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怪医Dr.伊良部》 第一章 在泳池 台版 转自 雪名残@轻之国度 1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地下一楼人迹罕至,大森和雄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写有「精神科」的牌子。由于外面的光线无法照射进来,只能依赖日光灯微弱的蓝白色灯源。或许是错觉吧,感觉上连空气都显得格外冷冽。 和雄的心中一直觉得身体承受了一股压迫感。面对连日来看诊,持续抱怨自己身体不适的和雄,年轻的内科医生表现得相当冷淡。昨天验完血之后,居然还讽刺他说:「你有没有喝养乐多啊?」 光也拍了,也做了尿液检查,但都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医生今天终于建议他,「你要不要去看精神科呢?虽然那个医生有点怪异,不过习惯了之后,你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的内科医生泛起了痉挛般的笑容,但是却避免与和雄的视线接触。 最近的医院在搞什么啊,居然会对前来看诊的病人摆出这种态度。 他诚惶诚恐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声高八度的「欢迎光临」,声音听起来跟长岛教练很像,和雄踏进了诊疗室之中。 屋内的人抬起了头,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肥胖医生,身体深深陷在一张单人沙发之中,房间角落的桌前坐着一个染了头棕发的护士,众精会神地看着周刊,看也不看和雄一眼。「你好、你好。」医生换了一副表情,要和雄坐下。 和雄坐在诊疗椅上,看着医生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或许他是这家医院的小开吧? 「要不要喝咖啡?」 「什么?」 「咖啡,不过是即溶的。麻由美,两杯咖啡。」 伊良部自作主张帮他点了,那个叫做麻由美的护士也不回答,站起身来时拖鞋啪搭啪搭地响起,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间。 「我看过你的病历了。」伊良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兴奋。「这是所谓的身心障碍。」 「什么?」 「心病,已经很典型了。」 「啊……」他觉得有点生气,面对胆小的病人,不应该突然做这种诊断吧。 「上面那些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啊?」伊良部用手指着内科所在的一楼。「那些家伙大概以为这是可怕的机能性病症,不想帮你看诊了,所以才叫你到下面来找我吧。」 「是……这样吗?」 「他们只想享受被病人拥护的感觉。」 「啊……」虽然觉得有点异样,不过为了避免麻烦,他并没有插嘴。 和雄觉得身体出了状况是在一个月以前,半夜里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他倒在地板上,觉得空气很稀薄,几秒钟之后就陷入呼吸困难的状况,他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跑到公寓的阳台上。虽然一分钟左右就恢复原状,但他已经满身大汗了,这段恐怖的记忆深深烙印在和雄的心中。 接下来他开始腹泻,连从自己家里步行到车站都没有办法。虽然才三十八岁,却有好几次拉在内裤里,他不敢告诉妻子,只好到便利商店买内裤换上。 当然,这么做也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困扰,自己的老公早上和晚上穿的内裤不一样,妻子的心里自然会有所怀疑。在一番逼问之后,他从实招来,也解开了误会。不过在此之后,还是有件事让他耿耿于怀——对老公寄予深深同情的妻子尚美,帮可怜的老公买了成人用的纸尿裤。 他们整整三天没有交谈。 连续拉了一个礼拜肚子,症状终于缓和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所有的内脏开始翻滚,常常会觉得内脏很不安分,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似的。这种状况很难说明清楚,所以第一次看医生的时候,就因为他将此形容为「好像内脏在搞暴动一样」,而引来了一阵讪笑。 从昨天开始,他的下腹深处开始隐隐作痛,他马上翻开「家庭医学」,查出了那个部位是肾脏,难怪最近小便总是排不干净。身体出状况之后,和雄一直觉得坐立难安,今天也一大早就来到了医院。 「还有呢?有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 和雄皱起了眉头。 「就像从这边传来的啊。」伊良部把手伸到空中。「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没有。」他静静地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没有。」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望着伊良部的脸。 「这样啊,这么看来应该不是妄想症之类的病。」伊良部彷佛大失所望地说道。 「对了,大概只是不定愁诉吧。」伊良部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沙发里,用手掌撑着脸。 护士送来了咖啡,两个人沉默地啜饮了好一阵子,咖啡的味道又甜又浓,护士又继续翻阅她的周刊。 「请问,不定愁诉是什么?」和雄问道。 「压力所产生的身体不适。」伊良部很简洁地回答。 「这么说来,我的胸口郁闷、不断地拉肚子,都是压力所引起的罗……」 「没错。」伊良部把咖啡端到嘴边,相当轻描淡写地回答。 听到压力这个字眼,和雄开始回想自己的日常生活:跟妻子相处融洽,在公司里也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如果硬要说的话,只有为了以后谁要照顾老家的双亲,而和姐姐起了一点争执,但也不是什么特别气不过的事。 「我把话先说在前面,我是不会问你的。」伊良部说道。 「问什么?」 「找寻造成压力的原因,花工夫去帮你排解压力,我是不做这种事的。」 「哦。」 「电视上不是经常有心理学者询问病人的烦恼,然后鼓励他们的画面吗?其实那样做一点效果也没有。」 「是吗?」 「没错,问了又有什么用。老实说,如果你因为过去曾经杀人而感到苦恼,除了劝你去自首、跟你要一点封口费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不,我没有这样的过去。」 「要是你说你有什么讨厌的上司,你哪天卯起来就会去对他下毒……不过我想你应该是没有啦。」伊良部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总而言之,压力这东西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想要消除这种与生俱来的鬼玩意儿,简直是白费力气,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这么说的话……」哦,这医生好像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比方说,到闹区去找流氓单挑。」 和雄第三次皱起了眉头。 「这么一来你就会吓得发抖,无聊的烦恼也会一扫而空,因为你会被追打,当你的生命遭受威胁时,家里、公司的事你一定可以抛在脑后。」 他是认真地讲这段话吗?和雄开始觉得有点头晕了。 「实际上真的有因此被医好的案例,有个连硬币都不敢碰的洁癖病人,在阪神大地震发生之后,他只顾着每天能温饱,结果就痊愈了。不过你没办法叫地震说来就来,还是找流氓这个方法比较便利。」 「这么说来,只要我去找流氓麻烦……」 「这只是举例啦。哇哈哈!」伊良部张开嘴大笑。「去个有战争的地方度假就好了。」 和雄叹了口气,他开始想回家了,什么压力症都没关系,到别家医院应该可以医好吧。 「总之,你不用想去探究什么压力的根源。每个有身心障碍症的人,只要一想到自己有这个病症就没有办法根治,而且大森先生你已经三十八岁了,也差不多到了该犯病的年纪了,这就像是中年人的麻疹。」 还是去问问公司的同事吧,或许他们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精神科医生,不,不行。这么一来马上会有流言传出去,他可不想让人事部的人知道。 「好了,打个针吧。」伊良部拍了拍自己臃肿的大腿。「你说你的肾脏有一股闷闷的痛,今天就帮你打一针可以缓和疼痛的抗生素吧。」 里面的门帘拉开了,他回过头去,那个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一旁待命了。 「这个……下次吧……」 「不行不行,又不是小孩子了,打针有什么好怕的。」 伊良部站了起来,彷佛怕他逃走似地,往门口附近移动。 无可奈何之下,和雄只好移动脚步,认命地将左臂摆上注射台。反正肾脏痛也是事实,在综合医院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吧。 那个护士刚刚给他一种清爽的印象,靠近一看才发现其实长得相当漂亮,不过和雄对她完全没有遐想。 「请你轻轻地握住拳头。」护士对和雄说道。 他的左手被软管缠了起来,涂上消毒酒精。 伊良部彷佛监视般在一旁看着。这个护士是菜鸟吗?算了,赶快打完针赶快结束吧。和雄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看到注射台下护士的白衣胸口前面并无寸缕,而且露出了白皙的大腿,由于不方便凝视,和雄把脸别了过去,虽然仅仅看了三秒,但是护士水嫩的大腿,以及些微浮起的静脉,却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 这时他感到一股疼痛,他知道针已经刺进去了。 注射顺利结束,和雄得到了解放。 「大森先生,明天也要来哦。」伊良部说道:「每天的检诊对身心障碍来说是很重要的。」 和雄毫不迟疑地点头说:「是。」护士大腿的残影,还映在他的脑海里。 「对了,大森先生,你的朋友里面有没有人罹患多重人格症?」 「咦?」 「多重人格症,就是一个人的脑子里混杂着两种以上的人格。」 怎么可能会有?他硬生生地忍住了冲动,稳当地回答:「没有。」 「是哦,我很想看看呢,看来现实生活还真的没有。」 伊良部摇晃着肚子,哇哈哈地笑着。 「请问,我是不是应该刻意保持安静呢?」 「不,没什么必要。」伊良部挖着鼻孔。 「那我可以像平常一样去上班罗……」 「可以啊。不过,别一直坐在办公桌前面,还是要运动一下比较好。」伊良部把鼻屎涂抹在墙壁上。「一天至少要做一次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运动。」 和雄想起伊良部那像牛一般的体型,再次看了他一眼,他很想告诉伊良部,该运动的人是你吧。 和雄离开精神科之后,一个上了年纪、刚好经过走廊的护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种眼神让他觉得似乎带着几分的同情。 午后他来到了公司,打了几通联络电话,处理了一些杂务。在出版社上班的和雄,隶属主妇取向的月刊编辑部,虽然必须常态性地加班,但是忙碌的时间有周期性,所以只要习惯了,也不会感到特别的辛苦,目前属于校对结束的阶段,编辑部显得相当清静。 他一边喝着工读生冲泡的咖啡,一边环顾着他的工作场所。或许在这里有着造成他压力的来源。 总编辑是个死脑筋的人,有时候会像家庭主妇一样,因为经费管理而不通人情,不过也算是个对人畜无害的上司;副总编辑是一个神经纤细的男人,会经因为胃溃疡而住院,不过也从来不会大吼大叫;同事都是一些性格稳重的人,工作能力都相当不错,看来在这里,自己才是最罗唆的人吧。 对于自己身体出状况的主因可能是压力,和雄有点小受打击。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一直很努力地工作,也建立了一些人脉,他从来不会感到孤独,始终都在他的圈子里当老大。 会不会是年纪大了?那个叫伊良部的医生说自己是得到了中年人的麻疹,或许真的被他说对了也不一定,因为自己饮食不规律,而且也不做运动。 运动吗……他把手交叠在脑后往上抬。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他就没有认真地做过运动,不只不滑雪,连高尔夫球也不打,和雄一直把从事休闲活动的人看做是傻瓜。看着电视新闻上壅塞的高速公路骂「白痴」,已经成为他星期天傍晚固定的生活模式了,妻子尚美也说她比较喜欢待在家里,因为没有小孩,所以也不会被拖着出去玩。 试试做运动吧。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的脑中。畅快淋漓地流汗一定很舒服吧,或许最近略凸的肚子会缩得跟以前一样也说不定。他坐在椅子上试着转动肩膀,虽然有点痛,但是心情相当愉快。 该做什么运动好呢?最简单的应该是慢跑吧…… 不,要每天跑步,自己应该没办法持续;打网球需要对手,而且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重量训练,未免太强调肌肉了,他下意识地有点反抗…… 和雄把脖子前后左右地扭动,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做起了伸展体操。 对了,游泳吧。和雄对自己的提案相当满意,他从小就很擅长游泳,而且游泳对膝盖和腰部也不会造成负担,不必担心运动伤害。 前一次游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回想。已经可以远溯到学生时代了,这点让他愕然,他已经有十六年的时间没有进过游泳池了。 和雄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通电话回家,尚美是个插画家,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在家。 「喂,我们家附近有没有游泳池?」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尚美惊讶地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你不要管,告诉我嘛,有没有游泳池?」 「区民体育馆的地下室有。」 「区民体育馆在哪里?」 「你不知道啊?就在图书馆隔壁啊;那栋乳白色的巨大建筑物。」 「哦哦……图书馆呀。」 他一边问,一边觉得自己很可怜。虽然已经住在这个镇上五年了,但是和雄却对住家附近的事物一无所悉,尚美好像也吃了一惊。 「走路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她只这么告诉他。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尚美问道。 「想去游泳啊。」 「谁?」 「你老公啊。」 「你要帮在奥运饮恨的千叶铃选手雪耻吗?」 「你这是哪门子的联想啊?」 「那你干嘛?」 「医生告诉我的啊,他叫我要运动。」 「老公,莫非你今天去医院了?」电话的另一头拉高了语调。 「我去过了,上班途中去的。」 「老公,你是不是生病了?」 妻子对他讲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起初尚美对丈夫的病情很担心,但最近却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即使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她也只是说着「去照光,看看有没有钳子在体内」这类的冷笑话,一点都不紧张。自己根本没有动过手术,怎么可能会有钳子留在体内呢?还有,当她煮了他最爱吃的金目鲷给他吃,他却因没有食欲而剩下一半,尚美竟然兴高采烈地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 反正只要知道住家附近有游泳池就够了,和雄立刻挂断电话。他把东京都的地图摊在桌上,当他察看自己所住的那一区时,发现果然路程五分钟的地方就有区民体育馆,地图上还印有电话号码,秉着编辑的习惯,他打了电话过去询问,他问出开放时间为每天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费用每小时也只要两百日币而已。 和雄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始游泳了。 好,去买海水泳裤吧,不,现在已经没有人说海水泳裤了,现在都说泳裤,还要买泳帽和蛙镜。 他现在已经坐不住了,和雄找了一个适当的理由离开了公司,只需假借公出名义说要去见某人,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出版社员是方便。 三十分钟之后,他来到了新宿的百货公司。 大概是夏天即将来临的关系吧,即使并非假日,泳装的卖场仍然挤满了年轻的男女,色彩鲜艳的泳装让人看得目眩神迷。经过一阵迷惘之后,和雄并没有买泳裤,而是挑选了连身式的泳衣,而且连背包和运动毛巾都买齐了,购买运动用品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自满心情。 他在女店员面前骄傲地说:「我一直有这方面的嗜好。」 就这样东摸西摸的,他已经不想回公司了,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他打了通电话回公司,告诉工读的女孩:「要去参加发表会,然后直接回家。」搭乘私铁的和雄直接往家里飞奔而去。不,要跟尚美解释太麻烦了,还是直接到区民体育馆去吧。和雄现在的心情,就像一放暑假就迫不及待往游泳池跑的小学生一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下腹,肾脏附近那种闷痛的感觉已经缓和多了,大概是注射的针剂起了作用吧。对于伊良部这个怪怪的医生,和雄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 到了区民体育馆,他买了两个小时的游泳券。 更衣室相当干净,淋浴设备和吹风机也一应俱全,虽然缴了不少税金,和雄却很少利用这一类的公共设施。要是早一点来这里就好了。和雄彷佛不甘心似地啧了一声。 穿过走道他来到了室内游泳池,令人怀念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片清澈湛蓝的池水,由于不是假日的关系,几乎没有什么泳客。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心情变得无比的轻盈。 他在池边做了暖身体操,还细心地做了伸展操。接着他把脚放进了水里,一点都不冷。好棒的温水池呐。他让水浸到了胸部。多么畅快的感觉啊!他试着稍微潜下去一点,感觉更过瘾了。 和雄踢着游泳池的墙,以自由式开始游了起来。他的左右手大幅度的挥动,彷佛照拂着水似地温柔的拨动着,踢水的动作也很缓慢,就这样他游了二十五公尺。 还没有忘记游泳,这让他感慨良多。 游了一趟之后,他又游了二十五公尺,这次他想好好享受漂浮的感觉,手脚动得更慢了。一边游着,他的脸上泛起了自然的笑容,池水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当他游到一半仰起脸来时,他看到天花板的灯明亮地照着。 可恶,为什么以前都没发现这么令人愉快的事呢? 和雄的心里充满了近年来不会有过的幸福感。 2 「哦,你去游泳啊?」 伊良部硬是用他那短不拉叽的脚翘起二郎腿,把肚子上的赘肉挤得四处窜逃。 「是啊,我家附近就有一个人很少的游泳池,我跑去那边游得很愉快呢。」 和雄坐在板凳上,跟他讲述昨天游泳池的事。他真的很想找人说话,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找上伊良部,昨晚他长篇大论地跟妻子尚美讲述游泳的效用,一直讲到洗澡还不停歇,讲到尚美都开始厌倦了。即使过了一晚,他那种沸腾的情绪依旧没有消退,他已经决定今天下班之后也要去游泳池了。 「这么说你的下腹部已经不痛了吧?」伊良部问道。 「是啊,虽然所有的内脏还是感觉怪怪的,但是现在却是这两个礼拜以来最舒服的一刻了。」 「你可别忘了打针也有它的效果哦。」 「嗯,那是当然的啊。」他慌忙地点头。「打完针之后,马上就觉得不太痛了。」 「游泳算是一种有氧运动,对于调整身体的状况可是效果良好呢。」 伊良部把护士冲的咖啡端到嘴边,热气让眼镜变得雾蒙蒙的。 「有氧运动,是吗?」 「没错,就跟有氧舞蹈一样,可以一边吸收氧气一边运动;举重不是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吗?那样反倒容易造成便秘。」伊良部用白袍的衣角擦了擦镜片。「所以你不必游得飞快,慢慢地做,尽可能长时间地重复相同的运动对你比较好。」 「这么说来要游远距离罗?」 「没错。」伊良部的眼镜看起来更脏了。 和雄听到伊良部的话,小小地反省了一下。昨天他虽然发现自己没有忘记怎么游泳,但是持久力却明显地退步不少,之后游了两百公尺左右,就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所以他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继续游。 今天开始挑战长距离吧,学生时代他可以轻易就游上一、两公里。 「那么,我们来打针吧?」 「咦?今天……也要打吗?」 「嗯,我对你使用的是每天都要注射的药。喂,麻由美。」伊良部叫着那个护士。 没办法,他只好照伊良部的话,往注射台移动,当他把手臂放在台子上时,发现那个护士和昨天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和雄想起来了,那双白皙的大腿。 护士一手拿着针筒,弯下身来。伊良部今天也跑到一旁来,一直瞅着她看,而且视线一直往下移。而护士也像是故意似的,向他露出自己白衣胸前赤裸的一片和吹弹可破的大腿。左臂感觉到一阵疼痛,他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伊良部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到了公司,他也已经不怎么专注工作了,因为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游泳的事。 和雄和外制人员开会,完全没有闲聊地草草结束,接着以要寻找资料的名义,来到了街上的大型书店。其实他是想找游泳的教材,他觉得游没两下就气喘吁吁,除了体力衰退这个原因之外,自己游泳的姿势大概也有问题。 在专门书刊的书柜上有几本教人游泳的书籍,不过图解和版型的编排不好,让他完全不感兴趣。他走到杂志区,想找一本已经发行的「泰山」杂志,却无意间发现平摆在书店一本最新发行的游泳特辑,他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正在祝福着他。 当他翻开内容一看,发现插图不仅简单易懂,而且还刊载了游泳的周边商品型录。 真是糟糕,要是看过这本书再去买泳衣就好了。他感到有点后悔。 再去买一件吧。他甚至有这个念头。 和雄走进了附近的吃茶店,悠哉地翻开内页,里面有自由式拨水及踢水的连续动作图解和详细说明。 哦,原来如此,原来手臂是身体中心线的延伸啊。 什么?拨水的时候手腕要弯曲成九十度? 这些事他到了三十八岁才知道。 原来我只是个门外汉啊。他觉得有点失望。不过这并不是真的失望,要是能够精通这些动作,一定能够游得更好。 和雄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模仿着拨水的动作,左手往前伸,并不是马上抽回来,而是将右手重叠在左手似地往前伸。 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到隔壁桌的一对情侣正看着和雄,抿着嘴在忍笑。他干咳了一下,脸变得灼热了起来。将冰咖啡一饮而尽,和雄想着今天的行程。 下午四点要到惠比寿的摄影棚拍照啊…… 其实不用去也没关系吧?反正只是一般厨房用品的拍摄作业而已。 和雄回到公司之后,在白板上写下「摄影,惠比寿,结束之后直接回家」,离开公司时打了通电话给摄影师。 「麻烦拍出以前那种感觉。」他扔下这句话之后,就直奔终点站的车站。 坐在回家的电车上,和雄的心彷佛快跳出来似的,途中,他看着外面的景色,看到了「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看板,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到达区民体育馆之后,他又买了两小时的游泳券,进入泳池之中,只有身体让水 整个包围,和雄才可以感到安心。 这天他挑战连续游五百公尺成功,参考「泰山」确认自己的姿势,练习之后再做模拟,终于让他达到目标。 当他离开游泳池,已经喘得连站都站不住了,索性躺在长条凳上,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充实感。 明天要挑战一公里,不,不必这么急,每天只要增加一百公尺就好了。 多么期待明天赶快到来啊。和雄一边喘着气,一边这么想着,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愉快了。 「哦,你已经持续游一个礼拜了呀?」 这天伊良部依旧硬翘起短不拉叽的脚,一派轻松地听和雄说话。 「是啊,感觉愈来愈快了,这已经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和雄在这里,说来说去也只是游泳而已。 和雄每天都会到游泳池和医院去,伊良部综合医院星期天休诊,不过游泳池倒是每天都会开放。由于无法每天都早退,所以他变成一大早就先到游泳池去。从九点开始游一小时,然后再到医院,中午左右才到公司,这已经成为他的固定模式了。 在这段期间,和雄已经可以连续游上两公里了,他已经完全了恢复以前的感觉。 「我最近似乎也有运动不足的现象。」伊良部摸着下巴念念有词。「内科的那些家伙还叫我好歹要去瘦身。」 只要看你的双下巴就知道了。和雄在心中窃笑着。 「那座游泳池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的区民体育馆地下室,比一些差劲的健身中心还要干净,而且人也不多,挺不错的哦。」 「哦。」 「要不要去看看?从这里过去才两站而已。」 「嗯……」伊良部抓着脖子上的肉说道。「可是我不会换气呢。」 「放心啦,马上就学得会,也不用游自由式啊,只要游仰式就可以了。」 「身体会不会冷啊?」 「那里是温水,水温一直都保持在三十度,很温暖哦。」 「我也不会跳水呢。」 「那里禁止跳水,又不是运动社团的练习,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玩得很开心。」 「听大森先生这么一说,游泳好像真的是件很快乐的事呢。」 「是很快乐啊。」和雄以一种让人觉得很羡慕的语气说道。 伊良部似乎相当感兴趣,还跟和雄讨论他应该穿连身的泳衣,还是只穿泳裤就好了。 你这家伙穿连身式的泳衣?这句话和雄当然没有说出口,只回答他随便穿什么都无所谓。 在这之后又是例行的打针时间,虽然每日一针是件令人觉得痛苦的事,但是和雄只要能看到护士的大腿,就觉得两相抵消了。 当针刺进他的体内时,他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这时候他察觉站在他身旁的伊良部,又把身体凑了过去,今天他还听到伊良部吞口水的声音。只要把他当成是个变态,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只要习惯了,就算是头牛也会让人觉得可爱。 不过隔天早上,当他看到伊良部在区民体育馆前面等他时,着实吓了一跳。 「嘿嘿嘿,我来了。」 伊良部高高举起一只手,口中吐出彷佛到国外追逐情人的粉领族才会说的台词。 「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到百货公司去买了游泳裤,是四角的。」 伊良部似乎怕他不信,还从袋子里拿出来给他看。 「哦……」 「还有花的图案呢。」 伊良部选的泳裤是萤光色的,他完全不知道要发表什么感想。 「嗯,医生,你不用上班吗?」 「嗯,没关系,上午休诊,反正也没有人会去看病。」伊良部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总之,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更衣室里换了衣服,进入泳池之中。 和雄首先开始游了起来,伊良部则以伊良部流派胡乱游着。 和雄慢慢地拨水踢水,每踢水一次就拨水两次。这是这个礼拜中和雄所掌握到的诀窍,如果说踢水是推进力,那拨水就是为了让臀部浮起来的辅助动作,如此一来就能游出长距离。 看着水道前方的时钟,就能大概抓出所游的长度,和雄以十二分钟五百公尺的速度游着,所以四十八分钟就能游两公里。为了要维持良好的状况,这里的游泳池所采用的是每经过五十分钟,监视员就会发出信号提醒泳客休息的机制。只要从九点钟整开始游到哨声响起,自然就能达到两公里的目标。 换气必须要左右交互进行,并不需要每拨水一次就换一次气,每拨两次才换一次气又很痛苦,他参考「泰山」之后才练得更纯熟。由于学生时代他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当他学会的那天晚上,他硬拖着正在工作的妻子臭屁了三十分钟之久。 他游了一公里也不会觉得疲累,最痛苦的只有刚开始那一公里而已,在这之后身体就开始变得轻盈了,大概是因为身体摄取了氧气,节奏也稳定下来的缘故吧。虽然妻子尚美惊讶地对他说:「没想到你居然也能游两公里。」但是对和雄而言,既然能够游一公里,游个两公里也算不上什么。只要时间容许,自己应该可以游个五公里吧。 一点五公里。他的状况愈来愈顺了,在这个阶段会冒出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恍惚感。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迈入两公里了吧?还是其他别的原因呢?或许他就是为了玩味这种感觉,才会游过单调而又无聊的前半段吧。 这时候监视员的哨声在室内游泳池中响起。 他不再游泳,慢慢地走到游泳池边,虽然一大早没有多少泳客,但大部分的人都对和雄投以尊敬的眼神,因为真正认真游泳的只有和雄一个人而已。他想,要是这时候有年轻美眉在场就好了,因为一大早来游泳的都是中老年人,但早退时他来游完泳,就会有下班才跑来的粉领族。 当他们离开游泳池,伊良部对他说:「大森先生,你好厉害哦。」伊良部每游个两三下就休息,虽然他也一直注意着伊良部,但伊良部不会游自由式,所以也只能游仰式而已。 「我习惯了嘛,我刚开始的时候,游个两百公尺就喘不过气来了。」 和雄一边用毛巾擦着身体,一边回答,并且还轻轻地按摩手脚。 「哦,真的很棒呢,你也教教我嘛。」 「好啊。」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延长时间吧?」 「咦?现在吗?」他的毛巾不自觉地掉在地上。 「嗯。」伊良部无邪地笑着。 这家伙难道完全不用大脑的吗?差不多要去工作了吧? 「可是,接下来不是要帮我看诊吗?」 「是啊,不过才一个小时,无所谓吧?」 结果在伊良部的强迫之下,他们延长游了一个小时。话虽这么说,但是和雄其实只是当教练而已,这一个小时只是在指导伊良部手部和脚步的动作。 「医生,要用嘴巴吸气,鼻子吐气。」 虽然这句话他不知道已经说过了多少次,但是伊良部还是鼻子进水,泪流不止。 「医生,你的身体很有浮力,轻轻踢水就好了。」 其实他是在暗讽伊良部肥胖,但是伊良部却以为自己与生俱来就有这方面的天份,完全不以为忤。 「医生,你肥胖的脖子不必刻意弯曲。」 最后这句说得相当尖锐,只有在这时候伊良部才稍稍露出生气的表情。 在结束总计两小时的游泳之后,他们搭乘伊良部的黄绿色保时捷一同来到了医院。 「游泳真是不错啊。」在车上,伊良 部红光满面地说道。看来他似乎也陶醉在运动所带来的快感之中了,伊良部似乎也步上和和雄相同的一条路,都把自己热衷的态度正面化了。 接下来虽然工作会很忙,但是也不能把游泳排在自己的预定作息之外,因为对他而言,游泳已经变得跟三餐一样重要了。 「老公,要是累的话就休息吧?」看着假日躺在床上的丈夫,尚美担心地说道。 「安啦,回来的时候帮我按摩就好了。」 开始游泳两个礼拜之后,和雄开始觉得有些疲劳,肩膀和背部都变得迟钝沉重,就算是磁气伤痛贴布对他也不管用了。 「你并不需要每天都游泳吧?」 「每天都持续游泳才有意义嘛,你知道马拉松选手为什么要每天练习不休息吗?因为只要休息三天,就会前功尽弃,只是区区三天耶。」 「你又没有要去参加比赛。」 「游泳会让我身体好啊。」 这倒是事实,除了不再慢性腹泻之外,就连内脏的不适感也消失了,晚上也一觉到天亮,疲劳和不舒服并没有连带关系。 「我会感到疲劳是因为我的姿势还有很多无谓的动作,只要我再练得纯熟一点……」 「你有没有听过runner"s high?」尚美迂回地说道:「那是一种只要长期跑步,脑内就会分泌出endorphin,进而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现象。」 「嗯,我知道啊。」 他会经听说过,就是所谓的脑内毒品嘛。 「所以罗,你就是所谓的游泳中毒。」 「干嘛说什么中毒。」他觉得有点生气。 「可是就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就是这个样子,为了健康着想,休息一天也没什么不可以啊,人累了就要休息,这很正常啊。」 「我的理想是一天要做一次让自己气喘吁吁的运动。」 「理想归理想啦,监狱里面也不过一个礼拜运动一次而已。」 「扯什么啊。」 什么老婆嘛,打这是什么比方。 「人不要活得太严谨嘛,你单身的时候不是还喝过期的牛奶吗?」 「不要老是翻旧帐好不好?年轻的时候肠胃有神明特别关照嘛。年纪愈来愈大,神明就……」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妻子离开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你朋友打来的。」 「谁?」 「不知道。他只说:『和雄在吗?』口气好像小学生哦。」 他接过无线电话一听,耳边传来伊良部的声音。 「喂,大森先生,要不要去丰岛园的游泳池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中年男子到游乐场的游泳池? 「那里是流动的游泳池哦,应该可以游得满舒服的。有氧运动的距离、次数比时间来得更重要,我认为在那边游会更有效果,而且想休息的时候就可以自由休息呢。」 「是吗……」和雄回答得有点迟疑。「流动的游泳池吗?」 从那天开始,伊良部就一直跟着他游泳。每天早上他都到区民体育馆跟和雄游泳,然后两个人一起到医院去。 「是啊,一圈大概四百公尺左右。」 「小孩子不会很吵吗?星期天的丰岛园耶……」 「安啦、安啦。我听今天的天气预报说,下午会开始下小雨,而且梅雨季还没过,天气满冷的,应该没什么人才对。」 伊良部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开车到车站接你吧,三十分钟后见罗。」 「啊……」 电话挂断了,手上拿着话筒,和雄皱起了眉头。 「你交朋友啦?不错嘛。」尚美好像知道电话那一头是谁似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笑容。「丰岛园哦?这个假日会很棒哦。」 他才不要两个男人去呢,所以他想拖着尚美一起去。 「你知道我一定不会去的啊。」她冷冷地拒绝了。 没办法,他只好到车站去,这时候伊良部的黄绿色保时捷出现了,还戴着gi的太阳眼镜。 和雄透过窗户抬头望着云层低垂的天空,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遇到熟人。他的担心只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午后真的下起雨来,偌大的游泳池几乎完全没有游客。 「大森先生,这样好像是我们把游泳池包下来哦。」伊良部一边游着仰式,一边说道。 和雄假装没有听见,埋着头游着。 不过不用费心去计算游几趟,感觉真的很棒,由于区民体育馆的游泳池有固定的休息时间,他从来没有长时间自由自在地游过。 我到底是来干嘛的啊?他一边游着一边感慨。 雨打在水面上,和雄默默地重复着自由式的拨水动作。 3 疲劳果然只是暂时性的而已。当他意识到这跟距离无关,而是和时间有关时,他的姿势愈来愈显得优游自在,即使走路时也彷佛是在游泳。 他工作时也变得更有效率,既然丸定每天早上九点要去晨泳,就应尽量避免熬夜和加班。和雄尽可能地避开一些无谓的会议,能用电子邮件或传真解决的事情,他都会在不必见面的情况下完成。 他也不加入编辑部的闲聊了,他认为无所事事留在公司的同事简直跟白痴没两样。对那些宣称要交际而每天跑去喝酒的家伙,在他眼里简直就像是空棘鱼一样,他要竭尽所能地挤出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么一来,就算下班他也想去小游一下。 每当工作结束准备回家时,他的背脊一带就会有一大片搔不到的痒处。 虽然他知道这种情况很糟糕,要是被尚美知道,大概又会说他中毒而摆脸色给他看吧,他的内心也充满了挣扎。不过在跟伊良部谈过之后,他又不再迷惘了。 「啊,我晚上也会去游泳哦。」伊良部平静地说道:「这是身体要求的嘛,有什么办法呢。」 根据某位精神医学权威森田先生的疗法,「随心所欲」对人类是最有益的一件事。 伊良部好像找了医院附近的另一座游泳池,晚上就在那里游泳。 「一天去同一座游泳池两次,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虽然听起来不像是会从伊良部口中说出来的话,不过这句话倒是赋予和雄不少的勇气。 和雄打开东京都内的地图,开始寻找位于公司附近的游泳池。 他找到了一座离公司并不太远,晚上七点到九点都开放给一般民众的学校游泳池。这么一来就算是很忙碌的尖峰时期,他也可以藉口说「我要去吃晚饭」而翘头出去游泳。 附近就有一个随时都能去的游泳池。光是想到这一点,和雄就兴奋得不得了。 而这一天自然而然地就到来了。 在摄影棚拍照的工作比预期中还早结束,下午七点以前他就已经是自由之身了。虽然他偶尔也想早点回家,不过他的体内却出现了晚上也渴望去游泳的诱惑。梅雨季节应该也有休息的时候吧,这时正是啤酒花园生意大好的初夏呢。 和雄匆匆忙忙地回到公司打了卡,将晾在茶水间的泳裤和毛巾收到袋子里。 去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他试着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就算只是泡在水里也好。 当他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栋让人无法和中学体育馆产生联想的气派建筑,他毫不迟疑地就买了入场券。这里虽是在闹区,但是却比郊区的游泳池还要来得空荡。不过令人值得高兴的是,在寥寥可数的泳客中,一大半都是下班后过来的粉领族。 像这种好地方,绝对不能告诉公司里的那些人。他偷 偷地笑着。 那些粉领族都在泳池的一角做水中漫步,只有和雄一个人在旁边以流畅的姿势游着,他完全没有休息,游了好几趟。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杰出的选手,顿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一点都不觉得疲累,反而觉得身体比上午更来得轻盈。 游过一公里之后,他已经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了。 不,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应该说是人们讲话之类的杂音无法进入他的耳中,他所听到的,只有水声静静地响着。虽然他一直都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今晚的感觉更为强烈。 游过一点五公里之后,他的心情愈来愈好。就像是墨水渗进纸里面一样,好像有某种东西在他的脑内晕染开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所不能。莫非这就是妻子所说的endorphin?管它是什么都好,这比喝酒要来得健康多了。 这时候监视员的哨声响起,只有这种尖锐的声音才能传入他的耳中。 结果,和雄晚上也游了两公里。 当他在池边做收身操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粉领族不经意地对他报以尊敬的目光。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那确实是一种充满热情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怎么样?跟你的上司不一样吧?他在心中说着。 他带着百分之一的内疚,他终究还是一天游了两回。不过,他却有着百分之九十九的满足感。 在回家的电车里,他用鄙视的眼神看着疲累的上班族和醉汉,那些因循着自己的惰性而生活的低等人类。 「喂,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晚上,当他在沙发上翻动着「泰山」的游泳特辑,尚美端了两人份的红茶过来。 「嗯,什么事?」和雄坐起身来,把柠檬泡在红茶里。 「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 「不错啊。」他加了半汤匙的砂糖。 「那你为什么还要每天到医院去?」 「这个嘛……虽然状况还不错,不过还是会拉肚子,肚子也有点胀气。」 「那应该是身体不好吧?」尚美噘着嘴说道。 「不是这样啦,就是快好了嘛,应该说是自律神经正在调整的阶段。」 「哦。」尚美以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的表情喝着红茶。 开着没人看的电视里,艺人正以高亢的声音喊叫着,讲话的内容只是想去吃哪里的料理之类无聊的吵闹而已。 喝光红茶之后,和雄又躺在沙发上。 「喂,」尚美呢喃似地说道。「你要游到什么时候?」 「一直游下去啊。」 「偶尔也该休息嘛。」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一旦休息,下次再游就会觉得很痛苦。」 「那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每天游两公里吧?」 「可是我想游啊。」 「休息的话,会有罪恶感吗?」 「才没这回事呢。」他听出尚美的语气咄咄逼人,没好气地回答。 「我在书里看到……」尚美也坐到沙发上,将手伸到了头上。「要是每天持续做慢跑、游泳、有氧舞蹈之类的运动,总有一天会把这些运动当做生活的重心。」尚美望着天花板说道:「一旦停止运动,精神就会不稳定,如果因为某种意外而无法运动,就会像家里死了人一样,产生一种失落感。」 这么说未免太夸张了吧,不过要反驳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每天固定跑两次的跑者,有一次因为膝盖受伤从此无法再跑步,而得了忧郁症自杀。」 「什么嘛。」 「你觉得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那还用说?」 「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你已经出现这种徽兆了,虽然这比喝酒要来得好,但是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你同样都对它们有依赖感。」 「干嘛要说什么依赖啊?」 「事实是这样啊。」 他火大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尚美。 「老公,我知道你这几个礼拜身体失调的原因。」 他没有回应,继续假装在看杂志。 「我觉得这是你经年累月造成的。」 虽然他摆出不苟同的姿态,但是他心里却也认同这种看法。 「三十岁之后的你,一直认为自己很了不起。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一不被当成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就会拥有过度的自信……每当我问起你公司的事情时,你就会说哪个部门的谁谁谁是笨蛋、哪个责任编辑无能,你就只会说这些。二十几岁的你并不会这样,可是一旦当你有下属,你就开始对别人严厉了起来。一副舍我其谁、不可一世的模样……记得有一次,你的下属佐藤来我们家玩,他犯了点小错,你就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对他冷嘲热讽,骂他是在浪费时间。可是人际关系并不是这样的,他们是在公事上帮助你的人……」 「少罗唆!」他大吼了一声。虽然他很清楚这么做会为他们的感情带来伤害。 他们夫妇之间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真是的……」尚美叹了口气说道:「都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是这么不长进。」 他气坏了,转过身去把杂志朝尚美扔去,杂志砸在墙上。尚美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你搞什么啊,很危险耶!」声音相当地高亢。 「谁叫你这婆娘这么罗唆!」 「啊!你居然叫我『你这婆娘』?」 「说都说了,那又怎样!」和雄的声音也显得相当激动。 「我们结婚之前不是说好的吗?绝对不能用轻蔑的语气来称呼我,我最讨厌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了!」 「讨厌也无所谓!」他毫不示弱地吼道。 尚美丢过来的坐垫刚好打在和雄的脸上。当他想回嘴时,面纸盒就也飞了过来,同样命中和雄的脸。 「很痛耶!」他用飙出泪的眼睛一看,尚美手上拿着桌上的时钟。 他想起来了,他老婆生起气来是很恐怖的,情绪一激动,不管手边有什么都会拿起来扔。 他慌忙地逃出客厅,跑到浴室,还把门锁上。尚美追了过来,还拍打浴室的拉门好几下。 「老公,你如果真的要这样搞,死不出来也没关系,今晚你别想进卧室了。」冷淡的声音从外面的更衣室传来。「里面有水,不是正合你意吗?你可以在里面游一辈子。」 她居然无情到连电灯都关掉了。 和雄一屁股坐在浴室的脚踏垫上,照这种情况看来,短期之内尚美是不会帮他做早餐了。我实在是太悲惨了。 即使遭到尚美的指责,和雄还是没有停止游泳。 一天游两次已经成为他的标准作息了,只要有心,还是挤得出时间来,而游两次也让他的身体状况变得更好了。 不过接下来,他又产生了新的欲望。 他希望能够长时间地游上一次。 日本国内的游泳池,在厚生劳动省或是文部科学省的监督之下(注:日本的厚生劳动省即类似台湾的卫生署以及劳工局,文部科学省则类似教育部和文科会。)使用游泳池的人一定要休息才行。每一座游泳池都规定一小时之内至少要休息十分钟,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游超过五十分钟以上。以前去过的丰岛园率先采取了此种机制,于是日本全国的游泳池皆群起效尤。 他也曾经到私立游泳池去勘查过,不过到处都是以学校社团为优先,能够自由游泳的仅只两个水道,而且还要跟大家混着游。想要以自己的节奏长时间游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会问过督导员:「可不可以只让我一个人继续游?」但 是督导员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这是规定。」 这是什么管理主义至上的国家啊。和雄开始有想出海游泳的冲动。 对和雄来说,能够以自己的节奏游上两公里,正是他幸福的开端。开始游一公里时,他只觉得单调,并没有什么乐趣。过了一公里之后,痛苦的感觉瞬间消失,而正当超过一点五公里左右时,他的情绪顿时开始高昂起来。但就在他慢慢有亢奋的感觉时,督导员的哨声响起,硬生生地将他的情绪打断了。 要是能够持续游上个两三公里,不晓得有多么棒的快感呢。一想到这里,他除了痛恨哨声之外也无计可施。 伊良部似乎也有着相同的想法。 「没错没错,休息的频率应该要因人而异嘛。」 伊良部现在也固定每天游两次了,而且他好像还开拓了第三座游泳池,以便轮流使用。 「五十分钟大概就是脑袋里开始分泌endorphin的时间。」伊良部一边说着一边摸自己的头。 「啊,我老婆也说过这个,那个叫什么endorphin的。」和雄说道。 「人的脑子里有一种可以让人从痛苦之中得到解放的机制,这就是所谓的endorphin,也是神的恩赐。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以前不是有环首死刑吗?在接受这种刑罚时,一开始会觉得相当痛苦,不过濒临死亡时,因为endorphin的关系,反而会觉得很舒服。」 「哦哦。」 「所以没有任何人是痛苦地死去的。」 「哇!」真不愧是医生,和雄心里觉得很佩服。 「这是我的推测啦。」伊良部把身体往前倾。 「不过我真的很想试试,游它个五小时,游到endorphin分泌的地步。」 「这种东西对人体不会有害处吗?」 「完全不会。」 他觉得勇气倍增,他很想对尚美说:「听到了没有?」 「那么就去海边游吧,你觉得怎么样?」 「脚碰不到底,很可怕耶。」 「嗯,说得也是。」 「还是游泳池比较好,不但不会有海浪,而且也没有鲨鱼。」 原来伊良部讨厌鲨鱼,连水母也不喜欢。 「可是到处都没有让人畅快游泳的游泳池啊。」和雄双臂交叠在胸前,叹了一口气。「医生,你有没有朋友家里附设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 「我认识一个开鳗鱼养殖场的朋友。」 跟鳗鱼混在一起游?光是想像这一点,就让他的脸变得扭曲了。 「不过,要是在深夜去游,想怎样都可以吧?」 伊良部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和雄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感到很诧异。 「因为没有督导员啊。」 「咦?」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偷偷潜进去啊,半夜里。」伊良部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么做未免太夸张了吧……」 「我们常去的那间区民体育馆,晚上应该没有人值班吧?」 「是没有啊。」 「那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应该也不会跟保全公司签约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良部。「医生,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我很想试试看。」 「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 「你如果也要参一脚,我决定今晚就过去。」 「不不不,我不去。」和雄慌忙摇头。「要是被抓到的话,可是非法侵入呢。」 「不会被抓到的啦。要是我们打破厕所的窗户闯进去,也不会把内部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啊,那里的职员也只会认为:『啊,是哪个坏孩子打破的』。」 「嗯……」和雄咀嚼回味他的话,伊良部说的也有道理。 「怎么样?大森先生,要不要午夜十二点闯进去,游到早上五点,游个痛快?」 「可是……」 他真的没有这份勇气,但是又有些许想冒险的冲动。 「你考虑一下吧,我可是随时奉陪。」 「嗯……」 那天他也打了针,护士的大腿又露了出来,她帮和雄的左手涂上消毒液。当针筒靠近皮肤,伊良部的脸又凑了过来,和雄像往常一样眯起了眼睛,但今天却朝伊良部瞄了一眼。伊良部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还吞了一口口水。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他又觉得这家伙是个变态了。 打完针之后,和雄一边把袖子放回去,一边玩味着非法侵入这主意,能够在不受打扰的状况下尽情地游泳,这实在是个很诱人的提议。 4 杂志校稿结束的那天,和雄的身体又再次出现了问题。工作的时候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悸动,下腹部也痛了起来,这次连手臂的情况也不太对劲,从手肘开始出现一阵搔痒,不但使不上力而且还会发抖。 他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因为校稿前夕,他根本不可能确实掌控自己的时间,连续两天他都睡在公司,这段期间他也没有去游泳。 和雄告诉自己,只要熬过今晚就好了,只要到了早上顺利渡过截稿期,接下来只要再忍受一下就能获得纾解。 他打算先回家睡到傍晚,储存体力之后再到游泳池去,到时候他要尽情地游个痛快。虽然不能狂游下去这点令他有所不满,但是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哪天有空再去找个空无一人的游泳池吧。东京这么大,只要愿意一定找得到。 干脆去横越多帕海峡好了,可以透过「本刊编辑挑战多帕海峡」的企划,利用公司的公款前往。管他是主妇取向的杂志还是育儿杂志,只要具有张力,这种企划案应该可以通过,到时候自己对公司应该也算是有功劳吧。 和雄于丹田部位使力,忍耐身体的不适,幸好周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用手帕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证明他充满不安的呕吐物,也在口中被他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大森先生,不好意思。」他的下属佐藤从一旁冒了出来。 「干嘛?」他漫不在乎地回答,佐藤表情异常的僵硬。 「老实说,这次没有刊出二手店的地图。」 「不会吧?」 「不好意思。」佐藤把头低了下来。「我本来打算校对时再加上去的,可是没有对制版厂下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皱起了眉头问道。 「我本来以为编辑工作室会一并下单的,可是对方好像也以为我们会这么做。」 「你搞什么啊?到了制版的阶段才要加进去吗?」 「不好意思。」 他看了看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和雄双手抱着头,因为这次刚好是他负责的,所以一定要做最后的确认才行。到明天早上还来得及吗? 「你先把文字部份的版型排好,跟他们下单。」 「这个部份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硬要我们今晚一定要交出来。问题在于插图,我所有人都找遍了,大家都……」 「不在吗?」 「是的。」佐藤的脸色毫无生气。「可不可以麻烦你太太?」 「你欠扁吗?混帐东西,居然打主意打到我老婆身上。」 「不好意思。」 「一定要加上去的地图,到底有多少地方?」 「七十五个地方。」 他想哭了,他自己手上还有一大堆看都看不完的版。 「你到设计部去把针笔和肯特纸拿过来,我来画。到这种地步了,只要不把 线画歪就行了吧?」 「没错没错。」 「要你废话!」不知不觉中他的口气变得相当恶劣。 他叫佐藤到制版厂去勘印,自己则拿起了尺和针笔。他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慢慢地完稿。由于不是按照原比例作画,所以还必须要计算纵横的比率。 在作业的途中,他还拉了好几次肚子。每次和雄都要中断工作,往厕所疾奔。 佐藤从制版厂回来之后,和雄要他把自己画好的地图贴上文字。这时候和雄竟发现已经完成的版面上居然还有错字,他斥责佐藤到底有没有确实校对,而佐藤也只是不断地重复道歉而已。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们只好把上一期的版抽出来,搜寻是否有相同的文字。 天一下子就亮了。 其他组的校对已经结束,等到第一班电车开始行驶之后都回家去了。他让总编辑看过没有地图的版,还补上一句:「剩下的我来校对,有事的话由我负责。」之后佐藤也回去了,因为和雄认为自己独撑大局反而有效率。 当他把负责的页数校对完毕,已经是早上九点了。他抱着校对好的原稿直奔印刷厂,他觉得他的身心都已经到达极限了,所有的内脏都像是别的生物似地,咕噜咕噜地翻腾着。由于感觉非常不舒服,他跑到印刷厂的厕所去呕吐,因为胃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所以他也只能吐出酸不溜丢的胃液。 在回家的电车上,和雄努力与白喉咙深处窜出的不安感奋战着。由于忍耐到了极限,他真的很想大声叫出来,所以他只好在车厢内来回不停地走动。 他在距离他家最近的前两站下车,往伊良部综合医院而去,这是他在好几个小时之前就已做好的决定,他认为只有伊良部才能够了解他。 「嗨,大森先生,好久不见了。」 伊良部还是用他那一贯悠哉的口吻来迎接和雄,虽然才三天没有见面,可是和雄觉得简直是如隔三秋,他高兴得想紧紧拥抱伊良部,他那不中用的眼睛已经渗出泪水了。 「怎么了?花粉症吗?」 喂……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耶,不过只要有伊良部在身边,感觉上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医生,老实说……」 和雄把自己这三天一直被困在公司里不能去游泳、被自己的下属佐藤那个笨蛋害得多么凄惨,所有不幸的遭遇一古脑地向伊良部倾诉,他一开口就停不了,好像讲都讲不完似的。 他也告诉伊良部,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了,内脏似乎要解体似的,他还打嗝给伊良部看。 「安啦,马上就能治得好。」伊良部若无其事地说道。 「真的吗?」他真的想紧紧拥抱伊良部。 「嗯,你这是典型的禁断症状而已。」 「禁断症状?」 「没错,就是因为没有游泳的关系,我和你的身体都已经到了一旦不游泳,身体状况就会恶化的程度。所以只要你今晚去游泳,就能恢复原状了。」 「这样是不是很糟糕呢?」 「完全不会。」伊良部很平静地说道。 「这怎么能算是完全不会呢……」 「只要你得到的不是酒精依赖症就算是很幸运了。酒精会破坏你的内脏,而游泳却可以锻链身体,血液循环也会变好,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哦……」 「就好像公司依赖症、志工依赖症、有机蔬菜依赖症,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依赖症,而游泳和这些有的没的比起来根本没害处啊。」 「不,我只希望能避免得到这些依赖症……」 「我不是叫你放心了吗?到时候你就会腻了啦。」伊良部温吞地笑着。「心身症可以说是神的安排,自己本身是无法抗拒的,最好的办法就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真的会腻吗?」 「会腻、会腻。哇哈哈。」 虽然他还是搞不懂,不过他确实得到了安慰,或许伊良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精神科医生呢。他开始有这种想法,至少伊良部让自己的心变得比较踏实。 「对了,」伊良部悄声地说道:「我今晚想要偷偷潜进泳池去,你要不要一起来?半夜十二点,区民体育馆前见。」 「你真的要去吗?」 「嗯,难道你不想连续游五小时吗?」 「可是,我……」 和雄答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森先生,你毕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嘛。」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揶揄成一个胆小鬼了。 「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去好了。」 好大的气魄啊。 「不过,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帮忙。」伊良部把身体凑近,和雄也弓起了背,侧耳过来。「那间区民体育馆后面的厕所有一扇窗户,我本来打算把那扇窗户打破跑进去,不过如果可以,我也想尽量避免破坏东西。」 「嗯。」 「今晚你应该也会去吧?到时候你先帮我把厕所窗户的锁用螺丝起子打开吧。」 「厕所窗户上的锁吗?」 「没错,那是回转式的挂钩,只要用螺丝起子应该就能轻易地松开了,你只要把它拆掉带回家就好了。」 「哦……」 「体育馆关门的时候,应该会确认门窗有没有锁好,要是坏掉大概也会先放着不管,不可能马上就找人来修理,反正只是体育馆嘛。」 「说得也是。」 「那就拜托你罗。」 「我知道了。」 没想到自己会答应得那么干脆,与其说是轻微犯罪,倒不如说是非法侵入的先遣部队而已,他根本无从拒绝,或许他已经开始对伊良部产生敬意了吧。 这个男人今晚会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心情舒畅地痛快游泳,或许他可以游到产生endorphin吧。 那个自己只能听别人转述的幸福世界,伊良部马上就要一脚踏进去了。 「好了,来打针吧。」 在伊良部的催促下,他开始移动。 「啊,医生,我好像觉得自己睡不着了。」他又说道。 身体过度疲劳之后,他发现睡魔已经不来找他了。 「那我开镇静剂给你,你就在这里吃了吧。」和雄接过两颗药,吞了下去。「回家之后就见效了。」 他把手臂放在注射台上,全身无力。 眼看着护士在他手臂上涂抹着消毒液,和雄心里想着自己以后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究竟能不能恢复健康呢?他连叹了好几口气。 护士露出了整条大腿蹲了下来,把针筒刺进了他的手臂。和上次一样,他今天也恍恍惚惚地看着,伊良部又把整张脸凑了过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脸颊还有些微的痉挛,看得出来他十分兴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终于了解了,伊良部是个注射狂。当针刺进皮肤的那一瞬间,伊良部就像是一个失神的人。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被骗了。就随便他好了,和雄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再客气下去,自己反而像个傻瓜一样,他开始凝视起护士的大腿。在大腿近臀部处,贴了一张小小的贴纸,上面写着「watch it」。他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护士对他露出满足的微笑。暴露狂吗?这间精神科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或许是镇静剂产生的效果,返家途中他已经意识模糊了。 中午之前他抵达家中,和雄在和式房里铺上棉被,倒了下来。自从跟尚美吵架之后,他们一直分房睡。随着天色慢慢变暗,他的心中浮现了一种安心的舒适感。 当他醒 来,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现在几点了?我在哪里?他什么也不知道。和雄试着努力回想。对了,他才刚校对完毕,回到家里。 他用手掌摩擦着脸颊,就这么维持了好一阵子。他完全无法掌握时间的流动,知道自己刚刚苏醒,却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睡得很熟,他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沈了。 他转动脖子看着窗户,因为窗帘遮着,完全看不到任何光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管是电视的声音还是厨房的声音。 他继续在棉被里俯卧着,开始找手表,在枕头旁边找到了,看着表面的数字。指针指着十一点半,当然是晚上的十一点半。他叹了一口气,游泳池已经关门了。顿时匆匆忙忙地跳了起来,他无法履行和伊良部的约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他蹲在棉被上,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糟了!他懊悔着自己为什么没有设定闹钟。不,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沉啊。 他背叛了伊良部,如果伊良部无法打开厕所的窗户,应该会很焦急吧?或许还会生自己的气呢。 等一下……他试着让自己不太清醒的头脑复苏过来。伊良部约定在午夜零时会合,这么说来,伊良部大概就会在这个时间潜进去吧。 那还来得及。如果现在跑到区民体育馆,大概还拦截得到伊良部。 和雄站了起来,穿上裤子,套上polo衫,戴上手表。他拿起运动提袋,袋子里装了所有的游泳用品,那是他平常带的那个袋子。 我拿袋子要做什么?不过和雄还是带了袋子,离开公寓,在深夜的住宅区狂奔着。 内脏鼓动的不适感已经缓和了下来,感觉身体相当轻快,让人万万想不到在十二个小时前他的身体是那么地不舒服。照这种状况看来,不管多久他都可以一直游下去。 咦?他停下了脚步。虽然只是瞬间的想法,但是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莫非自己也想那么做? 不管怎样,还是先赶路吧。和雄又再次跑了起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和伊良部会合。 当他到达区民体育馆,并没有看到伊良部的身影。蓝白色的衔灯,照在寂静的建筑物入口附近。 他已经回去了吗?和雄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阵低沉的排气管声。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保时捷的声音,黄绿色的保时捷,彷佛一只巨大的青蛙般,出现在体育馆前面。 「啊,大森先生,你也来啦。」伊良部的笑脸从窗户冒了出来。「我好高兴哦。」伊良部一派天真地笑着。 「老实说,并不是这样……」和雄迎上前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对伊良部说明清楚,说完之后委顿地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伊良部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也是没办法的啊,不习惯镇静剂的人,药效总是会比较强。」 伊良部的心胸真是开阔啊,这样的人,追随他应该也无所谓吧。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把玻璃打破吧。」 「咦?」 「你找我车内的工具箱,里面应该有扳手才对。」 「这个……改天再来吧……」 「你又在说这种话了,大森先生,你自己不也是有备而来吗?」 伊良部指着和雄的袋子。 「不,这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了啦,别再浪费时间了,快点进去吧。」 伊良部打开保时捷的后车厢,取出扳手,朝体育馆的后门走去,和雄彷佛被伊良部迷住了似的,也跟在他的身后。 这么做好吗?我会不会犯下非法侵入的罪嫌?在脑筋不是很清楚的状态下,和雄自问自答着。 可是另一方面,他的喉咙深处正在蠢动。里面就是没有人的游泳池,游到早上都完全不会有人打扰,想怎么游就怎么游的游泳池。 要是能够连续游五个小时,自己不知道会变什么样子。或许是前所未有、至高无上的那种幸福吧?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够他再三玩味了。 站在厕所的窗户前面,伊良部轻巧地挥动扳手,打破了玻璃,尖锐的声响划破黑夜。这个家伙员的毫无一丝丝的迟疑,漂亮地敲出了一个直径约cd大小的洞。 伊良部把手伸进洞里开了锁,把窗户打开。 「啊,我把摺梯忘在车里了,好吧。」伊良部的口气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大森先生,不好意思,就麻烦你当一下垫背罗。」 和雄照他的话做了,他跪在地面上两手撑地,等着伊良部踩上来。 伊良部踩了上去。好重啊。那种压迫感让和雄觉得彷佛被大象辗过似的,连脸都变形了。 「啊,这扇窗户比想像中的小耶。」 伊良部的头好像已经进去了,和雄的背部突然一阵剧痛,原来是伊良部蹬腿跳了起来。 和雄当场滚倒在一旁,满天金星乱舞。过了一阵子,疼痛稍歇之后,他蹲坐了起来。这时候传出一阵哀号声。咦?这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嘛。 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巨大的屁股,刚好嵌在窗格上。 「呜呜呜!」伊良部一边哀号着,一边踢着腿。 「医生,你还好吧?」和雄站起身来,开口问道。 「你推我一把啦。」 「啊,好。」 和雄拼命地往屁股推去,可是完全没有半点动静,伊良部屁股上的肉已经完全深深陷入窗格里面去了。 这次他试着用扯的,可是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起色。他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做才好,结果还是决定用拉的,要是用推的,那出来的时候又要大费周章。今晚就取消了吧,下次再卷土重来才是上上之策。 「嘻!嘻!嘻!」伊良部笑了起来。 他在发什么神经啊,这种紧急时刻还笑得出来。和雄重新调整好姿势,用自己全身的重量拖着伊良部的脚。 「嘻!嘻!嘻!」伊良部又笑了。 不,不该这么做的。他停止拉扯,让耳根清静一下。 「呜呜呜,哇啊,哇啊。」 一阵啜泣声传来,伊良部竟然哭了起来。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刚刚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心只想进去呢。 「医生,你怎么了?」 「我会被妈妈骂啦。」 还说妈妈呢……和雄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应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要是拖到早上,一定会被警察逮捕的,连自己也会被当成共犯,公司那边要怎么办?家里要怎么办?尚美一定会跑回娘家去的。 和雄用脚蹬着墙壁,这次改拉伊良部的手臂,在窗格小小的空隙中抓住伊良部的裤腰带。 他深呼吸了一下,手脚灌注了全力。下一瞬间,皮带头弹飞了,这么做只扯坏了皮带而已。 和雄双手插腰,呆立在那里,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大森先生。」伊良部虚弱地说道:「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回去哦。」 「我不会回去的,要是你被抓走了,我也不会有好下场吧?」 他不再尊称伊良部医生了,尽管不久之前他还想追随伊良部。 「下次我们打破正门的玻璃吧。」 「你在说什么啊?」和雄搔着头发说道。 还谈什么下次?和雄把手撑在墙上,摇了摇头。这个计划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即使今晚可以在无人的游泳池游五个小时,但仅只一次也无法满足自己庞大的欲望吧?一定会食髓知味的,彷佛陷入毒品的世界一样,这样下去只会无穷无尽而已,为什么这 第二章 持续勃起症 2 「连镇静剂也没用啊……」年轻的医师双手盘胸,嘴里念念有词。「我们以前从没遇过这种病例。」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不远处有几个护士露出充满好奇心的模样,不但竖起了耳朵,视线也飘呀飘地偷瞄着,正偷偷看着病患的裤裆。 田口哲也心情沮丧到不行,忙用衬衫的衣角盖住自己隆起的性器官,不过由于实在太过高举,要藏也藏不住。 「根据医学纪录,这种症状称为持续勃起症或是阴茎僵直症,这种症状在战后的医学界只有几十起的病例报告。」 听到医师的话,哲也的双肩垂了下来,他终于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 「虽然没有痊愈的方法,但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纪录显示,最长的发病期也不过是一百八十天。」 「一百八十天?」哲也不由得念念有词地覆诵起来。他开始觉得晕眩,彷佛就要从板凳上滑下来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出现什么真正的害处吧?」医师试着想安慰他。 「很痛耶!持续勃起的话……」哲也痛苦地说。 「那么尽量不要把下体绷得那么紧吧?内裤改穿四角裤,西装裤也尽可能穿得宽松一点吧。」 「那样不是很引人注目吗?我可是每天都要上班呢。」 「如果不脱西装外套呢?」 「夏天耶,那样多闷啊。」 「可是,田口先生,就算你跟我抱怨也没用啊。」 医师的眉毛呈八字形,显得相当苦恼,哲也看着医师的表情,渐渐地感到绝望。 前天清晨,他做了一个春梦。那是已经分手的妻子佐代子跟他做爱的梦,梦中佐代子泪流满面,哭诉着都是自己不好,这让哲也产生了激烈的欲望,看着她那嫣红的脸庞,他再次感受到她的好,让他完全不觉得那是一场梦,彷佛是一场真实的性爱,真实到连他的皮肤都能感受到佐代子的体温。 闹钟让他回到了真实世界,他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梦,为什么还不能死心呢?跟她分手都已经三年了……他用手摸了摸裤裆,自己的性器官就像笛子一样笔直挺立,让他吓了一大跳,就像他十几岁的时候一样怒气腾腾。 当他走下床要去上厕所时,他的脚踩到了散落在房间地板上的杂志,滑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他碰着了书架,叠在书架上的《广辞苑》掉丁下来,厚重的字典无巧不巧地刚好命中哲也的裤裆。 一阵令人快要昏眩的剧痛袭来,让他蹲在地板上好一阵子。他忍不住流下泪来,或许一半的泪是为了自己这种悲惨的处境而流的吧,他完全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三十五岁男人真实的一幕。 小解完了之后,啃着早餐的吐司。他觉得身体内部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由得低下头来看,性器官依然勃起如故,他皱起了眉头,心想现在并没有在做淫乱的绮想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通勤电车上,他还是持续勃起着。他的裤裆呈现一目了然的隆起,他不敢解开西装的钮扭,用公事包遮掩着重要部位,他怕被人当做是色狼,于是刻意不和女乘客比邻而坐。 在公司开始工作之后,他的性器官依然屹立不摇,这种现象还是头一次发生,哲也心中觉得十分不安。 他跑到厕所去,尝试着自慰,反覆咀嚼回味着今天早上的梦,大概三分钟左右就获得了解放。他盯着自己的性器官,依旧还是神采奕奕,这次竟然还感觉到痛楚——从海绵体的深处传来一阵一阵酥麻的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哲也用混乱的脑袋拼命想着,还是无法理出头绪。 到了下午,持续不断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完全无心于工作,就算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看了看下面好几次,他的情绪更低落了。 这当然是属于异常的状态。我的小弟弟会一直持续勃起下去吗?一想到这里,就让他坐立难安。于是告诉部长自己身体不舒服而早退了,也许是因为他铁青的脸色,部长还要他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 回到公寓之后,他泡在澡盆里,用冷水浸湿了毛巾,盖住了那个尴尬的部位,可是依旧呈现勃起状态。担心的情绪让胸口绷得紧紧的,连吃东西也食不下咽了。 渡过今晚大概就会好点吧。他心里暗暗祈祷着。 熬过了失眠的一夜,可是事态依旧没有改变。完全不顾大哥哥的担心,小弟弟还是朝气蓬勃。随即他毫不犹豫地飞奔到医院去,到位于通勤途中的「伊良部综合医院」泌尿科看诊是昨天的事。 帮他看诊的年轻医师起初坚称他是过度摄取威而刚。就算他否认,医师还是坚持着是不是捣碎了和着饮料一起喝下去」这种无理的推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哲也最近的晚餐都是便利商店的便当伴着宝特瓶装的茶吞到肚里去的。 确定不是药物的作用后,医师露出了大惑不解的表情,并取出拍立得相机。 「放心,我不会拍你的脸。」医师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并没有得到哲也的同意就开始拍摄他的胯下。 接着采用最四平八稳的处置,帮他注射完镇定剂就叫他回家。 「血液会源源不绝地输送过去,或许是自律神经产生障碍吧……」医师独自念念有词。「和阳痿相反吗?这么说来就不是机能性的问题,心理层面的可能性相当高……」 「请问,我可以把裤子拉上来了吗?」 听到哲也的话,医师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哦,请便。」一边不停地在病历表上挥洒着…… 「我晚上睡不着呢。」 「哦,是吗?」 「也没有食欲。」 「我知道了,精神方面也很痛苦吧?」医师说完之后,抬头看了看,用笔搔搔头,对哲也说:「你要不要到我们的精神科看看?」 没有等待对方回答,马上又开口说:「不过他们在地下室哦。」说完指着地下。「我觉得透过各种不同的角度看诊也不坏,而且精神科的用药方法也不一样。没错没错,就这么办吧。」 医师没有看着哲也的眼睛,自己就轻率地帮他下了决定,像是要赶走麻烦的病人一样。 哲也叹了口气。无所谓啦,现在就像是连一根稻草都想抓住的心境一样,要是有人叫他去试试祷告,他也会去做。 哲也离开了泌尿科,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地下室走去。那里的气氛相当不同,有着后台的异味,走廊上堆放着纸箱,或许是错觉吧,连灯光都觉得比较暗。他看到写着「精神科」的牌子,怀着不安的心情敲了敲门。 房间里传来了「欢迎光临」的声音,音调相当的高,显得十分突兀。他慢慢地打开门,进入屋内看到一个身型圆滚滚、皮肤相当白皙,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的医生,脸上堆满着笑容地坐着。 「我看过你的病历表了,你是阴茎僵直症,平常一直处于备战状态。」 笑得连牙龈都露出来了的医生对他招了招手,要他坐在诊疗椅上。 「像你这种状况,其实也不用想太多。对勃起不全的人来说,这可是令人羡慕得要死的事呢,我最近也不太能够勃起了。哇哈哈哈。」 他凝视着医生的脸。医生这种大刺剌的态度令他感到困惑,这是他第一次到精神科就诊,或许这种让病患放松的方式也是治疗的一环吧。 「阳痿会让人变得没有自信,而像田口先生的状况,反而应该会充满自信才对吧?一个一个过来吧,我可是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哇哈哈哈哈。」 他找不出话可以回答,看看医生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 一郎」。大概是医院经营者的家人吧。 「不管怎么样,先让我拜见一下吧。」 在医生的催促下,他脱下裤子。颇具姿色的年轻护士也挤到他的身边,毫不避嫌地盯着,即使四目相接也毫无怯色。 「哦哦——」伊良部把身体靠了过来,用中指弹了弹哲也隆起的部位,害他腰间不由得缩了一下。「这样会不会贫血啊?」 搞不清楚医师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啦,我是觉得血液都集中在这里,应该跑不到脑袋上面去才对呀。」 「不,并没有这种状况……」 「开玩笑的啦。哇哈哈哈哈。」 哲也的胸中出现了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往头上窜。莫非他是在戏弄自己?我可是不安到无所适从呢。 「对了,这种情色的妄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伊良部问到。 「什么?」 「你的脑袋应该已经被情色的妄想占据了吧?」 这个家伙到底在讲什么啊。 「这是常有的事啦。有人觉得自己被跟踪,二十四小时都会想着这件事;也有人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家里失火的画面,就连家门都不敢踏出一步,这些全都是强迫精神症。田口先生,你的脑海里应该也一直浮现出某个美女的影像吧?嘿嘿嘿。」 「没这回事。」哲也加强语气说道。不过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佐代子的样貌。 「你那种觉得丢脸的心情,我可以体会。」 「我已经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够了吧?他开始生气了。 「真的没有这回事吗?」 「是的,就算是一直想着情色的事,也不至于会持续勃起吧?」 「嗯,说得也是。」 伊良部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看着病历表。经过片刻的沉默之后,伊良部露出认真的表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同时也要求哲也起立。虽然觉得很讶异,不过哲也还是遵从他的指示。 「田口先生,不好意思罗。」 哲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道歉。在接下来的那一刹那,伊良部的膝盖陷进了哲也的裤裆之中,哲也这才明白他挨了一记膝顶。这种剧痛使得他眼前的东西都在瞬间扭曲变形,哲也当场崩溃了。那种痛就像是有人拿着小槌子,从他的头盖骨内侧不停地将他的头骨敲得突出来一样。 「你、你做什……」他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样?有没有软下来啊?我只是试着想给你一点冲击而已。」伊良部口气平和地说。 「讲、讲什么啊……」他突然震怒了起来。但是他的身体却无法配合,全身都飘出了油腻的汗珠。 「我觉得你是因为外在的撞击而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如果再受到一次相同的撞击,或许可以痊愈。」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也言之有理。在愤怒和痛苦之中想到这一点,哲也也变得丧气了,努力挣扎地站起,坐到诊疗椅上,放开压在裤裆上的手,他和伊良部两个人张大眼睛看着。 还是持续勃起着。 「不行啊?」伊良部颓然地说道。 「你太过分了吧,突然来这么一下。」他的额头涨得通红,再次提出了抗议。 「要是事先跟你预告就没效了嘛。」伊良部完全没有愧疚的模样。「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冲击疗法是最有效的手段。? 「话是这么说没错……」 「就像敲打画面模糊的电视一样,如果破坏失控物品的节奏,它就会恢复正常,这种事常常发生呀。」 可恶,这种话到底是有说服力还是缺乏说服力呢? 「田口先生,你的心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牵挂?」 「你指的是?」 「烦恼、挂念、担心的事。」 被他这么一说,脑海里又浮现出佐代子的容貌。不,绝对没有这回事。 「你是不是盗用了公司的公款?」 「什么?」 「还是开车肇事逃逸中?」 他正面看着伊良部的脸,下巴两边的肉都挤出来了。 「有没有什么线索了?」 「怎么可能会有?」 「人类的身体比宇宙还要来得不可思议,只有手才不会想太多。」 他想回家了,这个医生脑袋绝对有问题。 「不管怎么样,先打一针再说吧。」伊良部说道。 「不必了,在泌尿科已经注射过了,并没有效果。」他以冷静的眼神拒绝。 「喂,麻由美。」可是伊良部还是无动于衷,命令护士准备打针。 「话可不是这么说,定期用药可是很重要的呢。」 他望着那个被称为麻由美的护士,她白衣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只要一弯下身子,幽深的乳沟马上一览无遗。 就让她注射看看吧。泌尿科的医生也说过,精神科用药的方法不一样。 他把手臂放在注射台上,可以看到护士胸罩的半个罩杯,裤裆里面开始痛了起来,当针刺进身体时,伊良部的脸凑了过来,鼻孔还在掀动。 这家伙搞什么啊,所有奇妙的体验都变得不实际了。 「这阵子要定期来看诊哦。」伊良部抚着他的肚子说道。 他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了,哲也默默地点了点头。算了吧,反正「阴茎僵直症」这种怪病,不管到哪里都会被当成奇人异事。 到公司时已经迟到了,哲也马上在办公桌上埋首工作。他所服务的公司是一家中坚商社,他所负责的是食品公司的贩售策略,挂着主任的头衔,责任也相对地加重。对着电脑,他正在输入消费者的问卷资料,但是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不管怎么样都会注意到他的裤裆。 他的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伊良部所说的话,『田口先生,你的心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牵挂?』完全不假思索,他立刻想到佐代子,和公司同事搞外遇的妻子,低着头说不好意思而离开的妻子,现在正和那个男人共度新婚生活的妻子。 为了摆脱这些杂念,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当被人这么问起时,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两件牵挂的事吧,哪个现代人没有烦恼呢?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茫然地看着烟雾。 不过,这次的起因是源自于佐代子的梦,却是不争的事实。仔细想想,这三年来他对佐代子的思念完全没有停止过。不只一次两次,夜里躺在床上时,他会因为想到佐代子正被新夫婿怀抱着而感到郁闷,他会撇过头不去看佐代子居住的那个方位。 虽然对她怀有怨恨,但是厌恶自己的心情却更强烈。哲也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只说「再见了」就送她出门,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他死命地撑着自尊心。 他的裤裆里又痛了起来,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扭曲了。 「田口先生,你怎么了?」坐在对面位子的总务小绿对他说道。 「不,没什么。」他装出平静的模样。 「你的西装外套还不脱掉啊?连钮扣都还扣着呢。」 「我觉得有点冷嘛。」 「好奇怪哦,好像虚寒体质的女人哦。」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道。 虚寒体质吗?对了,去买一条毛毯来盖在膝上吧。哲也身体往前倾,忍耐着疼痛。 不管怎么样,只能继续隐藏自己裤子里的隆起,要是被周遭的人知道,不晓得状况会变怎样。 不安的情绪在他的胸口越积越多,排出体外的却只有叹息而已。 2 隔天他又前往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报到,早上看到隆起的性器官,一股令人 无法忍受的不安又向他袭来,他不想单独面对这个问题,不管是谁都好,他想找人谈一谈。 今天他又接受了注射,他想看看那个护士的乳沟,她的胸罩款式相当诱人,看来这个护士的嗜好十分特殊。 「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发泄的兴趣?」面对着椅子,伊良部问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让血液循环可是很重要的哦,就算是运动也好啊。」 「不行啊,很痛呢。」哲也将手放在裤裆上。 事实上持续勃起之后,就连走路都变得相当吃力。光是爬车站的楼梯,都会让他感到一阵剧痛。 「大概是血液拒绝循环全身吧。」伊良部一边啜饮着茶,一边说道。 「就像是在性器官上形成了众结血液的回路一样,忘了循环到其他地方的路径了,有如唱片跳针一般,重复着播放同一个片段。」 这个论点让他能够接受。「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最好的办法还是给它一点冲击。」 「不要。」他当场拒绝了。 「心理方面的冲击也可以呀。」伊良部用茶漱了漱口,然后若有所思似地将茶吞了下去。「试试看能够让那里软化的体验吧。」 「哦。」哲也把身体往前挪了挪。 「你试想自己撞到了流氓的宾士然后逃走,这样应该会让你吓出一身冷汗吧。」 他觉得身体好像脱力了,开始想离开医院了。 「不然去试试看高空弹跳或许也不错哦。」 这家伙不能信赖,那样做只会更痛吧。 「还是去坐迪士尼乐园的云霄飞车?我也会陪你去。」 他没有答腔,只是叹气。 「最后再去看电子花车游行吧。」 未免太可怜了吧?为什么非得和这种中年男子一起去游乐园呢? 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不好意思。」伊良部拿起了话筒。「什么嘛,是你呀?」 他提高了音调,听筒那边微微传来女人的声音,伊良部的脸马上涨得通红。 「谁要付钱给你啊,你这个下贱的妓女!」他的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开始嘶吼。 「赡养费三千万元?别开玩笑了,告诉我非得给你这笔钱的理由啊!」 