑下垂体长出肿瘤,促使其生长激素分泌过剩所创造出的怪物。因此战象的寿命不长,能活满十年便算长寿。注定是短暂生涯的前半部全都用在调教训练,剩余的后半生则在战场度过的可悲古利鲁。 参加行军的大象共有四头。超重量的肉块掀起吹雪的威压感极其异常。参观的小孩子们吓得嚎啕大哭,大人们也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福克斯无意间同情起和姬路移民地为敌的其它移民地的势力。 “是大象。大象怪物。体积非常、非常地大。这是姬路原创的古利鲁吧。这或许有点——不对,是相当残忍可怕。” 虽然福克斯尽其所能地保持冷静向亚伯拉罕说话,但声音还是听得出有些颤抖。她的工作是代替事务繁忙的父亲走遍全国,发现千奇百怪或有趣的事物就透过亚伯拉罕报告。因此她对珍奇的事物早就麻木了,也不会受到一般奇景的震撼。可是这头蔽天的战象的确震撼了福克斯。 整面披覆着刚毛的皱巴巴皮肤呈深灰色,光凭弓或刀剑似乎不容易伤害它。战场上它肯定是以那又长又壮的鼻子和象牙扫荡眼前的敌人,再以粗壮的大腿蹂躏。而且,从五层楼高的鞍上居高临下射箭投枪也是一大优势。 “根本就是活动要塞嘛。附近的共同体肯定要吓死了。如果被命令跟这头怪物战斗的话,无论是谁都会犹豫吧。” 福克斯一边目送战象那海蛇般的尾巴,一边用吃惊的口吻报告着。 就在战象拖着长长的地鸣声离去之际,后而的队伍仍继续出现。 骑乘一般马匹的古典骑射队、统一使用长枪的长枪队、腰挂大把双刃剑的拔刀队。其他另有长弓队、短弓队、工兵队等……福克斯慎重地审视源源不绝的兵队,不断向亚伯拉罕报告。 接着她嘟囔了一声: “姊姊好慢喔。出场的时候果然讲求戏剧性,而且要压轴吗?” 福克斯红色的眼光射向了雪原的彼方,只为寻找至今仍未现身的姊姊踪影。 x 又名涩泽薰的久坂由纪,在白色幔幕围成的阵营里待机着。姬路移民地的纯白军服裹着十二岁的稚嫩身体,后面则披挂了一件可爱的绯色斗篷。 撼动了阵营内部好一段时间的战象脚步声终于逐渐远去。很快就要轮到三名天子候补生上场了。 薰默默地向上抬起了脸。 内阵没有天花板,抬头可见晴空万里的冬季青空。 “你们明白了吗?绝对不可以出手喔?” 两边眉毛下垂的舜向薰千叮咛万交代,薰只是板着一张脸点头答应。 “虽然你说绝对没有胜算,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可能轻松获胜?” 一旁传来武压得低沉的嗓音。 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眼镜底下的眼眸深处发出了锐利的目光,把昨晚重复了好几次的劝言再度搬出来规劝武和薰。 “你们知道涩泽市长经历过多少次的战争吗?姬路移民地创始以来二十年有余,市长不曾,吃过任何一场败仗。别说是吃败仗,甚至没受过什么重伤。她有不死之身啊。况且她还单挑打赢了那个雾崎桐人。她绝不是我们现在的实力能打败的对手啊。” “你还真挺美歌子哪,她可是我们的敌人耶。” “没错,她是我们的敌人。正因如此才需了解她的能力有多深不可测。我还不是很清楚美歌子有什么样的能力,所以不建议这时展开行动。” 舜用手向上撩起长发,武断地如此说道。 听到舜话说得斩钉截铁有别于平常,武不悦地闷哼一声别开了脸。 像是要进行确认一样,舜转头面向薰。 “要打败美歌子,我们必须耐心等候良机。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明白吗?” “明明是大好机会。” “是机会没错,可是万一失败,我们三个都会被处死。我会不甘心的。我们还是等更确实的机会吧。目前我们该做的,是在那人到来前专心让自己变强。我们的实力还可以再提升的。只要调查下去,美歌子详细的能力也会慢慢水落石出。时间是我们最好的伙伴,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被这么一劝,薰也默默把话吞了回去。两人常常像这样辩不过舜的理论只能无言以对。看来他似乎具有能以言语说服他人的口才。 “我们必须控制自己的愤怒。切记,就算和美歌子面对面,也千万不可以冲动行事喔。” 舜执拗地耳提面命一番。薰显得有些不耐,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面对今天的军事演习,舜会变得这么神经质的理由并不难懂。 因为今天是三人阔别七年以来,第一次要和涩泽美歌子碰面的日子。 不只是碰面而 已。天子候补生还要骑上座狼,跟着领在前头奔驰的美歌子,从姬路全军的面前穿过。如此看来,姬路军的军民们应该都会以为天子候补生是美歌子的忠实仆人吧。 对薰而言,别人对自己会有什么观感并不值得关心。她一心只想向自己大方露出背部的美歌子击出复仇的一击。只要武跟薰联手,要趁这个机会一举击毙美歌子应该不无可能。七年前那一天,惨遭杀害的父母和善良的村民们……此仇现在不报更待何时? “不行动手就是不行喔。附近有近卫三兵团待命,万一失败我们无处可逃。你们也不想为青砥先生制造困扰吧?” 一如看穿薰的想法似地,舜透过长发的细缝向她投以严肃的视线。薰不满地噘了一下嘴,但马上又收回。 “好啦。今天我忍耐就是了。但我先声明,动不动手要看美歌子的态度。她要是敢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我就要她好看。就算被杀死也没关系,我要揍她一拳出气。” 听薰不甘示弱地说道。舜板起了臭脸,武则哈哈大笑。 “说得好!到时候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只要我和薰联手,起码能和美歌子同归于尽吧。” “你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保证我会忍耐啊。也会压抑感情,尽力而为。” 薰说完的同时,幕幔外头突然一阵嘈杂。一串踩着雪面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朝这里接近。 候补生们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慌忙排成横一线,打直背部抿紧嘴唇。 入口的幕幔掀了开来,在五名近卫兵的保护下,美歌子踏进了内阵。另有三名西装打扮、疑似事务官的人物跟在美歌子的身后。 薰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自从那天以来,阔别七年未见的仇敌外衣完介石不出有任何变化。 就跟当年在薰的面前盘起胳臂的时候一样,美歌子的外表依旧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就连身上穿的纯白军服也跟当时相同,面前的她就像足从那一天穿越时光来到这里的美歌子一样。 美歌子在上座的竹编扶手椅就坐后,悠然地交叠起向前伸出的一双长腿,手肘靠在扶手上脖子微倾,以食指轻扶太阳穴,兴味索然地睥睨了三名天子候补生。那对紫蓝色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 ——我要杀了她。 薰的内心响起了这样的声音。薰察觉到那个声音,只是拼命压抑冲动,从正面直视美歌子。守在美歌子四周的近卫兵中,当然不乏有练气能手。要是薰被逮着全身散发练气,肯定会遭当场制伏。 美歌子轻启樱色的薄唇,发出凛冽的声音。 “舜是哪个?” 舜打了一下哆嗦,重新抬头挺胸回答。 “是我。’ “武呢?” “……是我。” “剩下的那个就是薰了吗?对了,记得是母的没错。” 美歌子冷冷地望了薰一眼,然后又索然无趣似地把视线投向半空。 不但被当剩下的东西看待,还被用“母的”来称呼,一把怒火从薰的胃底爆发。薰每晚脑子里想的净是复仇,那一天的事美歌子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旁静候指令的事务官走上前,向三人确认今天的要旨。 待会儿要骑着座狼在雪原奔驰,穿过观览区域后向左转,接着通过待机的兵团前方,进行完legion方形阵和骑兵兵团的模拟战斗演习便宣告结束。为了这一天,同样的内容不知已练习过多少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完成。 “不许犯下驾驭座狼的失误。让我蒙羞的话休怪我动手杀人。” 美歌子以威吓作为最后的训示。薰强忍着满腔的怒火答应。 短暂的接见结束,三名天子候补生在事务官的陪伴下走出了阵营。 候补生三人准备骑乘的座狼被系在蒙上白雪的杉林一角。 薰的脸稍稍泛起了笑意。 座狼是五年前体型还小到可以抱在薰怀里时,就开始在鹤木山楼照顾到现在的。第一年时只是想摸摸头都会被座狼抓伤或咬伤,甚至连喂食时都会遭到低吼示威,完全无法亲近。不过第二、三年的时候,已经可以跟座狼说话并予夸奖、喂食。等到第四年时,终于成功骑到它的背上。然后在第五年的现在,薰己经学会用姜绳驾驭自己的座狼了。 体长一公尺半左右的年幼座狼发现薰后发起了小小的尾巴。嘴巴一张,貌似开心地探出红色的舌头。虽然外表已是体格健壮的野狼,但举动仍像是个未长大的小孩。 “好乖,朔夜。今天也多多指教了。” 薰唤了座狼的名字,把手伸到它的下巴帮它搔痒。朔夜眯起眼睛,用头磨蹭着薰撒娇。别看它这副模样很可爱,薰以外的人敢伸手摸的话,铁定整只手掌都会被咬断。因为薰尽心尽力地从小到大照顾朔夜,这头孤高的古利鲁才会敞开心房接纳薰。 座狼青灰色的毛皮摸起来十分柔软,背上架妥了小孩子用的马鞍。薰先是怜惜地抚摸了朔夜的身子后,跨上马鞍握住缰绳。 座狼基本上终其一生只侍一主。朔夜今后到断气为止只会允许薰骑在自己的背上,舜和武的座狼也是一样。骑手和坐骑间的信赖关系一向无比深厚。 这时,另一头体型更大的座狼从杂木林的暗处现身。 全身披覆着浓密的蓝色毛皮,粗壮的躯体和四肢爬满了伤疤,五官隐约流露出与生俱来的狰狞。它的体型比候补生们的座狼还要大上了两号,尽管年迈,白银色的瞳孔依然炯炯有神,肩膀的肌肉也结实地隆起,陷进地面的爪子锐利地发出了寒光。 薰也知道这头座狼的名字。它是姬路移民地市民无人不知其大名的传说座狼`“苍龙”。当年雾崎桐人就是骑着这匹座狼,率领三千士兵从神追之地展开西征的。后来,这匹狼作为桐人的盾牌活跃于无数的战役,在桐人死亡后奇迹性地委身于美歌子直到现在。是一匹今年刚满三十五岁的名狼。 苍龙用白银色的眼睛睨了三头年幼的座狼。朔夜心生长怯向后退开。老迈的座狼面露不屑的表情悠然地举步前进,在美歌子的面前停下它那有如成人躯干般粗壮的厚实前脚。 美歌子的右手环住了苍龙的耳后。替它的耳根抓痒后,苍龙貌似舒服地眯细了眼睛。 “看你的啰,苍龙。让市民们见识见识你英姿焕发的步伐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美歌子的表情似乎充满了柔情。见到这个老战友,美歌子也稍稍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跨上马鞍,轻抚苍龙的脖子后,美歌子抓起缰绳转身回望背后的候补生们。这时她的表情又回到了一贯冷硬的模样。 “以武为中心里雁行队形跟上。不许脱队。破坏队形的人将处以死刑。” 美歌子简短地交代完后,随即面向前方。其中一名侍从毕恭毕敬地将一把收在鞘里的剑递给了美歌子。那是一把系在腰上,长度几乎碰到后脚跟的长剑。美歌子率性地一把接过,将剑扣在左边的剑带上。在美歌子的眼前,是一片被先行出发的兵团践踏得乱七八糟,露出了红土的雪原。 一名事务官把贝西莫斯的军旗递给了薰。薰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拿着军旗驾驭朔夜,排在武的座狼“十六夜”的旁边。和薰一样手持贝西莫斯军旗的舜则骑着座狼“立待”排在十六夜的另一边。 正中间的武手持姬路移民地市章的※纱绫形徽章军旗。另一只手缠着缰绳,毅然地直视着前方。(编注:纱绫形指由卍字为基础变形、串连而成的图案。) 朔夜、十六夜、立待。骑乘在三头幼狼上的天子候补生们,视线全都集中在前头骑着苍龙、身披绯色斗篷的美歌子的背上。 “上阵了。” 随着清楚明了的号令,美歌子踩下了马镫。 苍龙先是踮着后脚向上挺起身子,等前脚踩回地面,旋即使劲从雪之大地蹬起。 它的步伐不见一丝老态。苍龙后脚扒开的东西,成了一道雪烟向后方的候补生扑来。 薰朝那阵烟雾睁大了眼睛,一确认美歌子的背影便拉紧缰绳踩下马蹬。朔夜向前冲出。和十六夜、立待并肩奔驰穿出杂木林,进入了雪原。 薰把手中所握持的旗帜扛在肩上。圣兽的旗面迎着从空旷平原呼啸而过的狂风,发出拍动的声音而飘扬。四头座狼随着飘扬旗帜所发出的爽快节奏成一编队在雪原上奔驰。 行进中的步兵兵团所掀起的阵阵雪烟笼罩着视野前方的远处,可以看见成群的巨大战象一如皮影戏般在烟雾中往左转的模样。凝神细听的话,还可以听见观众们的欢呼声。 一马当先的美歌子速度飞快。苍龙的步伐和壮硕的身躯相反,显得轻盈迅速,就仿佛贴着雪原低空飞翔般。三名候补生无不咬牙紧握手中的缰绳,承受着扛在肩上的旗帜所施加的风压,同时踩稳了马镫紧跟在后。 在薰的视野里,挤在观览区域的数千名观众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有部分的观众注意到了美歌子。他们指着薰等人所在的方位,大声喧哗着。 喧嚷的嘈杂声随即转变成了欢呼。群众为了看清楚姬路移民地市长的英姿,纷纷挤到了麻绳的前面,遭人潮推倒的小女生尖声惨叫。 美歌子只是毅然地直视着前方,看也不看市民们一眼。她用左手握持缰绳,以自由摆动的右手向上撩起头发,然后牢牢地闭紧双唇,一路上始终拉紧缰绳自观览区域的前方直奔而过。 “哦哦哦哦!”宛若地鸣般的欢呼震天。 永恒的少女骑兵和老迈的名狼,两个活生生的传说驰骋的身影激荡起市民们的狂热。而现场数千人的兴奋情绪刺激了薰全身的毛细孔。 薰在不知不觉间情绪也跟着高昂了起来。 明明自己只是负责跟在美歌子的身后,扛起旗帜而已——可是薰却发现自己的心胸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自豪感。 薰被目己的心情搞糊涂了,视向旁边飘去。 舜的脸上也流露出和薰类似的情感。对美歌子的憎恨,以及在这个场合奔驰的自豪感,两个互相矛盾的复杂内在情绪显露无遗。 然而一旁的武却——貌似痛快地大笑着。 那是十分享受当下这个场面的表情。他从马鞍上抬起臀部,朝市民的方向高举绘着纱绫形市章的市旗。观览席响起了女性的尖锐欢呼声,武得意洋洋地向薰投以微笑。 向武回了个困惑的笑容后,薰的视线重新落在美歌子的背上。 武有时候会像这样表现出有点得意忘形的样子。虽然那个举动看起来就像忘记了对美歌子的复仇心一样,但他绝不可能真的把它抛到九霄云外。现在他只是在享一支现场的气氛而已。薰如此告诉自己。 这时,为首的美歌子向左边挥执了缰绳。 苍龙的身体冷不防向左倾,向薰等人露出侧腹。美歌子毅然的侧脸映入了薰的眼帘。 维持全速左转。 薰也执起朔夜的缰绳向左拉。年幼的座狼忠实地服从薰的命令,将身体向左倾斜到几乎倒下,爪子深深地刺入雪原,和并肩而驰的另两头座狼默契十足地转弯。 四头狼展现出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般的完美机动力。 四头座狼全程都没有放慢速度。反弹了冬阳的贝西莫斯军旗迎着从侧面吹来的强风凛然飘扬。地面的白雪被座狼的脚掌扒成了带刺的飞沫呈半放射状溅起。 一股汹涌的喝采巨浪涌向了薰的后背。数千名观众的陶醉声从背后传来。 结束转弯,薰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愉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这骄傲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居然很高兴自己能和美歌子一同驰骋于场上。 薰察觉自己的感情,用力摇头甩开了诱惑。这一定也是美歌子的陷阱,为了让天子候补生臣服在自己膝前的巧妙手段。薰一边如此告诉自己,一边让陶然的心冷静下来。 重新握好扛在肩上的军旗、脚踩马镫,薰紧迫领在前头的美歌子。现在不用多做无谓的感受,只需一心想着让演习平安无事结束就好。 纯白的军团列队在美歌子的前方。已结束行动的各兵团,有条不紊地静候着姬路军总司令官的到来。 白色士兵的人墙屹立不摇地一路绵延到雪原的尽头。军团在驾狼奔腾的薰的视野里所占的面积不断增加。稠密的剑林、密集一处的士兵全体激起了一股有如沸腾热气般的战斗意识。 以云烟来比喻是再贴切也不过了。那是一山以军团为名的巨兽——圣兽贝西莫斯的化身。 每一个士兵都不过只是贝西莫斯体内的一伽细胞。当这头圣兽朝目标蠢动的时候,它会不惜折损自己身上的细胞,也要破坏阻挡在前的一切吧。这些细胞打从心底接受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结果。发自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足构成贝西莫斯一分子的事实感到荣耀。随着大阵仗的士兵们的脸孔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薰在无意间顿悟了这个道理。 美歌子从有条不紊的军团前疾驰而过。 候补生们手扛军旗,左半身感受着为数超过一万人以上的大阵仗军团的压力一路随行。 耸立在军团前头的贝西莫斯军旗毅然地直指苍穹。无论是组成legion方形阵的步兵、骑着座狼的轻骑兵,或是骑着甲牛的重骑兵,全都面持正色目送苍龙的步伐。根植在他们心中对美歌子的敬畏深不可测。一如深怕着从面前通过的总司令官般,他们就像石笋一样林立在雪原上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美歌子的腰悬空浮在马鞍上。 她令苍龙继续往前奔驰,同时打直膝盖挺起身子,改为用左手控制缰绳的立骑姿势。 美歌子的右手伸向剑带握住了握柄。 ——王剑帖拉托玛。 过去属于雾崎桐人、所向无敌的绝对斩击剑,如今佩挂在美歌子的剑带上。 喧嚷声在士兵间蔓延了开来,两万只以上的眼睛无不极力睁大,注视着美歌子握着剑柄的右手。 这时,有八根锐利的细银针,毫无预警地从帖拉托玛的握柄下方呈放射状向外射出。银针向美歌子的手腕弯曲成钩状,一如活生生的生物般,直接刺进了美歌了的手腕。 美歌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见那银针慢慢钻进了美歌子的皮肤底下,白皙的皮肤上头肿起了八条貌似血痕的筋,在皮肤与肌肉的夹缝间蠢动着。 确认银针侵入到手肘附近后,美歌子从鞘中拔出了帖拉托玛。 然后以立骑的姿势从军团的眼前奔过,同时高举王剑。 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帖拉托玛的剑身起火燃烧了。 紫色火焰缠绕着长长的刀身涡卷而上,炽烈燃烧着。 美歌子高举王剑直指苍穹。王剑拖曳着长长的火焰尾巴,一直线地从贝西莫斯的眼前疾驰而过。 令人瞠目的不单只是火焰。 白银色的刀身一直持续成长。 本来就已经很长的刀身,如今已伸长到几乎和美歌子不相上下,仿佛是拿美歌子的细胞喂饱自己般,剑尖徐徐朝着天空挺进。 军团爆发出了浑厚的低吼声。 美歌子傲睨着军团,加足马力从眼前通过。紫色的火焰成了点缀苍龙后方的鲜艳尾巴。 美歌子毅然挺直了背,作势要将苍穹刺穿似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那对紫蓝色的眼珠发出比帖拉托玛 更耀眼的颜色炽烈燃烧,睥睨着每一名士兵。 美歌子每通过一个地方,军团都感动得无以复加,地鸣般的呐喊从兵队的狭缝涌现,声浪旋即转化成军队的吆喝声,在遥远的中国山地的山腰回响缭绕。就像后浪推前浪一样,欢呼的声浪向上高涨。一度以为气势衰落了,马上又有一波劲道更强的声浪冲刷天空。 在盈满穹窿、镇压大地的吆喝声中,万名以上的姬路士兵全都醉心于美歌子的魅力。 无论是legion兵团、轻骑兵、重骑兵、枪兵、弓兵、还是象兵,目睹了美歌子驰骋英姿的所有人,无不忘我地一直高声欢呼。 骑乘着老迈的座狼,只手高举火焰的王剑,以娇艳澄澈的紫蓝色眼眸傲睨姬路全军的永恒少女—— 宛如是神话世界的光景。 在场的所有人不分兵员或市民,魂魄全都被美歌子一人给吸引走了。 而且每个人都不自觉地为自己参与了那个神话感到无比的荣耀。 美歌子那宛如下凡仙女般的美貌把贝西莫斯凝聚成了一体。无尽的欢呼从地表撼动气温降到冰点的天空,一而再地响彻云霄。 甚至连对仇恨十分执着的天子候补生们,心中也萌发了敬畏之念。 舜魂不守舍似地一直盯着美歌子的背影不放。 与生俱来的冷静沉着,此时此地显得毫无意义。舜正如向庄严的圣画叩首的小孩般,他的心也向美歌子的背影跪拜了。握着贝西莫斯军旗的手充满了和他不相配的力量。 一旁,武也陷入了高昂的情绪之中。 他早已忘却憎恨,只是一味沉浸在陶醉里,耳里听着万人的咆哮。 年轻的血液在沸腾。 一个火热的凝块从丹田向上窜起,令全身的肌肉跃动。 回过神时武的臀部也抬离了马鞍,身子微微向后仰起,高高地举起市旗向军团大声咆哮。 贝西莫斯也随武唱和。彼此的欢呼互相重叠,朝着万里晴空一直线地向上窜升。 薰则独自用力握紧缰绳。踩着马镫的同时,一边定睛注视美歌子的背部。 美歌子坚定地抬头挺胸,那张瘦小的背就在随风飘扬的绯色斗篷底下。 薰回想起以前上讲习课时、曾被下令读过一本来课堂用的图书。 米尔顿的《失乐园》。 堕落天使路西法背叛至高无上的上帝,率领叛逆天使军团向天庭的军队开战。天使军不敌挟地下熔岩进攻的路西法,一度屈居劣势,但是在驾驭飞天战车的的圣子助阵之下,成功挽回战局,终于把路西法逼退到乐园的边界。 薰所联想到的,正是那个在路西法的侧腹挥下逐出乐园的一击,将他打入万劫不复地狱鼎鼎有名的天使。 大天使长米迦勒。 身着纯白军装,高举火焰剑的美歌子就跟那本书上的米迦勒一模一样。 那么,姬路军不就等于天庭的军队了吗? 为这个肮脏的世界带来秩序的正义军团。 这么说来,上下一身都是纯白的军服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天使的感觉。所以说死于美歌子剑下的雾崎桐人就好比堕落天使路西法啰。 火粉从缠绕在帖拉托玛刀身上的紫色火焰散落,一如鬼火般从沉浸在梦想里的薰眼前飞过。 薰的翡翠色瞳孔固定在美歌子的身上不动。 存在于薰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对躺卧在美歌子心底的某个东西产生了反应。 美歌子的背影流露出了一丝的哀戚。 那就好比一个把心掏空的空洞。 就像万年都被冰壁封住的洞窟一样,结冻得冷冰冰的虚无。 永远的孤独。 一股看不到尽头的孤寂流入了薰的心中。 明明憎恨着美歌子,却深受她所怀抱的孤独所吸引。 身体的中枢和美歌子产生了共鸣。或许现在响彻天际的军团士兵咆哮,也是一种对她的共鸣的表现。 ——不可以再陷进去了。 薰如此叮嘱自己。 这是美歌子的陷阱。她肯定是想利用这个方式展现自己的领袖气质,藉此怀柔候补生。无论她再怎么美丽,无论她怀有什么样的哀痛,美歌子依旧是我的敌人。是一个把杀人当割榖,心狠手辣地杀死我那无力抵抗的父母的女人。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忘记。 就在薰一边瞪着美歌子的背影,一边强迫自己激起内心愤慨的那个当下—— “啊。” 握在手中的军旗握柄因为手汗而滑掉了。 “咦?” 薰急忙想重新握牢,可是军旗早已整个向后倾倒。大面的旗帜不停受到强风吹拂,握柄硬生生地从薰的指缝间滑走了。 “啊啊啊!” 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悲鸣。 即使叫得再大声也于事无补,贝西莫斯的军旗无情地向薰身后的远方飞去,弹了一下之后无力地躺在雪原上。 现场的士兵登时鸦雀无声。有几名士兵赶忙前去回收旗帜。就连观览区域的观众间也隐约有股不安的气氛。 薰的脸一口气褪成了苍白。 我闯祸了。 太过分神想着美歌子的事,以致犯下如此夸张的大错。没有东西可握的右手颤抖不止。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头去把旗帜捡起来。 一路并肩同行的舜和武不约而同地向薰露出了僵硬的表情。他们深明薰闯祸所代表的意义,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浑圆,先前的激昂情绪顿时化作乌有,脸上失去了血气。 旗手失手掉下军旗。 那不单是旗手,更是整个军团的耻辱。贝西摩斯是姬路全军力量的象征,代表着构成了这个军团的战士们的荣耀。薰却让姬路军的力量和荣耀变得灰头土脸。 ‘破坏队形的人将处以死刑。’ 美歌子在演习前交代的话言犹在耳。如果单是破坏队形就会被处以死刑,那失手弄掉旗帜不就要被碎尸万段了吗? ——我会被杀掉。 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起来,牙齿也不由自主地喀喀作响。 前方以甲牛为中心,接下来准备要进行全体机动演习的重骑兵团开始了移动。 美歌子将高高举起的帖拉托玛向下一挥,于半空中留下一道紫色火焰,再把剑收回鞘内。一确认八根银针从手腕抽离,她立刻转头回望身后,把冷彻的紫蓝色眼眸射向了薰。美歌子早已发现军旗掉在地上的事情。 薰感觉胃变得沉甸甸的,不安的凝块一直顶着横膈膜。 ——没救了。我要被处死了。 薰左手边的兵团各自展开了行动。数千双军靴所制造出的波涛使朔夜脚下的地面不祥地晃动着。在死气沉沉的薰旁边,舜和武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结束短暂的交谈后,舜的座狼“立待”靠向了薰。虽然舜的表情就像闲聊一样从容自若,可是眼镜后方的瞳孔却放出了严肃的光芒。他双唇微张到旁人看不出的程度,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我们逃吧。” “……咦?” “现在就逃!拖到演习结束你就要被抓去处死了。” “可是要怎么逃……” “别害怕。我们跟你一起。” 武的座狼“十六夜”也靠了过来。朔夜的两旁被立待和十六夜包夹住。 “不用担心。反正我们有座狼,只要三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平安脱逃的。岂能就这样默默坐以待毙。” 武如此说完后,就像平常一样咧嘴一笑。 薰的眼眶顿时盈满了泪水。 明明继续坐以待毙死的人会是薰,武却当成自己的事在关 心。他的温柔深深地打动了薰。 但是—— “算了啦。犯错的人是我。而且我们早就说好,不管谁遭到毒打,都不会出面袒护吧?” 舜闭上眼睛摇摇头,以少见的强硬语调说道: “如果毒打就能解决问题,我们也不会袒护了。问题是这不是皮肉痛就能带过的骚动。你在姬路全军面前失手弄掉了军旗耶?绝对免不了重罚好杀鸡儆猴啊。” 舜的话深深刺入了薰的五脏六腑。虽然薰早已心里有数,可是话经由别人口中说出还是感到相当痛楚,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又重压在胃里。 薰向旁边扬起泫然欲泣的脸。 只见武面露无忧无虑的微笑。 “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试试我们的身手能逃到什么地方。这是让美歌子吃鳖最好方法。” 虽然武的样子活像是在打歪主意的顽皮小孩,可是在演习途中集体逃亡,不可能当恶作剧就算了。一旦被抓,舜和武都难逃被处以同样惩罚的下场。 这时,有几个鹤木山楼的教官身影出现在薰视线的余光里。每个教官都面露可怕的表情,踩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朝这里快步走来。教官后面有十来个身强力壮的近卫兵随行。看来如果薰胆敢抵抗,他们不排除以蛮力捆绑制伏。 舜和武对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同时转头面向薰。 薰浑身都在发抖。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得那么凄惨。可是也不希望把舜和武拖下水。与其害他们受到牵连,干脆让我自己在这里被抓走就算了—— “我没什么体力,其实旗子早已经快拿不住了。” “啊啊。我的手也是麻痹很久了,没有握力了呢。” 仿佛看破薰犹豫不决的心思似地舜和武两人如此说道后,同时抛开了手中的旗子。 代表姬路荣耀的贝西莫斯军旗和移民地市旗就像纸屑一样在空中飞舞,然后应声掉在雪原上。 薰的双眼吃惊地睁得大大的。 急忙向这里赶来的教官们有人发出了怒吼。 三个人都当着全军的而丢掉姬路移民地的旗子—— 这分明就是天子候补生的叛变。 两手空无一物的舜一副看似开心的模样,眼镜后而的眼珠子亮了起来。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啦。” 武也仿佛终于赶走了附身妖魔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跟着答腔。 “对啊,真是神清气爽啊。” 两人挥动缰绳掉过狼头面向着薰。脸色大变的教官和近卫兵正从他们的后方全速接近。 “我们出发吧。” 舜的语气就像在邀人去后山散步一样轻松自然。 从旁边通过的同时,武顺手拉了朔夜的缰绳一把,硬是让狼头转向。 “不要发呆了。快跑!” “薰,走吧。” 武和舜一同带头冲在薰的前方。后面则有追兵的脚步声。 薰下定决心挥下手中的缰绳,紧跟在武和舜的后面。 再也克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亮晶晶地向朔夜的后方洒落。教官们的怒吼和叫唤声不断自背后传来。 朔夜的脚程很快,一眨眼就追上冲在前头的两人。薰向那两张面向自己的笑容高声骂了起来。 “笨死了,真的笨死了。你们两个真的笨死了!” 薰哭着怒骂。接着她踩下马镫挥拍缰绳一马当先,在空中洒下晶莹剔透的泪珠奔驰于雪原上。 对于薰的逞强之辞,武和舜只是痛快地放声大笑,二人皆以半蹲的姿态在马鞍上踩了马镫。 三匹狼冲进了茂密地座落在雪原东侧旳高耸针叶林里。 发生得过于堂而皇之的天子候补生的集体逃亡剧,令姬路军完全措手不及。即便夜晚的山楼平时都有做好防止脱逃的准备,却没有人加料到他们三人居然会大白天当着姬路市民和姬路全军的面从容地逃走。反应慢半拍的结果导致错失了追踪的最佳时机。 当轻骑兵团接获教官的报告,急忙动身前去追踪时,三人早已穿过了幽深的森林,爬上冰天雪地的中国山地,一路朝着东方逃亡了—— “啊哈哈!逃走了,他们逃走了!好夸张喔,爹地,三个天子候补生全都逃走了耶!” 待在观览区域观看了全程经过的福克斯混在其他游客里,被突发的奇事逗得乐不可支。只见三头座狼在遥远的彼方掀起一阵仿佛尘烟的白色雾霭,飞也似地逃走了。后头则有数名士兵在后追赶,以及乱了阵脚的近卫兵团。 “没想到那群小萝卜头还挺有一套的嘛,说不定往后值得观察。就我所见,位居团体中心的是那个名叫薰的女孩。另外那两人感觉上是拼了命想吸引她的注意。嗯,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爹地应该能懂那个意思吧?” 福克斯重整呼吸,修正了激动的语调。她反省自己不该因为看到有趣的场面就兴奋过头,她以沉着的声音下了结论。 “他们能不能平安脱逃我也不知道,端看他们三人的努力了。不过,我认为今后先好好观察那个薰小妹妹不会有错。当姊姊拔出帖拉托玛时,其他两个男生不是慑服于她的气势就是受到感化,唯独薰小妹妹格外冷静。要说谁才是潜力股,一定非她莫属了。希望她能平安活下来呢。” 积雪早已剥落精光的大地扬起了阵阵尘烟。成群的战象再次出动,仗着那股惊人的威压感,硬是将候补生逃亡的余韵从场上赶走。 福克斯先是望了三名候补生消失不见的远方针叶林一眼,然后视线又飘回了正面的姬路全军。军团一如企图要粉饰刚才的脱序演出般,以迅速的动作开始了机动演习。 在演习结束前福克斯会一直继续报告下去,落幕之后她会放走记录了全程报告的亚伯拉罕飞回去找她的父亲。接下来福克斯将会踏上流浪的路途去寻找新鲜的见闻。她十分喜欢这个工作也乐在其中。基本上她都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虽然也曾有过几次克制不了感情而介入眼前事态的经验。当她战战兢兢地向父亲报告后,父亲大多会对此一笑置之。就连那种严重的事端,父亲也照样不予追究。福克斯再怎么思量也没办法理解父亲心中到底做何盘算。 或许爹地很乐见我介入事件也说不定……福克斯这么想,但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尽力避免情感的介入就对了。特别是以前那种撼动历史的事情,福克斯总是常常警惕自己。然而她毕竟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假如碰上了要紧关头,可能连自己最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我不过只是旁观者罢了。” 她把这个座右铭深深地刻印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福克斯把红色的眼眸转向了演习场。自己的工作无非是观察与报告,单纯就只是这样而已。心爱的父亲的慰劳与称赞就能激励她的心情,福克斯又名fop2的这位白人女性,将继续游走全日本搜寻趣闻。 终 「你快点看啦。」 「等一下,你看太快了吧。把刚刚看过的拿起来再看一次不就得了。」 「我已经看过三次了耶。是武你看太慢了啦,快点。」 「罗嗦,给我闭嘴。我是那种喜欢好好坐下来品味文章的人。」 武一口回绝掉舜的拜托,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这封由涩泽薰所寄出,用a4白纸写成的书信。 从关门海峡被遣送回来之后,两人过着软禁生活的鹤木山楼,早已被晚秋枫叶染上一片红彩。 成群鳞云流经澄澈蓝天的高空地带。两人站在二楼晒衣台远眺着由紫红及黄色、绿色交织而成的中国式山水景观,互相争抢今天早上由来自东京的肥胖使者手中接过的书信。 「拿去吧。」 坐在安乐椅上的武隔着桌面,将看完的信纸递给舜,再顺手抄起另一张信纸。脸上布满笑意及亢奋感。收到睽违整整五年的薰捎来的讯息,要他不高兴也难。一边扫视厚厚的书信,武及舜也是时而欢笑、时而噙泪、时而认真地透过文章内容与薰进行心灵交流。 噗嗤一声的武仰天大笑。 「啊哈哈,这个叫静的人是怎样?信上说她的运动服颜色有时候会换呢。真是有趣。」 「这里写说她多了个义妹,好像是个好女孩呢。薰似乎过得很幸福。」 「这个玉是什么人啊?薰好像写了很多有关玉的事情耶。」 「真的耶,你很在意吗?」 「呜……可、可是他应该跟我们没得比吧。毕竟我们可是在这里一同生活了整整七年耶?对薰而言,当然比较重视我们。这点准没错。」 「嗯,他也不是可以拿来做比较的人物就是了。薰她自己也写说无法把我们跟他摆在天秤上权衡轻重啊。」 「哼,其实真的是比较重视我们啦。可是她还得顾虑到町民们的感受……她就是温柔过头了点。」 「你总是这样擅自认定事情的结论,这是个坏习惯喔。」 「罗嗦,我只是善待自己罢了。但是看着这封信,会让我觉得她好像也已经长大了呢。总觉得果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呢。」 「毕竟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啊。她的外貌八成也变得成熟一些了吧。」 「会是什么模样啊?是不是变得比较有女人味一些了?」 「要不然试着想像看看?」 两人昂首望天,试着在蓝天当中勾勒出五年前,还只是个十二岁少女的薰的现在长相。 尽管连结出一幅近似她长相的图案,但记忆却已变得模糊不清。五年似乎是一段足以让人的五官轮廓变得不清不楚的漫长时光. 两人一边思考着「时光」这项不由分说地持续流逝的玩意儿究竟有多残酷,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交谈。 「……好想见她喔。」 「嗯,真想见她。」 「……应该见得到她吧。」 「当然见得到。总有一天……」 「我们把这玩意儿做成护身符好了。打个洞,穿线作成项链挂在胸口。」 武像是重新打起精神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颗大号斑纹玛瑙,举至眼前秀给舜看。这是来自东京那位肥胖使者连同书信一并交给两人的宝石。 那名像个相扑选手的使者说:「涩泽薰有吩咐,要我顺便把这两颗斑纹玛瑙转交给两位天子候补生。」两人很感谢他在由东京回转姬路的这趟漫长旅程途中,并没有擅自变卖掉如此昂贵的宝石,而是完好如初地送交到他们手上。这名有骨气的使者没有报上名字,也没收受他们的回礼,就这样转身离开此地。 「亏你想得出这个好主意呢,就这么办吧。等重逢之时,我们再面带笑容,秀出项链给薰看吧。」 舜面带淡淡微笑作出回应。 两人默默看着放在彼此手掌上的斑纹玛瑙。接着紧紧握住,不发一语地将宝石收回口袋里去。 阵风吹过山楼,被枫叶染红的山坡起伏地形跟着沙沙作响。 宛如听见那阵风在耳边窃窃私语一样,武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五年前与薰道别之际所立下的约定。 ——我会去接你的。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 这是武对不愿分开而哭哭啼啼的薰所说的话。 ——打败美歌子。 武再次将这份决心刻画在自己的头盖骨内侧。 然而——感觉不太对劲。他这份决心并不是真心的。 藉由深呼吸调整过自己的心思之后,武再次尝试将决心刻画于心版上。 ——我会……打败美歌子。 不过却只有言词滑出声带,心意并没有跟着涌现。先前被软禁在这座山楼,日复一日遭到殴打的那个时候,每次只要他下定决心,明明都会有一股强烈情绪跟着飞窜而出。 ——我……真的很憎恨美歌子吗? 这个疑问取代决心,自武的心中深处一闪而过。 对美歌子的憎恨之情逐渐消失。 不,非但如此,这…… 「武,你怎么啦?」 猛一回种,只见舜面露诧异表情窥视着武的侧脸。 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武先是倏然挺直背杆,接着才板起一张脸望向伙伴。 「干、干嘛这样问?我没事啊。」 「不不,瞧你突然一脸正经八百地闷闷不乐,我还以为你是不是肚子痛呢。」 「这算什么?我多少也会有些心事好吧,你别管我啦!」 武撂下这句狠话,随即一脸呕气地从椅子上起身,双手靠着晒衣台的栏杆,对准遥远的东方,也就是东京的所在方位送出视线。 由此笔直朝向东北方前进,跨越数座山峰,横渡河川、通过怪物横行霸道的废墟之后,便可抵达十七岁的薰目前过着生活的地方。她既开心、又幸福地跟那些新同伴们生活在一起。正如在武身上也发生了因时间流逝而导致周遭状况产生变化的现象一样,薰也渡过了同样一段漫长岁月,在她周遭的事物八成也都产生了变化吧。而每超越一次为了活下去而必须面对的困难及试练,自己的心里也有一股不明感受跟着发生变化。相信薰肯定也已经变得跟以前的薰大不相同。 一阵难以言喻的寂寞感触掠过武的内心。 武再一次试图于蓝天当中画出薰目前的容貌。 他运用想像力,尽可能精密地将薰成长后的容貌投射至半空中。 然而——浮现在蓝天之中的并非薰,竟是美歌子的形影。 那名踏过无数尸体、身裹紫色烈焰,一身雪白军服沾满鲜血,提供自身血肉给王剑啃噬,展露动人微笑的永恒少女。 武使劲左右摇了摇头,将美歌子的身影赶出脑海之外,接着再一次尝试画出薰的形影。 然而——薰的脸庞竟在不知不觉之间转变成美歌子的容颜。 在战场上见到的那抹难忘微笑。说出逞强台词又破口大骂武的那张生气表情。以及尽管遭到雨俊玩弄,却仍旧尝试表现出坚强一面的那副高雅神情。尝试描画下薰的形影的秋季蓝天当中浮现出来的,永远都只是永恒少女的身影。 「我是笨蛋吗?」 他对着自己如此嘀咕着说道。 感受中,同时暗藏着某种甜蜜的滋味。 秋天的太阳自远方俯瞰着武。位在高空中的鳞云群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形状,云底恰似被发梳梳过一般随风飘流。天空在不知不觉间转变像貌。由蓝白两色及阳光交织而成的天空图案总是永不止息地游移改变。极其残酷地不肯呈现出「静止不动」的状态。刚才的形状,现在已变得截然不同。 「薰。」 武对着远方小声轻呼。 「美歌子。」 接着以没人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将这个名字并排于薰的旁边。 心口痛得他无计可施。如今的武还无法理解,为何这个并非由肉体构成的部位会感到如此疼痛。 *** 在遥访过白河地区的一个月后——二〇七七年十一月,调布新町。 舒适的蓝天满布于翠绿的多摩川上空。空气清新怡人,甚至可以清楚远眺位在彼方的富士山棱线。 在没什么建筑物遮蔽视野的武藏野地区,只要是天气晴朗的日子,就能单凭肉眼追看朝阳由川流尽头升起,以及夕阳落入绵延横亘于上游地带的低矮山峰后方的美丽光景。在这么宽阔迷人的情景中,响起了一阵呼吸节奏一致的勇猛吆喝声。 只见多达五十名全身着子鹿色军服的少年少女,排成五列纵队,正整齐划一地摆动手脚往前行进。沿路扬起的沙尘则朝着纵队后方飘散。 由纪独自一人交抱双臂,观察着他们的行进。从首度召集至今,经过了将近两周时间,感觉他们的步调已经远比一开始还要来得整齐许多。只不过是否真的这样就好,由纪内心其实也没个底。她突然转移视线扫向一旁,眺望坐在多摩川堤防上参观训练的玉、斋藤、静、牛丸,以及鸟边野——也就是担任调布新町士兵职的成员们。 牛丸一脸担心地认真观看训练过程,但其余四人却表现出分明就是来看热闹的态度。玉及斋藤大白天就卯起来灌酒享受野餐气氛。静则跟往常一样,完全看不出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至于鸟边野就更夸张,他正襟危坐在斜坡上,发出黏腻不堪的下流视线——由于眼球已被挖掉,因此照理说那根本不可能是视线,但却又只能用视线来加以形容的某种玩意儿——执抝不休地缠着由纪的肢体不放。 真想当下就瞄准堤防发射气弹,将鸟边野烧成灰烬。感觉简直下流龌龊到极点。在双眼眼窝上方明明就绑着一条粗布,但不知为何竟还是能感受到视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由纪体验着仿佛脊椎直接遭到轻抚的不悦感受,尽可能地要求自己别看鸟边野,同时将视线移回这五十名少年少女的身上。 久坂由纪亲卫队。 由多摩川沿岸共同体那边传出了这样的揶揄声。由纪很讨厌被人形容成那样。因此她在町上公开募集这支由五十名少年少女组成的部队名称。虽然收到包含经过认真思考及显然只是乱想一通之名称在内的许多投稿,但却没有能让人一看就懂的合适名称。她相信聚集在堤防上的那五名士兵职,肯定也正以部队名称为题材大肆开讲。 「无忧无虑的感觉真好。」 她嘀咕着发起牢骚。她现在的立场果然跟以往大不相同。如今的由纪刻骨铭心地体验到「整合集团」是一件相当吃力的苦差事。 ——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件事。 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我都要守住这座城镇。为了不让任何一名我所重视的人死于非命,也为了不让身旁的任何一个人伤心难过,我将竭尽所能做好我的分内工作。今后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轻言放弃,一定要尽好自己的本分,直到最后一刻为止。 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只要别舍弃希望,相信总有一天必定会有好事降临。就这么相信吧,非得这么相信不可。 由纪一再这样激励自己,接着抬起头来,定睛凝视着成为部下的这群少年少女们的行进练习。 坐在堤防上的玉一边眺望着由纪的样子,一边以感受不到半丝干劲的语调说道: 「她们很拼,很有活力呢。」 一旁看似早已烂醉如泥的斋藤,也满脸笑咪咪地接着说道: 「然后啊,关于我想到的部队名称呢。你觉得『火辣性感敢死队』如何?虽然阿玉你提的『多摩川小裤裤』也难以割舍,但似乎有点走都会风的文雅感觉说。我觉得由纪比较适合那种更土里土气,而且浑身沾满泥巴的感觉耶。」 「火辣性感敢死队吗……一整个莫名其妙啊。嗯——……可是确实比多摩川小裤裤来得合适也说不定。听起来不帅,而且又很笨。」 玉草率地表达同意,斋藤却早已倒头大睡。感到没辄的玉,只好转而向坐在另一边的牛丸征求同意。 「阿牛,没错吧?取名为火辣性感敢死队就好对不对?」 「哪来的『没错吧』啊……为什么久坂前辈他们非得顶着那个怪名字去打仗不可……请你认真思考。」 「什么嘛~那阿牛~你倒是说个认真想出来的部队名称来给我听听啊~」 「我、我吗?呃,这个嘛……我对这种事情并不怎么拿手……」 「这算什么?难道你只会批评别人,自己却什么事都不肯做吗~阿牛你太糟糕了~我真是看错人了啊。」 「呜……好、好啦好啦。我想就是了,请您稍等一下吧……」 牛丸一脸困惑地盯着天空沉思片刻,随后转脸看着玉,以细若蚊鸣的微小声量说道。 「魔、魔王蓦进军……」 「啥?我听不清楚。」 「魔……魔王……蓦进军……」 「蓦进军?这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来着啊?」 「……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了。请你忘掉吧。」 「拜托~阿牛你真没用耶~那静呢?总觉得你似乎可以不动声色地抛出相当夸张的点子哟。」 玉伸长脖子,对坐在离众人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尽情享受着麦米饭团的静提问。 静一如往常地紧闭双眼,双手拿着饭团,连看也不看玉一眼,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嘀咕着说道: 「我们是为了久坂小姐而战队。」 「天啊,好逊~」 「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久坂小姐而死掉对不队。」 「也太简单了吧~『队』这个字实在用得太过随便,令人火大啊。」 「无论如何都要提高日薪队。」 「那不就是你的心愿吗?」 「不想再当派遣队。」 「居然开始抱怨?」 「我想回家队。」 「怎么突然开始觉得你很可怜咧……」 「好想吃肉队。」 「嗯,我懂了,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再问你了。」 此时,一条可疑人影映入了忙着道歉的玉视野一角。 只见一名有点驼背的青年站在离五名士兵职很远的地方,露出阴暗眼神盯着由纪不放。 「啊,是傻瓜阔少。」 们取笑,一边形单影只地走在田梗小道上的身影。 虽对他的没落感到有点可悲,不过在玉眼中看起来显得极其不祥的,是由启一郎一举一动所酝酿而成的不明阴沉气息。看在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玉眼中,那可解读成是对由纪的嫉妒、怨恨,以及偏见。 尽管这已成为调布新町众人皆知之事,不过启十显然对由纪抱持着远远凌驾于启一郎之上的期待。为了让由纪受到众人儆仰、受到众人信赖及爱戴,他或明或暗都像爸爸帮助女儿一样提供协助。 调布新町的未来将由久坂由纪一肩挑起—— 住在町上的居民们都渐渐认识到这个事实。而众人也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对由纪产生期待,将她的存在推向更上一层楼的地位。而由纪的言行举止都将夹带着一定程度的说服力。这种下意识所形成的认同感,势必会与政治层面扯上关系,而玉则看出在背后穿针引线的不是别人,正是启十这号人物。 启一郎遭到町民舍弃,由纪则即将取代启一郎成为受到町民们力挺的对象。由宝座上跌落红尘的无能装饰品,如今在其阴暗双眼的深处,究竟存在着什么念头? 「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玉嘟嚷着说道。 此时此刻。 突然…… ——近来你好像特别在意那个女孩。 藏在心里的桐人如此窃窃私语。 玉虽不予理会,他却接着说个不停。 ——你爱上她了吧。真是个学不乖的男人啊。嘿嘿嘿嘿。 ——不过这样也好。侬也差不多想再找个女人来玩玩了。 ——久坂由纪吗?现在虽然还有点乳臭未干,但迟早都能派上用场。 玉默默起身,使劲咬紧嘴唇逃离现场。 他跑下堤防,钻进空无一人的森林当中,接着开口对桐人说道: 「可惜你再也无法现身尘寰。就此给我消失吧。」 ——可惜你就是侬。只要你还活着,侬就永远不会灭亡。 「你休想对由纪伸出魔掌。给我记住这点就好。」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你生气了吗?这真是有趣啊。 ——你无法忍受自己所爱的女人被侬吃掉吗?哈哈哈,无聊透顶,侬就是你啊。 「我才不是你。丑话说在前头,我绝不会让你动到由纪一根汗毛。」 ——别傻了,你阻止不了侬。 ——侬要吃掉那个小姑娘。 ——然后—— ——让·她·尝·尝·跟·美·歌·子·一·模·一·样·的·苦·头。 听见这句话,玉顿时怒发冲冠。 玉缓缓抽出短剑,倒竖剑尖抵住自己的胸口。 「我要把你挖出来。」 ——哈哈哈,你生气了吗?有种你就试试看啊。 受到挑衅的玉,毫不迟疑地用短剑刺透自己的胸口。 这座茂密杂木林杳无人烟。既无人看见玉的所作所为,也没人能出手制止。只有萧索凋零的残枝余叶默默俯瞰着。 玉旋转短剑剑柄,宛如试图挖出藏身在胸腔之内的桐人一样。 鲜血迸射四溅,但他依旧不肯停手。他捣碎肋骨、割破脏腑、一边任由鲜血狂喷,一边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紧紧握住短剑剑柄。 ——哇哈哈哈哈。呆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消灭侬吗? 桐人的哄笑声凿穿耳朵。玉先将短剑抽出体外,接着再一次猛然刺向自己的胸口。 伤口痛楚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心灵的痛楚远比肉体痛觉来得更为剧烈。 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因为伤口疼痛所致。是因为对自己过去的不中用程度感到悔恨而流下眼泪。他一边痛哭,一边高举短剑不断猛刺自己的胸口。 玉重覆同样动作,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为止。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尽所能伤害自己的肉体。玉就这样持续拿着短剑猛刺自己的肉体,直到再也站立不稳,直到脚下形成一片血海为止,直到眼泪变成血红色为止。 「美歌子。」 此人的名字迳自脱口而出。玉就这样不断呼喊着这个名字。 「美歌子、美歌子。」 玉不断向美歌子道歉,耗费整晚时间折磨自己的肉体。 总有一天必须离开调布新町,玉一直将此事惦记在脑海当中。而近来他也持续意识到这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玉察觉到由纪在自己心里已变得比自己所想的更具分量,为了避免由纪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继续变大,他打算离开这座城镇。因为令玉感到最害怕的,就是再次不小心与某人建立起珍惜对方更胜自己的友谊关系。 隔天早上—— 玉的身影自调布新町消失不见。经过三天、经过一星期、甚至经过一个月,玉仍旧没有回来。 在这段期间,町上居民到处搜索玉的行踪。由纪及理绪也竭尽全力,真的有如字面所述一般,红着眼睛找遍了整个东京地区,但却完全掌握不到玉的消息。 玉只留下一句道别的话。 在调布新町的森林中,有一张被短刀剌在树干表面的笔记用纸,上头这样写着—— 『我决定再度踏上流浪旅程。谢谢各位的照顾,请各位保重。 玉上』 而在这棵树的根部,则留有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的大量血痕。 八 在掘开地面盖成的四边形地炉里,排好白天捡来的木柴,然后用打火石点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微小火苗延烧到麦杆,接着像是缠绕上去一样往木柴转移,最后化成温暖的火焰。冉冉升起的烟,从开在洞窟天花板上的排烟孔窜至外头。 暴露出光滑岩石表面的洞窟墙壁上,映射着三个被放大的小孩影子,墙角则有三头青灰色毛皮的座狼发出沉稳的鼻息熟睡着。 把铁锅放在铁制的四脚架上,倒入融冰取得的水,等待煮沸。经过处里的兔肉就放在三人的身旁,只等下锅的时机。 “好像天国喔。” 坐在地炉旁边的薰喃喃说道,下巴靠在用双手环抱住的膝盖上。虽然整张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可是脸上却浮现了在山楼时所没有的温和安祥。 “哪有这种这么单调无趣的天国啊。” 武一边粗鲁地拨动木柴,一边打趣地说。口头上虽然在发牢骚,但武显然也很喜欢这个洞窟。在这个洞窟里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仿佛是定居山上的天狗老早为三人做好了准备似的。 “以前铁定也有人住在这里。不晓得是刚好不在,还是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希望是后者啦。” 舜盯着火焰喃喃嘟囔道。虽然脸颊和在山楼时相比略显消瘦,但他的身心感觉似乎比以前更为茁壮了。 热水滚开后,随手把白天捕到的兔肉扔进锅里。肉很快就煮成了红褐色,一块接着一块被吃进三人的肚子里。 “好吃。” “真够味。” “嗯,煮得刚好。” 没有任何调味料,只是单纯煮熟的肉而己,可是对正值发育期、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有得吃就没什么好挑了。三人默默地啃食兔肉,把吃剩的骨头喂给了三头座狼。忠实的座狼们将主人亲手喂食的骨头吃得精光,振动喉咙发出蚱向向主人撒娇。若非有这三头座狼,候补生们应该也不可能成功逃到这个地方吧。 “今天是第几天了?” 武懒洋洋地在地炉旁边躺下开口询问。舜随即答了出来。 “从脱逃开始算的话,今天是第十天。在这个洞窟生活是第二天。” “我们已经甩掉追兵了呢。” 薰像是松了口气般说道。舜也很快就告诫她: “万万不可大意。这里舒服归舒服,我觉得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虽然三人在脱逃之后马上遭到轻骑兵队的追踪,不过所幸有座狼的帮助,三人途中未曾被迫上半次,成功逃离了姬路移民地的势力圈。 神户的废墟辽阔地座落在右手边,三个人在中国山地翻山越岭,一路经过三宫、尼崎,下山穿越大阪的废墟,然后渡过了淀川。之后仍继续一路往东前进,现在则藏身在遭到风雪封闭的不知名山地的洞窟里。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不过从路上的右手边常常能看到大海、以及从姬路出发的日数来推论,舜研判这一带有可能是※东海地方。(译注:东海地方即日本本州中部靠太平洋侧的区域,包括现在的静冈县、爱知县、三重县和岐阜县。) 在舜的提议下,三人只顾往东走,以远离姬路为第一目标。东部地区现在处于中小规模的共同体群雄割据的局面,姬路移民地的追兵在此难以自由行动,非常适合作为藏身之处。三人再也没有回到姬路的打算,现在只为寻求一块安身之地一路向东奔逃。 一吃饱饭三人立刻熄灭了营火,冷到快结冻般的夜晚寒气随即充满了洞内。 接下来的能做的事只有睡觉。三人走向自己的座狼,用手摩娑毛皮。 “我要睡啰,朔夜。今晚也麻烦你了。” 语毕,朔夜也习以为常地稍微打开躺在地上的身体,包容身材娇小的薰。 薰把身体埋在朔夜的毛皮里睡着了。 朔夜的体温可以避免自己晚上被冻死,薰紧密地依靠着身体蜷缩成一团的朔夜。对于五岁就被带到山楼晚上总是孤独一个人度过的薰而言,现在可以和最喜欢的朔夜一起睡觉,是再幸福也不过的事了。 天未亮—— 薰赫然醒来。有股不对劲的气息。她从朔夜四肢的隙缝探出疑惑的眼神,观望洞窟的入口。 “啊,有月亮……” 在黑暗洞窟的外头,皎洁的满月散发出冰清玉洁的光辉。耀眼明亮的洁白月光甚至射进了洞窟的深处。 那道洁白的月光也照出了武的影子。他背靠入口附近的内壁,向前伸出两条腿,专心地眺望着月亮。他的座狼十六夜则很有规矩地端坐在他的身旁。 薰慢慢地爬出朔夜的毛皮,屏声气息,蹑了蹑脚地偷偷靠近武。等快靠近到身旁时,才冷不防在武的面前探出鬼脸。 “哇!” “做什么啊,笨蛋。” 仿佛早就察觉到薰打算恶作剧似的,武的反应显得很冷淡。薰开口揶揄了他一番: “怎么了,不睡觉在赏月。难道是在想家吗?” “那怎么可能。我打死也不要再回去那个鬼地方了。” 武好强地回答后,像是感到尴尬似地站了起来,接着走到洞外仰望天空。山地的夜晚寒气遍布,冷到仿佛敲打就会应声般。光是呼吸,武的口中就呼出了浓密的水蒸气。 “快看,满天的星星。” 即便冷得全身发抖,薰还是随着武来到了外头,在胸前环抱胳臂,照武说的抬头一看,头上是一大片没有遮蔽物的是空。 “哇啊!” 成千上万的星光将冬天的夜空点缀得光辉灿烂,宛如神明洒下了整桶的金平糖一样。 这阵子晚上一直躲在洞窟里睡觉,所以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的星星了。而且今晚的月亮明亮到忍不住要眯起一边的眼睛,就连一旁的武表情也依稀可见。 “好厉害,可以看见下面耶。” 两人的下头浮现出蒙上了一层青紫色的和缓起伏,是蜿蜒曲折地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山岭,以及山麓与山麓毗连相邻的低矮山峦。披覆在那些山地上头的杉木与山毛榉的树梢沐浴在满天的星灿下,染成了点点斑驳的银箔色,将峡岭的棱角妆点得华美艳丽。 “好漂亮。” 薰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望向身旁。武的脸就在旁边。武不知何故神情恍惚,眼里看的是薰而不是夜空。 薰的身上缠附着不属于这个天地的绝世光辉,那道纯洁的光使她的轮廓浮出夜色,映照在武的瞳孔上。 “…………” 薰微微歪起脖子感到疑惑。武猛然回过神后尴尬地撇开视线,改为鉴赏眼下的梦幻光景。 “好漂亮喔。” 武用低沉粗犷的嗓音碎碎念道,话语化作一道白烟消失在夜色之中。薰忍不住笑了。 “哈哈,你也会说‘好漂亮’喔?好奇怪。原来武也会说这么浪漫的字眼。” “什么啦,这有什么好笑的。你自己还不是有说。” “啊哈哈,武生气了。” “少啰嗦。你有毛病喔,笑得那么夸张。” “会吗?因为真的很好笑嘛。啊哈哈、啊哈哈。” 薰豪爽地大笑。武摆了一张扑克脸〣应。大笑了一阵之后,薰用映照了星彩的瞳孔看着武。 “好久没笑得这么开怀了说。真的太有趣了。” “一点都不有趣。到底哪里那么好笑啊?” 薰面露微笑回应了武的牢骚。 “呐,武,我们不能永远在这里生活吗?” “在这里?” “嗯。就像今天一样大家一起去抓兔子、一起去汲水、一起去捡树枝生火。然后晚上就和朔夜它们一起睡觉。等到春天来临后就有野草可以采,还会有很多结 束冬眠的动物,日子就能过得比较轻松了。我想一定会很快乐的。” “感觉是很快乐没错,但没问题吗?现在追兵应该还在搜寻我们,或许没那么简单吧。” “……是这样吗?” “现在脱离姬路还不够远啊。我们得逃到更远的地方去才行。” “要多远?” “要多远呢……逃到东京那一带应该就可以放心了吧。” “东京……” 薰在口中呢喃着只在书本看过的地名。 “我听青砥先生说啊,那里现在好像还有很多超高的楼房耶。虽然到处都是爬满裂痕的柏油路,不过都有人居住,而且还有几个大型的市镇。我们只要混到里面去,就不怕会被发现了吧。” “人家会欢迎我们加入市镇吗?流浪者很不受欢迎耶。” “嗯。可是我们是特进种。只要发挥我们的实力,要当佣兵不成问题,顺利的话搞不好还可以成为像青砥先生一样的将军。等到当上了将军,就算美歌子还对我们死缠烂打也没有关系,还可以反过来向她报仇呢。” 或许是愈说愈兴奋的缘故,武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克制不住开始沸腾的年轻热血,言词显得铿锵有力。 “就是这样,嗯。我要去东京当将军。我立志成为跟雾崎桐人一样,大家光听到名号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将军。” “…………” “然后……嗯,对了,成为厉害的将军后,我要击败美歌子。我要率领大军亲手攻陷姬路移民地。管他是legion、镰鸟、甲牛还是战象,我用一发气弹就把他们通通打垮。哈哈,对啊,就是这样!薰你觉得如何,这是超棒的点子对吧?” “嗯,对呀。” “舜很聪明,军师这个职位应该比将众还适合他吧。等那家伙再更成熟点,一定可以想出连美歌子和白谷三座都会被他耍得团团忡的战术。对对对,只要我跟舜联手合作,美歌子根本没啥好怕的!” “那我呢?你怎么没提到我?” “咦?喔,你不用做事也没关系啦。” “那是啥意思!只排挤我一个人吗?” “不是那样啦。你是女的耶,不可能成为将军的。” 武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如此断言道。 愣了一秒后,薰说出了简短的间句。 “女的?” “嗯。女的不用上战场。那种事交给男的来做就可以了。” 一股沉默笼罩了下来,顿时变作寂静无声的夜晚。最后是薰太阳穴的青筋爆裂声打破了寂静。 这回换薰的语气变得激动。 “跟男女生无关。我也可以当上将军啊。我要带领众多的人马和美歌子作战!” “不行啦,没有军队会服从女人的命令。绝对不可能的。” 武不分青红皂白地妄下的定论,深深地刺伤了薰的心。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以前都不会那样说的不是吗?不是约好要三个人一起打败美歌子的吗?” “那个约定都几年前的事了啊。有五年了耶!那时我九岁,你才七岁。那种小时候的约定没有意义啦,那么小也没有什么男女生之分。” 薰瞠目结舌地仰望着身旁的武。 的确,他的身高一口气拉长了许多,薰的脸只到他的肩膀。全身长满结实的肌肉显得体格强健。相较之下薰的体型还是个小孩子。 男人与女人。薰被这两者的差距给伤害到了。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不要胡说了。那样子……太过分了。” “一点都不过分。这样就对了。你不要上战场,我才快乐。” “……咦?” 当薰想要问清楚话中的意思时,武的双臂环住了薰的背部。 用力。 然后薰就这么被紧紧抱住。 “咦?” 同样的字眼再一次从薰的口中流泄而出。 武用感觉快把背折断的力道用力紧抱了薰,全然没有想放开的意思。武单薄的胸膛贴在薰的脸上。 “怎……怎么了,武?你在害怕吗?” “我才不觉得害怕。” “不然……你为什么要抱我?” “…………” “武,我喘不过气……” 被紧紧抱住的薰把脖子往旁边转。脸颊靠在武的胸膛上,他的心跳隔着军服传进了耳里。薰的五官纠结成一团,把两只手挤进自己和武的胸膛之间,试图把他推开。 环抱在薰背后的手终于松了开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这回武又把手放在薰两边的肩膀上。 “董……” 武难得地以认真的声音呼唤。薰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胆怯地向上一看,用怕生幼犬般的眼神注视着近距离的武。 站在眼前的武,就好比一个陌生人。 不是那个过去自己一直当朋友看待的武,而是一个英勇强壮的男孩。 他笔直的视线射穿了薰。 燕的心脏不禁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情弥漫在两人之间。 就在薰忍不住想要甩开他的手逃走的那个当下—— 原本一直乖乖端坐着的十六夜忽然竖起了耳朵,口中发出低沉的嘶吼,打直后脚朝四周的黑暗摆出威吓的姿势。 “……十六夜?” 薰发现不对劲。 紧接着,全身毛发倒立的朔夜和立待,也冷不防从洞窟深处的黑暗中冒出来,发出了低沉的威吓声。 武的手这才从薰的肩膀拿开。 两人向脚底的斜坡投以锐利的视线。岩石和灌木遍布的陡峭斜坡靠近山脚的部分,遭到了黑暗的吞噬。 黑暗里夹藏了一股肃杀之气。感觉得出有许多生物屏声息气,睁大了眼睛往这里窥视——尽管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红晕顿时从薰的脸颊消散。 两个人都了解现在有紧急事态发生。前一秒的感情霎时先被摆在一旁,取而代之显露的是两张稚龄战士的面孔。 “武,提唤气。” “啊啊。” 这三天之所以会在洞窟里度过,为的就是修养身体贮蓄练气。两人提唤出涵养在下气海的气,使其往身体末端的气街集中。 在两人的身旁,全身毛发倒竖的三头座狼则向前跨出前爪,坚挺地挺直后脚,鼻子蹙起了皱纹,缩着肚子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几乎可以肯定洞窟被包围住了。只是还不晓得敌人的身分。 是怪物、山贼、追兵、还是其他呢? “我要打光了喔。” 武简短地预告,右手的气街聚集了水滴般大的练气。 “嗯。” 薰点头答应的同时,发光的微粒子慢慢往武伸长的手指头移动。 吁出一口气后,武朝着黑暗从手指头射出了五頧光球。 闪光奔窜。鸡蛋般大小的五颗光球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呈扇形飞散,照亮了两人所在的洞窟前,以及表面凹凸不平地布满了岩石的斜坡。 两人凝神细看,有东西躲在无数的灌木和岩石阴影里,观察着这里。在来自五个方向的光源照射下,他们在积雪未退的斜坡上拉出了一道道的影子。躲起来的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舜!” 薰转头向洞窟内大叫。 “我早就起来了。” 一个沉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舜神不知鬼不觉地早已骑乘在立待的身上。镜片底下的眼睛炯炯有神。 “只是刚才的气氛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嘀嘀咕咕地挖苦了一番后,舜扬起下巴示意两人尽速骑上座狼。那个举动仿佛隐隐约约夹带了一种被孤零零地抛下而赌气的感情。 潜伏在斜坡的敌人不再躲躲藏藏,接连把那一身纯白的军服暴露在苍白的月光底下。 虽然那无疑是姬路移民地的军服,但仔细一瞧还是可以看出跟一般士兵的差别。 每一个士兵手上所持的武器风格都大相迳庭。 新月形的大镰刀、长柄的前端装设了形状复杂的刀刃的斧枪、握柄是横向的双面刀“拳刃”……当中亦不乏有左手拿※协差、右手持日本刀的※二天一流的剑士。(译注:协差是日本武士佩挂在腰际的护身短刀。二天一流是宫本武藏以父亲的剑法为基础,辅以实战经验所编创出来的兵法。) 潜伏在薰眼下的,是个个弥漫着异样氛围,充满了独自个性的士兵——不对,应该称之为剑士。 舜认得这群散开在斜坡上的异样士兵所属的兵团。 姬路移民地近卫三兵团之一——从万能型特进种中选出精锐,再由“剑圣”来栖征一郎亲自传授兵法,为姬路移民地实力第一的剑术家集团—— “来栖兵团!” 舜大叫的同时,陡峭的斜坡冒出了火花。能使用练气的万能型特进种脚跟喷出灿光,如滑行般冲上了斜坡。 下一刹那,斧枪在薰的眼前闪现。薰的头向后一仰,避开了攻击并往后跳跃,以双手拍击雪地往上空跳去,脚蹬背后的山地表面,不急不徐地改向前方跳去,然而上天一流的剑士却早已岔开双脚,站在腾空的薰眼前。 薰的翡翠色眼眸绽放了灿光。她短促地吸气,把练气集中在右手的气街,一直线地冲进了剑士的攻击范围。 薰藉由巧妙的身法闪开了随着吆喝挥下的日本刀。剑士算准薰身体结束移动的时机刺出协差。但剑士的一举一动全都在薰的掌握之中。每天努力和青砥兵团的练气能手修练的成果,在此展露无遗。 薰配合脚的移动旋转上半身避开协差,把手按上剑士的侧腹,从中释放出了练气的凝块。 咚,剑士的上半身随着低沉的声音折成了“ㄑ”字状,脊椎骨发出断裂的清脆声响,口吐鲜血,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模样凄惨的剑士连一声哀嚎也没有,就像个马口铁的玩具一样高高地飞上了星空。 薰接住了从他手中掉下的日本刀,旋即举刀往旁横劈。 铿!耳边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声。两把过去由美国海军陆战队所携带使用,名为“海豹刀”的野战刀挡下了薰的横劈。 眼前的短刀搏击手咧嘴冷笑。就在下一个瞬间,短刀的刀尖划过了薰的胸口。 所幸伤口只是伤及皮肤,再深一点的话,肋骨之间的隙缝可能就被割开了。使刀的战士不给薰有喘息的机会,当机立断朝着往后面跳开的薰射出刀子。这一招完全出乎薰的意料之外。 “哇!” 躲不掉了。刀子穿过薰慌忙中刺出的日本刀刀尖,直朝薰的咽喉飞去。 “冷静一点。” 一道闪光随着声音迸现。 武把从敌人手中夺来的大镰刀拿来当球棒挥击,打回了刀子,同时让自己的练气罩在刀子的外围。 被击目的刀子,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深深地刺进了使刀战士的喉咙。 “噗噫——” 使刀战士的伤口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不仅如此,灌注在刀身上的练气流进了他的体内,一举炸裂。 只见一朵硕大的血肉之花在黑夜中绽放,使刀战士粉身碎骨的肉片化作腥风血雨,洒落在斜坡上的剑士身上。武的练气之可怕令来栖兵团的精英们目瞪口呆。 “就是现在,快啊!” 舜大声喊叫。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薰一手持着日本刀跃上鞍,另一只手缠住了缰绳,接着大喊。 “武!” 武就像失神了一样,茫然地注视着吞下了自己的练气的敌人被炸成肉片的光景。 “武,动作快啊!” 转过睁大的眼睛向薰看去,武这才回过神跨上十六夜的鞍。 “跟着我逃!” 舜丢下这句话后带头向前冲。薰和武也紧跟在后。 座狼迈步时没有丝毫的踌躇,使劲地在一片漆黑之中狂奔。 舜感觉到后方有追兵,尽管身处于能见度等于零、暗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的状况,舜还是信赖立待,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缰绳。 座狼是马跟狼混血而成的古利鲁,因此也继承了马的优秀夜视能力。座狼能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以不逊于白天时的奔跑速度,在人类无法看清楚的起伏山路和密集的林木狭缝间奔驰。人类之所以会投资大量的时间和劳力调教座狼,正是因为看中它们兼具强大攻击力和夜间骑行能力的关系。 薰拉着朔夜的缰绳驰骋在黑暗中,右手握着日本刀的握柄。刚才所释放出的练气触感,至今还残留在她的右手上。 “他是不是死了?” 她口中念念有词。那个被打入练气的凝块,飞上了高空的二刀流剑士—— 有可能已经死了。跟练习的时候不一样,刚才完全没能控制力道。“对方是来杀我的”这个事实在不知不觉间反映在练气上。剑士口吐鲜血,也听见脊椎骨断掉的声音。他还来不及惨叫,身体就折成奇怪的角度飞了出去—— “呜!” 薰突然一阵晕眩、反胃,当然不是因为被座狼摇得头晕。她感觉到夺走了人命的右手掌像是开始渐渐腐烂了一样。薰回想起以前青砥所说过的话。 ——要诀就是不要去想像。 这是青砥授予的薰战场心得。绝对不要去想像对手的人格,不要去想像对手有父母兄弟姊妹,不要去想像他所走过的人生。 敌人就只是一具企图杀害你的物体,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和敌人对峙时,你该做的是在伙伴遭到杀害前先杀害对方,如此而已。过程一结束,千万不要去想像被自己破坏的物体,而是要火速进行下一个过程。只需一鼓作气地把和自己对峙的物体破坏、破坏、再破坏……那就是战士在战场上的工作。 “不要想像。” 奔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山岭的同时,薰一边出声如此告诉自己。然而拉着缰绳的左手却颤抖不止,握持日本刀的右手同样使不上力。 “不要想像!” 薰提高音量向自己怒吼。现在必须把所有心力集中在甩开来栖兵团这件事情上。没有时间让自己多做无谓的想像来自我伤害。 “不要再想了!” 薰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夹杂了哽咽。理智外的部分告诉自己,我已经一脚踏入了再也无法回头的路。此时薰的灵魂深处也感受到,自己往后的命运将会继续夺走更多“敌人”的性命。不知不觉中薰流下了自我怜悯的泪水,尽管觉得这副模样很没有出息,可是不藉由流泪宣泄的话,内心会痛苦得无法自持。反正现在是一片漆黑的夜晚,骑在座狼上不会有人看见。薰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后痛哭失声。她心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哭得这么悲惨了。 不久,山间泛起了鱼肚白。 三头座狼马不停蹄地赶路,穿梭在山地斜坡上的辽阔针叶树林里的茂密枝干间,踏过埋在雪下的草地,飞快地翻越险峻的山脊。 来栖兵团骑兵锲而不舍地紧迫的马蹄声从背后逼近。敌人似乎有追踪专家同行,即便舜千方百计试图想甩开追兵,来栖兵团骑兵却一直没有上当。就算放弃山路刻意改走窒碍难行的荆棘小径,或在雪面留下故布疑阵的脚印后改变行进旳方向,甚至选择露出了泥土地面的地方行走,结果都是一样。对方始 终没有受骗上当,全程保持一定的速度稳稳地迫踪。 薰骑乘在朔夜的背上转头回望身后。 晨曦穿过树梢,从低角度倾斜射入,紧迫在后的轻骑兵队的身影浮现在朝雾中。追兵一共有七名。他们的背上全都背了一副只有特进种才可能拉得动的大型弓。对手是难缠的骑射兵。 薰一边保持全速奔驰,一边频频回看身后有无弓箭射来。为首的两名骑手从背后拿起弓,接着从挂在腰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枝弓箭,两腿夹紧马腹,在马鞍上拉起了弓。 骑射兵全身的肌肉开始膨胀。握住弓身的左手和拉弦的右手全都肿胀到有大人躯干般那么粗壮。发出银光的箭头直指朔夜。 “弓箭瞄准的是座狼,小心点!” 薰一边大声提醒冲在前头的两人,一边想一让握住日本刀的右手使力。 这时薰却感到有些不对劲,手指没办法正常施力—— 被短刀割伤的胸部伤口不仅发痒,还开始蔓延到全身。那个发痒的感觉好像正透过微血管一点一滴渗透到全身一样,感觉非常不舒服。 ———有毒?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瞬间,箭矢以音速逼近到了薰的面前。 “嗯!” 薰反射性地以右手提起日本刀向上挥砍。直到弓箭被一刀两断,才听见空气发出“咻”的声响。这个撕裂空间的锐利放箭声,是由肌肉纤维系特进种专用的弓弦所发出的,声音会在箭射出的稍后才传进耳中。这正是弓箭远比音速还快的证据。 只是闪过一箭还没办法放心。骑射队换人领头,早已拉满弓蓄势待发的第二波射手挺身冲到了前面。薰忘了自己中毒的事,如果不能渡过眼前的危机,在毒性发作前会先被敌人干掉。 在拉紧弓弦的右手放开的同时,第二波弓箭的箭头飞到了薰的眼前。 “嗯!” 这回日本刀由左上方往右下方挥下。被斩断的第二波弓箭的羽毛随着露水溃散,耳朵随后接着听见“铮、咻”的声响。然而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第三、第四波的弓箭已接连飞来。攻击一波接着一波,交接的速度非常迅速紧凑。 好不容易砍下第四波弓箭后,薰忍不住向前面两人求援。 “箭砍也砍不完。这样下去迟早会中箭的!” 闻言,武向舜提出了建议。 “不要逃了,用气弹解决骑兵。” “可是,万一在这里把气用光的话……” “现在不用,就摆脱不了他们。我们只要有任何一头座狼被干掉就完蛋了!” 失去了座狼的骑手没办法跟其他人共骑一头座狼。座狼不能同时载两个人。比方说如果薰失去了朔夜、想跨上武的鞍与他共骑的话,会遭到十六夜的攻击。座狼很坚持只顺从一个主人。 “气我已经蓄好了。我要迎击啰,舜!” 武的当机立断辗断了舜的迷惘。舜拉着缰绳的手一鼓作气地被提到了胸前,立待踢溅起雪花停下脚步。武从十六夜的鞍上纵身跃下,跨出右脚在地上的积雪掘出一道长沟,同时高声喊叫: “薰,停下来!” 薰机警地拉起了缰绳。朔夜在雪面挺出前脚急煞,一路通过武的身旁。看破了武的意图,薰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以极佳的默契将右手的日本刀交给了武。 武的眼眸顿时亮起了灿光。 在他眼睛注视的方向,有七名骑兵扬起一道雪烟直追而来。冲在前头的两名骑兵早已拉满了弓弦。不仅如此,紧跟在后的骑兵们同样拉起了弦,伺机发动没有间断的齐射。 银光烨烨的剑尖旋往了武的腰后。 此乃青砥传授的气弹射出架势。练习时成功射出气弹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如果不能成功射出气弹,会立刻被对方击毙。 发光的微粒子慢慢附着在刀身上。武的练气一如蜂蜜般从剑尖垂滴落下。他日不转晴地直视前方,而并驾齐驱的两名骑射兵几乎是同时松手放箭。 音速的齐射。 武狠力咬紧牙关,乾坤一掷地往斜上方挥出了日本刀。 刹那间——空间破裂了。 在静止的世界中,细微的光粒子从剑尖划出的轨迹呈膜状溢出。 紧接在那片膜之后,一个似乎是由光粒子浓缩而成的穹窿形物质从那道轨迹冒了出来。 只见那个纯粹由光组成的物质受到大气的摩擦,不祥地啪叽啪叽作响、闪烁,表面上还有无数电流在奔窜,然后——朝着那道雪烟一鼓作气射出。 光速的一击当前,即便是音速的齐射也空虚地化作了尘烟。 光芒的奔流直朝着天顶窜去,黄铜色的幔幕以惊人的气势膨胀。在这片幔幕内有的只是灼热,一股会让存在于幕内的一切融化得不留原貌的残酷热量。 薰和舜都忍不住别开了脸。因为武的气弹所含有的光热,直视的话很有可能会使眼球烧得溃烂。 凑巧位在气弹射出轨道上的一切,全都随着沉重的震呜与爆炸音,以及撼动天空的轰然声响被分解成分子,渐渐升华为光。 徒剩压迫着天地的光与热。 在那光热彻底消失在空间之前,三名天子候补生全都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薰眯起一只眼睛,抬起手臂护着脸,努力想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态。她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原来这是武的杰作。 “武,你好厉害……喔。” 光芒收敛,寂静重回深山的环抱。薰远眺了刚才的损害痕迹,向旁边的武说出了她的感想。 武同样呆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光景呆若木鸡。 气弹所通过的路径上,积雪全蒸发得一干二净,裸露出了红色的地面。原本林立在射线上的杉木和山毛榉,也因为树干的底部被消灭而往左右两边倒下。那七名骑兵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定睛细瞧的话,勉强可以在地上找到军服的碎片和烧焦的马鞍、烧毁的箭头以及马蹄铁,可是却四处找不到尸首。