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魔法士-Mage Revolution-》 序章 刻印之夜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您不能重新考虑一下?” 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 第一章 赤眼志士 一阵风吹起,将热气袅袅的街道吹得尘土飞扬。 伊织还来不及用手遮挡,沙粒便飞入眼里,渗出的泪水沾湿了细长的睫毛。他猛眨眼,直到异物感消失为止。 伊织用瘦小的手腕拭去泪水,从朦胧的视线中仰望松江城的天守阁。一节节朴素的黑瓦映衬着高耸如山的积云,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在伊织的目测之下,离城里应该—— “剩不到一里路了。” 他喃喃说道,又擦拭了眼角一回。他远从大坂来到出云国松江,此时目的地近在眼前,但他的声音之中却不带丝毫感慨之情。这是常有的事。伊织的性子便和他那仿若深渊的黑眸一样冰冷淡漠。 伊织的眼神略显凶悍,五官却如人偶一般端正,肌肤白皙剔透,仿佛透得过日光。他年方十七,与其以美男子三字形容,倒不如说是个美少年比较贴切。虽然身在旅途之中,他却是从头到脚打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似浪人之流;而背上轻轻飘动的舶来外套与长及膝下的洋靴更是加深了路人对他的印象。他和一般洋学者一样并未薙发,只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腰间则佩带着长短对刀。长刀与短刀都是寻常尺寸,不过由于伊织身高只有四尺五寸,刀身相较之下看起来格外的长。 出云松江国力达十八万六千石,开藩君主乃是结城秀康的三男——松平直正,素有名君之誉。越接近这座山阴道最为繁华的亲藩(注江户时代大名阶级之一。德川家康之后成为大名的德川氏子弟所统治的藩镇)大城,街道上便越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先前的几里路上只看得见林立的杉树,现在路旁却开始出现冲着钢钱味儿而来的茶店。 要空着肚子进城,还是就近找些东西果腹?伊织一面考虑,一面前进,突然瞥见了一间茶店挂着他最爱吃的“白玉丸子”旗,不由得停下脚步。 蒸糯米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伊织的肚皮也跟着咕噜作响,声音之大,与那瘦小的身躯完全不相称。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下榻的客栈今早并未替他准备早膳。 “只闻味噌汤饭香,未见送膳小二影”的理由为何,伊织心知肚明。昨晚掌柜曾说,来他们镇上投宿的客人,都得照规矩花钱召酌妇(公娼)陪寝;但是伊织却充耳不闻,吃完饭便倒头装睡。 任凭掌柜如何猛摇他的肩膀,在耳边大吼大叫,他硬是不睁开眼睛。该赚的钱没赚到,掌柜哪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报一箭之仇,便故意不上早膳。毕竟事关生计,即便碰上了武士,也顾不得情面。伊织大可以只付钱不召妓,以免去早上启程时的不便;但他又懒得去编造一些牵强的理由来解释这种奇怪的行为。早饭没吃成,午饭时补回来便得了。谁知道出了客栈以后,一路上莫说饭馆,连半间茶店也没有,伊织的指望完全落了空。 (离城里也近了,我看就在这里填饱肚皮,顺便换上草鞋,比较安全。) 伊织低头瞥了适合长途跋涉的长靴一眼,打定主意,便解下外套折好,挂在手上,掀开了印着店名“瓢屋”的门帘,走进店里。单手端盘子四处招呼客人的茶姑娘轻盈地穿过板凳之间,走向伊织。 “欢迎光临!” 她那娇小的额头上浮现了珠玉一般的汗水,笑容十分可爱。 时近未时(下午两点),正是茶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里客如云集,座无虚席。茶姑娘老练地帮其他客人挪座,替伊织清了个位子出来。伊织以眼神向让出位子的邻座武士行个礼之后,才坐了下来。 “请用。” 茶姑娘替他斟了杯茶,露出虎牙,笑容可掬地问道: “客倌是打哪儿来的啊?” “替我上白玉丸子。” 伊织看着墙上的菜单,冷淡地回道。他当然听见了茶姑娘的问题,但他生性便不爱与人打交道,又加上肚子空空如也,心情极差无比,压根儿不想陪她闲聊。他打哪儿来和吃丸子有什么相干? 茶姑娘没料到伊织居然完全不理她,一时间僵住了脸颊。她原以为眼前的客人虽然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气息,但毕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只要摆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来招呼他,一定会立刻卸下心房。 不过这毕竟是生意,以客为尊。不到一眨眼的时间,茶姑娘又恢复了原来的笑脸。 “客倌要来几盘?” “五盘。”伊织又以冷淡的口吻回答。 茶姑娘顺理成章地问道: “有几盘是要打包的?” “不打包,全部在这儿吃。” “您待会儿还有朋友要来吗?” “没人要来,就我一个人吃。” “您一个人吃五盘?” 茶姑娘瞪大了眼,又问了一遍。伊织一面喝麦茶,一面点了个头。 “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的。咱们店里的白玉丸子一盘有十个,每个都和梅子一般大小,您肯定吃不完的。” 茶姑娘伸出双手,在伊织眼前张开了十根指头。 伊织懒得说明自己没吃早饭,只答了一句: “我爱吃白玉丸子。” 伊织并无说笑之意,但茶姑娘听了这话,却以手背掩住柔软的双唇,嗤嗤笑了起来。 “那您铁定是爱极了,不然像您身材这样小巧,哪容得下五十颗丸子?” “阿丝!” 内堂传来了一道声音。看似店东的中年男子一面煮丸子一面瞪她,似乎是怪她在这么忙的时候还和客人闲扯淡。茶姑娘摇头表示自己没在闲聊,又回过身来。 伊织取出荷包,把五盘丸子的钱放在板凳上。茶姑娘见状连忙说道: “我不是怕客倌吃霸王饭,请别误会。” 伊织当然明白。他掏出钱来,是要她废话少说,拿了钱快点儿离开。接着伊织便别开视线,抿紧嘴巴,一声不吭,让气氛更加尴尬。 茶姑娘终于明白多说无益。 “我这就去替您上菜。” 说着,茶姑娘便拽起了钱,快步走向内堂。 伊织冷着一张脸,吐了口气,把茶杯端到嘴边。冰凉的麦茶流入干涸的喉咙之中,尝起来格外甘润,想来平时是冰在井里,客人来时才吊起来端上。伊织一面佩服店东待客之用心,一面观望店内。这间茶店开在街道旁,想当然尔,大半客人都是身着旅装。 (话说回来——) 传入耳中的方言种类极多,正是各地人士风闻松江繁华聚集而来的最好证明。 自嘉永七年缔结日美和亲条约以来,许多港口对海外诸国开放,造成主力外销产品的生丝价格节节上涨,直逼国际行情,国内的物价也水涨船高,不少藩镇的财政因而崩坏。然而在开国以来的一片不景气声浪之中,松江藩却能置身事外,维持繁荣景象。 这全要归功于辅佐藩主松平定安的少年执政(注江户时代,辅佐蕃主施行藩政的重臣)——神藤治部少辅(注治部省为掌理婚丧祭典及接待外国使臣的机关,治部少辅即为治部省副官)。他为了拯救濒临破灭的财政,独掌藩厅大权,力行藩政改革,回收形同废纸的藩钞,发行信用度高的新藩钞,引进专卖制度,推行下级武士屯田制,实施的政策不胜枚举。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再次开采出云银山。当时朝中皆认为出云银山早已在战国时代采掘殆尽,但他力排众议,再度开采,终于发现了新矿脉。如泉水般源源不绝的银矿转眼间滋润了干涸的财政,令藩库充盈丰裕。据说如今松江藩的收入已达百万石。 最教人钦佩的是,神藤并不满足于守成,而是积极引进魔法学,增强军力,促进产业近代化;藩里亦是习魔法远多于习剑者,麾下魔法士之多,令邻藩称羡不已。神藤贵为 执政,同时亦是个不世出的魔法士;单凭他个人之才,便让松江藩一跃成为如日中天的强藩,势力与萨摩、长州并称。 当然,也有人反对这股急进的潮流。天生魔力过低而无法习得魔法的不满家臣成了激进的攘夷志士,与神藤一派作对;积极引进西洋技术的开明派藩士、为他们工作的洋学者及魔法士都成了攘夷志士肃清的对象,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就连大名鼎鼎的西博尔德高徒——致力于松江藩改革的金森鸢巢,据传也是死于攘夷志士手下,不过尚未查出凶手是谁。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来神奇,伊织之所以来到松江,便是缘于这桩两个月前发生的命案。鸢巢死后,神藤为了找人接替他的魔导书翻译工作,便商请素有日本第一洋学堂之誉的大坂适塾引荐人才。松江藩过去提供许多洋书及魔导书给大坂适塾,作为代译的交换条件;塾长绪方洪庵念在这层关系上,自然不能拒绝神藤的请托。但是该选派哪个塾生前往,却让他伤透了脑筋。 神藤来信中提及,翻译到一半的魔导书并非以魔法学共通语言——卢恩符文及以诺文写成,而是由大崩坏时灭绝的亚人语言——精灵文及矮人文交杂而成,极难解读。麻烦的是,同时懂得这两种语言的塾生只有一个,其余都是教授级的塾头及副教授级的塾监,不能长期离开适塾;再者,这些学者都是藩费留学归来的优秀人才,不宜派往其他藩镇。 因此,唯一的例外久世伊织便成了不二人选。伊织虽然才能出众,但入学年资尚浅,莫说塾头,连塾监都当不上;而他向来自食其力,在适塾所在的过书町一带替人看诊或翻译荷兰语、卢恩符文攒学费,并未接受故乡长州藩的资助,用不着看藩厅的脸色。伊织年方十七,乃是适塾中最为年少的塾生,松江藩大坂留守居役(注:负责与幕府或其他潘镇联络公务的官员)认为他资历尚浅,不足以派任外地;但洪庵却力保伊织,说他是继同乡的幕府讲武所教授——村田藏六以来的奇才,终于说动了留守居役,让伊织前往赴任。 站在伊织的立场,这回出差不但妨碍他求学,还得向大坂的老主顾们告假一个月,所以他是敬谢不敏;但恩师洪庵亲自低头拜托,藩差又捧了大笔订金前来游说,害得他推也推不掉,如今才会坐在松江的茶店里喝茶。 (——也罢,多亏了这回的差事,我才能多寄些钱给娘,就别计较了。) 正当伊织胡思乱想之时,茶姑娘双手端着盘子回来了。狭窄的长凳上摆满了一碗碗的白玉丸子,只见那糯米团裹着晶莹剔透的薄膜,引人食指大动。 “吃不完请吩咐一声,我替您用竹叶打包。” 茶姑娘话还没说完,伊织便忙着安抚大声鼓噪的肚皮,抓起砂糖洒得恰到好处的白玉丸子接二连三地放入口中。 丸子用的是上好糯米团,口感极佳,风味绝伦。又用冷水泡过,非常弹牙。只见碗里的丸子以惊人的速度逐一消失。 茶姑娘双手抱着两个盘子,看得出神;邻座武士亦是目瞪口呆,手上牙签插着丸子,竟忘了送入嘴里。 “生意挺好的嘛!很好,很好!” 一道破锣似的声音响彻店里,客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了声音的主人身上。 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士背着门帘而立,他的眉毛、眼皮、鼻子、嘴唇及耳朵全都异常的厚,配上那壮硕的身躯及结实的肌肉,看来格外老成稳重。不过他似乎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一把蜡色刀鞘的长刀直直地插在腰间,以便能迅速拔刀。 另有两名武士晚一步进来,似乎是他的手下。这两人衣着虽然华贵,相貌却是凶恶狰狞。 “阿丝还是一样标致啊!有你这么个丸子西施在,难怪这里的丸子卖得这么好。很好,很好!” 听了这番不怎么高明的恭维话,茶姑娘变了脸色。这回她和招呼伊织时不同,并没立刻恢复春风满面的笑容。三名大汉大摇大摆地直往内堂而去。 所有客人都察觉到苗头不对,纷纷闭起嘴巴,缩起身子,只有伊织一个人仍在动手动口。伊织的洋靴若是被那三人瞧见,必然又是一场风波;所幸有前头的板凳挡住,他也不必急着遮掩。伊织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丸子。 虎背熊腰的武士抽出腰间的铁扇,往店里的柱子一敲。 “吉次,你还真勤快啊!” “这不是河田大爷吗?欢迎、欢迎!” 店东从厨房走了出来,一面鞠躬哈腰,一面催促阿丝快点儿备座,但河田却制止了他。 “别忙、别忙,我今天不是来吃丸子的。” “那您是来……” 吉次嘴上问道,心里却明白来者不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拿起手巾,擦拭被热气及汗水弄得湿答答的额头。 “没别的事,就是来收上回说的军费。这是字据,你拿去吧!” 河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塞到吉次手里。 “这全是为了成就攘夷大业,报效天朝。要尽忠报国,也得有钱才成啊!好了,快把军费拿出来吧!” (这些强借钱的,走到哪儿说的都是同一套词,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伊织嚼着丸子,心里只觉得啼笑皆非。 有些不肖浪士常以攘夷军费为名义来向商家讨取钱财,一般人称这种行径为“强借钱”。若是商家面露难色,他们便会亮刀威吓说:“你不肯出钱资助我们这些为天朝效力的壮士?”有时候甚至真的拔刀砍人。他们名义上是用借的,所以会留下字据;不过想当然尔,钱是一毛也不会还。 要说他们抢来的军费用在什么地方,就是嫖妓、酒钱、饭钱,之后便什么也不剩。当然,无论钱是用在买刀或花天酒地上,对于被敲诈的人而言,都是一样倒楣;但用在这种令人傻眼的用途之上,可就教攘夷志土名声扫地了。 只不过世人一来期待他们教训洋人,二来不愿惹祸上身,往往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即便同情商家,也只是隔岸观火。这间茶店的客人也不例外。 虽然理由不同,不过伊织也和一般人一样,不愿和这些自称攘夷志士的市井流氓扯上关系。大坂是个商人云集之地,这种攘夷病流行得最厉害,伊织已司空见惯;虽然不快,但愤怒及正义感早麻痹了。 话说回来,有一点倒是挺奇怪的。这间茶店生意再好,毕竟只是小本经营;一般要强借钱,都会去找富商大贾才是。在京都及大坂,根本没人要花费力气在这种蝇头小利之上。这帮人也未免太小鼻子小眼睛了。 倘若原因是此地没有富商,倒是可以窥见松江藩在繁华荣景背后的另一面。钱财大多进了藩库,利用商人赚钱,却不给商人坐大的机会。看来一手掌理藩政的神藤治部少辅是个手段极为高明之人。 “各位客倌尽管吃,钱就给我们攘夷志士天魔党当军费。我们用剑,各位用丸子尽忠报国。尽管吃,吃到肚皮撑了,腰带松了。子弹虽可怕,丸子很可口!” 河田说话时打着拍子,手里那把金箔底、红太阳图案的铁扇一摇一晃,活像在唱歌谣。见强盗竟然打拍子催钱,吉次就像被抹了粪一样,紧紧皱起眉头;他不敢让那几个武士瞧见,便垂下头来。客人见状,似乎是滑稽大过于愤慨,纷纷面露苦笑,又开始吃起丸子来。 “怎么啦?各位客倌手脚未免太慢啦!学学这个小子,吃得多快!大伙儿可别输给他,快点儿吃!” 河田一面怂恿客人,一面用扇子指着伊织,因此店里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伊织身上。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以小子二字称呼,伊织心中大感不快,但他可没蠢到去和一个白痴一般见识,依旧一脸平静地吃着丸子。 “吉次,你还愣着做什么?这里就交 给我们招呼,你快照着字据上的数目去拿钱来啊!” 河田的手下威吓道,店东连忙低下头来赔不是,茶姑娘则在一旁满脸担心地看着。客人们默默地动着嘴,表情活像在吃苦瓜似的。远处的蝉鸣声传进店里来,声音格外响亮。 “怎么,这不是河田吗?” 一道锐利的声音振动着伊织的鼓膜。 “最近在城里都没看见你,原来是跑到这儿来当强盗啦?什么攘夷志士,别笑掉人家大牙啦!” 只见一名年轻武士单手撩着门帘,站在店门口。伊织瞥了他一眼,惊讶地挑起柳眉来。 他的眉宇之间留有几分顽童的影子,看来豪迈不群,倒还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一头毛燥黑发随意束起,胸襟大敞,活脱像个浪人打扮,不过身上的长短对刀看来价值不菲,袖口间的皮护腕色调鲜艳,洋味儿浓烈,也不像是穷人用得起的货色。他的身长大约六尺,身子如悍马一般结实,绣着奇特花样的短衣及宽口裤穿在身上格外合衬。然而这些都不是伊织惊讶的理由。 这名男子相貌奇异,似乎有严重的眼疾,眼珠的颜色如鲜血一样红。伊织翻阅脑中的医书,却没找到类似的病例。 (眼白充血不稀奇,眼珠充血可就奇怪了。他的眼睛看得见吗?) 伊织颇为怀疑,不过那男子似乎不是瞎子。他瞪着河田等人的双眸并未失焦。 “冬马大哥……”茶姑娘喃喃唤道。 看来这就是年轻武士的名字。 “什么强盗?未免太难听了。” 河田嘴上笑着,眼光却锐利得足以杀人。他合上铁扇,插入腰带之中。 “那改成毛贼行不行?” “混小子,你说什么!” “敢这么对我们天魔党说话,别妄想能好手好脚离开!” 河田制止了按刀怒喝的两个手下,往前踏了一步。或许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气度吧,他将木头般粗的手臂架在胸前,采取了无法拔刀的姿势。 “又不是什么好花,何必急着凋零呢?” 冬马嗤之以鼻,回道: “只敢背后偷袭的小人居然也说起大话来啦?要是这么有自信,现在立刻把花给摘了啊!你们三个尽管一起上无妨。” “脑袋搬家以后,再后悔不该嘴硬可就来不及啦!”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 “好,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你。不过让你的血弄脏了店里也不好,咱们出去打吧!” “正合我意。” 冬马转身走出茶店,河田等人悠然地跟随在后,每个客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伊织把最后一颗丸子放入口中,只嚼了两次便和着麦茶一起冲进喉咙里,一时间岔了气,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伊织冷着一张脸渗吐了口气,起身走向茶姑娘。 “那个男的是这里的保镖吗?” 这道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破了紧绷的沉默。茶姑娘满心困惑,答不上来。伊织得不到答案,便把视线转到吉次身上。 “不,不是,那位大爷只是常来捧场,决计不是这里的保镖,和我们父女俩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们怎么敢违抗天魔党的大爷们呢?” 吉次犹如惊弓之鸟,似乎把伊织也当成了天魔党的爪牙。 “那就好,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伊织并不解释,拿起折好的外套披在肩上,转过身去。 他知道不该去刺激天魔党这些攘夷疯子,不过现在没时间把洋靴换成草鞋。明知和白痴扯上关系准没好事,但他还是插手了。 (是为了答谢店家的可口丸子?不对,我已经付了钱,道义上没必要再替他们出头。那我干嘛蹚这浑水?) 伊织自问,却得不到答案。 日头方过中天,将四把刀照得灿然生光。两方阵营离了十来尺远,互相对峙,杀气腾腾。 街道上不见旅客的身影,想来是怕遭池鱼之殃,逃入附近的茶店里去了。 河田见了伊织,不快地喃喃说道:“这小子原来是个假洋人?”然而伊织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迳自走到冬马面前。他和冬马足足差了两颗头,得抬头才能与那双红眼对看。 “干什么?” 冬马扛着刀问道,显然是嫌伊织碍事。 “别打了。” “阿丝叫你来劝架的?你回去店里跟她说,我绝不会输,用不着担心。” 伊织摇了摇头。 “我并非受人所托,也不是担心你。” “那就乖乖闪到一边去,小鬼。” “你给我听好了——” 伊织动了气,正要回嘴,谁知冬马却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拽猫似地将他轻轻拽起,扔到一旁去。 伊织可没法子像猫一样空中翻身,结结实实地跌了一屁股。 他抬起头来,正要怒斥冬马一顿,却见眼前火花迸裂,刀剑交错,一道钝重的金属声振动鼓膜。 伊织完全没发现河田是几时逼近身后,只见冬马将河田的长刀挡在额头之前,飙风似的一击砍断了刀刃,划过他的脸颊,鲜血自伤口涌出,形成一条红线,滑落下巴。 “没想到你个头这么大,出招倒是挺快的嘛!不过最拿手的偷袭没成功,你还打得下去吗?” “你我可是正面相对,岂能叫偷袭?” 河田掀起厚厚的嘴角。 “这只是打声招呼而已,接下来就要把你大卸八块啦!觉悟吧!” 两人双手青筋暴现,僵持片刻之后,又分别往后纵开。 见他们拉开距离,伊织趁机抱住冬马的腰,左手握住右手手腕,腾出手来画魔法阵。他的指尖迸出了青光。 “小子,你会使妖法?” 河田察觉伊织的举动,握紧刀柄,大声喝道。 “你、你想干什么?别多事!” “乖乖别动!” 河田挺刀猛进,打算将抱在一起争吵的伊织及冬马刺成肉串。逼近的脚步声和伊织的念咒声交叠着。 “——罗迪恩之飞将,驱使汝印,翱翔天际!飞翔!” 虚空之中的魔法阵散发着青光,放出了一阵骤风,将街道吹得尘土飞扬。 “天诛!” 气势磅礴的剑尖刺了个空。河田抬头一看,发现他的目标对象浮在空中;他跃起挥刀,却抅不着。 “你一个小鬼头,居然会施魔法?” “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少骗人啦!你怎么可能和我同样年纪!” “好了,闭嘴,免得咬到舌头。” 只见伊织的外套翻飞,两人逐渐上升,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甩掉了鬼吼鬼叫的河田,飞向了蔚蓝的天际。 “快把我放下来,臭小鬼。小心我揍你!” 伊织顺了冬马的心愿,松开环抱他腰间的手。方才他们还维持在俯瞰森林的高度,不过现在已经降到了树梢,离地面不过十余尺。 “喂,慢着——” 冬马就像连一根稻草也不肯放的溺水之人,伸手欲抓伊织的衣摆,却没能抓住,直接掉了下去。 他丢下手中的刀,身手矫捷地在空中换了个姿势,虽然得以双脚着地,却收势不住,往前栽了个筋斗,如同曳着尘土的车轮一样滚出小路,直到撞上粗大的橡树根才停下来。 伊织连瞧也没瞧上冬马一眼,如鹫一般从天而降,穿着长靴的脚跟潇洒地踏上了地面。浮在他右手上的魔法阵变得朦朦胧胧,不久后便消失无踪。伊织目光凌厉地扫视四周说道: “走了这么远,他们应该不会追来 了。” 状如头盔、雄伟壮丽的松江城天守阁远远地矗立于东方的天空之下。 伊织正站在一座平静无波的大湖旁。用不着问人,他也知道这是什么湖。瞧那一望无际、澄明秀美的湖面,定然便是松江被称为“水都”的由来——穴道湖。 “真不该让那些攘夷疯子看见我施魔法。” 伊织喃喃自语,为自己的思虑不周而后悔。不想被攘夷志士盯上,就不该在人前使用魔法,暴露身分;但自己却偏偏在他们眼前飞了起来。这下子在城里走动的时候,得要时时小心、处处提防了。 震天价响的蝉鸣声从茂密的林荫之间倾泄而下。冬马抚着后脑勺,站了起来。 “很痛欸!” “是你要我放你下来的啊!” “我没叫你‘丢’我下来!再说,我也没拜托你带我逃跑。” 冬马一面忿忿不平地说道,一面捡起长刀还鞘。他拍去沾在宽口裤上的尘土和石粒后,走向伊织。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快回去吧!” “回去?” “别一一反问行不行?不快点儿回去,瓢屋的老板可有苦头吃了。” “我拒绝。” 说着,伊织便朝着松江城迈开脚步。冬马见状,连忙喊道:“等等!”快步追上,与伊织并肩而行。 “你该不会是魔力耗尽,飞不起来了吧?” 冬马完全猜错了,但伊织只是默默地继续走路。见伊织不回答,冬马以为他默认了,弹了下舌头。 “早点说嘛!” 说着,冬马拔腿便跑,却被伊织踩住草鞋;所幸这回他迅速地跨出脚,才不至于又跌个狗吃屎。 “干什么啊你!” 冬马回头吼道。 “白痴,别多事。你现在回去才是给店家找麻烦,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 “我是不懂。为什么我拔刀相助反而是给瓢屋找麻烦?” 伊织追过了停下脚步的冬马问道: “你不是那家店的保镖吧?” “的确不是,那又如何?”冬马再度追上伊织,反问道。 “你站在店东的立场替他想想,就算你收拾了那些白痴,又能如何?明天他们的同伙还不是照样找上门来。到时多了这笔仇,他们反而会变本加厉。” “用不着担心,那些同伙我照样收拾。不是我自夸,我可是北辰一刀流本目录(注:此为段位名称),无论对手如何人多势众,我一定奉陪到底,绝不会弃瓢屋于不顾!” “那你得收拾多少人才行?” “直到那些攘夷疯子死心为止。” “就算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店东会高兴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茶店,生意岂能好得起来?” “那你是要我见死不救了?” “没错。再说这也不叫见死不救。商人向来是耐操耐打,能屈能伸,瓢屋的店东自然也懂得如何打发上门的麻烦。可是你却在一旁煽风点火,我才会出面灭火。以后你遇上事情,可得瞻前顾后!” 冬马愣了一愣,又嘟起嘴来说道: “放纵坏人为恶,还有天理吗?” “就算没天理,你又能如何呢?别孩子气了。天下间多得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逆来顺受。” “就算真是无可奈何,我也不愿逆来顺受。” “随你高兴,不过别把那间茶店拖下水。” “我知道。河田和我也有仇,我会自行和他做个了结。” 闻言,伊织抬头瞪着冬马。 “真可笑,原来你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根本是为了私仇借题发挥?”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和那是两码子事。我是真心想帮瓢屋老板。” 伊织耸了耸肩,显然并不相信。 “算了。所谓见义不为无勇也,像你这种身为魔法士却只会逃跑的胆小鬼,无论怎么批评我,我都不痛不痒。” “白痴,要我说几次你才懂?我不是只会逃跑,而是逃跑方为上策!” “少扯谎啦!分明是怕事才逃跑。我看你那话儿现在八成缩起来了吧?” 说着,冬马便伸手往伊织的胯下探去。他拍了拍伊织的胯下之后,浮现了胜利的笑容。 “瞧你多窝囊,都已经逃得这么远了还缩得紧紧的,连摸都摸不到。要教训别人之前,先练练自己的骨气吧!” “……你、你这混帐!” 伊织低着头,声音和肩膀都在打颤。冬马探头瞧了他一眼,又说道: “喔,脸红到耳根子啦?知道惭愧还不晚,快和我一起赶到瓢屋去吧!” “你找死!” 伊织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来,眼角有如恶鬼似地吊得半天高。 “我绝不饶你!” “慢着,你怎么啦?别这么激动啊!” 冬马劝解道,被伊织这股不寻常的气魄逼得节节后退。伊织的左右五指犹如各自拥有生命似地分头行动,转眼间便画好了魔法阵。 “去死吧!白痴!” 他伸出双手,锁定目标。 “——挣脱陈年旧锁,驱策寇迪雅之马。飓风之王,大展神通。轰岚!” 数道龙卷风突然出现,袭向冬马;他连忙往旁大步纵开,但为时已晚。只见旋风包围了冬马的身体,不断上升,转眼间将他卷到高空之中。 “王八蛋,给我记着——” 冬马的怒吼声曳着尾巴,逐渐远去。 伊织转过身,朝着松江城再度迈开步伐。背后碧澄澄的湖水溅出了一道水柱,高高地冲向天上。 