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呆住了,静静地看着。 「才结婚三个月,凭什么要求这么大一笔钱,一个月一千万元?我做都还没做够本咧,你居然敢开这种口。高级的土耳其浴女郎也赚不了这么多钱吧!什么?这段经历让你受伤?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吧,我妈妈说我让伊良部家蒙羞,气得哇哇叫呢。」 伊良部站了起来,房间里回荡着巨大的声音。 「你当初也只是为了钱才接近我的吧?我才要告你呢!我要请几个一流的律师,告到你一穷二白!」 伊良部足足吼了五分钟才把电话挂掉。「这个臭婆娘!」从他激动的表情中,蹦出这么一句话。 「田口先生,你听我说。」 就像切换开关一样,他又恢复成温柔的口吻,哲也差点从诊疗椅上摔下来,这种变化未免太快了吧。 「跟我新婚的这个女人未免也太离谱了吧,居然跟我要赡养费。」 哲也把手放在膝盖上,身体不由得往后缩。 「我妈妈说我已到了适婚年龄,要我去参加一个相亲派对,那里的与会人士都是医生以及在一流企业任职或是家世优良的女孩,当时有一个女人跟我攀谈。」居然会有女人找你攀谈?这句话都快脱口而出了。「因为她的意愿太强了,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我们展开新生活不久,她就一直抱怨我们的兴趣不合、价值观不同,再加上跟我妈妈处不好,三个月之后这女人就跑回娘家了,你难道不觉得她太任性了吗?」 「嗯?是啊。」无可奈何,只好附和他了。 「当我觉得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突然聘请律师,说要跟我离婚,还要我付她赡养费,三千万哪。」 「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很过分啊,叫她穿水手服都不肯呢。」 「什么?」 「角色扮演啊,家家户户不是都这么做的吗?」 「不、这个……」 「叫她在白饭上面加美乃滋也不肯,这点小事她也要念半天。」 「在白饭上面加美乃滋,未免也太……」 「我居然会招惹到这么离谱的女人。」伊良部像是在闹别扭似地噘起了嘴唇。「田口先生,你单身吗?」 「嗯,是啊。」 「那太好了,婚姻这东西还是不要碰比较好。」说着说着,伊良部搔起肥厚的颈子。 与他四目相接时,看到他咧着一张嘴,连牙龈都看得到。无意间哲也看到伊良部胸前名牌上写着「医学博士」的字样。 这个国家的博士头衔到底是怎么了啊?他在心中嗫嚅着。 伊良部是他截至目前为止过过最怪异的人,这人大概向来就没有烦恼吧,只依着自己的欲望而行动、喊叫、大笑,跟五岁的幼儿一样没有顾虑。 应该羡慕他吧,至少他不像自己一样扭扭捏捏的。看来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遭遇和自己一样,为什么结果会大不相同呢? 在上班的途中,他绕到百货公司买了一条毛毯,当他铺在办公桌上时,女职员们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这是赢来的奖品啦,不用的话未免太可惜了。」虽然他想用笑来混过去,但在别人眼中看来,他的脸颊却像是抽了筋。 即使在工作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是留着伊良部的身影,就算是面对着电脑,他的脑中还是鲜明地映着上午的那一幕。 你这个下贱的妓女。伊良部在讲电话时如此怒吼,这是一句自己无法启齿的话,那是隐忍已久,埋藏在他胸口深处的一份情感。 当他知道佐代子有外遇的时候,一开始他只感到一阵茫然,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他拼命地思考着。 很抱歉,我已经爱上别人了。当他听到妻子的告白时,心头涌上了一股怒气,但是当时也混入了其他的情感。他不想让自己陷入更悲惨的境地,对他的自尊心而言,是不容许别人对他贴上戴绿帽的标签,心里当然多多少少感到愤怒。他想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你给我滚出去。但是他并没有让感情爆发出来,而是拼命地保住自己的面子,对周围的人撒谎说:「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歧见。」 他真的很想痛扁那个男人一顿,很想痛骂她一场,「你这个下贱的妓女」,就像伊良部那样青筋暴露。 自己大概是太在乎面子了吧,或许已经失去自我了。 这时内线电话响起,他接起电话,是营业部的女职员打来的。 「铃木食品的消费者问卷调查结果做好了吗?」 「那不是下礼拜才要吗?」 「什么?今天啦,我等一下要拿去客户那里呢。」 「不对吧?下礼拜才对吧。」 「没这回事。」口气十分冷淡。「既然如此,由田口先生打电话跟客户拒绝吧,就说延到下礼拜。」 「咦?我打电话?」 「那就麻烦你了。」不等他回答,电话已经挂掉了。 没这种事吧?他在心中痛骂着。为什么要忍受比他资浅的女孩对他这么说话呢?如果是男职员,早就痛斥他了。 此时他感到裤裆里一阵剧痛,不由得将身体向前倾。 现在还不算迟,打内线电话跟她抱怨吧。是你自己记错了,你自己去处理。还是算了吧,他停下伸出的手臂,重新思考,往后还要共事,还是避免发生冲突吧。而 且女人是很难缠的,要是和一个女人为敌,就等于和所有的女人为敌了。 哲也死心了,他打了电话给客户,虽然得到客户的谅解,但是对低声下气的自己,感到很可悲。 似乎愈来愈痛了,他的性器官强烈地顶着裤子。 上个厕所吧。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毛毯从他的膝盖上滑落,好死不死对面的小绿刚好抬起头来,她的视线投向了哲也的裤裆,他觉得她看到了。 他急忙离开,但背脊伸直会很痛,只好弯着腰行走,他感觉有一股视线投注在背上,他的脸上开始飙汗了。 当他快速地走在走廊上时,女同事都刻意回避。自己的模样大概很不堪吧。 进入厕所之后,他脱下了裤子,他的性器官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简直快顶到肚脐似地挺立着,愈来愈痛了,哲也咬着牙拼命地忍耐着。 自己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这种病没办法对朋友说,在消肿之前,也无法尽情地和人交往。虽然医生说这并不是不治之症,但也没有把握可以痊愈,到底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呢?他很想大声喊出「有没有人可以救我啊」。 当他看着自己青筋暴露的性器官时,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想法。性器官在生气,就像对着不会愤怒的主人生气一样。莫非是因为自己的血液不会往上冲,那些血液才倒转到性器官去了?因为太阳穴不会青筋暴露,那话儿才会卓然挺立?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急速地膨胀。 他对佐代子什么话也没有说,面对外遇的妻子,居然连一句斥责也没有。 刚刚也是如此。面对比自己还年轻的嚣张女同事,居然书听计从。这并不是自己小心眼,如果对方是男人,不管怎么样都会说他个几句,自己对女人一直都扮演着温柔而理性的角色,而且扮演得太过火了。 去对佐代子说「你这个下贱的妓女」吧,然后再甩她一巴掌吧。他听人提起过她现在的住处,他也知道她现在依旧在以前那家公司工作。 他颓然地坐在马桶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不管怎么说,都已经太晚了,都过了三年了。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要是没处理好的话,搞不好会闹到警察那里去,要是被周围的人知道,也会成为笑柄。 他把背靠在水槽上,闭上了眼睛。 不,这份理性是多余的,就是因为自己过分压抑情感,所以自己的性器官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开始确信了,阴茎僵直症的原因就在于自己不让感情爆发出来。 就这么决定了,去对佐代子说说话吧,去对她臭骂一顿,让她抓着自己的手道歉。自己有这个权力,他根本没有错。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性器官又是一阵剧痛,他蹲了下来,额头撞在墙壁上。他的眼中冒着金星,哲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她认错。 那天他特地很准时地下班。佐代子居住的那个小镇就在私人铁路的沿线上,是个经常被女性杂志以特辑报导并且相当受欢迎的地区。 通过车站的剪票口之后,年轻女孩的身影让他眼睛一亮,这里完全没有黄脸婆的家庭主妇,每个女人都穿着时髦的服饰,看起来似乎都享受着下班之后的美好时光。 听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佐代子买了一间紧临着公园的公寓。他在车站前的分驻所看过当地的地图,确认了公园的位置。只要周围有崭新的建筑,那一定就是佐代子的住所。 走了五分钟左右马上就看到了,那是一栋灰色外墙的帅气公寓,有几盏品味高雅的灯饰点缀着。从外面看去,可以很轻易地想像这里的住户过着如何舒适的生活,既然是双薪家庭,在金钱上应该很充裕吧。 哲也自己住在租赁的中古公寓里,虽然想买也是买得起,但他就是提不起购买的意愿。现在的哲也,一点也没有为将来打算的意愿。 在入口确认了房子的门牌号码,门口的名牌上写着他们两人的名字,佐代子现在的姓已经不是「田口」了,她现在冠的是新任丈夫的姓。 他突然觉得胸口紧缩。朝信箱里面望了望,里面有好几封广告dm之类的信件。大概还没有回家吧。哲也走进了对面的公园里,坐在看得见公寓的长板凳上。他打算进行好几个小时的长期抗战,眼睛盯着来往的行人。 等到佐代子一出现,他要站在她前面堵她。「嗨,好久不见了,我有件事忘了做。」要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这么说,然后甩她一巴掌。佐代子当然会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候要对她说,你这个下贱的妓女。 他已经抽了好几根烟了,他还去自动贩卖机买了果汁解渴。 不过话说回来,甩巴掌未免太过分了一点……这么一来不就成了暴力了吗?要是闹到警察那里,搞不好连上班都会是个问题,他又开始思索了起来。 还是朝她吐口水吧,这么做并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伤害,但是侮辱的效果却很高。他轻轻地闭上双眼,深呼吸了一下。 不,光是说话也就够了。佐代子会内疚的,只要看到了自己,就应该会不知所措才对,这时候再多用一些难听的字眼来臭骂她一顿——你不是人、淫荡女、不会做菜,我虽然一直都没有吭声,不过你煮的味噜汤咸得要死。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响起,在马路的另一头,他看到了路灯照射在一个女人脸上。他马上就认出那个女人是佐代子,只不过她的身边有个男人。 啊,对啊,她现在的丈夫跟她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只要时间能配合,他们一定会一起下班的嘛。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哲也离开了长板凳,躲进了树荫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虽然心跳得飞快,但情绪却急速冷却,他慢慢地探出头来窥视。 佐代子从他的面前走过,虽然相隔了十公尺以上,但是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她柔嫩的面庞。她变漂亮了,比三年前更漂亮了,那是一张因幸福的滋润而感到满足的侧脸。她好像跟丈夫说了什么,开心地笑了。 真是登对啊。虽然他是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温柔,两个人手牵着手并肩走着。 看着他们交缠的十指,哲也回过神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呀,过了三年才跑来要对前妻抱怨,未免太笨了一点吧,难道连我的脑袋也变得不对劲了吗? 直到那两个人消失在公寓中,哲也惊觉到自己的愚蠢。 3 到伊良部综合医院报到,已经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虽然也期望每天的注射在不久之后能够产生效果,但是他渴望能够治愈孤独的念头却更为强烈。若想找人讲话,对象也只有伊良部一个人而已。 他对公司谎称自己因为腰痛而必须接受红外线治疗,走路前倾的习惯,以及极其不自然的毛毯,他觉得这些都有助于他的掩饰。 看到佐代子的那个晚上,他把藏在抽屉最里层的照片拿去厨房烧掉。虽然那张照片里面也有他,让他很舍不得,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把照片处理掉。 不过这么做并不能让他割舍这段感情,反而令他更觉得痛苦。因为看过那个男人,所以这次他的想像变得更具体了 「喂,田口先生,我们去迪士尼乐园吧。」 完全不明白哲也的心情,伊良部还是依旧那么开朗。 「我们去大雷山吧,我想那个具有震撼疗法的效果。」 是你自己想去吧。他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声吼出来。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倒是满羡慕这个家伙异于常人的表现,不管别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这个家伙应该每晚都睡得很沉吧。 「不然我们去丰岛园的水 上乐园如何?」 「照我目前的状况,我能够穿泳裤吗?」 「对哦,大概会被当做是变态吧。」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白痴。 「对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伊良部一边抓着头一边说道,头皮屑啪啦啪啦地掉落在地板上。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跟一个女的正在协议离婚吗?田口先生,你能不能帮我去钓那个女人,然后把她带去宾馆?」 哲也皱起了眉头。 「安啦、安啦,她是一个很轻佻的女人,只要你跟她说你是医生,她马上就会贴过来摇尾巴。」这次伊良部的动作换成挖鼻孔。「我只想要在谈判的时候能够掌握有利的条件,我会尾随在后,躲在你们幽会的地方偷拍。」 「你是在开玩笑吧?」哲也抬起下巴问到。 「并不是。」把手指在白衣上擦了擦。「这种事很难能找人帮忙呢。」 你现在不正在找人帮忙吗?而且还是找你的病人。伊良部拿出那个女人的照片给他看,那是一个即使参加选美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的美女,要是能和这种美女渡过几个月的时光也不赖,他差点就开口了。 「田口先生,拜托你啦。」 「不行。」他急忙摇头。 「人生是需要一点刺激的。每天只是往返于公司和家之间,这样有什么意思。一般的疾病照理来说都需要安静,不过你的状况刚好相反。有一本书写说,若对阴茎僵直症加以刺激,或许会产生变化性的效果。」 够了吧,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啊。 「当然,我会给你谢礼的,经费是十万元,成功的话给你三十万,而且看病完全免费。」 这个家伙员的是医生吗? 在双方一阵僵持之后,他还是拒绝了。他想,若是让伊良部经历他的遭遇,一定不会对佐代子善罢甘休,应该会在暗地里对付那个男人吧。 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不仅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睡魔抛弃了一样。 「没办法,只好去上野公园雇用伊朗人了。」 他真的很羡慕伊良部的神经大条。 到了公司之后,他又像往常一样用毛毯盖住下腹部,他不经意地望了望前方,看到小绿正在对别的女同事使眼色。当她们察觉到哲也的视线,所有人一起把眼神避开。 他的脸瞬间发烫,自己好像变成大家议论的对象了。一定是这样,最近自己只要一到公司,就尽量不离开座位,而且站起来之前,一定会先穿上西装外套、招好扣子,才慢慢地站起来;吃午饭时也不跟别人同行,等到大家都出去了,哲也才会悄悄地去买面包。 大概是持续勃起的事被看穿了吧。他那敲打着电脑键盘的手指微微颤抖,如果真是如此,他可员要羞愧得无法继续待在这家公司了。 要不要干脆自己招认算了?别傻了,这样会变成一辈子的耻辱。公司是最容易制造流书的地方。 部长找他过去谈谈,他把毛毯缠在腰际,来到部长的房间。 「你搞什么啊,刚从苏格兰回来吗?」 「啊,不、这个……」他注意到自己的装扮,变得手足无措。 「算了算了,明后两天,你有什么搁不下的工作吗?」 「不,没什么事。」 「那么,我们要招待零售业者到伊豆去一趟温泉旅行。刚好有人不能去,临时徵召你来代班。」 「温泉……吗?」他的眼睛开始晕眩。 「这次是很重要的招待,不能交给那些年轻人。我们公司局长也会参加,正需要像你这样的老鸟。」 「这个……不好意思,我的腰痛得非常厉害……」他把手放在腰间,露出一副扭曲的表情。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听说那里的温泉对治疗腰痛十分有效哦。你就悠哉地泡在浴槽里,和百货公司的采购部长好好谈出个结果来吧。」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要是在这种持续勃起的状况下去温泉旅行,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呢?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快昏倒了。而且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他似乎连补救的时间都没有。 来到了空无一人的会议室,他打了一通电话给伊良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对伊良部说明了事情的始末。 「就说你感冒吧?我可以帮你开医生证明。」伊良部悠哉地说道。 「不行啦,这样会被说成是自我管理不佳,上司会看不起我的。」 「那么赤痢呢?日本脑炎也可以啊。」 「得那种病,报纸会报导吧?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症状?像是可以抑制成半勃起的药。」 「没有。」他听到听筒的另一端传来打哈欠的声音。「拒绝不就得了,说你不想去呀。」 「公司并不是说一句『不想去』就能解决事情的地方。」 「哦,那就不妙了。」 电话挂掉了。会找伊良部商量,证明自己实在是蠢得可以。裤裆里面又开始痛了起来。为什么自己非得遭遇这种状况不可呢?要是自己是性无能,不知道该有多好呢? 结果在一筹莫展的状况之下,他迎接了隔天的早晨,当然又是一晚没睡。昨晚他连搞失踪的点子都想过了,日本全国频频发生的失踪事件,一大半都是因为他这种原因所造成的吧。 强忍着痛苦,他穿上了三角的内裤,下面穿了件游泳裤。那话儿不管是朝上摆或是往旁边搁多少都让人感到心烦,最后采取了一柱擎天式,就像袋鼠宝宝想把头探出来似的,不过也没办法了,他尽可能采取不让自己为难的姿势。 搭乘豪华的观光巴士,他们来到了伊豆。面对的第一道难关是打高尔夫球,在局长面前,他无法谎称腰痛。「我们田口相当厉害哦。」局长已经先这么介绍他了。「那么就请你帮我们上一课吧,哈哈哈。」一个皮肤光亮的中年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洞,他咬紧牙关,开出了第一杆。或许是用力过猛的关系吧,球飞进了森林之中,打完之后他就感觉到一股剧痛。 第二杆球打进了沙坑。他采取身体前倾的姿势,小跑步地穿越果岭,全身都冒出了冷汗,光是移动身体就让他的性器官产生一阵锥心之痛。 第二洞、第三洞,同组的几个客户渐渐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只有推杆打得还可以。哲也不停地说「对不起」,像花蝴蝶似地左跑右绕,由于心情紧绷,他也无法跟他们谈上什么话。 「田口先生,慢慢打就好了啦。」 「不,早点解决吧。」别人担心他,他却没好气地回答,令他更显得焦躁不安。 他们这一组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而且在休息区被局长那一组追上,局长开始挑剔他的服装。 「喂,田口,你也太没规矩了吧,把衣服扎进裤子里。」 哲也把polo衫的下摆露在裤子外面,如果不这么穿,裤裆内的旺盛朝气可就让人一览无遗了。 「现在流行这样。」 「什么流行,你这家伙,高尔夫最注重的就是礼仪。」 「不,我要穿这样打球。」 局长的脸变得铁青。哲也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朝着下一洞走去,现在不能跟他纠缠不清,哲也只能逃离这里。 结果他的成绩惨不忍睹,同组的客户也变得不太想跟他讲话,在会馆也刻意跟哲也保持距离,摆明了就是不想接受他的招待。 「喂,田口,」局长来到他身边小声地说道:「你搞什么,为什么不去陪客人?」 「这个……我累了。」 「少给我罗唆,」局长瞪着他。「到旅馆之后给我认真一点,泡澡的时候帮他们 擦背。」 「可是我好像感冒了。」 「不管,如果你不好好做,回去之后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他好想逃走。若从这里逃走,会有什么后果呢?就算不被开除,一定也会受到相当严厉的处分,不过那也无所谓,再怎么样都比在澡堂里让人看到勃起的那话儿好得多。 为什么昨天不拒绝呢?就算会被部长瞧不起,只要毅然拒绝就好了,自己优柔寡断的个性,反而让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窘境。 但也正因为这优柔寡断的个性,哲也并没有逃走,来到了旅馆。大伙分散到各自的房间,换上浴衣往大澡堂前进。 哲也让同房的客人先过去,独自一人把浴衣披在身上。不行,这么穿太引人注意了。他脱下了浴衣,穿上自己带来的牛仔裤,他用力地扯着浴衣的袖子。「浴衣破了,所以没穿。」他想出了这么一个牵强的藉口。 接下来的问题是澡堂。绝对不能进入澡堂,也不可以脱光衣服,究竟该如何是好?这时候内线响起,是局长打来的。 「你在干什么?快点过来,怎么可以扔下你负责的客人不管。吉本和山田都在帮他们负责的客人擦背了,你是想让我丢脸吗?」 他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马上过去。」 他想,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危机了吧。小时候参加夏令营尿床,也没有现在来得困窘,那时候只要哭一哭,事情就过去了。 哲也在长廊上拖着沉重的脚步,马上就要到了,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站在电梯前面,哲也无意间看到了旁边有一个红色按钮,那是一个警铃。他的心跳加速,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能摆脱眼前的危机。 就像有人在操纵他似的,他伸出手指。等回过神来,塑胶的盖子已经破了,他已经按下了按钮。 尖锐的铃声在旅馆中划破寂静,哲也像被弹开似地离开现场,朝楼下奔去,他已经忘掉了裤裆里的疼痛.「失火了!」他大声地叫着。 他忽然发觉自己能够理解犯罪者的心态了,他们为了隐瞒小小的谎言,而犯下了大大的罪行。 招待旅行变得一团糟,客人们因为警铃大作而赤身裸体往外逃难,路上的行人和看热闹的人都拥过来围观中年男人的裸体,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哲也的一句「失火了」所引起的。旅馆方面立即通报一一九,也有几台消防车和云梯车赶着过来。 旅馆方面低声下气地向消防人员道歉,不过并没有追查犯人到底是谁。旅馆推测这应该是客人干的好事,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哲也混在人群之中,装作若无其事地瞧着热闹,他立刻又洞悉了另一种犯罪心理,人类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其实是很会装傻的。 当这阵骚动归于平静,所有人又进入了澡堂之中,不过局长已经忘记哲也的事了,并没有找他谈话,哲也在房间里面抽着烟。 晚了一个小时才开始的宴会,在可有可无的状态下进行。倒酒、劝酒让气氛变得热络了一些,大厅里不时可以听到陪酒女郎的娇瞋声。 哲也也帮他所负责的客人倒酒,他刻意避开与局长四目相接。人事的考绩大概会很差吧?不过无所谓了,跟裤裆里的烦恼相比,所有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 当他还在思索要带客人到哪里续摊时,客人却以冷淡的口气对他说:「我们自己去就好了。」他只好低下头说:「请记得把收据给我,我们会帮你们付帐。」 哲也一个人先睡了,横卧的他看着自己的裤裆,看到小弟弟正从三角裤里探出头来。 真想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哲也心想。干脆跑去摩洛哥算了。虽然这是句玩笑话,不过这个念头真的在他脑海里闪过。 4 对哲也来说,公司已经是一个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地方了。 或许是自己刻意不和别人接触的关系吧,周围的人也开始觉得哲也很奇怪了。「听人家说你整个人都变了。」跟他同期进公司的人也为他担心,小绿那票女同事对他格外冷淡,完全不会找他聊天了。 哲也每天都过着绝望与焦躁的生活,晚上在家也不开电视,每当在床上看着自己鼓起的小弟弟,他就会想对它说:「够了吧。」他体认到这是命中注定的事,甚至有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的觉悟了。 不过每到早上,他的心情就会跌到谷底。自己才三十五岁,接下来还要恋爱、结婚、生子。这个年纪有这样的人生规划并不奇怪,可是他却得了这种怪病,为这种怪病所苦,一种令他想大声喊叫的孤独感折磨着他。 前一晚,一个认识很久的女性朋友打电话给他。「你最近好吗?」打这通电话来并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阿哲,你不打算再婚吗?」 「一个人才乐得轻松呢,结婚已经让我吃足苦头了。」哲也逞强地说道。 「佐代子可是过得不错呢。」 「哦,是吗?」他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她要生小孩了哦,不过才怀孕三个月而已。」 「哦。」 「如果你去问她,她会很尴尬吧。」 「不至于吧。」 「我下次要跟她见面,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她?」 「没什么。」 其实有话要转告,你这个淫荡的妓女。这种话当然说不出口,哲也把电话挂了。 明明都想忘了她,怎么又冒出这种事来,而且还快要生小孩了。跟我在一起时还说什么「对工作充满兴趣」这种鬼话。 对自己来说,完全没有什么好消息。 虽然对上班这件事变得愈来愈厌恶,但是哲也到医院去就诊倒是一次也没缺席。没有去看诊的日子,他甚至还会想念伊良部。伊良部虽然是个奇特的男人,但是他的那份反常倒是一帖良药。或许愚蠢和怪异也是具有疗效的吧。哲也心想,有时抛弃常态性的想法也不错。 这天,当他步下医院的楼梯时,听到了一对男女的争吵声,声音是从精神科的诊疗室传出来的。当他走到门边,听出男人的声音是伊良部。到底是什么事?他们大声地对骂着,哲也他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大概正在和女病人吵架吧。 很有可能,那可是一个会冷不防踢别人要害的家伙。这时候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哲也慌忙地抓住门把,他心想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他打开门一看,伊良部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互扔东西。不知道什么东西朝着哲也飞了过来,他不假思索就躲开了。回头一看,原来是针筒砸在墙上,撞得粉碎。 「你这个丑八怪!我要告你婚姻诈欺!」伊良部大声叫着。 「你说什么,你这个死变态!我才要告你造成妻子精神上的痛苦!」 他看着那个女人,难道就是她吗?那个来向伊良部要赡养费的结婚对象,两个人的脸都胀得通红。 他还是挤进了两个人中间。「医生,不要吵架,冷静一点。」 「田口先生,你让开。」 「你这家伙搞什么啊,跟你无关,闪一边去。」 身形庞大的伊良部把他拨开。就在哲也摇摇晃晃时,那个女人又推了他一把,哲也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你的谎话已经被我拆穿了。我找了徵信社去调查你,什么狗屁前银行行员、帮忙家务,其实你是锦系町的土耳其浴女郎吧,在那之前是龟户的马杀鸡女郎,更之前还是个在小岩陪酒的女人。这些我全部查得一清二楚,像你这种女人,居然还敢参加医生的派对。」 听到伊良部的话,那个女人的嘴唇微微发颤。哲也重新打量那个女人,发现她化了浓妆,带着一股风尘味,跟伊良部上次拿给他看的那张照片相差十万八千里。 「少给我罗唆,你才扯呢。说什么『要买很多很多衣服给我』,结果你买的衣服不是水手服就是女学生的运动短裤,简直变态到不行。晚上还要我穿这些衣服?开什么玩笑。还有,你还对你妈妈的话言听计从。一郎啊,肚子不要受寒哦,把束腹围上吧。哪有中年男子还围着米老鼠的束腹?真是蠢到家了,你这个恋童兼恋母的家伙。」 这次换伊良部咬牙切齿了,连脸颊上的肉也晃动了起来。 哲也依然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事情的进展。这两个家伙都很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想帮任何一方。 「你说什么?你这个轻佻的女人。连伊朗人都说你很容易得手。」 「居然还雇用伊朗人,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我一定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哲也吃了一惊,莫非伊良部真的跑到上野公园去雇用伊朗人? 「你的咪咪灌了矽胶吧,难道你还想瞒过我这对医生的眼睛吗?」 「什么医生,先医医自己的包皮过长吧。」 「你说什么,你这个打呼女人,你的狮头鼻应该是整型失败吧。」 「少罗唆,你这个狐臭的家伙,你才应该把除臭剂夹在胳肢窝。」 他们终于打了起来,互相扯住对方的头发。 「够了,快住手,不要打架。」哲也再度介入。 「臭婆娘!贱女人!快给我滚出去!」 「肥猪!小老二!快点给钱!」 「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嘛。」 哲也看了看一旁,那个护士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 「护士小姐,快来帮我阻止他们吧。」 护士懒洋洋地把脸转了过来。 「别管他们,让他们打个够吧。」她翘起了二郎腿,大腿露了出来。 「怎么这么说……」 两个人开始互相抓对方的脸,哲也也被抓了一把。 当双方都气喘如牛时,就开始朝对方吐口水。 「好了,两个人都不要打了。」 结果他被踢了一腿,还挨了一记拐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觉得特别痛。在这一阵激烈的打斗之中,哲也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他们正在获得解放,从理性之中得到解放,从世俗的常识之中得到解放。 他们一定活得很自由自在,以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活着。 或许将自己摆在相同的情境,自己就无法像他们一样将感情完全表现出来,因为自己失去了生气的能力,所以性器官才会帮他生气,让他的感情有个爆发的出口。 他的脑海里还浮出了好几个想法,这怪病终究是因为自己逃避修罗战场的缘故。人要活得像个人,必须经历过修罗战场的试炼。而在这一刻,以第三者的立场来看事情,才让自己有活着的实际感觉。 伊良部和那个女人的混战持续了五分钟之久。那个女人只留下一句「要在网路上放出风声说这家医院的小开是个变态」之后,离开了房间。「我才要在网路上揭露你淫荡的真面目!」伊良部不服输地回了一句。 在哲也帮伊良部在脸上和手臂擦了红药水之后,伊良部终于平静了下来。 「那个女人太过分了,明明是个风尘女郎,接近我只是为了我的钱。」 那是一定的啊,否则像你这种人,想结婚可是难如登天吧。当然,这些话哲也并没有说出口。 「田口先生,要结婚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 「其实我也结过婚,只不过三年前已经离婚了。」 「哦,是吗?」 「我老婆搞外遇,一言蔽之,就是被她跑掉了。」 「那真是太气人了,你拿了她一大笔赡养费吧。」 「不,我一毛钱也没拿。」他静静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我太爱面子了吧。其实后来我挺后悔的,就算没跟她要钱,至少也要跟她大吼大叫一番,像是你这个臭婊子之类的。」 「你前妻现在人在哪啊?」 「住在东京,跟我离得还满近的。」 「我们现在过去找她,我会跟着你。」 他望着伊良部,伊良部一脸平静,就跟平常没两样。 「不,这个时间她人还在公司。」 「那我们去她的公司吧,我去帮你跟她说。」 「那样做太离谱了,至少也要等到晚上……」 「不行不行,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没有什么事是『到时候』才去做的。」 他觉得这句话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可是为什么医生你……」 「都怪你跑进来阻止我,让我骂得不够过瘾。」伊良部把脸往前凑了过来。「我现在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敌人。」 伊良部站了起来。「好了,走吧。」 「可是医生,其他人的诊疗怎么办?」 「麻由美,下午休诊哦。」 「没有人会来啦。」护士眼睛盯着杂志说道。 哲也被伊良部拖离了医院。之所以没有抗拒,大概是因为哲也内心深处也潜藏着这种想法吧。他想去尝试一下晚了三年的修罗战场,堆积在体内的东西,要一吐为快。 该做的事迟早还是要做的,反正他的日常生活也是一团糟。 他们来到后面的停车场,坐进伊良部的保时捷里,雄壮的引擎声响起。 不能再这样下去,哲也在前座握起了拳头。 到达佐代子的公司之后,两人呈一直线走向柜台。 「我去叫她出来,医生这个头衔方便得很呢,我可以说附近发生大规模的赤痢感染来威胁她。」 他很想叫他师父。 他和伊良部在大厅里等待,心跳愈来愈快了,他已经三年没有和佐代子面对面接触了。到时候一定是佐代子表现得比较激动,她一定会惊讶得叫出声来,或许脸上会完全失去血色吧。 不久之后,佐代子出现了。当她发现哲也,彷佛要跳起来似地抬起了头,停住了脚步,几秒钟后她再次接近他,嘴角泛起了平静的笑容。 「原来是你啊,我就想怎么会有医院的人来找我。」 好,对她说吧。不管别人要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在佐代子的公司里对她说那些话,想必会对她造成很大的伤害吧。 「前不久你有到我们住的公寓去吧?阿哲。」 「啊……」哲也张口结舌。 「我一下就认出你了,你看到我先生在一旁,所以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不过你躲在公园里偷看我们不是吗?」 原来被她发觉了,哲也变得面红耳赤。 「找我有什么事吗?因为我先生在一旁所以不敢说是不是?」 「嗯,这个……」哲也已经坐立难安了。 「连我都开始介意了……对了,前不久由美有打电话给你吧?那是我拜托她打的,我想请她问你,究竟有什么事。」 他开始流汗了,根本不敢跟她四目相接。 「其实我真的很期待,你是不是要再婚了?所以特地跑来跟我说。」佐代子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因为我对你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到现在我还感到心痛。我觉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幸福,这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当然,我知道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不过一旦你再婚,或许我多多少少可以得到一些原谅……」 结果血液倒流的是自己,现在可能脸色很苍白吧。 「对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田口先生,臭婊子、臭婊子。」伊良部在他耳边小声地说。 「咦?你是哪位?阿哲的朋友吗?」 「啊,不,这个… …」他的汗愈飙愈多。 「快点给她致命一击!」伊良部咆哮着。 「没什么事,听说你怀孕了,我只是来跟你说声恭喜而已。」 「咦!你也是听由美说的吧?」 「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哲也转过身来,抓住了伊良部的手臂。「搞什么啊,田口先生,你根本没说嘛。」他拉扯着眼睛瞪得斗大的伊良部,逃命似地离开了。 他好想哭。哲也心想,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悲惨了吧。 或许死对他来说是个好办法吧,这么一来裤裆里的困扰也可以治愈了。他已经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了,他现在的心情,只想挖个洞躲一辈子。 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哲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也不再去医院了,吃饭也只叫外卖解决,整天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性器官依然勃起如故,到底已经过了几天了?他连去数的心情都没有了。他既不看书也不看电视,只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到了第三天,伊良部综合医院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不过并不是伊良部打来的,而是泌尿科的年轻医师。 「田口先生,好久不见了,你的阴茎僵直症怎么样了?」得知居然还有人会担心他,不禁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还没有医好。」哲也回答道。 「那真是太好了,啊,不好意思,我这样说很失礼。其实我是大学医院派遣到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医疗员,我把你的病历和上次拍的照片给大学的指导教授看,他说无论如何都想帮你看诊,可不可以请你到大学医院来一趟。」 哲也答应了,虽然没有很乐观的期待,但也不能放弃能够医好的可能性。 当他来到这家具有悠久历史的砖造大学医院时,年轻医生和大学教授亲自来迎接他。教授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朴实男子,这点让他的期待又稍稍提高了一些。 来到研究室之后,他躺在诊疗台上,脱下了裤子。 「没错,这的的确确是阴茎僵直症,这还是我从医四十年来头一次看到呢。」教授对年轻的学弟说道,学弟为摄影机装上了录影带。 「会不会痛?」他对哲也问道。 「如果绷得太紧就会痛,所以不能穿三角裤。」 「那能够做爱吗?」 「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做,自慰倒是可以。」 面对教授的提问,哲也都一一地仔细回答。 这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鱼贯进入一堆医学院学生装扮的人,其中还有几个女孩。 「哦,大家都来了啊,这就是阴茎僵直症,这可是一辈子可能都看不到的病症哦,大家要仔细看。」 嗯?哲也抬起脸来。学生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在病历表上纪录着,有几个人还拍了照片。 「教授,可以测量吗?」其中一个医学生说道。 「这样啊,量吧。」 他用尺量了长度和直径,哲也觉得很困惑。这到底在搞什么啊? 让学生观察了十分钟左右,哲也步下了诊疗台,所有人也都离开了房间。 「特地让你赶过来,真是辛苦你了。」教授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车马费。」 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请问,这不是诊疗吗?」 「这个嘛,要说是诊疗也可以啦……」 「不是说好要帮我医治吗?」 「要动外科手术也不是不行。」教授摸着下巴说道:「不过这种病还没有到致死的地步,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害处,所以没有医生会冒险帮你开刀。」 「那今天到这里的目的是?」 「只是想让学生们见识一下而已,为了后辈的学习。」年轻医生明白地说道:「田口先生,放心啦,到时候一定会治得好的。」 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部了,他的太阳穴开始痉挛。 「开什么玩笑!」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居然把别人的病当成展示品!」 两个医生往后退去。 「不要以为我是病人就好欺负!」他大声地吼着。 自己的声音愈来愈激动了,他抓住了身旁的一张凳子。 「田口先生,你冷静一点。」 「少罗唆,你们这些家伙都把我当猴子耍。要是你们以为我会一直乖乖听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举起了凳子,往墙壁上敲打。 「你在做什么呀?」 接下来他掀倒了诊疗台,敲打着柜子,打碎了玻璃,钳子类的器具随着尖锐的声响散落在地板上。 「快住手啊。」 「闭嘴,不想受伤的就滚一边去。」 哲也挥完拳之后,一脚踢飞了医疗器具,点滴架倒了,光片在空中飞舞着,电脑穿过了玻璃,滚落在中庭之中。 「喂,快打一一〇。」教授叫道。 「叫吧叫吧,紧急事件,连飞虎队都叫来吧。」 他体内的热血澎湃着。 他被拘留在警察局两个晚上,破坏物品的罪责获得缓刑处分,也和大学医院方面取得了和解。医疗器材部份以半价赔偿了事,教授也因自认公开病患有错而做了退让。 他请伊良部做为他的保释人,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这件事,当然更不愿告诉公司的人,不得已之下连络了伊良部。 「田口先生,看来你大干了一场哦。」 来接他的伊良部还是平常那副调调。看着他笑的时候,连牙龈都露了出来。要是伊良部是女人,他一定二话不说紧紧抱住他。 当哲也走出警察局,步伐踏得相当大,简直就像是蹬跳着似的。他的性器官已经不再一柱擎天了。 当他被带离大学医院,拘留在警察局侦讯室时,依旧控制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但是他注意到有一点不同。裤裆里的紧绷感消失了,他把手探进裤子里去,大喊了一声:「呀喝!」虽然被警官「喂」地怒斥了一声,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终于从持续勃起的痛苦中得到解放了。或许是感情爆发的功劳吧,难道自己的假设真的成立了吗? 当他在车上这么告诉伊良部时,伊良部说:「那大概是自我催眠吧,要是你觉得这么做可以痊愈,只要你照着去实行就可以康复。这就跟给病人没有疗效的药剂一样,人类的身体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呢。」 不管怎么样,反正已经痊愈了。 「既然你痊愈了,我们一起去丰岛园的水上乐园玩吧。」伊良部说道。 我才不要。 「医生,下次有高档的相亲派对记得找我一起去,我想伪装医生跟女孩子搭讪。」 「嗯,好啊,我帮你订做我们医院的名片吧。」 他看着伊良部的侧面,又想叫他师父了。 保时捷的引擎声,愉快地敲打着哲也的鼓膜。 第三章 展场女郎 1 「广美,你要不要去看看精神科啊?」 在工作结束后回家途中的咖啡馆战战兢兢开口的,是与广美同一家经纪公司的展场女郎厚子。 安川广美不经意地抬起头来。 「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对劲啦,像这种状况,任何人都会有啊。」厚子紧张地露出笑脸,慌忙说道:「只是普通的疲劳嘛,只要吃了药,休息个两三个礼拜,一定会痊愈的。」 「才不是这样呢。」广美叹着气回答。她放下了茶杯,用手托着腮。 「有些事情要试试看才知道嘛,那个当解说女郎的佐藤,她得到自律神经失调症的时候也是——」 「才不一样呢。」广美加强了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厚子叹口气,沉默了下来,啜着柠檬汁的吸管。 广美从上个月开始,就一直觉得身体不舒服,全身倦怠,晚上也睡不着,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胸部还会阵阵刺痛。 她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因为有人在跟踪她。 一开始她之所以会察觉到,是因为有一次活动结束得很晚,她醉得一塌糊涂,坐在末班电车上的时候。 她没有拿计程车资,是因为那家举办活动的代理商老板携家带眷的,罗唆得不得了,害得她最后落荒而逃似地离开了那家店。 都是那个色老头,居然用手环抱着我的腰。她感觉肚子里面好像已经中毒了,但仍然一手抓着吊环,这时她发现有人在斜眼偷瞄她。 她猛然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在盯着她。 或许是自己多心吧?她又把头转回去,但是她再次感觉到那股视线。 这次她慢慢地把头转过去,但是车厢内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一票无精打采的上班族,各自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可是不久之后,她又感觉到那种视线了。 她已经习惯成为别人的目光焦点了,她以前也曾当过赛车皇后,她要摆出让所有男人都会回头看她的表情和姿势。不过那晚的视线并不一样,那是一种带着黏着性、充满欲望的眼神。 她开始觉得不舒服,以前也有几次被变态包围的经验,那些带着照相机的小鬼都以为展场女郎的笑容是朝着自己笑的。 离开车站之后,她急忙以小跑步的速度奔回家。 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了,她从窗帘的缝隙偷偷往下看,马路上完全没有人,让她松了一口气。 可是两三天之后,她又感觉到某个人的视线。这次是不管白天晚上她都能感觉得到,不管是在自己家里还是事务所,只要广美一出门,那种视线就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她怕得不得了,于是找厚子谈这件事,厚子感同身受地劝她去报警,在厚子的陪同下,她们来到了警局。 当处理跟踪变态的女警问她有关那个人的身形外貌时,她回答:「不知道。」因为她压根就没见过「那个人」。 「只要离开自己家门的那一瞬间,我就会感觉到那道视线。」「不知道从哪里一直看着我。」。 她就这样说了三十分钟,女警和厚子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女警留下一句:「要是目击到那个人,请你再来一趟。」就离开了,而厚子仿佛若有所思。广美知道她们都不相信她所说的话,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在这之后,她反覆地告诉厚子相同的状况。厚子也只是不置可否的点着头,摆明了就是不相信她的话,反而开始关心起广美的健康状况。 她大概以为我精神出毛病了吧?这样还算是我的好朋友吗?她觉得很生气。 于是愈来愈不安,连饭也吃不下了,一连瘦了三公斤,但当然没有瘦身成功的那种喜悦。 「我看你还是先去拿个镇静剂比较好,至少吃了之后可以让你比较好睡。」厚子说道。 广美并没有正面回答她。 「你应该先想想怎么调养你的身体吧。」 这我当然知道。但是到精神科去就诊,不就承认自己有异常吗?我才不要。 和厚子分开之后,她搭上了电车,又感觉到有人盯着她。 死变态,你大概是胆小的跟踪狂吧。你以为我是你可以弄得到手的女人吗?已经持续一个月以上了,她有一种想大声喊出来的冲动。 为了压抑焦躁的心情,她望着窗外的景色。 忽然间,一面写着「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看板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栋墙壁雪白的洁净建筑。 综合医院一定也有精神科吧? 要进入综合医院比进入精神医院简单。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这种念头有考虑一整个晚上的价值,如果能够弄到安眠药.她倒是相当渴望。 广美抓着吊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地下一楼。 当她早上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粗糙乾裂的皮肤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再这样下去根本没有办法工作,外貌就是广美的生命线。 「欢迎光临。」 她敲了门之后,里面响起一声又高又亮的声音。她说了声打扰了,走进房间里,里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中年男子靠坐在单人沙发上。 哇!她不禁轻轻地喊了一声,那是广美最讨厌的类型,苍白的死胖子,而且一头乱发上面还满布着头皮层,挂在他胸口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 「我听挂号处的人提过了,你是安川广美小姐吧?你说你晚上睡不着?」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连牙龈都露了出来。广美为了不要直视他,而把视线往下移,坐了下来。 「二十四岁,职业是艺人兼模特儿,工作的内容大概是什么啊?」 「担任电视节目的助理或是杂志模特儿之类的。」 其实她的工作大部分是担任一些活动的展场女郎,不过以前也曾经做过她说的这些工作。 「好棒哦,下次有演出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要看,呵呵呵。」 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笑声,她的脊背突然一阵冰冷。 「好了,我们来打个针吧。」 「什么?」广美皱起了眉头。 「打针,用来镇定你的情绪,我们要帮你打一针。」 「可是你还没问我的症状,这样打针好吗?」 「那个等一下再问,喂,麻由美。」伊良部喊着护士。 过没多久,护士就做好打针的准备,广美将左手臂放在注射台上。 那个叫麻由美的护士手持针筒,上牛身往前倾。她穿着低胸的白衣,胸口和大腿让人一览无遗。当她们四目相交的时候,护士仿佛对她挑衅似的笑了一下。 想跟我比个高下吗?就护士而书,她还算满可爱的啦。 她马上注意身旁似乎有点不对劲,回过头一看,伊良部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好像很兴奋地看着针头刺进了手臂。 这家医院是怎么回事啊—— 打完针之后,她再次来到伊良部面前,她觉得这次伊良部似乎比刚刚贴得更近了。 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穿迷你裙,于是她紧紧将膝盖并拢,用手压着裙摆。 「广美小姐,你应该还是单身吧?」伊良部兴高采烈地问道。 「啊、是的。」她一边回答,一边冒起了鸡皮疙瘩。他叫我……广美小姐? 「我也是单身哦。呵呵呵。」 伊良部抓着头,头皮层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她不由得将身体往后缩。 「我是这家医院的继承人,开的是保时捷,b型天秤座。」 那又怎么样?你干嘛要自我介绍? 「虽然我今年三十五岁,但是看起来不 像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吹牛的吧?看起来像四十五岁了。 「请问,诊疗……」她故意岔开话题。 「啊,对了,该问的事都还没问。」他终于拿起桌上的病历表。「小美美你怎么会睡不着呢?」 居然叫我小美美。广美都想哭了。 广美调整了一下心情,告诉他自己身体不舒服的原因:有人在后面跟踪她、警察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朋友还觉得是她自己疑神疑鬼。就算觉得不舒服也没办法,她觉得还是要老实的跟医生说才对,所以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向伊良部说明。 「真糟糕,没想到这个社会上还有变态啊。」 是啊,就跟你一样。 「你要不要考虑雇用短期的保镖?」 嗯?伊良部相信自己说的话?她突然觉得心头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 「可是我没有钱啊。」 「我来当你的保镖也无所谓啊,免费哦。呵呵呵。」 她觉得全身脱力,她当然没有答应,为了早点甩掉伊良部,她伸手去拿自己的皮包。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改变你给别人的印象。」伊良部一边摸着双下巴一边说道。「那个变态脑海里一直在想着广美的身影,而且不断地延伸想像,所以只要你破坏他的印象就好了。」 广美停下了手。 「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哦。有一个好莱坞女星被一个变态跟踪,有一次还跑到她家去。那个女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穿着拖鞋走到了大门口,那个变态看到女星比自己想的还要矮还要丑,对她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下来,就乖乖地回家了。」 她再一次把手放回膝盖上。 「因为那个跟踪她的变态,主要是想亲近穿着高跟鞋、化浓妆、银幕上的明星。所以当他看到本人的时候,反而吓得魂飞魄散。小美美,你要不要也穿拖鞋出门啊?」 她对伊良部的看法稍微有点改观,看起来他也不是员的白痴到哪里去嘛。 「还是你一大早穿着旧睡衣去倒垃圾,还让他看到你抓屁股的样子。」 「这种程度,我应该还做得到。」 她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没错,只要让对方幻想破灭就行了。 「为了加强效果,你还可以叼根烟抓屁股。」 这一点她万万做不到,不过她已经找到方法了。 「短时间内你要持续看诊哦。为了帮你调整身体状况,我们要帮你打针。」 伊良部又露出了牙龈。要持续到这里看诊?不过广美还是说了声「好」点头答应。 虽然这个男人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但跟他说话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来得好。现在的心情就比昨天好一点了,或许找人商量具有减轻烦恼的效果也说不定。 她要离开诊疗室的时候,伊良部还送客途到走廊来。 「小美美,你等一下要去工作吗?要不要我用保时捷途你去啊?呵呵呵。」伊良部脸上堆满了笑。 广美的脸颊一边抽搐,一边露出笑容拒绝。 开保时捷而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她在肚子里面暗骂。就算是宾士、法拉利,所有的高级车我都坐过啊。 走出医院外面之后,她又感觉到有视线盯着她。可恶,你这个死变态。 当确定周围没有帅哥之后,她朝着柏油吐了一口痰,迎面走来的家庭主妇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有原因的。她几乎快喊出来了。 2 隔天,她的工作地点是在国际展示厅所举办的游戏展。在签约厂商的摊位上,摆满了介绍的小册子,她的工作就是介绍商品。当然,也扮演被拍摄的角色。她被分配到的装是一套深红色的连身迷你裙,胸口露出的部份可以利用钮扣调整。 广美这天早上还是以一贯的妆配上平日的服装出门:迷你裙配高跟鞋、低胸剪裁的衣服。她原本想听从伊良部的提议,但是当她照过镜子之后,她改变了想法。因为广告代理店的负责人说,有时会有英俊的年轻社员出现。要是真的出现,那她穿着朴素而又不显眼的服装,一定会后悔到死。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降临到她身上,也许工作结束之后,会有帅气社员找她一起去吃饭。 她只好在出门时以挖鼻孔来代替,她注意到已经有人在看她了,所以在左右绕了一下之后,用心地挖了十秒钟鼻孔。 这个展览相当热闹,广美最讨厌的白猪哥们,也在会场上到处穿梭。 她无法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广美站在商品旁,对参观者露出笑容,她尽量挺直背脊,抬起胸膛。因为穿了安全裤,所以她的姿势也表现得相当自然。这是她职业上的习惯,就算只是站在街角,她偶尔也会摆出「模特儿的站姿」。 「喂,广美。」厚子压低了声音,来到她的身旁。「中央电视台的『tomorrow』来了哦。」 广美的心跳了一下。中央电视台的「tomorrow」,是一个以高收视率闻名的深夜情报节目。 「而且『宝物』也来了。」 「宝物」是相当受年轻男孩欢迎的流行杂志。 再过不久就要实际演出了,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采访吧。 广美假装补充小册子,跑到小房间里去检查自己的妆,妆上得比平常还差。她啧了一声,没办法,只好把胸前的钮扣往下移三公分吧。 回到她被安排的位置,拿着相机的小鬼头们占据了比媒体更接近舞台的位子。 闪开啦,你们这些死变态,老娘可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家伙才把乳沟露出来的。她虽然露出笑容,但心中却在咒骂着。 但这并不完全是她的员心话,她从小就很喜欢让人拍照。 或许是钮扣奏效了吧,那些拍照的小鬼头全都把镜头对准了广美,闪了好几下闪光灯,按快门的声音不绝于耳。 让人注视的快感在广美体内驰骋着,站在高台上望着底下的小鬼头,她摆了一个姿势,单脚往前伸出,露出了大腿。 来啊,裙底风光也让你们拍个够吧,今晚就让我成为你们的性幻想对象吧。 她感觉自己好像支配着他们,广美的快感愈来愈高涨。 过了不久之后,镜头的焦点移到了隔壁去了。她往旁边瞄了一眼,看到和她属于同一个事务所、十九岁的艾蜜莉正露出得意的表情,沐浴在闪光灯之中。 什么嘛!根本还没有正式出道,居然还取了艺名,你的胸部是靠胶带挤出来的吧? 广美弯下腰来,双手向前交叉,特别强调自己的乳沟。她还噘起了嘴唇,这是广美用来和人一较高下的姿势。 摆出这个姿势之后果然奏效,她又再次独占了所有相机的镜头。 会赢是理所当然的,我可是和打工的短期大学生不同哪。我在这行已经五年了,我很清楚要如何让人注意到我。 她期待已久的媒体终于过来了,首先是「宝物」杂志。 工作人员把那些有收集癖的人挤到两侧去,发小册子的展场女郎们也假装若无其事地往舞台移动,她们正在等待被点名的机会。 一个留着胡子的摄影师打量着展场女郎们,沉默了一下子。 「嗯,你、你、你。」他用手指比着几个人。「你们排到那边去。」 广美也在被点名的人选之中,这让她的心头涌上些许的安心与优越感,这家伙还满有眼光的嘛。她朝着摄影师浅浅地微笑,挤到不会被冷落的中央位置。 厚子并没有在被点名的行列之中。她觉得厚子很可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厚子一定会变成平凡的家庭主妇吧。虽然她的个性很好,但是她实在太不醒 目了。 「来,笑一个——」 应摄影师的要求,广美露出了自豪的洁白牙齿。闪光灯闪个不停。三年前,她会经和牙医交往,接受了免费的齿列矫正,矫正好之后她就落跑了。她完全没有感到内疚,能够和年轻的美女辣妹搞在一起应该很爽吧,她觉得对方应该算是赚到了。 她自发性地变换姿势,朝着摄影师露出乳沟。摄影师露出兴奋的表情,快门的声音更加忙碌地响起。 摄影结束之后,轮到记者上场。 「可不可以把你们的姓名、年龄和三围告诉我啊?」记者以轻挑的口气问道。 广美回答时把年龄谎报了年轻两岁,三围也上下做了修正。 「会刊在哪一期啊?要登得大大的哦——」她以撒娇的口气说道,还摇晃着记者的手臂,记者露出害羞的模样。 要是把我的照片登得小不拉叽的,我可不依。她在心中暗暗说道。 就在这时候,一旁又开始拍了起来,她不明就理地转过头去。 艾蜜莉独自一个人正在接受闪光灯的照拂,广美简直无法置信。什么嘛,她只不过是比我年轻而已。 她走到厚子身旁,低声地说道:「为什么她可以拍独照?」 「有什么关系,广美,你也被拍了啊。」厚子说道。 「那个摄影师会不会有恋童癖啊?」 她愈想愈生气,如果让那个丫头拍独照,那照片的刊登方式大概也决定好了吧。开什么玩笑,我在这群人之中可是no.1耶。 所以当「tomorrow」的工作人员过来时,广美又把胸口的钮扣往下移了两公分。 活动进入了佳境,灯光照射下,播放着节奏狂野的背景音乐,广美甩动着胸部跳舞。她一边跳着,一边对摄影师抛媚眼,一如她所期盼的,摄影师露出沉醉的表情,并挤到了舞台的正下方。在低角度下被拍摄,让广美觉得自己全身仿佛被舔舐着。 当摄影机拍摄到正面时,她眨了眨眼。心想,这么一来就搞定了。 在一阵纷乱之中,厚子靠了过来,摄影机往后拉,变成两个人同时入镜。 算了,反正是好朋友嘛,就分给她一点镜头吧。 接着两个人、三个人都挤到广美身旁,摄影机愈拉愈后面。 喂!你们这些人未免太厚脸皮了吧!现在拍的可是我耶。 有一个人往前面挤出去,对着摄影机抛出飞吻。 她知道镜头拉近了,对那个女的拍着特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自己正在最吃香的时候,却被其他女人抢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大合照的状态了。广美被挤出中心之外。 哼!真是一群肤浅的女人。 绝对不能输给她们。广美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她把胸口的钮扣又往下移了一公分,重新挤进女人堆里。 她不经意地往台下瞄了一眼,看到一个广告商的中年职员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除了在乎年轻多金男人的想法之外,其他人要怎么看待她,对广美来说都无关紧要。 音量高亢的背景音乐震耳欲聋,各种颜色的灯光洒落在这些女孩子们的身上。 回到自己居住的套房时,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广美淋浴完之后,坐在电视前面。她要确认今天的展览有没有被播出来。 当然,她也准备好录影带。即使是自己露脸时间不多的节目,她也全都会用录影带保存起来。 她盘坐在地板上,一边吹乾头发,一边看着电视,偶尔还抓起洋芋片。今天的广告商真的很小气巴拉,只在休息室准备了外卖的披萨就打发她们了,而且数量还不够,好歹也要叫大饭店的外烩嘛。所有的展场女郎都觉得很不爽。「tomorrow」开始了,一开始的单元就是播报游戏展。广美被拍到了,但是却只有区区三秒,这种结果并不能让她感到满意,就像她所料想的,那个抛出飞吻的女孩以特写的方式播出。 她喝着宝特瓶的果汁,梳着头发,虽然长头发比较难整理,但是她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剪掉,甩着披肩的长发,这个动作最能够引起男人注目,因为这么做充满了风情。 她停止梳头发,把频道切换到「beautiful」,那是一个很多女孩曝光的多元化深夜节目。 在会面的后方发现了一张脸孔,那是以前跟她一起担任赛车皇后的女孩。为什么她会——她的脸孔变得发烫。 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上这个节目的?她根本算不上是美女啊。 那个女孩穿着迷你裙,跷着腿。当主持人对她开黄腔的时候,她装模作样地说:「人家不懂啦!」 少在那边装清纯了,以前明明和赛车的相关人员关系乱七八糟的,能够上这个节目,一定有和赞助商上床吧。 她觉得有点脑充血,嘴唇颤抖着,因为不想看了,她把电视关掉。她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二十四岁了吗?她呢喃着。虽然她也赚了一点钱,但是要成为演艺人员,这个年纪已经差不多到达极限了。她想要出名,在大舞台上一个人独占聚光灯。自己究竟会不会有这一天呢?焦躁感几乎冲上了她的喉头。要不要干脆拍裸照,来个孤注一掷呢?可是她对自己的乳头形状并没有自信…… 她今夜又辗转难眠了。 「就算吃了药也睡不着呢。」 这天伊良部的头发上抹了发胶,他好像还剪了头发,并不像上次那样看起来脏脏的,身上的白袍也浆烫过了。 「嗯,因为那种药的药性不强嘛,今天再帮你开药效强一点的吧。」 她看着伊良部的脚,发现他今天穿的并不是室内拖鞋,而是穿着ferragamo的皮鞋,而且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香水味,广美拼命忍着不被呛到。 「好了,先打一针吧。」 她又被打了一针。那个叫麻由美的护士,胸口上有三颗钮扣没扣上。 想跟我一争长短是不是?害得她也想把钮扣解开了。 「小美美,你看起来真的很像女演员呢。」 当她回到诊疗椅上坐下,伊良部似乎很高兴地笑着,上下打量着广美。 「啊,没有啦。」虽然自己也这么认为,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试着不化妆出门?」 「还没有。」 她今天出门还是化了妆,还穿了迷你裙。下午开始要和一家大代理商洽谈下一个工作,其他的展场女郎应该都会刻意打扮一番,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着朴素的衣服吧。 「还是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你吗?」 「是啊,早上离开家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 她今天早上在路边吐了一口痰,还把垃圾集中处的纸箱踢飞了,虽然斜对面香烟铺的欧巴桑对她皱起了眉头,但她并不放在心上。 「小美美,你真是个美女,你也该去了解跟踪者的心态。」 喂,我才不想了解。她几乎快喊出来了。 「漂亮的花朵总会招来蝴蝶的。」 这我倒可以理解,问题是连蛾也招来了。 「不过我觉得你找一个贴身保镖还是最好的方法。」伊良部把身体凑了过来,下巴的肥肉晃啊晃的。「暂时就由我来担任你的贴身保镖吧。」 「啊?」广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这逼么一来我就可以接近小美美了。」 这家伙员的是医生吗?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还可以用保时捷去接你哦,呵呵呵。」 伊良部恶心地笑着。她的背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不、不必了。」 广美好不容易挤出这一句话。 「你不用客气嘛。」 「我并没有客气。」因为觉得生气,所以她的口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这样哦,真是太可惜了。」伊良部像个小孩似地噘起了嘴。 讲几句话教训一下这个家伙吧。她心里这么想着,看着那个护士,那个叫麻由美的护士正躺在诊疗台上翻看着杂志。 她的头痛了起来,跟他们相比,自己应该正常多了。 「对了,你觉得跟踪你的变态只有一个人吗?」伊良部说道。 这个问题让广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不分昼夜,只要有你的地方就会出现,就物理性而言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或许跟踪的变态不只一个人也说不定。」 她也认为很有可能。像自己这么艳丽,有好几个男人对她抱着妄想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反倒是只有一个人才不自然呢。 「或许是吧。」她的胸口充满了不安的感觉。「医生,我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要你改变自己给人家的印象吗?你可以试试看剪短头发,我也比较喜欢短头发。呵呵呵。」伊良部笑得身体都扭曲了。广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小美美你一定很适合。」 她才不想剪短头发,她连改变化妆和服饰都不愿意了。对广美而言,剪短头发就好像叫一个武士把刀丢掉一样。 「既然如此,那你去到一个变态无法接近你的地方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搬到很远的地方?」 「不,是要你爬到更高的地位。那些跟踪你的变态,心里一定想着:『或许我能把她弄到手。』小美美你虽然看起来很耀眼,不过总还是有平民老百姓的感觉。」 她感到有点不悦。我?平民老百姓?开什么玩笑?在短期大学时代,大家都说我是「高不可攀」的女人呢。 「所以那些跟踪变态对你抱着天真的期待。只要你爬到更高的地位,变成一朵高岭之花,他们就会觉得:『啊啊,我已经没有办法接近她了!』然后就会死心了,这也是一个办法。」伊良部以悠哉的口吻说道。 「以前容易遭到变态跟踪的大都是偶像派吧?那是因为不管什么戏,她们都诠释善解人意的角色,并借此博得大家的喜爱。相反的,如果成为超级巨星,男人们只能远远看着她们,不会想要把她们据为己有。」 这番话确实有道理,原来如此,自己还是太平凡了,所以一定要让那些臭男人觉得「自己绝对配不上她」,必须提高自己给他们的难度才行。 好吧,就让自己成为更奢华的女人吧,要赶紧再加强自己的努力。 伊良部的狗嘴里居然吐出象牙来了。是自己的错觉吗?他那张粗鄙的脸居然也让自己看起来变得顺眼了。 「对了,你想去哪里吃午餐?我们去银座吃寿司好不好?」 你一个人去吃吧,我还是不想跟你吃饭。她以冷漠的眼神拒绝伊良部,开始收拾准备回家。 「那小美美,这个送你。」 伊良部从屏风后面取出一把花束,那是一束相当漂亮的玫瑰。大概值几万元吧?真不愧是医生,有的是钱。 广美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哇,好漂亮哦!」她露出夸张的惊讶模样。「可是医生,跟花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prada的新包包。」她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使出她最擅长的招数。 伊良部的双颊都晕红了。「嗯,好啊,prada是吧?」 「真的吗?」广美显得有点雀跃。未免太简单了吧? 「我明天准备好了再送你,呵呵呵。」 太棒了,没想到来看诊还可以让自己的收藏品升级。 她本来想亲一下伊良部的脸颊,但是看到他那浮出油脂的皮肤,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傍晚,当工作的会议结束之后,她和厚子一起去喝茶。 她把变态也许不只一人的疑虑告诉厚子。 「你还好吧?」厚子皱起了眉头。「你不是去精神科找医生谈过了吗?」 「就是精神科医生跟我说的呀。如果只有一个人,就物理性来说并不合理,所以不只一个变态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我也觉得『原来如此』。」 「那个医生很奇怪耶,你还是换个医生好了。对了,广美,你怎会那么轻易就相信这种事呢?你不觉得是你自己的错觉吗?」 「你又把我看成病人了。」广美的口气变得很强烈。 「因为你最近很奇怪啊,你今天还在走廊上吐痰呢。」 「不会吧?你看到了?」 「看到了啊,还抓屁股呢。」 「这么做是为了让变态的幻想破灭,我可不想让他们对我有非分的妄想。」 「你还在休息室里叫助理『臭小子』。」 「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啊,他连正式员工都不是耶,只是个签约的兼职人员,居然也想吃天鹅肉。」 「我真是不敢相信。」厚子瞪大了眼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可是受害人呢。」 「我能不能以好朋友的身分劝你一句?广美,你会不会是太自我膨胀了?」 「什么嘛,居然说我自我膨胀。」 「这是事实啊,你自己虽然这么想,但是别人并没有那么关心你啊。」 「太过分了,厚子,你在忌妒吧?因为我比你抢眼。」 「我才没有忌妒呢。」 她们争吵了一阵子,或许是太过激动了吧,女服务生还要她们声音小一点,居然会惹恐龙注意,令她感到更加生气。 她结了自己那份的帐,一个人离开了咖啡馆,她又感觉到有视线在看她了。 「啐!别以为我是你们可以弄得到手的女人。」她甚至把这句话都说了出来。 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仿佛弹开了似地停了下来,惊讶地张大嘴看着广美,广美拨了拨头发,离开了现场。 每个家伙都是这副德行,她心头的怒火沸腾。连厚子都怀疑我,反倒是伊良部比较了解自己。 她踢了电线杆一脚,高跟鞋的鞋跟应声而断。 3 那天她要到婚姻介绍所去打工。广美穿着粉红色的套装,拎着伊良部进贡的prada手提包,来到了位于银座的大饭店。 她打工的这家婚姻介绍所,在每家杂志上面都有广告曝光,算得上相当有名。要是一直介绍丑女,会引起男顾客的不满,偶尔都会雇用展场女郎来当招牌,让她们去和客户相亲,这是大部分婚姻介绍所都会用的伎俩。当然,要是顾客看过觉得满意的话,也会找个适当的理由回绝掉。 吃一顿饭两个小时两万元,展览活动的工作虽然很引人注目,但是演出费用并不高,对广美来说,这项兼职可是重要的收入来源。 她在饭店大厅和负责仲介的女人先做讨论。 「安川小姐,你这副装扮太华丽了吧?」 「会吗?」 她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但那个女人似乎显得有些不满。 「你今天扮演的角色是在电器工程公司担任会计的女生耶。」 她实在无法回答。在一流大饭店的大厅里,难道要她打扮得俗不可耐吗? 「算了算了,总之,这次你只换了姓氏,没有改名字,这么一来就不会弄错了。铃木广美,二十四岁,东京出生,和父母住在一起,短期大学的家政科毕业之后,就到目前的公司任职,兴趣是看电影和做点心。」 上次她的兴趣是「阅读与 刺绣」,每次都让她很想笑。 「而对方是……」那个女人翻动着文件。「太田实先生,东京出生,现年三十岁,身高一百七十公分,体重七十公斤,多摩高专毕业,现在服务于土木公司……」 那个女人继续说明。对方的年收入是四百五十万元,这么一点点钱要怎么生活啊?广美生起了闷气。要是自己找对象的话,年收入一千万元以下的她是死都不会跟他交往的。 「接下来只要不要露出破绽就好了。」 面对那个女人的强调,她只公式化地回答:「我知道了。」 在那个女人的前导之下,她走进了餐厅。接下来这两个小时要好好忍耐。只要露出客套的笑容,配合对方说话就好了。 在靠近窗边的桌子前面,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打了红色领带的男人,一脸超富泰的样子。他看到广美之后,努力地睁开细细的眼睛。 很惊讶吧?没想到会有这么棒的女人出现吧?广美的心中窃笑着。 那个男人眼角堆笑,脸颊上露出了红晕。 那个女人为双方介绍。那个男人站起来之后,比穿了高跟鞋的广美还要矮得多。哪有一百七十公分啊?而且肥得跟猪一样,起码有八十公斤。 「你们只要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就好了,这样比较亲切嘛,呵呵呵。」 那个女人介绍完之后就走了,这时桌上送来法国料理的前菜。 「广美小姐,你常常吃法国菜吗?其实我对这样正襟危坐觉得很受不了呢。」那个男人以宏亮的声音说道。「嗯,我也是。」广美眼睛望着下方说道。 「那我们下次去居酒屋吧。」那个男人看起来很高兴,脸颊也没绷得那么僵了。 哪里还会有什么下次啊?缴了二十五万元的入会费和一次三万元的介绍费,你只会一直被骗下去。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连广美小姐这么漂亮的人都会来找结婚对象呢。」 才没有这种事呢,你继续觉得奇怪好了。 「因为我们公司的人大部分都结婚了。」广美沉吟许久之后说道。 「原来如此,因为无法遇到适合的人,成为我们共同的障凝,我们公司的女同事也全都是一些兼职的欧巴桑呢。」 你有别的障碍才对吧?先瘦下来再说吧。 在心中骂个不停,是她能够忘掉时间的唯一方法。她从来没有认为这种因为兼职而吃到的料理是可口的,虽然是高级料理,但是真的是太糟蹋了。 隔壁桌来了一对年轻的情侣,她无意间看了他们一眼。男的长得挺拔帅气,女的也长得挺不赖的,他们不时看着广美他们。 看到眼前这个逊毙了的家伙竟然跟自己坐在一起,让广美觉得很丢脸,那个男人正发出嘈杂的声音吃着东西。 「广美小姐,你之前会经见过几个会员?」而且声音还超大声。 「这个嘛,」她心里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今天是第一次。」她回答道。 「我已经是第四次了,虽然那么多次经验,但就是没碰到好的对象,我跟介绍所的人抱怨之后,他们才把广美小姐介绍给我。」 她知道隔壁桌的那对情侣正竖起耳朵听他们讲话。广美脸朝下,皱起了眉头。 「我说这些绝对不是客套话,广美小姐,你的气质真好呢。」 那个男人显得相当兴奋。这句台词到底是怎么挤出来的啊?你只是头猪耶。 隔壁桌的情侣看着他们,小声地笑了起来。羞耻和愤怒,让她的脸都变烫了。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自己的美貌居然要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兼职上面,原本这里所有人全都没有资格跟自己讲话的。 「而且你的型也不错。」 「你够了没有?」 那个男人停下了拿叉子的手,隔壁桌的情侣也一样。 她回过神来。那是自己说出来的吗?她一下子变得没有血色。 「啊,这个,嗯……」她显得慌张失措,额头上的汗流个不停。「这里的料理对我来说都太辣了,所以我忍不住抱怨,呵呵呵呵。」 看来似乎过关了,那个男人虽然一脸困惑,但也陪着她笑了起来。 用完餐之后,他们来到了中庭。广美心想,要是这家伙向婚姻介绍所抱怨就不妙了,所以她故作大方地和那个男人周旋。 「广美小姐,你想要有几个小孩呢?」 那个男人一边看着日本庭园中有鲤鱼游着的池子,一边说道。 「这个苏,两个左右吧。」广美羞答答地回答。 「跟我一样耶,看来我们两个满投缘的嘛。」 妈的,你想要我把你从桥上推下去吗? 「要是结婚的话,你的工作要怎么办?」 「我没什么意见耶。」 「我是希望你能辞掉工作,把家照顾好。」 这是年收入四百五十万元的人该说的话吗?她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什么这种货色的男人,连自己的身分地位都搞不清楚呢? 结束了拷问似的两小时之后,广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饭店。我的遭遇真是太不幸了。广美一个人走在银座的街上喃喃自语。 当她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又感觉到背后有视线在看着她,这是不同以往的注视。那是一种妖气之类的东西,她觉得应该是刚刚跟她相亲的那个男人。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虽然没有看到人影,但是可以确定是他,跟踪变态又多了一个。 她连头发都懒得拨了。这种家伙,只要对他破口大骂就好了。广美把手提包兜在肩上,大步地走在斑马线上。 「又增加啦?小美美,你那么有魅力,会遇到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伊良部勉强地把他那超短脚翘成二郎腿,皱着八字眉说道。 有人可以了解她,这让广美感到相当安心。 她打电话给厚子,厚子只是冷冷地说:「我不想继续跟你当朋友。」能够好好听她说话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个医生而已。伊良部在广美心目中的等级也提升了,虽然他曾经是她「最不希望发生性关系的男人排行榜第一名」,不过现在应该已经退位到第二名了吧。 「所谓的跟踪变态虽然是一种妄想症,但却是从逃避现实开始的。对于所处的环境感到不满意,把一切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在犯罪。」 说得一点都没错。她真的很希望那些跟踪变态能够听到这段话。 「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一面只照着自己的镜子。映在镜子上的自己又帅又受异性欢迎,他们强烈地觉得别人也用相同的眼光在看着他们。」 说得太棒了,广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忿忿不平了。 「所以他们从不怀疑自己,可以说是自我膨胀的家伙。」 嗯?这好像曾经听谁说过……算了,反正自己是被害人。 「医生,我该怎么办才好?大概是习惯了吧,我现在已经不怎么感到害怕了,每天都心情不好。」广美诉说着。 她现在愈来愈感到焦躁不安了。 「你既不肯改变形象,又无法立刻就到他们无法接近的位置……」伊良部露出思索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或许你可以把跟踪变态的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 「别人身上?」 「和偶像共同演出的演员,不是都会招来粉丝的厌恶吗?要是有爱情对手戏,会遭到恐吓的都不是偶像本人,而是跟她对戏的人,他们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偶像被别人亲。小美美,你可以试试这招。」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某人约会,然后故意 让那些跟踪变态看到?」 「没错,你可以晚上在台场跟一个帅哥接吻,让那些跟踪变态现场目击。他们大概会忌妒到发狂,下次就只会对付那个男人了。」 这个方法的确有试试看的价值,每个人都对我疯狂,一定无法冷静下来。伊良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又退到第三名了。 她完全不认为这是一个卑鄙的手段,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要让什么人来扛这个重责大任呢?家里开柏青哥的大学八年级生阿吉?有老婆的不动产商小崇?作家兼都议员雅史?有好几个男人只要她一通电话就会赶过来。还好我有去混过,有备无患嘛! 当她正在思考的时候,伊良部对她说道:「小美美,让我来扮演这个角色吧?」 「什么?」 「我们家的保全做得很好,不会有危险,为了小美美,我什么事都肯做。呵呵呵。」他的身体凑了过来。 「不必了,医生。」她慌忙摇头。谁要你啊? 「不必那么客气嘛,小美美。」 伊良部以温柔的声音说着,把手伸了过来。咦?手被他抓住了。 「医生,你想做什么?」 她以求助的眼神看着护士,但是护士却完全不看这边。 「我好像已经喜欢上小美美了。」 伊良部站了起来,鼻孔撑得大大地靠了过来。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变态医生! 「快住手!」她身体往后缩。「你不要太过分了!」她不想让伊良部碰到她的身体,所以用脚挡住伊良部,然后一脚踢了过去。 伊良部往后倒下,当他的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之后,连同沙发一起翻了过去。 砰的一声在房间之中响起,伊良部的头好像撞到了地板。 「呜呜呜!」伊良部哀号着。从上面往下看过去,他就像小孩子一样泫然欲泣。 「谁叫医生要做出那么奇怪的动作。」广美以抗议的口气说道。 「不好意思,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伊良部噘着嘴说道:「因为我所抱持的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主义嘛。」 这是什么狗屁主义? 「不过我刚刚有看到小美美的小裤裤哦。」伊良部眼眶含泪,露出了笑容。 她完全无法掌握这家伙的性格,这个男人是别的地方没有见过的种类。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广美坐在诊疗椅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伊良部站起身来,一边摸着后脑,一边露出牙龈笑着说:「肿成一个大包了。」 她不由得望着伊良部。她一直没有注意到,今天伊良部的白袍前扣并没有扣上。 里面穿的那套西装看起来似乎相当高级。伊良部似乎察觉到广美的视线,「这是hermes的哦。」就像小孩以自己的玩具为傲一般,让广美看内侧的名牌。 她突然想到,这么说来,他上次穿的也是burberry check的毛衣,再之前是ferragamo的皮鞋。 伊良部愈来愈时髦了,她记得第一次来看诊的时候,伊良部的头发非常凌乱,还穿着拖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伊良部的脸看,他的眉毛修剪得很整齐,皮肤也没有冒出油脂了。 「我有去脸部美容中心哦。」伊良部摸着脸说道:「因为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和女病人坠入爱河嘛。呵呵呵。」 广美感到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朝她袭来。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这个男人。不过,既然他都已经说出hermes这个名字了,绝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 「医生,这身衣服跟你很相配耶,害人家也好想要hermes的套装哦。」 或许是女性本能的表现吧,她反射性地流露出性感的模样。 「嗯,好啊。」伊良部显得相当骄傲。「下次我把百货公司的外卖部找来好了。」 实在太轻而易举了,让她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有收获就够了。 她所选定的牺牲品是自由摄影师小内,他是一个只想和女人乱搞的低级男人,这种人要是有什么万一,她也不会良心不安。 她决定让小内成为跟踪变态的目标,让他从背后遭到刺伤。然后她再一次检举整个跟踪变态集团,这么一来她就能从被跟踪之中得到解放——广美已经把整个脚本都想好了。 「人家偶尔想见见你嘛。」她在电话中故意发出鼻音,还把尾音拉得高高的。 「我好高兴哦,广美居然会约我出去呢。」 白痴,你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所有的男人对她而言都只是工具而已,她实在无法想像自己也曾经有过处女的阶段。 大概是自己已经了解本身的价值所在了吧。都有人凑过来参观了,还不收参观费,未免太白痴了吧? 她乘坐小内开的volvo进入首都高速公路,她一下子就感觉到后面有追兵了。没想到连车子都有准备,虽然是敌人,她还是忍不住要称赞他们。 广美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后面的车子。 「广美,后面怎么了吗?」小内惊讶地说道。 「不,没什么。」她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 彩虹桥的夜景已经映入眼廉了,对面还有装满灯饰的大摩天轮。 「这个时间摩天轮应该是大排长龙吧?」小内说道。 「台场的海滨公园也不错呢,夜景很漂亮哦。」 「我们去展望广场吧?那里没有街灯,全都是热恋的情侣哦。」 「不行。」她以恶作剧的口吻说道。黑漆漆的,跟踪变态怎么看得清楚小内的长相?广美的计划是,用完餐之后,让他们看到街灯下的亲吻画面,然后再到旅馆去che。不过她并不会让小内得手,她会以生理期做借口,躲过这一劫。 穿越彩虹桥,原本弯曲的首都高速公路变成了一直线,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突然间都变得开阔了起来。为了确认后面是否有人追来,广美转过头去,这时她全身都感到一阵冰冷。 后面的车子已经不是一两台了,后面开着车头灯的车子全部都在跟踪她。 员叫人无法置信,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用手捣着嘴唇,连手也开始抖了起来。 「喂,广美,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自己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大型卡车追到了隔壁的车道,当两辆车并排的时候,司机看了广美一眼,司机的嘴角似乎带着笑。 「你的脸色很不好呢,你晕车了吗?」 「没有。」她只挤得出这句话。 这是现实世界吗?她感到脑部一阵麻痹,她觉得头脑里面有一种麻痒的感觉。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停在路肩?」 自己已经成为所有男人的妄想对象了吗?明天过后,我该怎么活下去? 「喂,你没事吧?回答我呀。」 她只听得到小内说话的高音部份,就像牛号哭般的声音,缓缓撞击着广美的耳膜。 