很有可能是身体在一瞬间炭化粉碎,在空间中灰飞烟灭了吧。 武低头看了颤抖的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身怀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面对武的气弹,七名千锤百炼的特进种连声惨叫也没有,眨眼间就从世上消灭——这个事实令他的双脚直打哆嗦。纵使再怎么有胆识,这个力量对于才年仅十四岁的武而言,仍显过于沉重。 舜第一个回神。他闭起惊讶得张大的嘴巴,用食指向上推起眼镜,努力挤出冷静的声音说道: “一难过去了,但是灾难并未完全结束,一定还有其他追兵。好了,我们快逃吧。” 舜催促两人速速行动并环视四周。他注意到这附近有水声,先前因为顾着逃命所以没有发现。竖起耳朵仔细判断后,舜听出这应该是河川的流水声。 来栖兵团之所以能一路牢牢紧迫,很有可能就是循着味道追踪。若是如此的话可以跳进河川去除味道。舜左右张望搜寻声音的源头,最后视线停留在一长排座落于山径右侧的杉木林。虽然没看到水面,可是这个形同救星的声音是来自这片坡度和缓的下坡处没错。 “下面有河川,我们别走山径了,下去吧。” 听到舜的提案,薰和武这才抬起了头来。两人依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示意。舜看得出不习惯和人类互相残杀的两人消耗了不少精神。杀人的事实在薰和武的心里刻下了伤痕。 可是现在的状况由不得他们沉浸在感伤中。 舜向上扬起了视线。从密密麻麻地伫立在一起的树林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手持特殊武器的追兵们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吧。 在缰绳的驱策下,三头座狼爬下了斜坡。愈 是往下爬,流水声愈是接近。三人谨慎地操作缰绳以防一口气滑落。不一会儿眼前景色豁然开朗,满地砾石的河岸映入了眼帘。 河宽约莫五公尺,白银色的河面水流颇为湍急,而且深不见底。原本是想藉由渡河的方式来消除气味,可是就这情况看来,要在骑狼的情况下渡河到对岸并非易事。 “我们往下游走吧,或许在途中会发现可以渡岸的浅滩。跟我来。” 立待踢蹬着砾石往下游方向冲刺。整条河岸都是砾石和沙石堆积而成的地面。对岸那片针叶林繁茂的山地则是向上隆起突出,甚至随处可见斑剥露出的峭立岩面。 就在三人寻找渡河地点的途中,来到了一座溪谷。 斑岩东一块西一块地挺出河川的水面,高耸到需要整个仰起头露出喉结才能看到顶的险峻山崖,耸立在源源不绝地激起水花的湍流两旁。座狼们把脚泡进水里渡过狭小的河岸。飞溅的水花冰冷到仿佛快冻结了。 舜回望身后蔚蓝的天空,太阳就快爬到南边的天顶了。薰的朔夜吐出红色的舌头紧跟在武所骑乘的十六夜之后——但模样有些不太对劲。舜连忙拉住缰绳令立待驻足,向薰喊话。 “薰?你身体不舒服吗?” 薰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靠在朔夜的脖子,缰绳缠在两只手上,以趴着的姿势骑乘。她面色铁青毫无血色,就连眼珠都显得有些混浊。武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薰的异状,赶紧跳下十六夜的鞍冲到她的身旁。 “喂,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病恹恹的?” “我……没……事……” 薰故作坚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舜和武互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 “有可能是在哪里中毒了。薰,你有头绪吗?” 薰只能摇头回答舜的问题,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舜发现她军服的胸口处渗出了鲜血。那里正是天未亮时在洞窟前被短刀割伤的伤口。短刀上有可能涂了毒药。 武的面色凝重。 “放着不管会有生命危险吧?” “这大概不是足以致死的毒药。对方的目的很有可能只是想生擒我们。骑射队锁定座狼为攻击目标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想这毒应该只会暂时夺走身体的控制力吧。只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下惨了。” 追兵的蹄声隐隐约约地在溪谷回响。三人的状况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武刚才使用气弹把气耗尽了,薰也因为中毒而失去行动能力。 舜仰望天空低声叹息道: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武摇头否定。 “还没结束呢,我们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尽管痛苦地纠结着一张脸,薰还是辛苦扭转脖子面向舜。 “没问题……的。我还有……力气……能……逃……” 薰挺起上半身,挥击缰绳给两人看。朔夜顺应指示,轻快地跨步前冲把舜和武两人留在了原地。 武也跨上了鞍,两脚放进镫内,毅然地低头向舜说道: “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最糟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要让薰一个人逃走。” “——我知道了,我们是保护她的盾牌对吧。” “没错。就算没办法三个人都平安逃离,范围缩小到一个人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一定要让美歌子气得跺脚。” 满脸都沾了鲜血泥巴的武,就像满脑子馊主意的孩子王一样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他立刻踩下镫直追朔夜而去。 舜在这个节骨眼,终于从下气海提唤出练气覆盖住全身。强度固然不若武和薰那么威猛,但他好歹也是曾在鹤木山楼认真投入严苛练气修行的万能型特进种。现在这个状况下还保有上得了台面战斗力的,只剩舜了。 “至少要让薰平安逃走。” 舜轻声呢喃后,挥下了立待的缰绳。聪颖的他已感应到这趟旅程的终点就近在眼前了。 原本狭隘的溪谷地形又慢慢变得开阔了起来,看样子现在似乎来到了中流水域的入口。这里不仅河面较为宽广,水流的流速也趋于和缓。原本呈白银色的水而变成了蓝绿色,甚至可以见到浅滩和沙洲的踪影,沙石淤积的区块和形成浅滩的区块泾渭分明,对岸则是一片长满覆盖着白雪的针叶林的山地。 、 奔驰在满地细石的河畔,一马当先的朔夜脚步有逐渐变得不稳定的趋势。骑在上头的薰只是把脚挂在镫上而已,甚至不像有在挥击缰绳的样子。 武凝神注视着前方。自从踏入中游地带以后,他就不断对四周做地毯式的观察。不肯错放、也不能错放过任何突破现状所需的任何东西。战斗从天未亮一直持续到现在,武也全身筋﹉疲力尽,但他依然激励自己的意识,勉强振作打起精神,寻找着希望之光。 不久——那个东西出现在对岸。 武往左拉动十六夜的缰绳靠向立待,通知了舜。 “有船!我发现船了!” 舜眼镜底下的视线循着武指示的方向飘去。诚如武所言,对岸有一艘粗陋的平底船被拉上了岸边。舜顿时大喊: “薰,快停下来!” 然而跑在前面的薰对舜的声音却毫无反应,只是颓然无力地把上半身垂靠在朔夜的脖子上。朔夜之所以会停下脚步,应该是基于朔夜自己的意志吧。舜对这头狼的聪明表达了无言的感激。 “船交给我来想办法,我这就去把它拖过来。” 武从十六夜的鞍跃下,开始练气。虽然他的气早已耗尽,不过多亏他拥有天赋异禀的呼吸器官,即便是临时练出来的气,要蓄积到能踏过水面并不是问题。 武短促地吸气的同时,脚跟踩上了水面。身手之轻盈甚至不见水花喷起,仅做二次的跳跃便绰绰有余地跨过了宽约七公尺的河面。解开系船的绳子,武双手抬起船头把它拖入水中。这艘船可能荒废已久了,船上不见船竿或划桨之类的道具,只能在河中随波逐流。武把绳子衔在口中,纵身跳进了寒气袭人的严冬河川里,朝薰的方向游去。 河水的温度冰冷到几乎令武昏厥过去。泡水的军服重如石块,水流的速度也远比肉眼所儿的湍急,如果不保持意识清醒的话,很有可能会直接被河水冲走。 武挤出了最后一丝坚毅的气魄。他拼命地摆动快麻痹失去知觉的手脚划开水面、脚蹬河底,下颚使出吃奶的力气咬住绳子,终于成功渡河。 “快点……把薰抱过来!” 浑身湿透的武一边颤抖一边大喊。舜把早已无法动弹的薰从朔夜的马鞍抬下,然后抱在自己的胸前。 “薰,你就搭着这艘船逃走吧。敌人交给我们两个来挡。” 舜用平静的口吻如此说道。面无血色的薰在他的怀里痛苦地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 “就算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要坚持逃下去。你不可以再留在那种地方了。” “喂……你在说……什……” “薰,你好好保重。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舜把薰的身体安置在平底船的船底。失去行动能力的薰虽然拼了命地想抬起上半身,但她现在连跨过船缘也做不到。 武回头看向背后。追兵的蹄声从上游方向逐渐逼近,不能再拖下去了。武的右手抓牢了绳子,把载了薰的船又拉回水中。 就这么哗啦哗啦作响地,武蹚在水中把船往水势湍急的地方推去。船上的薰紧咬着牙根向武伸长了手。 “不……可以……我……也要、一……起……” 武肚子以下的身体全泡在河川里,一如要把薰的身影清楚地烙印在脑海中似地,他目不转睛地 直视着她。 当初没办法诚实说出的话,现在好像有勇气说得出口了。 “昨天晚上,我不是说你当不了女将军吗?其实那是骗你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变成那种人而已。” “喂……你……在说什……” , 就像不让薰继续说下去一样,武用双手抓着船缘,踩着水底开始加速。平底船扬起水花,速度加快。 “憎恨、杀害他人这种肮脏的事不适合你做。你比较适合微笑啦。我喜欢你微笑的样子喔。” 武垂低着头,模样笨拙地在水中前进。薰正努力挤出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武这时只想一股脑地抒发自己的心情,因为这一去很有可能将是永别。 “我会连你的份也一起憎恨美歌子,所以拜托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嘛。忘记复仇,逃得远远的去争取你的幸福吧。你如果能幸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不要……我们……一起……” 察觉薰语带哽咽,武硬是挤出一张鬼脸后抬起头来。他一边划破水面,一边揶揄似地说道: “唉唷,你听话别再啰嗦了嘛,现在气氛正感人呢。这种时候就是要用欢笑来道别啊。我们一定能再见面的啦!” “不要……我不要……!” 守在岸边的舜回头大叫。 “骑兵要来了!快逃、快逃啊!” 武挤出仅剩的力气,用被冰冻的河水泡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脚使劲往前推,成功的让平底船自行漂流了起来。同时,他不忘向薰喊话安抚她的不安。 “对了,你就去东京吧,我会去接你的。等我变成跟雾崎桐人一样威风的将军打败美歌子后,我再去跟你见面。这样你可以接受了吧?” “武……” 薰伸出了手。武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一会儿,把心爱的女孩的面容清楚地刻印在自己的心坎里。他放开了手。 平底船一路往下流方向漂流而去。薰那张痛哭流涕的脸探出了船缘。向前伸长的小手愈来愈远。 武的下半身浸在河水里,他拉开喉咙高声大成: “你要去东京喔!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待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喔!” “武……” “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会去接你的。” 武的誓言在山峡间回荡,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薰的耳里。即便薰连手指头也遭到毒药的麻痹,依然使出浑身之力挥舞的手,就是收下了誓言的证明。 蓝绿色的滔滔河水将船载向了远方。 等到船影消失在蜿蜒河川的尽头后,武将嘴抿成了一直线,毅然地转头回望上游。 来栖兵团的轻骑兵队已经追到了眼前。镰鸟的队伍踩踏着河岸的鹅卵石,在胸前摺起被冬阳照耀得闪闪发光的镰刀,浩浩荡荡地直行而来。特进种的队伍则紧跟在后。他们全都是埋伏在洞窟前的剑术家集团。 “我不会让你们越雷池一步。” 武的气已被榨干得一点也不剩,武器只剩一把武士刀,但他不打算逃。他不惜在这里跟敌人玉石俱焚,也不允许他们向薰伸出毒手,就算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耍帅的人可不是只有你喔。” 一旁的舜冷静地说道。武露出了贼笑,看着同甘共苦七年多的伙伴。舜全身充满练气,做好了战斗准备。 “还有它们也是。” 朔夜、十六夜、立待。年幼的座狼也一边发出低吼一边压低身体重心,狠瞪着镰鸟的队伍。看来它们都很清楚现在自己该做什么。 “薰还真受欢迎耶。” “你也未免偷跑得太夸张了。” “你有被害妄想吗?” “一点都称不上公平。” “那你就拿那些人当对手,努力挽回吧。” 武坏心眼地扬起下巴,指了指手持金光闪耀的武器、蜂拥而上的特进种。舜嘴巴噘成了ㄟ字状耸肩。 “战斗本来就不是我的本领,可是和你们共过的那几年我也没有虚度。若论拖延时间,我比你还在行。” “那真的是太可靠啦。” 两个人肩并肩,准备正面迎击来势汹汹的来栖兵团。 坦白说,和薰就此分别确实令人寂寞,但两人并不后悔。接下来的任务只有负起责任奋斗到最后一刻,给来栖兵团迎头痛击让他们追不上薰。 武让临时精制出来的练气环附在只手握持的武士刀上后,主动向敌兵展开攻势。舜也使出练气加持的跳跃跟进。三头年幼的座狼则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扑上了镰鸟的队伍。 来栖兵团花费一个多小时才逮捕了两名天子候补生。迫踪大队的队长在返回姬路移民地后,列举出许多原因为自己辩解:无法快速逮捕的棘手原因,不外乎是捕获了抵抗最为激烈的涩泽武后,涩泽舜立即逃往山中,因此拖延了一些时间;其次是座狼的抵抗比想像中要来得更凶猛;还有,市长下令务必要活捉,所以比较麻烦,怕伤害到两名天子候补生……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还说假使市长能批示找到天子候补生时能格杀勿论,应该用不着二十分钟就能成功抓人,而且也不至于让涩泽薰成功潜逃……等诸如此类的话为自己辩解。 另外,十六夜和立待在麻醉后纷纷落网,却唯独朔夜带着伤势下落不明,似乎是逃到远方去了。研判它很有可能是跑去寻找薰的下落,但主仆之后有无顺利重逢,姬路移民地在天子候补生脱逃事件的记录上,并未明确写下结果。 九 浪涛声沙沙作响。 在黎明前的昏暗夜空中,成群飞翔的海鸟以洪亮清澈的声音啼叫。东方云层的下方不一会儿就会染上炫目的红晕。霞光逐渐扩散了出去,慢慢吞噬了浪涛后方、黑蔷薇色的幽暗。 平底船的船头被冲上了河口的白色沙洲。 身穿纯白军服的少女,孤零零地俯卧在船旁的少也上。 来自海面的寒风吹拂着少女绑在身后的头发。纤长的上下眼睫毛轻轻跳动一下后,缓缓地睁了开来,从中显现的翡翠色眼眸上头映照着一道幽光。 “嗯……” 薰随着一声呻吟抬起头,看见了白色沙洲、倒映着红黑色的天色的河面、以及黑蔷薇色的波涛。 她诧异地皱起眉头,四肢用力勉强撑起了两只手,翻了个身改成仰卧的姿势。 天顶还是黑夜。耀眼夺目的星彩悬挂在夜空,有如光之水脉似地串连在一起,若循着那个流向一路看去,终点是烧成了火红色的东方天空水平线。 薰躺在地上侧脸看着那个朝霞。 这里一个人也没仔。 只有茫茫大海和潮起潮落的海浪以及拍浪声而已。 “嗯!” 薰发出一声吆喝,坐起了上半身。 她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仰望天空,然后再一次环顾四周。 努力一阵回想后,她想起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武、舜。” 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梦。薰抱着这个念头试着唤了两人的名字。但无人口应。 “朔夜。” 平时那头随叫随到,会开心地用舌头舔薰脸颊的年幼座狼也不在。 再也没有人——陪在自己的身旁。 这表示那个不是梦,是真的吗? “武、舜、朔夜!” 薰呼唤的声音夹带着哽咽。明知不会有人回话,却还是忍不住声声呼唤。唯有萧瑟的海风回应她那悲戚的叫唤。 “十六夜、立待。” 就连拒绝让自己骑乘的座狼的名字也冲口而出。薰不禁啜泣了起来,视野因为笼罩着一层水的薄膜而显得扭曲变形。尽管薰仰头看着天空想要把泪水往肚里吞,然而眼眶再也拦不了溃堤流下的眼泪。 克制不住的情绪猛然涌上心头。情绪超过了薰的负荷量,最后化成一串串的泪珠夺眶而出。 “呜啊啊啊!呜啊啊啊!” 再也不用介意他人的眼光,薰仰着头痛哭,无法自持。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无价之宝。原本存在内心的东西消失不见了,徒留空虚。消失后的痛苦就是从那个空虚涌出的。 在无尽深邃的星空下,广漠无垠的大海前,薰现在真的变成孤单一人。 “我不要——我不要——!” 难堪窝囊的哭闹声连同啜泣一同从喉咙挤了出来。当初在山楼的牢狱中忍下来的冲动,现在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了。爬出水平线的红色朝阳照亮了薰那张涕泗纵横的脸。 黑暗逐渐被驱离世界。薰止不住哭泣。朝霞非但没能抚平薰的伤痛,还为空旷的天空与大海增色,更使她备感寂寥。 好孤单、好寂寞。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而且还对未来茫无头绪。 “呜、呜呜呜……” 薰纠需一张稚嫩的脸孔不停啜泣。火球般的太阳离开了水平面,在东边云层的后面炽烈地燃烧。天边就像有把火在烧一样,泛起了清澄的红紫色。 往后我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一个人被去在这么宽阔的世界,我该走去哪里,又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 ——你就去东京吧。我会去接你的。 就在薰万念俱灰的时候,离别时武所说的话在耳畔重新响起。 ——你要去东京喔!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待在东京的某个角落喔! 薰泪汪汪的眼睛转向了东北边。在和缓的海岸线远方,一座貌似富士山的山影依稀浮现在朝阳下。 “东京……” 她在口中呢喃着只在书本看过的荒芜都市之名。 薰就连要怎么走到东京也不知道。不过只要以富士山为地标沿着海岸前进的话,短期内应该也不用怕会迷路吧。至于越过富士山之后要怎么办,到时再去烦恼好了。 “东京。” 薰再一次喃喃念了那个名字。 现在的薰可以依赖的支柱,就只剩和武的约定了。 只要到东京,总有一天可以和武跟舜再会。薰也只能这么相信。 除了这个约定以外,薰一无所有。 不,至少还有这个约定!武应该不会毁约吧。一旦做了什么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想办法实现。他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我只要照约定做就好。 直到现在薰依然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不过她慢慢凝聚意志力,终于止住了抽噎。 一屁股坐在白色沙洲上的薰,用军服的袖子擦干沾满泪水的眼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后,薰将这些痕迹全都用袖子抹掉,睁着红肿的眼睛望向了朝阳。 在围着一圈黄金色柔和轮廓的东边云层后面,太阳脱离了红霞从云缝射出黄铜色的光芒。 无数道光线笔直地越过大海,照射着坐在白色沙洲上的薰。 太阳在鼓励自己。有一种非比寻常地庞大,超越了人类智慧又具有权威的力量在告诉自己:“去吧。” 薰的内心如此轻声私语着。仿佛是在呼应那个私语般,一股新的力量从体内的深处、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泉涌而出。 去吧。 内心的深处、构成肉体的所有细胞,这些年来在鹤木山楼所培养出来充满坚毅气魄的精神全都在鼓舞着薰。 薰闭上了眼睛。 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气。浓浓地带特海水咸味的风被送进了薰那进化过的呼吸器官,洗刷掉老旧沉殿的物质,在她体内的中枢唤起了新鲜的力量。那股力量以奔腾之势一口气在全身蔓延了开来。 薰倏然睁开眼睛。 和先前迥然不同,一道英气勃发的翡翠色光辉寓于眼中。 眼眸里不见一丝迷惘与污秽,显得神清气爽且清澈透亮。 “前往东京吧。” 薰喃喃告诉自己,挺直膝盖,在沙地上站了起来。她选择河口水深较浅的地方行走,踏上了纯白的海岸。 成群的海鸟一如在为薰领路似地,沿着海面低空往东方飞去。 薰再做了一回深呼吸,跟着海鸟迈步向前冲刺。 “嗯、嗯!” 现在的目标只有前往东京。 “嗯、嗯!” 前往和武约好的重逢之地。 宛如东京有什么事物正在吸引自己一样,薰只是专心一志地摆动着少女还略显丰腴的四肢,踢溅起白沙向前奔跑。 誓言不经意地又一次在薰的脑海里浮现。 ——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会去接你的。 现在的薰,并不晓得这句话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引发什么事情。武和舜自然也是无从得知。这个残酷的约束就在无人知晓结果的情况下订定了。 “嗯、嗯!” 薰聚精会神地向前跑。 我和武的约定就存在于这条路的尽头。总有一天,击败了美歌子的武和舜一定会依约来接我。然后我们三人要再一次过快乐的生活。到时我们就能带着朔夜和十六夜还有立待,不用受到任何人的拘束与命令,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山野中了。 “嗯、嗯!” 薰拼命摆动手脚。穿过东边的云层攀上了高空的太阳,把世界照耀得炫丽夺目 。 薰只是凛然地凝视着前方,奔驰在挥洒着璀璨光粒子的白色沙滩上。 前往东京。 前往约定之地。 为了必将到来的重逢之日,现在只能专心一志地朝无尽的荒芜都市目标前进—— 后记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非常感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我是犬村小六。 第二集诚如各位所见,平安无事地推出了。第三集预定在○八年的一月推出。这全都承蒙各位的支持与鼓励。前阵子收到第一集的版税后,我家的餐桌出现了好几年未见的牛肉,这实在太教人高兴了。我会继续加油努力,让自己吃得起价格正常的肉类,而非超市关店出清的半价肉品。现在桌上那碗加了半价肉的炒乌龙面好吃到我快昏倒了。虽然只是把半价肉和冰箱剩下的蔬菜放在一起炒,接着淋上面味露和乌龙面一起下锅,最后再洒上一些柴鱼片,感觉十分阳春,但是我依然流下“原来地球上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的感动眼泪享用着。真的太赞、太赞啦!然后呢,爱犬ハム吉(米格鲁,三岁)正唉唉叫着吐出舌头,像是在说“也喂我吃一点啊~~”,它正在旁边看着我。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喂它的。这只狗蠢得无可救药,如果让它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比狗食还美味的东西,从隔天起它一定会把狗食丢在一旁跟我吵着要吃乌龙面的。一定是这样没错,所以绝对不能分给它吃。活该!(译注:此为日本的上市时间。) 因此(这是在因此什么)照例在没有重点的情况下,在这里致上谢辞。 感谢老是给您添麻烦的责任编辑具志坚先生、不是负责我稿子照样给您添麻烦的汤浅先 生、每次都绘制出漂亮插画的赤星老师、全力以赴的出版、业务、校正等工作人员。还要向这世界最重要的阅读了本书的您,献上超弩级的旋转ultra感谢。您的支持是让本套书继续出版的唯一力量。若非您从堆积如山的小说中选择了这一本书,我是没办法继续创作下去的。而且教人赞叹的是,ガガガ文库的回函明信片竟然不需要贴五十日圆的邮票耶!这实在太赞啦!小学馆!所以说若您还喜欢本书的话,可以在明信片上仔细地写下您所想到的内容,然后在上班、上学、散步的途中丢进邮筒,这对于像本作这种冷门的书刊而言,会是一股非常有力的力量哦。当ガガガ文库暗黑编辑会议做出“利维坦的恋人根本就红不了嘛。而且犬村有口臭,眼白又是黄土色,晚上说过的话白天立刻就忘记,干脆趁现在腰斩算了。呜呼呼呼,噎嘿嘿嘿。一这种结论时,有办法击溃邪恶编辑部的(击溃了能干嘛),就只有您的声音了。只要有您的守护,玉和由纪的冒险就会继续下去。为了让本故事能成功迈向终点,我也会尽力创作的,希望大家务必为我加油鼓励。 此外,请好好享受下一集篇幅超过一百六十页的战斗场景。虽然由我自己说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何自己会这么坚持一定要写那些血浆内脏喷到饱的东西。虽然总觉得好像是我大脑里的妖精命令我先的,不过连做梦都梦到斗场景真的是太折磨人了。累死我也、累死我也。那么各位读者敬请期待我的新作吧。 二○○七年 一○月某日 大村小六 一 台版 转自 桜羽(blog.sina../makeinunovels) 『如果我们选择走这条路,总有一天必会重逢。」 —————————— 或许是嗅到鲜血的气味吧,只见双头鹰群斜向划破盛夏天际、往下滑降。 它们是身长约一公尺左右,张开双翼则可长达两公尺的大型鹰鸟。它们任由看起来很诡异的两颗头忙碌地左顾右盼,同时以其锐利钩爪扣住高楼大厦顶楼的阳台扶手。每只双头鹰的弯曲尖喙前端都染上了一层已经乾掉的暗红血色。 双头鹰转动四只眼睛,由距地表将近二十五公尺高的上空俯瞰着地面。 废弃都市,东京。 死气沉沉的无人城镇受到毒辣的夏季艳阳曝晒,一路倾倒至视野尽头。喧闹地笼罩住市区地带的并非如同过往一般的汽机车行驶声,而是一整片的蝉鸣。 灰色柏油路面布满龟裂痕迹,坚毅不屈的植物由凹凸不平的路面缝隙之间破土而出,马路、人行道及狭小巷弄早已全部化作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地带。向日葵、红花、油菜花等也恣意绽放色彩温和的花苞,为这荒废的城镇添上一抹楚楚动人的色调。 钢筋水泥建筑物群的外墙也几乎都被藤蔓所占据,形成各种不同植物的温床,其中既有依然坚毅地维持着建筑构造的大楼,也有建筑物如同靠着比邻大楼一般倾斜、彷佛双手往后支撑似堪佴但以及前倾坍塌,在马路上洒落了一地的瓦砾碎石。 据说钢筋水泥这种建筑物只要施工完善,其建筑构造至少可以维持百年之久。 施工扎实的建筑物,正是因为扮演中心骨架角色的酸性钢筋受到硷性水泥保护,使之免于遭到锈蚀作用侵袭,才有办法经历百年的漫长时光,却依旧耸立于大地之上。而崩坍倾倒的则是偷工减料的建筑物,原因出在浮现于外墙水泥壁面上的裂痕,经由裂痕渗透的雨水流向钢筋,致使整体骨架构造逐渐生锈,最后才造成建筑物应声崩塌。虽说哪栋是施工完善的建筑物、哪一栋又是偷工减料的建筑物,半世纪前的建筑业者心肠是好是坏一眼就可以看出;但遗憾的是,如今随处均可看见许多倾倒的房屋。在过去那个只要是新品就代表价值的时代而言,愿意认真地建造能够维持百年不倒之建筑物的业者实在屈指可数。绝大多数建筑物都是在完工经过二十年左右就会被拆除重建的前提之下,施工建造而成的。因此时至今日,愈是往市中心地带推进,倒塌的建筑物数量就变得愈来愈多。 相较于人工建筑物的不堪一击,大自然的产物就显得强韧许多。 在这原本几乎找不到任何外露土壤的东京,耗费了六十年的漫长岁月,乘风而来的沙土堆积在铺设道路的凹陷处;同样随风飞抵的植物种子,在沙土中冒出新芽,在柏油路上布下根茎,透过这微小缝隙扎根于大地,并朝向天际衍生出茂盛绿叶。虽然主要干道现在因为仍有雇用保镳随队的交易商人来来往往,所以会有人动手砍伐树木,不过住宅区却几乎都已沉入深邃的森林当中。 假使偏离主要干道,走进窄小巷弄之间,就等同进入了肉食性变异动物盘据的恶魔丛林当中。由狗、猫、兔子、蜥蜴、蛇等等野生动物及家庭宠物突变而成的怪物们,不花半毛钱就将过去上班族们砸下三十年期血汗贷款所辛苦买下的房屋占为自己的巢穴,且目中无人地大量繁殖、互相吞噬及混种,造成无法收拾的突变情况。 双头鹰群所俯瞰的甲州街道,就是劈开树海延伸而出的干线道路之一。虽然很难得会有交易商行经此地,但是当调布新町派遣一支以收集物资为目的,名唤「驮队」的运货马车队前往新宿时,就固定会通过这条干道。因此会妨碍通行的障碍物均已被移开,尽管柏油路面随处可见隆起及凹陷的痕迹,不过这已算是一条保有良好路面状况的现存道路。 虽说甲州街道沿线的干道,已经算是比较有人加以维护保养的,但四面八方依旧充斥着许多怪物。此处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同样是个只要看到人类出现就会有各种可怕生物现身袭击的危险地带。所以「驮队」也总是会搭配两名以上的特进种,布下更为严密的防卫态势。 不过现在—— 盘踞在甲州街道沿线的怪物们,全都静悄悄地躲在暗处,屏息注视着自己的生活圈。 生存本能促使它们察觉到危险。它们知道远比自己还要强大、凶猛的野兽,从街道另一端缓缓逼近,绝对不能出手袭击。在野兽通过街道之前,还是躲在不会被发现的地方静观其变最为上策。 怪物们藏匿在各个不同地方——朽坏的招牌阴影底下、满是红色铁锈的汽车后面、倒塌建筑物的瓦砾堆之中,以及小巷底的高大杂草丛里头,任凭露水沾湿身子也不介意,怪物们同时定睛凝视沿着甲州街道往东推进的那头巨大野兽。 野兽扬起漫天尘沙,凭藉其庞大身躯占满干道上的四条车道,严肃谨慎地迈步朝新宿方向前进。 而这头野兽的真面目,乃是总数将近八百多人的军队。 身穿子鹿色军服,手持长枪、短剑及铁盾的调布兵为军队主力。数量第二多的则是身着布满绿灰色及群青色斑点——也就是绣有市街地迷彩图案军服的八王子兵。队中虽然包含了共计约三十名的骑兵,但却不见半只鎌鸟或骑狼等『古利鲁』的踪影。这是因为多摩川沿岸尚未开始进行生产古利鲁的工程。其他尚有以十余名为单位,身穿蓝色及卡其色制服的中小共同体派遣兵员,零零落落地举步跟随着队伍。 军队后方则有名唤「战虱」的大批流民一路尾随,他们并非士兵,而是以等待战事落幕后,准备搜括死人身上所携物品的集团。绝大多数军队都对他们置之不理,因为再怎么驱赶,他们也仍旧会不断跟随。战虱之中也有一些较为精明的成员,会趁着步行当中边向士兵们推销糖水、酒、玉米丸子等物品。「战虱」流民们会为了尽可能多捞点油水,而紧紧寄生在军队后方,绝不轻言离去。 ——武藏野共同战线。 此乃这支拼凑军队为求方便起见而被赋予的名称。之所以不取名调布新町+α,是因为其中隐含了殷十希望透过以「武藏野」之名,囊括所有蒙受多摩川水系恩惠的共同体之作法,将「内」与「外」——也就是「战友」及「敌人」——明确区分开来的意图。虽然军团内部的团结力并未因此而获得提升,但原本互相抱持着不信任感而集结起来的士兵们,却也因着被「武藏野共同战线」这个名称概括起来的关系,而勉强得到一股下意识的连带感。 武藏野军队朝向新宿往东推进,预定于下午两点过后抵达目的地。大概一抵达就会当场与白河兵直接开战吧——这一战必定会在今天分出胜负。因为武藏野及白河,双方势力的经济状况均无法长期维持住拼凑军队,所以才会营造出这样的局面。 白河殖民市长·阿久泽一松是在两天前的早晨才下定决心动员市民兵。事先得知会收到徵召令的市民们毫不慌张,纷纷穿上政府所配给的漆黑兵服,集结至白河市政厅大楼前广场,与来自附属领地召回的两百名常备兵会合,再加上听闻即将开战之风声而聚集的佣兵队,总人数顿时爆增至一千七百多名。 白河军当天随即启程离开根据地,沿着靖国大道往西推进,在日落时分抵达新宿御苑,并利用御苑内残留至今的宽敞草皮扎营度过一晚。阿久泽的预定计划,是在隔天凌晨动身离开新宿御苑,就此沿着甲州街道西进强袭调布新町……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才对。 不料启十的应对行动相当迅速。一收到事先安排潜入白河领各地的间谍所回传的白河市民兵动员情报,启十立刻疾如飞箭似地向早已打通关系的多摩川沿岸共同体送出 请愿书要求援军,在一夜之间便成功打造出「武藏野共同战线」这支全新军队。诱饵当然是战胜后再加以切割的白河市领土。在这个时代,土地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诱饵。启十所发送的,乃是以占领白河移民地为目的的援军要求书。 启十的应对行动使原本预估「调布军队将固守在领地球场迎战白河军」的阿久泽大吃一惊。正因为对白军保有的特进种抱持着绝对信心,兵力远不及对方的敌军才敢堂堂正正地选择打野战。 久坂由纪—— 就是这位足堪匹敌吕布的人之存在,促使启十采取了上述应对方针。 察觉到这一点的阿久泽马上改变作战策略。白河军今天放弃继续沿着甲州街道西进的行军策略,改在新宿摆阵迎战武藏野军队。 武藏野军队势必会沿着甲州街道往东推进,因为他们非这么做不可。 为求长时间持续推动大规模军队行进,能够从资源丰富的补给地源源不绝地提供援助给军队的「驿站」,便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过去,罗马帝国军队就是因为其驿站系统管理出类拔萃,才成就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劲旅。 然而想要设立优质驿站,就必须花费相当的金钱及时间,再加上与驿站相辅相成的军队,为了发起战争事业所需办理的手续也是极其繁琐。如今的日本,相邻共同体大多只会率领千人以下的小型部队交战,设立驿站并不一定能发挥功效。互相对立的双方势力,在短期间内一鼓作气号召兵员,挑选单一地点投注所有兵士一决高下的作法,反而较有效率且能降低成本。快速召集兵力,以求速战速决的作战方式,乃现今日本最为常见的一般作战方式。 正由于缺乏驿站可用,启十能够维持军队的期间自然随之受限。因此白河军既然固守于新宿,为求尽快分出胜负,启十也只能趁对方尚未向邻近共同体寻求援军之前,沿着甲州街道朝向位在东方的新宿进军。 今天,武藏野与白河,势均力敌的双方必将于新宿一地分出高下—— 正午时分,当武藏野军队行经明治大学前方之际,先前派出担任探子的轻骑兵纷纷返回部队。根据探子的回报,白河军将本营设置在新宿御苑,并于新宿车站南边出口附近安排步兵等待迎击我方部队。若武藏野军队就此沿着甲州街道向东推进,将会演变成双方军队正面冲突的局势。 启十决定从主要部队切割出一支由五十名步兵所组成的分遣队,派他们潜入与甲州街道呈平行线的国道四三一号线。四三一号线这条双线道,以往曾是甲州街道的旁道,如今却化作一片在大白天也显得格外阴暗的树林,并不适合作为大军团的通行路线。但若换作数量约五十名左右的步兵,虽说是辛苦,还是有办法穿越过去。此外,生长茂盛的苍翠密林也有助分遣队隐藏踪影。分遗队在暗中抄四三一号线向东推进,通过东京都厅大楼前方之后,会接着进入靖国大道并继续东进,到靖国大道与明治大道的交叉口右转,再沿着明治大道南下,一鼓作气突袭新宿御苑。只要一切顺利的话,这个大幅绕过新宿发动偷袭的迂回作战,八成就会成为决定战局胜败的主要关键吧。 分遗队在距新宿只剩三公里左右的代田桥附近,与主部队分道扬镳。 武藏野军队在这个阶段已大致区分成三个兵团。由于调布新町习惯以「列」来称呼每一个兵团,所以在此也沿用同样说法来列记兵团清单。 第一列,也就是担任先锋的是三百五十名步兵。武器以长枪及刀为中心,最前列的士兵则是手持日本刀并高举铁盾的重装步兵。由八王子移民地以外的共同体所派遣出来的援军,全都被编进第一列。这项安排,是事先将看起来可能会在情势不妙之际翻脸背叛的友军,全数配置于最前列,以便斩断其退路,彻底展露出启十的狠毒心思。而配置于第一列的特进种,则为久坂由纪及真冈牛丸二人。就武藏野方面的立场而言,是希望安排由纪一开战就冲进敌阵给予对方迎头痛击,藉此大大提升己方士气。牛丸则被赋予挺身守护由纪的单调任务。执掌第一列指挥大权的人,乃是在此战首度踏上沙场的高比良启一郎。 第二列由原封不动的两百名八王子军所组成。率领第二列游击队、驰援第一列并因应战局采取适当行动的职责,交托于百武沙也加手上。特进种玉及斋藤准平被编入第二列之中。 第三列为本营,指挥官为主将·高比良启十。配置于此的两百五十名士兵,全都是道地的调布兵,想要守护城镇的心意最是强烈,完全不必担心他们会临阵倒戈。编入此列的特进种为羽染静。鸟边野米盖尔及岩佐木满男,则是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就这么坐在鞍上被拖行至营部附近。 最后—— 身影晃动的高楼大厦群,悄然出现在笼罩着道路尽头的炽热空气另一端。灼热的盛夏烈日,造就出白光与黑色阴翳刻画着高耸入天的建筑物外壁。 就连并排于甲州街道两侧的公寓,也随着愈来愈靠近新宿,而变得愈来愈密集且高耸。 建于街道正上方的高架首都高速公路,使盛夏天际变得格外狭小。于头顶上复杂立体交错的阴影,纷纷洒落至武藏野军队的八百名士兵身上。 由纪默默步行于军团前方,而面带严肃神情、紧握手中铁杖的牛丸则跟随身旁。在离开调布之时,第一列的所有成员都满腔战斗意志,不过随着逐渐逼近新宿,兵列之间也开始弥漫着一股沉重的紧张气氛。 当真赢得了吗?据传敌方的兵力总数是我方的两倍以上。听说他们也雇用了大量优质特进种,阵中还有精通诡异术法的鬼道众。就这么直接地跟对方正面冲突,结果是否真能活着凯旋而归呢—— 由纪背后传来士兵们所发出的无言心声。他们的心情老实说并不难理解。就连由纪本身也是首度面对如此大规模的战役,她内心感到相当不安,不知自己究竟能在战场上发挥多少程度的实力。 由纪硬是压抑住内心的不安之情,搬出若无其事的口吻跟身旁的牛丸聊天。 「就快到了呢。」 「咦?呃,什么?」 「新宿。我们就快抵达了呢。」 「啊,呃,是!说的没错,就快要抵达了!」 整个人紧张兮兮的牛丸发出倒嗓声回答,紧握铁杖的手也早已布满汗水。由纪很清楚导致他变得如此僵硬紧绷的理由。 因为牛丸至今尚未杀过任何一个人。 身为优异特进种,个性却相当温柔和善的他,纵使面对盗贼也不会痛下杀手。拿铁杖作为武器的理由,也是因为铁杖无法如同刀枪一般斩击或突刺。利用敏锐快速的殴击打断敌人手脚,迫使敌人丧失战斗能力,此乃牛丸平常惯用的战斗方式。 但战场上却容不下那种战法。今天对方是为了诛杀我方士兵而来,一旦迟疑没有痛下杀手,只打断一只胳臂就放过敌人的话,那么对方就会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杀死我方战友。战场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牛丸很清楚,在今天这一战绝对不能手下留情。只是内心虽然知道,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一边激励着自己,一边拚命地踏出那试图想掉头回到总是有和蔼双亲等着的调布新町的双脚,向前跨出步伐、大步迈进。 为了设法解除他的紧张心情,由纪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声对他说道: 「你怕战争吗?」 「我、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好得很。」 面对他那显然是在逞强的回应,由纪轻笑一声,定睛看着牛丸。 「真是可靠呢。那今天就要麻烦阿牛你好好加油罗。」 被由纪这么一逗,总算回过神来的牛丸连忙举起双手,在脸前不停摆动。 「 啊、对不起!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我其实我也很害怕,我怕死了……」 牛丸一边辩解,语调也变得愈来愈微弱,语尾模糊不清地悄然消逝。 由纪再度转眼望向前方,彷佛讲给自己听似地说道: 「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想像——不要想像有关对手的任何事情。」 虽是套用青砥说过的话,但除此之外她也找不到更适合的讲法。 「我们只是为了守护我们所重视的事物而击垮敌人。只要考虑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其他事情一概不予想像。对方的人格、家族、过往人生,所有一切……绝不要去想像。」 由纪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老实说,她对自己所说的话也感到不知所措。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存在着另一个不断反问这样做是否真的妥当的自己。 「说的……也对。嗯……我也有同感。」 牛丸这番还留有一丝迷惘的回答,忠实地反映出由纪的心境。 但若不这么做的话,又该叫他们如何是好呢?明明大家只要互相信赖,感情融洽地过生活就好,可是想也知道绝对办不到。照理说应该要有人站出来改变这个世界的现状不可,然而这个某人却始终不见其踪影。于是人们只能像现在这样永无止境地进行愚蠢的互相残杀,夺走一点也不憎恨的敌人性命。 明明必须有人挺身改变这个世界不可—— 由纪怀着推导不出答案的烦闷心情,不发一语地持续迈开前行步伐。 武藏野军队正式进入西新宿地区。与新宿车站相连的高耸建筑物,屹立于单边为三线道的大马路另一侧。若继续往前挺进,就能眺望右手边那栋过去曾经是十四层楼高,由大型百货公司及行动电话公司所合资建设的高塔,以及在左手边那个早已崩塌的新宿车站南方出口;接着便能穿越横跨于十几条铁轨上方的新宿陆桥,抵达白河军设置大本营的新宿御苑。不过—— 「久坂小姐,那个……不就是敌人吗?」 「嗯,他们守得还满前面的呢。」 由纪及牛丸止步注视着道路尽头,后方军团自然也跟着停下脚步。 白河军先锋走下新宿陆桥,在跨越甲州街道及四一四号交会的大十字路口前方严阵以待。一排高度及腰的沙包墙横向封锁住甲州街道,另有身穿漆黑军服的白河兵镇守于沙包墙后方。虽然尚无动静,但敌人也已经察觉到武藏野军队的身影。 曾随驮队来过新宿好几次的由纪,原本预测白河军应该会驻扎在更后方一点,也就是新宿车站南方出口附近的地方,来迎击武藏野军队才对。那一带位于新宿陆桥的顶点,可以从坡道上方施展滚动巨岩或以稻草点燃的火球等攻击手法。而陆桥左右两侧均无路可逃,若策动这类攻势的话,武藏野军队肯定免不了陷入苦战局面……虽然如此推测,但不料敌人竟干脆地走下陆桥,来到在地形上根本占不了任何便宜的平地,防栅也只有沙包而已。这是代表对方自恃人多势众呢?或者是背后有什么阴谋陷阱呢? 此时,身旁传来一阵马匹的呼吸声。 由纪回头一看,只见第一列指挥官,高比良殷一郎坐在马上,面露神态自若的表情。 「尽管身为敌军,但这还真是令人钦佩的布阵方式。对方勇敢地正面对上堂堂正正挥军前来的我们。就啜饮隅田川污水的野蛮人而言,可算得上是很不错的表现了。」 口吻爽朗地撂下这串歧视字眼之后,启一郎露出雪白牙齿,绽放一抹灿烂微笑。由于被怪物横行霸道的深邃树海区隔长达数十年之久,导致彼此在精神层面及文化层面都产生了有如实际地理距离般的微妙差异,也进而衍生出如同启一郎方才那番发言一般毫不客气的歧视态度。虽然觉得视对方为野蛮人实在有点过分,但白河移民地也以「武藏野野人」一词藐视住在多摩川水系一带的居民,因此双方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会不会是某种陷阱呢?」 面对由纪的提问,启一郎很快就作出回应。 「他们顶多只会派分遗队抄旁道绕到后面偷袭罢了。虽然对我们部队的第二列感到有点不安,但第三列实力精强,肯定不成问题。我们只管为了撤除前方障碍物而继续迈进即可。看吧,敌人也过来打招呼罗。」 再次转眼望向街道,只见不知不觉之间,已有四名敌人伫立在沙包墙前方。 受到八月烈日的曝晒,烧熔的柏油路面窜起阵阵晃动的热气。 身着漆黑军服的四名敌兵伴随着晃动的热气,排成一列横队缓步逼近。 带有帽沿的黑色头盔反射日光,附加摺领的黑色上衣,搭配黑色皮革制成的皮带,以及斜挂于身上的黑色吊带,大腿部位较为宽松的马裤及长筒军靴全都是黑色。俨然是一套显而易见的德式纳粹军服。虽不知那是阿久泽市长的喜好,还是设计师的品味,但在夏天看到这种服装,只会让人感到闷热不堪。 此外,缓步走来的四人,手上紧握的武器都是日本刀。纳粹军服跟日本刀的搭配固然奇妙,但却一点也不滑稽。映照出漆黑色彩的钢铁刀身隐含着一股相当强烈的魄力。 「突然就派出四名特进种吗……还真多呢。要我叫第二列的那两人过来支援吗?」 启一郎边抬起下巴指着后方边提问——所谓的那两人是指在第二列待命的玉及斋藤。由纪摇了摇头。 「我就在此收拾他们,漏网之鱼交给真冈处理。」 「这才是久坂的本色。在第一波交手就给他们迎头痛击吧,看你的了。」 由纪点了点头,自下气海唤出练气缠裹住全身。抽出吊在腰际的军刀,让细长刀身布满练气。身旁的牛丸也用力握紧铁杖说道: 「久坂前辈,我也跟你……」 「麻烦阿牛留在这里守护大家。避免让没能解决的特进种趁机冲进我方兵列大开杀戒。」 「可是光凭前辈一人……」 「放心,我已凝聚相当充足的练气。我会遵守少主命令,率先赏对方一波迎头痛击。」 由纪毅然断言,随即独自一人离开兵团,举步走向道路另一端。 之所以在两军兵团展开肉搏混战之前,像这样先派特进种趋前交锋,乃是因为双方军队都希望,如果情况许可,最好能让自军特进种先冲进对方军队当中开杀。由于他们的生殖细胞遭到inal sin所污染而突变为「特别进化种」,其战斗能力会因进化程度而产生个体差异,但是一般人类绝不可能敌得过他们。 道路尽头,只见四人当中的两人停下脚步,两口日本刀的刀尖绕至腰际后方。由纪清楚看见缠绕在刀身之上的练气。剩余两人则迳自沿着大马路朝向这边笔直挺进。一见到其膨胀的体格,便可察觉到这两人乃是属于肌肉纤维系特进种。这两人与位在后列的两名敌方练气能手之间的距离,约有十几公尺远。 由纪脚下迸射出灿烂光华。淬链而成的气猛然喷向柏油路面,加倍提升推进能力。 由纪飞窜而出。 逐渐接近的两名肌肉纤维系特进种无法及时针对其行动作出反应。他们完全没察觉到从身旁飞冲而过的由纪,就这么沿着道路笔直前进。直到发现由纪身影自眼前倏然消失,连忙转身望向背后之际,后列的练气能手的躯体早已被军刀刺穿。 「一个。」 舞动军刀刺穿漆黑军服敌军腹部的由纪,一边轻声嘀咕,一边释放缠绕于剑身之上的练气。 黑色布料迸裂飞散,碎散的肉片及血雾朝着湛蓝盛夏天际飞溅而去。只余下半身的遗骸任凭生暖内脏自腹腔滑落,一边缓缓倒卧于柏油路面上。 由纪一身陶瓷般的雪白肌肤,沾染一片回喷鲜血 ;她转动炯炯有神的双眼,望向另一名练气能手。 「呜喔!」 练气能手伴随着惊愕声,连忙旋转身体,抽出日本刀对准由纪,挥出一记由下往上的斜向劈击。 刀锋划过的空间溢出金黄色光芒,化作一条在天空蠕动的蛇。练气之蛇如同光鞭一般,边弯曲身体边朝向由纪扬起颈项。 这是一记来自超近距离的气弹。 由纪举起左手手掌——气街探向前方,将包裹住全身上下的气集中至掌心。 刹那间,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整个西新宿地带。 气弹孕育而成的火焰笼罩住由纪的纤瘦躯体,滚烫烈火瞬间灼融路面。 猛烈硝烟及粉尘,使由纪身影自众人的视野当中消失。蒙蒙尘沙沿着柏油路面蔓延,位于由纪背后的大厦外墙被烈焰烧焦,火花转移至藤蔓上继续延烧。 静观战局的武藏野军队兵列纷纷发出悲鸣声。 「久坂前辈!」 牛丸放声大叫。可是原本高举铁杖,准备赶往前方驰援的双脚,却伫留在原地不动。 只见面露冷静神情、采出左手的由纪缓缓自硝烟后方现出身影。她凭练气盔甲彻底挡下了由极近距离施放的气弹。 「两个。」 由纪的军刀伴随着冷酷低吟,轻易刺穿了试图逃亡的练气能手背部。捣碎背骨,一击贯穿心脏部位。这次根本无需引爆练气,只需直接抽出军刀即可。张口吐出一团血块之后,第二名牺牲者双膝缓缓跪落地面,最后仰躺气绝身亡。 察觉事态有变的两名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其中一人掉头快步奔向由纪。另一名则为了直接冲进武藏野军队第一列开杀,而对准牛丸展开突击。 由纪手中的军刀刀尖斜指右下方,等待迎战直冲而来的敌人。 敌人的整个身子开始剧烈膨胀。军服底下藏有一身如同钢铁般的肌肉盔甲。夹带惊人气势疾驰而来的这名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在进入射程距离的刹那间,随即使劲纵身跃向由纪。 「喝呀!」 敌人口中发出示现流特有的咆哮声。那是过去日本剑术中萨摩隼人最擅长,连同格档刀身一并将对手肉体斜砍成两半的一击必杀剑法。敌人猛然高举紧握在其膨胀右手之中的日本刀,先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盛夏阳光之后,才对准由纪肩口斜劈而下。 如同课本所形容一般的上段劈砍——但由纪轻挪上半身避开这一刀,反击的剑尖随即刺中肌肉纤维系特进种的下腹部。 可是肌肉盔甲过于坚硬,导致剑尖未能深及内脏。军刀只刺穿一层皮肤便停滞不前。 敌人在由纪头上露出粗鄙笑容,由纪则冷然地仰望着那张粗鄙笑容。由于太阳位于敌人的巨躯背后,致使黄金光芒为他的身影轮廓裱上边框。 「三个。」 由纪发出宣告,透过剃穿皮肤的小小剑尖,毫不留情地将大量练气注入他的皮肤底下。 可怜的敌人全身顿时涌现出彷佛遭到烫伤般的水肿。若是烫伤,那么液体就会累积于位在皮肤表层的表皮与下方的真皮之间,并形成水肿。但就目前这种状况而言,累积于敌人皮下的却是由纪的练气。敌人的粗鄙笑容终于在瞬间变换成惊愕神色,领悟到自身命运而大吃一惊,此时,他就连脸孔都被肿胀所淹没。最后,长满全身上下的水疱超过容量极限,再也无法承受时,溅出大量飞沫应声爆裂。 只见出现在散裂成碎片之军服底下的,是一具被撕掉表皮的人体标本,他的皮肤翻裂、倒卷,宛如润滑油的血液沿着美丽地交缠在一起的肌肉表面滴落,胸口附近的单薄肌肉悄然剥落,致使肋骨跟着外露,就连在里面鼓动的心脏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理化老师看到这具模型时八成会欣喜万分地拍手叫好,可惜能够监赏的时间实在相当有限。 人体标本赫然转动眼球俯视由纪,口腔迸发一阵由灵魂深处释放出来的惨叫后,整个身体霍然倒地。而位于他背部后方的太阳,则照亮了被鲜血沾湿的由纪脸庞。 人体标本大叫着,如同蚯蚓般在地上痛苦打滚。随即有数只在大厦屋顶眺望战场的秃鹰飞降至路面,伸长利爪刨钩标本,再以其尖锐鸟喙啄食外露的肌肉及内脏。这是一场活生生的鸟葬。死前的惨叫声,由彷佛小山似地集结成群的乌鸦底下不断传出。 由纪定睛直瞪剩下的最后一名特进种之背影。负责对付他的人是牛丸。 牛丸抡起铁杖,主动奔向直冲过来的敌人。 纵使没有动用练气,牛丸的举动也已达常人目光追之不及的飞快境界。甚至超越了肌肉纤维系特进种敌人的认知力,只见牛丸以电光石火般的惊人速度,转眼便钻入敌人怀中。 「喝!」 夹带一阵短促吆喝,铁杖前端应声深陷敌人腹部。普通人光是挨这一击,应该早就脏腑俱碎才对。不过,要是对付特进种的话,光凭这招还不够致命。身子凹成く字形的敌人,对牛丸露出颈项后方这个致命空间。转眼之间,铁杖对准要害直劈而下。沉重手感传回双手,导致牛丸的表情顿时浮现一抹阴霾。 「呜喔喔喔!」 遭到殴打的敌人伴随怒吼声,先抽出日本刀横向挥出一击。接着又对准往后跃开避过这一刀的牛丸划出第二、第三刀进行追袭。虽然自认并未手下留情,但刚刚那似乎是不足以取下特进种性命的马虎一击。牛丸身体轻灵地闪避斩击,抓准空档,任由反击的铁杖深深嵌进敌人心窝部位。 牛丸单边耳朵听见敌人所发出的痛苦呻吟声。他大步调换前后脚,转动铁杖针对同一部位祭出第二击。尽管敌人被迫出手的横击从头上削过,但牛丸却是毫不在意,任由整个身体如同陀螺一般疾远旋转,一再舞动夹带劲势的铁杖轰向敌人心窝。一般人的双眼根本追不上牛丸的行动。彷佛有个像是龙卷风一样快速回转的物体,迫使肌肉纤维系特进种的庞大躯体持续后退——看起来就是这样。 即便没有特别突出之处,然而肌肉纤维及呼吸器官、感觉器官等等身上各种大小器官全都毫无例外地产生了进化——这就是牛丸的最大特征。尽管肉体矮小,但正是进化的综合数值衍生出这股惊人爆发力。在敌人施展一击的时间内,牛丸早已发动四、五波攻势,根本不容对方展开任何反击。 鲜血、呕吐物接连不断脱口而出的敌方特进种,随着脚被路面上的石头绊倒而往后方倒下,双臂勾着布满红色铁锈的护栏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持续遭受突打的心窝部位大大凹陷,内脏想必已经彻底被压毁了吧。 牛丸边用力喘气边低头俯视着毫无反应的敌人。紧握铁杖的手掌则渐渐开始发抖。 ——杀死了。 头盖骨里面响起这么一个声音。 ——我杀死他了。 敌人脸上残留着因痛苦而扭曲的丑陋表情,嘴角还垂挂着带有血丝的呕吐物。牛丸虽然选择无法发动斩击及突刺等攻击的铁杖作为自身武器,但若碰到必须杀死敌人的状况,那么世上就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为残酷的武器。被铁杖再三殴打致死的痛苦,真不知究竟比遭到瞬间砍杀还要难受几倍呢…… 牛丸重新握紧一旦放松戒心就很有可能脱手掉落的铁杖,转眼望向道路另一端。只见方才眨眼之间便除掉三名特进种的由纪朝这边直奔而来。由纪张大嘴巴,喊叫声随即传入耳中。 「还没死!」 「什么?」 牛丸掉头查看背后,赫然发现原本斜靠着护栏的敌人竟不在原地。 视线接着往上挪动。 只见内脏理应早已破裂的敌方特进种已跃入第一列当中,兴高采烈地挥动日本刀,致使士兵们的血肉溅向四面八方 。 「他是再生系,是能使伤势复原再重回战场的族类!」 由纪的喊叫声震撼了牛丸双耳。原以为敌人是肌肉纤维系,但其实对方是兼具再生能力的万能型。他利用靠在护栏的期间,让遭牛丸突打而受到重创的部位复原再生,再趁牛丸转移目光之际纵身跃入第一列当中。 身穿子鹿色军服的人们如同遭到暴风横扫的树叶一样,伴随着惨叫声被卷至高空。现场只闻阵阵凄惨哀号,肉体的碎裂部位夹带自切断面垂流而下的血液,朝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敌人的肉体已彻底再生完毕,随心所欲地发挥出正常的攻击力。一般人的战斗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连钢铁都能砍断的斩击,一网打尽集结成群的兵员。这就跟砍伐杂草没啥两样。路面转眼之间就被流出的鲜血及滚落的内脏所埋没,同时窜出一股由悲鸣、惨叫及斩击声交织而成的浓烈死亡气息。 第一列狠狠地被打进剑林地狱之中。 「快离开,赶紧远离那家伙!」 启一郎的号令声插入哀嚎声之间。然而士兵们就算想逃也会立刻被追上,随着来自背后的斜肩劈砍而魂断沙场。蕴含于每一个动作之中的强大力量、速度及精准度都有着令人绝望般的差距,叫人既无法应战也无从逃亡。 牛丸陷入忘我深渊,他无从理解眼前这幅光景所代表的意义。正因自己未能确实诛杀敌人,才导致我方战友接连喷出暗红色的鲜血并丧失生命。 那是——被我害死的同伴。 怱见一道身影,自全身僵硬的牛丸面前飞掠而过。 那道身影如同老鹰一般,高高跃向天际,随即倒转军刀刀尖垂直向下,一击刺穿发出狂暴咆哮声的敌方特进种头盖骨。 「四个。」 一句简短的沉吟。 转瞬,敌方特进种的头部幻化成红石榴。 内容物自破碎的头盖骨内侧缓缓溢出。 这具还留有鼻梁及下巴的可悲尸骸,就此瘫倒在洒落一地的自身器官上头。 纵使拥有再生能力,一旦头部遭受到如此严重的破坏,势必再也无法动弹。经过片刻寂静之后,总算理解发生何事的第一列掀起阵阵欢呼咆哮,震得整座残破城镇嗡嗡作响。 「换我们回敬了!进攻,全军进攻!」 启一郎发号施令。第一列两百多名士兵跨过友军的遗骸,沿着湿滑的染血道路奔驰,朝沙包堆积而成的障碍展开突击。而由纪当然也跟着冲锋陷阵。她从仍旧一脸茫然的牛丸身旁呼啸而过,同时开口叫他一声: 「阿牛,快跟上。」 「啊,知、知道了。」 总算回神的牛丸也动身追赶由纪的背影。在大马路尽头,可以清楚看见躲在沙包墙后方的敌军已陷入一片混乱。 向前奔驰的由纪脚跟迸射出光之粒子。 转瞬间,由纪已远远甩开原本跑在前面的友军,越过沙包冲进敌阵当中。白河兵满脸惨白的表情随即映入牛丸的视线。 ——绝不要去想像。 牛丸脑海中突然闪过由纪在开战前所说的那句话。尽管并非光听就立刻能办得到,但牛丸也能够理解那是自己非这么做不可的事。 牛丸决定不再思考。他紧握铁杖,边聆听第一列士兵们的咆哮声边不断往前冲刺。 头上,只见独眼鸟群一边发出沙哑叫声,一边盘旋于被高楼大厦切割开来的狭隘盛夏天际。它们嗅到鲜血气味,出声呼叫同伴前来。双头鹰及变异鹫的庞大身影也混杂于其中。 不单只有鸟类。在淹没小巷道的杂木林中、横倒路旁并锈蚀成植物苗床的大型汽车后面、完全朽坏且遭蔓草覆盖的高楼大厦阳台、外墙与屋顶……到处都有猫狗及蜥蜴类怪物屏住呼吸躲藏于暗处,受到血肉气味吸引而微微蠕动鼻子。战场同时也是怪物们大快朵颐的飨宴会场。在胜负揭晓之后的遗骸处理工作,大概都会由它们出面负责搞定吧。 军刀刀尖横掠而过,只见脸部遭砍的敌兵以双手捣住伤口,痛得仰天咆哮。自伤口涌流而出的深红色沿着指缝分成数条血流不断溢出。敌兵被自己的鲜血呛着,惨叫声逐渐化作彷佛在水中吐出气泡的浊音。 消除掉这阵浊音的,是由纪的突刺。贯穿肋骨间隙的刀尖一举刺透肺部。根本用不着引爆练气,在抽出军刀之后,敌人随即昏倒在地,边痛苦打滚边吐出暗红色的鲜血。 半空中的老鹰及鸶立刻俯冲扑向伤兵。纵使战役尚未落幕,这类大型猛禽也会毫不在乎地伸出利爪开始贪食重伤士兵。只见被由纪贯穿肺部的敌人伤口遭到数只老鹰竖爪刨抓,眼球活生生地被那尖锐弯曲的鸟喙啄掉,脸部伤口的肌肉也被翻搅挖出,伴随着喉结部位在惨叫途中倾泄出来的呼呼风声逐渐死去。 由纪虽对这种由怪物执行的凌虐行径也抱持着生理层面的厌恶感,但若举起武器加以恐吓,反而会引来怪物们的反击,因此她也感到十分为难。她说什么都不想在应付怪物们之际反被敌人杀死,也只好冷眼旁观这种活生生的鸟葬场面。 由纪轻移她那带有一丝寂寞的翡翠色双眼,望向敌方军团。 大半敌兵已在遭受由纪这波突击之后转身逃回后方,不过却仍有十几名勇敢的士兵留下来包围由纪,手上的短枪枪尖也笔直对准前方。 由纪身上那袭在战前洁白无瑕的衬衫早已染上一片血红。脸颊及头发也沾附着已经凝固的黑蔷薇色血液,血珠更是源源不绝地白军刀刀尖滴落。 那道过于凄惨的身影,不知为何竟美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愈是鲜血淋漓,这名少女就愈是显得光彩夺目。 满身鲜血的天使轻敔朱唇,冷然对包围成圈的士兵们说道: 「我不想滥杀无辜,退去吧。」 男子们面面相觎。可以看出他们的表情带有一抹迟疑。他们都露出其实也想撤退,但似乎是惧怕会在逃亡途中遭到来自背后的袭击,因而迟迟不敢抽身的样子。 「回去转告阿久泽一松。叫他趁早将所有特进种派至前线,就说我久坂由纪会单枪匹马在此候教。」 虽然想也知道阿久泽绝不会照做,但得到「带口信回去给市长」这个名目的男子们提心吊胆地收起短枪,转身背对由纪朝向后方阵营拔腿就跑。 其实由纪也很清楚自己应该杀光他们才对。 但——她的意志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单方面屠杀那些明知无法取胜,却依旧扭曲面容、拚死挺身抵抗的敌人之举,已使由纪的精神发出抗议。 随后,启一郎率领的第一列众士兵跨越了沙包赶抵由纪身旁。所有人均因前哨战的胜利而兴奋不已,每个人的表情都毫不掩饰内心的高亢情绪。 弥漫的死臭、延烧始终不见止息的高楼大厦外墙藤蔓、袅袅窜升的煤烟、堆满整条道路曾经为人类的断肢残骸、大口吞噬那些肉块的怪物们、以及那股不属这个世界的战场热气——上述所有的事物彻底麻痹了在场所有士兵的脑髓。 启一郎那双扬起的高傲目光,笔直射向逃离现场的十几名男子之背影。 「追,别让他们逃了,快点追!」 启一郎显然变得比往常更为凶猛。 血肉、火焰及钢铁的气味。隐藏其中的战场魔力渗入士兵们的体内,使他们精神显得更加亢奋。现场再也找不到任何冷静沉着之人。 「追、给我追!」 马鞍上的启一郎口沫横飞地发出檄令,亲自带头拉动繮绳,猛蹴马钟。 第一列众士兵发出「哦哦哦」的咆哮声,随后快步往前冲剃。 由纪虽然面露僵硬神情,但她也不能独自一人留在原地。接下来还有诛杀许多特进种的任务在等 待着自己去执行。若不完成任务,友军将会死于非命。于是她硬逼自己那几乎快要丧失动力的双脚跨向前方。 ——不要想像。 今天她已数度在心海深处沉吟过这句用来说服自己的话语。身旁的牛丸也面无血色。由纪非常清楚他的烦闷情绪。但如今纵使留在现场同情自己、互舔伤口,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前进吧。」 她对身旁的牛丸如此说道。一双显得怯懦且憔悴的眼睛微微仰望着由纪。 「前进吧。」 由纪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再次讲出同样的一句话。 前进吧、前进吧。现在无暇自怨自艾、没空悲伤落泪。现在只能勇往直前。 白河军第二阵好像设置在离第一阵相当遥远的后方,迟迟未见第二阵的踪影出现在道路彼端。他们看似布下间隔极大的阵形,却无从揣测其真正意图究竟为何。 追着追着,武藏野军队第一列轻而易举地踏进新宿陆桥。陆桥的上行斜坡阻挡在启一郎面前。尽管在开战前预测此地将会是今天战况最激烈的地带,没想到现在居然连半条敌影都没看见。 启一郎的干燥嘴唇微微上扬。 ——对方必定是惧怕我率领的第一列众士兵,而解除阵形拔营撤退了。 这阵声音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使马鞍上的单薄身影意气风发地挺直胸膛。启一郎的军刀刀尖高高指向上坡顶端。 「动手攻占这座陆桥,跟我走!」 第一列三百名士兵毫无异议。军靴纷纷踏上平缓的坡道,肃然谨慎地向上攀登。 途中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第一列众士兵甚至感到相当扫兴地轻轻松松就登上了拱门形的陆桥顶端。 「哈哈哈,真是有够愚蠢的敌人啊。你们瞧,他们居然在坡道底端等着我们。」 启一郎的讪笑声响彻整个新宿车站南方出口。负责打头阵的由纪及牛丸一抵达启一郎身旁,随及转眼望向启一郎所指的陆桥桥墩。 正如启一郎所说,敌人不知为何竟驻扎于坡道的正下方。 最前排是人及马都身穿漆黑板金装甲的重型武装骑兵,目测数量约为一百名左右。背后约有三百名手持长枪的步兵,在步兵后方则有将近一百名长弓手。虽是理所当然的编队阵形,但却无法理解敌军为何决定放弃陆桥。而他们背后就是预测应为本营所在地的新宿御苑。 「我想等第二列士兵抵达后再发动攻击。久坂,你有什么想法吗?」 「要视敌人的特进种数量而定。但若能加上第二列那两个人,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体内的练气还有剩。虽不知正确的剩余量是多少,但若就下气海的感觉而言,目前处在只要别击发会耗费大量练气的气弹,大概就还能再奋战一段时间的状态。因此,由纪判断只要有玉、斋藤及牛丸的援护,便可游刃有余地面对敌军。 「不愧是久坂。这下子本次战功第一名的宝座就非你莫属罗,我就勉强收下第二名的头衔吧。」 曾几何时,启一郎的笑容已掺杂骄傲自大之神色。战场的魔力深深侵蚀着他的精神——就是那样的一抹笑容。所谓的「欲罢不能」,肯定就是形容启一郎目前的状况吧。 由纪转头望向她们方才行经的道路。 第二列士兵如今总算抵达敌人最初布阵以待的沙包墙附近。我方军队则呈现出第一列特别突出,与第二列间隔相当遥远的阵形。 就在此时——一阵恶寒突然透体而过。 由纪抬头往上看。 只见一条水泥铺设而成的联络通道,横跨于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第二列到来的第一列士兵头上。 过去将新宿车站二楼,以及隔着甲州街道耸立于马路对面的土产店二楼串连起来之空中回廊,虽然已遭到蔓草覆盖而呈现一片翠绿的风貌,不过却仍旧坚毅地维持着原本的建筑构造。 然而—— 如今却见两名全身鼓胀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分别屹立在桥梁两端。 握在他们那有如成人躯体一般之粗壮手臂上的,是一支几乎跟他们身高一样高大的特大号铁鎚。伫立于马路两侧的两人,配合练气高高举起手中的巨大铁鎚。 「快逃啊!」 由纪放声大叫的同时,两支铁鎚已分别猛然轰向联络通道的桥头。 现场发出一阵响亮的「霹哩」声之后,桥架根部立刻冒出如同龟甲般的裂痕。 位在第一列最后方的士兵们抬头观看联络通道的下方,纷纷发出尖叫声。 桥架就这么维持着横向一字状的完整结构,朝着士兵们的头上笔直坠落。 「呜哇!」 刚好位在正下方的不幸士兵们之惨叫声,就在即将脱口而出之际硬生生被打断。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吨重的水泥块猛然撞上柏油路面的沉重崩塌声、鸣动及地震声响快速扩散开来。 遭到联络通道猛烈撞击的新宿陆桥本身,则是上下剧烈晃动,桥墩并未因此崩塌堪称侥幸。现场扬起的灰尘、砂砾,以及漆黑的污垢纷纷飘降至幸存的第一列士兵身上。袅袅窜升的乌黑霞霭之中,则混有被压死的士兵们之血雾。 视野遭到封锁,兵列立刻心生动摇,陷入一片混乱。士兵们直到方才还骄傲地夸耀胜利的表情,全都在转瞬之间丧失血色。 再加上—— 只见目前位在残存的第一列左侧,也就是新宿车站南边出口已有一道生锈铁门降下,再也无法进入车站大楼当中。而陆桥右侧本来应该是通往以前的南方出口广场——如今却被一面连由纪也未曾看过,高达五公尺多的水泥障壁彻底堵住。这恐怕是白河军在战役开打前所设置的玩意儿吧。 无法后退,左右又动弹不得。除了前方以外,陆桥上再无任何退路可走。 在这种场合,最可怕的就是—— 由纪抬头仰望与新宿车站东侧相连的七层楼高车站大楼屋顶。过去曾经容纳多到快装不下的流行家俱、服装饰品、点心零食类产品,并有大量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出入的这栋建筑物,如今里里外外都早已被湿黏的蔓草所覆盖,在壁面上端的彩绘玻璃也布满裂痕,往日的华丽风貌已不复见。 而最要命的想像则化作现实出现在大厦屋顶。 「是火箭!有火箭要飞过来了!」 约五十名长弓手并排于屋顶,拉满弓弦搭着火箭。高低差约二十公尺、水平距离约十公尺。由于间距偏短,因此每名弓兵都将紧压箭身的左手往前采出,直接瞄准武藏野军队。 「举起盾牌!」 由纪放声大叫的同时,新宿南方出口顿时飘起一阵带火的箭雨。 数十支箭在盛夏天际划出一道道烈火轨迹。 手持盾牌的重装步兵举起盾牌,没有盾牌的士兵则躲在盾牌组成的防护伞后方。手中有剑的士兵则专注地瞪视着天空,准备挥剑打落飞射而来的火箭。 但这阵灼热箭雨锁定的目标却并非针对第一列士兵。只见射线跨越士兵头顶,朝士兵们的背后,也就是刚刚才掉落的联络通道疾飞而去。 由纪回头望向背后,凝神仔细观察。在崩落的通道里面,塞满了当成障壁用的水泥块,以及可作为燃烧材料的稻草束。接着一股微弱的柴油气味窜入鼻腔黏膜。 由纪顿时睁大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瞳,眼中充满了绝望神色。 「立刻远离通道!」 叫声为时已晚。 爆风将刚刚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免于被崩塌之联络通道压死的后列士兵们高高地炸向半空中。 红莲烈火直冲天际。 事先充分浸泡过柴油的稻草束一被火箭射中,立即引 爆联络通道的水泥侧壁。飞散的碎片贯穿第一列士兵的背部,再由胸口透体而出。 遭爆风刮向天际的士兵、身体被轰出大窟窿。双眼圆睁仰望天空的士兵、以及背部着火,边哭叫边试图哀求邻兵帮助的士兵——身为战斗体系的第一列已不复存在。如今现场只剩一群彻底陷入混乱,不知自身所处状况究竟代表什么意义,慌张纷乱、悲惨哭喊的人群。 背后这条燃烧炽盛的联络通道,斩断了第一列与第二列之间的联系。左右两侧都无路可逃,又有超过多达两倍以上的敌兵在前方严阵以待。第一列至此完全遭到孤立。 为寻求命令,由纪抬头仰望启一郎。 这种节骨眼正是轮到指挥官大展身手的时候。冷静判断状况,鼓舞众人并激发战斗意志,正是启一郎在这个场合所必须扮演的角色。 「我受够了!住手,求求你们,不要再攻击了——」 但启一郎的尖锐哭喊声,却无奈地贯穿了由纪的耳膜。 「我输了——!算我输就是了,求你们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啊——」 也不知先前那股欲罢不能的气势究竟是跑哪去了,只见启一郎露出牙龈猛挥双手,不断对着屋顶的长弓兵放声大喊: 「够了!我愿意放弃战斗!我可以给你们钱!只求你们千万别杀死我啊——」 弓兵们搭起第二支利箭对准敢一郎。这次的齐射才是真正直接冲着士兵们而来。在这种混乱状况下所面对的箭雨实在过于棘手。就连并排在陆桥桥墩的敌方军团,似乎也打算就此依靠弓箭持续削弱进退维谷的第一列士兵战力。只见位在最后方的一百名长弓手举起箭镞对准中高空地带,同时伸直左手拉紧弓弦。由于启一郎陷入精神错乱状态,导致第一列士兵根本无法离开原地。而在指挥官丧命或受伤的状况下,负责承接指挥大权的人选早在开战前就已事先选定。 第一列指挥权第二顺位——久坂由纪。第三顺位则是真冈牛丸。 「久坂前辈,请你指挥作战!」 一旁的牛丸大声叫道,不过由纪却心生犹豫。毕竟启一郎既未丧命亦未受伤,他只是暂时陷入混乱状态罢了。只要情势有所改变,他或许就能再次恢复冷静也说不定。 「阿牛,这边交给你顾守。我去收拾屋顶那群弓兵。」 「是!」 尽管她并没有特别作出什么指挥的意思,牛丸却以面对长官的答话方式来回应由纪的请求。由纪虽仍感到不知所措,但还是先使练气凝聚至脚跟底下,蓄势往上跳跃。 车站大楼屋顶离地表约有二十公尺高。由纪先降落在高度约三公尺左右的南方出口购物中心顶端,接着透过使用练气的助跑来增加劲势,以右脚脚尖捕捉到弓兵所在的大厦侧壁。 光粒子迸射飞散。藉由练气的反弹,由纪就这么沿着墙面蛇行,顺着垂直方向往上直奔,其奔跑的劲势不见衰竭。由纪如同飞驰于水面上的豉虫一般,反覆以双脚吸附、大步跨出、再度吸附的方式,一路沿着七层楼高的大厦侧壁往屋顶攀登。察觉此事的弓兵,连忙将箭镞的狙击目标由第一列转移至由纪身上。 由纪挥动军刀劈落垂直射下的利箭。愈是接近屋顶,就愈能清楚看见敌人的焦急表情。紧接着,敌兵脸上已布满畏惧神色。 由纪早已下定决心。 一旦手下留情,调布新町的士兵会全数惨遭杀害。用不着动手杀人的自我满足,将会换来导致许多友军丧失生命的结果。 只管诛杀跟自己作对的敌人。不夹带任何想像,全力进行破坏。这就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攀登至侧壁顶端的由纪,最后再一次纵身跃向高空。 驻守屋顶的五十名弓兵,纷纷露出喉结昂首仰望上空。数顶头盔掉到地上,喀啷喀啷地弹跳了好几下。每一张脸都因恐惧及惊愕而扭曲变形。 由纪宛如俯冲轰炸机一般,对准兵列降落,挺出肩口扭转身体,将军刀刀尖收至腰际后方。 敌人已无路可逃。到了下一刹那,所有人都将命丧黄泉。但不须为此而宽容留情。 由纪紧咬嘴唇,像是抽打长鞭一样,猛然挥动军刀。 刀尖行经的轨道瞬间迸裂。 淬链而成的气化作实体物质。这团耀眼物质如同金黄色的龙一样,对准长弓兵扬起颈项。 紧接着——光龙连根铲除了车站大楼的顶楼部位。 过去倍受欢迎之搞笑剧场所在的最顶楼,彷佛遭到炮弹凿穿似地应声爆裂,使得建筑构造随之撼动,并朝四面八方吐出大量黑尘。 七层楼高的整栋大厦因震动而摇摆。气弹的冲击力导致钢筋骨架为之扭曲。数千数万片破碎的细小瓦砾飞舞于湛蓝的盛夏天际。煤烟及尘埃受到火焰的煽动,化作一抹朝向新宿天空扩散开来的暗淡色彩。建材自破碎部位倾泄而下,坍塌完全不见任何止息的迹象。 屋顶空间有三分之二被彻底炸毁。由纪的双脚先一度踏回碎裂成锯齿状的侧壁上,接着再度往后方跳开,翩然降落在勉强保留住的一小块屋顶空间上。 破口窜出阵阵火舌。透过并未喷火的其他缺口往下俯瞰,只见剧场观众席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地板翻卷掀起,而在断裂散落一地的夹板残骸当中,到处都可看到被烧成焦黑状、叫肢均扭曲成反常角度的士兵尸体。 幸存的敌兵连一个也没有。所有人通通都被气弹所蕴含的灼热高温烤成炭化物,变成灰烬回归大地。 成功排除了自屋顶发射弓箭的敌方集团—— 由纪只认识到这个事实。若要改用再正确一点的说法,那就是她尽可能地努力试图这样思考。否则她的双手、双脚都会很不中用地开始发抖。 『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夺走,那就夺走对方的东西。不想看到自己珍爱的人被杀害,那就杀光对方所有人,这就是规矩。一条非常单纯,但也非常残忍无情的规矩。』 脑海中浮现出玉在多摩川堤防上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想保护这座市町就别手下留情。能杀多少人是多少人。对方可不像你这么仁慈。』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一段彷佛事先就看穿由纪目前所处状态的发言。 而她终于可以认同这段建议。 她能够心领神会地理解这段令人感到悲哀的冷酷言词。 两次、三次,深深吸口大气,再缓缓吐出,等待心情恢复平静,再确认自己的状态。 ——练气剩没多少。 光凭下气海的感觉便可明了。由纪很不擅长拿捏气弹的射出量,刚刚那一击又过度耗费了原本积蓄于体内的练气。 她从离地表二十公尺的高处转眼观看下方。 位在陆桥桥墩的长弓队正不断放箭攻击孤立无援的第一列。尽管我方士兵个个都还勉强抵挡得住攻势,但棘手的是破坏掉那座联络通道的两名肌肉纤维系特进种已抛下铁槌,改持双刃剑跳回地面上。目前虽有牛丸负责对付他们,但以一敌二的他似乎显得十分吃力。此时,第二列的友军战况映入了准备赶紧折回地表驰援的由纪眼中。 她倏然回头望向甲州街道。因为联络通道遭到破坏,导致她方才完全无从得知后方友军的情况,但由她目前所在的位置便可看得一清二楚。 「怎会这样……!」 只见第二列士兵在烈火狂窜的联络通道的另一侧,也就是西新宿的马路上被迫展开一场人马交错的大混战。漆黑军服与八王子兵的市街地迷彩服在大马路上混成一团,蒙蒙烟雾当中绽放出朵朵红色鲜花。 大概是先隔开第一列士兵及第二列士兵之后,事先埋伏于某处的白河军才现身发动袭击吧。 敌 军人数看起来明显占有优势。我方人数明明就已经够少了,又因遭到陆桥区隔而变成更小的集团,此时。由纪清楚看见第三列约有一百名援兵正火速赶往第二列驰援的场景。此举致使本营的守备变得较为薄弱。假使敌人又派出其他分遣队绕道潜行,而这支小队趁机突袭本营的话——势必会演变成最要命的局面。 由纪用力咬紧嘴唇,将目光移回第一列士兵这边。单独面对两名特进种的牛丸目前屈居下风。来自陆桥桥墩的箭雨也依旧毫不留情地从天而降,持续削减这一边的己方士兵数量。首先必须设法重整第一列的态势才行。 由纪毫不犹豫地从屋顶往半空中跨出一步。只见她那鲜血淋漓的纤细躯体,呈头下脚上的姿势朝向新宿陆桥坠落。翡翠色的双眼之中,带着一抹寂寞的平静神色。 三 啃食着死伤营兵的五只飞天猪,同时转动倒竖的双眼,望向一具单手握着铁戟,从容不迫地走向它们的肥满胖子。这名肥胖中年男子任凭绋红色外套随风飘动,身穿一袭上下成套的纯白色军服,搭配一双半筒军靴。可说是一团隔着军服,亦能清楚看见脂肪晃动模样的高档赘肉块。 下颚无法咬合的飞天猪看得口水直流。那是一个比自己还要肥壮,感觉相当美味的人类。五只飞天猪将吃到一半的肉块丢往旁边,同时转身冲向那名肥胖中年男子。它们霍然翻动诡异的双臂皮膜。 「噗~」 五只飞天猪发出奇异咆哮声拍动皮膜,展现出如同恶魔般的举动飞向空中,随即一鼓作气扑向肥胖男子的身体。 以各种姿势紧抓着肥胖躯体不放的飞天猪一起开始享用大餐。 伴随着「噗、噗」的啼叫声,那具脂肪满布的庞大身躯在转眼间就彻底遭到飞天猪的皮肤所掩盖。碎裂的军服从淡桃红色的肥肉缝隙之间缓缓飘落,可怜的肥胖躯体就这么尸骨无存地被啃噬殆尽——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但接在军服之后碎裂飞散的物体,却是淡桃色的肉片。 看似十分柔软的飞天猪腹部,受到由极近距离横扫过来的铁戟直击而裂开,致使不久前才刚吃下肚的东西随之洒遍周遭一带。 猪群顿时爆出一阵「噗叽~」的惨叫声。彷佛有颗炸弹在五只怪物的中心点引爆一般,只见猪怪的庞然巨躯缓缓飞向半空中。不对,腾空而飞的,是猪怪的庞大躯体的一部分。断掉的手脚及首级,由切断面流出土黄色液体,华丽地飞舞于新宿天际。 接着又见赶尽杀绝的一闪。 戟尖震碎飞舞于半空中的飞天猪头部,接着刺中旁边另一只腾空的猪怪左腹部,割裂它那柔软的腹部,挖走其大肠,并且连带贯穿旁边第三只飞天猪的胯下,顺势将它的身体纵向剖成两半。 只见一副结实到令人不禁看得入迷的肌肉装甲,屹然耸立在五只飞天猪喷出大量血肉及脏腑所形成的阵雨底下。 剪短的俐落发型底下,有着一张剽悍的武将表情。 发达隆起、压缩密度甚高、且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块的肌肉脊线——这些线条棱角鲜明地密布于身体前面及背部,在碎散纷飞的飞天猪肉片后面显现出他那一身宛若雕像般的肉体美。 如同树干般的右臂,强而有力地重新握紧铁戟握柄。 在转瞬之间收拾掉所有飞天猪的这名武者,转动他深邃的双眸,望向方才敌营重骑兵直冲而来的旁道。 趋前迎击的第三列士兵,正全力对抗着白河骑兵及拔刀队。同时也隐约可见一边游走于敌群当中,一边身形轻灵地挥舞小刀奋勇作战的静之身影。 「接招吧,小喽罗们!」 化作万夫莫敌之武将身形的岩佐木如此放声怒吼,随即翻转巨躯猛然冲向战阵。 身陷占据整条单侧双线道大马路之混战当中的敌兵们,察觉到直冲而来的那名巨汉身影,都不禁吓得睁大双眼。第六感大声提醒他们赶紧逃命,然而当他们发现时却为时已晚。 所向披靡—— 遭到铁戟横扫的肉体,被震成碎屑喷向盛夏天际,化作阵阵鲜红色的血花洒向色彩浓郁的夏季天空。 岩佐木将左脚收回踏出的右脚旁边,带动整个身体旋转后,再度向前大大地跨出右脚,顺势祭出第二戟的横击。 彷佛割除杂草一般,遭到铁戟直击的白河兵身体弯曲成诡异角度,或是口吐鲜血、或是吐出呕泄物,接着夹带碎散飞溅的肉片,将自身体内所含的五颜六色洒向新宿的狭窄天空。 岩佐木并未就此收手。他跳进拔刀队的人群之中,顺势利用铁戟离心力接连挥出凶猛残爆的横击、横击、横击—— 一边旋转魁梧巨躯,一边如同手持楔子贯穿敌方军团一般前进、前进、再前进—— 每当岩佐木的铁戟横扫现场,众多敌兵就恰似白铁玩具一样飞向天空。 