都是因为方才那些无聊的争端,害得伊织直到太阳逐渐西下才抵达武家林立的殿町。 伊织看着逐渐昏黄的天色,一时出了神,险些撞上一位年轻姑娘。他连忙赔不是,那姑娘回了他一个娇艳如花的笑容。 松江藩正处于繁荣颠峰期,不光是殿町,穿梭于城里的行人个个容光焕发。此地虽然不比大坂生气蓬勃,却少了股鄙俗味儿,人民的目光不带丝毫邪念。 伊织暗自赞叹,但一想起被丢入六道湖里的冬马,一股火又从肚子里窜起来。换作平时,这股怒气早已随着时间消退;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余怒难消。 反正以后不会再碰上他,那件事也没露馅儿,还是快点儿忘了吧!伊织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道。 “我就知道不该和白痴扯上关系。” 伊织望着石灰围墙,喃喃地警惕自己。 走了片刻之后,他在一座格外雄伟的武家之前停步。他请门房代为通报之后,随即有一名青年现身相迎。 那人中等身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生了一张鹅蛋脸,看起来沉着稳重。 伊织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之后,青年便露出和善的微笑,深深地垂头见礼。 “我是神藤家的总管,小田切一路。这回劳您远从大坂前来,真的是感激不尽。快请进来。” 在一路的带领之下,伊织走进了宅邸。 这儿不愧是名门权臣的私邸,极为宽敞,约莫有千余尺见方大;光是方才经过的房间数目,便已远远超过适塾,仆人、丫环想必不少。不过由于宅子太大,竟连半点儿说话咳嗽声都听不见。 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走了许久,仍未抵达神藤治部少辅所在的厢房;一路为免客人尴尬,便起了个话头。 “——话说回来,真是教人意外。” 伊织并未出声,只以表情询问何事意外。 “您也听说了鸢巢先生的事吧?” “那当然。听说是攘夷分子 下的手?” 一路面露懊悔之色,点了点头。 “说来惭愧,咱们藩里有些愚昧之徒组成了天魔党,成天干些百害而无一利的杀人勾当;虽然藩差已经严加查缉,无奈其中有几个元老级藩政务役(内阁大臣)的公子,即便拘捕到案,往往也无法追究,只能释放。杀了鸢巢先生的人是谁,其实我们心里也有数;可是除非在行凶现场逮人,否则是莫可奈何。” 说着,他将手放在脖子上,看了伊织一眼。 “我听说伊织公子熟知这些内情还敢前来,以为您一定像画上的武士一样,生得勇猛威武;没想到实际一见,却是如此温文尔雅,真是教我大吃一惊。” 这类感想伊织听多了,既不高兴也不生气;不过该做何表情才不显得失礼,他却不甚明白。或许面露微笑乃是最佳的应对之道,只可惜他素来淡漠,往往落得皮笑肉不笑。 “伊织公子教人吃惊的,还不止这一点。” “还有别的?” 伊织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厌烦不已;但他又不能叫对方闭嘴,只能乖乖听下去。 “自从主公执政以来,藩士不分老少,全都悉心钻研洋学,其中又以魔法学为甚。鸢巢先生也非常热心,常在处理藩政之余抽空指导,因此本藩人才济济,别的藩都好生羡慕。可是咱们藩里却没人看得懂那本魔导书。当我听说伊织公子年方十七,还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呢!我虽然是个庸人,却也略懂魔法学,知道古代语言有多么难懂。伊织公子天赋过人,实在教人欣羡。” “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只是学习魔法的时期比一般人早而已。” 这是伊织的真心话。当年他只能仰赖魔法过活,因此才钻研磨练,精益求精。多亏他学有所成,他们母子俩才没在父亲死后饿死街头。 “您太谦虚了。石头再怎么琢磨,也磨不成玉的。” “不,家父远水便是个非要把石头磨出光来才肯罢休的人。家父为人温和持重,可是一提到魔法却不留情面。” 看来小田切一路是个老实人,一听伊织提到远水,脸上便闪过后悔之色。 伊织之父过去执掌长州藩,与松江藩同属山阴道,往来密切;凡是学习魔法之人,莫不知晓久世远水获罪贬谪之事,因此每个人和伊织谈话之时皆是小心翼翼,避免提及这段不名誉的往事。殊不知对于伊织而言,刻意避谈父亲、仿佛世上从无此人的说话方式,和批评父亲一样教他生气,无论对方有无恶意皆然。 “对不起,我见识浅薄,说了这些自以为是的话。” “用不着道歉,请别放在心上。” 伊织回答。他对故作世故的自己生了一股厌恶感。 一路刻意讨好,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您年纪轻轻便精通卢恩符文和以诺文,甚至还懂得古代语言,实在了得。不知您能翻译几种语言?” 要翻译旧世界的遗物,在远古时代灭绝的亚人语言——古代语,除了较易习得的语学能力之外,还需要其他特殊技能。记载了强大魔法的魔导书为了过滤读者,内文往往是以复杂的暗号形式呈现;若是单照字面阅读,纵使再怎么精通字义及文法,读起来也只是一篇文意不通的文章,无法得到任何情报。语言有几千种,暗号法式就有几万种;翻译家必须从中选出正确的法式,进行适当的魔法处理,并将解读完后的内文重新写成明码文。 要找出正确的暗号法式,除了依靠知识及经验之外,还有一项不可或缺的要素,便是直觉;而直觉乃是与生俱来,并非后天所能成就,因此学习古代语而能翻译的人极少,古代语翻译家的身价自然是不同一般了。 “精灵语、矮人语、哈比语和黑精灵语四种。” “这么多?” “多亏松江藩时常送魔导书来,我才能学会这些语言。这全得感谢贵藩的帮助。” “不不不,这是伊织公子勤学有成。您连高阶魔法常用的黑精灵语都懂得,看来当上塾头的日子也不远啦!” “这就说不准了。我年少历浅,该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您真是太过谦虚啦!以伊织公子的本事.若是再冠上适塾塾头的名号,那可是如虎添翼,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路说这话并不夸张,适塾塾头的招牌确实有这等价值。只要当上塾头,即使是短期就任,薪俸少说也有两百石,与小藩的家老(注:江户时代,辅佐藩主施行藩政的重臣意同执政)是同样水准。尤其现在拥有魔法技能的人身价暴涨,适塾塾头的俸禄之高,乃是太平盛世时所无法想像的。 “还是适塾好。” 一路欣羡地说道,一本正经地望着伊织。 “其实我正考虑辞掉总管之职,进适塾求学。鸢巢先生在世时,要读书,留在松江便够了;但是先生过世之后,继任的夫子远远不及他,我的功课一点儿进步也没有。主公也察觉了此事,打算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招募有心向学之士,用藩费供他们出国留学。我虽然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大坂,却又舍不得离开主公身边,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说到这儿,一路停下了脚步。伊织心知已抵达神藤所在的厢房,不待说明,便同一路一起正座下来。一路隔着纸门通报: “小的带客人来了。” “进来吧!” 一道男声回答。那声音听来清脆响亮,却又带着威严。 一路打开纸门,往后退开,伊织则挪身向前,在纹路分明的杉板走廊上伏地见礼。他报上姓名之后,又照例说了些客套话。 坐在书案前的神藤治部少辅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进厢房。 伊织曾听说神藤的年纪约莫三十五、六,但他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左右眼看起来不一样黑,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近六尺长的身高与那俊朗的容貌相得益彰,身材虽然结实,线条却柔和优美。 他的身旁摊放着几本洋书和魔导书,看来是趁着公务之余在研究魔法。一般政治家虽然重视魔法,却往往交由专门的魔法士来发落,自己则保持距离;在德川幕府二百六十六个藩镇之中,如神藤一般精通魔法学而官居要职的人极为少见。 “不好意思,房里很乱。这阵子藩厅的差事多,挪不出时间来整理。” 神藤察觉了伊织的视线,如此辩解道。 “话说回来,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精通古代语,实在惊人。洪庵先生信上说你的翻译功力乃是开塾以来第一人。” 伊织心里叫苦,嘴上却只能简短地说一句“过奖了”。他的恩师洪庵平时便有过分褒美弟子的倾向,想必在介绍信上更是极尽能事地宣扬弟子的才能。 “谦虚可不是美德啊!” 神藤斥责道,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带入正题。 “听说你现在是浪人之身,不知你可有意出仕松江?我愿给你六百石的薪俸。” 侍立于后的一路发出了感叹声。虽然松江藩的国力实达百万石,但一出手便是六百石薪俸,仍是相当的阔绰。听完这个条件后,一百个洋学者里大概会有一百个马上答应,不过伊织却不然。 “承蒙您的厚爱,但我不能答应。一来故乡的家母希望能守着家父与舍妹的墓地,不愿离乡背井;二来家父有遗命,希望我回长州振兴久世家。” 神藤惊讶地问道: “遗命?远水公功在社稷反遭罢黜,死前却还这么说?” 伊织垂下了乌鸦羽毛似的长睫毛,点了点头。神藤摸着下巴,面露沉思之色。 “要说远水公有什么过失,便是为人太过善良, 明知为政者必须冷酷无情,却狠不下心肠。真是可惜了他这么一个人才。” 伊织也有同感。就拿远水临死前的事来说,当时若不是他已精神错乱,绝不会那般无情。一想到母亲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伤心的回忆,伊织便觉得懊悔不已。 “这件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体会你想重回长州的心情,但长州的攘夷疯子非比寻常。你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人才,千万要珍重自己,别重蹈远水公的覆辙。” 伊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回了一礼。 当今攘夷风气最盛之地便是长州藩,藩士由上到下都受到激进思想影响,化成了一团火球,今年春天更在下关炮击外国商船,与洋人正式决裂。对幕府政要及洋学者等开明派人士而言,“长州”根本是乱臣贼子的巢穴。 “进入正题吧!” 神藤将双色眼眸转向了伊织背后。一路起身,走向挂着水墨画的平台之前。 栽有睡莲的水盆旁放了个漆盒。一路必恭必敬地捧起盒子,送到神藤面前。 打开盒盖一看,里头是一本皮革封面的魔导书。 “一般魔导书都是送到适塾翻译,不过这本魔导书非比寻常,不能跨过藩境,所以才劳你亲自前来。” 伊织瞥了那如螃蟹爬过的金色字体一眼,说道: “看来这是相当古老的精灵文。从这种线形构造和拼字方法判断,八成是大崩坏之前,伊斯坦迪亚王朝第三纪的文物。” “正确答案。光看一眼便知来头,果然名不虚传。我越来越欣赏你啦!” 神藤极为高兴地说道,将魔导书递给伊织。 “你先解读书名吧!铁定会大吃一惊。” (秘银——) 伊织慎重地再三解读书名。他的情感如洪流一般汹涌澎湃,在胸中奔腾。 伊织起初对这份差事兴趣缺缺,因此听说内文包含精灵语及矮人语时并未深思,不过现在他完全明白了。魔法与炼金——亚人之中最擅长这两种本领的,正是这两个种族…… 伊织眨动细长的睫毛,克制声音的颤抖,对神藤问道: “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真书?” “很有可能。这本书是怎么到手的,我不能说;不过若是赝本,其中的暗号应该不致于如此复杂。鸢巢也认为书中制法有一试的价值。” “这么说来,您打算建造这书里所载的烧炼炉?” 伊织的眼眸里燃着热情,与他淡漠的性子大相迳庭。 “那当然,若无建造之意,又何需请人翻译?就算失败了,反正我们有大笔的银山收入,这一点儿建造费根本不痛不痒。” 神藤说得豪气万千。伊织凝视着他,领悟到一件事。 死去的金森鸢巢最为知名的成就,便是翻译了洋式高炉的来源文献《钢铁铸鉴图》。神藤召他为御用洋学者,或许便是为了得到这本魔导书,建造烧炼炉。 “好了,别客气,亲眼看看内文吧!” 在神藤的催促之下,伊织拿起了魔导书。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被兴奋的汗水弄得又湿又滑的。 “我听大坂留守居役提起你的名字时,着实大吃一惊,只觉得是远水公在冥冥之中穿针引线。” 伊织全神贯注于魔导书上,甚至忘了回神藤的话。越读下去,精灵语与矮人语便越是错综复杂,暗号变得越来越难解读。的确,一般赝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约翰?迪、爱德华?凯利、洛伊乌?班?比撒列、约翰?贝伦汀?安德列——这些伟大的魔法士汇整出来的古代语暗号解读法造就了十七世纪的魔法革命,使得魔法学有了飞跃性的进步。然而德川幕府却违逆世界的潮流,将国家封闭起来。 因此,足足有两个半世纪的时间,魔导书只能从锁国贸易开放的小洞入国,总是处于缺货状态。就连大崩坏之后较易得手的魔导书,诸藩亦是争相抢购,行情高达数十百两;至于大崩坏之前的魔导书,就更是无庸赘言了。当时各种魔法文明尚未随着亚人灭绝而消失,因此书中所载魔法的难度及威力皆是非比寻常,自然格外珍贵;就连德川幕府的魔法研究机关——蕃书调所也不过寥寥数本。即便是适塾首屈一指的翻译家伊织,从前也只看过以洋文写成的研究书,这回还是头一次看到原书。 松江藩坐拥名港美保关,能供吃水极深的大型外国船靠港;这本书八成便是从美保关走私进来的。 “鸢巢先生翻译到哪儿了?”伊织问道。 回答的不是神藤,而是一路。 “鸢巢先生发现这是大崩坏以前的书之后,便开始搜集资料,现在资料是备妥了,但是内文却连一行都还未翻译。要是我们这些弟子有鸢巢先生的一半本事,也不用劳烦伊织公子了……实在是惭愧得很。” 一路捏紧了宽口裤,满脸懊悔地说道。神藤瞥了他的总管一眼,自信满满地问道: “你肯接手吧?” 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伊织用力点了点头,但是表情仍有疑虑;有件事他非得再问一次不可。 “您先前承诺过,除了订金以外,还有翻译书的誊本作为酬劳,可是真的?” 魔法学家之间向来有个规矩,若是新引进的魔导书为有益之物,便互相流传,增益知识;不过这回的魔导书可是千金难买的珍品,伊织实在难以相信神藤肯以此作为翻译报酬。 伊织急切地探出身子来,神藤制止他,要他坐回原位。 “用不着心急。就算我不让你抄录誊本,以你的才干,又岂会忘记内文?” “这么说来……” “就随你的意去做吧!只要推翻德川、尊皇攘夷的热潮一过,就算你要带着誊本回长州,我也不反对。如果其他两百多个藩全被异国歼灭,只留本藩独活,又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若是你肯出仕松江,便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说着,神藤也觉得自己太婆婆妈妈,不禁露出了苦笑。 “总之你先专心翻译吧!大约要多少时间才能译成?” “约莫一个月。” 伊织以拇指快速地翻动魔导书一遍,如此回答。 “一个月?鸢巢先生在生前说得花上半年啊!您这话会不会说得太满了?” “请放心,只要我专心翻译,决计不成问题。” 伊织自信满满地回复一路的质疑。神藤面露笑容,点头说道: “那就有劳你了。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只要把鸢巢先生的书斋借给我,便已足够。” “借你无妨,不过书斋是在鸢巢的别院里,而别院位于城郊的田园,有点儿距离。他嫌城里嘈杂,从来不在本邸里译书。” 神藤若有所思,伊织则大大地点了点头。 “杂念乃是翻译魔导书的天敌,我能明白鸢巢先生的心情。请务必将别院借给我。” “好吧!我命人快马到别院去整理收拾一番,好让你今晚就能住进去。若是有什么需要,和一路说一声就行了。期待你大功告成之日。” 说完,神藤便召一路过来,快速地吩咐了他几句话。当然,全副心神都放在魔导书上的伊织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 西方天际的暗红色与东方涌来的蓝色交杂融合。太阳已完全西下,但夏天的黄昏却是似暮非暮,天色还亮得足以将广阔的田园尽收眼底。 “就是那儿。” 一路指着绿林里的宅子。一缕炊烟幽幽地升上天际。 “您真的要在别院里翻译吗?我可以派人把需要的书籍送到城里的本邸去。” 一路顶起罩着黑纱的斗笠问道,脸上充满了不 解之色。 “多谢您的好意。您用不着担心,我在神藤大人面前也说过了,这种悠闲恬静的地方最适合专心译书。” 伊织嘴上这么说,走在田间小径上的脚步却是一点儿也不得闲;因为他等不及要翻译包袱里的魔导书。离开神藤府已有好一段时间,但伊织的兴奋之情却仍未冷却。 “要不,至少请您重新考虑一下护卫的事。” “护卫……莫非鸢巢先生就是在别院里遇害的?” “不,是在其他地方。鸢巢先生是在某个村子里被杀的。如您所见,别院周围虽然没掘护院沟,可还是相当大的;想必刺客是不清楚别院里的格局,不敢贸然入侵——可是这不代表别院不需要护卫啊!” “那就没问题了。只要照我刚才拜托您的,派个人替我打理生活起居就行了。” 伊织性好独来独往,要他与不熟识的人一起生活乃是一大苦事;不过若要全心译书,还是得请个人来替他打理衣食,较为方便。因此伊织才退了一步,请一路派个会煮饭、干粗活儿的下人给他。 “呃,说到这件事……” 一路吞吞吐吐,惭愧地抓了抓脑袋。 “除了下人以外,希望您能再容一个人留在别院里。” “我不需要护卫。”伊织严斥道。 一路苦着一张脸,沉思片刻,方又说道: “以他的本领,的确能当护卫;不过我请您让他留在别院,却不是出于这个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 “其实那人打一年前便住在鸢巢先生的别院里了。我命他暂且到别处住上个把月再回来,他却说是他先来的,不肯离开。能不能请您忍着些,留他下来?” 伊织心里埋怨一路怎么不早说,表面上却摆出通情达里的样子,点头说道: “凡事有先来后到,那人说的话也有道理。反正别院很大,不打紧。” “多谢公子谅解。其实他人也不坏,只是娇生惯养,有点儿任性妄为罢了。” 娇生惯养,任性妄为,连神藤治部少辅的总管所下的命令都胆敢拒绝——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来头可想而知。 “莫非那人是旗本(注:直属将军家,有资格谒见将军的武士)子弟?” 伊织问道,心里已经开始对尚未谋面的同居人感到厌烦了。一路在脸孔之前摇了摇手,接着说道: “他虽然会使剑,却不是武士。他的身分说起来有点儿复杂;他娇生惯养,不是因为出身显贵,而是因为他有个伟大的外祖父。他的外祖父对日本的魔法士有大恩,所以周围的人对他莫不百依百顺。” “对我们魔法士有大恩的人……是谁?” “西博尔德先生。” “西博尔德?” 伊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又反问了一次。 菲利普?弗朗兹?冯?西博尔德(phiiippfranzvonsiebold)乃是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主教区乌兹堡的魔法士,他立志研究东洋文化,受荷兰东印度公司所雇,担任军舰随行魔法医师,于文政六年来到日本。他在出岛洋行工作之余,又征得了长崎奉行(注代表幕府治理属地的官吏)的许可,在郊外开设了兼作诊所的鸣泷塾,培育了许多日本洋学者。他回国之后,他的弟子便以魔法士、魔法医师或翻译家的身分活跃于第一线,全面改变了日本的洋学。 伊织就学适塾的塾长绪方洪庵是在冯?西博尔德离开日本之后游学长崎,方才学成,与西博尔德属于不同学派,不过间接上仍受到莫大的影响,因此对西博尔德亦是敬重万分。 “也难怪您吃惊。这件事是真的,西博尔德先生和长崎出身的日本女子育有一女,而这个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又生了一男一女,现在住在别院里的就是长兄。他和他娘一样,以音近西博尔德的‘失本’二字为姓。” “西博尔德先生的孙子……我好歹也是洋学界的一分子,却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您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西博尔德先生后来惹出了那场祸,自然要隐瞒有个女儿之事了。” “……原来如此。” 经一路一提,伊织才想起其中缘故,伸手抓了抓眉间。 西博尔德不光是作育英才,还让日本的魔法力有了飞跃性的进步,因此连幕府也视他为大恩人;然而在一场祸事之后,他却沦落成了罪人。有一回他暂时返国,搭乘的船只因台风触礁,破损的船舱之中竟出现了伊能忠敬的《日本略图》及绣有德川氏家纹的和服等违禁品。事发之后,非但西博尔德本人被永久逐出日本,进贡这些物品的人也被处以死罪,门下众多高徒亦被逐出长崎。世人称之为“西博尔德事件”。 西博尔德虽然有功,毕竟是罪人之身;他的孙子在隐姓埋名的情况之下被扶养长大,亦是情有可原。 “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请您千万别说出去——” 虽然四周除了伊织并无别人,一路还是压低了音量说话。 “——他的父亲石井宗谦,与西博尔德先生的千金年纪差了一大截,足以当父女。听说石井宗谦虽然是西博尔德先生的高徒,却是用下流的手段强占了西博尔德先生的千金。鸢巢先生和其他弟子为防丑事外扬,全都绝口不提此事。是以洋学界虽小,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事。” 这是段不堪的故事,却也因此格外有说服力。西博尔德之孙不姓石井,郤以母亲的姓氏失本为姓,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在长崎出生长大,那儿洋人子孙极多,一般人见怪不怪,所以要隐瞒身分并不难。等您见了他就知道,虽然他有洋人血统,可是长得和日本人其实没什么差别,鼻子不像天狗那般高,皮肤也不是粉白色。唯一有个与众不同之处,不过旁人见了都以为是疾病,没人联想到洋人血统。” “哦!” 伊织点头附和。其实他根本不曾亲眼看过洋人,只在洋书上看过画像,洋人的五官特征全凭想像;更何况西博尔德先生之孙只有四分之一的洋人血统,外貌上与日本人差异极小,伊织岂能分辨得出?若是一路事先没说,他肯定不会察觉对方有洋人血统。 “不过他相当以自己的血统为荣,在松江到处宣扬自己是西博尔德之孙。我怕他被攘夷疯子盯上,要他谨言慎行,但他却说:‘洋人的孙子有什么错?’完全不听我的劝告。” “这位仁兄倒是很有胆识。” “说得好听一点儿是有胆识,其实是任性妄为,麻烦得很。不过请伊织公子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下人,若是他胆敢打扰您,便把他五花大绑扔到仓库里去。如果他还是死性不改,我会把本邸整理好,方便您随时迁过来。” (那人这么难缠啊……) 伊织皱起眉头。见状,一路连忙解释: “他的性子是有点儿麻烦,但人并不坏,是个肝胆相照、急公好义的好男儿,就是做事莽撞了一些;只要别计较这一点,其实是很好相处的。” 听了这番话,伊织的脸色越来越黯淡了。 (肝胆相照……我最怕这种人了。) 伊织一面想道,一面穿过了别院的大门。这座别院虽然建造在乡间,却也造得颇为宏伟。 “话说回来,为何他会打扰我翻译?既然他是西博尔德先生的孙子,想必也通晓魔法及翻译方面的知识,对我的工作应当是有益无碍啊!” “说来话长。他虽然是西博尔德先生之孙,但只有在先生瞒着朝廷偷偷回国的短暂期间住在一起,没机会向先生学习魔法;而他四年前下落不明的父亲宗谦公和正室之间也育有子嗣,不认他这个儿子,根本没教过他半样东西。” “可是西博尔德先生还有鸢巢先生这些精通魔法的嫡传弟子啊!这些弟子没代替师父传授他学问吗?” “这——” 一路话说到一半,发现石板路上有道人影走来。 那是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武士。教伊织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和洋书上描述的洋人完全一致,眉下如雕刻一般深邃,鼻子又高又挺,活像鸟嘴;发髻和眼珠倒是黑的,想来是日本人的血统所致。错不了,这人定然便是失本—— “这不是奥野兄吗?好久不见啦!” 然而一路喊出的姓氏,却和伊织预料的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小田切兄太忙,拨不出空相见啊!” “惭愧。我是庸碌之人,总要多费点儿工夫,才办得好神藤大人交办的差事。咱们这应该是自鸢巢先生过世以来头一次碰面吧?” “是啊!上回是在鸢巢先生的葬礼上见面。虽然离月忌还有段日子,不过我今天碰巧到附近来办事,就顺道去墓前上了炷香。想来是先生在天上看不过去了,才安排咱们碰面。” 说到这儿,奥野将视线移向伊织。他似乎早就好奇伊织的来历了。 “不知这位兄台是?” 伊织正要开口,一路却代他回答: “这位便是长州的久世伊织公子,在适塾素有麒麟儿之誉。神藤大人特地从大坂聘来接手鸢巢先生留下的工作。” “阁下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 奥野惊讶得张大了嘴,随即又察觉自己有失礼数,连忙赔了个礼,自我介绍。 “在下是奥野谨一郎。” 奥野朗声说道,一路又多嘴地介绍他的来历。 奥野出生于远州,两年前出仕松江,是个魔法士。他出身外地,又是个新人,却因魔法高强而被选进了战时主力部队马回组(注:在君主或元帅周围护卫的骑兵队),才能卓绝可见一斑。他和一路一样奉过世的金森鸢巢为师,不过魔法学的基础却是在下总的顺天堂习得的。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洋人血统,而是纯粹的日本人。 “我常被误会。” 谨一郎大笑,一脸高兴地望着伊织。 “其实我早想拜会久世公子了。” 听了这句意料之外的话,伊织皱起了眉头。方才一路夸大其辞,说伊织是适塾的麒麟儿,其实伊织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名气,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奥野出生于远州,又是在顺天堂修习魔法学,照理说来,根本没机会听见久世伊织这个一介浪人的名号。 谨一郎满脸笑容地解开了伊织的疑惑。 “其实我曾在江户的练兵馆修习神道无念流,与担任塾头的桂小五郎颇为相熟。” 这是伊织一直想忘怀的名字,没想到竟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教他犹如肚皮挨了一拳,险些呻吟出声。他深怕谨一郎及一路追问,不敢流露于脸上,只是硬生生地将回忆压回心里深处,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 谨一郎与力掩狼狈之态的伊织正好相反,一派快活地说道: “小五郎兄提起你时,总和谈论起诸藩豪杰时一样,双眼闪闪发亮。能让他这般英雄人物如此另眼相看的人,我自然想拜会了。” 伊织像石头一样浑身僵硬,一旁的一路则是频频点头。谨一郎突然想起一事,用手摸了摸脸颊。 “这么一提,听说你在萩城遇刺,身负重伤,险些丧命;现在身子好了没?” “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早就痊愈了。” 伊织摆出理所当然的态度,腰间却是冷汗直滴。那一夜的惨剧又爬上脑海,教他的胸口犹如被千刀万剐,和回想起小五郎时相比,又是另一番痛楚。 见两位年轻有为的魔法学者齐聚一堂,一路显得相当高兴,满脸笑容。他击掌说道: “难得有这个机会,两位别光站在这儿说话,不如一道进别院里畅谈魔法学吧?” (谁要你多事了……) 伊织以螫人的视线瞪着一路,但一路并未察觉;至于谨一郎则是满脸歉意地抓了抓后脑。 “这我求之不得,不过我有个朋友在前头相候,不好耽搁。” 一路正欲开口挽留,伊织却抢先说道: “那就不好为难奥野兄了。反正我预定在松江待上一个月,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聊。后会有期!” 伊织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了这番违心之论。无论是两天或十天后,伊织都没打算再见奥野;即便他真的造访别院,伊织也会找个藉口叫下人打发他。 谨一郎不知伊织心中的算盘,满脸笑容地点头告辞之后,便快步离去了。 “既然是朋友,让他等一会儿又有何妨呢?” 一路似乎很想听伊织与奥野谈论洋学,声音之中流露着不满之意。伊织为防他去追谨一郎回来,便抓住他的肩膀。 “何必急于一时呢?又不是过了今天就一辈子见不着面了。” “这可难说了。他也是个大忙人啊!” 伊织一面目送谨一郎远去,心中一面祈祷一路的担忧能成真,完全不知道日后将为了这个念头而后悔。 “话说回来,我离开萩城,来到大坂之后,自以为增长了不少见闻,其实还差得远呢!我从没想过会有日本人生成那副模样。”伊织坦白说道。 一路听了,不再目送谨一郎,转过来面向伊织。 “也许您并没猜错呢!我说奥野兄是个纯粹的日本人,是因为他自个儿这么说;他的长相如此奇特,或许当真有洋人血统也未可知。其实出身远州乡士、求学于顺天堂也都是他自个儿说的,本藩并没查证过,不知是真是假。” 被选入马回组之人,理应经过身家调查。伊织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意外地连眨眼睛。一路面露得色续道: “不问出身经历,用人唯才,乃是神藤大人建立的新藩风。现在诸藩争相聘用魔法士,可是有几个藩能有咱们松江藩这样的气度?” 一路一面夸赞自己的主公及藩镇,一面领着伊织前行,没再回头去谈论西博尔德的孙子。 别院的主人虽已过世,开满了纯白铁线莲的庭园却是修葺有加,主屋的粉墙亦是白净美观,不消入内,便知是个舒适的好地方。 “小田切大人,您总算来了。” 一个圆眼的中年男子从式台(武家宅子的玄关)隔壁的房间走了出来。他生得短颈凸肚,手脚既粗又短,活像只踮着后脚的乌龟。 “这一位便是久世伊织公子。” 伊织还来不及报上名字,一路便先代为介绍,男子亦回以满面笑容。他的下巴四四方方,笑起来格外和蔼可亲。 “小的名叫弥平。您一定累了吧?晚膳马上就备好了,请您先放下行李,到房里歇息片刻。” 在弥平的带领之下,伊织穿过了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及两个八张榻榻米大的厢房,来到了走廊之上。这里虽不及神藤府广大,却也十分宽敞,多了个同居人应该不痛不痒。天花板及墙板都抹过漆,散发着烟熏般的黑色光泽;虽然有欠华美,却显得朴实稳重。 弥平准备周到,一路上的宫灯都是亮着的。不久后,他领着伊织来到一室,只见那房间座北朝南,门外有个小池塘,池塘里还有鸭子及黑凫游水。 “这儿便是鸢巢先生的书斋,供久世公子使用。北边的房间是书库,东边的房间是寝室;如果您有需要,尽管吩咐一声,我还可以准备其他房间给您。” 摆满洋书、魔导书的书架及书案都打理得井然有序,看来弥平这个下人虽然生得像块岩石,做事却是仔仔细细,有条不紊。 “伊织公子,我不打扰您翻 译,这就告辞了。改天我还会再来拜访,如果您有急用,便派弥平过来。” 说着,一路便欲离去,下人却开口挽留: “都这个时间了,不如先用过晚膳再回城吧?” “我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有些差事得在今晚办妥,还是早点儿回去才好。” “小的知道小田切大人公务繁忙,不过今晚的菜色是您最爱的凉拌鲈鱼,鱼是今天才刚从穴道湖抓来的上等货色,新鲜肥美,请您务必尝一尝。” “凉拌鲈鱼啊……连你都说是上等货,铁定是鲜美极啦!” 一路似乎开始犹豫起来了。只见他两手交叠于胸前思索,又突然抬起头来对弥平问道: “是他钓来的吗?” “不是,鱼是失本大爷张罗的没错,但不是用钓的,是他潜进湖里亲手抓的。” “潜进湖里抓鱼?他大老远跑到六道湖去玩水啊?” “小的也不太明白。” 弥平歪了歪粗短的脖子。 “他好像没把对刀解下,和衣便钻进湖里去了。现在他人窝在房里晾刀,嘴里还埋怨着刀柄和流苏全毁了,看起来很不高兴。他也真是奇怪,明知会变成这样,就别干这种傻事啊……” “他佩在身上的该不会是安定吧?” “正是安定,短刀则是他最自豪的乞食吉光。” “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一路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过了片刻,又对弥平说道: “虽然错过了鲈鱼很可惜,今晚我还是先回去了。他会带着对刀钻进湖里,必有他的理由,而这理由想必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说完。要是我见了他,铁定又得陪他边吃鲈鱼边发牢骚,喝上整晚的酒,这我可敬谢不敏。奥野兄急着离开,想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说完,一路便向伊织告辞,逃也似地离开了别院。 “小的这就去备晚膳。”弥平起身说道。 伊织打算立刻着手翻译,便交代弥平把饭菜送到书斋里来。他打开行李,拿出了羽毛笔、墨水及字典等营生工具。 弥平手脚俐落地替他点燃案上的无尽灯(油灯)。蚊子振翅的声音穿过伊织的耳边。 “小的立刻给您准备蚊帐。” “客人到了吗?” 一道耳熟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正好和弥平的声音交叠;接着又是一阵震天价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弥平,我不是交代过,翻译家来了跟我说一声,我好打声招呼吗?” 纸门开启后,一个身穿浅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走进房间里来。伊织抬头一看,对上了两只红眼。 “是你!” “是你!” 两人同时说道。弥平交互打量着他们问道: “两位认识吗?” 然而两人忙着大眼瞪小眼,根本没听进去。 “像你这种小鬼,怎么可能是适塾派来的翻译家?” “我看你才是打着西博尔德先生之孙的名号招摇撞骗!” “我是西博尔德的孙子,如假包换。你这臭小鬼才是冒牌货!” “臭不可闻的是你!还有,我和你年岁差不多,你凭什么叫我小鬼?” “叫你这种矮子小鬼有什么不对?” “不知道是哪个白痴被小鬼扔进湖里,和一双对刀一起成了落汤鸡?正好这里也有池塘,我就再让你多喝几口水!” “好,我就陪你玩玩!这回我不会给你时间用魔法!” 要发动魔法,原则上得先绘出复杂的魔法阵并念完咒文才行。魔法士战力虽强,却有个极大的弱点,便是需要预备动作,得长时间处于无防备状态之下;是以短兵相接之际,只需拔刀出鞘便能攻击的剑客可说是稳占上风。假如是空手搏斗,甚至连拔刀的时间都省了。 冬马把指头折得喀喀作响,但伊织并不畏惧,依然一派镇定地瞪着他。 “要比拳头,你怎么可能比得赢我?” 冬马挥舞着拳头,步步逼近。就在两人的距离只剩半张榻榻米的那一瞬间,弥平突然静悄悄地起身,窜到冬马身后,抓起他的手臂,将他紧紧勒住。冬马关节受制,不由得哀叫出声。他扭头对着背后的弥平叫道: “痛、痛死我啦!弥平,你干什么?敌人在那一边啊!” “这里哪来的敌人?” 弥平淡然说道。 “很抱歉,小田切大人交代过,若是有人胆敢妨碍久世公子工作,便得全力排除。这会儿得请您到仓库里冷静一下,您可别怨我。” 冬马大呼放手,但他的双手被圆木般粗的手臂给架在身后,根本动弹不得。弥平手上狠劲十足,脸上却像是教训顽童一样怡然自若。 “小的先把失本大爷送进仓库,再替您送蚊帐来。” 说着,弥平垂头行了一礼之后,便轻轻松松地架着比他高大许多的冬马,离开了书斋。 “你给我记着!下次我绝对要你好看!” 冬马的吼叫声响彻别院,教伊织头疼不已,不由得按住太阳穴。 “得和那种人同住一个月啊……真受不了。” 伊织举目望向外头。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然低垂,浮在天空里的月亮又细又长,宛如用磨刀石磨过似的。 一阵舒爽的晚风从敞开的门口吹来,挂着蚊帐的书斋里有着两道人影。 “这凉拌鲈鱼味道鲜美极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伊织嘴上这么说,声音却平平板板,不带感情。他单肘抵案,振笔如飞,视线未曾离开书案片刻,完全没瞧上前来收拾膳盘的弥平一眼。 “多谢夸奖。您这么说,是我们当厨子的莫大光荣。” 弥平笑开了脸。 “其实这有个小小的诀窍。鱼肉得稍微用酒泡过,才能去腥味;夏天烫鱼肉的时候呢,得用温一点儿的开水。只要抓住这两个窍门,便能做出鲜美的凉拌鲈鱼。现在正是鲈鱼产季,既然您爱吃,下回我再煮。” 勤快的下人又拉拉杂杂地交代了些浴室及寝室的使用事项,这才掀开蚊帐,离开画斋。 书斋就在池塘边,感觉不到夏夜的闷热。这儿的环境虽然是大坂下榻处所不能比拟,但伊织翻译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维持着面对书案的姿势问道: “你要在那儿待到什么时候?我会分心。” “怎么,原来你早发现啦?” 天花板上传回一道声音。只见板子被一一搬开,露出一个足以供人通行的大洞;先是两条腿探了出来,接着是身体,最后则是冬马的脑袋。他蹑着脚,无声无息地降落在灯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你是打算等我入睡以后暗算我?没想到你这么龌龊。” “谁要干这种事啊?我只是怕弥平又回来,先躲着探探动静罢了。我可不想再被他扔进仓库里。” 说着,冬马掀开蚊帐,走了进来。他从怀里取出一把鹅毛,放在案上。 伊织的眼神活像是看见了打从娘胎以来头一次见到的珍禽羽毛。 “这是什么?” “鹅毛。” 冬马大剌剌地盘腿坐下。 “我知道,我是问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送你啊!洋学者不都把羽毛根削尖了当笔用吗?这是鸢巢先生托我替他搜集的,可是现在派不上用场了。反正我用不着这种玩意儿,就把它送给用得上的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伊织的手动得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了。这虽是小事,却害他无法专心译书。他转过身,与冬马相对而坐;被打岔的焦虑之情使然,令他问起话来更显得尖 第二章 攘夷凶刃 雨在傍晚时分稍歇,然而随着夜空由蓝转黑,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九兵卫为免弄湿草鞋,灵巧地东纵西跃,避开水洼行走;往来的行人见了这壮若巨熊的彪形大汉,无不心生怯意,纷纷闪避。兼做旅舍生意的八间舶来品批发店并排着,他穿过热闹的八轩屋町,走过松江大桥往东而行,冲进了玉绪饭馆的屋檐下。幸亏他在雨势转烈之前抵达了目的地,身上的花绸外套才能逃过一劫。 九兵卫掀开门帘,走进店里,只见楼下满是客人,座无虚席。 “欢迎光临,河田大爷。” 生就一张瓜子脸的老板娘笑脸相迎。 “这种天气生意还这么兴隆,很好,很好。” “这全是托河田大爷及天魔党各位大爷的关照。今晚可别急着走,慢慢用菜。” “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九兵卫心情大好,打开了铁扇掩住嘴巴,向老板娘咬耳朵: “他人已经在楼上了吗?” “是,半刻钟前才到的。” 老板娘面带忧色,但九兵卫并不理会,只是说道: “他两刻钟后便会回去,到时我会下来告诉你,你再替我送饭菜过来。” 老板娘微微点头,又靠过身子来说道: “河田大爷,我同您打个商量。党里的大爷们要讨论国事,小店很乐意出借楼上的厢房,可是能不能请那位客倌别来?大家都怕他怕得不得了。” “怎么,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厢房里去了?” 九兵卫抓了抓下巴,如此间道。老板娘的脸色变得更青了。 “是啊!活像幽灵一样,突然就坐在厢房里了。别说我了,店里那么多女侍,没一个瞧见他走进来,也没人听见他上楼,真是吓死人啦!” “店里生意这么好,或许是太忙了,没注意到。” 九兵卫想打马虎眼,老板娘却横眉竖目地说道: “我们玉绪饭馆里的人再怎么忙,也决计不会疏忽上门的客人。别把我们和一般的客栈茶店相提并论。” “哎,别这么说嘛!” 九兵卫安抚道,顺手塞了半分银子到老板娘袖子里。 “别让任何人上来。” 他留下这句话以后,便踩着擦得光亮的楼梯上了楼。玉绪饭馆的二楼共有五间厢房,平时每一间都会传出醉言浪语,但今晚却是鸦雀无声。 “是我,我进来了。” 九兵卫打开走廊尽头最里间的厢房。一名男子如茶会的客人一般,正襟危坐地坐在房里。 “让你久等了,抱歉。” 他看了看男子跟前的菜肴,发觉还完好如新,便掀起厚厚的嘴角笑道: “根本没动过嘛!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啊!” 九兵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他办不到。 那男子蒙着面,看不见脸孔,从露出的双眼及双手判断,年岁应该和九兵卫相去不远。上至外套下至剑套,全身上下的行头乍看之下全都颇为朴素,但决计不是便宜货。 “废话少说,快坐下。” 九兵卫内心暗自咒骂他无礼,却还是依言坐下了。 “鸢巢那件事我办得还行吗?” 九兵卫奉男子之命,四处宣扬是自己杀了鸢巢,其实鸢巢的死根本与他无关。他虽不知道这名男子有何意图,不过这回不但赚饱了荷包,还打响天魔党的名号,可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差事。 “好得很,师父也相当高兴。你干得很好,九兵卫。” “发几发空包弹,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说着,九兵卫将铁扇插入腰带中。 “那咱们说好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那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将膳盘推到一旁,拿出一个绢布包。 九兵卫一把抢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把笔直的短剑,剑柄与剑身合而为一,握在手里有种冰冷的金属感。他将剑从雕银黑鞘中拔出来。 只见那双刃剑细薄锋利,散发着锐利银光,剑身上没有血沟,却雕有看似文字又似图样的花纹,上至剑尖下至柄头,全都美得教人叹息。 “这是修验道的开山祖师役小角的石葛剑。向文武天皇进谗言,害得役小角流放伊豆的国津神一言主便是被这把剑给镇在葛城山谷底。”男子严肃地说道。 九兵卫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举起手中的短剑,在宫灯下照耀。 “这把剑的确华美,不过看不出有这等力量。”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看?我这就让你尝尝嵌入孔雀王咒法的石葛剑有多么厉害。” 话一说完,男子便一把抢过短剑,插入九兵卫倒映于榻榻米上的影子。 “如何?” “这、这是什么?” 九兵卫焦急地说道。他的手插在抬起的腰上,整个人僵若石像;虽然嘴巴能自由活动,瞪大的双眼却只能盯着同一点瞧,连眨也不能眨,整张脸只有鼻子以下能动,表情看来十分古怪。 “缚影术。莫说你无法自行移动,便是别人拿了铲子来也挖不动你。除非把剑从影子上拔出,或是等影子移位离开短剑,否则决计无法复原。这正是修验道最引以为傲的孔雀王咒法,夷狄使用的魔法根本不足为惧。” “我懂了,完全懂了,快把剑拔出来!” 九兵卫虽然吓得心胆俱裂,说话时却十分留意,不露哀求的神色。他的经验告诉他,一旦向对手示弱,便永远不得翻身。他身为扬威松江城的天魔党首领,岂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 “我是很想替你拔剑,可惜不知道剑在哪儿。” 蒙面男子眼带残虐的笑意,如此说道。 “别胡说了,不就在我右膝的——” 说到这儿,九兵卫才发现视野角落的短剑不见踪影。 “很惊讶吧?虽然看不见,但实际上却是存在的。” 男子伸出中指,在榻榻米上的倒影上空一弹,一道清亮的金属声响彻了厢房。 “缚影术发挥法力之际,石葛剑便会隐身于影子之中,中了此法之人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 男子拿起膳盘上的味噌豆腐串,拔下竹串,慢慢地将锐利的那一头移向九兵卫的眼球。 “这道缚影术最为诱人之处,便是完全无从抵抗,只有嘴巴能出声;既可用来严刑拷问,也可用来凌迟碎剐。好了,九兵卫,竹串共有三枝,不知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别说笑了。” “我岂会为了说笑而弄瞎别人眼睛呢?你得先为迟到半刻钟之事赔罪。反正你这张脸本来就不能见人,瞎了一只眼也无妨吧?” “你根本不敢真插,别装腔作势了。你还需要我帮忙吧?若是你胆敢伤我一根汗毛,天魔党绝不会放过你。” 九兵卫鼓起勇气威吓,但男子毫无犹豫之色,继续将竹串移向瞳孔。 “不放过我?好大的口气啊!你似乎没搞懂谁才是主人。也罢,刚捡来的野狗自然不懂规矩。本该直接勒死放水流,这回就先调教调教你。” 说着,男子横过竹串,插进了九兵卫的左脸颊;他的嘴巴被堵住一半,直窜而上的哀嚎声只能闷在喉头。竹串刺穿他的左脸,停在右脸内侧;鲜血在口中堆积,血腥味直扑舌头与鼻腔。 外头下起更胜中午的大雨,雨滴不断地敲打屋瓦,掩盖了九兵卫的呻吟声。 “下回胆敢再对着我乱吠,我就拆了你的下巴。” 男子将竹串拔出脸颊,又把串尖对准眼球。伤口流出一道血痕,滴落下巴。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 九兵卫还无暇迟疑是否该抛弃尊严,便已经开口哀求了。细长的竹串看来就和木桩一样粗,当串尖触及网膜时,九兵卫的喉咙深处发出细若蚊声的哀嚎,胯下渗出一滩温热的液体。 “别四处撒尿。野狗就是这样,没规没矩。” 男子弹了下舌头,将竹串丢到身后。 “今天就先放过你。要是连屎都拉出来,我可受不了。” 男子朝着倒影伸手一抓,将短剑拔出了榻榻米。 九兵卫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跌坐地板上。他无暇为瞬间出现的短剑而惊讶,只能茫然地坐在自己制造出来的水洼上。 雷声传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法器不挑使用者,和夷人的魔法不同,无须念咒,无须画魔法阵,也不需要分毫魔力;只要往影子上一插,便能绑住敌人,就算是猴子和狗也会用。换言之,连你也能用。懂了吗?” 九兵卫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潮湿的宽口裤已经开始发冷。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却咬紧牙根克制表情,以免被察觉。九兵卫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得扮演一个忠实的仆人。 “很好。头一号猎物便是你在茶店碰上的那个魔法士,久世伊织。” “为何要挑上那个黄毛小子?他可是个不战而逃的胆小鬼啊!” “蠢货!比起急着送死的勇士,逃得快的胆小鬼来得棘手多了。” “那么这回是要活捉了?” 男子一面把玩短剑,一面点头。 “那个魔法士受治部少辅所托,翻译一本可生万金的书。尊皇攘夷,首要者便是资金;要扫荡窃据藩厅的蠹虫,也得先稳固咱们的阵脚才行。” (莫非这人根本不是忧国之士,只是贪图钱财的俗人?) 九兵卫心生疑念,却不动声色,乖乖答了句遵命。接着男子又说明袭击地点、时间及幽禁处所,九兵卫依然只是默默点头。 店外风雨越来越强,雷声也越来越大。 “——解开缚影术之前,得先把他手脚上的指头全部砍掉。绘不出魔法阵,久世便只是个寻常的小鬼。但是你要记住,决计不可杀他。” “包在我身上。” 九兵卫答道,又立刻反问: “不过失本可能会随行保护,该怎么办?” “能打发便打发,不能打发就杀了他,砍下他的首级,在当日之内送到这儿来给我。切记不可损及下巴以上的部位。” “这又是为什么?如果您要将他的首级挂在河边示众,我可以代劳。” 听了九兵卫的提议,男子嗤之以鼻,露出于蒙面巾外的两只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自有考量,你无须知晓,只要乖乖听命行事即可。” 说着,男子起身,将短剑丢到九兵卫身旁。 九兵卫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现在还不能让男子瞧出破绽。他五体投地,静待反击时机到来。 “好好干。松江能不能变成你们的囊中之物,就看你的表现了。” 男子并未瞧上九兵卫一眼,转过身便行离去。九兵卫没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拾起短剑,刺向男子倒映在榻榻米上的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九兵卫的视野倏地转暗,原来是厢房里的宫灯同时熄灭了。他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如此。 “野狗,肚子饿了吗?这个赏你吃。” 男子在耳边说道,将一个柔软的东西塞到九兵卫嘴里。那东西梗住喉咙,教九兵卫不禁作呕,但嘴巴被一只大手捂住,想吐也吐不出口。他用力挣脱环在肩头的手臂,可是手臂犹如上了铁闩,纹风不动。 “懂得伺机而动,倒是值得赞许。只要你有心,或许能成为一条好猎犬,好好修行吧!” 说完这句话,男子便松开九兵卫的嘴巴。脚步声走出厢房,逐渐远去,渐渐消失。九兵卫双手支地,松了口气,连忙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雷光一闪,照亮了他吐在榻榻米上的东西,原来竟是两片切面鲜红的肉片。 九兵卫在黑暗之中抖着双手往耳边一探,只有滑溜温热的血,却摸不着该有的东西。 九兵卫厉声哀嚎,与天边传来的轰隆声相互呼应。 “先送过去的行李何时能到?” “大约亥时(晚上九点)能到。久世公子取道湖畔进城,会比行李早一点儿到。” “那就不致于妨碍明天的工作了。其余的事,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是。明晚小的会将书库里的书籍整理好送过去。” “我知道了。你路上多小心。” 说着,伊织便要离开,弥平却握住伊织瘦小的手臂,拉住了他。伊织隔着肩膀回头,以眼神询问弥平何事。 “须得小心的是久世公子您。方才小的也叮咛过,欲速则不达,千万不可选岩切岭那条路走。” 弥平的圆眼如满月一般灿然生光。昨晚他所说的话闪过伊织的脑海。 “放心,我和某个白痴不一样。” 伊织随口敷衍,解开了弥平的手,再度迈步。 “拜托你好好挡住那个白痴。要是让他跟上来,我辛苦搬家可就没意义了。” “尽管包在小的身上。我已经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仓库里了。” “好好盯着他。好了,明晚再会吧!” “路上小心。” 弥平一路送到门口,目送伊织离开别院。 天气晴朗,雄伟的积云浮在万里晴空之中,下方则是棱线分明的青翠山脉。 伊织独自走在随风摇曳的绿色稻穗之间。他穿着麻质的白色短衣及夏天用的宽口裤,赤脚踩着草鞋,一身凉爽打扮。 连日的风雨将田间小径弄得湿漉漉的,伊织虽然留意脚下,跨过水洼时还是一个不小心打了滑,往后便倒。此时有人拎住他的衣襟,拉了他一把。 从这种粗鲁的手法,伊织不用看便知道是谁帮了他,根本无意道谢。果不其然,冬马的声音难掩怒意地在他耳边喃喃说道: “你把我关进仓库,想去哪儿啊?” (弥平这家伙,紧要关头居然失手了。我离开别院以后,还走不到半里路啊!) 伊织暗自气恼着言而无信的下人。被拎着衣襟而双脚悬空的他转过头去瞪着冬马。 “你先放我下来,我快喘不过气了。” “唉呀!对不住,我没发现。” 冬马装模作样地说道,慢慢将伊织放下来。伊织正眼也不看冬马,又迈开了脚步。 “我要上哪儿是我的自由,用不着告诉你。” “好啊!那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伊织加快脚步,想甩掉冬马,但冬马的步伐比伊织大得多,轻轻松松便追上了。伊织叹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解开绳子以后,就从事先挖好的地洞脱身。话说回来,弥平那家伙居然使足了劲绑我,害我变成这副德行。” 说完,冬马举起左手,只见他手腕上有着深深的绳痕,足可证明弥平并未手下留情;不过这么一来,又多了道新疑问。 “你被绑成这样,是怎么解开绳子的?” “我在长崎的时候,隔壁长屋有个清国出生的奇术师,要我教他剑术,他则教我挣脱绳子的技法。下回有机会,我再让你瞧瞧其他好玩的把戏。” 冬马得意洋洋地说道,吹起口哨来了。伊织满脸不耐地望着他。 (我看我还是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好了。) 伊织正 要描绘魔法阵,却被冬马抓住了衣襟。他转过头,抬眼瞪着冬马。 “放开,这样我很难走路。” “我一放,你就要用魔法飞走了吧?你的行动全在我预料之中,别白费工夫了。” 冬马淘气地笑道,伸手环住伊织的肩膀。 “别这么生气,浪费了一张可爱的脸蛋。” “你是故意说来气我的吧?” “看来咱们越来越了解对方啦!” 冬马仰天大笑,拍了拍伊织的背。伊织还以颜色,肘顶冬马的肚皮,却被他往旁一纵给躲开了。伊织一时收势不住,身子晃了一晃。他恼怒地瞥了冬马一眼,一面走路,一面问道: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干嘛老来碍我的事?” “谁教你不答应替我译书?” “要我说几次?这件事不是我可以作主的。你死心吧!” “这我就办不到了。我这个人最死心眼,除非你答应,否则我会一直缠着你。” 冬马确实如他所言,是个死心眼的人。这几天来,只要一被弥平扔进仓库,他便发挥飞天遁地之能,要不从地板下,要不从天花板逃脱,不问地点时刻,日日夜夜缠着伊织替他译书,害得伊织无法专心翻译神藤交付的书籍,进度越来越慢。因此伊织才想出一个法子。 “你的缠功确实了得,不过也只到今天为止了。我要移居到鸢巢先生的本邸去。当然,你是禁止进入的。” “天真,太天真啦!伊织。你以为我会为了这种区区小事而死心吗?鸢巢先生曾带着我去过殿町的本邸好几次,要翻过那里的围墙和壕沟,对我而言是易如反掌。” “别说大话啦!本邸之中又加派了许多人手监视,岂能容你轻易潜入?” “当然能。今晚我就证明我说的并非大话,咱们走着瞧吧!” 伊织皱起脸来,活像牙疼。