4 她已经讨厌出门了,广美每天都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 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结完帐离开的时候,因为店员会在后面跟踪她,让她觉得很不自在。洗衣店的老板、外送披萨的工读生,他们在看到广美之后,都会被她的美貌所迷惑,立刻就会变成跟踪变态。 她也推掉了好几件工作,她实在无法勉强自己挤出笑容,要是她被那些变态包围的话,一定会对他们破口大骂。 她也曾经向厚子求救了好几次,厚子虽然也 愿意听她说话,但似乎对广美感到很害怕。 「广美,你要不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把这个工作辞掉,试着到一般的公司上班吧?」厚子来到广美的住所,诚惶诚恐地说道。 真是叫人不敢置信。要东京大学毕业的人到建筑工地现场去做工?要奥运金牌选手去送报纸?像我这种拥有如此美貌的人,难道要我去端咖啡倒茶? 「厚子,你是想减少竞争对手吧?」她把心里想到的事说了出来。 「不会吧?你真的是这么想吗?」厚子瞪大了眼睛说道。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从来没有把厚子当成是我的竞争对手,我的目标高多了。」 厚子斜睨着双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厚子了,就算打电话过去,厚子也不接。 只有伊良部了解她的处境,他对广美所遭遇的灾难感到同情,还说:「不要勉强自己外出也无所谓。」 虽然她依旧不想和他发生性关系,不过如果只是吃顿饭倒是可以考虑。 「状况不好的时候,最好不要勉强自己。每当我感到心情不好,我就会马上停止看诊,哇哈哈。」伊良部爽朗地笑道。 或许重新投胎变成笨蛋也不坏,至少烦恼会少一些。 「对了,小美美,我想去做双眼皮手术,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照镜子的时候,觉得如果我是双眼皮的话会更帅。」 她觉得有点头晕,完全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回答他。「小美美,你有整型吗?」 「并没有。」她用强烈的语气回答。其实她有垫了一点鼻梁。 「我觉得我的下巴应该更往前翘一点会比较好。」 伊良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拿了一面镜子,以不同的角度照着自己的脸,看得非常入神,如果仔细观察他,还会发现他的发尾有染过,而他今天穿着的是一套义大利品牌的服装。 这个年纪才想要追逐时髦,简直是白费心思。 「医生,我看你应该先把下巴附近的赘肉除掉吧?」她忍不住说了出口。 「那要怎么做啊?」伊良部把身体往前凑了过来。「我不是整型外科的,这方面我并不懂。」 「有一种可以抽取脂肪的真空装置……」 在伊良部的请求之下,她详加说明,伊良部「哦哦」地卯起来点头。 未免太可悲了吧?为什么我非得解说这些?我才是病人耶。广美只觉得沮丧,她每天都要叹气一百次左右。 当她来到很久没有出现的经纪公司时,遭到女社长的冶嘲热讽。 「我们的人手已经够了哦。」 女社长正把帐簿摊在桌子上敲打着计算机。 臭屁什么?明明也没帮我找到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要说出来。 「有什么不满吗?」 「不……」她避开社长的眼神解释道。 大概是找错经纪公司了吧。广美感到相当后悔,要是进入更有力的经纪公司,自己现在应该已经是大受欢迎的艺人了。 她确认了一下白板上的行事历,自己名字那边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件工作而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己已经错失好几次机会了嘛。她望着布告栏,上面张贴了各种试镜的布告。 「第一届电影之星选拔」这几个文字出现在她视线内,她凑近看看主办者是哪个单位,原来是业界最大的电影公司。 她突然觉得有些兴奋,既然是大电影公司,一定可以参与演出,奖金有一千万元。这是一个相当大手笔的选拔,得奖者会被当成秘密武器盛大地宣传,既然是「第一届」,这可是关系着公司的面子问题呢。 她仔细地看了一递,一共分为「灰姑娘组」、「女演员组」等好几个类别。她想报名女演员组,她的目标是成为成熟的女演员。 「社长,」她开口了。「我想参加这个。」 「咦?那个?安川小姐,你不是想要多元发展吗?」 「其实我一直希望能当一个女演员。」不管什么都可以吧,反正艺人就是艺人啊。 「我们已经决定要派艾蜜莉参加了耶。」社长像是若有所思。「就经纪公司的立场,我们把她当作我们的第一主打,可能的话我们只打算派一个人参加……」 那个小女孩是第一主打?她的脸开始微微痉挛。 广美把自己的感情压抑下来,低头说了声:「求求你。」 「好吧,就让你参加第一关的书面审查好了,我明白了,就帮你提出申请吧。」社长用手扶着眼镜,眼神往上瞟着说道:「代价是你以后不能再突然说不参加展场女郎的工作了。」然后继续埋首工作。 哼,还要我报恩啊?要是我被选上的话,我要你给我提皮包。 「啊,对了,安川小姐。」社长抬起头来。「你要我帮你填几岁?」 「麻烦帮我填二十岁。」 社长顿了一下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样啊?」然后把资料摊在桌上。 「我先告辞了。」打过招呼之后,她离开了经纪公司,广美挖了鼻孔,把鼻屎擦在公司的名牌上。 搞什么嘛,那个社长,以前也只不过是一个没名气的艺人而已,我还知道你以前是两小时的单元剧「淋浴要员」的其中一人呢。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广美又感觉到变态在跟踪她了。他们已经像是一个军团了,随时都有一百个人以上。 就随你们高兴好了,要跟踪我也只有现在而已了,我马上就要成为电影女演员,到你们无法高攀的领域去了。 她让自己的身影映照在服饰店的玻璃橱柜上,摆了一个姿势。多么棒的纤腰,上翘的臀部,高挺的双峰。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完美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确信自己一定会被选上,不可能有别的女人比她还好。她的心情急速地膨胀了起来。 一个经过的中年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广美。 「欧吉桑,你能面对面看着我也只有现在了。」她以威胁性的口气说道。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退到人行道的一旁,改变了行进的方向。由于姿势实在太怪异了,广美高声地笑了起来。 终于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了,那个独占所有人视线,仿佛女英雄一般的自己。 她在原地笑了好一阵子,所有的行人都看着广美,但她只认为自己太美了,别人会看着她是理所当然的,一点都不引以为意。 她对伊良部提了试镜的事,还要他帮自己加油。 「我会用大声公帮你加油的。」伊良部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她并没有告诉伊良部会场的地址,她暂时还要到这家医院看诊。 她轻松地通过了第一关的书面审查。即使她听到是从几十万个参赛者中被选拔出来的,她也完全不感到惊讶。 参赛者大都是一些没有任何经验的外行人,入选的这两百个人,应该全都隶属于经纪公司才对。绝对不会有「朋友自作主张帮我报名的」这回事,自己本人是否有心想参加,是审查委员相当注重的一环。 竞争这时候才正式展开,广美到美容沙龙去,更加精雕细琢自己的美貌,原本已经变得粗糙的皮肤,又重新恢复光彩,身体状况如何,马上会从皮肤反应出来,自己一定已经恢复健康了。 第二关的审查借用了活动中心进行。审查分为面试、泳装审核、才艺表演三个阶段,每个类别各选出十个人进入最后决赛。 广美当然自信满满,当她听到主办单位要的是标准美女演员时,她简 直都快跳起来了。这对自己实在太有利了,当她每天照镜子时,她都会想,自己的美貌是不是世界第一呢? 先在日本以女演员的身分出道,三年之后再进军好莱坞吧。这并不是梦想,而是计划。广美最近这几天一扫之前的阴霾,持续着高昂的情绪。 与其说是休息室,倒不如说是一间大房间里摆了几张桌椅而已,参赛者各自占住了自己的地盘,全心全意地在化妆,里面有几张熟面孔,都是试镜会的常客,虽然互瞪了一眼,但是谁也没有跟谁打招呼。 「哎呀,广美姐也通过第一关啦?」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去,看到同一家经纪公司的师妹艾蜜莉就站在她的身后。 「太好了,有认识的人呢。」 少骗人了,其实你的内心很焦虑吧。 「不过,我不知道广美姐原来是二十岁啊?」明明说话讽刺,脸上还堆着笑。 想打击我吗?这让广美觉得很可笑。我的修练跟你不一样,我以前还会经在竞争对手的饮料里面放泻药呢。 「你才要小心,泳装审核没问题吧?他们好像指定要做体操之类的动作,你要小心胸罩不要脱落,让人家看到胶带,那可会成为经纪公司之耻呢。」 她的声音在休息室里回荡着,艾蜜莉的脸色都变了。 「还有,不要把学校的名字报出来,这样会暴露出你的智商不高。」 艾蜜莉的嘴唇颤抖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好可怕。」四处都传来这样的耳语。那有什么关系?这里可是战场,我根本不需要朋友。 她想上厕所,所以离开了休息室。当她下楼梯时,身后传来「小美美」的呼唤声,这个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可是应该不可能吧…… 「嘿嘿嘿,我也参加了试镜哦。」 是伊良部,身上穿的皮衣鼓得跟气球一样。 「我也想参加电影演出,所以我参加男演员类别的徵试。」 「医生你……」她一时之间找不到感想。 「是啊,要是通过的话,就是医生兼演员,你不认为很帅气吗?」 「你是参加性格演员类别?还是配角类别?有这种类别吗?」 「都不是,我是动作演员类别,我也考虑参加青春之星的类别。」 她的头开始痛了起来,这也算是大电影公司的徵试吗? 「那么医生你的书面审核通过了吗?」 「这个部份我跳过去了,因为我爸爸是日本医师协会的理事兼联谊社干部,在很多方面都吃得开。」伊良部相当骄傲地说道:「要是我们两个都被选上,就能合演了,可以演出恋爱画面呢,呵呵呵。」 伊良部照着楼梯口的大镜子,还摆出姿势。 啊,我明白了,原来伊良部是个自恋狂。所以他自认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都是最帅的,多么幸福的男人啊。 「怎么样?很像劳勃迪尼洛吧?」他把手臂交叠在胸前,摸着自己的下巴。 不要烦我了,现在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时候。她想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徵试上面。 「医生,我先失陪了。」她快步地离去。 她在厕所里集中自己的精神。我是最美的、我是最棒的。她在心中这么确认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力量都灌注到丹田上面。 甄试开始了。 她穿着一件式的迷你裙接受面试,除了把她最自豪的腿露出来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办法。她把腿斜斜地并拢,手放在膝盖上面。 「安川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性呢?」 她被问到这个问题,广美装出思考的模样。 「我喜欢怀抱着梦想的人,以及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的人。」 面对老套的问题,还是要停顿一下再回答,这是答题的诀窍,会留给别人一种深思熟虑的印象。 「现在有一个男人想自杀,你要怎么说服这个人?」 「嗯,这个嘛……」就算是露出困惑的表情也无所谓,只会让人家觉得可爱而已。「我会告诉他:『明天介绍一个性感美眉给你!』用这个来打动他。」 评审委员哄堂大笑,她的背部涌上一阵快感,面试成功了。 广美自己的面试结束之后,在台下观察对手们的面试。要是她们注意到她的话,还会让她们分心。 艾蜜莉真是一个笨蛋,明明是电影的甄试,人家问她:「喜欢的监督是哪一位?」她居然回答:「长野监督。」引来一阵失笑。 当她们彼此眼神交会时,她对艾蜜莉哼地嗤笑了一声。 泳装审核是广美独占胜场的部份,由于她会经当过赛车皇后,非常会摆姿势,所有评审委员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她身上。 不过还是有必要强调生涩的感觉,不能表现得太老练。对广美来说,走台步虽然是她的拿手好戏,但是她还是刻意以生疏的姿态走着,最后还礼貌性地让评审委员一览无遗地看了她的乳沟。 艾蜜莉在这里又暴露出她的愚蠢。当评审委员对她说:「好,在那里转一圈。」她居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地板上往前滚了一圈。 会场充满了爆笑声,艾蜜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当她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在艾蜜莉的耳边说:「你真是经纪公司的耻辱。」 艾蜜莉满脸通红,紧晈着嘴唇。 现在简直就跟赢了没两样,最后的才艺表演只不过是再补上致命一击而已。广美准备表演的是迪斯可舞蹈,面试的时候她穿了迷你裙,这次她打算以男性化的装扮表演,迷彩装配上贝雷帽。 她在休息室换装,在镜子前面戴上贝雷帽。她听到一阵喀沙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于是把帽子摘了下来。 瞬间她面无血色。 她被整了——她的眼前一片黑,倒流的血液流到脚底之后又冲到头顶上。 她的帽子里面被塞了胶带,而且黏着面朝外。 「太过分了!」她叫了出来,「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她明白了,是艾蜜莉干的。 一堆女人围拢了过来,每个人都以不怀好意的表情看着广美的头,但是艾蜜莉并不在其中。 帽子虽然拿下来了,但是胶带却黏在头发上,头顶和两侧都是,整顶帽子里面都被动了手脚。 她头晕了,打击和愤怒让她全身颤抖。 「喂,艾蜜莉!」她高声咆哮,「你在哪里!滚出来!」 那群女人离开了广美的身边,她们似乎不想和她有任何纠葛。 「你做了这种事,别想我会善罢甘休!」 她在休息室里横冲直撞,她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喉咙深处涌出了激动的情绪,广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一切都结束了,她无法继续参加甄试了,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吧,她成为女演员的道路就要封闭了,她会以普通的展场女郎身分离开业界,她只能成为低级男人的妄想对象—— 她心中充满了绝望,双脚不听使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等回过神来,已经在会场之中徘徊了,她听到某个地方传来了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连甄试都不让我参加,搞屁啊!我都已经说好几次了,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是伊良部!他在会场的一角摇晃着下巴的肥肉,正和工作人员争执着。 「你是认真的吗?我不知道你是靠什么关系进来的,但是你这把年纪了还想当动作明星?想就知道不可能吧!」 「你的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吗?你看不出来我可是明日之星吗?」 「请你先回去,我们这 边忙得很。」 「啊,小美美。」伊良部注意到广美了。「你帮我跟这家伙说一下,我可是认真的。」 「不好意思,我是安川广美,截至目前为止,我的分数应该是第一名吧?」 她抓着工作人员的手臂,猛力摇晃。 「你在搞什么啊?」工作人员显得很害怕。「喂,快去叫保全过来。」他对着手上的无线对讲机喊道。 「我是第一名吧?」 「这里有两个怪人,把他们赶出会场。」 「请回答我。」 「一个是中年的肥胖男子,还有一个是头上黏了胶带的女人。」 「我才是最漂亮的。」 「我才是最帅的。」伊良部插嘴说道。 你给我闭嘴,这可是关系到我的人生啊。 「我要跟那边那个小美美一起演出电影,我们约定好的。」 谁要跟你一起啊?求求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衣领,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全壮汉出现了。她被抬了起来,虽然极力挣扎,但是完全没有抵抗的空间。 她被推到会场外面,视野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云雀的呜叫声不经意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感到全身似乎都要虚脱了。广美仰望着清澈的蓝天,感叹着自己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注意到天空了,仿佛不晓得自己置身在哪里。 她剪短了头发,如果要形容她到底剪得多短,大概就像赤塚不二夫漫画中出现的小瓜呆那么短吧。化妆和服装也改变了,新发型实在跟浓浓的眼线和紧身的迷你裙不相衬,于是穿上好几年没穿的牛仔裤,身上的毛衣也相当普通。 现在她就以这身装扮到设计公司当见习员工,她和经纪公司解除合约,丢掉了展场女郎的工作。 当她走在街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回头看她了,当然也没有人会跟踪她,甩掉纠缠不休的阴魂,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仿佛身体变得轻盈似的,也像是什么东西忘记带了,她的身体心理全都觉得无负担的畅快。 不过她身体状况不佳的毛病并没有完全痊愈,广美现在还是每个礼拜都要到伊良部综合医院拿一次药。 「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只提出报名表就被刷下来了?」 不过伊良部看来似乎还没有得到教训,他还是寄履历表到各个试镜会场。 「你已经是医生了,没有当艺人也无所谓吧?」 「可是我还是想上一次电视啊。」 伊良部以认真的眼神说道,害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小美美,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嗯,我想已经好多了,最近身体好像变轻盈了。」 「一定是你脱掉盔甲的关系。」 「盔甲?」 「这是常有的事。就像不良中学生转学之后不再留飞机头,突然之间就恢复成开朗沉稳的少年了。」 「医生,好老的名词哦,还飞机头咧。」 她似乎有所领悟。对从前的自己来说,化妆和迷你裙就像是她的盔甲一般。人类一旦掌握武器之后,通常就很难松手了吧。 「变态一定也不见了吧?」 「嗯,不见了。」广美苦笑着说道:「不过,医生,我刚开始跟你提这件事的时候,你真的相信吗?」 「不。」伊良部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被害妄想症。不过面对这种病,不能一开始就否定它,必须先予以肯定再进行治疗。就像叫失眠的人赶快睡着一样,那是行不通的。如果对失眠的人说,你不睡也没关系,这么一来病人不是会放松吗?结果就会睡着了,道理是一样的。」 广美看着伊良部,莫非他是个名医? 「对了,我还是喜欢小美美的短发。呵呵呵。」 伊良部满脸堆笑靠了过来。 「等一下,医生,你不是说你不会再这么做了吗?」广美身体往后缩。 「不,既然你剪了短发,那就另当别论了。」伊良部的鼻子喷出杂乱的气息。 这是什么鬼道理?我可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广美用脚挡住了伊良部,说时迟那时快,她重重地朝伊良部踢了过去。由于她穿的是行动自如的牛仔裤,所以她两脚并用。 伊良部连同沙发一起往后倒,砰的一声在房间之中回荡着。 第四章 朋友 1 发送手机的邮件一天超过两百封,一次三元,以一天六百元来计算,因为每天都没有休息,所以基本月费和通话费合计,一个月大概在两万元以上。 高中二年级的津田雄太,每个月从父母那里拿到两万元的零用钱。 「独子的待遇真好啊!」班上同学会这样揶揄他。不过,如果说这笔钱包含了午餐费,其实并不算多。 「这个数目,够你买衣服和cd了吧。」这是妈妈的说法。 真是和这个时代脱节了,现在的高中生每个人都为了付手机月费而过得苦哈哈的。 雄太只有靠着在速食店打工,才能勉强打平。每周五天,每天工作三小时,每个月可以赚五万元,这么一来他才有钱买衣服和cd。 「这样加起来总共就有七万元了,臭小子,你以为老爸的零用钱有多少啊?」 爸爸上个月才面红耳赤地训斥他。 「你的功课怎么办?明年要升高三了呢。」 妈妈的唠叨则是早晚各一次,这已经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父母的指责也愈来愈激烈,雄太的左手也开始出现痉挛的症状。看到吃晚饭之余,还不断用手机发途邮件的雄太,父亲忍不住破口大骂:「够了吧?再玩就揍你!」 但是雄太并没有听进去,还是把视线集中在手机的画面上。父亲看他仍不予理会,就朝他的头上敲下去。 「干什么啦。」雄太提出抗议。 父亲把手机抢过来,朝客厅的沙发丢去。餐桌上出现了沉重的低气压,几分钟之后,雄太的左手自己颤抖起来。 从指尖开始一直到手肘,最后就像弹奏曼陀铃似地,整只手臂上下摇动。他匆匆忙忙地跑去拿手机,紧紧握在手中,左手的痉挛才得以恢复。 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是一片惨白,他们吞了吞口水,沉默了好一阵子。 「带他去看医生……」父亲小声地说道:「私铁沿线附近有一家,好像叫伊良部还是什么的医院,那里好像是综合医院。」 雄太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有一个朋友好像打邮件打太多而肌腱发炎,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类似的症状,用右手发邮件之后就没有出现异常的现象了。 「妈妈很担心你老是抓着手机不放呢。」 母亲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因为她想起雄太中学的时候,会经有拒绝上学的倾向。 「我打工那么忙,哪有看医生的闲工夫啊?」他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暗示要零用钱。「那我给你一万元,你去看医生吧。」母亲提议道。 哇,真走运,这么一来也不用上课了。 不过他拒绝母亲跟他一起去,都已经十七岁了,如果还让母亲跟着去,那真是太逊了。母亲告诉他已经预约好「精神科」了,雄太倒是没有什么疑问,他对医院的了解,只在于内科和外科的区别而已。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地下室。和明亮干净的大厅相比,这里简直就像是运动社团的办公室一样,不但看起来很阴暗,而且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陈年的臭味。 「现在在地下室,超不安。」 他马上用手机发邮件给好几个正在上课中的朋友,当然,到医院来这件事,之前就已经传过了。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尖锐而又高亢的「欢迎光临」。 「还『欢迎光临』咧!再次超不安。」 像这种程度的快速打字可是他的拿手绝活,他一分钟可以打八十个字。上次去看早安少女组的演唱会时,他还曾帮朋友实况转播呢。 进入屋内,他看到一个中年的肥胖医生坐在单人沙发上。 「河马耶,河马,有点恶心。」 「津田同学吗?你在干嘛?」医生摇晃着下巴的肥肉说道。 感觉还不坏,他看到医生胸口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 「啊,没什么。」雄太不置可否地回答,坐在诊疗椅上。 「那我们打针吧。」 「什么?」他的双眼圆睁。 「有什么关系?你妈妈已经把大致的情况跟我说过了,喂,麻由美。」 在不等待他回答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准备打针了。 「突然打针,吓死人了!」 「只是注射葡萄糖而已,不用担心啦。」 他把左手放在注射台上,突然感到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定神一看原来是护士的乳沟。 「巨乳护士登场,看到乳沟了,受不了啦!」 他的小弟弟马上肃然起敬。 「手不要用力哦!」护士对他说道,感觉好像不太高兴。 管她的。雄太还是个处男,是第一次这么贴近女人的柔肌呢。 他把手机换到右手,护士蹲了下来,这次雄太看到护士的大腿从白衣的裙角露了出来。 「快看到小裤裤了!受不了啦!没盖你!没盖你!」 他突然觉得脖子后方有呼吸传来,猛然回头一看,伊良部泛红的脸就贴在他肩膀上。 「糟糕,我打的字被看到了,真糟糕!」 他不知不觉把心中的想法打了出来,不过他并没有遭到责备。伊良部不知道在兴奋什么,只顾着看着雄太的左手。 打完针之后,他坐到伊良部对面的椅子上。 「看来你已经手机中毒了。」 伊良部嘻嘻一笑,连牙龈都露了出来,他对伊良部讲得这么露骨,感到有点生气。 「才没有这回事呢!」 「我根本没有手机哦。」 真教人不敢相信,现在这年头日本还有这种人?连我妈出门的时候,包包里也会放手机呢。 「借我看一下。」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过去,伊良部很稀奇地看着。 「这支多少钱?」 「十元。」 伊良部不小心让手机掉落到地上,雄太赶忙捡起来。 「因为这是旧型的嘛。」伊良部开口询问之前,雄太就先抢着回答。「如果是最新的i-mode,一支要两三万,可是旧型的就几乎跟免费的差不多,他们是靠通话费赚钱啦。」 「哦。」伊良部用手掰动下嘴唇。「那邮件怎么打啊?」 真是逊毙了,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教伊良部。 「好棒哦!没想到才几个按键而已,居然可以切换汉字呢。」 伊良部像个小孩子一样,双眼闪闪发光,他现在沉迷于按键操作。 「哇,还有记号耶!还可以打哭脸和笑脸耶!」 「那个是中学生才在玩的啦,我们打字那么快的人,都嘛打文字。」 雄太得意洋洋地回答。要是打那种小孩子才用的图形文字,是会被同伴嘲笑的。 「这是什么洞?」伊良部问道。 「这是闪光灯的插槽,最近的手机都可以拍照呢。」 「哇!还有闪光灯啊。」 「嗯,是啊。」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给伊良部看,整个外观看起来像塑胶玩具一般,伊良部看到之后,整个表情都变了。 「来,帮我拍、帮我拍。」 他把手机硬塞回雄太的手上,摆出胜利的手势。这个大叔真的是医生吗?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雄太按下快门,让伊良部看看拍好在手机画面上的自己。伊良部撑大了鼻孔,显得非常高兴。 「这个家伙就是河马医生哦!」 拍到一张难得的照片,他赶快趁空档发送邮件出去。 「哪里买得到手机啊?」 伊良部又从雄太手 中把手机拿了过去。他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随便一家电器行都有卖啊,有一些便利商店也有哦。」 「啊,打通了!打通了!」伊良部擅自打了一通电话。「只是报时而已。」 不要随便浪费别人的通话费。 「我可以打一一〇吗?」 「不要打,会留下通话纪录的。」 伊良部并没有要把手机还给雄太的意思,他用左手紧紧抓住手机,用像哆啦a梦一样的手不停操作着手机。 「哇,还可以玩游戏哦。」 「那个上面有我的纪录,不要删掉哦。」雄太显得很不放心。 伊良部像是被附身了一样,全神贯注地玩着手机。 过了十分钟左右,雄太觉得体内涌出焦躁的情绪,自己搞不好有收到邮件呢。下课时间一到,一定会有人传邮件给他。 「不好意思,医生,手机能不能还我?」 伊良部没有回答。 他又催促了一次,伊良部正在玩着来电铃声。他的左手开始颤抖了,而且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医生,不好意思。」他把手伸向手机。 「再一下下。」伊良部把身体背转过去。 这个欧吉桑搞什么啊。简直跟小孩子没两样,而且像小学生一样那么自我。雄太的心跳加速,嘴唇也变得十分干燥。 「医生,请你还给我。」他站了起来,从伊良部手中把手机抢了回来。 「啊,抱歉、抱歉。」伊良部终于回过神来。「我太沉迷了。」 他的肩膀脱力了,雄太叹了一口气,当他回过神来,全身都已经汗湿了。 「我也要赶快去买一支。」伊良部若无其事地笑着。「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还要来哦!」 要连续看诊吗?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先告辞了。」他低着头来到走廊上。那个叫麻由美的护士,正坐在长板凳上吞云吐雾,露出了大腿,翘着脚。 要持续看诊。雄太的心中不禁哀号了起来。 「请问……」他战战兢兢地说道:「大姊姊,可不可以给我你的手机邮件信箱?」 他没有勇气问她电话号码,不过他可以假装问邮件信箱来套套看。虽然他没有女朋友,不过约有一百个以邮件联络的女网友。 麻由美瞄了雄太一眼。「我没手机。」她没好气地说道。 雄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伊良部那个欧吉桑也就算了,这位麻由美小姐看起来不过才二十二、三岁而已呢。 他心里想着,连续遇到两个没有手机的人,这也算是很难得的经验了吧。没有手机,那要怎么谈恋爱呢? 「要不要我帮你拍一张照?」 「不需要。」 相当简洁的回绝。麻由美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他又偷看了她的乳沟,裤裆又变得硬邦邦了。 「还有什么事吗?」麻由美站了起来,一边搔着脖子一边问道。 他转身离去。这间医院员是奇怪,不管是医生也好、护士也罢。 到了学校之后,雄太马上跟朋友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 「那个护士真的很性感耶!白衣上面的钮扣,有三个没扣哦。」 「哪有这种护士?这是你瞎掰的吧。」 「真的啦,连乳头都快看到了。」 「啊,好啦好啦,你该不会要说护士服还是迷你裙吧。」 「有没有特别秀的时间啊?」 「他们有没有跟你收加节的钱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消遗他。他心想,明天一定要偷偷拍下来,要是看到那个护士,铁定会冒出许多每天自动去问诊的人。 「对了,雄太,你买y的新专辑了吗?」好友洋介问道。 「嗯。」他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 「我明天带md过来,你借我转录好不好?」洋介双手合十。 「好啊。」他慷慨地回应。 「雄太,椎名林檎的新专辑呢?」另一个好友信平突然从旁边冒出来。 「买了啊,这还用问。」 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假装抽烟的模样。 「借我烧一下。」 「嗯,我知道了。」他体贴地答应了。 「须贺的买了没?」第三个好朋友,俞也问道。 「还没耶。」 「快点买来借我啦。」尚也说道,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虽然感到有点生气,不过他还是回答:「等我拿到打工的钱吧。」而继续谈笑风生。 雄太一个月要买十张以上的cd单曲或专辑,花费大概是一万元到一万五千元。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应该算不少吧。一般畅销的cd他都会买,所以朋友跟他聊天,话题大多围绕在音乐上。 能够被朋友们簇拥,让他觉得相当爽。由于女生也会拜托他:「借我嘛。」所以最近他甚至连福山雅治的cd也会买。雄太并没有去注意到那些听非主流西洋音乐的同学,他们班上甚至还有人听bjork这一另类歌手的歌。也幸好如此,他们才没有变成同挂的。 「喂,女子商校的女孩子发邮件来了,她们说要办联谊耶。」洋介看着手机说道。 「为什么会发到你的手机里?」尚也酸溜溜地说道。 在谈笑之间,他们全都紧紧握着手机。雄太一边聊天,左手还在发送邮件,对象是他在网路上认识,还没有见过的网友。 雄太觉得像这样到处结交朋友,让他感到十分快乐。不至于落单让他感到安心,而且多跟人亲近,好朋友也会变多。 他大概有三十个好朋友,放学后只要在车站前面站一个小时,一定会遇到几个熟面孔。「嗨,雄太。」每个人都会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人面广真不错啊。为了要守住这些朋友,多花时间和金钱也是莫可奈何的事。这就是投资,雄太心里这么想着。 2 隔天到医院去的时候,伊良部的桌上摆了一大堆手机,正在等候雄太前来。 「快点教我怎么用。」 他哑口无言,各家公司的最新机种一应俱全。 「干嘛要买这么多……」 「因为我不知道该买哪一家的好嘛。」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着。 伊良部真的一无所知,连怎么传送邮件都不知道。他帮伊良部设定好密码和邮件地址,让手机进入可以使用的状态。 「好了,我试试看发邮件给你。」 伊良部用他那哆啦a梦手,专心地操作着按键。不久之后雄太将顺利收到邮件的画面拿给伊良部看,伊良部高兴得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这次换你发邮件给我。」 在伊良部的要求之下,他传送了「让我们成为网友吧。」的邮件。伊良部眼角下垂,兴高采烈地用手指按下ok的按键。 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啊?明明是妈妈担心儿子的病情,才送我来这里的呀。 「好了,打针吧,喂,麻由美。」 对了,今天要拍麻由美小姐的照片。 雄太悄悄地为手机装上闪光灯,交到右手。他把左手放在注射台上,等待麻由美身体前倾的那一瞬间。 涂上消毒酒精,针筒刺了进来。他的后颈感到有人呼吸的气息,回头一看,伊良部的脸又贴在他身后。这个欧吉桑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麻由美的乳沟今天仍然一览无遗。一阵香气钻进了雄太的鼻子里,他突然有一股想抱紧她的冲动,他用手指按下快门。 左臂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不由 得叫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没有注射到血管。」麻由美说道,不过她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来有道歉的意思。她松开雄太手臂上的橡皮带,手滑了一下,碰到了雄太的右手,手机被撞飞了。 手机碰的一声,在地板上转动着。 「唉呀,不好了。」麻由美站了起来。她并没有道歉,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雄太。「再打一次,这次针头可不要断掉才好。」她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好像被识破了,计划只好中断。他在避免和麻由美四目相接的情况下离开了,麻由美似乎有点生气。她大概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雄太在学校里和朋友讨论玩耍的计划。休息的时间,他总是和朋友一起鬼混。 其中有一个同学很喜欢看悬疑小说,雄太觉得他很不可思议。 「那个有趣吗?」他问那个同学。 「很有趣啊。」回答的方式却很无趣。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看小说了呢?雄太根本无法连续一个小时动也不动。 「对了,关于跟女子商校联谊的那件事,」洋介盘坐在书桌上说道。「大致上是四对四的方式。信平、上也、雄太都包括在内。」 「如果是丑女,别算我一份。」 「保险起见,叫她们传一封有照片的邮件来吧。」 「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先传一封过去吧。」 他们四个人合照了一张相片,用邮件传给了对方。 在这期间,他们各自都用手机打邮件,只有雄太的手机状况怪怪的。「无法传送」的错误讯息频繁地出现,根本无法执行传送邮件的功能。 大概是在医院摔到的关系吧,而且收讯的状况也不稳定,收信资料出现错误的讯息而自动取消。 他试着传邮件给洋介,但是洋介并没有收到。这么一来,雄太变得很焦躁。要是有重要的邮件,不就收不到了吗?他虽然在意,但是也一筹莫展。 他试着打电话给别校的朋友。 「喂,你有没有发邮件到我的手机?」 「没有啊,怎么了?」 「我的手机好像坏了。」 「哦。」对方漠不关心地说道。 他打了好几通类似的电话,每个人都回答:「今天没有传邮件给你。」 不过这只是偶然而已,因为他收邮件的数量,本来就与他发邮件的数量不成正比,一天顶多收到几十封而已。 他继续到处打电话,不久之后连通话的功能也不正常了,即使打通了,也只听到「嘟、嘟」的声音而已。 「喂,尚也,你的手机借我吧。」 「不要。」尚也无情地拒绝了,洋介和信平也忙着打自己的邮件,根本不理他。 最后连开机都开不了了,手机只不过变成他口袋的负担而已。 下午的课对雄太来说,仿佛是拷问一般。 一定有朋友因为邮件无法传递给自己,而感到困扰。或许还有人因为这样而心情沮丧,那些女网友搞不好还会因为这样而去找新的网友。 一想到这里,雄太就坐立难安,他看了看四周,有好几个男女同学正以课本当挡箭牌,在桌下把玩着手机,自己应该也是其中一份子啊。 他满头大汗,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飞快,呵欠连连的情况下,他的脚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放学之后去买一支新手机吧。自己身上没有钱,不可能买最新的机种,不过和自己这支差不多型号的,应该还不用钱吧。办变更机型的手续只要三十分钟,应该马上就能用才对。 他的左手开始颤抖,他觉得不太妙,把手垫在屁股下面,咬紧牙根和蔓延全身的焦躁感奋战着。 「喂。」他压低了声音,对邻座的洋介说道。「拜托你一件事。」 「怎么了?你脸色很差耶。」洋介看着他担心地说道。 「你帮我发一封邮件给西高的山田和北高的高桥,就说:『津田雄太的手机目前故障中』。」 「你有跟他们约好什么事吗?」 「没有啊。」 「那干嘛要发。」 「我怕他们传来的邮件我收不到,他们会很伤脑筋啊。」 洋介皱起了眉头。「用不着这么做吧,传不过来,对方自己也会死心的。」 「喂,你们两个!」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传了过来,他们两个马上低下头,洋介赶忙把手机收起来。 雄太的汗愈飙愈多,他已经不能等到放学之后了,第五堂课结束之后就先早退吧。只要到车站前面的家电量贩店去,各种厂牌的手机就能任君挑选了。 他咽了口口水。不,连五分钟都不能等了,一定有好几个朋友因为不能发邮件给自己而在伤脑筋,当中一定有很重要的邮件。 无法忍受的不安感向他袭来,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雄太把笔记之类的东西收进书包里,悄悄地背了起来。 洋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喂,还在上课耶,你想跷头哦?」他没有回答。趁着老师面向黑板的时候,他半蹲着朝教室的后门跑过去。有几个同学察觉到了,眼睛瞪得斗大。他悄悄地打开门,来到走廊。老师并没有发觉,他明白毫不迟疑的行动反而不会引人注意。 就这样,他离开学校,搭上了公车。 这么做实在太奇怪了,雄太握着新手机,心中这么思考着,并没有必要跷课啊。之后他冷静思考,其实并不需要急于那一刻。 买了新手机之后,他马上发邮件给朋友,对他们说明自己手机坏了,并且对无法收信一事感到抱歉。可是他们的反应都很冷淡,大部分的反应都是:「啊,是哦。」 不过,打工那边的百合却对他说: 「我了解你的心情,手机掉了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恐慌呢。」 这句话让他觉得很安慰,现在他手机要是掉了,自己可能会立刻昏倒也说不定。 「对了,津田,今天打工的这些人要去唱卡拉ok,你要不要来?」百合说道。 「去啊去啊。」他马上点头。 「津田,你真的很配合呢。」百合笑着说道。 雄太面对出去玩的邀约,从来没有拒绝过。只是想到要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就无法拒绝。 雄太的工作是在汉堡店的厨房里炸薯条,那是一件照着说明书就能做的简单工作。他把手机偷偷藏在马铃薯堆里,只要有几秒的空闲,他就会检查有没有邮件。 有新邮件的灯号闪烁着,他心想着会是谁呢?一看之下原来是伊良部传来的。 「今天是好天气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索性不去理他。 一分钟之后,又收到一封伊良部传来的邮件。 「如果明天也是好天气就好了。」 他大概学会怎么操作手机而感到很高兴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后天也是好天气就好了。」 他陆续收到邮件,这个成年人到底在干嘛啊。 「如果大后天也是好天气就好了。」 白痴死了,还是不要跟他打交道比较好。如果是麻由美小姐传来的,他一定会马上回信。 打工在六点钟结束,之后他们就直接前往卡拉ok包厢。他发了一封短讯「晚饭不回去吃」给母亲,能够片面发出讯息,这就是手机伟大的地方。 有一次一个大学四年级的表哥对他说:「我们高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手机耶。」以前的高中生要是必须晚归,应该都会打电话告知父母吧,真是无法想像的麻烦。 「第一棒,津田。」百合说道。 其实他是想等到场面缓和的时候再唱,不过这种话要是说出来,可能会破坏气氛。雄太帅气地站了起来,握住麦克风。「ya!」「喔呜!」欢呼声四起。 「有没有平井坚的新歌?」雄太问道。 「不会吧?你已经会唱了?」 确认之后,已经加在点歌曲目里了。才刚发行没多久,所有人大概都是头一次听到吧。当雄太开始唱的时候,看他们惊讶的表情就知道了,他不由得有点飘飘然。每次唱卡拉ok,他总是唱最新的歌,因为事前他已经买了单曲cd,听了很多递、练习很多次了。虽然为了这个原因他花了很多钱,但是能够赢得同伴的尊敬,让他欲罢不能。 唱完之后,他摆了一个搞笑的姿势,平易近人是与人相处的不二法门。 「喂,津田,借我cd好不好?」 他在这里也是众人的焦点。老实说,虽然他也觉得有点麻烦,不过他为了不让别人认为他很小气,所以他会笑着说「好啊」。 这天来了一个新面孔,那是一个穿着碍眼的私立制服、大家叫他浩二的男生。他让女孩子帮他拿麦克风,唱了一首gospellers的新歌。这张cd雄太还没买到,一阵焦躁的心情涌了上来。 浩二还穿了耐克最新款的运动鞋,杂志才刚介绍过,雄太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实品。自己一定也要买一双,可是那一双要两万元呢。 增加打工的时间吧。只要一天多做一小时,就可以买更多新衣服和新鞋子了。 浩二来到了雄太的旁边,喊了一声:「津田」。很熟络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让我看看你的手表。」他抓住雄太的左手。「g-shock的周年纪念款啊!好逊哦。」 雄太知道他为什么要扯到这个话题,浩二的手上同样是戴g-shock,不过却是限量的潜水表。 「你才逊呢。」他不甘示弱地说道。 「你穿什么牛仔裤呢?」浩二看了看他裤子上的标签。「咦,只不过是levi"s的复古型而已啊。」 听浩二这么说,他大概又是穿了限量的牛仔裤吧。下次他也要穿那件,自己是绝对不会认输的。只要到涩谷的二手衣店,那里应该可以找得到复古的东西。 寒假的时候天天打工吧,他可不想手头上的东西被旁边的人比下去。 「对了,津田,你会不会滑雪啊?」正在聊天的女生转头对他说道。 「我没有滑过耶。」 「哦,我们正在计划滑雪之旅呢。」 「我也要去,我会开始练习。」他马上回答。 到奶奶家的时候,偷偷跟奶奶要零用钱吧,高中生活可是很花钱的呢。 隔天他到医院去的时候,看到伊良部气呼呼地鼓着一张脸。 「为什么你不回信?」 看来伊良部对雄太无视于他的邮件这件事,相当不能释怀。 昨晚他查看未读邮件,发现有一百封以上。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些信几乎都是伊良部发出来的。 「我要去洗澡了。」 「我洗好澡罗。」 「晚饭吃汉堡哦。」 「不能不吃红萝卜哦,妈妈骂了我一顿。」 这些邮件叫他怎么回?他是成年人吗?这个医生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没结婚吗? 「我忙着打工和做作业嘛。」虽然觉得很白痴,但他还是试着解释。 「可是你一封都没有回,未免太过分了吧。」 这种心情他倒是可以理解,雄太也是平均每发五封邮件才收到一封回信而已。自己可是回信率百分之百呢,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不公平。 「不好意思……」他把头低了下来赔罪。 「算了、算了。反正手机我已经玩腻了。」伊良部搔着脖子说道。 听伊良部这么说,他才发现桌上的手机都不见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放在口袋里。 「医生,你的手机到哪里去了?」 「都在抽屉里。」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后来想想,我要手机干嘛,根本没有人可以打啊,有什么意思。」伊良部这么说着,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 怎么会有人完全没有联络的对象呢? 「医生,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传邮件给你吧。」他基于同情说道。 「真的吗?」伊良部的双眼突然发亮。「我好高兴哦。」他抓着雄太的手猛烈地上下甩动。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诊了。 这天他也打了针,麻由美依旧还是那么冷淡。 打完针之后,他趁伊良部离开座位的时候问道:「护士小姐,你有没有男朋友?」 麻由美没开口,瞪了他一眼。 「下次我们一起去唱卡拉ok吧,你觉得怎么样?」他搞笑地噘了噘嘴。 麻由美把针头和针筒收进柜子里。 「其实你的性格很阴沉吧。」麻由美小声地说道。 他吓了一跳。 「为了不让人看出你很阴沉,所以你老是说个不停。」 「啊,护士小姐,你怎么变得这么正经,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啊。」 「你在流汗了。」 「我才没有流汗呢,你在说什么呀。」他想一笑带过,但是脸颊却相当僵硬。 「现在的高中生真是糟糕。」 麻由美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把露出来的大腿翘了起来,无神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 3 隔壁班的男生跑来拜托他,希望帮忙制作舞会会场所要播放的背景音乐带。他当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于是从手头上的cd中挑选适合的歌曲,不够的部份又买了新的cd。虽然这么做又花了一万元,不过想到这么做可以拓展他在这个年级的人脉,就觉得很高兴。 和他一起打工的百合想跟他借表。 「如果跟人家说这是津田的,我可以骄傲一阵子呢。」 他觉得很高兴,所以收集的g-shock也随着增加了,还把已经停产的牛仔裤借给浩二。「好棒哦!」他赢得了浩二的尊敬。 伊良部连着好几天传送了许多邮件给他,但过了不久就不再传了。因为雄太教他上「交友网站」的使用方法,伊良部好像在那个网站上谎称自己是「二十六岁的青年医师」,相当受欢迎。 「每个人都发讯息说:『想跟你见面』,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伊良部找他商量。 他当然对他提出「还是不要见面」的忠告。 母亲也问他:「医院方面给你什么样的谘询?」 谘询?他从来没想过这回事,他一心只想着怎么跷课而已。每天还是持续发两百封的手机邮件,对他来说这已经跟呼吸没两样,再也停止不了了。 这个礼拜六,他一共有三个出去玩的邀约。 因为只上半天课,所以他会从学校出发,和中学时代的好朋友mickey一行人去看j联盟,傍晚的时候他要和洋介他们一起打麻将,同时还要和打工的同伴去唱卡拉ok。 到底要选择哪个邀约?他完全没有想过。要他拒绝别人特地的邀约,这种事雄太实在做不出来。有这么多的邀约让他觉得相当骄傲,要是行事历一片空白的话,反而会让他觉得不安。 他对洋介说:「我们再找一个人来,到时候就可以轮流打了。」 「那样太麻烦了吧。」洋介露出不悦的表情。「既然这样,干脆我把五班的阿哲找来好了,你没来也没关系。」 「不要这么说嘛,我也想打啊。」这怎么行呢? 放学之后,他搭公车到转车的车站。 「我马上赶过去!」 他发了一封邮件给正在等他会合的mickey,他发现手机上有一封未读的邮件,是伊良部传来的。 「我中午吃了蛋包饭。」 这个家伙还真闲,这个世上居然会有这种成年人,这个体验让雄太有种新鲜的惊奇。 在摇晃的公车中,有个中年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车内禁止使用手机。」 「啊,可是我只是传邮件而已。」 「有电波就不行,车上可是有人装着心率调整器……」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啊。他虽然很想这么说,可是当他看到其他成人也露出不悦的表情时,他只好关掉电源,把手机收起来。 能不能顺利跟他们会合呢?他觉得有点不安。他们约好一点在车站的售票口会合。比赛的入场券要当天购买,所以他们不能直接在足球场会合。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用手掌擦了擦汗水。这次流的和平常的不同,是冷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觉自己的心跳加快,焦急的情绪冲上了喉头。 一点在车站、一点在车站。他的嘴巴念念有词。 「啊!」他突然想到。车站的剪票口有两处,东口和西口,他没问清楚约在哪里。 算了,上次和mickey是约在东口,若没特别指定,当然是约在同一个地方。 当他打开手机的时候,正好和坐在斜对面的欧吉桑四目相接。他啧了一声,把手机收进口袋里。他实在无法冷静下来。要是能够用手机联络的话,只要确认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很充裕,所以他在中途就下车了。 下车之后,他马上用手机打给mickey。不过对方并没有开机,或许mickey也正在公车上吧。 「我是津田,我们是在东口会合吧?打电话或发邮件给我。」他在手机上留言。 会在公车、电车上禁止人家打手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啊?要是不能拨通,还有什么意义。随时随地都能和别人取得联络,这才是手机的价值所在嘛。 他再次搭上公车,当他看着手机的待机画面时,又被大人盯上了。 「各位乘客,车内禁止使用手机哦。」 这次司机说话了。居然从后照镜里看他,员是太阴险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关掉手机。手上紧握着手机,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时他的左手开始颤抖,他不停地打嗝。 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异常状况,只要没有开机,他就会感到无法忍受的不安。他虽然咬紧了牙关,但是依旧连一分钟都无法忍受。 雄太又在中途下车,他确认了一下邮件。 「我点心吃了巧克力百汇。」 是伊良部传来的。 啊!他在心中大喊,懊恼地顿足。 他开始跑向车站,虽然可能会迟到,不过关机反而让他觉得比较可怕。他一边跑,一边打着电话,mickey的手机依旧没有开机。 路旁有一台脚踏车,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停放在一旁的主妇车,车锁坏了。雄太毫不迟疑地跨了上去,踩着脚踏车往车站疾驰而去。 他在中途的住宅区和巡逻车擦肩而过,他刻意不去看巡逻车。不过,或许是内疚的关系吧,他的动作相当不自然。巡逻车掉头过来,用麦克风广播要他停车。 他当然愈骑愈快,一场追逐就此展开。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既不是不良少年,也不是变态。我只不过是一个急着赶去和朋友会合的高中生而已。 他两三下就被逮捕了。他老实坦承自己是因为迟到,而擅自借用停放路边的脚踏车。当然这种「借用」是不被允许的,他随即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局去。 坐在巡逻车的后座,他又检查了一下邮件。 「我喝了大吉岭红茶。」 他无力地垂下头。伊良部都不用工作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大人? 警察虽然答应不通知学校,但是必须有监护人来接他才行。 他谎称父母都在工作,所以找奶奶过来。奶奶虽然搭计程车赶过来,但是却脸色铁青地说:「这件事不能瞒着你妈妈。」 只要能离开这里,不管怎么样都好。 雄太急急忙忙赶到足球场。虽然等他到达时,球赛已经结束了,但是他还是不能爽约。他们一定很担心自己,因为自己没有出现在会合的地点。 查看了好几次手机,但是并没有收到mickey传来的邮件或留言。他打过去,对方也没有开机。 难道mickey发生意外了?他和其他人并不熟,并不知道他们的手机号码。 由于到达足球场的时候,球赛已经结束了,观众陆陆续续步出球场。他到正门旁找寻朋友,虽然觉得应该找不到,因为人群多达一万人以上。 他看着手上的手机,不会响的手机,让他连想到巨大昆虫的尸体。 难道是手机的收话功能出现故障?他开始怀疑起来。他打了一通电话给洋介,要洋介回拨给他。来电铃声响起,电话确实能接听。 「你这个电话狂!」虽然被当头损了一顿,不过雄太反而觉得放心了。「对了,我们常去的那家麻将馆正在改装,我们到阿哲比较熟的那家店去了。我们会先开始打,你到附近再打电话过来吧。」并且告诉他最靠近的车站站名。 雄太再次搭上电车前往市中心,在电车上,他查看了好几次邮件。虽然收到了好几封邮件,但全是不用急着回覆的朋友传来的。 这时候来电铃声响起,是百合打来的。 「我们已经决定晚上要去哪家店唱歌了,现在跟你说。」 只是听到声音就让他觉得高兴,自己确实能和朋友取得联络。 「那里可以带外食进去吗?我可以绕到店里去,拿一点薯条还是烤饼什么的。」他脱口说道。 「咦?不拿汉堡哦?」 「要是害你变胖,我可会对不起你的粉丝呢。」他得意忘形地说道。 「咦?吃了三碗吉野家之后还想吃?应该已经够了吧?」听见百合咯咯地笑着,他愈说愈得意。 「不会吧?想吃酸的东西?百合,你该不会已经……」 「喂,你很吵耶。」 他的手被抓住了。回头一看,一个看起来不像善类的年轻男子就站在他的身后。 「啊,不好意思。」他先道歉。「好了,百合,等下再聊吧。」他挂掉手机。 一共有三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不良少年。他慢慢觉得有点胆怯,他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乘客都假装没有看到。 他的手机被抢走了。 「哎哟,很臭屁嘛,新机种耶。」手机被收进了皮衣的口袋里。 电车到站之后,那几个男人若无其事地下车了。 「可不可以还给我?」雄太追了上去,他追下了楼梯,一面追到车站外面。 那几个男生一边不时回头看着雄太,一边朝停车场走去。如果再追下去,一定会被扁。 他本来要去看足球赛,而且还要去打麻将以及唱卡拉ok,所以今天身上带了两万元,而手机只值十元。 算了,再买一支吧。虽然很麻烦,但总比被扁来得好,要是受伤就太不值得了。 雄太逃走了。他往回走,用跑的回到了车站。一到换车的车站,他马上找电器行,想再买一支手机。被偷的手续很麻烦,所以他谎称是自己弄丢的,关于手机方面的事情他可是再熟不过了。 他又选了一支新的手机,以前的号码要停用,他们又给了他一个新的号码。不过这个 号码开通要等到礼拜一之后才行,因为雄太的前一支手机还有通话费没有缴清,如果没有结算清楚的话,他们不让他办手续。 我到底倒了什么霉了?他的眼前一片昏暗。 要撑到礼拜一才有手机可以用?雄太的左手开始颤抖个不停。 早知道就跟不良少年拼了。当初要是料想到会有这种结果,自己一定会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力量。 他跑进车站前的电话亭里,他想打电话给洋介和百合。可是他不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都存在手机里面,他根本不记得。 这下糟了,要赶快过去才行,两个约会都已经迟到很久了,大家应该都很为自己担心吧? 他的呼吸已经乱了,胸膛感到一阵刺痛,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最恶劣的状况,所有的景物在他眼里看来都已经扭曲了。 他搭乘电车,来到了洋介他们打麻将附近的车站。他又习惯性地拿出手机,不过一想起手机已经毫无作用时,他的脸整个变形了。 真伤脑筋,他并没有问那家店叫什么名字。雄太他们原先的预定,是以手机联络做为前提,也就是说,事前几乎是没有任何约定和讨论的。 他在商店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看到麻将馆的招牌就会探头进去看,但是这里是学生厮混的地方,有许多家麻将馆。 还是去找百合好了,他现在只想看到熟人的面孔。 他到只有一站之隔的娱乐街去,抵达百合跟他说的那家卡拉ok店。可是到底是哪个包厢呢?因为没有手机,所以他也无从得知,他隔着玻璃朝每个包厢内看去,但还是没有找到。 他对店员形容了百合他们一群人的外貌身形。 「现在可是礼拜六晚上耶,从傍晚开始每个包厢都已经客满了,还有人等不到包厢到别家店去了。」店员以职业性的口吻对他说。 因为客满,所以他们换到别家店去了吗?原本他们可以用手机通知他的。 他有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他原本跟三批人马约好要去玩的,但是最后竟然连一组人都没见到。 他突然想到,可以利用公共电话打去mickey家里问问看。因为是老朋友了,所以他记得mickey家里的电话号码。 「啊,是雄太呀,你今天怎么了?」是mickey本人接的电话,一副轻松自在的口气。 「我去不了啊,我偷了一台脚踏车,结果被逮了。」 「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哪。」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笑声。 「我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你耶,还传了邮件。」 「抱歉抱歉,我今天忘记带手机了。」 雄太哑口无言。没带手机可以出门吗?而且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去看比赛吗?」 「看了啊你没有过来,我就和同校的朋友去看了。」回答得倒挺干脆。 难道完全都不为自己担心吗? 「你不会传个邮件到我的手机,还是想个什么办法联络我吗?」雄太提出了抗议。 「我不是说我忘了带手机了吗?」 「跟人家借啊。」 「你生什么气啊!只不过是没等到人而已。」 「只不过?」 「下次再找你去看,行了吧?」 mickey从头到尾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忘了拿塑胶伞般的轻松。 他挂断电话,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他翻起风衣的领子,对着指尖吐气,虽然手机已经无法发挥功能了,但他还是紧紧抓着不放。 今天已经见不到洋介和百合他们了,爽约的歉疚感加上自己被屏除在他们玩乐行列之外的焦虑感,让雄太的心情显得相当沉重。 他的头开始痛了起来,他还感到内脏在蠢动。雄太停下了脚步,对着柏油路呕吐了一阵,一阵酸味涌上了他的喉头,他的眼睛泛起了泪水。 手机要到礼拜一才会通,在那之前都无法和朋友取得联络,一想到这点,雄太就有一股被遗弃宇宙中的孤独感。 4 雄太现在一天发邮件的次数超过三百封以上。 他再也放不开手机了,上课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沉溺于按键操作。 上礼拜虽然跟朋友有三个约定,但是却一个也没见着,无法和别人取得联络,让他感到相当不安。 但是更令他感到震惊的,却是这些朋友竟然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只是mickey,洋介和百合也一样。 星期天早上,他对他们说明自己不能打电话的原因,并且向他们道歉,而洋介只是说:「啊,没关系,有五班的阿哲在嘛。」完全不介意的感觉。 「阿哲那家伙,居然胡了我的牌,下礼拜我一定要复仇。」因为增加了新的牌脚,一副兴奋得不得了的口气。 而百合好像还在睡觉,对他打这通电话来似乎不是很高兴,只说:「这种事没关系啦,干嘛特地打来道歉。」 「我想我不在的话,你们会很寂寞嘛。」雄太以轻松的口吻试探性地说道。 但是百合却说:「浩二带了私立学校的人过来,既热闹又好玩呢。」完全不放在心上。 最让雄太感到无法释怀的是,不论洋介或百合,他们都没有传邮件给自己。 「我的手机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不通了。」 他虽然这么说,为自己无法和他们联络这件事感到抱歉,但两人却都只回答:「哦,是吗?」并没有发表其他的感想。 拼命想要取得联络的只有雄太一个人而已,他们在雄太无法加入的状况下,依旧各自玩得很高兴。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一员,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一直传邮件给他们,但是却被他们看轻了。一瞬间他想着以后再也不发邮件了,但是停止发送邮件对他来说更加恐怖。只要自己片面不断传送,他们一定不会无视于他的存在。 「喂,我们同班,有话用讲的就好了嘛。」洋介这么对他说。 「我们每天下课都会见面耶。」百合露出困惑的表情。 父亲也骂他:「你是得了手机依赖症啊!」 但是他还是没有停止。 每天除了睡眠时间之外,一天十六小时他都对着手机。 「我已经腻了。」伊良部像个小孩子似地说道。 雄太察觉最近都没有收到伊良部传来的邮件,伊良部手机的电池好像都没电了,全都乖乖躺在抽屉里。 「虽然我有可以约出来见面的网友,但是仔细想想,实在太麻烦了。」 「能够增加见面的机会,不是很令人期待吗?」雄太提出了反驳。 「我不想见面啊,麻烦死了。」 「医生,你没有朋友吗?」 「嗯,没有啊。」伊良部若无其事地回答。 虽然他一直觉得伊良部没有朋友,但是伊良部坦然地承认却让他大吃一惊。雄太的圈子里根本没有这种人,当被问到「你有朋友吗」的时候,一定会生气地回答:「有啊!」对十几岁的人来说,交友关系是证明自我存在的重要表现。 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只有自己被孤立。 「那医生你休假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事呢?」 「我最近都专心玩塑胶模型,田宫的二十四分之一,战车系列。我现在同时在组tigfr和隆美尔哦!嘿嘿嘿!」伊良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雄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被爸爸骂说是『手机依赖症』,真的是这样吗?」 「嗯。」伊良部擦起了肥胖的脖子,双手盘胸。「大概是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坏处。」 「啊……」 「我抱着没有实际坏处就顺其自然的主义。」伊良部开始挖鼻孔。 又到了打针的时间,麻由美依旧还是那么冷淡,针头粗暴地刺了进去。虽然已经打很多次了,但是他却觉得愈来愈痛。 「护士小姐,你有朋友吗?」他一边揉着手臂,一边问道。 麻由美缓缓地抬起头来。 「没有啊。」和伊良部一样,若无其事地说道。 可是麻由美和伊良部并不一样,她是个年轻女性,应该是很喜欢和同伴一起喧闹的年纪。 「你不会觉得寂寞吗?」他看着麻由美的表情说道。 「很寂寞啊。」回答得很快。 「那你为什么……」 「一个人就够了,乐得轻松。」麻由美左右摆动脖子,然后正面盯着雄太。 「其实你也没有朋友吧?」 「才没这回事呢!」他瞪大了眼睛,脱口说道。「我朋友多着呢!这礼拜六还跟别人约好了呢。」 「是吗?那太好了。」她用鼻子哼了一声笑着说道。 就算这样,不管是伊良部也好、麻由美也好,没有朋友真的可以处之泰然吗?自己再怎么样也无法坦率地说:「没有啊。」 圣诞节就快到了,但是雄太的行事历上却没有任何的节目。高中生虽然很少有人会和情人一起过夜,却会有各自的约会。 洋介好像要和女子商校的女生一起开派对,信平及尚也也被找去。「对方说她们有四个人。」他在走廊上偷听到他们正在讨论,一直等待他们对他开口:「喂,津田。」但是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百合她们计划着滑雪旅行,刚好遇到寒假,她们打算参加两天一夜的巴士之旅,他在打工的休息室听到女孩子们正在谈论着。她们也还没有找雄太,他把百合的顺位摆在洋介前面,滑雪旅行比较气派,可以对别人吹嘘。 打工结束之后,他留在休息室,若无其事地加入百合她们的聊天行列。 「前不久我买了mr.children的新歌cd哦,要不要我帮你烧一张?l 「真的吗?谢罗。」 「我也买了宇多田光的专辑,一并烧吧。」 「谢谢。」 谈话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他发现其他女孩对百合使眼色。 「那我们回家吧。」百合说道。 「等一下要不要去唱卡拉ok?」雄太说道。 「可是就快月考了耶。」 大家都走了出去,朝车站的方向而去。途中雄太也跟百合她们讲话,但是她们却爱理不理。 「喂,小百合。」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浩二在车站前的喷水广场用力地挥着手,他的身后有好几个穿着私立学校制服的男生。 「我们到麦当劳二楼讨论吧。」 浩二挥舞着紫罗兰,仿佛在雪上写字似的,百合的脸颊瞬间抽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雄太终于懂了,百合她们要和私立学校的男生一起去。 「咦?津田也要去吗?圣诞节的滑雪旅行。」浩二问道。 百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你们要去滑雪啊!」雄太爽朗地说道:「虽然我也想去,但是去不了。我已经先跟别人约好了,圣诞夜要和女子商校的女生联谊。」 百合等人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啊,津田,别把我们忘掉嘛!」她露出了白净的牙齿。 「好了,我要走了。」他爽朗地挥了挥手,离开那里。 在北风的吹拂之下,围巾就像面具一样卷着他的脸。 他拿出了手机,打了通电话给洋介,洋介马上就接了。「喂喂喂。」他听得出洋介那边有麻将敲打牌桌的声音。 「洋介,你在麻将馆啊?」雄太表现出兴奋的语气。一问之下,信平与尚也都在那里,能够和朋友见面,总是令他感到期待。 「我也过去,我才刚打完工。」 「嗯,好啊。」洋介虽然这么说,但回答得有点迟疑。 「有什么关系,可以玩一家轮空嘛。」 他想着另一个人是谁,过去一看,原来是五班的阿哲。 「嗨。」阿哲笑着对他挥手。 「谁赢啦?」他坐到一旁说道。 「阿哲啦,我绝对不会原谅这小子。」 「又胡,而且还是双倍胡牌。」 「出卖灵魂给恶魔的家伙,真的太厉害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阿哲。可是话语中并没有厌恶,有的只是愉悦。 「因为赢的人有优先选择权嘛。」阿哲说道。 「什么意思?」雄太问道。 「就是跟女子商校的联谊嘛,嘿!」阿哲一边打着牌一边说道。 洋介等人露出了阴沉的表情,原来他们不是找自己,而是找了阿哲。 「不,其实是……」洋介一边搔着头一边说道:「这次是四对四,要是有人落单的话……」 「唉呀,没关系啦。」雄太摇了摇头。「你们是说圣诞夜吧?我要跟打工的女生到苗场去做两天一夜的滑雪旅行。」 「喂!」信平及筒也突然表情一变。「这么好康的事居然瞒着我们,臭小子!」并且作势要踢他。 「是啊,抱歉罗。」他爽朗地摆出潇洒的动作。 他看着手机,读着传来的邮件。 「医生,我胸口这一带觉得很难过。」雄太没有去上课,来到了医院。 雄太告诉伊良部自己的症状:只要看到手机就会呼吸困难,而且还会间歇性地打嗝。 「我觉得很不安,要是没有收到邮件或是一小时之内来电铃声没有响起,我就会开始产生心悸。」 「你要不要把手机丢掉?」伊良部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行啊,这样就无法和朋友联络了。」 「就算不联络也不会死吧?」伊良部拔着鼻毛。 「怎么这么说……」维太的脸出现扭曲。 「对了,现在秋叶原正在办塑胶模型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两人同行有优惠券哦。」 「那我下午的课怎么办?」 「早退就好了啊,诊断书的话,你要几张我都帮你开。」伊良部笑着说道。 雄太完全没有力量抗拒。 他们乘着伊良部气派的保时捷奔驰在城市之中,沿路的建筑物到处都装饰着圣诞节的饰品,整个城市看起来似乎都在期待着令人快乐的事情。 会场里到处都是狂热爱好者,学校里也有这种家伙,他们通常都是躲在教室角落的乖乖牌。伊良部巴在战车模型的摊位,那里几乎全都是小孩子。 「这是我下次预定要做的。」 「哦,是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到广场上,那里是抽奖会的会场,正在举办入场券号码对中就有奖的活动,奖品是限定版的模型。 伊良部的号码被念到了。「啊,是我!」伊良部大声地叫着。 「太棒了。」雄太对伊良部报以微笑。不过,得奖人却有两个,另一个是和父母亲一起来的小学生。 伊良部和那个小学生都走到了台上。 女主持人慌忙地和工作人员讲着悄悄话,讲完之后,来到伊良部面前,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由于我们的失误,卖了两张号码相同的入场券。很抱歉,您能不能让给他呢?」 「为什么?」伊良部不满地说道:「你们的失误,为什么要让我蒙受损失?」 「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奖品是限定品,只有一个。 」 「那凭什么要我让出来?我也想要啊。」 「您打算把奖品送给小孩当礼物吗?」主持人惶恐地问道。 「不,我自己要用的。」伊良部若无其事地回答。 主持人皱起了眉头,露出了痉挛般的笑容,小声地说道:「他是低年级的小朋友,希望您能够让给他……」 「我不要。」 「我们另外帮您准备了小礼物。」 「我不要,限定品比较好。」 「医生,」雄太受不了了,低声说道。「让给他不就好了。」 「我不要,如果只有一个,就用猜拳决定啊。」 「怎么这样?你是大人耶。」 「就算是大人也不让。」 小学生不安地抬头看着伊良部。主持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为了让抽奖能够继续进行,只好让两人猜拳。 「小朋友,好不好?」主持人不好意思地征求小朋友的同意。 剪刀、石头、布! 伊良部赢了,他高举双手,满面笑容,高兴得不得了,旁边的小学生哭了起来。 「真是小气的家伙!」「让给小孩子嘛!」来参观的人们纷纷议论着。 伊良部仍然一派不在乎的模样,「你看你看!」把奖品在雄太面前挥舞着。 这个一定很值钱吧。雄太看着伊良部无忧无虑的笑容:心中想着。 这个男人完全没有考虑到会不会讨人喜欢、惹人厌恶,就和小孩子一样,不会去配合别人,所以他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能过得悠然自在。 他很羡慕伊良部的天真无邪。他想,或许这是世上最强的武器吧。 圣诞夜,雄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要是待在家里,一有人打电话来,他没有任何约会的这件事就会曝光了。 他把手机设定在留言信箱的状态,并不打算接电话。对他来说,这么做还是头一次。 虽然肚子饿了,但是他却没有走进吉野家或麦当劳。如果一个人进去,一定会被当成孤独的年轻人。他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沐浴在霓虹灯的灯光之中。 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握着手机,他一直盯着萤幕上的邮件来信指示讯号。 讯号闪了。在这种夜晚,会是谁传来的呢?一看之下,原来是伊良部。 「圣诞蛋糕是从帝国饭店外送来的。」 又开始了吗?他叹了一口气。 「草莓很大颗,我很满意。」 这还算是大人吗?他应该要穿着圣诞老人装,发礼物给小朋友才对吧。 「妈妈送我hermes的睡衣。」 他觉得全身无力。这样也能当医生吗? 虽然无力,雄太还是礼貌性地打了一封邮件。 「我现在正坐在和女校女生一起去滑雪场的巴士中。」 传过去之后,马上收到回信。 「喂喂,传照片给我看。」 唉,科学进步,连谎也说不成了。 「不好意思,我骗你的。」 虽然对方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一大截的人,但他还是说老实话。 「我现在无所事事,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他有一种告解的感觉,胸口似乎感觉到有一阵风吹过。 「我好像也没有朋友,或许我阴沉的本性被看穿了。」 他愈写愈顺,他似乎能够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情了。 「中学时代,我很内向,交不到朋友,还曾经拒绝上学。上高中之后,我为了改变自己,结交朋友,开学之后就装出开朗的样子。可是似乎没有效,有些事不能强求。」 他变得充满生气,因为其实他每天伪装自己,配合别人的脸色行动,已经非常疲累了。 伊良部回信了。 「整只烤火鸡是跟伊势丹订的。」 喂!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啊? 「加拿大产的真正火鸡哦。」 所以他才会没有朋友也无所谓吧。 「看起来很好吃,我传照片给你看。」 几秒钟之后,照片传过来了。与其说是桌子,倒不如说是诊疗台,上面放着装火鸡的盘子。看起来像是伊良部医院的诊察室,他还看到麻由美站在后面,对着镜头摆出胜利手势,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雄太突然很想听别人的声音,他拨了通电话过去。 「现在是圣诞夜,很多无聊的住院病人都聚到这里来了。」伊良部用悠哉的口气说道。「怎么样?津田同学也想住院吗?」 麻由美接过电话。「有空的话就过来吧。」还是和平常一样冷淡。 「可以吗?」 「你想被打针就过来啊。」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麻由美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啊。」 「我可以当你的男朋友吗?」 「小孩子不行。」 没有留任何余地的回答。 不过他的心情却相当愉快,他继续问下去。 「你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朋友的人,我不喜欢一直玩乐。」 圣诞快乐。雄太对着夜空呢喃着。 冬天的星星比夏天更加明亮闪烁,这些星星仿佛就像是无惧地守着孤堡的北国美女。 第五章 坐立难安 1 报导作家岩村义雄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发现一本有着「确认行为习惯化」字眼的精神医学书籍,他不自觉地说道:「就是这个。」接着站起身。 周围的学生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全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义雄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轻轻咳嗽了一下。在微微深呼吸之后,他把注意力再度集中在书上。 那是一个名为「强迫精神症」的项目陈述。 「愚蠢的想法一直违抗自己的意志,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虽然想要停止这种想法,但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念。」 这根本就是在指他嘛。 「确认行为习惯化,因而成为社会生活的障碍。」 这分明就是自己最近日常生活的写照。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心跳也变得急促。虽然他也觉得不正常,但是会被冠上这种病名,让他胆怯了起来。感觉上好像是对他的一种宣告。 会开始注意到自己有没有确实熄掉烟头的火,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 当他走出自宅兼工作室的公寓时,义雄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疑问:烟确实熄掉了吗? 他一边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体内一边涌出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感。他再次回到书房,确认书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完全熄灭了。当他再度离开屋子的时候, 怀疑的念头又钻进了他的脑中。 书桌上的书籍堆积如山,如果发生什么万一,一定会立刻到处延烧。 义雄再次回到书房,确认火头到底有没有熄灭。这次他把烟灰缸移到水龙头下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泡在水里面。但是当他再次走到大门口时,不安的感觉 又涌了上来。或许尚未熄灭的烟头从烟灰缸里掉出来,跑到书本下面去了。搞不好火种会从书籍散落一地的书房某处冒出来。 一想到这里,焦虑的感觉把他的整个脑袋占据,每次出门都要花掉他许多时间,于是他开始决定出门前三十分钟不要抽烟。 但是这么做并没有效果,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要是香烟的火种被吹落下来,飘在坐垫之类的东西上面,可能要几个小时之后才会起火。 一想到这里,他兴起了好好整理书房的念头。因为书籍到处散落,烟头很可能钻进某个角落里。 不过他并没有长时间地维持下去,三十三岁单身的他,私生活是十分懒散的。他的认真全部发挥在工作上。要一个连垃圾都懒得倒的男人每天打扫,这根本 是一种奢求。 每次义雄要出门之前,到底有没有确实熄灭烟头的想法就会让他分神,往往都要折返屋子五六次。看着已经浸泡在水里的烟灰缸,他会自言自语地说:「或 许某个地方还是有起火的可能。」每次走出大门就会产生令他无法忍受的不安感。 就在上个礼拜,他甚至连飞机都没搭到。 那天他决定不要抽烟,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可是昨晚抽完的烟头已经封在垃圾袋里面了,那些烟头并没有用水泡过。 所以当他出门之后,他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垃圾袋里面会不会有火种在闷烧?这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之后,他就一直往最坏的方向思考,这使得他坐立难 安。他在前往机场的单轨列车中,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感觉。 只要在最近的车站换车回去就好了。当然,在他回去之后,看到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屋子。 义雄无法专注在工作上面,他也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异常而感到害怕,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很奇怪,自己的行为已经无法控制了。 虽然他尝试戒烟好几次,但是还是行不通。一天四十根,已经抽了十五年,他的烟瘾实在太大了。而且戒烟并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不合常理的举动才是问 题所在。 义雄依照职业上的习惯,开始调查自己的病症,他翻阅了图书馆中堆积如山的医学书籍。最后他找到强迫精神症这个病名,症状是确认行为的习惯化。 既然如此,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之所以会选择那家医院,是因为它就位于他经常搭乘的私铁沿线,那栋洁净的大楼,让他产生了好感。 看着「伊良部综合医院」那面巨大的看板,他心想,既然是综合医院,应该有精神科吧,于是他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这里确实有精神科,但为什么会位于地 下室呢?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一声:「欢迎光临!」那个声音仿佛像是旅馆内的应门声一般。义雄打开门,进入了诊疗室,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单人沙 发上,满脸堆笑地迎接他。 「我们先来打一针吧。」那个中年男子张开双臂,稍稍站起身来。 「啊?」义雄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皱起了眉头。 「最近这阵子,上面那些家伙都不分配病人过来,我们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帮人打针了。」肥胖的医生把鼻孔撑得大大的。「内科那些家伙员是死脑筋,我明 明交代过,叫他们碰到感冒的人都骗他们是心身症嘛!」 义雄不禁愣在原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医生的自衣上有块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 「麻由美,今天要做血管注射哦!拿最粗的那支。」 他说完之后,从隔帘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位略显丰满的年轻护士。她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冶漠,懒洋洋地搔着脖子。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原本还在想,要是这礼拜没有病人的话,我可要到上野公园去雇用伊朗人了呢。」 那个叫伊良部的医生一个人在一旁碎碎念,义雄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在片刻的准备之后,义雄的左臂静脉已经被一支手电筒粗细的针刺了下去。 伊良部似乎很专注地看着针头刺进皮肤的样子,他整张脸都涨红了,鼻孔也跟着一掀一合的…… 「痛痛痛痛!」义雄不由得叫了出来,那么粗的针筒注射起来真的很痛。 他看着护士,护士一脸冰霜地嚼着口香糖,白色的裙子开了高叉,露出了光滑美好的大腿。 这里是……医院吗?他突然出现一种非现实的感觉。 「你要每天来就诊,」伊良部神情丕变地说道:「诊疗费我会算你便宜的。」 他根本无言以对。连脖子都很难找到的伊良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头海狮。 「你说你是强迫精神症,挂号的时候就已经自行做过预备诊疗了。」 「啊,是的。」他终于可以回话了。 「这很难得哦,居然会有人先帮自己诊断的。」 「是……这样吗?」 「一般来说,会到精神科就诊的人,都已经陷入恐慌之中,平均三个人就有一个忘了穿裤子。」伊良部一边说着,一边跳着。「一、二,一、二!」他开始 在诊疗室正中央跳着类似收音机体操的舞蹈。 「你说你是报导作家?」伊良部下巴的肉团剧烈地抖动着。「这么说来,你已经确实调查过自己的事罗?」 「嗯,是的,我的工作就是调查嘛。」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要怎么治疗罗?唔唔!」他还继续跳着收音机体操,手插在腰上反覆转身。 「这个,医生。你能不能坐下来说?」 「啊,这样哦?抱歉、抱歉。好久没帮人打针了,打完之后身体都变轻盈了。哇哈哈。」 伊良部终于面对义雄好好坐下,还把病历表当摇扇一样扇着风。 这家医院真的没问题吗?义雄心中出现了一丝不安。不过,既来之则安 之。 义雄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对伊良部说明截至目前以来的状况。表达就是他的生财工具,他理出大纲、选择字汇、有条有理地诉说了自己的症状,连他自己 也觉得说的非常好。 「岩村先生,你好厉害哦。」伊良部显得相当感动。「居然会有人清楚自己已经疯了呢,真难得。」 「医生,你怎么说我疯了……」这种说法让他感到生气。「我只是想找人做专业谘商而已。」 根据医疗书籍,想要对不安精神症进行药物治疗是很困难的,接受专门医生的精神疗法是比较普遍的做法。 「咦?专业谘商?」伊良部皱起了鼻头,有点不悦地说道。「这么做没有效啦。」 「没效?」 「那些谘商只不过是问问你的生活作息怎么样、性格怎么样而已。而生活作息和性格并不会把你医好,所以问了也是白问啊。」 「怎么会……」义雄无言以对。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看精神科,可是想像中应该不是这样子吧。 「你有什么想告解的事?」 「没有。」 「既然这样就算了。」伊良部整个人深深陷进沙发里,还硬把小短腿翘成二郎腿。他叫义雄坐在诊疗椅上。 莫非这也是治疗的一环?义雄心里这么想着。 「心里想着不必去在意的事,但是却不由自主地一直去在意,最后满脑子都想着那件事。」伊良部把双手盘在脑后,笑着说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在意的是香烟的火有没有熄灭是吧?只要你投保火险,应该就搞定了啊。」 「不,不是那种感觉……」义雄一个人埋头沉思。 「你没办法戒烟吗?」 「嗯。」 「既然如此,你不要用烟灰缸,用装水的水桶取代吧。」 哦,义雄觉得很出乎意料,这倒是一个排除情绪性、相当实际的对应方法。他原本想像医生会跟他说一堆类似精神训话的东西。 「或只是你不要回家,这也是一个办法。」 「啊?」他思索着伊良部话里的意思。 「你现在不是没办法出门吗?那是因为你担心家里会不会失火。如果你不回家的话,你就能确保家里是处于安全状态了。」 他点着头,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好是坏。 「既然你每次出门都会担心,那干脆不要出门或不要回家,这么一来不就解决了?」 「嗯。」义雄嘴里念道。面对这种虚无的发展,他的脑袋实在无法思考。「不管怎么样,我先尝试用装水的水桶取代烟灰缸好了。」 「说得也是,反正强迫精神症并没有特效药。干脆你要出门的时候,在房间里面到处洒水好了,哇哈哈。」 居然大声笑了出来,这更让义雄感到不高兴,看来伊良部是个相当怪异的医生。 「对了,岩村先生,你是报导作家,主要是报导什么?」 义雄咳嗽了一下。 「我所取材的主题,主要是以『弱者的角度』作为出发点。像是告发公家机关或大企业的不法行为,或是向世人披露弱势族群不被照顾的一面……」他一边 说着,一边自满了起来。 义雄不惜人力物力的取材功夫是公认的,他所写的文章可以署名刊登在任何综合杂志上面。 他想,到时出不出单行本也只是迟早的问题。他很自负自己和一般的商业撰稿人不同,和他同年代的撰稿人几乎都是按照编辑部所说的去写、去报导,不过 自己可是个新闻工作者。 「啊,既然这样,那边的街角有个不动产商,把附近的单身套房全部找去给酒店当作宿舍,虽然房东同意,但是却聚集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店员。你用笔挞 伐他们吧。」 「不,我不介入这种社区的事情……」义雄皱起了眉头。 「那你可以帮忙揭发铁路对面那家医院的不正当行为吗?」 「哦,是灌水请领健保费这类的事吗?」 「这种事我们自己也常做啦,他们利用『赠送夏威夷旅行』这种噱头来招聘护士,结果连热海也没带人家去。」 他望着伊良部,伊良部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 「明天也要来哦。」伊良部说道,义雄只好认栽答应。 有什么关系?医学书籍上面也说这病没有特效药。一想到去大医院要等上两个小时,倒不如到这家空荡荡的医院问诊来得好。 离开医院之后,义雄用手机拨回家。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多的时候一天要打个五通,通话切换到电话答录机。看来电话还能正常运作,至少我家应该还 没有全毁。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要确定电话能使用就安心了,但偶尔想到:「半毁的房子电话也能打得通。」他就只能确定他的家「不是全毁」而已。