受到岩佐木这支巨大楔子刺穿的敌方兵团,在转眼之间裂成两半。 路上早已血流成河,形成一滩肉片及脏器满布的沼泽。断手断脚的遗骸,只能睁大丧失生命光芒的空虚双眼,仰望血花飞溅的夏季天空。 没人能够阻止岩佐木。纵使有勇敢敌兵躲过铁戟钻入岩佐木怀中挥刀劈砍,也只会让他那身肌肉装甲染上一丝血红而已。改用突刺也无法贯穿肌肉,只会在肌肉表面留下如同被蚊子叮咬的凹痕。在敌兵吓得目瞪口呆的当下,再次折返的铁戟横扫已轰中腹部,勇敢的士兵们就这么吐出破裂的内脏,以奇妙姿势飞向天空。 在这三个月以来,经历了再三的压抑之后,岩佐木体内那股抑郁之气总算在此获得解放,他的武者灵魂发出了欣喜咆哮。那是只能活在战场上的男子汉,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敌兵所喷洒出来的黑蔷薇色液体、淡桃红色的肉片、断裂的血管、脑浆、脑髓、脑下垂体,全都大大地祝福着岩佐木满男。岩佐木则以力量作出回应。除了战斗以外,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理由,也没有其他可以用来表现自我的手段。全心凿穿、横扫、歼灭敌人——岩佐木就只是为此而活在世上的。要他为了除此之外的目的而活,他说什么也办不到。 这成了一场对白河兵而言极不合理的战斗。不仅遭到单方面的痛殴毒打,而且纵使再怎么攻击,也无法对岩佐木造成任何伤害。虽同样身为特进种,但两者间的进化程度实在相差太多。漆黑兵列发出惨叫、心生畏惧、试图逃离岩佐木手掌心的敌兵,都被第三列士兵自背后挥刀砍杀。 这正是启十在战前所追求的「压倒性」武力。单凭一人的武力,就能导致数百敌兵溃不成军,彻底扭转战局带来真正的胜利。即便不谙战略战术、纵使士兵数量不如对方,只要尽量多雇用几名优异的特进种,使其乖乖听命行事,就有可能取得会战胜利。启十为了拉拢岩佐木所耗费的时间及心力,终于在此时此地开花结果。 受到岩佐木投入战场的鼓舞,第三列士兵重燃斗志。一波接一波地袭向不知所措的白河兵,动手砍下他们的首级。 最后——敌兵开始溃散逃亡。丧失战意的白河军,再也无法维持住战斗阵形的应有机能,人人一哄而散地逃离现场。 「咱们追,要歼灭敌军。熟悉周遭地理环境的人负责带路,还保有斗志的人通通跟我走。」 岩佐木顺着地面拖行不断滴下血肉的戟尖,喘着大气,出声对第三列士兵说道。在由始至终观看了他那如同鬼神般之战斗英姿的士兵们当中,约有三十名成员摆出立正姿势,听从他的指示。 目送率领精兵展开追击的岩佐木背影离去之后,全身染成血红色的羽染静才挪动视线向上仰望。 在面向甲州街道的七层楼高综合大楼屋顶——有邪恶的不明物体躲在那边。 静的第六感察觉到这一点。 「有一股很糟糕的气息。」 自言自语地嘀咕一番之后,静纵身飞跃。娇小身体宛如手球一样高高弹起,脚底板扣住了大厦外墙。练气发挥跳板的作用,促使静展现出更上一层楼的跳跃能力,畅行无阻地沿着侧壁往屋顶直奔而去。尽管略逊由纪几分,然而静的练气仍足以辅助她提升运动能力。 同一时刻,武藏野军队本营—— 鸟边野单手握着十字形铁矛,伫立在启十身旁。虽因无人在耳边实况转播而不知战局究竟有何转变,但藉由侧耳聆听亲信们的交谈,使他得知绕道前来的敌方重骑兵团及拔刀队已被岩佐木扫荡殆尽。 ——在这个时候,我也很想好好推销一下自己。 这就是鸟边野在现阶段的主要目标。看样子 ,他似乎对自己在启十眼中只被视为操纵岩佐木之傀儡师一事,感到有所不满。反正既然要暂时落脚于此,那么即便双眼失明,他也希望能够设法展现还派得上用场的一面,藉以提高今后的待遇。 ——好像有个臭臭的家伙躲在这附近呢。 鸟边野打从刚刚开始就一边蠕动鼻子,一边寻找这股气味的来源。在丧失视觉的当下,嗅觉、触觉及听觉便成了他赖以判断外界事物的媒介。他聚精会神,搜索这股桀骜气息的出处。 的确——有个臭气冲天的存在由上方鸟瞰着这个地方。 同样散发臭气的人会互相吸引—— 尽管八成不可能发生这种状况,但这个名叫鸟边野的魔人,确确实实嗅出了位于附近的另一名魔人之存在。 「我离开一下。」 鸟边野一边抽动脸颊展露微笑,一边开口对启十说道: 「总觉得那边好像有个怪东西。」 只见羽染静如今正运用练气,沿着鸟边野举起枪尖所指的那栋七层楼高综合大楼壁面往上奔驰。 西新宿方面,第二列—— 「这下子没戏唱了。」 玉对身旁的沙也加丢出这句坦率的牢骚。失去座骑的沙也加紧咬嘴唇,双脚伫立在鲜血满布的地面上,接着勇气可嘉地对从远处逼近的敌人挥动铁锁。但她那早就疲惫不堪的纤细手臂,已经无法精准地收拾掉对手性命。 幸存的士兵们,全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斋藤坐镇的天桥附近。在这座战场上,斋藤自高处发射的利箭是唯一值得信赖的攻击。反过来说,除了聚集至天桥附近以外,当下再无其他生路可走。显见第二列确实已经精疲力竭。 人数将近两倍的白河兵,彻底包围住位于天桥附近的第二列。他们在堵住逃生路线的状况下发射弓箭或利用投掷器具抛出石块,藉此避免造成己方的无谓伤亡,同时稳扎稳打地逐步施压。 组成第二列的八王子兵早已折损大半成员。现场随处可见气绝身亡的士兵们倒卧在路面上,将柏油路面染成深红色,折断的手脚及散落的脏器则遭到怪物抢食。其中又以独眼鸦的生性最是恶劣,它们会伸喙采入还活着的士兵伤口拉出胃脏、大肠及小肠,趁热当场生吞活剥。活生生地亲眼目睹自己的内脏被乌鸦拉出体外吃掉,真不知这些伤兵究竟作何感想。嘶哑的惨叫、由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呐喊,痛苦万分地回响于西新宿地带的路面上。 阵阵沙哑的嘎嘎啼叫声由上空飞降。身怀羽翼的怪物们成群结队飞翔于低空中,等待第二列全灭的那一刻来临。再仔细环视周遭,便可发现壁虎类怪物出现在布满建筑物壁面的藤蔓阴影底下;化作杂草丛生地带的一楼店铺暗处,则冒出一群体积跟小孩子差不多大的老鼠军团,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第二列士兵的疲劳程度。只要发见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怪物们就会当场展开袭击,绝不会等到人死之后才动手。除了一边闪躲白河兵发射的弓箭及石头,同时还得提防怪物群的动静不可。如此一来,士兵们的体能消耗速度自然会变快。再这样下去,第二列铁定沦为怪物们的大餐。 时间所剩无几,玉面露焦躁神色望向沙也加。 「就跟你说快派那个老爷子上场杀敌,你听不懂是不是啊!」 玉破口大骂一顿。沙也加则绷着脸回瞪玉。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竟敢用那么粗俗下流的口气对沙也加说话?」 「我虽只是一介佣兵,但我的身分地位并不是重点啦,当下不是就只剩那个老爷子有能力击退敌人吗?再不快吩咐他出手,包括你这大小姐在内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喔。」 玉竖起下巴指向满身鲜血,跟在沙也加身旁待命的执事雨宫。 「雨宫因为年事已高,无法进行长时间的战斗。因此他只有在沙也加发生危险时才会采取行动。」 「这算啥?他是大小姐专用的人型兵器吗?」 「有什么不妥吗?我才想麻烦你别只顾着在此大发牢骚,赶紧挺身奋战如何?」 玉心不甘情不愿地定睛睥睨着敌兵群。要他冲锋陷阵自是不成问题,但光凭自己的战斗力实在不足以驱散这一大票敌兵。玉的特色是透过不死肉体所展现出来的「防盾」能力,并非如同岩佐木或久坺一般的「攻矛」能力。 此时,天桥上的斋藤突然脱口发起牢骚。 「阿玉~不好了,我手边没箭可用了啦~」 「啥~真的假的~」 「真的啦~」 「伤脑筋啊~这下子真的麻烦了……」 尽管置身在生死交关的状况下,玉还是先以悠闲语调进行交谈之后,这才将目光挪回敌兵身上。 玉很清楚自己绝不会死。再这样下去,最后命丧此地的将会是沙也加、雨宫、斋藤,以及第二列的士兵们。总之说什么都不会是自己。 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干脆就故意冲出去被箭射穿胸口,接下来只要乖乖装死就好。等战斗落幕后再起身拔出箭头,重新踏上寻找某片可以悠闲过生活之土地的旅程即可。 ……只不过想归想,却无法说做便做,这就是玉之所以为玉的缘由。 先认命地微张嘴角叹了口气之后,玉接着出声说道: 「真拿你们没辄——喂,大小姐。我会负责突破敌人的包围网其中一角,你就率领剩下的士兵们从那边逃走吧。」 「咦?」 「总之就先设法逃回去跟第三列会合,到后方重整旗鼓。殿后的工作包在我身上。」 「你、你怎能这样随便发号施令?……」 玉无视于沙也加的抱怨,接着抬头仰望天桥。 「斋藤先生也快逃吧~等补充完弓箭再重回战场就好。」 「知道了~阿玉,真不好意思啊~」 「用不着在意,ok的啦~」 玉转脸望向第二列士兵,他已在不知不觉当中掌握了现场的主导权。 「接下来要突破包围网罗,我要你们化作人墙守护这位大小姐。」 「是。」 玉的发言果然夹带着非比寻常的老练气息,剩下的士兵们也都自然而然地听从他的指挥。他们迅速围着沙也加筑起人墙,排列成以突破包围网为目的的队形。斋藤也从天桥一跃而下,以糟到不能再糟的难看姿势着地后,再蠕动软趴趴的身子加入队列。 玉撇头看着沙也加,「嘻」地笑了出来。 「好啦,走吧。可别吓到尿裤子唷。」 「尿、尿裤子……!?」 将满脸通红的沙也加留在背后,双手紧握短剑的玉,运劲震碎脚跟底下的柏油路面,纵身冲进敌军包围网的其中一角。 突然遭到奇袭的敌人被玉的斩击砍个正着。尽管比不上牛丸或岩佐木,但普通人还是应付不了玉的行动。每当两把短剑绽放光芒,敌阵就跟着瓦解溃散。虽然枪林剑雨直扑而来,玉的动作却非常敏捷。他身形轻灵地躲过敌人攻击,面露鄙视神情吐出舌头,接着又翻身挥剑劈砍。 第二列士兵依照吩咐冲向玉所突破的包围网一角,只见该处瞬间爆发混战。穿越敌方兵列抵达第二列后方的玉,则不顾自身伤势,依序挥剑砍杀穷追不舍的敌兵。 「无礼之徒,可恶、可恶!」 前方传来这阵出自沙也加口中的声音。没想到沙也加居然一边接受士兵们的守护,一边主动挥舞铁锁扫荡敌兵。玉张口大吼。 「笨蛋,快点逃!只管集中精神全力逃命啊!」 但沙也加却是充耳不闻。她神情狰狞地对四面八方甩动铁锁,试图铲除来犯敌兵。白河兵则冲着身为主将的沙也加蜂拥而至。看在敌兵眼中,只要取 下沙也加的人头,回去就能心想事成地论功行赏。 「这个笨女人……!」 在混战之中,玉踩碎倒地不起的敌人背部纵身飞跃。自背后砍杀扑向沙也加的白河兵,加入援护的行列。 「无理之徒,快快让出道路!给我滚一边去!」 只见沙也加任性地喊叫着。她甩动的铁锁,刚好缠住了位在右侧面的敌人手臂。在这种状况下根本解不开。敌人硬是收回被铁锁缠住的手臂。沙也加双脚顿失平衡,顺势倒向敌人所在方位。 「啊……」 在抬头仰望的沙也加双眼前方,悄然出现一道双刀剑所绽放的寒光。这口剑已由头顶对准沙也加直劈而来。 「公主——」 察觉此事的雨宫呐喊声从很远的后方传入耳中。看样子处于老人模式的他似乎因为跟不上行军速度,而在中途走散了。 来不及了。头颅将被砍成两半——沙也加忍不住紧闭双眼。 结果却什么事都没发生。当沙也加睁开水蓝色的双眼之际,只见玉以单手接住迎头劈落之双刃剑的背影出现在视野前方。 玉丝毫不在乎手掌会受伤,他用手指紧握着双刃侧边以档下攻击。数条从手掌溢出的鲜红细丝流到他的手臂上。 接着玉的飞踢就此矗向敌人颜面,鼻梁被踢碎的敌人边喷出鼻血边飞往后方。玉露出严肃的神情望向沙也加。 「混帐东西,你给我适可而止!少在那边多管闲事,快点逃命去!」 「你、你说什么……」 「众人都为了你而挺身抗敌!你的任务明明就是全力逃命,麻烦你最起码也搞清楚这点好不好啊,笨女人!」 沙也加目瞪口呆,抬头仰望那张破口大骂的容貌。 沙也加自从诞生至今的十七年来,从未曾遇见敢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的人。没想到在这世界上,居然还有男人敢如此放肆而真挚地大声斥责身为八王子殖民地市长千金的自己。 他那过于粗暴的语气,深深刺入了沙也加的心灵。从玉指尖滴落的点点鲜血,更进一步将嵌入意识之中的言辞楔子推向深处,导致横躺在心海底端的普遍性存在激起一阵浪花。 这阵波浪冲走了积蓄在沙也加心中那些杂七杂八的堆积物,在风平浪静之后,只留下一股少女应有的纯粹感情。她的小小胸口,则被这股情绪压得透不过气。 沙也加的双颊顿时染上一抹绋红,露出似乎有点水汪汪的双眼仰望着玉。 「公主大人————————」 此时,雨宫的咆哮声猛然自后方迸出。 敌兵群同时发生阵阵惊爆。目赌沙也加身陷九死一生的危机,雨宫立刻敢动了妖怪模式。 尽管持久力不佳,但若论及瞬间风速则足可匹敌岩佐木的雨宫,在混战中彻底引爆他的强大攻击力。 「胆敢危害公主大人的匪徒——」 雨宫的右手手刀刺入敌兵肋骨间隙,顺势硬将手腕塞入对方体内,一把抓住敌人心脏,接着伴随「哼!」的一声怒喝震碎肋骨挖出体外,当着敌人的面将还在跳动的心脏捏成肉泥。 「本人雨宫绝不轻饶!」 同一时间,雨宫的左手手刀也已刺穿旁边的另一名敌兵。再度裸露于空气中的那只左手,也一样握着尚在蠢蠢鼓动的心脏。 「只要是为了公主大人,本人雨宫……」 雨宫一一将挖出的心脏递至敌兵眼前…… 「纵使赴血蹈肉……」 再得意扬扬地运劲捏爆。 雨宫手无寸铁。但他的手刀却能精准地由军服表面刺入肋骨缝隙,准确地找到心脏后再震断肋骨挖出体外,一颗接一颗在主人眼前豪迈地加以粉碎。 「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噗滋」一声,只见被硬生生扯断的大动脉及大静脉扭曲翻甩,蕴含其中的大量血液随之迸射而出,溅向四面八方及雨宫身上。 他那过度残虐的杀戮手法吓得敌兵惊恐不已。敌兵宛如潮水消退一般,连忙自雨宫身边退开。他们只敢远远地包围住雨宫,并不知所措地伸长武器。 「倘若山岳崩落,本人将挥拳击碎!」 鲜血淋漓的雨宫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迳自扑向围绕在周遭的兵士。 「假使江河暴涨,本人必挺身化作防壁!」 敌兵发出惨叫。赤手空拳的雨宫毫不留情地袭向四处逃窜的敌兵背后。向前猛刺的手刀钻碎士兵脊椎,正确地抓住心脏,再由背部挖出体外。 「如果天塌下来,本人会板起胸膛撑住!」 被挖出体外的心脏,接二连三地在雨宫掌中遭到压碎。只见这名老人家身旁瞬间堆满许多躯体正中央开了个大窟窿,看起来跟毛毛虫没啥两样的凄惨尸骸。 雨宫已经化身成为一介妖怪。 他全身染血,一个接一个地挖出心脏并当着本人的眼前捏爆,然后一边高声朗诵内容莫名其妙的自创新诗,一边为了猎取新的心脏而扑向敌兵。 他周遭的敌兵身影彻底净空。与第二列交战的白河兵,全都吓得赶紧从这个血淋淋的妖怪身边逃开。间隔距离极长的他们,只能脸色苍白地竖起剑尖指着前方,而且说什么也绝不肯轻易靠近。 捏爆凭双手狠狠刨挖出来的数十颗心脏之后,情绪过度激动的妖怪弓起身子仰天长啸。 「本人绝不允许你们伤及公主大人一根汗毛——」 放声怒吼的妖怪身形就此一软,双膝颓然跪落地面。 「雨宫——」 沙也加边尖叫边抱住鲜血淋漓的妖怪身体。这个妖怪当然没死,他只是耗尽体力、不支昏倒罢了。 「好可怕啊~真不想与他为敌~」 就连玉也被他的奋战身影吓得面露僵硬神情,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泪流满面的沙也加,以及心满意足地躺在她怀中沉眠的妖怪。虽然那是一种实在太过凶狠的战斗方式,但其残酷程度却发挥功效,导致雨宫身旁的友军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更幸运的是在这个时候,众人已能清楚看见身穿子鹿色军服的第三列士兵从后方火速赶来驰援。只见一百多名友军歼灭了绕道而来的白河兵,就这么声势浩荡地顺着甲州街道向东推进。 「哦哦,他们反将了对方一军啊。真有两把刷子呢。」 漆黑兵列开始陷入混乱。在受到名叫执事雨宫的妖怪所震慑的状况下,又适逢援军赶抵现场,促使原本观望的态度转变成逃命要紧的念头。而士气轩昂的第三列则在此时此刻闪动剑光,迎面展开突击。 尽管白河军在人数方面还是占有优势,但武藏野军队却因着岩佐木加入战局,而导致两军的斗志产生差距。岩佐木几乎单凭一人就驱散敌方分遗兵团,其天下无双的存在感,大大地鼓舞了第三列士兵。连一度打出逃亡牌的第二列八王子兵,也随着援军到来而转守为攻。 再次爆发的混战—— 但伴随时光流逝而逐渐减少的却是漆黑军装。在新宿陆桥起火燃烧的联络通道,同时也阻断了原本埋伏于此的白河军退路。另一条逃生路线是在陆桥前方与甲州街道交会的国道四一四号线,然而此地早已化作怪物徘徊生息的茂密树林,军队想由此通行可说是困难至极。假使决定经由国道四一四号线退兵,那么除了得冒着在途中遭到怪物袭击的风险之外,整支军队也只能拆成小队形态,三三两两各自脱逃才行。 对白河兵而言,不管走哪都是险境。但若继续逗留在甲州街道,就必须同时对付士气旺盛的武藏野军队第三列,以及由八王子移民地常备兵所组成的第二列不可。原本应该收拾第三列的绕道兵团提前撤退一事,对战局造成了颇大的影响。假使 想保住一命,就只能撤向早已变成树海的四一四号线——长官虽发出继续奋战的号令声,然而每个白河兵的脑海中却都浮现出上述想法。身为兼差士兵的他们,将生存本能的低声私语,摆在维持战线的使命之前。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扯了,快逃吧、快逃吧……这阵耳语与逃亡念头互相串连。不听使唤的双脚迳自转向国道四一四号线这条唯一退路。 白河军的兵列开始出现擅自撤退的士兵。而如此一来,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只见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转身逃亡,漆黑兵列就此瓦解。三十名八王子骑兵则朝着四处逃窜的敌兵背影展开追击。他们彷佛夸耀歼灭战乃是骑兵的看家本领一样,倚仗座骑快腿追上疲于奔命的敌人,从马鞍上抡枪刺向敌兵背部。受过精良训练的骑兵们,勇敢地策马继续深入四一四号线这片在大白天也显得昏暗无光的深邃森林,穿越树干间隙并毫不留情地猎杀残兵败将。白河兵的死前惨叫宛如鬼哭神嚎一般,在树海的阴影底下肆意绽放—— 「哦哦,太猛了。打赢了耶。」 在白河兵全数消失的甲州街道上,玉伸手擦去额头汗水,接着对身旁的斋藤露出傻笑。 「太好了、太好了。我原本还以为这下子会全军阵亡并变成怪物的大餐,但看样子或许还有办法反败为胜呢~」 吊儿郎当的斋藤也笑了出来,随即转眼望向远方的新宿陆桥。 「后面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啦,问题就只剩下第一列罗。」 「啊——……」 玉也装出经他这么一说才回想起来的模样,跟着挪动目光送向道路尽头。掉落在陆桥上坡中段的联络通道,至今仍保有十分强烈的火势。包含由纪在内的第一列,就是被孤立在那片火墙的另一端。 玉其实也很在意另一边的状况。但照目前的火势看来,第二列及第三列暂时还无法越过烈火展开驰援——照理说啦。 「若是阿玉的话,应该是有办法去到那条通道的另一边对吧~」 斋藤笑容满面地俯瞰着玉,玉则一脸排斥地耸耸肩并吐出舌头。 「我是去得了没错啦~」 「那就跑一趟吧。等扑灭火势之后,我们也会随后赶过去啦。」 「可是呢,我碰到热源还是会觉得很烫啊。就算从烈火当中穿过去也不会死,可是基本上该烧焦的还是会被烧焦。」 「嗯嗯,我懂我懂。」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嘛~」 「阿玉,拜托你啦。那边的友军感觉实在很可怜耶——不仅孤立无援,还得跟敌人的主要部队交战。相信他们肯定既害怕且泪流满面唷~?」 「不过,很烫耶。火焰钻进鼻子跟嘴巴可不好受啊。」 「拜托你啦~等这一战结束之后,我保证请你喝酒啦~」 「实在拿你没辄耶~好啦,我去就是了啦。」 「真不愧是阿玉,这样才像话嘛~」 斋藤十分开心地拍了拍玉的肩头。 其实在斋藤尚未提起此事之前,他脑子里早已浮现「该去一趟吗?」的念头,但玉这个生性不坦率到极点的男子,若没听见什么人开口就不会想去。要是没受到别人恳求并从背后推他一把,给他这个「虽然真的很不愿意,但别人都这么拜托我了,也只好勉为其难跑一趟」的名目,他会对这种充正义好汉的行为感到难为情,打死也不肯挺身援助友军脱困。 「够罗~真受不了你耶~」 玉一边发着有口无心的牢骚,一边使劲甩了甩双肩,接着定睛远眺在道路尽头起火燃烧的联络通道。由纪人就在那片炽盛火墙的另一边。 「那我就先过去罗。」 「嗯,我们也会立刻跟上。」 玉将斋藤及第二列的士兵们留在背后,独自一人朝着陆桥直奔而去。 「阿玉也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目送玉的背影离开之后,斋藤笑咪咪地轻声嘀咕一番,接着便为了补充已经用尽的弓箭而掉头跑向第三列。 西新宿——七层楼高综合大楼屋顶—— 由于能使敌人丝毫不觉痛苦地死去而被冠上「苦无」之名的铁制投掷武器,分别射穿了三名鬼道众的额头。只见未受任何折磨便丧命的三人面带安祥神情,如同香鱼石板烧一样倒卧在酷夏烈日曝晒的屋顶上。 春之门巴特所抛出的剪纸,为了追杀跳跃后空翻的羽染静而飞舞于天际。 每张剪纸都被裁成近似鸟居的形状,而这些剪纸都夹带著名唤「厌力」的鬼道众特有力量,勾勒出近似手里剑的轨迹紧追在静的背后。厌力也是一种运用呼吸法淬链而成的生命能量结晶,实则跟修行者所使用的「验力」,以及练气能手所惯用的「练气」性质一模一样。 闪过剪纸之后,静的双脚悄然无声地降落在生锈的屋顶护栏上头。 「去死吧你。」 话一说完,身穿白色无袖背心搭配深蓝色喇叭裤,整只上臂布满刺青图案的幸存鬼道众,伸长忍者刀直劈而来。静则面不改色,不发一语地运用灵活动作避过这记斩击。 拜奇袭行动奏效所赐,致使一开始的五对一瞬间变成了二打一的局面。但逃过一劫的巴特及这个刺青男却是颇具实力的练家子,老实说静目前正身陷苦战当中。直到方才为止都还忙着对付重骑兵及拔刀队,接着又立刻赶至此地。被血染红的军服莫名沉重,静的举动也显得较为平淡无奇。 「呿哒·叽·咿·哇哆。」 巴特不时脱口对静抛出蕴含着厌力的感叹词,那恐怕是准备施展幻戏的前置作业吧。自幼便以女忍者身分接受训练的静之意识,比一般人更有办法抵抗幻戏攻击。但若单方面地持续遭到敌人发动术法,那就很难断言绝对安全无虞。 「叫你去死,你就乖乖给我去死吧。」 在阳光底下曝露出如同死人般苍白脸庞的刺青男,死缠烂打地追杀着静。静则迟迟无法摆脱他的追击。原本能够完全避开的忍者刀,竟在不知不觉之间撕裂静的军服衣摆、削断发丝、割破她的皮肤。 「嘿。」 静虽缓缓抽出小刀反击,刺青男却轻轻松松闪过攻势。巴特则抓准静的空档投出剪纸,接着又持续念诵奇怪的感叹词。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吧!」 忍者刀的旋转速度开始变快。藉助几近异于常人的箭步冲刺所反覆发动的突刺与斩击,使静脸上表情首度浮现一抹痛苦神色。 「咕,叽·咿哆咳。」 巴特继续咏唱咒文,静找不到机会打断对方的咏唱。 「死——吧——!」 刺青男突然以尖锐嗓声脱口大叫,一记透过更凌厉的冲刺串连而成的必杀斩击,同时迎头直劈而来。 「啧!」 静首度发出简短呻吟,藉着横向翻滚避开这一击。然而刀锋却削过肩口,导致她由颈项至上臂部位顿时冒出鲜血。 静紧咬嘴唇,中断横向翻滚动作跳向一旁,随即猛蹴屋顶护栏,呈一直线快步冲向巴特。 先收拾掉大头目,刺青男留到后面再解决。 静的深绿色眼瞳绽放出灿烂光芒,笔直射向巴特的双眼。两道视线的剧烈冲击,在半空中激荡出阵阵火花—— 巴特口诵饱含厌力的咒文,对准静的双眼飞窜而去。 鬼道咒法刺中了深绿色的双眸。 「!?」 巴特从静的视野当中消失无踪。他原本所伫立的位置应该只剩下屋顶护栏而已。 静向前探出的单脚停止了动作,接着如同陀螺一般猛然转身望向背后。 空无一人。 方才明明在跟自己交战的两名鬼道众,就这 么不留痕迹地凭空消失了? 突然,有紫色蝴蝶在静的面前飞舞。一只、两只、三只……蝴蝶数量彷佛变魔术似地逐渐增加。 「幻戏。」 她领悟到自己中招了。中了最应该提高警觉不可的敌人绝招—— 静将小刀斜举至眼前,一步一步缓缓往背后移动。 此时此刻,再不逃亡会有生命危险。既然误中幻戏绝技,再跟敌人正面交锋也只会白白葬送性命。为今之计也只能先从屋顶跳下去再说。 但说也奇怪。无论再怎么往后退,背部就是碰不到护栏。眼前的蝴蝶数量像是嘲讽静一般不断地增加,现在已经多到几乎快填满她整个视野的境界。 静回头望向背后。只见护栏存在于极端遥远的后方。冷汗悄然自静的鬓角滑落。 「搞不好,我还满想看你的痛苦表情呢。」 她听见巴特的声音穿越蝶群传入耳中。静无法作出任何回应,只能绷紧神经,以免错过任何异常变化。 「你,并没有堕落——那表示你肯定会吃尽苦头罗~」 巴特那阵嬉戏般的声音,由静的四面八方不断传来。 「就像这样的感觉~」 噗滋。 静的背部瞬间弓成「く」字状。 「呜…………」 由静紧咬的嘴唇之间,倾泄出这么一阵呜咽声。 染血的忍者刀刀尖,自静的背后刺人体内,再由胸腔下方透体而出。鲜血沿着绽放银色光芒的刀身滴落,之后静只觉一阵滚烫的痛楚直窜脊椎。 「放心吧,这点伤势并不会要了你的命。」 巴特以左手握住忍者刀的刀柄,再用右手勾着静的颈项,自背后轻声对她说道: 「这把刀呢,插入了你的内脏缝隙之间。所以现阶段还算不上是致命伤啦。你懂吗?刀刃是朝着上方刺入你的体内。只要我再多出一点力,刀尖就会「嚓滋」地刺透你的心脏唷。」 贴近静耳边轻声细语的巴特,又更进一步地推动刀身往前钻。只见刀尖一边发出沉闷声响,一边上升至静的眼前。 「唔……」 静那张打定原本维持扑克脸的脸庞,大大地皱了起来。脸色显得苍白,冷汗沿着鬓角滑落,过度剧烈的疼痛促使她双唇微微颤抖不止。 「只要我就此把刀刃抽出体外,你就能捡回一命唷。可是一旦惹得我不开心,你就等着当场毙命。听懂了没?」 巴特一脸开心地持续低语。脸上浮现得意笑容的刺青男缓缓走向痛苦不堪的静眼前,一同享受着巴特的游戏。 「向我求饶吧,秀出你凄厉落魄的求饶模样。我要看最不堪入目、最丢人现眼、跟猪没啥两样的求饶模样。」 巴特轻声嘀咕,稍稍出力将刀身微微往上提。静再次猛然弓起背部,发出沉重的闷哼。 「快……住手……」 静看着背后的巴特,开口如此说道。巴特思考片刻后,才作出回答: 「完全不及格。你再稍微动动脑筋吧。我想想看喔……『我愿意当场大便给您看,请您大发慈悲饶我一命。』你不觉得这点子颇赞的吗?然后再依照自己的说辞拉个大便来瞧瞧。办得到我就放你一马。」 「这…………」 「不说不行唷~你不说我就不会饶你一命。其实很简单嘛,说吧。呐,你再不说会死人喔~」 巴特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随即更使劲地把刀身深深塞入她的体内。 泪水自静的双眼夺眶而出,剧痛迫使鼻涕狂流,甚至连口水都跟着滴下,她缓缓转头望巴特。 「巴特……你这是在干嘛……」 「你问我在干嘛?我当然是在玩游戏啊。再不快点说,会落得更凄惨的下场喔~」 「虽然我很想再多花点时间好好享受你的变态妄想,但由于时间所剩不多,因此请容我在此刻为这场闹剧划下句点。」 静一边流下口水、眼泪及鼻涕,一边以若无其事的声音说道。 只见原本紧紧贴附在巴特脸上的笑容开始渐渐剥落。 「——咦?」 「你还真以为幻戏是只属于鬼道众的拿手绝活吗?」 一只深绿色蝴蝶在巴特的视野之中飞舞,那是一只颜色跟静的瞳仁完全相同的蝴蝶。 当蝴蝶消失后——口水、眼泪及鼻涕狂流的刺青男脸庞赫然出现在巴特眼前。 巴特的忍者刀贯穿了刺青男的身体。 「巴……特……」 刺青男的躯体颓然倒下,朝上的刀锋将他的心脏剖成两半。 茫然若失的巴特背部突然弓成「く」字状。 原来是静的小刀由巴特背后刺入体内,震碎一根肋骨,再由胸腔下方透体而出。鲜血沿着小刀刀身滑落,一股并非幻觉,而是如假包换的剧痛贯穿了巴特的脊椎。 巴特转动细长双眼望向背后,只见真正的羽染静面无表情地握着小刀刀柄。 「你……会使用……幻戏吗?」 「在我的流派,这是一门名唤『止念』的招式。」 「我从何时开始……陷入幻觉?」 「自从双方目光交会之后,所有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真的假的?」 「真的。」 「你……是何方神圣?」 「我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派遣女忍者罢了。」 「你骗人……区区一名女忍者……根本不可能赢得过我……」 「任凭你随意解读。就如同我将你解读为变态人士一样,你想怎么解读都没问题。」 丧失气力的巴特双眼缓缓望向背后。 「你打算……杀死我吗?」 「我仿傚你的游戏,也将刀身刺进了你的脏腑缝隙之间。只要再稍加施力便可刺中心脏,不过,你觉得接下来我该如何是好呢?」 巴特仰望天空,脸上随即浮现出很难为情的笑容。 「麻烦……饶我一命好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当场拉大便喔。」 「不,请你打消念头。或者该说,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 「那……放我一马啦。」 「要我饶了你亦无不可,但你或许会得到『死了反而比较好』这个结论。纵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凭你随意解读。」 「饶了我吧……求求你……我保证绝不会再为非作歹了……请放过我吧……」 「好吧,那我就饶你一命。」 静无声无息地从巴特体内拔出小刀。由于伤口所造成的出血及痛楚,导致巴特的身体当场颓然倒地。 「谢谢你……在下感激……不尽……」 巴特一边在心中卯起来左右摆动舌头,一边仰望着静并开口说道。他暗自发下毒誓,改天等这伤势痊愈之后,势必将这女人与由纪一并打入鬼道,狠狠凌虐玩弄一番。 就在此时——屋顶上出现了一道新的人影。 「咦?已经结束了?该不会真的已经打完了吧?」 只见任由一头修长银发随风飘逸,以布条覆盖住眼窝的鸟边野米盖尔,跨越了护栏走近静身旁。他微微蠕动鼻头,弯腰探嗅倒地不起的巴特身体。 「咦,这算什么?这个臭臭的家伙已经死掉了吗?为什么?照理说应该要由我动手干掉才对的。」 静开口回答一脸不满的鸟边野: 「那位先生还活着,只不过变得相当虚弱就是了。」 「咦,这又是怎样?你在干嘛啊?你是笨蛋不成?为什么不给他致命一击?」 「因为那位先生要我饶他一命。」 「啥?那算什么,有够莫名其妙。那我可以宰了他吗?」 「我并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妨碍鸟边野先生的自由意志。」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想,你该不会是个怪胎吧?算了,既是这样,那我就老实不客气……嗯?」 鸟边野的鼻子再度产生反应。似乎是因为丧失视觉而导致他的嗅觉变得更加敏锐。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探嗅巴特的周遭,随后双膝缓缓跪倒在地,扶起横躺在地面上的巴特上半身,并将他那伤势沉重的身体拥入怀中。 巴特睁大双眼,近距离仰望着鸟边野。 「你是……什么……玩意儿啊?喂……你想干什么……」 「你该不会是个练气能手吧?若是的话,就让我在你死之前吸光你体内的气吧。」 鸟边野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之后,接着便嘟起嘴唇缓缓逼近巴特。 巴特瞬间露出无人能出其右的惊恐表情。 「住、住手……!喂,你……我没那种嗜好……喂……喂!喂————!!」 这成了他死前最后一声惨叫。 巴特在这世上所目睹到的最后一幕光景,便是鸟边野嘟起嘴唇逐渐逼近的幸福表情。 鸟边野毫不犹豫地吻上巴特的双唇,顺势将残留在他那虚弱不堪之体内的练气——也就是鬼道众所谓的厌力——吸入自己体内。鬼道春之门鬼主日日锻炼而成的无形能量结晶,全部免费转让给鸟边野。 巴特直翻白眼,身体微微抽搐不止,就这么被抱在鸟边野怀中,单方面地任凭他吸取能量。 鸟边野则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透过彼此的口腔吸收巴特的一切。吸收、再吸收—— 「呜……」 由于这一幕实在过于惊悚,导致静忍不住发出呻吟声,并举起衣袖捣着嘴角,转眼避看两名魔人的接吻光景。静的鬓角今天首度流下一抹冷汗。 「噗哈啊啊啊啊………」 吸光巴特的一切之后,鸟边野心满意足地昂首望天,张开口腔吐出练气的排泄物。 全身乾瘪的巴特则横躺在鸟边野膝盖上。虽因厌力被吸收殆尽而变得气若游丝,但他依然还活着。他的双眼还隐约可看见无论如何都想保住一命的执着光芒。 然而在完成练气排泄之后,鸟边野立刻面露爽朗笑容,伸手握住十字形铁矛。 「哼、哼。去死吧你,哼!」 他彷佛小孩子破坏玩腻的玩具一样,以锋利枪尖噗滋噗滋地猛刺巴特胸口。巴特似乎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痛楚一般,身体每挨一枪就猛烈痉挛一下,悄然无声地命丧黄泉。自胸部伤口溢出的鬼道众鲜血跟其肤色一样,总觉得好像比平常人的血液多出了一抹蓝绿色彩。 瞄了可悲尸骸一眼之后,静挪动目光望向东方。 在密密麻麻地并列于甲州街道两侧的水泥大厦,可以清楚看见起火燃烧的新宿陆桥。第一列则被孤立于那面火墙的彼端。 「似乎赶得过去呢。」 只要就此运用练气,沿着并列成排的屋顶不断跳跃,在得到充分助跑的状况下飞越四一四号线,通过新宿车站南方出口购物中心的屋顶,便可不受火墙妨碍,直接抵达第一列友军的身边。 「鸟边野先生,你也要跟我一起赶赴第一列驰援吗?」 静出声询问心满意足的鸟边野。静早已从町役场的职员口中得知鸟边野十分迷恋由纪一事。 「由于久坂小姐此时八成正身陷苦战之中,因此或许你可藉机让她见识到你帅气的一面也说不定。」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份诱饵,但鸟边野回答的速度却是快得非比寻常。 「我去、我去。帅气的一面,秀给她看、秀给她看。」 「你懂得运用练气施展跳跃的技巧吗?」 「倒不如说我现在状况绝佳。这个臭臭人拥有相当大量的练气,而我也花了三个月的时光萃取练气。或者该说,我能施展出相当厉害的大绝招喔。」 「这样啊,那真是令人期待呢。那首先请你伸出手来。」 双眼失明的鸟边野若不让静牵着手,就根本无法移动。两个性格怪异的人手牵手,转头面向新宿陆桥所在方位。 「久坂小姐,我这就来了。」 嘀咕一声之后,静牵着鸟边野的手,就此纵身跃向隔壁大楼的屋顶。 四 新宿陆桥上,第一列—— 陆桥斜坡已被倒下的人马埋没。闪闪发亮的板金装甲散落一地,附着于现场各个角落的血泊均散发出阵阵异臭气味。 倒地马匹所发出的痛苦喘息及嘶啼声、人们的呻吟声、膝盖反向折弯的脚、高举指天的僵直手臂,只要军靴一踩下去,脚踝以下的部位就会完全陷入肉块堆中,可说是名符其实的尸横遍野—— 仿佛为了使平民百姓心生畏惧而绘制的中古世纪宗教图画一般,由一整片的肉块、脏器及脑浆交织而成,悲惨至极的地狱光景赫然呈现于第一列的眼前。 「哈、哈、哈、哈……」 从头到脚鲜血淋漓的牛丸一边喘着大气,一边以双刃剑的剑尖拄着路面,勉勉强强蹒跚而行。他身上布满撕裂伤、穿刺伤、扑打伤,再也分不清楚哪个部位究竟是怎么个痛法。他仅仅设法绞尽气力,让沾满凝固血迹的脸庞灵活地转动眼珠子望向陆桥桥墩。 「重骑兵……好像已经通通……收拾掉了呢。」 从干渴不已的喉咙深处,挤出这么一丝声音。总之热死了,鲜血气味彻底渗入鼻孔及喉咙的黏膜。现在非常非常想喝水。 「还没完……那边还有敌人……」 站在牛丸旁边,全身同样染成血红色的由纪一边气喘吁吁地调整呼吸,一边发出沙哑声音说道。军刀刀尖刺着地面,硬是伸直几乎快瘫软无力的双膝,并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正在虚张声势,而竭力挺起残破不堪的军服胸膛,举起手腕擦拭渗出血丝的眼帘,接着才定睛俯瞰敌方军团。 正如由纪所说,斜坡下方尚余将近三百名手持长枪的步兵,更有一百名军装新得发亮的长弓手并排于步兵队后面。这也难怪,因为他们只负责发射弓箭,根本未曾与武藏野军队近距离交锋,所以自然毫发无伤。 而且那只不过是白河军的其中一支部队而已。在他们背后,也就是新宿御苑那边,还有敌军主力部队,迫不及待地等着投入战场的那一刻到来。 相较之下,第一列的损耗程度只能以「悲惨」一词来加以形容。阵中找不到半个没受伤的人,全体成员身上均有某个部位负伤,每个人都拖着疼痛不已的躯体。当然,在这种状况下还有这么多人能够保住生命,全都是拜由纪及牛丸奋勇抗敌的表现所赐。 她们几乎单凭两人之力就歼灭了敌方的百名重骑兵。那是一场连鬼神都为之惊畏的恶战。牛丸因此全身负伤,由纪的练气也所剩无几。个人武力确实足以改变战局,但终究还是有极限的。要是再继续遭受敌军的另一波攻击,第一列士兵们将会落得可以预见的悲惨结局。 由纪转头望向背后。在第一列士兵背后起火燃烧的联络通道,火势始终未见衰竭迹象。彷佛嘲笑着武藏野军队的希望一般,轰隆作响地形成一面相当厚实的火墙。只要那面火墙持续燃烧,援兵就不可能出现——照理说应是这样。 「——咦?」 由纪突然睁大双眼。 在直冲云霄的红莲烈焰当中,看起来好像出现了一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她再定睛凝视,发现人影逐渐接近。一道穿越烈火的人影—— 只见冲破火墙,任凭火舌转移至军服上头的玉一边发出惨叫声,一边扑倒在柏油路面上来回翻滚。 在瞬间看得目瞪口呆之后,总算回过神来的士兵们纷纷脱下衬衫,连忙拍打转移至玉身上的火苗。军服转眼燃烧殆尽,底下则出现了被烧灼成暗红色的溃烂皮肤。 由纪声音沙哑地脱口惊呼: 「玉!」 「好烫——好烫——烫死我了啊——」 一次又一次地使劲翻滚,扑灭了延烧至身上的火焰之后,玉才动作滑稽地站了起来,以双手拍拍屁股打熄最后一道火苗。 他身上的衬衫全遭烧毁脱落,上半身毫不保留地露了出来;然而在那溃烂下垂的皮肤之下,又长出了新的浅桃色皮肤。玉一边嚷着「好烫——好烫——」,一边伸指捏住下垂的皮肤,霹哩霹哩地用力撕掉,然后草率地顺手丢开。 「玉前辈……?」 玉以右耳收下牛丸这声无法理解眼前事态的狐疑嘀咕,随即将茫然若失的第一列士兵们晾在旁边,一脸不开心地迈步走向由纪及牛丸。他一边走,身上的火伤也跟着当场逐渐康复。他不知为何臭着一张脸,大刺刺地指着他们俩,露出牙龈滔滔不绝地说道: 「丑话说在前头,是因为斋藤兄实在太过罗嗦,我才会来到这里。斋藤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住我的大腿,哭着说出『求求你去救救他们吧』这句话恳求我——其实我真的很不愿意,但既然别人都开口拜托我了,我才勉强答应跑这一趟,这点你们可别搞错罗。」 一鼓作气撇下这段发言之后,玉转眼环视血肉地毯遍布的周遭情况,并顺手捡起掉落在路面上的长枪。 「光凭你们俩就干掉了这么多敌人啊?真了不起耶~」 神情呆滞的由纪只能傻傻地猛点头。 「那就是敌军吗——还毫发无伤啊?算了,也难怪啦。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玉一脸若无其事地询问由纪。由纪闻雷,总算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回应了玉的提问。 「……不,应该还有主力部队驻守在新宿御苑那边才对。」 哇咧——玉颇感厌恶地吐出舌头。此时牛丸脸上总算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玉前辈……你终于还是来了呢!」 「我再声明一次,是因为斋藤兄他哭着……」 「我好高兴……玉前辈果然是个大好人……我真的……」 话才讲到一半,泪珠已自牛丸的双眼扑簌滴落。玉脸上则浮现愈来愈难看的表情。 「别哭了啦,笨蛋。感觉超恶心的。我其实压根儿就不想来,但因为斋藤兄拜托我,所以才……」 就在玉准备丢出不晓得第几次的同样藉口之时,新宿御苑方面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战嚎声。 「哦哦哦、哦哦哦……」阵容庞大的男人们所发出的威吓咆哮声猛然直窜天空。其中所蕴含的强烈战斗欲望震撼了整座陆桥。 「所谓的决战兵团终于来罗。」 远望陆桥彼端的玉嘀咕着说道。由纪也同样定睛凝视。 新宿御苑方面冒出一片浓浓的战尘。 马蹄扬起的尘沙遮掩住我方视线。唯独井然有序得吓人、受过严苛训练的精兵们,才能演奏出这阵节奏感十足的军靴踢踏声响—— 「由于你们十分卖力奋战,对方才按捺不住性子挥军出击而来。居然还整合了常备兵力。这票家伙远比先前的兵团更为强悍,赶紧作好心理准备吧。」 听到玉这番话的第一列士兵们,脸上顿时露出畏惧神色。他们的身体已累积了沉重的疲累。这也难怪,但由于退路早已遭到封锁,因此他们也无从逃命。 最后,穿越新宿御苑那片绿意盎然的天盖,身裹漆黑军装的白河军决战兵团,终于现出其庐山真面目。 涂黑的板金装甲亮晶晶地反射着曝晒而下的盛夏烈日。 每当整齐划一的步兵向前跨出一步,这片漆黑的海面就随之翻腾,迸射出稀稀落落的耀眼反射光。 这是看起来宛如一头漆黑巨兽的从容行军光景。他们的军靴所扬起的尘沙,使兵列的缝隙之间,以及整支军团的尾端窜出阵阵灰白色的雾霭,逐渐笼罩住整座新宿御苑。 士兵总数目测大约有五百名左右。 从前排开始依序为重骑兵、枪兵、手持刀剑及盾牌的重装步兵,另外,长弓队则尾随在最后面。当中八成也有特进种,但光用肉眼观察根本分辨不出谁是特进种。 这支决 战兵团,与一直守在陆桥桥墩待机的部队会合,形成共计高达八百名士兵的大队。单靠两支部队相加,敌军便已呈现出跟开战前之武藏野军队完全相同的规模。 「光士兵数量就比第一列多出四倍吗……真吃力呢。」 听见玉的这声牢骚之后,由纪开口询问: 「后列的状况如何?」 「已经重整好态势了。只要通道大火熄灭,应该就能现身驰援才对。」 「这样啊。那说什么都得设法撑过去不可。」 「嗯,没错,要支持住。撑过这场危机,一起踏上归途。」 「嗯。」 面对玉这番话,由纪轻轻点了点头。 在陆桥桥墩那边,只见敌方重骑兵再度开始组成横阵。重装步兵及枪兵队列则紧跟在后。而在步兵与枪兵背后,还有长弓队利箭上弦,斜举箭镞对准半空中。 隔没多久,敌方决战兵团开始进发。 透过平日训练千锤百链而成的刀风箭雨,恐怕将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早已疲惫不堪的第一列士兵身上吧。由纪的下气海练气所剩无几。要是这点练气宣告用罄,由纪就跟一般剑士没太大的差别。不对,她将变成一名就连单纯腕力也比不上一般男性的普通十七岁少女。 这里大概就是葬身之地了吧。心生此念的由纪,转头看了玉的侧脸。 「玉。」 「嗯?」 「谢谢你总是出手相助。」 玉不发一语,任凭嘴巴抿成へ字状,什么话都不肯说。 但由纪心想,如此一来,纵使丧命也不会感到后悔。她不希望在无法作出任何回礼或道谢,只是一直接受帮助的状况下撒手人寰。因为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跟玉交谈的机会也说不定。 「你啊,很像我的救命恩人啦。」 玉突然语气粗鲁地抛出这句话。由纪百思不解地微微侧头,凝视着玉的侧脸。 「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而丢了一条命。所以我只是利用你,消除自己的罪恶感而已。我……不过是个卑鄙小人罢了。」 玉自我解嘲地撂下这句话。玉十分难得将真心话转换成言辞脱口而出。 此时—— 由纪心海深处的莫名存在喊了声「不对」。 不对、不对——她以你为傲。 由纪觉得自己似乎听见意识深处传来了这样一阵声音。 「不对。」 而这阵声音则变成由纪的声音。 「那个人以你为傲。」 将此事转达给玉听。 玉花了点时间默默观望敌方决战兵团的动静之后,这才转头望向由纪。 「是吗?」 「嗯。」 「若真是如此就好罗。」 「就是那样。虽然我无法表达清楚,但我可以理解。」 「……是吗?」 玉轻轻抽了抽鼻子。 「真是这样吗?」 玉如同往常一般,露出了傻笑。 他的眼角浮现出闪闪发亮的液体。玉脸上那抹掺杂了诸多悲伤的笑容,敲得由纪的胸口感到心痛不已。 「当然是啊。」 由纪也面露微笑。虽是鼓起勇气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但她很高兴看见玉为此笑逐颜开。 踏着血肉满布的路面,任由回溅鲜血自发梢滴落的两人,对着彼此展露出纯真的笑容。 随后玉竖指轻轻搓了人中数下,重新换上一张严肃表情。 「你还有办法击发气弹吗?」 「若是小型气弹的话,大概还可以。」 玉低吟了一声「ok」,接着转头望向伫立在背后等待,人数约两百名左右的第一列士兵。被煤烟熏黑的每一张脸庞,看起来都显得极其憔悴。自从遭到火墙斩断与后方友军的联系之后,他们就一直承受着永无止尽的箭雨及敌方部队的突击。附着在残破不堪兼被火烧焦之军服上头的,并非来自敌兵的回溅鲜血,而是自己身上的血液。阵中连一个毫发无伤的士兵都没有。他们眼底所隐含着的是浓浓的绝望神色。 玉开口说道: 「犯不着傻傻地承受敌军的突击。久坂、真冈跟我负责打头阵,你们就排成楔状阵形跟在我们后面。等我们突破敌军第一列防线之后,你们再由同一个缺口杀进敌阵当中。如此一来重骑兵就再也不足为惧,箭雨也不会招呼过来。透过引发混战的方式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没有人有其他意见?」 面对玉突如其来的指挥,第一列的士兵们虽然面面相䝼,但他们既可理解他所表达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异议。在场所有人直到方才为止都还处于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听到众人发出简短的回应之后,玉又接着说道: 「我们三个会针对马匹下手,你们就负责确实地收拾掉摔下马的骑兵。重骑兵只是块头大了点,只要别受到他们的突击就一点都不可怕。至于身穿装甲的步兵,则先利用擒抱方式将他们扳倒在地再动手解决。正面跟他们交手,只会苦吞败仗喔。」 「遵命。」 「你们是战士,战士绝不留情。战士只会注视前方。扫倒敌人、践踏敌人、挥刀砍死他们。不要畏惧死亡,彻底燃烧你们的灵魂斗志。我们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杀光所有敌军!」 「遵命!」 听见玉这番得意洋洋的檄令,疲惫不堪的两百名士兵,竭尽所能地扯开嗓门出声回应。 牛丸及由纪动作迅速地并排于玉的左右两侧,后方士兵们则依书组成了楔状阵形。玉出声对身旁的两人说道: 「阿牛,再来全看你的罗。就照我刚刚所说的去做。」 「是,我会全力以赴。」 「另外麻烦由纪对准敌军发射气弹轰出缺口。再来只要专心对付马匹就好。」 「了解。」 就在由纪作出回应之际——陆桥桥墩响起了突击喇叭的声音。 只见一百五十名重装骑兵整齐划一地竖起枪尖,组成填满路面的横阵策马冲上陆桥斜坡。配备单手剑及盾牌的两百五十名重装步兵则一边发出战嚎,一边跟在骑兵后方蜂拥而至。这支漆黑板金集团就等同于一头钢铁巨兽。在更后方,还有长弓队瞄准半空中一起发射利箭。 脚底猛然震荡,视野上下摇晃。遍布整座陆桥的敌军横阵,看起来有如一道巨大海啸。 惊涛骇浪——一道能够粉碎掉所有存在于行进路线上之障碍物的钢铁巨浪。 玉再次回头望向所有己方成员。 他的脸颊刻划出一张战士的笑容。 对敌人的死、友军的死,甚至连自己的死都一笑置之——那是一张充满豪迈、狞猛气势及勇气,唯独纯粹的战士才有办法展露出来的壮烈笑容。 「绝对不可后退!要就给我前仆后继地战死沙场!」 「遵命!」 「这是关键时刻!让对方见识一下你们身为战士的尊严!!」 「哦哦哦!」第一列作出了狮子怒吼般的咆哮回应。 第一列由玉、由纪及牛丸打头阵,其余士兵则一同举起鲜血淋漓的长枪枪尖,边发出咆哮边化作一团烈火冲下斜坡,对准敌军直扑而去。 长弓发出啪啦声响掉落在第一列的背后。拜提步冲刺的行动所赐,无人遭到利箭射穿躯体。 脚边散落一地的肉片、脏腑及脑浆纷飞四溅。虽然不断有士兵滑倒,但他们却都立刻起身,继续顺着斜坡往下冲。 发出怒吼声的漆黑军团,以及挺身迎战的子鹿色军团—— 两头野兽在陆桥斜坡中段正面展开激烈冲突。 紫电一闪—— 由纪用 尽最后一丝练气所击发的气弹,猛然轰中敌军重骑兵队的前排成员。 破空横扫的剑尖迸射而出的银白色闪电,一边呈鈎状轨道扭曲翻甩,一边令刚好位在射线上的数十名敌方士兵在转瞬间化作灰炭。这些敌兵甚至完全无暇发出任何惨叫声。 漆黑兵列顿时被剖成两半。遭到炽热闪光烧灼,好几名步兵边发出悲鸣边被闪光卷向半空中。马匹摔倒,骑兵的脸部重重地撞上缘石,而被绊倒的其他骑兵也伴随着嘶蹄声一起摔成四脚朝天。 宛如聆听了摩西祈祷的红海一般,只见这片漆黑大海应声裂成两半。由被剖成左右两边之白河兵身上喷洒出来的血潮,勾勒出一条近似彩虹的通道。第一列士兵们则伴随着呐喊声,加快脚步冲进彩虹底下的血路。 楔型队列深深刺入钢铁巨兽的腹部,由内侧狠狠地刨剜其脏腑。巨兽的咆啸震撼了新宿地区,被钩裂的漆黑队列发出惨叫骤然崩解。宛如在草原上爆开的烈火一般,一小团子鹿色在漆黑当中逐渐扩散延烧。 现场形成了如玉所期望的混战。敌我皆落入混乱,双方的交战开始在原地停滞不前。重骑兵擅长的突刺蹂躏战术因此无法取得适当距离,反而陷入了最为棘手的近战。 「不可后退!不可后退!」 由纪也学着玉的檄令,边奋战边鼓励友军。第一列士兵们个个都咬紧牙关,鞭策疲惫不堪的带伤身体,一步也不退地奋勇与强悍的敌方精兵交战。 钢铁与钢铁互相剧烈碰撞。随处可见斩击的火花飞散四射,各式各样内脏器官伴随热气一同掉出倒地不起的肉体外面,露出体表的十二指肠遭到军靴鞋底狠狠踩扁。悲鸣、哀嚎、死前惨叫及粗犷呐喊声交互鸣响。被砍断的肉体部位飞向半空中,血花至终化作鲜红雾霭,脚边则见人类尸骸随意遭到践踏,逐渐转变成一滩色彩污秽暗淡的沼泽。 已经用尽所有练气的由纪依照玉之吩咐,伸长军刀专刺重骑兵的座骑,促使骑兵坠马。她心中再无「马儿好可怜喔」之类的感伤情绪。她只是一心一意,让自己在脑筋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专心挥刀砍伤马匹。 看见从马背上摔下,如同翻肚青蛙般在地上挣扎的重骑兵,第一列士兵立刻飞扑过去砍下其首级。这种作战确实很有效率。身裹板金装甲的士兵一旦被敌人欺近怀中,几乎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等着丧命。卷入混战当中的重骑兵,当真如此不堪一击吗?由纪在心中暗自对此感到瞠目结舌。 在剑锋闪烁的混战当中,有个肉片飞舞程度显得格外激烈的角落。那一处只见断裂的手臂与首级彷佛间歇泉似地自漆黑兵列往上喷出,并笼罩着一阵比其他地方还要浓密的血雾。在人多势众的白河兵当中穿梭、横扫、猛然突击的一名剑士——正是真冈牛丸。 平常的和善表情早已自他脸上消失无踪。如今在他那沾满凝固血浆的脸上,只看得出绽放炯炯目光的双眸,以及紧抿成一字状的嘴角。由于他本就身怀强大臂力,因此其斩击的锋芒自然非常锐利。牛丸的强悍诀窍就在于这股捷劲——由敏捷速度及灵活动作所衍生而出的力量。他展现出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爆发力祭出袈裟斩,一个接一个地砍死阻挡在眼前的敌兵,倘若刀刃变钝,他会立刻从敌兵手中抢下刀剑,再度跨出箭步施展阿修罗般的捷劲——先前那名因爱惜对手生命而紧握铁杖的软弱少年已不复见。此地只有一名带着空白思绪,持续挥剑砍杀敌兵的剑士。白河兵最终心生畏惧,纷纷退至远处筑起一道包围住牛丸的人墙。牛丸往前推进一步,敌兵就往后倒退两步,牛丸趋前两步、敌兵便后退三步。这个角落的敌人就这么缓缓往后退开。 牛丸将双刀剑举至自己面前,水平放倒刀身。他隔着刀身注视敌人的感觉,运使滑步缓缓推进。那双回归平静的双眼则在不知不觉之间蕴生出一股超越极限,足可隔岸慑敌的威武气势。试图偷偷靠近牛丸背后的敌兵,一看见缓缓挪动脚步掉转身子的牛丸举起刀刃,立刻吓得连忙自他身边退开。 受到无形剑气震慑的白河兵完全无法靠近牛丸。试图向前送出的滑步,均对这名年轻剑士身上所散发的剑气感到惧怕,而出于本能往后倒退。 牛丸那恰似古代剑豪的形影——身为杰出剑士的禀赋,终于在此时此地开花结果。 另一方面,玉也挥舞着长枪驰骋于混乱的战场之中。 他也跟由纪一样,毫不留情地来回猛刺重骑兵的座骑。面对蜂拥而至的敌兵则以双手旋转长枪,不给敌人任何近身机会。原以为他只会挥舞枪尖扰乱敌军,但实际上玉偶尔也会用长枪拄地,赏周遭敌人一记夹带反作用力的重踢。 玉熟知身陷敌群之中的战斗方法。总之就是得瞬间看准敌人的弱点及混乱部位,并抢在敌人发动攻势之前主动抢攻。绝不可以静制动,必须冷静仔细观察,找出敌人破绽,一旦发现就刻不容缓地主动展开攻击。愈是反覆执行上游步骤,对手破绽就会变得愈来愈多,而己方的胜机也会相对跟着浮现。 玉总是利用战斗的空档综观整体战况。 后方联络通道的火势虽然稍稍减弱,但军队好像依旧无法跨越。 前方,布阵于陆桥桥墩的敌方后备兵团则有了新的动静。受到第一列凶猛的反击,他们似乎已决定要派出增援部队加入战局。 在敌方军团前面有将近两百名轻装步兵排列成行。他们既未身穿装甲、亦无配戴盾牌,所持武器为日本刀或长枪。玉不禁发出咂舌声。在这种混战场面,轻装步兵反而比较可怕。再加上那是由常备兵所组成,因此每一名士兵均身怀精湛武艺。第一列士兵虽然努力奋战,但终究只是业余兵员,倘若正面跟职业军人交锋,势必毫无胜算可言。 「这下子麻烦了。」 重新握住枪柄的玉嘀咕着说道。他虽试图思考对策,但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因为不仅敌众我寡,就连实力也比不过对方,所以根本无从应对。 ——由我来阻止他们。 他顶多也只能想到这个方案。虽不知单独面对两百名轻装步兵,究竟能够争取到多少时间,但假使能趁拖延住轻装步兵的期间歼灭重骑兵,同时尽可能地削弱重装步兵的战力,那或许还能稍微提升杀出重围的机率也说不定。 就在如此打定主意,准备纵身冲向敌军之际—— 「咦?」 抬头仰望上方的玉,突见两道人影映入眼中。这两条人影手牵手,沿着并排于陆桥两侧的大厦屋顶推进,运用练气跳跃跨过挡在途中的壁面,朝向这边直奔而来。 「那是——」 玉眯起双眼。两道人影一同降落在由纪先前破坏掉的七层楼高车站大楼屋顶,同时又迸射出亮光粒子再度高高跃起,头下脚上地笔直栽向新宿陆桥桥墩。 察觉到两道人影的真实身分之时,一阵电流猛然窜过玉的脊椎。 ——战局即将产生变化。 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结论。 与鸟边野手牵着手的静,将剩余的练气全数集中至脚后跟,猛蹴遭到破坏的车站大楼屋顶。 直窜高空的最后一跳——这道弧线的顶点来到了离地表约五十公尺的位置。 静聆听着风声,呈现头下脚上姿势坠落,她出声对鸟边野说道: 「只要直接发动攻击就能击中目标。」 「啊,是喔。只要朝正下方发射就行了吧?」 一片漆黑大海——也就是总数约四百人的白河军决战兵团,布阵于静及鸟边野下坠的方向。在最前排等待突击号令的两百名轻装步兵,同时察觉到自上空疾飞而至的两道人影。 如同豆粒般的敌兵抬头仰望,伸手指着静等两人,并发出狐疑的议论声。 「那就有劳你了。」 「这八成会很大颗喔。」 「嗯,请你赏他们一记大号的轰炸吧。」 在半空中逐渐飞降的静,缓缓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 鸟边野将十字形铁矛的枪尖收至背后,接着,把利用先前被幽禁在监牢里的这三个月间持续储备的练气,揉合方才自巴特体内吸收之厌力所形成的庞然诡谲力量,全数汇聚至枪尖。 鸟边野嘴角浮现出一抹淫猥笑容。双眼遭刨、阴囊被扯断、目不能视地被打进大牢、又被当成岩佐木附属品——能够一吐这股怨气之时刻终于来临。我要将累积至今的乌黑热情全数贯注在这发气弹当中,再狠狠地赏你们一点颜色瞧瞧! 藉助从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及气味测量自己与地表的距离,在来到八成能让轰向敌人的气弹发挥出最大功效的位置,鸟边野随即使出浑身解数,猛然挥动十字形铁矛。 周遭光芒顿时遭到枪尖所划出的轨道吸收殆尽。彷佛只有黑夜降临至该处一般,暗淡无光的空间——由其中冒出一团色彩漆黑一污秽,宛如毛毛虫似地扬起颈项的诡异物质。 毛毛虫的表面隐约可见如同闪电一般,夹带霹哩声响断断续续地迸射流窜的闪光。这只体积跟三个被粗麻绳绑在一块的成年人差不多大的毛毛虫,一从空间裂缝现出其完整面貌之后,随即笔直朝着白河决战兵团的头顶劈落。 刹那间—— 爆发出来的并不是亮光,而是黑暗。一团黏稠的黑暗呈半球状,自气弹猛然轰中的地表落点逐渐扩散开来。这团黑暗具有质量。而且不知为何,居然还夹带着一股类似腐败果肉的呛鼻气味。黑暗顺势钻入想要发出悲鸣声的士兵口中,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自鼻孔、耳洞持续入侵,黑暗成分经由口腔黏膜渗透被害者体内。 接着,半球体倏然爆开。 气弹所蕴含的神秘黑暗物质,伴随着水球炸开似的声音洒落在白河兵头上。既臭又重的黏稠不明物质——若要举地球上的物质为例,那大概就属煤焦油最是相近,但这种物质却比煤焦油更加沉重且臭气冲天。长期涵养于鸟边野下气海的练气,及鬼道春之门鬼主所培养而成的厌力,或许是两股力量相克,反而衍生出这种奇怪效果吧——只见弹着点顿时化作一幅前所未见的凄惨光景。 轻装步兵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众人纷纷丢下手中武器,极力试图甩掉这沱恼人物质,却因黏性极强而始终无法摆脱。一旦经由鼻孔或口腔钻入体内,就立刻散发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低劣气味,除了斗志之外,甚至还会一并夺走被害者的求生欲望。 静将练气集中至脚尖,无声无息地降落至陆桥桥墩,登时发出「呜」的一声简短呻吟并伸手捏住鼻子。那是一股彷佛混合了世上所有动物的肌肉、使其腐坏、搓揉成团再放着发酵一般的要命气味。鸟边野则是比静迟了几秒钟才面带微笑缓缓着地。静原本还有点担心鸟边野是否真的知道自己跟地面之间的距离,岂料鸟边野却以丑到不能再丑的难看姿势着地,接着挺直上半身蠕动鼻腔,并扬起嘴角说道: 「总觉得,我好像变出了一记跟自己所想的大不相同的气弹呢。」 「是的,我也是首度拜见到这么诡异的气弹效果。」 「都是那家伙害的啦,就是刚刚那个臭臭的家伙。因为那家伙的气太过奇怪,才害我变出了这种玩意儿。」 把责任转嫁给巴特的鸟边野张口哈哈大笑。 静则将小刀举至面前。虽然是一招很扯的绝技,但也确实发挥出应有功效。敌阵转瞬陷入一片混乱,趁此机会尽可能地多砍杀一些敌兵,再等待友军发动反击方为上策。 「虽然很臭,但我们走吧。周遭全都是白河兵,因此请你肆意突刺无妨。」 「咦?要进入这个地带吗?」 「你不是想让久坂小姐见识一下你帅气的一面吗?」 「好,走吧。必须赶紧杀光这群可憎的仇人不可。」 鸟边野将十字形铁矛的枪柄搭在颈项后面,再以绕至背后的双臂信手钩住枪柄,接着彷佛随意散步似地走进敌方军团之中。 「接下来,就再加把劲吧。」 静沉吟一声,随后也如同疾风一般,朝着仍旧混乱不堪的兵列间隙俯冲而去。当一阵强风伴随白刃闪光飞掠而过之后,饱受暗黑物质摧毁的士兵喉头顿时喷出浓浓血雾。静手中那把始终飘怱不定的刀刃,却总是能极其精准地割断敌人的颈动脉。是得到显着进化的感觉器官,促使静能够发动如此精密的攻击。即便置身混战局面,亦能正确掌握住整体空间状况的能力,就是她的最大特色。瞬间看穿敌方战斗群体的弱处,趁虚而入、一举突破。由群体中找出高阶士官并确实地取其性命,破坏整个命令系统。静不勉强跟看似特进种的敌兵交锋,只稳扎稳打地收拾掉有机会打赢的敌兵。此乃彻底将「空间认识能力」这份自身优势发挥至最大极限,同时深知自己攻击力不足的擅用战法。 静转动微眯的双眼,望向陆桥上的第一列。顺利冲入敌群中的第一列士兵们正展开一场止步不前的混战。武藏野军队总数约两百人,白河军人数则为四百人左右。尽管面对人数多达两倍的敌军,但玉、由纪及牛丸等三人均平安无事。这是个只要特进种还能持续奋勇抗敌,就有可能逆转的战局。 至于在第一列后方那片阻断陆桥交通的火墙,火势虽略见缓和,不过仍持续窜出雄雄火花。虽然从这个位置并无法看见,但武藏野军队第二列的一百二十名士兵,以及第三列的二百二十名士兵,都在那片火墙的另一边等待着突击时刻的到来。 而目前静跟鸟边野联手对付的白河军决战兵团,总数大约为四百人。开战当初,双方兵力为一千七百人对八百人,如今却已形成八百人对五百人的局面。只不过人数方面依旧落后对方一大截。武藏野阵营的特进种武力表现似乎会左右今后的战局变化,但—— 「好累喔。」 静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回顾静截至目前为止的表现,可以发现她被安排在第三列,单独卯上总数约一百七十名的敌方迂回兵团,得到岩佐木的协助击退敌军之后,接着收拾掉五名鬼道众,再运用练气沿着大厦屋顶赶抵此地,又这样挺身对付敌军主力兵团。无论再怎么厉害的特进种,经过这一连串恶斗也肯定会感到疲惫不堪。握着小刀的手已使不上力,原本如同疾风般的飞毛腿也变得愈来愈迟钝。里外残破不堪的军服也因为沾满回溅鲜血而变得沉重,血液甚至流入军靴之中,发丝也不断滴落深红色液体。此外,喉咙更是渴得要命。挂在腰际的竹筒饮用水早已喝得一干二净。明知这是一场盛夏大战,却疏于准备充足水分,对此事得好好自我反省了。 「这下子非得提出调高日薪的要求不可。」 静发着听不出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的牢骚,同时挤出剩余力气割断她所盯上的敌兵喉咙。受到鸟边野那发诡谲气弹折磨的轻装步兵们,总算渐渐自混乱中恢复冷静,抓起武器开始对抗静。不辱常备兵头衔的他们个个身怀高强战技,令静对于正面与他们交手一事心生犹豫。静身形轻灵地一边闪躲直劈而下的刀刃,一边转眼望向敌兵所筑人墙的另一端。 她听见一阵与战场不甚搭调的开心笑声传入耳中,那是一阵充满对他人之轻视侮蔑的哄笑。只见身穿漆黑军服的士兵们血流如注,身子伴随着这阵奇异声调喷向天际。 「咿嘻。」 声音的主人当然就是鸟边野。 「啊嘻。咿嘻。呜呵、呜嘿、喔~嘿嘿嘿嘿嘿~」 荒腔走板的嘻笑声,由几乎快滴下口水的嘴角倾泄而出。鸟边野虽然双眼失明,不过却藉由敌兵气味及脚步声加以辨别, 推算出约略距离后便伸长十字形铁矛枪尖,顺势朝水平方向横扫一圈。十字状的枪尖笼罩着练气,导致接触到枪尖的白河兵躯体遭撕裂并被弹向半空中。周遭全是白河兵的状况,对鸟边野而言比较方便。若是混战局面的话,八成连友军也会一并沦为他的枪下亡魂,但现在完全不必担心这一点。总之只需抡枪刺向传出敌兵气息的地方,再挥舞枪柄即可。运用堪称异常的警戒心快速地察觉到杀气,面对欺近怀中的敌兵,则抬起单脚将对方踹退至长枪射程距离内,再以十字形枪尖刺穿躯体。 「咿嘻嘻嘻嘻,呜嘻嘻嘻嘻嘻~」 鸟边野开心极了。敌兵的死前惨叫、猛然涌现的鲜血香味、顺着枪柄传来的刺穿敌兵肉体之手感,这一切全都变换成鸟边野的活力。这个男人愈是大开杀戒,整个人就会变得愈来愈开心快活。嘴角浮现爽朗愉悦的笑容。不具任何特殊能力的弱小敌兵,束手无策地遭到双眼失明的他凌虐屠杀,令他感到有趣得要命。 「败类、败类。居然连这副德性的我都打不赢,你们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垃圾啊。」 他一边沉沉地发出讪笑,一边对着敌群抛出咒骂声,同时又彷佛试图展现自身威武气势一般,高举笼罩着练气的十字形铁矛在头顶旋转。 「我不单只是没有眼珠而已,我可是连两个子孙袋都没有喔。因为左右两颗子孙袋都被人家用手扯断了啊。所以我已经不是个男人了,但也不算是女人。我明明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存在,可是连这样的我都赢不了的你们,简直就是跟大便一样毫无价值可言的废物啊!」 在台词里穿插了大量表现出卑屈心态、低劣品性及身为人类之狭隘心肠的字眼后,鸟边野不知为何竟变得更加兴高采烈,宛如受到自己发言所激励似地跳进敌群当中消愁解闷。 「去死去死、大便、大便通通去死吧——!」 由鸟边野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密妖气,促使白河兵开始心生畏惧。以粗布覆盖住双眼的盲目枪手口滴唾液,边发出疯狂叫骂声边横冲直撞。他的模样着实令人感到害怕。如果可以的话,打死都没有人会想靠近他。 「大便~~大~便~大~~大~~便~~」 鸟边野退化成刚学会讲话的小学生,接连抛出其他形形色色的粗俗兼猥亵的单字,像是在收割稻穗似地持续横扫白河兵。不愧是出身姬路移民地近卫兵团之一,青砥兵团之武将,枪术造诣亦炉火纯青,一般士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不要靠近枪手,改用弓箭!自远处布下包围网,再用弓箭收拾他!」 一声似乎出自高阶士官口中的命令,火速传向陷入恐慌的白河兵列。鼻子下方蓄着八字胡,军服胸口别着紫红色勋章的壮年军官发出檄令。军官气宇轩昂地举起右手指向鸟边野,神情毅然地发号施令。 「那家伙眼睛看不见,只要包围起来放箭收拾……」 但这句话却无情地遭到中断。黏稠呕血取代未完言词,由壮年军官为了发布命令而张开的嘴角涌流而出。随后只见眼珠翻白、双膝瘫软,被贯穿之心脏部位不断喷出血花的军官,呈仰躺姿势倒卧在地上。而军官原本伫立的地方,则见手握血滴不止的白刃刀柄,面带冷静神情的静现出身影。 「哦哦哦!」白河兵发出怒吼,一窝蜂地冲向静。静却不与他们正面交锋,总之走为上策。 「我无法一直维持现状。」 静的呼吸开始紊乱。遭受无情洒落的艳阳曝晒所引发的脱水症状,对视线造成了影响。现在虽获得鸟边野的疯狂行径搭救,但接下来也差不多希望有援军能够赶来助阵。 阻断陆桥,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联络通道——只要那阵火势未见熄灭,第二列、第三列就无法参加战斗,状况也无从获得改善。由于本来应为中空的通道内部被塞入燃烧材料及水泥块,因此想要破坏可说是难上加难。 怨念十足地远眺着火墙的静,突然看见爆碎的联络通道侧壁映入眼中。 「?」 静微微侧头露出不解神情。紧接着联络通道又再次发生爆炸。填充于通道内部的水泥块被震成细小碎片、飞向盛夏天际。似乎有一股强大力量自火墙另一侧狠狠地轰向通道。每当破碎声响起,被塞进通道内部当作燃烧材料的稻草束及木材就跟着喷出大量火花,而排列成一条横线的红莲火线也逐渐被击溃。 静微微张开眼帘,转动素雅的深绿色双瞳望向火焰之中。 在凝神观看的视线尽头——只见一道人影承受着整片烈火炙烤,高举着巨大铁鎚。 「斋藤先生。」 轻声说出这个名字之后,静的嘴角随即浮现出一抹淡淡笑容。 同一时刻,新宿陆桥,第二列—— 斋藤的手臂肌肉变得比往常还要粗壮整整一倍之多。虽然就肌肉纤维系特进种而言,这算是归类在比较纤瘦的部门,但其肌肉似乎蕴含着异于常人的力量,只见他先将至少重达两百公斤的铁鎚榔头挪到腰际后面,再一鼓作气对准联络通道的侧壁猛然挥击。承受不了这股强大冲击力道的水泥块瞬间化作粉尘,跟着燃烧材料一并飘向雪白的盛夏天空。 「哎呀,哈哈哈,好烫好烫好烫~」 完成挥击之后,斋藤笑容满面地逃离火墙前方。他的脸庞已被煤屑熏黑,只剩因笑容所露出的牙齿还保有洁白。第三列的士兵们脱下军服代替扇子,使劲地帮斋藤扬风散热。斋藤将手中铁鎚丢在脚边,随即举起双手猛扬脸颊。 这支铁鎚,是先前破坏掉联络通道的敌方肌肉纤维系特进种随手抛开的武器。对方大概是认为在冲进敌群当中作战时,不必动用到铁鎚吧。在铁制握柄前端嵌有将近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金属块,形状恰似巨人专用的鎚子。捡起这支铁鎚的斋藤,就这么趋近至火墙正前方,为了破坏通道而卖力奋斗。 目前在斋藤所在的新宿陆桥西侧部这边,有第二列及第三列——共计约三百名士兵,正在等待突击的时刻来临。另有将近五十名不愿等待火墙熄灭的友军选择改抄旁道,毅然进入与甲州街道交叉的国道四一四号线树海。 就殷十的立场而言,他希望主力部队尽可能地别再分散,乃是以整合完成的态势一气呵成地卯上敌方决战兵团。因此现在才为了尽快撤除这片火墙而挥军挺进,但一般兵的长枪突刺根本撼动不了火墙,所以结果还是只能指望现场唯一一名特进种·斋藤出手排除障碍。 「好烫啊~烫死罗烫死罗~」 众人仰赖的斋藤慢慢露出笑容,嘴里则大发怨言。相较于调布新町其他四名战士,斋藤的进化程度可说是输了好几截。他主要只有上臂肌、三角肌及大胸肌周边的肌肉组织变得异常发达,下半身则跟普通人没啥两样。由于身体的整体力量分布不均,因此并不适合习练剑术。之所以手握强化弓弦,目的就是为了充分发挥出唯一获得进化的上半身力量。所以一边承受火焰炙烤,一边挥动超过两百公斤重的铁鎚,对斋藤而言乃是一项超越他能力极限的工作:但他又不能丢出「我实在办不到」这句话来回绝这份任务。 如今,第一列士兵们正怀着友军必会突围驰援的信心,在这片烈火的另一边持续与多达三倍的敌军交战。再不尽快破坏联络通道开辟出突击口的话,他们早晚会被敌军压垮。 握着铁鎚握柄,沉重地沿着地表拖行前端金属块的斋藤,缓缓举步走到燃烧旺盛的烈火前方。军服烫到彷佛快起火燃烧,脸部皮肤受到热风熏烤而不断抽动。大概是体内水分早已蒸发殆尽,连半滴汗都流不出来。鼻腔及喉咙黏膜饱受热能炙烤,宛如遭到凿子翻刨一样疼痛不已。 但斋藤仍使出浑身解数,将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金属块拉到腰部后面。他的上臂 肌倏然隆起,大胸肌宛如钢铁一般硬化。数条血管像是扭动的蚯蚓似地,浮现于鬓角及颈项表面,向前踏出的左脚踩碎脚掌底下的瓦砾,超过两百公斤的铁鎚发出破风呼啸。 除了恻壁之外,就连火焰亦能压熄的一击。只见铁鎚划破火焰,将化成微粒子的水泥碎片高高地轰向天际。 冲天烈焰为之晃动,火旋风迎面掠过早已被烧焦的头发。 斋藤藉助挥击劲势翻转身体,以右脚为轴足再次站稳脚步,左脚大大地向前跨出,就此踏进火焰裂缝,也就是自己亲手劈开的瓦砾小径。 屹立火舌布满左右两侧,军服开始起火燃烧。皮肤渐渐被烤糊。但他依旧定睛凝视前方。 看见了。 在隔着橙色火焰的另一侧,第一列的士兵们正置身在漆黑军势当中,宛如鬼神一般奋勇作战。 友军近在咫尺,只需最后一击便可贯穿这面厚实的火墙。 斋藤再度将铁鎚前端的金属块拉至背后。 接着以几近磨碎上下臼齿的狠劲咬紧牙关。纵使上臂肌裂开也没关系,即便腹斜肌绷断亦无妨。现在只需要能够再祭出一击的力量。只渴求拥有稍纵即逝,却足以将这面红莲障壁轰成灰烬的力量就好。 乾坤一掷—— 猛然挥出的铁鎚划破火焰、席卷燃烧材料。铁鎚狠狠地轰中前方的水泥障壁。 建材不堪一击地应声爆裂。 彷佛发出咆哮的火焰篱墙硬是被切割成两半。 感觉好像自火焰裂缝后方捎来一阵清爽凉风。周遭一带全被烈火染成橙黄色的前方视野顿时豁然开朗。斋藤摆出向前冲的姿势,任由身体扑向火墙裂缝,整个人往前方颓然倒下。 耳边听见后面传来第二列及第三列士兵们的欢呼声。 迫不及待准备发动突击的三百名士兵发出战嚎声,快步通过斋藤所辟开的通道。 数名士兵抱起斋藤,将他抬到火焰构不着的路旁,拍熄军服上的火苗,并以外套不停扬风,试图冷却他那发烫的身体。 「哎呀……哈哈哈……成功了吗?」 在煤层满布的黝黑皮肤底下,浮现出斋藤的招牌懒散笑容。 「是的,道路已经开通,这全都是多亏斋藤先生的努力。剩下的交给我们负责,请您在此好好休息吧。」 士兵们满怀敬意,将仍旧夹带滚烫热气的斋藤躯体横放于路旁。在烧痕遍布的军服底下,只留一层惨遭烧糊、绽裂蜷缩、血水渗流不止的皮肤。 「哎……嗯……哈哈哈……」 斋藤嘟嚷着作出回应,接着静静阖上双眼。士兵们则是互相点头示意,各自握紧手中武器,动身赶去与第一列会合。 身穿市街地迷彩军服的第二列,以及身着子鹿色军服的第三列士兵们发出怒吼声,由动弹不得的斋藤身旁飞奔而过。众人的目标是陆桥上那群试图击溃第一列友军的白河兵团。一再受到火墙挡住去路的郁闷,毫不留情地全数发泄在漆黑巨兽身上 黑色汪洋顿时波涛汹涌。只见白河兵及武藏野兵彼此呈现出杀红了眼的染血神态,剑与刃、钢铁跟钢铁、生命及生命互相冲撞。死前惨叫声此起彼落,遭到劈砍的躯体猛然喷出汩汩血流,战士们随之倒地丧命。 直到方才为止都还是一片漆黑,如今却改由子鹿色后来居上。因为除了迂回部队以外的第一、二、三列士兵全都在陆桥上奋勇作战,有此结果是理所当然。在斋藤破坏掉联络通道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铁桥上的战局趋势。 混战之中,玉垫着脚尖挺直身子,定睛注视位于铁桥桥墩的四百名敌军决战兵团成员。 只见远处战云密布。在灰白色的尘雾当中,偶尔会浮现几片深红色花瓣。 敌军决战兵团已自鸟边野方才发射的气弹损害之中恢复过来,正逐渐重整阵容。多亏鸟边野及静的奋勇表现,才得以勉强将敌军牵制于原地不动。但就算两人再怎么厉害,也会感到疲累,势必无法支撑太久。 察觉到这一点的玉,快步穿越受到战场热气刺激而情绪高涨的兵列缝隙,一边放声大叫: 「由纪、牛丸!我们去援助静她们吧!」 虽不知由纪、牛丸究竟身在何方,但玉还是边呐喊边拔腿狂奔。他只以长枪枪尖当场刺杀挥刀劈砍过来的敌兵,对于不主动攻击的敌人则不予理睬,专心寻找由纪及牛丸的踪影。 「知道了,立刻过去!」 过没多久,从兵戎交接的杀阵对面传来由纪的回答声。玉出声回应后,又继续奔驰并呼唤牛丸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虽然声音彷佛喉咙黏膜遭到锉刀磨削似地沙哑乾瘪,但牛丸的明确应答声仍旧扎实地传入玉的耳中。 「很好。」 玉从阵亡的第一列士兵们腰间抽走几只水筒,挂回自己腰际。接着抬头时,随即看见敌军决战兵团已在陆桥斜坡尽头团团包围住鸟边野及静。而沿着斜坡朝向那头漆黑巨兽直奔而去的由纪及牛丸背影,也同时映入眼中。 比由纪等人慢了几秒的玉也跟着冲下陆桥。在奔跑期间,散布于裸露上半身表面的伤口已渐渐愈合康复。这就是再生系的优势。纵使形成长期抗战,再生系也随时都能保持着开战时的健康状态,凭藉一身全新躯体继续应战。 由纪率先冲入敌群之中,紧接着牛丸也跟着跃入战局。较晚抵达的玉也随后抡起枪尖,猛然刺穿白河兵的背部。 五 静及鸟边野背靠背,睥睨着围绕在四面八方的白河兵。 当猛然回神之时,才发现她们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形成这样的态势。想要单凭两人力量与多达四百名的敌兵交手,大概也只能采用这种战法。两人一边互相提防死角,静以口头描述敌兵状态给鸟边野听,鸟边野则靠笼罩于十字形铁矛枪尖的练气加以应对。 鸟边野一头长度及胸的银发如今已染成鲜红色,原本纯白的军服现在亦已湿成一片绋红,十字形铁矛的枪刃上则沾满先前扫荡的敌兵血肉。鸟边野的身影虽然只能以凄厉一词来加以形容,但他的嘴角却依旧挂着一抹微笑。只见他缓缓张开那会令人误认为女性的鲜红嘴唇。 「好累喔,我差不多想偷懒休息了耶。」 鸟边野隔着肩头跟静交谈。 「你跟我意见一致呢,我也碰巧萌生出想要请假的念头呢。」 静以沉稳语调作出回应。然而她那阖上的双眼却缓缓扫向铺设于四面八方的漆黑障壁。 「鸟边野先生,请甩掉血渍。」 「嗯。」 鸟边野依书甩动枪尖,附着在十字状锋刃上的物质随之飞溅。 「朝右跨出两步左右的距离,接着以向左缠卷的方式挥出一记横击。攻击完毕之后,麻烦你再顺势旋转一圈。」 「嗯。」 鸟边野毫不犹豫地提脚向右推进两步,抡起笼罩练气的枪身横向一扫。冷不防遭到突袭的白河兵连忙往后退开。 刹那间,静动身冲进混乱兵列,宛如凉风似地一闪、二闪、三闪。刀风吹拂过后,只见三名敌兵颈动脉遭到割断,喷出红色液体颓然昏死过去。 其余敌兵一窝蜂地扑向冲入阵中的静。静则彷佛嘲笑敌兵一般,当场动作缓慢地施展后空翻飞越敌兵头顶。此时,鸟边野手中那支笼罩练气的枪尖已随着二度旋转倏然逼近,冷酷无情地撕裂抬头仰望的敌兵躯体。 着地同时,只剩下半身的肉块纷纷在静背后颓然倒地。被切断的上半身则早已横躺在路面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天空。静再度与鸟边野背靠背,呼地吐了口大气。鸟边野心满意足地沉吟道: 「虽是临时组成的搭挡,但配合得还不差呢。」 「是的,感觉很好。」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为羽染静。」 「羽染、静……那你的绰号该不会是染丝吧?」 「除了鸟边野先生之外,至今从无第二人能由我的姓名联想到这个绰号。」 「染丝,接下来该怎么办咧?」 「我正在烦恼究竟是该回应你比较好,还是别回应较为恰当。」 就在这个时候,鸟边野的鼻子突然指向上方。静的眼睫毛也彷佛呼应这个动作似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嗯?」 「咦?」 颇感诧异的鸟边野鼻头及静之眼睫毛,几乎同时对准新宿陆桥方向。 转瞬间—— 团团包围住静等人的常备兵障壁,后列应声碎散。 数名步兵的身体就这么连同手中紧握的武器飞向半空中。这个现象并非一次就宣告结束,只见漆黑军服宛如浪花一般,三三两两伴随着悲鸣声喷向兵列头顶。 白河兵顿时心生动摇。在瓦解的队列后方,依稀可见一名全身笼罩着如同龙卷风般惊人剑风的剑士。 静微微睁开紧闭的眼帘。隐约露出的深绿色眼瞳之中夹带着一抹惊愕神色。 「阿牛……?」 牛丸身上那件回溅鲜血多到几乎快滴出来的军服,已与子鹿色的布料混合成浓褐色。那身八成吸收了数十、甚至数百人鲜血的装扮固然凄绝吓人,但牛丸脸上的表情却更令静大感惊讶。 牛丸那张平常俨然就是个纯朴少年,宛如小狗般纯真无瑕的脸庞,如今却好像蕴含着一抹俊美神色。那是一张极其端整,洋溢一股恰似黄泉使者之寂静气息的面容。 然而其剑术却隔绝了这股气息。牛丸毫不踌躇,飞快地闯入混乱不堪的敌群当中,祭出一记由肩口直通侧腹的斜向斩击砍杀眼前士兵。每当其剑刃反射阳光,白河兵的肉体就会尝到一刀两断的苦头,五颜六色的内脏纷纷由光滑平坦的切断面掉落至路面上。被砍成两半的遗骸则叠合倒卧在散落一地的自身器官上头。牛丸不改脸上的静谧神情,伸出握着剑柄的右手,将双刃剑的剑身水平举至眼前,缓缓滑动脚步朝白河兵的兵列移动 其捷劲惊天动地。静自是不在话下,就连决战兵团也感到战栗不已。原先拉开距离围绕着静及鸟边野的队列自行解散,缓缓转变成包围住牛丸的新队形。 静隔着肩头对背后的鸟边野说道: 「鸟边野先生,帮手抵达现场了。请你趁此机会突破兵列逃离战场。只要冲上陆桥的斜坡顶端,就有友军在那边接应。」 「哦,是喔?只有我落跑真的没关系吗?」 「是的。因为倘若继续逗留在现场,鸟边野先生很有可能会引发连友军也加以砍杀的危机。」 「我是会砍喔,毕竟看不见嘛。我绝对会砍下去的。」 「我会援护你离开,请你快准备吧。方位朝向这边即可。」 静伸手搭住鸟边野的腰际,引导他转向陆桥方位。只要就此扫荡前方敌军笔直推进,便可顺利突破包围网。 「要动身了,请跟我来。」 话一说完,静随即使尽剩余力飞奔而出。鸟边野则紧跟在后。 敌兵左手举盾,右手握着日本刀。在场所有敌人全都是战技高强的精兵。即便是特进种,只要稍有大意就会赔上性命。 静将剩下的最后一丝练气汇聚至脚尖,随后猛然引爆。 面对突然加速的静,敌兵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形成包围网前方区域的三名白河兵首级缓缓飞离身子,如同喷泉般的血柱则玷污了天空。 「鸟边野先生,就此笔直前进!」 静把自己当成楔子,深深地刺穿敌群。鸟边野则随后快步奔向她所凿穿的这条通道。静翩然翻身,闪过直线前进的鸟边野之十字形铁矛。 「染丝,感激不尽啊。」 「请不要再用那个绰号叫我。」 擦身而过之际,鸟边野弯起嘴角露出一抹看似微笑的神情,他凭藉嗅觉粗略推算出阻挡于前方的敌兵位置,再毫不留情地挥枪扫荡。正如静所说的一样,总之现在的鸟边野就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舞染血枪尖攻击周遭敌人。 