冬马这话虽然毫无根据,但见他如此信心满满,伊织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别这么嫌弃我嘛!反正我横竖是要赖着你,你就往好处想啊!比方把我当成保镖,不就不气了?你反而该感谢我呢!” “身边多了个不请自来的保镖,有什么好谢的?再说我的魔法可没拙劣到会栽在攘夷疯子的手下。” “鸢巢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却被杀了,你说是不是?” 冬马正色问道,伊织无言以对。确实如此。 身为著名洋学者、翻译家及魔法士的金森鸢巢被攘夷志士所杀的消息传出之后,人人皆悲伤哀痛,同时却又百思不解。像鸢巢如此知名的魔法士,遇刺不足为奇,以魔法击退刺客更是家常便饭,就连伊织也听说过他的英勇事迹。据说鸢巢逗留京都之时,曾在乌丸丸太町被十几个攘夷志士包围,却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全数打发。像他这般高手为何在松江栽了筋斗,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有的刺客化装成药郎,经过身边突然就是一刀。魔法反应慢,有我这个用刀之人在身边,不是比较放心吗?再说,我和你在一起也可便宜行事,可说是互谋其利。” 伊织一面暗恼自己被冬马牵着鼻子走,一面问道:“行什么事?” “报仇。天魔党四处宣扬他们杀了鸢巢先生,这帮人向来不分青红皂白,见魔法士便杀。经过瓢屋那档事,他们已经知道你是魔法士;我这个洋人子孙和你这个魔法士待在一块儿,他们铁定会找上门来,就省去了我缉凶的工夫。” “换句话说,你拿我当饵?” 伊织讽刺道,冬马一脸意外地皱了皱眉头。 “你干嘛老要曲解别人的话意啊?” “没这回事,我只是正确解读你的一番话。” “我说一句,你就非要顶上一句才行?” “彼此彼此。” 伊织回道,又对冬马投以严肃的目光。 “我不阻止你报仇,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路上碰到刺客,我可会带着你开溜。我不想看你们打打杀杀,但要是丢下你走了,害得你横死路旁,我也良心不安。” 冬马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摸了摸俊挺的下巴。 “原来你也会担心我?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呢!这下我可放心啦!” “先别急着放心,我讨厌你可是讨厌到骨子里去了。只不过就算是蚯蚓、野狗,死在自己走过的路上,看了也会不舒服啊!就是这个道理。” 冬马绕到伊织身后,捏住他的双颊。 “你就老实说是担心我吧!不说我可不放手。” “字叟!你见达啊?(住手!你欠打啊?)” “现在你不能念咒,别嚣张啦!再不放老实点儿,待会儿掉泪的可是你。我的指头还没用上五成力呢!” “仄闷!偶死也不赊!(作梦!我死也不说!)” 泪水模糊了伊织的视线。在视野一角,他瞥见一个身着旅装的武士停在小路中央,一脸困扰地看着他们吵架。那名武士的右眉之上有个红豆大的黑痣。 被捏着脸颊的伊织比手划脚,示意冬马附近有人。 “好,暂时休兵。” 冬马的手刚离开伊织的脸颊,便又熟练地抓起他的衣襟,将他拎到路旁。 “抱歉,挡住你的路。请过。” 冬马放下伊织,以手势示意武士先过。 伊织泪眼瞪着冬马,喃喃说道:“等会儿我一定加倍奉还!”他双手抚着双颊,脸颊红得像苹果一样。 长了颗醒目黑痣的旅装武士垂头致意,走了一步,却又停下来。他一脸诚恳地转向二人开口问道: “请问两位是要到松江城去吗?” “是啊!有什么指教?” 武士点了点头,用手背擦拭眉毛及黑痣上的汗水。 “我本来还担心自己太鸡婆,幸好问了。事情是这样的,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六道湖沿岸地盘松动,结果刚才土石崩塌,幸好没人受伤,只不过有好一段路不能通行了。” 听闻这个坏消息,伊织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 “在太阳下山之前,路能打通吗?” “太阳下山之前?不可能、不可能。” 长着黑痣的武士啼笑皆非地摆了摆手。 “还有些地方摇摇欲坠的,没办法立刻抢修,不知何时才能打通呢!我看两位还是趁早绕路为宜。这几天风雨大,渡船也没开,听说连捕鱼的都出不了船,当地人都在唉声叹气呢!” “多谢你的忠告。” 伊织向武士道谢,皱着眉头转过身去,迈开脚步。冬马立刻赶上他。 “该怎么办?” “要飞过土石崩塌之处并不困难——” 伊织不愿在人前使用魔法。纵然松江藩风气较为开明,仍有不少平民视魔法士为邪魔外道,伊织不想刺激这些人。光要应付偏激的攘夷志士前来行刺就够伤神了。 “喂,冬马,湖边的道路行人可多?” 一路带伊织前来别院之时是搭船渡湖,所以伊织并未走过湖边道路。 “当然多啊!因为通山阴道嘛!我想现在崩塌的地方肯定是人山人海。” “那可伤脑筋了。” 就算在崩塌地点之前起飞,也不知该在哪儿降落才好。要挑四下无人的地方,又怕离城里太远,延误了抵达本邸的时间;到时无法在今晚之内整理好行李,又要耽搁到翻译,只怕不能在约定期限之前把书译完。 “——无可奈何。” 伊织用手指抓了抓眉心,瞥了冬马一眼。弥平的忠告言犹在耳,不过雷总不会老打在同一处。万一遇上危险,到时再飞走使得了。 “你可认得从岩切岭进城的路?” “当然认得,不过我不太想说。” 冬马说道,踢开脚边的小石子。石子飞了三十余尺,落到路上的坑里,又反弹到田里去。 “若是我开口相求.你肯带路吗?” “要我带路是无妨……” “那就拜托你了。” 见伊织居然低声下气,冬马瞪大了眼。 “你是吃坏肚子吗?” “别说浑话了。我知道你不想说的理由,所以才软言相求。” “你听弥平说过岩切岭的村子发生的事了?” “对。听说鸢巢先生遇害的那一夜,所有村民全数失踪;弥平担心我又遭遇不测,才叮嘱我绝对不可走这条路。” 昨晚伊织向弥平表明移居本邸之意时,弥平面有难色,把村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岩切岭的山腰有个约二千户农家组成的聚落。那天傍晚,鸢巢说他有事进城,婉拒冬马护卫,只身外出,结果隔天早上便成了尸体;发现尸体的,正是同一天早上出外搜寻失踪村民的弥平等人。那座村子虽然位于山间,但并不贫困,不致于为了逃避税赋而弃村潜逃,因此外人都谣传村民是被山神给抓走了。 “昨晚我也想过,莫非是杀害鸢巢先生的凶手为防走漏消息,把全村的人都给带走了?” “那倒不会。要防止消息走漏,直接杀人灭口便成了,把人带走反而麻烦。” “这么说来,便是有人欲掳走村民之时,鸢巢先生正好路过,遭受池鱼之殃?” “这还是说不通。岩切岭下的村子没半个年轻男女,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掳走他们也卖不了钱啊!” “难道你真的认为是山神所为?” “从古至今,山神掳人的传说还不都是人干出来的好事?那座村子发生的事可没这么简单。失踪的村民不仅没带走任何家财工具,甚至还有煮好晚饭却一口也没吃的;要说他们是手牵手一道去旅行,也未免太匆促了吧?就算是被人强行押走,也该有打斗的痕迹啊!可是却完全没有。村民就像是化成一缕轻烟,消失无踪。” 伊织侧眼看着百思不解的冬马,盘起手臂来。 金森鸢巢遇刺及村民失踪,这两件事必然有所关联。即便其中一事是因,另一件事是受到牵连,也还有个疑点。 “鸢巢先生真的是被攘夷疯子所杀吗?我总觉得这一连串的事件应该与魔法士有关。” “我没亲眼看见,不敢断定。不过刚才我也说过,高举攘夷旗号的天魔党人四处宣扬他们杀了鸢巢先生;这话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但先生与他们为敌却是不争的事实。先生有好几个魔法士弟子死在天魔党人手上,对这些攘夷疯子恨之入骨。以先生的为人,并不会与人结怨,凶手除了天魔党人,不作他想。” 伊织越听,越是一头雾水。魔法士与攘夷志十,这一连串的事件,似乎是这两种水火不容的人联手所为;他们为何联手?村民失踪是他们刻意所为,或是情势使然?金森鸢巢又与这些事有何关联? (一开始思索,就没完没了。) 伊织虽然对此事极感兴趣,还是决定暂且打住念头。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译完魔导书,并非解开鸢巢遇害之谜。 “喂,假如真是魔法士所为,那他是用什么魔法让村民消失无踪的?” “别丢难题给我。你这个问题,就好比要我蒙上眼睛去猜夜空中的星辰。魔法种类多达数亿,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是用了哪一种?” 伊织拍了拍冬马的上臂劝道: “想不透的事,再怎么烦恼也没用。对了,取道岩切岭,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到城里?” “路虽然不好走,不过比取道湖畔还要快,大概戊时(晚上七点)便能到。” “那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冬马,有劳你带路。” “你真要走这条路?”冬马不情不愿地问道。 伊织点了点头,又猛然想起一事说道: “对了,趁着我没忘,有件事得先告诉你。” “什么事啊?没头没脑的。” “先别问。你往前走十步。” 冬马满脸疑惑,在伊织催促之下,沿着笔直的小路走了几步。 伊织对着他宽阔的背部说道: “怨恨的可怕之处,便是加害者即使无心,受害者也会牢记不忘;若无自觉,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尝到恶果。” “这道理用不着你教我,我也明自。” 冬马正好走完十步,停了下来,身轻如燕地转过身。 “不然。你自以为明白,却还不够透彻。你捏我脸颊之仇,我这就讨回来!” 伊织红晕尚存的脸颊上浮现了冷笑,缠绕于指尖的金色闪光开始游走,绘出了魔法阵。 “这世上有种方法,能够不念咒而启动魔法,这点你也得牢记在心。” “喂,慢着!” 冬马脸颊抽搐,连忙后退。然而伊织并不放过他,双手高举魔法阵,瞄准目标。他的声音乘着摇晃稻穗的清风,穿过了和平的田园。 “雷击!” 日落后的天空盖在卷云底下,染上了几许颜色。连日的大雨洗净了尘埃,空气清明澄澈,看来今天会有个极为美丽的黄昏。 “喂,真的没缩起来吗?” 冬马摸着微卷的头发,一脸沉痛地说道。 “要我说几遍?你的头发天生就是那样。我的压缩念诵尚未熟练,根本发挥不出威力,岂能将你的头发电得缩起来?” 伊织一面回答,一面在肩上挥了挥食指。他那英气凛凛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伊织与冬马一路拌嘴,穿过了树海间的小路,来到视野开阔的山谷。不远处可见一座小小的聚落,两人的表情微微一紧。 “就是那个村子。” 用不着冬马说明,伊织亦是一目了然。 时值傍晚,但散居的人家却未升起半缕炊烟,连接周围农田与邻家的道路上也不见人影,只有暮蝉的叫声空虚地回荡着。 伊织与冬马迎着炫目的夕阳,穿过村子中央,只见路边的黄瓜结实累累,青翠欲滴。他们每经过一户人家,便探头看看有无人迹。玄关土阶前的草鞋摆得整整齐齐的,由于村民失踪已过了两个月,地板上积了一层尘埃。冬马在一座围着土墙的大宅子前停步,看来这里似乎是村长的家。 “先生被人斜肩砍死,遗体就是在这儿发现的。” 伊织虽然急着赶路,但是转念一想,拜祭一会儿倒也无妨,便停下脚步,坐在冬马所指的地点之前默祷。他睁开一只眼往身旁一看,只见冬马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毫不在乎泥土弄脏宽口裤。 “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置信。” 说着,冬马环顾四周,伊织也跟着移动视线。 砖瓦、围墙、柱子及门板上皆不见打偏的魔法痕迹。一如伊织所料,鸢巢似乎是被人偷袭,来不及发动魔法便死在刺客手下。不过—— “鸢巢先生这样的人物,应该会随时提防,以应骤变啊!怎么会连半个攻击魔法也没用上,就死在贼人手下呢?” “虽然没有使用攻击魔法的痕迹,不过先生并非全无抵抗。他的剑上留有与人打斗十几回合的痕迹。” “十几回合?” “先生和某人不一样,剑法也相当高明。” “有多高明?” “神道无念流切纸(注此为段位名称),寻常武士绝非对手。先生魔法虽然高强,但为了在遇上敌人时能够出奇制胜,便特意习剑。对手能正面砍中先生,而且刀伤见骨,足见剑术有多么高明。” 见老 是嚷着要报仇的冬马居然有胆怯之色,伊织故意问道: “你平时可不是这副德行啊!还没见到敌人就怕了?” “嗯。” 冬马点头,坦白得教伊织错愕。 “无论凶手是天魔党人或是素未谋面之人,刀剑过招,原本就是些微之差定生死,岂能不怕呢?” 见伊织一脸不以为然,冬马问道: “怎么?不能承认自己害怕吗?” “倒也不是不行……” 伊织吞吞吐吐,顿了一顿,方又说道: “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有勇无谋、莽撞冒失之人,见你居然坦承害怕,一时间反而无所适从了。” “你没搞懂勇敢的真谛。” 冬马捉住伊织的肩膀,将他拉近身旁,两人的脸庞近得可以互相吹气。冬马的一双红眼比太阳还耀眼。 “听好了,所谓的勇敢,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而是虽然害怕却能够勇往直前。” 说完,冬马腼腆地笑了。 “我这张狗嘴也有吐得出象牙的时候吧?其实这是向我剑术师父现买现卖来的。” “难怪如此铿锵有力。害我一时间还对你刮目相看,真是亏大了。” 伊织啼笑皆非地说道,站了起来。 然而不知何故,冬马腼腆的笑容却深深烙印心底,教他喘不过气。为了甩开这份无法理解的情感,他用力拍了拍冬马的背部。 “好痛!干什么啊?” “该走了,别顾着发呆。” “我才没发呆呢!怎么回事啊?没头没脑的。” 冬马正犯嘀咕,土墙角落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数极多,听不出有几人。 伊织还无暇怀疑是不是失踪的村民,便有十几个武士涌向前来,挡住了伊织二人的去路。每个人都是头巾捆肩装扮,显然是准备大动干戈。冬马起身,心知多问无益,长刀微微出鞘。 另有一人晚一步从土墙之后出现。这个人伊织认得,正是在茶屋强借钱的彪形大汉。 “河田,你犯牙疼啊?打扮成这副模样埋伏,未免太可笑了。” 如冬马所言,彪形大汉用绷带吊着下巴,看起来活像是犯牙疼的病人。伊织觉得有点儿奇怪;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孔与他的记忆重叠之后,似乎少了些什么。 (就像是蝴蝶折了翅膀一样……) 伊织还懵懵懂懂,冬马已先一步找出答案。 “你的耳朵被老鼠给咬了啊?” 伊织这才恍然大悟。那双耳朵如此肥厚,包在绷带之下居然没有鼓起,反而还渗出了一些血丝。 “闭嘴!闭嘴!我要拔掉你的舌头!” 河田发狂似地怒号,拔出了长刀;其余的人也一呼百应,纷纷拔刀,犹如朝天生长的银色稻穗。 “喂,伊织,我说的话有那么值得生气吗?” “大概是因为你说中了吧!他的耳朵真被老鼠给咬了。” 伊织与冬马毫不紧张,仍在风言风语。背后有一名男子手持奇特的短剑,悄悄靠近他们脚边的影子。 “算了,这不重要。冬马,快抓住我。我知道你想报仇,不过敌人数目太多了。” “咱们何不合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拒绝。和白痴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说着伊织便要描绘飞翔魔法阵,谁知手指却动弹不得。 这下伊织可傻眼了。莫非自己居然怕得不敢动弹?然而这个念头很快便消失无踪。他冷静下来再试一次,仍是连指尖也动不了。 恐惧如大浪般席卷而来。手掌、手肘、手臂、脚踝、腿、腰、肩膀、颈子,眼皮及眼睛全像结冻了一样,完全拒绝伊织的命令。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思议的是,唯有嘴巴能动。 “九兵卫,成功了!” 有个男子在背后大叫,伊织看不见。 “那家伙怎么了?高兴成那副德行。” 冬马回头,一脸错愕地说道。 伊织见冬马还能动,心中涌现了一丝希望,却又觉得不该拖他下水,便打消念头。自己现在的状况只有“魔法”二字足以解释,但究竟是谁动了什么手脚,他却连个底儿也没有。眼下伊织已身陷死地。 “如今只剩一个小喽啰,我天魔党胜利在望!” 河田说道,众人齐声欢呼。冬马歪了歪头,询问伊织: “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很遗憾,我非常明白。冬马,你自个儿快逃吧!” 不知冬马可有发现?河田身后的人,便是方才在田间小路上劝告伊织二人绕道而行的黑痣武士。不管湖畔道路崩塌是真是假,既然他们是事先预谋,想必宅子外亦有人埋伏监视,窥探伊织二人的动向。 对手如此大费周章,又事先备好封锁伊织魔法的手段,可见目标极可能不是冬马,而是伊织。不过伊织来到松江的时日尚浅,实在不明白对手何以如此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对付自己。莫非是他翻译秘银魔导书之事被加油添醋地传了出去? 伊织的嘴角苦涩地歪斜着。 (反正——) 反正伊织也无法光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们收起兵刃,原因为何并不重要。 “怎么连你也胡说八道起来啦?” 冬马一头雾水,伊织简洁地说明自己的处境,并推测可能是魔法造成。冬马听完,神色严肃许多,却未现怯意。 “那我只要扛着你逃跑就行了吧?” “白痴,背着一个人怎么逃得了?” “没问题,和拎一只猫差不了多少。” 说着,冬马伸手到伊织的腋下,将他抬起,但伊织的身体文风不动。冬马又试一次。 这回冬马使尽力气,下臂青筋浮现﹒但伊织的脚却如生了恨一般,丝毫未离地面。 “没用的,别白费工夫了。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拔刀吧!失本。就算要把你大卸八块,也得先让我玩个尽兴才行啊!” 河田以符合他高大身材的嗓门说道。 冬马放开伊织,握住刀柄,往前踏出一步。 “快逃啊!白痴!凭你一个人能有什么作为?” “某人不是才说过,若是一走了之,会良心不安吗?” “你到底蠢到什么地步啊?别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葬送性命!” “不知道谁才是在逞一时之勇?” 冬马寒着脸,转过头来说道: “伊织,你一落单必死无疑。”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事情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不把这帮人看在眼里。你快走吧!” “你以为我是那种独自苟活而庆幸之人吗?” 冬马伸手环住伊织的后颈,直盯着他的脸瞧。冬马的心情也相当激昂,红色的瞳孔炯炯发亮,看起来比平时大上一圈。 “不要明知故问。你快逃,我不希望有人为我而死。” 伊织咬紧下唇,声音近乎哀求。 “一个大男人别发出这么窝囊的声音。”冬马斥责道。 伊织瞧见冬马背后的数名男子逐渐逼近。 (历史又要重演吗……?) 四年前萩城发生的惨剧又再度浮现,与眼前的光景交织融合,伊织仿佛闻到血腥味。除了伊织受制于奇异的魔法而动弹不得以外,有人豁出生命来保护他的状况是如出一辙。与其重演这个惨剧,不如咬舌自尽。伊织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痛下决心。 “伊织,你可别动傻念头。” 冬马仿佛看穿了伊织的内心,用中指狠狠 地弹了他的鼻头。 骇人耳目的惨剧记忆随着呛鼻的痛楚冲出了伊织的脑门,泪水溢出了他的眼睛。 “你、你做什么?” 冬马嘻嘻一笑。 “打起精神了没?绝对别放弃,不管出什么事,可别咬舌自尽啊!” 冬马拨风转身,行云流水似地拔出三尺七寸的宝刀大和守安定。 “别担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这帮人伤你一根汗毛。” 冬马对着背后的伊织宣言道,一双红眼毅然注视着河田等人,举起了手中的剑。 冬马的剑尖微微晃动。 这便是有名的鹡鸰动。剑尖摇晃,并非是因为冬马发抖;这是北辰一刀流的特征之一,不但可使运剑更为神速,亦能防止对手看出自己的路数。 “想死的上前来吧!” 冬马的叫声贯穿了山谷。 河田喝令众人动手。除了他这个大将之外,所有志士都蹬地扬沙,直奔而来。 “天诛!” 一名男子扬声高叫,高举兵刃,抢先攻上。 冬马举起剑来,往后退开一寸;男子的长刀扫过他的无纹衣袖,刺向地面。 下一瞬间,男子的颈动脉断裂,艳红的血沫凌空飞舞。冬马的刀尖曳着鲜血。男子如断了线的傀儡,手脚失去力气,一头栽向大地。 若以怒涛来形容蜂拥而上的攘夷志士,那么冬马便是一阵疾风。 面对接连攻来的凶刃,冬马并不以长刀相格,而是凭着灵活的步法,以些微之差躲过沙穿梭于众志士之间。即使几缕浏海被砍中,在眼前飘落,冬马的表情依然沉着不变,分毫不差地砍断对手的颈筋,令对手血流如注,无法再战。 每当锐利的刀鸣声响起,肉块切割声与志士的惨叫声便振动着伊织的鼓膜。转眼间,血腥味笼罩四周。 “妖怪……” 黑痣武士喃喃说道。他心知无法与这超群绝伦的剑术抗衡,便偷偷靠近伊织,打算拿伊织当人质。冬马手中长刀飞舞如燕,眼睛锐利如鹰,发现了他的企图,便将刀换到右手,空出的左手则拔出短刀一掷,射穿了黑痣武士的脖子。 “真是厉害得不像话啊!”伊织忍不住赞叹道。 颈动脉喷出的血沫迎头溅向伊织,把他的右脸颊染得一片通红。血渗到他的眼里,泪水冒了出来,却丝毫无法冲淡浓厚的血色。 红雾笼罩的眼里所映出的人影,包含冬马在内仅剩五道;其余人皆浑身泥血,匍匐在地。 “乖乖弃剑投降吧!再打也只是送死而已。” 冬马横着剑,对着一脸苍白、呆立不动的四人说道。胜负似乎已定;河田有多么勇猛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比躺在地上的十几个志士还厉害。 “我有一堆鸢巢先生的事要问你们,你们可得做好觉悟,从实招来。” 河田横眼一瞥,露出奸笑。 “失本,我没料到你居然如此厉害,是我失算了。不过要觉悟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说着,他将长刀扛在肩上,拔出铁扇,把扇头对准动弹不得的伊织。 砰!一道枪声响彻谷底,随即是一阵刺耳的破空之声。伊织的发带被子弹划裂,乘着风飞舞于空中,一头长发随之松开,流泻至背上。 “火绳枪……居然连这种八百年前的玩意儿都拿出来啦?” 冬马弹了下舌头,望向远方。 一缕细烟在六十尺外的篱笆后方升上了天际。 “没想到得牺牲这么多弟兄,才能让射手走进百发百中的范围里。这笔帐我会向你讨回来的。” 河田恢复得意之色,在头上转了转扇子,随即有四、五名手持火绳枪的志士现身,团团围住伊织二人,并将枪口对准了伊织。 “失本,把刀丢下。若是你敢反抗,你的同伴便会被打成蜂窝。” “别丢!冬马,尽管动手,别管我!” 听了这两句完全相反的话语,冬马毫不犹豫地将染血的长刀丢到脚边。 “好,很聪明。” 说着,河田微微一笑。 “白痴,快把刀捡起来!就算你不打,我还是必死无疑,别白白送死!”伊织叫道。 但冬马只是闭紧嘴唇,并不答话。他的表情依旧不带愤怒或恐惧之色,平静得出奇。 “听好了,你可别动,一动就开枪啦!” 说着,河田绕过冬马,走向伊织,其余志士也持刀跟随在后。众射手依然维持着瞄准姿势,缓步跟上。现在只剩冬马一人背向夕阳而立。 河田的长刀滑入伊织的下巴之下,冰冷的剑尖抵着伊织的脖子。 “我现在要赏你几颗子弹,乖乖别动啊!要是你敢轻举妄动,我就砍了这小子的脑袋,明白了吗?” 冬马点头。五枝枪口对准了他。 “别打头,瞄准脚和身体。他的性命留给我来了结。” 伊织大叫住手,但他的声音却被接连响起的枪声给掩盖了。冬马的肚子及大腿绽放了五朵血花,身体往后震飞,砰咚一声滚落在地。 “冬马!” 伊织的叫唤只是徒然,冬马一动也不动,双眼紧闭,手脚无力地瘫在地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化成一道圆,缓缓扩散开来。 “我要杀了你!” “小子,别急着狂吠,待会儿我再来好好疼你。” 河田嘻嘻贼笑,将铁扇插入腰带之中,领着两名手下走向冬马。余下的一名志士代替河田,用刀抵住伊织的脖子。 “懦夫,不用刀抵着我就不敢靠近冬马吗?” “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对付这个妖怪,就该这么做。” 河田果然小心谨慎,在数尺之外停下了脚步,令两名手下先行。两名开路先锋将冬马身边的长刀踢得远远的,以免冬马拾刀反击。众射手子弹上膛,再度瞄准冬马。 见周围准备万全,河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走向冬马。他站在冬马侧面,手中长刀高举,欲将冬马的首级一刀两断。刀身上的刃纹映着夕阳,染成浓烈的血红色。 “玷污神州的异人之子,引颈受死吧!天诛!” 长刀挥落的瞬间,冬马紧闭的眼睑突然睁开,露出了一双红眼。他左肘撑地,一跃而起,身子如旋风一般旋转,闪过了凶刃,直窜河田怀里,右手揪住河田后襟将他拉过,左手拔出眼前的短刀,抵住河田的脖子。此时他们两人身子重叠,射手不敢开枪。众人皆如白痴一般张大嘴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是大意了啊!” “为何你伤成这样还能动?” 河田的疑问极为合理。冬马流了那么多血,能保持清醒已经不简单了,为何身手还能如此矫捷?就伊织的医学知识来看,绝不可能。 “或许是因为我是‘异人’吧?” 冬马笑道。然而他的伤口似乎疼得厉害,嘴角微微颤抖着。 “不想死的话,就叫他们扔掉武器。” 众志士不待河田下令,便要屈服于冬马的威胁。 “住手,别扔!” 河田喝道。 “别瞧不起人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冬马将刀刃靠得更紧,如此威胁道。然而河田却回以冷笑: “不错。你若杀了我,那个小子也得死,这样也无妨吗?” “那你呢?难道愿意和他同归于尽?” “虚张声势对我不管用。就算我真和那小子同归于尽,先死的也绝对不会是我。嘴巴要怎么胡诌都行,不过眼睛可撒不了谎。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能对敌人残忍,却不能对朋友无情。” 河田放下手中长刀,双手勒住冬马的脖子。 “如果你觉得那个小子死了也无妨,就杀了我吧!快啊!” 河田挑衅道,指头渐渐陷入冬马的颈筋。 冬马只消轻轻一推手上的短刀,便能从窒息中解脱;但他却只是咬紧牙根挨着,不肯挺起刀尖。 “住手!快放手!” 伊织大叫。背后倒影之下的地面突然如火山一般隆起,爆发了约一尺之高;突然出现的奇特短剑断为两半,飞散开来。 同一时间,伊织僵若岩石的身子恢复了自由。拿长刀抵着他的志士被突如其来的爆发引开注意力,伊织趁机纵往一旁,拉开距离。 “拥抱铁冠的赤王,挥动雷神之槌,引雷落地——” 众志士听见了念咒声,连忙将刀尖及枪口转过来﹒然而伊织的双掌已出现了魔法阵。 “——汝,从吾亚法,轰雷!” 散发着烈光的雷林贪婪地吞蚀了众志士。他们的肌肉因电流而收缩,下颚紧闭,即便受了烧身之痛也叫不出声来。汇聚的光线化为冲击波吹散众人,唯有伊织仍站在原地。四周弥漫着发肉的焦味。 “你刚才说‘嘴巴要怎么胡诌都行,不过眼睛可撒不了谎’,是吧?你猜我会怎么对付你?” 伊织映着雷电残光的双眼转向了跨在冬马身上的河田,指尖上的金色鬼火逐渐连成新的魔法阵。 “别把我拖下水啊!” 趁着河田茫然自失之时,冬马挣开他的手臂,手抓他的后襟,脚勾他的胯下,将他摔到地面去。河田发出青蛙被踩扁时的叫声,陷入泥泞之中。 