他的脑海里,很 容易就会浮现半毁公寓内,电话铃声响起的景象。 接着胸口就开始释出不安的感觉,虽然他很清楚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但是他却无法压抑这种不安。 义雄在车站大楼的红茶店,和编辑就工作的事进行讨论。 那是一家年轻人取向的杂志,来向他邀约有关人物报导的连载。对义雄来说,这是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岩村先生,这个人选会不会太不起眼了?」 比自己年轻五岁的木下看着「年轻非凡英雄群相」的企划书说道。 「没有这回事吧?像这个,他是年轻的人权派律师,这个是克服残障发行cd的歌手呢。」 「虽然说是歌手,可是他也只是唱阴沉的民歌而已啊。原本我所说的英雄,应该是涩谷的特殊dj、或是it相关的青年实业家,那种更突出的人士啊。」 「这种人士的报导,坊间随便一本杂志都有吧?我是想让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读者知道,世上还有人在从事这样的活动。」 「嗯……」木下双臂盘在胸前,陷入沉思。「不管怎么样,我先跟总编讨论一下好了。」 「这种取材要花两天,经费就麻烦你了。」 「咦?你在开玩笑吧?这只是一页的报导耶!应该花个两小时采访,然后拍张照片就结束了吧?」 「我并不是这样工作的。」义雄仿佛宣读谕旨似地说道。 就像一般软趴趴的年轻杂志编辑一样,木下拨动着染成咖啡色的长发,噘着嘴说:「知道了。」 工作在起步时最重要,因为他不是那种对编辑唯唯诺诺的撰稿者,所以开门见山谈清楚比较好。 回去的路上,他到五金行去买了两个水桶,回到公寓之后,他把两个装了半满的水桶,分别在兼用书房的客厅和卧室各放一个。他小试了一下,当他把烟头 丢进书桌下面的水桶时,烟头「咻」的一声,熄灭了火源。 这么一来应该没问题了,从这里失火的可能性等于零。 他稍微整理了房间里面的资料,之后为了吃迟来的晚餐,离开了房间。不经意瞄了水桶一眼,好几根纸卷已经散开、不成烟形的香烟漂浮在混浊的水上。 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里不可能会失火。不过,要是烟灰掉落,火粉很有可能会散落在四周。义雄就散落在水桶周围的书籍和杂志检查了一下,看看这些书籍有没有烧焦的部份。 不安的情绪慢慢地涌了上来。 这实在太愚蠢了,他这么告诉自己。就算火粉四散,这样也不可能会起火啊。 义雄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便离开房间,他把大门关上,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当他把钥匙插在钥匙孔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摒住呼吸。 再确认一次吧,一次就好。他又回到房间,检查书桌上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在大门与房间之间折返好几次,结果还是出不了门。他叫了外途的披萨,这阵子因为这个原因,一个礼拜要吃上三次。 义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不要找人来看家呢?要是有老婆的话就不必担这个心了。 他再一次认真思考戒烟的事情,否则根本无法出门。 2 「那你今天是怎么出门的?」伊良部一边玩弄着自己下巴上的赘肉,一边说道。他盘坐在沙发上,一副某教前任教主的模样。 「因为这样,我有事要外出的那天早上就不抽烟。」义雄痛苦地陈述。 只要有人可以倾诉,就让他觉得很庆幸了,即使是像伊良部这样的怪人。虽然打针很痛,但是他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倾听自己的痛苦。 「就算是这样,出门还是让我觉得很辛苦。我很介意、很介意前天晚上抽完的烟蒂会不会钻到哪个角落去。」 「哦,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不外诊的。」 「我并没有要拜托你这么做啊。医生,我看我还是戒烟好了。」 「不好。」伊良部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单一现象而已。就算戒了烟,你还是会介意瓦斯的开关有没有关好,你这次要面对的应该是强迫性的 观念。」 「瓦斯的开关?」 他听到了一件令他感到讨厌的事,他的耻骨一带出现一阵又痛又痒的奇妙感觉。厨房的瓦斯开关……他并没有关上。打从他独居以来,就不曾关上瓦斯的开 关。他甚至没有注意过这件事。 搬到这间公寓目前为止已经三年了,他从来没有检查过瓦斯,橡皮的部份很有可能因为硬化而裂开了。 「医生,请你不要讲这么奇怪的话。」义雄以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弋你这么一说,害我突然担心瓦斯的开关了。」 「我上次也问过你要不要投保火险啊?」 「我想房东应该已经投保了。我们订契约的时候,所有家当都已经包括在保险范围里面了。」 「这样不就好了吗?不需要担心啦。」 「问题不在这里吧?要是失火,会害许多人遭受池鱼之殃的。」 「火是互相延烧的啦,地球上是不可能没有火灾的。」 这是什么理由啊?义雄开始觉得有点头晕。 「医生,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你要走了?不是才刚来而已吗?暍杯茶再走嘛!喂,麻由美。」 被他呼唤的护士,在房间的角落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病人先生,你还是要确认瓦斯有没有漏气比较好哦。」她以无礼的口气说道。 什么护士嘛!还要加强我的不安感吗?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站起身来。 「岩村先生,等一下嘛!」伊良部阻止他。「铁路对面的那家医院好像随便增加了病床数哦。虽然我们也是啦,不过他们增加了两成呢!实在是太大胆了, 你去揭发他们吧。」 「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他挥了挥手,朝出口走去。 「文章要是能发表出来,我给你一百万。」 实在不能再跟他扯下去了。义雄来到了大门口,招了一辆计程车急忙回家。 他的脑海中清楚地浮现瓦斯从破裂的橡皮垫片「咻——咻——」泄漏出来的景象,他的膝盖开始微微颤抖。 为什么想像会变得这么具体呢?义雄都快哭出来了。 他透过计程车的窗户,看着自己家里那个方向的天空,并没有烟往上窜。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还是一如往常,有点阴暗、散乱的无人房间,他觉得自己已 经筋疲力尽了。 义雄打开窗户让房间空气得以流通,从四楼的阳台往下俯视这个城市,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就糟了,如此一来他每次出门都会变得十分恐慌。 突然间,他注意到对面的那家香烟铺,那家他每次都会买一整箱香烟的小店,看店的是个跟他母亲年龄相仿的欧巴桑。 义雄离开了房间,朝那间香烟铺走去。 「不好意思。」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来得细。 「欢迎光临。」欧巴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虽然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她似乎认得他。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义雄压低了身子。「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家店的电话号码?」 「啊?」欧巴桑很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我会常常在外面打电话给你,我打电话过来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间公寓……」他转过头去,用下巴努了一下。「有没有烧起来……可以麻烦你吗?」 欧巴桑默不作声,她瞄了义雄一眼,把椅子往后拖。 「不,这个……请听我说明。」他觉得不太妙,挤出了笑容。「我很担心烟头有没有熄灭或是瓦斯开关有没有关好,没有办法只好……」 欧巴桑朝着屋内伸长了脖子。「小夜子,你来一下。」 「啊,可不可以请你听我说?」他开始飙汗。 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婆婆,怎么了?」 「这个人怪怪的。」 两个女人用警戒的眼神看着他,年轻的女人以战战兢兢的身形关上了玻璃窗,那面玻璃正照着义雄自己。 在惊惧之下,义雄离开了香烟铺,一直到电梯中才回过神来,他的脸热得发烫。 自己怎么会说出那么荒唐的话?真是不敢置信,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说出那些话的,附近一定会传出有关他的流言。 他一个人抱着头,真的觉得自己疯了。 说服了编辑木下,人物报导的人选将由义雄决定。 第一回是流浪诗人。 「咦?很老套耶!」穿着义大利衬衫的木下蹙起了眉头。 「那你希望自己能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吗?当然是有趣的工作罗!就像采访海外的渡假胜地、新产品的介绍之类的。能够当情报页的编辑,可以免费看电影,拿免费的样品cd,这样永远都不 会觉得腻。」木下用手拨了拨头发。 义雄以年长者的身分对他提出意见:「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一心只想从工作中获取利益的人,是会被看不起的,要对社会有贡献,才算得上是一个社会人。」 「讨厌啦,岩村先生,你讲话的口气好像老头子哦,你没有女朋友吧?」 「不要转移话题。」 情报杂志的编辑就是这么轻浮率性。 专访在代代木公园进行,那个三十岁出头的流浪诗人,在原宿车站前把自己的诗写在明信片上,以一张一百元的价格卖给女高中生。 容易被误解的你,正在看着我。 「岩村先生,这家伙是个骗子啦。」木下悄声地说道。 「这是你自己这么认为,他私下在女高中生之间可是很受欢迎的呢!」 「那只不过是骗小孩的把戏罢了。」 「少罗唆,我就是讨厌你这种不经大脑的想法。」 叫木下闭嘴之后,专访开始了。 那个男子虽然是个流浪汉,但是仪表却修饰得很好,连头发和胡子都整理得相当整齐。 「我就是要反对企业化社会,所以才会在积极的动机之下当一个无家的人。」那个男子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最主要的是不想被既存的社会约束,是人就要 活 得像个人。」 义雄同意这个人的言论,那个男子姿态并不卑微,反而以自由人的身分感到自傲。 「我们是要写出十几岁的孩子也能了解的东西,别说什么上大学、进入企业上班不是人生的一切那种陈腔滥调。那不去竞争不就得了?」木下说道。 义雄扯住他的衣服,将他拖到稍远的地方。 「你想对专访对象无礼吗?」义雄瞪着他。 「我并不想无礼,可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耶,他还在扯那种老掉牙的人生论。」木下瞪大眼睛。 「这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反而新鲜吧?他受欢迎就是证据所在。」 「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傻瓜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拗呢……」 「你真的想报导这个吗?」 「那还用说。」 木下左右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岩村先生,你真的过度认真了。」 专访进行了两个小时,那个男人颇为健谈,最后还说他想出版诗集。 木下在后面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谁鸟你啊?」义雄对着有点阴暗的天空吐着烟 他每天都会到伊良部医院去就诊,他也曾试着要去别家医院的精神科看看,但病患挤爆了诊疗室,他并不认为在这种医院能够得到良好的诊疗。 「喂,岩村先生,你想个办法对付铁路对面的那家医院嘛!」 即使是面对这样的人,他还是想好好地跟他谈一谈。 「别管那个了,医生,托你的福,我现在不只是担心烟头有没有熄灭,甚至还要担心瓦斯有没有关好,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义雄提出了抗议。 他到东急手创馆买了橡皮垫片,把新的换上去,但是他的不安仍旧没有消失。 「我都说过失火很有可能是彼此延烧的啊!」 「我就是没办法这么想啊!」 「那你今天是怎么出门的?没有感到不安吗?」 「没有办法,我出门时只好把瓦斯总表关掉了。这么一来,屋子里就不会有瓦斯了。」 他确实这么做了,虽然很麻烦,但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如果不这么做,他会因担心瓦斯漏气而出不了门。 「哦,你很聪明嘛。」伊良部一派天真地感动。「或许这么做可以断绝你的担心,搞不好能治好你的病哦。」 义雄抬起头来。 「只要事先把忧虑解决就好,岩村先生,想必你现在心情一定很舒畅吧?」 这可是伊良部头一次对他说出这种鼓励性的话,他不由得眼眶发热。 「不过,就算这么做,继瓦斯之后你可要担心电力了。」 「啊?」他的脸变形了。 「导致失火的原因,漏电要比瓦斯漏气还要来得多呢。像是多条电线共用一个插座,还有电视映像管的自然起火等等。」 伊良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义雄脑海中映出了自己房间中的景象。插座上连接了好几条电器制品的电线,旁边就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和资料。要是起火,一定会立刻延烧。他的血气往上 涌,指尖也开始微微颤抖。 回家之后一定要针对共用插座的多条电线想个办法解决,最密集的是置放电脑的那张桌子,连电灯和音响都插在那个插座。不过,映像管起火这件事,到底 该怎么防范才好呢? 「医生,共用插座就算了,电视起火应该不能算是我的责任吧?」 「那你去跟制造商打官司啊。」 他头晕了,因为他的职业是报导作家,就算有胜算,但是跟一个企业打官司会有多么不利、要消耗多少精神,义雄本身可以充分理解。 干脆家里不要放电梘……不,这么做太愚蠢了,每个人的家里都有放电视,只有自己担心,未免太不公平了。 「医生,你都不担心自己家里的电视吗?」义雄问道。 「我们家是液晶电视,没有映像管。」伊良部嘻嘻一笑,露出了牙龈。「挂在墙上的最新型,花了一百五十万元哪!嘿嘿嘿。」 义雄变得垂头丧气。要趁机换新吗?反正那台电视也是十年前买的。 就算电视解决了,但其他的漏电原因该怎么防范才好?要是每次都把总开关关掉,电话跟传真机的答录功能就不能用了,而且冰箱里面的东西也会臭掉…… 「建筑物若超过二十年以上,墙壁里面的配线可能会受损,有时候还会被老鼠晈坏。」伊良部说道。 「医生,你不要吓唬我好不好?」他已经快坐不住了。 「抱歉、抱歉。」伊良部若无其事地笑着。「对了,要不要喝杯咖啡?喂,麻由美。」 坐在房间角落的护士,正卷起白衣搔着大腿。 「你是不是应该快点回家,检查房间有没有漏电?」她懒洋洋地说道,目光移到了窗外。 没错,得快点回去。焦躁的心情都冲到他的喉头了。 要是确定没什么事,去买一台小型的液晶电视吧。如果不想用冰箱,也必须去弄一台保冷箱才行。 「失陪了。」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你要回去啦?你听我说有关铁路对面那家医院的事嘛,他们竟然不看诊就给病人开药,虽然我们也这么做,不过……」 现在没有闲工夫跟你鬼扯。义雄离开医院,跳进计程车,往家里的方向而去。他看着公寓那个方向的天空,突然想到,好像每次都是这个模式。 眺望着初春的蓝天,他的心情愈来愈沉重。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3 在破解了一切迷惘之后,他出门前把瓦斯表关掉,连电路的总开关也关了。 冰箱里面也只放饮料,所有生鲜他一概不买。 书桌四周的电器制品他也整理过了,他不再用电灯,改戴施工用附有电灯的安全帽,他撰稿的情况,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为什么岩村先生你家的电话答录机都不会应答呢?」木下问道。 「我有手机啊,有事打手机给我就好了嘛。」 「可是你不在家的时候,传真也传不过去,很伤脑筋耶。」 「十年前也没有那种东西啊,用邮寄的给我也可以啊。」 「怎么这样……」木下不满地说道。 义雄自己也感觉到,别人一定都把他当成怪人了。 开会途中,如果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即使是在离家十公里的地方,他也会脸色发青地说:「该不会是……」中途离席跑回家去。一起开会的人,看义雄一 副脸色惨白的样子,还以为是他的父母病危了。等到事后他说明事情的原委,都忍俊不住尴尬地笑着。 他真的打了电话给公寓前面的香烟铺,因为有工作要到外地去,当天他花了两个小时进行各种检查之后才外出,但是当他抵达东京车站的月台时,不安的感 觉又朝他袭来。 插座上冒出了烟,瓦斯从瓦斯管泄了出来。当这种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膝盖喀啦喀啦地抖个不停。 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有搭乘新干线的勇气。一上车他就会一边想着家里失火,一边硬是前往出差地点,因为要是他折回家,反而会造成许多人的困扰。 义雄打电话向查号台询问了那家店的电话号码之后,用手机打了电话过去。他一点都没有迟疑,接电话的是那个看店的欧巴桑。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告诉我对面的公寓四楼有没有冒烟?」 因为发生过之前的事,欧巴桑似乎马上就知道是义雄打 来的。 「求求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烧起来就好了。」 或许是被他那咄咄逼人的口气震慑住了吧,欧巴桑以怯生生的声音回答:「没有烧起来。」 虽然他得以顺利地去出差,但是之后他却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在公寓前面。为了不让香烟铺的人看到,他会以棒球帽沿盖住眼睛,小跑步地快速通过。 我到底在干嘛啊?他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无法置信。 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具有积极的性格,还担任过班长和学生会委员。在一群人之中,总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他喜欢逗大家笑。 但是现在的他,却为了根本没有发生的火灾而魂不守舍,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出门;体重也增加了三公斤,因为无法自己做饭,都是吃外面的熟食和外送的 披萨;现在看的电视是携带型的液晶电视;当手机充电时,他一定会在一旁监视,直到红灯熄掉为止。 此时住在顶楼的房东婆婆拜托他做一件事,由于义雄所住的四楼走廊日光灯坏了,她希望义雄能帮忙更换。 由于房东先生已经过世了,房东太太一个人住在都市里。对她而言,更换一盏日光灯是件困难的事。 由于这几乎是举手之劳,他立刻就答应了。他踩在椅子上,轻轻松松地就换好了。 「真不好意思。」老婆婆客气地道谢,并上楼去了。 做了这么一件善解人意的事,他自己也觉得相当愉快。 不过到了晚上,当他朦胧地看着房间的日光灯时,他又开始觉得不安了。 这是一栋老旧的公寓,虽然每换一个房客就会修缮一次,但是公共区域的维修可能都被省略了。当然,电线的配线还是完工时的原貌。 不行、不行。义雄急忙打消这个念头,公寓的走廊又不是自己家里,那里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范围。老婆婆亲切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义雄用手掌拍 了拍自己的脸颊。 漏电。 「呜哇!」他一个人叫了起来,脸上满是汗水。 失火。 虽然脸上发烫,背脊却一阵冰凉。 走廊是水泥盖的,应该不至于会轻易燃烧。他拼命地这么告诉自己。 嗯?等一下。他刚才换日光灯面对的那个房间,好像一直把纸箱堆在走廊上。那是放蒸馏水的空箱子,要是起火的话,一定是那个造成的。 义雄来到走廊,按下那个房间的电铃。「来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染了金发的年轻女子。 「你好,我是住在那个房间的住户,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把这个纸箱放在走廊上?」 「什么?」女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希望你可以放在屋子里。」义雄用认真的表情说道。 大概是明白义雄在抱怨,女子露出不悦的神情。 「这是宅配的健康水,是我不在的时候,业者擅自放在这里的,而且箱子也需要用来回收空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要是放在走廊上,我想应该触犯了消防法吧?」 「对你造成困扰了吗?」她的脸变得通红。「这只是一个小箱子,连房东都没说话呀。」 「不,万一失火的话,这个可是十分易燃的。」 「啊?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这里会失火?」 「那盏日光灯,」他指着走廊的天花板。「要是漏电,说不定会起火。」 「我要叫警察了。」女子尖锐的声音,刺进了他的耳膜,她重重地关上了门。 义雄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该怎么做才好呢?他回到了房间,以超商的便当解决一餐,他躺在床上,虽然眼睛看着工作用书,却一直担心走廊的事,根本 看不下去。 他好几次踱到大门边,透过门上的孔观看着走廊的状况。 现在的确毋需担心漏电的事。不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那是自己换上去的日光灯,他觉得要是出事,自己也要负一半责任。 他把椅子搬到门槛前,用电话簿垫高,坐在椅子上监视走廊的状况,还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书。虽然这么做很不自在,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这么做 ,他一秒钟都无法安心。 他也逐一监视回到公寓的每个住户,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隔壁的隔壁住着一对同性恋人,他们在走廊上就放胆地举止亲热。 他真的很羡慕这些无忧无虑而安稳生活的住户。几个月前自己也是这样啊,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到了深夜,他把棉被披在身上,勉强睁着惺忪的睡眼监看走廊的状况。 早上六点,早起的老婆婆下楼把每层楼的电灯都关掉了。这么一来,义雄终于可以睡觉了,疲劳完全占据了他的背部。 他想,下次要叫伊良部帮他注射维他命。 「那我帮你注射两瓶好了。」伊良部的眼睛闪闪发亮,帮义雄的手臂和臀部各注射了两管特大号的针剂。「其中一瓶是免费赠送的。」连声音都十分兴奋。 他把昨晚至今晨发生的事告诉伊良部,他诉说着要是继续这样下去,今晚他又会面临相同的处境。 「不过,你既然这么担心火灾,也应该要担心人为纵火才对吧?」 伊良部坐在沙发上,但这次是跪坐姿势。 「你的意思是?」 「造成失火原因的第一位,并不是烟头没有熄灭或是漏电,而是纵火。岩村先生,我看你现在应该要整晚到公寓周围去巡逻比较好哦。」 「不,我想纵火应该不至于会让我担心。」 「为什么?」 「因为那根本不是我的责任啊!」 「哦。」伊良部噘起了嘴唇,搔着自己的头。 「这么说来,岩村先生,你主要是因为自己要负责任,所以才会产生强迫的观念吧?关心倒还是其次。」 就像伊良部所说的,他也明白自己真正的病况,要是走廊的日光灯是别人所更换的,他根本就不会担心。但正因为是透过自己的手更换的,才会变成他的问 题。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伊良部拍着自己的膝头。「你只要去担任公寓的管理员就好了。」 「啊?」 「我想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管理员,因为你这么担心火灾的发生嘛。」 「我才不要。」他皱起眉头说道:「我才不想连房客用火不慎的事都要担心。」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心要把报导作家当作自己毕生的职志了,为什么他要去淌这种浑水呢? 「既然如此,我们也差不多该进行正式的诊疗了。」伊良部说道,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腰部左右扭动。「不过这是一种行动疗法。」 义雄抬头看着他。治疗?他似乎感到心中有股暖阳照射进来,有可以治愈的方法? 「你跟我来。」伊良部走出了诊疗室,义雄在后面跟着。 出门之后,和护士四眼相交,护士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把脸别了过去。 他们离开了医院,来到大街上。到底要去哪里?虽然感到讶异,义雄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伊良部用鼻子哼着歌,从后面看过去就像个布偶般,义雄很想找找看伊良部背后是不是也有钮扣。 穿越铁路之后,他们遇到一堵拦住去路的高墙,高墙的另一边有几棵樱树相连着。他闻到植物的绿色味道,上面还布满了这个季节应该会有的花苞。他抬头 瞧着眼前的建筑物,走廊上有护士在行走,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家医院。 「这道墙的对面是中庭,就是医师和职员休息的地方。」 伊良部开口了,义雄还是不明就里。 「那边的盆栽里有砂石,你去捡一颗适当大小的石头吧。」 伊良部弯下了腰,物色了一颗石头。义雄虽然觉得纳闷,但还是照做了。 「丢过去吧。」伊良部说道。 「等、等一下。」义雄瞪大了眼睛。「要是丢到人怎么办?」 「丢不到的可能性很高啦。」 「怎么这么说……」 「地球上无人的面积比有人的面积大很多。所以就算你闭上眼睛丢石头,丢不到人的机率也比较大。」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这里是东京的市中心,而且墙的对面还是医院相关人员的休息处耶!」 「你就是爱担心,岩村先生,就是这样你才会去担心漏电的问题。」 「不,我觉得这不能相提并论。」 「一样、一样啦。」伊良部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丢罗!」伊良部完全没有注意四周,把石头丢了出去。 乒乓球大小的石头,在蓝天中画出漂亮的抛物线,高墙的另一端传来了石头弹跳在地面的声音,并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 「看吧?」伊良部笑着说道:「这次比较无聊,之前还会传来『喂』的声音呢!」 「医生,我也要丢吗?」他怀着不安的心情问道。 「这是治疗嘛!」 「真的吗?」 他以疑心生暗鬼的心情拿着石头,跟伊良部在一起,好像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义雄轻轻地将石头朝着樱树丢过去。 「不行、不行。」伊良部夸张地摇头。「你要把腰往后拉,用『等着瞧』的感觉丢出去才行,因为这是一家缺德的医院啊。」 「医生,为什么我觉得事情跟你说的好像不一样?」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伊良部一个人高声地笑着。 义雄再次拿起石头,吞了一口口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石头直接命中美女医生额头的景象,他的脸上已经失去血色。 「医生,我看还是算了吧?要是打到人就糟了。」 「你不要老是想着什么『要是』、『或许』的好不好?」 「会思考才是人啊。」 「你这个胆小鬼。嘿!」伊良部又丢了一颗石头.这次打到了建筑物的墙壁。 义雄匆匆地看了周围一眼。会不会有目击者呢?他的心跳变得相当急促。不过伊良部依旧毫不注意四周,还在物色石头。自己虽然怪异,但这家伙却更怪异。 义雄想着,世上有让人担心的人和担心人的人,伊良部属于前者,而自己属于后者,由于后者连前者的部份都担心了,所以世界才能勉强维持和平。 这未免太不公平了!担心应该要平均分配才对啊。 义雄力灌丹田,摆出了丢掷的架式。 「哦!你想丢了啊?那我跟你一起丢吧,这样哪颗是谁丢的就分不出来了。」 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尽情地将石头丢了出去,两颗石头消失在医院的庭院中。 随后传来了「磅!」的一声,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很大声,应该是有着相当厚度的玻璃,伊良部开始跑了起来,庞大的身躯迅速地冲进小巷内。 「医生,等一下。」义雄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 「刚刚那颗石头是岩村先生丢的唷。」伊良部震着下巴的肥肉说道。 「怎么这样?有什么证据?」他喘不过气来了,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全力冲刺了。 「下次丢汽油弹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 「治疗、治疗。哇哈哈哈。」 他实在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要是每个人都像伊良部一样,地球上大部分的烦恼一定都会烟消云散吧?可恶!居然独占这种悠哉的心情。 话说回来,刚刚的举动会不会有人目击呢?他的胸口深处隐隐作痛。为什么自己要扮演这种倒霉的角色?义雄全力往回途冲刺。 4 义雄的「确认行为习惯化」慢慢地扩大对象及范围。举凡他所接触的一切,他都会担心后续的发展。 和友人在烤肉店用餐时,义雄会说:「不要再用火了吧?」然后把瓦斯炉的火关掉。即使这么做,他还是会担心是否完全关紧、瓦斯泄漏与否,他甚至在半 夜跑去敲烤肉店的铁卷门,还有人报警。 现在他不只担心失火,他在车站前会把横在人行道上的脚踏车扶起。有没有确实把脚踏车立好?要是像推骨牌一样倒下去,搞不好会有人受害,他在电车中 想到这一点,又回头过去把脚踏车放倒。 所以当他遇到女孩子开车爆胎,拜托他帮忙更换轮胎时,他当场就拒绝了。螺丝会不会没有锁紧?光是这样想,到时一定没完没了。 他看着表情无法置信的女孩,心想结婚真是一件危险的事,义雄对自己的将来充满了悲观。 伊良部所税的公寓管理员当然不予考虑,不过他想自己可能适合到东中国海去当走私船的警卫员,毕竟守卫这种事是他最拿手的。 在这种意志消沉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一件落井下石的事。 他之前采访的那个流浪诗人,对好几个女高中生进行性骚扰,那些女高中生好像看过杂志上那篇自己所写的报导,并且深信不疑,那几个女高中生并没有报 警,而是向编辑部诉苦。 「我就说嘛!那个男人是个骗子。岩村先生你也真是的,被他那种反体制的行为骗了啦。」 受到木下的指责,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要好好想想今后的对策,为了不再使受害者增加,他要将那个男人绳之以法才行。 「有什么关系?不用理他啦。」木下的态度相当从容。「虽然说是性骚扰,其实也只不过是摸摸胸部,女孩子们也只不过叫了一声就跑掉了。小意思啦,而 那些受害的女学生,也不知道是谁教她们的,居然跑来跟我们说:『给我们一点意思意思吧?』还跟我们敛财。后来女性杂志的编辑部给了她们一整箱试用的化 妆品,她们才乖乖走人。」 「不,性犯罪可是会变成惯犯的。」 「你又来了,岩村先生,你太会担心了。」 「既然是刊载在杂志上,我们就有道义上的责任吧?」 「并没有,我们又不是登大大的一篇,只不过是一页的报导而已。就算是有人被杀了,也跟我们无关。」 有人被杀?他又听到了讨厌的事情,义雄的胸中充满了黑色的空气。胆小的男人容易陷入恐慌之中,他发出了哀号,害怕被识破的恐惧感紧紧勒住了他的脖 子。 他跑去找伊良部讨论,伊良部笑着告诉他:「就算原子弹爆炸也跟你无关。」 他稍微感到安心。最近这阵子,到伊良部医院持续看诊变成了他的精神食粮。他出门还是要花上两个小时,不过一旦出门就会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轻松感。 这应该是和「动物诊疗」很接近吧?感觉上很像是去动物园看水牛或骆驼一般。 「我们去抓那个男人,然后让他到那家医院去丢汽油弹。」 他还是搞不清楚伊良部在想些什么,这天他又提到「行动疗法」。 「医生,我不想再做之前那种事了。」 「放心,我们这次的目标是院长。」 「啊?」 「听说他是个大坏蛋,他会跟制药公司拿回扣,而且说我们医院的坏话……」 「医生,我们会被警察抓走的。」 「安啦、安啦。他自己心里有鬼,绝对不敢报警的。」 伊良部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双手摇晃着肚子。 「我顺便问一下,你想怎么做?」他诚惶诚恐地问道。 「我想把院长宾士轮胎上的螺栓拔一半起来。」 「我绝对不干。」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要是行驶到一半,轮胎飞脱怎么办?」 「大概会出车祸吧?」伊良部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果闹出人命呢?假使连累无辜的人怎么办?」义雄讲到口水喷了出来,提出了抗辩。 「那我们就来打赌吧,看轮胎会不会脱落、会不会出车祸、会不会闹出人命?」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义雄反问道。 「这可以说是附加思考训练。」伊良部不自然地扯谎。 「骗人!你是想借刀杀人,向你们医院的死对头报仇吧?」 「啊,你终于懂啦?」伊良部表情突然一变。 「怎么可能不仅……」 他全身无力,治疗还是依靠医学书籍吧,伊良部只能当成纯聊天的对象。还有那个流浪汉,不能放任他不管。 义雄来到了代代木公园,他询问其他的流浪汉,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最近没有看到他。」看来他已经不在原宿了。 他只好转往涩谷和新宿去找,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因他的报导而被奸淫的少女,以及那个男人的画面,久久不散。 「你还好吧?」木下赏了他一记白眼。「你可不要以为邮筒是红色,也是你的错。」 他已经决定把连载人选的工作交给木下负责,因为如果由他自己遴选,最后他都非得要对人家做身家调查不可。 流浪汉似乎有横向的联系,只要找到一个熟人,就能得到一大串的情报。有人在惠比寿看过他,有人在中野看过他,可是那个男人似乎飘忽不定,每个地方 都待一下子就离开了: 这么做真是太愚蠢了,虽说急于想找到那流浪汉,但义雄并不想检举他。他叹了一口气,他只想看着那个男人的脸,跟他说一句话:「喂,你不要利用杂志 报导去做坏事。」这么一来他才能够安心,才能够卸下肩上的重担。 事情的起头是火有没有确实熄灭,可是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虽然孩提时代的他责任感就比别人强上一倍,但是实际上他十分胆小。毕业旅行他当班 长时,就会因为点名太多次,而被大家嫌罗唆。 因为他害怕失败。 他得到情报,有人在池袋的西口公园看到那个男人,飞快地赶了过去之后,看到那个流浪诗人正在公园的一角做买卖。他不由得叫了一声:「找到了!」那 人仍在卖诗给女高中生。 「喂。」义雄对他说道:「我找你好久了。」 那个男人脸色惨白,频频往后退。 「你不要利用我写的报导去作奸犯科……」 他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男人就跑走了。 「喂,你可别误会。」他在心中叫着,追了上去。那个男人脚步滑了一下,向前摔倒。 「你不必跑啊。」义雄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我又不是要抓你去警察局,我只是……」 他的下巴感到一阵猛烈撞击,他被揍了,而且是挨了一记拳头,他整张脸都发烫了。 男子全力朝公园外面跑,义雄在后面追,他已经不管引不引人注目了,他一定要揍一拳回来才会甘心。 就像警匪连续剧一样,他在池袋的街头追逐着.男子撞上了三口途外卖的脚踏车,蔷麦面飞到了半空中,覆盖在义雄的头上,这更让他感到恼火,义雄在心 中发誓,绝对不能让他逃走。他在转角追上了那个男子,并且来了一记擒抱。跌倒虽然很痛,但是这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 男子往前扑倒在柏油路上,自他的连帽外套口袋中掉出了一小包塑胶袋,散落在马路上,里面装满了白粉。 「马路诗人私下贩卖迷幻药!」 「报导被利用,作家锲而不舍追踪!」 虽然说明原委很麻烦,但是在媒体报导之后,义雄一跃而成为英雄人物。 他躲避媒体的采访,反而被形容为「谦虚的青年」,赢得了更高的评价,请他执笔的委托蜂拥而至,没想到「确认行为习惯化」也能对社会有所贡献。 「好棒哦,岩村先生,你现在可是个名人了耶!」伊良部仿佛于有荣焉似的,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乘胜追击,继续试试行动疗法吧。」 「我不要。」他还是持续到医院来就诊,不晓得被打多少针了。 「你应该多少会往好的方向思考了吧?因为有深思熟虑的人存在,才能为社会的安全把关啊。」 「老是要我扮演把关的角色,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你不考虑宾士轮胎那件事吗?」伊良部像个小孩似的噘起了嘴。 「这件事有什么关连?」 「若有人帮我把风,我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担心的事就交给别人,就像搭公车,如果所有人都几乎在下一站下车,像是社区啦、火车站前面之类的。 这时,通常不用自己按下车铃,可以让别人去按。放心啦,一定会有人按的,绝对不会坐过站。」 他突然有所领悟,原来自己一直在担任按下车铃的角色。 「因为那台宾士是院长的,就交给院长去担心就好,你说有没有道理?」 他无法理解这种跳跃式的逻辑,伊良部究竟是善变还是白痴? 「我还是自己做吧。」伊良部无邪地笑着。 他和伊良部谈到傍晚,然后离开医院。由于肚子饿了,他在医院附近的餐厅吃了一客定食,朝着车站慢慢晃过去。 他又踱至上次的那堵高墙,不经意地瞥了瞥马路的尽头,居然看到身穿白袍的伊良部,伊良部似乎刚从医院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工具箱。 工具箱?到底该不该开口喊他?正当义雄迷惘的时候,伊良部已经坐进了保时捷,浑厚的引擎声在四周响起,车灯亮起,保时捷飞驰而去。 不会吧?义雄愣在当地。他真的把轮胎的螺栓拔掉了?这可是犯罪耶!要是造成车祸,就是伤害罪了。 这不能坐视不管,为了伊良部,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他走到大门口,窥视里面的状况,由于已经过了探病时间,没有穿着白袍的他,根本无法堂而皇之地走 进去。 此时,有一台宾士从里面开出来,开车的是个中老年男子。 啊啊啊啊啊!义雄的膝盖开始颤抖,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他才行。要是没处理好,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他跑着追上去,在宾士等待红灯时,他终于追上并拍打车窗玻璃,驾驶以惊惧的表情看着他。 「请开门,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义雄高声叫道。 那个男子并没有开门,反而用害怕的表情直视前方,当灯号转成绿色,立刻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到底怎么回事?那院长好像误会了。 义雄继续追上去,街上的红绿灯很多,车子根本无法全速行驶。 为什么自己非得这么做不可呢?就像伊良部所说的:「担心的事就交给别人。」难道自己就是那个「人」吗? 他实在很想让车子停下来,所以他大喊一声:「快点挡下那台宾士!」他朝着前方大声地喊叫。这台宾士在院长的惊慌失控下猛烈撞上电线杆,散热器喷出了水蒸气,引擎盖也弹了开来,大批的行人涌上前来。 义雄追了过来,瞄了后车厢一眼,看到里面有个透明的垃圾袋,袋内装满了几百支针筒,院长正在驾驶座上口吐白沫。 「院长亲自非法丢弃针筒!医德堪虞!」 「报导作家岩村义雄,奋力不懈地追踪取材!」 世上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所扮演的角色可能无法改变了吧? 世上有必须被担心的人,也有自动自发为别人担心的人。 「其实我并没有拔掉轮胎的螺栓。」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他觉得好受一点,伊良部这么说道。「我只是把厕所的水道堵起来而已,让大便排不出去。」 义雄无言以对。 「看来当报导作家是你的天职。」伊良部笑着说,身体深深地陷在沙发里。「乐天的人根本没办法做这个工作。」 听起来似乎言之成理。 这么说来,担任精神科医生也是伊良部的天职,因为他有让人不会往坏处想的天性。 「医生,这次我搬到本乡供膳的宿舍去了。」义雄说道。 在无法轻易摆脱失火忧虑的情况下,义雄只好施展苦肉计,选择了宿舍生活。三十岁的男人还住在宿舍里,实在是相当可悲的一件事。 「好棒哦,好像学生一样。」伊良部觉得相当羡慕。「下次去找你玩。」 义雄当然说欢迎。 能够过着禁欲的生活也不错,义雄比以前更喜欢人类了。 第一章 空中飞人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1 在离地十三公尺的跳板上踮起脚尖,山下公平轻闭双眸,做了个深呼吸。 他手里握着钟槌。其实这是一根铁棒,但是他们习惯这么称呼它,其名来自于撞击大钟的木头。 公平边确认手是否握紧,边张开了眼睛。他凝视着前方的圆形纸幕,接下来是空中飞人的表演节目之一——「破纸飞行」。 担任副将的春树将手放在公平肩上,衡量着时机。「一、二、三,」他如同往常在公平耳边轻声数道,「go!」他拍了一下公平的肩膀。 公平跳下跳板,全身迎着风。他一面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圆弧,一面把双脚挂在钟槌上。在第二次的摆动后,公平便整个人飞在空中。他用头突破纸幕,日式拉窗纸便应声而破。在他眼前,有个倒吊着的壮硕男人,是接应的内田。 两人视线相对。公平感到惊讶,看着他的手啊—— 下个瞬间,公平的手被一双厚厚的大手抓住。但是比缠绕绷带的部位还要靠近手腕。 又失误了。最近老是这样。如果不好好抓着他的手臂的话,回转的时候就会不够高,而且还会带给关节负担。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再度在空中画弧线。从观众席传来的欢呼与掌声,一点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这次他是对观众生气。 回转时他比平常甩得更用力,总算是抓到钟槌了。也因此他觉得背脊一阵疼痛,在高空被接应者放开,并于落下时抓住钟槌是空中飞人的基本。如果高度不对,会为接下来的一切动作带来不良的影响。 公平回到跳板上。他展开双臂,沐浴在掌声之中。「内田那家伙又在接应时出错了。」他对观众装出一个笑容,向春树说道。 「是吗?可是我看不出来啊?」 「他是不是讨厌我啊?我可是流了一身冷汗呢!」 「接下来是蒙眼飞行。」场内的广播宣布道。 「哦哦——」观众一片嘈杂。公平自行戴上了眼罩,春树从他身后用布条在他眼睛蒙上第二层,如此一来连灯光都无法映在眼皮上。 公平调整呼吸,让精神集中。他在脑海中演练过程,画面清晰净现。好,很完美。 春树开始数秒,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一跃而下。来回一次,来回两次,在第三次的摆动时他便浮在空中。「来!」他喊了一声,借力向前伸手,背部挺直。然而内田并没有抓住他,公平连错愕的时间也没有就跌入了深渊。 他立刻收紧下巴。他抱住双臂,放松身体。「啊——」他听着观众的惊呼声,在安全网上弹跳了两三次。 内田那混帐——他在心里咒骂。「再来一次——」主持人了亮的声音在棚内回响。 公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走上跳板。 「公平,别放在心上。」春树笑着说道。 「我做错什么了?」公平粗鲁的回他一句。 「我觉得你把身体再伸展一些会比较好。」 「怎么可能?你以为我当空中飞人几年了?」 他加入新日本马戏团已经有十年了。成为空中飞人也已有七年,这三年来他一直守着最高的地位,也就是队长。而且他也是在马戏团里长大的。由于双亲都是马戏团团员,所以他一出生就生活在团里。 面对第二次的表演,他不容许连续失败。他也有身为职业表演者的自尊。然而,公平并没有让「蒙眼飞行」成功,这次他连内田的手都没碰到就坠落在网子上。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连续两次失败。他从底下瞪着内田,觉得倒吊在秋千上的内田也回瞪了一眼,他因愤怒而脸颊发热。 负责舞台导演的丹羽好像在音控室表示ng,「蒙眼飞行」于是中止。主持人说:「请不要叫我们退钱喔!」让观众们笑成一片。 公平没有回到跳板上,他走进舞台的两侧。在两根长杆的中间,进行着同时使用两个秋千的「时间差飞行」。年轻的空中飞人接受观众们的喝采。 公平用毛巾拭汗,指尖微微颤抖着。东京公演已经开始一星期,这是他第五次掉到网子上。身为一个空中飞人,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了。 当空中飞人的表演结束之时,公平将毛巾缠绕在拳头上,就算对方是同事也无法原谅。他抓住从台前回来的内田,在休息室里质问他。 内田瞪大眼睛看着公平。由于怎么说也说不通,公平便揍了他一拳。其他成员见状急忙介入两人之间把公平拉开,公平气得咬牙切齿。 「不要阻止我!你们到底站在哪一边?」他嘶哑的喊着,心中的情绪迅速溃堤。 团员们则是以困惑的表情看着公平。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一栋时尚建筑的地下一楼。柜台和大厅是既明亮又美仑美奂,但一下楼梯就转变成微暗的空间,阵阵药水味扑鼻。这落差让公平感到忧郁,他还是第一次因为受伤以外的原因走进医院大门。 公演结束后,他被表演部部长丹羽叫到办公室。丹羽兼任舞台导演,是他的直属上司,公平本来以为会被严厉的斥责一顿,但丹羽只是平静的劝诫他。 「小公,你的腰在痛吗?」 「不,完全不会痛。」他摇摇头。 「那就是你太累了。」 在公平婴儿时期帮他换过尿布的丹羽这么说。同为团员的妻子绘理也坐在一旁,「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她表情暗淡的说。 而后他们便建议他到医院——而且还是精神科——看诊。公平想反对却也无力。因为在他揍了内田之后,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席卷而来,甚至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绘理建议他:「你跟医生拿点安眠药吧?」最近他老是睡不着,被妻子发现了吗?这让公平的脸红了起来。 这家医院是总务部的经纪人介绍的。在公演地点照料团员的生活起居是经纪人的工作,因为离会场很近,所以才选择这家医院的吧。 公平做了个深呼吸后敲门。「欢迎光临——」一个不合常理的开朗声音从门后响起。他打声招呼后进入诊疗室。在室内有个穿着白衣的肥胖男人,正盘坐在单人沙发上,至于大概的年龄……他看不太出来,但他确定这医生的年纪比他大。在医生胸前有张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 「来,坐吧坐吧!」伊良部催他入座。不知为什么,在患者用的椅凳前准备了注射台,伊良部将它敲得咚咚作响。突然就要打针?公平皱眉。 「呃……这里是精神科对吧?」 「嗯,是啊!」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答:「我看了预先问诊的结果,是个从静冈来的上班族得了失眠啊?我想说如果你无法每天来看诊的话,一开始就先帮你打支很粗的针。啊哈哈!」 「……啊?」公平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喂——麻由美!」 随着伊良部的呼唤,一个丰满的年轻护士从布帘后出现,她手上的托盘放着跟热狗差不多粗的针筒。 「请问是要给我打麻醉吗?」 「不,只是注射维他命而已,补充维他命对睡眠最有帮助了。」 「是、是这样吗?」 连疑惑的时间也没有,他的左腕就被绑上了橡皮管,名叫麻由美的护士将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好痛!」他不自觉地叫出声音来。护士弯身,胸前的山谷清晰可见,并传来一股香水味。公平转头一看,伊良部正脸颊发红,凝视着针刺进皮肤的部位。这让公平眉间的皱纹深到可以夹住一元硬币了。 东京的医疗都是这样的吗?他为自己的概念感到不安。 「你是出差顺便来的吗?」伊良部再度坐回他面前,如此间道。 「不是,我是在这附近长期居留……」 「长期居留?什么啊,那你可以天天来嘛!我还给你打那么粗的针,真是亏大了。」 伊良部一个人碎碎念着。收拾好注射台的护士往角落的长椅走去,坐下来翻着杂志。 「好了。山下公平先生,三十二岁,上班族……请问你是在哪种公司上班?」伊良部拿着病历表问道。 「马戏团的特技人员,说得更具体点是空中飞人。」公平静静地回答,「我们的马戏团也算是公司组织。」 在马戏团变成股份有限公司的现在,不论是驯兽师或道具化妆师都是上班族,所有团里的人在职业栏上都是这么写。 「马戏团?」伊良部抬起头来。「团名是什么?你们在这附近表演吗?」他的眼睛有如眼前放着蛋糕的孩子般炯炯发亮,公平对这种感到新奇的反应已经很习惯了。 「新日本马戏团,我们从上个礼拜开始在中央町车站的旧站那里进行公演。」 「我要去我要去!」 伊良部探出身子,摇晃着肩膀。公平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得往后退。 「走吧!现在就去!」伊良部以兴奋的表情站起来。他脱下白袍和室内拖鞋,换上看起来很高级的皮鞋。「马戏团,马戏团!好高兴喔!」他哼着歌。 公平则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那个……今天是星期一,是我们的休演日。」公平战战兢兢的说。 「不会吧——你们休假?」 伊良部的眉毛垂下来成八字形,似乎觉得非常可惜。他坐到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明天方便的话,我可以招待你免费入场。」伊良部失望的样子让公平很同情,他不禁这么说道。 「真的?」伊良部再度站了起来。「说好了喔!打勾勾,打勾勾!」他强拉着公平跟他勾小指。 「那你从明天开始定期来医院看诊,我会免费给你打针的。」 「喔……」公平不知该说什么。这个男人真的是医生吗? 他看向角落的护士。她抽着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唉,算了,只要拿到药就好了,公平打算早早离开这里。 「最近我老是睡不着,请医生开药给我好吗?」 「我不知道有几年没看马戏团表演了,真是怀念啊!」伊良部眯起眼睛说。 「药效不用很强没关系,我平常几乎都没在吃药。」 「空中飞人是马戏团的重头戏呢!」 「另外我太太也说了,可以请医生顺便开胃肠药给我吗?要是胃肠不好就伤脑筋了。」 「山下先生,你是从小就开始接受训练了吗?」 「医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啊!你失眠了嘛!」 「是这样没错……」 「你有读过书吗?」 「有!我是大学毕业的。」 公平有点生气。马戏团现今也已是个很好的公司,营业部及业务部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大学毕业的。所谓的杂技人员隶属表演部,其人数不到所有职员的一半。位于静冈的总公司有独自的大楼,也有训练动物用的广大场地,和职业棒球的球团一样,马戏团也是种大规模的表演商业。 「那你为什么会在马戏团工作?」 「因为我父母以前是马戏团的团员。一开始我本来不想和父母做同样的工作的,但是当我进入大学面临就业时改变了想法,觉得当普通的上班族很无聊……」 「你很擅长运动咯?」 「我的身体很轻盈,应该是遗传吧。不过也有完全不懂特技表演的外行人加入表演部喔!像现在我太太是表演走钢索或跳舞,她就是从短大的家政系毕业的。」 「那我也办得到吗?」伊良部说。 「办得到的。」公平认为他在开玩笑,便随口说了客套话。 「重要的是训练。离地五十公分的平衡木如果拉高到离地十公尺,是否还能平稳走过?这就是一般人和马戏团员的差别。所以比起技术,更应该克服的是恐惧感。」 「哦……原来如此。」 伊良部频频点头认同公平的话。「如果要做就要选空中飞人吧!」他自言自语着。 「医生……那个,我的药呢?」 「药?什么药?」 他果然没在听——公平叹气,告诉伊良部他晚上都睡不好。他也说了最近自己缺乏冷静的事,自他满二十岁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打人。 「那我开安眠药给你,并持续帮你注射维他命吧。」 伊良部一脸悠闲的笑容。他下巴的肥肉摇摇晃晃,让公平联想到来自中非动物秀的河马。 「空中飞人啊!真令人期待。」伊良部看着远方说道。 说得好像隔天就要玩高空弹跳的澳洲观光客一样,难道他想亲自上阵?不可能吧!于是公平也没多问。 「那明天见咯!」 伊良部向他挥手道别。受到伊良部的影响,他也挥了挥手。 公平离开诊疗室并走上一楼大厅。耀眼的阳光从一整面的窗户照进来,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他不是在作梦吧?公平捏捏自己的脸颊。 回到屋子,妻子绘理正在和三岁的儿子洋辅玩耍。屋子是指团员们在公演的场地所居住的旅行拖车屋,在公平他们的马戏团则如此简称。巨大的帐棚后面设置了许多台屋子。 「午餐要不要去denny"s(※连锁家庭餐厅名。)吃?」 公平接受妻子的提议。他们约好假日要让她从家事中解脱。 一年当中大约有四十个礼拜都在巡回公演。屋子里从厨房到浴室都一应俱全,真的就完全像是个「家」。公平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去学校上学,因此他小时候还会经以为每个家庭都有长颈鹿和斑马。他也不知道自己转了几次学,大多才相处两个月,就得和才刚认识的朋友分别。所以团员们的向心力都很强,团里的小孩子都是兄弟姊妹,大家都很了解彼此,是一辈子的挚友。 然而最近,马戏团的后台却完全变了样。和日本社会相同,团员们都小家庭化了,住在饭店或一周公寓(※租借期以一星期为单位的公寓。)的夫妻增加了,如果有小孩也会选择独自出差到外地公演。年轻团员们开自家的车,偏好外食,团长变成了「社长」,见习的新人则变成「实习社员」,公司广招职员,像公平这样在马戏团里土生土长的人是少之又少了。马戏团的整体组织已现代化,顺便也个人主义化了。 尤其新日本马戏团在今年秋天有大幅度的组织改革。公司将有经营困难的替身演员团队纳入旗下,并将那些演员们视为团员迎进团内。不认识的人一口气增加许多,团内甚至出现了派系。 「你明明还很年轻,却是个老古板。」妻子笑他,但他还是喜欢家庭主义,并不认为组织现代化只有优点。 「爸爸打过电话来。说想见见洋辅,叫我们下次休假时回去。」绘理说。 「才不要,当天来回太麻烦了。」 公平的父母已退离表演现场,目前在总公司当总务。以前是驯熊师的父亲现在都面对着电脑工作,所以能跟上时代潮流。 公平一家三口到了营地外,长颈鹿小麒悠然自得地把头伸出栅栏外,公平最喜欢马戏团的这幅光景了。 2 隔天早上九点,伊良部出现在马戏团里。 「有位医生来找主任您。」值班的年轻团员来跟公平报告。 「医生说是出诊,护士 小姐也一起来了。」 他奂的来了?而且还这么早就来了。 「山下先生!」公平前往一看,便看到伊良部在侧门朝他挥手。伊良部身后停着一辆黄绿色的保时捷。「你们在开演前都会练习吧?也让我加入嘛!」他的笑容开心到令人想拍下来。 也让我加入? 「在那之前要先打针!」伊良部拍拍公事包说,公平只能看傻了眼。 公平在团内设置的保健室接受注射。同行的护士没有穿白色制服,而是穿着豹纹的热裤,伊良部则是穿运动服,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二人组。 小儿子洋辅也来了,他和伊良部并肩观察着针头刺入的部位。 「那接下来换小弟弟打针。」护士板着脸对他说,他听了立刻一溜烟地逃出去。 他们当然不可能去追回他,公平带着他们到帐棚里。先给伊良部一辆单轮车,单轮车的话就不用怕他会受伤了。 实习社员们在棚内练习空中飞人的表演项目。他们是刚入团的新人,一边做些整理会场或贩卖部的工作,一边朝着独当一面的表演部员迈进。 「好大的帐棚喔!跟体育馆差不多大了吧?」伊良部环视着棚内,发出感叹之声。 「今下年才翻新的。希望多少能追上木下或kigure等大型马戏团——」 马戏团表演多半已被淘汰,只剩下近代化的企业还存活着,新日本马戏团则是仅存的五个团中最落后的。 发现公平来了,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呼。「喔!」他摆出上司的样子。 他向上一看,看到内田正倒吊在中间的秋千上。内田和公平同年,原本是替身演员,一开始主要是表演一些机车的特技,但从上个月开始他也参与空中飞人的表演了。内田好像是在陪新人练习的样子。 他可真是擅作主张啊——公平心中涌现了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的领域被侵略了。 由于前天的那件事,现场气氛非常的尴尬。「早。」公平先开口说道。 「早安。」内田面无表情的回应。 「主任,和您在一起的那位是谁?」一个新人在他耳边说。 「喔!他是这附近医院的……」说到这里,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伊良部正在爬上长梯。 「医生!你在做什么?」他不禁放声大喊。 「我还是觉得空中飞人比较好嘛——」伊良部拖长了语尾说。 「不行啦!要是掉下来了怎么办?」 「放心、放心。我可是身轻如燕呢! 骗人!你少说也有一百公斤吧! 铝制的梯子弯曲成弓形,还发出了咻咻的声音。在大家瞠目结舌之时,伊良部已经爬上了跳板。站在上面的实习社员让出一个空间给他。 「呜哇!比我想像的还高耶!」 这是当然的,跳板的高度大约有一层楼高。 公平很着急。该怎样才能让他下来呢?外行人从梯子下来是最危险的。 「医生!那就请你用跳的下来!掉到网子的瞬间只要下巴收紧就好,放松全身的力量。不要用脚着地,请用臀部和背部着地,还有——」 伊良部将钟槌拿在手中。 「笨蛋!不要给他那种东西!」 才十几岁的实习社员完全顺从着伊良部。 「我要在什么时候跳?」 社员老实回答伊良部的这个问题。 「喂!不要啊!」 「那我要飞了——」 伊良部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前方,毫无犹豫地跳下去。 「呜哇!」公平闭上眼睛。 伊良部吊在钟槌上,画出大大的圆弧来回摆动着。接应的内田反射性的想要配合时机接住他。 「喂!你绝对接不住的,不要接!你会跟他一起掉下来的!」 不过伊良部在那之前就先掉下来了。因为体重太重所以手臂无法负荷自己的重量。 伊良部掉到网子上。他运气很好,是臀部先碰到网子,大概因为那是最重的部位吧。 由于他不知道正确着地的方法,结果像掉到弹簧床一般跳了好多次。 「呜哈!」「咿耶!」他不断发出怪声。 实习社员们用看着新品种动物的眼神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山下先生,我要再玩一次!」 「你在说什么啊!」 「好嘛好嘛——」 「不行!」 公平白了他一眼,伊良部便像调皮的小孩一样嘟起嘴巴。 伊良部坐在最前排观赏上午十一点开始的第一场表演。即使公平建议他在看台比较方便观赏,他还是不肯让步,坚持「前面比较好!」就跟想坐在汽车前座的小孩子一样」 在让观众上台的表演中,伊良部第一个自告奋勇让小丑捉弄。其实原本在观众席中都会有捧场的人,但都是由自己人假扮的。一开始小丑有些困惑,但他立刻就跟上伊良部的步调。他下台回来时间:「那个人是主任安排的吗?」由于伊良部玩得很认真,所以他才会这么以为。 「那明天见咯!」表演结束后,伊良部来到等候室说道。 你还要来?公平差点就这么说出口了。 「医生,医院那边没问题吗?」 「嗯,没关系。我已经跟柜台说把我的病人全部转到内科了。」 公平脑中挤不出一滴适当的感想,他又捏捏自己的脸。 护士在表演进行时,一直在帐棚后面看着笼子里的豹。绘理说:「她好像很希望当一只豹的样子。」这个女的也是让人搞不懂的人。 顺带一提,公平在今天的表演中也失败了。他在最基本的「挂足飞行」坠落了,这个项目不用回转,也没有其他技巧,就只是把双脚挂在钟槌上并来回摆动,抓住接应者的手而已。 这当然是内田的错。两人的视线有对上,所以公平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谁失误。他不开心的板着一张脸。 从空中落下以后,他依照丹羽的指示改当助手,重要的飞行全都交给副将春树。 公平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就主任的立场来说,不能再做出打乱团体合作的行为,并试着反省,告诉自己他也有问题。但是他当然无法认同,因为演出和平常并没有两样。 他做了个实验,请前任接应者丹羽陪他练习,并尝试了几种飞行。全部都成功了,这结果让公平的怒气逐渐高涨。除了内田找碴以外,他想不出其他失败的理由。 「能不能把接应者换掉?」公平向丹羽上诉。 「不行啦!好不容易才把班底固定下来。」丹羽当场驳回。 和棒球的捕手一样,接应的人可说是辅助的角色,为掌握表演关键的重要人物。 「那只要我上场的时候换掉就好。」 「小公,拜托你帮帮忙。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表演到一半换手的话,秀不就中断了吗?」 「可以用小丑秀填补空档啊!『破纸』和『蒙眼』都是压轴,稍微拖延一下时间也没关系吧?」 丹羽将手放在桌上撑住脸,似乎在思考什么。 「小公,你最近是怎么了?你以前都是率先统整团队的领队,为什么现在一副要破坏秩序的态度?」 「真伤人,我才没有要破坏呢。」公平不高兴的反驳:「而且不要说什么统整团队了,最近只要工作一结束,大家不都各自分散吗?」 「下班之后就是个人的自由了,那也是没办法的啊!」 「拿内田来说好了,他完全都不靠近屋子。」 「大概是因为他原本就是东京人吧?在东京公演,从自家通勤是很 理所当然的。」 「那至少让单身的新人合宿之类的。」 「那也是个人的自由。公演期间长达两个月,大家都需要个人独处的时间。」 「以前不是这样的。」公平坐在椅子上伸展手脚。 「又说那种老人家的话。」 「我家也都带着小孩到处跑啊!」 「时代不同了。这你也很清楚吧?设备和福利等等,我们这团都是最落后的,不改革组织追上大公司的水准不行。再说,今后和外国表演者的契约也会增加,到时也必须国际化。总而言之,古板也要有个限度。」 「古板啊……」公平自嘲的说。 「你是表演部的下任部长,多少也该为大局着想,和内田好好沟通一下,跟他为前天的事情道歉——」 公平不发一语地皱了皱鼻子。 「对了,你跟医生谈过了吗?」 「嗯,安眠药也拿了。」 「不,我是说……」丹羽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医生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议?」 「建议?什么建议?」 丹羽沉思了一会儿。「没什么,算了。」他说得模糊暧昧,中止这个话题。 公平耸耸肩,离开了办公室。沐浴在夕阳之下的帐棚染成一片橘色,长颈鹿小麒正在一旁专心的吃着乾草。 春树小跑步的经过公平眼前。 「春树!你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饭?」公平问。 「不好意思,我已经跟人有约了。」 春树左右挥手,在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有点僵硬,总觉得好像有些疏远。 公平纳闷地目送他的背影,停车场中停着内田的休旅车,春树坐了进去。车内已坐了几个人,是从替身团队来的新人团员。 公平明白了。内田邀约他们一起吃晚餐,也说不定是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吃他太太做的家庭料理。 公平有点受到打击。他并没有被邀请。 「我做错了什么吗?」他对小麒问道。 小麒瞥了他一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后,又继续吃它的乾草。 隔天,伊良部真的又来了。他穿着一整套的香奈儿运动服,不过公平也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东西就是了。 首先他接受注射。伊良部说每天注射维他命就会有效果出现,所以他也只好照做。小儿子洋辅兴趣盎然地和伊良部并肩凝视着,但是注射一结束,他立刻就逃走了,因为护士拿着针筒追着他跑,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昨晚想过了,比起技术,空中飞人更注重的是互相合作吧!和只有一个人表演的空中特技秀相比,空中飞人的技巧也没有那么难。」 伊良部一边看着团员们练习,一边以悠闲的语气说。看来他并不完全是个白痴,空中飞人的确是马戏团的重头戏,但需要花更多时间学习的是特技或平衡感等个人表演。 「昨天是我一时手滑,今天我会先擦上松香。」 公平有些意外。「医生,你还想玩啊?」 「嗯。半途而废也不好嘛!」 伊良部都还没说完,就已经开始在爬梯子了。 「等一下……」公平伸手想抓住他,但扑了个空。 没办法,他只好帮伊良部绑上救生索。这样不管他掉到哪里都能免于受伤。 公平也上了跳板。他心里想,为什么他得陪伊良部做这种事呢?然而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伊良部的行为虽超乎常识,但公平也无力抵抗。他告诉自己伊良部只是想见识见识罢了。 「医生,你会往上拱起身体吗?」公平问。 「不会。」 这是当然的吧,公平把话含在口中轻声说道。以伊良部那庞大的身躯,就连垂吊都有困难。 「通常是把双脚挂在铁棒上,并倒吊着荡到另一个秋千上,不过你只要用手抓着就好了。也不用跳,请你像钟摆一样摆动个几次,再荡回来这里。」 「什么?没有要跳接吗?」 「一开始是办不到的吧!」 他把钟槌交给一脸不满的伊良部。「可以开始了吗?」伊良部问。「请。」公平才回答完,伊良部马上就跳下跳板。 「呀哈——」他天员无邪地摆动着。 公平相当诧异。过去他曾经主办过高空弹跳的活动,但是十个人当中有十个都不敢跳。「跳下去真的没关系吗?」当时大家一直这么问,问到他都烦了。伊良部就没有这个问题。 他还真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一般人都会有些犹豫吧! 伊良部在晃了三次后回到跳板上。 这也让公平惊讶不已。大部分的初学者都会因为害怕而摆动得不够大,结果回不来。伊良部则以他的无惧,克服了体重和腕力等不利条件。 「让我玩跳接啦!」 「这个嘛……」公平吞吞吐吐的说。不过他也很想看看。 他对在半空中的内田问道:「你最重可以接几公斤?」 「我也不知道。所有的飞人都是六十公斤左右,我也没接过更重的人。」 「医生,你几公斤?」 「大约七十公斤吧!」 伊良部的下巴摇晃着肥肉,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公平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副没听清楚的样子。 「那没问题,就试试看吧!」 内田都这么说了,公平只好让伊良部尝试跳接。不知何时,几乎所有的团员都跑来看了。 「医生,当你荡到最高点后,请不要使力,就这样让自己掉下去。只要向前伸手,接应者就会抓住你的。」 「嗯,我知道了。」伊良部说得很干脆。 公平衡量时机,推了下伊良部的背。伊良部迅速的离开跳板。他没有多花一丝力气,画出了漂亮的弧线。 或许这个男人并非等闲之辈——公平瞪大了双眼望着。 但是他想太多了,伊良部太晚放手,没有进入内田伸手可及的范围。 「咦——」伊良部发出像时代剧中少女的声音,掉到网子上,他像个球一样弹跳了一会儿。 然而四处传来了爆笑声。体型庞大的话,即使失败也是个有趣的画面。 「真是少见的外行人。」公平回到地面时,丹羽说出了他的感想:「感觉他好像把紧张和恐惧都抛在脑后了。」 听完之后,公平觉得他有点了解伊良部了。 黄口小儿不畏蛇,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不知蛇为何物。伊良部一定也是如此,他脑中什么都没想。 「如果成功了要让我正式上场喔!」伊良部笑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这个男的不表演特技,光是普通的跳接也很有看头了。 伊良部接着也挑战走钢索,但完全不行。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平衡感,连五公分都走不了,他从钢索上坠落两次,都翻了大跟斗。 「这个人生理和心里的性能差异还真极端……」丹羽抚着下巴喃喃说道。 当天公平暂停演出空中飞人,这是丹羽的命令。公平也不想再出丑了,于是默默的听从。 他们加了个人的椅子特技以取代空中飞人,并由公平担纲演出。在圆木上放一块板子,再叠上七张木椅,最后公平在其最上方倒立,是非常高难度的表演。 他漂亮成功了,换来一片热烈的喝采。 春树说:「真不愧是公平。」这让他心情很好。 他还是表演部的王牌,绝不轻易将这位子拱手让人。 到了夜晚,公平造访新团员们共同租借的一周公寓。他叫绘理做一些菜,并准备了啤酒一起带来。他想和新加入的年轻人们熟络起来,身 为在团里长大的老鸟,他说不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对于上司的突然来访,年轻人们都吓了一大跳。他们急忙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没关系、没关系。」公平笑着阻止他们的动作,在和室里坐了下来。 公平重新端详他们,大家看起来都还很稚嫩。其中还有才十几岁的人。 「工作都习惯了吗?」他看着新人们说:「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量来问我。」 「是」「好的」他们如此回答。 总觉得他们有些生硬,也许是他的措词太拘谨了。 「这是我太太做的料理,吃吧!都吃过饭了吗?你们还年轻,应该再多也吃得下吧!」 但是他却说出更像老头子的话。新人们都很紧张。呃,他得找个轻松的话题—— 「你们有女朋友吗?」 话才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简直就是欧吉桑的对话,而且又很唐突。 「我们年轻的时候啊,到处都有女朋友呢!」 他不禁竖起小指,脸都发热了。糟了!不但没缓和气氛,反而让大家更退缩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电视的歌唱节目流泄着热闹的声音。 「你们也有被邀请到内田家吗?」为什么他要问这种事啊!「啊,没有啦!因为他好像很受新人欢迎的样子,所以我才随口问问。」他开始冒汗了。 「……是的,我们有去玩过一次。」 有个人警戒的回答道。看到那眼神,让公平心里更急了。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虽然还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接应者。空中飞人的接应者,必须要有什么都要接住的决心才行,如果让飞人掉下去,就是接应者自己的错,要有这种责任感才能胜任接应者。或者说,绝对不能让飞人掉下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没打算要中伤人的啊!这样他简直就像是来批评新手的惹人厌上司。 新人们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个全低下头来。害怕沉默的场面,公平独自滔滔不绝,他甚至说到当马戏团的团员要有哪些心理准备等等的。 三十分钟后,公平几乎是用逃的离开那里。在回家的路上,他又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中。 大家现在一定议论纷纷:「他是来干嘛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股大叫的冲动,在这个原本像是他家的马戏团里,他成了多余的存在。 3 伊良部已经完全成为开演前的特别练习生了,他每天都开着保时捷到马戏团这儿来。 纵使他是医生,这也太奇怪了。考虑到发生意外的风险,通常是不能让表演部以外的人加入练习的,以前也没有过这种例子,然而现场的负责人丹羽却笑看着。 「啊哈哈!小公,你的主治医师奠是太棒了!」 不知何时伊良部变成公平的主治医师了。 其他人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都把伊良部当成是团里的一员。还有实习社员以为他是刚加入的小丑。 而护士在这段时间则是一边在笼子前抽烟,一边不厌其烦的看着豹。 「还差一点点,我就能成为飞人了。」已习惯坠落的伊良部眉开眼笑的说。 这并不是玩笑话,他快要学会在空中摆动并正面跳接的基本技巧了。 当然,这对普通人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只要胆子够大,就算是艺人,练习三天之后也能在新春才艺大会中表演,但是换成伊良部就不同了,就好比说熊光是推婴儿车就能吸引群众围观一般,由他来飞看起来就是很有趣。 接应的内田也在一旁协助,「他完全没有花到多余的力气。」内田惊讶的说。 听到这句话,丹羽解释道:「在救溺水的人时,如果被抓住就会跟着溺水吧?伊良部医生不会死抓着救他的人,所以要帮助他就很容易了。他是个不会陷入恐慌的人呢!与其说是能力,倒不如说是体质特殊。」 「嘿嘿嘿!」伊良部以非常高兴的表情搔着头,他似乎认为自己被称赞了。 看了伊良部的练习后,公平也技痒了。如果是在丹羽和新人们的面前,内田应该不会打什么歪主意,他只会在正式表演时趁乱做出阴险的事。 「那我来示范给你看吧!」公平说着,爬上了跳板。 他活动活动手腕,抓住撞木,踢了一下跳板便开始在空中飞舞。 一次、两次,他画着弧形,看向中央的内田。确认内田抓住节奏之后,他换成用双脚倒吊在秋千上的姿势。接着只要跳过去让内田接住就好。 他在秋千甩到最高点时松开脚。抬头一看,他吓了一跳。 距离完全不够近。 内田伸出的手在离他有五十公分的前方。 公平的手扑了空并往下坠落。他紧急旋身,以背朝地的姿势掉到网子上,他没有做好正确的落地姿势,在网子上弹跳了两三次。他呆呆的望着内田,内田则倒吊着,表情僵硬的俯视公平。 血气直冲公平脑门,几乎要让他晕眩,他从没碰过这么大的侮辱。内田竟然在团员面前让他出糗。他板着脸,从网子上下来。他的面子全丢光了,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丹羽和他眼神交会。丹羽像是困扰,又像是怜悯,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看着他。 难道丹羽不生气吗?应该要把内田踢出队伍才对吧? 公平接着望向春树,春树脸色发白地迅速转开视线。公平觉得很纳闷,他环视其他人,突然发现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新人敢看公平。有种同情的空气流动着。 他的怒气全散光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搞不懂,他想要思考些什么,但他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哎呀哎呀!」伊良部像外国人般伸出食指并左右挥动:「山下先生,你的腰拱起来了,我来示范给你看吧!」 这个门外汉在说什么啊? 「啊,你生气了?我只是开玩笑啦,啊哈哈哈!」 「我去一下厕所……」编了一个很烂的藉口,公平逃离现场。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他进入栓着长颈鹿小麒的栅栏里,坐在乾草堆上。他用双手掩面,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不是被大家疏远了?这个猜测浮上他心头。团员增加,一口气拉低了表演部的平均年龄,三十二岁的飞人已经不年轻了,大家是想逼他从第一线退下吗? 不,若真是如此,丹羽应该会跟他好好谈谈,丹羽不是那么有城府的人。 还是内田在策划着什么?他拉拢新人,虎视眈眈下任舞台监督的地位——这太愚蠢了,公平摇摇头,他们的马戏团规模这么小。 那是为什么?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理由? 公平深深的叹气。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丝毫理不出头绪。 他只知道,内田很明显的排斥他,而其他人却什么也没说。 「呜哈!」帐棚传来伊良部的声音。也许是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吧,他听见团员们的笑声。 什么嘛!这男的一点也不懂别人的心情。其他人也是,为什么能跟他相处的如此融洽?都不会有所顾忌吗? 小麒低头,把嘴里的乾草撒在公平头上。 「你这家伙在干嘛啊?」他两手抓住小麒的脖子。小麒也没有抵抗,只是一直咀嚼着。小麒即将满九岁,公平在它两公尺高时就认识它了。他现在觉得,好像只有长颈鹿是他的朋友。 这天公平参与了空中飞人的演出,他已经在意气用事了。如果想找碴的话就试试看!他心里想着。 丹羽脸上写满为难,无力的说:「为客人想想吧!」 表演还是失败了。和练习时 一样相差了五十公分。公平受到极大的打击,在中途退场时,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接应者的秋千原本就设在比较远的位置呢? 马戏团帐棚里的天花板上,有悬挂着秋千和救生索的地方。会不会是那上面的工作人员在他演出时,把接应者的秋千移开了呢? 公平用手避着灯光向上凝视,在天花板上的是和内田一起进公司的前替身演员们。 他明白了。这是内田的阴谋,他们想把他赶出表演现场。 他立刻告诉丹羽这件事。 「小公,你确定吗?」丹羽盯着他的脸说:「他们怎么有办法在表演当中做这种事?要改变吊着接应者的秋千位置,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吧!」 「不,他们的话可能办得到。」 「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小公,你暂时不要表演空中飞人了。」 「那不就正中内田他们的下怀吗?我也是有志气的——」 「小公啊……」不知为何丹羽搭上他的肩,安抚的摸摸他的臂膀。 到了夜晚,吃完晚餐后,绘理向公平提议请假。 「下星期要不要一家三口到夏威夷玩?自从洋辅出生后,我们都没有私下去旅行了。我问过丹羽先生,他说可以让我们休一星期。」 她在流理台边洗碗边说着,语气听来很开心。 「不行啦!其他人会想为什么只有我们可以在公演期间休息的。」 「反正团员都增加了,丹羽先生也说以后会排班,让大家在公演期间也能休假。由身为主任的你率先休假的话,其他年轻人也比较好意思休息嘛!」 「哦,这样啊?不过我不想休假。」 「为什么?」 公平没有回答,他摊开了报纸。要是他不在的话,内田就会变成队长了吧!春树和其他在团里长大的人,也很有可能会被取代。 「好想去夏威夷喔!」绘理撒娇的说。 「你觉得内田是怎样的人?」公平问。 「内田?应该是个好人吧!虽然平常话少了些,但还满努力的。」 「好人?」这答案让他很不高兴:「你没看见他让我从空中坠落多少次吗?我怎么想都觉得他是故意的。」 「……小公,我可以说出我的想法吗?」绘理把报纸抽走并折好,在他的对面坐下:「我觉得你要再多敞开心胸比较好。」 「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就感觉到了,你对人的警戒心太强了。你好像一直在观察别人。」 「你别把我说得疑心很重似的,我只是慎重。而且只要跟我熟了,我就会很重朋友啊!」 「用心交朋友的确很重要,但现在正值公司扩大规模的时候,能够接纳任何人的宽大之心也是必要的。」 「你是说我心胸狭窄?」公平提高了声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像伊良部医生那样开放不也很好吗?」 「伊良部?为什么会说到他?」 「我也不知道,就突然想到。」 公平的脑海里也浮现了伊良部的脸,还有那摇摇晃晃的下巴。 「那个医生有够夸张的好不好!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跷掉医院的工作跑到马戏团来当弟子。」 「虽然是怪人,却很受欢迎。大家都很期待伊良部医生的到来呢!」 「大家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因为他这种人很少见。」 「不过,该说他是治愈系的人吗……」 「治愈系?那个像气球一样的男人?才不是!是像这种怪人也能存活至今,那这个世界也还好——大家只不过是有这种安心感罢了!」 「好,就像你说的好了。但我觉得能让周围的人感到轻松的个性也是很重要的。」 「罗嗦!总之我不休假!」 他靠在椅背上,把脚往前伸直。绘理不满的噘着嘴。 「喂,我问你,」公平点了根烟,问:「……公司有没有说想要把我调离表演现场之类的?」 「啊?」绘理皱眉:「没有啊!怎么可能?」 他朝天花板吐出白烟,静静的看着绘理。嘴上说是为了洋辅而去,其实她心里一定认为调到总公司做幕后工作比较好吧—— 「什么啊?想说什么就说啊!」 「没什么。」 他只吸了三口就把烟捻熄了。绝对是丹羽跟绘理建议休假的,以前丹羽曾对他说过:「拜托你可别给我休假啊!」如今却相反了,他已经不再受人仰赖了吗? 伊良部还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内田已经能接住他了,顺利抓住那超过一百公斤的庞大身躯,漂亮的摆动。 所以正确说来,进步的应该不是伊良部,而是内田吧!他抓到了诀窍,知道该怎么接住相当于两个飞人的伊良部了。 第一次接到时,所有人一阵哗然。「哦哦!」大家都露出白牙笑着。 但是回转却十分困难。接应者要在摆动一次后放开手,让飞人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转后,再回到原本的秋千上,可是伊良部转不了身。 「医生,你要不要试试只转头看看?」 这时丹羽很热心的指导伊良部。 「奇怪了,我觉得我有转了啊!」 他拚命转头的样子让大家都笑出来了。 在半空中飞舞的伊良部,彷若出现在海面上的鲸鱼。公平懂了,这就跟赏鲸一样,所以团员们才会都跑来看他练习。 「喂,小公。你不觉得伊良部医生可以正式上场吗?」丹羽高兴的说:「就算不会回转也无所谓。他只要在空中摆动一次,就能让客人看得很开心了。」 「你是说真的吗?他可不是我们的团员喔!」公平瞪大了眼。 「跟他签约就好啦!当然也会帮他买保险。」 公平摇头。虽说他是自己带来的,但这也太不寻常了,没有人怀疑为什么伊良部会在这里。 接受注射之后,公平和伊良部谈了一下。 「医生,你还真受欢迎。」 「可是我一说要帮他们打针,他们就逃走了。」 「那是当然的吧!」公平苦笑。 打针好像是伊良部的兴趣。当针头刺穿皮肤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都闪耀着光芒。公平已经随便他了,他告诉自己,世界上也是有这种生物的。 「马戏团的后台怎么样?」 「嗯,很快乐啊!大家都很亲切,感觉就像是个大家庭。」 伊良部把配茶的馒头塞满了嘴说,他把护士的份也吃了。 「以前是这样没错,现在就不晓得了。团里出现了派系,还会互相扯后腿。」 「哦?这样?」伊良部似乎吃不够,他把整盒馒头都倒了出来。 「你觉得接应的内田如何?」反正他是圈外人,说这种事也没压力,于是公平不禁问道:「他都不接住我不是吗?那一定是故意的。」 「原来如此。那家伙,竟然老是让人掉到网子上!」 「咦?」 「我就觉得奇怪!」伊良部涨红了脸:「虽然跳接好不容易成功了,但到昨天为止他都在玩弄我吧!」 「不,那个……」 「回转也是,要是他再甩高一点的话——」 「医生,那是你在找藉口。内田他很努力才总算接住你的。」 「……是吗?」 「是啊!」 真是不知感恩的人。公平虽不想为内田辩护,但也不想跟伊良部相提并论。 「回到我刚说的事,你也看了很多次他失误的场面吧!而且还是在正式演出时。我不知道他是改变了秋千的位置,还是缩小了 摆动的幅度,但你不觉得他根本就不想接住我吗?」 「我看不出来耶。」伊良部向馒头伸手。 「竟然在距离五十公分的地方伸出手,真是不敢相信。」 「哦,这样啊!」他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是阴谋,那群外来的人想把我赶走。」 「哦——」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嘴边沾上馒头的内馅。 「医生,你没在听吧?」 「抱歉,你说什么?」 公平叹气。但是他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所以他又说明了一遍。 「阴谋啊?那你就用v8拍下来,提出证据如何?」 伊良部轻松的说道。闻言,公平抬起头来。对呀,还有这招!他怎么都没想到呢? 明天他就再跟内田飞一次,然后叫绘理把他们的小动作给拍下来—— 「如果要拍的话,也顺便拍我吧!医院里那些脑外科的人都不相信我,说如果我真飞起来了,他们就让我动手术。所以我要拍下来给他们看。」 他撑大了鼻孔,握紧双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伊良部把所有馒头都吃光了。「因为刚运动过嘛!」他悠闲的说,那护士到哪去了?公平看向窗外,发现她正在关着豹的笼子前抽烟。 护士的衣服是豹纹的,这让公平很在意。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连伊良部都能当医生了…… 笼中的豹没有张牙舞爪,它用懒洋洋的眼神看着年轻的人类女子。 4 绘理斜眼瞧了他一眼并拒绝了。 「我才不要呢!那种像间谍一样的事。」 「拜托!我需要客观的事实!口说无凭,他们一定会装傻的。」 公平恳求道。他把手撑在桌上,向绘理低头。 「为什么你要对工作伙伴做这种事?」 「那是我要说的话,找麻烦的是他们吧!」 「小公,你就试着跟内田他们好好谈谈苏!我觉得解开误会比较重要。」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让他们承认自己所做的事啊!」 他硬是将摄影机塞给不情愿的绘理。 「发生什么事我可不管!」绘理说。虽然会引起纠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如果不把脓挤出来,情况是无法获得改善的。 他要求丹羽让他参加空中飞人的表演。 「小公,你去夏威夷吧!夏威夷哟。」丹羽看似刻意的装出开朗的样子,还帮公平按摩肩膀。 「工作狂已经不流行了,偶尔也要孝顺一下家人才行。」 「为什么你这么想让我休假?丹羽先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开始质疑了。 丹羽额上冒出汗水。 「什么也没有啊!我只是担心你的健康。」 「我没感冒也没生病!我要跟平常一样上场表演。」 公平斩钉截铁的说,并自行在成员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当然是以「主将」的身份,他可是这个队伍的队长。 这天他演出了许多节目。以开头的离地十公尺的反转大车轮为首,机车特技、和绘理一起表演的杂耍,连平常交给师弟们的表演他都做了。因为他静不下来,热中于演出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空中飞人的事。 重头戏的空中飞人秀开始了。主持人介绍成员,众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公平是最后一个,也只有他的衣服镶上了红边。他望着下方,确认绘理拿着摄影机站在舞台边。只有今天,希望表演失败,只要想这是最后一次丢脸就好了。 新人们展开各种飞行。公平从跳板看着,内田并无任何异状。他把视线往上移,仰望固定住秋千的地方,有两个道具组的人在那里,是前替身演员的成员。他哼了一声,他可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公平在心中骂道。 终于轮到公平了。他从春树手中接过钟槌,计算着时间。内田在中央的秋千上,满脸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想说些什么。 公平跳下跳板,在空中摆动,从喇叭播放出的舞曲在耳膜边隆隆作响。他把双脚挂在秋千上,整个人成倒吊状态,接着弯起上半身,在中央秋千的内田伸出手来。他松开脚,浮在半空中。这次相差不只五十公分,而是一公尺远。 他看着内田,清楚的看到内田生硬的表情。 公平就这样落下,在网子上弹跳。 「啊啊!」观察惊呼。主持人什么也没说,聚光灯追上他的身影,于是他张开双臂回应。 从网子上下来后,他立即飞奔到绘理所在之处。 「喂!你有拍到刚刚的画面吗?」他说着,话音因兴奋而颤抖。 「嗯,拍到了。」绘理脸色苍白的点头。 「怎么样?和春树他们表演时完全不同吧!」 「嗯……完全不同。」 就说是这样吧!公平拿起摄影机,对在音控室清点收入的丹羽仰起下巴,示意要他过来一下。他迳自走向等候室,绘理也跟在他身后。 「小公,你要冷静。」丹羽追上来说:「你可能会受到打击。」 「没什么好打击的,我早就知道内田他们讨厌我了。」 「我不是说这个——」 公平在等候室播放适才拍摄到的画面。丹羽和绘理都别过头去,和扑克牌差不多大的液晶萤幕,放映出方才表演的空中飞人秀。 