「等我回去之后,还是拨空研究一下座头市好了……」(译注:日本著名历史武侠电影中的主角,为一名盲剑客。) 鸟边野凭单手转动十字形铁矛,一边自言自语起来。 确认鸟边野成功突破包围网之后,静再度掉转脚尖冲入恶战当中。 一阵由日本刀形成的刃雨立刻对准静直扑而来。有些用闪的,有些挥刀拨开,避不过的则斜举白刃格挡,再顺势回砍。由于疲惫不堪,导致静的动作已经缓慢到无异于一般人的地步。 「要领个日薪也是很辛苦呢。」 她脱口发出今天第n次的牢骚。 静是个派遣女忍者。 她既非出身调布新町,纯粹只是因接受启十请求,而由忍者之里推派出来的一介派遣员工罢了。她明明具备单独对上五名鬼道众尚能一一铲除的高超身手,却为了赚取区区日薪而被人任意使唤,乃是因为她在人生旅途中有过非常曲折离奇的经历所致。只不过若要在此描述,恐怕会占用掉过长篇幅,因此个中详情留待日后再说个分明。总而言之,一日一调布新町兵败灭亡,她将无法领取应得日薪。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静竭尽全力忙着 执行眼前的任务。 「嘿。」 静伴随短促吆喝声所挥出的白刃,被敌人以手中日本刀挡下。接着另一把剑又从旁斜劈而下。静倒地翻滚避过这一剑,第三剑接踵而来。避无可避的静,不得已只好躺在地上挡下斩击。虽然咬紧牙关支撑,但老实说已经使不上力。充满必杀气势的钢铁逐渐逼近眼前。 噗滋。 耳边传来一阵锐和剑尖贯穿柔软肌肉的声音。 于此同时,利剑自敌兵手中脱落,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只见军刀的锋利刀尖,从方才还恶狠狠地挥剑劈砍静的敌人胸部冒了出来。 「久坂小姐。」 军刀被抽出体外。敌人双眼翻白,当场颓然倒地。出现在白河兵背后的人物,正是满身鲜血的由纪。 「抱歉,我来迟了,羽染小姐。」 虽然军刀刀尖及发梢不断滴下朱红色液体,从头到脚也都沾满回溅鲜血、煤烟及战尘,但由纪那双俯视着静,略带少年气息的双眼却不见一丝阴霾。不对,反倒该说她那翡翠色的眼瞳看起来比往常更加澄澈清透。尽管外观极其狼狈,然而现在的由纪却美得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静握住由纪伸出的手掌,借势站了起来。 跟由纪比起来毫不逊色的静,也呈现出全身伤痕累累、军服破烂不堪的鲜血淋漓模样。 「谢谢你救我,久坂小姐。」 连庆祝重逢的空档也没有。敌方常备兵已筑起一道厚实人墙团团包围住四面八方,并缓缓逼近两人。 由纪及静自然而然地背靠着背。两人一边隔着背部感受对方的鼓动,一边互相防守死角。 用尽练气的由纪,以及疲惫不堪的静。两人的肉体能力都已经变得跟一般士兵没什么太大差别。如今仅存的就只有一路磨练至今的剑技,以及活着回家的意志罢了。 由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说起笑来。 「我们彼此的模样都挺狼狈的呢。」 「等回到调布新町之后,真想再去久坂家的温泉好好泡个澡啊。」 「没问题,到时候再一起进去泡吧?但不准再开那种没品味的玩笑喔。」 拉开距离形成包围网的白河兵们,纷纷露出灼亮目光射向由纪及静的肢体。她们的军服被割得支离破碎,全身上下随处可见裸露的染血肌肤。而两人的外表看起来都只不过是弱不禁风的少女,导致包围着两人的士兵们脸上均浮现出近似禽兽的神色。不肯放过虚弱猎物的猛兽们为了确实收拾掉她们,踩着谨慎脚步逐渐逼近。 由纪及静的身影静如止水。尽管看在第三者眼中,两人简直就是名符其实的「瓮中之鳖」,但她们脸上的表情却连一丝阴霾也未曾浮现。她们只是冷冰冰地定睛观察着这些包围住自己的士兵们之一举一动。 嗤的一声,军刀刀尖毫无前兆地指向眼前禽兽。 夺目一闪,静的白刃反射日光。 转瞬之间—— 两名少女发出的剑风呈放射状呼啸而过。 肉体遭少女们剖开的白河兵,自躯干部位喷出大量鲜血,整个人颓然往后弹开。 由纪大步跨入崩解的防线一角,随即对准前方一名敌兵施展突刺。贯穿心脏的手感,从可怜的敌人体内抽出刀尖。喷出的血柱染红了由纪的脸庞,她双眼眨也不眨,将右脚猛然收回后方,藉转身劲势顺手一斩。试图从背后发动偷袭的敌兵侧腹惨遭剖开。以左耳承接由敌兵口中涌出的死前惨叫之后,又继续竖刀刺向另一名敌兵。不过敌人却动作灵活地避开这一击。眨眼之间,由纪的扫堂腿已踢向闪过军刀突刺的敌人脚踝。接着倒握军刀,由上垂直剌向倒地的敌兵眼窝。刀尖连同眼珠一并贯穿敌兵的头盖骨。随后从连半声惨叫也没发出,只任由四肢微微痉挛不止的敌兵头部拔出军刀,再轻挪沾满鲜血的刀尖指向周遭敌人。 白河兵宛如潮水退去一般,沙沙沙地拉大与由纪之间的距离。正因从小就在鹤木山楼接受过严苛训练,由纪的剑术可说是相当精湛了得。尽管下气海的练气早已耗尽,但她依旧能挪用当场淬链而成的练气来强化运动能力。因此她很庆幸敌人肯这样主动留下喘息空间。打算趁此空档尽可能多积蓄点练气的由纪,运用绵长呼吸法持续吸气。 「叮」的一声,只见静伴随着这阵刀刃交击的清脆声响,飞越敌兵头顶,回到由纪身边。静解决了大约三、四名敌兵,左肩口及小腿肚各多出一道新伤口,动作也显得比平常还不灵活。 「静小姐,你不要紧吧?」 由纪颇为担心地开口询问背后的静。 「实在算不上不要紧。」 静率直地说出真心话回答。看起来确实不像不要紧的样子。喉咙黏膜似乎已经完全干涸,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乾瘪。 由纪为饮用水准备不足一事好好反省了一番。要在大热天底下持续战斗,每名士兵只配带一支竹筒水壶根本就不够喝。由于负责准备此战所需装备的调布新町高层官员们作战经验不足,因此欠缺这类较为周详的思虑。 嘴里连半滴能咽下喉咙的唾液也没有。受到太阳曝晒的柏油路面,不断窜出阵阵缠绕全身上下的恼人热气。倘若没绷紧神经,视野三不五时就会猛然扭曲摇晃。这代表中暑症状或许早已上身也说不定。 由纪转眼环视围绕在四周的白河兵人墙。她无从得知牛丸现在的状况。方才明明还很豪迈地引发阵阵剑戟浪花,如今此一现象却戛然止息。是遇上难缠的敌手,还是沦为刀下亡魂了呢?她由衷期望只是发生前者的状况。 白河兵筑成的圆环开始缩小。 一步一步地缓缓朝着位在圆环中心的由纪及静逼近。就跟刚刚的情节发展一模一样,简直没完没了。 但由纪的翡翠色眼珠并未失去清澈神色。她提振气力,再次高举刀尖指向敌兵。她向理绪发过誓,必定平安回归家园。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正当她准备再度发动突击之际——忽见一道身影越过众多白河兵的头顶,降落在由纪等人的身边。 看清楚以单膝跪落姿势着地的身影真面目之后,一阵安心的惊呼声随即自由纪口中倾泄而出。 「玉。」 「你们的模样真是有够狼狈的。」 玉虽然也是全身鲜血淋漓,上半身呈现完全裸露的状态,但他还是对由纪及静露出一如往昔的吊儿郎当笑容。 「礼物。」 玉边说边拿起插在腰际的两只水壶递给由纪及静。这是从战死在陆桥上的友军腰间取下的水壶。 「哦,谢谢。」 无视于遭受敌军团团包围的状况,语气平稳地道谢之后,由纪随即蠕动喉咙一口气喝光所有水。微温的饮用水与鲜血味道一同流入胃袋。早已干涸的口腔黏膜恢复湿润。她紧闭双眼,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声说道: 「啊啊……好好喝……」 「重获新生了……」 与由纪同样一口喝光饮用水的静也不禁松了口大气。 只见玉以长枪握柄拄地,整个人斜靠着枪柄,露出冷静目光环视着周游的白河兵。 「只能继续支撑下去罗。等陆桥那边分出胜负之后,友军就会前来驰援。设法熬到那个时候吧。」 「嗯。」 「你们就背靠背留在原地吧。只需砍杀主动趋前的家伙即可。我会随兴四处大闹一番。」 「阿牛人呢?」 「嗯,他似乎因为太过卖力而累坏了。虽然变得比刚刚文静一些,不过还活着啦。我记得他人好像在那边的样子。」 玉踮起脚尖指着人墙的另一边。看来牛丸似乎置身 于另一批敌群当中。 「是吗,那就好。这边没问题了,你过去帮阿牛吧。」 「收到,你们也要加油喔~」 以轻佻语调如此说道的玉,将长枪枪柄挪至脖子后面,以双肩扛住枪身,踩着散步般的轻松步伐缓缓走向敌兵人墙。 一名士兵伴随裂帛气势,挥刀猛然砍向玉的背部。但这记使出浑身解数的斩击却扑了个空。玉展现出彷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动作翻转身子,枪尖接着顺势刺穿失去平衡、身体趋向前方的士兵背部。刹那间,白刃自玉的左右两侧直劈而下。玉间不容缓地折弯枪柄,反弹打中左侧士兵的手背。接着一把抢下脱手飞出的日本刀之后,玉毫不犹豫地舍弃长枪,挪动身体闪过从右侧呼啸而至的刀刃,再顺势让剐刚夺下的日本刀锋刀划过敌人侧腹。 躯体遭水平砍成两截的敌兵任由脏腑恣意洒落一地,上半身则颓然掉落在玉的脚边。玉再弯腰抢走这名敌兵手中的刀。 左右手各握着一把日本刀的玉以眼神威吓敌人。左手正握刀柄,右手则摆出反握利刃的姿势。虽是有点非正规的二刀流,但玉不愧是打从平常就惯用两把短剑的高手,其应战架势毫无破绽可寻。 玉的前方随着零碎脚步声裂成两半。要是不经意踏入双刀射程之中,将会立刻招来反击。光是目睹他方才露的那几手,白河兵就已充分理解到玉的身手究竟有多高强。 玉从容不迫地走过这条迳自辟开的道路。敌人则只是竖起白刃,丝毫不打算接近他。 「……嗯?」 在穿越敌群之际,玉突然发出颇感诧异的声音。先是鬓角微微抽动一下,接着才缓缓挪动视线望向上方。 他所仰望的方位,是过去曾为一间高级家俱行的屋顶。这栋拥有微微弯曲之银色壁面的八层楼高建筑物,外墙已布满藤蔓,过往曾为名媛贵妇指定专柜的各个楼层,如今早已化作奇怪昆虫及微生物的温床。玉的目光捕捉到伫立在屋顶上俯瞰着战场的一道人影。 只见一头长发随风飘逸。承受盛夏烈日曝晒的发色为醒目的金黄色。另外还有一只鸟停在右肩头。 「那家伙……!!」 察觉到此人真实身分的瞬间,玉顿时怒发冲冠。平常总是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干劲的表情,霍然转变成修罗般的可怕面貌。 「那家伙是特地送水过来给我们喝的吗?」 由纪眺望着玉消失不见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只不过在这种极限状况底下,依旧不改往常本色的玉确实十分可靠。原本自认隐约明白他与自己曾经历过的战役次数有所差距,不过当实际上像这样置身于同一座战场上应战之时,他的存在感就会令人感到印象深刻。 「继续加油吧!」由纪心想。要是就这样命丧此地,那就太对不起特地送水过来的玉。 「再坚持一下吧。」 她开口对背后的静说道。 「我好像感受到一股震动……」 「咦?」 「可能是敌方的新援军。」 隔没多久,由纪也感受到自脚边传来的一股微弱震动。 由纪等人所在的新宿陆桥桥墩,刚好就位于朝东西向延伸的甲州街道,及顺着南北向延伸的明治大道交叉点。 而这股震动由明治大道那边传递过来。由纪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一整面的灰烬。映入她视线之中的影像,乃是朝向这边直驱而来的雪白军装,以及戟尖沾满凝固血块的十字形铁戟。 「那是——」 目击到与由纪所见同样光景的静,脸上表情似乎变得较为柔和。 「岩佐木先生。」 「咦?」 如今,一支人数大约三十名,由岩佐木负责率领的中队,穿越了这条本来应为五十名分遣队员所选定的迂回路线。而位在他们行进路线前方,则是试图以人海战术围杀由纪等人的决战兵团侧腹部位。 「这一战武藏野赢定了。」 静脱口说出这句话。 刹那间—— 岩佐木所率领的三十名战士深深刺穿了漆黑军团的侧腹。 漆黑汪洋彷佛波涛碎散一般应声裂开。身体扭曲变形的众多白河兵喷出血花、漫天纷飞、宛如陀螺似地快速舞动,将构成自身肉体的各个部位甩向四面八方。 「喝——」 岩佐木手中铁戟伴随咆哮声,扫向敌方军团的正中央。在这残暴的一戟面前,白河兵就跟纸糊人偶没什么两样。现场随处可见头盖骨被敲碎、脑浆四溢、拖着像风筝线一样的脑髓、任由掉出眼窝之眼珠子如同钟摆一般来回晃动的受损肉体被狠狠地轰向盛夏天际。 「哦哦哦哦哦!」 惊涛骇浪——岩佐木凿穿、横扫。一股脑地笔直突击。凭藉一身威猛神力撂倒挡住去路的所有事物。震碎成细微粉末,再以军靴鞋底加以蹂躏。 然而敌人也不是只乖乖处于挨打局面。许多勇猛的白河兵穿梭于横击缝隙之间,伺机欺近岩佐木怀中,再动手赏他一记必杀刀风。受过精良训练的常备兵之一戟,刺伤了岩佐木那一身如同钢铁般的肌肉。血流随之涌出。但划破皮肤的戟刃接着只凿穿一小撮肌肉纤维,便向坚不可摧的肌肉俯首称臣。岩佐木毫不在意地旋转身体再度发出一记横击。夹带强风的铁戟直接命中,使勇敢的白河兵彷佛遭龙卷风卷走一般,吐出从被震碎的消化器官逆流而上的消化物,像颗陀螺似地边打转边飞向天际。 面对直扑而来的锋利剑雨,岩佐木毫不闪避。 他凭肌肉纤维承接所有斩击,再祭出反击的一戟猛然扫荡。 岩佐木的全身在转眼之间染上一层鲜红色彩。纵使身为脱胎换骨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挨了这么多记斩击当然还是会受伤。虽逐渐变成名符其实的血人,但岩佐木仍旧不肯停手。 由自己体内涌流而出的鲜血气味,挑起了另一波更强烈的狂热情感。心脏无穷无尽地加快鼓动速度。压扁肌肉的感觉、打碎骨头的感觉,由双手挥舞的铁戟握柄逐一传回身上。如今,岩佐木正尽情享受着弥漫于战场上的所有事物。 数以百计的刀剑棍杖不停闪烁。 鲜红阵雨则与这波刀光剑影相互呼应。 在细腻的朱红血花当中,每当岩佐木的铁戟呼啸而过,淡红色的肉片便随之碎裂飞溅,白河兵的兵列也跟着溃散瓦解。 钢铁、煤烟及血肉交织而成的呛鼻气味—— 对于像岩佐木这般纯粹的战士而言,战场上的香气比任何浓郁美酒更能麻痹其脑髓。只要能在战场上豁尽全力,尽可能多杀几名心高气傲的敌军战士,自己纵使战死沙场亦无遗憾。这就是岩佐木的期望。毫无合乎逻辑的理论可言——在尚未呱呱坠地之前,渴求斗争的欲望早已事先被刻人生殖细胞当中。除了战场以外,他找不到第二个更适合的生存空间。扫荡、击溃现身阻挡的敌人并跨步向前迈进,令他感受到无上喜悦。除了这股狂热情绪以外,他什么都不要。倘若能活在这股热情之中,再因着热情焚身而死,岩佐木便能对自己的一生感到心满意足,慷慨从容地赶赴黄泉。 隶属于武藏野军队的三十名精兵手握长枪,自后方纵身跃入岩佐木擘开的这条通道。毅然决然地对混乱不堪的兵列展开追击。 这波攻势起了功效。 岩佐木这艘巨舰驶进由白河兵交织而成的漆黑汪洋,开辟出一条全新航道。紧跟在后的三十艘驱逐舰艇则随心所欲地掀起阵阵血潮浪花。 在盛夏的太阳底下,碎散一地的板金装甲不规则地反射出斑状光芒。 此起彼落地自溃烂肉体传出的死前哀嚎,感觉有如丧钟的声响。丧失原有机能美的肉体碎片化作一枚 枚扩大音量的震动板,朝向四面八方飞散,各自奏起不同旋律。 在一旁的由纪及静,则紧靠着彼此的纤柔背部,不发一语地旁观战局变化。 原先席卷整个视野的白河兵人墙渐渐崩溃瓦解。由原先压倒性取胜的人数之中缓缓散离。漆黑高墙应声坍塌,光明自高墙的另一端透射而入。 在刀光剑影的交锋当中,惨遭破坏的净是黑色白河兵势力。子鹿色武藏野军队则是双脚屹立于大地之上,宛如猎犬一般追袭着四处逃窜的漆黑分子。 由纪喘着气睁大她那翡翠色的眼瞳。只顾着凝视前方光景。 脑筋一片空白。 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她只知道来自敌对军团的压力已解除,原本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也跟着获得解放。 随后——新宿陆桥那边传来一阵新的呐喊声。 由纪转身望向背后。 首先映入由纪视线当中的,是朝向这边撤退过来的白河兵群。他们个个都浮现落败神情,斗志一丝不剩,只留下再明显不过的败军神色。 而在残兵们的背后则掀起一阵欢声雷动的胜利凯歌,歌声撼动新宿天空逐渐靠近。这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使由纪确信胜利已然到手。 「赢了。」 这句话自由纪干燥的嘴唇之间倾泄而出。 陆桥上的决战已分出胜负。身着市街地迷彩服的武藏野军队第二列及子鹿色军服的第三列,共计约两百名的大军发出战嚎声,边任由手中武器绽放出夺目光辉边冲下陆桥。夸耀胜利的武藏野兵就这么挟着欲罢不能的气势,如同海啸般朝向白河兵决战兵团直扑而去。 倘若此时此刻由上方鸟瞰下来,那俨然就是一阵黑色的退潮。 当白河兵所有成员领悟到他们已经落败之际,战斗体制瞬间彻底瓦解。任凭子鹿色军服驱逐、追赶、蹂躏,身穿漆黑军服的士兵分散成个人单位,拖着各自的身体拚命逃亡。第二列的骑兵执抝不休地追赶逃窜的敌人。弓兵则宛如在等待此刻一般,对准敌兵背部射出利箭。 白河兵的身影自由纪的视野当中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夸耀胜利的子鹿色士兵们紧追逃兵的情景映入眼中。尽管每张脸都沾满血渍及灰尘,但藏在一污垢底下的获胜喜悦神色依旧清晰可见。 调布新町从覆灭的危机中得到解放——不单只是这样。接下来还有随心所欲地蹂躏白河移民地、单方面略夺敌方资产及所有既得权益的乐趣在等待在他们去享受.现场没有半个人会高声提倡所谓的伦理道德,因为略夺乃是冒着覆灭风险所争取到的合理报酬。此外,若不这么做的话,白河移民地将会东山再起。一旦完成复兴壮举,他们八成会竖起仇恨及憎恶的剑尖指向调布新町吧。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这么做,有必要趁今天这个时间点彻彻底底踩平白河移民地,好使他们再也无法恢复往日荣景。因此武藏野兵才会连开战至今的疲惫感都忘得一干二净,兴高采烈地追击白河兵。 由纪与静背靠着背,默然无声地眺望着这一幕光景。 膝盖突然一软,由纪与静默契十足地当场跌坐在地。 接着依旧维持着背贴背的姿势,伸直双脚平放在地面上。 「我们获胜了呢。」 「是啊。」 由纪与静简短交换心得,接着才神情呆滞地仰望着夏日之空。 两人内心没有半点喜悦,也不觉得空虚,只体会到一股强烈的安心感。 「调布新町得救了呢。」 「嗯,真是太好了。」 静的回答流露出浓浓的疲惫色彩。 而由纪也感到心神俱疲。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视野也跟着变得模糊不清。 「休息一下吧。」 「嗯,我也要休息了。」 两人的背部彼此错开,就此呈仰躺姿态倒卧在柏油路面上。周遭的血肉还带有些许温度与柔软度,成了床铺的缓冲材质替代品。 两名从头到脚都被血潮喷湿的少女闭上双眼,躺卧在自己亲手斩杀的敌兵尸骸堆上。 高挂天顶的太阳,笔直对准少女们洒下纯白亮光。附着在她们身上的血渍受到阳光照射,宛如伤口结痂一般逐渐凝固。两人的眼睫毛却是毫无动静。 武藏野军队发出的胜利欢呼席卷了新宿天空。不过这声音却已经无法传人由纪的耳中—— 六 「……因此呢,爹地,结果好像是武藏野获胜罗。还真亏他们能打赢呢,我一时之间还以为白河军赢定了……特进种之力果然就是最后的胜负关键。主要胜因在于姬路那两人加入了武藏野阵营。换句话说,我觉得是高比良町长那一手诓人战术的胜利。」 fop2,也就是福克斯,身穿一袭贴紧身体曲线的成套商业西装。她一边对着停留在右肩的亚伯拉罕描述,一边放眼从以往的高级家俱行屋顶展望下方的新宿陆桥。 她一手压住被风吹乱的金色发丝,接着继续对开启录音模式的亚伯拉罕讲话: 「至于众所瞩目的涩泽薰——也就是久坂由纪,她确实是个厉害的练气能手。难怪姐姐会这么执着于她。年纪轻轻就能击发出威力那么强大的气弹,真是令人感到后生可畏呢,嗯。另外啊……这或许只是我认错人……不过战场上曾出现一名像极了桐人的士兵喔。虽然只是外貌感觉颇为相似,但他所施展的枪术及刀法,就跟桐人如出一辙。我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再生系,可是我猜他八成是特进种。反正,虽然我认为桐人不可能采取那种行动,不过因为感到有点怀疑,所以还是姑且提出报告罗。」 讲完这一长串台词,稍稍喘口气之后,她又接着继续说下去: 「总之如此一来,东京方面的情势也将产生重大转变。白河移民地在今天宣告灭亡。而假设武藏野军队步调一致的话,或许暂时还能保有安稳时光,但我猜宇都宫八成会出手骚扰武藏野吧。要是东京跟宇都宫肯捉对厮杀的话,对爹地就很有利。我觉得就地理环境而言,仙台真的是个好地方……耶?」 福克斯的台词至此中断。她嗅到一股杀气,霍然回头望向背后。 在红色双眸所注视的前方,只见一名双手均握日本刀的士兵,正定睛瞪着福克斯。裸露的上半身及子鹿色军裤都沾满湿淋淋的回溅鲜血。从红色头发的缝隙之间,露出一双溶岩色的瞳仁。 福克斯哑口无言地张大嘴巴。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则对准了那名士兵。 「桐、桐人……?」 一听见这句话,手持双刀的士兵霍然目露凶光。 下一秒钟,玉一绕到福克斯的背后,随即用刀刃抵住她的颈项。 任由亚伯拉罕停在肩头的福克斯顿时放声尖叫。 「稍、稍等一下!暂停暂停暂停!」 玉以刀刃紧紧抵着摆动双臂不断挣扎的福克斯之喉咙,发出低沉嗓音轻声询问: 「福克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监视我吗?」 「不是!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来见习罢了!」 「停止录音,驱动亚伯拉罕。否则我马上砍了你。」 「好、好啦。我知道了,拜托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福克斯一边挤出嘶哑嗓音回答,一边挪动仍旧颤抖不止的指尖,拉扯亚伯拉罕的舌头。只见亚伯拉罕双眼瞬间为之一亮,随后便啪嚏啪睫地拍动双翼。 然后,亚伯拉罕与玉对上眼,他歪头说道: 「咦?老兄、我们曾在哪、打过照面吗?」 「鸟头,立刻给我滚。否则小心我把你作成烤鸟。」 「我说福克斯、这家伙、是谁啊?」 「是谁都无关紧要,你先离开吧,亚伯拉罕。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不用、录音吗?」 「嗯,这是非正式谈话。不必多问,回爹地身边去吧。」 受到福克斯催促,亚伯拉罕张开翠绿羽翼,振翅飞离大厦屋顶。随后朝向北方直飞而去,就此消失于盛夏天际的尽头。 福克斯先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接着以冷静的声调与背后的玉交谈。 「收起剑吧。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是我游历全国的其中一站。我压根不晓得你在这啊。」 「…………」 「我应该没有骗过你才对。」 玉不发一语,迳自收回抵住福克斯喉咙的刀身。随即往后倒退两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福克斯转身面对玉。她的金色柔顺发丝随风飘逸,但她脸上却露出严肃的表情。 「好久不见了,桐人。」 「那是个早已被我舍弃的名字。别拿那个名字叫我。」 「你改变发色啦?」 「是头发自行变色,与我无关。」 「『力量』呢?还在吗?」 「……还在,只是被我压制住罢了。只要不乱来就能控制住。」 「这样啊……真难为你了……那,你为何身穿武藏野的军服呢?」 「……这只是我以过客身分参加的一场游戏,因为我托这场游戏的福而捡回一命啊。想要混得三餐温饱也真不容易呢。」 「你恨我吗?」 「当然。」 福克斯默默注视着玉,鲜红眼瞳之中渗出了一丝悲伤神色。 「为了姐姐好,我并不希望见你命丧黄泉。」 「罗嗦。」 「姐姐曾经深爱着你。」 「闭嘴,再讲下去我就杀了你!」 福克斯好胜地笑了出来。她挑衅意味十足地两手一摊,开口对玉说道: 「好啊,如果看我不顺眼的话,你要杀就杀。但先让我讲完我想讲的话再动手。你是个卑鄙小人,毫无骨气的差劲家伙。你曾想过当时非得杀了你不可的姐姐内心究竟作何感想吗?」 玉竖起日本刀的刀尖,抵住福克斯的喉咙。 福克斯不避不闪,目不转睛地笔直瞪视着玉。 「我当初救你,是因为我想叫你负起责任。要是你就那样死掉的话,姐姐未免也太过不幸了。」 「多管闲事。托你的福,我……变成这副德性还活得好好的。」 「活该。」 「你说什么?」 「你原本打算独自一人撒手西归,然后将所有事情都推给姐姐扛吗?姐姐因为相信你而陪同参加西征。她不惜跟爹地分道扬镳……也想帮助你实现梦想啊。」 福克斯的话尾声调变得模糊不清。 玉虽露出充满怒火的眼神,但握着刀柄的手却微微颤抖不止。 「住口。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我很鸡婆。这就是我的天性,想抱怨就去找当初设计我的爹地吧。」 「你打算把我的事情汇报给龙听吗?」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随你高兴。只不过我已无心再抛头露面,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 「你为何如此偷偷摸摸呢?爹地老早就已经知道你还活在世上。自从我在三十年前,救起被弃置于加古川的你的那一刻起,爹地就一直关心着你耶。」 「想怎么搞是他家的事,与我无关。」 「今后你打算一直逃避下去吗?爹地跟姐姐都坦然面对自己的天命,唯独你选择逃避?」 「是啊,没错。因为我是丧家之犬。像这样维持现状活着受辱,被你们瞧不起四处逃窜,这就是我所肩负的天命。」 「你自以为这样做算是赎罪吗?如果是的话,那你就真的太差劲了。」 「随便你讲吧,尽管咒骂到你高兴为止无妨。等你骂够之后,最好趁我还能按捺住性子的时候立刻滚离此地。」 「你这个烂男人、没出息的家伙。说什么『我是丧家之犬』?你根本就不配称为丧家之犬,你只是从丧家犬的排泄物里头钻出来的蛆虫。是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在堆肥里面蠢动,堪称全世界最差劲的自我感觉良好混帐。」 「你还真是一心只想寻死呢,福克斯。」 「是啊。我就如你所愿, 卯起来骂到我开心为止。真不晓得到底会是我先发泄完心中怨气,还是你会先感到忍无可忍而出手杀我呢?」 「尽管一试无妨,我不敢保证结果会是如何。」 「你究竟为何而生?只是为了抑制住『力量』吗?你打算今后一辈子就只为这项目的而活着吗?」 「……罗嗦。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 「倘若漫无目标的话,就去姬路移民地吧。那座都市是你曾追逐过的梦想碎片,是西征行动的产物。你先前的所作所为并非白费力气,不,不仅并非徒劳无功,甚至还彻底打破了原本的闭塞状态。游遍日本全国各地的我最清楚不过。自从发动西征以来,九州、东北、关东及关西等区域的中小移民地均如火如荼地展开武力整合。从互相厮杀演变成合而为一,变得远比以前还要更为复兴繁荣。你依照爹地的吩咐,以暴力将社会推向下一个阶段。根据我的预测,在往后数年之内将会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动乱。那将如同织田信长所处的时代一样,形成一场席卷日本全国的战乱。等到战乱落幕之后,世界应该会变得比现在更为进步才对。」 「…………」 「西征并非愚蠢行径。虽然牺牲掉许多人的性命,但原本埋没于荒野的群雄却都因着那场西征而觉醒。如今回想起来,西征就是宣告大动乱即将来临的钟声啊。桐人,现在有许多人正试图响应你的想法。请你理解此事好吗……」 「……胡说八道,我懒得再陪你瞎扯。」 玉转身背对福克斯,举步走向屋顶出口。福克斯则声调平静地对着准备离去的背影说道: 「去一趟姬路吧,桐人。相信你一定会因此而改变想法。」 玉停下脚步,隔着肩头望向福克斯。 「我的名字叫玉,不是桐人。」 「……玉?」 玉几乎是硬逼自己露出往常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 「这个很像猫的名字,听起来满不赖的吧?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帮我取的。一开始虽然很排斥,但最近倒是变得十分中意。我已习惯这个新名字了。」 「…………」 「雾崎桐人已命丧加古川,如今在你眼前的我是玉。现在的我,每天的愿望,就是像只猫一样随兴度过每一天,只要能开心搞笑地过生活就好。所以拜托你行行好,忘掉跟我有关的事好吗?因为我也早已忘记所有过往的记忆了。」 丢下这句话之后,玉跨步踏入屋顶出口。头也不回地走下早已腐朽的楼梯。 福克斯独自一人伫立在屋顶,定睛凝视着玉离去后所剩下的黑暗。 饱含鲜血气味的风迎面吹来。金黄色发丝随风扬起,闪闪发亮地弹开毒辣阳光。 「胆小鬼。」 福克斯丢出这三个字,咒骂过去曾被尊称为篡夺王的男子。 之后—— 由百武沙也加率领的第二列三十名骑兵率先抵达自河移民地。沙也加依照八王子市长,百武岩友在开战前就先行嘱咐过的命令,心无旁骛地率军突袭无人顾守的白河市政厅大楼,一鼓作气攻下行政中心。 高比良启一郎率领的第一列则晚了沙也加将近一小时才抵达白河,接着便随心所欲地在市街地进行略夺,对四处逃窜的白河市民展开蹂躏、虐杀、施暴等逞凶行径。在这个时代,这类野蛮行为是战争的附属产物,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观。然而比启一郎还晚抵达白河的启十却严禁士兵作出任何略夺行为,只命令启一郎前往捉拿白河移民地市长·阿久泽一松。 但是到了当天的夜半时分,启一郎却亲手提着阿久泽市长的首级至启十面前交差。启一郎辩称他原本打算生擒活捉,却因遭到阿久泽激烈抵抗,所以只好无奈地痛下毒手。然而殷十并未看漏隐含于爱子眼中的疯狂神色。 受到战场的疯狂气息感染,欧一郎下手杀害根本无须除掉的阿久泽。 启十伴随着叹息识破这一点。而在这一天,启十也明确领悟到,他将来势必得与这个笨儿子做个了断—— 七 在毫无污渍的干净白色灰泥墙上,有一扇几乎可以构着天花板的斗大凸窗。 凸窗的外面笼罩着一片夜色。 透过黑色玻璃窗,可以清楚看见数盏架设于用地内的常明篝火。假使再凝神观察,大概也能看见身穿纯白军服的卫士们一边以出鞘刀剑映照星光,一边来回巡逻戒备的光景吧。 吊挂在挑高天花板上的艺术灯里头,有二十四枝蜡烛绽放着微微晃动的橙色烛火。铺满磨石子材质,连一丝空隙也没留下的宽广地板,淡淡地映照出火光色彩。 虽然天花板极高、地板也很宽敞,不过跟空间容积比较起来,装饰品就显得过于稀少。与其说是风格洒脱,倒不如说有点煞风景。钩在凸窗两侧的窗帘花样极其朴素,令人怀疑这个被称作「交谊室」的空间,是否真有发挥实至名归的机能。 九月上旬——座落在与姬路移民地市政厅大楼同一块用地中的此地,是涩泽美歌子个人宅邸。 在这间煞风景的交谊室正中央,只见美歌子独自一人端坐于安乐椅上,抬头仰望着挑高的天花板。 她以一袭纯白长袍裹住窈窕肢体,一双不带任何情感的紫蓝色眼瞳笔直对准正上方。随意放下的修长黑发之所以湿成一片,乃是因为她才刚洗完澡。吩咐同住的侍女们退下之后,这个空间只属于美歌子一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过没多久,经斗大凸窗切割的月光洒满整个空间,在美歌子脸上映照出一抹朦胧色彩。 她的脸庞已卸下平常的紧绷气息,但却绝非柔和神色,而是情绪完全不设防的空虚表情。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甫沐浴完的细致肌肤带着一层艳丽姿色。 她那玫瑰色的嘴唇突然微微张开。 「还活着。」 那是除了本人以外,再无其他人能够清楚听见的声音。与其说是感慨万千,倒不如说那是穿越意识夹缝,由灵魂深处迳自倾泄而出的声音。证据就是,听见自己这声嘀咕的美歌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凝重。她那近似玩偶的面容,浮现了平常会在市政厅大楼办公室展现出来的严肃神色。 美歌子现在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 自己究竟已经有多少年,未曾感受到情绪产生如此强烈的波动呢? 起因,就在于白谷今天所捎来的那份关于鸟边野大队全灭的报告书。 在这个时代,想得知远方的情报,就必须耗费大量时间与心力。无论是战争也好、天灾也罢,一般平民若想知道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情,唯一的方法就是依赖口耳相传。而这种方式当然会导致内容遭到扭曲,再加上敌对的共同体也会藉此手法散布假风声,因此不足采信。唯有砸下可观的经费、时间及人力去经营收集兼彻查情报精准度的专门机关,才能获取值得信赖的其他地区相关情报。藉此,才得以知晓有关鸟边野大队在东京全军覆没一事的确切详情。 在这份由白谷亲笔写成的工整报告书当中,关于造成鸟边野大队溃灭之「存在」的描述就占掉了颇多篇幅。而连白谷本身,似乎也觉得这些相关情报有必要再彻查一番,因此在事件爆发后,他又多派遣数名刚出狱的人员进行追加调查,成功地收集到精准度更高的关连情报。 调查结果,白谷以非常肯定的笔触注明下列事实。 ——篡夺王,再临。 三十年前,照理说应当已经命丧加古川的雾崎桐人仍在人世。 「为什么?」 置身月光底下,仰望着高耸天花板的美歌子持续自问自答。 他不可能还活着。当时帖拉托玛的剑身,早已涂满涩泽龙之介亲手制造出来的细胞破坏病毒。 桐人、涩泽龙之介,以及美歌子。 创造出这三具不死之躯的长生不死病毒—— 这款病毒的制造者正是涩泽龙之介。而正因身为病毒生父,他才有能力接着制造出毁灭不死之躯的病毒。 『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就动用这个吧。』 在踏上旅途的那一天,涩泽龙之介说出这句话,暗中将可以杀死桐人的病毒托付给美歌子。 而——出状况的那一刻来临了。 美歌子在加古川以王剑帖拉托玛刺穿桐人的胸口。火光四射的剑身已事先埋入细胞破坏病毒。当时桐人的肉体如沙砾一般,自伤口部位缓缓崩解,并从桥梁上跌下,头下脚上地摔入河中—— 在那种状况下,他根本活不了。 但是,他却还活着。 「不可能。」 只能认定是破坏病毒因某种缘故而丧失机能。 或者会不会是——某个有能力控制病毒发作的神秘人物从中作梗,拯救桐人脱离了肉体崩解的危机呢? 但想完成此事,就需要借助知识水准与涩泽龙之介旗鼓相当的生物学家之力。在当时的神追军当中,拥有如此渊博知识的人根本就—— 想到这里,美歌子脑海中突然浮现某个女性的装蒜神情。 「fop2。」 通称福克斯,如果是她就办得到。 福克斯并非生物学家,却拥有涩泽龙之介改变其遗传基因再埋入的永久记忆能力。而她也寸步不离地成天腻在父亲身边。假使她看过涩泽龙之介忙着进行生物学相关实验的过程,且记在脑海当中的话——那么福克斯自然会拥有与涩泽龙之介相同等级的生物学知识。 倘若神秘人物是福克斯,那她不是就有办法救肉体崩解的桐人一命了吗? 事实上她也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就并未同行前往姬路,反而离开神追军,从此行踪成谜。她的个性本来就忠厚老实兼爱管闲事,她充分发挥出人格特质,将濒临死亡的桐人藏了起来,再运用其永久记忆能力开出各式各样的处方签为他看病的话——那么桐人要保住一命也并非全无可能。 以上纯属推测,如今亦无方法可以确认。但若考虑到白谷以往所带回来的情报精确度,那就非得坦然接受雾崎桐人尚在人世的这个事实。怀疑此事真伪就等于侮辱白谷的能力。 报告书中提到,曾经尝过绝命苦头的桐人化身为一介浪人,过往的神采已不复见……带着死不了的身体,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为了抑制『力量』而生——还真是像极了他的作风啊,美歌子如此心想。 安置于艺术灯上的二十四座烛台。烛台上摇晃的火焰,与自凸窗射入的苍白月光互相搭配,在一片静谧之中,照亮了美歌子脸上的冰冷神情。 无声的时光悄悄流逝。 美歌子突然起身离开安乐椅。 维持着长袍加身装扮的美歌子,擧步走向过于宽敞的交谊室一角。 ——王剑帖拉托玛,被人随意挂在直接架设于石砌地板上的剑架上头。 美歌子伸出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剑出鞘。 于此同时,八根银针自剑柄飞窜而出,弯曲成鈎状刺穿美歌子的手腕。 帖拉托玛宛如饮水止渴一般,蠕动八条舌头爬向美歌子的手臂,再渐渐钻进她的肌肉当中。 鲜艳的血液沿着手腕滴落。在刚洗完澡的肌肉上拖曳出数条朱红色纹路。雪白长袍渐渐染红。美歌子则只是端然眺望着侵入自己体内的银针。 针头在手肘附近停了下来。 构成美歌子肉体的不死细胞开始再生。 帖拉托玛透过银针,尽情啃噬持续增殖的不死细胞。美歌子面不改色,睥睨着王剑的用餐光景。 「食人剑,你听到了吗?你的主人还活着喔。」 或许是为了呼应美歌子的发言吧,只见帖拉托玛剑身窜出一阵倒卷的紫色烈焰。 这股火焰的来源无非就是美歌子的血肉。正因将她的细 胞再生能力转换成攻击力,王剑帖拉托玛才有办法施展出无坚不摧的绝对斩击。所以手握帖拉托玛之人,都会背负起名副其实的呕血血战之宿命。 「我的血跟桐人的血,哪一边比较合你的胃口呢?」 紫焰照亮了美歌子脸上那张冷冰冰的嘲讽神情。帖拉托玛彷佛欣喜若狂一般,当着美歌子的面不断迸射出熊熊烈火。 美歌子滑动脚步往前挪移。 帖拉托玛开始低吟。 萤火般的火光伴随剑锋轨道飞溅四散。美歌子将拉至背后的左脚往前送,右脚则顺势再向前跨出一大步。 高举过头的帖拉托玛呈一直线划破空间。 能够砍断所有障碍物的紫色斩击。 美歌子拖着火焰尾巴翩然起舞。 那是一支以火焰点缀增色,且若有观众在场,所有人大概都会看到灵魂出窍的华丽剑舞。 垂直劈落的剑尖,朝右上方斜划而上,剑身发出的火焰,如同缠绕着美歌子伴随步法旋转的动作一样,呈放射状扫向四面八方。每挥动一次就掀起的剑风,令烛台火光为之晃动,随即悄然熄灭。到最后所有灯火都被吹熄,只剩下帖拉托玛的火光照亮整间交谊室。 美歌子则不见停歇地与紫色火焰共舞。 由火光点缀而成的圆及直线轨道。美歌子的动作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较为缓慢,绽放光芒的水滴溅向周遭空间。 那是汗水吗?或许是沐浴后所残留的水珠也说不定。那闪闪发亮的水滴无穷无尽地从美歌子身上涌流而出。 她轻启玫瑰色的嘴唇。 「我又不是黄毛丫头。」 这阵声音沙哑低沉,言词当中渗出了仅有的一丝情绪。 轻声嘀咕的同时,美歌子彷佛试图斩断纠葛不清的所有事物一般,箭步向前一跨,挥动帖拉托玛往斜上方猛然砍去。 剑风呼啸而过,火星纷飞四射。 在紫色萤火当中,晶莹剔透的水花亦自美歌子双颊翮然飞散。 美歌子脑中闪过一幕永难忘怀的光景。 启程的那一天—— 跨坐在苍龙背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西方的雾崎桐人。 『前进吧,我的利维坦。』 不经意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吾等永世效命于利维坦的旗下。』 与三千唱和一同飘扬的圣兽利维坦之旗。 夹带颤抖的字句由美歌子嘴唇之间倾泄而出。 「我所写的演员表上头,并没有列出你的名字啊,桐人。」 撂下此话后,美歌子举起火光冲天的帖拉托玛,划出一道横线,劈向那张面容。 彷佛要凭这一击斩断与他有关的所有事物一般—— 由剑芒迸射而出的火柱,为空无一物的空间烙下一道严峻色彩。 八 尽情染红西方天际之后,夕阳才没入位于多摩川上游那座平缓的绵延山峰后方。 一片蓝紫色的透明帷幕飘向天边。夏季的夕阳景致总是让人感到有点心酸。吹过堤防的微风已捎来下一个季节的气味。 多摩川河床地上架起了一座巨大箭楼。高度约七公尺左右,在以木材及壁板组合而成的内侧填满了浸泡过油的稻草束。有将近数百名来自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居民,齐聚在这座箭楼周遭。 人们的表情不带任何快活色彩。随处可见面露沉痛神情的民众跟家族或朋友手牵手、肩靠肩地排排坐在一起。 与白河移民地的血战落幕至今,已过了整整两周时光。 今晚,是专为参加那场大战而不幸葬身沙场的战士们所举办的慰灵祭。 这块河床地虽曾于初夏时分举办过一场热热闹闹的星夕祭,但到了夏季尾声的现在,当时那股喧闹气氛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只剩失去亲朋好友的遗族们的悲痛心情沉淀于此。 等到晚霞为夜色所涂抹,星光彷佛银沙一般洒落在河面上之际,只见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举起右手,点火引燃这座箭楼。 追悼的火柱直指星空。由烈火轮廓纷飞四散的无数黄蔷薇色粒子彼此交缠,恰似跳着圆舞曲的妖精一样飘向悲伤的黑夜。 送葬笛声依偎着这团大火。纤细、高亢、飘渺的梦幻旋律化作清澈水流,环绕于吊唁行列的缝隙之间。或许是眼帘内侧映出了不归人的面容吧,只闻河床地的各个角落纷纷传出伤心啜泣声。 町役场的职员们从箭楼取出火苗,移转至灯笼里的蜡烛上头。构成灯笼表面的彩色和纸上,画有用来告慰英灵的幻灯图案。只要点燃蜡烛,朦胧色彩就会浮现于黑暗当中。蜂拥而至的民众从职员们手中接过灯笼,把带有故人回忆的物品、自己的头发,或是从附近摘来的野花放入其中,再相继将灯笼提至多摩川的昏暗水面上放流。 僧侣们开始诵经超渡,数百盏灯笼带着黄色、橙色、淡红色的火光溶入波浪之中。这些即将消逝的色彩缓缓沿着河川飘向下游。逝者已矣,这项仪式宛如将瞬息万变的生命过程,浓缩成这短暂片刻一般,既悲戚又绝美。 身穿一袭全新子鹿色军服的由纪,将自己的头发放进接过手中的灯笼后,随即走下先前为了进行护岸工程而设置的石砌阶梯,从那边伸长手臂、将灯笼摆至河面上放流。柠檬色灯笼轻轻摇晃,与其他色彩相互依偎,在漆黑水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色彩,并缓缓流向前方的黑暗。 双膝跪在石砌岸边的由纪,定睛目送渐渐变小的柠檬色灯笼远去。死去的战友,以及自己杀死的敌军,由纪为了这两者献上自己的发丝。 一旁的理绪,也将彼岸花放进由蓝绿色和纸贴成的灯笼,再伸长小小双手放到河面上。悲伤情绪也渗透了她那张稚嫩的脸庞。时常在路上互打招呼的农夫,经营杂货店的亲切大叔,以及偶尔会将卖剩的鱼肉送给她的鱼贩大哥都成了不归人。他们都是压根儿不适合当兵打仗的和善好人,却为了守护这座城镇及家人而奉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剩下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由衷悼念及感谢他们的牺牲。 理绪将头靠在由纪肩上,定睛注视着黑夜深处的诸多色彩。 无常的烛光恰似繁星点点彼此交缠、闪闪发亮,渐渐消失于黑暗的尽头。 理绪和由纪不发一语,目送着自眼前飘过的灯笼渐行渐远。 「久坂前辈,可以坐你旁边吗?」 怱闻有人出声询问的由纪回头一看,只见提着柑橘色灯笼的牛丸露出一脸无精打采的神情。自从那场战役结束以来,他就一直维持着苦恼不已的样子,也失去了往常那股充沛活力。 由纪嘴角微扬,露出淡淡微笑。 「嗯。」 牛丸一脸过意不去地屈膝跪在由纪左边,同时简短向理绪打了声招呼后,才将灯笼放到水面上。接着他弯腰坐下,双膝并拢靠于胸前,露出几乎快哭出来的带泪目光,注视着逐渐飘走的火光。 「我好怕我自己。」 经过漫长的沉默,脸依然向下的牛丸嘀咕着说道: 「我……我……记得一清二楚。怎么斩杀敌人,怎么让敌人再也无法挺身对抗我……这些我全都记得。」 「嗯。」 「当时,我的头脑非常清晰,集中力大幅提升……每个敌兵的一举一动,我得看得清清楚楚。该说是他们的动作,还是说他们行动之前的动作呢……总之我就是知道接下来敌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来攻击我。」 「嗯。阿牛,当时的你确实就是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厉害。」 「不,可是,我总觉得……有一种自己并不是自己的感觉……好像有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操纵着我一样……」 牛丸努力摸索着能够准确形容出自己当时所处状态的字句,但却怎么也想不到。随后他露出像是被雨淋湿的弃犬一般的表情,望向由纪。 「我当时是不是像个杀人魔?像个不把杀人当成一回事的冷酷恶魔?实际上,当时我确实觉得杀人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不仅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呃……我……」 句尾的声量颓然变弱,就此消失于黑夜尽头。理绪向前探出身子,十分担心地看了牛丸一眼,接着收回身子仰望由纪的侧脸。 自从那次战役以来,牛丸就一直为斩杀大量敌兵的罪恶感所苦。相较于与世隔绝的天生战斗能力,牛丸的人性可说是既温柔又正直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年仅十五岁的牛丸,尚无法理解自己与生俱来的这股力量究竟代表何种意义。打从与白河移民地的大战结束之后,他的心性就渐渐倾向自残、自责的方向。 由纪很清楚牛丸目前内心感到一团混乱。因为身为优秀万能型特进种的能力,正以斩杀敌人的同一股力量撕裂他的心灵。那是连由纪本身也曾苦恼不已的一种感觉。 由纪轻启樱唇,对坐在左边的牛丸说道: 「当时要是阿牛不在现场,我大概早已死在那个地方。单凭我自己一人绝对撑不下去,就是因为阿牛你愿意鼓起勇气握住刀剑,第一列的大家才有许多人幸运获救。」 「…………」 「谢谢你。多亏阿牛的表现,让许多人保住了性命。你不是什么恶魔,你是个既勇敢又可靠的战士。」 「……久坂前辈……」 「你不是在享受杀人的行径,阿牛。你当时只想保护大家。我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看着你,所以我很清楚。你十分拚命,竭尽所能地挺身站在最前列卖力奋战。」 由纪低头看了右边的理绪一眼。 「理绪也很感谢你喔。正因你倾尽全力奋战不懈,这座城镇才免于灭亡。况且理绪也是托阿牛的福才平安无事啊。对不对呢?」 理绪一脸正经八百地以点头作出回应,接着探出身子,伸手牵起牛丸的右掌。 「理绪……?」 理绪像是在安抚牛丸一般,以双手温柔地包覆住他的手掌,十分担心地轻轻抚摸。似乎想设法分担牛丸在战斗中所体验到的悲伤及痛楚。她露出看似悲伤的微笑,很珍惜地轻轻搓揉牛丸那只斩杀了许多人的手掌。 理绪不会讲话。 但她真挚的体贴心意却不可思议透过手掌传入牛丸心中。这份比任何言语更无滞碍、坦坦荡荡且不带一丝混浊的纯净情感,直接渗入牛丸那颗破碎的心灵。 「理绪……」 再也压抑不住的泪珠,沿着牛丸的眼角滑落。 理绪面带微笑。将一只手放在她掌中的牛丸,则低头发出了呜咽声。涌流而出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滴湿了岸边的石砌造景。 由纪 与理绪四目相交,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将原本所坐的位置让给理绪。弯腰坐到牛丸身旁的理绪,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看起来就彷佛握住甫自战场上归来的骑士之手的年幼公主一样。牛丸虽然拚命试图强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压抑不了泉涌而出的感受。 「今天只管尽情伤心无妨。就任由自己被汹涌袭来的不合理现象给击垮吧。能多沮丧就多沮丧,再哭到自己心满意足为止。」 由纪自言自语地对着河面如此说道: 「不过从明天起就得重新打起精神,即便是硬装出来的也没关系。因为阿牛终究还是比较适合既开朗又充满活力的模样啊,嗯。」 「……是……我……我也……」 涕泗纵横的牛丸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凑不成只字片语。相视而笑的由纪及理绪,将牛丸夹在中间,再分从左右两侧伸手搭住他的肩头。 因为发生难过的事而感到沮丧其实很简单,但要在事后再次抬头挺胸振作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只不过相信到了明天,牛丸再怎么勉强,也一定会表现出开朗活泼的样子吧——由纪如此心想。 各种不同色彩渗入川流不息的河面,数百盏灯笼绽放柔和光辉流经三人眼前。在背后的河床地,只见火光大作的箭楼仍旧轰隆作响地燃烧着夜空。而在直指天际的红莲烈火上方,则有数以千计的星光,从遥远高空中静观着人们的生活。 纵使所有灯笼最后全都消失于川流尽头,长笛及和琴仍旧持续交织出送葬曲的旋律。箭楼燃烧殆尽应声崩坍,取而代之的是接着被点燃的篝火。或许是试图藉由这一晚洗尽所有伤悲吧,只见居民们互相依偎,始终坐成一排逗留于河边。而秋季昆虫则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群众于泛滥平原的草丛里头引吭高歌。 慰灵祭的隔天,高比良启十公开发表白河战役的论功行赏名单。 战功第一名,岩佐木满男。凭一己之力击溃绕道而来的敌军重骑兵团及拔刀队,且反过来绕道至新宿歼灭了敌方的决战兵团。 战功第二名,久坂由纪。漂亮地守住了遭到孤立的第一列,撑过士兵数及装备均优于我方的敌军反覆攻击,为我军带来反击的机会。 战功第三名,真冈牛丸。漂亮地守住了遭到孤立的第一列,并在战局终盘单身牵制住敌方决战兵团,引导岩佐木发动的迂回攻击成功奏效。 接下来,羽染静、鸟边野米盖尔、执事雨宫、玉、斋藤准平、百武沙也加等人接连获得表扬。然而在被叫到名字的二十几人当中,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高比良启一郎的名字—— 九 黄昏时分,由鹤木山楼了望台往下鸟瞰的播磨滩,彷佛湖面一般平静无浪。 没有风,也没有涟漪。只有好几座岛屿的身影被缝缀于像极金块的海面上。这片海洋彷佛如模型一般,只有海鸟张开双翼,舒服畅快地翱翔于晚夏的天际。 九月中旬。这恐怕将会是今年最后一次风平浪静的黄昏光景吧。因为无风而衍生出来的黏腻湿气,隐约令人感受到下一个季节的气息,却无往常的恼人感觉。 涩泽舜一手放在了望台的白色木栅上,放眼眺望着无风的黄昏景致。 他到今年满十八岁。留长的头发及银框眼镜,镜片底下藏着一双神采澄澈、看起来十分聪慧的眼瞳。那副身穿纯白色军装的高跳瘦躯已可称之为青年。一身白皙肌肤受到金黄色的夕阳舔舐,更为他的形影增添了一抹莫名冶艳色彩。 他凝聚神采澄澈的双瞳,眺望着停滞的岛影,看着它伴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拉长尾巴,其终将没入夜色尽头。那是一幕会令人因而感到惋惜的景致。 「你若有所思喔。」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叫他,舜头也不回地开口回答: 「我是若有所思啊。」 声音来源毫不在意舜的感伤思绪,挪动粗糙的半筒靴靴底踩上了望台,随即伸出肘子靠在舜旁边的扶手上头。 「我也若有所思。」 「麻烦你到别的地方去若有所思好吗?」 「亏我还特地带了好消息来给你,你这人未免也太冷淡了吧?」 涩泽武耸了耸肩,转动还摆脱不了少年气息之精悍面容望向无风的黄昏景致。跟舜比起来,虽是一张野性十足的风貌,但却并不粗鄙。此人正是今年十九岁,宛如一头以绢丝绣成的野狼一样,让高雅气质与粗犷特色互不冲突地同居于脸上的武。 自从那起逃亡事件发生以来,至今已过了五年光阴。 在跟薰分开后,两人立刻遭到来栖兵团掳获,被带进姬路移民地。他们所面对的,是最高法务官判处的「斩首刑」宣告。这表示两人将被押上姬路市政厅大楼前方的广场,化作断头台上的露水随风消逝。 但此举却立刻在市民之间掀起一阵要求特赦的声浪。批评最高法务官刻薄蛮横行径的声音充满大街小巷,拥护两名年轻俊美,充满同情心及勇气、宛如般的天使候补生运动于焉展开。高举标语牌的市民们团团包围住姬路市政厅大楼,泪流满面地向姬路市长提出减轻两位候补生刑罚的诉求。因为美歌子被赋予了能够推翻最高法务官之判决的权限。 当然,在暗中穿针引线控制这波市民运动的黑手正是美歌子。舜及武也是经过再三的精挑细选才雀屏中选,随后更投入漫长时间及心力培训出来的顶级稀有特进种,绝不可能因区区逃亡行动而把他们抓来枭首示众。整起事件最后以美歌子接受市民请求,舜及武被改判「五年徒刑」的形式画下句点。而所谓的徒刑,对自幼就被软禁在鹤木山楼的两人而言,也只不过是像一则笑话般的刑罚罢了。 「——那,你所谓的好消息是?」 面对舜的提问,依旧定睛眺望海面的武开口回答道: 「宇佐见先生偷偷告诉我了。错不了,抢回薰就是鸟边野大队的远征目的。而——远征以失败告终。薰人在东京。在那之后,她遵守与我们之间的约定,到东京去了。」 舜一时默然无言,静静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底下,随后开口说道: 「薰果然还活着呢。」 「嗯,那家伙才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挂掉。」 「说的也是。她不可能死掉嘛……」 应答语气夹杂着自然而然的感慨。一股平静的喜悦之情逐渐在舜胸口扩散开来。 两人均暂时不发一语,沉浸在各自的思绪当中。试图于脑海中重现他们在这座山楼与薰共同生活的回忆。 然而薰那看似难过的表情、泫然欲泪的神情,以及她的笑容——这段为期五年的漫长岁月,已将有关她的回忆带往九霄云外。她那张照理说应该已经看到腻的容貌,如今却好像罩上一层雾霭似地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明确地回想起来。 「那家伙也已经十七岁了吗……」 仰望着鲜红天际的武自言自语地说道。舜则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岛影。 「她会成长吗?」 「想也知道一定有所成长嘛。」 「嗯,八成是会长大没错……但实在难以想像呢。」 「是否已经长大成人了呢?」 「应该是吧。」 「她果然会很受欢迎吧?」 「感觉好像很受欢迎。」 听完舜的回答,武神情焦虑地把双手平放在护栏上头,再将下巴靠在手臂上,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夹杂着叹息的话语脱口而出: 「也是啦。那家伙八成很吃香吧……」 「是啊……」 「……可是那家伙超爱动粗,搞不好并不怎么受欢迎呢。」 「嗯,她是会动粗没错。」 「既粗心大意,又会盘腿坐,厨艺更是差劲透顶。」 「嗯,她作的料理确实很糟。」 「那次是什么玩意儿来着?就是切高丽菜啦。有够好笑对不对?」 「你是指把高丽菜切成六大块那次吗?那次实在太扯了。我记得咱们好像因为离切成细丝还差九百九十四刀,而忍不住捧腹大笑对吧?」 「对对对,结果她居然边哭边抓着菜刀袭击我们。那家伙厨艺不精,个性又凶暴。那种德性肯定不受欢迎啦。」 武边如此说服自己边看着远方海洋。他不耐烦地挪动双脚,试图为模糊不清的薰之容貌镶上明确轮廓。却始终无法称心如意。 反正她的长相肯定有所转变,所以就算回想起来也没意义。武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即便无法忆起明确容貌,但约定的话语却是清晰地刻画于心,连一天也未曾遗忘过 『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我会去接你的。』 那并非当场临时想到的约定,武十分确信此乃自己所肩负的使命。 ——我要打倒美歌子,再亲自去迎接薰回来。 只要美歌子一死,就无需再惧怕任何事物。我将充分利用天使候补生的身分,掌握住整支姬路军,高举贝西莫斯巨兽旗帜,全力踩平沿路阻碍行军的共同体,再一鼓作气挺进东京。相信到时候薰一定会喜极而泣地奔向我怀中,然后—— 「你现在沉浸于幸福美满的幻想当中,对不对?」 身旁的舜开口泼出一大盆冷水,武连忙闱上张得老大的鼻孔。 「没、没有啊,没这回事。」 「你的鼻孔张得超大,你还好吧?」 「罗、罗嗦。你喔,未免也太会挑细节吐我槽了吧。我只是很高兴得知薰还活着罢了。」 武支吾其词地敷衍了事,接着指向太阳下山的相反方向,也就是东边天空。 「东京位在那边吗?」 「嗯?哦哦,东京是吧……若就这个地点来推算的话,我想想看喔,应该是在东北东方向吧。」 舜所指并非海洋,而是染上一层淡红色的中国山地之低矮山脉。 「好,我要送个信号给薰。」 「信号?」 「就是我们也过得很好的信号啊。」 武话一说完,随即抽出用剑带吊住的军刀,将刀尖收至腰际后面,摆出压低身子的姿势。由下气海唤出的练气发出暗淡光芒,缓缓裹住刀身。 「我说武啊,这似乎有点……」 「没关系啦。今天可是得知薰还活在人世的纪念日耶,毁掉区区一 座护栏算够便宜了啦。」 武露出淘气小鬼般的笑,将平日淬链而成的练气全数贯注至刀身。份量多到在尚未发射之前,刀尖就已经不断滴出多余练气的程度。 武转动双眼对准东北东方向,脸上绽放出一抹清冽笑容。 「飞抵东京去吧!」 丢下这句话之后,武挥动军刀刀尖,朝右上方斜劈一刀。 剧烈强光由裂开的空间迸射而出。一阵彷佛来自异次元的光芒奔流,笼罩住整座鹤木山楼,风平浪静的黄昏播磨滩岛影,顿时增加成两道。 无法直视气弹的舜将脸撇向一旁。要是正面观看的话,视网膜会被强光灼伤,造成双眼暂时性失明。由此可知浓缩于刀身的练气确实相当可观。 武那颗由空间裂缝冒出,活像太阳之子的气弹,为山楼带来一阵强风。由于气弹所蕴含的热能实在太过惊人,因此便衍生出这道火旋风。 黄昏浪静光景遭到破坏。 狂暴的气弹呈螺旋状回转挟带强风,拖着一条蓝光尾巴消失于中国山地的另一端。 舜把脸转回来,注视惨遭破坏的了望台扶手,重重地叹了口大气,接着对心满意足地手搭凉棚架在眉毛上方,眺望着气弹消失方向的武挖苦道: 「要是能飞越明石大桥,就该谢天谢地罗。」 「不不,或许会飞抵大阪湾附近也说不定喔。」 「状况好一点的话,应该是可以抵达神户一带吧。光是能让气弹飞那么远,就已经够了不起了啦。」 「伙伴,你还真严厉呢。」 舜再次对笑容满面地将军刀收回剑带的武叹了口大气。他真是个始终摆脱不了孩子气的损友伙伴啊。 两人并肩面向东方天空远眺了一段时间。柔和微风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吹回山峡这边。 「应该还有机会聚首吧。」 武的书词中掺杂着不安与希望,舜对他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选择走这条路,总有一天必会重逢。」 上空的云朵缓缓飘动。轮廓模糊不清的云彩开始往低空地带飘移。 暮色渐深的天空,曾几何时已被鲜红色彩所占据。武的纯白军服则染成了与天空一模一样的颜色。 武掉转脚步,凛然挺直胸膛。脸上露出彷佛决定要挑战命运一般的笑容。 「走吧,踏上属于我们的那条路。」 语毕,背对血色天际的武举步走下了望台。 舜则独自一人留在了望台,看着光彩夺目的海洋。黄昏浪静光景告一段落,海面开始翻腾蠢动。夹带潮汐气味的海风甚至吹上了了望台。 「我们还能再次见面。」 舜的沉吟悄然消逝于海风之中。 天使候补生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东西,舜及武都不得而知。只是他们也不打算一辈子都被美歌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只能反覆钻研储备实力,耐心等候下手的时机来临。 ——总有一天必会除掉美歌子。 ——然后再去见薰一面。 将决心刻在胸口。 长发随着来自海上的风轻轻扬起。 太阳没入汪洋尽头,血色天空为海面化上一抹淡妆。下腹部火红滚烫的云团虽奋力抵抗夜色,但最后还是被刷成星光闪烁的一片漆黑。入夜之后的播磨滩,总有帆船的灯火如同星光一般稀稀落落地飘浮在海面上。大气开始降温,不知打从何处传来昆虫的呜叫声叽叽作响。 舜始终伫立在夜风当中。 晶莹剔透的满月在斑驳零碎的云间巡行。对了,今天是中秋佳节。 「薰是否也在看着那轮明月呢?」 瞬不经意地带着感伤喃喃自语,接着对自己报以一抹苦笑。 终章 办完慰灵祭的一星期后。 在「今天是中秋佳节」的名义下,一群从町役场那边不请自来的酒鬼,照惯例攻占了久坂家。 早已喝得醉醺醺的玉坐在走廊上,卯起来对在院子软趴趴地扭动身体跳着怪异舞蹈的斋藤破口大骂。在町役场上班的五、六个酒鬼,则跟玉联手七嘴八舌地霸凌斋藤。虽然在被烫伤之后,身上至今仍缠满绷带,不过斋藤似乎只要一喝酒就充满活力,愈是遭受到几乎像是彻底否定其人格的严词痛批,他的舞蹈不知为何反而就变得更加激烈,整个人也跳得更为起劲。 至于身穿素雅白色t恤搭配直筒牛仔裤,呈现出便服打扮的由纪则盘腿坐在小茶几前面,一边远远眺望着在院子那边上演的搞笑闹剧,一边大口享受着玉米团子。 「这个家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酒鬼们的宴会场啊?」 她询问身旁的理绪,只见理绪面带笑容微微侧头。而由纪彷佛想说「真是的」似地用鼻孔哼了口气,将第二颗玉米团子塞进嘴巴,玄关的唤钟随即发出「吭当」声响。 「天啊,又有客人上门了。会是谁呢?」 由纪连忙前往玄关应门。在铝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之后,只闻访客的脚步声沿着久坂家的走廊传入耳中。 「理绪,晚安。啊,各位好。我听说各位在此赏月,便顺手带了土产过来——」 首先走进客厅露脸的人是牛丸。他提在手上的篮子里装满了新鲜橘子。理绪脸上的表情顿时为之一亮。 「叨扰了。但,用不着理睬我无妨。」 身穿一袭深红色运动服的静,接着从牛丸背后采出头来。她依照惯例,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自理绪眼前横越过去,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正坐在客厅一角。 「阿牛跟静都来了,一之谷小姐居然没来?真是稀奇呢。」 一脸诧异的由纪回到客厅,牛丸则直截了当地回答她的疑问。 「啊,一之谷课长说要去邀请特别来宾啦。所以我猜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出现才对。」 「特别来宾?」 「嗯。我也没听说到底是谁,不过还真叫人期待呢。」 由纪脸上浮现出讶异神情,但却立刻换上冷静眼神,盘腿坐回小茶几前面,伸手拿起牛丸带来的橘子。 此时,她突然转眼望向静,并察觉到异状。静身上的运动服向来明明都是胭脂色,今天不知为何竟变成了暗红色。由纪若无其事地出声与她攀谈。 「静小姐,你今天这套运动服的颜色不太一样耶。」 刹那间——登登…… 静的一双杏眼猛然圆睁。这在以往所见识过的状况当中,堪称是睁得最开的一次。就连先前挺身阻挡在重骑兵队前方之际,她的眼睛也都没睁得这么开。 冷不防遭到暗算,吓得由纪顿时弓起背部往后仰。 宛如老旧动画的美少女主角一般,眼中浮现出五彩星光的静,就这么维持正座姿势直接凝视着由纪。 「我这套运动服……有什么问题吗?」 发出刻意压低,且极具迫力的声音提问。这是十分明显的恫吓。由纪连忙竖起双手在面前不停摆动。 「啊、呃、这、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有点在意……」 「运动服……跟往常一样没错吧?」 「当、当然一样,我完全分不出有什么差异。看起来分明就是同一套运动服……」 由纪出于本能地以双手撑着茶几,低头抵住桌面。看来这似乎是个绝对不能触及的问题。在垂首向她道歉之后,静总算才愿意阖上她那双活像动画角色的眼睛。 「月亮真是美丽呢。」 静这句话孤伶伶地回荡在气氛凝重的客厅当中。由纪暗自起誓,今后无论静的运动服出现任何异状,打死她也绝不会再开口追究。 在院子上演的闹剧渐入佳境。酒鬼们架设竹梯爬上久坂家的一楼屋顶,接着开始发表「我所能想到最逊的着地方式」。 酒鬼们边大吼大叫边依序从屋顶上跳下来,秀出既难看,又活像个笨蛋,会让人忍不住想起脚狠踹屁股的超逊着地姿势。一个酒鬼因施展高难度技巧失败而折断手骨,又毫不留情地以诡异姿势跌落至另一个已经醉到躺在地上打滚的酒鬼身上,促使现场惨状变得更加夸张。看样子,他们好像是因为想拉理绪及由纪加入这场闹剧而卖命胡搞瞎搞,但理绪及由纪却完全不理会院子里头那票酒鬼,只顾着享用新鲜橘子。 「啵叽!」玉的颈椎发出骇人声响断成两截。想要逗众人大笑的他作出两手插进裤子里的姿势从二楼一跃而下,导致头部直接撞上了院子里的造景石。 「呜喔~痛死了~你快看一下,由纪,喏、你看!我的颈椎断掉了说,你看、你看~」 脖子弯成异常角度的玉,在院子里对着由纪宣传自己。 此时,玄关的唤钟再次发出「吭当」声响。只见由纪将橘子皮放回茶几上。 「会是一之谷小姐吗?我去看看。」 由纪开口如此说道,接着便完全不理摔断颈椎的醉汉,迳自走向玄关应门。 在铝门开启的声音响起之后,只闻一之谷的尖锐嗓声沿着走廊传入耳中。 但紧接着—— 却见脸色铁青的由纪慢慢加快脚步顺着走廊跑过来,神情焦躁地穿越客厅,然后竟然弯身钻进走廊底下。 「你在干嘛啊?」 一脸诧异地窥视走廊底下的玉开口问道。趴在狭小昏暗空间里头的由纪则露出绝望神情,她「嘘!」地竖起食指抵着嘴唇。 玉转脸望向客厅。刚好看见一之谷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哎唷~我就说真的没问题嘛~喂,由纪~你跑哪去啦?快出来好好跟人家打声招呼啦~」 出现在一如往常地操着和缓语调的一之谷背后之人是—— 「薰这个人很有味道说,身上会散发出一股特殊气味。所以就算再怎么逃也没用啦,嗅嗅、嗅嗅。」 只见以一件蓝色夏季薄毛衣加上淡褐色工作裤,搭配成便服装扮的鸟边野双手插在口袋里,边蠕动鼻子边举步踏进久坂家的客厅。他一如往常地用布条缠住双眼,嘴角则漾着一抹乖僻笑容。连玉也忍不住对这幕光景大表惊叹。 「呜喔~太猛了~鸟边野居然在这栋屋子里!扯到不行啊~」 而或许是找不到合身衣物吧,只见岩佐木满男身穿看似力士服的蓝色服装,一脸过意不去地随后跟着走进客厅。 「起先虽然婉言推辞,但大队长却下令受邀出席,真是非常抱歉,诸位毋须费心招呼……」 他的过人体重压得杨榻米往下凹陷,地板嘎吱作响。岩佐木皱起眉头走进院子,弯腰坐在造景石上。 「真是有够大牌的特别来宾呢—这实在太稀罕了。」 玉佩服不已地对一之谷说道。一之谷随即微微眯起隐藏于眼镜后面的和蔼双眼。 「他们两位都是拯救了这座城镇的英雄啊,不好好相处怎么行呢?」 「说得没错~两位当时都相当活跃呢~此刻能与两位一同饮酒作乐,我们也倍感光荣啊~」 开口接话的斋藤也大方露出微笑,佣懒地晃动身子,递给岩佐木一瓶酒。岩佐木很不好意思地接下酒瓶,顺着斋藤的劝以瓶对口一饮而尽。接着忍不住发出「啊啊」的一声感叹。 「真是好酒啊,斋藤先生的武勇表现才教人刮目相看。在体育场攻防战之际,你可是害我吃了不少苦头呢。」 「真令人怀念啊~那是早已结束的往事对吧~反正过去的事情就抛诸脑后,只管尽情畅饮就是了。没错没错。这酒啊,可是我亲手酿 造的喔。是不是很好喝啊?」 排在斋藤后面的町役场职员们也络绎不绝地围着岩佐木与他乾杯。岩佐木在白河战役当中的战斗英姿,至今仍为镇上民众所津津乐道。能够与这名勇猛战士把酒言欢,对职员们而言也是令他们感到非常高兴的一件事。 岩佐木持续沉浸于友善气氛当中。而另一方面,鸟边野则是独自一人蠕动鼻子,试图查出由纪的位置。心生畏惧的理绪躲在牛丸背后,牛丸则露出有如守护柔弱公主的骑士神态,张开双臂护着理绪,好让鸟边野无法察觉到理绪的存在。 「这边?不对,应该是这边才对……」 嗅到某种气味的鸟边野掉转脚步。他的目标是由纪藏身其中的走廊底下……不对,是通往二楼的走廊。 就在鸟边野举脚踏上第一块楼梯台阶的刹那,脸色大变的由纪连忙从走廊底下冲了出来。 「不准你再往上走!!」 由纪的寝室就在二楼。鸟边野的惊人嗅觉还没找到由纪之前,竟然就已经先嗅到她的秘密花园位在何方。 「找到你了吧,薰!」 由纪那记笼罩着练气的铁拳,彻彻底底粉碎了鸟边野回头之际所展现出来的满面笑容。 咕喳。 一阵沉闷声音响起,只见鸟边野的身体呈一直线猛然往后飞去,整个人就此陷入楼梯之中。 「呀——————————————————!」 这次轮到一之谷被这幕惊人惨状吓得放声尖叫。由于从未曾上过战场的一之谷首度目击到人体陷入楼梯之中,所以也不能怪她有此反应。当丧失意识,鼻血不断自碎裂鼻梁流出的鸟边野好不容易获救之际,由纪也总算愿意侧耳聆听一之谷的说辞,并重拾原有的冷静态度。 「好吧,我虽然已经充分理解到市长渴望拥有善战人材的理由究竟为何,但是总而言之,请你千万别让那玩意儿靠近我。只要这样做就ok。」 一之谷虽颇感困扰地皱起眉头,不过由纪对鸟边野的厌恶感也是非同小可。 「这个嘛——可是鸟边野先生也得跟大家打成一片才行啊——我说阿玉啊。可以请你负责监视鸟边野先生,别让他有机会接近由纪好吗?」 听见这项要求的玉转脸望向一之谷。 「啥~要我当鸟边野的看守官啊——总觉得这是份吃亏的工作耶~」 「下次我会煮咖哩给你吃,拜托你好不好?」 「呜喔~真的假的。如果你肯煮咖哩给我吃的话,那好吧——我就来当鸟边野的看守官吧~」 玉超喜欢咖哩饭。对活在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而言,用难以入手的各种香料、蔬菜、肉及白米为材料熬煮而成的咖哩饭,乃是除非遇到重大节庆,否则平常根本就吃不到的顶级奢侈品。 「咖哩~咖哩~」 笑容满面的玉,一把抓住昏迷不醒的鸟边野的头发,将他拖到院子里,弯腰坐在两眼翻白的鸟边野身上,接着大声对尽可能坐在远处的由纪说道: 「喂~由纪,没事了啦~我会负责看好他~你就放心享用橘子吧~一切包在我身上啦~」 由纪的回答自远处传入耳中。 「拜托你罗?千万别放他离开院子喔?他可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喔。」 「喂~你的眼神很可怕耶~」 「你也快点把自己的颈椎扳回原状啦,有够可怕的!」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 玉的脖子维持着弯成九十度直角的模样,脸则对着水平方向。只见他以双手夹住脸部,接着使劲一扭发出「咕叽」一声,将颈椎扳成原状。玉的这项大绝招,若是出现在过去的电视节目当中,画面下方大概会浮现一排内容为『危险动作,请勿模仿』的跑马灯讯息吧。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由纪总算恢复平静,动手开始剥第三颗橘子。 此时,唤钟三度发出「吭当」声响。由纪与理绪面面相觎。 「会是谁呢?还有其他可能会来我们家的访客吗?」 由纪连忙起身前往玄关。走廊尽头传来好像在交谈什么事情的谈话声,接着面露诧异神情的由纪回到客厅。她清了清嗓子,对在场所有酒鬼拍了拍手。 「喂,各位听我说。呃~有一位来自远方的贵客大驾光临,请各位切勿失了礼数。」 由纪背后出现的,是戴着一顶附有黑色帽沿的帽子,身穿笔挺红色骑士服、搭配白色骑士裤的百武沙也加。而身着燕尾服的妖怪,不对,应该说是执事雨宫则一如往常地随伺在后。 走进久坂家客厅的沙也加双手叉腰,气势凛然地挺直胸膛。 「我是因为刚好行经这附近,心想偶尔跟庶民们进行一下交流似乎也不错,于是便上门叨扰。但我马上就离开,各位请自便无妨。」 ——一脸正经八百地抛出这句似乎事先练习过好几次的台词。 酒鬼们对突然来访的贵客报以热烈掌声及喝采。虽然态度盛气凌人,不过沙也加却只散发出高洁气息,毫无半点惹人嫌的成分。将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鸟边野当作人椅使用的玉,就这么带着满脸傻笑神情向她招手。 「哦哦,大小姐,你来得好啊~我们现在正忙着研究最逊的着地方式,大小姐也过来掺一脚吧~」 啵。只见沙也加的双颊彷佛着火一样,伴随这个状声词变得又热又红。发现嘴巴「啊哇」地擅自微微张开的沙也加,硬是重新阖上嘴巴,倨傲地转脸扬向斜上方。 「什、什么意思啊?沙也加对着地姿势之类的玩意儿一点都不感兴趣。可、可是如果你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参与的话,那沙也加倒也是可以奉陪一下无妨……雨宫!」 「是,公主大人!」 「我要跟庶民们进行交流,去准备张椅子过来。」 「遵命,请您稍待片刻!」 雨宫哒哒哒地快步穿越客厅跳进院子里。曾经目击过雨宫在战场上如何杀敌的町役场职员们纷纷放声尖叫。雨宫光是任由瓶底眼镜绽放光芒,气势逼人地逐渐靠近,就让人感到十分可怕。虽然玉不经意地试图护住心脏,但雨宫快速扫视周遭一圈之后,便拿出手帕铺在趴着倒地不起的鸟边野屁股上。 「公主大人,请您移驾至此。」 雨宫额头磕地向她跪拜。沙也加先是侧目瞄了由纪一眼,这才缓缓由走廊步入院子,双手擦腰俯瞰傻笑个不停的玉。 「你可别误会。沙也加对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佣兵毫无兴趣。只是因为刚好有事行经这一带……」 「废话少说,快点爬上屋顶秀出你的着地姿势——不准使出半调子的技巧喔~」 「你们先示范一次所谓的着地技巧给我瞧瞧。一切应该先从这个步骤开始才对。」 沙也加一边发牢骚,一边毫不犹豫地坐在鸟边野的屁股上。只有篝火作为光源的院子显得有点昏暗,导致她似乎将鸟边野误认为是野外专用的坐垫。与玉并肩坐在鸟边野身上,沙也加顿时满脸通红地低头不语。 玉则转头对着坐在客厅的由纪放声大喊。 「好,由纪,你就以调布代表的身分出马,让大小姐见识一下史上最逊的着地姿势~」 远处的由纪立刻张牙舞爪。 「开啥玩笑啊,笨蛋!我哪干得出那么丢人现眼的举动啊!」 「你也识相点嘛。八王子的公主殿下正在看着耶,做做这点小事又没差,真不中用~」 就在他发牢骚之际,只见明明没有提出要求,但以斋藤为首的町役场职员们纷纷爬上竹梯,然后接二连三地在沙也加眼前摆出难看姿势跳了下来。沙也加哑口无言地张大嘴巴。 「这是什么演出啊? 是调布新町的运动竞赛项目吗?」 「嗯,没错没错,就是这座城镇的运动项目。姿势愈逊,得分愈高。」 「哇……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体育竞技呢。」 沙也加一边率直地感到佩服,一边认真地注视着摆出奇怪姿势、扭曲四肢跳下屋顶的男人们。站在背后的执事雨宫不知打哪变出一只茶壶,把冰红茶倒入杯中,再毕恭毕敬地将茶杯递给沙也加。沙也加喝了一口冰红茶,接着转眼望向身旁的玉。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啥?我的名字?」 「其、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问问看罢了。我对你可是一点兴趣也……」 「玉啦,玉。我没有姓氏,名字就是一个玉字。」 「玉……?」 「很赞的名字对吧?是那个女孩子帮我取的喔。」 玉指着在客厅吃橘子的理绪。被他这么一指,理绪随即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哦。可是这名字似乎有点……那个……」 「嗯。当时因为只能从『奴隶』或『玉』两者当中挑选一个,所以我才决定用玉这个名字就是了。然后啊,想把我取名为『奴隶』的家伙就是她。」 玉紧接着又指向一手拿着玉米团子,另一手则紧握橘子的由纪。被他这么一指,由纪立刻「嘶啊——」地露出恫吓的獠牙。 「超猛的对不对?很凶暴没错吧?如果随便乱说话,就会立刻换来一记膝盖顶击,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喔。」 「久坂小姐的鼎鼎大名我早有耳闻,据传她是一位杰出的练气能手。本次战役虽是她首度出征,却一举拿下战功第二名的头衔,因此她的威名也早已传遍整个八王子移民地了。」 「好像是这样呢。毕竟暴力是那个女人的唯一优点嘛。」 「哦……有这回事啊?」 沙也加感觉好像松了口大气一样,边看着玉的侧脸边开口搭腔。 但是当那场战役爆发时,玉曾为了救由纪,毅然冲入火墙之中。在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之时,沙也加确实感受到一阵痛楚掠过心海。而沙也加本人亦早已察觉到,那阵痛楚称为「嫉妒」—— 客厅这边,盘腿坐在茶几前面的由纪,一边看着在院子里卿卿我我地对谈的玉与沙也加背影,一边不开心地持续拿起玉米团子及橘子交互塞进嘴里。 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从刚刚开始就觉得气得要死。特别是当玉转头望向自己对沙也加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人一同开怀大笑的时候,更是令她感到火大,然后就会不自觉地想恫吓他们一番。 她总觉得好像拿自己没辄,不一直卯起来吃玉米团子跟橘子,整个人就会感到忐忑不安。 身旁则有理绪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由纪的模样。由纪忍不住开始对理绪发起牢骚。 「玉真是个大笨蛋。只因为靠着上一场战役博得八王子公主殿下的青睐,整个人就变得得意忘形!」 理绪只是默默看着由纪。不知为何,她的眼睛看起来好像带着笑意。由纪一边不断抓起橘子往嘴里丢,一边继续说出既非牢骚亦非讽刺的台词: 「那家伙是怎样啊?就只会傻笑。什么叫以调布代表身分难堪地着地啊?为何我非得做出那种事去取悦公主殿下不可啊?你说对不对?而且他们俩还一起坐在鸟边野身上,这样鸟边野未免也太可怜了啦,对不对?」 她撇开自己方才把人打进楼梯隔间的举动不提,试着同情化作人椅的鸟边野。理绪则拿起铅笔流畅地在记事本上写下心声,然后面带笑容递交给由纪。 『玉好像很开心。』 不开心地瞥了那条讯息一眼之后,由纪嗤之以鼻地拿起橘子丢进嘴里。 「瞧他那色眯眯的笑容,真没规矩。反正他必定是在说我的坏话。例如我很凶暴啦、暴力是我唯一的可取之处等等,他绝对有讲出这些坏话。想也知道他肯定是拿我当话题讨公主殿下的欢心。哼。不管再怎么装正经,反正他大概又会突然放屁,然后被公主殿下嫌弃。想也知道一定会落得那种下场,真是个大傻瓜啊。」 当她嘟起嘴巴讲个不停的时候,一之谷突然弯腰坐在由纪旁边。 「由纪,你怎么啦?似乎从刚刚开始就显得很不开心呢。怎么一直坐在这吃东西?」 「啊、不,也没什么,我是因为玉净是说些蠢话而感到火大罢了。」 「嗯~但玉他就是只知道这种与人交谈的沟通方式嘛。」 「一定还有其他更正常的沟通方法才对。」 「有是有啦。不过我看你们俩虽然时常吵架,但处得还算不错啊。」 「我、我们也没有那么会吵架啦……我只是因为那家伙太笨而生气罢了……」 「但自从阿玉来到这座城镇之后,由纪你也变得开朗许多哦?」 「咦,有这回事吗?」 「嗯。以前的你显得生硬多了。既不主动与人攀谈,也不太常生气或大笑。」 「是……是吗?不,我想我现在应该也是喜怒不形于色才对……」 「没这回事。你根本就是动不动便发脾气、破口大骂、动手动脚……几乎成天都在生气呢……不过啊,该怎么说呢,你变得很有精神。或许该说是你现在的情绪反应变得比较浅显易懂吧?现在的你远比以前好多了。」 「嗯……我没什么自觉就是了……是这样吗?我变了吗?」 由纪像是征求确认似地望向理绪。理绪再度拿起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字。 『由纪,变开朗了。』 「是、是吗?嗯——……我毫无自觉呢……」 由纪双手往后一伸,撑着榻榻米抬头仰望天花板。听她们如此一说,由纪才发现跟玉吵着吵着,自己饱受压抑的情绪,的确变得更容易抒发了。 仔细回想起来,打从自己流浪到调布新町以来,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五年。