冬马步履蹒跚地走向伊织,丢开手中的短刀,摸了摸伊织的头。 “你怎么能动了?” “不知道,突然就能动了。别管这个了,冬马,你没事吧?” 说着,伊织的视线移往他的身上。那宝蓝色的宽口裤被敌人和自己的血染成了暗红色。 “脚和肚皮变得透风多了,不过还死不了。” 面露苦笑的冬马身子一软,伊织连忙抱住他。伊织掌心里的魔法阵失去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说回来,亏我还夸口说要保护你,却变成这副模样,实在窝囊得很。” “傻瓜,窝囊的是我。你到最后一刻都没放弃——” 话还没说完,伊织的头顶便猛然挨了一记手刀。虽然不痛不痒,却教他心头一紧,脸也皱了起来。 “你也没放弃啊!这回就算你欠我一笔,还有这家伙也是。” 说着,冬马取下伊织腰间的长刀。 “你要做什么?” “我受了这么多罪,不给这家伙一刀,难消心头之恨。” 冬马甩开伊织的手,转身走向河田,握紧刀柄,肩膀微斜,做出预备拔刀之势。 “你刚才很嚣张嘛!” “别这样,胜负已分了啊!” 河田软了腿,坐在地上讨饶。冬马摇摇头,表示绝不轻饶。他故意挡住手边,拔刀一扫,只见竹刀撞上河田的颈子,应声而碎。 “你只有问话的价值,还不配让我动手杀你。” 冬马对着翻白眼昏厥过去的河田说完这句话后,便一头栽向了地面。 月儿从云端探出头来。 伊织的手指放上门把之际,亥时(晚上九点)的钟声正好响了起来。宫灯的光线穿过了纸门,倾泄于走廊之上。 (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伊织本想离去,但是转念一想,今晚风大,天候难料,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便悄然拉开纸门。 冬马躺在厢房中央,睡得很沉,尚未醒来。从那敞开的浴衣前襟,可以看见他的胸口规律起伏着。 “这么晚了还没歇息,辛苦你了。” 伊织进入房中,反手拉上纸门。正用手巾替冬马擦汗的弥平抬起头来。 那天伊织用治愈魔法替冬马治好伤口之后,便立刻扛着他飞回鸢巢的别院。弥平见到浑身是血的冬马,吓白了脸,立刻停止打包行李,不眠不休地看顾冬马二天三夜。伊织虽然感谢他悉心照料,却又为找不到施法的机会而苦。 “这阵子比较闷热,要是失本大爷染上了风寒,可就麻烦啦!久世公子您呢?工作不打紧吗?” “正好告一段落,就来这儿看看他,顺便透口气。” 伊织编造藉口,坐了下来,将额头上的浏海拨到耳后去。天魔党的袭击割断他的发带,所幸烧焦而非剪不可的头发只有几根,他的一头黑发仍和过去一样束于脑后,优美地流泻于背上。 “失本大爷有时似乎会作恶梦,喃喃呓语;不过如您所见,他多半时候都睡得很沉。只不过这么久了还不醒来,实在教人担心啊!” 伊织带着负伤的冬马回到别院,已经过了两晚,但冬马的眼睛却连一次也没睁开过,难怪弥平要担心了。 “别担心,这小子的筋骨是铁打的,不用把他当寻常人看待。” 打中冬马的子弹之中,有一发穿透具有第二心脏之称的大腿动脉,照理说冬马便是死于出血过多也不足为奇;多亏他身强体壮,硬是挨到伊织施展治愈魔法的那一刻,才能捡回一条命。 然而弥平却把伊织这句话做了另一番解释。 “是啊!寻常人岂能一个人收拾掉二十个武士?看来我过去太小看失本大爷啦!没想他如此英雄。” “英雄?别误会了,他不过是比常人蠢上一倍,身子也比常人健壮一倍罢了。你一夸他,他下回又要逞能了。弥平,等他醒了,你可得好好骂他,免得他得意忘形。” 弥平咯咯笑道: “说他蠢,是有点儿过分了。不过您说得对,是该好好训训他。失本大爷似乎从没想过要是他有个万一,身边的人不知会有多么难过。” 说着,弥平又用手巾擦拭冬马结实的胸膛,见了胸前的咒纹也不以为意。 “话说回来,光靠您一个人就治好全部的伤,实在厉害。您的魔法医术也是在适塾学来的吗?” “不,是我爹教我的。自我懂事以来,便接受他老人家的磨练,虽然辛苦,不过总算是小有成就。” 伊织之父久世远水原本是长州藩藩主旗下的大夫,亦即御医;他和近年来流行的平民御医不同,乃是出身于正统武士世家,家系可追溯至中国地方霸主毛利元就的时代。照理说,这样的人往往会固守传统中医,但远水却反其道而行,透过洋学积极学习新进的魔法医学。不久之后,他便凭着渊博的洋学与魔法学识而出仕萩城政厅,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然而却因为某个错误的政策而失势了。 即便如此,远水依然日日训练着伊织,从未间断;因此伊织在魔法医学方面的学识,早已超越适塾所传授者。父亲死后,伊织更是靠着这门专长养家活口,母子二人才不致于饿死街头;因此每当有人问起他的本行,他总说是大夫。 根据伊织的诊断,冬马至少还得七天才会醒来。治愈魔法能够瞬间提升人体的自我恢复力,连接骨肉,制造血液;由于治疗自己身体的终究是自己,因此伤势越重,体力——体内的精气便消耗得越为剧烈。即使治好了身体这个皮囊,皮囊里的精气若未恢复,身负重伤的患者就不会清醒。 通常大夫会静观其变,等待患者醒来;但像冬马伤得如此严重,体内的精气极可能已消耗殆尽,便不能全赖自然恢复。因为人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之下过了一、两个月之后,便会衰弱死亡。为防这种情形发生,伊织一直定时替冬马补充精气;不过补充精气得使用特殊魔法,相当费事费时。 总而言之,弥平在场,伊织不便施行这个魔法 ,得设法让他离开。 “弥平,你还有其他事要忙吧?接下来交给我便行了。” 弥平连忙婉拒,伊织却不容分说地从他手中抢过手巾。 “凡事过犹不及,若是你因照料病人过度劳累而病倒了,我反而麻烦。” 说着,伊织将手巾浸入木桶里拧水。 “我爹长期卧病在床,照顾病人我是驾轻就熟了。你别在意,尽管去办你的事吧!” 在伊织催促之下,弥平总算抬起腰来。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去准备一些滋补强身的东西,失本大爷醒来以后就立刻可以吃。” 弥平走出门外,正要拉上纸门却被伊织制止了。闪耀着光芒的银月正从云缝里探出头来。 “门就开着吧!” 弥平以表情询问为什么。 “今晚月色很美。”伊织说道。 弥平回头仰天观看,伸手拍了拍自己晒得通红的额头。 “我居然没发现,只顾着吃喝,忘了风雅,实在惭愧。” 说着,弥平便抓着脑袋离去了。 伊织竖起耳朵,直到弥平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除了蟋蟀的叫声以外,隐约可听见灶台有些声响;看来弥平真如他所言一般,准备食物去了。 伊织放下心来,胸口却又猛然一跳。 “傻瓜,这只是治疗而已。” 伊织斥责自己,将手巾丢进水桶。淡淡的月光照射在冬马的脸上,伊织在他的嘴边画起魔法阵。 “——与月叠映,天人感应。愈息吹!” 伊织轻声念咒,双唇轻轻地与冬马相印。 第三章 幕末梦幻 “——不完整,还不完整啊!鸢巢。” 西博尔德眯起蓝眼呻吟道。 他在无意识间不断抓着雪白的胡须。素有大魔法士之誉的伟丈夫也敌不过岁月摧残,胸膛及肩膀上的肌肉不再厚实;多亏了这个缘故,壮年时穿来不伦不类的和服现在倒变得相当合衬。 开满绣球花的庭院里烟雨濛濛,紫色的花球宛若飘浮在云海里一般。 “您不是说咒纹成功,魔力已经消失了吗?” 西博尔德垂下脸,逃避着金森鸢巢追问的视线。他的表情交杂着疲劳、焦躁及恐惧。 他拿起脸盆里的手巾拧干,放到躺在两人之前的孩童额头上。那孩童神智不大清醒,时而微睁双眼,露出一对妖气腾腾的红眼,喃喃呓语。 “的确,为了成就这个咒纹,我已经无法再用魔法。我虽然尽了全力,咒纹却还不完整;现在只是个小洞,但总有一天会决堤,只是不知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我太小觑魔人的力量了,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驾驭。” 鸢巢目不转睛地凝视师父的侧脸,吞了口口水。 “既然如此,还是断绝祸根吧!只要您下令,弟子愿意代劳。” “不成,我答应过稻。” “那该怎么办?” “只能先回国请示希尔伯列塔大人。” 说着,西博尔德以粗厚的手掌掩住眼睛。鸢巢皱起眉头,以双膝代足,爬到西博尔德身边说道: “您现在回荷兰,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啊!” “我已经有所觉悟。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一切身后事就交给你了。如果你应付不来,便杀了这孩子吧!我到了地狱再向稻请罪。” 老魔法士摸了摸爱孙的脸颊,抬起头来注视鸢巢。他的眉头深锁,目光如老鹰一般犀利。 “听好了,鸢巢,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日本出现第二个魔人。像宗谦那种连亲生儿子都不当人看的人一旦出现,无论付出多少牺牲,都得全力铲除。” “嘿!伊织,这么晚才来?” 冬马说道,两颊鼓得像松鼠一样。说来神奇,他嘴里塞了那么多东西,咬字居然还能如此清晰。伊织从没想过,见冬马清醒过来,最先有的情感竟然不是惊讶或喜悦,而是傻眼,因此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见棉被推到了墙角,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的膳盘;冬马身穿长衫,盘腿坐在其中,身旁还有堆积如山的大小杯盘,皆已吃干抹净,实非大病初愈之人所能为。 “久等了。” 就在伊织茫然呆立之际,弥平从他身后走来,将冬马面前的膳盘换成了锅垫,在上头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味噌的香味扑鼻而来,虽然蔬菜堆里露出的是伊织最不爱吃的泥鳅,他的肚子还是忍不住鼓噪起来。他刚从松江城回来,时刻早已过午,但他却粒米未进。 “你几时醒来的?” “一刻钟前。” “自从醒来以后,他就没停过嘴,再多饭菜都不够吃。米才刚炊好,就又变成这样了。” 弥平啼笑皆非地将饭桶歪过来给伊织看。饭桶里连一粒米也不剩,只有饭匙留在里头。 “这已经是第三桶饭了。他吃到一半,懒得盛饭,索性抱着饭桶直接吃。久世公子,您敢相信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居然这么能吃吗?” “我睡了整整四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是当然的啊!我还没吃饱呢!” 见冬马说得如此豪气,弥平睁大了一双圆眼,说道:“我得去看看饭锅里还有没有饭。”便慌慌张张离开了厢房。 冬马如他所言,旺盛的食欲还不见衰退迹象;只见他一手拿起两颗生蛋,同时打进泥鳅火锅里,又拿起汤勺把蛋黄弄散,舀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猛扒起来。他一面动筷,一面隔着碗招呼伊织。 “别呆呆站在那儿,一起吃吧!都这个时间了,你应该也饿了吧?” “你的伤势才刚痊愈,吃六分饱就够了。” “六分?那我还可以继续吃。现在我肚皮还没三分满呢!” 伊织啼笑皆非,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你的胃袋该不会有洞吧?” “说不定呢!铁定是你用魔法替我治枪伤时遗漏了。” 语罢,冬马将见底的碗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沾满汤汁的嘴唇,垂下头来。 “谢谢你。我听弥平说了,多亏你的照料,我才能复元。” “我的确替你治疗枪伤,不过照料二字就称不上了。你要谢,就谢令堂将你生得如此健壮吧!” 伊织冷淡地答道,将讨厌的泥鳅拨开,舀了些配料来吃。切丁后的南瓜煮得又软又烂,连角也磨平了,看来十分可口。碗里窜起的热气并没有泥臭味,教伊织松了口气。 “你在干嘛?” 冬马讶异地间道,用筷子指着伊织。 “别把筷子对着别人,太没规矩了。” “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吃同一个火锅,讲什么规矩?别说这个了,你不爱吃泥鳅啊?” 伊织挟起南瓜,点了点头。 “我讨厌那股泥臭味。这话题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很补,不吃可惜啊!弥平已经把泥清得一干二净了,不会有泥臭味。你就当作被骗,吃吃看嘛!” “不要,我绝不吃。再说需要补身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你也需要。你的脸色本来就白,现在更是白到发青,铁定是累坏了才会这样。总之你就吃吧!” 冬马用汤勺捞起整尾泥鳅,不顾伊织的制止,放进他的碗里。伊织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瞪着冬马。 “白痴,你要盛也得有点儿分寸。这样怎么吃?” 说着,伊织将碗移到火锅旁,想把泥鳅倒回去,却被冬马用汤勺推了回来。 “我的筷子还没碰过,是干净的。再说,你不是说两个大男人吃火锅用不着讲规矩吗?” “把碗里的东西倒回锅里,已经不是规不规矩的问题了。身为一个人,这么做不觉得可耻吗?” “不过是一条泥鳅,犯得着这么夸张吗?” “既然不过是一条泥鳅,你就乖乖吃掉吧!我用这根汤勺起誓沙绝不让泥鳅回到锅里!” 冬马打趣,以汤勺为剑摆了个起手式,勺头还如法炮制地使着鹡鸰动。 “亏我替你疗伤,你居然恩将仇报?” “我就是感念你的恩情,才要你吃啊!良药苦口,你就捏着鼻子吃下去吧!味道和鳗鱼差不了多少。” “我也讨厌鳗鱼。” 伊织尖声说道,但还是挟起了泥鳅。执意不吃,搁碗离席显得太孩子气,再说他也实在是饿得厉害。 泥鳅极软,稍一使劲连骨头都会挟断,因此伊织便像是挟豆腐一样,小心翼翼地挟起,放入口中。一阵从未想像过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滋味虽然不如鳗鱼肥美,却和酒、甜味噌及柴鱼高汤相当合衬。伊织觉得可口,但不好意思承认,只是垂头默默地动着筷子。 “如何?好吃吧?” 冬马笑咪咪地说道。收起招式,也替自己舀了一碗泥鳅汤,开始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来。 要不了多久,他们俩就把偌大铁锅里的泥鳅汤喝得一滴不剩。冬马起身要去催菜,伊织却表示有话要说,教他稍后再去。 “我想你应该听弥平说过,今早我进城去会审河田九兵卫了。” 伊织将天魔党余孽全都交给神藤处置。这并不是因为遭天魔党人所害的多半是神藤一派,而是因为贵为首席家老的神藤才有制裁藩士的最终权限。 在神藤的指示之下,天魔党人 被送往评定所(注:江户幕府的最高审判机关),接受一连串天诛事件的调查。本来伊织打算将一切交由他们发落,但听闻主谋河田坚不招供,伊织便以当事人的身分进城会审去了。 “我到城里的时候,河田已经老实招出真相,事态急转直下。” “真相?八成便是河田并未杀害鸢巢先生,也不是天诛事件的主谋吧?” 冬马环抱单膝而坐,表情显得并不意外。伊织看着他,一脸狐疑地说道: “你这小子平时老说蠢话,有时候却是一针见血。你明明一直在睡觉,怎么知道?” “很简单。头一次交手时,我还以为河田留了一手;可是打到最后,他靠的却不是腰间上的双刀,而是魔法及火绳枪。这种胆小鬼岂能与鸢巢先生正面交手并杀了他?可想而知,幕后一定有人替他撑腰,他当然不是主谋了。好了,河田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吗?” 被冬马这么一间,伊织表情变得略微僵硬,微微垂下视线。 “嗯。对天魔党下指示的男子向来蒙面行事,有一回,河田为了探他的真面目,便命令手下偷偷跟踪他,结果看见那人走进马回组的奥野谨一郎府里——” “不会吧……” 冬马红眼微闭,表情僵硬。伊织回想起前来别院的那一天。他所遇见的奥野谨一郎,是桂小五郎的知己,貌似洋人的好汉;也难怪冬马有此反应。 “我听小田切兄说,他和你颇有交情?” 根据一路所言,冬马刚从长崎来到松江时,曾和奥野谨一郎在这座别院里一起生活两个多月。松江藩魔法士素有高名,而谨一郎更是出类拔萃;虽然他和只是食客的冬马身分不同,魔法的本领也相去甚远,但却意气相投,情如兄弟。一路便是顾虑冬马的感受,才将河田的证词一五一十地告诉伊织,托他代为转告。 “莫说鸢巢先生,谨一郎向来敬重所有魔法士,岂会下这种毒手?再说暗中偷袭并非他的作风。” “神藤大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昨晚便派了四名魔法士去质问奥野谨一郎;原本以为他会笑着否认,谁知他一知道神藤大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便立刻逃走了。” “受了不白之冤,逃走也是人之常情啊!” “如果他只是逃走,或许是不白之冤;但奥野谨一郎若真是你所想像的好汉,会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杀害十几个无辜之人潜逃吗?” 听了这话,冬马抖着声音问道:“这是真的吗?” 太阳仍照耀着厢房外的池水,远方却传来了雷声。风很大,想必要不了多久,雷云便会移动过来。 “除了登门问罪的四名魔法士以外,还有四个下人遭受池鱼之殃;他硬闯藩境的关卡时,又杀了五名关卒。除此之外尚有十余人负伤,或许日后死者的总数还会增加。” “他杀了那么多人,还让他成功逃到藩外?” “别苛责官差了。连鸢巢先生都称赞奥野谨一郎是爆炎魔法的高手,一般人岂能拦得住他?人越多,只是加柴添火而已。” 说着,伊织回想起一路让他观视的焦尸切面。要不损及宅邸而将人烧成焦炭,乃是难如登天;不但得将魔法热度提到极高,还得把范围限定于个人,绝非一般魔法士所能办到。 “在谨一郎的宅邸里可有找到证据?” 冬马的表情显得五味杂陈,或许是因为半信半疑,无所适从之故。 “有,在仓库里找到鸢巢先生爱用的烟管、遇害魔法士的物品,还有河田看到的蒙面巾。虽然还不能确定奥野谨一郎是否为主谋,不过可以肯定他是幕后指使者之一。” 日落西山,房里渐渐转暗,犹如在门口挂了一层帘幕似的。 幽暗之中显得格外醒目的红眼似乎仍未认定奥野谨一郎是凶手。只见冬马抱紧自己的膝盖,不发一语。 “我瞧你似乎不大服气。有何疑问,尽管说吧!” 伊织起了话头,冬马便如见了饵就浮上水面的鲤鱼一般,立刻接了下去。 “谨一郎和河田之间的关系又要如何解释?谨一郎把河田当成一条狗来使唤,或许有可能;但若河田知道自己的主人谨一郎是魔法士,绝不会善罢干休。河田的确是个卑鄙小人,但他的攘夷之心并无半分虚假;纵使会拿强借来的钱花天酒地,也决计不会放过与洋人、魔法有关之人。这样的人岂会听命于谨一郎?” 冬马斩钉截铁地说道。伊织拿出一个绢布包,推到他眼前。 “这东西能说明他们两人的关系,你打开来看吧!” 冬马除去绢布,里头掉出一把断为两截的短剑。那是把刀身与刀柄化为一体的双刃剑,形状奇特。原来似乎是银色,不过现在成了浊黑色,不细看难以辨认。 “河田得知幕后指使者便是奥野,当然想过要杀他;然而当河田持刀相向之时,奥野却辩称是为了攘夷大计才这么做。” “这话怎么说?” “奥野说他是修验道总本山金峰山寺派来的修验者,目前是为了摸清敌人底细,才会屈身妖道;他隐瞒身分,乃是为了找出真正的攘夷志士——一发现妖道定杀不饶,即使是委托自己实行天诛之人亦不例外的真正志士。既然知道河田正是这样的人物,今后他便会以修验者咒法来暗助河田对抗魔法。” “修验者咒法?我听说那和魔法完全不同,只是种戏法啊!” 冬马说道,伊织紧皱眉头。 “是不是戏法还未可知。修验者咒法与我们使用的魔法体系的确完全相异,不过目前的研究还不够深入,无法断定它只是戏法;或许就和魔法革命之前的西洋魔法一样,只是尚未找出解法而已。所以河田会听信奥野这番谎言,也是情有可原。” “原来如此。” 冬马说道,不再抱膝,改回盘腿而坐。 “那么谨一郎又拿什么来骗河田?” 伊织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微微掀起嘴角,望向窗外。 带着雷电的乌云随风飘来,迅速地聚在一块儿,将半边天空改了颜色。远方的雨势似乎很强,山棱显得白雾濛濛。 伊织一面祈祷风雨能将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尽,一面将视线转回房里。 “奥野对河田说,西洋有魔法士,我国则有修验者,还有远远凌驾于魔法之上的咒法。以咒法铸成的法器非但不用念咒及画魔法阵,甚至连魔力都不需要,只要是生在神州之人便能使用。他把这把秘银短剑交给河田,说这就是咒法铸成的法器。” “秘银?” 冬马从未听过这种物事。伊织举起断为两截的短剑,以手指抚摸刻在上头的图样。 “秘银本身便带有无尽的魔力,只要刻上咒文及魔法阵,即便是不具魔力之人也能使用魔法。以这把短剑为例,此剑内藏缚身魔法,只要把剑插到对手的影子上,便能使对手动弹不得。我们在那座村子遇袭之时,天魔党人便是用这把剑封住我的行动。” “等等,可是最后你不是能动了?既然这把短剑带有无尽的魔力,照理说,魔法效果应该不会消失啊!” “那是因为这把剑乃是以错误炼制法炼成的秘银所制,纯度较低,无法承受封锁我而生的负荷,最后便毁坏了。剑身变黑,便是毁坏后失去魔力的证明。” 伊织指着泛黑的剑身说道。 “秘银的真正炼制法早在大崩坏时便已从世上消失无踪。秘银和咒纹不同,任何种类的魔法皆可适用,实用性高,又可利用各种加工法任意变化形态,能把没有魔力的人化为魔法士,把魔法士变为更加高强的魔法士,因此至今仍有不少人追寻秘银炼制法,只不过一无所获。当然,一旦有人运气好,找到断编残简或是极近 真书的魔导书,便会试着炼制;炼出来的就和这把短剑一样,为魔力有限的低纯度秘银。” “换句话说,就是失败作?” “虽然是失败作,不过能有这等效果,已经算是好货了。一般炼出来的,大多是既无魔力也无光泽的矿物,就像这把残骸一样。能发动魔法的秘银具有近乎奇迹的价值。只要能炼出良质秘银,便能得到庞大财富;但要炼制秘银,须得先投入钜资,建造巨大的烧炼炉。倘若到手的是赝书,炼制失败,便会倾国荡产。赌运气的成分极高,因此魔法士之间通常称大崩坏之前的秘银为贤者之银,之后的为愚者之银,并视炼制秘银为禁忌。” 伊织垂下嘴角,询问冬马: “你听说过我爹的事吗?” “你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不好意思,我连你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是吗?原来你不知情……其实我爹与秘银有很深的渊源。” “渊源?” “我爹打破禁忌,炼制愚者之银。原本长州藩财力雄厚,但是他却投入足以拖垮财政的钜资,建造了巨大的烧炼炉,最后只生出一堆毫无价值的矿物。他是被提议炼制秘银的英国魔法士给骗了。因为这件事,我爹失去执政之位,还被革去武士身分,没收家产,失去了他亲手建立的一切。” 听了这段故事,冬马开口欲言,伊织却不让他说话,继续说道: “和愚者之银扯上关系的人,全都会化为愚者。炼制秘银极为困难,因此莫说贤者之银,就连颇具魔法效果的愚者之银也极为珍贵。秘银制成的魔法器于世界各地都是一样的稀有昂贵,鲜少流入日本,所以就连长期与魔法士为伍的你都没见过实物;至于称‘魔法士’为妖道、视‘魔法’二字为洪水猛兽的河田,就更不可能知道秘银魔法器的存在了。于是上不上当,便端看本人够不够机灵了。河田早就渴求对抗魔法的力量,又是个会轻信谎言的蠢货;奥野就是看上这一点,才选他当傀儡——这是负责缉拿奥野的小田切兄所得出的答案,而我也持相同看法。如果这个答案有误,便无法解释奥野为何大开杀戒了。” 伊织话才说完,冬马便使劲掴了自己一掌。他不再半信半疑、意志消沉,脸上恢复平时的爽朗之色。 “我还是觉得事有蹊跷。我不是说一路扯谎,不过要说谨一郎是凶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再说,那座村子的村民为何消失无踪,也尚未分明。在这儿烦恼也不是办法,我决定自个儿去调查谨一郎是否为幕后指使者。” 冬马如此宣言,见伊织居然一声不吭,大为奇怪。 “这回你怎么没像平时一样,要我别白费工夫?” “你希望我阻止你?” “不希望。不过你到底怎么了?平时的你可不是这样。” “我无意推翻奥野是幕后指使者的答案,不过我和你一样,觉得事有蹊跷。奥野交给河田的短剑虽然是纯度较低的秘银所制成,但仍是价格不菲,光靠马回组的俸禄决计买不起,必然有其他金主。鸢巢先生遇害之日发生的失踪事件也一样,无法解释的事情不计其数,其中必有问题。虽然这条船我并不想坐,但毕竟是坐上了。我也打算尽快译完魔导书,好调查这件事——所以才没阻止你。” 雨开始下了。池塘水面出现点点波纹,随即又被其他波纹给抵销了。 “咱们越来越志同道合啦!” “是啊!虽然非我所愿。” 伊织撇过脸,望着雨景。 “既然如此,不如暂且搁下翻译,先把这事解决吧?时间久了,要追查可就难了。” “我已经答应神藤大人一个月之内把书翻好,不能耽搁,追查的事就交给你。若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你可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会给你建议。不过切记,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倘若奥野背后尚有其他主使者,必定不是善男信女,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届时踏错一步,万劫不复——你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早有觉悟啦!”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拜托你千万别干傻事。” 伊织玉指拍地而起,目光凌厉地俯视冬马,又叮咛了一次:“千万别干傻事,知道吗?” “——谨一郎死前招了吗?” “是,谨一郎已承认他是朝廷派来调查伪银案的密探。他原本是个倔强刚勇的汉子,不过最后不但哀声求饶,连我没问的事都一一招了出来。多亏了他,才能把其他老鼠一网打尽,这下子便无后顾之忧,可全心致力于大事之上。” “办得很好。” 神藤肘抵靠手,手拄脸颊说道: “那么谨一郎的首级已经用上了吗?” “是,用在二号炉。火势丝毫不逊于一号炉的鸢巢,相当管用。他大概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用在制造伪银之上吧!” 蒙面男子眼带笑意,打开放在身旁的小皮包,取出一个绵盒,拔出嵌在盒中的银环。 “话说回来,这只项圈实在厉害,竟能封住魔力如此高强的魔法士三天三夜,而未出现半点儿裂痕。” “东西贵了点儿,不过倒是很值得。” 神藤一脸满意地说道,合上看到一半的洋书,放进矮柜之中。男子将银色项圈放到空出来的书案上,在无尽灯照耀之下,刻得密密麻麻的图样显得光影分明。 “只要有这个,就算久世与我们作对,也不用劳烦主公亲自出马,属下一个人便可将他整治得服服贴贴。” 神藤一面以手指抚摸着雕刻于项圈之上的古代语,一面抬起眼来。他乌黑的眼眸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听你的口气,似乎很希望久世与我们作对?” “没这回事。” 男子伏地说道,其实心里确实这么想。除了神藤与他自己以外,其他人最好只是条听话的狗;久世才能卓绝,若是积极相助,只怕会威胁到他这个亲信的地位。所幸—— “看那小子的经历,原以为能为我们所用,但似乎是属下错估了。纵使唆使河田去挑衅他,他也只是逃,不愿做无谓的争斗。他追问谨一郎之事时,说的也尽是些天真的傻话。容属下僭越,属下认为他不会赞同我们的理念。” 说着,男子抬起头来。神藤点了点头,两手在胸前交叠说道: “看来得提早进行最后一步了。你可别让久世给逃了。” “遵命。属下会加派人手,以免让他飞出笼子。” 