原本以为萤幕上会出现内田,但镜头的焦点却是他自己。 拍他是有什么用啊?就在公平这么说的同时,影像切换到他浮在空中的瞬间。 什么?公平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他吗? 急忙倒带又看了一遍,这次他屏气凝神的看着萤幕。 怎么看都是他自己。萤幕上所映出的,是他拱起腰,像袋鼠一样地在空中飞舞,摆动的幅度也不够大。 「这不是说说就能治好的,而且一旦在意情况就会更严重……」丹羽以同情的语气说。 「一开始我以为你自己有发觉到,不过看起来又好像没有。既然如此就是心理上的问题了,我想不要直接点破你比较好……」 公平想起来了。丹羽曾问过他:「你是不是腰痛?」 伊良部也对他说过:「你的腰拱起来了。」当时他并没有多想,没想到是他自己的跳跃姿势不对。 掉到网子上时,那些师弟们可怜他的眼神及谨慎的态度,现在回想起来,羞耻心让他整张脸都红了,他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公平问。 「东京公演开始之后。大约是从内田担任接应者那时起,你就会拱腰,摆动的幅度也渐渐变小……」丹羽将手搭在公平肩上:「不能在意喔!你还是我们表演部中最厉害的人。你和我一起练习空中飞人时也都没有问题啊!总之就是你在面对不熟识的人时,会无意识的做出抗拒反应。」 公平面无血色。他究竟对内田做了什么过份的事?自己一定表现出一副轻视他的样子吧! 「我以前有听前辈说过,这叫做『和尚擦地』。会有这个名称是因为姿势很像,也就是说,并不是只有小公你会这样,过去也有一些人有相同症状。」 他在沙发上坐下,以手掩面,开始厌恶起自己了。 「节目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我走咯,你不用出场没关系。」丹羽说。绘理则无言轻抚公平的脸颊,然后两人离开了那个房间。 和尚擦地啊……公平轻轻说道,这大概是个性跟他相像的前辈们所得到的病吧? 因为小时候一直过着不断转学的生活。即使交了新朋友,过两个月之后就得和他们分开,他不想再有这种悲伤的回忆,于是从某天开始,他筑 起一道高墙,远离新的邂逅。这也造就了公平的防卫本能。外人觉得马戏团的小孩很稀奇,常会找他们麻烦,如果团里的其他小孩被欺负了,他就会带头去跟对方讨回公道。在团结意识增强的同时,对外人的警戒心也变敏感了。也许外表看起来一直都很封闭吧!其实他很喜欢与人相处的,但是又不敢亲近别人,朋友变多会让他很不习惯。 此时门被打开了。「啊,你在这里啊!」伊良部探头说。 扑克脸的护士也来了,这两个人已经可以自由进出马戏团啦。 「我今天要表演空中飞人喔!」伊良部开心的说:「丹羽先生帮我买了保险,我还自己做衣服呢!」他打开包包,取出豹纹的舞台装。 公平连忙跳了起来,往窗外的豹笼看去。 豹太平安无事,他吓得全身都瘫软了。 「总之先来打一针吧!」和往常一样,公平接受了注射。 洋辅不知从哪出现了,他专注的盯着看。 「医生,你小时候是怎样的小孩?」公平忽然问道。 「我小时候?就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啊!」 骗人的吧!谁会相信啊? 「有没有巡回艺人的孩子暂时转学到你上的那间小学?」 「没有耶,我上的是私立学校。」 这样啊,原来他是个少爷呀? 「我好像得了一种胆小的病了。」他揉着注射过的地方说:「我无法对人敞开心胸。」 「倒是常有归国子女转学到我们学校来。」 「小环境的话还好,但是一到了大环境,我就会突然紧张起来……」 「他们喝过洋墨水,所以都很高傲。」 「这有没有什么病名呢?」 「当时大家都一起欺负他们,在便当里的三明治涂上药膏之类的。」 「医生,请你专心的听别人说话啦!」他不禁埋怨。 洋辅正在和护士玩捉迷藏。他流了些鼻水,公平便把他叫到身边,抽了一张面纸放在洋辅鼻子上。 「擤一下。」 洋辅听话的擤出鼻涕。公平见状,突然想通了。 这孩子完全信任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用力的擤出鼻涕。 空中飞人的接应也是相同道理吧!重点在于什么都不要想,伊良部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对了。山下先生,你的失眠如何了?」伊良部问。 「有在吃药所以睡得着了……」 「抱歉,其实我开给你的只不过是整肠药罢了。」 虚脱无力之感向他袭卷而来。他趴在沙发上。 「没关系吧!反正你吃了也没事。」伊良部笑说:「心诚则灵,believe doctor(相信医生!)啊哈哈!」 怎么有这么幸福的人?难道他一点烦恼也没有吗? 在房间一角,洋辅被护士逮到,硬是抓起他的手臂。 「喂……」公平叫住护士。 「这是流行性感冒的预防注射,现在打的话可以算你们免费。」护士懒懒的说。 好吧,公平默许了。他无力反抗这两个人。 洋辅虽然一脸想哭的表情,但还是凝视着针头刺进自己手臂的瞬间。 表演开始,伊良部穿着豹纹的紧身衣登场了。感觉就像和猫王一样胖的freddie mercury(※知名乐团queen的主唱。)。 没有任何人笑,好像有什么超越了想笑的感觉。因为实在太奇特了,不是用笑就可以表达心中感觉的。为了让观众在强光下也能清楚看到伊良部的脸,他化了舞台妆,绘理觉得好玩还帮忙装了假睫毛。 「医生,这打扮很适合你。」公平发自内心的说。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来自异世界的使者。 公平又捏了一次自己的脸。才短短一星期,这个人就如此融入这环境,等察觉到时他就已经在了,没有人怀疑过为什么。就连公平自己也没有防备过他。 而现在,他们要让这个外行人表演空中飞人。 也许过了十年后再回顾这一天,大家会一起大笑吧。「丹羽先生还真敢让他上场。」「当时大家都疯了吧!」然后,他们一定会怀念起伊良部这个不可思议的医生,洋辅也会记得这一天吧! 「医生,终于要正式上场了。你会不会紧张?」 「紧张什么?」伊良部边挖鼻孔边看着公平。 看来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内田在舞台边,独自一人伸展着身体。 既然都要道歉,还是早点开口比较好,公平缓缓走近他。 「内田,之前我打了你,真的很抱歉。」他深深鞠躬:「我作梦也没想到我会变成那个样子,还一直误会你是故意找我麻烦。」 「哪里,没关系的。」内田视线朝下,结结巴巴的说:「我自己也很没用……」 「才没这回事。你和其他的飞人不都配合得很好吗?」 「毕竟公平先生是主将,所以我也有责任……我一直都很烦恼。」 内田说话的样子像高仓健般木讷老实,无心机的脸也有些神似。公平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的病也许无法马上治好,但我想慢慢的做复健。请你从明天开始陪我练习!」公平再度低下头。 「我才是,要请你多指教了。」 公平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他现在才体会到语言的力量,为什么他不早一点跟内田谈话呢?他好想回到小学那时候,重新和大家交朋友。 就在这时,会场内的灯光洒落。主持人开朗高亢的声音从喇叭传出。 「各位观众,新日本马戏团所引以为傲的空中飞人秀即将开始。离地十三公尺,长杆的间隔有二十公尺。训练有素的表演者们将带来令人屏息的精彩演出,请各位观众尽情欣赏!」 成员们各就各位。公平伴随着伊良部爬上跳板,内田则倒吊在场中央的秋千上。 随着音乐,新人们陆陆续续表演着。每个项目都让观众拍手欢呼,看台上的人无不笑容满面。就因为能看见观众高兴的表情,所以公平才这么喜欢马戏团的工作。孩子们绝对不会忘记看马戏团表演的那天。 「医生,这风景不错吧!」 「山下先生,你看!正面最前排那个穿迷你裙的女生,内裤都快要被看到了耶!」 公平差点当场昏倒。这个男的在看哪里啊!怎么都不会怯场? 总算轮到伊良部了。 主持人介绍他:「接着请欣赏特别来宾的飞行。即将一跃而下的是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医师——伊良部一郎先生。这可不是骗人的喔!他完全是个外行人,在经过一星期的训练之后,他已经能够登台演出了!」 聚光灯打在伊良部身上,他天真无邪的挥挥手。公平就像监护人一般在旁边看着,心跳加速。 「医生,准备好了吗?」 「嗯,好了。」 「那开始咯!」公平把钟槌递给他,估计着时间。「一、二、三,go——」他推了伊良部的背。 伊良部跳下跳板。庞大的身躯画出漂亮的弧线,他在空中摆动着。 「哦哦!」 观众一阵惊呼。果然由胖子表演空中飞人很有看头,连公平都感到有点骄傲。 来回一次之后,伊良部松开手。 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屏息望着。 下个瞬间,内田的双手抓住了伊良部的手臂。中央的秋千一口气往下沉,接着他们在空中画出更大的圆弧。 「成功了!」 公平跳了起来,和春树相拥欢呼。在副调整室的丹羽也起身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观众席传来今天最响亮的鼓掌声。 只剩下回转了!他到底能不能成功呢?公平兴奋的期待着。 摆动一次后,伊良部再度飞在高空中。 他的身体没有动,只有头转了过来。 会场内爆笑如雷。 第二章 尖端恐惧 1 猛然在深夜醒来,猪野诚司在床上翻身,他掀开盖在脸上的棉被,看着天花板,点着夜灯的吊灯,垂着开关用的链子,他第一次注意到。对了,和美说过她换了灯——在链子的前端,有个圆锥形的物体。而且尖端是朝下的。 渐渐的他感到晕眩。又来了吗?才这么一想便开始呼吸困难,他起身下床,踉踉舱跆地走到客厅。 他的心跳加速、喉咙干渴,想分泌一些唾液,但一点都分泌不出来。 他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大口吸进夜晚的冷空气。不知是否气管变窄了,空气无法顺利通过,就好像用吸管吸着空气一样。 诚司脸上突然开始冒汗,双手放在膝上弯着身子。头好晕,过一会儿他打了很大的嗝,这才总算呼吸畅通。他垂下肩膀吐了口气,以手背拭去额上的汗水。那个迟钝的女人!他的怒气高涨而上。 回到寝室,首先就是把链子扯断。接着往睡在内侧的妻子和美的臀部踢了一脚。 「你干什么啦!」和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抗议道。开酒店的女人没化妆那没有眉毛、头发凌乱的样子简直就像幽灵。 「喂!你应该知道我怕尖锐的东西吧!」 「你在说什么啦?」 「这个!」他现出被扯断的链子尖端。 「不会吧,真的假的?」和美皱眉道:「谁会注意到那么小的东西啊?」 「你给我注意一点!都已经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真是的……小诚你好歹也是纪尾井帮的少帮主吧!不要怕那种东西啦!」 「罗嗦!」他又踢了一次比他大两岁的太太,强势的和美也不服输地踢了回去。 结果演变成半夜的夫妻打架。诚司捏和美的脸,和美就会捏回去,只要一方出手,另一方就会还手,没完没了。比起生气,没出息的成份多了些。 「小诚,我想用筷子吃饭。」和美将手上的汤匙左右摆动,不满似的说。 「少发牢骚了,豆腐要用汤匙吃才对吧!」 明明是日式的早餐,两人却使用汤匙在吃。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诚司就禁止和美用筷子,光是看着筷子尖端,他就会全身僵硬并冷汗直流。当然牙签也收起来了,叉子对他而言更像凶器一样。 「用这个很难吃东西耶。」 「谁叫你要煎竹荚鱼,要是煎柳叶鱼不就能用手吃了吗?」 「那明天来吃秋刀鱼好了。」 「喂,要是你敢煮那种东西,我就翻桌给你看。」 前几天连秋刀鱼的头都让他出现症状,他一看到那尖锐的鼻子,就不禁作呕。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能勇敢面对拿刀的敌人,人称『涩谷的野猪』吗?」和美用汤匙喝着味噜汤说。 「我也不知道啊!不知不觉就变得很讨厌尖锐的东西,等到发现时就已经这个样子啦。真是烦死了!现在就连小孩子拿着剪刀,我也会举双手投降。」 「有尖端恐惧症的大哥是吗?」和美嗤之以鼻。 「你欠打啊?」诚司瞪了她一眼,但她并没把他放在眼里。 由于长久以来吃着软饭,诚司在和美面前都抬不起头。个性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对手是男人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换成女人的话气势就会矮一截。 让自己的女人在风月场所工作,对诚司而言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你去看医生如何?就是我感冒时去的那间伊良部综合医院,我记得那里也有精神科。」 「黑道的人看精神科?那岂不是太丢脸了?」 「你就随便找个理由嘛!例如你以前被刺的旧伤在痛之类的。」 「我又没被刺伤过。」 「在你们那个世界里,虚张声势不是很重要吗?」 诚司深深地叹气,然后用汤匙吃着白饭。他看向旁边,餐具柜的玻璃上映出他的倒影。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让小弟们看到,他想,如果加件围兜,看起来就像小婴儿在吃饭一样。 三十二岁的诚司,是以涩谷一带为地盘的纪尾井帮的少帮主。大学时,他被剑道社的学长指名为右派团体剑道师父的助手,因而被黑道帮派网罗旗下,他原本就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也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当上班族,便很干脆的走上这条路。他对侠义也有所憧憬,「没有仁义之战」(※改编自饭干晃一的小说,由菅原文太主演。是日本电影史上有名的黑道电影。)的录影带他看了十次。坐着高级车、喝着昂贵的酒、怀里再拥着美女,这就是男人的理想啊。 他也不讨厌打架,国高中时他就已经是小混混的老大,深知走路有风的快感,并且受人敬畏与仰赖,他认为流氓是他的天职。 过了一年靠父母生活的日子后,他开设处理破产与讨债事务的公司离家独立,靠着雄辩之才与懂得掌握要领,立刻就赚进大笔金钱。现在的黑道事业,已经不再是单凭威胁恐吓就能经营的了,虽是三流学校,但也是大学毕业的诚司有其商业才能,保护费的金额也增加了,受到帮主的器重。三十出头就能当上少帮主,可说是帮主的提拔。 他会被拘留三次、服刑两次,幸运的是每次期间都很短。在四十岁以前自立帮派是诚司现在的目标。 「小诚,我在想差不多可以开第二间店了。」和美在流理台洗着碗盘说。 「什么?你的店生意有那么好吗?」他用指甲揠着牙齿上的菜渣答道。 和美在涩谷经营一间酒店,她似乎也有商业头脑,赚进的收入让丈夫也相形见绌。 「我之前在七丁目看到一个不错的店面喔!」 「喂,不好吧。那里是吉安的地盘,要是猪野诚司的老婆在那里开店,会引起争执的。」 「跟你们没关系吧!我做的是正经生意啊。」 「谁说没关系,你的店就是纪尾井帮的店。」 「少擅自决定了——」 和美转身面向他,手上拿着洗到一半的菜刀。 「呜哇!」诚司不禁向后仰,连着椅子一起倒下,他的后脑杓狠狠地撞上地板。 「啊啊啊!」他瘫在地上,用爬的逃离餐厅,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颤抖。 「混、混、混蛋!哪有人拿着菜刀对着人的!」 不知是否被丈夫的狼狈相吓到,和美将菜刀丢在脚边,菜刀刺进地板。看到这副光景,诚司的视野变得模糊,差点失去意识。 「算我求你,去医院看看吧。」和美担心地说。 「罗嗦……」诚司仰躺,虚弱的低声说道,就算他想骂人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真是的,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再这样下去,只要是跟人打架的日子,他就会演出胆小鬼的戏码。他不停地打嗝,心脏有如跑完百米般急速跳动。和美抚着他的背,他非常需要安抚。 「拜托你,我会先打电话预约……」 「我知道了。」诚司勉强接受了和美的请求。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微暗的地下楼。让他想起拘留所,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欢迎光临——」他敲了门,便听到开朗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他整理一下衬衫的领子后走进诊疗室,一个很胖的中年医师堆着满脸笑容,坐在单人沙发上。其长相有如白色的海豹,别在白袍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是院长的儿子吗? 「呃,我叫猪野。」诚司挺起胸膛,用威吓般的声音说道,对初次见面的人他总是会不自觉地这么做。 「嗯,我知道。我听柜台的人说了,你得了强迫神经症是吧!是密室恐惧症?惧高症?还是相扑场?」 「……相扑场?」诚 司疑惑的张大嘴巴:「那是什么啊?」 「在比赛时,会被一股想冲上相扑场的冲动驱使而流汗——之前来了个病人,是负责报导相扑的体育报记者,啊哈哈!」伊良部爽朗地笑着。 自己被嘲弄了吗?诚司有点生气。 「医生,我看起来像个新闻记者吗?」他拉低声音说道。 「不,你看起来像是黑道的人,在你衬衫下的刺青隐约可见。」 诚司上身只穿着丝质的白衬衫。不过就算他没有刺青,看起来也不像个普通人。 伊良部冷静的微笑着,一般人要是知道他是黑道中人,一定都会对他有所防备。难道这医生不怕吗? 「医生要不要也刺刺看?」诚司的声音更低沉了。 「才不要呢,好像很痛的样子。别说这些了,来打针吧,喂——麻由美!」 诊疗室一角的布帘被拉开,穿着迷你白衣的年轻护士出现在他们面前,她手上拿着针筒。诚司差点就从椅子上摔下来,比起筷子和菜刀,他更害怕的就是针筒。 他立即汗如雨下。「医、医生,其实我得的是尖端恐惧症。」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哦,这样啊。那你真幸运,这是个克服的好机会。」 「咦?不,那个,我……」他舌头都打结了。 伊良部站起来,绕到诚司身后抱住他的上半身。 「不要紧的啦,只是注射维他命而已。」 「等、等、等一下啊!」 护士拉过诚司的手,固定在注射台上。 「喂!叫你们等一下是没听到啊!」他粗暴的说。他想站起身,但是被身形庞大的伊良部抓住,他根本动弹不得。 「来,乖乖的喔,要是针头刺进去以后歪掉就麻烦了——」伊良部哄小孩般地说道。 针头歪掉?他头晕了。 「喂!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纪尾井帮的猪野!」 「不行不行。在医院里不管是总理大臣还是流浪汉,只要是病人都一律平等。」 伊良部边在他耳边说,边在他的后颈上吹气。这是什么医院啊! 护士手上的针筒逼近诚司的手臂,使他陷入恐慌。他怎么可能乖乖让他们打针!他好歹也是剑道三段的男子汉。 诚司张开双脚用力踏在地板上,让腰部离开椅子,尽力挺起身体。 「哎呀,想抵抗?」伊良部压在他身上。 「呜喔!」诚司使出浑身解数踢向地板。结果伊良部一个重心不稳,两人就这样往后倒下,注射台还跟诚司的手臂绑在一起。 「痛痛痛……」伊良部叫出声:「可恶,你还想抵抗。喂!麻由美!我来压住他,你快点打下去!」 这次伊良部直接躺在地板上从诚司身后抓住他。诚司拼命的想甩开,但是他的肩膀就像被柔道的寝技固定住一般,完全动弹不得。 「医生,我无法打在他手臂上。他的手臂肌肉变紧绷了。」护士懒洋洋的说。这女人跟伊良部一样,一点也不怕当流氓的诚司。 「那就打侧腹或大腿,哪里都行,只要是我看得到的地方就好。」 诚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世界吗?自从他进黑道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竟然被一般人如此蹂躏,诚司的大脑一片混乱。 「喂,等等!」 「我不等——」伊良部以坚决开朗的语气回道。 「等、等一下啦!」很没出息地,他的话音泄露出他的恐惧。 护士挽起他的衬衫,将针头刺进他侧腹上最近增加的赘肉。 「呜哇!」诚司紧闭双眼,感觉到一股刺痛,他渐渐失去血色,全身变得僵直。 一滴泪水滑下他的脸颊。他有几年没落泪了?诚司在凌乱的意识中,不知为何想着这种无关的事。 两人都喘了口气,他们稍稍整理乱发,坐回椅子上。诚司的头脑一时还无法正常运作。难道这里是敌方组织的医院?他们打算对误入此地的纪尾井帮的人下毒——他甚至如此猜疑。 「猪野先生,你还用手肘撞我。」伊良部捂着鼻子说:「打针要乖乖的才行啊。」 「医生,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诚司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嗯,可以啊。」 「这间医院跟哪个组织有勾结?」 「勾结?」 「就是跟黑道业界有关系。」 「不,没有啊,健全经营是我们的宗旨。」 「刚刚给我注射的真的是维他命吧?」 「当然,那是最便宜的嘛。」 「你——」一股怒气猛然涌上。 「对患者做这种事,你以为会没事吗?啊?」 「可是这是治疗啊,我有什么办法。」伊良部满不在乎的说。 「这是哪门子的治疗啊!竟然抓住患者强迫打针!」 「这也是一种疗法。虽然会流血,但把脓切开会比较快痊愈不是吧?」 诚司答不出话来,但他当然也无法被说服。 「逆疗法是精神科医学的常识喔,我可是专业的。」 诚司想说些什么,但他不知该说什媵才好。 「你是怕哪些尖锐的东西?」伊良部拿起病历表说。 「全部。刀子就不用说了,筷子、牙签、铅笔、雨伞我都怕。」 「东京铁塔呢?」 「啊?」诚司皱眉道:「你在说什么啊?医生。」 「东京铁塔也是尖的啊!」 「当然不怕啊!那么大的东西。」 「导弹呢?」 「也不怕。」 「那玉蜀黍呢?」 玉蜀黍的形状在他脑海浮现。「这个嘛……大概不行。」他这么觉得。 「也就是取决于大小咯,常见的案例是会有种刺进眼睛里的感觉。」 「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诚司竖起食指,弯身向前。 好像就是这样。在诚司的脑里有种锐利物品刺进眼睛的影像,栩栩如生的具体画面就会映在他眼前。拿牙签来说,自己不知哪来的气势拿牙签刺自己的眼睛——像这样的影像会鲜明的浮现。 「就是这样,医生。像你现在手上拿的笔,朝下的时候只会觉得不舒服而已;但如果笔尖突然向我这边的话,就会有种强烈的恐惧感——」 「这样吗?」伊良部将笔尖对着他。 诚司「啊!」的大叫一声,身体像是被弹开般地往后退。 「啊哈哈!抱歉,抱歉。」伊良部张开大嘴笑道。 诚司感到愤怒。他最气的是他这个大哥被看扁了。 「医生,你玩笑会不会开得太过火了点?你要是再把我当笨蛋——」 「你要不要戴个墨镜?反正你是角头大哥,戴墨镜也不奇怪。」伊良部说。 「墨镜?」 「对。用墨镜保护你的眼睛,我想这应该可以消除你的不安吧。」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这是个切合实际的对策。诚司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良部,不知他是装笨蛋,还是真白痴…… 就试试看吧!普通的墨镜旁边会有空隙,买那种可以完全包覆,像棒球选手一郎常用的运动型墨镜好了。 「对了。我好想开一次手枪喔。」 「啊?」 「你帮我在铁桥下附近设置枪靶嘛。」 「做那种事情会被逮捕吧!」 诚司决定走人,他不想再和这个奇怪医生有任何瓜葛。 「猪野先生,你明天也要来喔!」伊良部说 「明天也要来?」 「 嗯。我不会给你打针的,放心。」他露出牙龈微笑说。 「喔……」不知为什么,诚司没有拒绝。 一切都失常了。对方不怕他的话,他也不知该拿对方怎么办。 他走到走廊,便看到方才的护士在抽烟,仔细一看她还真丰满。 「唷,小姐。刚才真是受你关照了。」他假笑着靠近她,把手搭在腰上,顺便在她臀部摸了一把。「怎样?下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啊?」 她默默的伸出食指指向他,因指甲油而闪着光泽的指甲掠过他的鼻尖。 「呜哇!」他往旁边跳开,后脑撞上走廊墙壁。他的眼前满天星斗:「你这……」血液冲上他的脑门,然而此时护士已不见人影。 这是什么鬼医院啊!也不把流氓当流氓看。诚司有种自己改邪归正的错觉。 「社长。这副墨镜真不错耶!」 诚司一到达公司,名叫阿功的小弟就赞美他的墨镜。 「喔。」他随口应了一声,把脚靠在桌子上,不过这是可遮蔽太阳光线的运动型墨镜,所以室内看起来很暗。 为了试试效果如何,他打开桌子的抽屉,拿起一枝笔,渐渐地有种不安的感觉。果然无法这么顺利解决吗?不过症状倒也减轻了三成……总之目前就暂且这样吧。 翻开记事本,开始进行工作,他拿起话筒打电话讨债。 「我是猪野事务所的猪野诚司,请问社长在吗?」 一开始他就拉低声音吓唬对方,加深对方的恐惧感,当对方知道不能再拖欠之后,再稍微放软态度,这是讨债的诀窍。 「贵公司所开的票据无法兑现,所以我想和社长讨论一下。」 女职员回答社长不在,他当然不可能就这样作罢。 「喂!我知道他躲起来了!快叫他接电话,否则我就带人去拜访你们公司!」 「啊!」令人发毛的尖锐声音响起。他轻易可知对方怕得全身发抖,这一瞬间就是做黑道的妙趣所在,不一会儿社长接电话了。 「社长啊,你就别再躲了。你家住哪里、你小孩上哪间学校,我们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要是再不拿钱出来,可是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喔。」 讨债就是要穷追不舍,到处欠债的经营者,会从最可怕的讨债者开始还债,无论如何就是要让对方首先处理他们的债务才行。 「啊?我耳朵有点不好,听不清楚。你刚才该不会是说『再等一等』吧?真是这样的话,恐怖的明天在等着你喔。」 诚司一天要打二十通讨债电话,并到两个地方去实际催讨,如果在这行做了十年,就会有许多工作从天而降。也可以说他这间公司隐藏得很好。 他坐的车当然是宾士的s-ss,戴在手腕上的劳力士tenpoint闪闪发光。 所以尖端恐惧症是他很担心的问题,如果这种事被大家知道了,一定会成为业界的笑柄。 2 「等等、等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天诚司才进入诊疗室,就被人从背后抓住,伊良部躲在门后,从他后面紧抱住他。「抓——到你了!」伊良部说,就好像在玩捉迷藏一样。在诚司眼前的是名叫麻由美的护士,她手拿着针筒,张腿站着,诚司感到耻骨边一阵凉。 「你这家伙,这跟你说的不一样吧!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不用打针吗?」 诚司额上青筋暴跳,死命地想挣脱开来。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 「那是骗你的,呵呵。」伊良部鼻息絮乱的说。 「别闹了!你是个医生吧-」他声嘶力竭的抗议道。 「彼此彼此。你自己也不是什么老实人啊,呼呼呼。」 诚司被抱到诊疗台上,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伊良部压了上来。他用袈裟固(※柔道擒拿技之一。)的姿势固定住诚司,护士则挽起他衬衫的袖子,针筒的针映入他眼帘,他看了差点晕倒。 「等一下,暂停!」他的声音又不听话地发抖了:「我们谈谈吧!」 「不行唷——已经太迟了。」 「你们对我做出这种事,应该知道下场会如何吧!」他的口水都喷出来了。 「我不是说这是治疗吗?」 「什么治疗啊!你这混帐!我要打电话叫帮里的小弟来——」 「来,放轻松。」伊良部一点也不为所动。 可恶!他可是个黑道大哥耶!走在路上人人都会回避让他先过耶!可是这两个人却…… 麻由美迅速擦上消毒药水,把针刺进他的手臂。 「呜哇!」他大叫。往旁边一看,伊良部兴奋的表情出现在他眼前。 伊良部双颊泛红,眼睛散发出光芒,一直注视着针刺入皮肤的部分。 这家伙搞什么?难不成他是变态? 不知是否为了报复他昨天摸她屁股,护士将拔出来的针筒贴近诚司的脸。 「哇啊!」护士面无表情地假装要戳他。 「你好像没在注射毒品呢,手臂很漂亮。」伊良部说。 诚司已经完全丧失战斗意志。原来如此,他有点恍惚的想着,在毫不畏惧的人面前,黑道的头衔根本派不上用场。就像对海豹恐吓,它也听不懂。 「已经没事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不会打针的。」伊良部满足地微笑说着:「喂,麻由美,帮我泡两杯咖啡。」 「谁会相信啊!」 诚司一脸憔悴的说。就算他想大骂一顿,也没有力气了。 「在精神医学上有个理论『逆疗法只能用两次。』今天一天先看看情形,如果还是治不好的话就改用吃药的方式。」 真的吗?他还是有所怀疑,但也无力反驳了。 护士端咖啡过来,穿着白衣的她微露酥胸,弯下身时便可清楚看到她的乳沟。她是暴露狂吗?女人躺在长椅上,翻阅起杂志,这是什么医院?他逐渐失去反抗的力气。 「像这种突发性的强迫神经症,通常都有个起因。你有想起什么吗?例如过去曾被匕首刺伤,或是有人把手枪枪口塞到你的嘴巴里之类的。」 「没有。」他随口回答。 「或是在打架时被人用沙子洒到眼睛?」 「怎么可能啊!」他看着伊良部说。 「猪野先生,你的人生意外的平顺耶。」 诚司有些生气的说:「我说啊,现实跟电影是不一样的,火拼这种事情已经很少了,而且现在的黑道就算做的不是正当的营业,也算是有工作。有时间打架的话还不如赚钱。」 「哦……你们的世界也很辛苦啊。」伊良部啜饮着咖啡。 诚司四肢无力了,他究竟以为黑道是什么? 「那就不要谈起因,有没有什么潜在的原因?」 「潜在的原因?」 「就是深藏在你心里,没有表现出来的部分。比如说,你认为其实自己也许不适合混黑道。」 诚司沉默了,他眉头深锁。这医生在说什么?自己也许不适合混黑道? 「你在痛斥别人的同时,会心想『这不是真正的我』之类的。」 诚司交叉着双臂思考。不会吧,不可能有那种事,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他从来没后悔过。反倒是觉得有些意外,自己被人这么问竟然没生气。如果是以前的他,早就一脚踹下去了。 「黑道企业可说像刺猬一样吧!必须经常威吓别人,时间一久,不管是谁都会累。也许是因为这样而变得害怕尖锐的东西……」 「医生,你这么小看我我很伤脑筋的。我才没那么柔弱。」 「其实你喜欢圆的东西……」 「喂,我又不是女国中生。」 「总之目前也只能尽量不要看尖的东西了,或者你也可以戴度数不合的眼镜让视线模糊。」 诚司叹了一口气。还是回去吧。他取出墨镜打算戴上,忽然间看到闪着光的尖端,他暗叫不妙,闭上了双眼。但是来不及了,已经看过一次的东西,即使在黑暗中那画面也会向他逼近,诚司开始流汗。 「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把墨镜收进胸前的口袋,离开诊疗室。 「明天也要来喔!」伊良部说。 「谁会再来啊!」诚司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去。 「社长,你怎么了吗?」 一到公司,小弟阿功便以惊讶的表情问道。 「你不知道吗?最近这个很流行。」 他在途中买了滑雪用的风镜。风镜的镜架是皮带型的,戴的时候也不会害怕,而且贴着皮肤没有空隙,让他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好的咸蛋超人7号喔。」所有人都在笑。 诚司叫来小弟们,什么也没说地在所有人头上赏了一拳。 他叫人泡茶,点了根烟。刺猬吗……他想起伊良部的话,诚司的人生的确像刺猬一样,十二岁就逞凶斗狠,恐吓别人。高中时代则受到停学处分,当他的制服裤子被收走时,感觉就好像被脱光衣服般地不安,即使是现在,只要他穿着旧西装开着可乐娜,也会有相同感觉吧。 不过好像所有流氓都是这样,不是只有他而已。 他靠着椅背,把脚放到桌子上。他不经意的看到桌角,那是桃花心木制的高价木桌。他吞了一口唾液,之前都没察觉到的桌角,看起来非常尖锐。 不,他不能在意。这种东西要怎么刺进眼睛? 他翻开报纸,然而报纸上的活字完全看不下去。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油然而生,他拿起风镜再看一次桌角,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喂,阿功!公司里有锯子吗?」 「工具箱里是有一把折叠式的小锯子。」 「拿来给我。」 诚司起身,拉开与桌子间的距离。心跳越来越急促,他一从阿功手中接过锯子,就立刻着手将桌角锯掉。 「怎么了?社长!这张桌子要三十万日币耶!」惊讶的阿功想阻止他。 「罗嗦!闪一边去!」他用手把阿功赶到旁边。 诚司依序将四个桌角锯下。他额上流着斗大的汗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呼,这样就放心了,正当他这么想的同时,视线瞥过手上的锯子。 「呜哇!」他大叫一声,把锯子丢开。这东西才是最尖锐的啊! 这没有连贯性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这本来就是很不合理的事,但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一旦开始在意,就会变得害怕那样的东西吗? 他回过神来,环视着周围。小弟们以不安的表情,围成一圈远远地看着他。 「啊,没有啦!要是撞到桌角不是很痛吗?」诚司语无伦次的说,汗水缓缓渗出。 电话响起。他想逃离这令人尴尬的场面,便自己接起电话,是帮内的兄弟水谷打来的。 「喂,猪野吗?我想跟你说铃木建设的事,担任总务的家伙突然改变态度,说要中止订阅会报。」 水谷是旗下的右派团体干部,和诚司是老交情了,他们在工作上也常互相协助。 「啊,是吗?」他说了愚蠢的回答:「那还真是不讲理。」 「我跟代贷(※帮派中仅次于老大的二号人物。)商量过了,他说要途追究经营态度的血印书过去。少帮主以上的人都要盖血印,包括你在内。」 「好,我知道了。」 纪尾井一家是个经常在送血印书的帮派,所以他并不惊讶。然而当他无意识地答覆之后,才发现到事情的严重性。 「血印书?」 「明天到本部事务所来。帮主也会到场。」 「呃,那个……」血印书就是以短刀割手指,并按下血印……诚司拿着话筒的手在颤抖。「我的部分可以用邮寄的吗?我自己盖好再寄过去。」 「啊?你在开什么玩笑啊!血印书当然要在帮主面前盖啊!」 「是这样吗?」 「你清醒点。明天下午三点啊!」 不待诚司开口,水谷就挂断电话。诚司呆若木鸡地站着,怎么会这样?现在的他根本不可能拿短刀之类的东西。光是看别人割手指,他就快昏倒了。 「社长,你的脸色很差喔。」阿功说。 找人代理好了?不行,缺席的话会让帮主脸上无光的。 「你还好吗?」 「吵死人了!」他抓起阿功的衣领打了一巴掌,阿功便紧皱眉头地离开了。 他的胃痛了起来,干脆在路上找人麻烦,让警察抓到拘留所吧!他脑中甚至闪过这个念头。 他决定放下工作休息。现在的他也没力气跟人讨债了。也许他不适合混黑道——伊良部的话再度浮现他脑海。 他忧郁地趴在桌上。不知为何,连他自己都有点这么觉得了。 他一回到家,和美就把地契摊开来放在餐桌上。「我已经把七丁目的店面订下来了,那里的柜台可以留着继续使用,只要再稍微装潢一下就行了。」她兴奋的填入资料。 「喂!真的假的?你只要一挂上招牌,吉安帮的人就会上门了!那个吉安可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啊!」 「没问题啦,我又不会搬出你的名字。如果他们要保护费或盆栽费的话我也愿意付啊。」 「不要说得那么悠闲!你别小看黑道的情报网,他们马上就会知道你是我老婆。到时他们就会把矛头对准我!」 诚司着急了,这可是面子问题。 「我又没入籍,没关系吧!」 「白痴!一张纸能代表什么?既然生活在一起就是夫妻啊!」 和美抬头凝望着诚司。「那就让我入籍吧。」她噘着嘴说。 「啊?现在又不是在讲那个!」 「然后这间店就由小诚经营。」 「你在说什么?我的工作要怎么办?」 话题似乎转到微妙的方向去了,他打算离开去洗澡。 「干脆就趁这个机会金盆洗手吧!」和美果断的说。 诚司说不出话来,他吓了一跳。 「别开玩笑了!」诚司头也不回,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进入更衣室,深深吸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更生气。」和美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还以为你会大发雷霆。」 「少罗嗦!」他怒吼道,却少了一分魄力。 到底怎么回事?一切都变了样了,这几天的他像是忘了该怎么吠的狗。 他脱下衣服看着镜子。他的背和手臂上刺着狮子与牡丹,他加入帮派后没多久就刺了,没有一丝犹豫,刺青是他决定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证明。 不过,也有背负着刺青引退的黑道大哥,他在浅草开了一间货运公司。「我们这里也有很多刺青的一般人。」他记得那个大哥边笑边这么说—— 不行、不行,他摇摇头。世上有哪个白痴会放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地位? 比那更要紧的是明天的血印书,他不想在帮主面前展现出难看的样子。因眼前的刀而发抖,真的非常丢脸。 他泡到澡盆里并摸了一下澡盆,全身都放松了。椅子也好,水桶也好,浴室里尽是圆形的东西,因此让他心情平静,就像是找到一个避难所的感觉。 这么说起来,伊良部也是圆滚滚的。诚司又想起他的身影, 伊良部让他吃尽苦头他也没生气,也许就是那体型的缘故吧。 他很久没泡澡泡这么久了,久到让和美因担心而来察看他的情况。 3 「欢迎光临——」他甫敲门,便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以如同往常的语调说道,诚司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他探头窥视着诊疗室。伊良部坐在椅子上,护士则躺在长椅上。至少应该不会再被从背后抓住了。 不知不觉的,他走到医院来。有人并不怕他这件事情反而让他觉得新鲜,不来好像很可惜,而且这也算是一种缘份。 还有下午要盖血印书的事。现在不管是谁,只要能帮他就好,而能够商量这种愚蠢烦恼的对象,也只有伊良部了。 他一走入诊疗室就感觉到背后有个人影。他还来不及惊讶,就被体型硕大的男人给抱了起来,一双体毛浓密的手臂紧紧扣住诚司的上半身。 「喂!这是在干嘛!」戴着的风镜也弹开了。他回头看,是个有着中东轮廓的外国人。 「嘿嘿嘿,第三次不要点小花招不行。」伊良部露出牙龈笑说。「我请来住在附近的伊朗人帮忙,我常常给他药,所以很熟。」 「医生,我要把他搬到哪里?」伊朗人问。 「你可以帮我扛到诊疗台上并压住他吗?」 不知何时,护士已在准备打针的用具。 「喂,你这家伙!你不是说逆疗法只能用两次吗?」诚司粗声抗议道。 「其实是三次,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鬼才信!喂!你再不给我收敛一点,我就每天叫右派团体的宣传车来喔!」 「让医生困扰,阿拉不会原谅。」 「你闭嘴!跟你没关系吧!」 诚司被压制在诊疗台上,左手也被擦上了消毒药水,针筒逐渐逼近让他头晕目眩。 「我、我知道了——」诚司死心了,这里是帮徽也派不上用场的地方。「我让你打针就是了,快放开我!」 「令人无法相信耶——」伊良部用怀疑的眼神看他。 「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他拚死命地恳求,才终于从伊朗人手中解脱。「我也是个男子汉,害怕打针会砸了我的名声的。」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气势。」伊良部说,诚司好想揍他一顿。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自行将手臂放到注射台上,并在丹田使力。一看到针筒,他就汗流浃背。他到底在干什么?恐惧感在他心中涌现。 护士将针头贴近他的手,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让他不禁别过头去。一股刺痛传来,仅数秒注射就结束了。 「什么嘛,你这不是克服了吗?」 「但是我很想吐。」 「比起前两天进步很多,治疗有效了。」 诚司没说什么,他躺在诊疗台上。现在的他一定脸色发青吧,身旁的伊良部正在拿钱给伊朗人,他已经不会感到讶异了,常识在伊良部身上是行不通的。 护士将冷毛巾轻轻放在他额上,「谢谢。」他下意识地道谢。受害者明明是他啊! 「这东西好酷喔!」伊良部拾起掉落的风镜说。 「这多少可以缓和一些症状。」 「哦……你干脆用全罩式的安全帽嘛,焊接工人在使用的面具也不错。啊哈哈!」 伊良部摸着挺出来的肚子笑说。 还是回去吧,诚司浑身无力地起身。等等,他是为了一件事而来的。 「医生,其实我今天有个很糟糕的行程……」 诚司说出关于下午的仪式,老帮主是个古板的人,有事没事就来个血印书。要是把短刀放在诚司眼前,他可能会全身发抖并逃走,出差错的话会被严格处分等等。 「你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你要不要打吗啡看看?恐惧感应该也会麻痹。」伊良部毫不在乎的说。 「喂,我又不是特攻队,而且我们帮派对药物是有很多规矩的。」 「我帮你写hiv阳性的诊断书吧?」他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诚司感到无力。 「医生,请你严肃地思考好吗?我可是很认真的。」 「那就来个事先演练吧!」 伊良部看似愉悦的说,并叫护士准备手术刀。闪烁着冷光的手术刀被摆放在圆桌上,他怕得缩成一团,额头上渗出汗水。 「来,你拿拿看。」伊良部指示道。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有股想逃离的冲动驱使着他,在不知不觉中他离开了椅子。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由于实在不敢正视刀子,他转过头去。 「那样不行啦。旁人看了会觉得奇怪的,你想想别的事情看看?例如童年的快乐回忆之类的。」 「你突然这么说我也……我父母感情很差,他们等我满十八岁以后就离婚了。」 「那唱歌也是个办法,总之重点是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术刀上。」 「你是说在盖血印书时唱歌吗?」 他缩回手,怎么也无法拿起刀子,他的上半身会自己做出反应。 「还是不行吗?看你的手抖成这样。」伊良部脸上写着放弃,将手术刀收了起来。 诚司死心了,再过几个小时,命运的一刻就要到来了。 「血印书是要自己割手指吗?」 「是啊。」 「如果请人帮你割,你忍受得了吗?」 诚司沉思。拚死咬紧牙关的话,说不定忍得过去。 「可以吧!刚刚打针你都能忍了。」 「喔……」他含糊的回答,但是自己割手指盖血印是长久以来的惯例。 「我帮你在右手打上石膏,假装骨折了吧。」 他抬起头,感觉好像看到一线曙光。 「然后我再拿我的旧眼镜给你,如果视力变得模糊,恐惧感也会缓和一些吧。」 「医生……」他不禁握住伊良部的手,眼眶也不自觉热了起来。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能避免最糟的情况,他再请兄弟水谷帮他割手指就好。 诚司一直握着伊良部的手不放。 干部们在纪尾井帮的本部事务所集合。和室中翻修过的小房间里,可看到帮主坐在最上位。 「喂,猪野。你的手是怎么了?」代贷说。 「不好意思,不小心受了点伤。」他表情严肃地低下头:「要麻烦水谷帮我签名和割姆指了。」 「我无所谓啦。」水谷说:「你怎么戴着像牛奶瓶底的眼镜啊?你的视力有一点五吧?」水谷又说。 「突然变差了。」他说了个牵强的藉口。 由于眼睛无法对焦,他感到头昏眼花。等全员一到齐,帮主便严肃地开口了。 「铃木建设正单方面地试图破坏长久以来的合作关系。这对过去一直致力于劳资纠纷与撤销工会的前任纪尾井帮帮主是种侮辱,我们当然不能接受,对违悖仁义的经营团队,我们以护国团体之名……」 超过八十岁的老帮主明明很爱钱,却喜欢说些侠义之道的话,大概是自我陶醉吧,所以才会热中于血印书这种过时的东西。 「因此我们以血印书来表示纪尾井帮的坚强意志,而后再追究经营团队的怠忽之处。」 简单说就是一种让对方害怕的手段。 又臭又长的话结束之后,还在见习的年轻人将短刀放在供盘(※上供给神明或献贡给贵族用的木制方形盘。)一一呈上,在这段时间内各人在血印书上签名。诚司吞了一口口水。短刀的存在感果然很强烈,其压迫感与菜刀和针筒完全不同, 他有种想逃离现场的冲动。 「兄弟,你脸色很不好喔。」身旁的水谷小声地说。 「我没事。」他勉强自己打直背脊,咬紧牙关忍耐。 首先是帮主按上血印,接着依照座位的顺序,坐在最后面的诚司是最后一个。帮主拿起短刀,以夸大的动作把刀刃贴在左手姆指上迅速划了一刀,血便从伤口流出,他在书状上按下血印,小弟立刻从旁拿来崭新的白色碎布缠绕在帮主的手指上。 之后代贷以熟练的动作割自己的手指。短刀在灯光照射下闪耀寒光,诚司看了不由得站起身来。 「喂!你想干嘛?」干部厉声问道。 「啊、没有,那个……我想去厕所……」他慌乱的说,汗水从他脸上落下。 「别开玩笑了!你给我等到结束!」干部以可怕的眼神斥责他。 诚司坐下。但他就是坐立不安,想要站起来。对了,想想别的事情吧!伊良部会说过,唱歌就好了,因为不能发出声音,所以他在心里默唱。 (我被c调言语所蒙骗,连她哭了都不知晓……) 为什么是南方之星啊?他怎么说也是混黑道的吧! (恋人啊……我将踏上旅程……) 这次是太田裕美?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算了,反正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什么歌都行。 诚司拚命地在心中唱歌。他咬着牙,努力压抑心头涌上的那股恐惧感。 但还是徒劳无功,当短刀传到隔壁的水谷手上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闪烁光芒的刀刃上。这么一来,度数不合的眼镜也派不上用场了。 诚司的膝盖发抖,他慌张地用左手按住膝盖,结果连手也跟着抖了。「哇啊啊!」他不小心叫出声来。 「喂,猪野。你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怪怪的。」水谷按完血印转身向他,手里握着短刀。「来,轮到你了。」 他的视野模糊了。短刀的恐怖程度还是和针筒不一样,虽然不是怕得不得了,但他还是不敢伸出自己的手指。他一时泄了气,原本跪坐的膝盖也软了,他往后倒了下来。 「猪野!你在帮主面前做什么?太无礼了!」代贷脸色一变。 「你把这神圣的仪式当成什么了?」其他人也加以斥责。 完了。这下死定了。要是有个差池就全盘皆输了,到时就会有很多刀子出现在他眼前—— 「兄弟!」诚司大声叫道,他坐起来并立起单膝。「我还是办不到!让人帮自己割手指盖血印,这种丢脸的事我办不到!」嘴巴自己动起来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水谷皱眉。 「血印是用来展现决心的,要自己割才有意义!」 「喂,你眼睛红红的耶。」 「安静听我说!」他对疑惑的水谷吼了一声:「我本来想让你帮我割的,因为自己不小心让手受伤,而想让兄弟帮自己擦屁股,这么没用的黑道怎能肩负纪尾井帮的帮徽!」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诚司。他们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外星人。 「我不需要什么刀子,自己的过错要自己负责!」 诚司将左手姆指放到嘴边,用牙齿咬开皮肤。他感觉不到痛,因为没那个时间。 「兄弟,帮我拿血印书。」 「喔,好。」气势被压倒的水谷把血印书放到诚司面前,诚司用满是鲜血的大姆指在名字下方按下血印。 没有人说话,只有挂钟的钟摆传来声响。短暂的沉默之后,帮主说话了。 「好!这才是日本男儿!」帮生表情兴奋地站起身,「血印书本来就是表现男人决心的东西,当然不能假借他人之手。手不能用就用牙齿咬,真是令人敬佩的好骨气!猪野,你的男子气概我确确实实的看到了。」他说得口沬横飞。 干部侧面面相觑。他们脸上写着「这样真的好吗?」 「你们也要跟猪野看齐,努力实践侠义之道。」 「不,帮主。我没那么了不起……」 诚司谦虚的说,自己好像完全投入这演技了。 「猪野,我要奖励你,等一下到我的房间来。」帮主说。 「不敢当。」他严肃地说,低下头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流了一身汗。 小弟们收起短刀后,紧张感一下子解除,他放松紧绷的肩膀。不想被看出破绽,所以他还是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诚司佩服自己的演技,但也仅此一次了吧,哪天一定会东窗事发的。在那之后,干部们一定都会觉得异常而疏远他。 能够松一口气也只有那短暂片刻。他一回到公司,就接到吉安帮的电话,和美的开店计划还在契约的阶段,就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和你们一样开酒店的承租人马上就获得情报了,听说保证人的名字是写你啊?猪野先生,你是想找碴吗?」 吉安的语气虽听来平静,却有种一步也不退让的压迫感。诚司感到心情沉重,那个笨蛋,竟然擅自用他的名字——然而他也不能说「啊,是这样吗?」面子是很重要的,他不能让步。 「我并不是想跟你们抢生意。姑且不论保镳费,立约人说过她愿意付保护费和盆栽费,再说这件事我完全没参与。」 「少开玩笑了,猪野先生。立约人是你的女人吧!假设我的女人在你的地盘开店,而我到她的店里去,你会怎样?你会认为我没干涉吗?」 的确。但即使如此还是不能让步,这就是黑道的世界。 「你要我怎么做?」 「还用说吗?当然是立刻解约,如果你洗手不干的话倒还另当别论。」 「我明白了。我们这边也已经付钱了,那损失的部分就由你们来赔偿,可以吗?」 「喂,你是认真的吗?」吉安的口气变了。「要说梦话到床上去说!」对方厉声说道。 好烦,诚司独自皱起眉头,为什么我要落到这种莫名奇妙的地步呢? 「少在那里罗罗嗦嗦的!只不过是开一间店就那么紧张,吉安帮也不怎么样嘛!」但个性使然,他还是应战了。 「你这家伙说什么?用电话说不清楚,明天你到我们公司来!」 「你白痴啊!谁要去你们那间脏公司啊?如果想见到我,先去预约饭店的套房再说!」 在一番激烈的口角之后,他们决定在闹区的咖啡厅见面。和诚司年纪相仿的吉安,被大家称为「耍刀小安」,是个以动不动就亮刀著名的流氓大哥。诚司胸中充满灰暗的空气,虽然他并不认为吉安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刀子。 当然,他回家责备了和美一顿。 「你是什么意思?竟然擅自用别人的名字!」 和美鼓着脸颊,说些「因为」、「可是」等任性的藉口。 「总之放弃那间店!就算你硬是开幕了,也会有人来找麻烦的!」 「那你引退不就得了,对方也这么说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那是流氓的老套台词,根本没什么意义!」他反驳道,但语气有点不确定,因为那正是这几天他挂在心上的事。 「小诚,你这样跟人争势力范围,难道不累吗?你得一直张牙舞爪的对吧?」 「那是工作。」 「尖端恐惧症也是,其实是因为你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了。虽然你一直逞强,但其实你是个很敏感的人。」 「吵死了!别说些自以为是的话!」 愤怒的说完后,他走向浴室。连和美都跟伊良部说同样的话——他在逞强?别开玩笑了。再说现在才改邪归正他能做什么?酒吧的老板吗?他连冰锄都不会拿啊。 诚司把身体靠在浴缸边缘,闭上 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4 「啊?猪野先生,你来啦?」 诚司没有敲门就开了门,伊良部一睑意外的看着他。诚司没有马上进入,他看了看门后面,这次没有伊朗人。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所以就没雇用那个伊朗人。真糟糕,要来的话就说一声嘛!」伊良部敲响手指,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即使遇到三次惨痛的经验,他仍又到伊良部医院来了。身为流氓,不被放在眼里是个珍贵的经验,对别人唯命是从——他想起了那种久违的快感。而且他的心神不定,昨晚都没睡好。 「医生,有没有什么可以恢复活力的药?不是打针,而是内服药。」 「有啊!很多。有可以让人觉得什么都办得到的药,也有让世界看起来一片蔷薇色的药,你要哪种?」 「那我要能觉得什么都办得到的药……医生,那是毒品吧!」 诚司吐槽道。他全身都失去力气了,不过他并不生气,他在这个男人面前——套句伊良部的话说就像刺猬——能把针收起来。 「猪野先生,你很没精神耶。又要盖血印书?」 「怎么可能每天都盖啊?倒是有比那个更麻烦的事。」 「是什么?快告诉我!」伊良部像个小孩般地央求道。 诚司便说出与对立组织发生冲突的事。在他心里某个角落,也希望有个人能听他诉说,他没有对帮里的人说,因为擦枪走火的原因在他自己。 「你要一个人赴约?那不是很危险吗?」 「不会突然打起来的啦!毕竟是在大街上的咖啡厅里,只是要谈一些危险的话题而已。」 「这样啊。那我也跟你去吧,以防万一。」伊良部说。 诚司抬起脸,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他也觉得这样可行。 「我开玩笑的啦!」伊良部露齿笑说。 「医生,拜托你,请跟我一起去!」诚司弯身向前:「从头到尾你都不用说话,只要坐在我旁边就好。」 「咦——真的假的?」 「拜托你了!」他深深地低下头。 吵架还是要看人数,在人数上占优势的人就赢了。就算两个人也不能怎样,至少比一个人好。再说伊良部的身材庞大,只要用发胶将头发全往后梳,再戴个墨镜,看起来就像个身份不明的大人物来当调停者。 「那你要让我打针。」 「咦?」 「要我陪你去也行,不过要让我打一针。」 「……医生,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打针?」 「因为很令人兴奋嘛!」他撑大鼻孔。 诚司将手放在额头上,没办法了,谁叫他要来这里。 「喂——麻由美!」他默默伸出左手后,伊良部兴奋的叫着。 他如同以往的全身颤抖,汗如雨下,感觉很不舒服。但是他并没有激烈反应,总算是忍下来了,连续几天都打针,大概习惯了吧。 「进步很多哟!」伊良部说。 诚司懒得回答了。 相约见面的咖啡厅位于闹区小巷子的地下楼。招牌的灯没有点亮,令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医生,这里说不定是吉安帮的人经营的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等于是进入敌营……」 「没关系,都来到这里了。」 伊良部边用梳子梳头边说,这个男人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 爱马仕的西装加上香奈儿的太阳眼镜。伊良部的盛装打扮还满像一回事的,如果走在路上,人们看了也会回避。 「医生,请你皱着眉头。」 「这样?」 一点也不凶狠,看起来好像解不出算数问题的小学生。 「你想像一下有人拿走放在你眼前的点心。」 「这样?」 总算有些魄力了。 「对对,请你千万不要说话。」最后他又叮咛了一次。 他做了个深呼吸,走下楼梯。打开门一看,没有其它客人,吉安和两个年轻小弟,在角落的桌子旁靠坐在椅子上。 「什么?你还带人来啊?」 「注意你的说话方式。这位可是帮助我很多的精神科医……不,是精神会的伊良部先生。」(※精神科医师和精神会的日文音近。) 「精神会?是哪里的组织啊?」吉安张大嘴巴问道。 「喂!吉安。你不觉得丢脸吗?守着一块小地盘的人果然视野狭窄!」 诚司大声喝道。接着他低头对伊良部说:「伊良部先生,让您来这么脏的地方真是不好意思。」 伊良部把手插在口袋里并挺起胸膛。看到他一副威严的样子,吉安也没再说什么了,有带他来真是太好了,诚司心想。 在就座之前,对方检查他们是否有携带武器。小弟们检查他们的侧腹与腰际,发现伊良部的上衣口袋里有针筒。诚司瞪大了眼睛,他随身携带什么东西啊! 「喂!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伊良部先生!」诚司先发制人地开口说道:「伊良部先生在各个团体中向年轻人们宣导毒品的害处,这是演讲的教材。」他说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理由,伊良部则泰然自若。 「……好吧,我知道了,伊良部先生,这就让我们保管了。」吉安拿走针筒。 「喂,你也要让我们检查。」诚司一提出要求,吉安的表情就变得僵硬,厉声吼道:「猪野,你知不知道你的立场啊?挑衅的人是你耶!」 「别开玩笑了!携带危险物品的人是你!我们立场是一样的。」 他走上前,探上吉安的腰间。果然有把短刀佩在裤子上。诚司想像收在刀鞘里的钢铁刀刃,脸色都发白了,要是吉安拔刀,他们就有危险了。 「喂!这是什么?如果不是要谈判的话我就走人了。」他瞪着吉安。 「我不会拔刀的啦!这只是类似护身符的东西。」吉安涨红了脸。 「谁会相信啊!给我放到柜台去。」 「就说了我不会拔嘛!」吉安十分顽固的拒绝了,他焦躁地猛眨眼。 「那我们就不用谈了,以后我也不会空手来的,伊良部先生是今天的见证人。」他如此说道,转身面对伊良部:「伊良部先生,麻烦您回去之后转告大家。」 伊良部很有威严地点了头。现场沉默了一会儿,吉安喘着大气,表情别扭地将短刀放在柜台。「这样总行了吧!」终于谈判开始了。 「你会去办解约的手续吧?」吉安说。 「别着急,事情有先后顺序。」诚司取出香烟并点火,缓缓地朝天花板吐烟:「我的女人只是个开酒店的,也不是什么大姐头,只不过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刚好是纪尾井帮的少帮主罢了。她连听到地盘两个字,都还会反问『是哪里的岛?』(※地盘和岛屿的日文同音。)这样的她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开店,为什么会演变成帮派间的冲突呢?」 「那就是你管教不周,这是你的疏忽。」 「疏忽?很好。那如果你的女人经过我们的地盘,我们就要把她抓来做腌酱菜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少说屁话!我在问你要不要解约!」吉安猛眨眼睛,他不知何时抖起脚来了。 「那就要看你们的条件了,」诚司靠在椅背上翘起脚:「我想就算那间不动产不是你手下开的,也应该有受你影响吧?被拿走一大笔礼金和手续费,对我们而言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能请你们还给我们吗?」 「别开玩笑!只不过是之前买地的时候找过他们两三次,跟帮里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那也不过几十万而已吧!你就当作是掉到水沟里了 。」 吉安抖着嘴唇,看起来像是拚命地压抑怒气。 「猪野先生。」就在这时,伊良部用手肘撞了下诚司的侧腹。 这下诚司急了。笨蛋!不是叫你不要说话吗——他慌张的用眼神对伊良部说。 「这不是金额的问题,是面子问题。你在黑社会混那么久了也应该知道吧?稍微用脑子想想吧!还是你的大脑里装的都是河豚的鱼白?」 「不要在那边唠唠叨叨的!如果你不马上解约,可是会有人对那间店开枪喔!」 吉安的脚抖得越来越激烈了,眼睛也一直眨个不停。 「哦?有意思,你就试试看啊!我会跟搜查四课的熟人泄露有力的情报喔。」 「喂,猪野先生。」伊良部又开口了。 诚司不发一语地瞪了他一眼。拜托你闭上嘴!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小朋友——诚司在心中呐喊。 他再度看向前方,吉安整张脸都红了,他额上渗出汗水,好像在忍耐什么似地紧咬着牙。嗯?诚司这才回过神来。这家伙,身体不舒服吗? 「这个人出现痉挛现象了。」伊良部气定神闲的说。 诚司一时无法理解。「痉挛?」 「对,是神经症的症状。」 吉安再也忍受不住,他站了起来。「喂,你们!稍微离开一下!」他对小弟们喊道。 「咦?可是……」 「出去就对了!」 「大哥,没关系吗?」小弟以不安的表情再三问道。 「快点出去!」他双眼充血,挥手赶他们走。 两个小弟虽感到困惑,但还是走出那家店了。吉安一见他们走出去,就冲到柜台拿起短刀。 诚司全身战栗,他立刻举起椅子,用椅子脚当盾牌。但是他弯着腰,因为他的脚在发抖。 「混、混帐!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诚司的声音嘶哑。 「这样好吗?吉安,会变成帮派冲突喔!」他的喉咙又乾又渴。要是吉安在这里拔出短刀,他一定会逃出去。 「不要紧张!」吉安将短刀插在裤子上。他双手撑在柜台,调整自己的呼吸说道:「我不会拔刀的。我说过好几次了吧!」 吉安坐在凳子上,他仰望天花板,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诚司还无法进入状况。他看向伊良部。 「这个人有毛毯症候群。」伊良部耸肩说。 「毛毯……症候群?」 「没错。在史努比的卡通里,不是有个叫莱诺斯的小男孩总是拖着一张毯子吗?这名称就是由他而来。」 诚司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他暂且放下了椅子。 「莱诺斯只要没抓着毛毯就会非常不安。如果毛毯不见了,他就会陷入恐慌。也就是说,毛毯是让他精神安定的心灵食粮,这是一种依存症,而这个人的情形则是短刀。」 诚司紧皱眉头。什么?原来「耍刀小安」的名号是这么来的? 「伊良部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吉安静静地问道。 「我是精神科医生。」 「医生?」他一反刚才的语调高声说道。 「是的。」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答。 「猪野!你这家伙,竟然故弄玄虚骗我!我还以为一定是哪个政治团体的大人物!」 「好了,不要发脾气,我们来谈谈吧。」 他不自觉无力地垂下双肩,开始有点同情对方,不管怎样,没看到刀子就好。 「我们也不打算跟吉安帮闹翻,老实说,我老婆签约时我真的觉得这下惨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也是要顾面子的。」 诚司将散乱的桌椅放好并坐下。伊良部则不知是否认为任务已经结束,他把墨镜挂在头上。 「保证金和礼金还给我们,房屋仲介的手续费就当作给你们的赔偿金。如何?」 「……啊啊,好啊。」吉安说得很干脆,收起獠牙的吉安,意外地有张朴实的脸。 「你跟上面的人说了吗?」 「还没。」 「我也还没说,那我们就在这里达成协议吧。」 「喔,我知道了。」 他们四目相对,两人都苦笑了。 「让你看到我丢脸的一面了。」吉安说:「我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要是不抱着匕首,我晚上就睡不着。」 「我懂我懂。」 「碰上临检时也提心吊胆的。」 「是啊。」 「……你还挺明事理的嘛。」吉安的表情柔和:「你是个不错的家伙呢。」 「嗯?因为同病相怜嘛。」 「同病相怜?」 诚司耸肩。「不,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吉安先生,明天到我们医院来吧!我有特效药喔。」伊良部插话,他开心地微笑着。 「有那种东西吗?那……」吉安向前探出身子。 「是啊,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我的主治医师可是个名医呢! 诚司突然觉得很好玩,他捧腹大笑。 他有同伴了,这家伙也是一只刺猬。虽然症状完全相反,但病源是一样的。 「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 吉安感到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诚司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一回到家,就看到和美正在裁缝。她急急忙忙的藏起缝衣针。 「没关系,你继续。」诚司温柔说道。 「可是……」 「应该没问题了,你把针拿出来让我看看。」 和美望着他一会,才战战兢兢地拿出针来。 渐渐地他感到一股轻微晕眩。虽然还没完全克服,但也不至于陷入恐慌,或许要花上一段时间,不过他想这个恐惧症会慢慢消失。 「咦——你没事耶!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其实啊……」 诚司告诉她今天所发生的事。包括让伊良部一起去谈判、在店里遇到有神经症的流氓,以及看到对方的症状,心里顿时轻松不少的事。两人好久没这样像夫妻般地聊天了。 「敏感的流氓不只你一个呢。」 「混黑道的大家都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所以才拼命地逞强。」 「那你引退不就好了?」和美将脸凑近他。 「你别说得那么简单,帮主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的。」 「你和这个帮主……他几岁了?」 「超过八十了。」 「那也差不多可以撇清关系啦。」 「你啊——」 他无法生气,因为他的唇被吻住了。和美的甜蜜香味搔着他的鼻子,诚司的心中没有一丝不安。 也许过几年之后会变成一只普通的老鼠。 但他觉得,那样似乎也不坏。 第三章 岳父的假发 1 约有八十人出席参加麻布学院大学医学院的同学会,同届的毕业生有一百五十人,这样的出席率可说是不错的了。这是三年一度的例行活动,今年是第四次举办,毕业后已经过了十二年,医学院里最年轻的人也有三十六岁了,所以过去的同学们也都散发着中年的气息。 身为附属医院的医师兼大学讲师的池山达郎,他一边喝着稀释过的烈酒一边环视会场,有人特地从其他地方县市到东京来,很多好久没见的人都在场。 「喂,今年举办得还真是盛大呢。」一起工作的外科医生仓本拿着寿司说。 每次的会场都在一流饭店里,但今年的料理特别豪华。 「是吗?」达郎装作没发现的样子说。仓本听了,用手肘撞了下达郎的侧腹说:「你这家伙还装傻啊!是因为野村老师升为医学院院长了吧?」 台上摆饰着金色屏风,坐在其前方的是前任外科主任教授,现为医学院院长的野村荣介。这个男人是医学院的新任掌权者,同时也是达郎的岳父。 「如此一来,你也确定能当上母校的教授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应该是会被途到哪里的市立医院去,在那里度过余生才对吧!」他轻笑言道,左右挥动手掌。 「说什么傻话,哪有人会把重要的女婿送到别的地方去?」仓本开玩笑说道。 达郎是在五年前和野村的独生女结婚。没有人帮忙说媒,是对方主动提出的,被招待到野村家的年轻医师中,他对达郎特别有好感,也算是把他当成次男吧。而且,野村非常宠爱女儿。 刚开始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后来也渐渐接受了。可以成为教授的自家人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他都已经是大学讲师的一员了,不能当教授的话就没意义了,达郎虽不是个野心家,但也有这种一般人的烦恼。 「去精神科的话不就没竞争对手了?」 「喂,我才不是因为那种不单纯的动机转科的。」达郎白了他一眼。 「开玩笑的啦。」仓本耸肩说,然后大口吃下鲔鱼寿司。 达郎会在研修了两年内科后转到精神科,纯粹是因为对医学的兴趣。事实上,他在精神药理学的研究上也有相当的成果,被认为是因为「普通科」不拿手才逃到精神科,对精神科医生而书是种令人困扰的偏见。 「对了,那个鲔鱼肚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呢。」达郎说。那是很漂亮的霜降肉。 「在正中央的寿司摊,不快点去就要卖完咯。」 「已经太迟了。」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地方大学副教授拍拍达郎的肩膀:「伊良部来了……鲔鱼、海胆全都进了那家伙的胃了。」 「伊良部?是人称医学院之灾的伊良部吗?」达郎皱眉说。 「除了他还有谁?他上次没参加,所以已经有六年没见到他了。肚子都突出来了,完全变成一个中年欧吉桑了。」 「他从以前就像个老头了吧?我刚进大学的时候,还以为他是讲师耶!」仓本说。 「对啊对啊!当我听到他也是十八岁时,还想说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呢。」别的老朋友也加入话题。 「我记得他是要继承大医院的少爷吧,他是在小儿科吗?」达郎问。 「那个啊……」这次是个女医生晃着双手走近说道:「如果病人是小孩子的话也许可以应付,因此他才到小儿科的。但是他好像会跟患者的小孩子打架,因为他跟小孩子的水准差不多吧。听说家长们纷纷要求赔偿,他就转到精神科去了,现在是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医师。」 「咦——那不是跟池山同行吗?跟他好好相处比较好吧?」不知是谁笑着说道。 「别把我跟伊良部相提并论。他能毕业是因为秋筱宫殿下(※秋筱宫殿下,日本皇室的第二皇子,秋筱宫是宫号。)结婚的特赦吧!」 「那全都是靠他父亲的力量,怎么说他父亲也是日本医师协会的有力人士。奇怪的是他通过国家考试这件事吧!连共济会的关说谣言都出现了。」 大家纷纷说着关于伊良部的传言。从大学时代伊良部就是话题的宝库,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怪异——在骨骼标本涂上萤光漆、订做丝质的白袍、把野猫抓来注射维他命,还有人说中庭池塘里的鲤鱼都被伊良部给吃了。 「快看,他跑去吃烤牛肉了。」副教授说,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 伊良部在会场中央。这个比以前还胖的老同学请服务人员切肉,并在盘子里装得跟山一样高。 「他到底想吃多少啊?」 「什么多少,应该是全部吧!站前那间索尔亭的烤肉吃到饱,都被那个男人吃到活动中止的事,你忘了吗?」 伊良部在原地大快朵颐,他痛快的把牛肉吞下肚。 「哇!他在看这里了。」 「视线不要跟他对上,假装没看到他。」 他们围成一圈并改变话题,最近景气真差啊——他们僵硬地笑着并勉强继续聊天。有个黑影接近了,由于其身躯庞大,不管愿意与否都会看到他。 「各位,好久不见了。」伊良部以开朗的语调说。大家想无视他的存在,但是他用肚子拨开他们,走进大家围起来的小圈圈里。 「唷,伊良部。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嘛。」没办法,达郎只好回应他。 「怎么了?都聚集在这个角落。你们不吃餐点吗?」 「本来想吃寿司的,但鲔鱼和海胆好像都卖完了。」女医生讽刺的说道。 「就是啊,这么多人只有摆一摊怎么够?」 所有人都沉默了。几乎都是你吃掉的吧!达郎差点就要说出口了。 「伊良部,你是不是又胖了?你好歹也是个医生,注意一下自己的健康吧!」仓本捏捏伊良部松弛的脸颊说。 「我有在尽量少吃甜食了呢。」伊良部露出牙龈微笑道。达郎想起他以前会在饭后啃掉一整条瑞士卷的事。 「那你的医院经营得如何了?早晚会当上院长吧?」 「顺其自然吧,我打算以后要设立葬仪部和墓地贩卖部,这样患者也能安心的在我们医院死亡嘛。啊哈哈! 「这话由伊良部来说,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女医生说。 「然后还要卖进口车,制药厂商应该也不会拒绝。」 伊良部一点都没变,那高八度的声音总是能让周遭的人无力。 此时,排列在推车上的香槟杯被推进来了。 「喂,理事长来了。」有人低声说。 「听说是野村老师拜托他出席的。」 「什么啊,这是他宣布就任医学院院长的酒会啊?」 从四处传来对野村的坏话。当然,达郎周围的人都假装没听见。他的岳父野村虽是个高筒的绅士,但也非常想出人头地,能够得到权力,想必他非常的高兴。 服务人员将香槟注入酒杯中。达郎看着排列整齐的酒杯,吞了一口口水。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因为他想打破那些酒杯。 他的脸色迅速发白,并开始冒冷汗。惨了,在这种时候——他像是缺氧似地呼吸急促。 他紧咬臼齿转过身去。然而脑中已有鲜明的影像——要是自己随随便便走近,就会用双手翻倒推车——的影像。 「喂,池山,你怎么了?」仓本问他。他一定脸色发青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他找了个适当的藉口。 「是伊良部害的吧!那家伙会散播毒气。」 「什么?叫我吗?」伊良部说。 「没人叫你!」两人语气强硬地回答。 酒杯被分发到每人手中,台 上有人站了起来,是担任主办人的医局长。他拿起麦克风开始说话。 「现在理事长也已经莅临了,请容我在此说几句话并带头乾杯。同时也要请新任医学院院长野村先生向大家说几句话……」 「好像政治家喔,跟同学会一点关系也没有嘛。」伊良部噘着嘴说。 「算了,」达郎制止想责备伊良部的仓本:「不用理他没关系,公私本来就要分明。」 达郎与狂涌而上的冲动奋战着,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跑到台上去了。不过这次的目标不是香槟酒杯,岳父野村头上戴着非常明显的假发,好想快步上前把那顶假发给摘下来。 每次看到野村,他就想摘掉那顶假发。不管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大学的教室里,还是妻子的老家中。今晚情况特别严重,因为现场人越多,他这股冲动就越强烈。 手肘的关节痒痒的。他无法静静待着,开始抖起脚来。 「池山,你的脸色真的很糟耶。」仓本看着他说:「怎么了?突然变成这样。」 「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气?」伊良部说。 「不了,中途离席不好。」达郎摇头,在下腹使力。野村是个很讲究礼仪的人,要是被野村看到他走向出口,一定会感到不悦吧。 他混入人群中,尽量不去看台上。他将手放进裤袋,压住想跨步向前的双腿。 「阿池,你在冒汗喔。」伊良部在他耳边说道:「是戒断?还是强迫?」 闻言,达郎下意识地回头。「呃……大概是强迫。」他不禁回答说。 「我有不错的药可以注射喔!」伊良部上下挑眉说。 对了,这个男的也是精神科医师。他每天都在接触病患,光是看到发汗他就能得知异常。 「我很奇怪吗?」达郎以颤抖的声音问。 「看起来好像在憋大便。」 「说得一副事不关己……」但是说中了,就感觉上来讲的确是相同的。 「要不要来我们医院看看?」 「谁要去你的医院啊!」 「护士有f罩杯唷。」伊良部眯起眼睛,像个财神爷。 真是的,达郎没回答,伊良部就拍拍他的背,说:「那明天见了。」 达郎抖着膝盖,心想也许跟他商量一次看看也是个办法。从春天开始他就出现这个症状,他没告诉妻子,同事就更不用提了。如果对象是伊良部的话,应该没关系。 大家配合着乾杯喝下香槟。台上野村那极不自然的发际映入达郎眼帘,在他脑中的萤幕投映着极为具体的影像——走到台上的自己接近正在演讲的野村,从他身后唰的一声拿起假发,会场一片骚动,说不出话的出席者们,自己则表情僵硬的呆站在原地——达郎紧紧握拳,和这近乎疯狂的冲动拔河。如果他不是精神科医师,大概会更加慌乱吧。 他犹豫一阵子后决定到伊良部的医院去,还是想听听同行的意见,但是他不想找朋友,更不想让不认识的医生看,而伊良部则不属于任何一边,感觉就像在异国给医生看病。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于微暗的地下一楼,要继承医院的儿子竟然在这种地方?达郎感到义愤填膺,精神科不管在哪里都被赶到角落。 「欢迎光临——」他一敲门,就有个高亢的声音从室内响起。他走了进去,诊疗室装潢得像个书房,伊良部就坐在单人沙发上。 「喂,怎么说你也是经营者的亲人,选个采光更好的房间吧!」达郎环视病房内,抱怨说道。 「有什么办法,我们赚得又不多。」伊良部鼓着脸说。「喂——麻由美!」接着他叫护士泡咖啡。 一个穿着很久以前流行的紧身白衣穿着的护士,用托盘端着杯子出现了。达郎望向她,她胸前的乳沟清楚可见,但是态度很冷漠?连句欢迎光临都不说。 「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阿池。」伊良部开口说:「你们的附属医院可不可以接受我们的介绍函?最近来了好多麻烦的患者。」 「啊?」达郎皱眉:「你在说什么?我今天就是来让你诊疗的啊!」 「咦,是这样吗?」 「还是你叫我来的耶!」 「我有吗?」 达郎重重叹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伊良部稍微变成熟了,真是大意。伊良部是个说过就忘的人。 「那你就说说症状吧。」伊良部漠不关心似地啜饮着咖啡。 「我想你的临床经验应该很丰富所以才问的,你都开什么药给强迫神经症的患者?」 「因病症而异咯。」伊良部靠在沙发上说。 说得一副很行的样子,达郎将这句话吞回肚里,并说明自己的症状。他轻描淡写的带过,尽量让自己的病听来不那么严重。 「其实最近我一直很怕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就拿昨晚的宴会来说,当那些排列在桌上的昂贵酒杯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好想把它们打破,必须拼命地压抑自己才行。」 「是破坏冲动吗?」 「大致上来说是如此,但是我又对研究室里的烧杯或试管没反应,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我想在众人面前做一些不好的事。」 「例如?」 「有很多啊。像是想在发表学会论文时,用阿钦跑法(※阿钦为日本有名的搞笑艺人,最有名的就是主持「超级变变变」。)登场……」 「啊哈哈!你就跑嘛,我会去看的。」伊良部高声笑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我曾经差点就这么做了。」 「哦?还有呢?」 「在典礼的时候,突然看到墙壁上的警铃,结果跟想按下去的冲动奋斗了一小时……」 「你就按下去再逃跑不就好了。」 伊良部笑弯身开心的说道。刹那间,达郎想说出岳父野村假发的事,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没说。要是传出什么谣言就不可挽救了。 「那你有在吃药吗?照我这边的做法是会开抗焦虑药物。」伊良部说。 「那个我也有在吃,我试了很多方法。」 「那你自己知道原因吗?一般来说,造成强迫神经症的原因通常是父母的管教过于严苛。」 「你这么认为吗?」 「不,我完全不这么想。」他摇头,脸上的肉随之摇晃:「那原因未免太单纯了。」 哦——伊良部意外的进步嘛,达郎对此感到佩服。近年来脑研究进步,人们开始了解脑内某种特定物质的不足与神经症有密切关系。不管什么精神病都在心灵创伤方面寻找原因,这是古板的精神医学。 「我认为是蔬菜摄取不足。」 「啥?」 「也就是维他命的缺乏引起交感神经异常。所以,来打针吧!」 「你在说什么啊?吃内服药就够了吧!」 「喂,麻由美。」 随着伊良部的声音,刚才的护士出现在布帘后面。她趁着达郎惊讶的时候准备好注射用品,并把他的左手绑在注射台上。 「等一下!」达郎说,但没人理他。护士胸前的双峰逼近,他的视线不禁朝向那里。就在他没留神之际,手臂上传来被针刺的痛楚。 「痛痛痛……」他看向前方,伊良部正张大了鼻孔注视着这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啊?达郎脑中一片空白。注射的这一分又数十秒,感觉好像脱离了现实。 「暂时要定期来医院看病了,我会给你打维他命的。」伊良部微笑。 「定期来医院?为什么我得每天来这里接受维他命注射?」 「我会帮你瞒着仓本他们的。」他的眼睛炯炯发光。 「喂,你太卑 鄙了!医生本来就有保密的义务吧!」达郎勃然一怒。 「好啦好啦,你要多少收据我都会开给你。这用来虚报研究费可是很方便的唷!」 达郎惊讶得瞠目结舌。伊良部在他说不出话来时拿出了养乐多。那个,这里是哪里呀——他觉得他好像在作梦。 「所谓的破坏冲动就是想毁掉以往的自己,所以只要找出发泄的行为,说不定就能平息冲动了。」 听到伊良部这么说,达郎仰起头来。虽然他是第一次听到以发泄行为做治疗,但似乎也很合理。看样子伊良部并不完全是个愚蠢可笑的人。 「例如你可以加入本地的飒车族啊。尽情的飘车闹事,不是很畅快吗?」 「那会被逮捕吧!再说飘车族哪会让我这种大叔加入?」 「总之就是要突破现状,要找回童心,阿钦跑法还在能被容许的范围内喔!」 「我是个职业医生兼大学讲师耶。」达郎脸色一沉。 不过,要突破现状这建议倒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学生时代的他个性开朗,还满受人欢迎的,现在则微妙地行事谨惯,做什么事都会提前踩煞车。说好听点是身为医生的自觉,说简单点就是变胆小了。 「明天也要来喔!」伊良部说。 「喔。」达郎不自觉地点头答应。 就这么不巧,医学院院长办公室搬到了研究室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中庭。理由是访客很多,所以才移到出入方便的一楼。 由于医学院院长室的窗户很大,不管达郎愿不愿意,从他的研究室都能看到野村的身影,以及那一眼就能看出是假发的发际。野村到午休时间,就会在中庭作日光浴,他每天都会叫秘书准备一张藤椅,并坐在藤椅上阅读,但马上就会打起瞌睡。每当此时达郎都会涌上一股想从野村身后偷偷摘掉假发的冲动,而独自冒汗。 没办法,达郎只好在白天时拉上窗帘。虽然他对助手和学生说是为了能专心做事,但大家还是觉得很奇怪。 2 自从有小孩以来,到妻子的娘家渡过周末就成了习惯,其实达郎很想在自己家里悠闲度过,但岳父野村说「想见见孙子」让他无法拒绝。这个星期六,他也带着仁美和儿子拓也到了调布的豪宅,其占地一百五十坪,还有美丽的日本庭园。 迟早他也会住在这里吗?达郎不确定的想着。仁美喜欢住在市中心,所以不用与岳父母同居,但他们要是提出想住在一起的请求,到时达郎也没有发言权吧。 「拓也——我是外公喔——」 野村眉开眼笑,在客厅抱起三岁的小孙子。达郎的视线很自然的朝向野村的发际,这么近看他的发际,更觉得是完美的一直线。在一百人当中,有一百人都看得出来是假发吧,就算没有特别观察也知道。 「外公。」拓也边玩边向野村伸出手,野村让拓也玩他的脸,但会巧妙地避开头部和孙子肌肤相触。 虽然每次爷孙俩都会这样玩,但达郎还是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如果拓也拉掉那顶假发,野村会有什么表情呢?他光是想像就打寒颤。 「小拓要上的幼稚园已经决定好了吗?」岳母问。 「他后年才要上呢。」仁美回答道。 「早点决定比较好喔。如果要上有名的私立幼稚园,也需要理事的推荐。」 「说得也是,我会想想的。」母女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关于教养孩子的话题,达郎完全插不上话。对生长在普通的上班族家庭、领奖学金进学的达郎而言,野村家是他第一次看到的富裕家庭。这家人吃晚餐时会喝红酒,刚开始光是这件事就让达郎有些畏缩。 拓也爬上沙发,想骑到野村的肩膀上。 「喂、喂。」野村虽然很高兴,但还是握住孙子的双手,不让他自由行动。是防御呢?还是无意识的动作呢? 达郎转过身不去看他们,要是假发有那么一点歪了——他不想成为那一瞬间的目击者。 「拓也,没礼貌。」仁美责备道,儿子便乖乖的听话,改玩起玩具车。 达郎从没听妻子说过岳父的假发。「我爸有戴假发。」如果仁美对他这么说的话,他也比较轻松。而自己又没那个勇气问,于是野村的假发就成了夫妻间不可触碰的话题。 达郎有许多的疑问。第一,难道野村认为别人看不出他有戴假发吗?若果真如此,那他还真是个乐观的人。第二,岳母和仁美又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换成达郎的老家,一开始就会先笑闹一番,这么一来彼此都轻松。然而这对母女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是顾虑到野村的心情吗? 野村睡觉时理所当然会把假发拿下来,岳母每天都在看那一幕。仁美在结婚前也绝对有看到,难道她们都不会看他的头吗?不会说些「嗨!光头大王。」之类的玩笑话吗?对达郎来说,这是个神秘的家庭。 「达郎,你的研究如何了?」野村问。 「进行得很顺利,应该赶得上在学会发表。」他尽量不去看野村的发际回答道。 「德语的课程呢?上次考试你那班学生的整体成绩好像不太理想。」 「不好意思,我有打算好好鞭策他们。」 和野村总是会聊到工作。达郎的兴趣是职业棒球,而野村则是欣赏歌剧——两人之间没有共同的话题。 他们在餐厅吃晚餐,料理由岳母和仁美亲手烹饪。因为没有电视,所以他们会互相聊天。 「之前我去上野的美术馆看了大英博物馆的至宝展,感觉好像环游世界一周呢。」 「我是在伦敦看的。其中还有佛像雕刻的收藏,让我很惊讶。」 「古东方文明也很厉害呢,艺术是永远的啊。」 当然,达郎完全跟不上她们的话题,他静静的喂拓也吃饭。野村家的晚餐总是令人神经紧张,餐桌上还装饰着花。 「嗝!」拓也打了一个嗝。 「拓也!」仁美立刻加以斥责,并狠狠的瞪了一眼。 「嘿嘿嘿!」拓也看起来很开心。突然,达郎也想「嗝!」的一声打个很大的嗝。在达郎的老家就可以很自然的打嗝,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责备。 假如他打嗝了会怎样呢?野村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呢? 他正在喝啤酒,随时都能打嗝。他吞了一口口水,脉搏加快。 不行,他办不到——那么做一定会流动着一股不愉快的气氛。 他挺直了背深呼吸,眼睛正好和野村对上。 「这红酒满好喝的,达郎也喝一点吧?」野村将身体弯向前,在达郎眼前的酒杯中倒入红酒。 达郎不自觉地看向野村的发际,他的视线都被抓住了。就在此时,他冷不防地举起左手,犹如蛇抬起头般,轻轻地。野村惊讶的抬头看他。 糟糕!自己是在做什么?达郎的脑中一片空白。 「啊哇哇哇!」他打翻了杯子,红酒全倒在餐桌上。 「喔,糟了。」 「对、对不起!」达郎越发焦急,他站起身来。在这同时他失去平衡,连同椅子一起往后倒。他的脚撞上餐桌,整个桌子都在上下摇晃。 「老公!」仁美的声音传来,餐具发出很大的声响。达郎的后脑重重地撞上地板,满天星斗在他眼前闪烁。 「你在做什么啊?」「达郎,你要不要紧?」母女同时说道。 「啊哈哈!」只有拓也在笑。 「啊、我……对不起!」达郎变得语无伦次。 他急急忙忙站起来,将凌乱的桌子恢复原状,手不停地在发抖。 「老公,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没,没什么。」 他的表情僵硬,不敢看其他人的脸。达郎感到背脊一阵凉意,刚才他确实是想要剥掉野村的假发,手自己动了起来。 野村是如何看待女婿的怪异举动呢? 达郎开始害怕自己。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拿掉野村的假发。 「你想打就打啊!只不过是个嗝。」 伊良部说完,还真的发出打嗝的声音,并露出牙龈大笑。 「单身汉少说得那么轻松,我岳父家可是个令人拘束的地方。」达郎皱了一下鼻子回道。 他只说了关于打嗝的事,但还是不敢说出野村假发的事,伊良部一定会觉得好玩而到处宣传。 「你的手就因为忍住打嗝而发抖?」 「是啊,不好意思喔。」达郎说谎了。 「因为你大学毕业后变得稳重了吧。」伊良部喝着咖啡说:「我有听到仓本他们说你和野村教授的女儿结婚后,变得越来越正经了。你以前不是宴会部长吗?」 「仓本说的?」 「大家说的,说你变得很无趣。你是不是在无意识中压抑自己?」 达郎沉思。他在学生时代的确非常喜欢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的,也曾带头恶作剧过。在大学创办者的铜像绑上兜档布的,是年轻时假装粗鲁的自己。 「你要不要再次改变个性看看?好比说每天早上摸护士的屁股之类的。」 「别说蠢话了。那是性骚扰,会演变成严重的问题吧?」 「那在桌子抽屉里放假蛇呢?」 「护理站会提出抗议的。」 「你就多做这类的事情,持续一年后周遭的人也会认了。个性是一种既得权利,只要让别人认为如果是你那也没办法了,你就赢了。」 达郎不发一语地喝着咖啡。虽然不同意,但他能够理解。厚脸皮的人会让身边的人习惯他们的厚脸皮,然后变得更厚脸皮,伊良部就是如此。还是学生的时候,伊良部即使放屁,大家也只是说句「原来是伊良部啊!」就算了。 「你的破坏冲动怎么样了?你有按警铃吗?」 「怎么可能按啊!」达郎皱眉说:「不过倒是有很多好像要做出什么事的微兆。」 「比如说?」 「在听忧郁症患者说些阴暗的话时,我会突然想说『那你就死一次看看啊』。然后拼命的咬牙忍住。」 「那句话连我都不会说。」 「废话,说了就完了。」 「除了这个以外还有吗?」 「在学生们的解剖实习结束后,我会想开玩笑地说『那等一下去吃点内脏串烧吧』……」 「啊哈哈!我渐渐了解了。阿池,简单讲就是你想做些可能会被人讨厌的轻率举动。」 「啊啊,也许吧。听你这么一说……」达郎轻叹:「我没有窃取经费或是偷卖药品的欲望喔,那不但阴沉,也不有趣。不过,想躺在严肃护士长的膝上之类的念头在心中骚动不已。」 「阿池,你还是得回归童心、突破现状才行。就因为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才更需要发泄情绪啊!」伊良部靠在沙发上,翘起他的短腿说道。 「是这样吗?」 「你小时候做过哪些恶作剧?」 被伊良部这么一问,他陷入了思考。涂鸦、掀女生裙子、偷摘神社里的柿子,他几乎什么都做过了。啊,说到神社…… 「伊良部,我可以说一件蠢事吗?」达郎问。 「当然可以,那样最好。」 「我高中的时候是上涩谷的公立学校,在那间学校附近有一间『金王神社』。」 「嗯,我知道。在并木桥的前面嘛。」 「对。过那座并木桥的十字路口再上坡,途中有一座天桥。在天桥的侧面写着『金王神社前』。每次我坐公车经过那下面时,都会跟同学们说:啊啊,好想在那个『王』字上面加一点,让它变成『金玉神社前』(※日文的「金玉」有「睾丸」的意思。)喔……」 「啊哈哈!」伊良部捧腹大笑。「你们谁也没真的去做吗?」 「我们还是很犹豫,毕竟吊在天桥上是很危险的。」 「那今晚就做吧!」伊良部的语气如同在说「来打麻将吧!」说道:「这是发泄行为的一环,很有趣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达郎吃惊的说:「这可不是在大学里的恶作剧,是损毁公物啊!如果被抓到怎么办?」 「放心,不会被抓到的啦。」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那你又有什么根据说会被抓到?」 「有人吊在天桥上耶!会被路人看到并报警吧!」 「不会啦,只要戴上安全帽别人就会以为你是施工人员。」伊良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左右挥着手掌:「我会准备医院里公用的油漆和绳子,今晚十点在金王神社前见。」 「喂,你别擅自决定!」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伊良部无视达郎的话:「那接下来是打针时间。喂——麻由美!」 态度冷漠的护士走出来,将达郎的手臂固定在注射台上。他不禁看向她身上的紧身白衣。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 「你有护士执照吧?」露出大腿的女人被这么一问,便以可怕的眼神俯视达郎,粗鲁的把针头刺进他手臂。 「痛痛痛!」他惨叫出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他会顺从这两人呢?