自己已在这座城镇度过一段不算短的时光。就算稍微产生改变,或许也不足为奇吧。 五年前——在那条河川被送上平底船,就此与武及舜分离。 怀着与他们俩所立下的约定,薰——也就是由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翻山越岭,一路朝着东京迈进。虽然沿途不是遭到怪物集团袭击,就是差点被盗贼团抓走,但总之她还是朝着东方持续奔驰。 某天,因为与怪物交战而搞得满身疮痍,意识模糊不清地在山里徘徊之际,突然在黑暗中看见一团彷佛萤笼的灯光。她像是受到灯光吸引似地拖步前行,尔后失去意识,等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的家中。 根据事后所打听到的说法,启十之所以收留身为流浪者的由纪,好像是因为她身穿旧神追移民地的军服的关系。而在由纪开口说明之前,启十完全不晓得那其实是姬路移民地的军服。发现由纪倒在城镇入口处的启十,好像是因误以为她可能是某个神追军相关人士,却在前来调布新町拜访的途中发生意外,才出手救她一命。倘若她当时穿的是其他衣服,那大概会跟其他流民一样被轰出市区吧。 之后,她因身为特进种的进化程度之高获得高度评价,而在町中安排了一间房屋给她,让她开始过起独居生活。虽然町中的人们都很善待她,然而由纪却迟迟无法打开心房,夜晚总是要祈祷舜及武平安无事才能进入梦乡。当时的由纪不管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让舜及武以外的人踏入自己的心房。于是她没跟任何人打成一片,只以士兵身分奉命外出驱逐怪物或讨伐盗贼,独自一人过着孤单生活。 在町中住了两年后,启十委托她代为照顾当时年仅九岁的理绪。理绪是启十收养的小女孩,她虽 是启十的亲戚,却因口不能言而遭到双亲疏远,后来又因某种缘故而无法继续住在村里,最后才由启十出面收养。一开始虽然觉得有点困扰,但理绪几乎是单方面主动亲近由纪。那是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亲近方式,导致起初颇感困扰的由纪,也在过没多久之后便敞开心门,两人变得如同真正的亲姐妹一样要好。希望能取久坂为姓的也是理绪。尽管实际上她拥有另一个姓氏,但理绪却不愿沿用那个姓。她似乎跟由纪一样,完全不希望想起过往的回忆。 然后又经过三年,由纪在那座铁桥上遇见了玉。打从那天以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她虽无法感受到自己内心世界的转变,不过三周前的白河战役,让她产生了一项决定性的自觉意识。 ——我喜欢调布新町。 不知不觉当中,这座城镇在自己心中已经占有极大的份量。 这种在武藏野看着太阳自多摩川下游升起而展开一天行程,目送太阳没入上游那座平坦绵延山峰后方而结束一天工作的生活——她察觉到那个宛如视为稀世珍宝般,爱惜着这种生活的自己。 同时,她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喜欢上这些围绕在身边的人们。先前明明是那么顽固地紧抓着跟舜及武共享的回忆,然而这份重要回忆却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褪色,另一批新成员则开始进驻自己的内心——她体认到自己又再度被卷入了这理所当然,却又极其残酷的自然法则当中。 在新宿陆桥遭到孤立之时,就是因为不希望失去这座城镇的所有居民及生活,她才有办法撑过敌军的猛烈波状攻击。当时自己几乎快灰心丧志,支撑着她的力量,就是那份不想失去调布新町的念头。一旦此地被敌军突破,调布新町必将陷入一片火海。就是为了不让敌军得逞,她才有办法熬过这个难关。 珍惜的事物会随着时间一起转变。 由纪同时理解到这个真理,以及心痛的感觉。 理应永不改变的思念,以及曾经起誓要永远在一起的同伴。 她试着回想起武及舜的面容。但脑海中却只浮现出两个模糊的轮廓,无法连结成两幅明确清晰的图像。强行勾勒出来的长相,总让她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由纪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躺在榻榻米上。边眺望着天花板的木纹边凝神遥想。 ——他们俩都过得还好吗? 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已经从岩佐木口中,得知与自己分开始之后的武及舜两人是否平安无事。 结束掉跟鸟边野等人所进行的战斗,治好脚伤之后,由纪立刻动身去会见被幽禁在町役场大楼禁闭室的岩佐木,向他打听关于那两个人的消息。听到原本应该被处以斩首刑,却因市民运动而获得减刑,结果只被判处五年徒刑,她顿时松了口大气。对那两人而言,徒刑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罢了。移除掉长久以来一直梗在内心深处的忧虑,开口向岩佐木致谢之后,由纪在当天晚上终于掉下睽违已久的眼泪。 躺在榻榻米上的由纪倏然翻身,让身体右侧紧贴着榻榻米。 明亮皎洁的中秋佳月高挂在院子后方的天空中。月亮轮廓也十分鲜明地凛然穿越过低空地带。 ——不知道那两个人此时此刻是否也在看着同一轮明月呢? 脑海中联想到这个伤感的问题。 自从五岁时目睹故乡被人烧毁,双亲在自己眼前惨遭杀害,至今已过十二个年头——从颠沛流离,到如今在这座城镇被新结交的伙伴所围绕,抬头仰望着这轮明月的命运转变程度之大,也为她带来了一抹感伤。 接下来将会有什么事情产生转变呢? 就连如今在此一同嬉戏欢笑的同伴们,也不可能永远陪伴着自己。在时光分秒流逝之间,有人会悄然消失,状况会慢慢改变,又有另一批新朋友会加入,然后再次消失,再次加入——大概没人能够一直维持着与此时此刻完全相同的模样吧。 「啊,是彗星!」 在由纪旁边的牛丸突然发疯似地放声大喊。 由纪起身微眯双眼,发现确实有一颗呈一直线横跨在夜空中的明亮彗星。 一行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哦哦~」的赞叹声,大家全都走进院子观赏那颗彗星。 只见那颗巨大彗星来自西方天际,朝向东方驰骋于夜空中。只见湛蓝色的亮光粒子不断由前端迸射而出,边呈螺旋状不停打转边形成一条尾巴。其形影实在过于鲜明,与其说是飞行于夜空尽头,倒不如说看起来比较像是在云空底下飞行。 「那玩意儿应该不是彗星,是气弹才对吧?而且是一颗超特大号的气弹。」 玉说出类似那样的话。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由纪开口作出回应: 「若是气弹的话,尺寸未免也太大号了。换作是我,就发射不出那么大颗的气弹。」 「其实是有个强得像怪物一样的练气能手。这搞不好就是那家伙发射的喔。我也从没看过那么大颗的气弹就是了。」 「嗯~我倒觉得应该是彗星没错。」 「天晓得。算了,是不是都没差啦。」 此时,斋藤一脸笑咪咪地从旁插嘴加入两人之间的对话。 「只要连说三次心愿,是否就能美梦成真呢?」 「那应该是对流星说才对吧。」 「哈哈哈~反正都差不多啦。时间看起来似乎还很充裕,可以方便我们慢慢向它许愿啊。」 玉露出牙龈,连珠炮似地卯起来对着彗星诉说心愿。 「咖哩~咖哩~咖哩~」 「你的愿望也太渺小了吧!」 静则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来到一脸傻眼的由纪身旁。 「提高日薪、提高日薪、提高日薪。」 由纪这才知道原来女忍者好像是采日薪制度。随后斋藤也跟着开口许愿。 「好酒、好酒、好酒。」 「咖哩~咖哩~咖哩~」 「提高日薪、提高日薪、提高日薪。」 显露出欲望的三人不停抛出心愿,狠狠砸向那颗迟迟未见消失的巨大彗星。 由纪面露冷淡表情望向玉。 「真要许愿,就给我许个更远大一点的愿望啦!」 「拜托别挑剔别人家的心愿好不好?要许你自己去许不就得了吗?」 被玉这么一说,由纪也转眼望向彗星。 那是一颗总觉得好像看着看着,就会逐渐打起精神的奇异星星。恰似鼓励着现在的由纪一样,夹带着十分温柔的色彩。 由纪在心里向那颗彗星许下愿望。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与武及舜相聚。 刹那间,彗星在夜空中迸裂碎散。 在院子里观赏的一行人同时发出了「哦哦哦」的欢呼声。如同烟火般的美丽火花,呈放射状自碎裂的彗星中飞洒而出,为中秋明月增添一道更加艳丽动人的色彩。 「彗星爆掉了喔。你一定是许了很夸张的愿望对不对?」 由纪以淘气的口吻,回答了玉这个语带嘲弄的问题: 「嗯,我许了一个天大的愿望。」 就在此时—— 由碎裂彗星中迸散的火光充满整个夜空天盖,随后竟宛如细雪一般,翩然飘进久坂家的院子。突然被这五颜六色的光粒子所包围,众人均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你看,它收到我的心愿了!」 由纪张开双臂十分开心地如此说道,笑容满面地仰望着星空。 彷佛祝福由纪今后将行的道路一般,五彩缤纷的细雪永无止境地洒落在她头上。 后记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非常感谢各位赏光阅读这本小说,我是犬村小六。 诚如各位所见,拜各位读者所赐,本作品可喜可贺地来到了第三集。这一集的后记篇幅居然高达四页之多。我很喜欢写后记,所以感到非常开心。至于我为何喜欢写后记呢,答案是因为我可以在此尽情写下突然想到的随兴废话。假使在主要剧情加入成串突然想到的废话,将会直接重创我的家计,因此说什么也绝对不能那么做。但相较之下,后记文章的内容就可以随便我写。纵使用上整整四页的篇幅,列举出一长串令人厌烦、拖泥带水、堪称自我陶醉到极点的自述性文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先摆出由呱呱坠地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似乎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嘴脸列举例子,最后再慢慢开始动笔教训读者,露出高高在上的目光鄙视读者,然后划下句点。虽然总觉得若是在后记部分动用上述的大绝招,应该还是可以获得谅解,但这样做好像会导致我身心舒畅,却造成各位读者大人的心情荡到谷底,因此我还是决定作罢。至于我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意思呢,总之就是所谓后记乃是一篇只要顺手写下半调子随兴废话就ok的玩意儿。或许有人会提出「才不是咧,笨蛋。后记是提供给各位读者跟作者沟通意见想法的空间啦!」这样的意见,不过难懂的事情先丢一边,总之就把这边视为一个可以不负责任地信笔写下废话的专栏,这样不也是很好吗?啊,对了对了,由于前阵子突然变得很冷,我就边嚷着「啊啊,也差不多该拿大衣出来穿罗~」边从衣柜最后面拉出一件已经穿超过十年的老旧大衣,没想到它居然一整面都发霉了!我大吃一惊地说了声「呜哇~发霉了~」,可是我又不想买新大衣,就想说不晓得能否设法挽救看看,于是便带着大衣去洗衣店,搬出「请您帮我清掉这片霉菌」这句话,恳求从店里走出来的落魄老奶奶。只见老奶奶露出一脸嫌脏的表情,以右手大拇指及食指捏起我那件大衣,对我丢出「你对这件大衣做了什么事?究竟该怎么搞才能把它搞成这副德性?要是你以为洗衣店一次就能去除掉这么严重的霉斑,那我只能说你的脑袋实在是太天真了。」这一长串牢骚。她的口气也惹得我火冒三丈,因此我抛下一句「喔,是喔」,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带着大衣回家,直接拿去铺在爱犬哈姆吉(米格鲁·三岁)的笼子里头。只见这只呆狗「啊呜~」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将脸塞进长满霉菌的大衣里头,一脸笑咪咪地开始啃咬衣领后面那片蓬松的毛皮。这只笨狗好像只要一看到轻飘飘的玩意儿,就会忍不住动口加以咬碎。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好说句「好,就去买件新大衣吧。因为我有版税收入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啊。」来下定决心,高喊着「呜喔~」,速度飞快地骑脚踏车冲向时髦百货公司,开始逛时髦西装店。结果发现大衣好贵!贵得要命!「为什么贵成这副德性啊,你们该不会脑子都有点问题吧!」当我这样哭喊时,见到一名身穿时髦西装的店员老兄正在向我招手。基本上我是那种只要有人找我就会马上跟着走的人种,于是我擦去泪水,说了声「怎么了?找我有何贵干呢?」跟着他走,没想到他居然接连拿出好几件感觉十分昂贵的大衣给我看,并运用巧妙话术开始操纵我的想法!「你这家伙是怎样?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你居然就妄想操纵我的想法!」我虽怀着这个念头拚命设法抵抗,无奈我平常几乎都不会找人交谈,成天只跟哈姆吉对话。因此纵使我会狗语,却忘了人话该怎么说,便在试图回想起人话的期间,彻彻底底被玩弄于店员的股掌之间,等我猛然回神,才发现我竟然被游说成功,花了整整四万圆买下一件有够笔挺,像极歌舞伎町的男公关会穿的超级帅气大衣!而且我居然还等到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才回过神来!啊~我怎么买了这么呆的玩意儿!年纪一大把的大叔要是还穿上这种大衣出门,背后肯定会被人贴上写着「男公关(笑)」字样的纸啊~尽管我这样哭喊,却是为时已晚。我一回到家就把要价四万圆的男公关版大衣塞到衣柜最里面,隔天到街上的服饰店买了一件一万圆的土气外套。土归土,但是很暖和。穿起来热烘烘的。说到热烘烘,我就想到最近火锅实在很好吃。在网路上有篇内容好像为「连呆子也煮得出来的牛杂锅调理法」的文章。我心想「总觉得在家好像很难煮出一锅像样的牛杂锅~」。阅读这篇文章之后,才发现好像只要「拿油豆腐、高丽菜及韭菜煮味噌汤」、「牛杂加烤肉酱充分翻烤」、「将烤熟的牛杂丢进味噌汤里头」,这样就算「大功告成」了!我心想「这样搞根本变不出牛杂锅嘛~」,但我依然试着动手去做。结果呢,不是我要说,这完全就是一锅道地牛杂锅,而且好吃到不像话。「没想到地球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料理!」就在我边感动落泪边享用大餐之际,哈姆吉竟跑到我身边,像是表达出「也让我吃一口~」的意思似地咧开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恐吓我。鬼才会给你吃咧!反正就算拿这么好吃的食物给像你一样的畜牲,你也只会把它当成跟平常的剩菜剩饭一样,连尝个味道也不肯,三两下就吃个精光了吧!当我用狗语这样破口大骂他一顿之后,这只笨狗居然「啊呜~」一声高高跃起,没良心地袭击我这个饲主!难道说拿牛杂跟主人相比,你会认为牛杂的地位高过主人吗!面对这种状况,纵使生性温厚的我也不禁怒火中烧,起手对这只笨狗轰出一记班纳式黄金左直拳。不料我的拳头居然刚好嵌入笨狗口中!肚子饿到爆的笨狗当然就直接咔哩!嚼嚼嚼嚼~!「呜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呜~」「你啊呜~个头喔!快放开啦,笨狗!」「啊呜~」,无论我再怎么发脾气,笨狗始终一边猛摇尾巴,一边觉得很美味地啃着我的拳头。十分着急的我在左拳被笨狗咬住的状态下,竖起右手大拇指狠狠塞进笨狗的菊花洞,岂料这只笨狗竟双眼微湿,「啊呼~」地感到很爽!我害它体会到新的快感了!然后我猛一回神,你看吧,四页篇幅居然在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五行空间啦笨蛋!所以说呢,非常感谢各位平日的支持与爱护。拜各位所赐,第四集预料应该也能顺利推出。而虽然在推出第四集之前,可能会先出版别的单集原创长篇作品,但这并不代表利维坦被腰斩喔。那么,除了期盼能在近期内与各位再聚首之外,下一集也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二〇〇七年 十二月某日 犬村小六 序 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涩泽武先生、舜先生 拜启 我是薰,你们过得好吗?相信突然收到这封信的你们,一定会感到相当惊讶。至今杳无音讯,真的很抱歉。由于实在无法与你们取得联系,因此我也渡过了非常着急不安的一段漫长时光。 替我转交这封信函的岩佐木先生,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已从岩佐木先生口中得知在经历那场大逃亡之后,舜及武你们俩都没被判处死刑。我十分开心,当晚甚至一直躲在被窝里头哭个不停。多亏这位先生的亲切态度,我才得以将这封书信送交到你们两位手中。所以请两位务必善待岩佐木先生,拜托你们了。 想写的事情有好多好多。 不过由于岩佐木先生明天一大早就要踏上返回姬路的旅程,因此我非得趁今天晚上连夜赶工写好这封信不可。 其实我很想深思熟虑、条理分明地写完整篇内文,好让你们俩见识到「我也有能力写出这么棒的一封书信唷」的一面,只是因为时间不够用,所以大概无法如愿。因此我决定撇开小细节不管,而是尽可能地多写些自从我来到此地之后,直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我猜你们俩肯定都会边说「她还是一样粗枝大叶呢」边哈哈大笑,但事实真的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反驳。我在这方面还真是几乎没有半点成长呢,啊哈哈。 现在,写信这件事让我感到相当开心,总觉得武跟舜好像就在我眼前一样。虽然看起来一定很怪,但我可是边笑边动笔写着这封信,所以你们俩也要边笑边看唷。 我现在所住的这座城镇,名叫调布新町。 这是一座位在名叫多摩川的大河沿岸,人口将近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城镇。在关东地区既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规模中等的城镇。 在你们帮助我逃走之后,我依照武的吩咐,竭尽全力朝着东京直奔,最后抵达了这座城镇。町长人非常好,不仅收留我这个来自外地的流浪客,还给了我一间房子住(事后我才听说幸好当时我身上穿着的是姬路军的军服。町长似乎认识许多旧神追军的朋友)。 甚至连目前我所担任的「士兵职」这份工作,也是町长帮我斡旋来的。 平常就是在町内各处巡视、巡守农田及交易路线,以及指导町民们学习防身武术。当有盗贼团或怪物成群结队袭击城镇时,则跟同样担任士兵职的同伴们一起战斗。这群同伴共有四个人,大家都是特进种,其中一人是很正经八百的学生,另外三人则是怪胎(请放心,怪归怪,但他们都不是坏人)。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首度经历了与其他移民地展开大战的体验。 对方总数多达一千七百人,我方则有八百人。虽然吃了许多苦头,但总算还是成功打赢了这场战役。町役场目前正为了处理战后事宜而忙得不可开交。 我当然也参加了战役,对许多人痛下毒手。我既不打算装成伪善者,而且也知道我今后或许还会再取走很多人的宝贵生命,但老实说真的很难受。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概都绝不可能习惯这种事,也很清楚一旦习惯就完蛋了。虽然我知道若想保护这座城镇就非得那么做不可,但也不能因此认定那样做是天经地义的正当行为…… 对不起,我好像写了一些很灰暗负面的东西。但既然都写了,我还是决定保留原样寄送出去。我真是笨拙呢。要是时间充足的话,我一定就能写出一封内容更井然有序的书信送交给你们…… 然而就算发再多牢骚也无济于事,总之在黎明来临前,我能写多少就算多少罗。这样乱写一通真的很对不起。我想写给你们俩看、想描述给你们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甚至多到连下笔速度都追赶不上。 该写些什么才好呢……』 久坂由纪边发出「嗯~」的沉吟声,边抬头仰望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她将铅笔丢回书桌上,开始为书信内容陷入沉思。 久坂家的二楼窗户外面只有一片黑暗的深邃夜色。秋天的昆虫们早已沉眠。九月下旬,夏季气味已淡,夜间的空气变得既清新且干燥。 由纪身穿一套上下均为淡黄色的睡衣,绞尽脑汁持续思考。 这个也想写、那个也想写。但假使写得太过不得要领,最后只会掰成一大篇不堪入目的废文。可是又不晓得下次能再次提笔写信的机会究竟要等到几时才会来临。所以就算被武及舜嘲笑也没关系,总之还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好了。 不知第几次下定同样的决心之后,换上正经神情的由纪重新转身面向桌子,将油灯器皿内的灯油添满,再次拿起铅笔。 东京的情势、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状况、在这座城镇中的生活景况、这个家的事情、从早上清醒至夜晚就寝为止等,生活林林总总的琐碎事情—— 透过驮队筹措到的a4尺寸白纸,转眼之间就被由纪的笔迹所填满。 由纪任由铅笔在纸面上飞舞,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不断产生变化。 宛如当着两人的面拼命讲话一般,或是戏谵、或是露出笑容、或是一脸正经八百、或是泫然欲泪。由纪一边忙碌地变换脸上神情,一边幸福地撰写书信。 涩泽武及涩泽舜,是由纪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 在五岁时,由纪亲眼目睹姬路市长,涩泽美歌子当着自己的面杀害了双亲,她本人则遭到对方拘捕,被冠上「天子候补生」的身分,并被赋予「涩泽薰」这个新名字。之后直到满十二岁为止的这七年当中,她都一直被幽禁在一个名叫鹤木山楼的训练所,被迫过着毫无自由可言的俘虏生活。 每一天没完没了地面对上午听讲师授课、下午接受肉体锻练课程、晚上则独自一人被关在铁牢、翻阅小孩看不太懂的参考书并边竭力研究教官吩咐的课题的日子——这种照理说极有可能害人精神失常的恶劣环境,由纪之所以能够熬过,全拜身旁有与她一起忍受着同样境遇的武及舜所赐。 『总有一天我们要杀了美歌子。』 『我们要向那女人报仇。让她后悔当年选择了我们。』 由纪七岁时,三只年幼小手在下着雨的森林中互相交叠并一同起誓。她还记得在一场下个不停的大雨中,当时身居天子候补生领导地位的武,双眼燃烧着一股熊熊怒火。 讨伐「永远的少女」涩泽美歌子。 为了一雪惨遭杀害的双亲血仇、以及为了一报正常人生无端遭夺,被关进监狱饱受毒打的悔恨冤仇。 这股决心,深深地刻割在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由纪心底。只为了杀掉美歌子而活——由纪坦然接纳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机,在十二岁的冬天突然到访。 在姬路移民地动员全军所展开的冬季军事演习期间,为了袒护让军旗脱手落地的薰——也就是由纪——所犯下的重大失误,武及舜堂而皇之地当着众多姬路市民的面丢下军旗逃离现场,并为了摆脱追踪一行人的近卫军团,主动挺身为盾,帮助由纪成功逃脱。 『所以你千万不要去恨任何人喔。忘记复仇,逃得远远地去争取你的幸福吧。你如果能幸福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 『我会去接你的。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 武在离别之际所留下的这句话,至今仍珍藏于由纪的心灵深处。 之后,辗转流浪至调布新町的由纪,已经在此地渡过五年光阴。 在这个时代,别说是行动电话及电子邮件,甚至连像样的邮件寄送网络都已消失了;要跟相距遥远的其他地方取得联系,几乎可说是难如登天。交易路线上有怪物徘徊其中,危险度极高;即便只是区区一封书信,基本上也只 能委托配有精悍护卫的商队代为寄送。而这封书信光是能送抵收件人手中就已经算是万分侥幸,倘若还能收到回信的话,那简直跟奇迹没什么两样。 因此这次可说是千载难逢的珍贵机会。 由纪心无旁骛地振笔疾书。 只见笔芯眨眼之间便被磨圆,由纪又心急地拿起小刀将笔芯削尖,再继续撰写文章。 而书信内容则开始提及有关目前待在自己身旁的众人。 『首先我想介绍的是理绪。她今年十二岁,是我现在的妹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她从一出生就无法讲话。大概在三年前,因町长拜托我照顾她,所以我才跟她住在一起。一开始我虽然颇感困扰,但现在我真的是对她疼爱有加。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不仅常常帮忙处理家事,也相当用功学习学校的课程。我猜她八成比我还要能干。你们要是有机会见到理绪,一定会很喜欢这孩子的。我总觉得她跟舜很配呢。嗯,我总觉得舜绝对会非常中意理绪。』 『调布新町生活课课长——一之谷景子小姐时常关照我。虽然我在五年前流浪至这座城镇之后,就因为无法跟周遭众人打成一片,所以一直过着茧居生活;但一之谷小姐总是常常利用我执行士兵职工作的空档找我聊天,很贴心地设法带领我打进大家的圈子里,等我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跟这座城镇的居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关系。一之谷景子小姐脸上总是带着笑咪咪的神情,一开始讲话就再也停不下来的她,是个最喜欢热闹聚会的人。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她很无忧无虑,不过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坚强且可靠。或者该称她为幕后功臣吧?总之她是个很迷人的成熟女性。』 『包括我在内,总共有五个人担任士兵职这项工作。刚刚我也有写到,其中有三个人是怪胎,所以就先从正常的那个人开始介绍罗。 真冈牛丸,十五岁。绰号叫阿牛,是万能型特进种。 他的身体机能相当强悍,爆发力十足,手握刀剑的他真的非常厉害。但他生性和善,甚至直到不久之前都还不晓得该如何挥剑劈砍敌人。最近由于发生了不少事,使他好像也必须作好斩杀敌人的心理准备;只不过他温柔的天性似乎还是跟不上这份与生俱来的强大能力,导致他烦恼不断。我在想,武及舜应该可以理解那种感觉吧?要是有你们俩在的话,或许就能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给他参考也说不定……我果然还是很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无法好好用言辞安慰他。无论经过多久时间都没办法注意到一些微小细节,连我自己也觉得很丢脸。真希望等我再长大一点,也能变得很擅于处理这类问题……』 『接着介绍斋藤准平先生,今年二十八岁。单身,弓箭高手,是个肌肉纤维系特进种。 虽然只有上半身的部分肌肉获得进化,不过他的弓术相当高竿,甚至连空中的飞鸟都能轻松射下。但平常却总是不太可靠地尽说些无聊台词或干些搞笑蠢事。他超爱喝酒,习惯把射下的飞鸟当场做成下酒菜吃掉。一旦喝醉就会开始跳起奇怪的舞蹈,或是唱起奇怪的原创歌曲,有时还会跳进多摩川随波逐流。像前一阵子他又整个人醉醺醺地被河水冲往下游,而早就习以为常的大家并没有派人搜寻,但由于直到隔天早上还没看到他回来,才开始感到担心并动员人力潜进河底打捞,结果到了将近中午时分,只见他拼死拼活地施展仰泳自下游一路游回来,看得町役场的人纷纷指着他哈哈大笑。似乎连斋藤先生本人也不记得自己昨晚究竟在哪做了些什么,只知道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以仰泳方式咬紧牙关逆流而上。喝醉酒真是可怕呢。话又说回来,武也已经快到可以喝酒的年龄了吧?记得要浅尝即止就好喔。』 『羽染静小姐,十九岁。派遣女忍者,是万能型特进种。 她是位相当不可思议的人,或者该说她身上充满谜团。总是闭着双眼、身穿胭脂色运动服。沉默寡言的她,就算举办了派对之类的活动,也总是维持正坐姿势,动也不动地窝在房间角落。她给人一种平常绝不会多管闲事,习惯躲在幕后保持低调,但只要碰到紧要关头就会突然从旁边现身,手脚俐落地解决问题,然后又咻——地悄然消失不见的感觉。像在不久前的那场大战当中,她也表现得相当可靠,一个人就收拾掉五名鬼道众高手。照理说她肯定是出身某个著名宗派,实力极为高强的女忍者,我还真不晓得她为何会被派遣到这么小的城镇。此外,她也常动不动就把「日薪低廉」这句牢骚挂在嘴边……尽管觉得那八成是个人隐私问题而没多加追究,但我还是对她究竟是基于何种缘故而被派遣到这座城镇的事感到耿耿于怀呀。啊,还有还有,她身上所穿运动服的颜色偶尔会变换成暗红色,不过只要一开口询问,她就会猛然睁大双眼,抛出「运动服……跟往常一样没错吧?」这句话来恐吓我。因为实在很可怕,所以我决定了,不管静小姐身上的运动服再产生任何变化,也绝不开口吐槽。你们俩以后就算有机会见到静小姐,切记绝对别问她有关运动服的问题比较好。静小姐一睁开双眼,就会展露出宛如曾在世界遭受污染前流行过的老旧动画女主角般充满五彩星光的眼眸,真的非常可怕啊。』 『最后轮到玉。年龄不详、外貌看起来差不多十五岁左右,是个再生系特进种的短剑好手。名字就叫玉,这一点很了不起对吧?由于诸多复杂原因,他在我们首度碰面时并没有名字,我们为了方便称呼而替他取名为玉,之后就直接固定成他现在的名字。其实玉身上藏有一些一旦让你们俩得知,肯定会吓得人仰马翻的天大秘密,但写在信上搞不好可能会造成问题,所以我就不写了……或许用这样的写法反而会害你们感到更加好奇……不过我不能写,而且也认为那肯定是就算不写也没差的事。这与玉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毫无关连,我就把我所认识的玉写在信上给你们看罗。 玉他总是嬉皮笑脸、缺乏干劲、放任自己饿肚子、每次开口要他帮忙都会充耳不闻、工作时常常混水摸鱼、一犯错就把责任推卸到同僚身上、又爱讲低级笑话惹人发笑、只要我家轮到理绪下厨,他就会突然冒出来,一脸理所当然地盘腿坐在矮茶几前面等吃饭。如果开口责备他的生活态度,他就会用放屁当作回应,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家伙,就连我也是这样一条一条地写下玉平常的言行举止时,才再次深刻体认到「他简直没救了啊」。话虽如此,实际上他却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一开始虽然觉得他不仅嘴贱、生活态度随随便便、大概连个性也乖僻到不行……但仔细了解他的为人之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紧要关头时,他会相当正经八百地采取行动,试图帮助周遭的己方同伴,真的非常可靠。 像在不久前的那场大战当中,要是没有玉的出手相救,我可能早就死了。我所处的部队不慎被孤立,一再遭到敌人挥军猛攻。我当时心想「完蛋了,绝对无法活着回到城镇……」,已陷入半放弃状态。但玉却穿越火墙赶来救我,代替不谙战事的我指挥部队奋勇抵抗。拜他所赐,许多同伴因而获救,战局也跟着好转,最后才得以大获全胜。平常他习惯装笨……或者该说他分明就是个笨蛋,不……有时甚至会笨到令人无言以对的地步,老时说,我真的很好奇他为什么可以笨到那种程度。但他不光只有笨,他为人很和善、又值得信赖,已成为这座城镇不可或缺的存在。尽管玉平常真的笨得令人傻眼,很多人也认定他就只是个单纯的笨蛋,不过讲归讲,他骨子里还是很正经八百的喔。 ……等等,好像有点奇怪。我是不是写太多有关玉的事啦?连我自己都写到满脸通红了。唔哇,好难为情唷,可是时间真的不够了,这封信就直接寄出去罗。虽然写了好几次,但我还是写得这样乱七八糟的,真的很抱歉。唉,真是的 ,要是时间足够的话……要是今晚能够再多个四十小时,我就能写出更像样一点的书信了……』 『呜哇,天空开始变亮了啦。岩佐木先生说过他将在天明之际动身启程,所以已经没时间了。 我想你们就连想回信八成也很困难吧,因此我本来就打算尽量少对你们俩提问。不过,你们俩都过得好吗?没生病也没受伤吧?有没有遭到虐待?我真的很担心、很担心。甚至还曾担心到无法入睡。不过就岩佐木先生的说法听起来,你们俩都大有成长,而且还备受姬路民众们的爱戴。所以我便决定不再担心你们的安危了。 我好想见你们喔,真的好想见到你们,非常非常希望能见到你们。 实际上,只要我也跟岩佐木先生一同前往姬路,心愿就能完成,但是…… 这座城镇若少了我,会相当麻烦。 高比良町长如此说过,他说透过前阵子那场大战,我的存在已广为关东其他大规模移民知悉,而这件事则能成为抑止战争爆发的力量。 町民们也都跑来拜托我,希望我能留下来。他们说,只要我留在这座城镇,大家就能安安心心地过生活…… 而且,经过这五年,我也已经深深爱上了这座调布新町。 理绪、一之谷小姐、担任士兵职的同伴们、町役场的员工们,以及居住在这座城镇的民众们,我都好喜欢好喜欢他们。 我实在无法把这份心情,跟想见武及舜的思念摆到天秤上权衡轻重。我不想思考究竟哪一边比较重要。对我而言,武及舜、还有调布新町的大家,都是我最喜欢的人,任何一方都不可或缺。 我无法顺畅地写出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能直接飞往姬路。 不过要是那样做的话,我就等于是抛弃了这座城镇的所有居民。 现在的我……实在办不到。 这绝对不是意味着这座城镇比武及舜还要来得重要,而是两者之间根本就无从比较…… 我其实很不擅长将自己的心意表达给他人知道,虽然我很想写出能让我更明确传递出自己内心想法的文章,但又不晓得该如何表现出来比较好。或许你们俩会看得有点心浮气躁,这点还请见谅。 假使日本能够变得更加和平,怪物们也变得温驯乖巧,并且可以不必在意其他移民地的目光,安全地沿着交易路线来往于各地的话,不知该有多好。如此一来,我就可以轻松地去见你们俩了。甚至还可以更频繁地寄送信件互通讯息…… 再继续谈论梦想大概也讲不完吧。这样草草结尾真的很抱歉,不过岩佐木先生就快要动身了,我只好在此停笔。由于回信大概也很困难,因此你们俩用不着勉强也没关系。我会一直期待,与你们俩再度相逢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所以,请你们俩务必健健康康地渡过每一天。只要还活着,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必能重逢。 敬上 西历二〇七七年 九月二十六日  于东京 调布新町  涩泽薰』 写完之后,由纪转眼望向窗外。 天空开始染上一抹淡淡紫色,已经没时间了。 耗费一整晚写下的书信,成了一部用了三十七张a4尺寸白纸的长篇大作。她很佩服自己居然有办法写下这么多东西,结果,她终究没有在信上注明「久坂由纪」这个属于自己的真实姓名。在武及舜面前,自己只须维持涩泽薰的身分就好。她很怕要是将他们不习惯的真名写在书信里,也许就会不经意地拉开自己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快速浏览过文章内容,点了点头之后,由纪这才连忙脱掉睡衣,换上子鹿色军服,用油纸包住厚实的信纸并以绳子捆紧,接着取出两颗藏在神龛后面的斑纹玛瑙,一把抓在手上冲出寝室跑下楼,匆匆忙忙地奔离久坂家。 在逐渐蕴含一丝凉意的初秋朝霭之中,由纪拔腿奔向多摩川堤岸。 公鸡开始啼叫。麻雀们也飞舞于淡紫色的天际。由纪气喘吁吁、灵活地前后摆动着她那修长的四肢。 与准备前往农田耕作的町民们擦身而过的她一边开口互打招呼,一边吸取清新空气,让熬了一整晚的脑袋恢复清醒,同时加快脚步奔上堤防斜坡,随即看见在多摩川下游地带,归调布新町管辖的区域东边附近,有一群人呈现出剪影般的姿态一字排开。 澄澈透明的金色光芒,照亮了人群剪影的对面天际。天空则试图将覆盖在身上的淡紫色转换成淡桃红色。早起的鸟儿们也一边轻声鸣唱,一边斜向横掠过天边。 「请等一下!」 大声呐喊的由纪笔直冲上堤防顶。 剪影们纷纷回头观看。在影子当中,有一具格外醒目的魁梧巨躯。不对,与其说是魁梧,倒不如用肥胖来加以形容还比较贴切一些。只见全身上下都裹着纯白色军服的他跨坐在驼鸟加螳螂双镰组合而成的怪异生物上头,背上还绑着一支十字形铁戟。 「岩佐木先生……!」 这阵呼叫声中夹带着一抹安心感。太好了,他还没出发。由纪将练气集中至脚踝下方,发动能力快步疾驱。 町役场职员们的脸上笑容浮现于逆光之中。 一之谷面带微笑。时常到久坂家举办宴会的七、八名熟稔职员们,也笑着迎接由纪的到来。同为士兵职的斋藤准平及真冈牛丸两人也前来送行。而在这一行人的中心,亦可看见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的身影。 「对不起,我赶着写完这封书,所以迟到了……」 纵身冲入一行人之中的由纪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举起抓在手中那堆捆绑成束的信纸。 坐在镰鸟鞍上,背上背着十字形铁戟的岩佐木满男一脸诧异地转眼望向由纪。 「那就是你要送给姬路友人的信件……吗?」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是不是太重了呢……」 由纪将行李交托至伸手欲接的岩佐木掌中。俨然如同旧时代相扑力士的岩佐木,脸上的讶异神色变得愈来愈浓厚。 「这封信还真厚啊。」 由纪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说道: 「对不起,因为愈写愈开心,一个不注意就写太多了……」 岩佐木花了少许时间凝视这件行李,随后便动作粗鲁地将它塞进扛在肩上的布袋。 「我收下了。我会确实将这封书信送交至鹤木山楼的两位天子候补生手中。」 「非、非常感谢您!另外,那个,这虽称不上是什么谢礼……」 由纪自裤子口袋里掏出两颗附有斑纹的黑玛瑙,试图将它们塞进岩佐木掌中。 「我不需要。」 岩佐木不太高兴地把宝石推回由纪手里。 「不,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要是再接受这座城镇的人士关照,只会害我身为男子汉的尊严尽失。各位释出的善意已经足够,就别再让我继续丢脸下去了。」 「我只是希望岩佐木先生能够平安返抵姬路而已。相信对旅人而言,宝石一定比其他随身物品更有用处。斑纹玛瑙据说能作为媒介,将冥界的奇特力量运送至人世,可以高价卖给修行者及密教宗师。既然您不远千里地替我寄送这封信,就请您让我略尽一些心意吧。」 面对由纪的拼命恳求,岩佐木依旧充耳不闻地试图回绝这份斑纹玛瑙赠礼。一之谷及斋藤虽然也接连开口拜托他收下,然而岩佐木这名顽固的男子却死也不肯改变心意。岩佐木早已察觉到凭由纪的财力根本就买不起这两颗如此硕大的斑纹玛瑙。这八成是她花光存款才买到的玩意儿吧。正因如此,岩佐木才无法收下它们。 此时启十出面,使事态有所进展。 「这座城镇的民众都想卖个人情给岩佐木先生。为了有朝一日再次相逢之时,能请岩佐木先生偿还这份人情。岩佐木先生,就请让我们为了那一天而卖个人情给您吧。」 「可是,就算您这样说,我也不能再……」 启十先侧目看了面有难色的岩佐木一眼,随即从由纪手中收下斑纹玛瑙,直接转交给站在一旁的牛丸。接着殷十以町长身分对面露诧异神情的牛丸发号施令。 「卖个人情给岩佐木先生。而且要是个让当事人这辈子都感到惶恐的天大人情。」 「是。」 理解命令涵义的牛丸,展现出他与生俱来的速度跃上镰鸟座鞍,不留半丝回绝机会地将两颗斑纹玛瑙塞进岩佐木的布袋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飞快动作跳回地上。 领悟到再拒绝下去就太不解风情的岩佐木,如今也只能面带苦笑眺望着这群生性和善的町民。 「……感谢各位的关照。诚如高比良町长所说,我这辈子将再也无法在这座城镇的民众面前抬起头来。」 不擅言辞的武者以这句话作为告别。 打从与白河的战役告一段落至今,虽然众人一再恳求他留下,但作为姬路移民地所属军人的岩佐木,始终以跳槽加入调布新町一事为耻。虽然在白河战役期间,因为受到鸟边野的诡辩及战场狂热气氛影响而出手助了武藏野军团一臂之力,不过当他一恢复冷静,随即自我反省,认为自己身为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队曹长,根本就不该参加这场与自己毫无关连的战役。既然获得释放,就该返回姬路,为远征失败一事负起全责才对。 如今,岩佐木准备启程回姬路报告鸟边野大队惨遭全灭的结果,同时也已作好接受应得惩处的觉悟。 其实纵使他不这么做,只要就此滞留在调布新町,接受邀请担任这座城镇的士兵职,便可享受自由自在的充裕生活。实际上,最应该负起远征失败责任的大队长,鸟边野米盖尔已经带着满脸笑容接受启十的邀请,加入了这座城镇的军事体系。鸟边野抛开对姬路移民地的忠诚心,选择更高地位及舒适生活的态度,对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可说是极其正确的作法。在法律、政府及执行惩处机构皆不存在的现今,鸟边野的生存方式本来就再理所当然不过。 但是岩佐木却无法认同这种理所当然的作为。 岩佐木为了接受惩罚,正准备穿越怪物及盗贼横行猖獗的危险街道,重返位在远方的姬路移民地。他下定决心,认为这是自己对参与这场远征而命丧九泉部下们的赎罪法。这份心思强烈到足以排除掉城镇居民们的任何恳求。而由于跳槽加入调布新町阵营的鸟边野,早已不再是岩佐木的长宫,因此丧失了能对过往部下发号施令的权限。最终的结果便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岩佐木的坚定心意。 岩佐木挥动着远征大队唯一幸存的镰鸟——这只鸟在篡夺王再临之际,因拒绝与岩佐木一同跨越铁桥而逃过死劫——身上的缰绳,他转眼望向多摩川下游。就跟西征时一模一样,他将循着旧国道二四六号往西挺进的路途前往姬路。 「能够认识岩佐木先生,是老夫此生最开心的一件事。请您务必珍重。」 比任何人都还要热心地试图挽留岩佐木的启十这番话,正是调布新町民众们送给他的道别心声。 岩佐木隔着肩膀低头致意,随即轻蹴马镫。只见镰鸟有点笨重地摆动双脚,沿着堤防上方朝向朝阳直奔而去。 町民们边挥手边目送那庞大的背影离开现场。 由纪则注视那逐渐变小的岩佐木背影,由衷地祝福他此行能一路顺遂。相信凭他的身手一定能完成这趟艰险之旅,将那封书信送交至武及舜的手中。由纪深信不疑,并为他献上祈祷。 始终未曾回头的岩佐木,其庞大的身躯悄然消失于染上淡桃红色的川流彼方。 朝阳自岩佐木消失的方向缓缓露脸,为送行的人群身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色彩。 经过片刻之后,大家放下挥舞的手臂,一之谷转头望向在场众人。 「虽然觉得寂寞,但也没办法。毕竟那是岩佐木先生的决定啊。好啦,我们也紧接着为今天揭开序幕吧。因为还有很多跟白河地区有关的事情正等着我们去做唷——」 一之谷以开朗的语调拍拍双手如此说道,敦促着町役场的职员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连日应付繁忙工作而精疲力竭的职员们虽然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地跟随一之谷返回市町。 此时,启十小声地对同样转身准备返回町役场的由纪说道: 「我有点事想跟你私下聊聊,跟我走一趟离屋吧。」 说完,启十便不发一语地沿着道路往前走,由纪神情讶异地看着启十。所谓的离屋,是指座落在町役场用地一角的小小木造平房,专门提供给突然到访的客人或大使留宿用的房屋。由于派上用场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启十时常利用这间离屋作为密谈场地。 由纪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可以预料到所谓的私事内容八成跟军务脱不了关系。在岩佐木毅然离去的现在,调布新町的军事重任将更明确地落在由纪的身上——她对这件事也早有觉悟。 而自己身上这股与生俱来,且经过千锤百链的力量,将只为了守护这座城镇而存在。如今的由纪,已具备了这样的觉悟及决心。 于是由纪凛然地抬头挺胸,面露严肃表情,与敢十共同迈步走向离屋。 一 贝西莫斯巨兽军旗飘扬于灰白色的朝雾之中。 一阵清风吹拂,雾气宛如布幕滑动似地悄然散开。 初秋的清新空气表露无遗,而在这片澄澈的空气当中,只见姬路军的雪白威容浮现于旧中国汽车专用道的龟裂柏油路面上。 这是一支总人数将近四千人左右的大军,正朝着西方挺进。 身穿纯白色军服的士兵们塞满整条四线道马路,有条不紊地维持队形迈向今天的战场。 参战兵员并非只有人类,还混杂了许多由动物及昆虫遗传基因所创造出来、被称为古利鲁的怪物夹杂于队列之中。 最前头为总数多达一千名的骑兵大队。井然有序地排成四列纵队。大队分成两个兵团,采用了前方名为「兜牛」的重装骑兵。后方则安排人称「骑狼」之轻装骑兵负责后援的布阵。「兜牛」正如其名,是由独角仙(兜虫)及水牛基因混合而成的古利鲁。鞍上骑兵们所装备的武器是名为「刺桩」的大型长枪。由于骑兵将长枪的金属箍部位固定于马镫上,因此兜牛的冲刺力能直接传递至枪尖,进而发挥出强大的穿透力。而位在后方的骑狼骑兵则手持短弓,以骑弓兵身分提供应有的战力。 另外还有由镰鸟及重装步兵组成的四支混合大队,将近一千五百名士兵跟在骑兵大队后方。镰鸟是由螳螂及驼鸟基因所组成的古利鲁,长相是像驼鸟般,胸口附近长出一对螳螂镰臂的有趣面貌。绿色外皮及头部冒出的两根触角也反映出螳螂的基因,再加上镰鸟的步行方式十分逗趣可爱,所以镰鸟这种古利鲁格外受小孩子们的欢迎。然而,被改造成能够发动斩击的那双镰臂,在战场上却是极其残虐且可靠的武器。即便面对骑兵的弱点·长枪,镰鸟也能以折叠于胸口的双镰挡下枪尖,再反过来赏对手一记砍劈。因此,纵使是在以牵制为主的混战之中,镰鸟也能展现出相当强大的实力。许多生化学家都断言,镰鸟是战斗古利鲁的最佳杰作,目前大多数的大规模共同体均拥有镰鸟的亚种古利鲁。 镰鸟兵团背后跟随着以长枪及长刀为武装的近千名轻装步兵,最后则有大约五百名全身雪白的骑狼兵团骑行于轻装步兵后方,也就是队列最尾端。士兵们脸上的严肃表情、整齐割一的步伐,以及威风凛凛的身影,可判断出这五百名骑兵是姬路军的决战军团。 ——白狼兵团。 白狼兵团享有姬路军最强的威名,是众多精英中的精锐分子。 这五百人当中,有五十名是被认定为「特进种」的进化种族,而其他士兵虽未获认定成特进种,却也都是身体机能已完成进化,达到世界遭受污染前的人类望尘莫及之境界的准进化种。 但是白狼兵团的骁勇善战并非因特进种齐聚一堂所成。 正因麾下成员都保有训练度、战斗意志,以及几近疯狂的爱乡情怀,且维持在极高层级的境界,因此这支兵团方能以天下无敌的姿态,君临于姬路全军的最顶点位置。 西进的白狼兵团成员脸上既不见紧张、亦不见兴奋神情。朝露沾湿受到妥善照顾及梳理银灰色狼毛,骑狼们平稳地载送鞍上的主人们前往战场。 另外还有两头座骑跟随在兵团后方。 这两位未曾开口说话,表情却是不卑不亢,踩着宛如在自家庭院散步般的泰然步伐朝西推进。 其中一位是少女。 外貌约十五、六岁,修长秀发绑成一束垂挂于背后,细长睫毛的阴影下方有着一双澄澈透明的紫蓝色眼瞳,动人双唇紧抿成一线,纤纤玉指缠握缰绳,支撑着她那苗条躯体的修长双腿紧紧地夹住骑狼。她虽与一般士兵一样,身着成套纯白军服,搭配一袭绋红色的披风,但她举手投足间均散发出一股不属于尘世之中的气息。她全身雪白且细致的肌肤,更是释放出某种令人难以亲近、能在无形之中震慑周遭众人的气势。 ——涩泽美歌子。 身为日本屈指可数之大规模共同体·姬路移民地市长的她,是一名不见衰老体态的永恒少女。王剑帖拉托玛英气逼人地插在她腰际的剑带上。她所骑乘的骑狼「苍龙」,是一头年过四十的名狼。虽然年纪老迈,但美歌子从未想过要更换苍龙以外的骑狼,而苍龙也不肯让美歌子以外的人登上它的座鞍。美歌子挺直腰杆,毅然地注视着前方,与苍龙的健壮躯体相互辉映,构成一副极其威风凛凛且美艳动人的形影。 而手握缰绳跟随在一旁的,则是一名称不上英俊潇洒的壮年男性。此人所骑乘的座骑并非骑狼,而是看起来显得很笨重的兜牛。 他是个与雪白军服极不搭调,甚至还有点像蟾蜍样貌的男子。个子矮小、身材肥短,将一头黏腻不堪的毛发梳成三七分发型。他的脸虽然向着正前方,但没人晓得他的双眼究竟注视着何方。他的人中及下巴部位因留有没刮干净的胡渣而略带淡蓝色,与突出的脸颊互相衬托,更为他奇异的相貌增添了几分诡谲气息。 ——白谷三座。 他是被任命为姬路移民地军务最高司令官的老将。 白谷三座从拥有统帅权的美歌子手中接下了姬路全军的指挥权,在军事相关事项上,除了美歌子以外,没人能对白谷的指挥发表任何意见。就连同样自神追时代便与美歌子并肩作战的青砥伸及来栖征一郎这两名将军,只要在战场上违抗白谷的战术安排,就会被视为违反军纪而遭到惩处。到现在甚至连美歌子本人在战场上也委由白谷全权负责,自己则扮演白谷的棋子听命行事。自尊心极高的美歌子之所以愿意主动扮演配合臣属的部将,是因为她很清楚这样做才是最佳方案。白谷被赋予的「万里眼」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前锋部队即将抵达关门桥。」 白谷缓缓开口说道。 那是一阵与其奇异像貌不甚搭调,显得有点尖锐的女性化嗓声,宛如宣告开始上课的钟声一般,不带一丝情感起伏的冷淡口吻。美歌子连看也不看白谷一眼,迳自作出回应: 「这样算太迟了吗?」 「可以确定的是,我方已错失先机。」 「太大意了。我本来以为日向市长是个只会作白日梦的毛头小鬼……」 「该地监军以前就曾有过相当优秀的表现,并惯用『巨人兵』这种改变人类遗传基因所创造出来的龌龊古利鲁。而甫于四年前继承行政大权之日向市长内心所抱持的野望,则刚好与监军的能力相得益彰。」 白谷依旧如同业务机器人一般,语气淡然且草率地陈述着事实。美歌子则展现出早已习惯的态度,边与他对谈边确认现状,同时任由心灵飘向接下来即将爆发的战役。只见始终面不改色的美歌子,微微轻启她那蔷薇色的双唇。 「门司要塞仿佛纸糊城堡似地被攻陷了呢。敌人也颇有两把刷子嘛。」 「我会将那边的太阳能发电设施视为已被敌军发现,并采取适当的应对手段。」 「即便被敌军发现,只要没遭到破坏就好。但要是驱动排水帮浦的发动机已被破坏,那我们也束手无策就是了。但话又说回来,所谓的巨人兵简直愚不可及。显见日向市长根本毫无器量可言。」 「在不受生命伦理束缚的现今世界,人类遗传基因不过是科学家们手中的玩具罢了。既然进行生物实验所诞生出来的结果是巨人兵,那么用或不用就端赖市长如何裁量。」 「若是我的话绝不会用——纵使那种玩意儿伴随实验而问世。」 「为何?」 「因为不漂亮。」 听见美歌子这番斩钉截铁的说辞,白谷板着一张脸陷入沉默。 战斗单位的优劣跟美丑无关吧? 想归想,但他觉得这或许只是像他这样其貌不扬之人的自卑感作祟罢了, 便将话又咽回肚子里去。 路上吹着劲势不弱的阵风,然而自谷的三七分发型却未见飘动,始终沿着头皮曲线紧贴不放。虽然在姬路市民之间,总是煞有其事地谣传着黏附在白谷三座头皮上那片海苔状物体搞不好是顶假发,不过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真正头发。 位在道路尽头的关门桥映入眼中。只要跨越这座桥梁,便可抵达九州·门司地区。 「海风的质厌与濑户内地区的大不相同。」 美歌子简短沉吟一声,白谷也点头认同。 「那应是海峡潮流所运送过来的日本海香气吧。」 美歌子凝视西方,轻拉缰绳。苍龙随即停下脚步。她那紫蓝色的眼瞳至今依旧不带任何感情。 「你是指过去灭掉平家的坛浦海潮吗?要是这次能成为我方的助力就好了……」 白谷也停下兜牛的脚步,转头望向美歌子。 「那么,就此暂别。」 「嗯。」 呼应美歌子的动作,白狼兵团的五百名成员也跟着停止前进。只剩下阵阵海风自旧中国汽车专用道的路面上呼啸而过。 「您认为这是一项鲁莽的策略吗?」 白谷开口询问美歌子。 「不鲁莽的策略,就不配称作策略。」 「鲁莽一词是我失言。与其说鲁莽,倒不如说这次的策略风险实在太高。毕竟双方兵士相差三倍,如果不这么做绝对无法取胜。」 「如果失败的话,你我顶多只会化作坛浦的藻屑,痛痛快快地落入浪底海都尽头罢了。别讲那些多余的废话给我听。」 「被逼入不得不冒险动用策略的地步,应该就是本次作战的最大失误吧。这一切都是我白谷领导无方所致。」 「一点也没错。托你的福,我才能品尝到睽违已久的热血沸腾滋味。」 当场接受了白谷的道歉之后,美歌子掉转马首,面向与先发主力部队截然不同的方向。五百骑白狼兵团也同心含意地一起转眼望向美歌子。 美歌子则只转脸面对麾下的精锐,以了亮的嗓声发表了直言不讳的演说。 「我期望各位打一场漂亮的战役。舍身取义而战之人,我会将其名刻割在我的灵魂之中。至于不符白狼威名的言行举止,我也将亲自定罪并给予惩罚。或许这番话早已不适用于各位身上,但若不在战役开始之前发表演说的话,我会被身旁这位大叔臭骂一顿。那么,上吧!」 听见美歌子这段毫无冲劲可言的发言,浮现在众多精锐们脸上的,是展露出对统帅深信不疑的苦笑神情。 诚如美歌子所言,这种演讲根本就不适合套用在白狼兵团身上。兵团成员们的团结力早已超越任何话语。 吾等乃一团烈火。是连同吾身一并烧尽、攻破、一气呵成地贯穿所有现身阻挡之障碍的火枪枪尖。 每一名获选成员都将这个意念刻印于头盖骨的中枢部位。各人所保有的并非生命,而是只有身为构成白狼兵团这个有机体一分子的荣誉。除此之外,白狼兵团的兵员什么都不需要。 美歌子挥动手中缰绳。 苍龙随即偏离中国汽车专用道,朝向早已荒废的下关町跨出它那粗壮的四肢往前行。白狼兵团的兵员们也庄严肃穆地跟随在后。形成只有直属美歌子的这支兵团担任分遗队,与主力部队分道扬镳的状态。 在跟美歌子分开之后,白谷所率领约三千五百名的主力部队则沿着汽车专用道继续往西挺进一段距离,在通往关门桥的斜坡开始变陡处离开专用道,安排各兵团分散驻扎在桥梁正下方。此为防范日向军登陆的阵势。虽然在关门桥的桥墩附近留下将近三十名士兵进行戒备,但日向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可不是会率领大军渡桥挨打的愚蠢军队。 不能遣送大军进入尚未攻下出口处的窄路,此为兵法的基本常识。相信充分研究过古代战史的敌方监军,当然不会选择跨越现在的关门桥。对方肯定会采取其他手段来强渡海峡。 因此在这个前提之下。 ——就将下关设为决战场地。 这便是白谷所打的第一个如意算盘。为此,他先在预测的敌军登陆地点布阵,好让敌军能从门司地区窥见姬路军的踪影。仔细凝视,便能在间隔关门海峡的对岸陆地上,隐约看见忙碌地动来动去的日向军斥侯身影。由于隔着关门海峡,因此前方毫无遮蔽物阻挡,双方均能跨海清楚看见对方的军事布署。一群群的传信鸽相当频繁地在海峡上空来回交错。那是分属日向及姬路的双方斥侯互相施放的鸽群。 在完成布署后,白谷依旧面不改色。他只是静静跨坐在兜牛背上,泰然自若地观察着敌军动静。虽然接下来即将与日向军监军展开一场尔虞我诈的斗智对决,但在白谷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任何气势及兴奋之情。只有一张如同机械般无动于衷的相貌,任凭跨越海峡的风迎面吹拂。 接着,他那失焦的双眼捕捉到在对岸蠢动的异形兵列。 他凝视着海水彼端。这里与间隔海峡的对岸陆地大约距离一点五公里。 轮廓看起来是人类。但是体积显然很庞大,而且简直大过头了。只见一般士兵的头部高度,差不多就在异形士兵的大腿附近。身高超过五公尺以上的巨人们,上半身裹着板金装甲,一手紧握特大号铁槌,摆出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在早已化作废墟的门司港怀旧地区缓步前进。最可怕的是,巨人的头部竟浮现在比早已凋零的商店街屋顶还要高的位置。一身结实魁梧的肌肉,就跟希腊神话中所提及的巨人族完全相同。 「巨人兵。」 白谷轻声嘀咕一番。 在嘀咕的同时,他也确信这将会是一场相当棘手的战役。不,光用棘手来形容可能还不够。这场战役,搞不好会爆发无法挽回的事态。海风运送过来的潮汐气息之中,夹带着一丝淡淡的腐肉臭味。 另一方面,美歌子率领的白狼兵团则是步伐整齐割一地沿着下关废墟挺进。 不同于刻意让敌军能从门司对岸看得一清二楚来怖阵的主力部队,白狼兵团把建筑物当作屏障,并为了避免被对岸的日向军发现踪影,而穿梭于腐朽斑落水泥建筑物的夹缝之间,默默地步行在遭到瓦砾及植物覆盖的坎坷荒路上。 兵团成员并没有被告知作战内容。他们的任务就是发出震天咆哮,朝着美歌子所指的方向冲锋陷阵,仅此如此。除此之外,他们并不需要拥有任何多余的情报。 然而——在这支以钢铁般团结力为荣的白狼兵团当中,却混杂着两名异端分子。 异端分子们的脸上,挂着不开心及不得不认命的神情。 面带不悦神色,颇嫌麻烦地沿着被干裂藤蔓所覆盖,以及满布水泥碎片的难行路面前进的年轻人,是天子候补生之一的涩泽武。发丝偏长的他,从头发的缝隙之间透射出一双锐利眼神,虽然有着一张乍看之下显得既马虎又桀骛不驯的相貌,但若再凝神仔细观察,便可察觉到其形影似乎渗透出一抹细腻谨慎的神采。修长的双手双脚缠裹着兼具弹性及强韧特质的肌肉,将骑狼「十六夜」的缰绳缠绕于手腕上的他,用其他成员听不见的微弱声量对身旁那名面带认命表情之人大发牢骚。 「为什么我们非得跟着那个女人一起出战不可?我才不干咧,开什么玩笑,给我差不多一点!」 「忍耐、忍耐。我说过好几次了吧?现在只能忍辱负重啊。」 「哼,可惜我这个人不像你那么有修养。可恶。战役一旦爆发,我一定要对准美歌子的背部赏她一刀。」 「然后呢?等着被白狼兵团的其他成员抓起来斩首示众吗?也太愚蠢了吧。」 「不然你是怎样?就只顾着帮 美歌子说话,那家伙可是我们的仇敌耶。」 一脸认命,被迫聆听武发出牢骚的人,正是另一名天子候补生,涩泽舜。透过长发的缝隙,隐约可瞥见他那双戴着一副轻便眼镜,生有一对修长睫毛的女性化眼瞳。他所骑乘的骑狼名叫「立待」,是舜打从年幼时便一路照顾至今的重要伙伴。 先吐出一口仿佛紧紧黏附在喉咙内壁的叹息之后,舜才换上有点伤脑筋的苦笑神情安抚武。 「被美歌子夺走的东西当然要讨回来。包括我们的尊严、家人及人生。但这必须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才能动手。凭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伤及美歌子。」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再等下去,我们都会变成老头子耶。可是美歌子她却不会死,她是个长生不老的怪物。要是没有人能及时出手杀死她,全日本早晚都会成为她的囊中物啊。」 对谈的声音微乎其微,行经身旁的白狼兵团士兵虽然听不见,然而内容却太过劲爆。舜立刻露出夹带厉色的目光制止武,接着探头贴近他的耳边。 「算我求你好不好,这次你就乖乖听从美歌子的吩咐吧。接下来即将爆发的,是一场我们首度体验的大型战役。能够被选进白狼兵团,对我们的帮助很大。就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仔细观察姬路最强兵团的战斗风格,作为促进我们成长的粮食吧。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别再发牢骚,把此战当成修练咬牙忍耐一下。知道了吗?」 舜像是在教诲小孩子似地好言相劝。武虽颇感不满地瞪了舜一眼,最后还是蠕动喉头「哼」了一声,随即绷着脸不再吭声。 武始终没有任何成长呢。舜抱持认命的心态,眺望着这名与自己结下不解之缘的好友侧脸,随后又将视线转回前方。 一身雪白的士兵们背对关门桥,默默地举步往前推进。隔没多久便看见过去的jr下关车站映入眼中。此地以前是关门铁路隧道的起点,可通往对岸的门司地区,然而现在由于海底隧道已遭海水淹没,因此再也无法使用。海底隧道时常会渗出海水,事实上,只要接通电气,便能殷动排水帮浦抽干海水,但此事已随着世界遭受污染而化为泡影。所以如今无法利用关门铁路隧道横渡九州。 然而,美歌子恐怕会祭出某种手段强渡对岸,从敌军背后发动奇袭吧。因此市长才会亲自率领分遣队来此——舜如此推测。 舜的脑中记得超过数千篇以上的战史。他在脑海中进行搜寻,打开好几篇情势与这一战相似的战例,并尝试推敲白谷三座所拟定的作战内容。 首先整理状况。 布阵于门司的日向军总数多达一万四千人。而进驻下关的姬路军则只有四千人。双方的兵力差距多达三倍以上。 两个移民地的规模其实相差不大。但造成双方兵力差距如此悬殊的原因,就在于日向移民地设有非常优秀的对外情报机构。根据舜的推断,日向的谍报、防谍、谋略能力都凌驾于白谷三座之上。 现在,姬路移民地正遭受到来自东西两大移民地的联合夹击。 分别是位在东边的大津移民地,以及西边的日向移民地。两大势力竟在不知不觉之间缔结联盟,选择同一时间对姬路兵戎相向。这步棋似乎完全大出白谷三座的意料之外,导致姬路军不得不下兵分两路的这步险棋。 青砥与来栖两位将军率领八千精兵,至神户附近迎战总数多达二万二千人的大津军。直接沿用三宫及元町废墟作为水泥要塞的他们,理应展开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市街战才对。过去的大都市纵使缺少城墙,也能直接当成要塞加以利用。要是计算过数千栋水泥建筑物的总建筑面积,便可理解利用建筑物内部策动的埋伏战术对进攻方而言究竟有多么棘手。若想通过要塞化的都市地带,就只能先将整座都市画分成棋盘格,并派遣小队展开地毯式搜查,确认安全无虞后再采取军事行动。尤其神户位于量建筑物林立于山脉及海洋之间的狭隘平地上,要容纳大军通过可说是困难重重。防守方只需派出一名弓术高强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担任狙击手,便可将进攻方大军困在原地达数日之久。青砥、来栖的任务就是充分活用此处的地利之便,尽可能地抵挡住人多势众的敌军攻势。 另外,为了迎击向东方进逼的一万四千名日向军,美歌子及白谷所率领的四千精兵则一路西进,就此在下关布阵以待。 这边的战况对姬路军相当不利。 过去由姬路移民地当作九州地区滩头堡的古城山门司要塞,等不到美歌子的来临,就落入敌军手中。 战国时代,掌控中国地区的毛利元就,也曾在古城山建设门司城作为九州地区的滩头堡。这里是一座耸立于绝佳位置,最适合用来监控关门海峡这个交通要冲的山城。门司要塞则是直接沿用门司城遗址所建成的要塞,座落在可以俯瞰关门桥的位置,堪称姬路移民地势力为了控制关门海峡的不可或缺存在。 结果却不堪一击地轻易被攻陷。 原本预想在门司要塞遭到攻击的状况下,与姬路移民地维持着共存关系的「一千岛水运」应该会出动水军牵制住敌军动向,姬路移民地再趁敌人忙着与水军周旋之际,从下关地区经由关门桥派出援军,形成由要塞、水军及援军反向包夹进攻敌军的三方包围网才对。 然而,纵使敌军如潮水般涌向门司要塞,一千岛水运仍未出兵协助姬路军。 他们无视与姬路移民地之间的协定,只袖手旁观事态发展。大概是日向移民地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笼络了一千岛水运吧。如果掌控濑户内海的一千岛水运转而支持日向,那么对姬路非常不利的严苛状况必将迎面而至。 再加上美歌子应对日向移民地攻击的行动速度又慢得要命。虽然站在舜的立场并无从得知为何这么慢才采取行动,但八成是由于忙着应付自东边蜂拥而至的大津移民地军队,导致她疏忽了西边的局势变化吧。在应该跨越关门桥的援军尚未抵达之前,门司要塞便已被敌军攻陷。没能识破大津与日向勾结合谋一事,直接引爆了姬路目前所面临的苦境。 在门司要塞沦陷,一千岛水运也配合日向移民地步调行事的当下,无论看在谁的眼中,都会认定关门海峡的制海权已彻底落入敌军手中。 ——没想到白谷三座竟然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舜在脑海中暗自沉吟。 就现状而言,对外情报战略胜过姬路的日向移民地显然占尽优势。能在不被白谷三座察觉到的状况下与大津移民地结盟,并拉拢一千岛水运成为战友,可见日向八成有一名相当优秀的军师在幕后运筹帷幄。 ——真的有办法扭转干坤吗? 舜眺望着走在前方的美歌子背影。 永恒少女依旧未对兵卒宣布作战内容,只是气定神闲地握着苍龙的缰绳。海峡微风穿越死气沉沉的崩塌灰色建筑物群缝隙,撩起她那绑成一束垂挂在背后的长发,并留下一抹潮汐香气,随即悄然消失于湛蓝色的天际。 从门司望去的下关废墟,色调暗淡地座落在水蓝色的天空底下。 在关门桥桥墩,耸立于可俯瞰整座桥梁之位置的古城山门司要塞,如今只见日向移民地的军旗随风飘扬。设置于山顶那些用来进行太阳能发电的光伏板也落入日向军手里。如今在海峡的九州沿岸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面贝西莫斯巨兽军旗,只有日向移民地的军旗随风飘动。在令人联想到日向滩之湛蓝海水的蓝色布料上,绣着一具以金银双色丝线交织而成,手中高举天丛云剑的素盏呜尊神像。日向移民地所在的旧宫崎县是日本神话发祥地,日向军则以此在现在这个全新的神话时代,对移民地内外进行主张霸权归己所有的正统性。生活在神明诞生之地的我们是天神子孙,必须由日向 负责创造出足以治理整座日之本。秋津岛的新秩序不可。刺绣于军旗上的素盏呜尊不但是日向市民们所遵从的选民思想依据,同时也是代表能对他人行使暴力的权利象征。(编注:日本本岛的古时别称。) 两名男子—— 正眯眼抬头仰望着素盏呜尊之旗。 两人穿着显示自己身为日向移民地军兵的蓝灰色军服。胸前均佩戴着好几个黄金勋章,绣在肩口处的四颗徽章则表明这两人是高阶将校。 其中一人是遗留有浓浓少年气息的青年男子。 在帽檐高挺的军帽底下,有着一双意欲挑战天下的剽悍眼神。轮廓清晰的鼻梁搭配抿成一条笔直横线的嘴唇,加上隔着军服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结实肉体。骑着都井岬的名产——野马,转动他那坚毅双眼凝视海峡对岸。 ——岩切雨俊。 是一名年仅二十四岁便统治着整个日向移民地的年轻武者。 四年前,雨俊由父亲手中继承市长的职位,那是他才刚满二十岁时的事。随着这名太过年轻的市长诞生,原本位居日向移民地要职的干部群都对未来颇感不安,但他们过没多久就马上领悟到那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雨俊是一名不知道挫折为何的年轻人。 从出生到青年时期,他做任何事都很称心如意,完全没体验过超越障碍的感觉。不对,应该说在他人生旅程中所遭遇到的障碍并不少,然而雨俊从来不觉得那些事情算得上障碍。 这样讲或许令人嗤之以鼻,不过雨俊与生俱来所拥有的才能实在太过优异。 不仅拥有市长之子这个享尽特权的超凡立场,肉体更是获得认定的「万能型特进种」。虽说是万能型,不过肉体的进化部位却会因人而异,有些人是肌肉纤维格外发达,然而骨骼强度却无法配合;有些人是呼吸器官系统产生进化,但感官神经系统却发生问题,导致身体无法发挥正常机能。这些例子可说是屡见不鲜,然而雨俊却是一名进化部位均匀到无懈可击的万能型特进种。 毕竟在日向移民地当中,战斗能力最高的人物就是雨俊。 无论是实力多高强的剑术家、武术家或练气能手,在单打独斗的状况下绝对敌不过雨俊。肌力、感官神经系统、呼吸器官系统,雨俊在各方面的进化程度都远远凌驾于平均值之上。某位生化学者将雨俊评为「在特进种中又完成突出进化的特级特进种」。听见这番评论的人们纷纷发出「夸大其词」的讪笑回应,然而当他们亲眼目睹过雨俊在战场上的表现之后,都会对自己的见识浅薄感到羞耻。 可怕的是,雨俊更同时兼具细胞再生能力。纵使剑术家识破雨俊的动作并挥剑砍中其躯体,他也能凭藉优异的再生能力修复被刀剑砍伤的部位。接着运用过人的感官神经反过来捕捉剑术家目前的举动,再透过优秀的神经元连系能力提前察知敌人的一举一动,精准无比地给予敌人致命一击。人们纷纷传说,即便被安排在战况激烈的最前线,凭雨俊的强大能力,也能单枪匹马突破敌阵,再透过单挑方式收拾掉敌军主将。事实上,雨俊在为了平定九州而发动的所有战役当中,全都亲自站在最前线鼓舞士气。没有任何士兵不对这名年轻勇敢的市长所发出的激励感到无动于衷,因此九州便在这股压倒性士气的震慑底下,在短短四年内彻底落入日向移民地手中。如今,这名年轻猛将锁定了姬路移民地作为下一个侵略目标。 「没想到他们居然使用贝西莫斯巨兽当作军旗。那是来自异国的丑恶怪物。等着伏诛在过去曾诛杀八岐大蛇的素盏呜尊宝剑底下吧。」 雨俊凝视着在海峡对岸随风飘扬的姬路军旗,简短地沉吟了一声。 在他身旁,跨坐于矮马背上的白发老人出声回应: 「不见白狼兵团的踪影。八成是以建筑物为屏障,用避免被我方看见的方式朝这边移动吧。」 「就如老爷子所料,对方派出最强精锐部队扮演伏兵吗……」 「根据间谍回传的报告指出,涩泽美歌子及白谷三座已挥军朝向关门海峡迈进。士兵总数仅有四千人。假使对方决定单凭这点兵力与我方正面对峙,那么背后肯定另有诡计。」 「这算是老爷子跟白谷的斗智对决啊。真令人期待。老爷子,你可千万别输了。」 被称为老爷子的老将听见雨俊这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他的年纪大概已经超过八十岁了吧,背后垂挂着绑成一束的修长白发,细长眉毛下的眼睛为深邃的皱纹所覆盖,难以辨别究竟有没有睁开。与威武挺拔的军服相比之下,他的肉体显得既矮小又瘦弱,好像只要轻轻一推,就会从马鞍上掉落并被风吹飞一般,外貌简直是弱不禁风。 ——铁斋庵一舟。 日向移民地的监军,也就是所谓的军师。自从前两代起就一心一意地侍奉岩切家一族,将草创期的日向移民地军队训练成杰出的战斗集团,进而完成九州统一大业的豪杰。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对着下关,缓缓打开干瘪的双唇。 「一千岛水运并不可靠。」 「您又来了。静观门司要塞沦陷的事实,不就是他们已成为我方战友的最佳证据吗?老爷子您有点太神经过敏罗。」 铁斋庵静静地对雨俊似乎颇感傻眼的这句话作出回应。 「我说那正是白谷的计谋。据我这老爷子的判断,一千岛水运正是一头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他们会送我们前往下关,但八成不会放我们回九州吧。」 「你是指他们佯装成被我们笼络,实际上还处于姬路的势力影响底下吗……但老实说,人类真有办法拟定出那么高瞻远瞩的策略吗?听在我耳中,总觉得这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一再采取出人意表的策略,正是白谷三座的厉害之处。既然老爷子的任务为预测敌方可能动用的所有战术,再出其不意反将一军,那么老爷子我自然不会轻敌。」 「看您的了。一想到这种事我头就痛。我虽然喜欢战斗,但不擅长应付这种玩弄权谋术数的斗智对决啊。」 「包在我身上。老爷子我必将姬路的狐狸精及老狐狸推进坛浦海中。」 「别把美歌子推下海,我要活捉那个女人。听说她好像很漂亮,而且永远不会老。我要把她抓来当作第二十六号的妃妾。」 「邪念会吃垮你的清晰思绪喔。」 雨俊先以单眼俯瞰铁斋庵,接着发出快活的爽朗笑声。 「这不是邪念,而是思慕。我现在正深爱着美歌子。」 「您怎么有办法爱上素未谋面之人?」 「因为潮汐声替我送来了永恒少女的芳香气息啊。」 雨俊恋恋不忘地眺望着坛浦对岸,微微眯起他那剽悍的双眼。 「美歌子,我爱上你了。我决定将你永远占为已有。」 不知挫折而为何物的年轻武者之决心,被明确地刻划于湛蓝的海水潮流之中。 最后,只见一支白色船团自海流彼端缓缓现出身影。 那正是由五百艘船只所组成的一千岛水运船团。船首笔直对准布阵在门司地区的日向移民地大军。眼见友军登场而感动万分的士兵欢呼声此起彼落。掌控濑户内海的一千岛水运力挺日向移民地一事,直接牵引士兵们展现出高亢的士气。 「然而……那正是白谷的陷阱。」 铁斋庵眺望着为了表示不怀战意而降半旗缓缓驶近此地的船团,轻声嘀咕一番之后,接着又语气安稳地撂下狠话。 「白谷三座败矣。」 白海上吹来的风,轻轻捧高绑成一束的苍白发尾。至今未尝任何败绩的老军师显得游刃有余,正准备换上佯装不知的表情来迎接这 支心怀不轨的船团。 二 自从岩佐木离开调布新町的三天后。 在秋色渐浓的平稳午后时光,玉独自一人悠闲地坐在长屋的走廊边晒太阳。 显得十分幸福的麻雀们沾光享用到稻田的稻穗收成,和乐融融地引吭高歌。初秋阳光穿透群树枝头化作银色斑点,光之粒子伴随微风轻拂而扬起阵阵浪花。 凉意适中的秋风在阳光下吹起来感觉格外舒服。数只肥美的军鸡边轻啄柔软地面,边来回走动,旁边则有只缩成一团的三毛猫发出阵阵睡眠呼吸声。玉「呼啊~」地打了个呵欠后,刚才明明刚吃完早餐,肚子却很快就发出咕噜声响的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准备睡起回笼觉。 玉生活起居的这间长屋与调布新町町役场座落在同一块用地内,为求让这座城镇的食客,也就是佣兵在十万火急之际能够及时作出反应,因此里面无时无刻都塞满了人。由于随时在此待命是佣兵的工作内容之一,他才能这样睡眼惺忪地坐在走廊旁发呆。但说真的实在太悠闲了。 午餐会是什么啊?好想吃咖哩饭喔,也好想吃牛丼。不晓得有没有人愿意煮碗拉面给我吃啊? 玉满脑子只想着食物、邋遢地准备横躺在走廊边呼呼大睡:此时,无声无息地自背后悄悄靠近的鸟边野米盖尔,张口轻轻咬住他的耳朵。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听见被强制开拓出全新领域的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胡乱翻滚身子自走廊旁摔落至地上,随后拼命用遭到玷污的耳朵磨擦地面,试图消灭掉刚才的恶心触感。 鸟边野心满意足地俯瞰着伴随痛苦哀嚎在地面上来回翻滚的玉,接着毅然决然地抬头挺胸,露出已经看破一切的得意神情说道: 「我最近非常喜欢你的反应,因为你的反应总是很夸张。就跟想要恶整薰一样,现在的我非常热衷在恶整你啊。怎么样,讨厌吗?很讨厌对吧?毕竟是被男人咬了耳垂嘛。会感到高兴反而才有问题。要是你对我做了跟刚刚一模一样的举动……光是想像就能让我宁愿一死了之啊,呜呕!」 用耳垂使劲磨擦地面,几乎快渗出血的玉气得破口大骂: 「要是自己都觉得恶心,就别对我做啊,你这个死变态!!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吧!!别再给我干出那种恶心的举动了!!」 承受玉满腔怒火的鸟边野双脚大开,顶立在走廊边,喀喀地讪笑着说道: 「少罗嗦,给我闭嘴,你这喜剧谐星。喏~喏、喏,你再不竭尽所能地挪动耳朵磨擦地面,被我咬过的部位就会逐渐遭到腐蚀喔。我的唾液呢,有能力能够溶解掉既笨且懒惰又贪吃的男性肉体喔。尽管刚刚那段台词当然只是我临时想到而说出口的话,但听我这么一讲,你是不是开始觉得很可怕了啊?心里浮现出『哇,虽然知道只是随口乱讲,但这家伙的口水好像真的能融掉我的肉体,超可怕的啦~』这个想法了对不对?这就是我的目的。我要用我的感性包容你的身心。你就继续躺在地上来回打滚,投胎变成一个把我的感性视为理所当然,再也无药可救的废人吧你!」 「少在那边讲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拜托你这死变态快点给我消失好不好,滚到别的地方去啦!!」 玉愈是怒火中烧,鸟边野的脸庞就愈是浮现出浓郁的心满意足神色。察觉到这个男人纯粹只是在享受自己的反应,任凭肮脏耳垂持续冒出鲜血的玉随即变换成单膝跪地的姿势,调整急促的呼吸,怒目直瞪鸟边野。 在鸟边野修长的银色发丝底下,只用一条粗布捆住双眼。而嘴角依旧漾着一抹瞧不起人的讪笑。一袭子鹿色军服裹住鸟边野的高瘦身体,身形之后却不断窜出一股浓厚妖气。 为什么我得跟这种货色待在同一间长屋里过生活啊?拜托把我换到别的地方好不好。 尽管怨恨负责分配房间的一之谷,玉还是提高警觉防范鸟边野的偷袭,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就算再度遭到偷袭,也绝不能再作出过度反应。他重新变换姿势挪动脚步往后倒退。 但鸟边野却打着赤脚跳下走廊踏进庭院,伸直双手往前探,踩着摇晃步伐缩短与玉之间的距离。他嘟起干瘪的嘴唇,宛若背在身上就会渐渐感到愈来愈沉重的烦人妖怪般说道: 「来玩嘛~呐~陪人家玩嘛~」 玉神情严肃,对宛如学步小孩似地逐渐逼近的鸟边野发出警告: 「别过来!你敢再继续靠近的话,我就咬断舌头!」 「你在误会个什么劲啊你。我只不过是因为感到非常无聊,才想再跟你多玩一会儿罢了。」 「那我教你一个有趣的游戏。先在全身上下涂满蜂蜜,再冲进虎头蜂群当中。超好玩的喔~好玩到会让你一不小心就直奔快乐天堂唷。好啦,快点去玩吧。」 对玉这个提案完全置之不理的鸟边野摇了摇头,发出相当哀伤的声调说道: 「唉,我因为拜某人所赐而失去了眼珠及睾丸,导致我再也无法尽情享受以往那些既靡烂又堕落且滚瓜烂熟的乐趣,所以无论怎么做都会闲到发慌啊。啊啊,好无聊唷。明明想做些有趣的事情,却拜某人所赐而害我能享受的娱乐受到大幅限制,实在麻烦透顶啊。就是拜某人所赐啦。拜某人所赐。拜·某·人,所·赐!」 大概是边说边重新燃起怒火了吧,只见鸟边野模仿外国人的腔调,一段一段地吼完最后一句话,便大发雷霆地举脚猛跺地面。 「你很吵耶。虽然干了那件事的人确实是我,但该说实际上那人并不是我,总之其中夹杂了许多敏感的问题,你就别在那边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罗嗦个不停啦。尽管眼珠跟睾丸被挖掉对你而言并非小事,但又没差。放心啦。冷静冷静。对了,就请静陪你玩吧。嗯嗯,你们个性一样怪,绝对很合得来啦。对对对,你去静那边玩吧。嗯嗯,去去去,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啦。」 派遣女忍者·羽染静也居住在这间长屋。照理说她的房间应该就在这一带才对。不料鸟边野却交抱双臂摆在胸口说: 「染丝到白河出差去了。我也很想找染丝玩耍,谁知道她总是不在这里。明明同样住在这间长屋,我却从没遇过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哼哼、哼哼。」 鸟边野将火气转换成状声词,一股脑地猛发脾气。 染丝是鸟边野擅自替静取的绰号。鸟边野设法要让这个绰号在町上流行起来,却没有半个居民拿这个绰号来称呼静。 经鸟边野这么一提,玉才回想起来。对了,静被派往目前仍旧混乱不堪的白河地区协助维持治安工作。该地似乎正因武藏野派势力挑起的内乱,以及战后处理等引发诸多纠纷。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呢。原来静不在家啊,这下子头大了。」 「头大了啊~好无聊啊~陪人家玩啦。陪人家玩吧~」 「就算你说想玩……对了,你干脆爬树好了。你看,在你眼前就有一棵满适合爬的大树喔。」 听玉一说,鸟边野随即开始东摸西探地寻找树木。正如玉所说,他马上运用手指找到一棵树干粗细适中且布满枝叶的树木。接着,他脱口发出「唉~」一声失望的叹息。 