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克制的喜悦之情,蒙面巾下亦是满脸喜色。他又问神藤: “冬马该怎么办?他正在打听谨一郎和九兵卫的消息,有点儿碍眼。” “由他去吧!只要别允许他和九兵卫会面即可。反正他再怎么嗅,也嗅不到我们身上来。等看过久世的态度以后,再割下那颗红眼头颅,也还不迟。” 冬马解开汗水湿透的系绳,脱下斗笠。他的胁下抱着圆滚滚的甜瓜。 一举步便撞击大腿内侧的竹水筒变得相当轻盈。接连来袭的暴风雨止息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今天的阳光更像热水一样滚烫,遮日用的斗笠根本派不上用场,汗水直流不止。 然而冬马之所以满脸阴郁,并不光是因为天气炎热之故。他花了大半天前往藩境的关卡,得到的却尽是不利于谨一郎的证词。丢下职务逃之天天而捡回小命的众关卒见了谨一郎的画像,都纷纷指认杀人闯关的正是他;关卒看来并不像在说谎,所说的话也没有丝毫矛盾。 这十余天来,冬马为了证实谨一郎的清白而四处奔波,却毫无斩获。他觉得自己似乎老在原地打转,甚至还倒退了几步。也不知谨一郎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逃亡的时候居然大肆张扬,抛头露面,甚至还胡乱用爆炎魔法杀人,活像是要故意引人注目,与事发前蒙面行事的谨慎作风截然不同。这和冬马认识的谨一郎实在相去太远,绝非自暴自弃四字所能解释。 马回组的藩士与府里的下人也一样,见了谨一郎逃走时的异常模样,都不禁怀疑他是否得了失心疯。冬马向他们打听事发之前谨一郎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人察觉他藏在河田背后进行天诛,至于村民失踪之事更是全然不知,甚至连那座村子位于何方都不晓得。众人都相信他的清白,却又无法违抗现实,只能干焦急。 事到如今,只能从河田身上查起,但这条线也碰了壁。冬马到河日常去的饭馆酒楼打听,却没查出新线索,又不能直接审问河田本人。河目的生父乃是藩中大臣,向藩主讨了人以后,便把他给藏起来了。冬马透过一路向神藤谈判,要求会见河田,但神藤却以不能不给藩公面子为由而一口拒绝。 如今冬马能做的,只有追踪逃出藩外的谨一郎,但他又不知谨一郎去了何方;向来笃信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他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了。 “失本大爷,您回来啦!” 弥平正在拉绳子汲井水,高秃的额头上汗流如注。 “这是礼物。” 冬马把甜瓜推向弥平的胸膛,接过装满水的水桶。他的喉咙就像吞了座沙丘一样干涸,因此直接以口就桶,仰头牛饮起来。与地上暑气无缘的冰冷井水沁人心肺,只见他喉结上下鼓动,一口气喝光了整桶水。 冬马吐了口大气,以袖口擦拭嘴角,喀一声把水桶搁到石井上。 “瞧您一口便喝个精光,想必是渴得很。天气这么热,真是辛苦您啦!” 弥平并未询问冬马有无成果,看来光看冬马的表情便已明白了。 “话说回来,这甜瓜真漂亮。” 弥平双手抓着绿色的果实仔细端详,活像上头刻着谜题似的。 “这种色泽,这种触感,用不着切我就知道,铁定是又熟又甜。这么好的瓜,久世公子应该也会想吃的。” 听了这句话,冬马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他又不吃饭了?” 弥平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从昨天早上起粒米未进。不止如此,这两天来他好像也没歇息过。我劝了他好几次,太过劳累对身体不好,可是他完全不听。” “那个傻瓜……” 冬马隔着池塘望了书斋一眼,喃喃说道。 “失本大爷,请您去劝劝久世公子多珍重身子。虽说久世公子刚到别院来时,便已经相当热衷于翻译,但他这几天实在太过火了,那表情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活像被鬼附了身似的。” 冬马弹了下舌头,把斗笠胡乱丢到屋檐下,踩着地面大步离去。 “伊织,吃饭了!” 冬马在书斋前叫唤,用力拉开纸门。门与柱子撞上,发出一声巨响。 “现在立刻给我吃饭!” 冬马的话语回荡于房内,但并未传入伊织耳中。只见书案一旁,伊织被堆积如山的洋书及魔导书所包围,抱着膝盖静静地沉睡着。 该叫醒他催他吃饭?还是让他继续睡?冬马一时间难以决定,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伊织本想到隔壁的寝室去,却气力不支,才就地睡下。他的睡脸柔和松弛,表情看来甚是安详,但眼角却难掩疲色,双颊也略显消瘦。 冬马一面留意脚下,以免踩着了四处散落的书本,一面靠近伊织。榻榻米上凉爽,或许睡起来较为舒适,但冬马实在不忍让他就地而睡,便想将他抱回寝室的被窝里。 冬马蹑手蹑脚地走到伊织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他不经意地往脚边一看,发现了一团杂乱的白布条。 (他受伤了吗?) 冬马心里奇怪,拿起布条观视,汗水的湿气传到了指尖上。他摊开布条来看,上头并没有血迹。冬马暗想,莫非是跌打损伤?便凑过鼻子嗅了一嗅,却没闻到膏药味,只有布条的味道及几分残香。 (慢着……) 仔细一想,伊织若是受伤,早用魔法自行治好了,布条上当然不可能留下包扎的痕迹。 (是用来束袖的?) 冬马又望向书案,只见案上乱成一团,有好几枝折了笔尖的羽毛笔、写满文字但在冬马眼里像是花纹的洋纸,以及见了底的墨水瓶,宛若激战过后的战场一般,难怪伊织要拿布条束袖,以免沾上墨水。 一道吃泥鳅火锅的那一天,伊织曾说他会尽快翻完魔导书,但冬马万万没想到伊织居然坚决若此。这个娇小的身躯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冬马半是佩服、半是傻眼地将他抱起。 冬马的手穿过伊织腋下,放在胸口,却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柔软。冬马心里奇怪,动了动指头,一阵富有弹性的触感传了回来。 冬马顿时哑口无言,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究竟抓到了什么东西。他结实的指头陷入伊织小巧的胸部。 冬马愣在原地,即便被白刃包围也能保持平静的心脏忙不迭地撞着钟。他的视线在伊织安详的睡脸及一起一伏的胸口间来回移动。 伊织的长衫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的胸口隐约可看见一道乳沟。 弥平坐在井边,盘着粗短的双臂暗自思索。 (甜瓜虽好,还是得让久世公子吃一些滋补身子的东西……味道太浓的食物不好下胃……不如煮点凉面好了。加些蛋丝、卤冬菇,再撒上茗荷丝……) 正当他思索菜色之时,却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给打断,他连忙抬头观看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冬马仿佛在别院里撞上熊似的,脸色大变地奔来。 “您劝动他了吗?” 冬马毫不理会弥平的问题,拿起井绳,异常迅速地拉水桶。弥平连忙阻止他: “等一下,甜瓜皮厚,我才刚浸到井里,没那么快凉。” 弥平的忠告是右耳进、左耳出,冬马并未停手,两三下便把井底的水桶拉了上来,一手抓起桶里的甜瓜,胡乱丢在一旁。 在绿色的果实撞上地面之前,弥平伸出了粗短的手臂,手指一勾,将甜瓜给捞了起来,抱进怀里。他见冬马如此粗鲁,不由得瞪眼说道: “您在想什么——” 只见冬马抓起水桶,往自己迎头浇下。桶里原本浸了甜瓜,水量不多,没能淋湿全身。弥平目瞪口呆,冬马却又把水桶丢进井里,再次拉绳打水。 (他是热昏头了吗?) 弥平心中暗自担心。只见冬马再次抓起水桶,往自己迎头浇下;这会儿他可真是从头湿到了脚,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他转过身来,下巴还滴着水,便一把抓住弥平如岩石一般耸起的肩膀。 “是什么时候?” “啊?” “我不会生气,你老实说,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冬马嘴上这么说,声音里却已蕴含着怒气。弥平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根本想像不出他为何发脾气。 “察觉什么?” “别装蒜。” “小的没装蒜,是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就是……那档事。” 冬马心神撼动,声音高了八度。 “伊织的胸部……” 见冬马表情僵硬,弥平的脑里闪过一个最坏的答案;伊织那吓人的神情,还有那弱不禁风的体态,全都能得到解释。 “您说到胸部,莫非久世公子患有肺痨?” 弥平神情凝重地问道。 顿了片刻之后,冬马吊起眼来,揪住弥平的衣襟。 “这样戏弄我很有趣吗?” “不,小的岂敢?” 弥平摇了摇被他勒得紧紧的脑袋。 “你是几时察觉伊织是女人的?” “女人?” “对,女人。她是女的。这下子就能解释六道湖的事了。我拍她胯下,却摸不到该有的东西,难怪她当时会那么生气。” 弥平完全不明自冬马在说什么。 (我看他真是热昏头了。) 弥平下了结论,婉言劝道: “失本大爷,您还是进屋里休息片刻吧!您拧条毛巾放在额头上躺一会儿,心神应该就能镇定下来。等您休息过后,我们再谈吧!” 弥平轻轻解开冬马揪住衣襟的手,没想到冬马揪得更紧了。 “弥平,我很清醒,并不是热昏了头。” 弥平心中暗想:越是神智不清的人越会这么说。但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他只好奉陪到底。 “您有什么证据说伊织公子是女人?” “她的胸口是鼓起来的。” “鼓起来的?您是指乳房?” “当、当然啊!” 冬马结结巴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变得一片通红,抓着弥平的手也松开了。 “我抱她回被窝里的时候,碰巧——碰巧碰到的。男人的胸膛不可能那么鼓,也不会那么软。” “不过久世公子——” 弥平把手放在胸膛之上,垂直滑落。 “——是这样的吧?” 冬马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被骗了。其实她缠了捆胸布。” “是吗……” 弥平答道,回想起伊织的身影。伊织的胸口活脱便是男人模样;即使用布条捆得再怎么紧,女人的胸口岂能变成那种绝壁?再说—— “没有的东西可以用捆胸布解释,那么有的东西又该如何解释呢?” “有的东西?” “就是男人胯下的那话儿。” “难怪你不知道,她根本没有那话儿。之前我因为细故去拍她的胯下,当时还以为是缩起来了,摸不到;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是本来就没有,所以才摸不到。当然啊!她是女的,怎么会有?” 弥平瞪大了圆眼。 “不,他有啊!我看过久世公子的胯下垂着那话儿,决计错不了。” 两人的表情都有十足把握,但说的话却完全兜不起来。弥平歪头不解,冬马则横眉竖目。 “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不过别再撒谎了!” “我何必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撒谎?我真的亲眼看见了。” 弥平指着自己的圆眼。 “前天早上,我看见久世公子为了消除睡意,解开腰带淋水,一桶接一桶,活像要把井水舀光似的;当时我在久世公子身后不远的地方修剪盆栽,他的动作那么大,自然而然就留意到了。我刚好在他正后方,看见那话儿的前端在他胯下晃啊晃的。久世公子身材矮小,那话儿却如此雄伟,教我惊叹不已,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决计没看错。” 弥平虽然觉得这话题愚蠢至极,却还是力陈己见。所幸他的主张似乎打动了冬马,只见冬马双手插腰,开始思索起来。 “再说,倘若久世公子真是个姑娘家,又为何要女扮男装?” “她爹被革去武士之位,或许她是为了继承家业才女扮男装。以她的才干,只要有了适塾的名位,定能复兴家业。” “久世公子才能卓绝,若真是女儿身,的确可惜。不过这也未免太冒险了。光靠捆胸布,岂能扮一辈子男人?欺骗藩公之事一旦曝光,必然又是革名去职。若真想复兴家业,就该放弃自己的才能,招个好男儿入赘,才是正途啊!久世公子如此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弥平说得头头是道,冬马无言以对。 “别的不说,失本大爷,您真有仔细看过久世公子的裸体吗?” 冬马摇了摇头。 “只从衣襟之间瞄到了胸口。” “既然如此,您在这儿想破了头也没用啊!不如再回久世公子身边看个清楚。” 说完,弥平便推着冬马的背,将他送到伊织身边。冬马回头,欲言又止,但弥平却对他摆了摆手,赶他进屋。 弥平日送着冬马远去,突然想起一事。 (这么一提,久世公子背后的刺青似乎和魔法阵的形状有些相像……) 啪! 伊织的膝盖击中冬马的鼻子。冬马痛得发不出声,滚出伊织的被窝;只见他双手掩着发麻的鼻子,在榻榻米上跌坐下来。 “你干什么啊?” “这话是我要说的。” 伊织依然躺着,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表情满是不悦。他把凉被拉到鼻头上护住自己,眼缝间露出的目光比平时还要锐利许多。 “我睡得正香甜,你钻进我被窝里来做什么?若是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小心我送你下地府。” 听伊织的语气,搞不好真会这么做。 冬马就是撕烂了嘴,也不敢说他是为了确定伊织是男是女才偷偷钻进被窝里来。他力掩狼狈之态,故作怒色说道: “我只是想叫你起床罢了。你最近都没吃饭吧?要睡觉可以,可是不吃点儿东西,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现在不想吃,只想睡。你没事的话就出去,让我好好睡一觉。” 说着,伊织翻了个身,背向冬马。 “还有,你下次再敢用这种恶心的方法叫我起床的话,不管有什么理由,我绝不轻饶,立刻要你脑袋搬家,知道了吗?” 巨大的龙卷风在眼前转向,冬马逃过一劫,松了口气,但同时又为了未能确定伊织的性别而懊悔。 (只好等他睡着了。) 冬马暗想,又摇了摇头。他在弥平的怂恿之下贸然行动,但是仔细一想,倘若伊织真是女儿身,他岂不成了登徒子? 再说,就算掀开伊织的长衫,确定真没那话儿,又能如何?十七岁的妙龄女子扮成男装,必有相当的觉悟,岂会轻易承认?如果冬马追问,伊织便肯说出苦衷,那么冬马也不必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问便是了。当然,要问也得看时机;现在伊织疲劳困顿,昏昏欲睡,绝非追问的时候。 “你好好休息吧!” 冬马手抵榻榻米,轻轻起身。 “冬马,你可有查到什么新线索?” 伊织裹着棉被,背对着冬马问道。冬马惊讶之余,维持着半蹲半起的姿势僵在原地。他没想到伊织居然不是催他赶快出去,而是问这个问题来留住他。 “只有一个。昨天我听见一个谣言,说是有个离城里很远的穷山村也发生村民失踪案,全村的人不知去向。” 这是这几天来冬马四处打听所得到的唯一收获。他总觉得就算追查下去,也会和岩切岭的村子一样越查越糊涂,所以昨天才没向伊织提起。 “我不认为这事有直接关联,不过也不能置之不理。你可千万别只身前往调查。” “我知道,我会找你一起去。” 冬马打直膝盖,站了起来。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急也没用。你现在用不着管我手上的事,快点儿睡吧!” 冬马告辞,正要离开房间,伊织又叫住了他。 “从后天起,我就能和你一道行动了。我们先到那座村子里去看看如何?” 冬马放开了纸门门把,回头问道: “后天?翻译呢?” “刚才译完了。今天先睡个一天,明天就要给神藤大人送过去。” “比你之前说的还要快上许多啊!” “是啊!” 伊织的声音听来死气沉沉,想来是睡意太浓,无暇沉浸于大功告成之后的安逸与解放感。 “那咱们明天便开始一道行动,我跟你一起进城。虽然现在用不着提防天魔党人了,但事情尚未完全解决,难保不会有别人偷袭,还是小心为妙。我来随身保护你,当然,你没得拒绝。” “我也不会拒绝。就算我说不,你还是会跟来啊!” 伊织裹着凉被,微微耸了耸肩。 “对了,查明这件事后,你打算怎么办?留在这儿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 “回答我就是了。” “这得看你怎么办,我不知道。” “为什么得看我怎么办?你该不会还妄想着要我替你解开咒纹吧?” “正是如此。在你替我解开咒纹之前,无论你要到大坂或长州,我都随你去。” 伊织转过身来,面向冬马。他的凉被依然拉到鼻头上,不过眼缝里探出的一双晶莹黑眸却已失去了怒色。 “你这是白费工夫。” “那可不见得,我是不会死心的。你也知道我是个死心眼吧?” 伊织将凉被拉到脖子下,一双薄唇犹如啃着苦瓜一般扭曲。 “我无法解开你的咒纹,所以才说你缠着我只是白费工夫。” “你还没翻译我交给你的魔导书,何必先说丧气话?” “交给我?分明是你趁我不注意时搁在这儿的。” “意思一样。” 说着,冬马走到伊织枕边坐了下来。伊织轻轻地弯起膝盖。 “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 “什么时候看的?你没那个空吧?” “我趁着翻译神藤大人的书籍之余,试着用各种暗号法式变换内文,结果运气好,一下子便找到了正确的法式,接着要解读便容易了。后来我趁空档一点儿一点儿翻译,当作是转换心情;直到今天天亮,才总算全数译完。” 说着,伊织抓了抓眉心。 “你不是找了一堆理由,说你是适塾塾生,不能翻译吗?怎么突然转性啦?” “怎么?我不该翻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你为何改变主意罢了。” “因为经过先前那件事以后,我总算明白你有多么蠢了。与其一辈子被你纠缠,不如背负恶名,替你翻译魔导书,解开咒纹。” 说着,伊织仰望天花板。 “不过我的顾虑是多余的。不光是我,国内任何一个魔法士都无法解除你胸口上的咒纹。因为那是兰朵?耶尔的咒纹。” “兰朵?耶尔?那是什么?” 冬马单膝跪地,探出身子。 “安魁恩?兰朵?耶尔公爵。他凭着那天才又邪恶的灵感,发明无数的特异咒纹,是个古怪的咒纹研究家。他的咒纹若无‘钥匙’,便无法解咒。” “钥匙?” “虽说是钥匙,却没有实体。如果咒纹是用在惩罚之上,好比你身上的封魔术,让被施法者查阅魔导书,轻易解开咒纹,便没意义了。因此兰朵?耶尔公爵便施了特殊魔法,发明没有‘钥匙’便不能解除的咒纹。拥有‘钥匙’的只有施法者;以你为例,除了西博尔德先生以外,没有人能够解除你胸口的咒纹。” “换言之,只要我外公一天不回来,就一天解不开?” 伊织合了一次眼皮,代替点头。冬马略微沉吟,抓了抓一头乱发。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闯闯看了。” 冬马虽然愁眉深锁,但看来尚未绝望。伊织斥责道: “莫非你想打破海禁出国?” “我也只剩这个方法了啊!” “别再动那些傻念头!” “不,我非去不可。事到如今,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去荷兰找我外公。” “你是认真的?” “我的眼神看起来像在说笑吗?” 冬马伏在伊织身上,把一双红眼凑近他眼前。伊织在藤枕上别过了头。 “我本来不打算说出来的,现在也只能告诉你了。所谓的‘钥匙’,便是施法者的性命。若要解除你的咒纹,便得要西博尔德先生死在解咒过程之中。难道你要千里迢迢地到荷兰去向你外公索命?” “性命……?” 冬马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沉默下来。片刻过后,他又挤出声音问道: “为何我外公要对我施这种得牺牲他的性命才能解开的咒纹?” 伊织的眼眸浮现哀怜之色。 “理由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西博尔德先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施咒的。西博尔德先生付出的代价,不止是解咒时得牺牲自己的性命;使用兰朵?耶尔的咒纹,施法者须提供所有魔力为锁。西博尔德先生现在人在何方,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失去魔法士之力。” 冬马神情恍惚地喃喃说道:“不会吧……” “听我的劝告,解决松江的事以后,别再接近魔法的世界了。” 伊织说完这句话以后,寝室便笼罩着沉重的沉默。时光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流逝着。 冬马的嘴唇微微一动,伊织眼角瞥见了,便将脸转过来。只见冬马的嘴唇又是一动,这回还伴随着一道低喃。 “——不完整。对了,封印还不完整。” 冬马的眼神恢复了活力。伊织见状,讶异地眯起眼睛来。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不完整!” 冬马大叫,双手捧着伊织目瞪口呆的脸庞,硬生生地转向自己。 “我想起来了,我的咒纹还不完整。” 冬马说道,完全不理会伊织不快与狐疑的视线,双手开始摇晃着伊织的脸蛋。 “还不快住手?白痴!” 伊织以脸颊与手心夹击,狠狠打了冬马的手背一掌。一道又高又尖、听来甚痛的声音响起,然而冬马仍是嘻皮笑脸。 “你疯了吗?” “再清醒不过了。我想起外公他们说的话啦!” 冬马开心地答道,放开了伊织的脸庞。 “庭院里种了绣球花,所以地点应该是在鸣泷塾。我外公和鸢巢先生在谈论我的咒纹,当时我外公的的确确说过我的咒纹还不完整。好,很好,我还有希望。既然封印还不完整,应该有方法破除吧?” 伊织郁闷地看着雀跃不已的冬马。 “你这是在问我?” 冬马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线索吗?你记得的只有片段的对话和光景?” 冬马又是一脸天真地点了点头。伊织怒道: “白痴!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线索,我岂有办法!你这就像是要我捉一把沙垫脚,爬上富士山!” “别担心。现在的沙子是不够垫脚,不过只要慢慢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总有办法的。” “你要上哪儿取沙?有头绪吗?就算到荷兰去问西博尔德先生,他也不会说的,因为他可是用尽了魔法士之力来施这个咒纹。他在日本的弟子们深知他的觉悟,必定也是守口如瓶。” “我知道。我的头绪就在眼前,没问题。” 冬马指着伊织说道: “你的翻译功夫如今高明,不久后定会声名大噪,届时一有新的魔导书,便会送到你手上来。只要从这些书里取沙便成。” “岂能如此凑巧找到你身上咒纹的情报?” “但也不是绝无可能啊!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定能找到办法。” 伊织目瞪口呆,冬马则开朗地说道: “咱们是同一条船的人,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跟着你。” 面向庭院的纸门透着天空的黯淡色彩,案上的无尽灯灿然生光。 贴着艳一丽花纸的纸门开启,神藤治部少辅现身了。他吩咐伊织平身,拨开衣摆坐下。 “对不住,我来晚了。藩厅有些工作非得我收拾不可。藩厅里从上到下尽是些庸碌之辈,真是伤脑筋啊!” “不敢当,是我不该深夜要求晋见,尚请恕罪。” 伊织赔罪,神藤则从容地摇了摇手。 “别放在心上。既知道炼制秘银的魔导书已经译成,要我等到明天早上,我也没那个耐性。不过,我可不赞成你只身夜行。虽然奥野似乎已逃出藩外,但毕竟尚在人世,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带着同伙现身袭击。你该联络一路,或是请失本君随身护卫。” “多谢大人关心。我也知道该多加小心,无奈生性不好成群结党,便还是孤身前来了。” 伊织向冬马谎称明天才要造访神藤府,却在夜半孤身前来松江城。他有事与神藤治部少辅商量,若是谈不妥,便得使出非常手段;一旦失手,说不定从今而后都得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他不愿拖冬马下水。他是自愿跳进漩涡里的,要遭殃,他一个人便够了。 伊织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竖起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邻室与走廊上似乎并无理伏。 “你得改掉这个性子才是,像你这般旷世逸才,还是胆小一点儿为宜。” 神藤苦笑道,单肘抵着靠手侧躺下来。 “这就让我看看翻译书吧!” 伊织再度伏地,在这势必苦战的盘面之上下了第一步棋。 “老实说,还有件事得向神藤大人赔罪。” “哦?什么事?” 神藤问道,厉声命伊织平身。伊织的眼神略带阴霾回道: “我尚未将全书译完。” “什么意思?” “请恕罪。虽然书只译到了一半,却和译完的意思一样。我在翻译途中,便已明白这本书并无一看的价值,因此才来向您报告。” “并无一看的价值?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那是本仿工精细的赝书?” “是否为赝书,我并未实际试过炼制法,无法回答。不过这本书里记载的乃是不值一试的妖法,容我斗胆,请神藤大人别问内容,直接烧毁此书。” 说着,伊织将神藤交给他的魔导书放在案上。神藤以狐疑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为何要我别问?” “因为这妖法有辱清听,犯不着为此败坏您的心情。” 神藤说了声“原来如此”,伸手将深锁的眉心给搓开来。伊织宛如隔着棋盘等待对手下一着棋的棋士一般,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神藤。神藤沉下了脸,似乎也明白自己要下的是步坏棋。 “此时什么也不问,答应将书烧毁,方为贤人的作为;不过说来可悲,我是个愚人,一思及为了收购此书所花费的金山银山,明知会弄脏耳朵也不得不听。那是什么妖法,你但说无妨。” 局面越来越诡谲,但仍在伊织的预料之中。对手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这一步棋,将决定整个大局。 伊织悄悄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开口说道: “要运转这本魔导书里所载的秘银烧炼炉,须得以‘魔人’的头颅为动力。” 神藤手指依旧放在眉心,平静地问道: “魔人?那又是什么?” 伊织正襟危坐,正色说道: “关于制造魔人的仪式,容我略过细节,只提大概。如您所知,人的身体之中必然怀有魔力,不过魔力大小却是与生俱来,魔力小的人无论如何修行,都无法增强魔力。此乃天理,但魔人之法却违反了这个天理,让人与人共生互食,以提高体内的魔力。用这个妖法制造出来的,便是怀有妖力之人——亦即‘魔人’。” 说到这儿,伊织不禁暗想:难怪攘夷志士要称魔法士为妖道。他打从心里作呕。 若是能够闭口不谈这个恶魔的智慧,不知有多好?其实伊织可以对神藤撒谎,或是带着魔导书远走高飞;然而复制魔导书虽然需要高等誊写技巧,却非不可为之事。