伊良部也好,护士也好,这个诊疗室是摩天轮,一旦坐上了就必须配合其步调,直到转完一圈为止。 晚上十点,达郎还是出现在金王神社前。他穿着牛仔裤、运动上衣和休闲鞋,一身轻便的打扮。运动上衣是黑色的,这当然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他不自觉就来到了这里。他的意志薄弱,似乎是有哪部分被操控了,他骗妻子说是到以前同学的医院帮忙值班。 过一会儿,伊良部开着保时捷出现了。该说是连身工作服吗?他穿着像跳伞服的服装,一副游乐园里玩偶装扮的样子。 「总觉得好兴奋喔!」伊良部毫不担心地笑着:「拿去吧。」他将救护人员的安全帽丢给达郎,而达郎也收下了。 「伊良部,我觉得用油漆不太好。要不要改用黑色胶带?我已经从文具店买来了。」 达郎提议说。如果用胶带马上就能撕下来,也不会留下损伤。就算真的被送到警察局,也能免于公物毁损罪。 「我不要!阿池,你怎么从一开始就退缩了呢?」伊良部戴上安全帽。由于尺寸不合,看起来就像头上长了个大包:「用油漆才有趣啊。没办法马上擦掉才有那个价值嘛!」 「价值?喂……」 「那就开始咯!绳子拿着。」 他将施工用的绳索递给达郎。伊良部提着装有一整套道具的大提袋,匆匆地迈步向前,这个男人的行动没有一丝迟疑。 达郎只好跟在他后头。他们爬上天桥的楼梯,走到天桥中央。虽然四下无人,但天桥下的道路有许多车子行驶着,达郎从栏杆探出身子,吞了一口口水。 「喂,这要是摔下去会死人的。」秋天的晚风吹拂着他的发丝。 「放心,我会牢牢拉住绳子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做吗?」达郎的表情扭曲了。 「当然啊!这是给你的治疗嘛。」 「治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不过,依伊良部的体重要吊在天桥上的确过于勉强。他太大意了,只要想一下就能知道,这是他的任务。 「快,把绳子绑在腰上。」收到伊良部的指示,他便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他对做准备动作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他都已 经是个大人了,只要他想就能断然拒绝,但是另一方面,又有种不可思议的兴奋。这是他遗忘已久的紧张感。 「先在刷子上沾些油漆吧。」 伊良部打开油漆罐,将刷子浸在油漆里。那似乎是黏度很高的涂料,不用担心油漆会滴落,达郎对伊良部的准备周到感到佩服。 自己究竟认识伊良部多少?他们在同一个校园内度过了六年,但是他却不太了解他。奇怪的家伙——周遭的人对他的形容都只有这么一句话。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另外准备了一条救生索绑在栏杆上。 「你要拉好啊!」 「交给我吧!」伊良部的开朗声音传来。 「伊良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事?」 「为什么你对这种事情这么热衷?」 「因为很有趣啊!」 伊良部张大了鼻孔,达郎开始觉得他有点可靠了。 好,动手吧——达郎把绳索绑在腹部。 他咬住刷子,以攀岩的样子垂吊下天桥。他双脚踩在石壁上,脚边正好就是「王」字。他用右手握住刷子并伸出来。有辆计程车经过天桥下,他和抬头一探究竟的司机互看了一眼,司机并没有惊讶的样子。这么光明正大的做就不会被怀疑吧,达郎心想。 既然如此,他就想把那一点画好。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涂鸦的点,而是和「玉」字没有什么差别,完全融入「王」字的一点。 他惯重的画着,下笔画出了相同字体的圆点。 「伊良部,我画好了。拉我上去。」 「ok。」 伊良部利用自己的体重拉起绳索,达郎的身体便顺利地往上升。「好,到下面去看成果吧!」伊良部拿着东西急冲下楼梯。 「金王神社前」已经完美地变成「金玉神社前」了。不知道的人看到的话,会以为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耶!」达郎小小声地欢呼:「画得很好嘛!」他与伊良部互相击掌。 达郎觉得身体好像变轻了,感觉像是卸下肩上的重担,有种想逃避的感觉。他自然而然地绽开笑容。 「我每天都绕远路经过这里好了。」达郎说。 「要是发生了什么要跟我报告喔!这附近学校很多,应该会在国高中生之间引起一阵骚动。」伊良部答道。 一想像孩子们快乐的样子,他就想笑。「哈哈哈哈哈!」达郎有如发泄情绪般轻笑出声。他到底有多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他看了一会儿「金玉神社前」这几个字。夜风吹在流汗的肌肤上,感觉好舒服。 3 「金玉神社前」只维持了三天。它被擦上跟天桥同色的涂料,消掉了「玉」字那一点。但只有那个部位是新的,所以还是看得出修正过的痕迹。 不知这件事有没有造成话题?达郎有股冲动想抓个放学的中学生来问。 绝对成为话题了。孩子们看了都很快乐,而大人们则是皱眉苦笑,而且人们一定议论纷纷地问道:「这是谁做的?」达郎好想说「是我做的!」那些做出完全犯罪的犯人,一定都很想报上姓名吧。 这几天达郎的心情都很好。晚上睡得很熟,肩膀也不会僵硬了,最棒的是他变得有自信了,即使是很大胆的事也敢做的自信。 「如果变成新闻会更有趣的说。」伊良部似乎不太满足。 「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有点大费周章的恶作剧罢了。」 达郎大口吃着茶点,放松地坐在长椅上休息。他每个礼拜有三天会来伊良部的诊疗室,就好像顺便到学生住宿的地方一样,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 「但是持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变成新闻呢。我常常开车经过驹场那一带,那里有一座『东大前』的天桥。要不要加上一点让它变成『东犬前』啊?」 伊良部说。「你说真的假的?」达郎苦笑。 「东京大学比较容易上媒体嘛。」 「是没错啦。但是这跟金玉不同,犬的话有种侮蔑的意味在。」 「是这样吗?狗不是很可爱吗?」伊良部噘嘴说:「那把北区的『王子税务局前』变成『玉子税务局前』呢?」(※日文的「玉子」意为蛋。) 「嗯,这个好像比较好。不但无罪,也似乎会受到喜爱。」 「还有把品川区的『大井一丁目』变成『天井一丁目』。」(※「天井」意为炸虾盖饭。) 其文字浮现在达郎脑海,他捧腹大笑道:「伊良部!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聪敏的人!」 「我这几天都在看东京都地图寻找可以玩花样的地名。」 「你也太闲了吧!」他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总之我们就先从王子税务局下手吧,就这两三天内行动好了。」 「嗯……好吧。」他苦笑着点头。 他没想到自己都三十六岁了,还会为这种事情兴奋。感觉好像年纪少了一半,回到十八岁一般。回到那段没有任何责任,也不担心将来的时光。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医院,达郎都变得比以前更开朗了。他觉得双肩变轻了,对同事也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优越感,偶尔不守规矩也不坏。 达郎在护理站对年轻护士们开玩笑。 「请泡一杯咖啡给我赵容弼。」(※有名的南韩歌王,在日本也以演歌歌手的身份活跃。「赵」和「请」日文音近。) 沉默了数秒后,所有人都笑了。 「医生,您是在模仿老头子说笑话吗?」 「都不晓得医生是这样的人。」还有人这么反应。 「那你们之前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我们觉得是很中规中矩的人呢。」护士的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热情。不是制式化的语气,而是年轻女孩自然的声音,大家都喜欢听笑话,达郎觉得很高兴。 这么一来,他就想试试阿钦跑法,他觉得现在的他应该可以毫无抗拒地办到。 正好走在走廊上听到院内广播找他,于是便试着实行了。 「精神科的池山医生、池山医生,请尽速到第一内科医局……」 「来了来了——」他快乐的回答,开始左右横向地往前跑。 擦身而过的护士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达郎一改以往的态度,对她投以微笑。他经过小儿科前面时,对小朋友们挥了挥手,看到他们开心的表情,他也觉得很愉快。 他觉得他又越过一面墙了。所谓的自由,一定是要靠自己掌握的东西。 但是,他还是不敢在白天时拉开窗帘。光是看到野村的头,他就会冒汗。 这天,他被叫去参加下午的教授会议。因为会议中要使用投影机做说明,他被拜托帮忙操作。 他一到会议室,就看到外科的仓本也在。 「怎么,连你也来帮忙啊?」 「我是书记,如果你敢把我跟播映员混为一谈……」达郎故意摆架子说。 「笨蛋,你不知道技师的身份比较高吗?」因为他们不同科,所以可以轻松地互开玩笑。 各科的教授都在这里集合了。只要看那些教授,就能理解大学的医学院有多么政治化。想被选为教授,重要的不是论文或研究成绩,而是要靠拍马屁和攀关系,还要小心不能干扰前辈教授的研究领域。 野村是最后到的,达郎吞了一口口水。对了,教授会会长是野村,他出席是理所当然的,达郎的脉搏开始加快。 「我要坐哪里好呢?」野村很有威严的说。 野村最近开始干涉医局的所有人事。由于周遭的人都奉承他,他很自然地变成了老爷大人。 「今天要看影片,就请您坐在萤幕的正前方吧。」负责联络的教授帮忙引导,野村就走在他身后。达郎以眼神向野村示意,野村便轻轻的点了头,不知是否为了公私分明,野村几乎没有在校园内跟他说话过。 「啊,这里好,这里是特等的观众席。」野村所选择的座位,就在放置投影机的桌子前面。这下达郎着急了,他眼前就是野村的头。 他突然心跳加速,他假装要倒茶并靠近仓本。 「喂,我来写记录,你跟我换工作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工作上的命令耶,擅自更换会被盯上的。」 仓本冷淡地拒绝他,接着会议开始了。 首先是各委员会的报告。接着由教务部长当主席,议题转到升级的问题。 达郎就坐在投影机旁边的椅子上待命。野村的后脑杓在桌子对面,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达郎不禁看得出神。 重新观察后,他发现野村的假发覆盖住头部百分之七十的面积,没有发旋。不,是有个漩涡状的部位,但是看不到应该要有的头皮。 混杂着白发这点让达郎感到同情,大概是戴黑色假发的话会跟侧发不搭吧。 为什么他戴着假发,还能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呢?达郎实在难以理解。那不自然的边线,就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 他还是医局员的时候,野村在关西的姊妹医院当了三年院长后回到母校的那天,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大家都不知该看哪里才好。因为原本应该光秃秃的头戴上了假发。 一开始这为学生和年轻的医局员们提供了笑料。大家都在背地里说「那个假发教授」,但是当大家知道达郎和仁美订婚后,这些话就再也没传人达郎耳里了。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还是觉得失去了朋友。 现在大家是否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说着「那个假发教授」呢?处在大家的圈子外面,让他有点沮丧。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把手放在桌上,托着腮凝视着野村的头。他的视线渐渐地被吸引,能够正视野村的头,这还是第一次。 会议主席交棒给事务长,这次开始介绍新开的地方民营医院。他们向麻布学院大学请求派遣医师到那里,此次会议便是要决定是否让他们加入麻布学院的体系,对方寄来了影像资料,教授们要看这些影像来决定要不要去视察。 「池山,把窗帘拉上。」 他依照事务长的指示拉起遮光窗帘,关掉室内的电灯。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按下播放键,影像被投射在正前方的萤幕上,画面中映出某个人的头影。「喔,抱歉。」野村说着弯下身子,深深地躺在椅子上。他的头有如田里的西瓜般,轻轻的靠在桌子边缘。 达郎又吞了一口口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那一点不动。 「设备好像很齐全的样子呢。」 「环境也不错。」 「距离渔港很近,鱼好像会很好吃。」 「哦,那还满重要的。」 教授们和睦的对话着,但达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野村的头小幅度的摇晃着,他开始打瞌睡了。 达郎像被磁铁吸引一般地探身向前。他的两手微微颤抖,冲动涌上他的心头。就拉掉假发看看吧!谁也没在看这边。 应该意外地能轻易拿掉吧?假发不可能用胶水固定住,一定是用发夹之类的。光头医学院院长,当电灯打开时,教授们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他的头有种麻痹的感觉,就是转了好几圈之后头晕目眩的那种感觉。当他发现时已经伸出手了,抓起假发的发稍轻轻往上拉,假发整体浮了起来,他更确信可以拿掉。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有另一个他在一边旁观着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他回头望去,看到仓本一脸惊愕。仓本瞪大了眼,拿着笔的手顿住不动。 达郎像被弹开似的抽回双手,一瞬间他全身发热。 仓本连忙移开视线,脸色发青的面向桌子。明明身处在微暗的室内,达郎却能清楚的知道。 被看到了——达郎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竟然被看到了,被看到他那不想让人知道的黑暗面。他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困难,刚才那举动,说什么藉口都没用了。 感觉不到仓本的视线后,他意识到自己拿起野村的假发这件事,便颤抖了起来。刚才的自己已经失控,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精神衰弱。 达郎觉得自己疯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摘掉野村的假发,也许就在明天。 他满身大汗,恶作剧的快感完全消散。伊良部所说的代偿行为,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啦?脸色好难看。」伊良部如同往常一样悠闲。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冲动比以前还要强烈了!你所说的发泄行为真的有抑制效果吗?」 达郎一结束工作,就直奔伊良部的诊疗室。要是他独自一人,会害怕得受不了。 「有啊。」伊良部挖着鼻孔说:「绝对有。」 「我说你啊,」达郎探头向前,控诉道:「你不要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啊!」 「例如杀人?」 「笨蛋!你的思考也跳太快了吧!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他粗暴的说。 「那还会是什么事?」 「…………达郎答不上话,他还是不想说出野村假发的事。「总之是会让我在大学里待不下去的事。」 「你不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帮你治疗喔。」伊良部像是看透一切的说:「对于有所隐瞒的患者是无法治疗的,精神科就像是两人三脚呢。」 他默默地听。的确,一个人抱着烦恼是治不好的吧,但他还是不想说。 「算了,慢慢来好了。」伊良部微笑说:「总之今晚到王子税务局去吧。」 「真的要吗?我已经不想再做了。」达郎面有难色。 「要啦!半途而废是最糟糕的。」 「拜托你饶了我吧!」 「你这样什么都不做病也不会好啊!精神科的基本不就try and error吗?」 「是没错啦……」他好像被硬逼着去做了。 达郎自己也变得没用了,就算他在研究上有所成就,一遇到自己的事也束手无策。溺水的人是无法自救的。 他们在晚上十一点到达王子税务局前。和上次不同,天桥架在国道上,在两旁各有双线道的大路上,车流接连不断。 「喂,真的要做?」达郎很担心。这一定会很引人注目的。 「要啊!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伊良部冷静的准备道具,真是大胆的人,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是他少一根筋吧。 达郎只好帮忙准备,他已经丧失主见了啊,他在心中低声说道。不过另一方面也有种想依赖的感觉,想听从某人的话做事。 走上天桥,他把绳子绑在身体上。嘴里咬着沾有油漆的刷子,脚踩在栏杆上。 「灯号变了,趁现在!」伊良部推下他,让他悬吊在天桥上。 第二次达郎就没那么紧张了。虽然有路人经过,但不知是否因为他带着安全帽又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所以都只是瞥了他一眼而已。 他将「王子税务局前」变成「玉子税务局前」。成果相当不错。 走下天桥,从路面仰望文字。「呵!」达郎苦笑一声。都已经三十六岁了,他到底在干什么? 「嗯呵呵呵!」伊良部在一旁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张大了鼻孔,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顺便到东大前去吧!」伊良 部说。 「你骗人的吧?」达郎皱眉道。 「有什么关系,做这种事要靠气势、气势。」 「你……其实是你自己想做吧?」 「就说了是治疗嘛!治疗。」 达郎当然不相信。让事态扩大的就是伊良部—— 「好,走咯走咯!」 他让伊良部推着他的背,坐进保时捷里。因为他无力反抗了。 达郎和伊良部所做的事变成隔天晚报的新闻。似乎还是「东犬前」有威力,所以比较早被发现,由于在同属涩谷警局管区内有「金玉神社前」的前例,所以这件事被视为奇事而上报。 《是谁恶作剧?在涩谷区为天桥改名的人。》 「金玉神社前」的照片,是由高中生用手机拍下并提供的。但是在报导中没有写到「金玉」二字,而是写成「金王的文字被改写了。」这种暧昧的表现。 「玉子税务局前」好像还没被发现。一想到它现在还好好地在那边,达郎就「哈哈哈!」的干笑出声,护士们都吓了一跳,转头看他。 「帮我泡一杯咖啡红吗三四郎?」(※此处的「红」和「好吗」同音。红三四郎为日本一部柔道漫画。) 达郎半自暴自弃地说了个笑话。他知道大家在一旁互相使眼色,但他也不想管了,他觉得所有事情都好麻烦。 伊良部好像也看到报导了,他打电话给达郎说道:「啊,真是令人愉快啊!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一定要写『天井一丁目』了。」他像个孩子般兴奋。 「喂,小心被逮捕!都已经变成新闻了。」 「放心啦—就算被抓到也顶多是罚钱。我们又没有做什么实际上的损害,反而还提供人们娱乐呢。」 这是什么歪理?犯罪就是犯罪啊! 「那就今天晚上咯!」伊良部一如往常擅自做了决定。 他又被强行拉去做这些事,达郎叹气,为什么他拒绝不了呢?他想破坏目前的自己吗?想被妻子和岳父抛弃,让自己变轻松吗? 当他下班正想要回家时,仓本叫住了他。由于发生了教授会议那件事,所以达郎有点防备。 「你要回家了啊?精神科真好。外科一堆手术和急诊患者,老是要加班呢!」仓本笑着说。 「朝九晚五是精神科的特权,只有我们可说是医院里唯一的白领阶段吧。」 「少闲扯了!」达郎的肩膀被重重打了一下。「一起喝个茶吧,我有话想跟你说。」达郎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他稍微考虑过后便答应了。他跟在仓本身后走到隔壁的校园,在学生咖啡厅和仓本面对面坐着。 「因为是朋友我才告诉你,其实在护理站有个奇怪的传言,她们说池山医生最近怪怪的。」仓本小声说道。 「什么意思?」 「有时会心不在焉,还会突然说些不合时宜的笑话……大白天把研究室的窗帘拉上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研究室在一楼,又面向中庭。只要有人经过我就觉得很碍眼。」 「在走廊上横向跑步又是怎么回事?」 「啊,你是说阿钦跑法吧。我只是想受到年轻人的欢迎罢了。」 「阿钦跑法……」仓本接不上话:「那在护士们看来可是很怪异的举动耶!」 「那还真伤人。」达郎苦笑。 「总之我已经问过学长了,他说精神科是最容易累积压力的地方,医师的自我管理很重要。你就去让别人诊疗看看吧。」 「其实我已经让别人诊疗过了,在伊良部那里。」 「伊良部?你确定吗?他是校友当中最奇怪的人吧!」 「不,意外地能治愈人心喔!我下次打算写一篇关于笨蛋的疗效的论文。」 「别开玩笑了!还有……」仓本小声说,看了一下四周:「上次你在教授会议上干什么啊?就算野村老师是你的岳父,也不能那么做啊!而且我也知道你对野村老师有所顾忌。」 「是吗?」 「你如果在餐厅里看到他不是都会回避吗?可是你却把他的……」 「对了对了,野村老师的假发现在还是大家的话题吗?」 「我哪知道啊!不要问我!如果是护士或学生们还无所谓,但到了我们这个身份,那是禁句!」仓本白了他一眼:「总之我已经给你忠告了,你去给别的医生看诊!」他站起身,缓缓离去。 只有一件事让达郎安心了,大家都有意识到野村的假发。那些学生一定和自己的学生时代一样,都拿那假发开玩笑。 4 「天井一丁目」果然带来很大的冲击。所有电视台都报导着连续的「天桥改名事件」。「玉子税务局前」也被列入这一连串的犯罪而见闻于世。 「很可爱很棒——」听到街上女高中生的感想,达郎觉得他好像得到支持。新闻报导的批判色彩也很淡,反倒是兴致勃勃地问「究竟犯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喂,阿池。下次我们要写哪里呢?」伊良部摊开东京都地图,看似愉悦的说。 「伊良部,你不觉得有点危险了吗?再持续下去绝对会有目击情报出现的。」 达郎非常担心。虽然也从中得到快感,但忐忑的心情更为强烈。 「放心放心,被抓到也只要道歉就好了啦。」 「我的话可没那么简单,我是个大学讲师啊!」 「如果你被开除了,就来我们这里啊。」伊良部十分悠闲的说:「破坏冲动如何啦?有缓和一点吗?」 「这个嘛……」达郎吐了一口气并摇摇头。研究室的窗帘依旧是拉上的。只要看到野村,他还是很想拿掉那顶假发。 「你真正想破坏的是什么?」 「嗯?」他稍微思考了一会。就说出来吧!反正都已经被仓本看到了:「那个,我岳父不是也在大学里吗?」 「嗯,野村老师。那个假发教授对吧?」伊良部动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额头。 达郎无力了,这男人怎么这么直接? 「其实……我非常在意那顶假发。」 「我知道了。原来你想拿掉那顶假发啊!」 伊良部看起来很开心的微笑着。达郎低下头,放弃隐瞒,默默地点了头。 「啊哈哈!阿池,你真是太棒了!什么嘛,你跟以前没什么变啊!」 「笨蛋,不要那么高兴!我可是每天都在流冷汗耶!野村老师一到午休时间就会在中庭睡午觉。每次我都会在脑海中看到自己靠近他把假发拿掉的画面,拼死的忍住冲动耶!」 「哦,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原因啊?」 「你绝对不能说出去喔!」达郎语气强硬的说:「这影响到我的工作和家庭的。」 「知道原因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做下去就好了,然后你的病就会好啦!」伊良部一点也不在意地说。 「别开玩笑!你也为我想想吧!」 「你就拿掉教授的假发嘛!不是很有趣吗?」他靠在沙发上,像小孩子在撒娇般地摇晃身躯。 「不行。」 「你要是做了,破坏冲动一定就会停止。因为这就是你的最终目标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煽动我做这种事,其实是你自己想做吧!」 「人生很长的喔!不趁现在发泄出该发泄的东西是不行的。」 「那哪是理由啊?」达郎往上看了一眼说:「总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伊良部没回答,只是恶作剧般的瞪大了眼。达郎气得捏住伊良部的鼻子。 隔天的午休伊良部就出现在大学里了。助手随着敲门声 打开研究室的门,看到穿着白袍的伊良部微笑着站在门外。 「你该不会——」 达郎说不出话来。这家伙该不会真的想做吧? 「好怀念喔!我都不知道有几年没来大学了。感觉好像变年轻了。」 他一进研究室就走到窗边,用力把窗帘拉开。 「哦,这里的中庭有草地啊!变漂亮了呢。还有长椅和桌子,简直是公园嘛。」 有学生和实习医生在中庭吃午餐。有人躺在草地上,也有人在打羽毛球。而在树荫下,野村正坐在藤椅上看书。 「原来如此,那里是特等座啊!真舒适。他还会在那里打瞌睡是吧?」 「我拜托你不要啊!这可是关系到我的人生。」达郎严肃的说。这真的不是好玩的事。 「没问题啦,我要等他睡着了再下手。」 「如果被发现就完了!」 「呵、呵、呵。」伊良部笑得很可怕,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这时候就要用这个。」 是三氯甲烷(※用以制造吸入性麻醉药。),达郎目瞪口呆。 「偷偷地拿掉假发,让中庭里的所有学生都看见。再趁还没引发大骚动时放回去闪人,这样就完美了。」 「你是白痴吗?什么完美啊!」 「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啦!有谁会告诉医学院院长『有人拿掉您的假发了!』呢?就是主任教授也不敢说吧?」 达郎思考着要如何反驳,却也觉得有道理。的确,就算有一千个目击者,只要野村本人睡着就不会被发现。当然会有谣言流传,但绝对不会被当事者听到,因为没人敢说。 「你看,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野村老师已经打起瞌睡了。」伊良部说。 达郎望向中庭。野村把书放在膝盖上,前后地摇动着头。 「阿池负责拍照喔。」伊良部把数位相机递给他。 达郎说不出话来,就这样接过相机。 「那我们上吧!」伊良部率先往中庭移动。 「喂!等一下!」达郎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 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助手惊讶得瞠目结舌。 一到中庭,伊良部就直接走向野村所在的位置。途中他放轻脚步,绕到在椅子上睡午觉的野村背后,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在草地上已经有一些好奇的学生看着他们。 达郎在距离约十公尺处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感觉就像在码头目送友人出航一样。 伊良部站在野村的正后方。他像个指挥家般举起双手,用指尖轻轻地捏住假发顶端。 达郎感到一阵战栗。这个男人疯了——周围的人也都傻住了。「咦?」人们有点骚动。 伊良部慢慢地拿起假发,头部两边的真发也一并被拉起来了。 「阿池,」伊良部小声的说:「他两边好像有夹发夹。你帮我拿掉好不好?」 笨蛋,不要把我扯进去啊!达郎在心中呐喊。 「快点啦!」伊良部对他招手。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射在达郎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被误以为跟伊良部是一伙的了。 「没办法了。」 达郎一直站着不动,伊良部便放开手,用他那像哆啦a梦的肥短手指拿掉发夹,其动作就好像在抓蝴蝶翅膀一样。啪嚓,发夹发出细微的声响。 「锵锵——」 伊良部拿起假发,野村的秃头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中庭里约有一百名学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这是正常的反应,不管是谁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阿池,拍照。」伊良部说。 达郎的右手动了一下。对了,相机被硬塞到他手里了。 他用颤抖的手举起相机,这么做与自己的意志并没有关系,既然如此就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就当是作了一场恶梦,忘了它吧。 伊良部在野村的头后面摆出和平手势。野村不戴假发看起来还比较帅——达郎在这种紧急状态下想着。 拍完以后,他和旁边的女大学生四目相对。「这是整人节目吗?」被这么一问,达郎也只能回以干笑。 「池山!」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涨红了脸的仓本。「你们是认真的吗?」仓本轻轻地喊出声。 「啊,不,跟我无关!」达郎拼命摇头。 「别开玩笑了,快放回去!这可不是开除就能了事的!」 「仓本,你也拍一张纪念照如何?」伊良部说。 「伊良部!你这家伙对池山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 要是吵醒野村就不好了,所以他们都悄声说话。 伊良部把假发戴到自己头上,玩了起来。 「笨蛋!不要玩!」 仓本蹑手蹑脚地跑上前,想要抓住伊良部。达郎也跟进,他已经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此时,伊良部从白袍下取出一个白色物体。仔细一看,原来是把纸扇。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要不要用这个用力地打他的头,再一起逃跑?他一定会陷入慌乱,不会追上来的。」 伊良部的眼神闪耀着小孩子的光芒,因为是小孩子,所以什么都不怕。 「喂!什么好点子啊?居然还准备了纸扇。」达郎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吧?」 「放心啦。只要照着『一二三木头人』的要领往后冲,他连看都看不到我们。」 伊良部举起纸扇。 「哇——」仓本抓住伊良部的手,假发掉落至草地上。「喂!池山!你快把假发戴回去!再不快点是会身败名裂的!你不觉得对不起老婆小孩吗?」 达郎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对呀,他还有心爱的妻子。啊哇哇哇!他感到耻骨附近一阵疼痛。 他连忙捡起假发,绕到野村背后。仓本和伊良部正扭成一团,达郎在野村头上放上假发,指尖抖个不停。不行!他无法放好假发。 伊良部撞上达郎的背让他向前摔倒。哇!他在心中暗叫。 达郎从背后被压住,假发刚好合上野村的头,发夹也顺势啪嚓地固定住了。三个人形成从背后往前推的姿势,并连带撞着椅子向前倒在地上。 「呜哇!怎么了?」野村在地上翻滚,大叫出声。同时还用手压住头部,这是长年以来所培养出的防卫本能吧。 「对不起!是我们在玩。」达郎立刻说道。他抖着声音,整个脸都是汗。 野村似乎还没进入状况。他缓慢地站起来,绷着脸说:「是达郎啊,真失礼。」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对不起!」他僵着脸低下头来,伊良部和仓本这时还在草地上互相扭扯。 「咦?伊良部?」野村说,他声音的语调忽然上扬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您好。」伊良部还躺在地上,他回答道。 「那个,老师。身为老同学的伊良部来找我玩摔角,」仓本找了个很牵强的理由:「不好意思,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这样。」 伊良部和仓本站起身,两人身上都是草屑。 「伊良部,你父亲过得还好吗?」野村变得和蔼的声音在树荫下响起:「我当上医学院院长了,很想过去拜访跟他打个招呼,但一直没有时间。」 「这样吗?那我会转告爸爸一声的。」伊良部一边拨去身上的草屑,一边若无其事的说。 「下次我想在医学院内设一桌筵席,希望他也能来,请你帮我转达他好吗?」 「嗯,好啊。」他微笑点头。 达郎突然发现纸扇掉在他脚边。他 趁隙捡起来,藏在白袍下。 「届时也想请他看看我们的大学医院……」 「嗯,邀请厚生劳动省和文部科学省的负责官员来应该也不错。」 「如果能透过你父亲请到他们来就太感谢了……」野村的声音听来更开心了。 他们站着稍微聊了几句,野村就点个头先行离去了。 达郎和仓本都喘了口大气。两人面对面,无言的交换眼神。 仓本抓起伊良部的衣领:「你这家伙,别以为可以靠你父亲对我们为所欲为。」 「我又没这么想。」伊良部嘟嚷着。 达郎环视四周,学生们都以看外星人的眼神远远望着他们。刚才的事情一定会成为麻布学院大学医学院的传说吧,而野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下一秒后,达郎从手肘开始一直抖到指尖,因为他想起了野村那顶假发的触感。 他顿时无力的蹲在原地。得救了……他说,但发不出声。 「喂!伊良部,我可不会再跟你玩第二次了。」达郎虚脱的说。 「嗯,我也玩够了。已经玩的很开心了。」伊良部满不在乎的说。 仓本从达郎手中拿过纸扇,狠狠的敲上伊良部的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你好样的——」伊良部扑向仓本,两人又开始扭打成一团。 达郎也加入战局,当然是为了揍伊良部。 仓本从背后抓住伊良部,达郎则抓着他的双脚,用电气按摩(※对准双腿间踩的招式。)惩罚他。 「你这家伙!」 「咿咿咿咿!」伊良部发出奇怪的叫声。 三人的搏斗一直持续到钟响为止。他们全身都是草,忘我地躺在地上。 达郎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他已经有二十几年没玩到这么喘了。 最后他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形,「啊——」无意义的大喊。又想笑又想哭,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 到了晚上,亲子三人一起吃晚餐时,仁美和他商量拓也后年要上幼稚园的事。 「附近的幼稚园就好啦。」达郎这么回答:「要用车子接送不是很麻烦吗?」 「是没错啦,可是妈妈说让他上私立幼稚园比较好。」 「拓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小学也选当地的学校就好了。」 「咦,小学也是?」 「对啊,过于保护是不行的,我要让他像杂草一样坚强的成长。」 「什么啊,说得那么好听。」仁美耸耸肩,吃了一口白饭。 「嗝!」拓也打嗝了。 「拓也!」仁美说。 「嗝!」达郎也故意打一个嗝,拓也很开心的笑着。 「老公!他会学你的。」仁美责难道。 「有什么关系,礼仪等他长大以后自然就会学会了。」 「要是变成习惯不是很麻烦吗?」 「我在想,老是在意这些表面的事情,人生不是会过得很痛苦吗?你不觉得直爽坦率的人比较快乐吗?」 「那跟拓也打嗝有什么关系呀?」 「假设他从小就过着拘束的生活,将来会变成一个无法敞开心胸的人喔!」 「可是礼仪就是礼仪……」 这时电视正好在播放假发的广告,拓也看了马上说:「外公!」 沉默了一会后,仁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之前爸爸在戴假发时,好像被拓也看到了。」 「是喔?」达郎抖着双肩,拼命忍住笑。什么嘛,原来仁美也很困扰啊! 「要假装不知道喔。」 「好。」他埋头吃饭。 「喂,你还笑!」 「你也是啊!」 拓也感到很不可思议的看着两人。达郎觉得心情轻松多了,夫妻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 第四章 三垒手 1 《小坂因右肩痛而退场,开幕战无望了吗?》 《三垒就交给他了!年轻主将,铃木极力争取成为正式选手。》 斗大的标题刊登在报纸上,标题旁有一张他板着脸的照片。记者一定是故意选他表情难看的照片,还很用心地用笔画出流汗的样子。这些媒体真是的!看到别人不幸那么高兴吗? 坂东真一深叹一口气,将体育报揉成一团丢到汽车后座。 他发动引擎,把排档切换到d档,踩下油门,宾士车便加速前进,把多摩川的练习场抛在后头。春日暖阳将引擎盖照耀得闪闪发亮。 结束了在冲绳的职棒春训,他于上周回到东京。现在这时期正值热身赛球季,一军都到关西远征了,这时候会出现在东京羊毛衫队练习场的,有二军的年轻队员、可以做缓慢调整的老手,以及「故障」的人。 真一就被当成故障的人。他说出自己的右肩在痛之后,就被除去一军的身份,队医的诊察结果是原因不明。照光也找不出异常之处,抽血检验也没有发炎反应。 这是当然的,因为真一说谎。他的肩膀根本不痛不痒,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跟随一军的媒体打探出秘密。而且他也不想让队友知道,进入职棒已经第十年的资深三垒手,竟然害怕投球给一垒,这会成为大家的笑柄的。 一切的开端是在冲绳和大阪破坏者队的练习赛。敌队有一个从六大学联盟时代以来的仇敌矢崎,真一非常讨厌他,卑鄙、下流、嘴巴贱,就连笑起来的方式真一都不喜欢,简而言之就是打从心底厌恶他。 当滚地球滚到三垒时,那个矢崎就大声地喝倒采。 「喂!坂东!让铃木上场!」 真一听了火冒三丈。铃木是在新人选拔会中胜出,以自由球员的身份进入羊毛衫队的新人。他在大学时代是三垒手,有着杰尼斯艺人般的俊俏面容,在媒体间的人气极为沸腾。 下一个瞬间,真一对一垒传了个大暴投。 他渐渐感到双颊发热,朝向坐在球员席上的矢崎瞪了一眼。 「don"t mind, don"t mind.不要在意,棒球有所谓的指定打击嘛!」 其他坐在球员席的球员听到矢崎这么说都大笑出声。真一的火气越来越大,矢崎竟然如此对待得到三次金手套奖的他—— 接下来的打者也是三垒方向滚地球。 「喂!球过去咯!」矢崎的声音闯入耳里。闭嘴! 真一冲过去捞起球,他判断来不及传到二垒,便投给一垒。 这次是一记弹跳球。而且球还大幅度的往右偏移,飞到记者席去。 矢崎当场捧腹大笑。 真一愣住了。就算是练习赛,但连续出现两次的暴投,这连他在小联盟时都没有经历过。 看台上的观察也喝起倒采:「喂!小坂!你以为这是业余棒球吗?」 「我们想看铃木!」女性球迷毫不客气的说。 接着矢崎也模仿女性球迷的声调说:「我们也想看铃木——」这让周围的人都笑翻了。 真一的双唇因愤怒而颤抖,这简直是莫大的屈辱。 换人上场时他语气强硬地对投手说:「轮到矢崎上场时给他好看!」而年轻的先发投手却以不知所措的表情低下头说:「他是我的大学学长,请不要为难我。」 铃木坐在球员席的一角,看起来非常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侧脸就连身为男人的真一看了都觉得很帅。 自从那天以来,他的控球就变得怪怪的。他在进行守备练习时,只要一碰到三垒方向滚地球,就无法好好地把球传给一垒,每次都会向左或向右偏。其他人也开始感到不对劲,教练便问他:「你怎么了?」 「我好像还有点在意肩膀。」他说谎了。他想不到除了这么说以外还能怎么办。教练看他脸色很差,便叫他练习其他的项目。对于自入团以来就一直是正式球员的真一,大家都很小心翼翼。 他回到东京后,只和死党兼打击投手的福原商量过。「不要告诉任何人!」真一叮嘱道。福原和他在新人选拔会是同一期的,从三年前开始转到幕后。 「不要在意啦!」福原体贴的说:「这就跟高尔夫的挥杆一样,你一在意就会手忙脚乱。再说你是经常参加明星赛的名三垒手不是吗?坂东真一是no.1!」 真一用鼻子低哼了一声。运动选手是高处不胜寒,越优秀就越孤独,他想要朋友。 然而当真一在室内练习场试着练习守备时,福原的表情完全变了。一垒垒包上放了一个网子,真一连一球都没有投进。 「喂,阿坂!真的假的啊?」福原声音嘶哑地说道。 为了研究对策,他们还拍了录影带。两人看着录影带检查投球姿势,但是和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完全找不出原因所在。 毫无成效的练习持续了三天后,福原建议他去看医生。 「跟医生商量也是个办法。你现在这个情形一定是精神上的问题,你就去见见跟棒球完全无关的人,把心中的垃圾倾吐出来吧!」 「我又没什么烦恼。」真一有点不高兴,他晚上也都睡得很好啊。 「别这么说嘛!说不定能找出什么对策啊!还有三个礼拜新球季就要开打了耶,你这个样子连热身赛都没办法上场。」 被这么一说,真一垂下了双肩。福原说得没错,媒体都只跟着具有话题性的铃木,就好像欢迎真一已经降为二军一样。 他勉强同意了福原的提案,但是他不去跟队上签约的医院。医院会向球团报告所有的诊断结果,真一决定自己另外找医院—— 银色的宾士轿车穿越街道。他每次握着这辆车的方向盘,心中都会有万千感慨,人人向往的高级车,他用现金买下来了。年薪一亿五千万日圆,位于高地的华邸豪宅、曾当过空姐的美丽妻子,都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如果没有棒球的话,他现在只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上班族吧。 他还想在一线待个五六年,他不能再这样进退不得。 突然间他看见前方有个大看板,上面写着「伊良部综合医院」。哦,这种地方也有医院啊?奂一自言自语道,平常没事的时候他根本不会去注意医院的存在。 明天他就去那里看看吧——他暗暗叹息。没用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欢迎光临——」 真一敲了位于地下一楼的精神科的门,就有个明朗高亢的声音在室内响起。这不合常理的应答声让他不禁确认牌子上的文字。是这里没错吧?他战战兢兢地开门。 一进来便看到一个胖嘟嘟的中年医师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笑得有点诡异地向他招手。医生胸前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 「我听柜台的人说了。坂东先生,你是职业棒球选手啊?那你可以帮我拿到一朗的签名吗?」(※铃木一朗,为有名的日籍棒球选手。) 「啊?」真一皱起眉头,直直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很难看出哪里是脖子的双下巴、浮着头皮层的一头乱发、令人想起哆拉a梦的肥短手指,这男人看起来就像个大布偶。 「如果你帮我拿到签名,我就免费帮你打十次针。」 「这个……一朗现在人在美国,我们也见不到他。」 「是喔,那贵乃花的也好。」 「我不认识什么相扑力士!」 「说得也是,哈哈哈哈!」医生露出牙龈大笑。 这嬉皮笑脸的医生让真一感到困惑了,精神科医师都会先开玩笑让场面变轻松吗? 总之他在小凳子上坐下,与医生面对面。 「你的病状是怎样?」伊良部很勉强地翘起他的短腿说。 「那个,医生,在那之前……」真一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问:「你对职棒很了解吗?」 「不,我知道的就只有一朗和松井。」(※松井秀喜,日本棒球界之代表性打者。) 真一放心了。因为好歹也算是个明星球员,所以他想避免泄露给外界知道,就算医生一定会帮他保密,他也不希望医生是以球迷的态度对待他。 「那你也不知道我这个人吧?」 「嗯,不知道,看都没看过。」 被人说得这么不当一回事,真一很生气。但他还是重振精神说明最近所发生的事。包括在传球时的控球很不稳定、过去都没有这种经验、还有再不快点治好新球季就要到了。他还说了没跟福原提起的事——光是站在三垒的位置,他就害怕得呼吸困难。 「这是典型的紧张现象。」伊良部似乎很愉悦的说着:「广为人知的是高尔夫的挥杆紧张感。不过紧张现象起初指的是钢琴家的手指动不了,所以不管什么职业都有可能发生。」 真一倒是听过紧张现象这个名词。职棒解说员江上卓得了一种不论怎么推杆球都不进洞的病,于是从此远离高尔夫,这在棒球界是众所皆知的事。 「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结果做出与意志相反的动作。」 伊良部像海狮一样地伸直脖子,咯吱咯吱的搔痒。他的鼻孔大到似乎可放进五百元硬币。 「不过身体无法随心所欲地动是有原因的吧!可是我就算看录影带检查自己的投球姿势,也完全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那就不是紧张现象了。」 「啊?」 「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并没有……」 「不对,你感冒了。你的眼睛有点红红的,呵、呵、呵!喂——麻由美!」 伊良部呼唤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护士从布帘后面出现,手上的托盘放着针筒。她冷冷地将药剂注入针筒。 真一看得目瞪口呆。呃,这里是哪里?他不是在医院的精神科吗? 「常言道:『感冒是万病之源。』一旦感冒连控球都会变差。」 真一的左手被绑在注射台上。 「等、等一下!」 「放心、放心。在我们这里打针第一次都免费,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啊哈哈!」伊良部高声笑说。 「不、不是这个问题。」 护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针头刺入。「好痛!」真一歪曲了脸。护士的胸襟敞开,他不禁往她胸前看,而在他前方的伊良部,则一脸兴奋地凝视着针头刺进皮肤的画面。 现在是怎样?他忽然觉得好没真实感,连打针的痛楚都忘光了。 「总之你定期来医院吧!还有很多检查要做。」伊良部说。 「好的……」他不由自主地点头。 「不久就会治好的啦!你的球总不会往反方向飞吧!顶多九十度以内的误差嘛。」 「呃,九十度……」 「别介意、别介意。啊哈哈哈!」伊良部再次笑开。 真一很努力的整理脑中思绪。他突然得了传球恐惧症,敲了精神科的门,然后接受诊断……没问题,他没事。 「坂东先生,你从小时候开始就很擅长棒球了吗?」伊良部说道。 「是的,擅长到成为职棒选手的程度。」 「我就只有棒球不行呢。」 只有棒球?真一上下打量伊良部的体型。你除了相扑以外,全部都不行吧! 「不过我好久没碰棒球了,好想拿球喔!坂东先生,你有带球来吗?」 「我的后车厢是有放球和手套等一整套的棒球用具啦……」 「真的?」伊良部眼神发亮,站起身来说:「来玩来玩!我们来玩投接球!」 「不,那个,我得回家了……」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来玩啦!」 伊良部抓住真一的手臂,像小孩子缠着大人要东西般地摇晃着。 「麻由美,我们暂时休诊喔!」 「不会有人来的。」护士懒懒地躺在墙边的长椅上,翻着杂志说道。 自己究竟是迷失在什么地方了?真一就这样被伊良部拉走,离开了诊疗室。 「哦——感觉跟石头一样硬耶。」 伊良部拿球敲着自己的头。不知他脑袋里装了什么,声音听来很清脆。 两人站在医院的中庭,间隔距离约十公尺。「那我投咯!」由伊良部先投球。 球飞到遥远的上空,是个非常夸张的暴投。 「你在往哪边投啊?」真一抱怨了一句,跑去捡球。 「抱歉、抱歉。我还不会控制力道。」 这次换真一投球。由于对方是外行人,所以他对准伊良部的胸口投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什么嘛,你这不是投出好球了吗?」 「投接球的话还可以,问题是接到滚地球之后的传球。必须又快又猛地投出才行吧!」 「哦,原来如此。」 「医生,请看清楚你要投的方向。而且这种短距离也没必要那么用力投吧!」 「奇怪了,是我肩膀的状况不好吗?」 肩膀的状况?只不过是运动神经不好而已吧!真一不禁愕然。 在那之后伊良部也持续地投出暴投,结果让真一不停地左右来回奔跑。他可是职棒选手耶!为何得如此心酸地和这种怪医生玩投接球呢?住院的病患们也从窗户笑着看他们。 「坂东先生,接着请你往这边投滚地球,我要试试看传球。」伊良部说着,用手指着他身旁约五公尺远的地方。他似乎想模仿球员接住打者打出的球。 这男的怎么这么厚脸皮?连球都无法正面投回来的人居然—— 由于反抗太麻烦了,真一便往右侧掷出一个缓慢的滚地球。伊良部啪哒啪嗒地快跑并接住球。他迅速的将球换到右手,投回给真一。 球在半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回到真一的胸前。 「成功了!成功了!」伊良部摇晃着庞大的身躯雀跃不已。 真一看着这个好像河马穿着白衣的男人。嗯,总是会发生一两次的偶然啦。 接下来他往左侧投滚地球。伊良部迈出大步,这次虽接得有些踉跄但还是传球了。 球再度回到真一的胸前。 「什么啊,原来我棒球很强啊!真是亏大了,要是我小时候有加入球队就好了。」 想太多了吧?这只不过是没控球也无所谓的投接球耶! 他们一道练习着接滚地球。真一一下子让球向右滚,一下子让球向左滚,伊良部几乎都能传回好球。偶尔几次虽然样子很难看,但还是做出了跳跃传球,而且球漂亮的传回给真一。 「我也能成为职棒选手吗?」伊良部笑得天真无邪,拭去额上的汗水。 你都已经几岁了?不过真一很惊讶,伊良部不见得是个运动白痴。 「我累了,恢复普通的投接球吧。」 结果又开始暴投了,真一跑开捡球。 这男的搞什么啊?真一感到不耐烦。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伊良部能做出困难的技巧,却不会最简单的东西呢? 「医生,休息一下好吗?」 两人都差不多累了,便停止投接球一起坐在草地上。 「一旦有心认真投球,控球好像就不稳定了。」伊良部频频摇晃头部。 「只要照着刚刚那样投不就好了吗?」 「圾东先生,控球是什么啊?」 「你问我我也……」好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他从来没思考过这点。 「我觉得用手投球,跟高尔夫或网球完全不一样呢。并不是只要姿势正确就可以把球投到想投的地方去。」 就是这样!他现在的症状就是这样! 控球到底是什么? 真一觉得好像碰上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疑问。 2 《三次上场皆击出安打,新人铃木实力全开!》 《新·年轻主将,以先发球员为目标!》 这些媒体也真是,只不过是在非正式的热身赛中打到二线投手的球也报导成这样—— 真一将体育报揉成一团,丢到室内练习场的垃圾桶里。铃木的确是很优秀的选手,但是个不能打内角球的小少爷,要是对方的大将出马,他一定会被轻松击败。 棒球是种要靠经验的运动。实力达到颠峰的球员都是三十几岁的人,这也是因为必须累积许多上场次数。 这天他也跟福原进行守备练习,当然,是在其他选手都离开之后。 「阿坂,让身体休息也是必要的喔!」 福原劝他休养一阵子,但他还是拜托福原陪他打球。什么都不做反而让他担心。活动身体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出什么原因。 然而他的传球越来越失去控制,有时球还会飞过离一垒旁边约十公尺的地方,福原举双手投降了。 「阿坂,医生怎么说啊?你有去问过医生的建议了吧?」 「医生说是紧张现象。」 「果然,我也这么觉得。你这是传球紧张感。」 「你不要乱取病名啦!」真一提高语调,不高兴的说。 「不,是你不知道罢了。其实球界里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像去年引退的秋川先生、名古屋的关山先生、到美国去的田内先生,他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福原屈指数着。 「是吗?」 真一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一般人也不会把自己的病告诉大家就是了。 「虽然这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不过这在教练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像田内先生是以内野手的身份加入球队的,但他后来不是被调到外野了吗?传说就是因为紧张现象。」 「什么啊!你是说我也会被调到外野吗?」 「我又没这么说。」福原皱眉道:「总之会这样的人不只你一个就对了。」 他们继续练习。真一接住福原打出的球然后传球。他的控球情形变得更糟了,他尝试着轻轻投出,但还是不行。真一仰望天空,相当的忧郁,他的右手已经变成装饰品了吗? 将用具收拾好之后,真一和福原一起进了澡堂,为了让肌肉放松,他们让喷射水流打在自己身上。羊毛衫队的健身房之豪华,与一流的饭店并驾齐驱。灯是柔和的太阳灯,地板则铺了花岗岩。 「也许是因为阿坂的人生一直都很平顺吧!」福原双手弄热水将脸打湿,突然感慨的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啊?」 「你从高中到大学都顺利毕业,还当上了明星球员不是吗?在甲子园打出再见全垒打,还被六大学联盟选为最佳九人……进入职棒之后也是,第一年就取得正式球员的位子,还是明星赛的固定班底……」 「我可不是随便玩玩就变成这样的。」瞧福原说得很轻松的样子,真一有些不悦。 「那是当然的,这是你努力的成果。但是就我看来,你的棒球生涯真的是得天独厚,不知挫折为何物地走到现在……」 「那我目前的紧张现象可说是很好的经验咯?」 「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路平顺的人,有很多事情都看不到。像我不是一直都在二军吗?二军里也有人有紧张现象。打不到内角球的人、投不出牵制球的人,其中甚至还有无法把球投回给投手的捕手呢!」 真一默不作声地听着。他靠在浴池的边缘,看向天花板。 「当我知道你有传球紧张感之前,我很认真的在想,啊啊,坂东真一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那些在底下苦战的人都进不了他的视野。」 「把人说得像冷血动物一样——」 「难道不是吗?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一开始就办得到的人,都不会去想为什么自己办得到。所以一旦齿轮出了问题,就要花很多时间来修正。」 福原的话让他很不高兴,他用手将热水泼向福原。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过你马上就会复活的啦!说不定你正式上场后,专心投入在比赛中,就会忘记紧张感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真一叹息。他真的希望如此——他闭上双眼,忽然想起伊良部的话。「对了福原,棒球的控球是什么?」 「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突然有点在意。高尔夫的话我还知道原理,撞击的强度和角度会决定球的方向。网球和足球也是一样的吧!但是人类用手投球,这不是非常特别吗?因为不是打球,而是把球丢出去耶!」 「喂,阿坂,你不要想那些奇怪的事。人类可是从狩猎时代就开始在投东西了啊!」 「不过也有那种明明投球姿势一百分,却无法得点的投手吧!相对的,也有那种乱投却能漂亮得点的投手不是吗?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投球姿势啦!拜托你不要想那种事。」 福原眉头深锁。真一把头泡到浴池里,从鼻子呼气。 泡泡在他眼前缓缓上升。不知何去何从的泡泡,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所投出的球一样。 「耶——我们再来玩投接球!」 真一在练习的归途顺便到了医院,伊良部便堆起满脸笑容,缠着真一说要玩球。一点也不适合伊良部的香水味阵阵扑鼻而来。 「我好像变得非常喜欢棒球了。」 这个男的是怎样?简直就是个五岁小孩!真一转过脸,用双手把伊良部推开。 「医生,我是来听你的建议的。」 「没用的啦!要是讲讲话就能治好,那还要医生干嘛?」 嗯?真一在脑中反覆思索着伊良部的话。好像对,又好像完全错误…… 「先来打一针吧!喂——麻由美!」 「不用了,我没有感冒。」 「不是啦,从今天开始是注射维他命。维他命不足是造成心理混乱的主因。」 真的吗?真一虽然怀疑,但还是自己挽起袖子了。只要伊良部在他面前,他就会失去反抗的力气。 于是他又接受注射了,看见护士露出整个大腿。 真一被拉到中庭。伊良部准备了自己的手套,而且是至少要五万日币的职业用手套。 「我请伊势丹(※伊势丹为日本的一间连锁百货公司,集购物、餐饮、娱乐于一体。)寄给我的。」伊良部露出牙龈笑道。真一觉得自己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 一玩起投接球,真一就跟昨天一样,向右向左来回奔跑。 「医生,请你从正上方往下投。这样球就会直线往前飞了。」 「这样吗?」 伊良部照他所说的投球,但球还是往错误的方向飞。 「你的手究竟是怎样的构造啊?关节歪了吗?」 「奇怪了——」他歪着头说:「不然来练习滚地球吧!这我比较擅长。」 真一投了滚地球给伊良部,结果又是一记好球回到他胸前。 他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伊良部只要用勉强的姿势投球,控球就会突然变好呢?如果让这个男人拿着球棒,他一定会打不到通过好球带中央的好球,却能将弹地球这种坏球打出安打 吧! 「医生,你的体质还真是异于常人耶。」 「我好像身体有在动会比较好投。」 哦——闻言,真一突然停下了动作。虽然和理论相反,但值得一试,长嶋茂雄也是这样,一边跑一边朝一垒传球。 「医生,这次请你投滚地球给我,我想试试看。」 「嗯,好啊!」 真一捞起向他滚来的球,也不停下脚步,就这样顺着动作把球投出。 但还是失败了。这是当然的,他又不是长嶋或伊良部。嗯?这么说来……长嶋茂雄和伊良部是同类? 真一提议休息。他们在自动贩卖机买了运动饮料,坐在草地上喝。 「医生在投球时都在想什么?」真一问道。 「什么也没想。」 说得也是。他就像是那种不刻意思考而画出好画的男人。 「说回昨天的话题,控球是有定律的吗?」真一问。 「我觉得好像没有一定的规则耶!控球应该是看你能不能实际呈现在脑中描绘的画面吧?接近灵感之类的东西吧!」 灵感啊。伊良部这么一说,让他也这么觉得了。 「仔细想想,用手投球还真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呢。」伊良部把玩着球,继续说道:「从肩膀到指尖有许多的关节和肌肉,而脑要下达指令到各个部位去不是吗?而且还是在一瞬之间。」 真一看着自己的右手。原来如此,真是精巧的人体。 「而且如果要投得又快又准的话,就得用到全身的肌肉。还要加上想像。就机械论来讲比精密机器还复杂呢。」 真一看着手掌并动动手指,这是机器人绝对办不到的高度技巧,其他动物也办不到。人类的手说不定是生物学上的一个奇迹。 「所以只要有一个齿轮出问题,一切都会变得不正常。」 的确如此。现在的他,就是有哪个齿轮出问题了……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 「医生,球让我用一下好吗?」他取球起身。停车场的墙上用油漆写了「急诊病患用」等字。真一瞄准「急」字的正中央将球投出。 球往旁边偏了有三公尺。 咦?他的脸上转眼间失去血色。等一下啊—— 他跑去捡球,又试了一次。他的心急速跳着。 这次是一记弹跳球。 不会吧?真一在心中呐喊。他无法在脑海里描绘出球的轨道,就好像电脑的记录突然消失了。 「坂东先生,你怎么了?」伊良部漫不经心的声音飘过他双耳。 他不只传球,连投接球都不会了—— 真一的眼前一片黑暗,指尖不住地颤抖。 《进入职业水准的第一新人!铃木春季正式上场!》 《球速一二〇公尺!铃木确定出赛。》 这个国家的媒体真是有够夸张。为什么在热身赛打了支全垒打就变成「进入职业水准的第一新人」啊?根本没有什么好特别提出来的吧! 真一在心里暗骂一顿后将体育报揉成一团,朝向垃圾桶,他有如篮球罚球般地惯重投出—— 报纸大幅度的偏往旁边。 他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心情越来越灰暗了。无法直线投球,这对棒球选手而言是致命伤。他坦白告诉福原后,福原神情凝重地提出忠告:「休息。我不会害你的,给我休息。」 但他还是继续练习。什么都不做反而令他难受。当然,他所投的球全都是暴投。 「阿坂,你要不要回归基础看看?」 「基础?」真一的声音很微弱。 「试试挥臂式投球吧!这是投手的基本投球姿势。」 真一也觉得有道理。他到中学都一直是队上王牌,教练最初教他的就是正确的投球姿势。 真一做了个深呼吸,双脚合拢,高举双手,抬起左脚,移动身体将球投出。 球稳稳的飞到福原的手套里。 「成功了!」他不禁跳了起来。「福原!我成功了!」他的声音在抖,很没用地眼眶泛泪。 「不要哭啦!好,那要把距离拉远咯!」 他照着福原的指示远投。三十公尺、四十公尺,即使拉开距离也能投出好球。磅、磅。棒球手套的声音在室内练习场回响。 「尽全力投投看吧!」 他高举双手过头,投出直球。球漂亮的回转,没入福原的手套里。希望涌现他心中,说不定从头开始温习基础,就能意外治好紧张感。 就在此刻,他发现网子对面有个人影。「阿坂!什么啊,你的肩膀已经没事了嘛!」很有特色的沙哑嗓音跳人真一耳中,是监督根本先生。 「真是的!我因为担心所以来看看,原来你是骗人的啊!」根本露齿笑说。 「不,这是……」真一冒出冷汗。 「外籍新人米勒那家伙,因为老婆的父亲得了急病,结果回国了。这些美国人,比起工作更重视老婆,所以才这么难配合!」 「不过,那个……」他舌头都打结了。 「明天在神宫球场和破坏者队的对战,三垒就交给你了。铃木虽然也很努力,但是他的体力还只是学生程度。他现在大腿非常酸痛,只能勉强硬撑着,这个时候就只能靠你了!好好领导整个球队吧!」 根本抚着自己的大肚腩,「哇哈哈!」地大笑离去。 真一和福原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为了小心起见,真一不高举手直接投了一球,是个大暴投。 他泄气地躺在原地。 「啊——」他自暴自弃的大叫。声音到达天花板,并弹回到他身上。 翌日是个可恨的大晴天。不知是否被暖春的好天气所引,虽然并非例假日,但看台上还是挤满了将近一万人的观察。 「唷!听说你完全康复了?」守备教练拍了真一的肩膀一下。「啊、不……」他的表情都僵了。 「好好示范给铃木看吧!那小子的手脚都还很僵硬。」 又是铃木?真一不禁抱怨。不知教练是否羡慕铃木的人气,总是跟在他身边,母企业也因为有个帅哥新人入团而相当开心。 赛前练习时真一只练习打击,跳过守备练习。他骗大家鞋带断了,逃进球员席后的走道。由于他是老手,所以谁也没有说话。 他在走道偶然碰到破坏者队的矢崎。「咦?你已经回来了?」矢崎以挖苦的语气说道。 「你们队上的铃木还真是个帅哥啊!连我老婆都变成他的球迷了。」 「哦?有个曾经是艺人的妻子,还得担心她会不会出轨啊?」 矢崎的脸色大变。「哼!」他瞪了真一一眼,向球场走去。 终于,比赛开始的时刻来临了,真一心中满是忧郁。怎么不来个闪电打雷啊?他看向天空,只见云雀高声鸣唱着。 羊毛衫队是后攻,所以真一站到守备位置上。当他要传球给内野手时,他高举起手投出球。队友们都很惊讶,但什么也没说。 在比赛开始前他走向投手丘。先发投手跟他在选拔会中是同期的,是很熟的队友。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今天请不要让打者打出三垒方向滚地球。」 「啊?」对方瞪大了眼,然后笑着说:「小坂你又来了。」是被当成玩笑话了吗? 「巨人队的杠田在投出完全比赛的时候,三垒的守备机会是零。因为当时的三垒手是长嶋一茂,那才是真正的职业选手吧!」 「好啦好啦!」对方忍着笑意点头。 行不通吗?真一无精打采的回到守备位置。 比赛开始了。当一号打者进 入打席时,他的膝盖都发抖了。如果要来的话就来直球或高飞球吧!他向上天祈求,结果打者被三振出局。 在他松口气的同时也流了满头大汗。这样他不可能撑完九局,一定会露出破绽的。 二号打者打出一个中外野高飞球。球碰到球棒的那一刻,真一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接着三号打者是矢崎,他一面空挥球棒,一面瞪着真一。真一有不好的预感,一向以力气自豪的矢崎,是个专门扯人后腿的右打者。 投手投出的第一球飞往内角。真一在心里「呜哇!」的叫了一声,清脆的打击声传来回音,猛烈的滚地球朝三垒附近而来。 他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身体就先做出反应了。他往旁边一跳接住球并站了起来,一个转身,就尽全力把球投给一垒手。 球往右边偏去,真一头晕目眩。啊啊,糟了!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把一垒献给敌队了!会被大家发现紧张感的事—— 然而情况并没有演变至此。真一所投出的球直接打到跑者矢崎的侧腹,矢崎痛得蹲在一垒垒包前。 咦?这是真的吗?真一目瞪口呆地站在人工草皮上,所有的选手也都冻结在当场。 「你这混帐!」矢崎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吼道:「坂东!你是故意瞄准我的吧!」他将头盔用力摔在地上,有如山猪般朝着真一直冲而来,看台上也一阵骚动。 呃,该怎么办才好—— 真一在顷刻间下了判断。他脱掉手套,做出迎战的姿态。 「罗嗦!你这个卑鄙小人!」他很自然的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矢崎扑了过来,真一从正面挡下他的攻击,并用手肘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两队人马立刻加入,变成一场大暴动。真一挨了几拳,于是他也还手,他倒在球场上,几个人压到他身上。这是他生涯第一次成为乱斗的中心。 队友拉开他,把他从人群中救了出来。下一个瞬间,「退场!」裁判锐利的声音落在真一身上。 「是他先出手的吧!」真一激烈地反驳,当然不是真心的。 「坂东!你给我记住!」矢崎被人从背后抓着,他似乎也被判退场了。 虽然处在激动的状态下,但真一觉得自己得救了。他的秘密没有曝光,就算会遭到媒体的口诛笔伐,也远比紧张感被大家发现来得好。 3 《予以坂东禁止出赛五次的处分,这在热身赛是前所未闻的。》 《罚金五十万元!一记死球让观众也哑口无言。》 不管哪家体育报都是头版。连他打出完全打击都能登上社会版了,所以这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虽然球团很不高兴,但现场的人却觉得很好玩。喜欢打架的根本笑着戳他的胸口说:「你也很有一套嘛!」讨厌矢崎的选手则要求跟他握手。看来他好像给人强硬的印象了。 算了,不论如何他都算脱离险境了,禁止出赛正好给他一段缓冲期。 真一把报纸揉成一团,往大厅角落的垃圾桶丢。报纸碰到墙壁,弹了回来。 「这位先生,那是本医院阅览用的报纸!」中年护士用可怕的表情斥责,真一连忙道歉。 伊良部在中庭设置了练习打击用的网子,还买齐了一整套的棒球用具。看来他非常热中于玩球。「坂东先生,从今天起要练习打击喔!」伊良部露出牙龈笑道。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啊?工作呢?丢下工作不管没关系吗? 「医生,我这两三天都睡不着。可以的话开精神镇定剂给我好吗?」 「ok,等一下我会给你一年份的镇定剂。旧绷带也有剩,你可以拿去。」 真一开始头痛了,顺便也请他开头痛药好了。 「好了,快点快点!」伊良部拿起球棒。真一心不甘情不愿地陪他练习轻抛打击。 真一轻轻投球,伊良部挥棒。 结果挥棒落空,而且球和球棒的距离有三十公分。 「医生,请你好好看球!」真一粗鲁的说。 「奇怪了,我明明有在看啊!」 「你上半身摆动的幅度太大了,你挥棒时要想像有根铁棒通过从腰到头这块区域。」 「嗯……原来如此。」 但还是不行。基本上伊良部抓不到挥棒的时机,而且他还由下往上挥。 「球棒借我一下。」虽然很麻烦,真一还是决定亲自示范给他看。 真一俐落的打中伊良部投出的球。由于他心中累积了许多挫折不满,他连续地打击。 悦耳的打击声在中庭响起。真一逐渐感到心情爽快,他跨大步伐挥棒,全新的网子大大摇晃着。 「厉害!厉害!不愧是职业的!」伊良部快乐得拍手说道。流了一些汗之后,真一也觉得舒畅多了。 没有必要焦急,他还有打击。这九年来他能一直守着三垒,可不是虚有其表的。 「不过棒球真的是很特别的运动呢!用圆圆的球棒打圆圆的球,网球和桌球都是用球拍,排球是用手。最早打棒球的人一定是个怪人。」伊良部如是说。 「嗯,是啊。」真一附和道。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且就算你说要好好看球再打,但也不能一直看到打击的那一瞬间吧?因为要是看到最后的话,就会来不及挥棒了嘛!」 真一无言,确实是如此。 「换句话说,当球远一百五十公里的球飞过来时,打者在某个地方看清球路后凭感觉挥棒,就是所谓的打击咯?」 凭感觉?是这样吗?话又说回来,伊良部究竟是笨蛋还是理论家? 「所以球碰到球棒中心的机率不就只有几万分之一了吗?」 有股灰色的空气在真一胸中膨胀。他开始觉得手里的球棒是个很奇妙的物体,到底是谁发明这种东西的呢?为什么不是用球拍打棒球呢?他现在感觉脑中好像笼罩着一层薄雾。他吞了一口唾液,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医生,请你再投一球给我好吗?」 真一瞄准伊良部抛过来的球并挥棒,他挥棒落空了。 一阵恶寒在他背上流过。「再一次。」他的声音颤抖着。 又一个挥棒落空。「再一次。」他提高音量说。 还是挥棒落空。「再一次!」他呐喊。 依旧是挥棒落空。 「啊——」真一惨叫出声:「为什么你净说些让人迷惑的话?害我都被你传染了啦!」 「又不是我的错。」伊良部噘起嘴。 「从明天开始我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啦!又没有生命危险。」 真一感到一阵晕眩,他跌坐在地上。现在连打击都不行了,他只不过是个废物罢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几个星期前,他还是队上的主力选手啊! 真一仰天躺成一个大字形。不识趣的春日阳光,灿烂地洒在他身上。 「所以我不是叫你休息吗?」福原双手插腰,以吃惊的表情训了真一一句。 「如果休息就会痊愈我一定会休息。但是我觉得一直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的话,好像会渐渐忘记棒球。这样好吗?传球和打击的画面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要是放着不管,我会连钉鞋怎么穿都忘了!」 「你想太多了。你都打几年棒球了?有二十年以上了吧!就算你的脑子一时忘记怎么打球,但是你的身体也会记得动作的,你就是以脑中的记忆为先才会阻碍到身体的动作。」 「也许吧,但我还是要练习。我要重新来过。」 他将球棒担在肩上走向网子,迳自低着头不理会福原的话。 真一决定回到基本,从打击座练习开始。他把球放在打击座上并挥棒。 打到了!真一松了一口气。目前他能办到的有将手高举投球、打静止不动的球……他屈指细数确认着。 「喂!阿坂!」福原紧紧皱眉。 就在此时,一群人蜂拥进入室内练习场,是教练和新人选手们。 「哦,阿坂!场地借我一下,我想让他偶尔在没有媒体的地方练习。要是在外面,就会二十四小时都被摄影机锁定,那太可怜了。」 「啊,请……」真一收起球,让出了场地。 其中有一个新人——铃木客气的低下头。他一取下帽子,染成淡茶色的长发便飘逸飞扬。 时代不同了啊,真一想着。当他们是新人的时候,长发是绝不被允许的。比前辈优先练习更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在的球团还员宠新人。 年轻的单身选手能吸引女性球迷。比起实力,能拉拢观众更令母公司高兴。 真一在网子边的球员席坐下,让罐装运动饮料流过喉咙,他要看看新人的守备练习。铃木在三垒的位置接打来的球,就在真一眼前不远处。 铃木虽然基本的东西都会,但却不能善用手套,传球也不是很流畅,总之就是技巧还不够纯熟。从接球到传球,这一连串的动作必须像河水般川流不息。 不过他第一年的时候也是这样,多亏当时的监督对他的失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才能成为正式选手。 球被打了回来,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飞。球掠过铃木的手套,正面打上他的脸。 真一吓了一跳。看起来好像是打到他的眼睛了,铃木掩面倒在原地。 「喂!你没事吧?」教练急急忙忙跑到他身边。「喂!快拿冰块和毛巾来!」教练大声喊道。 有个新人跑开了,其他的选手则聚集到铃木旁边。 真一不禁站了起来。他假装伸展身体,窥探着铃木的情况。眼睛可是致命伤,尤其动体视力是无法矫正的,很可能会左右他的选手生涯。 就在他这么想的那一刹那,身体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觉得心中的薄雾变淡了。 球往他脚边滚了过去,他捡起来,看到有捕手站在本垒上,他便什么也没想地把球投回去。 白球划出一条漂亮的轨迹。是记好球。 咦?真一张着嘴呆站在原地,他咀嚼着奇妙的空白。 刚才他没有把手高举就投球了,也没有意识到姿势,很自然的就投了,而这么做并没有造成暴投。他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连忙环视四周找寻福原的身影,找到福原在网子后整理用具。真一奔上前并抓住福原,拜托他跟自己练投接球。 「干嘛啊?这么突然。」福原似乎觉得麻烦的皱起眉头。 「我觉得我好像抓住什么了!拜托,趁我还没忘记的时候!」 不知是否被真一兴奋的样子说服,福原戴上了手套,两人在狭窄的通道练习投接球。 就算不高举双手,真一也能投出好球了,球能随他的心意飞到目标。他把手打横,用手腕的力量投出慢球,是个好球。他的心情渐渐晴朗。「成功了!成功了!」真一高兴地喊着。 福原眉开眼笑的说:「怎么突然复活了啊?你这家伙。」 真一觉得即使现在接到打者打出的球,他好像也能够传球了。不,他一定能把球传出,因为他脑中有了画面。 此时,笑声在练习场内响起。是教练大笑的声音。 「铃木,你别吓人啊!你压着眼睛,我们当然会以为你的眼睛被打到了啊!」 真一回头一看,铃木正低着头。围着他的选手们也露出白牙大笑。 「如果是肿了个包就没事了,谁来帮他擦点口水吧!」 「啊、不,不用了。」铃木四处逃窜,气氛相当热闹。 什么啊,只是肿了个包啊?真是吓死人了。真一叹了一声……不过,太好了。话题新人如果在刚起步就跌倒,将会是整个棒球界的损失。 真一投出球,是个大暴投。 「喂!怎么又来了?」福原跑去捡球。在真一脑中的画面已连碎片都不剩,一眨眼就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真一垂下头,刚刚的热情都消失了。 过去他一直不去正视在心灵角落的那股焦躁,就连去意识到它的存在都是自尊不能允许的。但是现在再也无法逃避了,他必须面对现实。 自从铃木入团那时起,他就觉得很不安。他看着铃木和监督握手的新闻画面,看着女主播们故作娇态地接近铃木,他就感到些许着急,媒体也都围绕着帅哥新人,他很生气过去所做的一切功绩都被忽视了吗? 自己是在嫉妒。说得更明白点,他是在害怕。 「你看你看,这个很棒吧!」 伊良部在诊疗室把棒球制服摊开现给真一看。制服的胸口处缝着「doctors」。不知他是在开什么玩笑,袖子上还有「lv」的字样。 「我们医院有业余棒球队,我请他们让我加入了。不过只有我的制服是特别订做的啦!」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真一漫不经心的回答。 「我会用医院的经费捐赠所有的棒球用具,但是相对地,他们要让我以三号三垒手的身份出赛。」 「哦?你还真是加入了一支好球队啊!」 真一说着讥讽的话语,然而伊良部似乎没听懂,还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坂东先生你怎么了?好没精神。」 「怎么可能有精神啊!」他不禁大声怒书道:「我可是为了紧张感而跌到谷底了耶!」 「我就说不要在意嘛。」 「我就是很在意!」真一瞪了他一眼说。 「你要是再这样子,会连路都不会走喔!」 「什么意思?」 「之前有个忘记怎么走路的患者,右脚一跨出,右手就会跟着伸出来,结果最后回家时走得像机器人一样。」 真一在脑中想像那个画面,他吞了一口口水。不,不行!现在的他光是想像就会变成那样。 「坂东先生,你走走看嘛!你能正常走路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不满的抗议道。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决定试试看,他想让自己安心。 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的脚。他通常都是先伸出右脚……他踏出一步,结果右手也跟着往前摆动了。 「哇啊!」真一大叫。他走得跟机器人一样。 「啊哈哈哈哈!」伊良部捧腹大笑:「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能去在意啦!」 「现在该怎么办?」他涨红了脸。 「喂——麻由美,拿最粗的针筒来。」 护士拿着让人怀疑是动物用的、热狗般大小的针筒出现了,针像钉子那么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真一跑着逃开。 「什么啊!别说走路了,你连跑步都没问题嘛!」 真一猛然回过神,发现他一直线的跑到门边了。他觉得全身无力,双腿都软了。 「医生,拜托你差不多一点!」他怒气冲冲的说。 「紧张感很容易给人负面的暗示呢,啊哈哈!」 「还啊哈哈!你竟然把患者当成玩具!我可是为了听你的建议才来的!」 「怎么,坂东先生有事情想说啊?」 「有是有,不过算了,我要去别家医院。」 「不要啦——别这么说嘛!」伊良部突然撒起娇来。他很恶心地拉着真一的袖子。「我们好不容易变成朋友了说!」 「谁是你朋友啊! 」真一甩开他。 「那我送你老旧的内视镜!拿来偷拍正好。」 「不用了。」 「光的装置呢?」 「不需要!」 一阵虚脱感向他袭来,他以手掩面。伊良部简直异于常人,是个活在常识之外的人类。不,说不定他根本不是人类。他是栖息在综合医院地下室的幼儿妖怪,把误闯的患者当成玩伴—— 真一抬起头,与伊良部四目相接,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着。 「好啦,告诉我啦!」 「其实是……」他不由自主的开口道来。 「什么啊,你的紧张感是有原因的嘛!」伊良部将双手交叉在脑后,靠在沙发上。「职棒选手也真辛苦啊!」 真一老实说出他对新人的对抗意识。对方是在实力以外的方面受欢迎,这让他很火大。另外把资深选手搁置在一旁用新人推销球团,对此他感到不满,真一什么都说了,也许是因为对象是伊良部吧!如果是普通医师的话,他一定会耍帅,不会吐露自己的脆弱,然而就算让伊良部知道秘密也无所谓。 「不过知道原因的话就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去除那个原因就好了。」 「去除?」真一探身向前。「你有什么对策吗?」 「比方说让那个新人受伤咯。」 「……怎么做?」 「找人堵他啊!在上野公园雇用外国人的话,给个三十万他就会帮你办事了。」 真一看着伊良部。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算不能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只要让他休养一年也够了吧!媒体很快就会腻了。也就是说,让他在一开始就重重的摔一跤,接着他就会自己消失了。」 「那个……」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好人是会落败的。」 「即使如此也不能暗算人家吧!」 「那下毒呢?」 「不行!」 「那我也没办法了,你只能一直这样下去了。」 真一说不出话了。简直乱七八糟,这是犯罪啊!要是被发现可是一大丑闻。 不过他心里有些动摇,伊良部所书的确是他所期望的。 「烦恼也不会有进展的,我们来练球吧!」 「还来啊?」 「有什么关系,练球吧!这是特训,特训。」 真一在中庭陪伊良部练习打击。伊良部一点进步的徵兆也没有,几乎都是挥棒落空,不管说几次他还是改不掉由下往上挥的姿势。 但是伊良部看起来却很快乐,他的双眼闪耀着光芒。 4 《藤原纪子也心醉不已?对新人铃木投以热情视线。》 《与铃木合照,纪子喜欢年纪小的?》 没比赛的时候就写这个吗?只不过是艺人来看练习也能报导,这只是八卦记者在制造话题而已吧—— 真一深深的叹气。他把体育报折起来,放在长椅上。 球季即将开打,队伍在东京落脚。现在就剩在关东近郊的几场热身赛而已,一军和二军的人全集合在羊毛衫队的练习场了。 真一并没有参与练习。这次他骗大家说他手腕痛,如果说手腕的话,不管是守备还是打击的练习都能逃掉。他拜托伊良部帮忙,伊良部便写了「肌腱炎」的诊断书给他,教练看了诊断书后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只说了句:「是吗?多保重啊!」 监督根本先生则是一脸严肃。「别以为我是放任主义者就可以撒娇!连自我管理都做不好的人,我是不会用的。」 这是当然的,真一无言以对,就算他是老鸟也觉得这很丢脸。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便和福原一起在外野跑步。 「喂,阿坂。你干脆就跟大家坦白讲吧!说不定会有人给你不错的建议。」 「别开玩笑了!与其被大家知道,我还不如就这么引退算了!」 他真的这么想过。最近真一非常泄气,他每天都看着存摺的余额,幻想着自己可以去开一间餐厅。 这天晚上选手会主办了一场聚餐。在开幕赛前增进彼此间的情谊是每年的例行公事。「我不想去。」真一说,但是被选手会长告诫一番。 「你是统合内野手的人吧!你不去怎么行?」 他只好勉为其难的参加了。他坐在东京某家中华餐厅的圆桌前,对面就是铃木。 铃木不敢正视真一的脸。也许是有所顾忌吧!媒体总是只追着他,说不定他也很介意。 仔细想想,铃木本人一点错也没有,长相好看是与生俱来的,长发对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来说也是很正常的,是他太自我中心了,才会看铃木不顺眼。 铃木默默的吃着料理。小脸、英挺的鼻梁、整齐的眉毛,所有美男子的条件他都具备了,球团会把他当作招牌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他的球技一点也不业余,而是真正的职业水准。在表演赛时,很多观众都来看他打球,人气也是实力之一。 真一越来越沮丧了。他的时代真的结束了吗?紧张感是上天所赐的药剂吗? 「喂!新人!不要客气,喝吧!」 真一对铃木劝喝绍兴酒。他不想让铃木发觉自己很在意他,就是用装的,他也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铃木唯唯诺诺的拿起小酒杯一口喝光,酒量看起来很好。 「哦!这新人还真可靠啊!」某人说道。 「在大学被训练出来的。」铃木谦逊的说。 「尽管喝吧!反正明天休假。」 「但是门禁……」 「放心、放心。我会帮你跟舍监说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又一口气干了一杯。 「哦哦!我看需要大一点的杯子了。」真一向服务生要了一个杯子。 「铃木,你情人节的时候收到多少巧克力?」 「嗯,三百个左右。」他看起来很不好意思的说。 「你这家伙!我只有银座的酒家小姐途的人情巧克力而已呢!」 「对不起。」 「铃木,你有这个吗?」一个新人竖起小指问道。 「嗯,有……」他搔着头。 「好啊!我要跟媒体爆料!叫『friday』偷拍,让你的球迷减少!」 大家都笑了,铃木似乎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虽然铃木不太会说话,但他绝对是个好人。听说他在大学时代当过队长,如果他不受欢迎就不会被指名担任队长了 铃木一直被劝酒。喝了那么多还能面不改色,这让真一很惊讶。 他们到银座的酒店续摊,铃木也去了。话题新人来到店里,小姐们都兴奋了起来,他们那一桌的气氛相当热闹。 铃木连威士忌都很能喝,他一个劲地喝着加冰的威士忌。之后他们又去了几家酒店,小姐们都很开心,真一和其他人也感到很得意。 当他们注意到时已过深夜两点,于是便在路边就地解散。他们拦了计程车要让新人们先坐,这时却不见铃木的身影。 「咦?铃木呢?」 「会不会是去小便了?」 大家没放在心上便各自离去了,最后剩真一一个人。就在他想拦计程车时,事情发生了。 「别小看我!你这混帐!」从背后传来凶悍的怒吼,是铃木的声音,怎么回事?真一回头看,发现铃木就在前方不远的巷子里,和看起来像是流氓的两个男人面对面。 「只不过是碰到肩膀就要叫人来?你们是小孩子吗?喂!」铃木踩着踉跄的步伐,激动的说着。 这家伙,根本就已经醉到不行了嘛!原来他的酒品 很差?真一慌了。职棒选手在路上和人起冲突,这铁定会上报的。 「臭小子,你以为我们是谁?」男人威吓道。 「喂!我看过他,他是羊毛衫队的铃木嘛!」 糟了!对方知道铃木。既然他们是流氓,一定会假装受伤并要求赔偿金。他得赶紧劝阻—— 然而他的脚却动不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个黑暗的念头在他心底浮现。 如果演变成打架,铃木少说也得在家里关一个月吧!恐怕暂时也无法出场比赛了,最惨的是他会受到社会的批判,帅哥新人将会坠入深渊。 这比暗算还要有效果!再说,是铃木自己让麻烦上身的,接下来他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真一觉得喉咙一阵干渴。他想吞点口水,但是口中连一滴也分泌不出来。 伊良部说过,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好人是会落败的,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恶魔在真一耳边喃喃细语。假装没看到吧!如此一来你的地位也能保住了,紧张感也会不药而愈—— 「咦?这不是坂东先生吗?」有人拍上他的肩。 「呜哇!」真一吓得跳了起来。仔细一看,伊良部双手抱着酒店小姐站在他的眼前。 「真巧!制药公司招待我到酒店喝酒,因为我经常跟他们叫货。」 真一的心脏急速跳动着,并且不停冒汗。为什么伊良部会在这时候出现?这家伙绝对是妖怪!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要回家吗?那我们一起回去吧!反正顺路呀。」 他感到晕眩,身体微微摇晃着。伊良部正打算把他从这个地方带走,也推动了他的阴谋。 「医生,你要再来喔!」酒店小姐用手指戳着伊良部的脸,撒娇地说道。 「我跟一家葬仪社很熟,下次就让你们接待他们吧!」伊良部在真一面前和小姐有说有笑的。 小姐拦了一辆计程车,把他和伊良部送上车。车子向前行驶。 「对了对了,明天医师队有比赛喔!坂东先生,你要不要来看?」 「好啊……」他心不在焉的回答。 「好高兴喔!如果需要代打的话我会让你上场的。」 「喔,这样啊……」 这样真的好吗?真一扪心自问。自己为了一个肮脏的理由,抛下了酒醉惹上麻烦的新人,他是这种人吗?不会感到羞耻吗? 不,一切都是铃木自作自受。他没有必要救他,这也是职棒界的一面,伊良部的登场正是神的旨意,是神派遣妖怪伊良部来带走他的。 「好期待明天的比赛喔!我们要和都民医院的人对战,输的那一方要帮胜利队伍受理一个月的急诊。」 真一闭上双眼,醉意让他的身体晃得更厉害了。 「我们绝对要赢,到时就让他们吸一些三氯甲烷。」 他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他还是办不到。他可是个运动家啊!他一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走到现在,他不想变成卑鄙小人。 「司机先生,我要下车!请停车!」真一探身向前说。 「坂东先生,你怎么了?」 他丢下讶异的伊良部,急忙地逃出计程车,他用尽全力在无人的路上奔跑,拜托一定要赶上啊!他在心里呐喊着,心脏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了。 他转了个弯,到达刚刚那个地方。他气喘吁吁地环视四周。 「我说你们有种就试试看!听不懂吗?」 铃木的吼声传来。他朝声音的源头看去,他们还在巷子里互瞪,太好了,还没打起来。 「等一下!」真一跑上前,介入双方之间。「不好意思啊!我们的年轻人对你们失礼了。他喝醉了,请你们不要见怪。」 「你是谁啊?」流氓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体格很好的男人增加到两个,对方多少也有些畏惧了。 「很好,这样就二对二了!要打就来吧!」铃木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你是白痴啊!」真一真的生气了,他在铃木头上敲了一下。 「啊!这家伙是坂东嘛!」其中一个流氓说。「他是羊毛衫队的坂东!」 「是的。下次我会给你们内野席的门票,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原谅他好吗?」 「罗嗦!谁要那种东西啊!」流氓向前跨了一步:「你之前竟敢揍我们的矢崎!」 「我们的矢崎?」 「我们是大阪破坏者队的球迷!」两人涨红了脸。 「啊、不,那是……」 「绝不原谅你!我们要帮矢崎报仇!」 对方突然挥了一拳。真一闪避不及,拳头就这样硬生生的迎上他的脸。 「你这个王八蛋!」铃木作势要猛扑过去,真一连忙制止他。「请放开我!我要为你复仇!」 「不用了,快住手!冷静下来!」他拚命的阻止铃木。 怎么会这样?比起生气,他现在更想哭。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做这种事啊? 「坂东!好好教一下你们家的小伙子!」 「如果你们敢在跟破坏者队的比赛中打出全垒打,我们可是会到你们家点火的!」 流氓们整理一下衣襟后便离去了。真一和铃木跌坐在当场,他的脚都软了。 不论如何,他们脱离险境了——这下他总算放心了。 「铃木!收假后你给我好好打击一千次啊!」他用手掌拍拍铃木的脸说。铃木一点反应也没有,他靠在墙上闭着双眼,嘴巴微微张开。「喂!笨蛋!不要睡在这种地方啦!」不管怎么摇怎么捏都叫不醒铃木,真一已经没力气生气了。 他两脚往前伸直,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他看着铃木纯真的睡脸,铃木很适合当职业球员,只要累积经验,一定能成为一个好选手吧! 真一起身,将铃木背起来,走在夜晚的道路。他不能就这样丢下铃木不管。 「哈、啾!」真一打了个喷嚏。他用面纸擤着鼻涕,揉成一团往垃圾桶丢,但是面纸太轻了,没有到达垃圾桶里。 他大剌剌的躺在球员席上。名叫麻由美的护士正在一旁佣懒的抽着烟,她穿着球衣,应该不是来加油的,而是比赛的一员。 「伊良部医生,拜托!慢慢投也没关系啦!」 在投手丘上的投手抱怨说道。伊良部正面接住滚地球,朝一垒暴投,敌队似乎已看出三垒是个漏洞。 