「爬树吗……虽然是种很寒酸的娱乐,但有总比没有好啊。」 「我跟你保证绝对很有趣啦。爬树真的超好玩的说。」 「好吧,那我就爬爬看罗。」 「对嘛,快爬快爬。就这样一路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吧你。」 听到玉这番草率马虎的鼓励后,只见鸟边野缓缓换上倒立姿势,背部紧紧贴着树干,就这么面对 着玉开始爬树。 玉瞬间将刚刚暗自许下的那个「无论鸟边野干了什么好事,也绝不能做出夸张反应」的誓言抛至脑后,额爆青筋地破口大骂: 「喂,别用那种奇怪的方式爬树!给我换回普通姿势好好爬!」 「爬树、爬树。」 「快点住手!」 「爬树、爬树。」 「给我闭上嘴巴静静爬!」 鸟边野想必是为了达成惹人发火的目的而攀爬树干。光是见到这种爬树方式,玉的内心就会涌现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憎恶之情,同时忍不住开口与他对杠。火冒三丈的玉抓起地上沙土丢向鸟边野,但遭到沙土攻击的鸟边野却依旧对玉展露出扭曲的笑容。 「爬树、爬树。」 鸟边野同时搬出恶心的黏腻语调一边轻声嘀咕,一边维持着背靠树干的倒立姿势,得意洋洋地开始贴着树干往上爬。 「你怎么还爬得上去啊!?」 「爬树、爬树。」 「给我闭上嘴巴静静爬!」 「爬树、爬树。」 「不要看着我!」 此时,只见调布新町生活课课长·一之谷景子对他们挥手,从与长屋相连的町役场那头走了过来。 「阿玉,总算找到你了。哎呀,鸟边野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头下脚上地看着这边爬树呢?不可以做那么恶心的举动唷。然后啊,阿玉,现在方便讲话吗?」 「嗯,有什么事吗,小景?」 「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玉弯腰坐回走廊边,带着一脸诧异的表情看着一之谷。 「爬树、爬树。」 「有任务找上门了吗?」 只见一之谷的双眉颇感愧疚地微微下垂。 「爬树、爬树。」 「是町长提出了一个小小委托……」 玉心里有种八成又会被嘱付某种棘手任务的预感。面露认命神情的玉双手绕至背后撑住身体,抬头仰望着天空。 「爬树、爬树。」 「吵死了啦!」 玉抛出的茶碗直接命中鸟边野的脸部,鸟边野总算自树干上松脱,歪着脖子重重地跌回地上。只是话说回来,鸟边野这人竟能满脸理所当然地插嘴打断他人对谈,可见他的魔人特质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嘴里嘟嚷着「真是够了」的玉伸手擦了擦额头,随即再度转眼望向一之谷。 「你刚刚说什么?」 「町长想拜托你承接一项任务。就是呢,这座城镇的大人物们必须全体出动,即刻赶往白河地区。所以想麻烦由纪跟玉担任贴身保镳。」 「保镳啊?要护送到白河……吗?」 玉显得不太开心地嘀咕了一声。一之谷则面有难色地出声询问: 「有什么令你感到讨厌的事吗?」 「该说是讨厌的事吗……只是我以前曾在白河附近干过许多不正经的事情啦~总觉得很有可能在那边遇见认识我的家伙,所以才觉得讨厌。虽然也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认为现在应该不要紧了。但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接近那个鬼地方啊~」 「哎呀,有这回事?像阿玉这样的人,肯定是做了很多事后回想起来,会让你感到满脸通红的糟糕举动吧。」 「对对对。我真的做了很多光是回想就害我只想一头撞死的糗事啊。」 「不过这次只是去个几天,没问题的。又不会长期滞留在白河地区。只要去一下就回来了,不然你要不要考虑变装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万一不小心被那群老朋友们逮到,那就真的吃不完兜着走罗~」 「正因为这是一项辛苦的任务,所以据说町长希望大家晚上至少可以好好休息一番,而在那边预约了特别高级的旅馆说。好像还附带美食飨宴唷,其中当然也包括咖哩饭。」 「可以吃到饱吗?」 「听说是不限时段的吃到饱唷。」 「一切包在我身上!不管是白河或函馆还是海参崴,我都很乐意护送他们过去。纵使遭到成千上万的敌兵袭击,我也绝对会守护町长平安归来!」 一之谷兴致勃勃地看着挥拳指天,露出牙龈极力强调的玉。 「哇,真是谢谢你。阿玉你好可靠唷~出发时间是明天早上,记得先回家做好准备唷。町役场会提供午餐便当给你们享用。」 「ok~ok~」 「还有还有,刚刚理绪叫你过去吃晚餐。她说明天若睡过头会很麻烦,所以建议你今晚可以直接留在久坂家过夜无妨。」 「哦哦,真的假的。我去我去。今天晚餐会是什么菜色,真令人期待啊。」 笑容满面地点头答应的玉,在目送完成传话任务的一之谷走回町役场之后,便笑咪咪地开始想像今天的晚餐菜肴。 脑内有将近九成的思绪都被当天的食物所占据。尤以品尝咖哩饭为最优先处理的首要之务,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将主位让给咖哩饭。这就是玉这名男子目前的生活模式。 当天晚上。 玉满心欢喜地穿越田间小径,动手敲响久坂家玄关的唤钟。 屋内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拖鞋声,铝门随即应声开放。 一袭白色长袖t恤搭配牛仔裤。身穿轻便家居服装的由纪开门迎接玉。 「哦,你来啦。进来吧。理绪现在正忙着准备晚餐。」 「打扰罗~肚子好饿啊~」 玉的肚子像是代替主人打招呼似地发出「咕噜~」声响,换来由纪的一阵苦笑。他在玄关脱掉布鞋,穿过木板舖设而成的走廊,进到久坂家客厅就座。 这是间五坪大的客厅,玉进出这里有如自己家一般自在习惯。 房间角落的纸灯笼投射出淡淡火光照亮榻榻米。小小茶几上摆着一个小油灯碟,以及几只倒盖的饭碗。 用来隔开中庭的纸门大大开放,蟋蟀的叽叽声响及舒适恰人的夜氛直接钻入客厅。 「你要是独自一人窝在家,明天一定又会睡过头。今晚就留在我家过夜吧。」 由纪盘腿坐在茶几前面,语气率性地说道。 「收到——啊,我忘记带军服过来。」 玉弯腰坐在她正对面,同时开口回应。 由纪面露傻眼神情。 「你这人实在很吊儿郎当耶。明天早上记得回家拿喔。」 「速速速。」 「真爱打马虎眼耶你,真是够了。」 就在由纪发出嗤鼻声之际,一股浓郁香味自厨房传出,接着只见身上套着围裙的久坂理绪双手抱着一只大锅走进客厅。一看到作好万全准备等着吃饭的玉,这名天真无邪的十二岁少女瞬间笑逐颜开。 「呜喔~那是什么东东啊?好好吃的样子~」 理绪一边侧眼看着整个人往前探的玉,一边将晚餐摆放到茶几上。 在芳香诱人的味噌汤里头,装满了煮熟的猪肉丸子、芜菁、豆腐、白菜等食材。 玉大喊一声「咕哇」,整个人往后翻倒。接着边用双手抓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啊~这锅美食是从哪变出来的啊!我好开心~快死了~快死了~我快开心死了~」 玉笑容满面地在地板上打滚。 由纪也以兴奋雀跃的眼神扫视锅中食材,随后抬头询问理绪: 「这锅汤未免也太丰盛了吧?还真亏你有办法买到猪肉呢。」 理绪从胸前口袋掏出笔记本,摆在茶几上舞动铅笔写下讯息。无法说话的理绪总是像这样随身携带着用来与他人沟通的笔记本及铅笔。 『最近蔬果店、肉锈及 鱼舖都批了好多新鲜货进来哟。』 「哦,这是怎么回事呢?」 『店家说是拜打胜仗所赐呢。』 「嗯……原来如此啊。」 由纪也立刻心领神会。 由于打赢对上白河的那场大战,使多摩川沿岸共同体获得了相当庞大的利益。 所谓的打胜仗,真有办法带来如此可观的财富吗? 隶属于武藏野派的共同体首度有了切身感受。这就是斗争无法自人类历史当中彻底消失的缘故。虽然必须冒着假使落败,万物都将化作灰烬的风险,但只要打赢,便能得到对方拥有的一切。食粮、财物、家畜、土地,以及人类本身。不仅输家原本保有的所有东西之外,甚至连其人格想法,一切的一切都能加以掠夺殆尽。 动用暴力迫使他人放弃手中的所有权—— 这就是战争的主要目的。 是一个极端不合理的目的,也是在理智层面及道义层面上都不该宽容的行径。 然而战争却不会消失。人类在战争中渡过了有史以来的数千年漫长光阴,直到因世界污染而倒退回神话时期的如今,依然过着夜以继日地厮杀战斗的生活。引爆战争的因素可说是五花八门,而尽管不该追究某种特定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大概也包含着「战胜就能大捞一笔」的想法吧。在会造成土地荒芜,同时不断消耗大量人命、炮弹、子弹及石油燃料的时代之战争,虽不能说「战胜就能大捞一笔」的观念绝对通用,然而在改用刀剑及弓箭交战的简朴文明社会当中,针对战争事业所进行的投资额度特别少,导致人们频繁地挑起带有商业行为意义的战争,如今的调布新町居民们,正透过自己的生活获得还原一事,不知不觉地亲身体验着打赢战争所带来的好处。 「我开动了~」 玉活力充沛地大喊一声,随即缓缓用筷子夹起猪肉丸子塞进自己嘴里。 到了下一瞬间,玉脸上已布满夸张到不行的表情。 「好————————————好————————————吃!」 「吵死了。」 由纪臭骂了嘴里还塞满食物便直接张口大喊感想的玉一番之后,也说了声「我开动了」并伸筷夹起白菜。 「好吃,真好吃耶。」 她忍不住发出赞叹声。味噌的优质芳香与蔬菜汤汁搭配在一起,真的非常美味。 理绪笑咪咪地看着两人吃饭的模样,接着也拿小碟子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理绪的脸庞也随即漾起笑容。她像是配合音乐节奏一般,开开心心地左右摆动头部,同时任由她那可爱的樱桃小嘴张张阖阖地动个不停。 「好好吃~好吃极了!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耶~」 玉像个刚熬过饥荒的村民一般,抛出这句台词。他将盛满整个饭碗的麦饭扒进嘴里,嘴烟还沾满饭粒。玉夸张地装出一副泪流满面的模样。 「光是这一颗猪肉丸子,就足够让我啃完一整碗饭啊。」 玉要求理绪再替他添一碗饭。 理绪静静展露笑容接过玉的饭碗,再打开身旁的饭桶帮他盛满麦饭。事先煮好的这桶麦饭,过没多久便已完全见底。 「嗝~我肚子好饱。内心再也没有任何牵挂,就算现在要我死也没关系。」 玉眼角带泪地将饭碗摆回茶几上。他似乎很喜欢扮演填饱肚子的村人角色,一想到符合角色风格的台词,就直接开口讲给理绪及由纪听,然后独自一人傻笑个不停。 「谢谢款待。理绪,你煮的晚餐相当好吃唷。玉,起来帮忙收拾善后。」 被由纪这么一说,玉随即收走桌上餐具,手脚俐落地处理掉晚餐的善后工作,再来只见理绪笑容满面地将抱在胸前的纸盘式游戏排列至榻榻米上。 那是在世界污染前相当流行的游戏。虽然已经褪色,但纸盘表面的文字尚且清晰可辨,塑胶制的棋子也都还能使用。对于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与小说及漫画齐名的旧时代纸盘式游戏,是能够帮助民众开心渡过漫漫长夜的主要娱乐之一。 「哦,是超级人生游戏耶。好怀念唷,就来玩这款游戏吧。」 玉也表现出亲切态度陪理绪盘腿坐在杨杨米上。 「我玩这游戏从来就没赢过半次耶。」 由纪边嘟嚷边拿起敞篷车外形的棋子,刺上红色图钉。 『输家要负责烧洗澡用的热水。』 理绪一手拿着写有这行文字的笔记本,脸上露出灿烂笑容。征得玉及由纪的同意后,游戏正式开始。三人热热闹闹地各自挪动纸盘上的棋子前进。 『超级人生游戏』是正巧在世界污染前夕正式发售的究极人生游戏。玩家必须转动轮盘来带领呈敞篷车形状的棋子向前推进,并完成写在棋子所停图格表面的事件。并不是哪个玩家率先通过终点就获胜,而是在抵达终点时拥有最多资产的玩家才算获胜。游戏最大特征是玩家在某个图格所选择的事件,将会对后续事件产生连锁影响的分岐系统,游戏并安排了许多符合派对游戏特色,也就是要求玩家们互相合作的事件,堪称是内容最适合大家和乐融融地一起玩的一款游戏。 原本只是为了逗理绪开心而陪着玩的玉及由纪,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玩得浑然忘我,转动轮盘的手部力道也逐渐变强。 「嘿!」 依照伴随着吆喝声而遭到猛然转动的轮盘指示,由纪的棋子走到写着「产下男婴」讯息的图格。由纪哭丧着脸抬头仰望天花板。 「又生小孩了啦。」 拿起蓝色图钉插在车子上头。由纪的车型棋子本就载有三个孩子,这成了她的第四个孩子。 「你还真会生呢。送礼金、送礼金。」 将庆祝生小孩的礼金丢到由纪膝前,接着玉也握住轮盘。 「呜哇,股票又大涨了。」 玉的车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停到股票大涨的图格。游戏才阳开始没多久,玉就已经成了大富翁。 「你就只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用光运气。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才总是碰不到好事啦。没错没错,肯定就是这样。」 不甘心的由纪一边逞强,一边却又很悲伤地凝视着自己那辆载满小孩的车子。不仅孩子多,甚至还背了一屁股债,这就是由纪的悲情人生。 另一方面,理绪的人生则是既踏实又圆满。当上国小老师又继续挪动敞篷车棋子前进的理绪,在二十七、八岁左右与地方公务员结婚,安稳地走上生了两个孩子且毫无负债的康庄大道。 如今再度被小巧玉手转动的轮盘,将理绪的敞篷车引向写着《小孩过生日,向其他玩家征收每个小孩一万元礼金》事件的图格。玉伴随着大方笑声拿出两万元份的玩具纸钞放至理绪膝下,由纪则是哭丧着脸丢出一张面额两万元的支票。 「我受够了,负债别再找上门了啦。」 然而由纪的抱怨却宛如一阵耳边风,只见孩子多多的敞篷车此次停靠在写有《生下三胞胎》这么一排文字的图格上。嚎啕大哭的由纪膝下则再度冒出堆积如山的大量礼金。 由纪那辆共计有七个孩子的敞篷车,甚至因为再也容纳不下更多代表小孩的图钉,而只能把新生儿塞进引擎盖上头。无视于由纪的落魄景况,靠炒股票大捞一笔的玉继续挪动棋子前进。 「……哦,这什么玩意儿?上面写着《拼上人生的豪赌。这是个创立新企业,成为亿万富翁的机会。您要向银行申请钜额融资吗?》耶。」 由纪从旁插嘴对面露狐疑神情的玉说道: 「算了吧算了吧。那个事件一旦挑战失败,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债台高筑喔。」 「讲什么傻话啊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孤注一掷嘛。我要我要,我要申请融资。」 此时,理绪仔细查看图格,伸手指向追加条件。玉微微侧头观看。 「嗯?《申请融资时,右侧玩家将成为连带保证人》?」 玉与坐在右边的由纪面面相䝼,由纪脸上露出更加崩溃的哭丧神情。 「我不要,打死我也绝不肯当你的连带保证人。」 「你很罗嗦耶。放心啦,相信我准没错。」 「看着我说话啦,边转移眼神边说话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信赖!」 「放心啦放心啦~」 「看着我这边说话!」 连呐喊声也无功而返,因为根据游戏规则,由纪并无权拒绝。由纪撇下在孩子多多兼债台高筑的状况下,又成了没信用男人借庞大贷款的连带保证人,过着有如地狱般的悲惨人生。至于理绪的人生可说是一帆风顺,只见粉红色敞篷车一边稳健地累积财富,一边朝向终点笔直迈进。 由纪边祈祷边转动轮盘。 「让我抽中彩券吧!」 尽管由纪目前只剩下抽中彩券这个手段可以助她脱离悲惨境遇,然而欠了一屁股债的敞篷车却残酷无情地停在写着《配偶连夜潜逃》这么一排文字的图格上。由纪一边体会着灵魂仿佛自头顶脱体而出的感觉,一边拔起象征配偶的图钉,随手往背后一丢,接着将插在引擎盖上的新生儿图钉移到代表自己的图钉旁边。玉面露傻眼神情说道: 「天啊,有够凄惨的人生耶。我猜那肯定就是在暗示着你的未来,真可怜啊。」 「罗嗦,给我闭嘴啦大笨蛋!你还不快点去完成你的投资事业!」 受到催促的玉豪迈地「喝呀」一声,随即转动轮盘。 在玉那颗棋子所停住的图格上,写着《挑战创业的玩家,遭遇到前所未见的重大失败。不仅失去所有财产,甚至连讨债集团都找上门来。请问玩家要将债务委托给连带保证人处理,趁着夜色远走高飞吗?》这一排文字。 玉一脸正经八百地凝视着由纪,由纪也神情严肃地回看着玉。 「你不会这样干吧?应该不可能吧?你该不会真的烂到骨子里去了吧?」 「…………」 「喂,你干嘛闷不吭声啊。刚刚你不是还说过『相信我准没错』这句话吗?」 只见玉「哎呀」一声,徐徐举起单手抵着后脑勺并闭上一只眼睛,装可爱地吐出舌头。 「我决定连夜远走高飞的啦~」 玉语气快活地斩钉截铁说道,随即舍弃全部财产,抛下孩子、配偶及所有一切,将自己那辆敞篷车转向人生暗路,也就是所谓的夜逃街道。 整个人横向瘫倒的由纪四肢抽搐个不停,一边任由辛酸泪珠自眼角滑落。 「我受够了啦。总觉得玩这款游戏只会害我心情变差,我不想玩了啦~」 由纪开始猛发怨言。 「又没关系,你也跟着连夜潜逃不就得了。快快快,来嘛来嘛,抛下一切重新开始的人生其实也不错唷。」 在不同于普通人生路线的夜逃路线当中,充满了许许多多不忍卒睹的凄惨事件等待着玩家去面对。但由于有时也会很罕见地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扭转干坤事件,因此绝对不容小䝼。瞄了带着嘻皮笑脸表情,开开心心地挪动棋子奔驰于夜逃路线上的玉,由纪重新打起精神,就这么扛着已经爆增到上亿程度的钜额负债,依旧不肯放弃地试图行走在阳光大道上。 「来个彩券头奖吧!」 尽管身陷依靠彩券力量也于事无补的状况底下,由纪还是将人生寄托在一丝希望之上,起手转动命运的轮盘。只见载满孩子的敞篷车,这次停靠在写有《出道当歌手的机会。想出道的玩家请当场高歌一首原创歌曲》如此一排讯息的图格上。 「我无法理解这条讯息的意思啦~」 玉补上解释给哭哭啼啼的由纪听。 「不管是什么都行,反正只要唱一首原创歌曲就好。这样一来你就能够以歌手身分活下去罗。」 「为什么我非得干这种事情不可啊?不要,我没办法,我办不到啦。」 『由纪,唱一下嘛。』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太丢脸了,我真的没办法啦。」 『你不唱的话,就会输给玉唷。』 「我虽不想输,但也不想唱歌。我连想都没想过什么原创歌曲啊。」 『哼唱几句就好了。由纪不是常常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哼歌吗?』 「哇,理绪你是顺风耳吗!原来你已听过我哼的歌啊……好难为情喔。」 「哦,什么歌曲来着?快唱快唱。你真的死也不肯唱吗?再这样下去你就得负责烧洗澡水罗。」 『唱了绝对会有好事降临。由纪加油~』 被玉及理绪这么一催促,由纪也不禁陷入沉思。的确再这样下去势必会输给玉,她对此感到非常不甘心。尽管纯属一场游戏,但若可以出道成为歌手,或许便能一下子就发行畅销金曲,换得逆转颓势的机会也说不定。与生俱来的死不认输性情逐渐抬头,破坏了反覆遭到人生苦海巨浪拍打而变得摇摇欲坠的自制心。 「……好吧,我唱。我唱总行了吧。」 由纪下定决心开唱。 翡翠色的眼瞳散发出凛然光芒,由纪清清嗓子并凝视着在座两人。 「哦,真的假的。那我就洗耳恭听罗,唱吧唱吧。」 玉亏了她一顿,理绪则笑容满面地拍拍手。 「好,我要唱罗。真的、我真的要开唱了喔!」 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由纪用气势十足的语调如此说道,接着啊~啊~地稍为做过发声练习之后,斩断所有迷惘的由纪脱口将原创歌曲释放至空间当中。 「~小猪噗噗~ 变成烤猪 小羊咩咩~ 蒙古烤肉 小牛哞哞~ 烧烤牛肉 小鸟啾啾~ 变成烤鸡~」 唱完这首歌,一股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气息笼罩住久坂家客厅将近三十秒之后,理绪硬是在僵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对泫然欲泪的由纪送出阵阵赞许掌声。 玉则是脸色苍白地盯着由纪不放,也没做出他最拿手的夸张反应,只是静静忍受着游走于全身上下的痛心寒意。 至于原本摇摇欲坠的自制心总算回归,因而恢复理智的由纪则是整张脸趴在坐垫上,开始轻声啜泣个不停。 「所以我才说我不要嘛。我也不是因为自己想才开口唱歌啊。」 『由纪,你唱得很棒唷。这是一首好歌,我超感动的。』 「这是斋藤先生从前唱过的歌,因为我很有印象,再加上我个人所作的诠释,最后就变成了那样的歌曲了啊。」 理绪温柔地轻拍着脸趴在坐垫上解释缘由的由纪背部。玉也总算自恍神的深渊回归现实,脱口说出自己的率直意见。 「有够糟糕的一首歌耶。歌词及旋律都渗透出无可救药的特质。该怎么说呢,会相当深切地让人发自内心萌生出一股『我都委屈自己听你唱完这首歌,还不快点拿钱出来』的感受啊。」 「罗嗦,给我闭嘴啦,你这大混帐!所以我刚刚才说我不要嘛!是因为你在那边催促我才唱的耶!」 玉缓缓起身立正站好,故意露出耍宝表情,移动双眼各自飘往上下不同位置,俨然像个痴呆小孩似地一边摆动双臂。 「~小猪噗噗~变成烤猪。小羊咩咩~蒙古烤肉~」 发出以惹人大动肝火为目的的恼人歌声,开始模仿由纪的歌唱表演。 「啊啊,呜哇,笨蛋,拜托你 别再唱了啦!」 整张脸红得跟岩浆没什么两样的由纪虽大声尖叫,玉却愈来愈得寸进尺,在脸上表现出更夸张的痴呆神情。 「~小牛哞哞~烧烤牛肉。小鸟啾啾~变成烤鸡~」 接着将整张脸扭曲成蠢到不行的模样,再出声复唱由纪的那首歌。 「呜哇,别再唱了!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不对,求求你别再唱了啊!」 由纪哭哭啼啼地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苦苦哀求,玉却始终不肯作罢。玉这个人有种麻烦透顶的个性,就是一旦逮到对手的弱点,就会得意洋洋地大肆宣扬并在对手身旁来回徘徊。在被看不下去的理绪出手制止之前,玉执抝不休地持续唱着由纪的原创歌曲,由纪则完全无法抵抗,只能双手掩面痛苦挣扎个不停。 「呼、呼、呼、呼……」 等到玉总算唱过瘾后,由纪这才调整呼吸、挺直上半身。由纪低着头调整呼吸并以头发掩饰脸上表情。接着以指尖擦去眼角流下的珠泪。 玉则是心满意足地看着由纪那仿佛输家的身影。 「你以为今后只要靠那首破歌就吃得开吗?」 「……罗嗦,给我闭嘴。」 「歌唱的世界呢,是一条坎坷的荆棘之路喔。荆棘、荆棘。可不是凭你那首糗态百出的歌曲就行得通的天真世界啊。毕竟那是一条竞争相当激烈,会发生对手可能会将图钉倒进你的高跟鞋里头等等状况,沿途布满玫瑰花刺的荆棘之道啊。你懂是不懂。」 玉连个中涵义都搞不懂,就直接对由纪辗出这一大串不晓得打哪学来的台词,然后又趾高气昂地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他那无知又傲慢的态度,气得由纪顿时额冒青筋。 「抛下妻儿连夜潜逃的家伙没资格教训我!我接下来就是要靠着这首歌打天下!」 由纪的混乱思绪移除了游戏与现实之间的界线,促使她讲出这段莫名其妙的台词。为了整顿错综复杂的现状,理绪拍响两、三阵掌声制止两人,并露出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转动轮盘。 于是——过没多久,奇迹终于降临在寒酸酒馆的歌姬身上。 「拜托,来张中大奖的彩券吧!」 当上歌手后仍旧只想靠彩券翻身的由纪所转动的轮盘,带领孩子多多的敞篷车驶进逆转的图格。 「哦……!?」 查看图格的翡翠色眼瞳顿时放大数倍。 《你若是歌手的话,原创歌曲成为全球畅销金曲。专辑销售量突破一千万张,使你挤身世界级著名歌手行列。》 「我的老天,图格说什么?发了,我的歌发了啊~」 「这算啥?怎么可能嘛。为何那么蠢的歌曲会变成世界畅销金曲啊?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一千万人会掏钱买那种烂歌专辑嘛。不行,再怎么机会主义也该有个限度。不行不行,这种鸟事件无效无效。」 「不要随便给我判定成无效!我唱的歌获得认同了!它果然真的是首好歌啊!这首歌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同!」 感慨万千的由纪宛如现在仍旧啜泣不已似地任由嘴唇微微颤抖,依照图格指示清偿债务,取而代之地收下多到拿不完的版税。打从游戏开始以来就一直没变过的紧绷表情,如今则仿佛太阳一般灿烂耀眼,照亮了久坂家的客厅。 「人生有起有落啊。果然只要正经八百地努力过生活,总有一天就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呢,嗯嗯。」 由纪一边轻抚理绪的头发,一边活像个经历过人生百般风霜的大叔一般抛出感叹台词。理绪虽也露出开心表情点头点头,然而她始终很稳健地伴随着家人笔直朝着终点迈进。 「呜喔~可恶啊~我也一定要抽中个什么大奖~」 「你也去当歌手好了。有种就试着走走看我所经历过的坎坷人生啊。但凭你那种个性,我想顶多也只能走到在成功前就哭着逃避挑战的地步而已吧。」 由纪相当愉快地指着玉大加嘲笑。使劲咬到嘴唇都快出血的玉,毅然决然地注视着夜逃街道的尽头。 「哼,要笑就随你去笑吧。但即便现在鸿运当头,我还是很好奇等到游戏结束后,究竟会是谁要负责烧洗澡水啊。正如你所说,人生变幻莫测、祸福难料。骄兵必败……乃盛者必衰的不变真理是也。」 玉自信满满地发下豪语,对由纪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面对他那难得引经据典且反应出强烈确信的口气,由纪不由自主地再次换上严肃表情。 游戏结束,玉起身绕到久坂家后面,拿起木柴丢进铁锅澡盆底下的砖窑,边吆喝边用圆扇朝窑口煽风。过没多久,只见烟囱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气,三合板后面也传来姐妹俩走进浴室的气息,澡盆跟着响起洗澡水满溢出来的声音。 「吊车尾的,水温不够高喔。」 由纪在浴室内朝室外的玉抛出一阵开心嗓声。玉顿时龇牙裂齿地对正在沐浴中的世界级顶尖歌手破口大骂。 「我也才刚开始烧洗澡水耶!稍等一下啦!」 「你就卖力点烧洗澡水吧。我跟理绪就先互洗身子边等你把洗澡水烧开,你可千万不准偷窥我们洗澡唷。」 「我才不屑偷看你洗澡咧,混帐东西!你是怎样,只不过玩嬴一场游戏就开始得意忘形。什么歌手啊,就只会唱那首怪里怪气的烂歌,那算啥,再怎么愚蠢也该差不多一点吧?音痴,你这个超级音痴。」 在浴室内,一丝不挂的由纪对丧家之犬的虚张声势一笑置之,随即从澡盆里舀起一瓢温热的洗澡水,缓缓淋在理绪裸露的背上。 理绪也面带笑容,从洗手台舀起温水淋向由纪的身体。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开开心心地互相舀洗澡水泼洗彼此的白皙肌肤,并相视而笑。 「这款新的粉状肥皂真棒。有一股很香的气味呢。」 由纪闻了闻理绪今天买回来的粉状肥皂,脸上表情瞬间为之一缓。浴室洋溢着一股玫瑰花般的迷人香气,给人一种全身由内到外部获得洁净的感觉。理绪也将鼻子凑向由纪伸手掬起的粉状肥皂,露出十分高兴的笑容。 由纪用沾肥皂粉搓揉出一大堆泡泡的毛巾替理绪洗背。 整个人瞬间布满肥皂泡的理绪一把抢下毛巾,接着轮到由纪变成泡沫人。 「啊哈哈,理绪。好痒唷,啊哈哈。」 全身上下被理绪洗遍的由纪,边扭动她那雪白的身子边笑个不停。 「换我报仇罗!」 由纪拿着抢回来的毛巾,半开玩笑地在理绪身上到处滑动。这次换感到酥痒的理绪露出无声笑容。 「可恶,你们俩是怎样,居然在里面玩得那么开心。水温差不多可以了吧?快点让我进去洗啦。」 浴室外面传来玉闹别扭的声音。正如他所说,澡盆内的洗澡水温恰到好处。姐妹俩马上冲洗掉身上的肥皂泡,两人感情融洽地一起进去泡澡。洗澡水伴随「啪沙」声响溢出澡盆,热腾腾的水蒸气瞬间笼罩住整问浴室。 跟理绪身体紧贴在一起的由纪面露微笑,接着开口对窗外说道: 「嗯,这盆洗澡水很舒服。干得好,玉。」 「我待会也要进去洗,记得留点洗澡水给我泡澡啊。」 「知道啦,我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恶魔,尽管放心吧。」 洗澡水的热度由外渐渐渗入由纪体内。理绪则依偎在由纪身上,相当幸福地抬头仰望着她最喜欢的姐姐容颜。两人目光交会,相视而笑,接着又更紧紧地互相依偎着对方。此时是感情比亲姐妹还要融洽的久坂姐妹最幸福的时刻。 三 隔天早晨。 一脚用力踹醒无论怎么叫或怎么推,依旧毫不在意地赖在床上睡大头觉的玉之后,由纪换上子鹿色军服,三两下快速吃完早餐,在理绪的目送之下动身离开久坂家。玉则是先回自己的家换好军服,才来到集合地点。 凌晨六点半,一支准备前往白河的子鹿色队伍聚集于调布新町东侧大门。 以调布新町町长·高比良启十为首,加上分别掌管军务、政务及财务的三名町役场重要干部齐聚一堂。形成四人全数骑着马匹,并由担任护卫的玉及由纪领队前进的阵容。另有八名隶属于这座城镇的兼差士兵跟随在后,构成滴水不漏的防卫网。 回头观看这支总数多达十四人的队伍,感到不太自在地穿着军服的玉嘻皮笑脸地说道: 「就这座城镇的规模而言,还真是大张旗鼓呢。是打算让八王子那些人见识到我们威风的一面吗?」 在他身旁的由纪也点了点头。 「目前有武藏野派的高官们驻扎在白河地区。而我们则是调布新町的代表。若不拿出气势,只会被对方瞧不起。」 在两人背后的启十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很倚重两位。这一路上就有劳两位严加戒备了。」 「是。」 凛然作出回应后,由纪翻身跨上所分配到的栗毛年轻骏马。玉也伸直脚尖穿过毛色光泽亮丽的鹿毛座骑马钟,手法熟练地操纵缰绳。 只见朝阳浮现于一行人的马首所指前方。 在甲州街道刻下一道道蹄印的队伍,就此肃然朝向东方迈进—— 「呼啊~」 过没多久,玉脱口打了个毫无半点干劲可言的呵欠。 天气晴朗,路况也相当良好。甲州街道两侧尚留有将近六十年前所栽种的银杏行道树,即将转变颜色的枝叶们淡淡地承受着初秋阳光。 杂草坚强地自柏油路面的裂痕底下探出头来,使沿着道路前进的过客脚板沾上些许朝露。由蝾螈及壁虎蜕变而成的怪物们,动也不动地躲在布满赤红铁锈的道路护栏后面观察队伍。另有数只巨鹰驻留于杂居大楼屋顶,正在物色路上是否有大小适中的猎物。以万里无云的秋季天空为背景,一如往常的眼熟废墟始终伫立在调布新町众精锐们所走的路途前方。 悠哉游哉地眺望着沿途景观的玉,不经意地开口与身旁的由纪交谈起来: 「怪物变少了耶。」 「嗯,因为大家一起努力驱逐了它们啊。」 「也对。照这情形看来,理绪她们或许也能把活动范围延伸到这附近了吧。」 「想让孩子们到这边玩,就得砍伐森林才行。若不移除掉怪物们的繁衍地,就算再怎么驱逐也只会不断涌现,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说的也是。但接下来如果住在多摩川沿岸的人们愿意协助,我想怪物迟早都会绝迹才对。而且相信他们肯定也很乐意住在适合住人的环境。只要人类认真起来携手面对问题的话,即便怪物也肯定不是对手。」 「真的吗?」 「嗯。可是要谈合作并没那么简单,就像这次也是……等等,我在讲什么啊我。这些芝麻小事一点都不重要。我肚子饿了,我们快点停下来吃便当吧。」 玉突然打断原本准备认真谈论的话题,一如往常地发出空腹呜叫声。 由纪颇感不满地以单眼瞥视玉,接着叹了口气停止交谈。 玉总是呈现出这种感觉。有时虽会冷不防变得有点正经八百,但只要他本人一察觉到自己的心境变化,就会立刻中断话题,并换回平常那种嘻皮笑脸兼不负责任的态度。在这种时候,由纪内心总会感到有点毛躁火大。 玉极度害怕认真严肃地面对其他事物。 在与他相遇经过半年多之后,由纪便已察觉到这个倾向。 玉真的是个好人,这一点由纪也心知肚明。虽然平常总是习惯拌嘴吵架,不过一旦由纪遭遇危险,玉总会及时现身相助。 在跟鸟边野交手时也好、被鬼道众绑架时也罢,加上先前对上白河的那场大战也一样。有一股明确的善念沉睡在他的心底,当与他亲近的周遭众人当真身陷致命危机之时,那股善念就会自动觉醒。这一点绝对无庸置疑。平常不管再怎么试图隐藏,在陷入真正的极限状态之际,玉的本性便会苏醒过来。玉对此有所自觉,并讨厌那样的自己,但他却仍旧是个不得不表露出善良天性的人物。 由纪认为真正的玉既认真又温柔,是个只要身旁有人陷入困境,纵使不顾自身安危也非得帮助对方脱困,简直是令人同情的烂好人。在初次见面时,理绪之所以几近主动地黏着玉不放,肯定也是因为理绪知道玉骨子里其实是个温柔的好人。理绪就是具备像这样能够一眼识破他人本质的特殊才能。 然而玉却非常害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他为何如此惧怕,由纪并不得而知。不过玉总是像刚刚一样,只要真实自我的意见即将浮上台面,他就会连忙压下自己的本性,接着嘻皮笑脸地敷衍已经脱口而出的台词。仿佛在惧怕、逃避着什么一样,始终不肯正视既坦率又毫不矫饰的自我真面目。他那种藏头缩尾的态度,令由纪倍觉火大。 「你喔,还真是满脑子就只想到吃呢。」 那股火大感受化作冰冷话语刺向玉。 面对这番冷嘲热讽,玉回以一抹毫无半丝干劲可言的窝囊笑容,仿佛夸示不中用的自己似地抬头挺胸说道: 「吃一大堆美味食物填饱肚子,找个舒适地方睡大头觉。我对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不感兴趣。」 由纪在心中暗自嘀咕一声「大骗子」。 你如果真的是那种人,当时就绝不可能伤痕累累地冲来救我。 尽管深信不疑,但自由纪口中飞出的,却是与她内心想法完全相反,而且显得愈来愈尖酸刻薄的台词。 「真受不了你耶。你是只猫不成啊?」 「帮我取名为玉的人明明就是你好不好。」 「为你取名的人是理绪啦、理绪。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取名为『奴隶』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其实仔细想想,玉这名字跟我还真速配。自己这样说或许有点过分,但像猫的生活方式本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啊。」 「理绪她就是这么厉害。我时常很佩服她怎能看人看得这么神准呢。」 「哦……但是当她替我取名为玉时,我跟她明明才认识没多久啊……」 如此嘀咕一声之后,玉顿时陷入片刻沉默。 又如同往常一般,表现出莫名诡异的沉思神情。 由纪很在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接着玉缓缓开口说道: 「昨天玩的那场超级人生游戏,当你打死都不肯唱歌时,理绪曾写下『唱了绝对会有好事降临』这句话给你看对不对?」 「咦?嗯……大概吧。」 「……然后,如同理绪所说,你唱完歌之后,立刻发生了好事。」 「没……错。」 经玉这么一提,由纪也跟着回想起来。对,当时她确实依照理绪的建议唱了那首丢脸的歌,接下来那首歌便成了畅销金曲。因此由纪才得以跟理绪一起进浴室洗澡。 如今回想起来,宛如理绪在当下就已经提前知道那首歌会大卖一样…… 理绪身上果然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特质。 再回想起来,今年夏天——在跟白河开战之前,也发生过令人费解的事。 玉一如往常地在久坂家打屁聊天,有点像是胡说八道的延伸似地聊到了「飞天猪人」这个话题。由纪虽认定玉是为了逗在场众人发笑,才搬出不可能存在的怪物作为 聊天题材而一笑置之;不过理绪却面带笑容挥动铅笔,斩钉截铁地写下『玉不会说谎唷』这句话。当时由纪还很担心理绪会不会是感染了玉的蠢病,哪知道之后在白河战役中现身强袭武藏野派本营的怪物,正是如假包换的「飞天猪人」。 ——为何当时理绪就已经知道玉并没有说谎呢? 由纪看了玉的侧脸一眼。玉难得露出正经神情,抬头看着天空。接着他那严肃认真的侧脸,对由纪提出疑问: 「理绪是町长从远房亲戚那边收养过来的对吧?我记得好像是因为她再也无法继续待在故乡,才开始跟你生活在一起。」 「呃,嗯。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吧。」 「理绪的故乡在哪?」 「……我没听说过。但我记得好像是北边……」 「……仙台吗?」 「咦?」 「如果不是就好。」 「……我不晓得。理绪似乎不太想提起往事,所以我并没有多问。此外她也不肯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 「哦……高比良町长的亲戚是吧……」 嘟嚷一声后,玉露出仿佛对某事感到不满的表情瞪视天际。 「……怎么回事?理绪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突然提起有关仙台移民地的事?」 心生不安的由纪开口询问。但玉却只是一味支吾其词,始终不肯正面回答由纪的问题。 话说回来,治理仙台移民地的涩泽龙之介,是玉,也就是雾崎桐人过去的盟友。他是一名优秀的分子生物学者,还创造出镰鸟及骑狼等优异古利鲁。据传在他所研究开发的数千种生物群当中,也存在着由人类及动物混合而成的诡异古利鲁。而且听说将近三十年前,为了学习市政管理技巧而前往神追地区访问的高比良启十,也和他有深厚交情—— 由纪发出「咕噜」声响。不安话语自她的樱红嘴唇之间流泄而出。 「你、你干嘛闷不吭声啊?会让人觉得很在意耶,随便讲点话好不好。」 「呃,嗯……算了,没什么。只是我想太多罢了,你不必在意。」 「听到你这样讲,我能不在意才怪。又没关系,讲嘛。」 「嗯……算了,没什么啦。你不必在意。」 在意、不必在意的搭腔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形成有点吵架意味的对呛,并惹来同行的町役场干部斥责,两人这才闭口不语。将这股怒气藏于心底的由纪重新握紧座骑缰绳,转眼凝视道路前方。 午餐是策马赶路在马背上吃完的。解开町役场在出发时所配给的笹叶包,只见里面装有三颗洒上胡椒盐的饭团。颗颗白米显得晶莹饱满,张口一咬,新米香气立刻在嘴里扩散开来,好吃到令人忍不住闭上眼睛。但突然感受到身旁传来一股不寻常气息的由纪转眼一看,只见早已吃光三颗饭团的玉眼神认真地注视着由纪手中的饭团。由纪见状,马上如同试图保护孩子免遭人口贩子魔掌侵袭的母亲一样将饭团抱于怀中,「嘶呀——」地露出虎牙厉声威吓。玉则以「咕——」的空腹声来回应威吓。经历这段由「嘶呀——」及「咕——」组成的无聊应酬,在正午时分过后,一行人总算抵达新宿地区。 位于南方天顶的太阳发出透明日照,射向崩塌的高楼大厦群,而在覆盖住大厦外墙的藤蔓后面,则有灰尘满布的碎裂玻璃孤伶伶地反射着阳光。 现场依旧随处可见八月那场大战所留下的痕迹。包括路面上的漆黑污渍、断折的武器及裂开的防具碎片、散落一地的白骨,以及正前方遭到烧毁的杂居大楼。 士兵们的遗骸几乎都被怪物们啃蚀殆尽,根本无从分辨其正确身分,只能把不知生前归谁所穿的军服碎片或毛发当成遗物送还给遗族。而跟随在军队后方的那群被称作「战虱」的流民集团,则在战争结束后的战场上到处游走搜括,扫光死者身上所持有的物品,使得提供像样遗物给遗族纪念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要蔑视流民们的行为固然简单,不过武藏野派本身也在战后闯入白河地区,蹂躏、虐杀、粗暴地对待无辜市民。启十对内对外均宣称白河战役是「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为之战」,而实际起因的确也如他所说。然而他却在向多摩川沿岸共同体寻求援军之际,暗中与对方缔结了「战胜后再来划分白河领地」的协约。显见他已事先把战后动用暴力抢夺战败方人民财物一事列入考量之中。这无法称作是纯粹的自卫战争。启十的所作为,是高举「自卫」这个大义名分所展开的侵略战争。跟战虱没什么差别,不对,反而还对白河采取了远比战虱来得过分许多的行径。尽管这是赢家的权利,或者说若不这么做,就无法支付酬劳给那些赌命奋战的士兵们,但由纪心里仍然残留着一股难以释怀的感受。 只不过由纪自己并没有阻止战争的力量。虽然站在道义立场来看,启十的行径显得格外下流龌龊,但结果调布新町却也是因此才得以平安无事地继续存留下去。作为町长用来保护城镇居民所作的安排,启十采取的行动并没有错。换成自己,就绝不可能做出跟启十一模一样的决定。自己在面对通盘政治情势之际的无能为力,以及经验的不足,这些事由纪均有自知之明。 然而…… ——至少希望能当个高风亮节之人。 行经过往战场的由纪如此心想。 战场会毫不留情地将隐藏于人性中的所有要素公诸大庭广众之下。 无论是肤浅、高尚、丑陋或美丽都一样。 由纪见识过为了守护城镇及家族,鲜血淋漓地战至气绝身亡的第一列士兵们所展现出来的高洁气度。以及穿越火墙前来驰援的玉,纵使烈火纹身亦毫不在意地竭力挥舞铁槌辟开生路的斋藤。他们那为救他人而不顾自身安危的身影,是既崇高且勇敢,又特别值得尊敬的表现。 至于眼见危机临身便躺下装死,等到形势逆转才霍然起身,闯进白河地区对居民们暴力相向的高比良启一郎;以及自己没有挺身战斗,总是紧跟在军队后方,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踏入战场搜刮死者持有物的战虱便不值一提。对于那些向在白河领地内惊慌逃窜的妇女小孩施加暴行的士兵们,即便是曾经一同出死人生的第一列士兵,由纪依旧发自内心厌恶他们。既不想看到他们的嘴脸,也不想跟他们吃同一锅饭。更不愿认定那种无恶不作的人是自己的战友。 ——极限会揭穿人类本性。 由纪亲身体验了此事。 平常只会耍宝的玉及斋藤,在战场上显得高风亮节。而平常既勇敢且充满理性的优质青年启一郎,在战场上却只是个肤浅的卑鄙小人。在被「战场」这种极限状态拆掉的面具后方,隐藏着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因此由纪许下心愿,假使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玉及斋藤一样。她想当个纵使平常扮演着小丑角色,到了关键时刻也能展现出战士本性,奉献自己所有能力帮助他人的人。这种人总比平常明明摆出一副身为崇高战士的架子,等到踏上战场却只顾自保而四处逃窜的小丑还要来得帅气许多。 一行人由甲州街道进入靖国大道,接着继续往东推进。 走下九段坂,穿越化作废墟的神保町,再东进踏入秋叶原。 靖国大道两侧虽又再度沉入深邃树林之中,但愈是接近离秋叶原地区,前方视野也随之渐渐扩展开来。 人们在此砍伐树木,部分水泥建筑物跟着遭到拆毁,钢筋骨架也一并被清除干净。通常,铁会随着岁月流逝而生锈,而这也是导致汽车及电车铁轨并没有被回收再利用,至今仍旧被弃置于原地的主要理由,但受到水泥保护的钢筋却不会生锈。因为硷性混凝土能保护酸性铁质免遭腐蚀。而这些未受腐蚀的钢筋,便可回收重新制造出坚固耐用 的武器防具。过去在这一带,也曾存在过一个科技进步,能够很有系统地拆除水泥建筑物,自残骸内部取出新鲜铁质,再加以精链生产出全新铁制品的大规模共同体。 ——神追。 这个名字自由纪脑中一闪而过。 以「篡夺王」雾崎桐人为首,集「永恒少女」涩泽美歌子、「剑圣」来栖征一郎、「始祖」青砥伸、「万里眼」白谷三座——等等众多绚烂耀眼的才俊于一堂,胸怀炽盛热情征战天地,现已消失于时空彼岸之年轻人们的乐园——神追移民地。 如今由纪所能看到的,是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已烟消雾散的梦想残骸。 没有人步行在马路上,周遭也不见任何居民。以往居民总数超过两万人以上的繁华痕迹至今已不复见。由于此地的树林砍伐得比其他地区更为干净,因此覆盖住建筑物的藤蔓减少许多,倾倒的建筑物残骸也都被收得一干二净。除此之外则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放眼望去只剩一片断垣残壁。 侧目看了身旁一眼。 玉带着一如往常的不感兴趣表情,也没有特别转眼观看周遭街景,只是淡淡地沿着靖国大道前进。 此时,玉及由纪的目光突然产生交集。 「怎样啦?」 玉不太开心地说道。由纪则有点惊慌失措地设法掩饰。 「没什么。」 玉抽动鼻子「哼」了一声。之后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两人未再多做交谈,只是默默策马前进,行经化作废墟的淡黑色秋叶原前方地带,朝向清澄的白河继续迈进—— 到了西斜的太阳略带橙黄色之际,一行人已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白河领地的老旧城镇经过修补、改造,有许多居民们生活在其中。这是现今日本最常见的共同体型态。 由纪一边信步穿越主街道,一边眺望着城镇的模样。 并排于街道两侧的建筑物外墙并无藤蔓附着其上,大多数居民似乎都各自随意挑选喜欢的公寓或综合大楼定居下来,只见阳台上依旧挂满许多晾起来的换洗衣物及棉被。由于空调无法启动,因此夏季必须另寻其他通风良好的住处,但要渡过除此以外的季节不成问题。不冷不热的现在是一年当中最舒适的时期,不过如今此地早已人去楼空。伴随前阵子那场大战而来的掠夺行径,已使面向主街道的这附近一带遭受到毁灭性打击。财物被夺、居民们被赶离家园、身强体壮的人遭到囚禁,不是被卖掉,就是被抓去当奴隶。 此地目前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身穿整齐服装,昂首阔步于大马路的居民。抬头挺胸信步而行的都是身着武藏野派军服的警卫兵。而数量最多的则是聚集在道路两旁的流民。每当由纪等一行人由眼前经过,他们就会露出阴沉目光狠狠瞪视。大概都是因日前那一战而失去住处的民众吧。原本住在这附近的健康居民几乎都被视为战胜者的财产而遭到囚禁或被抓去贩卖,至于当不成商品的人们则只能这样倒卧在路旁等待饿死。在他们的眼神当中,充斥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闷情绪,以及光看就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恨意。 这也难怪,由纪如此心想。尽管町上到处都有武藏野派的绥靖官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宣导,但光靠能言善道根本就压制不住如此强大的怨念。要他们不怨恨,才是强人所难。 只因「战败」这件事,就造成先前耗费心血所建立之家族、土地、财产及所有一切都被夺走的他们,内心究竟抱持着多么强大的怨恨之情呢?纵使这是赢家的特权,是伴随战胜而来的合理报酬,武藏野派还是对白河地区采取了就人道观点而言不可饶恕的恶劣行径。针对此事,由纪直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惭愧意念持续苛责着自己。 然而一旦稍有差池,调布新町也会变得如同现在的白河地区一样凄惨。城镇被烧毁、财产被抢走、老人遭到践踏、妇女遭到侵犯、孩童被抓去贩卖。光是想像理绪被囚,人格遭到暴力蹂躏的场面,由纪便发自内心感到战栗不已。她很庆幸事情并没有演变至那种地步。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想什么打输的问题,一旦输了就没戏唱了。败战后敌人将夺走一切。无论是理绪、调布的人、你的性命还有你的私房钱,这座市町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敌人连根拔走。所以一旦输了便万事休矣。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宝物,那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分对方为人好坏全都格杀勿论,把敌人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也站不起来才是唯一的方法。』 这是在与白河交战之前,玉对由纪所说的一段话。亲眼目睹白河地区现今的惨状后,便可理解他们已无法再重振旗鼓。而如今的由纪也知道非得将他们践踏至这种地步不可的理由究竟为何。假使让白河地区保有作战能力,他们势必会展开复仇行动。并非为了抢回被夺走的东西,他们大概只会在恨意驱使之下,为了一吐心中怨气而抱着必死觉悟发动反扑吧。即便换来那样的反击也不足为奇,因为调布新町军队已经对白河地区人民做过如此过分的举动。 ——憎恨持续堆积。 在看见流民们所露出的刺骨眼神后,感到毛骨悚然的由纪十分确信,她领悟到这股怨恨绝不可能轻易化解。 只要追根究底便可发现这股「憎恨」所造成的强大作用力,正是导致当今日本纷争不断的理由之一。 这条在世界污染以后才延续下去的憎恨连锁无从切断。遭到践踏、掠夺的感受超越世代传递给年轻一辈,衍生出对陌生人的不宽容及岐视态度。令人不禁觉得如今全日本仿佛都被卷入由过往遗恨及怨念、憎恶之情所形成的无底漩涡之中,并一路流向更加残酷的漩涡中心。 ——要是能够跨越这股憎恨之情的话。 由纪如此期望。但那只是赢家的信口开河罢了。如果换成理绪遭人践踏,相信由纪也必定会受到恨意驱使而展开报复。实际上,由纪至今仍对过往在自己眼前杀害双亲的美歌子恨之入骨。她并不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舍弃掉这份仇恨。 ——憎恶不会消失。所以战争也不会结束。 ——直到某人独自成为最后赢家之前,憎恶的连锁大概会持续蔓延下去吧。 ——直到暴力装置被整合为单一个体的那天来临为止。 由纪一边步行穿越白河城镇,内心一边思考着这件事。此事究竟将于何年何月,以及能否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获得实现,连她自己也完全没把握。 过没多久,一行人抵达白河移民地旧市府大楼前方。此处正是启十今天的目的地。 市府大楼周边已由身穿市街地迷彩色军服的八王子移民地士兵所占领。在新宿展开的决战分出胜负之后,百武沙也加所率领的八王子骑兵队立刻快马加鞭沿着靖国大道往东飞驰,对掠夺完全不感兴趣地在转眼之间就攻陷白河市政厅大楼。之后八王子兵便维持着占领市府大楼的不动姿态。率领调布新町军队的高比良启一郎掠夺了「白河移民地所保有的财物及人力」,但百武沙也加所抢夺的却是「白河移民地的统治机构」。经营白河移民地所必备的人员及书面资料全数被集中于这座市府大楼之中。换句话说,八王子移民地所抢夺的正是「为求有效经营今后的白河移民地所需之人力物力资源」。 动用暴力掠夺的行径,基本上采先抢先赢制。先抢到手的那一方便获得所有权。因此白河移民地并不会要求瓜分调布新町在白河市街地所夺得的财物,调布新町也无法针对八王子掠夺的东西发表任何不满意见。即便他们所抢下的是白河市政大楼也一样。这是双方默认的游戏规则。 然而这一招——实在太过狡猾。 启十如此认为。 一想到八王子移民地市长·百武岩友可能自从白河战役开打前便已洞烛机先地安排 了这项作战,内心顿觉毛骨悚然。当时,包含启十在内的大半武藏野派人士都只顾着思考「该怎么做才能打赢白河」这个问题。根本没半个人有多余心思可以去考虑到战胜后要如何经营八王子移民地的相关问题。如今启十总算大开眼界,领悟到世人赋予百武岩友的「奸雄」之名绝非浪得虚名。 今天来此拜访的目的当然就是为了磋商。若是没能谈出什么进展,那么白河原先保有的权利将一点一点慢慢地被八王子移民地占为已有。为了维持武藏野派内部势力的平衡状态,启十并不希望见到八王子派变得太过突出。因此他非得动用所有交涉筹码打破现状不可。启十拖着反映出沉重心情的脚步,只带领随行的町役场干部,正式踏入由八王子士兵负责守备的白河市政厅大楼—— 「老爹似乎遇上大麻烦了呢。我瞧他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进去呢。」 目送启十的背影进入大楼之后,玉才转头嘻皮笑脸地对由纪说道。 町役场的干部们接下来要开始工作,而玉及由纪的护卫任务则到此告一段落,再来就是他们的自由时间。卸下重担的玉一脸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别把町长叫成老爹,要尊称他为町长。」 面对由纪这番申斥,玉的肚子发出「咕噜~」声响作为回应。 由纪的双肩颓然下垂。 「为什么你的肚子成天叫个不停啊?」 玉傲慢地笑着说: 「因为空空如也啊。再不快点装下一餐的食物进去,它可是会发出更响亮的哭声唷。」 「你在那边自信满满地讲什么鬼话啊?这是威胁吗?照理说今天应该能在旅馆享用晚餐才对,就耐心等到晚上再说吧。」 咕喔喔~咕喔喔~玉的肚子极其不满地发出抗议声。 「别用肚子回话。有够丢脸的。现在也只能忍耐吧。」 咕~咕咕咕~ 「吵死了,闭嘴啦。就算发出那么悲情的声音给我听也没用。」 咕喔喔喔~咕喔喔喔喔~喔喔。 「这音色还真是千变万化呢。听起来真像狗的吠叫声。」 噗~噗噗噗~ 「咦?总觉得声音似乎变得有点干……哇,这不就是放屁声吗!别用放屁声回话啦!」 噗——………… 「不要再放了!天啊,我闻到白米臭掉的味道了!」 啾啾啾。 「麻雀聚集过来了。」 噗~~………… 啾啾…… 「呜哇,麻雀掉下来了!住手,求求你快点住手啦。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这就去吃个点心好不好?所以拜托你快安静下来,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玉答应由纪的恳求,压制住肚子里的饥饿虫,紧紧阖上没规矩的小菊花,低头俯瞰着倒在脚边昏迷不醒的小麻雀们。 「真对不起这群家伙。只要再静躺一段时间,它们应该就会恢复意识才对。」 嘟嚷一声「真是够了」的由纪,一边擦去额上冷汗,一边面露严肃表情说道: 「你这响屁也太夸张了吧,居然有办法臭昏聚集过来的麻雀……」 只见玉脸上浮现出一抹扬起嘴角的得意笑容。 「俗话说,美丽的花朵总是带刺啊。」 「尽管我觉得你引用例子的方式不太正确……但若把你的屁装进袋子里,说不定就可以当作武器使用喔?只要砸向敌人,便能发挥出类似催眠瓦斯的效果……」 「拿着我的屁走路的军队吗……我还真不想看到那幅画面。」 「嗯,我也不想提着你的臭屁走路。臭气一旦从袋子里泄漏出来,只会造成困扰……哇,我在讲什么啊。对了,要去吃点心。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呢……」 由纪转眼环视周遭。 在隅田川沿岸的游步道上,有好几家寒酸的摊贩在作生意。看样子是专门跟武藏野派士兵打交道的战虱余党。由纪跟玉连袂逛过数个摊位,最后在一家感觉还不错的荞麦面摊贩前面停下脚步。 「哦,是山药泥荞麦面耶。看起来似乎很好吃耶。」 「不错啊,那就选这里吃吧。」 决定用餐的两人跟店老板展开交涉。战前在白河地带流通的货币已失去信用,老板坚持不肯收取。因此换成改用面粉、白米、肉干、宝石及稀有贝壳等物品进行交易。由纪拿肉干、玉则以宝石碎片支付餐费,换来两碗热腾腾的蒿麦面。 「我们到那边的板凳坐着吃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隅田川呢。」 这条顺着川流铺设的游步道,是边针对世界污染前所设置的步道进行修补边直接加以沿用的设施。河畔旁边堆有布满青苔的水泥消波块作为护岸,并以铁制扶手将河川及游步道区隔开来。步道上的石板路整备得相当完善,再也没有机会点亮的锈蚀路灯保持着一定距离并列于步道两旁,路灯附近则有设有零星的石砌休息处。 玉及由纪隔着一张白色磨石桌对面而坐。 说声「我开动了」便动筷用餐的两人,脸上几乎同时浮现笑容。 「真好吃。」 「嗯,很美味。」 呼噜呼噜、呼噜呼噜。两人不发一语地享用蔷麦面。由于实在太过美味,由纪忍不住发出豪迈的吸食声,快速将荞麦面扒进嘴里。 「你喔,毫无女人味可言耶。」 「蔷麦面本来就是该大口吸食的餐点。况且上面又淋有山药泥。声音当然会变大。」 嘴里塞满蔷麦面的由纪如此回答。而没资格批评别人的玉,自己也不断发出「呼噜呼噜」的响亮声音享受着这碗蔷麦面。 「好好吃喔。」 玉把这句感想不知轻声重复了几次,并不经意地看了白河地区的景色一眼。 太阳早已西斜,天空也即将被夕阳美景所覆盖。 在世界遭受污染之前,即便是奉承也称不上水质良好的隅田川,如今已化作一条几可直视河底的清澈川流横亘于玉眼前。 天际橙红色彩及川流之银白色交织而成的水面上,有着野鸭群悠游。它们时而抬起可爱的臀部对准天空,顺势压低喙子探入水中。河鱼随之跃出水面,扬起的水花则在河面上掀起些许小小波纹。 野鸟群横掠过暮色渐深的天际,回到位于某处的巢穴。转眼望向西方,只见背对夕阳的废墟形成一道道剪影,以其丧失活力的轮廓占据了天际一角。 玉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食物,一边放下拿着筷子的手,定睛看着即将坠入夜色深处的黄昏景色。 内心充斥着一股平稳感受。 既平静且安祥,感觉相当自在。 一方面是因为蔷麦面很好吃,另一方面则是拜眼前美景所赐。而由护卫旅程的紧张情绪中获得解放,再来只需好好休息的安心感亦起了些许作用也说不定。 可是,现在自己内心得享安宁的理由并非仅止于此。这一点玉也有所自觉。 他转眼看着石桌的正对面。 由纪依旧专心地挪动筷子,夹起山药泥蔷麦面塞满整张嘴巴。她蠕动嘴巴,津津有味地品尝美食。 像这样跟由纪一同渡过的时间,让玉感到相当自在快活。也助他能够很明确地感受到睽违已久的平稳心情。 自玉心海深处浮现出来的,是一股怀旧之情。是一股已伴随时光洪流飘向遥远彼岸,照理说应该再也无法唤回的情感。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遭到原罪病毒污染之前—— 高楼大厦林立,数量多到吓人的汽车在柏油路面上来回穿梭,盛装打扮的人们一边吸入被汽车废气染黑的空气,一边心情沉闷地匆忙赶路的过往时代。 父母亲决定离婚,是发生在雾崎桐人——也就是玉年仅六岁时的事。 他不记得亲生母亲长什么模样。父亲则在玉八岁时再婚,并搬进一间全新的宽敞豪宅。只是继母跟玉关系很恶劣,平常也是沉默以对。父亲则于再婚六年后离家出走,造成玉只能独自留在这间跟其他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豪宅里面过生活。 国中时期,玉是个饱受霸凌的可怜虫。 他无法跟同班同学打成一片,读书运动样样不精通,上至老师、下至同学都瞧不起他。每天早上,黑板都会写满玉的坏话。在教室被当成细菌,在走廊上走路会被人踹背。课堂上会被同学伸手猛捏背部,下课时间会被拖进厕所用脏水淋头。到最后玉拒绝再去上学,开始过起每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过着只与电玩、电脑及漫画为伍的茧居生活。尽管后来因校方怜悯而得到毕业证书,确定前往在当地评价极差的私立高中就读,但结果他还是跟国中时代一样拒绝出门上学,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过着自我封闭的生活。 在这些日子里,只有一个人肯温柔地对待玉。 矢田真理。 跟玉截然不同的她,是个容姿秀丽、才气焕发、就读一流大学并专门研究最先进生命科学的义姐。 个性直爽豪迈的她,总是大刺刺地走进玉藏身的地下室,一边斥责这个不成材义弟的恶劣生活态度,一边动手帮他整理房间,准备餐点给他吃,以及陪他一起打电玩。 玉则总是搬出贫嘴及嚣张的态度来面对这名样样表现良好的义姐。把真理所说「叫我姐姐」这句话当耳边风的他,每次都直接呼其名叫她「真理」,坏心眼地回应她的亲切对待,或是挑剔她特地为自己准备的餐点。只要他这样做就会惹真理生气,接着两人便开始吵架。玉就是因为喜欢跟真理吵架,才故意用这种会引发吵架的态度来对待她。 老实说,玉非常喜欢真理。 他发自内心依赖着她。对于遭到身旁众人舍弃及排挤的玉而言,她是唯一肯回头关心自己的重要人物。只有跟真理一同渡过的时间能让他感受到温暖人情。透过真理,使他得以跟地下室外头的世界接轨。 之后,背着小包裹的鸽群飞越东京天际。 由小包裹撒下的人造病毒「inal sin」,只花了短短三天时间便将全世界的生态系彻底破坏殆尽。 『桐人,做出选择吧。是要等死,还是变成怪物继续活下去。』 前来地下室造访的真理一边口吐朱红,一边将她跟研究室同仁,涩泽龙之介联手开发的长生不死病毒递交给玉,并说出这句话。 玉试图喂真理喝下病毒。他说反正像自己这种货色就算活着也没用,但真理不但聪明伶俐,而且人缘又好,所以她才应该要活下去。 此时,真理说出「桐人喝我就喝」这句话作为回应。她说背包里还装有一人份的病毒。相信这句话的玉便仰首喝下长生不死病毒。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找,背包里头也没有所谓另一人份的病毒。玉边哭边翻转背包内里,将里面所装的东西全数倒出来,只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可以给真理饮用的那份病毒。 『我们来日会再见的。在铁桥相见。』 说完这句令人无法理解的话,温柔的义姐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玉只能在真理临死前唤她一声姐姐。他背起义姐的冰冷遗骸走出地下室,把她摆放在最讨厌的继母身旁,点燃房屋火化遗体。他一边苛责牺牲掉优秀义姐而保住这条无能小命的自己,一边带着这具不会衰老的肉体,在这腐坏的世界上苟且偷生。直到六十年后,他在樱花漫天飞舞的二子玉川铁桥旁,遇见了久坂由纪。 不可思议的是,由纪身上带着跟真理一模一样的气息。 在她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语末梢、偶尔展露的成熟表情、吵架时的噘嘴神态、难得一见的微笑底下——均映照出当时曾在那间地下室体会过的怀念感触。 那股气息缓缓渗透了玉的破碎心房。 自从在三十年前抛弃姓名之后,玉转身逃避各种事物,隐姓埋名,在不与任何人事物扯上关系的状况下,孤独地存活至今。他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带着不老不死的躯体,脱离时间洪流影响的他,为自己扣上了永远浪迹天涯的枷锁。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也从未对这种生活方式产生疑问。 然而——我是否也差不多可以原谅自己了呢? 玉的内心近来总是动不动就冒出这个想法。 而由纪正是引起这个想法的来源。 像这样与由纪共渡的时光,能深入玉内心,唤醒一股近似人情味的情感。而这股跟矢田真理以往所付出一模一样的情感,如今则透过由纪再次打动了玉的心灵。 「咦,怎么了吗?」 由纪停下使用筷子的手部动作,看着坐在正对面的玉。他很难得面对食物却不发一语,而且还露出有点正经八百的表情低头盯着石桌不放。 猛然回神的玉先是瞄了由纪一眼,随即换上傻笑神情。 「我刚才心不在焉了一下。」 玉打哈哈地说道。由纪则「哦~」地蠕动喉咙敲了声边鼓。 「原来你也会心不在焉啊。」 「混帐东西,别看我这样,我内心可是很多愁善感的。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心不在焉。要我边眺望夕阳边叹气,那还不简单。」 「别做那种跟你一点也不搭的事情啦。你脑子里明明就只有『想吃咖哩饭』或『想吃烤肉』等,跟食物脱不了关系的念头而已吧。」 「有够没礼貌耶~你刚刚已狠心践踏了我的少女情怀。」 玉嘻皮笑脸地把剩下的蔷麦面送入口中。哪来的少女情怀啊……由纪也哼了一声,并以双手捧起面碗,一口喝光剩余的汤汁。 就在两人同时说了声「谢谢款待」,并准备将餐具拿回去还给摊贩老板之际,忽见一个娇小的剪影迳自从旁切入由纪的视野之中。 「哎、哎呀。好、好凑巧唷。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泥,不对,是你,实实实在是连作梦也没想到呢。真真真真的啦,沙沙沙也加所说句句属实喔。」 虽然咬了好几次螺丝,不过依旧语气坚定地讲完这句似乎事先练习过很多次的台词之后,身穿鲜红骑马服及雪白长裤的百武沙也加,硬是凛然抬头挺胸,定睛俯视坐在板凳上的玉。 「哦哦,原来大小姐你也来啦?这可真凑巧呢。来,先坐再说吧。」 玉笑容满面地挪动腰际,大方地抬起下巴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 只见沙也加的脸庞仿佛「啵」的一声似地变得满脸通红。 先是很开心地轻殷朱唇「呜哇」了一声,随后却又立刻紧抿双唇的沙也加,硬是摆出高傲架子地往斜上方扬起下巴。 「这、这算什么?佣饼,不对,区区一介佣兵竟敢用那种土、不对,是口气跟沙也加攀谈……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也该适可而止一点啊。」 沙也加是八王子移民地市长·百武岩友的独生女,也就是所谓的「千金大小姐」。明明拥有高贵身分,不知为何却很频繁地造访调布新町,并到长屋那边露脸,或是参加在久坂家举办的派对,又因每次总是选择坐在玉身旁而声名大噪。 「然、然而沙也加也能鲤,不对,是理解凭你的教育程度,也难怪你只会用如此粗俗无礼的口气。因、因此沙也加就好心陪、陪你坐那个板蹬,不对,是板凳。」 想尽办法讲完这句完全走样的台词之后,沙也加毅然昂首,扯开嗓门向隅田川对岸大声呐喊。 「沙也加要跟庶民们进行交流……雨宫!!」 「遵命,公主大人!!」 只见一名个子矮小的老人,独自留在夕阳迟迟不下山的河川对岸待命。 头顶白发,戴着一副如同牛奶瓶底部的眼镜,脸上蓄着风度翩翩的嘴边胡,身穿一袭亮丽燕尾服—— 一目测到那位老人家的身影,玉及由纪的头发同时霍然倒竖。 「执事雨宫!!」 两人一同脱口发出同样的喊叫声。 「公主大人,本人来也——」 雨宫的高亢咆哮声则自对岸传入耳中。 燕尾服当场迸裂飞散,衣服底下那具宛如金刚石的肌肉装甲傲然现世。 雨宫倒着背部仰望天空,双手掌心对准上方,接着将五指折弯成钩爪状,发出「嘶啊啊啊啊」的威吓低吟。 就在位于瓶底眼镜后方之双眼绽放出慑人目光的同时,雨宫的鞋底已猛然震碎柏油路面。 转瞬——执事雨宫腾空飞起。 咻~~ 只见拖着这阵状声词飞越隅田川,高高地翱翔于半空中的雨宫对准玉直飞而来。 以暗红色天空为背景,仿佛由高射炮击发的炮弹的这名矮小老人,以双手扶着自己的头部往上仰,指尖则弯成钩爪状,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漂亮抛物线后,不偏不倚地朝玉这边笔直降落。 「公主大人————————————!」 由雪白的嘴边胡底下,迸出了这阵高亢雄壮的咆哮声。 ——我的心脏会被他挖走! 玉的直觉发出尖锐警告。 这个老妖怪在白河战役中的作战表现,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先以空手挖出敌兵心脏,在持有者眼前豪迈地捏爆,让回溅鲜血染红一头白发,再得意洋洋地高声朗诵自己所写的莫名其妙短诗。纵身扑向四处逃窜的可悲白河军士兵背后,从背面精准地挖出心脏之后,再刻意伸手搭住敌兵肩头,让敌人转脸面向自己,接着伴随「哼」的勇猛吆喝声,任由捏爆心脏所形成的血肉自指缝间倾泄而出。没人知道他如此坚持当着敌兵眼前捏碎心脏的意义究竟为何。而其行径的莫名其妙程度更令人感到害怕。如今调布新町的大人们甚至都会用「再不快点就寝,我就要叫执事雨宫过来罗」这句话来吓唬熬夜不睡觉的小孩。而这招效果颇佳,据说现在町上有愈来愈多小孩光是大老远看见雨宫的身影,便会开始哭闹并吓得尿失禁。 「玉!」 察觉危机临身的由纪不由自主大叫一声。玉则反射性地握住插在腰间的两口短剑剑柄。妖怪执事边任由瓶底眼镜闪闪发亮边矗然飞越河面,就这么夹带着浓烈妖气,威风凛凛地朝向地面降落。 ——立刻挖出这个糟老头的眼珠! 藏在玉胸口的桐人发出命令。用不着他说玉也知道。短剑根本奈何不了雨宫的肉体。刀刃有可能刺穿的部位,顶多也只有瓶底眼镜下方那对眼睛而已。玉的双眸绽放出锐利目光,下定决心准备迎战嗜血执事。 「来吧,妖怪!」 「公主大人————————————!」 咕嚓。 飞越河川的雨宫伴随着这阵钝重声响,一头猛然撞上游步道的路面石板。 老人的颈项扭曲成诡异角度,石板也应声碎裂。这显然是着地失败——不对,甚至令人怀疑他究竟是否真的有打算好好完成降落动作。玉从板凳上翻身滚落至地面,顺势抽出插在剑带里的短剑。妖怪当场起身仰望天际。 「公——主——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一阵几可震撼全世界的咆哮。 随后缓缓伸手探入胸前口袋,取出一条毫无皱摺的手帕,面露如鬼神般的狰狞神情,小心翼翼地铺设在石板凳上。 咕嚓—— 现场再度传出一阵钝重声响。这次是五体投地的雨宫拿自己额头使劲叩击步道石板的声音。本已破碎的步道路面再次冒出更深邃的钵状凹洞。碎散的玻璃镜片闪闪发亮地飞溅四散。 「这~边~请~坐————!!」 听见雨宫的呐喊,沙也加装模作样地静静弯腰,坐在手帕上,接着回头望向摆出应战姿势的玉。 「你你你、你可别会错意喔。沙也加对像你你你你这样初鲁,不对,是粗鲁的佣兵压根不感兴趣。可、可是,既、既然都已经偶然在此相遇,那就算拨点时间,稍微跟你喝杯茶聊聊天也无妨……」 话尾悄然消失于满脸通红的表情底下。沙也加紧咬嘴唇低头不语。 看样子雨宫似乎是为了将手帕舖在板凳上,才纵身飞越隅田川。 领悟到这一点的玉颇感傻眼地边擦去额头冷汗边收掉短剑,接着交互看了忸忸怩怩的沙也加及动也不动地匍匐在地的妖怪之后,这才转眼望向双手交抱胸前,面露僵硬笑容的由纪。 「好,要开始吐槽罗~可是,该从哪一点着手比较好啊?」 「……嗯。总之我很好奇为何雨宫先生会待在对岸。」 「也是。他待在那边根本没有意义可言嘛。」 「还有,居然一听到呼唤就震碎燕尾服飞向天际。」 「为什么只为了舖一条手帕而飞越河川啊?」 「而且还着地失败。」 「又下跪敲坏步道。」 「还撞碎了自己的眼镜。」 被这样单方面吐槽了一顿之后,原本伏首不动的雨宫缓缓抬头望向玉。脸上露出似乎略带怒火的表情。他好像是在抗议。只见镜片已碎裂的瓶底眼镜绽放光芒。 「胆敢仇视公主大人之人,本人雨宫绝不轻饶。」 「我又没仇视她。」 「只要是为了公主大人,本人雨宫也能轻易飞越隅田川。」 「呃,嗯,这该如何是好啊?他背后没有开关之类的玩意儿吗?如果可以只在必要时打开开关,没必要时直接关机的话,那就很方便了耶。」 此时,沙也加缓缓低头看着雨宫,开口发号施令。 「雨宫,把那个东西拿来给我。」 「遵命,公主大人!」 雨宫活力充沛地回答,随后「咕嚓」一声,再度震碎鞋底石板纵身跃起,轻松跳回隅田川对岸。接着在对岸背起一只包裹,大老远地喊了声「公主大人——————」之后,「咕嚓」一声,施展出本日第三度的高空跳跃飞抵这边,一头猛然撞上游步道,顺势侧身在地上翻滚数圈,最后「涮」地帅气起身,五指弯成钩爪状、昂首望天、龇牙裂齿…… 「公——主——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烦死了啊————!」 懒得理睬一脸傻眼的玉,雨宫连忙动手解开背在背上的包裹。从裹巾里跑出好几个餐盒。玉及由纪压低声量在一旁窃窃私语。 (拜托一开始就顺便背着那个包裹过来好不好……) (他会不会纯粹只是想飞越河川三次而已啊……?) (被他那样背着包裹在地上翻滚,里头的东西肯定全被压坏了吧……) 果然不出玉所料,雨宫一打开餐盒的盖子,搅成一团的炸鸡块、日式蛋卷、章鱼热狗及咖哩炒饭立刻映入众人眼中。 沙也加顿时变得面无血色。 而雨宫也愕然睁大他那双隐藏于碎裂眼镜底下的眼睛。 「雨、雨宫!!」 「公、公主大人!!」 主仆俩各自发出急迫声调呼唤对方。到了下一刹那,只见雨宫缓缓正坐于原地。 「公主大人啊,啊啊公主大人啊,公主大人啊!」 一本正经地高声朗诵当场想到的辞世俳句,接着运气鼓劲,伴随「喝呀」的一阵吆喝声,出人意表地挥动弯 成钩爪状的五指刺向自己的胸口正中央。 「公——主——大——人啊啊啊!!」 可怕的是他竟然一边呻吟,一边试图挖出自己的心赃。雨宫为了负起撞坏沙也加那份豪华便当的责任,他打算挖出自己的心脏,再当着自己的面加以捏爆,以此手法壮烈成仁。 ——我超想看的! 这个不负责任的念头自玉脑海当中一闪而过。就道义层面而言,应该立刻出手制止才对,但他真的很想看。雨宫试图执行的,八成是可以归类为最豪迈的自杀方式吧。他超想亲眼看看人类是否真有办法以那种手法实现自裁心愿。 「公——主——大——人啊啊啊啊!」 仿佛回应玉内心的渴望一般,雨宫边发出悲壮咆哮边持续推动自己的手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然而雨宫的肉体几乎跟钻石一样坚硬。就算凭他那一身妖怪般的怪力,也无法轻易斩断自己体内的肌肉纤维。想要以死谢罪的意志力,以及钢铁肉体与生俱来的纯粹求生意志。最强的矛及最强的盾在雨宫身上展开一场龙争虎斗。 「冲啊,雨宫,加油!」 玉忍不住握紧拳头替他加油打气。在这种场合的加油,当然带有「朝着能取悦我的方向加油」之意义。至于一旁的沙也加则是双手轻捣嘴巴,眼睛只盯着惨不忍睹的便当盒不放,压根没发现执事试图自裁的举动。 「嗯,算了,还是阻止他吧,好吗?」 再也看不下去的由纪伸手搭住雨宫的后颈,轻轻射出练气。 「咕喔……」 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响过后,雨宫双眼反白,第一关节已刺入自己胸口的五指瞬间丧失力量。 「啊啊,笨蛋,现在明明是最精彩的场面说!」 无视于颇感遗憾的玉,意识被斩断的雨宫身体颓然横倒。由纪所施展的精彩绝技,一击便使这个妖怪彻底失去意识。 「沙也加的……便当……」 对一旁骚动毫不在意的沙也加,依旧怅然若失地俯瞰着因雨宫刚才那一连串草率侧身翻滚所酿成的惨剧。 「这是人家……费尽心思做的耶……」 只见如此嘀咕的沙也加眼角流出一丝闪耀泪光。甚至隐约可听见一阵微弱的呜咽声,由她紧咬的嘴唇内倾泄而出。 玉侧头感到不解。 「怎么着,大小姐你已经饿到流眼泪的地步啦?便当虽然变得乱七八糟,但也还不至于完全无法下肚嘛。还可以吃、还可以吃啦。」 玉一脸诧异地说道。 沙也加则转动哭红的双眼怒瞪玉,以压抑住满腔怒火的声音说道: 「这、这并不是沙也加要吃的便当!这是……那个……是为了送给别人,而由沙也加亲手准备的便当……」 「啥?哦哦,是要给大人物吃的便当啊?那这下子的确不能拿去献宝了呢。」 「呜……呜呜……」 听玉这么一说,沙也加终于忍不住扭曲她那端庄秀丽的脸蛋,明确地开始发出哽咽声。 这名个性倔强的女孩会在他人面前哭成这样,想必此事一定对她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吧。 「这是人家第一次亲手做的……呜……费尽心思……呜呜……」 这下子该如何是好啊……玉转脸望向由纪。 由纪皱起眉头,贴近玉的耳边轻声说道: (由你负责把便当吃光,这样做便能解决问题。) (……我?但这是要给大人物吃的便当耶?) (没关系啦。快说「我要吃」。) 由纪脸上的表情相当认真。不自觉受到震慑的玉,只好依照她的吩咐,转脸看着沙也加。 「总觉得啊,这便当也不能就此拿去丢掉吧?我虽然不是大人物,但还是吃掉它好了。」 玉以若无其事的语调试着抛出这句话。 沙也加睁大布满血丝的哭肿双眼望向玉。哽咽声戛然止息,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愿意……品尝这个便当吗?」 「也没什么愿意不愿意啦,反正我肚子随时都很饿。那个便当虽然已经被撞烂,但也没糟到不能入口,况且丢掉又很可惜。」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挂在沙也加脸上的扭曲表情随即逐渐软化消失。这次轮到双颊代替眼睛泛起一阵红晕,她虽有点惊讶地微张嘴巴,又连忙试图收敛表情,结果却宣告失败,导致她只好为了避免被玉看到脸部神情而低下头去。 接着,她就这么低着头对玉说话。 「既然这样……那好吧。虽然并非沙也加所愿……但沙也加也不阻止你。随你高兴吧。」 「喔,是吗?那我开动罗—由纪你也一起来吃吧。」 玉把从包裹里拿出来的便当盒摆放至石桌上,接着绕到板凳前面坐下,并开口向正对面的由纪说道。 只见由纪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我已经吃饱了。全都给你吃吧。」 沙也加抬头望向由纪。一阵细若蚊鸣的声音由她嘴唇之间倾泄而出。 「若不嫌弃的话……久坂小姐也请用……」 「不了,您别在意。我还知道应体察高贵之人的心思方为有礼。」 片刻过后,由纪搬出颇为冷淡的语调,斩钉截铁地加以回绝。 察觉到由纪话中所隐含的意思,沙也加露出有点不甘心,同时却又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表情,弯腰坐在玉身旁。 玉一点也不在意少女们这段虽然短暂,却激荡出阵阵剧烈火花的交谈,迳自打开三个餐盒的盖子,感慨万千地注视着雨宫那阵翻滚动作对餐盒所造成的伤害。只见五颜六色的菜肴杂乱无章地在餐盒内挤成一团。 「我很爱吃蛋。」 玉挪动筷子探向日式蛋卷。 沙也加顿时睁大双眼,喉头部位更因紧张过度而发出一阵「咕噜」声响。 「啊,蛋、蛋卷不太好……真要说的话,炸猪排可能还比较像样一点……」 玉硬是把少女的轻声嘀咕当作耳边风,直接夹起蛋卷送进嘴里。 咀嚼咀嚼,咕噜。玉的喉咙随之蠕动。沙也加仿佛试图撑破眼皮似地张大双眼,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玉的反应。 「天啊,超好吃的啦——」 玉十分开心地露出笑容。那是如假包换的感想。蛋卷既新鲜又饱含汤汁,而且滑嫩到入口即化。 沙也加的脸上表情瞬间为之一亮。 「真、真的吗?这、这个嘛,沙也加猜那应该是像你这种平庸庶民从未品尝过的高级料理就是了……接、接下来尝尝炸猪排如何?」 「没有蛋卷啦?这很好吃耶,我好想再多吃几份说。」 「蛋、蛋卷只有一份而已……要是你肯事先告知的话,沙也加就可以多准备一些……不、不过纵使像你这样的平庸庶民提前告知,沙也加也不一定会照做就是了……」 玉手中那双不安分的筷子,接着对准咖哩炒饭伸了过去。沙也加惊慌失措地说道: 「那个,请先吃炸猪排……这道咖哩炒饭我还正在学……」 无视一切提醒的玉一手抓起餐盒,豪爽地将咖哩炒饭扒进嘴里。一口气吃光这道菜肴,脸上再次浮现爽朗笑容。 「好吃——!这真的是大小姐你亲手作的吗?太厉害了。很好吃耶。现在这道菜已挤进我心中咖哩炒饭排行榜的第三名罗。」 「真、真的吗?那个,不是单纯的应酬话吗?要、要知道像你这种平庸庶民所说的应酬话,对、对沙也加这般身分尊贵的人可是一点都行不通喔?」 「不不,这真的很好吃啦,真的。一整个开胃,筷子都停不 下来了啊。」 如他所说,玉的筷子动个不停。接二连三地夹起菜肴塞进嘴里,「好吃」一词也不断脱口而出。 沙也加脸上表情的兴奋程度逐渐攀升。她看着玉的夸张反应,整张脸变得面红耳赤,眼角甚至显露出喜极而泣的迹象。 「这、这其实也是沙也加第一次动手作料理。特地商请老师前来,学习菜刀的用法,竭尽所能……不、不过,沙也加只是觉得这是必备的个人修养才开始学习,绝、绝不是为了作便当给你吃才……」 「哇拷,炸猪排超赞——!!要死了,好吃得要死啊,美味死了!」 「没、没错吧!?沙也加也对炸猪排很有信心呢!甚至连老师也赞赏有加呢!老师夸奖沙也加油炸火侯抓得绝妙无比,说沙也加是油炸料理天才!可、可是呢,沙也加那么擅长油炸食物是为了自己,绝对不会是为了你这种……」 一张脸红到几乎快喷火的沙也加,就这么低着头在胸前轻轻互戳双手食指的指尖,整个人显得既开心、又很难为情地绕啊绕、绕啊绕地不停转动双指。 另一方面,隔着石桌坐在两人对面的由纪,脸上则挂着一张冰冷至极的表情。她不发一语,露出凝固的远眺眼神,冷冷地看着狂吃沙也加所做便当的玉。 首先察觉到由纪有异状的人正是沙也加。 