若是神藤手上留有誊本,再聘其他翻译家翻译,伊织的一番苦心便毫无意义了。要从根本解决问题,只能说服神藤,或是以武力逼迫他将魔导书及所有誊本全数销毁。 “让人互食……莫非得要十几二十人?” 神藤惊问,伊织摇了摇头,只觉得舌根发燥。这不是数目的问题,神藤这种反应绝非吉兆。为了逼神藤答应,伊织只得将不安收藏于心,据实相告。 “不止这个数目,少说也得上百人。若是互食之人魔力太小,不足以出现魔人的印记,便得继续互食。百人这个数字,是以拥有高等魔法文明的精灵为基准;换算成人类,至少要上千人才行。” “上千人?” “这个数目绝不夸张。” “真是可怕,根本是造孽啊!” 神藤轻蔑地看着魔导书,但语调之间却有兴奋之情。 伊织脸颊抽动,抱着最坏的打算,静待神藤理出头绪。 “这的确是妖法。” 神藤断然说道,脸上虽然尚有阴郁之色,眼里却已一扫阴霾。 “使人互食乃是天理不容之事,无论秘银多么有价值,都不该尝试。不过……” 神藤垂下眼睑,沉默片刻。他的眉心浮现苦闷之色。 “……久世君,现在英国商人在上海贫民窟大量收购清国人,用船运到他处之事,你可曾听说过?” “不,未曾听说。” 伊织紧握的拳头之中渗出了汗水。神藤话锋转变,正代表他尚未死心。 “我原本以为英国商人收购清国人,是要送往殖民地为奴,不过如今一想,或许不然。莫非英国人也建造了秘银烧炼炉?” 神藤的问题束紧了伊织的胃脏,令他不由得皱起脸庞。 “怎么可能——” 伊织难掩动摇之色,一时语塞,然而心里却赞同神藤的猜测。 松江藩在德川诸藩之中虽然极具声望,但于整个世界,却如蝼蚁一般渺小;连松江都能取得炼制秘银的真书,身为魔法大国的英国自然更是无庸赘言了。再者,利用清国人来使用妖法,也是极有可能之事。大多西洋人都不把亚洲人当“人”看,就和国人视洋人为“异人”的道理一样。倘若上海发生之事属实,恐怕英国已建造了秘银烧炼炉,或是正要着手建造。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神藤指摘道,伊织不禁垂下了头。 “这可是件严重的大事。一旦英国获得大量的秘银魔法器,下一步会如何行动,便是昭然若揭。英国定会利用秘银魔法器来扩张殖民地,更可怕的是,其余列强诸国也会群起效尤。这本真书连我松江藩都能得手,想必誊本早已流传到世界各地;如此一来,列强的侵略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转眼便能吞没日本。你不这么认为吗?” 听了这个问题,伊织已明白神藤的言下之意。他毅然抬起头来说道: “这的确是个莫大的威胁。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也可以干这些邪魔歪道的勾当。” 神藤没得到他渴望的答案,脸上浮现明显的失望之色。 “难道你要束手待毙,任凭异国侵略?” “不,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今后我会翻译更多魔导书,为我国建立不逊于列国的魔法基础。” “久世君,这是圣人君子的理想论。如今危机迫在眉睫,拘泥 于一己操守,置天下苍生安危于不顾,未免太自私自利了。” 神藤的异色双瞳灿然生光。 “我就不同了,我已经做好饮浊吞污的觉悟。很遗憾,你的意见我不敢苟同。” “这么说来,您无论如何都要建造秘银烧炼炉了?” “要对抗秘银魔法器,只能依靠秘银魔法器。秘银魔法器有多么强大,你应该也很清楚。助我一臂之力吧!” 伊织冷眼看着神藤。 “我拒绝。您有饮浊吞污的觉悟,固然值得敬佩,但您却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您肯饮浊,不代表可以逼人饮毒。” “这种圣人君子的观念无法成大事。凡事应求变通,不该拘泥成规,食古不化。有些人徒有人名,却无人的价值;消耗这些没有价值的人来创造价值,又岂能算是邪魔歪道呢?你说是不是?” 伊织觉得光是回答这个问题都会弄脏自己的嘴,因此不发一语,只是咬紧牙关。 神藤并不在意伊织的反应,滔滔不绝地续道: “这绝非邪魔歪道。我能明白你不愿承认的心情,这也是人之常情。但遇事时不该感情用事,须得冷静思索,尤其像你这般旷世逸才更该如此。好比那些攘夷疯子,不肯面对现实,不愿使用魔法洋货现处心积虑地排挤与自己相反的聪明人。他们表面上是人,徒有人名,其实和兽性大发的老虎没什么不同,活着也只是害人而已,倒不如在有人受害之前先行除去,还能剥下毛皮及肝脏来用。攘夷疯子便是要杀了才有价值。” “不,不然。” 听着神藤这番自我陶醉的言论,伊织再也难以容忍,打断了他。 “他们的确是兽性大发的老虎,当他们要吃人的时候,是该竭力驱除;不过不能光因为他们活着会危害世人,便要杀害他们。老虎有老虎的生活方式,本来就与人不同,不能以善恶论断;岂能因老虎的生活方式异于人类,便指老虎为恶,杀之而后快?开明与攘夷思想亦是相同的道理。断不可因生活方式及思想的差异而杀人,至于使人互食,更是万万不能容允——” “你太天真了!” 神藤握拳敲打书案,无尽灯被震得摇摇晃晃,两人的倒影也随之摇曳。 “就是因为这样,你的妹妹才会死在攘夷疯子手上。” “您怎么会知道……” 伊织没料到神藤会提起这段往事,满脸困惑。神藤又续道: “既然交付你如此大任,自然要调查你的身家背景了。说来是受洋学神童的名号所累啊!令妹比你小一岁,当年只有十二,便被攘夷疯子摧残戕害,难道你不恨吗?” “岂有不恨的道理?” 伊织双眼发亮,抿紧嘴唇。虽然事隔已久,但伊织只要闭上眼睛,回想当时的情景,眼底便仿佛要烧灼起来。 惨案发生之后,谪居中的父亲顺着藩厅之意,以病死呈奏;其实死因正如神藤所言,乃是中刀身亡。另一个隐藏的真相神藤固然不知,然而他提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教伊织怒火中烧了。 “不光是如此。你忘了令尊久世远水就是被攘夷派给斗垮的吗?他没趁着大权在握之时放逐攘夷派,才会被反咬一口。虽然炼制秘银未能成功,劳民伤财,但以令尊过去的功绩,岂会因为这小小的过错便失势?只要继续执政,要不了多久便能补回那些钱。谁知攘夷派却在一旁扇风点火,害得令尊被革去功名,最后抑郁而终。不过我可不同情令尊。他身居要职,左右藩运,却以一己私情为先,坏了大事。看看现在的长州,几乎快被攘夷之火给烧尽了,连邻近的藩镇及无辜的人民都遭到池鱼之殃。别重蹈令尊的覆辙,助我一臂之力吧!这也是为了天下国家。” 伊织遥远的记忆里,有着父亲谈论着天下国家时的身影。一想到这种龌龊小人居然和父亲说着同样的辞句,伊织便觉得气愤难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您无话可说。” “你是说什么也不肯继续翻译了?” “没错。” “你不后悔?拒绝我的委托,你回归长州的夙愿便再也无法达成了。虽然松江与长州有亲藩与外样(注:关原之战前后臣属德川氏的旧系大名或地方大名,与德川家关系较为疏远)之别,不过我在萩城仍有许多知己,于长州也颇有影响力,要阻挠你当官,可说是易如反掌。” “知道说服不了我,便改用威胁?” 听了这番卑劣的话语,伊织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气过头,脸上反倒浮现微笑。 “别往坏处想。这正代表我有多么器重你。” “对我而言,只是种麻烦。” “说话别这么带刺。你究竟有何不满?” 伊织不耐地摇了摇头。 “全都不满。别的不说,要怎么让人互食?就算关进同一座牢里,不给饭吃,人也不见得就会互食。” “用不着担心,我自有办法。不管是上百人或者上千人,我都能教他们高高兴兴地饮血食肉。” 伊织的脸上失去了嘲弄之色,目光如出鞘的刀一般锐利。 “鸢巢先生遇害的村子村民全数失踪,也是出于神藤大人所为?” “久世君果然聪明,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方才您说要用毫无价值之人来造魔人,原来只是谎言?” “当然不是。难道你不认为只会耕土种田的人没有价值?” “不认为。阁下真是无药可救。” 伊织不明白神藤有何企图,不过松江所发生的诸多悬案铁定全与神藤有关。这是伊织最害怕的结果,然而一旦揭晓,他却反而不再迟疑了。如今已无须说服神藤,只要伺机而动,掀了棋盘即可。 “神藤大人已经杀了他们?” “不,还没有。现在还不是时候。” “既然没死,那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只要你答应相助,我就告诉你。我再说一遍,助我一臂之力吧!” “您还真是缠人啊!不管说几次,我的答复都是一样的。” 神藤耸了耸肩,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遗憾。既然要共成大事,我原本是不想用强的。” 伊织哼了一声。 “这种威胁之辞未免太老套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我的肺腑之言。直接捉着傀儡的手动,岂不难看?” 神藤一脸失望,倚着靠手,拄起脸颊。 见神藤如此从容不迫,伊织连忙竖耳聆听邻室及走廊上的动静,但是依然不闻有人埋伏的声响。 “很不巧,我就是死也不当傀儡。烧炼秘银之事,要请您彻底死心了。我不知道您的自信是打哪儿来的,不过奉劝一句,最好别太小看我。” “我才要劝你别太高估自己。你虽然才能出众,毕竟只是一介浪人,而我却是在亲藩之中有犹胜水户藩之誉的松江藩执政;包含藩公在内,没有人能反抗我,无论你找谁告状都没用。即便你透过关系向幕府告状,我也能自圆其说。” “谁说要用这么温吞的方式解决了?” “不然呢?莫非你想用你最拿手的魔法擒拿我吗?别小看我。想阻止我,唯有取我性命一途。” “那就请您纳命来吧!” 神藤仰天大笑。 “要我纳命?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像你如此洁身自爱的人岂能下得了手?我不会动手,任你宰割。你能狠下己来用魔法攻击一个毫无抵抗的人吗?” “当然能。” “那就动手吧!快啊!” 神藤冷笑,摊开双臂催促道。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伊织伸手打翻案上的无尽灯,玻璃灯罩碎裂飞散,出笼的火焰吞噬了魔导书,纸张燃烧的甜味隐约地搔动鼻头。 “对不住,不小心打翻你的灯。” 伊织如他宣言一般,出言挑衅,连言辞上的敬意也免了。神藤便如同面对低声威吓的小狗,丝毫不以为意,回以微笑。 “我为了防止这类意外发生,早已抄录了誊本,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誊本在哪儿?” “这我可不能说。不过你可以放心,知道保管之处的只有我一人,只要你杀了我,一切便可解决。” “很好,我这就立刻解决!” 伊织喝道,往后一纵,将积愤加诸于魔法之上。 “飓风之将,谨从吾命——” 伊织手指迅若游龙,转眼间便绘出一道青色的魔法阵。一阵风自胸前的右手出现,吹动着伊织的发丝。 案上的魔导书燃起了熊熊火焰,将神藤照得一片通红;然而他脸上的可恨笑容并未消失。 “——高举疾刃,斩刈吾敌。烈风刃!” 一念完咒文,一道风环便从魔法阵中出现,一面呼号,一面旋转,疾冲而去。伊织有十足的把握,这道风刃定能分毫不差地将目标的脖子砍为两截;谁知神藤的身影却于一刹那间消失无踪了。 神藤绝不止是迅速纵开而已。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伊织的视野之中,不留形迹。 “岂有此理……” 伊织的双眸充满困惑及惊愕,只能愣在原地。追丢猎物的风环逐一划破分隔房间的纸门,最后贯穿了尽头的墙壁,消失于一片漆黑的屋外。 照理说,听见这阵骚动,家丁早该察觉有异而赶来了,但伊织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屋内异常寂铮。 “你毕竟太天真了,这样岂能杀得了我?”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伊织连忙回头一看,神藤果然就在身后。他坐在走廊边缘,悠然自得地望着月下的庭院。 伊织全神戒备,以震惊依旧的眼睛瞪着他。 “你用了秘银魔法器?” 伊织在心里咒骂自己太浅虑。他早料到神藤有秘银魔法器,也做了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却没想到神藤的秘银魔法器具有如此神秘且强大的魔法效果。 即便要同归于尽,也得先抓住对手。伊织为了尽快厘清神藤的魔法器有何效果,不断在脑中重演神藤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间。 “果然聪明。” 神藤察觉到伊织的焦虑,微微一笑。他卷起袖子,露出媲美钢筋的结实上臂;只见他的手臂之上套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银环。 “这是神速臂环。能追得上我的只有我的影子,任何魔法在这只臂环之前都形同废物。” (可恨……) 伊织咬牙切齿。这个人可没好心到自揭底细。 “你这么轻易便亮出底牌,不打紧吗?” “不把能力告诉你,未免太不公平了。即便你知道,也无能为力啊!” 神藤答道,将袖子放下,藏住银环。 “我想换个地方再谈,可得先请你小睡片刻。要逃要战都随你,尽管挣扎吧!你应该很清楚,即使知道了这个臂环的能力,也无计可施。” 神藤一面仰望天上的月亮,一面念起咒文来。他的魔法阵绘得格外缓慢,仿佛在挑衅着伊织。伊织使出拿手的五指齐绘本领,抢在神藤之前使出魔法。 “——雷兽开颚,雷击!” 烈光闪耀,打散了四周的黑暗。伊织集中精神蓄力,将魔力灌入魔法阵之内。神藤近在两步之前,伊织做出拉弓之势,朝着他的鼻头射出雷箭。 地板碎裂飞散,落雷声轰隆作响。伊织放出的雷击穿透走廊,贯穿地面,却只见烧得焦黑的木片以及带着热气的沙砾阵阵飘落,不见神藤的人影。 “比风快上一点儿,不过仍旧太慢。” 声音又是从背后传来。伊织转动脖子,隔着肩膀往后看,只见神藤正坐在白烟袅袅的魔导书灰烬旁,魔法阵已完成了七成左右。 伊织的脑袋尚未动起逃走的念头,本能便已推着他奔向中庭。当他踏出第二步的那一刹那,神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旁,扫了他一脚。伊织跌了个四脚朝天,摔出走廊外。 伊织顾不得刺骨的痛楚,双手撑地,立刻起身,但神藤的脚尖却朝他的肚子一勾,将他踢开。伊织跌到走廊上,仰天倒下,撞地的脑袋和紧缩的胃袋疼痛难当,咬紧的牙根之间不禁漏出了呻吟声。 月儿宛如磨得光亮的银币,高高地挂在空中。 伊织举起头来,正要起身,又被神藤踩住脸庞。他拉扯神藤的脚踝,谁知神藤竟是纹风不动,只得扭头挣扎。然而伊织终究无法挣脱,被牢牢地钉缚在地上,耳朵磨破了皮,石子陷入了脸颊。 “——死神探墓,赐吾冥者之力。深渊沉眠!” 神藤一念完咒文,便移开了脚。闪着银光的魔法阵与满天星斗的夜空交叠。伊织想起身,全身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虽然只是小睡片刻,不过还是祝你有个好梦。” 冷眼俯视的神藤开始歪斜扭曲。伊织的视野渐渐模糊,最后转为漆黑,意识沉入黑暗的无底深渊。 冬马盘起手臂,瘪着嘴巴,坐在主阶旁的地板之上;他一听见开门声,便立刻横过眼去,还没确定来者是谁,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找到了没?” 戴着黑斗笠的一路站在门口,手上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他不明白冬马这迎头一问的意思,愣愣地反手关上门。 “原来是一路啊?你来得正好。” 冬马并不解释他把一路错认为弥平,慌忙问道: “伊织可有上你那儿去?” “上我这儿?你是说主公的府邸吗?他没来啊!” 一路回答,脱下了斗笠,将灯笼放在门边,走进屋里。 “那小子到底上哪儿去啦?” 冬马焦急地说道。一路在他身旁盘腿坐下,他则起身到厨房去取茶杯,又顺路拿了冰在木桶里的铁壶来。 冬马坐下,把茶杯递给一路,替他斟了杯冰麦茶,又简略地向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冬马见伊织总算翻译完成,便出门张罗食材,想替他补补身子,谁知道回来时伊织却已不见踪影了。 “——我好不容易买到了,回来一看,书斋里却已空空如也。” 冬马瞥了灶台一眼,上头有只圆滚滚的肥斗鸡垂头躺着。 “他只身外出……?” 一路沉下了脸,喃喃自语。冬马回道: “应该是。现在弥平正在别院附近找人,如果找不到,应该就是进城了。虽然我不认为他会大半夜送翻译书进城……” “这下可糟了。”一路喃喃说道,手指挟着下唇,若有所思。 “糟什么?” 冬马问道,索性直接以口就着铁壶,喝起麦茶来。一路见他如此没规矩,也不制止他,只是答道: “其实我来就是为了叮咛伊织公子别独自外出。城里的几个捕头说他们昨儿个和今天都看到了貌似奥野的男子;我命他们先别动手,偷偷跟踪,好找出奥野的藏身之处,谁知却跟丢了。虽然现在还无法证明那男子即是奥野,不过倘若奥野当真冒着被捕的危险回来,必然是另有目的;因此我才前来找伊织公子商量,希望在别院加派护卫,并请他尽量选在白天外出,出门时至少带一名护卫随行。如果伊织公子真的进城去了,我在路上怎么没碰见他呢?运气真差。” 一路苦着一张脸,啜了口茶。 “我 终章 半梦半醒 伊织张大嘴巴,把碗里最后一颗白玉丸子放进嘴里。她一面眺望着冷冷清清的店里,一面啜饮冰凉的麦茶。 时间早过了未时(下午两点),店里除了伊织以外,只有一个客人。一个白发老人躺在细长的板凳之上,呼呼大睡。 伊织的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穿过门帘。 “欢迎光临!” 一脸无聊地拄着脸蛋的阿丝立刻起身,堆起了满面笑容招呼客人。 “请随意拣个喜欢的座位坐。” 客人听了少女之言,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往伊织身旁坐下。 “我找了您很久啦!” 生了一双圆眼的中年男子温和地笑道。此时他穿的不再是伊织熟悉的下人打扮,而是扎了个町人髻,背着包袱,一身行商装扮。 “这不是八卷前辈吗?” 伊织正要起身见礼,男子连忙制止她。 “这里是茶店,就别拘谨了。还有,请别叫我八卷前辈。现在的我只是个没有姓氏的寻常百姓,名唤弥平。” 说着,他将包袱放在地上。 “可是……” 堂堂幕府官差与一介浪人,身分可说是天差地远,本来伊织见了礼藏是该伏地而拜的,岂能并肩而坐?但是礼藏就连在公堂之上也照旧称她为久世公子,实在教她伤透脑筋。 “您用不着顾虑彼此的身分。坦白说,对我而言,八卷礼藏便如梦幻,弥平才是现实。” 礼藏爽朗地说道。阿丝端来茶,问他要点什么菜。 “来十盘白玉丸子,我不打包,全都在这儿吃。” 少女瞪大眼睛,随即露出虎牙,嗤嗤笑了起来。 “不愧是伊织公子的朋友。” 阿丝笑咪咪地交互打量伊织堆起的碗盘山、以及礼藏那不知能容纳多少丸子的圆滚肚皮之后,才回到内堂去备膳。 礼藏望着厨房的方向,缓缓开口说道: “官差在其他废矿坑发现了被掳走的村民,他们全都平安无事。” “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我在那儿没找到村民,心里担忧得很呢!” 伊织绽开笑容。礼藏一面品尝麦茶,一面问道: “请恕我啰唆,一间再问。您可有想起什么?无论是再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行。” 伊织吸了口气,顿了一顿,方才说道: “很抱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句话半分是真,半分是假。 神藤与魔兽一起消失于魔法阵中之事,她还记得;不过之后的事却是毫无印象。当她醒来之时,夜晚已然过去,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从废矿坑的大洞之上探出脸来。 伊织睁着朦胧的眼睛环顾坑内,只见昨晚激斗的痕迹全都埋没在凝固的岩浆之下。不知何故,冬马竟与礼藏并排而睡;礼藏伤重,须得用治愈魔法治疗,但冬马却是毫发无伤。他与神藤之战仿佛只是一场梦,红眼又恢复了原状,藏在瞳孔之中。 礼藏只记得自己败在神藤手下,而冬马只记得快被巨像士兵捏扁之前的事。 回到松江城以后,礼藏一再追问伊织发生了何事,但伊织无意说出一切真相,便说神藤幻影魔法被破之后,狗急跳墙,施放火炎真咒,却控制不住;她被风压震飞,醒来之后已不见神藤的人影。这么一来,神藤便成了生死不明,海捕文书也将广发全国各地,教伊织略感愧疚,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是吗……” 礼藏满脸遗憾地说道,在手中转着茶杯。 “只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闻言,伊织意外地挑起眉毛。礼藏微微一笑,指着包袱说道: “如您所见,我是个行商,日后若是有缘,或许又能相会。届时久世公子如果想起什么,请务必相告。” 伊织哈哈干笑几声,心想久留无益,伸手摸索怀中荷包。礼藏按住她的手说道: “这些帐由我来付就行了。” “那怎么行?如果您是念在疗伤之恩,我已经收了您不少治疗费了。” 伊织严辞拒绝,礼藏却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为隐瞒身分之事略表歉意。这回事件乃是亲藩前所未有的丑闻,我为了揪出神藤的狐狸尾巴,迟未表露身分,害得两位遭遇生命危险。” “但是您最后还是赶来相救了啊!” 说着,伊织将礼藏的手推了回去,并从荷包中取出钱来,放在空碗旁。 “您这是哪儿的话?最后承蒙搭救的分明是我啊!” “不,那称不上搭救。我根本无能为力,是神藤自取灭亡。” 伊织半真半假地答道,心中暗自为了礼藏的婆婆妈妈而苦笑。为了避免他再追问下去,伊织拿起白外套,起身说道: “那我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何必急着走呢?” 礼藏正要起身,阿丝却端了白玉丸子过来。伊织瞥了他们一眼之后,便掀开瓢屋的门帘离去了。 伊织系好外套,走在热气蒸腾的街道之上。 往来的行人比起她刚到松江来的时候少了许多。 这全是因为官府为了掩饰回收伪银之举,放出了某个谣言。神藤在出云银山挖到银脉之事乃是天大的谎言,其实是向全国各地的商人借了大笔钱财,以债养债,制造繁荣的假象;事情被藩公发现之后,神藤逃亡,松江藩为了还债,只得把藩库里一箱箱的黄金白银全都拿出来。藩外之人见了这副情景,自然是如鸟兽散了。 “梦醒之后,总教人惆怅万分啊!” 伊织一反常态,感慨万千地说道。一名青年走到她身旁。 (看来也不尽然啊……) 伊织一面想道,一面瞥了青年一眼。冬马鼓着腮帮子说道: “你别一声不吭地离开别院啊!找得我好苦!” 伊织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你该不会想跟着我到大扳去吧?” “那还用问?如果没这个打算,我岂会是这副打扮?” 冬马如他所言,从头到脚都是旅行的装束。伊织一脸阴郁地垂下了头,冬马拍了拍她的背说道: “别那么嫌弃我嘛!我能识破幻影,你能使用魔法;要是神藤还活着,咱们俩在也有个照应啊!” “话是这么说……’ 伊织一时语塞,思索起来。 她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冬马。再者,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着冬马,以免那邪门的力量再次苏醒;如果有能力,更该加以封印。虽然她曾拒绝过冬马一次,不过现在一想,还是只能带着他上路。 “对吧?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们就好好相处吧!” 伊织又叹了口气,冬马却是眉飞色舞。只见他满脸笑容,伸出了手。 “我是失本冬马,请多指教。” “我们都相识多久了,你干嘛来这一套?真恶心。” 伊织投以冷淡的话语及视线,但冬马不屈不挠,并未放下手。 “别这么说嘛!咱们俩可从来没有好好地自我介绍过。” “事到如今,又何必——” “伊织是你哥的名字吧?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嘛!” 冬马以澄澈的红眼望着伊织。不知何故,伊织不想违抗他的要求。 “告诉你也行,不过你可别在别人面前用本名叫我。” 伊织嘴带笑意,仰望天空。 蓝天之上矗立着雄伟的云峰。 “我是在今天这种晴朗的夏日出生的,所以——” 伊织起先气壮山河,到了中途却变得忸忸怩怩,说 到最关键的名字时已是细若蚊声。 “唔?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谁管你啊!谁教你不仔细听?” “你再说一次嘛!” “不要。” “拜托啦!” 冬马伸手去揽伊织的肩膀,却被她狠狠打掉。 “别随便碰我!” “别这么冷血嘛!” 冬马嘟起嘴巴。 “很不巧,我就是个冷血的女人,要是碰着了我可会冻死的,奉劝你还是罢手吧!” “真的吗?” 话一说完,冬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到伊织背后,紧紧抱住她。少女的外套随着穿过街道的微风翻飞。 “不会啊!还挺暖和的。” “——我不是警告过你,碰了我会没命吗?难道你没听见?” 伊织的肩膀在冬马怀中微微抖动着。冬马促狭地看着她,表情却急速结冻;因为少女手中浮现了一个眼熟的魔法阵。 “伊织,慢着,我的伤才刚好,你想杀了我吗?” 冬马伸出双手推开伊织,往后退了几步。 “这主意不错,因为白痴只有死了才会改!” 伊织冷眼说道,将魔法阵高举胸前,瞄准转身逃跑的冬马。 “雷击!” 后记 大家好,我是田名部宗司。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即使您是从后记开始看起的,能让读者在为数众多的轻小说之中拿起我的作品观看,便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光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的人生之中居然会有撰写后记的一天…… 想当初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决定投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只是“能够通过初审就心满意足了”。回想起从前去职训局找工作,回程的路上常拿着bookoff二手书店买来的百圆文库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眺望着蔚蓝的夏季晴空;那个时候的我,更是难以想像会有今天。 说来有点窝囊,即使是在撰写后记的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喜出望外的结果。 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从小学到大学写的文章从来没被人称赞过;我真正开始创作,也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辞去房屋伸介业务的工作以后。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算有趣还是无聊,投稿新人奖总是落榜。在书店看着刊登得奖名单的杂志,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不断发抖的经验,又岂止一、两次? 就拿本作《幕末魔法士》来说,当初的灵感也只是来自一个谐音冷笑话。 