「喂!都民医院的庸医们!打更难的滚地球来吧!」伊良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个和平的假日。在青空下,一群人在河边的球场里打着业余棒球。有小腹突出的中年男子,有畏畏缩缩的年轻人,还有女性球员。 这次是外野手失误了。一个普通的高飞球,他用手套接住却又不小心掉落了。 真一忍不住笑了出来,天上的云雀们也在笑着。「真好,他们看起来好快乐。」真一自言自语说,他以新鲜的心情看着他们打球。 真一都忘了还有这种小球赛。他在小学四年级加入少年棒球队后,就一直为了胜利而打球,他咬牙辛苦练习,所有队友都是竞争对手。 引退之后就加入业余的球队吧!加入这种不论输赢,都欢笑不断的球队。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还想打职棒,至少再打个五年,只要正面迎向紧张感就好了。就像伊良部说的,又没有生命危险。 他发自内心的认为,昨晚有跑回去真是太好了。如果就这样丢下铃木,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他还是很光明正大,没有变成一个小人。 能和铃木熟起来也是一件好事。喝得烂醉如泥的新人,也只不过是个二十 二岁的青年,他那柔软的双颊,尚未经历过人间险恶呢。真一好久没有这种身为大人的从容了,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在穷紧张而已。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正在球员席旁玩球。年纪看起来约五岁左右,他把球丢到水泥墙上,独自模仿着投手投球的样子。 「小弟弟,叔叔来当捕手吧!」真一说。小孩腼腆的点点头。 他在离小孩五公尺处蹲下说道:「你可以投了。」 小孩完全不会控球,不过他还是个孩子,这是当然的。 真一再度想起伊良部的话。控球究竟是什么?人是在何时学会控球的? 也许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只有人类拥有不可思议的学习能力。 一记呈抛物线的好球飞来。「哦!好厉害喔!」真一夸奖说,小孩的眼里闪耀着光辉。 「你就照这个样子继续投。」 接着是连续的好球。真一往后退了一公尺,但小孩还是投出了好球。 他觉得他好像看到婴儿第一次站起来的瞬间,他见证了这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一页。 「坂东先生!你在做什么?」换人时回来的伊良部说:「守备好累喔!接下来我只要当指定打者就好。坂东先生,三垒就交给你咯!」他在球员席上坐下,敲着自己的肩膀。 真一呆住了。怎么有这么任性的人? 「不行啦!我有投球紧张感耶!」 「你不是能正常投接球了吗?还没治好吗?」 「对方是个小孩子,我只是丢弹跳球把球传回给他而已。」 「那不是更难吗?为了让对方能接到球,你要在同一个地方用同一个角度把球传回去呢!」 真一词穷了。这么说也对……他刚刚完全是无意识的传球。因为对方是小孩子,他就像个父亲一样跟他玩球,什么也没想。真一的心逐渐晴朗,吸入的空气也令他觉得很舒服。 「好——我就来打个全垒打给他们看!」伊良部撑大了鼻孔,朝打席走去。 自己已经痊愈了吗?诅咒解开了吗? 他觉得自己一定没事了。因为过去一直盘踞在心中的不安,如今已消失无踪。 他脑海里也有了画面,他看到自己投球、打球,还有奔跑的样子—— 敌队球员席传来笑声,往正中央飞去的超好球,伊良部却连续两次挥棒落空,还转了一大圈跌在地上。 真一放声说:「嘿!投手!这个打者连牵制球都打不中!你只要投稍微高一点的慢球就ok了!」 敌队球员席的气氛更加沸腾,每个人都笑翻了。「咦?那不是羊毛衫队的坂东选手吗?」有人问道。没错,没错!他就是经常得到金手套奖的坂东真一!他可是连续九年守着有hot er之称的名三垒手!真一在心中大声说着。「你到底站在哪边啊!」在打席的伊良部相当气愤。 投手投出一个很瞧不起人的慢球,是大约头部高度的坏球。 伊良部飞扑向前,挥动球棒。 下一秒,悦耳的打击声在万里晴空中响起。 白球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消失在河川彼端。 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望着这一幕。 第五章 女作家 1 「这次的主角也是因重病而死吗?」 在电话的另一端,身为编辑的荒井勉强地以开朗的语气问道。那种「又来了?」的说法令人不悦,星山爱子以客气却又冷淡的口吻说:「那就改用车祸吧。」 「不,我并不是说不好,」似是察觉到她不高兴了,荒井连忙说:「只是之前已经写了白血病和硬骨肉瘤……」 「有什么关系,跟这次的胶原病凑成『病榻之恋』三部曲不就好了。」 「啊,说得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 「拜托你振作点,我们作家的作品是否畅销,就看你们怎么卖了。」 压下自己的情绪,爱子挂上电话。什么嘛,不喜欢的话就退稿啊!想要我作品的出版社多的是。也不印出像样的册数,还那样说话。 她在心中痛骂后觉得胃热了起来,有点想吐。爱子的表情有些难看,这个编辑真是不懂察言观色。她走到厨房,将冰箱里的矿泉水喝掉一大半。最近她几乎只喝水,一直断断续续地打嗝,她还是觉得渴得要命。 她回到书房并坐到电脑前,开始写即将截稿的短篇小说。由于是系列小说,所以不会有写不出后续发展的问题,她会被女性杂志誉为最会描写都会男女微妙心理的现代作家。这次她以「离别」为主题,是调职到纽约的贸易公司职员与住在东京的美术馆管理员小姐,因电子邮件中的小误会而感情淡化的故事。 爱子写小说的速度很快。她二十八岁时便成为作家,至今已经是第八年了,在这几年内,她写了三十本以上的小说和散文,在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上也都有她写的书。不过她的老朋友兼自由编辑——中岛樱则说:「你的书内容很空泛。」 那是无法出书的人的偏见。她可是写过畅销书的,还会经被改编为连续剧和电影呢!是个有声望的流行作家。她流畅的敲着电脑键盘,看着萤幕,仅仅数秒内就进入幻想世界当中。小时候她就很爱幻想,说不定小说家正是她的天职,从杂志的专栏作家轻易地就转为小说家,也没有什么没没无闻的时期。因为她拥有与生俱来的才能。 大约写了一小时,正在描述女主角的日常生活时,她突然停下手。 美术馆管理员?她好像在哪部作品里写过……她感到胸口一阵骚动。 她拿起话筒打电话给樱。樱和她一样都是单身,和猫住在一间老公寓里。 「中岛小姐,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在我过去的作品当中,有写过当美术馆管理员的女主角吗?」 「又来了?」樱的语气透着困扰。因为彼此很熟,所以说话比较直接:「你之前也问我在你的短篇作品中有没有出现过精油按摩师吧!不好意思,你的小说我几乎都没看过。」 「总有翻一下吧?每次出书我都会送你一本啊。」 「只有快速翻过而已。我可不是因为你写的才不看喔,而是我对现代小说实在没什么兴趣。」 「你真无情。」爱子鼓着脸颊说。樱从以前就不看现代小说,所以应该不是嫉妒她。 「又因为登场人物的职业而头脑混乱了吗?」樱轻笑说道:「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可以写卖牛奶的年轻人和在加油站工作的女孩子啊!这种组合你绝对不会忘记。」 「喂,怎么说我也是个都市派作家耶。」 「都市里也有卖牛奶的啊。」 「少说歪理了,我可是出版社的招牌。啊,对了,我有写过当公司职员的恋人吗?」 应该有吧!爱子边说边这么想着。这么热门的职业她不可能不写,至少写过五次吧。 「这种事我哪知道呀?在你的小说当中,不都写一些银行人员、广告制作人、设计师或模特儿之类的吗?」 「什么啊,你明明就有在看我的小说嘛。」 「你写的是时下的言情小说吧?就算没看我也知道。」 真令人生气。不会对她毕恭毕敬的人,大概也只有樱了。 「中岛小姐,你最近在做什么工作?」爱子挖苦问道,反正一定是没什么赚头又不起眼的工作。 「日本电影的小说杂志,目前已经访问到一些年轻导演了。」 看吧,听就觉得不会畅销的企划。 「那我也帮你写些东西吧?我也有在看一些试映会。」 「不用了,我会请电影评论家写。」 火大啊!为什么这个女人在名人朋友面前还能如此充满自信呢? 挂断电话,爱子深深吐了一口气。算了,反正赢家是她。比起这些事,工作更重要,她闭上双眼搜寻脑中的记忆,美术馆管理员是特别的行业,不能再写第二次。 应该没写过吧?她实在没有印象…… 爱子又继续写她的小说。她喀哒喀哒地敲着键盘。女主角下班后独自一人到麻布的小餐馆,向熟悉的主厨诉说工作上的烦恼—— 等等,这情节好像写过了。她抬起头望向墙边的书柜,她的著作摆放在书柜上,封面大多是淡色系的,在那之中的某一本……不安在爱子心中逐渐扩大。 爱子起身走到书柜前,开始查阅自己的作品。如果写过的话应该是最近的的作品,因为她是最近才知道美术馆管理员这个行业的。 她一页页翻过,裸照摄影师和严肃的女编辑、没名气的爵士作曲家和霞关(※日本的政治中心地之一。)的女官僚、年轻的天才厨师和任性的女演员……当她翻到默默无闻的画家时,「不会吧?」她吓了一大跳,不过女主角是空姐。 就这样回顾了约五本小说,都没有写到美术馆管理员,看样子应该没问题。爱子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便又继续进行工作。 她将进入待命状态的电脑叫醒,阅读刚才写的内容。 爱子又站了起来。她突然想到,说不定更早以前会以「文艺员」这个名称写过。 「糟糕了……」她抽出书本说道。上个月也是这样,在深夜里为相同的不安所困,结果一直在翻阅她所有的作品,要是那个时候有列出清单就好了。 她蹲在书柜前,追溯自己的著作。虽然只要看目录就大概能想起男女主角的设定,但为了小心起见,她还是将整本书翻过一递,因为也有可能是用在三角关系的情敌上。 由于感到口渴,她便把宝特瓶放在手边,边喝水边检查。财团橄榄球队的队长和宣传课的女上班族、傲慢的音乐制作人和文静的造型师、正义感强烈的新闻记者和美丽的议员秘书……这次爱子做了笔记。如她所想的,大公司的职员已经用过三次左右,但是到纽约工作的设定是第一次出现,所以她还是决定这么写。 只有一本黑色封面又很厚的书她没有翻,因为那不是言情小说。 她花了一小时浏览所有作品,并没有美术馆管理员。太好了,只是错觉而已。她这才放心下来,然而当她看了一下清单后,突然感到不舒服。就好像吃到坏掉的东西而引起的胃部不适。她有不好的预感。 爱子又喝了点水,为自己注入力量。在下星期之前必须要写出五十页才行。虽然还有时间,但是在那之后还有排其它预定行程,所以她希望能早点写完。 她面向书桌继续写小说原稿。总觉得心静不下来,该不会有看漏的吧? 爱子又站起来走到书柜前面,她有种急躁的感觉,快速翻着小说。她到底在做什么啊?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就在此时,有股酸味涌上她的喉咙,她连忙冲到厕所。 她呕吐了一会儿。不会吧,又来了?她在心中这么说着。这是精神性呕吐症,她已经有两年没发作了。 接着强烈的恶心感朝她袭来,她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 了出来。 爱子脑部充血,眼角渗出泪水。又要回到以前那段痛苦的日子了吗? 她走到客厅往沙发上躺去,房间里寂静无声。就算她想求救,这里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爱子一边忍受着头晕,一边咀嚼自己的孤独。 在无计可施之下,爱子决定去医院看精神科。以前她也去过几次,之后就有好一阵子没再发作,只要服用精神镇定剂,就能维持正常。 这两年当中她搬了家,住的地方改变了,所以必须找另一间医院看病。她查了一下网路电话簿,在隔壁车站有一间伊良部综合医院。这么说起来,她在坐电车时也会看过那间医院的看板,那里好像也有精神科的样子。 她在柜台挂号后走到地下楼,飘着腐臭味的走廊尽头即是精神科的诊疗室。她敲了门,「欢迎光临——」一个高亢的声音便从室内响起。她开门入内,看到一个很胖的中年医师笑容满面地朝她招手。 唉,当作家的平常就已经很少有邂逅的机会了,还遇到这种胖子,爱子在心中有些不平衡。她还期待能与帅气的单身医师共谱一段罗曼史呢,如今希望幻灭了。 她看了看医师白袍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是这间医院院长的儿子吗?即使如此她也没兴趣,论地位论名声,都是她比较强。 「牛山小姐,你这里写的括弧星山是什么意思?」伊良部指着病历表的姓名栏,用小孩般的声音问道。 「是我的笔名星山爱子,您不看小说的吗?」 爱子以冷冷的眼神微笑答道。反正中年男子不是她的读者群。 「漫画的话我是还有在看啦。」他搔搔一头乱发,噘着嘴说:「喂——麻由美,你知道星山爱子吗?」他直呼爱子的全名。 一个年轻护士从布帘后面走出来。她穿着紧身的小号白色制服,嘴里还叼了根烟。 「我不知道。」护士懒懒地开口回答。爱子简直不敢置信,竟然有年轻女性不知道被称为「恋爱教主」的她? 「就算没有在看小说,应该也有在女性杂志看过我的名字或照片吧?」她的脸颊微微抽动。 「《ro"on(※日本的摇滚音乐杂志。)》之类的倒是有在看。」 护士推来注射台,摆置在爱子面前,并将爱子的手固定在台子上,接着将药剂注入针筒里,爱子看得目瞪口呆:「这是要给我打针吗?」 「放心、放心。你得的是精神性的呕吐症吧?这可是特效药喔,呵呵呵。」 伊良部身体弯向前,笑得很诡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护士帮病患打针,护士嘴里还叼着烟。 「痛痛痛……」爱子不禁叫出声来。伊良部则以兴奋的表情凝视着针头穿透皮肤的瞬间。 这个人真的是医生?爱子哑口无言。 「牛山小姐,要怎样才能成为作家?」伊良部嬉皮笑脸的说。 「可以请您叫我星山吗?我比较习惯这个姓氏。」爱子不悦的回答。其实她当作家的目的有一半是想要笔名。小时候的她很胖,男生们总是「大牛、大牛」的叫她。 「当精神科医师啊,题材要多少有多少。我也想来写写看呢,那些奇怪患者的故事。」 奇怪的人是你吧!爱子差点就脱口而出,不过还是忍下来了。 「那您要不要投稿看看呢?」爱子抬起下巴说。 「不如你介绍出版社给我吧!也比较省事。」伊良部不要脸的说。 爱子觉得很厌烦,不看小说却想写小说的人太多了,伊良部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在那之前我想请您先帮我诊断病情。」 「啊啊,呕吐症是吧。总之就是当你生气时就会呕吐,所以只要厘清生气的原因就好了。」 「生气的原因……吗?」 「没错。找出病因后消除它,这是精神科医学的基本。」 什么嘛,他也会说些正经话嘛。爱子重振精神。 「也就是说,如果是因为工作就辞职、如果是因为邻居就搬家、如果是因为人际关系的话就让讨厌的人消失。」伊良部若无其事的说:「如果你要下毒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药,嘿嘿嘿。」他露出牙龈微笑。 喂……爱子感到无力,就是因为做不到才烦恼嘛。「我想可能是创作的压力造成的吧。」 「没错,真辛苦啊,每次都要费尽心思想故事,而且还有期限。偶尔也画一些画,用来取代每个月的连载内容如何?」 「啊……那样很轻松,也不错呢,可以用蜡笔写些像小孩子的潦草字体。」爱子用手指轻敲自己的膝盖。 「没错没错。」伊良部露出牙龈笑着点头。 「我要回去了。」爱子板着脸站了起来。她可没空跟这种白痴说些有的没的。 「怎么这样,再多待一会嘛!这里已经有三天没患者上门了。」伊良部以撒娇的声音说着,拉住爱子的手。 「不要碰我啦!」爱子甩开伊良部,骂小孩似的俯视着他。这男人搞什么啊?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小儿科医生了。 「小说应该要怎么写才好啊?」伊良部说。 「将你所想的东西写出来就好了,但是要从客观的角度写。」爱子下意识的回答。 「大纲要怎么拟定呢?」 「比那更重要的是描写,重点是描写人物。」 「这样啊,不知道我写不写得出来?」他靠坐在单人沙发上,挖着鼻孔说。爱子感到无力,眼前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五岁小孩。 「星山小姐,暂时要请你定期来医院了。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很忙的,明天就是截稿日了。」 「那就后天吧。」 爱子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算了,怪人也是小说的题材。哪天在小说中让这个笨蛋医生登场就好。 「啊,对了——」爱子想起了重要的事。非关呕吐症,是她在写小说时会因不知是否写过那些题材而极度不安的困扰,她本来也想跟医生商量这件事的。 「嗯?什么?」 「那个……不,没什么。」 爱子选择作罢,要解释太麻烦了,她也不想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那么多。再说她也不认为会有解决的方法。 她请医生开了精神镇定剂的处方后,便离开那间医院。 「再见咯——」伊良部向她挥手道别,她也不禁挥了挥手。 真是神经病!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一回到家,爱子就泡了杯咖啡,走进书房里休息。她坐在椅子上左右来回旋转,她不经意地望向书柜,正中央的书柜里排放着她的著作,其中有一本书特别厚。这就是我的忧郁源头吧,爱子自言自语道。超过千页的钜著,书名是《明天》,这是爱子的自信之作,她知道造成呕吐症的原因,这本书不畅销的事情,至今仍影响着她。 她在作家生涯的第五年写了这本书,内容是描述家庭的崩解与重生的故事。她阅读了很多资料,细心取材,倾注全力写下这本小说。她想跳脱轻浮恋爱小说的框框,想写能震撼人心的故事,而她的努力也得到回应,书一出版即被各报章杂志报导,大多对此作赞不绝口。就连一向毒舌的樱,也有点兴奋地打电话来对她说:「这真是杰作!」爱子有股成就感,认为自己能藉由这部小说改变形象。 但是,这本小说并不畅销,以往的忠实读者根本不看这本书,结果没有再版。也因此有两个印刷错误的地方一直未能修正,就算受到专家肯定,也不代表能够大卖——她深深体会到这个残酷的现实。 爱子被这件事打垮了。由于打击太大,在那之后的半年,她什么也写不出来。即 使到了现在,她还是无法完全摆脱这个阴影,这是爱子心里的一根刺。 她又觉得反胃了,胃液涌上她的喉头。 可恶!她冲进厕所,把刚才喝的咖啡给吐了出来。 2 眼看截稿日将至,她还是接受了女性杂志的采访。有些作家并不喜欢曝光,但爱子却是积极的接受访问,因为她很想上杂志。 她到原宿一家常去的美发沙龙弄了头发。她会向编辑部要求美发化妆,但编辑部却很干脆地回答她:「照你原本的样子就好了。」开什么玩笑,又不是推理小说家,衣服也是为了今天而买的,买东西是她少数的乐趣之一。 文艺部的责任编辑也跟着她来了。 「星山小姐,下个月截稿的短篇小说就麻烦你了。」 这个姓田中的年轻男编辑向她鞠了个躬。爱子的责任编辑都是年轻男子,也许是他们比较会阿谀奉承吧。当作家当了八年后,所有人都轮流当她的责任编辑,不知是否有所顾忌,他们几乎不会问她作品的内容。她很怀念过去跟编辑交换意见的日子,现在这些人都对她唯命是从的。 访问的主题是爱情攻略。随着接受多次访问,她渐渐受到名家般的礼遇,谁在媒体上的曝光率高,谁就赢了。 「假装不喜欢对方是不行的。在读这篇访谈的你有吸引他的魅力吗?你有那种自信吗?只会被别人抢走罢了。」爱子高谈阔论,她已经习惯演戏,不会感到害羞了,只要这样讲个一小时的话就会有五万元进帐,一般女性上班族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嫉妒吧。 拍照时她要求拍右边四十五度角,这是她最喜欢的角度。但是摄影器材很简陋,连拍脸部特写用的反光板都没有。于是爱子对田中抱怨。 「真是对不起,要是有白色画纸之类的东西,我愿意帮忙拿。」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你当我是卖美术用品的吗?」 田中乖乖脱下自己的衬衫,用来代替反光板。看在他那么老实的份上,爱子也原谅他了。 「对了,请问下次是怎样的故事呢?我想做个预告。」田中说。 「一个叫纯子的空姐爱上有家庭的公司职员,纯是纯粹的纯。」 虽然是信口开河,但是她有自信可以照这个设定写出故事。 「我知道了。」田中写下笔记。 「等等——」爱子突然开口:「我去年有写过这种故事吗?」 「不,还没写过……」 「不对,我觉得好像有写过。」她的内心开始骚动:「田中,你当我的责任编辑已经几年了?」 「两年了。」 「那可能是在这之前写的。」 「您在我们公司出版的作品我都看过了。」 「那就是在别家出版社出版的作品了。田中,你有看过别家公司出版的吗?」 「啊,不,没有全部看过……」田中的表情有点僵硬。 爱子以冷冶的眼神凝视着编辑,她后来的责任编辑都是这种人。 「你可以回去了,我还要工作。」 冷淡地说完后,爱子迳自走进书房。她拿出前天列的清单查询,不行,她只有写下职业,她写过许多不伦之恋,说不定有相同的设定。 一想到这点,她就静不下心来。明明是下个月的工作,她却觉得不先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做其他的事。 爱子坐在书柜前,检查她的著作。她又感到恶心想吐了。 为什么?爱子感到困惑,她怎么会忘记自己写过的东西呢?是因为她做这行已经八年之久了?还是她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爱子一边逐字阅读小说,一边和涌上心头的那股焦躁感奋战。 「太好了——你来了!」 伊良部展开双臂,看起来好像要抱住爱子的样子,她不禁后退几步。她闻到扑鼻的香水味,这只河马还喷香水? 她明明决定不会再来第二次,却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独自承担问题实在令人害怕不安。 「我后来也写了小说喔!我还想请你帮我介绍出版社呢。」 不会吧?爱子皱眉。不是才过了两天而已吗? 「您写了几页?」 「三十页左右,我一下子就写出来了。」 伊良部把原稿交给她,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她也下意识的收下了。 那是一份手写稿。其字迹有如蚯蚓皱成一团,而且到处画着奇怪的插图。 「附上插图,是麻由美帮我画的。」 「喔……」爱子看了看麻由美,她正半躺在长椅上看杂志。 她的头痛了起来。就算把他们当作故事题材,应该也没人会相信吧。 「什么时候会出版呢?」伊良部挖着鼻孔问。 「当然不可能出版啊!才三十页。」她终究还是生气了。 「还要写几页才够?」 「不是这个问题。你要先让编辑认同你的作品,才会有后续发展啦!」她说话变得不客气了,瞧不起小说也该有个限度。 「那你就快点帮我拿给编辑看嘛。」 爱子深呼吸以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好期待喔!」伊良部望着远方,完全不在乎爱子的反应。 生气也没用吗?她懒得拒绝了,只好暂时保管那份原稿。就把这事推给荒井或田中吧,叫他们直接回覆他就好了,他们绝对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医生,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别的事情的。」 「嗯,什么事?」 爱子向他说明最近的记忆混乱,她写小说时总是会担心以前是否写过相同题材,不管她确认几次,还是无法消除心中那股不安。 「喔——这不是记忆的问题,是强迫症。」伊良部漫不经心地回答。 「强迫症?」 「对。例如明明已经把门锁上了,却在出门后一直担心自己有没有忘了锁门。这是常有的事,还有人得到这种病后,每天到处问别人自己有没有跟谁借钱。」 「是这样的吗?」 爱子的心沉了下来。呕吐症再加上强迫症,她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反正我看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玩个一两年,这样的生活不也很好吗?」 「请不要说得那么轻松。当作家的要是这么久没出书的话,很快就会被遗忘的。」她一针见血地反驳,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离开竞争行列的人,是不会有人等他们回来的,做这一行就像在玩大风吹一样。 「我可以帮你写啊。」 「医生……」爱子的语调变低了:「我话先说在前头,关于你的原稿,请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就算是小说杂志的新人奖,每次也都有数以千计的人报名。」 「没问题啦!我,很有自信的。」伊良部把一句话分段来说。 怎么有这么轻佻的人?他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啊? 「当作家真好,过着令人向往的版税生活。」 「只有极少数作家是那样。大部分的作家都是靠稿费过活,平均年收入比大出版社的职员还要少。」 「是吗?」他意外地瞪大眼睛。 「是的,这是很朴实的工作。」 「什么嘛,那我不写了。」伊良部将他的短腿往前踢。 「不过要是写出畅销书,就能变成亿万富翁。」 「我还是继续写好了!」他又把脚缩了回去。 认真跟他说这些真是愚蠢,他真的认为自己能成为作家? 「医生,请不要离题,想想如何治疗强迫症好吗?」 「这个嘛……」他搔 搔头:「跟呕吐症的病因一样,总之吐出别的东西就好了。」 「别的东西?」 「因为你累积应该发泄的情绪,所以胃里的东西就代替那些情绪被发泄出来。强迫症也是相同道理,你就在阳台对着夜空,大声骂出对别人的不满如何?」 「我说啊,那么做邻居会报警吧!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名人耶。」 但也不无道理,最近都没有人可以听她发牢骚。以前的责任编辑都因为人事异动被调到其他单位去了。虽然有同业的朋友,但她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在圈外也都没半个朋友了…… 这天也接受了注射,名叫麻由美的护士板着脸为她打针。 「麻由美小姐,你有跟其他护士问过我的事吗?她们应该都知道我吧?」 爱子问道。麻由美之所以不对人气作家恭敬,一定是因为她还不清楚状况。 「我没问。」麻由美斜视着她,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爱子感到很火大。什么嘛,这女人!亏她还觉得这护士长得不错。 「那下次我送几本我的签名书来吧,你可以跟大家平分。」 「喔,随便。」 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客套也好——应该要说「谢谢」吧! 血液冲上她的脑门,胃里也燃起一把火。这两个人是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他人吗?爱子强忍吐意,离开了诊疗室。 她将伊良部的原稿推给荒井。她觉得很麻烦,所以并没有读过。 「好的。既然是星山小姐推荐的,那我一定要拜读。」 荒井马上就答应了。这是当然的,要是他敢拒绝的话,她就会找他麻烦。 「不是我要推荐,而是一个厚脸皮的医生硬塞给我的。」 她简单的把事情说明一遍,用货到付款的机车快递寄出原稿。接下来只要让荒井直接跟伊良部接洽就好,她不想管了。 当天晚上她和樱约好一起用餐。虽然樱很令人火大,但是能够毫无顾忌地谈话的,也只剩下樱了。 「好棒喔,你还预约了这种店。你会请客对吧?」 这里是位于麻布的法国餐厅,樱环视店内说道。她穿着灯芯绒裤和毛衣,看起来像个学生,也不化妆,不过三十几岁就被当成女士的确令人生气。 「工作如何了?还顺利吗?」樱问道。 「一点也不顺利,我还去看精神科呢。」爱子别扭的说。 「怎么回事?」于是爱子向惊讶的樱诉说最近的失常,没有任何隐瞒。反正她们所处的世界不同,没必要说谎。 「看吧,果然还是该写卖牛奶的年轻人和加油站的女孩子。」 「不要闹了啦!说得一副跟你无关的样子。」 「那我就分析给你听吧。牛山小姐你老是写那些排列组合式的言情小说,我已经腻了。」 「排列组合?什么意思啊?」爱子脸色一沉。这样批评别人的工作,真是有够失礼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跟水户黄门的故事一样,不用看就能猜到结局是什么。」 「好过份,有别离当然就会有邂逅啊!」 「你的小说就像老调重弹,感觉都差不多,也没什么现实感。」 「中岛小姐,在作者本人的面前你还真敢说耶。」 「别生气,老实跟你说才是为你好吧,反正你的周围都是一些仗势欺人的人。」樱喝了一口红酒,表情滑稽地说着好喝。「牛山小姐,你再写一次像《明天》那种长篇嘛。我不是在说客套话,那真的是杰作。」 「但是卖得不好。」爱子垂下头,低声说道。 「那是以你的标准来说吧!初版都卖了三万本,你别要求太高了。」 「我以为会成为畅销书啊!还想说人生会就此改变呢。」 爱子真的如此深信不疑,她连买高级公寓的计划都拟定好了。 「我能理解你不甘心的心情,那的确是卖个二十万本也不奇怪的作品。」 「对吧?那可是我呕心沥血之作。」 「我懂、我懂。就算只是阅读也能感受到你身为作家的气魄。」 「但是我并没有得到回报,你觉得我还能再写那种小说吗?」 「不过你还是有赚到啊。」樱叹了一口气:「哪像我做的电影杂志,再怎么好的书,最多也只能卖五千本。就算库存都卖完了也不会再版,当然也没办法打广告。」 「真的假的?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不景气,必须要卖到没有库存才算成功。如果没有大卖的话,下次就不会主打这个商品了。」 「那还真是令人生气耶。」 「就是啊!企业公司不会管你是杰出的作品还是平庸的作品,他们只卖能畅销的东西。出版社和制造厂商都一样。」 「而你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办法啊,当自由编辑的又不能怎么样。」一向开朗的樱,表情蒙上一层阴影。「对作者也很不好意思,我每天都很忧郁呢。」 「这样啊……」 两人的心情都变得很沉重,爱子明明是想藉着发牢骚宣泄一番的。 「只要做出好作品就能大卖是骗人的。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但要面对这个现实还是挺痛苦的。」 「嗯,是啊。」 「还有人说作品是不灭的,那也是骗人的。卖不出去的东西才不会流传后世呢。」 是吗?我的《明天》也会消失吗?我倾尽全力所写下的,有如自己孩子一般的作品—— 爱子的心情变得更糟了,难得的美食也味同嚼蜡。 她回到家后又将丰富的料理吐光,更加深了她的空虚。 5 田中送正片来了,是前几天接受访问时所拍摄的照片。爱子每次都会检查照片,要是什么都不管,她不喜欢的照片就会被登出来。 「这摄影师技术不太好吧!这简直是报纸在用的照片。」 爱子提出她的不满。所有的照片感觉都很粗糙。 「是吗?我觉得这张还不错啊。」田中指着有做记号的照片。 「根本不行啊,脖子部分都看到皱纹了。这些全部不采用,不是有以前在摄影棚拍的宣传照吗?从那之中挑几张来用吧。」 「那些柔焦的照片是吗?」 「你那是什么眼神?」爱子瞪了他一眼,因为田中一脸很困扰的表情。 「没什么,我明白了。我会跟编辑部说说看的。」 田中闭上嘴。这大概会在公司内引起纠纷吧,但他也不想管了。 「啊,对了。星山小姐,我们想要每隔一个月在杂志上刊登作家的游记,可以麻烦您为第二期写一篇吗?」 「游记?这个嘛……」爱子沉思。「好啊,那就去巴黎吧。」她如此答道,正好她也想去国外旅行。 「先在布里斯托过夜,到新开的高级餐厅吃饭……」 「那个,不好意思,是国内旅行。」 「咦——不要这么小气啦!我也打算写以巴黎为背景的短篇啊,你去跟总编辑说啦!」 「是,我会说的。」 「第一回是谁?」 「奥山英太郎先生。我们会请他带着数位相机,到东北地方的渔村独自旅行。」 「那第二回一定要大手笔一点。」爱子硬是找了个理由:「奥山先生的书畅销吗?」 「完全不行。」田中左右挥动手掌说道:「他每次都会改变文风,个性又古怪。」 这是件好事,这种同行不畅销的话题令她心情爽快。 田中回去之后,换荒井打电话来了。 「关于前几天您交给我的,那份精神科医师写的原稿……」啊,对喔。她把这事丢给他之后就忘了。「如何?你看得懂他在写什么吗?」爱子问。 「我觉得还满有趣的。」荒井愉快的话音从电话彼端传来。 「骗人!真的吗?」她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个伊良部能写出有趣的作品? 「不,我说的不是小说,而是插图。」 「喔,那个啊。」爱子想起来了,原稿有附上麻由美画的奇怪插图。 「该说是非常独特呢,还是有震撼力呢……」 「我只瞄过一眼,都是一些看起来像外星人的画吧。」 「就是这点好,独一无二就是在形容这样的东西。」 「哦——」真无聊,那个骄傲自大的护士会有绘画的才能?「我可先声明,插图不是医生画的。是一个叫麻由美的护士画的。」 「这样啊,那我直接跟她接洽可以吗?」 「请便,那原稿到底怎么样?」 「对星山小姐有点难以启齿……」 「没关系,我跟那个医生之间没有什么人情顾虑。」 「简直杂乱无章。」 果然,那个一点也不客观的男人能写出好文章,怎么想都不可能。 解决了杂事后,她展开工作。她写到公司职员和客舱服务人员相遇的一幕——从伦敦直飞东京的班机,在商务舱内,纯子的视线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修长的身躯、轮廓深邃的脸庞,她记得来伦敦时,也跟这个人同一班飞机—— 她停下打字的手,她觉得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扭曲了。 她绝对写过这个,这次一定没错。为什么在构想的时候没发现呢?爱子慌张地拿出清单,一一查看书名和登场人物。 没有。不,不可能,是她漏写了。又要全部看过一遍吗?突如其来地,她的心跳加速。在此同时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她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就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到键盘上了。 爱子的表情歪曲。有另一个自己在对她说:你果然不正常。她知道这是强迫症和呕吐症,全部看过以后就会晓得,她还没写过这个题材,但是只要一开始写,她就会被不安的情绪追着跑。还是休息比较好吗?爱子拔掉键盘线,直接把键盘丢到厨房的垃圾桶。她没心情工作了,不过在这两年之中,她本来就一直没有干劲就是了。 「太棒了!我也成为一个作家了!以后可以靠版税生活了!」 伊良部在她面前露齿嬉笑着。爱子皱眉,河马眉开眼笑就是这个样子吧!她想着不合时宜的事,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 「星山小姐,你从荒井先生那儿听说了吗?他昨天打电话来医院,说我的作品很有趣,想跟我见个面。」 喂,荒井是说麻由美的插图吧!你误会了什么啊? 「他说非常独特,是很棒的作品。如果有其他作品的话他想看看。」 就说了人家是指插图。 「一开始我在电话中听到他说『很有趣喔』的时候,高兴的都快飞上天了。被人夸奖果然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拜托你把别人的话听完啦! 「三十页的话我一个晚上就能写出来了,我要再写稿子给他看。要写几页才能出书?」 「这个嘛,至少也要两百页。」 「咦——这么多?不能用麻由美的插画填补空缺吗?」 爱子默默摇头。算了,反正到时是荒井在烦恼,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至于那个麻由美正趴在长椅上,边吃零食边看杂志。 「啊,对了。护士小姐,我把我的书带来了,你可以分送给想要的人。」 爱子拿出装着自己的作品的纸袋。除了几本爱情小说外,还放了一本《明天》。 「可以请你先放在那边吗?」麻由美说道,一副很麻烦的样子。 爱子的脸微微抽搐,开签名会的话可是会有很多的年轻女性大排长龙呢! 「对了,你的症状如何了?有好一点吗?」伊良部说。 「就是因为没好我才来的!」她的语气不禁凶了起来:「只要我想写小说,就会被强迫观念困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休息是最好的方法啊。」 「不要说那种悠闲的事。我每个月要写出两个短篇,此外还有长篇的连载。」 「如果来不及赶上截稿日会怎样?」 「来不及的话……」爱子吞吞吐说:「通常是拿新人的预备稿来填页数。」 「什么嘛,并不会开天窗嘛。那不就得了。」 「什么那不就得了……这是信用问题,我可是职业作家耶。」 其实她很想大胆地丢掉原稿,但是她没那个勇气,更不敢休息。 「那就做一些跟平常不同的事吧,这也是个办法啦。」 「跟平常不同的事?」 「对。听星山小姐的描述,日常的例行公事会引起你的强迫观念。你干脆写一些情侣互相杀害,或是在做爱的时候幽灵跑出来摇晃床铺之类的。『你好激烈啊!』『不,不是我弄的。』像这样子的,啊哈哈!」 伊良部张开大嘴哈哈大笑。这个白痴,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说啊,我好歹也挂着星山爱子这个名号耶,做这种事岂不砸了我的招牌吗?」 「那你就把招牌卸下来啊,应该会变轻松喔。」 「把招牌,卸下来……」 爱子说不出话来了。她心里是有个谱,由于《明天》卖得不好,她渐渐抓着招牌不放。也不再冒险。 「还有例如自己的情人是外星人,喜欢喝人类的痰,每天晚上都拿起痰盂咕噜咕噜地喝。」 喂,大叔……爱子不快地皱眉头。 「总之人是需要变化的。」 「喔……」爱子点点头。虽然令人不高兴,但也有道理。现在的她完全处于守备状态。 回到家之后,她决定照着伊良部的建议试试看。反正只要她开始写以往的言情小说,身体就会不舒服。距离截稿日还有一段时间,值得一试。姑且不论恐怖小说或科幻小说,色情的官能小说她或许写得出来,爱子的手指在新键盘上游走。 她是在公公葬礼的那夜感觉到妹婿的视线。他一直偷看穿着丧服的清美的后颈,一旦四日相接便慌张地转开视线。不喝酒的妹婿脸颊却涨红了…… 她又觉得不舒服了。不行,写书情小说的感觉还留着,这样只不过是把相同的东西平行移动罢了,她必须打破尺度。 我的阴部是乌黑的,因为做爱次数太频繁了。都是精力充沛的妹婿不好,他每天翘班到我住的公寓,寻求我的身体。而且他还会放其他东西进来,昨天放了萝卜,我真的以为我会死—— 哇啊!再怎么样也不能写这种东西吧!爱子双手抱头。要是把这个东西用电子邮件传到编辑部,铁定会引起一阵骚动。 电话响了,是荒井打来的。 「星山小姐,糟糕了!那个叫伊良部的医生好像误会了什么,跑到公司来了。」荒井低声的说。「我们本来是想请画插图的麻由美小姐来的。」 「哦,是吗?那个医生本来就没在听别人说话的。」爱子觉得很有趣,在心中暗自偷笑。 「就是啊!委婉的跟他说也说不通,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直问『什么时候会出版呢?』」 「你们就帮他出书啊?说不定会意外地大卖喔。」 「怎么这样……」荒井的声音听来很困扰:「总之我暂且收下了原稿,之后可以请星山小姐好好跟他说明一下吗?」 「你是想增加我的工作吗?」 她不客气的丢下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荒井一筹莫展的脸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哼了一声。 爱子对着窗外无意义的叹了口气。 她也变成一个坏女人了,让编辑们困扰使她感到快乐。 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比现在还要善良一些。 这也是《明天》的错。当这本书未能畅销、爱子一蹶不振之时,她听到责任编辑因别的作品大卖而盛气凌人的传闻。自那之后她便冷眼对待编辑,这一定是她的不幸。 她看向电脑萤幕,把那愚蠢的原稿删除了。她不可能发表这种东西。 自己到底想怎样呢?以「恋爱教主」的身份引领言情小说界吗?还是变成有钱人过着优渥的生活呢? 不对,她想再写像《明天》一样的小说。当她写完时真的非常兴奋,成就感无比强烈,那时她觉得自己很厉害。 她想要再写看看,但是该怎么努力才好呢?即使努力过了,她仍旧害怕结果。 要是这次也以悲惨结局收尾,她一定会变得更别扭吧!会把一切都归咎在别人身上吧!她就是这样的人,心胸狭隘。 爱子关掉电脑的电源,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写。 就照伊良部说的,暂时不要写小说吧。半年的话,应该还有位子可以让她坐吧,这期间也可以用散文或游记来搪塞。 她趴在桌上,觉得好想哭。为什么她会这么孤独呢? 公司突然要她参与杂志对谈。爱子向田中说「我写不出来」后,便以之前就提过的对谈企划来填页数。 爱子事先得知会有凹版印刷页(※一种印刷的方法,凹版印刷的成品,用手触摸可感觉到墨纹凸出纸面,适合钞票、艺术品及有价证券的印刷。),也接受了。她也刚买了新和服,想穿着它曝光。她去美容沙龙做头发且化了妆,一旦要上杂志,女人的肾上腺素就会在体内奔驰。 与她对谈的是近年来突然红起来的年轻女作家。爱子看了她的作品,都还只是初出茅庐的程度而已,爱子安心不少。不过也有点生气,这种小说竟然也能畅销? 「我是丽奈——」在饭店的单人房中,经过田中的介绍后,丽奈深深鞠了个躬。少口齿不清了,那声音也太撒娇了吧! 「请问你贵姓?」爱子故意问的,她知道丽奈的笔名没有姓。 「只有名字——我觉得这样比较好记。」真是不要脸。明明就又矮又胖,还取这种笔名。爱子以眼神快速扫过丽奈的服装,她穿着爱马仕的新品套装,要价四十万日币,一点也不适合她。 「好漂亮的和服喔!」丽奈说。 「哪里,你的套装才好看呢。」爱子回道。她们称赞了一下彼此的衣着。 首先三人吃了从饭店送来的御膳便当,并互相闲聊。「田中先生真是的!」丽奈不停地向田中故作娇态。 「星山小姐请听我说,前几天他还在试映会上打瞌睡呢!」 哦?他都没邀过我呢。爱子看着田中,他表情尴尬地笑了笑。田中在她心里的优先顺序一口气下降许多。 「在餐厅吃饭时也不会帮女生选酒,就男人而言这是个问题对吧?」 爱子决定要到校稿最终日才交出田中要的原稿。 太容易出道的作家会把责任编辑当成私人物品,这女人即为其典型。有人照料她的一切让她很高兴吧。 饭后,她们开始对谈。主题是「言情小说的未来」。 「看了星山小姐的小说后,我觉得星山小姐很懂得如何描绘女性。有如女主角就在我们身旁一般,忍不住会边看边说『的确有这种人』呢。」 丽奈对爱子奉承。她是不讨厌听这样话,但也不会感到高兴。 「但是不会太寒酸了点吗?所有人物都这么时髦。」 「因为我不想让故事的生活感太重,尤其是短篇的页数也有限。」 「但是所有人物都住在大楼里呢。」 「是这样吗?」正中要害。这让爱子有点愤怒。 「是啊,星山小姐还真是喜欢写主角看着都市的夜景沉思呢。」 「丽奈小姐则是喜欢白色的豪宅吧?女主角大多是实业家的千金小姐。」 爱子也回了一句,这女人的小说都只写有钱人。 「因为我从以前就很向往那种生活。」 「但是小说不能只写童话故事的。」 「您说得是,我会向星山小姐学习的。」丽奈朝上看说道:「我也会试着写编辑、广告制作人、美术馆管理员等活力十足的女强人的。」 美术馆管理员?爱子吓了一跳。那个故事已经停顿了,还没写完才对啊!她的背脊传来一阵凉意。 「我以前会经写过美术馆管理员吗?」 「没有吗?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吧。因为感觉很像星山小姐的模式嘛。」 很像她的模式?她的脸颊有点抽搐。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美术馆管理员。她果然漏掉没检查到吗? 「另外公司职员也很常出现呢,您以前的恋人中有人是公司职员吗?」 「不,并没有。」 「那就是您喜欢身材修长、轮廓深邃的公司职员咯?」 这丫头是在找碴吗?爱子感到双颊发热。 「丽奈小姐才是,你很喜欢马术社和美式足球社的队长吧!还有美术大学的学生。」 「星山小姐要是写到美大,一定都是工读生。然后生长在富裕家庭的女大学生就会被他吸引,像这样的模式。」 「喂,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说模式模式的?」爱子神情严肃的说。 「那个……我把刚刚的对话内容稍微整理一下……」田中插话,汗如雨下:「也就是说,言情小说家的个性会表现在登场人物的设定上。」 「又没人那么说!」爱子厉声道。 「对不起。如果我让您不开心的话,我道歉。」丽奈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歉疚的说着:「比起人物设定,更重要的是经典对白没错吧。」 说得倒好听,她的小说明明就连一句好台词都没有。 「不过要写出让大人有同感的经典对白是很难的。丽奈小姐的读者都是十几岁的人,应该不喜欢看这种成熟的小说吧?」 「星山小姐的经典句都是像『每个女人都拥有一面镜子』之类的吧!这句我已经看过三次了。」 「丽奈小姐,你经常写的那句『恋爱是无解的方程式』让我觉得很奇怪。解开恋爱方程式的就是小说啊!」 「无所谓,反正我的人气排行是第一名。对吧?田中先生。」 「啊、不、这个……」田中已经语无伦次了 这对谈算什么东西啊!爱子火冒三丈。她怎么可能默不吭声地允许这些话登上杂志?不行!她要继续写小说!撤回休笔的决定!她要写出这个女人无法触及的成熟恋情! 未完成的原稿也还不错,只要再稍加修改—— 等一下,美术馆管理员到底能不能用?还有公司职员?模式,丽奈的话在她耳边打转。 爱子一阵晕眩。她有种血液倒流的感觉,而胃中的食物则代替血液往上翻腾。咦? 骗人的吧!不要啊!她在心里发出哀号。 在起身的同时,她吐到桌子上。丽奈、田中及摄影师都愣在那里。尚在消化的虾子和莲藕碎片跳入他们的眼帘。 爱子抓起桌巾的边缘盖住呕吐物。之后就离开那个房间,头也不回地在走廊上奔跑。 除了从那个地方消失以外,她什么也无法思考。 4 接下来的三天她都窝在卧室里。每次只 要一想起那件事,胸口就有如被羞耻感撕裂一般,她硬是忍住尖叫的欲望。 而且当田中打电话来探问时,她的反应也很歇斯底里。你要是继续当那女人的责任编辑,就不要再当我的责任编辑了!爱子脱口说道。她竟然迁怒别人,温和的田中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吧。 她几次试着起身坐在电脑前,但还是写不出来。光是构思故事就让她很想吐,而她也真的吐了,在这种状态下她根本美丽不起来。 爱子感觉到她的作家生涯出现危机了。她冷静地衡量自己的价值,因为她的书能大量生产,所以才能成为流行作家,她会就此消失无踪吗?就跟《明天》一样。想到这,爱子只能叹气。 电话响了,她勉强接起电话,是荒井打来的。 「星山小姐,救命啊!那个伊良部医生每天都闯到公司来,问我『要怎样才能出书?』我都没办法工作了!」 荒井好像快哭了。那个笨蛋医生,怎么又来了? 「你有明白地告诉他了吗?说他没有才能。」 「我是没说得那么直接,不过我有告诉他依他目前的水准很难。」 「那么说是不行的啦!那个人根本听不懂迂回的客套话。」 「就是啊!我跟他说他的文章不好,他就追问我是哪里不好。结果不知何时变成我在帮他修改文章,昨天也花了三个小时在讨论,不过刚刚他打电话来说他已经改好了,马上就来我们公司。简直比流氓讨债还缠人啊!」 「那就帮他出版啊?会比较轻松喔。」爱子不在乎地说。 「拜托,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又不关我的事。」 「怎么这样……」荒井无言以对。 「我有个好点子,让那个医生上媒体吧!他是个怪人,一定会不可思议的受欢迎。然后你们就可以帮他出书啦,偶像书不是你们最擅长的吗?」 「一开始就没有想让他当艺人……」 「也是啦,你们只做能赚大钱的生意。」 「请不要为难我好吗?我只是个小职员,没有什么权力啊!」 「那当我的责任编辑也是被上面的人命令的咯?」 「不,这……」他一时回答不出来。 「啊——烦死人了!」爱子粗鲁的说:「没用的家伙!消极主义者!没毅力!阿谀奉承!短腿!我现在就去公司,管他是医生还是什么,我都要骂死他!」 「咦!您愿意来吗?」 「准备好点心等我!」 爱子用力挂上电话。她从床上跳起来并梳理头发,她现在很想找人臭骂一顿。所有的人她都讨厌!不管是编辑们、自己,还是在路上走动的人。 她知道她很自私,但是已经停不下来了,所有的情绪似乎快要爆发了。 她一进入出版社,就看到荒井和伊良部面对面坐在大厅一角的圆桌旁。 「啊,星山小姐——拜托你帮帮忙!这个人都听不懂我说的话。」伊良部用撒娇的声音说。 「听不懂的是医生你吧!」爱子突然骂道:「那种小学程度的文章,怎么可能出版放在书店里卖?都已经是大人了,多少也用常识想一下吧!」 伊良部瞪大眼睛问题:「星山小姐,你怎么了?你的脸在抽搐喔。」他一点也不怕的样子,这让爱子火气更大了。 「我说啊,你别瞧不起小说了!你以为作家都是用什么心情在写小说?大家都是呕心沥血、绞尽脑汁地编织出一字一句的!而你这个外行人——」 「星山小姐,你的脸好红喔。发烧了吗?」 「是啊!已经烧到快喷出岩浆了!」 「对喔,因为你得了呕吐症嘛。」 爱子气到嘴唇发抖。这个白痴!干脆吐到他脸上好了! 「不过荒井先生有说我的作品很有趣耶。」伊良部嘟嘴说道。他靠在椅子上,吸吸鼻子。 「什么?」爱子说不出话来。她看向荒井,「啊、不、那个……」荒井结巴的说。 「该说是有趣吗?在修改了好几次之后,渐渐有种奇妙的感觉浮现……」 「看吧,我还是有才能的。」伊良部得意地挺胸。 「什么啊,真的吗?」爱子问。 「说是才能也有点……总之就是有种自然的怪异,谁也模仿不来的愚蠢……」 「给我看!」爱子拿起原稿快速阅读。乱七八糟的文章,以绘画来说的话就是抽象派。可能是毕卡索,也可能是疯子。 「也许是编辑的职业病使然吧,我想找出他写得好的地方。而我读过之后,也不能说不有趣……我对医生这么说,结果他就很想出书。」 「那你就负起责任帮他出书就好啦,不要打扰别人!」她瞪了荒井一眼。 「耶!出书!出书!」伊良部开心地举起双手。 「不可能的,这个要是出版成书会引起业界大乱的。星山小姐应该也很清楚,就连好书都不一定好卖了。」 「那是你们的错。」 「没错、没错。是你这家伙不好。」伊良部说。 「你这家伙?你这样也算是精神科医师吗?」荒井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时有个眼熟的女人经过,是中岛樱。她是自由编辑,在出版社看到她也不奇怪。 「啊,中岛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 爱子向她打招呼,她无精打采的走近。荒井也跟她打了招呼,两人似乎认识的样子。 「我是为了帮朋友拍的电影而来宣传的,大出版社还员冷漠呢。」樱看起来很不高兴:「如果不是热门电影,连小篇幅的周边报导都上不了。」 她点了烟,就这样站着抽了起来。她看来很急躁,吐出的烟伴随着叹息。 「荒井先生也是,必须要出好书,你才会认真卖吧。」 「没错!中岛小姐说得好。」爱子附和。 「我又不是在帮你说话。你是有身份地位的流行作家不是吗?」 樱这句话惹怒她了。「什么身份地位?你那样说话会不会太过份了点?」 「那就是在帮我说话咯。」伊良部说。 「这人是谁呀?」 「没关系,请无视他的存在。」荒井答。 「你说什么——」伊良部作势要揍荒井。 「你刚刚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给我收回去!」爱子用手推开伊良部,对樱说道:「我可是很烦恼、很辛苦的——」 「即使如此还是有身份地位啊!在这个只有一亿两千万人的日语圈里,究竟有多少个职业作家?有数百人在拿稿费不是吗?以开会为名吃着美食,藉公事之便到处旅游,这种国家,全世界除了日本没有第二个了。这个国家是作家的天堂啊!」 樱轻声缓缓道来,荒井低哼了一声。 「等一下,荒井先生。你刚刚一定在想说得好对吧!」爱子打了一下荒井的手臂,他则表情僵硬地涨红了脸,没有回答。 「牛山小姐也是,不过一两次的挫折就垂头丧气的,我可是比你遇到更多残酷的现实呢!」 「什么啊?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那我就告诉你。」樱深呼吸,眼神变得严肃:「有个我一直都很支持的年轻导演,暌违三年后拍了新作。那是部非常好的作品,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影迷才这么说的,更不是自以为是,真的是一部有品味、高水准、品质佳的娱乐作品,演员也很好,摄影师也很好,我在看试映时感动的都哭了,而且也很兴奋,这导演一定能藉着这部电影一举成名。我终于看见一丝曙光了——然而,却没有观众来看,上映的第一天,我无法乖乖坐在家里,于是去了电 影院。结果我看到的是导演和制作人站在奚奚落落的观众席的角落,我真的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虽然有发现到我,但我实在不敢看他们的脸,也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电影结束时,我只以眼神跟他们示意就走了,导演还给了我一个坚强的微笑。」 爱子沉默不语,荒井,和伊良部也都低着头。 「还是有希望的,一定会经由口耳相传宣传出去的。这么想的我之后也在电影院的周围流连徘徊,但还是没有观众来。由于制作费低廉,也没有宣传的钱,就在我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才两个星期就变成深夜电影了。你有听过这么残忍的事情吗?这就是日本电影界的现实。会有观众看的都是卡通电影和电视剧的改编电影,大企业出资,请当红演员来演,大规模宣传,动用许多人力,赚到眼前的利益后就走人,你有听过这种白痴事吗?」 樱颤抖着声音说。爱子抬头一看,发现坚强的樱眼眶含泪。 「那个导演今后要怎么努力下去?只在新年时的电影杂志上进入前十名是不足以让他振作的。要是没有票房的话,就很难有下一个机会了。一想到导演的心情,我就笑不出来,而且我什么都无法帮他,顶多只能透过门路向杂志推销,我到现在都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电话,我只能祈祷他不要自暴自弃。我私底下偷偷问过相关人员,听说他每天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见任何人,就只是独自来回走着。我知道这件事以后真的是难过得受不了啊!」 是吗?大家受到挫折后都会感到旁徨吗?爱子心有所感。当《明天》卖得不好时,她也是不喜欢待在家里,每天都到电影院去。也没有什么目的地,最后走到了船桥,她坐在离家很远的电影院里看着萤幕,一边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泫然欲泣。 「在这个国家从事电影业,都是这种下场。要是没有得到回响的话,这个人就永不翻身了。所以大家都会向上天合掌,请求神让电影大卖,但是成功的人是少之又少。我很尊敬他们,所以我告诉自己,至少要做诚实的工作,不欺骗不虚伪,当个谦虚的人——」 爱子的眼角发热,荒井也红了眼眶。伊良部则很安静,不吵不闹。 「抱歉,说了一堆不成熟的话。」 「哪里……」荒井结巴说道:「我今天会去看那部电影的,也会跟大家宣传。」 「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牛山小姐也是。」 爱子点点头,她的泪水滴落在裙子上。樱转身,朝玄关大步走去。 有一会儿,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许多人在大出版社的大厅里来来往往。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雨。爱子马上就知道,是谁造成这场雨的。 「昨天那个人好帅气喔!」伊良部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因为是我的朋友嘛。」爱子洋洋得意地答道。她又到这个诊疗室来了。她是来叫伊良部放弃出书的。把事情都推给荒井的话这样太可怜了。 伊良部耸耸肩,接受了这件事。「算了,反正我也比较喜欢漫画。」 「漫画的话,不管哪间公司都一直有在接受投稿喔。」 「真的?那下次我就来画一部杰作——」 「但是漫画家的门扉比作家还要狭窄,竞争也更为激烈。」 伊良部噘起下唇,搔搔头说:「我目前还是当医生就好了。」 「创作好像很辛苦耶,大家压力都很大的样子。下次你帮我跟编辑们宣传一下吧!说要是跟作家起争执的话就到伊良部综合医院。」 喂,施加压力的人就是你吧!她把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医生,当医生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爱子问。 「当然是患者去世这件事咯。」伊良部皱着鼻头说。 这样啊,在医疗前线会直接面临别人的死亡啊。应该很辛苦吧!她把医生的工作想得太容易了,真是失礼。 「我还是医局员的时候也曾待过内科。当小孩子不治死亡时,负责照顾的所有人都哭了。」 是啊。有如胸口被撕裂般的痛苦,就是指这种事吧。 「就算我邀大家一起唱ktv来哀悼,也没半个人愿意去。」 「喂!」爱子不禁出声。 「就说了含有供奉的意义苏。」 真是的,这个男人。哪天她绝对要把他写成小说,她可不会白白被他玩弄。 「你现在能写小说了吗?」伊良部问。 「应该可以了。」爱子答。 一定没问题的,她有这种感觉。也许今后还会遇到许多挫折吧。但在这种时候,只要从各种人事物得到勇气就好,每个人都是这样努力着。昨天樱的那一席话,真的带给她很大的激励,她也反省过了,她为自己的心胸狭小而感到羞耻。 和世界各地所发生的大事件相比,作家的工作就像砂粒般渺小。消失也好,随风而逝也罢,只要她的作品能散发瞬间的光芒就好。 爱子离开诊疗室。有来这里奂是太好了,她如此想着,苦笑了一下,至少她的心情轻松多了。 她走上阶梯。「那个……」就在此时有人叫住她。她回头看,是那个叫麻由美的护士。 会是什么事?爱子停下脚步。 「星山小姐的《明天》,我已经看完了。」麻由美小小声的说。 由于突如其来,爱子一时愣住。 「真的非常好看,所以我想告诉你一声。」 「啊……」爱子不知该说什么。她都忘了还有读者。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小说看到哭。」 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竟然忘了读者的存在。 麻由美的表情像是在生气一样,也不敢看爱子。是在害羞吧,真可爱。 「是吗?谢谢你。」爱子打从心底感谢她,她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 「我要说的就这些,请你再写些像那样的小说。」 「嗯,我会写的,今天就开始写。」 麻由美碎步跑开。什么嘛,再多说一点呀!真是不可爱。 不过爱子很感动,她特地追上来说这些话。爱子胸口有股热流。 人类的宝物就是语文。能够在刹那间让人重新站起来的也是语文,能够从事使用言语的工作,她觉得很自豪,她感谢上天。 「耶!」爱子两阶两阶地爬上楼梯,出了医院后也奔跑着。 「呀喝!」她跳了起来。 第一章 球团老板 台版 转自 雪名残(blog.sina../makeinunovels) 1 宾士车刚停靠在自家大厦的入口,照明灯便突然亮了起来,田边满雄感到前方视野顿时化作一片死白。坐在前座的秘书还没下车,一群记者立刻蜂拥而上。车门一打开,无数闪光灯同时亮起。虽然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光景,他仍不免感到一阵晕眩。 「退后,退后!」理着平头的壮汉以强硬的语气驱赶记者。满雄最近雇用了曾待过柔道社的年轻秘书兼任保镖。董事长秘书室长木下坐在后座,他比满雄早一步下车,努力想要清出一条道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不是说过了,请不要擅自跑到私人住宅里头!」他红着脸抗议。 满雄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说道:「真是一群蠢蛋。」 也许因为追逐的对象同属于媒体界(※本篇主角田边满雄暗指读卖新闻董事长兼巨人队前任老板渡边恒雄。),这群记者完全不懂得客气。满雄拿着拐杖走下宾士,口中叼着雪茄大喝:「喂!还不快滚!」 「董事长,请问您对球团合并问题(※指2004年日本职棒太平洋联盟近铁队和欧力士队合并的事件。当时有几名球团老板甚至想要进一步删减球队数目,将太平洋联盟和中央联盟合并为单一联盟,引起选手会强烈反弹。)有什么看法?」 「董事长,请问下一次委员会什么时候召开?」 数支麦克风伸到他面前。记者们就像抢夺饲料的鲤鱼般聚集到他身边。四周拥挤得简直像是尖峰时段的电车车厢。 「别乱推!我不是说过了,在自家门口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满雄以手肘推开这群没礼貌的家伙,迳自往前走。 他刚刚才在高级日式餐厅喝到微醺回来。这些记者老是看准这个时机在门口堵他,似乎已经将此当作每日必做的功课。他们都在期待满雄喝醉酒之后一个不小心就会说溜嘴。 「新山选手代表已经要求球团老板亲自出面说明。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知道是哪一家电视台的麦克风碰到他的鼻子,把他口中的雪茄撞落到地上。他不禁勃然大怒。 「请问您打算和球员工会谈判吗?」 「有什么好谈的?选手算哪根葱!」 满雄以不耐的口吻说。这时他瞥见一旁的木下为他的失言皱起眉头。 「当然,选手中也有了不起的人物。」满雄自知说错话,立刻补上一句。「有些伟大的选手,还会替社会福利奉献心力——」 满雄边说边感到无力。没用的,他的发言一定会经过记者们任意编辑。这就是八卦新闻惯用的手法。 「让开!让开!」他继续往前走。由于玄关前方与地面有一段落差,记者们在后退途中有如推骨牌般接二连三倒下。多么下流的一群人!满雄在秘书开路之下,总算抵达家门。 「喂!不是交代过不准让那些人进来?」他斥责二十四小时负责看守的柜台。 「很抱歉。我一直都有在留意,可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进来了……」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子有如捣蒜般不住地点头道歉。 满雄搭乘电梯抵达最高层的豪宅。今年七十八岁的满雄三年前还住在成城(※东京世田谷区的地名。以高级住宅区着称。)的独栋房屋,但在妻子去世后就搬到了便捷的市中心高级大厦。虽然节省不少时间,却也让记者跟得更紧了。搬到这里之后他从来没有顺利进过自家大门。 他脱下外套交给木下,解开领带之后便整个人倒在沙发上,让年轻秘书替他按摩。 「您今晚要洗澡吗?」家里的女佣问他。 「我明早再洗。」他回答后开始喝茶。打开电视,新闻正在播报职棒球团重整的议题。反正到了明天,他们大概就会拿刚刚的对话大肆炒作吧。电视台会剪掉前后的谈话内容,只留下具有攻击性的片段播放。 他早已习惯当坏人。周刊的问卷调查把他列为「令人讨厌的日本人」第一名,前几天也有媒体以夸大并暗有所指的口吻报导他的私有财产。关于他的新闻标题都是负面的语句,就连小学生都以媒体替他取的绰号「老满」称呼他。 满雄是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同时也是职棒中央联盟超人气球团「东京巨力」的老板。最近几个礼拜各家媒体都在集中炮火攻击他这位巨力队老板。他因为游说经营状况不佳的太平洋联盟数家球团合并、策划将职棒缩小为单一联盟,而受到社会大众的反感。 当然,「社会大众」这个概念是由媒体所操作的。各家竞争的报社逮住这个机会煽动群众,想要以舆论将满雄塑造为万恶根源。 这种报导既情绪化又低级,身为报界同行的满雄自然无法忍受。他义愤填膺地替自己辩护,结果媒体又抓他的小辫子大作文章。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一群没用的蠢蛋——满雄每天都喃喃反覆这句话。评论天下国家大事的公众媒体竟然跑去迎合大众口味,真是可耻! 他关上电视,又点了一支雪茄。窗外可以看到皇居周围黑压压的森林,森林后方则是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夜景。看到这样的景色,他便会感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从一介政治新闻记者爬到这么高的位置。在过去无数次的竞争当中,他最终都赢得了胜利。 「董事长,您该休息了。」木下支支吾吾地提醒。他奉命在满雄上床之前留在客厅待命。 「嗯,我知道了。」满雄把雪茄递给秘书,站了起来。他自己也想趁着酒意还没散去之前睡着,这三年来他没有喝酒便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会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进了寝室,他换上睡衣之后便钻进床铺里。他讨厌漆黑的室内,因此总是留着一盏台灯。 他整理了一下枕头的形状,进入准备睡眠的态势。闭上眼睛,大脑逐渐麻痹,意识也开始模糊——很好很好,今天应该可以安然无恙地睡着——当他这么想着时,突然听到很微弱的一声「吱」的声响。要不是因为周围一片静寂,否则是绝对听不到如此细微的声音。 满雄感到奇怪,睁开眼睛一看,四周一片黑暗…… 瞬间他陷入恐慌之中。他感觉手脚僵硬,全身不住地颤抖,连棉被都震得在他身上跳动。 「哇呜啊啊……」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冒出满身大汗,从床上滚了下来。他拚命想要爬到门口,但头部不知撞到什么东西,只能伸手乱摸。这里是哪里?难道已经到阴问了?他感到心惊胆跳,一阵头晕目眩。「喂!喂!」他出声大叫。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一道光线射进他的瞳孔。 「董事长,您怎么了?」木下察觉异状,打开了寝室的门。 还好,还没死——走廊上昏暗的光源让他看清寝室的内部。床还在,桌子也还在。满雄全身无力,瘫坐在地板上。 「董事长,您不要紧吗?要不要叫救护车?」木下苍白着一张脸趋前探视。 「……不用。」满雄勉强挤出声音。他擦擦汗,呼吸相当急促。「别做不必要的事。」 他转头看看台灯,灯泡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喂,你去检查一下台灯的灯泡。」 木下拆下灯泡。灯丝已经烧断了,满雄刚刚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笨蛋,还不是因为你管理不周!在灯丝断掉之前就应该换上新的灯泡才对。」 他提出无理的要求。因为如果不发脾气,就会自觉挂不住面子。 木下绷着一张脸低头道歉。 「算了,你回去吧!」满雄赶走对方,打开寝室的电灯。他的心跳仍旧相当快速。 满 雄深深吐了一口气,脸朝下躺回床上。他决定今天要整晚开着灯睡觉——虽然他睡不着的机率应该比较高。 满雄畏惧黑暗,他怕的是隐藏在黑暗前方的某个东西。而这个症状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日本发行量第一的报社董事长竟然会怕黑,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已经完全从酒醉当中清醒。 隔天满雄把主治医师叫到董事长室,想叫他开精神安定剂的处方。他只要一想到昨晚陷入恐慌的样子就感到相当不痛快。他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怕黑的症状。反正只要拿到药,心情应该就会安定不少吧。 「田边先生。您如果有失眠的问题,我可以替您介绍这方面的专门医生。」主治医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向他提出建议。「您最近连日参加宴会,一定是因此而太疲劳了。」医生大概是从木下那里得到的情报,语气中隐约带有说教的意味。 就是因为这样满雄才讨厌医生。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乖乖开药呢? 「我可不是自己高兴要去参加宴会的。」满雄提出辩驳。 和他同席的都是政经界的重要人士。这些宴会其实也是位于国家中枢的高层领袖之间交换意见的场所。 「不论是精神安定剂或是安眠药,最好还是经由专门的医生来开处方比较好,毕竟这些药物的调配方式相当复杂。我可以替您介绍熟识的专业医生。」 「有不错的医生吗?必须要找可以信赖的人才行。毕竟我现在被一群豺狼盯上了,呵呵。」满雄有些自嘲地说。 「是的,这点我也明白。」主治医生凝视着半空中陷入沉思。「……我想,伊良部先生的医院应该也有精神科吧。」 「哦,你是指担任日本医师协会理事的伊良部先生吗?我之前跟他打过几次招呼。」 伊良部综合医院在大战之前便是一间名门医院。 「我曾听说他的公子也是精神科医生。」 「这么说就是自己人罗?那我就放心了。我待会儿就请秘书联络。你先替我知会一下。」 「好的。」 满雄只让主治医生帮自己量血压就请他回去。收缩压一百六,舒张压一百二——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高血压。最近有太多让人气到脑部充血的事情了。 他在董事长室继续处理公务。不久之后秘书室长木下走进来,说已经和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医师取得联络。 「是吗?那就请他下午立刻到这里出诊。」 「不过,医生说他没有提供出诊服务……」木下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你有告诉他,我是大日本新闻的田边吗?」 满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卖给日本医师协会的恩情并不算小。社论当中也曾替优待税制辩护过。 「嗯……我在电话中是直接和伊良部先生的公子谈的。可是,怎么说呢?这个人似乎并不具备一般人的基本常识……」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对方是怎么说的?」满雄瞪了木下一眼。 「呃,他说……『才~不要咧!』」 「才~不要咧?」 「是的,这位医生似乎是个颇奇特的人物。他说,今天因为天气太冷不想出门……」 满雄的脸开始热了起来。怎么每个人都这样?当今社会上到处是这种不长进的家伙。日本的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算了!找别的医生吧。」 满雄粗暴地下达指示后便叫木下离开。 「等一下!」他立刻又叫住对方。「那家伊良部综合医院,好像是在前往驹泽的巨力队选手宿舍途中吧?我待会要视察室内练习场的工程进度,就顺便去一趟医院吧。你去准备车子。」 满雄心不甘情不愿地决定前往医院。他虽然感到愤怒,但要找其他医生反而更麻烦。而且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可以让他今晚安睡的药。 他坐在公司专用车上,浏览着东京的街道。才一阵子没到市中心,这里就已经盖了许多新的高楼。政经界难道没有察觉这正是泡沫经济吗?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报纸上提出警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轻易引退。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精神科位在幽暗的地下,满雄不禁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声,他最讨厌阴暗的场所了。由于他不想让其他人参与诊疗过程,便让秘书们留在候诊室等候。 满雄敲了敲门。「请进——!」里头传来格外高亢的叫声。是这里没错吧?他不禁确认了一下牌子。走进室内,只见一名看似四十岁左右的肥胖男子坐在单人沙发上,满面笑容地向他招手。白衣上的名牌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看来这个年轻小伙子就是伊良部理事的儿子了。 「你是田边先生吧。『老满』,我在电视上看过你喔。嘿嘿嘿——」医生露出牙龈,狎昵地对着他笑。满雄有些火大,当着本人的面称呼「老满」?无礼的家伙—— 「我收到传真过来的介绍信。听说你常常睡不着?失眠可以说是老人忧郁症最早期的症状呢。」 满雄听到老人两个字便按捺不住脾气,怒声说:「喂!谁得了老人忧郁症!真没礼貌。你只要乖乖开药,让我可以睡个好觉就行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哈。你果然很霸道,跟电视上一模一样,」伊良部拍手欢呼,指着满雄说。「你一定是情绪不稳定,我们先来打个针吧。喂~真由美。」 伊良部才叫完,里头的帘子便拉开了。一名穿着白衣短裙的年轻护士站在那儿。她手中拿着格外粗大的针筒,看起来像是架着一把手枪,嘴角则带着无敌的微笑。满雄皱起眉头问: 「喂,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做什么?」 「别担心。来,坐下来吧。」 两人合力脱下他的外套,把他的手臂缠绕在注射台上。 「喂,你给我好好说明清楚。」 「这只是很普通的葡萄糖注射而已。」 「为什么要注射这种东西?」 「唉,别管这么多嘛。」伊良部愉快地替他涂上消毒药,彷佛是在玩弄玩具一般。 满雄想要抵抗,但手臂却被压住无法动弹。这就是现实吗?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受到他人命令,遑论被束缚住自由—— 针尖穿透了他的皮肤。「好痛好痛好痛!」他忍不住发出窝囊的叫声。他脑中产生错觉,彷佛又回到了念第一高校的时代。这种感觉就和当年被进驻军喷洒ddt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护士的乳沟。甜美的气息刺激着他的鼻子——当他的视线和护士交接,她「哼」地笑了一声,以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 满雄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喝醉酒的银座酒家小姐也不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打完针之后,咖啡端上来了。伊良部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喝咖啡,满雄则坐在简陋的凳子上。他心中的怒火不断涌起——自己尊为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和东京巨力队的老板,这个男人竟然不给他vip的对待? 「你说睡不着,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吗?」伊良部问。 「不是。看情况,不一定。」满雄很不高兴地回答。 「像是巨力队输球的时候吗?」 「喂,别开玩笑。我的心胸才没有那么狭窄。而且现在球季早就过了。」 「那到底是怎样啦?」伊良部问他。满雄咳了一下,开口说: 「喂,你这个人应该先改一改说话的口气吧?好歹我也是个有地位的人啊。」 「又来了!别这么严肃嘛。」伊良部丝毫不为所动,随性地拍了拍满雄的肩膀。 「没礼貌的家伙。如果是在古代,你早就被拉去砍头了! 」满雄挥开对方的手,真的开始生气了。 「田边先生,你的脸好红。你这样血压又会增高喔。」 「你还『喔』咧,是你害我血压增高的吧?」他气到双唇发抖。 「别这么容易激动嘛。想要得到安眠的话,就得保持平静的心情才行呀,」 满雄的喉咙又开始咕噜咕噜作响。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对我说教?这该如何是好…… 「老年人的话,有一种情况就是因为对死亡感到不安,连带害怕起睡觉这件事。」 这句话让满雄惊了一下,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脸。 「别胡说。我、我、我早就对死亡有所觉悟了。」他边说边冒汗,舌头也有些打结。 「以前我碰过一位八十岁的病患。他跟我哭诉,说他只要在报纸上看到『永眠』两个字就会害怕到不敢睡觉。」 「不要把我跟那种闲到没事做的老头扯在一起!我每天忙到根本没时间在意这些小事。」 他口中虽然抗议,但却流了不少冷汗。事实上他自己最近也不敢看报纸的「讣闻栏」。每次看到比自己年轻的人死亡,他就会觉得胸口彷佛被什么东西勒紧了。 「哦~大人物果然不同。」伊良部像头牛一般温吞地说。 「总之,我是个很忙的人,你赶快把药拿出来。我连你父亲都认识。」 「我爸爸这个礼拜到夏威夷应酬打高尔夫球。」 「快点!」满雄的语气更加粗暴。 「真霸道。」伊良部喃喃抱怨,在病历卡上写了些字。「那我就开安眠药,顺便也开精神安定剂给你吧。还有,你要继续回诊一阵子。」 「别开玩笑,我哪有时间来回诊!」 「你想想办法嘛,我也想趁机增加一些健保点数啊。」伊良部撒娇地摇着满雄的手臂。 「真是够了!放手!」 满雄的呼吸因为烦躁而变得急促。这家伙该不会是个白痴吧? 「好吧,那就明天见罗。」 别开玩笑——满雄努力忍住没有这样叫出来。他拿起拐杖站起身子,瞥见刚刚那名护士正躺在房间角落的长椅上看杂志。他的视线不禁停留在护士美丽的翘臀和丰满的大腿上。这家医院到底是怎么搞的!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受过这么粗鲁的对待了。至少从他五十岁当上政治新闻部主管之后,就不记得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出了诊疗室,电梯就在走廊的尽头。他不敢一个人坐电梯,只好辛辛苦苦地爬楼梯。满雄不仅害怕黑暗,也同样畏惧狭窄的空间。这些场所就像是带有某种象征意味,总是让他害怕到双脚无力。 回到车上他随便找了藉口向秘书们发脾气,到了建筑工地他也到处对人怒吼。 他刚刚不小心就让年轻医师任意摆布。如果不在别的地方弥补这个损失,就会觉得心有不甘。 2 就如满雄所预期的,那句「选手算哪根葱」的发言不断在电视上重播,引来各界的议论。他虽然早已预期电视台会剪去前后影像,只播出自己满面通红大声怒吼的画面,然而在看过新闻之后仍不免感到激烈的愤怒。之前曾有记者死缠不放地问他是否满意于巨力队外国选手的表现。他只不过回了一句「还不行」,就被报导成「老满怒吼:我不需要外国人!」 职棒重整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民众瞩目的焦点。就连总理大臣泉田在被问及意见时,都发表「应该尊重球迷感受」的评论。满雄就是讨厌这种刻意讨好群众的政治家,他特地把政治新闻部主编叫来,要他写一篇质疑泉田景气恢复政策的政论。现今内阁的无能早就让他忍了一肚子火了。 这天满雄接受了周刊记者的访问。他虽然痛恨和八卦媒体打交道,但最终还是被秘书们说服,答应接受采访。反正既然都会被写成报导,至少也要替自己辩白一下。 访问他的是三十几岁的年轻记者和编辑部门的内动人员。他差点没怒吼:「应该派主编过来吧!」基本上出版社的人态度都太傲慢了。 「职棒裁减为单一联盟,应该可以看作是田边先生一手主导策划的吧?」 记者一开始的问题就像是来讨战的。 「你们为什么都想把我当成幕后黑手呢?这种问题只要动点脑筋就可以猜到答案了吧。职棒变成单一联盟对巨力队有什么好处?我们原本就有数十亿的收益,根本没必要主动去改变现状。」 他口中叼着雪茄,瞪了记者一眼。秘书跑过来替他点烟,摄影师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这么说,是太平洋联盟的部分球团老板来向您乞求援助的吗?」 「嗯,简单地说就是这样。职棒是共存共荣的环境。太平洋联盟既然持续亏损,我们当然有义务伸出援手。不过十二支队伍实在是太多了。把球队缩减为十队左右,提供高品质的球赛——这才是真正在服务观众。」 「既然提到共存共荣,那么您不认为首先应该纠正财富分配不均的问题吗?」 又来了。满雄感到很不耐烦。 「你们是主张要平均分配电视转播权利金(※日本职棒中,读卖巨人队(巨力队的影射对象)的电视转播权利金是所有球团当中最高的。)吧?雕开玩笑!你们把企业的努力当作什么?巨力队从无到有建立起日本职业棒球,所作的投资不知道有多少。没有自由竞争,产业就会失去进步的动力。还是你们认为共产主义的那一套作法比较好?你们是共匪吗?」 同席的木下听到满雄的发言不禁脸色大变。这点程度的挑衅有什么好怕的——满雄心想。 「球队一但减少,就会有许多选手和球队职员失去工作,关于这一点,请问您有什么看法?」 「当今社会到处都刮起裁员的风潮。凭什么只有职棒界能幸免?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容许这种骄纵了。」 「可是球迷会接受这样的说法吗?」 这些白痴只会来这套,他们老是以为端出球迷这个神主牌就可以安然无恙。 「我是为了球迷才这么做的。难道你们要我放任太平洋联盟步向毁灭之路吗?你们要我见死不救吗?」 「这么说,田边先生是想要担负起救世主的角色罗?」 「哼!如果我点头的话,你们就会用『老满怒吼:我是职棒界的救世主』来当标题吧。对不对?」 记者露出苦笑,拿笔搔搔头。 「我很清楚你们的这些小技巧,才不会轻易上当。哈、哈、哈!」 满雄似乎因为占了对方的上风而龙心大悦。他抽了一口雪茄,往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 「面对球队缩减的危机,球员工会扬雷不惜发动罢工抗议。请问您会让巨力队的选手罢工吗?」 「他们敢罢工就罢工吧。这种不知感恩的家伙,我会立刻把他们踢出去。」 「用『不知感恩』这种说法未免太封建了一点吧?」 「怎么会!也不想想球队是多么地照顾选手。」 「听说大学的明星选手在业余时代就已经得到球队给的零用金……」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得到了这样的情报,听说球队平日就会提供自由指定选手(※日本职棒过去每年选秀时,各球队都有一个自由指定的名额,其他球团无法在选秀会议上指名经由该管道获得的选手。2004年曾爆发各球队为了争取大学著名球员——一场靖弘——成为自由指定选手而赠送金钱的丑闻,导致巨人、横滨、阪神三家球队的老板引咎辞职。2007年再度爆发西武球团赠钱丑闻,因此决议废除。)金钱方面的赞助。」 记者吊起眼睛观察满雄,似乎不想放过对方 表情上的任何变化。 「请等一下,这个问题和采访主题无关吧?」木下惊慌失色地插嘴。「今天的访问应该是关于职棒重整的议题才对。」 「我们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事实。」 「董事长并没有参与挖掘球员的工作。」 「可是照理说,董事长应该担负管理上的责任……」 听到记者和木下之间的争执,满雄不禁勃然大怒。 「哼!吵死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喂,木下。是你要我接受采访,我才勉强答应的。可是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你要我陪这些八卦媒体聊天吗?」 「田边先生,称我们为八卦媒体未免太过分了吧?」这名傲慢的记者竟敢回嘴。 「那要怎么称呼?你们在杂志彩页上放女生的裸体,还想自称是新闻工作者吗?别开玩笑了——」 「董事长,这里请交给我处理——」 这时闪光灯亮起,满雄瞬间感到眼前一片空白。闪光灯又亮了一下。这回他感到头晕目眩。怎么搞的?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在面对闪光灯吗? 满雄不自觉地倒回沙发上。他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眼睛也无法集中焦点,此外还感到呼吸困难。他整个人靠在扶手上。 「董事长,您怎么了?」木下的声音在他耳中形成一阵阵的回音。 「请你们回去吧,董事长已经累了。」 木下正在对记者提出抗议。满雄只觉得他们似乎在谈论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话题。 一个影像在他脑中有如墨汁渗透和纸一般逐渐扩散。他虽然从没看过这幅景象,却立刻明白这就是涅盘——难道我会死在这里?不,不可能! 年轻的秘书立刻被叫进来,将满雄抱到董事长室的长椅上。他这时才终于体验到巨大的恐惧感。闭上眼睛,他彷佛仍旧看到闪光灯在闪烁。 木下原本想叫救护车,但被他阻止了。反正到了医院也不可能查出任何异常之处。他早就有所自觉,这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你去找之前看过的伊良部医院那个医生。」他勉强挤出声音。那医生虽然无礼至极,但开的药确实有些效果。 不久之后,木下在他耳边低语: 「那个……我打电话过去,他又说:『才~不要咧』——」 满雄咬紧牙根忍住怒气。总之他不能死在这里。 「怎么了?田边先生?听说你这回有头晕目眩的症状?」伊良部打了一个呵欠,悠闲地说。「你还真麻烦。一会儿睡不着觉,一会儿又头晕。」 满雄揉着左手,瞪着眼前这个像只河马的男人。他一到这里就挨了一针,今天注射的据说是营养剂,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到这里来。难道说人在精神衰弱的时候,甚至会想要倚靠白痴吗? 「你的秘书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常因为某些状况突然陷入恐慌。」 「木下跟你这么说?」满雄瞪了一眼。 「他还说你有香港脚。」 「别乱说!我从来没有得过香港脚!」 「秘书也是在替你担心,你就别生气了。」伊良部坐在沙发上翘起一只腿挖着鼻孔。他的态度无礼到让满雄都说不出话来。「而且有任何症状都应该要老实说出来。如果知道是恐慌症,自然有它的治疗方式。」 「恐慌症?」 「对,这是自律神经失调的一种,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失神。另外像是没办法搭乘电车、或是不敢出门之类的,都会造成日常生活上的困扰。」 满雄开始思考。自己最近的确常常陷入恐慌。他也明白造成恐慌的因素——黑暗、密闭空间,现在又加上了闪光灯。 「好了,老实招供吧。」伊良部的口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 「哼,我可以正常出门没问题。你不要乱下诊断。」 「真倔强,你不是怕黑吗?」 「这也是木下说的吗?」满雄瞪大眼睛,大声质问道。 「所以说,他也是因为关心你嘛。」 「谁会怕那种东西?又不是小孩子!」他嘴硬地说。他绝对不想在这个白痴面前展露弱点。 「那我现在就关灯试试看喔。这里是地下室,电灯关了之后就会变得全黑。没关系吗?」伊良部露出奸笑,把脸往前方探出来。他的动作简直就像是河马在讨食物的姿态。 「好啊,没问题。」满雄嘴里虽然这么说,双脚却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喂,真由美,麻烦你帮我去关一下灯。」 躺在长椅上的护士瞥了满雄一眼,摆着一副臭脸起身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满雄吞了一口口水,全身上下立刻冒出大量冷汗。他感到呼吸困难,坐立不安。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存在这个世间了,连前后左右的方向都无法辨别。时间不知已经过了一分钟,或是十分钟。这场黑暗难道会永远持续下去?死、永眠……这些字眼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的膝盖不住地颤抖,几乎就要叫出来了。 「哇——!」有人放声大叫,这是伊良部的声音。「真由美~快点开灯。快点、快点!」 黑暗中传来剧烈的撞击声。有打破量杯的声音,也有注射台倒翻的声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满雄脑中一片混乱。这时他的身体感受到冲击。原来是伊良部抱住了他。他被往后推倒,后脑勺直接撞到地面,发出「叩」的一声闷响。 「喂,搞什么啊?」护士懒洋洋地问,房间的灯又亮起来了。「你们两个脑筋都有点问题吧?」她以轻蔑的眼光俯视他们。 「呼,吓我一跳。刚刚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唔唔唔……」满雄发出呻吟。他感到呼吸困难,头部传来阵阵剧痛。 「哎唷?你不要紧吗?」伊良部问。 「喂喂,快走开!」满雄拚命高喊。伊良部此时正压在他身上。 「对不起。你会痛吗?嘿嘿。田边先生年纪也一大把了,如果让你死在这里就麻烦了。」伊良部露出害羞的笑容,站起身子。 「你这个蒙古大夫……」满雄不住地咳嗽,眼角泛着泪光。 「不好意思,我一时忘记自己也是从小就害怕完全黑暗的空间。到现在我睡觉的时候还会留一盏小灯。哈哈哈。黑暗真的好可怕,好可怕。」伊良部脸颊通红,用手扇着自己的脸。 满雄总算从地板上爬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以衰弱的声音说:「你这样子还算是个大人吗?你的心智年龄大概只有五岁吧?」 「你很没礼貌欸,我本来就是大人啊。」 「怕黑的根本就是你吧?」满雄激动地说。「什么恐慌症!如果真有这种病,你才应该是有病的人。」 「我从老早以前就有这种症状了。不过田边先生是最近才患病的吧?应该可以找到某种原因才对。」 「吵死了,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跟你这种人讨论?」 「你的态度还真恶劣。先坐下来吧?喂,真由美~帮我们准备两人份的咖啡。」 满雄感到全身无力,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种地方? 「好了,总之你在黑暗的地方就会陷入恐慌。还有呢?」 伊良部以小孩子般的声音问他。这个男人外表是儿子,实际上却只有孙子的等级。 「还有密闭空间,我最近连电梯都没办法一个人坐。」满雄有些自暴自弃地招供。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今天则是相机的闪光灯,真的很烦。」 满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驼着背,心里顿时觉得苍老了许多。 「黑暗的场所和密闭空间都会让人联想到棺材。」伊良部轻松地说出刺伤对方的话。「看到 闪光灯,眼前会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就是联想到天国。田边先生,你果然是在怕死。」 「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满雄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他自己也觉得对方说中了他的痛处——他的确畏惧死亡。 「翻开历史,得到权力宝座的人都会派人研究长生不老的秘方。想要长寿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田边先生。」 满雄默默地看着伊良部。 「一般人的人生是在退休之后逐渐凋零,可是掌权者的人生终点却只有死亡。所以这些人才会格外注重死亡的议题。」 满雄坐回凳子上,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也不是真正的白痴。 「那我问你。假设我真的是在怕死,那我该怎么做?」 「当然只有退休罗。反正你很有钱,可以每天玩乐过日子。」 「别开玩笑,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什么事?」 