缓缓起身的沙也加,露出带有一丝夸胜意味的表情。 「若不嫌弃的话,久坂小姐也品尝看看如何?沙也加的炸猪排还有剩唷?」 由纪微启樱唇,一句毫无感情起伏的台词随之倾泄而出: 「心领了。我很明白像我这样的平庸庶民,实在高攀不起百武小姐的炸猪排。」 「呵——呵呵呵呵。炸猪排也没什么好高攀不高攀啊。沙也加一点也不在意,请尽管品尝无妨。」 「我说我心领了。」 「哎呀呀。您在胆怯些什么呢?这也只不过是区区一块炸猪排而已嘛,吃了又不会要您的命。」 「…………」 「话又说回来,请问久坂小姐是否也像沙也加一样会下厨呢?」 火大——…… 由纪以一阵仿佛可以听见上违形容词般的沉默,来作为沙也加这个问题的回应。 沙也加用左手手背轻抵下巴,笔直地翘起并拢的五指,意气风发地高声大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久坂小姐,像不会做菜这种小事,根本就无需放在心上啊。毕竟久坂小姐是练气能手,在八王子移民地更被称作『调布新町的张飞翼德』而备受敬畏啊。张飞、张飞。想也知道张飞当然不可能会下厨嘛。」 啪叽啪叽啪叽。 由纪的鬓角底下传出数道声响。 由纪也曾听说过这个绰号。她很开心……才有鬼。若是被喻为圣女贞德或巴御前也就算了,为何偏偏是张飞?由纪怀疑沙也加搞不好就是到处宣扬这个绰号的幕后黑手。 「……我对任何绰号都不会感到在意……但擅自认定我不会做料理的说法,倒令人颇不以为然。」 由纪压抑住情绪,勉强挤出这句话。而对此言产生反应的人则是玉。他维持着嘴里塞满食物的状态,丢出一个不知轻重的疑问。 「啥?你会做菜啊?」 由纪眼中燃起一团熊熊怒火。翡翠色的虹彩灿然窜升。 「会,我当然会。只是你不晓得罢了。」 「少臭盖了啦~我根本没看过你下厨。啊,该不会是那样吧,你是因为见到大小姐厨艺那么高明才大发脾气吗?天啊——有够无聊——你是笨蛋吗?又没关系,你虽然不会烹饪,但你有办法独力轻松斩杀千人大军不是吗?还被称作张飞。就把杀人当成你的烹饪技巧好了,战场就是你的厨房啦,没错没错。」 玉这番不知轻重到极点的发言凶猛地烧灼着由纪的脊梁。 由纪背后霍然窜出一股夹带着「轰轰轰轰轰……」之可怕音效的透明烈焰。 嘴角亮出獠牙,不对,是露出虎牙的由纪如此说道: 「区区料理、还难不倒、本姑娘!」 「你哪位啊?好可怕唷——」 「我说我会下厨烹饪!!」 「好好好,我知道了,所以别再用那种声音讲话,你到底是打哪发出那种怪声音的啊。」 「像是八宝菜啊!!青椒牛肉丝啊!!我都能煮得很好吃!!」 「哦哦,这样啊,我懂我懂,一切都是我不好,嗯。虽不晓得你为何尽挑些听起来很费工夫的料理,但求求你改用平常的声调讲话好不好,呐?」 将嘴角抿成一条笔直横线的由纪,先以手腕使劲揉了揉眼角之后,随即露出怒火中烧的赤红双眼狠瞪着玉。 沙也加则是竖起隐藏在发缝之间的灵敏双耳凝神倾听—— 「八宝菜及青椒牛肉丝?哇,没想到久坂小姐居然会烹调这么高档的料理。真令人羡慕不已呢~相信您的厨艺必定相当高明吧~」 ——边以嘲讽意味十足的语调如此说道。 由纪正面怒瞪沙也加,火冒三丈地挺起双肩。 「我连北京烤鸭也做得出来。」 在气头上的由纪草率地挖了个更大的洞给自己跳。 沙也加的呵呵大笑声随之流向隅田川。 「哎呀哎呀哎呀!这真是太了不起了。真希望沙也加有朝一日也能享用到久坂小姐亲手所做的料理呢。然而玉先生截至目前为止,都还未曾品尝过久坂小姐烹调的料理对不对?」 「的确没有。我完全想像不到由纪的料理会是什么样子。但老实说,那种小事压根无关紧要。天啊,这章鱼热狗超好吃的耶——」 侧目观看两名少女争论的玉,一边随口搭腔,一边不停动筷将沙也加的便当大口大口吃下肚—— 「我只是一时激动才讲出那种话,实际上我根本就没做过菜啊。」 与沙也加等人道别之后,由纪以闹别扭的语气猛发牢骚,顺着天色已暗的隅田川河岸游步道走向旅馆。 填饱肚子的玉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配合着她的步调。 「你有够无聊。真是个大傻瓜啊~」 玉表现出一副压根事不关己的模样,由纪见状又接着说道: 「八宝菜也好、青椒牛肉丝及北京烤鸭也罢,别说是烹饪,我甚至连吃都没吃过。只不过是以前曾在理绪阅读的料理丛书上头看过而已啊。」 「知道了啦,我又没有吐槽你的意思。而且也没说要你煮给我吃啊。」 「……嗯。可是看到百武小姐刚刚的反应,我总觉得她很有可能会在下次碰面时重新提起这个话题啊。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很担心她会不会趁大家聚在一起时突然找上门来,并试图要求我当场做料理给大家吃……我又不想到时候才说『其实那是谎话』……」 「你还真爱瞎操心呢~天啊~肚量超小的~无聊透顶耶~」 「罗、罗嗦啊。就算无聊,这对我而言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事实上我完全不会做菜……」 话尾悄然消失。由纪低下头去,任由修长眉毛遮住她那翡翠色的眼瞳。 玉则颇感傻眼地哼了一声,转眼望向河面。据说在目前的白河地区有许多夜盗趁着权力空窗期频繁出没犯案。可能是为了加强警戒吧,只见入夜后的河川沿岸设有整夜不熄的篝火,井然有序的成排火光映照着河面。路上往来的行人稀稀落落,顶多只会偶尔与负责巡逻戒备的武藏野派士兵擦身而过。自下游吹来的河风已夹浓浓凉意。 由纪边走边凛然抬头挺胸,语气坚定地对着昏暗夜色说道: 「所以,为了到时候能 够轻松过关,我打算请理绪教我做菜。好让自己可以成功作出八宝菜、青椒牛肉丝及北京烤鸭。」 「这个嘛……你若有心的话,我是不会阻止你啦……但你这个外行人为何偏偏选择挑战那些高难度的菜色啊?」 「我当然也知道一开始八成会不断失败……但只要持续用心练习……」 「你大概就是那种,会因为受到特别好强的个性影响而惹祸上身,结果落得自掘坟墓并惨遭活埋下场的可怜虫。」 由纪顿时气得鼓起双颊。 「这事不试试看又怎能知道结果如何?」 「也是啦。要试了才知道啊。」 「你那种一副不感兴趣的语气是怎样?真要追根究底的话,还不都是因为你取笑我,才害我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所以你也要给我帮忙。到时你要负责试吃我做的北京烤鸭,再老实发表感想给我听。」 「虽然听起来似乎还满有趣的,而我也很想半嘲讽地试着帮你,但……」 「你有什么问题吗?」 「该说是问题吗……当我一听见要『试吃你做的料理』这句话的瞬间,我体内那股异常进化的求生本能随即开始响起相当剧烈的警报声喔。它以睽违许久的凶猛劲势在我心中发出『嗡——嗡——哔啵——哔啵——这边是求生本能、这边是求生本能,别答应别答应绝对不可以答应严正拒绝下跪拒绝磕头拒绝若小看这事会死会死会死真的会死。这边是求生本能、这边是求生本能,嗡——嗡——哔啵——哔啵——』非常大声的警告。」 「……你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耶……即便是开玩笑也太没礼貌了吧……」 「嗯……假如是开玩笑也就算了……但很可惜我句句属实。附带一提,这是我个人的专用警报系统,我对它的性能相当有自信。长年使用下来,它真的只有在遭遇危险时才会发出警报。就连先前在新宿与敌军交战之时,它也未曾响起如此剧烈的警报声……」 由纪绷着脸陷入沉默。 依旧气呼呼地鼓着双颊的她低头不语,接着突然快步往前走。 这是很难得能在由纪身上看到的反应。玉也加快脚程跟在由纪身旁。 「干嘛?你别作出这种反应好不好—」 他虽试着逗她,微微低着头的由纪却以头发遮掩住自己的表情,依旧不发一语地持续快步前进。自发缝之间隐约可看见她紧咬嘴唇的神态。 「你别生气啦—我刚刚那是骗你的,开玩笑的啦~」 玉开始辩解,由纪却只是竖起双肩、身子微微前倾、像具机器人一般虎虎生风地交互迈开直挺挺的修长双腿向前行。她一边这样赶路,一边频繁地举起手腕,接二连三地擦拭眼角。 完蛋了……玉在心里暗自叫苦。 看样子自己似乎真的对由纪的心灵造成了伤害。 甫察觉到这点,一股真心感到过意不去的歉意顿时油然而生,于是玉便一边配合由纪的行走速度,一边开始设法亡羊补牢。 「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啦,一切纯属说谎。试吃肯定不会比打仗还可怕嘛~」 「…………」 「天啊,我好想吃吃看说~北京烤鸭耶。那道料理一定很美味吧~虽然我从没吃过。可是绝对很好吃啦,好吃好吃。」 「…………」 「我愿意试吃唷。我吃我吃。」 「……不必了,反正吃了会害死你。」 「拜托,你居然当真啦?有够呆耶—你干嘛对我说的每句话都信以为真啊?」 「……因为。」 「想也知道那只是玩笑话嘛。你起码也搞懂这点常识好不好。」 「………」 「抱歉,一切都是我不对。但你也犯不着哭吧?」 「……我才没哭。」 「嗯,我就知道,你才不会因这点小事就落泪。我向你道歉,所以你别再生气了啦,好吗?」 由纪停下脚步,但依旧维持着以头发遮住表情的状态。 「……你真的肯试吃吗?」 「我肯我肯,没问题没问题。」 「…………」 「不对,应该说我很乐意试吃。反正我的优点就在于肚子随时都空空如也。能够白白享受到大餐真开心~我好期待试吃唷~」 由纪以手腕来回用力擦了擦脸,露出赤红的双眼仰望着玉。 「……你上当罗。」 「咦?」 「我怎么可能因为那点小小刺激就掉眼泪?想也知道我只是假哭而已嘛。」 带着红肿眼角如此说道的由纪好胜地吐出舌头。 若是平常的玉,大概早已吹毛求疵地撂下「你明明就已经哭过了嘛,这算哪门子露骨的敷衍手法啊?假使真想骗人的话,就该先拟定周详计划,并抱着一旦失败就晈舌自尽的觉悟再动手」这句狠话破口大骂一顿,但他现在决定只作出不痛不痒的反应,随即发出「哗~」的爽朗笑声,竖起单手轻抵后脑勺。 「唔哇,搞什么鬼,原来如此啊。原来你只是假哭而已啊?哇,我被骗了。」 「怎么样,服输了吧?我的演技也颇有看头对不对?」 「我完全没发现耶。刚刚的你看起来就跟真哭没什么两样啊。」 「嘿嘿~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喔?你得试吃我做的料理,并老实发表感想给我听喔?知道了吧?」 「既然彻底上了你的当,那也没辄啦。好啦好啦,这次算我输啦。」 尽管玉的语调听起来惺惺作态到极点,由纪却心满意足地展露微笑,双手绕到腰际后方,身子微微向前倾,接着换上淘气的神情仰望玉。 「来比谁先跑到旅馆!」 由纪活力充沛地丢下这句话,随即翻转身子,沿着游步道笔直飞奔而去。 「喂~你究竟要捉弄人到什么地步才开心啊。站住站住!」 仍然维持着惺惺作态语调的玉也像个傻孩子一样,边高举单手不断挥舞边在后面追着由纪的背影。 尽管看在旁人眼中,这肯定是一对无懈可击的笨蛋情侣,但可怕的是两个当事人都毫无自觉,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奔离现场。只剩阵阵寒冷夜风不停吹打着这对笨蛋情侣离开之后的游步道—— 四 玉及由纪今晚留宿的旅馆,是由事先派驻白河地区的调布新町办事员提前安排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世界污染前便开始营业的日式旅馆,后来改建成平房格局,因此在这缺乏水电及瓦斯管线的时代中也能使用。构造也相当扎实稳固,木板铺设而成的天花板、内墙及走廊都保养得十分完善,且随时都有数名女服务生负责招待客人的正统派旅馆。 「不错耶,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坐在坐垫上并打直双脚晾在榻榻米上的玉,眼神兴奋雀跃地眺望着陈列于桌上的晚餐。 在他正对面,同样面向豪华晚餐的由纪则是面露傻眼表情看着玉。 「你的食量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你不是自从抵达白河之后就一直吃个不停吗?」 「完全不成问题啦。刚刚洗完澡后,我肚子又饿了嘛。啊,服务生,我听说你们这里好像有咖哩饭吃到饱是不是?」 负责上菜的中年女服务生面露和善微笑,告诉他咖哩饭吃到饱是午餐时段的服务。玉随即笑逐颜开。 「明天吗~真令人期待啊。」 「记得收敛一点。要是你认真狂吃的话,吃到饱这项服务可是会被你吃垮啊。」 耍完嘴皮子之后,由纪在坐垫上摆出放松双脚的坐姿。 抵达旅馆后,她被带往自己的房间,先泡过澡才换上一袭清爽浴衣,接着为了共进晚餐而来到玉的房间。这是服务员的贴心安排,认为两人一同用餐总比独自吃饭来得好。玉也在泡完澡之后,换上浴衣并任由空腹虫叫个不停。 两人感情融洽地同时换上浴衣。享受着干净榻榻米的清新气味,以及在纸门外面呜叫的蟋蟀声。起身打开纸门,只见走廊正对面有一座引入隅田川河水设置而成的山水造景,并有数座灯笼已点燃灯火。池畔的百日红受到吹来的夜风散发出阵阵幽香。 「这风真舒服。纸门就开着别关了,还能顺便观赏庭园景致。」 「ok~」 由纪再度坐回坐垫上,伸手拿起筷子。说了声「我开动了」后,便一面眺望着庭园美景一面尽情享受美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旅游风情油然而生。 两人互看彼此这身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装扮。由纪的修长黑发依旧湿润水亮,受到设置在客房一角的灯笼光芒照射,只见一抹淡淡的琥珀色自表面流窜而过。 玉则无言地狂吃料理。他仿佛忘了不久之前才刚吃过山药泥荞麦面及沙也加所做的便当一样,在转瞬之间便扫光所有菜肴,又露出一副还吃不够的神情,定睛凝视着由纪的晚餐。 接着,有如算准时机一般,女服务员开门走进客房。 「呜喔,是日本酒耶。不错喔。」 玉的开心笑容得到冷酒灌溉。由纪则是一脸傻眼地说道: 「你还真爱喝酒呢。酒真的这么好喝吗?」 「你也来一杯如何?」 「我才不要。我讨厌喝醉的酒鬼。」 由纪冷淡地拒绝,并目送女服务员的背影离开客房。 「噗哈~好喝~」 立刻将小酒杯移至嘴边的玉,抬头对天花板抛出一个惊叹号。 说了声「谢谢款待」之后,由纪边转移冷淡目光扫向庭园边开口说道: 「我真搞不懂。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吗?」 「你有喝过酒吗?」 「没有,因为闻起来很臭。」 「标准的『没喝过就排斥』呢。调布新町并没有颁布『未满二十不得饮酒』的禁令吧?」 「嗯,并没有特别管制。跟我同年龄的孩子们都已经跟大人们喝成一片了。」 「那 不就没关系了吗?说不定你其实是个很会喝的酒国女英雄呢。」 玉展现出一如往常的嘻皮笑脸态度,一边随口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一边对由纪举起握在手中的酒瓶。 「嗯~那好吧,我就只喝一小杯试试看。」 由纪也随手拿起倒盖在自己那份餐具上的小酒杯。 「哦哦,不错嘛。这就是所谓的酒精处女秀吗?」 玉开开心心地动手替她斟冷酒,由纪则皱起眉头说道: 「一点点就好,一点点。」 「知道知道。」 无视由纪的说词替她斟满整个酒杯之后,玉也把自己手上的小酒杯倒满,一手高举至面前。 「干杯~」 「干杯。」 由纪一口气喝光冷酒,把小酒杯摆回餐盘上。玉则是笑咪咪地提问: 「怎样,有何感想?」 「好像白开水一样,没什么味道。」 「喔喔,有两把刷子呢。哈,反正只要当成是开水来喝就好啦。喝到后面你就会逐渐感到很轻松罗。」 「哦~这就是酒吗?虽然不难喝,但也不怎么样啊。为什么大家都能喝得这么津津有味呢?」 由纪一边嘟嚷着说出感想,一边接过玉递出酒瓶替她倒满的第二杯酒,再次一饮而尽。玉面露开心神情,对着客房外面放声大喊: 「不好意思——麻烦尽可能地多端些冷酒及热酒过来给我们~」 「好的~」走廊上的女服务员活力充沛地出声回应。 「我~说~啊~吵死了。专心听别人说话啦!你这家伙总是总是总是总是不肯好好听别人说话。所~以~呢~不~管~过~多~久~不——管——过——多——久你这个人仍旧毫无长进。毫无、长进。一点都……没有成长啦!」 喋喋不休地讲完这串话之后,一把抓住一升瓶的由纪徐徐抬头仰望天花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直接将酒瓶里的液体送进胃脏深处。那是会令人不禁看到入迷,且充满男子汉气慨的豪迈喝法。 由纪发出砰咚一声,将一升瓶放回榻榻米上头。 「噗哈——」地吐了口大气,举起一只手擦拭嘴角,再毫不留情地转动翡翠色双眸直瞪胆颤心惊的玉。接着「嘶啊」地霍然张开她那樱红色的嘴唇。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你!!」 「有有有,我当然有在听。」 「去你的,给我喝!!」 「知、知道了,我喝就是了,所以拜托你也稍微喝点水,好吗……?」 「如果我,整个人,非常清醒的话!!」 「清、清醒的话?」 「就给我喝!!」 微张嘴角若隐若现地露出尖牙的由纪,单膝跪在榻榻米上并伸手递出一升瓶。玉提心吊胆地接过酒瓶,随即发现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啊,已经空了。好,今天差不多就到此……」 「不好意思————再拿一只一升瓶过来——」 听到这声对准走廊发出的了亮嗓声,玉整个人当场咚一声颓然倒下。由纪的酒品大出意料之外地糟。玉一边埋怨自己轻率地拱她喝酒的肤浅行径,一边开始思索可以逃离这个活地狱的撤退方法。 由纪将服务员送来的一升瓶抱在怀中,边打嗝边正面直盯着玉不放。 「怎样?你有什么意见不成?」 「不,没有没有。但我觉得喝到这边也差不多该解散……」 「变档。」 「变、变档?」 「便当啦。便当……你那是什么意思啊你?一脸笑咪咪的……嗯?是怎样?便当便当,公主大人亲手做的便当,吃得很开心是不是啊?嗯,说啊?」 「什、什么意思啊?你突然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所以说,你少在那边给我装蒜。你是怎样,觉得开心就只管说开心啊。就只会装傻……根本就不配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嘛!」 「拜托 ,你到底在讲什么啦?你口中的便当,是指沙也加要准备给大人物吃的那个便当吗?虽然的确是我吃掉了,但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提起这件事?」 「哼。差劲透顶。其实明明就已经察觉到事有蹊跷……居然还用这种装蒜手法,硬是死不认帐。你这个超级烂男人。差劲、烂到极点、逊毙了。」 「你再怎么发酒疯也该适可而止一点吧。我真的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啦。」 「你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啦。每次总是岔开话题,就算我开口询问,你也始终不肯好好回答。这算什么?是要强调『本大爷非常非常高深莫测』吗?哈,逊毙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你就算要找碴也该差不多一点喔。我又没有隐瞒什么秘密。」 「啥?嗯?你说什么?你没有隐藏任何秘密?」 「没有啊。不然是怎样?你倒说说看我几时隐瞒了什么秘密啊?」 「哦~那我提的问题你都敢回答吗?你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对吧?」 宛如攀在树上的无尾熊一样,紧紧抱着一升瓶不放的由纪脸上浮现出坏心眼的笑容。 「当然,我随时都能回答任何问题啊。怎样,你想采访我不成?是没关系啦,但采访完之后就要解散了喔。你也不准再喝下去了。」 「不喝不喝。」 由纪边说不喝,边「咕噜咕噜」地举起一升瓶猛灌。 「你这不就在喝了吗!是没差啦,不对,有差有差。可是……算了,来吧,快点发问吧。来啊来啊,放马过来,我有问必答啦,喝呀喝呀,尽管出招无妨。」 「这样啊。那么,我该从哪件事开始问起比较好呢?」 由纪傻笑着抬头望向天花板,边发出「该挑那个问题好呢,还是选这个问题好呢……」等诡异嘀咕声边开始动脑思考。 玉则摆出迎战姿势。 尽管刚刚整个豁出去呛声,但由纪猜得一点也没错,其实他隐瞒了许多不想被人问起的秘密。玉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凝视着由纪的嘴角。 结束自言自语之后,原本笔直对准正上方的由纪双眼随即移回玉身上。只见由纪面露挑衅神情,打开鲜艳动人的樱红色嘴唇。 接着脱口而出的话语是—— 「zzzzz……」 锵——玉整个人重重地瘫倒在榻榻米上,随后龇牙裂齿地露出如同战神阿修罗般的凶狠表情霍然起身。 「不要害人紧张了老半天又自己睡起大头觉好不好!!给我醒过来!!」 「……喵啊!?咦……我睡着啦?」 「你不是要问我问题吗?假使你已忘记要问我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当没这回事罗。」 「咦……?你哪位啊!?」 「不准忘记我是谁!」 「zzzz…………」 「居然又睡下去了……!」 「zzzz……来,玉,打开嘴巴——啊~……zzz……抹布……好吃吗?……zzz……」 「那是什么鸟梦啊!?」 「zzz……那条抹布……是我亲手织的……zzz……」 「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啊~~」 「……喵啊!?呃,嗯——……这里是……?」 「总算醒啦,酒鬼。居然肆无忌惮地卯起来耍宝……要睡就滚回自己房间睡吧。」 「喵啊。对了,我要问问题耶。差点就忘记这件事了。」 「啧,没想到你还记得。」 「老师,有问题~有问题~」 满脸通红的由纪在坐垫上摆出正坐姿势,接着活像个小学生似地举起单手不断挥舞。 千万不可违抗酒鬼。玉奉行人生铁则,配合由纪的调调搭腔。 「来,傻瓜久坂同学。请发问~」 「请问老师跟涩泽美歌子是否曾经交往过呢?」 咕嚓。 玉伴随着这个状声词往前仆倒,一边用脸磨蹭榻榻米,一边高高翘起屁股对着天花板,任由手指头及脚趾头微微抽搐不停。 由纪则完全不理睬玉的反应,像个笨小孩一样嘟起嘴唇。 「老师有跟美歌子亲嘴过吗?啾啾啾啾——个不停过吗?」 她化身为一介粗人咄咄逼人地追问。 玉维持着脸磨蹭榻榻米的姿势,只对这名酒鬼抛出草率回应。 「下一个问题~」 「老师为什么敷衍我?老师刚刚不是说有问必答吗?」 「老师我呢,最讨厌不懂得体察他人心意的孩子。相信就算再怎么傻,久坂同学也不是那样的坏孩子对吧?」 「你们果然曾是恋人呢。所以才会作出这样的反应啊。哦~哇~」 玉起身,重新调整好坐姿。对手是个酒鬼,只要放任她随便去说就好……玉如此说服自己。 「你要怎么想都没关系。好,有没有第二个问题呢~如果没有就要宣布散……」 「老师老师~」 「来,傻瓜久坂同学。」 「请问百武小姐的便当,是不是真的很好吃呢?」 「怎么又提这件事啊?就普通好吃吧。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此事不放啊?」 「那请问哪一道菜肴最好吃呢?还有,最难吃的菜肴又是什么呢?」 「干嘛在意这种小事啊你。最好吃的嘛……应该是炸猪排吧。里面并没有称得上难吃的菜色就是了……」 听见玉如此回答的由纪立刻哭丧着脸追问: 「最糟糕的是哪一道菜呢?最不好吃的菜色……」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吧。而与其说糟糕,倒不如说感觉没那么出色的配菜嘛……我想想喔,应该就属凉拌菠菜不算很优就是了。」 「凉拌菠菜是吧……我记住了。原来百武小姐并不擅长做凉拌菠菜啊。」 「虽然不知道你问这个问题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但你可别干出太过夸张的耍宝行径喔。其实也没差啦。问完了吧?那就到此……」 「老师~」 「来,傻瓜久坂同学。」 「请问以前的神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玉的颈项再度颓然向前倒下。接着露出傻眼神情缓缓抬起头来。 「你喔,明明都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就别突然抛出这么严肃的问题好不好……」 「又没关系,告诉人家嘛。神追果然跟调布新町截然不同吗?假使不同的话,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早就想问了,但你总是打马虎眼敷衍我……」 「以前的神追啊……要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嘛。虽然现在已被加油添醋,渲染成一则传说,但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座普通的大型城镇罢了。唉,只不过我承认当时齐聚一堂的那帮人都很优秀就是了……」 「嗯嗯。」 「但很遗憾,顶头上司是个笨蛋啊。」 玉自我解嘲地笑了出来。由纪则是身子微微前倾。 「嗯,我认同上司是笨蛋这个说法。你喔,真的是个超级大笨蛋。令人感到佩服不已的笨蛋啊。」 「耶~太好了~我得到久坂小姐的夸奖了。」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啊。既然笨到不行,那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家伙能当上老大呢?为什么不是涩泽龙之介,或美歌子,还是白谷三座等等既聪明又正经八百的人来担任领导,偏偏是由你来当老大?」 由纪的脖子整个往右倾斜。 玉「哈」地轻哼一声。他抓起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酒壶,将剩余的水酒倒入喉中,再自我解嘲似地说道: 「站在最高位的家伙,不会是脑袋灵光的聪明人。虽然第二高 的地位需要由聪明人来负责坐镇,但立于最高位的人不能只有聪明才智。他还需要更与众不同的资质。」 「什么资质啊……?」 「你认为是什么呢?」 玉像是玩起小小猜谜似地出声反问由纪。 由纪微微侧首,试着用她那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的脑子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领导者必备的资质——? 「体贴……吗?能够善待住在共同体的居民,以及部下们的温柔心肠。」 「要是有也不错。但并不是只要有了这项资质就足够。」 「那么,是严厉吗……?确实惩罚犯错的人,藉以彰显法律规条的严厉态度。」 玉「哼」了一声,一把抢下由纪手中的一升瓶,抬头望天一仰而尽。 接着他伸手擦拭嘴角,带着认命笑容耸耸肩头。玉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奉陪由纪的问答游戏到底。 「虽然需要,但还不够充分。另外,我先声明一下,我在那方面的资质当然也还称不上充分。顶多就是只有在那方面比其他人还要来得像话一些罢了。」 由纪也看出玉已经开始认真起来。平常虽然总是嘻皮笑脸,打死不肯聊正经事,但现在的他却一反常态。这可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尽管对自己已喝醉一事有所自觉,由纪还是拼命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清醒过来,开始思考玉所提出的问题。 「我想不到,给我个提示啦。例如说在历史上,有哪些人物具备那种资质?」 「亚历山大大帝、凯撒皇帝、以及拿破仑。」 玉马上开口回答。这几位虽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由纪却判断不出他们究竟拥有何种共通点。 「不管是东征也好、横渡卢比孔河也罢、还是跨越阿尔卑斯山脉,若缺少他们所具备的那种资质,这些行动绝不可能成功。成就之事的伟大程度,与其资质的强弱有着直接关系。这就是提示。」 由纪动脑思考。接着仿佛刺探一样,没什么自信地说出脑海中所浮现出来的答案。 「决断力吗……?决定继续东征、决定横渡卢比孔河、决定跨越阿尔卑斯山脉……要是少了这股决断力,他们便无从实现这些壮举。」 「虽然需要,但这些还不够。」 「……不晓得。我投降,告诉我答案吧。」 玉傻笑了一下,视线挪向一旁。 「答案是能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派同伴去送死的力量。能让跟随自己的军队乐意赶赴死地的力量。能让数十万人愿意身先士卒的力量。首先一开始若缺少这项特质,那就什么都做不成。这股力量能化作根基,进一步开花结果。」 「……让同伴……送死?」 「那样子的人才是最强悍的角色。以现在这种社会混乱不堪的状况为例,若想君临天下,首先就必须要很会打仗才行。而想要打胜仗,是不是人多势众的那一方较为有利?因此比别人拥有更多部下的角色才算厉害,而部下愈是钦佩老大,在打仗时就会更加有利。因为他们不仅不会背叛,在身陷危机时也会打消逃跑念头坚持到底,并为了展现自己英勇的一面给老大看而奋战不懈。而这种意念的终极表现,就是奉献自身生命给领导者的行为。由誓死如归之人聚集而成的军团,在战场上绝不致落败。正因不会落败,所以自然会愈来愈壮大。只要有一支强大军团在背后撑腰,领导者所能成就的理想格局当然也会跟着变大。」 由纪点了点头。尽管处在因为喝得酩酊大醉而欠缺自制心的状态底下,但只要鞭策脑袋设法思考,便能勉强跟上玉的叙述。她确认自己目前正在聆听一段非常珍贵的往事,侧耳倾听,将玉所说一字一句烙印在头盖骨的侧壁表面。 玉再度昂首饮酒,一边任由目光随意飘移,一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一名领导者愈是优异,这股力量就愈是巨大。亚历山大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便促使数万将兵成功勇渡印度河。凯撒大帝为何能够横渡卢比孔河呢?因为有一支在高卢战役中脱颖而出,赢得钢铁般向心力的军团在背后力挺着他。而在五月时分跨越了阿尔卑斯山脉的拿破仑背后,则有一群内心充满革命意志的年轻将兵。据传西欧有『神总是与强大军团为伍』这么一句至理名言,说的一点也没错。想要成就伟大壮举,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拥有一支愿意毫不吝惜地奉献生命给领导者的强大军团。」 那是一种仿佛在对早已丧失的自己侃侃而谈一样,显得有点遥不可及的口吻。 由纪定睛注视着玉的侧脸,在心里如此轻声说道: ——过去也曾有那样的军团跟随着你对不对? ——挥舞着利维坦之旗,在缺少兵站支援的状况下,朝向地极勇往直前的三千战友。 ——没错吧?雾崎桐人。 位于由纪视线前方的玉抛出一句简短结论。 「一名优秀的领导者,可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把战友们当成活祭。倘若缺少这种觉悟,那么打一开始就不该立于众人之上。」 由纪找不到可以作为回应的适当话语。甚至连随便搭个腔也办不到。 可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把战友们当成活祭—— 这是多么残酷的力量啊。然而她也隐约理解到,对率领士兵的将军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必备特质。 如今,发生在夏季那场白河战役中的某件事,又再一次涌上由纪心头。 在那场战役当中——由纪所属的第一列被孤立于最前线,在退路遭断的状况下承受着白河军所发动的猛烈波状攻势。本该指挥作战的高比良启一郎因神智错乱,最后竟决定装死保命,导致临时改由由纪接掌指挥大权。 当时由纪对第一列众士兵所下达的指示内容为「犯不着急着送死,请各位只考虑到活下去这件事就好」。收到这个指令的士兵们均以自保为先,完全变得不敢与敌人正面交锋。不带斩人意图所刺出的刀剑,只不过是装饰品罢了。白河兵盛气凌人地单方面猛攻第一列,虽然靠着牛丸及由纪的奋勇作战而勉强击退敌军,最后却反而造成了我方士兵死伤惨重的结果。 之后玉穿越火墙,只身赶来协助第一列。玉一脸理所当然地从由纪手中夺下指挥权,随即转眼瞪视严阵以待的白河军决战军团,并出声激励早已精疲力竭的己方士兵。 『你们是战士,战士绝不留情。战士只会注视前方。扫倒敌人、践踏敌人、挥刀砍死他们。不要畏惧死亡,彻底燃烧你们的灵魂斗志。我们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杀光所有敌军!』 这段话极其炽热。他开口要求第一列的士兵们「战死沙场」。之后玉也一直反覆回头对背后的士兵们大喊「绝对不可后退!」、「要就给我前仆后继地战死沙场!」。要将这些号令评为不顾部下宝贵生命的残酷檄文固然简单,但就结果而言,誓死奋战的第一列士兵反而令白河兵心生畏惧。面对这群双眼炯炯有神、不抱半丝后退意志,甚至不怕死地一心向前奋勇冲刺的战士们,这次则轮到白河兵率先萌生退意。结果,改由玉指挥调度的第一列士兵死伤人数少到令人刮目相看。由纪要求众人「活下去」的结果,明明害死了许多友军士兵,但玉指示众人「去死」的结果,反而令大多数士兵得以保住生命。 由纪至今仍为此感到后悔莫及。 要是她能事先学到率领士兵的正确方法。倘若可以像玉一样,能回头对友军大喊「给我前仆后继地战死沙场!」的话——照理说应该就能保住许多人的性命才对。一想起受到自己的半调子指挥技巧影响而不幸丧命的第一列士兵们,由纪就觉得心痛不已。 因此玉所说的「活祭」,是否也能解读 成是为了拯救更多人的生命,为了改善今后的社会局势而必须付出的牺牲呢?总觉得除了字面上的残酷意义之外,这些话语背后似乎还包含着更远大的愿景。 「我……在先前的那场大战当中害死了许多友军成员。要是我的领导技巧能够再像话一点,应该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牺牲。」 等到回神之时,由纪已经开始抱怨自己。或许是受到酒精影响吧,自制心大幅减弱,说了也无济于事的话语迳自脱口而出。 「当时要是你没赶来救援的话,肯定会有更多人死于非命。我……想学习能够更巧妙地领导他人的技巧。」 「唉,那也只能靠累积作战次数来学习就是了。我一开始的领导技巧也是糟到不行啊。」 「你是怎么习惯的?难道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方法吗?我想尽可能在不造成人员伤亡的状况下,好好磨练自己的领导能力。我再也不想害町上的民众们白白送死,同时也为了告慰那些因我而死之人的英灵,我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将军。呐,你就教教我吧。不,拜托你传授相关知识技巧给我。」 由纪表现出郑重其事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向玉低头求教。面露排斥神情的玉透过鼻孔吐了一口气之后—— 「优秀将军吗……」 他轻轻嘀咕一声,并转移视线望向天花板。 该如何是好呢……玉在心里喃喃自语。 他可以当场告知她最简单的作法。 但知悉这门技巧,也绝对无法与由纪的个人幸福产生连结吧。玉很清楚光是所谓背负他人性命的事实,就足以让人今后再也无法放胆追求属于个人的幸福。 不过—— 玉却也深知久坂由纪这名少女,并不是只懂得追求个人幸福的人。以由纪的个性,她一定会牺牲自己以顾全大局。所以才会至今仍为了白河战役当中的第一列士兵死伤人数感到愧疚,持续不断地责备自己。若站在玉的角度来看,他会提出「正因当时尚有由纪在场,最前列才有办法在身陷孤立的绝境下,成功地将死伤人数压制在最小限度,进而引导友军夺得胜利」的见解;只是由纪压根不这么认为。她只回顾自己力有未逮的地方,努力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出色。因此她才会这样为了让自己更上一层楼而拼命低头恳求。 「唉~」玉惺惺作态地叹了口大气,接着说出一句话作为事先声明。 「是有一条捷径可以让人成为优秀将军没错啦。但我要事先声明,就算学会这招也无法让你得到幸福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当然。调布新町能够永保和平就是我的幸福。我的个人私事根本无关紧要。」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啊……未来将会困难重重喔。纵使因此而霉运缠身,也不准事后才怪罪到我身上喔。」 由纪哼了一声,气呼呼地鼓起双颊。 「我才不会那么做。我会自己负起全责啦。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也绝不会怪你。」 「很好,你可别忘记自己说的话。那么……我们刚刚聊到为了守护调布新町,你希望成为一名优秀将军。而为此你首先该做些什么才好……没错吧?」 「嗯,请你赐教。」 「别用敬语啦,感觉怪恶心的。」 「好吧,快点告诉我啦。」 「突然就改用命令语气啊?是也没差啦。言归正传,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首先该做的事情——就是拥有自己的专属部队。」 「我的——专属部队?」 玉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接着宛如测试由纪一般,露出高高在上的眼神瞪视着她。 「先打造出一支敢下定决心为你舍命的集团。一支不管是无底沼泽、火山口、还是阎罗王的虎口,成员们都很乐意朝着你手所指方向冲锋陷阵的道地战士集团。一支可以边高喊你的名字,边对着设置于山坡地带的机关枪阵地直奔而上的肉弹集团。拥有这股精神的士兵集团,能将你锻链成一名优秀将军。实力高强的将军向来都是由军队打造而成。你若真心打算守护调布新町到底,那就绝对必须设法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一开始就先设法组织出一支永远绝对不会背叛你的小规模部队。他们将化作核心,逐渐向外拓展势力,成为你今后的强大助力。」 「……!!」 听见玉的回答,由纪顿时睁大双眼。玉微微侧头感到不解。 「咦?总觉得你的反应特别夸张呢。」 「呃……其实是町长在前阵子也曾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说接下来要替我招募专属士兵,希望我率领他们,以武藏野游击队的名义展开活动。听起来似乎是计划打造一支不必经过町役场高阶干部同意,只会听从我个人想法采取行动的独立部队。尽管说法截然不同,但这却是个内容与你刚才所说不谋而合的提案。町长说为了避免类似白河战役的悲惨战争再度爆发,有必要成立一支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能听命于我的军队……」 「哦,那你答应这个提议了吗?」 「嗯……」 「嗯~老爹真是只老狐狸呢。竟然刻意营造出让你再也无法离开调布新町的状况。」 「你、你那种讨人厌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我是因为认同町长的说法才决定答应。既然此事与守护城镇有所关连,那我当然很乐意。」 「也是啦。你如果有心,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那么,这支军队已经决定了吗?」 「听说目前正在多摩川沿岸共同体招募志愿兵并展开评选。定额为五十人。性别不拘,但附有年龄限制。必须未满十七岁才符合条件。」 「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跟你同年,就是年纪比你还小罗。但话又说回来,一下子就提供五十个人吗?老爹豁出去了啊。不过如此一来,你会很辛苦就是了。」 「我该怎么率领他们才好啊?像学校老师那样吗?」 「一开始就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啦。总之第一天就先挑出看起来最厉害的成员,想尽办法刁难他,并当着众人眼前把他打个半死。用这招一次就能让其他人全都乖乖听话喔。」 「这种事我哪做得出来啊!那样岂不是会一下子就失去他们的信赖吗!」 「笨蛋,那才是效率最佳的手法啦。像美歌子她可就不是只打个半死,而是直接杀……算了,那家伙太过特殊,根本毫无参考价值可言。」 「美、美歌子也曾经历过像我现在这样的阶段吗?你知道当时的事情吗?」 「干嘛整个人往前倾啊你。那家伙跟你的性格南辕北辙,所以就算你听了也没有任何值得参考的地方。要是你模仿她的作法,我敢保证所有人肯定都会拒绝服从你。」 「这、这样啊……」 「总之,不必太过烦恼啦。你只要从失败中慢慢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法就好。」 「嗯……说的也是。」 「但失败也有限度就是了。要是发生无法挽救的重大失败,善后事宜会变得相当棘手,因此务必小心。因为若由得意忘形的笨蛋担任老大,部下们未免也太可怜了。」 语毕,玉自嘲似地嗤鼻笑了出来。 由纪则以沉默回应这笑声。 玉再次仰首喝了口酒,随即换回平常的轻浮调调。 「以上,严肃模式宣告结束。」 「……你……并不是笨蛋。你明明就有用心考虑到许多事情不是吗?」 玉带着傻笑,回答由纪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这句话。 「你酒醒了吗?那差不多该……」 「稍等一下……我还有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什么啊?那这是最后一个问题罗。否则根本没完没了,对了,要筛选一下问题内容喔 。」 「知道了,就把这当成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我要你认真回答。」 「你这家伙真没礼貌耶。我随时都很认真。」 玉搬出搞笑语调如此说道。 由纪却是欲言又止。 她不晓得提这个问题是否真的恰当。搞不好一提出这个问题,会造成她跟玉之间的关系产生变化也说不定。内心莫名涌现出这样的预感。 然而,现在——自己喝醉了。 事后可以拿这当作推托之词。 所以,假使到时候关系即将产生变化,只要动用这个藉口就好。 真是个奸诈的想法,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过,就算奸诈也没关系。 由纪无论如何都想向玉确认一件事。而假使她无法从玉口中得到符合自己期望的答案,届时她打算拿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一事当藉口,一鼓作气吐露出自己的内心想法给他听。 于是由纪一边装出酩酊大醉的模样,一边开口询问: 「你……会一直待在调布新町对不对?你已成为调布新町的居民了对吧?你不会再到其他地方,今后会永远永远……留在町上对吧?」 语毕,由纪露出推敲心思般的上飘视线看着玉。 玉还是老样子,脸上挂着一张仿什么也没想的松缓笑容。听完由纪的问题之后,他以不经意的动作轻轻抓了抓后脑勺,露出活像被她这么一问才首度考虑到这个问题般的表情。 「呃——也对,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你不问我还真没注意到呢。我该怎么办呢?」 以率性语调作出回应,接着仿佛事不关己似地轻笑数声。 依旧坐在坐垫上的由纪则仿佛咳嗽不止一样,微微挪动上半身往前倾。 「你无处可去没错吧?那你只要永远待在调布新町不就好了吗?只、只要有你在,那个……理绪会很高兴。一之谷小姐也说多亏有你在,帮了她不少忙。斋藤先生也总是开开心心地跟你一起饮酒作乐……所以……」 「嗯,说的也是啦。调布新町确实是座不错的城镇呢。」 「对吧?比起其他城镇更容易居住,而且大家也都很友善。」 「是啊。说的没错,待起来很舒适呢,所以我才会渐渐定居下来啊。」 「嗯,我懂、我很能理解。五年前的我也跟你一样到处流浪。无处可住,也无处可去。但调布新町却肯接纳那样的我。不仅如此,还提供工作给我,又找了房子给我住,因此我现在才能过着这么幸福的生活。虽然说町长八成是因为我身为特进种才对我那么好。可是,有人需要我、有人重视我,而我也觉得很幸福,所以……所以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像我这样……永远……」 由纪的话语含糊不清地悄然消失。她一边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一边却也察觉到玉的状况跟自己并不一样。 于是由纪再度转眼观察玉的反应。只见一抹感觉似乎很难受,又很困扰的笑容浮现在她眼前。 由纪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抱歉,突然讲出这种话……但……」 「你果然真的喝醉了。」 「……嗯。」 若无其事地「哈」了一声之后,玉接着以开朗的声调说: 「看来等到明天天亮,你大概早已把刚刚讲过的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嗯,我会全部忘光光。连你所讲的话也会通通忘掉。」 「这样啊,ok~我到明天也绝对会忘记所有一切。就算要我和你约定也没问题,我一定会忘光所有对话。」 「……我跟你约定。一到明天早上,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由纪一脸正经八百地抬头说道。 纸门后方的庭园至今仍不断传出蟋蟀呜叫声。两人花了一小段时间,静静聆听着这阵既单调又响亮的旋律。 随后,时而低头时而转眼望向一旁的玉,以戏谵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想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呢,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打从在十五岁那年喝下姐姐亲手制作的药物之后,我的成长就一直处于停摆状态。除此之外,我还永远死不了喔~尽管只有那么一次发生过让我心生『这下子总算可以死了~真开心啊~』这个念头的状况,但却有一个又笨又爱管闲事的女人突然大喇喇地冒出来,迳自动手救了我一命,害我落得只能继续活下去的下场。虽然这件事怎样都好,不对,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好,但若言归正传,也就是说呢,我基本上绝对不会死。只能吊儿郎当地永永远远活在这世界上。你懂吗?」 「嗯。」 「这样的我一旦在町上定居下来,将会引发许多问题喔。不对,你们或许觉得没差,但对我而言却很有问题。假设,假设啦,我真的在调布新町定居下来好了。一开始的几年时间倒还好,大概能像现在一样,开开心心地过生活吧。跟大家感情融洽地打打闹闹、开怀饮酒、搞笑耍宝、享用理绪所做的好吃料理,嘻皮笑脸地地过着不负责任且随随便便的日常生活。棒透了,这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型态。可是啊可是,等经过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种生活将会逐渐失去乐趣了。」 「…………」 「例如在二十年后,你就已经三十七岁了吧?理绪也已经三十二岁。你们俩肯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像欧巴桑,肚子长出一圈肥肉、眼角冒出鱼尾纹、皮肤干燥毛孔变大对不对?但是我却只能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模样喔。毕竟我不会变老嘛。只有我不会长大成人,脸上永远挂着嘻皮笑脸的神情。再经过四、五十年,你们都会变成老太婆,口齿不清、逐渐接近死亡。我则只能永远维持这个模样,目送你们入土为安。」 「…………」 「……所以,老实说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会让我内心不自觉地冒出『反正你们迟早都会死,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跟你们打好关系』的想法。我很怕珍惜别人。因为无论我再怎么珍惜,他们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玉……」 「虽然纯属牢骚。没错,就是在抱怨啦,我自己清楚得很。怎样,我很没用对吧?可是呢,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受啊。要是一直待在调布新町,跟你们打成一片,只会害我愈来愈无法回头。但我很清楚,最后一定是以悲剧收场……因此我必须找机会离开调布新町。毕竟那样对我而言比较有利。」 「…………」 「尽管把『离开城镇』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也不代表我会一去不回。到处流浪的我只要想到,大概每隔一、两年就会回到调布新町逛逛,同时也可以指着变老的你跟理绪捧腹大笑一番。这样的生活方式比较好,我就是适合这样子活下去嘛。你懂吗?」 「…………」 「以上,解答完毕。记得到了明天就要把我刚剐讲的话全部忘光喔。好啦,该睡觉了。快点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 玉搬出如同往常一样聊完某个既无害也无益话题之际的调调,嘻皮笑脸地如此说道。 然而由纪却无法表现得像玉一样从容自在。 玉的告白,在由纪心中奏起一阵哀乐。 玉所经历过的……堪称永恒的孤独人生—— 这个小小片断如同涟漪一般,速度缓慢地一再拍打着由纪的心灵。 ——人总有一天会死。 由纪试着在心里暗自轻声说出这句理所当然的话。理绪也好、静也罢、还有武及舜,以及斋藤、牛丸与一之谷,活在这地面上的众人总有一天都会死。人只能目送自己所珍惜的某人魂归西天,到最后自己也将走完生命路程,接受他人的送别。尽管既悲伤且寂寞,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可是玉却无法拥抱死亡。玉所能做的就只能目送他所珍视的某人迎接死亡,自己却死不了。他说这让他感到很难受。既然迟早有一天都会死,那干脆打一开始就别认识还比较好…… ——不对。 由纪的心灵开始对玉的消极想法提出反驳。 ——假如与无法取代的某人生离死别,是件只会衍生出悲伤情绪的事情,那么活着这件事本身岂不也太可悲了吗? 反正无论再怎么努力求生,大家总有一天都会死,所以「努力」根本毫无意义可言——若深入追究玉的意见,结果就只能推导出这个空虚的答案。而由纪的心灵则轻声发出「这分明大错特错」的反驳意见。 但由纪不晓得玉所说的这段话究竟错在何处,也不晓得该怎么抓出错误的地方解释给玉听比较好。 ——只是…… 「…………玉。」 「干嘛啦。」 「……玉~……」 「搞、搞什么鬼,你怎么了?喂,你干嘛哭啊?」 只见由纪的脸蛋不成体统地在玉眼前扭曲变形,泪珠扑簌滑落。 由纪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液体夺眶而出。只知泪水不听使唤地超越了自身意志,不断涌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可是……」 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迳自脱口而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由纪终于开始嚎啕大哭。玉顿时被这出人意表的反应搞得不知所措。 「你还真是个超级爱哭鬼呢,有够厉害。虽然刚刚已立下忘记的约定,但我就只记住这个桥段,事后再拿出来取笑你好了。」 玉开起玩笑,由纪却仍旧哭个不停。如同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为什么会是你在哭啊?简直莫名其妙嘛~快停下来,别哭了,我都觉得很难为情了。」 「玉~玉~」 「干嘛啦?别流鼻涕好不好。你是三岁小孩吗?」 「玉,过来,到我这边来,玉。」 「这是哪门子叫法?我又不是猫。」 「又没关系,过来吧,玉,这边这边。」 由纪边哭边正襟危坐,伸手指着自己膝盖附近的榻榻米。那分明就是在叫猫咪的动作。 「过来啊,玉。过来过来。」 「把我当成猫吗?」 还是别违抗酒鬼比较好。领悟到这一点的玉,便依言挪动膝盖来到由纪的跟前。 「玉~」 简短轻呼一声之后,哭肿双眼的由纪张开双臂,将玉紧紧抱入怀中。 「喂。」 「玉。」 两人面对面跪坐在榻榻米上,由纪缓缓使力收紧绕至玉背后的双臂。 泪水不停涌出。 「玉~」 「喂,暂停一下,好难受……」 「你一定很寂寞吧。一直孤单地活在这世上,你真的很努力。」 「喂,你在胡说八道什……」 「千万别气馁。因为再过不久,你就能理解到相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回荡于灵魂深处的某股力量,在由纪心中化作言语,经由她的樱红双唇溢向外界。由纪恰似姐姐疼爱弟弟一般抱住玉,温柔轻抚着他的头发。 玉不禁睁大双眼。 「真理……?」 「看你整个人遍体鳞伤的,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由纪哭着微笑,挪动脸颊,轻轻磨蹭玉的头发。 玉这才猛然回神,勉强挤出一句话。 「喂、喂,酒鬼。你好像有点反常,没事吧?」 由纪脸上同时呈现出眼泪、呜咽及微笑。她宛如圣母玛利亚以脸轻贴怀中独生爱子的圣堂名画一般,紧紧地抱着玉不放。 由纪身上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异状。玉顿时察觉到这一点。 「你……!?」 焦躁不安的玉连忙挪动一只手臂探入自己与由纪之间,硬是推开了紧抓着自己不放的由纪。 泪流满面的由纪近距离凝视着玉。她那水汪汪的翡翠色眼瞳陶然望向远方,展露出有如神明附身般的表情。 有一句极其明确的话,由显然处于恍惚状态的由纪口中倾泄而出。 「福克斯将会带着利维坦的旗帜前来。」 「……喂……」 「桐人,不要逃避。再次扬起那面曾与众人一同高举的旗帜吧。」 「……喂!」 「不要忘记誓言。近卫三兵团将永世伫立于利维坦的旗下。」 玉顿时哑口无言。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由纪会知道他在三十年前所立下的那段誓言。 由纪缓缓阖上眼皮。 原本张开的双唇也抿成一条直线。 摇晃。 由纪的身子往前倾倒,玉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抱住由纪。 埋首于玉胸前的由纪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呈现出双膝跪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则完全依偎在玉身上的姿势。 「你……」 玉则依旧睁大双眼。超越理解范畴的事态接踵而至,使他感到极其困惑。 就这么被玉抱在怀中的由纪缓缓睁开双眼。刚才驻留在她那翡翠色双眸之中的异样光采早已消失无踪。 「嗯……?」 由纪发出有点疑惑的声音。接着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玉的胸口。 「……咦?」 抬头一看。 赫然发现玉睁得老大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玉……?」 感觉到他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背部,由纪因而得知自己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只是她搞不清楚为何自己现在会呈现出这样的姿势。 两人目光产生交会。 于此同时,两道「噗通」的心跳声随之响起。 由于身体紧贴在一起,因此双方都听见了这两道心跳声。 两人都纹风不动。 玉不发一语地重新以双手环抱住由纪的背部。 「玉……」 由纪轻呼一声,双手也有点迟移不决地往上挪移。 她的手战战兢兢地绕到玉的背后。 由纪的手掌无声无息地轻轻贴着玉的背部。 一搂。 纤细手臂开始出力。 玉张口轻呼。 「由纪。」 绕至由纪背后的手臂力道也渐渐变强。 娇小柔软的身体,硬是被压在玉的胸板上。 双唇紧闭的由纪则微微弓起背部。 两人的心跳声开始共鸣。 两条生命受到这股极其强烈的原始力量牵引,而急速接近彼此最为亲近的人。 纸门外的秋虫们早已入睡。在设置于庭园的灯笼火光正上方,布满了成千上万的缤纷星彩。月光自夜空低垂之处笔直射向客房,为如同剪影般的两人身影镶上一层苍白表框。 沉默不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眼望向月光洒落一地的庭园。 刹那间—— 正坐在夜色笼罩的庭园正中央,宛如旧时代动画的美少女女主角般睁大杏圆双眼的羽染静映入两人视野当中。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一次无懈可击的精彩偷袭。两人火速自对方身旁退开,呈爬行姿势趴在榻榻米上头,宛如学爬步的小婴孩一样手忙脚乱地来回逃窜。 身穿一袭成套困脂色运动服,顶着一头切齐下巴附近的黑发及一张扑克脸。她正是守护调布新町的五名士兵职之一,派遣女忍者·羽染静,今年十九岁。 一如往常地闭上双眼之后,仍旧面无表情的静悄步缓缓接近走廊边,压低她的妹妹头向两人鞠躬致意。接下来轻声对着昏暗夜色抛出一句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冰冷台词。 「抱歉。原本还很乐观地认定单凭两位的视力绝对无法看见藏身夜色之中的我,没想到居然还是天杀地被两位发现了呢。」 「不要随便乐观认定啦!!还有『天杀地被两位发现了』是哪门子的口气啊!!你分明就是个差劲透顶的偷窥魔嘛!」 「不,与其说我偷窥,倒不如说是当我到访之际,两位已经酝酿出一股浓郁的甜蜜气氛,导致我完全错失了插嘴打断两位的机会。因此我便下定决心静观其变,冒昧在此监赏两位挥洒美好的青春时光。」 「不要监赏我们挥洒青春啦!!既然人在场就出声打个招呼嘛!!」 「不,我只是觉得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打招呼也无妨。」 「事情是怎样!?」 「事情是什么意思!?」 「就是fuck。」 「不——」 「不要讲得这么开门见山好不好!」 「fuck、fucker、fuckest。」 「救命~~」 「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不,总觉得好像是我害这难得的美好气氛毁于一旦,所以我认为要展现我拿手的美式笑话来缓和一下现场气氛。」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式笑话嘛!」 玉仰躺在榻榻米上,慌乱地边摆动手脚边打转。玉就是会不自觉地作出夸张反应来回应静接连不断祭出的笨蛋台词。不久前那股只属于两人的甜蜜气氛早已飞往九霄云外,现场只剩下始终面无表情地随口搞笑的静;明明不必多此一举,却又一一用心作出反应的玉;以及为了冲洗掉「fuck」这个回荡于耳边的肮脏单字而闭目掩耳,窝在房间角落直打寒颤的由纪三人。 在把所有珍藏的笑点都用尽后,总算感到心满意足的静交抱双臂置于胸前,冷眼观看客房的惨状。由于玉的反应太过激烈,导致小酒杯、一升瓶、打翻的餐盘及器皿凌乱不堪地散落于榻榻米上。 「两位的爱巢已不留痕迹地彻底消失了呢。」 「哪来的爱巢啊!」 「话说回来,请问我的晚餐在哪里?」 「啥?你原本有打算来这里吃饭吗?」 「我原本就是为了用餐而前来此地遥访。偷窥并非我的目的。」 「啊……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町役场的干部好像有提及此事。对了对了,你从上周就一直待在白河地区执行任务嘛。对不起啦,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刚虽然也觉得『这两人份的晚餐分量未免也太多了吧~』,但最后还是全都被我吃下肚了啊。」 「呜,为了今夜尽情享用这顿免费的豪华晚餐,我特地从早就开始挨饿撑到现在,真是太遗憾了。」 静的肚子相当悲情地发出「咕噜~」声响。派遣女忍者的日薪似乎相当低廉,静每次吃饭时,总是只啃没包任何配料的麦饭饭团充数。明明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打扮却十分朴素,身上总是穿着同一套运动服,就连玉也很清楚她的经济状况似乎真的相当吃紧。 「唔哇!一切都是我不好~也是啦,静的确很贫穷啊。」 「是的,我的日薪几乎全都拿给老家用,因此……」 「那你会喝酒吗?虽然料理八成已经没指望,但应该还能再点些酒来喝。或许只要稍微拜托一下,就有机会请旅馆员工准备些简单的下酒菜喔。」 「唔,酒吗?不过我从未饮用过。」 「哦,是吗?那机会难得,你就喝吧。刚才由纪也是第一次尝试,结果整个人大发酒疯。但我相信静应该比由纪像话一些吧。」 「我曾听说空腹喝酒会醉得特别难受。」 「啊啊,哎,大概没问题吧,反正也不会死人嘛~啊,对不起~再多拿些酒过来~还有,可以麻烦你们看在这玩意儿的分上,准备些下酒菜过来吗?」 玉叫女服务员过来,掏出大量宝石碎片作为小费。女服务员面带笑容点了点头,随即快步走回厨房。玉也展露笑容望向由纪。 「既然静都来了,那就再稍微熬夜狂欢一下吧。只是由纪不准再喝酒了。要是让你再发起酒疯还得了。」 「嗯……晚安,静小姐。辛苦你了……」 表情憔悴的由纪正襟危坐地向静行礼致意之后,便开始动手整理散落一地的残局。过没多久,女服务员们送来玉所点的东西,第二摊宴会正式宣告开幕。 静的餐盘上摆有烤鱼干、凉拌豆腐及甜煮黑豆等菜肴。端坐在坐垫上的静闭着双眼,以略带喜悦之情的平淡口吻说道: 「这已算是相当丰盛的一餐了。」 「看来小费确实发挥了功效。那你就快吃吧。另外呢,干了它——干了它——」 玉嘻皮笑脸地为静的小酒杯倒满一整杯日本酒。由纪一脸担心地说道: 「静小姐,请你务必小心一点。千万不可重蹈我的覆辙……」 「嗯,毕竟我也是第一次饮用,实在无法保证接下来会有何反应……总之,就请容我先喝上一杯吧。」 烤鱼干尾巴还挂在静的嘴巴外面,她如此说道,举起酒杯送往嘴边。一口喝光杯中美酒,她「噗哈」地吐了口大气。 「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总觉得胃脏深处缓缓涌现一股热流呢。」 「哦哦,酒量不差嘛。因为食物不多,你就多喝点酒垫胃吧,来来来。」 再次举起酒杯让玉斟酒的静,眼见酒快要溢出杯面,马上像个随处可见的酒鬼一样嘟起嘴唇啜饮。 「哎呀呀呀。」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算了,静,喝吧喝吧,但是你可别像由纪一样大发酒疯喔。」 咕噜,静毫不迟疑地干了第二杯酒。 「噗哈,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酒吗?感觉似乎很好喝,却又不怎么好喝。原来如此啊。」 「喝啦~喝啦~」 「哎呀呀呀。」 「我猜你一定是自己试过之后,对这个反应感到很满意对不对?」 「是的,以后我会随时动用这招。」 「静小姐,你还是别太勉强比较好……」 「静应该不成没问题的,她又不是你。耶?这么快就喝光第三杯啦?帅啊,那马上就继续干第四杯吧。」 「哎呀呀呀。」 「你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真有趣耶。尤其是嘴唇的形状。」 「哎呀呀呀。」 「唔喔,分明就是中意的不得了嘛。这个搞笑花招也借我用用吧。下次我再秀给阿准瞧瞧。」 「不行。这个笑点的智慧财产权归我所有。若你未经许可擅自使用,我将不惜代价向你求偿。」 「有够小气耶~」 「哎呀呀呀。」 「呜哇,但这个笑点果然很赞。表情棒极了,表情。我也好想试试看喔~」 「能够将这个笑 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人。」 「总觉得你这句话说得超级帅气耶。算了,喝吧喝吧,静。尽情喝到饱为止。」 「哎呀呀呀。哎——呀呀呀。」 「天啊,好棒喔。超赞的搞笑花招啊。」 静不断仰首喝光玉所倒的酒。另一方面,由纪则向女服务员要了一杯开水,一边侧眼看着沉溺在自己搞笑花招中的静及满脸羡慕的玉,一边躲在房间角落啜饮开水醒醒酒。 三小时后——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玉全身无力地垂首不语,脸上还布满多到不能再多的厌烦情绪。而由纪则躺在他背后,发出阵阵平稳的睡眠呼吸声。 「玉先生,你有在听吗?相信你当然有在听。那么,以上就是我叔父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传记,紧接着请您耳洞挖干净,只字不漏地屏气凝神聆听我叔母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传记。」 只见静正襟危坐地坐在玉的眼前,脸庞不偏不倚地对着他。她一如往常地阖上双眼,挺直背杆,肤色也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语调也是既平静且沉稳,乍看之下就跟平常的她完全一模一样。 然而——静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这一点玉心知肚明得很。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玉先生?」 「呃,嗯,有在听,有在听。」 在随口搭腔的玉正对面,只见维持正坐姿势的静抓起一升瓶,抬头对着天花板「咕噜噜噜噜」地灌了一大口酒之后,小心翼翼地轻轻把酒瓶摆回身旁,以极其平静的语调,永无止境地单方面猛讲内容既昏暗又阴沉,简直叫人郁闷到极点的亲戚故事。 对玉而言,这是个内容超级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算绵延不绝地听静讲述他既不感兴趣也素未谋面的亲戚故事也毫无乐趣可言。更扯的是,她口中那些亲戚真的只是一般市民,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忍者人生,讲的就只是平平凡凡渡过一生最后寿终正寝的庶民故事。例如叔父种的芋头参加村庄竞赛荣获第三名;叔母编织的草鞋风评颇佳,村民们个个都很捧场,却唯独隔壁邻居佳子女士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试穿看看:祖父为了抓山猪而设下的陷阱在某天凑巧逮到一只漂亮鹤鸟,祖父却毫不犹豫地宰来做成烤鸟吃掉……等等极度无关紧要的故事就这么永无止境地自静口中倾泄而出。 静的这些回忆完全没有高潮起伏,如同老人家尿尿一样没完没了地滴个不停。为了确认静是否真的喝醉,玉试着用指尖轻轻掀开静那双紧闭的眼皮查看。结果不出所料,静的右眼珠呈顺时钟方向打转,左眼珠则呈逆时钟方向旋转。玉领悟到自己目睹了不该看的骇人画面,只能默默松开捏着静眼皮的手指头,再度全身无力地垂首不语。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玉先生?」 「我正在听,我正在听。」 「那么,以上就是我叔母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传记,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叔父的生涯传记。请您耳洞挖干净仔细聆听。」 尽管觉得刚刚似乎已听她说过她叔父的事,但玉心里随即冒出「我懂了,她肯定是有两个叔父」的想法,岂料静竟开口讲起内容与他刚才所听完全相同的叔父人生。此时玉方知自己已深陷找不到出口的蚂蚁地狱。等到这段叔父人生结束之后,再来肯定又轮到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叔母人生重新上演,然后讲完再反覆播放叔父人生……光是想像就令玉毛骨悚然。 实在无法没完没了地陪着这个酒鬼发疯。玉决定学由纪一样灌醉自己倒头大睡,随即咕噜咕噜地一边喝光剩下的酒,一边装出专心聆听静所说无限回圈故事的模样,耐心等待安稳入睡的时刻来访。 但是——锵锵!! 静突然毫无前兆地睁大双眼。宛如动画美少女般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瞳死盯着玉不放。玉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怎、怎么回事,这次又怎么了啊?」 静依旧维持着正坐姿势,快速且详细地转眼扫视了周遭一带。接着只见她的目光笔直对准深夜的庭园一角。 玉感受到现场传出「霹哩」声响,气氛瞬间为之一凝。静微微张口,一改先前的唠叨语调,抛出短促尖锐的狠话。 「该死的宗矩!!竟敢暗中监视我,实在太卑鄙了!!」 玉回头顺着静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猫咪,端坐在笼罩着整座庭园的昏暗夜色之中,微微侧头凝视着勃然大怒的静。 绝不可吐槽酒鬼的所作所为……玉如此告诫自己,坐在一旁静观静与猫咪的对峙场面。 被叫作宗矩的猫咪很可爱地「喵呜」了一声。 「我有拿生活费回家啊!难道那样还不够你花用吗!」 喵呜~ 「好个贪心的老顽固!你打算吃垮整个羽染流不成!」 喵呜~喵呜~ 「不准愚弄我!」 虽说已经喝醉,但静情绪难得失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运动服袖口里抽出两把苦无,随即毫不犹豫地脱手射向庭园那只猫咪。 猫咪「喵呜」一声,动作轻快地翻身避开苦无之后,马上背对静一溜烟地跑离现场。 「可恶,你别想逃!」 言谈之间夹带浓浓怒火的静纵身飞出客房,追着猫咪消失夜色之中。 远方传来「喵呜~」的呜叫声及静的怒骂声,但不久之后连这些声音也跟着消失,现场再度回归一片宁静。 「没想到她也会酒后乱性啊。真是够了。」 只剩自己一人的玉嘟嚷一番,张口打了个呵欠。由纪则横躺在客房角落,发出平稳的睡眠呼吸声。玉也就此翻身倒卧在榻榻米上,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皮。 漫长的一天至此总算宣告落幕,安详睡意悄悄覆盖了玉的意识—— 隔天早上—— 玉及由纪品味着那股在整晚酩酊大醉地互相倾吐心意之后,直到隔天早上才涌现的极端尴尬,以及刻骨铭心的害臊感觉。现在二人睡眼惺忪地起身互看对方。静的身影早已理所当然地消失不见。这是个无比残酷,只属于他们俩的早晨。 「…………唷。」 「…………呃,早。」 对于这种尴尬场面,经验尚嫌不足的由纪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由纸门外笔直射入的透明朝阳,则是一路照亮了客房深处。 受到澄清日光照耀而恢复清醒的脑袋,钜细靡遗地针对昨晚的自己展开吐槽,指出问题点所在,并敦促自己进行反省。由纪冷静思绪对玉说了好几次「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喝酒了」表达歉意,便低着头悄悄挪动目光望向旁边。 「我、我全都忘光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事。」 由纪抛出酒鬼专用的藉口。 但玉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反而选择正面挑战这个尴尬场面。并非因为这样做最好。这是「反正已经无路可逃,那就采用最有趣的作法来面对吧」之轻率心态的表现。 「少骗人了,你分明记得一清二楚嘛。那算什么啊?也不想想自己究竟制造了多少笑点,你是笨蛋吗?给我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呜……不、不,真的啦,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来。你明明就一会儿教训我,一会儿厚着脸皮对我提问,而且问到一半还给我睡着,简直一整个乱七八糟嘛。」 「咦……呃?有这回事?我不记得耶,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讲什么。」 由纪以死背台词的平板语调,用拙劣的藉口企图蒙混过去,一张脸宛如岩浆般红到发烫,视线游移不定,身子整个颓然前屈。玉见状立刻继续趁胜追击。 「你那是什么敷衍法啊 ?根本就是死背台词嘛。其实你全部都记得对吧?」 「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连扒掉我的内裤套在自己头上,边朗读莫名其妙的新诗边跑遍整间旅馆上下的事情也都忘光了吗?」 「我、我根本没做过那种事!我才没做过那种事!」 「你还乱咬旅馆纸门、棉被、庭园泥土,甚至擅自闯进其他房间,用油性笔在熟睡客人脸上随便涂鸦,难道连这些事你也都忘光了吗?」 「喂,不准侮辱我!我没做过那种事,我绝对没做过那种事!!」 「你做了,因为我就是目击证人。你做了你做了。」 「没有!我没做!」 「等回去之后,我要四处宣传给大家听。把你喝醉之后干的好事讲给理绪、小景及阿准听,让你变成众人的笑柄。」 「喂,你真的给我差不多一点!像你那样到处宣传恶毒谣言的行径简直差劲透顶!因为我真的没做过那些事。要是你敢随便讲些无中生有的事,我一定会请静小姐来替我作证。到时候你绝对会被视为骗子,就给我作好心理准备吧!」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由纪提出猛烈抗议。玉却是嘻皮笑脸地不断发表他当场联想到的由纪出糗模样,持续挑起她心中的怒火。 「你喔,突然摆出倒立姿势,面对着我开始爬树。女服务员们个个都吓得脸色苍白,你却一边嘟嚷着喊出『爬树、爬树』,一边维持着头下脚上的姿势,像只猴子一样在树枝之间跳来跳去。真是够了,你是妖怪不成啊?简直恶心透顶,光是回想起来就害我想吐啊,呜呕~」 「我哪有可能干出那种事啊啊啊啊!!」 由纪终于忍无可忍,一记火力全开的回旋踢精准命中玉的脸。可怜的玉身子弯成弓状,在纸门后方的宽敞庭园上空勾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噗通一声,水池扬起阵阵水花,玉则伴随着咕噜声响缓缓下沉…… 由纪大开双脚顶立于走廊边,呼吸急促地对着逐渐沉入池底的玉破口大骂: 「我不会救你的!打死我也不会救你上岸!一切都是你不对,死了活该!」 怒骂声格外沙哑刺耳。显见由纪真的是气炸了。 尽管这种手法既低级且差劲透顶,但总之在确认到已成功去除掉昨晚的尴尬感觉后,玉一边饮进孑孓满布的大量腐臭池水,一边任由鼻孔喷出成堆气泡,就这么面带安详表情沉入池底—— 当玉及由纪尽情享受着这趟欢乐旅程之际,另一方面的高比良启十却在关于今后如何治理白河地区的事项上,面临一场处境非常艰困的交涉。 在这个时代,两大势力会坐下来进行谈判,就代表双方武力平分秋色。正因一旦开战,只会造成两败俱伤且得不到太多利益的局面,所以双方才会选择透过谈判方式,尽可能地尝试争取到更多利益。然而,进行交涉,其实也就意味着必定会对对方作出让步。因此在交涉之际便需要能够尽量避免己方退让,同时引导对方作出更多让步的策略。 要促使对方作出让步,当然是握有愈多筹码的一方愈是有利。因此本次磋商始终呈现出对八王子移民地市长,百武岩友较为有利的趋势。相较于岩友自从开战前便将战后相关事宜纳入考量当中,同时早已备妥谈判所需筹码来看,被迫只能倾注心力思考如何打胜仗的启十,手中握有的筹码实在少得可怜。光是八王子接受调布新町请求而派出的两百名援军,就足以要求启十知恩图报;而透过武力占领白河市政大楼并主张其所有权的行动,则可更进一步对启十施加压力。由于调布新町方面也在白河市街地展开掠夺,将白河原先保有的财物全数占为己有,所以也无权责备八王子方面的行动。高比良启一郎率领第一列所展开的草率掠夺行径,成了调布新町方面在谈判桌上的痛处。而岩友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放过这个痛处的烂好人。 岩友的目标并非「保有白河市政大楼」,那只不过是为了逼对方作出让步的筹码之一。岩友真正想要的是「武藏野派势力的军事最高指挥权」。也就是他打算以放弃白河市政大楼所有权的手法,要求对方交出「统帅权」。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要求。一旦暴力装置的启动、运作及停止权限全数落在岩友个人手上,以这股力量为靠山的岩友将能单凭一己心意,决定今后所有跟武藏野派经营管理相关的体制运作。 说什么也绝不能答应。但他既无法在当下忽视这项要求,也不能直接一笑置之。一旦采取上述反应,甚至有可能与八王子发生武力冲突。要是陷入只能诉诸暴力解决问题的窘境,敌我双方都将蒙受重大损失。如今启十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来软化岩友的无理要求,同时尽可能减少调布新町让步程度以期全身而退。 启十展现出顽强抵抗的功力。 他灵活运用极端不利的筹码,保持恳切却非低声下气的态度,化解岩友的挑衅和威胁,也不感情用事,时而夹杂些许幽默言谈,既不越界亦不退让地撑过了这场为期长达五天之久的交涉大战。 结果—— 两者一致同意,今后将携手朝向促成武藏野派大同团结的终极目标迈进。 尽管白河地区原先保有的大部分领土,以及相关权益均被八王子移民地占为己有,但今后关于军事层面的诸多事项,则敲定采用邀请武藏野地区内各中小共同体领主一起开会讨论的协议制来进行最后表决。而岩友则被分配到否决权,以及相当于总票数三分之一的关键一票。也就是保证只要八王子提出反对,武藏野派便不能对外宣战;以及当战争开打之际,八王子的状况将成为凌驾其他问题之上的最优先处理事项。 透过这场磋商,武藏野内部的势力分布图几乎可说是大势底定。形成了调布新町将受到八王子移民地动向影响的局面。尽管八王子的原始势力本来就较为庞大,因此也只能说是莫可奈何的结果;然而,明明集结全町力量赌命拿下白河战役的最终胜利,调布新町从中所得的利益却算不上太多。正如玉在战前所担心的一样,求得八王子移民地援军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对方夺走战后应得的大半利益。 但是——调布新町至今仍屹立不摇,并且变得比以前还要繁荣。而成功打赢白河战役一事,也使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大同团结目标愈来愈有希望获得实现。状况确实变得比战前更加美好。 想到这一点,启十缓缓抬起头来。 「调布新町永保和平」是启十心目中独一无二的首要之务。只要是为了此事,要他发动战争也行、要他作出屈辱的让步也没问题,有时甚至还会动用一些肮脏手段。 他之所以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由纪,试图让她拥有一支亦可称作「久圾由纪亲卫队」的部队,也是把调布新町之维持发展摆在最优先顺位所作的决定。 让由纪拥有自己专属的部队,其实就等于是逼她走进放弃个人意志、奉献余生给调布新町的立场。