〔如果成就明治(meiji)维新的是魔法士(mage)::已当我在慢跑途中想出这个冷笑话时,心里可是雀跃不已,立刻开始思考该拿谁当主角的原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是长州的大村益次郎。 司马辽太郎大师的名作《花神》便是以他为主角。我爱极了这部作品,尤其是大村益次郎和西博尔德之女失本稻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最是吸引我;由于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俩,甚至想过有一天要用自己的笔法,把这两个人的故事写成轻小说。我拟了好几次大纲,无奈《花神》的引力实在太过强烈,我总会忍不住循着它的脚步走;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缺乏文采及创造力,将大纲束之高阁。 我原以为这个点子永远无法重见天日,然而在想出上述的冷笑话之后,却又重燃起这份沉淀已久的热情,终于催生了本作《幕末魔法士》。 当然,要把西洋奇幻元素融入古代故事,实在是种有勇无谋的尝试,我自己也相当犹豫;而实际下笔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三不五时便会触礁一次,每一触礁,我就闷头大睡,睡醒了继续敲键盘,敲着敲着又触礁,一再反复循环。因此间我为何能得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硬要我回答,答案倒是有一个。 因为我喜欢轻小说。 我再怎么对自己的文采绝望,还是能继续写下去,全都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热爱轻小说。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喜欢轻小说。 我的创作伙伴说我的文体略嫌生硬,不知本作可符合轻小说的风格? 如果您点了头,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最后谨藉着本文,向初审到出版至今给我帮助的各位亲朋好友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感谢第十六届电击大赏的各位评审委员如此看得起我的作品。 感谢责任编辑佐藤先生给予我许多宝贵的意见,让我修起稿来越来越起劲。 感谢替我绘制插画的椋本夏夜老师,让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栩栩如生,富有魅力。 感谢校阅人员帮我找出一堆错误。 感谢平田美奈子小姐在我固执于挑战其他小说奖的时候,一再劝我投稿到作品风格较为合适的电击大赏。 感谢我的上司及同事,听到我得奖时就像是自己得了奖一样地为我高兴。 感谢我的家人,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鼓励我。 大家好,我是田名部宗司。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即使您是从后记开始看起的,能让读者在为数众多的轻小说之中拿起我的作品观看,便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光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的人生之中居然会有撰写后记的一天…… 想当初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决定投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只是“能够通过初审就心满意足了”。回想起从前去职训局找工作,回程的路上常拿着bookoff二手书店买来的百圆文库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眺望着蔚蓝的夏季晴空;那个时候的我,更是难以想像会有今天。 说来有点窝囊,即使是在撰写后记的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喜出望外的结果。 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从小学到大学写的文章从来没被人称赞过;我真正开始创作,也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辞去房屋伸介业务的工作以后。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算有趣还是无聊,投稿新人奖总是落榜。在书店看着刊登得奖名单的杂志,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不断发抖的经验,又岂止一、两次? 就拿本作《幕末魔法士》来说,当初的灵感也只是来自一个谐音冷笑话。 〔如果成就明治(meiji)维新的是魔法士(mage)::已当我在慢跑途中想出这个冷笑话时,心里可是雀跃不已,立刻开始思考该拿谁当主角的原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是长州的大村益次郎。 司马辽太郎大师的名作《花神》便是以他为主角。我爱极了这部作品,尤其是大村益次郎和西博尔德之女失本稻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最是吸引我;由于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俩,甚至想过有一天要用自己的笔法,把这两个人的故事写成轻小说。我拟了好几次大纲,无奈《花神》的引力实在太过强烈,我总会忍不住循着它的脚步走;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缺乏文采及创造力,将大纲束之高阁。 我原以为这个点子永远无法重见天日,然而在想出上述的冷笑话之后,却又重燃起这份沉淀已久的热情,终于催生了本作《幕末魔法士》。 当然,要把西洋奇幻元素融入古代故事,实在是种有勇无谋的尝试,我自己也相当犹豫;而实际下笔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三不五时便会触礁一次,每一触礁,我就闷头大睡,睡醒了继续敲键盘,敲着敲着又触礁,一再反复循环。因此间我为何能得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硬要我回答,答案倒是有一个。 因为我喜欢轻小说。 我再怎么对自己的文采绝望,还是能继续写下去,全都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热爱轻小说。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喜欢轻小说。 我的创作伙伴说我的文体略嫌生硬,不知本作可符合轻小说的风格? 如果您点了头,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最后谨藉着本文,向初审到出版至今给我帮助的各位亲朋好友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感谢第十六届电击大赏的各位评审委员如此看得起我的作品。 感谢责任编辑佐藤先生给予我许多宝贵的意见,让我修起稿来越来越起劲。 感谢替我绘制插画的椋本夏夜老师,让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栩栩如生,富有魅力。 感谢校阅人员帮我找出一堆错误。 感谢平田美奈子小姐在我固执于挑战其他小说奖的时候,一再劝我投稿到作品风格较为合适的电击大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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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怎么对自己的文采绝望,还是能继续写下去,全都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热爱轻小说。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喜欢轻小说。 我的创作伙伴说我的文体略嫌生硬,不知本作可符合轻小说的风格? 如果您点了头,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最后谨藉着本文,向初审到出版至今给我帮助的各位亲朋好友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感谢第十六届电击大赏的各位评审委员如此看得起我的作品。 感谢责任编辑佐藤先生给予我许多宝贵的意见,让我修起稿来越来越起劲。 感谢替我绘制插画的椋本夏夜老师,让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栩栩如生,富有魅力。 感谢校阅人员帮我找出一堆错误。 感谢平田美奈子小姐在我固执于挑战其他小说奖的时候,一再劝我投稿到作品风格较为合适的电击大赏。 感谢我的上司及同事,听到我得奖时就像是自己得了奖一样地为我高兴。 感谢我的家人,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鼓励我。 大家好,我是田名部宗司。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即使您是从后记开始看起的,能让读者在为数众多的轻小说之中拿起我的作品观看,便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光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的人生之中居然会有撰写后记的一天…… 想当初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决定投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只是“能够通过初审就心满意足了”。回想起从前去职训局找工作,回程的路上常拿着bookoff二手书店买来的百圆文库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眺望着蔚蓝的夏季晴空;那个时候的我,更是难以想像会有今天。 说来有点窝囊,即使是在撰写后记的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喜出望外的结果。 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从小学到大学写的文章从来没被人称赞过;我真正开始创作,也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辞去房屋伸介业务的工作以后。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算有趣还是无聊,投稿新人奖总是落榜。在书店看着刊登得奖名单的杂志,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不断发抖的经验,又岂止一、两次? 就拿本作《幕末魔法士》来说,当初的灵感也只是来自一个谐音冷笑话。 〔如果成就明治(meiji)维新的是魔法士(mage)::已当我在慢跑途中想出这个冷笑话时,心里可是雀跃不已,立刻开始思考该拿谁当主角的原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是长州的大村益次郎。 司马辽太郎大师的名作《花神》便是以他为主角。我爱极了这部作品,尤其是大村益次郎和西博尔德之女失本稻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最是吸引我;由于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俩,甚至想过有一天要用自己的笔法,把这两个人的故事写成轻小说。我拟了好几次大纲,无奈《花神》的引力实在太过强烈,我总会忍不住循着它的脚步走;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缺乏文采及创造力,将大纲束之高阁。 我原以为这个点子永远无法重见天日,然而在想出上述的冷笑话之后,却又重燃起这份沉淀已久的热情,终于催生了本作《幕末魔法士》。 当然,要把西洋奇幻元素融入古代故事,实在是种有勇无谋的尝试,我自己也相当犹豫;而实际下笔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三不五时便会触礁一次,每一触礁,我就闷头大睡,睡醒了继续敲键盘,敲着敲着又触礁,一再反复循环。因此间我为何能得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硬要我回答,答案倒是有一个。 因为我喜欢轻小说。 我再怎么对自己的文采绝望,还是能继续写下去,全都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热爱轻小说。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喜欢轻小说。 我的创作伙伴说我的文体略嫌生硬,不知本作可符合轻小说的风格? 如果您点了头,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最后谨藉着本文,向初审到出版至今给我帮助的各位亲朋好友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感谢第十六届电击大赏的各位评审委员如此看得起我的作品。 感谢责任编辑佐藤先生给予我许多宝贵的意见,让我修起稿来越来越起劲。 感谢替我绘制插画的椋本夏夜老师,让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栩栩如生,富有魅力。 感谢校阅人员帮我找出一堆错误。 感谢平田美奈子小姐在我固执于挑战其他小说奖的时候,一再劝我投稿到作品风格较为合适的电击大赏。 感谢我的上司及同事,听到我得奖时就像是自己得了奖一样地为我高兴。 感谢我的家人,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鼓励我。 大家好,我是田名部宗司。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即使您是从后记开始看起的,能让读者在为数众多的轻小说之中拿起我的作品观看,便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光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的人生之中居然会有撰写后记的一天…… 想当初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决定投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只是“能够通过初审就心满意足了”。回想起从前去职训局找工作,回程的路上常拿着bookoff二手书店买来的百圆文库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眺望着蔚蓝的夏季晴空;那个时候的我,更是难以想像会有今天。 说来有点窝囊,即使是在撰写后记的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喜出望外的结果。 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从小学到大学写的文章从来没被人称赞过;我真正开始创作,也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辞去房屋伸介业务的工作以后。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算有趣还是无聊,投稿新人奖总是落榜。在书店看着刊登得奖名单的杂志,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不断发抖的经验,又岂止一、两次? 就拿本作《幕末魔法士》来说,当初的灵感也只是来自一个谐音冷笑话。 〔如果成就明治(meiji)维新的是魔法士(mage)::已当我在慢跑途中想出这个冷笑话时,心里可是雀跃不已,立刻开始思考该拿谁当主角的原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是长州的大村益次郎。 司马辽太郎大师的名作《花神》便是以他为主角。我爱极了这部作品,尤其是大村益次郎和西博尔德之女失本稻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最是吸引我;由于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俩,甚至想过有一天要用自己的笔法,把这两个人的故事写成轻小说。我拟了好几次大纲,无奈《花神》的引力实在太过强烈,我总会忍不住循着它的脚步走;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缺乏文采及创造力,将大纲束之高阁。 我原以为这个点子永远无法重见天日,然而在想出上述的冷笑话之后,却又重燃起这份沉淀已久的热情,终于催生了本作《幕末魔法士》。 当然,要把西洋奇幻元素融入古代故事,实在是种有勇无谋的尝试,我自己也相当犹豫;而实际下笔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三不五时便会触礁一次,每一触礁,我就闷头大睡,睡醒了继续敲键盘,敲着敲着又触礁,一再反复循环。因此间我为何能得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硬要我回答,答案倒是有一个。 因为我喜欢轻小说。 我再怎么对自己的文采绝望,还是能继续写下去,全都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热爱轻小说。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喜欢轻小说。 我的创作伙伴说我的文体略嫌生硬,不知本作可符合轻小说的风格? 如果您点了头,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最后谨藉着本文,向初审到出版至今给我帮助的各位亲朋好友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感谢第十六届电击大赏的各位评审委员如此看得起我的作品。 感谢责任编辑佐藤先生给予我许多宝贵的意见,让我修起稿来越来越起劲。 感谢替我绘制插画的椋本夏夜老师,让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栩栩如生,富有魅力。 感谢校阅人员帮我找出一堆错误。 感谢平田美奈子小姐在我固执于挑战其他小说奖的时候,一再劝我投稿到作品风格较为合适的电击大赏。 感谢我的上司及同事,听到我得奖时就像是自己得了奖一样地为我高兴。 感谢我的家人,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鼓励我。 大家好,我是田名部宗司。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即使您是从后记开始看起的,能让读者在为数众多的轻小说之中拿起我的作品观看,便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光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的人生之中居然会有撰写后记的一天…… 想当初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决定投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只是“能够通过初审就心满意足了”。回想起从前去职训局找工作,回程的路上常拿着bookoff二手书店买来的百圆文库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眺望着蔚蓝的夏季晴空;那个时候的我,更是难以想像会有今天。 说来有点窝囊,即使是在撰写后记的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喜出望外的结果。 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从小学到大学写的文章从来没被人称赞过;我真正开始创作,也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辞去房屋伸介业务的工作以后。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算有趣还是无聊,投稿新人奖总是落榜。在书店看着刊登得奖名单的杂志,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不断发抖的经验,又岂止一、两次? 就拿本作《幕末魔法士》来说,当初的灵感也只是来自一个谐音冷笑话。 〔如果成就明治(meiji)维新的是魔法士(mage)::已当我在慢跑途中想出这个冷笑话时,心里可是雀跃不已,立刻开始思考该拿谁当主角的原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是长州的大村益次郎。 司马辽太郎大师的名作《花神》便是以他为主角。我爱极了这部作品,尤其是大村益次郎和西博尔德之女失本稻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最是吸引我;由于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俩,甚至想过有一天要用自己的笔法,把这两个人的故事写成轻小说。我拟了好几次大纲,无奈《花神》的引力实在太过强烈,我总会忍不住循着它的脚步走;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缺乏文采及创造力,将大纲束之高阁。 我原以为这个点子永远无法重见天日,然而在想出上述的冷笑话之后,却又重燃起这份沉淀已久的热情,终于催生了本作《幕末魔法士》。 当然,要把西洋奇幻元素融入古代故事,实在是种有勇无谋的尝试,我自己也相当犹豫;而实际下笔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三不五时便会触礁一次,每一触礁,我就闷头大睡,睡醒了继续敲键盘,敲着敲着又触礁,一再反复循环。因此间我为何能得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硬要我回答,答案倒是有一个。 因为我喜欢轻小说。 我再怎么对自己的文采绝望,还是能继续写下去,全都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热爱轻小说。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喜欢轻小说。 我的创作伙伴说我的文体略嫌生硬,不知本作可符合轻小说的风格? 如果您点了头,就是我莫大的幸福。 最后谨藉着本文,向初审到出版至今给我帮助的各位亲朋好友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感谢第十六届电击大赏的各位评审委员如此看得起我的作品。 感谢责任编辑佐藤先生给予我许多宝贵的意见,让我修起稿来越来越起劲。 感谢替我绘制插画的椋本夏夜老师,让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栩栩如生,富有魅力。 感谢校阅人员帮我找出一堆错误。 感谢平田美奈子小姐在我固执于挑战其他小说奖的时候,一再劝我投稿到作品风格较为合适的电击大赏。 感谢我的上司及同事,听到我得奖时就像是自己得了奖一样地为我高兴。 感谢我的家人,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鼓励我。 大家好,我是田名部宗司。 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即使您是从后记开始看起的,能让读者在为数众多的轻小说之中拿起我的作品观看,便已经令我感到十分光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的人生之中居然会有撰写后记的一天…… 想当初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决定投稿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只是“能够通过初审就心满意足了”。回想起从前去职训局找工作,回程的路上常拿着bookoff二手书店买来的百圆文库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眺望着蔚蓝的夏季晴空;那个时候的我,更是难以想像会有今天。 说来有点窝囊,即使是在撰写后记的这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喜出望外的结果。 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从小学到大学写的文章从来没被人称赞过;我真正开始创作,也是在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夏天,辞去房屋伸介业务的工作以后。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写小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到底算有趣还是无聊,投稿新人奖总是落榜。在书店看着刊登得奖名单的杂志,却遍寻不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不断发抖的经验,又岂止一、两次? 就拿本作《幕末魔法士》来说,当初的灵感也只是来自一个谐音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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