她本人对此毫无自觉,启十则未告知由纪任何有关事情可能在日后演变成上述状况的讯息。当时他只对她说了「请你带领专属部队自由行动」这句话而已。绝不能告知多余讯息而促使她拒绝要求。若不先创造出让由纪绝对无法逃离调布新町的状况,由纪将跟岩佐木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开城镇。为了不让此事成真,启十才动用让由纪拥有「专属部下」的手段,将她「束缚」在调布新町。 ——久坂,请你原谅我。 启十也是人。利用由纪正经八百的直肠子个性使她掉入圈套一事,至今仍令启十感到十分内疚。假使有权把个人情感摆在最前头的话,他也不想让由纪担负这项职务。若启十只是个一介市井百姓,他大概会希望由纪能随意前往她 五 火之山。 这是一座位于关门桥下关地区的桥墩附近,是个微微突起、呈现漂亮圆锥形外表的独立山脉,海拔约两百八十公尺。为了能由此处一眼望尽关门海峡,过去的政府曾将海上保安厅雷达局设置于山顶附近,藉此维护着无数船只横渡海峡时的行船安全。当然,对岸的九州门司港也落在视野范围之内,只要举起望远镜,甚至连位在秋季澄澈空气彼端,塞满整个旧门司港怀旧地区的每一个日向移民地军兵的身影都可以清楚看见。 「潮流起了变化。」 放下望远镜的白谷三座嘟嚷着说道。遥远下方的坛浦群青海面,鲜明地映入白谷的视网膜之中。 单凭肉眼,也能看出海面颜色交织成条纹图案。这是号称一天会四度改变流向的海峡潮 流。仿佛有三条不同河川填满了九州与本州之间的夹缝一般,只见海水流向处处均有所差异。 白谷以肉眼自火之山山顶的了望台俯瞰着今日的战场。有七名传令兵在他背后待命,步兵群仿佛包围住他们似地挥动军旗,另外还有大量士兵驻守于山腰地带,对着门司港地区送出阵阵滚烫火热的战意。 这座火之山,正是白谷选定的本营设置地点。前阵布置在下关的面海玄关·唐户市场附近,等着应对日向军的登陆作战;火之山则像是由背后力挺前阵似地屹立不摇。姬路军的四千大军,现在分成驻扎于火之山本营的一千五百人中队、在唐户市场附近严阵以待的两千人大队、以及美歌子亲自率领的五百人分遣小队等三路,在下关地区展开布局。 巨型鸢鸟缓缓张开双翼自白谷头上飞掠而过,斜向往下滑过秋季蓝天。鸢鸟的行进方向尽头有一大片汪洋。同时亦可看见支撑着关门桥的两根高大梁柱出现在鸢鸟的双翼下方。 随后——鸢鸟自火之山飞抵中间隔着海峡、距离将近七百公尺远的对岸。在悠然翱翔于天际的双翼底下,只见在门司港一带,原本那五百艘隶属于一千岛水运的船只,开始转动船首对准下关。 三角帆随风飘舞,船身激起阵阵白浪。负责操纵船只的,是一千岛水运的水手们。在浅滩居多、潮流变化亦相当复杂的濑户内海锻练出来的航运技术十分可靠。尽管有数量如此庞大的船只步调一致地航行于海面上,船列却非常井然有序,丝毫不见半点紊乱。每艘船平均载着二十名身穿蓝灰色军服的日向兵,握在各人手上的刀剑则灿烂地反射着阳光。就连解下缰绳,如同受到甲虫外壳保护的马匹、外形诡异的古利鲁们也被拖至甲板上,尽管其中亦可瞥见少许巨人兵的身影,然而由于巨人兵一旦上船,就会因为超重而导致船只再也无法载送其他士兵,所以绝大多数的巨人兵几乎都被留在门司地区那边。他们恐怕是打算先送这批士兵登陆之后,由船团单独折返回来装载巨人兵,再把它们送往下关吧。 五百艘船只的船首均对准了在过去被称作「kamon wharf」的下关港口。呈现出船尾向着关门桥的航行姿态。布阵于唐户市场的姬路军前阵,并没有在水边对日向军发动攻击,而是制订了刻意等敌军上岸后再展开攻击的策略。 为何这样做呢? 因为一千岛水运根本就没有倒戈支持日向移民地,等到送敌军上岸之后,他们就会依约由海上对无路可退的敌军发动攻击。被孤立于敌军阵地,惨遭陆海双方夹击的一万名日向大军,大概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化作海峡藻屑吧。身为敌军王牌的巨人兵则无法自门司地区赶来驰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岸友军全军覆没。前几天之所以刻意割舍门司要塞,目的就是为了让敌方军师铁斋庵一舟相信一千岛水运已彻底被日向军收服。这是白谷即便丧失门司要塞的太阳能发电设施,也要优先让一千岛水运取信于铁斋庵的策略。 「铁斋庵先生,就让在下领教领教您的本领吧。」 白谷俯瞰着搭船横渡海峡的一万日向大军,轻声嘀咕着说道。 「火之山上的白谷应该正在等待我方出招吧。」 船上的铁斋庵一舟静静说道。 一旁的日向移民地市长·岩切雨俊则是神态安稳地看着对岸的姬路军。 「这阵雨真是扫兴。」 雨俊轻声嘀咕一番。他口中的雨并非天气现象,而是指姬路军瞄准日向船团疾射而来的箭雨。 雨俊甚至懒得拔剑拨挡,只是一脸嫌麻烦地挪动身子避开从天而降的利箭。光靠身形移动便可充分应对,足见迎面飞降的利箭数量着实少得可怜。 「那不过是用来谁骗我们的唬人箭雨罢了。我等只需佯装不知即可。」 铁斋庵连看也不看从天而降的箭雨一眼,只是面容静谧地定睛注视着火之山的山巅。姬路军本营毫无动静。 目前即将迈入日正当空的时段。天空万里无云,利箭细雨稀稀落落地坠入仿佛熬煮出这片蓝天的关门海峡湛蓝海面上,断断续续地溅起水花。五百艘船只步调一致,转动船尾对准火之山及关门桥,笔直朝向kamon wharf迈进。 布阵于对岸的两干名姬路军前阵成员,则朝着船头所指方向移动。仿佛是在对日向军发出「原本预测日向军会选在唐户市场附近登陆,但看样子他们似乎打算在kamon wharf那边抢滩,因此得快点赶往该处迎击不可」的讯息。不过由于船只的行驶速度较快,因而导致位于陆地上的姬路军被远远甩在后头。 「太做作了。」 铁斋庵自言自语一番。平庸军师或许会被这波行动骗倒,但被太过小看老夫只会令人感到困扰。先前白谷三座之所以能够名震天下,是拜他获得许多参战机会所赐。要是老夫我也能得到同样多次的机会,白谷根本无法与我相比。铁斋庵心中藏有这么一股浓烈的自负想法。 过去虽在作风温和的市长底下雌伏了一段漫长岁月,但在雨俊这名充满野心的市长继承父业的当下,他总算可以随心所欲地扬起压抑许久的颈项。为了充分发挥出自己持续累积至今的实力,他一直很希望听见市长对他下达「出战」命令。只要命令一出,他确信能轻松平定九州地区,实际上自从雨俊下达出战命令之后,不到一年之间便已轻松攻陷整个九州。充满自信的好战市长及同心恊力的军团,再加上巨人兵。只要拥有这些棋子,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攻下整座日之本秋津岛——铁斋庵如此深信不疑。 ——下一个目标是姬路。 对铁斋庵而言,甚至连攻略姬路移民地也只不过是迈向下一步的布局罢了。 日向打赢这一战乃理所当然。因此铁斋庵的任务并非只是单纯获胜,而是要拿下「压倒性的胜利」。为了完成任务,他早已事先打下相当充分的基础。再来只需就此勒紧对方颈项即可。 五百艘载送一万名日向军士兵的一千岛水运船只将两千名姬路军士兵甩在后方,未受任何妨害地悠然驶抵kamon wharf。船只靠向浮桥,士兵们陆陆续续踏上下关地区。姬路军依旧只发射出细雨般的稀落箭雨,采取了完全无意在水边讨伐敌军的对应方式。 尽管现场混乱不堪,士兵们还是接二连三地走下船。 但是——搭船前来的士兵们并没有全部下船。每艘船上必定都会留下一名日向兵,边晃动刀剑边监视水夫们的动静。心生困惑的水夫们虽开口催促剩余的士兵下船,然而却无人依言下船。 最后,万名士兵正式登陆下关。此时只见留在船上的士兵们同时挥动刀剑,开始割裂船只的三角帆。 「喂,你们干什么啊!」 水夫们虽试图制止,日向兵却是毫不客气地割碎船帆,并将船桨全数丢进海中。如此一来,一千岛水运的这五百艘船只就再也无法出海航行。雨俊站在陆地上 ,兴高采烈地看着惊慌失措的水夫们。 「顺便连水夫也一并杀掉不是比较好吗?」 「制造无谓仇恨并非上策。这群熟悉濑户内海的水夫们,应视为无可取代的人材加以珍惜才对。等消灭姬路移民地之后,再拉拢一千岛势力成为我方战友即可。他们也不是笨蛋,只要局势倒向我方,相信这次他们必会发自内心服从我们才对。」 转眼望向东边,可以清楚看见姬路军前阵两千名士兵均已停下脚步。他们看起来似乎都对预料之外的现状感到困惑不已。 本来应该由水陆两地夹击遭到孤立的一万名日向军士兵,如今却演变成两千对一万的单纯陆战。双方兵力相差五倍。一旦正面交锋,谁胜谁负自是显而易见。 雨俊轻灵地翻身跨至爱马背上。接着以了亮嗓声对全军发号施令。 「展现出九州男儿的英勇气概。一个也不留地杀光这群软弱的姬路兵。」 万名士兵发出粗犷咆哮作为回应,接着对准不知所措的两千敌兵直冲而去—— 当两军在kamon wharf正式宣告开战之际,涩泽美歌子率领的白狼兵团正位于海面上。 美歌子一边由海峡远处往左眺望着日向军切齐船首驶向下关的光景,一边搭乘未扬起三角帆的小规模船团展开一趟密航。船只当然是由一千岛水运提供,这边则是基于百分之百的信赖,由水夫们负责摇桨载送白狼兵团前往门司。 美歌子依旧面带毫无霸气的表情,纹风不动地凝视着前方。与美歌子搭乘同一艘船的武及舜,则是频频转头眺望后方。 武凝神注视远方的下关。 远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战嚎声。战尘袅袅窜升。假如侧耳倾听,似乎还能听见兵器互相敲击的声响。尽管武及舜都早已经历过初次上阵,也已参与过具有一定规模的战役,然而这却是他们首度参加规模如此庞大的大战。武将憎恨美歌子的心思摆在一旁,对眼前的战事感到兴奋不已。 「他们在搞什么鬼啊,居然动手砍碎船帆。水运船只通通飘流于海面上。一千岛不是已经转而支持日向了吗?」 他开口询问身旁的舜。只见隐藏于眼镜底下的伶俐双眼望向武。 「意思就是说,日向并不信任一千岛水运。所以就在遭到背叛之前先下手为强。由于对方已使水军无力化,因此战况对我方相当不利呢。明明敌众我寡,却又非得正面迎战日向大军不可。」 「那我们这样渡海真的好吗?再不赶紧折返下关帮助友军,岂不是很不妙吗?」 「她八成是打算偷偷登陆九州之后,再运用骑狼的机动力,袭击位于门司的日向军策源地吧。」 「策源地……喔,就是指放置食物的地方吗?」 武边回想兵学的上课内容边开口回答。 「嗯。也就是并非跟找到空地上的孩子王单打独斗,而是先把孩子王丢在空地不管,再跑去纵火烧掉他家的作法。」 舜的说词也换得武点头同意。舜所说的「孩子王」,换句话说就是敌军主力部队。虽然跟孩子王正面交手绝对打不赢,但趁他不在家时放火烧掉他家的举动,便能使这场原本不可能打蠃的对决出现胜算。而且经他一提,武才想起「斩断敌军补给线与必胜息息相关」这个原理自己已经学过好几次。只是他总觉得…… 「好像有点太理所当然了。敌人应该也早就料到这点小事了吧?说不定一到目的地,才会发现敌军早已布下重兵严阵以待呢。」 「嗯……我猜美歌子八成是准备以白狼兵团的战斗力孤注一掷。只不过这纯属蛮干就是了……」 「搞不好她其实很着急喔。虽然表面上一脸镇静,内心却是慌得要命呢。」 小声如此说道之后,武侧目瞄了美歌子一眼。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美歌子依旧不发一语,交抱双臂凝视着在视野之中逐渐变大的门司。 武死盯着她的侧脸不放。盯着总有一天誓必亲手讨伐之可恨仇敌的侧脸。 但是就在此时…… ——真漂亮。 武如此心想。 接着他察觉到刚才自己的想法,顿时干劲全失。 「咦?」 这阵声音迳自脱口而出。 ——我刚刚在想什么啊? 他扪心自问。 ——美歌子很漂亮。 内心淡然作出回应。 「啥?」 一阵疑惑声由武口中倾泄而出。 「武?你怎么啦?」 见一旁的舜侧着头感到不解,武这才回神过来。他睁大双眼望向死党,两人互相凝视片刻,随后他「哼」地轻笑一声。 「没什么。」 打了个马虎眼,接着跟美歌子一样定睛观看船只的行进方向。 为了尽可能保持低调,载送白狼兵团的船只并没有扬起三角帆,只有两名水夫负责划桨。 过没多久,船头已停靠在九州地区的沙滩上。这虽只是一片残留在过往工业地带微小缝隙之间的小小沙滩,却已足够让这个数量的士兵完成登陆行动。 在未受任何抵抗的状况下,五百名白狼兵团士兵陆续下船并骑上自己的专属骑狼。 武也跨上十六夜的座鞍,转眼环视首度踏上的九州大地。其实跟本州的差别并不大。周边只见窗户玻璃破裂、表面遭到藤蔓覆盖的荒废工厂群。 此时,骑着苍龙的美歌子移动至兵团前方,转头对全体成员进行今天第一次的作战概要说明。 「接下来我们要去袭击敌军策源地。首要之务为烧毁粮秣。不必对守卫兵穷追不舍,只需当场加以驱散即可。」 「遵命。」 「成二路纵队,阵形且战且变。切勿落后于我。」 发出「遵命」的回应声之后,兵团以训练有素的动作井然有序地组成二路纵队阵形。 美歌子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沉稳态度,完全看不到所谓大战当前的亢奋神色。经历过的战火洗礼次数差异,不由分说地自美歌子的身上散发出浓郁香气。 苍龙的缰绳应声摆动。年迈骑狼在国道三号路面刻下一道又一道的蹄印。 永恒少女率领的姬路最强军团,井然有序地向着敌军背后悄然逼近—— 镰鸟那双鲜血淋漓的镰臂,先反射了刺眼阳光,随后才毫不留情地劈砍而下。 被剖成两半的日向兵肉体,颓然倒卧在龟裂的柏油路面上,任意遭人践踏。 镰鸟的绿色外皮早已染成一片血红。附带无数锐利突起,能够发动斩击的双镰也已明显变钝。近似驼鸟的可爱相貌,更带有一丝淡淡的悲壮色彩。 此时,突见一只极其巨大的手掌由镰鸟头顶直扑而下,猛然扣住镰鸟头部。形状虽与人类手掌相同,但尺寸实在大得夸张。镰鸟所发出的「咕嘎~」模糊悲鸣声,由五根与成年男子手臂一样粗壮的手指后方传入耳中。 「咕哩」一声,鲜血由指缝间涌流而出,镰鸟双脚瞬间瘫软弯曲。然而身子却没倒下。只见巨大手掌竟将镰鸟的身体提至半空中,仿佛杀鸡儆猴似地对准战列高高举起。日向兵纷纷发出「哦哦哦」的欢呼声,姬路兵则是个个面无血色。 ——巨人兵。 这个号称身高将近五公尺的超级异形士兵捏爆镰鸟头部,把它的身体当作一升瓶似地高举至半空中,再展现其不由分说的强大力量,对准跨坐在古利鲁鞍上的雪白兵列猛然掷出。三名可怜的士兵无端遭殃,被压在镰鸟的尸体底下不幸丧命。 目前已有十个巨人兵登陆下关地区。纵使只有十个便已发挥出相当显著的效果,一般的肌肉纤维系特进种根本应付不来。光身高就跟长 颈鹿没什么两样,全身布满如同小山丘般的肌肉纤维,仿佛古希腊士兵一样直接以板金装甲覆盖住裸露皮肤。由于其相貌丑陋到连己方士兵都无法直视,因此便用黑布盖住整张脸,并缕空眼睛部位以确保视野。嘴巴虽是脸上唯一外露的器官,但隐约可见嘴里长有超过六十根以上泛黄且不整齐的牙齿。 巨人兵是以强化肉体为目的,改造人类遗传基因所创造出来的人造人。 镰鸟及兜牛是混合现存生物基因而成的古利鲁,成长过程与巨人兵大不相同。活在当下的生化学家内心终究还是保有伦理观念,大部分学者仍然对改变人体基因设计图,进一步创造出全新物种的行为感到犹豫不决。就跟登上高处会感到恐惧、听见巨响会心生警戒一样,根源性的畏惧之情会一如往常地对「操纵人类基因」发挥扼止功效。 但指示部下创造出巨人兵的铁斋庵,内心并没有这类畏惧之情。 铁斋庵反而一口咬定,在已无任何单位高声宣扬生命伦理的现今,不受束缚的生物科学变得比世界遭受污染前更加进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因敬畏不存在的神明而迟迟不敢致力发展新科技,实在是可笑之至,执行所有能做的研究实验来为日向谋福利,才是聪明的作法。巨人兵便是基于铁斋庵的这种理念,而出现在战场上横行无阻的新型强力丑陋生物兵器。 为了充分活用其健壮肉体及强大臂力,日向采用前端锁有四吨重铁块的巨大铁槌作为巨人兵专用武器。巨人兵一日一此鎚先高举头顶再往下挥击,地表只会剩下被压成肉饼的目标物。由于「格挡」无法奏效,「闪躲」便成了唯一可用的防御手段。因此只需指派巨人兵立于前列冲锋陷阵,无论再怎么坚固的敌阵也会出现缺口。接着再派遣骑兵团杀向巨人兵撬开的缺口,顺势斜穿而过,杀得敌军片甲不留,这就是日向军的惯用战法。 由两千名士兵组成的姬路军前阵,如今完全上了日向军的当。 除了人数远不如敌军之外,又因亲眼目睹巨人兵威容而完全丧失战意,无法维持住战斗机构的应有机能。随处可见雪白军装遭到蓝灰色军服蹂躏屠杀的画面。 再继续交战势必全军覆没。领悟到这一点的姬路军前阵开始往后撤退。 这是一波并非败逃,而是维持住阵形的撤退行动。队伍末端的数名士兵会挺身阻挡紧追不舍的日向军,替主力部队争取逃亡时间。这些人一日一全灭,新的队伍末端会重新割舍部分人马化作肉盾挺身而出。唯有连最低阶一般士兵骨子里部充满军令及爱乡情怀的部队,才有办法执行的舍身撤退战术——这种表现便是姬路军的军人本色。 部队撤退的目的地为火之山。只要能够逃到那边,倾斜的山坡地形便能化作防壁挡住势如破竹的日向军。姬路前阵希望能与本营的一千五百名友军会合重整态势,等美歌子率领的白狼兵团攻下敌军策源地之后,再行展开反击—— 火之山山顶·姬路军本营。 白谷三座透过望远镜从头到尾观察完在kamon wharf爆发的战斗过程,随即竖起指头用力推压双眼。长时间的持续观察导致双眼感到疲累。 白谷低头俯看退回此地的前阵友军,脸上表情依旧毫无变化。紧紧黏附在头皮上的三七分发型也一样纹风不动。 甚至不必借助望远镜,也能一眼望尽蓝灰色一万日向大军如同浪潮般蜂拥而至的情景。只见蓝灰色巨浪在他眼前分割出一支将近千人的部队。这支分遣队肃然朝向驻扎于关门桥桥墩、由三十名士兵组成的姬路军小队步步进逼。寡不敌众,关门桥大概会落入日向军手中。 白谷扬起右手。信号烟火随即窜向天际通知位在关门桥的友军。驻扎于桥墩的三十名友军立刻放弃阵地避开无谓战斗,开始朝火之山这边撤退。 如此一来,等于关门桥两侧均归日向军掌控。形成了不必藉助水军,便由九州地区成功打通一条直达本州的陆路交通大动脉之局面。姬路的劣势可说是显而易见。 然而白谷却有如地藏王一般面不改色。 抵住疲劳右眼的望远镜,此时对准了敌军策源地所在地·门司。 他看见水蓝色街景一角窜出阵阵烟雾。战尘漫天飞扬。而在建筑物的缝隙之间,则隐约可看见蠢动不停的士兵身影。身穿蓝灰色军服的士兵如同泡沫般腾空飞起,并有雪白士兵来回穿梭于夹缝之间。 「白狼兵团已开始进攻敌军策源地。」 白谷开口告知在背后待命的传令兵。其中数人立刻沿着山腹斜坡急奔而下,转告九州方面的情势给各大队长知情。 「他们倒是打得真开心啊。」 白谷一边眺望着白狼兵团的作战表现,一边发出无机质的嘀咕声。 拼命勒紧缰绳的武一边紧跟在美歌子背后,一边重新握紧右手那把被手汗搞得有点滑溜的军刀。 他配合十六夜的呼吸节奏,与前后骑兵步调一致,宛如在草原上尽情驰骋似地单方面蹂躏敌军阵营。骑狼是负责攻击敌兵的主力。如同字面所述一般,凭藉其獠牙与利爪撕裂现身阻挡的两千名策源地守卫兵,将敌军战斗机构痛击成绝对无法复原的悲惨状态。骑兵们的任务则是边在敌军阵地内来回冲刺并维持队形,以及运用手中军刀砍断敌兵所刺出的长枪。 白狼兵团及策源地守卫兵在视野辽阔的港区一带发生激烈冲突。这是一场在足够容纳大量士兵进行混战的平坦地形上展开的交锋。这个遮蔽物稀少、视野开阔的宽敞空间,照理说应该对人多势众的日向军较为有利,然而战局却是由姬路军占尽上风。 毫不介意吃亏地形的五百名白狼兵团维持着二路纵队阵形,斜向穿越、突破敌军阵营。带头的美歌子回头对军团下令—— 「雁形阵!」 号令一出,宽阔平地上立刻组成一个以美歌子为顶点的工整v字阵形。武及舜也展现平日练习成果化作v字阵形一角,宛如沿着铺设于地面上的轨道奔驰一般掉头回转,再度对准陷入混乱的敌军发动突击。日向军守备兵无法发挥出身为战斗群的应有机能,虽然人人试图依照各自判断采取应对行动,然而那样根本无法发挥出完整的战斗能力,只能单方面地遭到人数较少的白狼兵团个个击破。 武装、训练度、战斗意志、爱乡情怀,每一项都有如天壤之别。假设策源地守备部队是一团肥大的赘肉,那么白狼兵团就是一颗金钢钻。训练不足的松垮肉体,只能任凭经过粹链而成的高密度利刃随意宰割。 雁形阵再度突破混乱不堪的敌阵。美歌子再次勒紧缰绳,确认战斗机构已遭破坏的日向军守备队身影,接着下达歼灭令。 「二路横阵!」 「遵命!」 白狼兵团这次呈水平方向散开。展现出虽然敌众我寡,仍要包围敌军彻底歼灭的态势。目击骑狼们有条不紊的整齐步伐,日向兵随即领悟到此战已无力回天的事实。 就在二路横阵成形,准备策狼杀进敌阵的瞬间,策源地守备部队终于不支溃逃。只见丧失战意的日向兵三三两两地逃向早已化作树林的门司废墟。美歌子则如自己先前所说一般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活用骑狼脚力将敌军全数逐出策源地地带之后,随即鸣金收兵。 过没多久,一把火点燃了支撑着一万日向大军的粮秣。 横渡下关的日向军则因补给线遭白狼兵团截断,而落入被孤立于敌方阵地的窘境。 ——然而…… 「事情进展未免太过顺利了。」 舜一边眺望着烧毁粮秣的烈火,一边轻声嘀咕。 日向军是否当真完全没预测到我方的这波攻势呢?他内心也无法排除「粮仓是引诱白狼兵团诱饵」的可能性。 舜转眼凝视对岸下关地区。日向军应该也看得见策源地这边窜出的火舌。照理说再过不久,敌方阵营应该就会呼应此事而采取某种行动才对—— 「美歌子果然亲自扛下了偷袭我军大后方的任务。主力部队据守于火之山,白狼兵团则化身游击部队,活用脚力玩弄我军……这大概就是她所打的如意算盘吧。」 凭肉眼确认到由策源地所在地飘出的火光及黑烟之后,铁斋庵依旧气定神闲地向雨俊报告现状。雨俊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感觉真不舒服。局势变化太过合乎我们所拟定的计划。」 以策源地为饵引诱美歌子前往九州地区,再加以孤立——截至目前为止,事情全都照着铁斋庵在开战前所规画的蓝图一一实现。这种现状反而令雨俊感到不舒服。 任由一双修长白眉随风飘扬的铁斋庵却如此说道: 「这场战役已经结束。姬路军已将兵力散置于火之山及门司两地。假使她想在扮演接送人一千岛水运无法出海航行的这种状况下返回下关,就只能搭船或走关门桥。而无论选择哪一种方案,她大概都只能葬身坛浦海底。」 美歌子之所以前往九州地区烧毁策源地,是因为她原本预期当达成目的后,能在一千岛水运的大型船团护送下横渡海峡重返下关。不料水运船只已在铁斋庵的策略下丧失航行能力,导致美歌子就此被孤立于九州地区。 假使选择搭乘与来时一样的小规模船团返回下关,肯定会被日向军一万大军锁定,遭受来自陆地上的弓箭及石块攻击。即便是在陆地上能凭藉其机动力发挥出卓越战斗火力的白狼兵团,在搭乘船只渡海的期间也跟三岁小孩没什么两样。大概无法作出什么有效抵抗,只能就此沉入海底龙宫吧。 那如果美歌子选择走关门桥回下关的话,又会有何遭遇呢? 为此,她必须先设法攻下座落于九州地区桥墩旁边的古城山门司要塞。但白狼兵团是一支以野战为拿手绝活的轻骑兵团,并不适合策动攻城战。再加上要塞守备部队中又包含了多达一千名的巨人兵。若是巨人兵在场,便能自斜坡顶端抛掷巨石及树木来袭击由山脚往上侵攻的白狼兵团。纵使是聚集特进种所组成的白狼兵团,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便有办法攻下门司要塞,八成也得付出相当庞大的牺牲代价吧。 攻陷要塞后,美歌子还必须进一步横渡关门桥这条窄路,否则就无法返回下关。由于日向军早已占领下关地区的桥墩,因此可以等待沿着窄路发动突击的白狼兵团自投罗网,随心所欲地展开狙击。 换言之——美歌子再怎么挣扎也无法离开九州地区。 她只能被孤立于敌地,最后走上吃光腰际食物而自取灭亡的绝路吧。如今的现实处境,正是她太过拘泥于「只要攻下策源地便可打赢胜仗」这条教战常识的结果。 铁斋庵面不改色,在心中暗自窃笑。 我们日向军根本不需要什么后方支援,就算策源地被烧毁也无关痛痒。 王牌——尽在手中。 铁斋庵从腰际布袋里取出一颗小小种芋。 看起来……像是一颗红通通的马钤薯,也像是一颗迷你地瓜。外观没什么特色可言,但这颗芋头正是本次作战的终极王牌。 ——枯草芋。 日向移民地特别致力于遗传基因工程学的研究开发。身为前任市长的雨俊之父,认为想要在目前的日之本秋津岛存活下去,最要紧的就是设法唤醒旧时代的生命科学,因此相当积极地投注研究资金给这个领域使用,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生化兵器及人造植物。而这颗枯草芋,正是足可凌驾于巨人兵之上的日向移民地研究产物。 在枯草芋诞生之前,想要生产基因改造植物,通常都习惯采用将带有必要基因的重组病毒引入受体,强制改写染色体组合的方法。但能够嵌入病毒的dna硷基数量仅止于数千程度,导致欲让受体产生显著变化一事变得困难重重。 但日向移民地的生化学者,利用枯草菌能吸收外部dna的特性,成功把相当于约三千九百个遗传基因——换算成硷基数则为三百九十万——的dna插入枯草菌体内。透过这项技术,学者将记录了各种植物不同特征的dna植入枯草菌体内,再让改造菌株入侵「芋种」,进而诞生的全新植物——正是铁斋庵边窃笑边握在手上的那颗芋头。 一般地瓜由播种到收成,大概需花费一百二十天的时间,换成枯草芋却只需三天就好。单纯计算下来,枯草芋的生长速度足足比地瓜快上四十倍之多。 它不仅生长快速,营养价值也非常之高。由于学者把蕃茄、红萝卜、芦笋,甚至连日本牛的dna都一并编入枯草芋基因当中,因此只需吃上一颗,便能同时摄取到上述蔬果、食用肉及枯草芋本身所内含的营养成分。虽然这颗枯草芋堪称是基因改造食品的终极产物,但目前只有士兵及战斗古利鲁会吃它。雨俊及铁斋庵都因怀有强烈的生理厌恶感,所以坚持不肯张口一试。尽管截至目前为止尚未传出「因食用枯草芋而罹患重病」之类的负面风声,所以照理说应该是不成问题才对,然而一旦知道枯草芋的制造方法后,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尝试。这终究只是一款作为军队专用粮食而获采用的基因改造植物。 说恶心确实是很恶心。但是…… ——枯草芋会破坏掉兵站这个概念。 铁斋庵确信这一点。兵站主要是为了「持续提供粮食给战地士兵」此一目的而不可或缺的系统。但假使士兵能在战地自行填饱肚子,那么再来也只需关注弓箭及火把等消耗品的补充状况即可。枯草芋这种栽种经过三天便可收成用来裹腹,剩余的则可当作种芋再度栽种的特质,大概将会彻底颠覆兵站在现今日本所代表的意义吧。 只要有这种芋头在手,纵使失去策源地,日向军也不会心生动摇。 因此…… ——我要直接在下关殖民。 这才是铁斋庵的真正目的。 日向军跨越海峡的首要目的并非「歼灭姬路军」,而是「占领下关地区」。 通常,战争被喻为是一种「只要歼灭敌方野战军就算获胜」的行为。因为敌军一旦全灭,再来无论是攻略要塞也好、袭击城市也罢,获胜方都能称心如意。拿破仑正是让这个看似理所当然,却又不太理所当然之观念深入民心的人。自从拿破仑现世之后,「战胜=歼灭敌方野战军」便成了兵学中的普遍原则。无论再怎么切割对手土地、攻陷要塞或首都,只要敌军依然健在,这些成果就没什么意义可言——兵学的基本观念如此认定。 但如今铁斋庵却刻意忽视这条原则,试图在敌军仍保有野战势力的状况下,直接于敌方阵地展开殖民行动。就兵学角度而言,这显然是很鲁莽的决定。 不过这名老军师却宛如自我确认似地嘀咕一番。 「火之山只要设置栅栏加以包围即可。」 用不着强攻。我方握有枯草芋这项秘密武器。这颗枯草芋可助我军施展边包围敌人边在当地殖民的大绝招。只要快速架设栅栏,让白谷三座再也无法踏出火之山,那么铁斋庵应该就能毫无疑问地完成「占领下关」这个首要目的。接着趁这段期间利用关门桥找来九州地区的居民,把此地的原住民当成奴隶使唤,并透过日向移民地法律加以统治。在火之山上的姬路军能做的,不是咬着指头静观其变,就是下山被数量多达四倍的日向军活活砍死。 关门海峡因门司及下关遭攻陷而落入日向移民地掌握之中,相信一千岛水运最后也必定会真心投诚。一旦水运决定投靠日向,日后便有办法走海陆两路攻略濑户内海沿岸地区,西日本势力版图也将因而被大大改写一番吧。 此时,怱闻日向军士兵之间传出「哦哦哦」的欢呼声。 转脸往士兵们注视的方向看去,只见巨人兵兵列正经由关门桥抵达下关地区。总数超过五百人以上。身高超过五公尺以上的众多庞大躯体肃然沿着桥面行进的模样,是令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的奇观。随着关门桥这条交通大动脉落入日向手中,今后援军也可以像这样陆陆续续自九州地区调派过来。 「那就开始架设栅栏吧。」 铁斋庵催促雨俊,并转动马首对准位于火之山正前方的国道九号公路。 若在这条沿着关门海峡朝濑户内海方面延伸而去的国道公路布阵以待,那么在包围火之山的同时也能逐一监视海峡变化。铁斋庵祭出将日向军一万大军安置于这条国道公路上,一边封锁火之山上的白谷,一边引诱人在门司的美歌子往关门桥推进的策略。 ——过来咬我们的尾巴吧,美歌子。 如今,关门桥刚好耸立于日向军一万大军的正后方。 被孤立于九州的美歌子,八成会为了与白谷会合而决定涉险硬闯关门桥吧。他之所以从门司要塞那边调五百个巨人兵过来下关,也是故意要秀出这波调动给美歌子看,促使她更轻易作出「攻略门司要塞,之后再突破关门桥」的决定。美歌子必会做出这个可能令平庸将领心生迟疑的决定。因为她对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白狼兵团突破力有信心。更重要的是,美歌子对自己拔出王剑帖拉托玛之际的突击能力更是深信不疑。 ——而这一点将会要了她的命。 铁斋庵微微扬起嘴角展露笑容。 无坚不摧的王剑帖拉托玛,其绝对斩击,以及手握剑柄的美歌子之细胞再生能力。正因倚仗至高攻击力及绝对不死的肉体为武器,美歌子在战场上才总是带头奋战,亲自冲锋陷阵,提振己方士气。 但是王剑帖拉托玛的出鞘时机却很难掌握。由于它是靠着啃蚀持有者的肉体,才能发动绝对斩击,因此即便拥有再怎么优异的细胞再能力,长时间持续使用的细胞消耗量将会超过细胞再生量,榨干持有者的体力,使持有者累到再也无法挥剑及走路。要是没处理好的话,甚至连同持有者的生命之火都会一并吸收殆尽。因此王剑帖拉托玛是只在「关键」时刻出鞘,专门用来一气呵成地破坏掉敌军中枢系统的决战武器。 所以美歌子八成会在关门桥上亲自打头阵,抽出王剑帖拉托玛突破这条狭路吧。要是她肯那样做,胜利就归铁斋庵所有。 「只要炸掉桥梁即可。」 只需找来数名练气能手,瞄准吊起桥桁的钢索击发气弹,光是这样就能让白狼兵团伴随桥椼一同化作坛浦的藻屑。尽管如此一来日向会失去好不容易才镇压到手的关门桥,但若跟讨伐美歌子比起来,这代价可就划算太多了。敌人大概也认为我方绝不会采取摧残海峡大动脉的手法,但所谓的策略,有时也需要加入这种鲁莽念头。正因看起来像是未经深思熟虑,才会让敌人也无法猜透。 铁斋庵凝神观看海峡对岸。 建筑物的阴影缝隙间弥漫着阵阵尘沙。这证明了军队正沿着由门司通往门司港的国道三号公路移动。摧毁掉门司策源地的白狼兵团,开始朝着下一个目标,也就是门司要塞迈进。果然不出所料,美歌子打算夺回关门桥的桥墩掌控权。 雨俊的自言自语打断了铁斋庵的沉思。 「美歌子务必生擒活捉。我已决定亲手驯服她,叫她为我所用。无论发生任何状况都不可杀她。」 铁斋庵无法理解这份执着的根据究竟为何。铁斋庵像是故意作秀似地叹口大气,隔了一拍之后,才露出静谧眼神抬头仰望这位充满野心的年轻市长。 「只要炸断桥梁再派人打捞坛浦海域,或许也还能活生生地把她打捞上岸。因为听说那只狐狸精好像永远死不了啊。」 「那就好。真是期待啊,我好想快点见到美歌子。不知为何,我的心跳从刚刚就开始猛然加速。这遗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我说老爷子啊,我究竟是怎么了呢?」 「大概只是年少轻狂所引起的症状罢了。被战斗的狂热气息冲昏了头,结果反遭自身愿望玩弄于股掌之间。」 「或许吧。思慕素未谋面的女人,实在不像我的作风。但这股悸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心感到雀跃不已。美歌子她肯定会前来见我。我已看见她突破重重难关赶来我身边的形影了。」 「您还是快点从白日梦当中清醒过来比较好。现在必须专心面对这一战才行。」 「关门桥看似红毯之路。美歌子将通过那条大道前来我身边。我的胸口好难受。快点来吧,我的新娘。」 铁斋庵深深叹了口大气,自这名心浮气躁的年轻人身上移开视线。虽然差点开口斥责他一顿,但对现在的雨俊说再多话也无济于事。铁斋庵带着认命心态再度转眼注视位于对岸的门司港怀旧地区。 ——美歌子,带兵前去攻打门司要塞吧。 铁斋庵对着吹越海峡的海风抛出一句无声言语。 然而—— 「——嗯?」 原本从对岸国道三号公路上冒出的尘烟,竟在不知不觉当中悄然消失。 同时也看不到白狼兵团的身影。 铁斋庵挪移视线望向门司要塞。那边并没有爆发战斗,只有姬路移民地遗留在山顶那组次世代太阳能电池发电设施的光伏板,以及无所事事地在山坡地带待机的巨人兵庞大躯体映入视网膜之中。 「太阳能电池发电……」 嘟嚷声迳自脱口而出,脑海里的某股力量敲响警钟。 光伏板并排于日向军挥军攻下的门司要塞山顶。那是在世界污染前夕所设置完成的次世代太阳能电池发电设施。由于那在日向移民地境内是一项已不复存的技术,因此日向军并没有动手破坏,而是直接弃置于原地不管。尽管当下正为了对付眼前的姬路军而忙得不可开交,至今尚未调查这是一组有何用处的设备,不过为了等战役结束之后直接展开研究,所以便让该设施持续处于运作状态。 那个设施的目的该不会是—— 悚然……「不吉」一词冰冷地窜过铁斋庵背脊。 「少主,老爷子要向您借用五名练气能手。有件小事令我感到耿耿于怀。」 「你要去哪?」 「年纪大了,人自然会变得比较谨慎一些。没什么,我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件自己认为纯属杞人忧天的小事罢了,并非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语毕,铁斋庵从近卫兵当中挑选出五名练气能手,一同跨上座骑冲出本营。 ——除了关门桥以外,尚有其他手段可以横渡海峡。 铁斋庵一边沿着国道九号公路推进,一边凝神注视前方。 有一栋寒酸建筑物位于关门桥正下方。墙壁虽然龟裂发黑,但并没有遭到藤蔓覆盖。这亦可说是姬路移民地曾使用过这栋建筑物的铁证。 铁斋庵仔细查看这栋寒酸的建筑物。有一块生锈的招牌孤伶伶地斜挂在上方,招牌上的文字念法如下。 『关门隧道人行道入口』 同行的其中一名练气能手侧着头询问。 「军师大人,我们要进去这里面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已经吓破胆。这也难怪。这个已经打开的漆黑入口,仿佛通往黄泉地府的坡道一样令人感到害怕。 「只需确认里面是否被水淹没即可。不要害怕,我们走。」 开口激励的铁斋庵翻身下马。 在世界污染以前,可以由这栋建筑物搭乘电梯下到关门隧道的人行道区,如今则只能改走电梯旁边的楼梯。楼梯入口的不锈钢门并没有生锈 ,还能顺畅地开关,更提高了姬路军曾使用过此处的可能性。 一行人各自拿着点燃的蜡烛,沿着狭长昏暗的楼梯往下走。 在漆黑之中,橙黄色火光照亮侧壁。只见墙上设有数座烛台,上面还放着全新的蜡烛。这是最近有人使用过这条楼梯的证据。愈往下走,铁斋庵心中的不祥预咸就愈来愈膨胀。 旧时代的海底隧道绝不可能时至今日还能使用。 铁斋庵先前如此认定。 海底隧道与一般隧道之间的最大差异,就在于海底隧道时常会有海水渗透进来。若不利用抽水帮浦定期将这些渗透进来的海水抽出地表,整条隧道迟早会被海水淹没。所以在所有发电设施已因着世界污染宣告完全停摆的现在,关门隧道应该早已被海水吞没。实际上,日向移民地也确认到连结jr门司车站及jr下关车站的关门铁路隧道已没入水平面底下的事实。 「但我并没有确认关门隧道的现状。」 铁斋庵自言自语起来。由于门司要塞及火之山长期处于姬路移民地控管底下,造成日向移民地相关人士无人知道关门隧道究竟变成何种模样。不对,应该说日向移民地下意识地迳自认定隧道已没入水平面底下。 但看样子,这条隧道—— 「尚未失效。」 一行人总算走完这条楼梯。在楼梯最底端根本见不到半滴海水的痕迹。 铁斋庵举起手中蜡烛。与世界污染以前相比毫不逊色的关门隧道人行道,正向着对岸的门司港张开漆黑大嘴。尽管微弱火光只稍稍照亮隧道入口处便遭黑暗吞没,但这里既然安全无虞,就表示隧道并没有坍方是不争的事实。 隧道的海底部分全长约七百八十公尺。能让规模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持续沿用至今,着实令人惊叹不已。附带一提,这条人行隧道的上方是汽车道,而两条道路同样被铺设在这个圆筒状的隧道内。换句话说就是上方车道也还能用,不过铁斋庵在意的则是这条人行隧道。因为汽车隧道出入口设置在离火之山相当遥远的后方,但人行隧道出入口却是直接通往布阵于国道九号公路的日向军后方。 保住关门隧道一线生机的关键因素,肯定就是位于门司要塞顶端的次世代太阳能电池发电设施。大概就是透过那座设备产生电力,启动排水帮浦,以便一直保持住关门隧道的可用状态吧。尽管纯属推测,但或许是这座在世界污染以前所建设完工的发电设施——恐怕是能够不受停电影响一直保护隧道的设备吧——曾经持续受到某人照看,最后才由姬路移民地继承下来也说不定。若非如此,关门隧道如今依旧存在的事实根本无法解释得通。也就是说,即便还有好几座同样类型的次世代太阳能电池发电设施散布于本州各地,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吗—— 此时,身旁的练气能手出声打断他的沉思。 「军师大人,前面好像有光……」 他伸手指着隧道前方的深邃黑暗。 一行人凝神注视,同时侧耳聆听。不稳气息叫人不寒而栗。 「似乎还有一阵微弱蹄声……」 另一名以耳朵贴着水泥地面的练气能手轻声说道。黑暗彼端传出微弱光芒及声音。代表有不明人士由门司地区那边出发,经由这条宽度仅三公尺左右的人行隧道悄悄接近此地。 战栗感紧紧扣住铁斋庵的背脊,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但同时却也松了口大气。 虽然差点就被敌人趁虚而入——但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识破了美歌子的攻势。 赢定了。 「开始凝聚气弹吧。确实地诱使敌军靠近再击发。」 铁斋庵出声命令同行的五名练气能手。领悟到职责所在的五人同时点了点头,顺手抽出腰际军刀。 他们对准黑暗的隧道彼方摆出居合斩架势。从下气海,也就是丹田唤出来的练气,则缓缓缠裹住收至腰际后方的军刀刀尖。他们不仅有充分时间可以凝聚气弹,敌人更是沿这条无处可逃的窄路笔直走过来。此处是最适合练气能手大展身手的地方。 「沉到海底龙宫当神仙去吧。」 铁斋庵搬出低沉严厉的语调,对着八成位于隧道另一端的美歌子轻声说道。 无声无息的白狼兵团步伐一致地顺着关门隧道人行道往前推进。 负责带头的是美歌子。尽管周遭一片漆黑,不过骑狼拥有与马一样的强大夜视力。交由苍龙决定步调快慢的美歌子,转脸望向位于大约五百公尺前方的下关地区出口。 此时,后方有一名士兵及时开口向美歌子汇报。 「被发现了。有五名练气能手驻守于隧道出口处,正在着手准备凝聚气弹。」 他是感官神经系统特进种。担负着运用其异常发达的视觉、听觉及嗅觉侦测隐藏于周边的敌兵踪影,并及时回报给友军知情的重责大任。 美歌子点了点头。接着勒紧缰绳,示意苍龙停下脚步。后方的白狼兵团五百名成员也当场止步不前。 「伤脑筋,居然被老人家发现了。该怎么办呢?」 美歌子回头看着众人,以丝毫不觉烦恼的平板语调如此说道。 「我等愿挺身为盾。」 两名跨坐在骑狼背上的士兵毫不迟疑地自告奋勇。 见他们表态,美歌子缓缓点了点头。 「抱歉。」 「为此牺牲是我等的荣幸。」 「拜托你们了,武藤武宪、户岛洋辅。」 「是!」 一被叫到名字,坐在鞍上的武藤及户岛随即挺直背杆。美歌子记得他们的长相及姓名一事,点燃了两名战士的尊严。 坐在鞍上的武藤及户岛手握缰绳,唤出涵养于下气海的练气缠裹住全身上下,接着也让这层防护罩包覆住他们所驾驭的骑狼。在黑暗中,精心萃练而成的生体能量化作淡淡光芒包裹住战士及骑狼的轮廓。 当完成作业之后,挺身为盾的两名骑兵移动至白狼兵团前方。军团成员们则组成躲藏于武藤及户岛背后的两路纵队阵形。在纵队当中,舜神情僵硬地回头看着武。 「我说武,这该不会是……」 武也板着一张脸作出回应。 「八成错不了。那两人打算挺身挡下气弹,好让我们从背后加速突围。」 「他们俩必死无疑啊。能够毫发无伤地挡下五人份气弹的优异练气能手可说是少之又少。如此一来……他们俩岂不都成了代替我们丧命的牺牲品吗?」 武闷不吭声地看着武藤及户岛的背影。他知道舜想表达的意思为何。 「你想说『你单枪匹马就能挡住』……是吧?」 「……嗯。」 「……开什么玩笑啊。为什么我非得帮美歌子这个忙不可?我才不干。那种事让想出风头的人去做不就得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犯错对吧?就这样见死不救……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你居然以为事不关己就在那边信口开河。即便是我也很难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彻底挡下气弹啊。前面会有五人份的练气合而为一直扑过来耶?要是一不小心,我的右手会马上变成备长炭啊。」 武没好气地说道。舜则将下一句话吞回肚子里,乖乖排到美歌子后方。 带头的武藤及户岛互看对方一眼,彼此点了点头,随即回头望向白狼兵团。 「蹑手蹑脚无用处。」 「动身深入虎口吧!」 分别抛出一句半开玩笑的夸张台词之后,两人同时轻蹴脚钟。骑狼双眼祸霍然一亮,开始拔腿狂奔。 白狼兵团全骑随后跟上。多达两千只的蹄声响彻整座人行隧道。 距隧道出口只剩四百公尺。 武定睛凝视前方。美歌子的背影在他正前方,武藤及户岛的背影则出现在美歌子前方。而在更前面则有个发光的不明物体,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那恐怕就是守在出口附近的五名练气能手所制造出来的光芒吧。 剩下三百公尺。白狼兵团的行进速度变快。武也勒紧缰绳,边小心注意维持队形整齐边加速疾驰。万一在这个节骨眼跌倒的话,后列将会吃不完兜着走。光是让五百名骑兵呼吸一致地沿着宽度仅仅三公尺的窄路全力奔驰,就已经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如今驰骋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许出任何差错。 剩下两百公尺。敲击地面形成的蹄声响亮地回荡于圆筒状的隧道之中。敌人还不出手。出口附近的光芒显得更加清晰可见。多到几乎快满溢出来的大量练气,缠绕于敌人的军刀刀尖,静待发射的最佳时饥到来。 ——对方打算等诱使我军靠近出口再击发。 武察觉此事。白狼兵团所有成员恐怕均已察觉到敌人的手段了吧。但却无人转身逃跑。他们深信带头的武藤及户岛能成功挡下敌人攻势。要是失败的话,纵使全军覆没亦在所不辞。 ——简直胡来! 剩下一百公尺。 武抬头查看,确认到在美歌子的背影前方有一颗清晰可见的发光体。从其亮度及大小,便可判断出敌人接下来即将击发出一颗规模多么夸张的气弹。 相较之下,缠裹着武藤及户岛全身上下的练气防御墙简直脆弱到极点。那样的话,他们俩八成连骨髓都会被烤成焦炭吧。 ——难道他们打算为了守护我们而死吗? 武紧咬嘴唇,轻蹴脚钟。 接着放声大喊。 「走开,由我来挡!!」 十六夜仿佛试图挤开苍龙似地向前伸长颈项。美歌子连忙操纵苍龙的缰绳避开十六夜,让出前方空间给它。武则顺势向前直奔,闪身介入武藤及户岛之间,再次硬挤到两人前方。 「你干嘛事到如今才跑出来插手!」 武无视户岛的抗议,一鼓作气唤出积蓄在下气海的练气裹住全身。不傀是以天子首席候补生身分进行过长年锻练的好手,其练气量跟武藤及户岛简直有如天壤之别。不消片刻,白狼兵团前方已筑起一道以武为中心的练气防风墙。 「凭你们的功力根本挡不住。」 「你说什么?」 「现在先活下去吧。相信日后你们必能死得其所。」 撇下这句话之后,武就此奔驰于白狼兵团的最前方。 剩下五十公尺。 「来吧。」 武轻声嘀咕的同时,汇聚于隧道出口处的光芒忽然一灭。 转瞬间—— 宛如原初天神降雷,一阵轰隆巨响彻底笼罩住整条狭窄隧道。 来自前方的光芒结晶,呈一直线朝着白狼兵团直扑而来。 武瞬间就透过皮肤感受到光芒所夹带的庞大热能。 一颗以五人份的练气揉合而成的特大号气弹—— 武一边驾驭十六夜全力疾驱,一边伸出右手探向前方,将练气集中到名为「气街」的身体末梢部位。 刹那间,武的右手接触到这颗特大号气弹。 白银色光彩充斥四面八方。正面承受住气弹劲势,导致武的背部往后仰倒。头部朝上方扬起,喉结跟着暴露出来。各种不同声音皆被吸入光与光接触所形成的空间。 在光芒粒子的奔流之中,武的双眼绽放出灿烂光辉。 身为战士的本能沸腾爆发,为脊椎注入一股热流。 他使尽浑身力气瞪视着正前方。 攻击欲望甩开理性。平日受到压抑的兽性,在这极限状况之中傲然昂首,面露微笑。 「消失吧。」 只见武伴随着这声细语,挪动左手抓住右手腕,承接敌人气弹的同时,击发出自己的气弹。 铁斋庵隔着发射气弹的五名练气能手背影,查看人行隧道的内部变化。 对准白狼兵团直扑而去的光芒结晶——伴随着激烈闪烁停在狭长且阴暗的长方形通路正中央。 由此得知白狼兵团的练气能手挺身挡下了这颗气弹。 但这是从日向移民地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名练气能手费时凝聚所击发的气弹。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被挡下。受招者最后终将化作灰炭,窄路上的白狼兵团则会一个也不剩地被庞大热能灼杀吧。 「再见了,美歌子。」 讽刺的是,这句话竟成了铁斋庵一舟的临终台词。尽管他正如对自己引以为豪的想法一样,是一名足以匹敌白谷三座的优秀监军,但他却不晓得在白狼兵团当中还混有一名实力远超巨人兵之上,名为涩泽武的怪物。这个小小疏忽成了他的致命伤。 铁斋庵死前目击到的光景,是自隧道内逆流而出的光芒结晶。宛如对着墙壁踢球一样,原本击向对方的气弹竟原封不动地迎面直扑过来 在场甚至没有半个人能发出声音。 有的就只是一股无穷无尽的纯白色热能。 在气弹孕育而成的惊人热量之中,他们相信自己已大获全胜。因此既未发出半丝悲鸣,也没感受到半点痛楚,只见一片纯净无瑕的白色刻划于视网膜上,铁斋庵及五名练气能手就此自世上消失—— 火之山正前方的国道九号公路。 这条沿着濑户内海海岸长长延伸而出的四线道公路,如今已被日向移民地一万大军高高举起的素盏呜尊军旗所填满。那是一幅仿佛在现代重现「神话时代的神武东征亦是从日向港跨出第一步」这则将近两千七百年前传说的景观。 使刀剑背部绽放灿烂光华的蓝灰色军服互相推挤,团团包围住可以直接套用「饭碗倒放」这个形容的孤山——也就是白谷三座率领姬路军负隅顽抗的火之山。 以海拔仅有两百八十六公尺高的山坡为城墙,贝西莫斯巨兽的军旗亦在其上随风飘扬。目前约有三千名包含伤兵在内的姬路兵布阵于此,呈现出利用山坡来弥补人数不利的局面。 紧接着—传来一阵地鸣。 只见穿越关门桥的五百个巨人兵,边踩碎柏油路面边陆续抵达国道九号公路。鞍上骑兵的头部顶多只能构着巨人兵腰际附近。亲眼目睹巨人兵的威容,使日向军的士气愈来愈高涨。这群轻轻松松地将重达四公吨的大铁槌扛在背后、任由肌肉纤维交缠而成之庞然巨躯发出近似猪只般异臭的异形士兵们,就这么固守在雨俊身旁。这五百个巨人兵正是雨俊所率领的日向军决战军团。 「这下子连策略都无用武之地罗,白谷。」 雨俊一边抬头观看火之山的山坡,一边轻声嘀咕着说道。纵使白谷再怎么足智多谋,敌我双方的兵力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光耍小聪明根本就抵挡不住这一万名精兵及五百个巨人兵的联手出击。 「老爷子还没回来吗?」 此时突然想起这件事的雨俊转身望向背后。吞噬了铁斋庵身影的关门隧道人行道入口,就位在雨俊率领的决战军团正后方。为了促使美歌子轻易作出攻略门司要塞的决定,雨俊才刻意选择在这个背对关门桥的地点布阵以待,然而无论再怎么等,就是听不到对岸的门司要塞那边发出争战声。 ——白狼兵团不见了。 直到刚才,都还若隐若现地徘徊于门司港怀旧地区的雪白色军服及绯红色披风身影,但现在突然凭空消失。 一阵恶寒窜上心头。 一股不祥预感竖起爪子钩抓雨俊的意识侧壁。 刹那间—— 关门隧道人行道入口伴随惊爆,喷出一道粗大水蒸气柱。 大气为之震撼,脚下开始振动。大量水花被高高地喷向半空中,接着化作一帘雾幔垂降至日向军决战军团的头顶。 「呜。」 雨俊沉吟一声,定睛凝视着这阵浓雾。 爆炸总算止息,仅只一度喷向天际的水柱也已消失无踪。然而在覆盖住视野的这片银色幔幕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 不明物体逐渐逼近。 「在后面,敌人将从雾气当中现身!」 感官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雨俊的本能已催促他放声大喊。 面向火之山布署于雨俊正前方的五百巨人兵,闻声立刻掉转脚步。 既然凝眸注视雾气内部,自然会看见随风飘扬的绯红色披风。而骑狼双眼绽放出来的白银光芒、雪白军服、以及灿烂夺目的武器光辉也依序映入眼中。 这是属于哪一方的势力——不必问也知道。 ——万里眼。 赋予在白谷三座身上的这个别名,顿时在雨俊脑中引发一阵惊爆。 ——原来他打一开始便已算准了这一点啊。 ——没想到既非过桥亦非渡海,而是经由海底发动奇袭! 「太精彩了,美歌子!!」 在雨俊的这阵惊呼声中,夹杂惊愕及欢喜两种不同情绪。 而在呐喊声的彼方,只见雾气尽散。 由美歌子率领的姬路军决战军团勇猛地对准雨俊直冲而来。 开战当初明明是一场由一万四千日向军对四千姬路军的悬殊战役,如今却一下子就被带入由主将率领决战军团展开激烈冲突的决胜场面。打赢这场局地战的一方,便是整场战役的最终赢家。雨俊决然高举手臂,对巨人兵发号施令。 「扫荡敌军!!」 巨人兵发出咆哮回应雨俊的号令。 将超过四公吨的超大铁槌扛在肩头的五百多个怪物,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涌向白狼兵团—— 散布于空中的细小水分子逐渐消失。 美歌子解开缠绕在手腕上的苍龙缰绳,抽出踏在钟带上的脚掌。 回头往后一看。白狼兵团五百名成员组成两路纵队,井然有序地驰骋于沙场上。 转眼瞪视前方。只见察觉到奇袭作战的雨俊吩咐五百个巨人兵在前方散开筑起一道肉墙,等待与我军进行交战。 美歌子转身望向背后,凛然发号施令。 「采取兽战架势!」 听见命令的士兵们按照平常所受训练,边让骑狼持续往前奔驰边解开缠绕着在腕上的缰绳,并抽出踩在镫带上的军鞋。 与前方巨人兵大军的距离只剩三十公尺。 「预备!」 白狼兵团全体成员自座鞍上抬高腰际。 与敌军距离只剩十公尺。 就在巨人们高举铁槌,准备挥动那团超巨大铁块往下劈扫之际—— 「释放!!」 号令一下,白狼兵团全体成员突然从自己所乘坐的骑狼背上一跃而下。 失去主人的骑狼保持同样速度,朝向敌军直冲而去。 由于事先组成二路纵队阵形,因此跳离座鞍的士兵并不会被后方骑狼踩到。士兵们纷纷拔刀出鞘,追着自己专属骑狼的背影杀进敌阵当中。 转瞬间,数百支铁槌敲击地表,一阵惊人鸣动笼罩住整条国道九号公路。 雷电般的打击使柏油路面瞬间浮现出仿佛龟甲一样的骇人裂痕。 但是——几乎所有攻击均以扑空告终。 对于卸下「主人」这份重量的骑狼而言,巨人兵的动作简直缓慢到令人想打呵欠。总数五百只的骑狼当中,有一大半凭藉灵敏动作闪过打击,并像是还以颜色一般纵身扑向巨人兵群,亮出獠牙刺穿它们的肌肉装甲,尽情啃噬壮硕肌肉。拔刀出鞘的五百名白狼兵团士兵则自背后蜂拥而上。 血液狂喷,巨人肉墙颓然崩塌。现场掀起的咆哮是巨人兵所发出的死前惨叫声。雪白兵列呈一直线撕裂了极其诡异的肥大肉体集合群。 兽战—— 经过细心调教的古利鲁,即便未听主人一声令下,也会凭自我意志判断何者为敌,并试图为了守护主人而战。特别是骑狼除了不肯让主人以外之人骑上座鞍,更会穷其一生设法保护单一主人。姬路移民地便利用这项特性,委由骑狼自行展开战斗的方式取名为「兽战」。骑狼终究只是帮助骑兵快速绕至敌人背后的「脚」,一旦与敌人有所接触,主仆就会各自散开,化作个别的战斗单位与敌人交手。看在日向军眼中,就跟敌人数量瞬间爆增为两倍没什么两样。 蓝灰色障壁宛如割开绢帛似地遭到撕裂。 雪白尖枪则呈一直线刺向厚实围墙的正中心。 带头之人正是美歌子及苍龙。 美歌子一手拿着从身旁近卫兵手中接下的军刀,恰似在熟悉的自家庭园中散步一般,一边穿行于巨人兵群的缝隙之间,一边顺手劈砍那如同树干一样粗壮的脚踝。肌腱被斩断,再也无法支撑庞大躯体的异形士兵们,纷纷伴随着嚎叫声颓然倒落。最后再由苍龙趋前咬断其喉头。 白狼兵团全体成员也都试图追上美歌子。人人都想抢在市长前头,发挥自己的实力突破重围,但却追之不及。美歌子的战斗能力超脱常轨,形成团员们只能尾随在她背后的情势。 然而—— 巨人护墙的混乱状态获得控制。 逐渐重整态势的蓝灰色日向军将巨人兵推到前头,再分别自四面八方开始施压,企图藉此压死数量远不及己方的白狼兵团。 纯白尖枪的劲势戛然止息。 一路刺穿敌阵正中央,如同尖锥一般的白色军团骤然失势。 接着一步一步慢慢被逼退。 兵力占优势的蓝灰色发挥出原本具备的战斗力,逐渐将细长虚幻的纯白色染成自己的色彩。 巨人兵的铁槌在一片混战当中横扫而至。 受到恰似暴风般的一击,众多雪白军服惨不忍睹地飞向半空中。一日一遭到这种重达四吨的铁槌水平横扫,任何防御手段都起不了作用。白狼们连半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只能拖着弯曲成诡异角度的扁平尸骸,颓然飞往海峡天际。 再加上原本散布于国道九号公路的一万名日向军也为了防守本营而陆续折返。填满四线道公路的蓝灰色军服,仿佛意欲将白狼兵团剁成凉拌鱼肉丝一般,夹带惊天之势蜂拥而至。 「不妙啊。」 置身混战之中的武轻声嘀咕起来。 不仅兵力远不如对方,就连战斗力也屈居下风。虽然一时之间看似奇袭作战发挥了功效,但巨人兵的护墙果然厚实难破。在受制于肌肉装甲之际遭到铁槌击打,导致四处都可看见有我方战友被压成肉酱。 武定睛凝视前方。 然而美歌子依旧从容不迫,独自一人置身在离武极远的前方,神情淡然地挥刀斩断巨人兵的阿基里斯腱。由于美歌子身怀细胞再生能力,就算多少受点伤也能当场痊愈。或许就是因此才能展现出那样的从容气度,只不过她实在太过突出。没半个军团成员能够追上她的战斗力。 而日向军也并非傻瓜。所有人都为了斩杀美歌子而朝着她直扑过来。照那样子看来,她的周遭空间早晚都会被蓝灰色所填满吧。 「那个女人,早晚会死吧。」 武下意识地自言自语起来。不单只有武这么认为,其他团员们也都有同样想法。 「美歌子大人。」 「美歌子大人,请您快折返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呼唤,同时起手砍杀、踏过试图追上她那纤细背影的敌兵,设法继续往前推进。但双方距离 始终不见缩短。美歌子仿佛玩弄团员们的心意一般,独自一人飘飘然地穿梭于敌阵之中。 眺望着她那翩翩背影的武,不知为何竟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痒感触。 他不晓得这股感情的名字叫什么。只知一股与以往对美歌子所怀抱之强烈憎恶截然不同的火热意念,在胸口正中央猛烈引爆。 「笨蛋,快回来!」 甫一回神,他已对着美歌子的背影放声大叫。 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说出那种话。这虽是一句在平时肯定会换来极刑的暴言,但在这场混战中,根本没人会因此而怪罪他。武再次扯开嗓门,对着远处的美歌子大喊: 「被包围了,你快被巨人兵包围了啊!!」 他远远望见身高将近五公尺的异形士兵们组成阵形准备逼近美歌子。他们打算包围美歌子封死所有逃生路线,再尽情挥舞铁槌将她轰成肉泥。但美歌子对敌人的盘算丝毫不以为意,仍旧与苍龙一同凛然前进。 「啧!」 武咂了一下舌。 绝对不会认真应战,我才不屑为美歌子立下什么汗马功劳。开战前的那句誓言早被抛至九霄云外,武几乎不加思索地将练气汇聚至脚跟下方,纵身往前跳跃。 只是敌兵筑成的人墙相当厚实。即便运用练气震退敌人,下一个还是会立刻补上。就在武费神应付小兵之际,巨人兵群已将美歌子团团包围起来。 美歌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如今出现在武眼前的,是数十个巨人兵的背部。 在武急得咬牙切齿之间,将近两百具必须抬头仰望的庞然巨躯互相叠合,已于美歌子周遭形成一道钢铁般的肉体障壁。 「美歌子!!」 武不知为何竟如此放声大喊。 在呐喊声的前方,赫见数十支铁槌霍然高举指天。美歌子根本无路可逃,也无从防御。再这样下去,她那纤细动人的肉体,将会被丑陋的铁槌榔头砸成扁平肉块。 「美歌子大人————!」 军团成员们的悲痛惨叫响彻现场。 然而亦可解读为哀求的这阵呐喊,却是无法打动巨人兵的铁石心肠。只见扭曲变形的铁槌在众人眼前逐一被抡至半空中。 「住手啊!!」 武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吼。 哀求终究落空。冷血无情的铁槌大军,伴随着破风怒嚎朝向美歌子直劈而去。团员们的惨叫响彻整座海峡。 剑风一飒—— 紫色火柱猛然爆裂。 间隔一拍之后,一阵自巨人兵圆阵中心窜出的烈风,迸射紫光呈放射状横扫现场。 位在圆阵内侧的数十个巨人兵之庞然巨躯「飘离」地表。 再隔片刻,只见烈风宛如波浪一样,由内往外将巨人兵的身体一一带往半空中。 武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光景究竟有何意义。军团成员们也一样瞠目结舌,看着陆续飘往天空的巨人兵。 转瞬之间—— 圆阵中心窜出一道粗大火柱。 紫色火焰直通视网膜尽头。而这道火柱则呈一直线指向天际,傲然灼红天空。 飘浮在半空中的巨人兵群受到这道火柱所引发的焚风影响,如同字面所述一般化作随风飞舞的树叶,翩然飞向海峡上空。 紧接着——只见巨人的魁梧身体一边飞舞,一边被解体成手脚及躯干等独立部位,在秋季蓝天洒下一道道鲜红血流,再各自于半空中勾勒出不同弧度的抛物线。并非只有一个巨人兵遭殃,而是先前组成圆阵的两百个巨人兵全都以万里无云的蓝天为背景,一边悲情地在半空中飞翔,一边逐渐转变成丧失身体机能的零星肉块。 无法理解眼前光景所隐含的意义,且不合理到极点的逆转情节—— 武张大嘴巴,目光直视前方。 在目光尽头的紫色火柱逐渐收缩,肉体障壁也已烟消雾散,视野宛如核爆中心似地一鼓作气拓展开来。 只见一名楚楚可怜的少女,手中紧握一口剑身持续窜出紫色烈火的长剑,背对军团成员,寂然伫立于前方。 长剑名唤——帖拉托玛。 那是过去曾垂挂在雾崎桐人腰际剑带上的生体寄生金属剑。被喻作无坚不摧之绝对斩击的威力竟是如此强大。刚才团团包围住美歌子四面八方的两百个巨人兵,居然全数葬身在这一击之下。 然而,那并非如今美歌子唯一令人感到惊叹之处。 武屏住呼吸,任凭窜上脑髓的自身想法灼伤思考能力。 ——真是太漂亮了。 换作是平常的话,明明都会在察觉到这个想法浮现的瞬间,便火速将它赶出脑海之外,但如今置身在这股战场热气当中的他,却无法作出如此冷静的应对行动。 ——真的……好漂亮。 宛如幼小少年首度看见庄严细密的圣堂画作一样,武深受独自伫立于战场上的美歌子所吸引。 八根银针由帖拉托玛的剑柄飞窜而出,刺穿美歌子的手腕。滴落的赤红鲜血,看起来远比任何在战场上所流出的其他血液更令人心痛不舍。而以美歌子身上血肉为饵所形成的剑身,以及自剑身猛窜而出的澄澈紫色火焰。火光色彩映照在美歌子的白皙肌肤表面,将她的轮廓烘托至有别于战场悲惨气氛的另一个异次元境界。 因为出了某种差错而由其他世界降生至此的存在。 这句话最适合用来形容目前的美歌子。 不单只有武,白狼兵团全体成员均哑口无言地凝视着自己的统率者。 美歌子那受到帖拉托玛的紫色火焰映照的静谧身影,令在场众人暂时忘记了这里是生死战场的事实。 美歌子毫不在意男子们的想法,转身回看众人,展露微笑。 身上一袭纯白军服染上鲜血色彩,一手提着冒出熊熊火焰的长剑,面带足可射下北极星的迷人微笑……这名美人开口如此说: 「狼子们,我们上。」 美歌子的话语化作电压轰向武的脊椎。美歌子的笑容在白狼兵团所有成员的脑海中炸开,猛然劈落一道檄文。 有人还能不因此而燃起斗志吗? 这样还不肯奋勇出击的人,干脆死了算了。 只要是男子汉,都该为了这一抹微笑而战死沙场. 这几句话贯穿了军团全体成员的脑髓。 战意持续升温,咕噜咕噜地沸腾膨胀,轻松超越极限。白狼兵团的战斗意志突破了大气饱和点,狼子们的咆哮声化作成千上万的烈风吹过战场。 「美歌子大人!!」 「美歌子大人——!!」 重拾气势的雪白狼群一边高喊美歌子之名,一边纵身扑向蓝灰色的野兽大军。 对美歌子的疯狂恋慕。身心灵都愿意全数奉献给美歌子的忠诚心。这群高喊着美歌子之名的精英战士化作一团烈火冲破敌阵。而武及舜也包含在这团热气之中。两人甚至忘记了曾在鹤木山楼饱受虐待的过去,如今只为了原为死敌的美歌子挥剑奋战。 日向军被吓得两腿发软。 除了对瞬间丧失两百个巨人兵的事实大感惊愕之外,又加上战意沸腾的白狼兵团气势格外惊人,阻止不了。人数占尽上风的蓝灰色,再度遭到熊熊燃烧的白色军势撕裂。 带头冲刺之人仍是美歌子。 她亲自化作枪尖,一边拖曳出紫色火焰的轨迹,一边如同蝴蝶飞舞般凛然贯穿巨人兵护墙。 每当王剑帖拉托玛呼啸而过,蓝灰色军服便腾空飞起。每当紫色斩击一闪,无论是钢铁盔甲也好、盾牌也罢,就连特进种的肉体都会瞬间被斩断。试图格挡的长刀 终 「你快点看啦。」 「等一下,你看太快了吧。把刚刚看过的拿起来再看一次不就得了。」 「我已经看过三次了耶。是武你看太慢了啦,快点。」 「罗嗦,给我闭嘴。我是那种喜欢好好坐下来品味文章的人。」 武一口回绝掉舜的拜托,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这封由涩泽薰所寄出,用a4白纸写成的书信。 从关门海峡被遣送回来之后,两人过着软禁生活的鹤木山楼,早已被晚秋枫叶染上一片红彩。 成群鳞云流经澄澈蓝天的高空地带。两人站在二楼晒衣台远眺着由紫红及黄色、绿色交织而成的中国式山水景观,互相争抢今天早上由来自东京的肥胖使者手中接过的书信。 「拿去吧。」 坐在安乐椅上的武隔着桌面,将看完的信纸递给舜,再顺手抄起另一张信纸。脸上布满笑意及亢奋感。收到睽违整整五年的薰捎来的讯息,要他不高兴也难。一边扫视厚厚的书信,武及舜也是时而欢笑、时而噙泪、时而认真地透过文章内容与薰进行心灵交流。 噗嗤一声的武仰天大笑。 「啊哈哈,这个叫静的人是怎样?信上说她的运动服颜色有时候会换呢。真是有趣。」 「这里写说她多了个义妹,好像是个好女孩呢。薰似乎过得很幸福。」 「这个玉是什么人啊?薰好像写了很多有关玉的事情耶。」 「真的耶,你很在意吗?」 「呜……可、可是他应该跟我们没得比吧。毕竟我们可是在这里一同生活了整整七年耶?对薰而言,当然比较重视我们。这点准没错。」 「嗯,他也不是可以拿来做比较的人物就是了。薰她自己也写说无法把我们跟他摆在天秤上权衡轻重啊。」 「哼,其实真的是比较重视我们啦。可是她还得顾虑到町民们的感受……她就是温柔过头了点。」 「你总是这样擅自认定事情的结论,这是个坏习惯喔。」 「罗嗦,我只是善待自己罢了。但是看着这封信,会让我觉得她好像也已经长大了呢。总觉得果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呢。」 「毕竟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啊。她的外貌八成也变得成熟一些了吧。」 「会是什么模样啊?是不是变得比较有女人味一些了?」 「要不然试着想像看看?」 两人昂首望天,试着在蓝天当中勾勒出五年前,还只是个十二岁少女的薰的现在长相。 尽管连结出一幅近似她长相的图案,但记忆却已变得模糊不清。五年似乎是一段足以让人的五官轮廓变得不清不楚的漫长时光. 两人一边思考着「时光」这项不由分说地持续流逝的玩意儿究竟有多残酷,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交谈。 「……好想见她喔。」 「嗯,真想见她。」 「……应该见得到她吧。」 「当然见得到。总有一天……」 「我们把这玩意儿做成护身符好了。打个洞,穿线作成项链挂在胸口。」 武像是重新打起精神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颗大号斑纹玛瑙,举至眼前秀给舜看。这是来自东京那位肥胖使者连同书信一并交给两人的宝石。 那名像个相扑选手的使者说:「涩泽薰有吩咐,要我顺便把这两颗斑纹玛瑙转交给两位天子候补生。」两人很感谢他在由东京回转姬路的这趟漫长旅程途中,并没有擅自变卖掉如此昂贵的宝石,而是完好如初地送交到他们手上。这名有骨气的使者没有报上名字,也没收受他们的回礼,就这样转身离开此地。 「亏你想得出这个好主意呢,就这么办吧。等重逢之时,我们再面带笑容,秀出项链给薰看吧。」 舜面带淡淡微笑作出回应。 两人默默看着放在彼此手掌上的斑纹玛瑙。接着紧紧握住,不发一语地将宝石收回口袋里去。 阵风吹过山楼,被枫叶染红的山坡起伏地形跟着沙沙作响。 宛如听见那阵风在耳边窃窃私语一样,武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五年前与薰道别之际所立下的约定。 ——我会去接你的。等我打败了美歌子之后。 这是武对不愿分开而哭哭啼啼的薰所说的话。 ——打败美歌子。 武再次将这份决心刻画在自己的头盖骨内侧。 然而——感觉不太对劲。他这份决心并不是真心的。 藉由深呼吸调整过自己的心思之后,武再次尝试将决心刻画于心版上。 ——我会……打败美歌子。 不过却只有言词滑出声带,心意并没有跟着涌现。先前被软禁在这座山楼,日复一日遭到殴打的那个时候,每次只要他下定决心,明明都会有一股强烈情绪跟着飞窜而出。 ——我……真的很憎恨美歌子吗? 这个疑问取代决心,自武的心中深处一闪而过。 对美歌子的憎恨之情逐渐消失。 不,非但如此,这…… 「武,你怎么啦?」 猛一回种,只见舜面露诧异表情窥视着武的侧脸。 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武先是倏然挺直背杆,接着才板起一张脸望向伙伴。 「干、干嘛这样问?我没事啊。」 「不不,瞧你突然一脸正经八百地闷闷不乐,我还以为你是不是肚子痛呢。」 「这算什么?我多少也会有些心事好吧,你别管我啦!」 武撂下这句狠话,随即一脸呕气地从椅子上起身,双手靠着晒衣台的栏杆,对准遥远的东方,也就是东京的所在方位送出视线。 由此笔直朝向东北方前进,跨越数座山峰,横渡河川、通过怪物横行霸道的废墟之后,便可抵达十七岁的薰目前过着生活的地方。她既开心、又幸福地跟那些新同伴们生活在一起。正如在武身上也发生了因时间流逝而导致周遭状况产生变化的现象一样,薰也渡过了同样一段漫长岁月,在她周遭的事物八成也都产生了变化吧。而每超越一次为了活下去而必须面对的困难及试练,自己的心里也有一股不明感受跟着发生变化。相信薰肯定也已经变得跟以前的薰大不相同。 一阵难以言喻的寂寞感触掠过武的内心。 武再一次试图于蓝天当中画出薰目前的容貌。 他运用想像力,尽可能精密地将薰成长后的容貌投射至半空中。 然而——浮现在蓝天之中的并非薰,竟是美歌子的形影。 那名踏过无数尸体、身裹紫色烈焰,一身雪白军服沾满鲜血,提供自身血肉给王剑啃噬,展露动人微笑的永恒少女。 武使劲左右摇了摇头,将美歌子的身影赶出脑海之外,接着再一次尝试画出薰的形影。 然而——薰的脸庞竟在不知不觉之间转变成美歌子的容颜。 在战场上见到的那抹难忘微笑。说出逞强台词又破口大骂武的那张生气表情。以及尽管遭到雨俊玩弄,却仍旧尝试表现出坚强一面的那副高雅神情。尝试描画下薰的形影的秋季蓝天当中浮现出来的,永远都只是永恒少女的身影。 「我是笨蛋吗?」 他对着自己如此嘀咕着说道。 感受中,同时暗藏着某种甜蜜的滋味。 秋天的太阳自远方俯瞰着武。位在高空中的鳞云群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形状,云底恰似被发梳梳过一般随风飘流。天空在不知不觉间转变像貌。由蓝白两色及阳光交织而成的天空图案总是永不止息地游移改变。极其残酷地不肯呈现出「静止不动」的状态。刚才的形状,现在已变得截然不同。 「薰。」 武对着远方小声轻呼。 「美歌子。」 接着以没人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将这个名字并排于薰的旁边。 心口痛得他无计可施。如今的武还无法理解,为何这个并非由肉体构成的部位会感到如此疼痛。 *** 在遥访过白河地区的一个月后——二〇七七年十一月,调布新町。 舒适的蓝天满布于翠绿的多摩川上空。空气清新怡人,甚至可以清楚远眺位在彼方的富士山棱线。 在没什么建筑物遮蔽视野的武藏野地区,只要是天气晴朗的日子,就能单凭肉眼追看朝阳由川流尽头升起,以及夕阳落入绵延横亘于上游地带的低矮山峰后方的美丽光景。在这么宽阔迷人的情景中,响起了一阵呼吸节奏一致的勇猛吆喝声。 只见多达五十名全身着子鹿色军服的少年少女,排成五列纵队,正整齐划一地摆动手脚往前行进。沿路扬起的沙尘则朝着纵队后方飘散。 由纪独自一人交抱双臂,观察着他们的行进。从首度召集至今,经过了将近两周时间,感觉他们的步调已经远比一开始还要来得整齐许多。只不过是否真的这样就好,由纪内心其实也没个底。她突然转移视线扫向一旁,眺望坐在多摩川堤防上参观训练的玉、斋藤、静、牛丸,以及鸟边野——也就是担任调布新町士兵职的成员们。 牛丸一脸担心地认真观看训练过程,但其余四人却表现出分明就是来看热闹的态度。玉及斋藤大白天就卯起来灌酒享受野餐气氛。静则跟往常一样,完全看不出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至于鸟边野就更夸张,他正襟危坐在斜坡上,发出黏腻不堪的下流视线——由于眼球已被挖掉,因此照理说那根本不可能是视线,但却又只能用视线来加以形容的某种玩意儿——执抝不休地缠着由纪的肢体不放。 真想当下就瞄准堤防发射气弹,将鸟边野烧成灰烬。感觉简直下流龌龊到极点。在双眼眼窝上方明明就绑着一条粗布,但不知为何竟还是能感受到视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由纪体验着仿佛脊椎直接遭到轻抚的不悦感受,尽可能地要求自己别看鸟边野,同时将视线移回这五十名少年少女的身上。 久坂由纪亲卫队。 由多摩川沿岸共同体那边传出了这样的揶揄声。由纪很讨厌被人形容成那样。因此她在町上公开募集这支由五十名少年少女组成的部队名称。虽然收到包含经过认真思考及显然只是乱想一通之名称在内的许多投稿,但却没有能让人一看就懂的合适名称。她相信聚集在堤防上的那五名士兵职,肯定也正以部队名称为题材大肆开讲。 「无忧无虑的感觉真好。」 她嘀咕着发起牢骚。她现在的立场果然跟以往大不相同。如今的由纪刻骨铭心地体验到「整合集团」是一件相当吃力的苦差事。 ——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件事。 不管发生什么状况,我都要守住这座城镇。为了不让任何一名我所重视的人死于非命,也为了不让身旁的任何一个人伤心难过,我将竭尽所能做好我的分内工作。今后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轻言放弃,一定要尽好自己的本分,直到最后一刻为止。 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只要别舍弃希望,相信总有一天必定会有好事降临。就这么相信吧,非得这么相信不可。 由纪一再这样激励自己,接着抬起头来,定睛凝视着成为部下的这群少年少女们的行进练习。 坐在堤防上的玉一边眺望着由纪的样子,一边以感受不到半丝干劲的语调说道: 「她们很拼,很有活力呢。」 一旁看似早已烂醉如泥的斋藤,也满脸笑咪咪地接着说道: 「然后啊,关于我想到的部队名称呢。你觉得『火辣性感敢死队』如何?虽然阿玉你提的『多摩川小裤裤』也难以割舍,但似乎有点走都会风的文雅感觉说。我觉得由纪比较适合那种更土里土气,而且浑身沾满泥巴的感觉耶。」 「火辣性感敢死队吗……一整个莫名其妙啊。嗯——……可是确实比多摩川小裤裤来得合适也说不定。听起来不帅,而且又很笨。」 玉草率地表达同意,斋藤却早已倒头大睡。感到没辄的玉,只好转而向坐在另一边的牛丸征求同意。 「阿牛,没错吧?取名为火辣性感敢死队就好对不对?」 「哪来的『没错吧』啊……为什么久坂前辈他们非得顶着那个怪名字去打仗不可……请你认真思考。」 「什么嘛~那阿牛~你倒是说个认真想出来的部队名称来给我听听啊~」 「我、我吗?呃,这个嘛……我对这种事情并不怎么拿手……」 「这算什么?难道你只会批评别人,自己却什么事都不肯做吗~阿牛你太糟糕了~我真是看错人了啊。」 「呜……好、好啦好啦。我想就是了,请您稍等一下吧……」 牛丸一脸困惑地盯着天空沉思片刻,随后转脸看着玉,以细若蚊鸣的微小声量说道。 「魔、魔王蓦进军……」 「啥?我听不清楚。」 「魔……魔王……蓦进军……」 「蓦进军?这什么东西,是什么意思来着啊?」 「……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了。请你忘掉吧。」 「拜托~阿牛你真没用耶~那静呢?总觉得你似乎可以不动声色地抛出相当夸张的点子哟。」 玉伸长脖子,对坐在离众人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尽情享受着麦米饭团的静提问。 静一如往常地紧闭双眼,双手拿着饭团,连看也不看玉一眼,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嘀咕着说道: 「我们是为了久坂小姐而战队。」 「天啊,好逊~」 「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久坂小姐而死掉对不队。」 「也太简单了吧~『队』这个字实在用得太过随便,令人火大啊。」 「无论如何都要提高日薪队。」 「那不就是你的心愿吗?」 「不想再当派遣队。」 「居然开始抱怨?」 「我想回家队。」 「怎么突然开始觉得你很可怜咧……」 「好想吃肉队。」 「嗯,我懂了,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再问你了。」 此时,一条可疑人影映入了忙着道歉的玉视野一角。 只见一名有点驼背的青年站在离五名士兵职很远的地方,露出阴暗眼神盯着由纪不放。 「啊,是傻瓜阔少。」 们取笑,一边形单影只地走在田梗小道上的身影。 虽对他的没落感到有点可悲,不过在玉眼中看起来显得极其不祥的,是由启一郎一举一动所酝酿而成的不明阴沉气息。看在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玉眼中,那可解读成是对由纪的嫉妒、怨恨,以及偏见。 尽管这已成为调布新町众人皆知之事,不过启十显然对由纪抱持着远远凌驾于启一郎之上的期待。为了让由纪受到众人儆仰、受到众人信赖及爱戴,他或明或暗都像爸爸帮助女儿一样提供协助。 调布新町的未来将由久坂由纪一肩挑起—— 住在町上的居民们都渐渐认识到这个事实。而众人也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对由纪产生期待,将她的存在推向更上一层楼的地位。而由纪的言行举止都将夹带着一定程度的说服力。这种下意识所形成的认同感,势必会与政治层面扯上关系,而玉则看出在背后穿针引线的不是别人,正是启十这号人物。 启一郎遭到町民舍弃,由纪则即将取代启一郎成为受到町民们力挺的对象。由宝座上跌落红尘的无能装饰品,如今在其阴暗双眼的深处,究竟存在着什么念头? 「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玉嘟嚷着说道。 此时此刻。 突然…… ——近来你好像特别在意那个女孩。 藏在心里的桐人如此窃窃私语。 玉虽不予理会,他却接着说个不停。 ——你爱上她了吧。真是个学不乖的男人啊。嘿嘿嘿嘿。 ——不过这样也好。侬也差不多想再找个女人来玩玩了。 ——久坂由纪吗?现在虽然还有点乳臭未干,但迟早都能派上用场。 玉默默起身,使劲咬紧嘴唇逃离现场。 他跑下堤防,钻进空无一人的森林当中,接着开口对桐人说道: 「可惜你再也无法现身尘寰。就此给我消失吧。」 ——可惜你就是侬。只要你还活着,侬就永远不会灭亡。 「你休想对由纪伸出魔掌。给我记住这点就好。」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你生气了吗?这真是有趣啊。 ——你无法忍受自己所爱的女人被侬吃掉吗?哈哈哈,无聊透顶,侬就是你啊。 「我才不是你。丑话说在前头,我绝不会让你动到由纪一根汗毛。」 ——别傻了,你阻止不了侬。 ——侬要吃掉那个小姑娘。 ——然后—— ——让·她·尝·尝·跟·美·歌·子·一·模·一·样·的·苦·头。 听见这句话,玉顿时怒发冲冠。 玉缓缓抽出短剑,倒竖剑尖抵住自己的胸口。 「我要把你挖出来。」 ——哈哈哈,你生气了吗?有种你就试试看啊。 受到挑衅的玉,毫不迟疑地用短剑刺透自己的胸口。 这座茂密杂木林杳无人烟。既无人看见玉的所作所为,也没人能出手制止。只有萧索凋零的残枝余叶默默俯瞰着。 玉旋转短剑剑柄,宛如试图挖出藏身在胸腔之内的桐人一样。 鲜血迸射四溅,但他依旧不肯停手。他捣碎肋骨、割破脏腑、一边任由鲜血狂喷,一边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紧紧握住短剑剑柄。 ——哇哈哈哈哈。呆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消灭侬吗? 桐人的哄笑声凿穿耳朵。玉先将短剑抽出体外,接着再一次猛然刺向自己的胸口。 伤口痛楚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心灵的痛楚远比肉体痛觉来得更为剧烈。 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因为伤口疼痛所致。是因为对自己过去的不中用程度感到悔恨而流下眼泪。他一边痛哭,一边高举短剑不断猛刺自己的胸口。 玉重覆同样动作,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为止。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尽所能伤害自己的肉体。玉就这样持续拿着短剑猛刺自己的肉体,直到再也站立不稳,直到脚下形成一片血海为止,直到眼泪变成血红色为止。 「美歌子。」 此人的名字迳自脱口而出。玉就这样不断呼喊着这个名字。 「美歌子、美歌子。」 玉不断向美歌子道歉,耗费整晚时间折磨自己的肉体。 总有一天必须离开调布新町,玉一直将此事惦记在脑海当中。而近来他也持续意识到这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玉察觉到由纪在自己心里已变得比自己所想的更具分量,为了避免由纪在他心中所占的分量继续变大,他打算离开这座城镇。因为令玉感到最害怕的,就是再次不小心与某人建立起珍惜对方更胜自己的友谊关系。 隔天早上—— 玉的身影自调布新町消失不见。经过三天、经过一星期、甚至经过一个月,玉仍旧没有回来。 在这段期间,町上居民到处搜索玉的行踪。由纪及理绪也竭尽全力,真的有如字面所述一般,红着眼睛找遍了整个东京地区,但却完全掌握不到玉的消息。 玉只留下一句道别的话。 在调布新町的森林中,有一张被短刀剌在树干表面的笔记用纸,上头这样写着—— 『我决定再度踏上流浪旅程。谢谢各位的照顾,请各位保重。 玉上』 而在这棵树的根部,则留有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的大量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