伊良部在咖啡中加了三块方糖,发出很大的声音啜饮。 「你好像不太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身为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每天都必须为各项议题到处奔走。」 「像是电视上每天报导的单一职棒联盟计划吗?」 「那只不过是个小问题。棒球毕竟只是娱乐,不会影响到整个国家。更重要的是宪法修正案的问题。如果一直遵照美国指派给我们的宪法,日本在联合国当中永远都只是个二等国家。我一定要设法改变这一点。」 「哦……你这么说我也不太了解。」 「还有,现在的泉田内阁实在是太糟糕了。只会靠表面工夫讨好人民,端出来的政策全都是纸上谈兵的空论。尤其经济方面更是外行,竟然找没有实务经验的学者来担任大臣。他那个内阁不知道造成了国家利益多大的损失!」 「简单地说,田边先生就是在担忧国事罗。」 伊良部喝完咖啡,此刻正漫不经心地啃着饼干。 「喂,伊良部先生。如果只是担忧国事,随便找个茶馆里的阿猫阿狗都会吧?我的不同之处在于拥有一千万的读者。只要我高兴,要让一两个议员落选也不是难事。也就是说,我拥有影响力。拥有力量的人如果不好好利用,就是罪恶。更何况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啊。」 「嗯嗯,原来是这样。」 「不然你以为是怎样?」 「可是老满不就是老满……」 「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满雄叹了一口气,喝下咖啡。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还是把秘密告诉这个怪人了呢?「算了,你快开药给我吧。我要可以治好那个什么恐慌症的药。」 「我顶多只能开给你上次那种精神安定剂之类的。」 「没关系,那个也行。还有,我每天晚上都会在大厦门口面对记者的闪光灯。你有没有什么可行的解决方式?」 「你要不要戴墨镜?或者是把门口弄亮一点,让记者可以不用开闪光灯就照相。」 伊良部把花生米丢到空中,很有技巧地以嘴巴接住。「很厉害吧?嘿嘿嘿。」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满雄独自摇摇头。竟然有人能够在天下无敌的田边满雄面前摆出如此旁若无人的态度…… 他拿了药便离开医院。回到车上,他推了一下留在车内等候的木下。 「喂,你干嘛告诉那个蒙古大夫那么多关于我的事情?」 「这、那个,我只是觉得应该把症状描述清楚,医生也比较好下诊断……」木下支支吾吾地辩解。 「哼,今天暂且原谅你。」 满雄靠在后座的椅背上,望着窗外的景色。人们似乎都过着和平的日子。 原来是棺材……满雄喃喃自语。那个医生还真是口不择言。他现在的感受就好像突然被迫面对自己一直在回避的东西。 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现在还不能死。身为全日本发行量第一的报社董事长,他具有重要的使命。现在的日本还有太多地方必须改革。他还不能把担子交给无能的后进晚辈。 车子停在交叉口,一名老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穿越斑马线.这个老人的年纪一定跟自己差不多吧?他不想看对方的样子,便移开了视线。 老实说,满雄并不在乎一辈子持续工作。如果不再有人需要他,他大概会一口气衰老很多吧。如果每天都无所事事,他一定会感到无所适从。 「喂,我要去一趟眼镜行。」他命令司机。「还有电器用品店。」 公司专用的宾士车飞快地穿梭在东京的街道上。 当晚满雄结束餐厅的应酬回到家中,记者们照样守候在门口。他让年轻秘书拿着打光灯和电池先下车,将照明打在车子的后座。他自己则趁这段时间戴上墨镜。 接着他打开车门,在灯光照射下走出车子。记者们都露出困惑的神情。 「怎样?这么亮应该就不用开闪光灯了吧?感谢我吧!哈、哈、哈!」 这时虽然没有闪光灯亮起,但快门声却比平常多了很多。 「董事长,听说新山选手代表已经提出具体的罢工方案和日期了。」 「又是这个话题!新山应该也要替球迷想想才对。选手罢工最伤心的就是球迷吧?」 「那么球迷难道就不会因为球团被裁减而伤心吗?」 「别乱说,裁减球团是为了提供更高品质的球赛,这才是真正在为球迷服务。你是哪家报社的?朝日?还是文春?反正你们都只会写我的坏话而已。好了,快让路。」 有人踩到他的脚,而且还是高跟鞋的鞋跟。他因为剧痛而扭曲了脸。 「可恶!叫你们让路是听不懂吗?」 他大声怒吼。大家似乎都在等这一刻,纷纷把相机凑过来。 「这群笨蛋!你们是猴子吗?」 「您刚刚说我们是猴子?」一名记者把麦克风伸向他。 「说了又怎样?」 「我要求您收回这句话。」 「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根本就是从猴园跑出来的。」 他不自觉地举起拐杖。这时围绕他的人墙瞬间往后退,让他成了绝佳的摄影题材。现场简直就像一场摄影大会。 他又中了记者的诡计——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却无法克制。他无法忍受容许白痴大放厥辞的社会。 3 满雄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受全国民众的瞩目。他挥舞拐杖的照片甚至登上一般报纸的社会版。对于想要将他拱为反派角色的其他报社而言,雪茄和墨镜的组合是再好也不过的题材。秘书向他报告,有家报社甚至以「老大归来」为标题,把他比拟成黑社会首领。 至于体育报(※以体育、演艺八卦新闻为主要内容的报纸,风格较一般报纸通俗。)的报导更是肆无忌惮。还有报社特地去采访爱知县犬山市的猴园,并引用园方对此事的评论:「这种比喻非常令人不愉快。希望田边先生能够公开道歉。」面对这些愚蠢至极的报导,满雄根本懒得提出辩驳。 不过负责行销业务的董事似乎也担心这场骚动会影响报纸的销售量,婉转地向他提出建言。 「董事长,报纸贩卖店开始向我们提出抱怨了……」 「笨蛋!我说的话都是正当的言论,是那些家伙扭曲我的发言。难道你要我向他们屈服吗?即使不去迎合大众,正义还是会得到最后的胜利。」 满雄斥责并赶走对方。不过他也必须尽到经营者的责任,便指示下层挪用更多巨力队的比赛门票当作促销用途。大日本新闻是靠巨力队的人气增加发行量的。只要巨力队比赛顺利,就不用担心报纸的销售状况。 也因 此,满雄才无法忽视职棒逐渐没落的问题。太平洋联盟的经营既然出现破绽,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由中央联盟吸收那些球队,将值钱的巨力队比赛平均分配给它们。要执行这个方案,单一联盟十个球队才是最适切的规模。世人为什么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无法了解呢?只会一味喊着不可以忽视球迷,却不提供任何替代案。 而那些自称球迷的家伙大多数也从来不去球场看比赛,只会待在电视机前面旁观。他们自己不肯花钱,抗议时却特别大声。 不论怎么想,满雄都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为了职棒界,他绝对不能屈服。 当天有一名相交多年的公司总经理举行退休派对,满雄也受邀出席。满雄原本以为这位总经理会升格当董事长,没想到他却宣布已经受聘到外县市的大学担任教授。 「田边先生,这些年来非常感谢你的照顾。」年仅六十八岁的前总经理满脸笑容地向他打招呼。 「喂,你比我年轻十岁,怎么就要躲到乡下的大学去当教授呢?」 满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皱起眉头,提出刺耳的怨言。 「嗯,那的确是一所山上的大学。不过他们答应我可以利用空出来的地方种田,河边也可以钓香鱼。」 「搞什么,那不就等于是隐居生活了?」 「没错,算是半退休吧。我打算读一些一直很想读的书,听听古典乐cd,还有陪太太……总之,就是过着悠闲的生活。」 他说到太太两个字连忙住嘴,大概是顾虑到满雄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至少也应该去照顾照顾相关企业吧?」 「那不用我费心。我们公司有许多优秀的人才。」前总经理说完又停顿下来。他担心已经高居董事长职位十年的满雄会觉得这句话是在讽刺自己。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率先走到麦克风前发言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自民党议员。他赞扬前总经理急流勇退的精神。 「回想起来,山本先生喝酒也相当有节制。清酒只喝二合(※合是日本的容量单位,一合约等于180.3。),威士忌则只喝调水的三杯。喝完就很干脆地结束。」 和自己大大不同——满雄自嘲地想。他不多喝酒怎能继续面对挑战? 「在政坛,上面的位子总是长期被霸占了……喔,这种话只能在这里提。总之就是有人一直不肯让位。」 议员大概是想要博取听众的笑声吧。满雄感到有些恼怒,在场的除了他之外,应该也有不少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的企业高层才对。 「离去的人,背影总是显得格外洒脱。就这一点而言,山本先生真的是一位风雅的人物……」 他的话简直就像是在指责没有辞职的人是丑恶的,满雄决定要在报上狠狠攻击这名议员。反正这家伙是泉田首相的手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上台演说,最后轮到满雄向大家宣布乾杯。 「呃,我就是一直不肯让位的田边。」会场的听众哄堂大笑。「大家似乎都希望我辞职,不过这反而让我更想要霸占位子不放。哈哈哈——」 座席之间传来间断的掌声。所有人都在窥伺满雄的脸色。 「想要送我走的人,只能等到我举行丧礼那天。不论如何,让我们为山本的乡村生活乾杯吧。」 众人似乎把这段演说当作稍嫌刻薄的玩笑话,场面并没有因此而被弄冷。欢谈时间开始之后,刚刚那名议员立刻走过来向满雄道歉。他擦着冷汗解释先前的致词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公司新任经营主管也纷纷过来向满雄打招呼,满雄自然而然地挺起了胸膛。 受到有如王公贵族般的对待,满雄心中当然颇为得意。但相对地他也耗费了不少的精神体力。若非具有相当高的使命感,是绝对无法忍耐这种生活的。 「田边先生,晚~安非他命!」 满雄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伊良部穿着造型夸张的西装站在他眼前,领带则是大红色的花纹图样。 「你看起来还是这么霸道。」伊良部满面喜色地用手戳戳满雄的肩膀。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满雄板起脸孔低声问。 「这家公司指定由我们医院看病。我们还有帮公司员工做健康检查。」 「这当然是由别的医生负责吧?」 「嗯,毕竟我是精神科的。我今天是代替爸爸来的。」 听到一个成年人口口声声喊「爸爸」,满雄不禁觉得恶心。 「怎样?你的恐慌症有没有好一点?」 「笨蛋!不要说得那么大声!」满雄急忙环顾四周。「难道你不知道医生有守密的义务吗?」他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 「精神方面的症状最好自己主动公布出来比较好。这样也比较容易得到他人的理解。」伊良部露出白色的牙齿笑了笑,拉住走过身旁的经团连(※经济团体连合会的简称。)理事。「喂,我跟你说,这个人得了恐慌症喔。」他指着满雄,愉快地说。 满雄连忙遮住伊良部的嘴巴。「真是的。伊良部医生就是喜欢开玩笑。」他以拐杖压住伊良部的脖子。「唔唔唔……」体积庞大的伊良部正在努力挣扎。 「哦,这位就是医师协会伊良部先生的公子吗?」理事眉开眼笑地打招呼。 「说什么公子,只不过是个笨儿子而已。哈哈哈。」满雄代替伊良部回答。 当他看到理事离去,才放开伊良部。 「田边先生,你好过分。」伊良部噘着嘴巴抱怨。 「为什么我还得跟你唱双簧!」满雄瞪大眼睛说。他开始为自己和这种白痴扯上关系而感到丢脸。 「对了,外面来了好多记者。他们大概都是在等你吧?」 「哼!还不是因为选手会决定要罢工!我会在社论上严厉谴责他们。」 今天是球团和选手会最后谈判的日子。他事先就听说双方大概会正式决裂。 「待会闪光灯一定会闪个不停。」 听伊良部这么说,满雄也开始感到不安。他如果在这种场合倒下,就会成为绝佳的新闻题材。他今天也准备了墨镜。但如果众多闪光灯同时亮起,墨镜大概也帮不了什么忙吧? 「要不要从后门溜走?」 「别开玩笑。凭什么我要偷偷摸摸地逃跑?这只会让那些记者高兴,用,临阵脱逃h之类的标题来写新闻。」 「你还真顽固。」伊郎部皱着眉头说。「还是你要请旅馆帮你准备轮椅?你只要戴上墨镜闭起眼睛就行了。」 「不行不行。这样他们就会拿我的身体状况来大作文章。到了我这个年纪,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事情。」 「找人背你怎样?我可以负责背你。」 「那也一样。」 「对了,就用玩骑马打仗的方式把你架起来。这样感觉就很有人将风范了。」 满雄仔细打量着伊良部。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出这种怪点子的? 「要不然你走到一半如果头晕就糟糕了。」 伊良部的话确实有些道理,而且满雄也该前往下一个会场了。 大概因为已经接近自暴自弃的心境,满雄虽然一肚子不情愿却仍接受了伊良部的提议。反正他已经被当成全民公敌,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负责当马架起他的是两名年轻秘书和伊良部。伊良部显得格外积极,主动提议让自己站在最前方。满雄戴上墨镜骑到马上,会场所有的人都好奇地在看这奇特的举动。 不管了!随他们怎么说吧——满雄已经懒得多做解释。 他命令侍者打开门,出了会场。在大厅等候的记者 们纷纷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走开!走开!这样你们的麦克风也构不到了吧?」满雄挥舞着拐杖。「这是正当防卫。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挡我的路踩我的脚,哈哈哈!」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坐在上方的视野比他预期得更棒,那些三流记者越看越像白痴。 然而当比平常更多的闪光灯亮起,满雄又开始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闭起眼睛,但仍感觉到眼睑里闪烁着白光。他努力想要挺直背脊,身体却失去平衡。 秘书察觉异状,及时撑住他的背部,一行人总算安然无事地抵达车前。当他被推进后座之后便全身发抖。车子发动,终于摆脱了记者。 「给你,这是药。还有宝特瓶装的水。」伊良部把药片放入他口中。满雄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他开始觉得伊良部这家伙搞不好是个不错的医生。 「明天的体育报不知道会不会登我的照片?我得去便利商店买报纸才行。」 伊良部自己一个人在兴奋。满雄想说话,却痛苦得发不出声音。他开始感到忧虑——自己今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职棒球员工会宣布罢工,使得世人对满雄的责难变本加厉。他俨然已经成为全民公敌。每一家媒体都近似狂热地将满雄塑造为万恶渊薮,有一家体育报甚至厚颜无耻地把满雄骑在三人身上的照片制作成画板贩卖。他如果提出控告,对方大概又会以此大炒新闻吧。 只有大日本新闻刊登批评球员工会的报导。然而这种做法非但没有任何助益,甚至还导致报纸销售量下滑。报社召开紧急销售会议,负责贩卖业务的董事也抱头苦思。 这就是集体歇斯底里——满雄心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冷静思考。球员们宣布罢工,却不打算离开宿舍,甚至理所当然地使用球团的练习场。说穿了,他们根本只是一群穿着昂贵名牌、开宾士轿车的小孩子在吵着要糖吃。也不想想看,如果没有职棒,他们也不过是路边的小混混而已! 「没办法,那些人从高中时代就受到大家的阿谀奉承啊。」 伊良部这样安慰他。很不可思议地,满雄又来到这家医院。因为他没有其他谈话的对象。 「那些不用自掏腰包的人就是喜欢大放厥辞。他们怎么不替我这个经营者想想?连候补球员我都得付给他们数千万的年薪耶。」 「好啦别生气,否则你的血压又要增加了。」 满雄喝了一口护士泡的咖啡。由于在银座酒家养成的习惯,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对方的臀部,被她拿餐盘狠狠敲了头。真是过分的护士。 「对了,关于恐慌症的问题,最近变得越来越严重。」满雄驼着背开口说。「从上个礼拜左右,我到了黄昏就会感到忧郁。看到天空逐渐变暗,胸口就会产生一阵骚动,心里旁徨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哦。那真的挺严重的。你要不要去南极?这个季节那边刚好是永昼,应该不会天黑才对。」伊良部搓着下巴说。 「哦,原来如此。那么到了夏天就相反地要到冰岛一带罗?」 「没错没错。」 「不要开玩笑!我说过不想跟你唱双簧了。」满雄皱起眉头瞪他。 「就跟你说只要退休就可以轻松啦。剩下的只有等待大限来临,这样你就不会再怕死了。」 「你说得倒是很轻松。我可不会辞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真的吗?」 「没错,而且在大家都把我淡忘的时候举行丧礼,感觉实在太冷清了。」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满雄叹了一口气,以平静的口吻说: 「上次有一个相交多年的卸任政治家去世。那些以前受他照顾的财经界人士和议员都只派秘书参加丧礼。世间真的很无情,一个人退休几年之后,就会自动成为过去的人物了。我当时真的觉得很悲哀,在这种时候就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真面目。」 伊良部采出身子说:「我知道了。田边先生,你一定是很怕寂寞吧?」 满雄苦笑了一下。没错。他的确很怕寂寞。即使是当反派,他也宁愿每天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如果没有受到众人瞩目,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开人世了。特别是在妻子死去之后——满雄原本想这么说,但还是没说出口。 「喂,你指着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说他怕寂寞,感觉不太对吧?」 「你要不要干脆在死前举行丧礼?这样就知道哪些人会来参加你的丧礼,还可以知道每个人包多少奠仪。」 满雄听了高声笑了出来。 「你要我在死前举行丧礼?这倒是个好主意。媒体一定会很高兴吧!」 「你可以包下整座日本武道馆。现在举行的话,即使收门票都会有一大堆人要参加。」 「伊良部先生,我说过我不想跟你唱双簧。」 满雄喝完咖啡便站起来。交谈之后他觉得身体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现在已经养成和伊良部聊天消磨时间的习惯了。 「田边先生,你忘记打针了。」 「哦……对喔。」他听伊良部这么说,便顺从地回答。那个叫真由美的护士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香气。 4 球员们的罢工最终决定采取变通的做法,只限定于周末罢工。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们胆怯的态度。不敢全面对决的做法,可以说非常符合日本人的做事风格。得到球迷支援的选手代表现在成了国民英雄,而满雄则被看作是邪恶的大魔头。 职棒缩减为单一联盟的计划看来是不太可能实现了。喜欢出风头的资讯业富翁们纷纷出面表示收购球团的意愿,也受到了球迷的欢迎。 太平洋联盟目前的亏损体质仍旧没有任何改善,但社会大众却以为已经迎接了大团圆的结局。满雄再次得到结论:群众真的都没有长眼睛。不过自古至今把群众当白痴的人似乎都无法获得成功—— 然而此时满雄却面临了新的问题。媒体开始大肆报导球探提供大学明星球员零用金的丑闻。上次接受周刊访问时,满雄也曾被问及这个问题。当时他并没有特别注意,根据秘书的报告,这种事从以前大家就都在做了,在职棒界算是公开的秘密。到现在才拿来炒作,明显地是要顺水推舟攻击满雄, 「大笨蛋!别家在做我们难道就要跟着做吗?」 满雄把球团代表找来斥责一顿。 「巨力队是每个球员梦寐以求的球队,你难道没有自尊心吗?」 「非常抱歉。不过最近的年轻人已经不再把巨力队当作唯一选择……」 球团代表擦着冷汗努力辩解。 「真的吗?」 「是的。甚至有些球员认为在巨力队不容易升格到先发球员,因此反而不愿意加入……」 「真是的!怎么都是这种没志气的软脚虾?这个国家的将来怎么办?」 满雄指示木下打电话给同样被指摘提并零用金的另一家球团老板。他必须尽早研拟善后方案。 「田边先生,很抱歉。」电话另一端的那位球团老板劈头就道歉。「昨天母公司召开董事会议,我决定要退出球团的事务了。」 「什么?」满雄不禁大叫。「退出?你不是创业者家族的人吗?根本没必要顾虑到其他人吧?」 「可是母公司方面最近也长期业绩不振,银行甚至还建议卖掉球队。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向众人表态,目前只专心经营本行……」 这位老板是企业家第二代出身的少爷。战后出生的一代就是这么没志气! 「知道了,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满雄压抑满腔的怒火,挂断了电话。现在伤脑筋了 。这名老板一旦辞去球队管理工作,形式上就等同于引咎辞职。这样一来一定会产生要求满雄比照辞职的声浪。 木下走了进来,他的表情显得很阴郁。 「董事长,有一项不太好的消息……」 「真的只是『不太好』吗?如果是『非常糟』的消息,我就要把你丢到醋坛子里腌成酱瓜。」 「那么我还是说『非常糟』好了。大阪豹队的老板发表了辞职声明。」 豹队是人气不输巨力队的关西地区老字号球队。豹队也承认了私下给予零用金的事实。 「哈哈哈。」满雄发出乾枯的笑声。面对如此愚蠢的现实,他也只能笑了。拿小小的污点大作文章,把有实力的人拖下台——这就是愚民社会的特质。他们只会以黑白区分事物,完全不懂什么叫清浊兼容并蓄。 这个国家变得越来越幼稚了。真正经历过国家建设过程的,只剩下满雄这一代了。战后出生的家伙都不懂得饥饿的滋味,所以想法才会这么天真。他绝对不能把国家交给这些人。 「公司门口聚集了许多记者,接下来的会议怎么办呢?」木下战战兢兢地问。 「这还用问?我当然要出席!」他粗暴地回答。 「要从地下停车场出去吗?」 「笨蛋。狮子面对猴群难道还会逃跑吗?我要从正门出去。你去找人当马抬我出去!」 「那个……这件事在公司内部也有些分歧的意见……」 「吵死了。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大日本新闻的董事长,东京巨力队的老板。我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他怒火冲天地说。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不敢面对子弹的软脚虾?全都是拜金主义、没有志气、只会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家伙。只有他属于不同的血脉,他是站在战后废墟誓言重建国家的日本男儿之一。大和魂指的就是我的灵魂——满雄心想。 他命令年轻秘书当马把他抬出大厅。他高高举起拐杖。「让开让开!不要以为你们凭着笔墨和相机就可以打赢我。想叫我辞职,就发射火箭过来吧!」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响亮。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挤到他前方。闪光灯不断闪烁。 「董事长,别家球团的老板已经换人了。」、「董事长,请问您是否打算辞职?」 「走开走开,我才不想对你们这些人发表意见。哈哈哈!」 「老满怎么越来越疯狂了?」他听到有人这么说。谁管它!随他们高兴怎么写吧。 车子停的地方不远,因此满雄的恐慌症勉强没有发作。上车后他在后座努力调整呼吸,但却无法顺利吸入空气。他感觉车内的空气异常稀薄。 「喂,打开窗户。」他命令木下。 「可是各家记者的机车和车子都追过来了。」 「没关系,快点把窗户打开。」 他从车窗探出身子,像一条缺氧的金鱼般拚命吸入空气。一名不知道哪一家的摄影记者从并排的旅车对着他打闪光灯。这群死猴子!他无可奈何地关上车窗。 「喂,车顶没办法打开吗?」 「很抱歉,这台车没有可开关的车顶。」 「车顶怎么感觉特别低?」 「没这回事,这是平常董事长专用的车子。」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感到异常的压迫感呢?而且好暗。外面已经开始天黑了。他叫司机把灯打开,但不安的心情仍旧在他的胸口增长。 这时他忽然想到伊良部所说的话。棺材——他突然感觉车顶和左右两边的车门向自己逼近。 「呜哇哇哇!」满雄大叫。下一个瞬间他全身开始颤抖。 「董事长,您怎么了?」 他没有精力回答,整个人缩成一团。 「还剩五分钟左右就到餐厅了。请您再忍耐一下。」 他咬紧牙关,承受恐慌症的侵袭。怎么会这样?今后他再也不敢坐车了。难道自己已经严重到无法出门? 到了餐厅,他立刻被抬到休息室。女老板惊讶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他躺在榻榻米上等候体力恢复,并指示木下立刻去租一台大型观光巴士。他暗中盘算只要车内空间够大,应该就不会发作。这一来又要让那些媒体记者高兴了,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这么做他就无法回到家门。 然而要在当天租到巴士毕竟不太可能,每一家租车公司都拒绝了这项要求。 「董事长,要不要干脆找人当马抬您回去呢?」木下似乎也已经精疲力尽。 「让一群记者跟在后头吗?哈哈哈,那倒是个好主意。」满雄也失去了力气。 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打电话给伊良部,希望能藉由药物至少压下一半的症状。他向伊良部说明目前的状况。 「那还不简单?只要改坐敞篷车就可以啦。」伊郎部开心地说。「我们家有一台宾利敞篷车,那台是我爸爸的。他这个礼拜去澳洲应酬打高尔夫球,所以我可以随意使用。要不要我开过去接你?」 「医生——」满雄不禁呼喊。黑暗中的光明指的就是这种状况吧?此时此刻伊良部的存在已经成为他的精神安定剂了。 两小时之后,他结束和财经界人士的会议,便在玄关让秘书们当马把他架起来。他戴上墨镜,骑在秘书身上。各家企业的董事长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我虽然也有所听闻,不过……」说话的人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也真想学学田边董事长。」有人开玩笑说。 「好啊,大家一起来吧。让那些三流记者只能抬头仰望我们。」 他已经豁出去了,记者们大概会以「老满最近的奇特行径」来当新闻标题吧。管它的。他还得面对每天的战斗才行。 出了餐厅大门,各家媒体的闪光灯同时亮起。他顿时感觉快要晕过去了。在逐渐模糊的视野前方,他看到一台白色敞篷车拉开车顶停在不远处。坐在驾驶座对他挥手的正是伊良部。秘书们把他抬过去,没有打开车门,直接把他从上方丢进车里。伊良部踩足油门,车子便急速发动。 「田边先生,不要紧吗?要不要吃药?」 「不,我勉强撑过去了。」 「后面有好多记者跟上来。」 「因为这是绝佳的题材呀。那些记者根本没有问题要问,他们已经把追逐当成目的了。」 来到大街上,一台大型轿车并排开近他们的车。轿车后座的车窗打开,相机的镜头伸了出来。伊良部转向旁边,笑着比了一个胜利手势。 「你在干什么?」 「我想说又可以上报纸了。」 满雄感到无力,这男的到底在想什么? 接着又有数台车追上来,他们的后方与左右两边都被包围了。路上还有其他车在行驶,却有几个没常识的家伙迳自打闪光灯拍照。 「好刺眼喔。」伊良部试图以手遮住光线。每次他一举起手,车子便往左右蛇行。 「你们不要太过分!」满雄对着媒体记者怒吼。 「好,我生气了!」伊良部突然转动方向盘,贴近打闪光灯的记者乘坐的车子。惊讶的黑色轿车连按喇叭,直接滑过柏油路面撞上路肩。后方的车子也跟着撞了上去,发出夸张的声响。 「喂,你在干什么?」满雄采出上半身问。「如果有人受伤怎么办?」 「那是他们活该,不是我们的责任。」 「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他们一定有投保。」 伊良部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接着又有几台车子驶近,伊良部踩足了油门,庞大的宾利车急速向前奔驰。绕过转角时轮胎发出尖 锐的噪音。 「呵、呵、呵。凭他们能跟得上四百马力的涡轮引擎吗?」 「喂,你搞错目的了吧?我只要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满雄抓紧前座的扶手。 「怎么还跟来?好,来一场追逐战吧。」伊良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笨蛋,快停。快停下来呀。」 但伊良部却把车开上了首都高速公路。车子飙得更快了。「呀喝——」伊良部发出怪声大叫。满雄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笨蛋。他把脚抵在仪表板上,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强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从没想到自己活到七十八岁,竟然还会碰上这种事—— 车子以惊人的速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伊良部巧妙地转换车道,车身也随之左右摇晃。引擎的声音震动着满雄的耳膜。 大都会的夜景以三百六十度的全景影像不断从他眼前流逝。巨大的大厦群林立,数万的光线包覆着整个天空。简直就像是科幻电影的景象——在这种场合他脑中却浮现完全不相关的想法。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汽车的红色尾灯、灯光照明的彩虹大桥——东京的夜晚仿佛是光谱的调色盘。 他忽然恢复清醒。这不就是未来世界吗——这不就是他从前想像的科幻都市吗—— 大战结束时,满雄才十九岁。当时的东京几乎是一片废墟,到了晚上,整座城市便陷入完全的黑暗。身为第一高校生的满雄梦想着要在这里打造新的城市,他心中怀着崇高的理想,相信自己这个世代的青年背负着建立新国家的责任。他致力于暴露政治家的不法行为,声援弱者,努力替国家尽到自己的义务,想要让日本跻身一等国家之列—— 一道道眩目的光线快速流过他的眼前,让他有如看走马灯般想起年轻时的日子。 当池田勇人(※曾任日本首相(1960-64),任内期间发布所得倍增计划。)提出所得倍增计划时,满雄在官邸采访,手拿着笔记本记录,心中却充满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东京奥运决定开办时,他和致力于游说活动的议员们举杯欢庆。高速公路的完工和新干线的开通都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满雄自己也盖了房子,在这个时代即使是一般老百姓也能拥有自己的房屋。田中角荣(※曾任日本首相(1972-74),于1972年发表日本列岛改造论。)的日本列岛改造论让他感到惊愕,但内心或许仍旧抱着支持的态度。日本各地的道路都开通了,大桥也架起来了。当新宿开始建起高层大楼,他看着高耸的钢筋骨架,心中洋溢着骄傲的心情。日本已经重获新生,克服了败战的结果。在那瞬间他真的如此确信——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不再为国家的进步发展感到兴奋。昭和结束后,甚至连「战后」这个名词都已经消失。现代的情况已经远超过他先前的想像。原本是一片废墟的东京现在却坐拥全球屈指可数的摩天大楼。国民生活富裕,享受美食,穿着讲究。大家已经无法想像和平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就连满雄自己也一样。他虽然没有忘记战争的回忆,却也不再对平稳的日子抱持感谢的心。 「怎么了?田边先生。你怎么突然变安静了?」坐在驾驶座的伊良部问他。 「不,没事。我只是觉得东京变了好多。」 「真奇怪,你不是住在这里吗?」 「住在这里也不可能跟得上变化啊。这座城市简直就像是发育期的小孩子,短短一段时间没看到就完全认不出来了。」 「因为这是二十一世纪呀,东京大概也进入新的阶段了吧?」 满雄重新望着灯光明亮的街道。没错,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完全忘记这一点了。年轻时所梦想的未来早就已经来临。 「时代真的在变。」 这话说得没错。老年人的舞台早已结束,这座城市洋溢着和战后回异的全新活力。各界都面临着新的世代,他也了解这一点,但是—— 后方传来警笛声。 「哎呀,好像做得太过火了一点。刚刚飙得实在满夸张的。」 「算了,把车开到一般道路上吧。」 「可是那些记者还在追耶。」 「没关系,我已经累了。」 满雄此时的心情已经相当平静。结束吧,结束一切。 他看到灯光照明的东京铁塔。东京铁塔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视作巨无霸,但现今在林立的高楼环绕下,早已和周围的环境同化。时代真的变了。 第二天,他翻开了已经很久没有阅读的各家报纸。尤其是体育报,他大概有五、六年没有看过了。他并不是不关心新闻,但是却刻意回避。他害怕自己的照片会突然跳入眼帘。 这十年来,因为口无遮拦而成为最佳反派的「老满」一直是各家报纸的热门人物。满雄打从一开始就讨厌这个角色。没有人过了六十岁还会喜欢拍照,即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是和过去的自己相较,容貌无可否认已经衰老许多。一个人不可能永远维持年轻时的形象,被迫面对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 「老满狂飙首都高速公路」 满雄叹了一口气。这些记者自己还不是跟在后面追逐! 「老满疯了!把公路当赛车场」 看了这些标题满雄更加讨厌八卦媒体。 照片上的伊良部比着胜利手势。这个男人真的是个奇特的家伙,不过昨晚在警察审讯之下,就连伊良部也显得相当沮丧。 最后满雄终于把视线转向自己的照片。他不再逃避,正视着那张照片。他盯着照片中每一个细节。时间过了五秒、十秒——他的脸开始发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哼,原来我一直都在世人面前展现又丑又老的姿态——他喃喃说道。算了,再也不想看了。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丢在房间一角,接着按钤把木下叫进来。 「喂.你去准备记者会,时间定在下午。我要宣布从今天起卸下所有职务,包括大日本新闻和东京巨力队的工作在内。」 木下脸色苍白,当场僵立在原处。 「董事长,您怎么突然……这件事必须先取得董事会的同意才行。」 「别罗唆,我已经决定了。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满雄靠在椅背上,看着木下。木下在他还在当总经理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前后也有十五年的时间。「我真的很感谢你,很抱歉我总是对你这么任性。」 「董事长……」头发渐白、早已迈入中年的秘书室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总算到了谢幕的时候,接下来就只需平静地等待归天的日子到来。 或者他死后应该不会是要下地狱吧——?满雄在心中自问着,独自一个人发出苦笑。 辞职发表会聚集了三百名以上的记者。满雄为了预防再度因为闪光灯而陷入恐慌,特地把伊良部找来。不过这回却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他不再害怕闪光灯。就如伊良部所说的,这一定是因为他心中已经随时可以面对死亡。 记者们似乎都觉得他的辞职只是表面工夫,一再问他是否打算垂帘听政这种下流问题。 「我不会再插手球团经营的工作。公司方面,我也只会当一名不具有代表性质的顾问。另外我也打算把大半的个人持股卖掉。简单地说,就是打算过着隐居生活。我已经不想做任何事了。」 「下一任球团老板如果向您求教,您会提出建言吗?」 「不,我当顾问只是负责报社的部分,而且这也只是一个名誉职位。我说过我已经不再跟巨力队有任何瓜葛。」 「如果职棒委员长或是联盟理事长想要找您讨论,您会回应吗?」一名记者仍不死心地缠问。 「我又不是球团老板,他们干嘛要跟我讨论?」 第二章 安保超人 1 安保贵明乘坐租车公司的车子,抵达举办签名会的大型书店门口。看到年轻人的行列排到店门外,他心满意足地坐在后座偷笑。橱窗上贴着巨大海报,以斗大的文字写着「本日举办签名会,邀请《赚钱有什么不对!》的作者——安保贵明先生来店」。 「要不要绕到工作人员专用的出入口?」秘书问他。 「不用,这里就可以了。」 他回答之后便请司机打开车门。才一下车,行列中的年轻人便发现了贵明。四周起了一阵骚动,同时也夹杂着女生的尖叫声。 行人纷纷转头看发生什么事了。一群大学生毫不客气地高喊:「看,那是安保超人!」 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稍胖的体型让人联想到面包超人而得来的。他在学生时代很讨厌这个称呼,现在却已经不以为意。反正把它想成某种形式的艺名就行了。 有几个人跑来和他握手。他很大方地报之以微笑。书店的店员连忙过来维持秩序,一名看似店长的男子露出奉承的笑容走近。 「安保先生,我们在楼上替您准备了休息室……」 「不用了,别浪费时间,马上开始吧。」 「入场券全数发出去了,所以大约有两百人左右……」 「没问题,没问题。一个人十五秒解决,两百个人就是三千秒。其中大概会有十人左右想要和我拍照留念,各花三十秒,十个人总共就是五分钟了。合计五十五分钟。签名会预定时间是一个小时,剩下五分钟就拿来喝杯冰咖啡吧。」 他以笃定的态度回答,在店长带领之下走进签名会场。他坐在一楼卖场后方设置的位子抬起头,看着眼前成排的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情。 这就是电视的力量——他心中喃喃自语。 一年前,认识他的人只局限于工作上来往的对象和朋友。他虽然赚入上亿的财产,但因为年纪轻又从不打领带,因此常遭人轻视。 现在呢?走在街上,所有人都会回头看他。到了餐厅,服务生会让他坐在最好的位子。出版新书则铁定畅销。 「为了庆祝live fast董事长安保贵明先生的著作《赚钱有什么不对!》出版,现在开始举办这场签名会。」 书店店员大声宣布。会场响起鼓掌声,连一般客人都凑过来想要看他一眼。 在现今的日本,大概没有人不对安保贵明感兴趣。他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也给他带来些许快感。不,说「些许」未免太虚伪了,应该说是「相当大的」快感。 三十二岁的贵明在念东大的时候就设立了提供网页制作服务的网路公司。他虽然念的是文学院,但对电脑非常在行,也很有商业头脑。他在公寓套房开创的公司有如气球般急速成长,赚进的金额多到让人不敢相信。他虽然一开始就确信自己会成功,却没有想到成果如此丰硕。他分析的结果,是因为其他人太迟钝了。网路就像是掉在大家眼前的制钞机,但那些幸福的家伙竟然完全没有发觉。贵明此时确立了自己的目标——要趁着世界上还有很多白痴的时候尽量多赚钱。 live fast借由不断收购其他公司而持续成长,再加上在很早的时期就将股票上市,因此不仅受到资讯业界瞩目,还成为整个经济界关注的焦点。贵明将公司本部移到麻布新建立的超高层大楼,自己则搬进让所有人称羡的麻布hills(※位于东京都港区的高级高楼住宅区。)租金两百万的房间。他也登上商业杂志的封面,成为新兴企业家的先锋人物。贵明的创业路程可说是一帆风顺。 而去年发生的职棒球队收购风波(※本篇主角安保贵明暗指livedoor前任董事长堀江贵史。在2004年日本职棒近铁队和欧力士队闹合并时,曾出面提议要收购近铁球团。),更使得这场顺风化为一股超级龙卷风。在球团老板们企图缩减球队数目的时候,贵明的公司出面提出收购球队的申请,使贵明一举成为众人皆知的职棒界年轻救世主。他几乎天天出现在媒体上,连小孩子都知道安保超人的绰号。被称作「老满」的某著名球团老板将他视为眼中钉,更增加了他的知名度。媒体排队等候聆听他的意见,各家企业也纷纷找他谈赚钱的生意。就如同玩黑白棋(※日本的棋子游戏。棋子一面是黑色,另一面是白色。下棋者将对方的棋夹在自己的棋之间,便可将对方的棋翻面变为自己的棋。)时棋子纷纷翻面变色,世间的景色一下子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原来当个名人是这么爽快的一件事——他没想到自己会产生如此飘飘然的感受。 由于球团老板都讨厌他,进军职棒界的计划终告失败,不过却替他打响了明星经营者的名声。最近更因为收购广播电台股票的问题,使他的名字连日出现在新闻上。虽然很多人讨厌他,不过在这社会上,出名的人就赢了。 贵明天生喜欢出风头,也喜欢以攻击性的言论引人争议。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无法依据理论思考的笨蛋。 他迅速地以签字笔在著作扉页签名。他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练习签名,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对不起,可以请你写一句话吗?」一名年轻女子向他提出请求。他抬起头来,对方是个不怎么起眼的上班族女性。 「要写什么?」 「什么都可以。」 「你这么说我会很困扰。请你自己指定吧,否则太浪费时间了。」 贵明很直接地回答。他只要碰到浪费时间的事情,身体就会产生排拒反应。 「那就写『萍水相逢』吧。」 「好的好的。」 他正要将这几个字写在签名旁边,却突然停住了笔。 「喂,萍水相逢要怎么写?」他询问站在旁边的秘书美由纪。他已经有十年以上都只用键盘打字,甚少提笔写字,因此常常会写不出汉字。 「草头萍,水边的水,互相遭逢。」美由纪的回答方式很奇特。 「哎,你还是写在手上吧。」贵明命令她,秘书便拿笔写在自己的手上。 「喔,对了,原来是这样。」他看到秘书写的字便想起来了。 接下来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名染发的女高中生,「嗯,我希望你帮我写『致小舞』。」 「嗯……字要怎么写?」 「写平假名(※平假名——日文书写会用到平假名、片假名和汉字。前两者直接标示读音。其中平假名是学童最早认识的文字。)就可以了。」 他拿起笔正要题字,脑筋却突然一片空白。他忘了小舞(まいちゃん)的第一个平假名「ま」(音同ma)该怎么写。 「董事长,您怎么了?」美由纪担心地凑过来。 「平假名的『ま』要怎么写?」 女高中生大概以为他在开玩笑,高声笑了起来。美由纪脸色苍白,直接把「致小舞」的平假名写在手上给他看。 贵明写下书迷的名字,心中升起一股奇特的空白感受,彷佛脑袋有一部分麻痹了,不存在任何东西—— 「很抱歉,请让安保先生只签他的名字就好了。」美由纪向书店店员提出要求。店员照本宣科向排队的书迷宣布。 在这之后贵明就只需要机械性地签他自己的名字,那是没有人看得懂的草书签名。 一旦进入状况,他就能全神贯注。最后签名会比预定时间提早十五分钟结束。 在返回公司的车中,美由纪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董事长,你最好还是去看一次医生吧。」 「又是这个话题?我根本没事啊。」 贵明笑着挥挥手。美由纪从上个月开始就屡次劝他接受医生诊疗。 「可是你今天又忘了平假名该怎么写。」 「那只是偶发事件,我看到就想起来了。」 「会忘记平假名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奇怪了。上次你站在演讲台上的时候,甚至连『你好』这么简单的招呼用语都说不出来,只能说一声『呃~』然后就陷入沉默。害我在台下捏了一把冷汗。」 「每个人都有健忘的时候吧?」 他笑着想要躲过这个话题,但美由纪却以凶狠的表情瞪他。 「你忘记的都是人名之类的专有名词吧?上次你指着杯子问『这个东西叫什么』,嚼口香糖的时候又问『我现在吃的这个叫什么?』——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董事长最近真的怪怪的。」 「反正不要影响到工作就行了。如果忘记计算方式那才是大问题。」 「忘记平假名已经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我真的觉得看医生只是浪费时间。」 「总之还是要请你去一趟医院,否则我就要取消所有的电视和广播演出。」 「什么?别这样啦。」 贵明像个小孩般闹脾气,上这些节目是贵明现在最重要的慰藉。 「这种症状我想应该要看精神科或脑内外科。先去看一般的精神科吧。我会找一间著名综合医院的精神科。」 「我想要请女医生帮我看,而且要年轻美丽的。」 「我会找一位男医生。」 美由纪把电脑放在膝上,打入这项行程——贵明颇为中意眼前的这幅景象。在从前的同学当中,只有贵明在三十二岁便有美女秘书相陪。他相信自己是成功者。 车子载着年轻的资讯业富翁穿梭在东京的街道上。 秘书选择的医院是日本医师协会的理事所经营的老字号医院——「伊良部综合医院」。理由是因为院长的儿子便是精神科医生。如果能和对方结识,将来一定会有助益。 精神科位于地下,那里既阴暗又有一股腐臭味。喂,真的是这里吗——贵明在心中喃喃自语,但还是敲了门。里头传来高亢的叫声:「请进——!」 门内等候他的是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名牌上标示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贵明原本预期会碰到更具有菁英派头的男人,因此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他决定如果眼前这家伙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大少爷,就要发动问话攻势来击垮对方。 「嗨,我是安保。」他首先打了个招呼探查情况。 「我知道。你就是面包超人吧?咯呵呵。」伊良部发出诡异的笑声。 「喂,我的绰号是『安保』超人。说笑话只是浪费时间,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贵明虽然有些恼怒,但并没有发作。最近他开始认为连生气都只是浪费精力而已。 「安保先生,你很有钱吧?不知道跟我们家比,谁比较有钱。」 伊良部以狎昵的口吻说。贵明不禁暗想:这男的到底在想什么?医生即使有钱,也绝对比不上企业家吧? 「我们家有三栋别墅。在轻井沢、叶山和夏威夷都有一栋。」伊良部脸上的表情就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玩具一般。 「这也是诊疗的一部分吗?如果是我才要回答。」 「不是,只是纯粹聊天而已。」 「那么就别讨论这话题吧,太浪费时间了。顺带一提,我完全没有不动产,因为根本没这个必要啊。住在麻布hills可以享受柜台的服务,到了渡假胜地住旅馆也比较方便。过度执着于不动产是日本人最不合理的地方。」 「啧,真无聊。」伊良部撅着嘴巴喃喃抱怨。「安保先生老是把『浪费时间』当口头禅。」 「本来就是浪费时间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系领带吗?」 「因为脖子太粗?」 「喂!」他不禁有些火大。「医生,你的脖子比我更粗吧?我不系领带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事物,领带这种东西完全没有机能性,发明它的人一定是个蠢蛋。」 「哦,你说得也对。另外像衬衫的领子也没什么用途。」 「没错没错。所以我身为董事长,却只穿运动衫。」 贵明赞许地点头。财经界的大老当中也有人对贵明轻便的服装提出责难,但面对如此愚蠢的议论他根本懒得反驳。 「然后年纪轻轻就得了阿兹海默症。」 伊良部望着病历卡,以索然无味的表情说。 「请等一下,你说我得了阿兹海默症?怎么可能会有这回事!」贵明连忙挥手否定。「我每天都不断地在动脑筋。我必须盯着股票市场,瞬间决定该如何动用上亿的金钱。另外我天天都和十人以上的访客面谈,并能记住所有的人。就连银座女孩子的排班时间我都没有搞错过。这些资料都存在我的脑子里。如果得了阿兹海默症,怎么可能继续工作呢?」 「可是你会忘记平假名吧?」 伊良部仍旧紧咬着这一点不放。这家伙脑筋一定很差——贵明心中暗想。 「那只是一时健忘吧?在我现在的生活当中,根本不需要用到平假名。如果忘了电脑的密码那才糟糕。」 「打招呼的用语也不重要吗?」 「没错。只要说一声『嗨』就够了。反正只要能沟通就好了,不是吗?」 「嗯~~」伊良部双手交叉发出呻吟声。 贵明的同学当中也有不少人成了医生。但那些家伙大多只是数理科目成绩比较高而已。至于精神科医生更是连手术都不会的失败者,他完全不把眼前的医生放在眼里。 「总之我们先来打针吧。」伊良部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喂~麻由美。」 他一喊。诊疗室的帘子便拉开了。一名身穿白衣迷你裙的性感护士走出来,手中拿着放了针筒的盘子。 「呃……」贵明不禁呆住了。在这段时间注射台和消毒液都已经准备就绪。 「咯呵呵。」伊良部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把身体凑过来。 「等一下。」贵明伸手制止。「这个针是要做什么用的?请你说明清楚。」他以坚定的口吻问话。 「别担心,别担心。这是帮你解决健忘症的注射。」 伊良部满面笑容,毫无顾忌地伸手要抓贵明的手臂。 「不行。」贵明把手藏到身后,「请说明清楚。所谓的告知后同意(informed sent),就是要向病患说明治疗的用意,并取得病患的认同。这是现代医学界的常识吧?」 「你还真不可爱。」伊良部皱起眉头。「你就不能乖乖让我打针吗?」 「你这是什么话?请你好好说明这个针是要做什么用的。」 「这个嘛,呃……只是葡萄糖注射而已。」 「注射的理由呢?」 贵明继续质问对方。伊良部沉默不语。他噘起嘴巴,像个做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学生,低着头吊起眼珠子看着贵明。 「医生,用那一招怎么样?」护士在一旁懒洋洋地说。 那一招?贵明有些不解,伊良部却看着护士连连点头:「嗯,好啊。」 这两个人在搞什么——贵明正感到困惑,护士却突然面带微笑把身体凑过来。年轻女性的甜美气息在他的鼻尖荡漾。 「董事长。」她向贵明眨眨眼,深深的乳沟近在眼前,吸引住他的视线。 下一个瞬间,他的左手便被抓住了。 「抓到了!哈哈哈。」伊良部大笑。贵明的手臂迅速被绑在注射台上。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贵明高喊,但却被伊良部庞大的身躯从上面压住,动弹不得。「这是在开玩笑吧?请等一下,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 「吵死了。资讯业富翁怎么可以为这点小事计较。好了,麻由美,赶快帮他打针吧。」 护士露出sm女郎般的冷酷笑容舔着舌头。针尖刺入了贵明的皮肤。「好痛好痛!」他不禁发出难为情的哀号。我现在到底在哪里呀……他心中不禁怀疑。 注射完毕之后,护士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医生,刚刚那个要算三十分钟的加班费。」 「什么?之前不是只算二十分钟吗?」伊良部问。 「我买了新吉他,还得偿还分期付款。」 贵明拚命地想要弄清楚目前的状况。 「就这样了,安保先生。这阵子请你继续回诊。」 「就这样……?医生,你太过分了吧?」贵明总算开口。「你竟然靠没有必要的打针来赚治疗费!」 「那我算你免费好了。」 「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安保先生,你太罗唆了啦。精神科本来就不用太斤斤计较。因为我们是在治疗完全无法用理论解释的疾病啊。」 贵明一时无法回答。「呃,可是,我觉得这不太对。」 「怎么会不对?」 「所有的疾病应该都有原因,即使是精神科的疾病,应该也是经由某种过程而形成的。如果不加以解析,就没有办法正确治疗。」 「你的理论还真多。」伊良部显出不耐烦的表情,他挥挥手说:「你可以回去了。」 「诊疗结果呢?」贵明努力保持平静继续问。 「我就说是阿兹海默症了。我会开药给你。」 「不对,这完全不合乎逻辑。我不能接受任何无法以理论说明的事情。」 他突然感到相当疲倦。看看手表,自己已经在这个白痴身上浪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看来还是早点离开才是上策。 「可是平假名本来就不合乎逻辑呀。」伊良部坐在单人沙发上边挖鼻孔边说。「像是『め』(me)和『ぬ』(nu)这两个字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 贵明正要起身,却突然停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 「请在五十个字以内说明『わ』(wa)和『ね』 (ne)的差别。哈哈。」 伊良部眯起眼睛笑着说。贵明脑中又出现空白……呃,「ね」这个平假名该怎么写呢? 不行不行,自己可是很忙的。接下来的行程每分钟都不能浪费——他振作精神,穿上外套走出门。伊良部仍继续发动攻击:「那位病患,请你解释『ろ』(ro)和『る』(ru)的差别。」 怎么还没完!——贵明皱起眉头。 然而在此同时,他也惊愕地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这两个字长什么样子。 2 隔天贵明从早上就接连上了好几家电视台的节目。他的公司因为企图收购民营电台而引发世人的议论。这家「日本电台」是大型电视公司——江户电视台——的主要股东,得到电台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插手电视公司的事务。在扩大网路经营的策略上,没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途径了。 「安保先生,你想要侵占媒体吗?」 刚迈入老年的主持人是电台记者出身,一开始就摆出攻击性的姿态。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要统合网路和既有媒体,提升双方的企业价值啊。」 贵明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以平静的语调回答。他仍旧像平常一样穿着运动衫和夹克。 「可是你前几天在记者会上用了『支配』这样的字眼。媒体具有报导的使命和责任。换句话说,就是替人民争取知的权力的仆人。别以为可以任凭个人的意图任意操作。身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深深地感到愤怒。」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的确用了『支配』这两个字,不过那只是一种言语上的……就是修、修……咦,该怎么说呢?」 「修辞?」 「对,对,那只是修辞上的问题。我根本没有要当独裁者的意思。不过每一家电视台和报社应该都有各自的特色吧?我只会在这方面做一些修正而已。譬如我会停掉没有意义的纪录片节目,强化娱乐的路线。」 「这点我非常不能赞同。什么叫没有意义的纪录片?有这些脚踏实地的调查,才能揭穿掌权者的腐败呀!」 主持人用力地拍打桌面。虽然说这有一半是为了追求演出效果,但对方的热度还是让贵明感到有些吃不消。 「所以我说,这是陈腐的媒体观念。在多媒体化的现代,有什么必要经由区域性的电台来做这种事呢?我们可以利用区域电台抓紧大众的心,再借由网路带领他们进入更深一层的认识。为什么大家不能这样思考呢?网路才是因应小众市场需求的最有效手段。」 「不,我不赞成你的说法。媒体和网路是不一样的,网路是不负责任的毒害,大家只会凭着一时好玩的心态,散布一些没有经过验证的情报。」 「请等一下,你怎么可以用毒害来形容呢?」 「不是毒害是什么?」 「这根本就是报纸电视这些传统媒体的特权意识吧?你们凭着菁英阶级的骄傲心态,认为只有你们才能提供大众新闻。」 「不,安保先生,你错了!」主持人深深皱起眉头,大声怒吼。 真糟糕……早知道就不要上这个节目了,上综艺节目搞不好还比较好一些。贵明在心中叹息。这几天他几乎等于是在对着这些过时的腔棘鱼说明近代文明的发展。 议论结束之后,主持人请贵明在纸板上写下自己想说的话。这似乎是这个节目的惯例。 贵明接过纸板和签字笔,写下先前早已想好的一句话。然而写到最后一个字,他却停下了笔。呃……那个字该怎么写呢?——他脑中浮现电脑键盘的画面,做出敲打键盘的手势。 由于这个节目是直接转播,没有时间多等,他只好把不完全的纸板交出去。 「时代在进bu」(※原文中贵明忘记的是「る(ru)」这个平假名,他改用英文ru代替。翻译时则采意译方式呈现。) 主持人看了脸色大变。「……安保先生,你最后这个『bu』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嘛,我是想要写『时代在进步』,只是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写。哈哈——」 「你在说什么!你是瞧不起我们这个节目吗?」主持人又开始拍桌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贵明想要安抚对方,然而主持人的怒火却一发不可收拾。观众大概会把他当作一个不正经的年轻人吧,但想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 节目结束之后,主持人突然摆出友善的态度过来和他说话: 「安保先生,你真冷静。我都没办法让你生气。」 「生气只是浪费精力吧?」 贵明悠然地回答。事实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大声怒吼了。他不想把宝贵的精力耗费在这种事情上面。 「浪费精力?那如果你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怎么办?」 「我会提出抗议。下属犯错的时候我也会警告他们。但是生气这种行为却完全没有任何助益。」 「就算没有助益,碰到不愉快的事情还是会生气呀。」 不会的。你想想看,一只狗对你狂吠你会生气吗——?他很想这么回答,但还是没有说出来。当你不把对方看作同等的对象,就不会动不动就生气了。 「安保先生这个世代的人好像都是彻底的理性主义者。」主持人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从小就在玩电脑,大概也习惯了数位的思考方式吧。」 贵明默默地耸耸肩。他早已听厌这些古板老头的碎碎念。世界已经借由网路统一了 ,没有发觉的人才有问题。 在前往下一个行程的车上,美由纪又开始替他担心。「董事长,你今天又忘记平假名了。」她面带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反正可以沟通就行了。」 「不是这种问题……」 「就是这个问题。如果把白色传达为黑色那当然是错误,不过只要能把白色传达为白色,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基本上平假名本来就是很暧昧不明的东西。你知道吗?西洋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是不免轻视日本人,就是因为日本文字不是符号的关系。平假名和汉字在他们眼中都算是象形文字。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日本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服膺理性主义。」 「可是每个国家的文化不同……」 「这种说法根本毫无意义。我们不能逆着全球化的潮流走。接下来要去哪里?」 「伊良部综合医院。」 「不会吧?我才不去。」贵明瞪大眼睛说。 「不可以。医生规定你要回诊。」 个性一板一眼的美由纪板着脸孔说道。 「你不了解那个医生是什么样的医生——」 「拜托,请你还是去一趟医院吧。书上也写说,精神科的治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产生效果的。」 美由纪难得地坚持己见。 贵明噘起嘴巴默默不语。但秘书是在替上司担心,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咯呵呵呵呵。」 贵明一进诊疗室,就听到伊良部发出让人联想到躲藏在森林深处的妖怪笑声。他立刻后悔来到这里。 「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你,我现在知道你罹患平假名失忆症的原因了。」 伊良部从沙发上采出上半身,拉着手指头的关节发出「叩叩」的响声。 「你又随便帮我取病名了。」 贵明沉着脸,姑且找了一张凳子坐下。 「安保先生。你想不出平假名的时候,不是用手指做出打键盘的动作吗?」 「是吗?我不记得了。」 「有啊,就像这样在桌上咚咚咚地打字。」伊良部比手画脚地说。 「那又怎么样?」 「你是因为电脑打太多,脑子里的平假名都变成罗马拼音了。所以像『る』这个平假名,就要打r和u这两个键才拼得出来,咯呵呵。」 「医生,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不过就算如此又怎样呢?」 贵明抬起下巴质问。伊良部的表情顿时像个立了功劳却没有得到夸奖的小学生。 「你还真是不可爱。怎么不表示一下惊讶的样子呢?这也算是一种障碍呀。」 「你说这是障碍,不过我还可以阅读说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这当然是很严重的问题,你连平假名都不会写欸。」 贵明咳了一下,开始对眼前这名肥胖的医生分析道理。 「医生,请听我说,书写这种行为迟早会被淘汰。现在商业文书都是用打字的,公司内部的事务性文件甚至只在电脑画面上流传。也就是说,不会写字已经不能算是缺陷了。我可以预言,汉字写法的考试在十年之内一定会消失。」 「也就是说,你完全不感到忧虑罗?」 「没错,我只要能签信用卡上的名字就行了。」 伊良部露出不服气的表情。「真是不可爱的病患。」他喃喃地说,并拿起原子笔搔搔头。 「可是除此之外,你也常忘记东西的名字,或是说不出打招呼的话吧?」 「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假设我忘记听诊器的名字,对我又有什么害处呢?至于打招呼这种事情,也不过像是生鱼片旁边的小菜。和实际要件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伊良部双手抱在胸前发出呻吟声,「这么说,你的脑中正在进行合理化思考的革命罗。」 「没错,我们应该省去不必要的浪费才行。对了,我先说好,请别又拿『这种生活有什么乐趣』或是『使生命富裕的正是这些不必要的东西』这类老掉牙的人生哲学来试图说服我,」 伊良部沉默不语。 「我每天都过得非常快乐也非常刺激,而且还能赚进一般老百姓无法想像的巨大财富。」 伊良部噘起嘴巴低着头。 「好了,就这样。我应该没有必要再来回诊了吧?」 伊良部抬起头问:「那打针呢?」 「那也是没有必要的。」 伊良部竖着手指揉弄沙发的扶手。「真可恶。」他无精打采地自言自语。 用言语击败笨蛋是很爽快的一件事。贵明心中暗自偷笑。他真想干脆收购一家医院,在医学界也掀起合理化的浪潮。 然而此时帘子拉开,上回那名护士又出现了。贵明记得她好像叫做麻由美。 麻由美左手拿着针筒,右手却拿着金属水桶。她手持如此奇特的装备组合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举起金属水桶敲了一下贵明的头,发出「铿」的高亢声响。 「你、你在干什么?」贵明的声音在颤抖。由于事发突然,他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医生,你怎么可以放任这种自以为是的病患?」她懒洋洋地说。「赶快帮他打一针吧。」 她把针筒拿到右手。 「嗯,说得也对。我们来打针吧。」 伊良部在麻由美的催促之下站了起来。他把脖子往左右伸展,张大眼睛咧嘴露出笑容,抓住贵明的手臂。 「咯呵呵,事情就是这样。」 「等、等、等一下。」 「好啦好啦,别担心。」 「这样叫我怎么不担心!你们敢乱来,我就告到法院,或者是公布在部落格上。这件事会传遍整个网路,这家医院也完蛋了。」 贵明拚命地想往后退,但他的手被伊良部抓住无法动弹。 「我跟你说。这种做法虽然有点强硬,但是精神医学上真的有这种治疗方式。」 「怎么可能!」 「就是有。」伊良部涨红着脸坚持。 麻由美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拿着针筒逼近贵明。 「很抱歉,这家精神科帮病患打针就可以拿特别津贴。我最近开始玩乐团,有很多东西要买。」 她在贵明的手臂上涂了消毒药水,把针刺进去。 「好痛好痛!」他扭曲了脸。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视线仍不忘飘向麻由美的乳沟。 「好了,辛苦你了。」麻由美抚摩一下他头上刚刚被敲的部位,接着便摇晃着翘臀消失在帘子后方。呃,面对这种情况该说什么呢…… 「刚刚那个算是一种压迫治疗法,最近在医学界很流行。」伊良部若无其事地在找借口。 「什么压迫治疗!我才没听过这种治疗方式。」贵明面色惨白提出抗议。 「工作面试的时候不是也会把求职者逼入绝境,试探他们的反应吗?这个方法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为什么要拿金属水桶敲头跟打针呢?」 「这种治疗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接受不合理的对待。这不是很合理吗?」伊良部得意地靠在沙发椅背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贵明想要反驳,却想不出适当的句子。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竟然会输给一个白痴医生。 「不过啊,我想你一定是因为没有在别人手下工作过,才会加快脑内合理化的速度。」伊良部说。 「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到公司上班不是都会有那种白痴上司吗?可是因为对方是上司,所以也不能不听他们的话,还得遵照他们不合理的指示办事。可是你却没有碰过这样的经验。」 「那不是很好吗?不用浪费那些不必要的时间。」 「没有绕远路就成功,思考模式就会变得太过直接。以车子来比喻,就像是方向盘太过灵敏的赛车。」 「喂,你别随便乱解释好吗?」 贵明以手掌搓搓脸。这么忙碌的时刻,竟然还得浪费这么多的时间! 「在一般公路上开赛车太危险了。你应该稍微降低车子的性能比较好吧?」 听到这句话,贵明不禁抬起头。这个比喻触动了他的心弦。周遭的人事物变化太慢,反而让他感到疲倦。 「好了,下次还要再来喔。」 听伊良部这么说,贵明也回了一句:「好的。」 他刚刚才被人拿金属水桶敲头,为什么还会乖乖听话呢?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脑中跑进了一只无用的虫子一般。 3 贵明大举收购广播电台股票一事连日来受到媒体报导,俨然已经形成一场大骚动。日本电台为了和他抗衡,采取了发行新股预约权的对策,企图降低live fast公司的持股比例。这种做法明显违反了商法。商法上明文禁止以维持或争夺支配权为目的而发行新股票。 这个国家的财经界实在是太糟糕了——事情的发展虽然在贵明预期范围之内,但他仍旧感到相当失望。生活在传统思维模式中的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经营者只是股东授权管理公司的人而已。他理所当然地向东京地方法院提出禁止发行的假处分要求。也因此,现在贵明大半的行程都耗费在上各大电视台的节目。 「安保先生。你虽然责难发行新股预约权的做法,但一开始是你先发动盘外交易的突袭吧?」上次那个激情主持人又开始向贵明挑衅。虽然说电视节目的演出行程是由秘书决定的,但他仍不免为自己参加这种节目而感到羞耻。 「那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做法,只是这个国家没有人有这个勇气执行而已。」 贵明虽然觉得麻烦,但还是很客气地回答。 「难道说没有违反法律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 「可是在美国,这种并购企业的方式根本就是一般常识。凭什么只有日本能幸免呢?」 「这里不是美国,是日本!」 主持人照例拍打桌面。 「关于这一点,我不是一再强调吗?网路已经将世界连结在一起了。难道被外资并吞就不要紧了吗?对股票交易的保守态度正是日本企业最糟糕的积弊。股东主义一旦风行,无能的经营者就会被驱逐。大家大概都是在畏惧道一点吧?」 「你竟敢批评财经界的前辈无能?」 主持人的口水直喷到贵明身上。 「不,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刚刚的发言很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主持人又开始拚命拍打桌面,他的激情演出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节目当中有一个介绍观众传真的单元,赞成和反对贵明的意见都被朗读出来。其中支持者清一色都是年轻人,而反对者则全是中老年人。 「安保先生,你对这项结果有什么看法?」 「大概就是这样吧。拥有未来的人期待我的做为,已经过时的人则畏惧改变。」 说穿了,就是那些一步步往上爬的上班族无法接受年轻人凭自己的才智一步登天。 「你怎么可以用『过时』这种说法!」主持人又开始发怒。 最后依照节目惯例又是要在纸板上写一句话。这回的命题是「你想对世人说的话」,贵明便循着这个主题思考句子。 他拿起签字笔开始写字,这次他仍旧碰到不会写的字,但他决定豁出去了—— 「大g小怪」 主持人皱起眉头。「你在写什么东西?」 「我想说,大家太大惊小怪了。」贵明微微红着脸回答。 「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就是因为你这种瞧不起人的态度,才会引来世人的反感。」 主持人拍打桌面的声音有如在敲日本鼓般持续不停。 坐在车中,美由纪的表情显得更为阴沉。 「董事长,你到底是怎么了?汉字还写得出来,平假名却完全不行。」 「还不到完全不行的地步吧。我想我还写得出一半左右。」 「只记得一半那也未免太异常了,你竟然还能这么悠闲。这一点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你太紧张了。这没什么大碍呀。」 「忘记汉字还情有可原,哪有人忘记平假名……」美由纪在一旁仍旧继续抱怨。 「我说啊,汉字每个字都有它的意思。像是美由纪的『美』也有它本身的意义,所以我才承认它的价值。但是平假名的『み』(mi)却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用mi也可以通的话,那就没必要写平假名啊。」 「总之,今天也要请你到伊良部医生那里一趟。」 美由纪打开电脑,调整贵明的行程。 「我才不要,那个医生很明显就是有问题。」 「我和医生通过电话。他说,就算病人不愿意也要带去医院才行。」 那僩蠢医生——贵明脑中浮现伊良部的脸,以及在他下巴周围摇晃的赘肉。 「不论如何,你一定得去医院。」 贵明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董事长,另外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在点选率排行榜上,live fast的网站已经升上第七名。」 「喔喔。终于进前十名了。」 「不过因为上站人数增加,网页显示速度也变慢了。」 「好,我会加强网路连线环境,你立刻去帮我调度。」贵明比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手势。「五年之内我一定要超过yahoo」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论有多少人批评他都没关系。媒体曝光率高的人就赢了。这些演出机会要是换算成广告费,绝对不下数十亿的金额。为了这一点,他也必须想办法取得既有的媒体才行。贵明的心愿是要让live fast成为世界第一的企业。 「咯呵呵呵呵。」 进了诊疗室,伊良部又发出诡异的笑声,勾着手指示意贵明上前。 「我今天也看了电视。安保先生,你把大惊小怪的『惊』写成g了,对不对?」 这个人怎么这么闲?难道没有其他病人吗?——贵明压抑轻蔑的心情,坐在凳子上。 「我只是刚好想到那个字而已。如果想到别的字就会用别的字。」 「那应该是选字错误吧。」伊良部舔着舌头说, 「选字错误?」 「对。你在想不出平假名的时候不是会比出打键盘的手势吗?今天你想打『惊』这个汉字,却选错字变成英文的g了。」 「哦,原来如此。」 贵明耸耸肩。听伊良部这么说,他也觉得颇有道理。 「原来如此?难道你不在乎?」 「有什么问题吗?」 「真无聊。」伊良部皱着鼻子说。「你不会感到焦虑吗?」 「不会呀。反正又不会影响到生意。」 「好吧,那就来打针。喂,麻由美~」 「又要打针?」贵明露出不悦的神情。 后方的帘子被拉开,手拿金属水桶和针筒的麻由美又出现了。她今天的心情显得更差。 「好好好。我让你们打针就是了。反正只是注射葡萄糖吧?」 他不想再被敲头,便乖乖听话。不过他也决定要毫无顾忌地尽情欣赏对方的乳沟。「麻由美,你要不要来当我的秘书?」贵明开了一个玩笑,结果又被金属 水桶敲了一下头。他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 「安保先生,你待会跟我到后面的幼稚园一趟吧。」伊良部说。 「幼稚园?为什么?」 「去上平假名的课。」 「别开玩笑?我为什么要去幼稚园——」 「去啦去啦。那是我们家经营的幼稚园,我已经答应幼稚园老师下次要带安保超人过去了。你现在真的很红欸。」 伊良部狎昵地摇着他的手臂。 「才不要,我很忙。」 「一下下就好。走吧,走吧。」 伊良部硬拉起贵明,把他拉出诊疗室。贵明感到不解——自己为什么老是被这个男人拖着鼻子走呢? 「我不是面包超人!」 到了医院后方的「私立伊良部幼稚园」,在园童的包围下,贵明开口第一句话便这么说。 「走开、走开!这个人是『安保』超人。小孩子滚远一点。」 伊良部粗鲁地赶走园童,把贵明带进教室。年轻女老师看到他便发出尖叫,像是迎接电影明星来访般涨红了脸。 「嗨。」贵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他虽然早已习惯引起兴奋和骚动,不过每次碰到这样的瞬间,都让他重新体认到成名真好。最近他也常和演艺人员或女播报员联谊。他甚至觉得一般年轻女孩子不论是谁他都可以把到手。 「你们看,我没说谎吧?所以照约定,春天预防注射要由我们精神科来负责。咯呵呵。」 伊良部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挺着胸膛。贵明感到无力。自己似乎是被伊良部利用为和别人打赌的筹码了。 在这当中仍旧不断有园童跑过来,围绕在他们身边。贵明意外发现小孩子很可爱。三十二岁的他就算有这个年纪的小孩也不奇怪。既然来了,他便决定参观一下上课的情形。 碰巧幼稚园也刚好在上平假名的课。「有没有人会写『橘子』(みかん)?」 「我——」园童们个个精神抖擞地举手。被点到的男孩上前在黑板上写下答案。他的字歪斜地像是蚯蚓在爬,最后一个平假名「ん」还写成左右颠倒的形状。 「小孩子差不多几岁开始学习读写平假名?」伊良部问。 「平均起来大概是五岁左右吧。」 原来如此,人类在这个年龄之前是连文字都不会写的动物——贵明心想。 「下一个,有谁会写『饭』(ごはん)?」 「这里,老师。」伊良部在贵明身旁举手。「让这个人写写看。」他指着贵明说。「这个人现在正在接受平假名失忆症的治疗。」 「谁得了失亿症!」贵明不禁怒骂。 「那你写写看啊。」伊良部说。园童们也开始起哄:「写啦,写啦!」 贵明感到脸在发烫。他也不知道以冷静著名的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无法拒绝,只好到黑板前方拿起粉笔——呃,第二个字「は」应该怎么写呢?——碰到有圆圈的平假名他就会觉得记忆有些暧昧不明——不管了,上天保佑。 「ごすん」 「写错了~!」「写错了~!」园童每个都欢天喜地。「大人还不会写平假名!」 贵明听到有人这样喊,他全身冒着冷汗。老师板着脸孔斥责园童。 事到如今这些园童也不再客气。他们似乎觉得贵明和自己是同等级的伙伴,甚至有人吐着舌头骂他:「笨~蛋,笨~蛋。」——这群小子竟然称呼考上东大的我是笨蛋?贵明感到义愤填膺。 接下来是玩面包超人卡的时间。这个游戏是先把卡片都排在教室的地板上,老师每念一个句子,大家就要抢先找到句中第一个平假名的字卡。 「你也来玩吧。」一个看起来很臭屁的小孩戳了一下贵明的背。 「不用了。叔叔是大人,不玩这种游戏。」他勉强装出平静的口吻。 「你一定是怕输不敢玩。」 他听了脸颊不禁开始抽搐。说小孩子是天使根本是骗人的,他们有一半是恶魔。 「正义使者面包超人(せいぎのみかたアンパンマン)。」 园童全都同时探出上半身,喊着第一个平假名「せ、せ、せ」(音同se)开始寻找。 「找到了!」一名女童迅速地捡起卡片。「——哇!」她天真地欢呼。贵明虽然也替她鼓掌,内心却很不是滋味。他读文章虽然没有问题,但如果要他来找与文章脉络无关的单一平假名「せ」,就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判别。 「大家一起荡秋千,好有趣啊(みんなでブランコたのしいな)。」 「み、み、み(音同mi)……」 「找到了!」一只大手伸出来。抢到卡片的是伊良部。他挺着胸膛露出洋洋得意的样子。 「我,一张。安保先生,零张。」他很高兴地挥动着卡片。「对了,我们要不要来比赛?输的一方就把自家的股票全部让出来。」 贵明感到血脉贲张。同样是股票,你们那家医院和live fast的价值可是完全不同啊! 「谁是欺负人的坏孩子(いじめるわるいこはだあれ)?」 「い、い、い(音同i)」 数只手同时身向一张卡片。伊良部抢先一步:「呀呵~又拿到一张!」 「老师,伊良部叔叔刚刚推我一下。」一名女童提出抗议。 「我才没推。」伊良部一脸正经地抗议。这家伙真的是大人吗?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我可是震撼社会的企业新贵呀—— 到最后贵明连一张卡片都没有拿到。 「羞羞脸,羞羞脸。」他被数名园童耻笑。「你是大人,还一张都抢不到。」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孩子戳了戳他的头。贵明想保持微笑,但脸颊上却处处都在抽搐。 「叔叔,你好可怜。我给你一张好了。」同情他的女童递出一张卡片给他。伊良部看到却阻止她:「不用了,不用了。输的人不用管他。」 贵明板着脸孔站了起来。 「怎么了?你要回去?」 「那当然,我可是很忙的。」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他推开园童走出去——什么面包超人卡!谁会因为玩这种游戏输了而在意!我是当今最出风头的亿万富翁,是当今全日本最顶尖的胜利者。我连麻布hills都住得起…… 他穿过幼稚园的院子往前走。他已经很久没有生气了,因此现在升高的血压反而迟迟无法下降。 4 live fast公司收购日本电台股票一事引来了强烈的反弹,连国会都卷入这场争议。保守派的政治家甚至以情绪性的言辞抨击:「现代这种只注重分数的教育环境,才会教出这种年轻人。」贵明感到很不了解。自己明明是照着规则做事,凭什么受到这样的批评? 更糟糕的是,日本电台的系列公司——江户电视公司——开始公开收购股票,而身为其主要股东的大企业也出面协助。这是为了不让live fast参与经营所采取的手段。江户电视现在已经拥有日本电台三分之一的股票。依照商法,这一来贵明将来就很难在公司重要议题上拥有决定权。 贵明此刻才重新体认到这个国家老旧的体制。说穿了,日本的财经界就和那些「拒绝生客」的高级餐厅旅馆没有两样。去年他想要加入职棒界的时候,那些球团老板给他吃闭门羹的理由是:「不能让没听过的公司参加」。日本人的天性就是讨厌自由竞争。 但老实说,他也没有想到会碰到这么大的阻力。旧势力有如黏附在巨大岩石上的藤壶般顽强。 碰到 这种情况,贵明也无法继续采取强硬的作风,他连日和公司干部们商讨善后对策,也预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这场事业本来就是从零开始的,即使在三十二岁失去一切,也没什么好怕。 「董事长,你在做什么?」 美由纪走进董事长室,凑上前看他桌上的本子。 「我在写『面包超人平假名练习簿』。」 贵明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美由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平假名真的是落伍的旧时代遗物。它有五十多个符号,却没办法囊括所有的发音。像是英语的r,就没有办法用平假名来表示。还有这个『ん』是什么东西?感觉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他手拿着铅笔,沿着本子上淡色的笔画,把平假名一一填上。 「董事长,你不要紧吧?」美由纪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不要紧。我今天也要去伊良部幼稚园,我要去报仇。」 「幼稚园?」 「啊,不对,应该说是去伊良部综合医院。我要打败那个蒙古大夫和那些园童。」 美由纪皱起眉头。 「那个……今天是法院宣布判决的日子,律师已经来了。」 「这样啊,让他进来吧。」 他坐在董事长室的会客沙发,面对年轻的律师。 「怎么样?关于禁止发行新股票预约权的假处分,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贵明问。律师以严肃的表情回答:「只有五成的胜算。」 「从法律层面来看,明显是对方违法。不过法官一般而书个性都比较保守,而且总务省已经开始酝酿修正电波法,也可能对判决产生微妙的影响。」 「这样啊。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修法的地步。不过我们如果在这里退缩,日本不就成了经营者的天堂吗?他们难道都不考虑国际立场的问题?」 「所以我们也针对这一点特别强调过了。」 「万一我们输了怎么办?」 「我们可以凭股东的身分提出损失赔偿的诉讼,这个官司绝对值得打到最高法院。」 也许会输——贵明冷静地这么想。自己一定是早了二十年出生吧。 和律师讨论完之后,美由纪又进来了。 「有大批媒体记者跑来采访。他们希望可以设置记者会的场地,请你在判决宣布后到那里发表第一时间的感言。」 「待会不是和伊良部先生预约了吗?」 「这次预约当然得取消了。」 「不行,我一定要去。去接受治疗比较重要。」 美由纪露出困惑的表情,但贵明并没有加以理会,只是叫她去准备车子。他已经厌倦面对媒体了。他现在只想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让我成名。 到了伊良部综合医院,贵明在伊良部陪同之下一起到后方的幼稚园。记者们已经先一步在那里等他。 「安保先生,请问您到幼稚园做什么?」、「该不会是有小孩在上幼稚园吧?」记者接二连三发问。 「我下次打算经营幼稚园,所以特地过来视察。哈哈哈。」 他随便找了个谎言搪塞。一旁的伊良部向媒体记者比了一个胜利手势。 「喂,那家伙不是之前和老满在一起的那个……」、「怎么又是那个医生?」贵明听到记者窃窃私语——咦?难道说伊良部其实是个有名的医生? 走进幼稚园内,贵明以开朗的声音说: 「嗨~!我是安保超人,我们一起来玩吧。」 园童很快地聚集到他身边。一股香甜的牛奶气味扑鼻而来。他开始觉得自己也许很喜欢小孩子。 「喂,你到底有没有把平假名记起来呀?」一个臭屁的小鬼踢了贵明的脚。贵明趁老师没看到的时候重重捏了对方一把。「哇——!」小鬼发出令他很爽的哭声。 麻由美不知是不是太闲了,也跟到幼稚园来玩。她面对小孩子仍旧是一副臭脸。当小男孩跑去翻她的裙子,她还抓起对方的手报之以龙卷风式大旋转,完全没有大人的风度。不过没想到这个招数大受欢迎,小孩子甚至在她面前排成一列,直呼:「我也要,我也要。」 「好了,大家过来吧。现在要来玩面包超人卡。」 老师拍手召集园童。卡片排在地板上,大家围绕成一圈坐下。贵明和伊良部也加入其中。 贵明首先试着记住附近的几张牌。「あ」「と」「な」「き」。很好。今天他都看得懂了。这就是学习的成果。 老师开始念句子。 「比虫子还讨厌的细菌人(むしよりきらいなバイキンマン)。」 む、む、む。(音同mu)这是他最不擅长的带圆圈的平假名。贵明探出身子,凝视着卡片。找到了——他还来不及思考便伸出了手。 「这里!」这声尖叫发自一个绑麻花辫的三岁女孩。「好棒喔!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贵明以一瞬之差输给对方——算了,反正才刚开始。 「好孩子要走斑马线(よいこはほどうをあるきます)。」 よ、よ、よ。(音同yo)数只手同时伸出。这回抢到的是伊良部。 「我,一张。安保先生,零张。咯呵呵。」他露出牙龈发出笑声。 贵明感到全身血液差点就要冲上脑门,但还是安抚自己:不行,不行。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他今天是有备而来的。从小他就是像这样得到所有可以得到的分数,从来没有一次败北。 「点心时间好快乐(たのしいな、おやつのじかん)。」 た、た、た。(音同ta)找到了——贵明的手臂像变色龙的舌头般伸长,抢到了卡片。他总算拿到一张卡片了。 「很好,很好。」老师称赞他。他心中不禁升起些许感慨。 「明天一定是好天气(あしたはきっといいてんき)。」 あ、あ、あ。(音同a)这张也是我的——贵明迅速地找到卡片。这样就有两张了。 「对女孩子要温柔(おんなのこにはやさしくね)。」 お、お、お。(音同o)贵明又抢到了。他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 他现在已经接连抢到了五张卡片。他瞥了一眼伊良部,对方正满脸通红忍受着屈辱。 「哈哈哈,看样子你的医院要被我并购了。」贵明放声大笑。园童都以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小朋友,你们最好记住。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顺便向这些小孩子说教。 就在此时,他的后脑勺受到强烈的撞击。「铿」的一声巨响震动着他的耳膜。他一转头,看到麻由美拿着金属水桶,直立在他身后怒目看着他。金属水桶?她是从哪里拿来的?贵明的眼睛冒着火花。 「董事长,你这样还算大人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幼稚园小孩?」 麻由美弯着腰,在他耳边以威胁的语气说。 「可是你们家医生还不是……」他因为事出突然舌头一时转不过来。 「那家伙是笨蛋,跟他讲道理也讲不通。」 「可是我上次输了,所以……」 「就算要赢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一个人赢这么多,以后就没有人想跟你玩了。」 她又敲了一下贵明的头,接着摇晃着圆圆的翘臀离开。「哈哈哈。」园童都在大笑——为什么我每次都得受到这样的待遇? 「每天早上要刷牙(まいあさ、はみがき、わすれない)。」 贵明因为心神不定,眼睛无法聚焦,在这当中卡片便被其他人拿去了。 下一张他也没抢到,再下一张也一样。 园童们又恢复了活力 。教室中到处可以听到小孩子的欢笑声。看着他们的笑脸,贵明逐渐恢复正常。 一个人赢这么多,以后就没有人想跟你玩——他在心中反刍着麻由美刚刚的话。他放松紧绷的肩膀,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句话的确有一些道理。他知道自己天性好胜,最讨厌输人。也因此,他学生时代的朋友都已经离他远去。他从来不会和朋友分享东西,来往的对象都是有钱人或名人,他早已忘记该如何和一般人交往。他这十年来评断事物的标准,就只是看这件事情对自己是否有利,或者是否合理。 卡片游戏仍旧持续进行。 「老师,伊良部叔叔抢走我的卡片。」小女孩提出控诉。 「我才没有!」伊良部一本正经地反驳。 贵明看到他们像是要吵起来,只得介入折冲。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教室的窗户突然打开。他抬起头,看到美由纪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董事长,法院的判决刚刚出来了。」她以颤抖的声音说。 「这样啊。结果呢?」 「法院宣布禁止处分。他们接受了live fast的控诉。」 贵明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骗人。」他忍不住抬起上半身, 「我们的主张终于获得承认了。」美由纪的眼中含着泪水。 「太好了!」 贵明站起来,比了一个胜利手势。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输,以为那些老头子一定会联手排挤他这个年轻人。 这个国家的司法还有些良心。法律的精神不会放任经营者关起门来办事。 「董事长,记者们都已经在门口等你了。」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他正急急忙忙要走出教室,一个小女孩上前问他: 「安保超人叔叔,你下次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嗯,我大概有一阵子不能过来了。叔叔接下来又会很忙。」 贵明温柔地回答。 「那你要写信给我喔。」 「写信?不能寄e-mail吗?」 「『伊妹儿』是什么?」 他这才想到自己是在跟幼稚园小孩说话,暗自苦笑。 「ok,我会用平假名写信给你。」 他穿上鞋子,走过幼稚园的院子。闪光灯早已纷纷亮起。 记者们似乎也对法院的判决感到意外,大家都一脸兴奋。其中似乎也有人对于无法看到资讯业富翁的挫败而感到懊恼,以挑衅的眼神看着贵明。他最先被问到的是目前的心境。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测范围之内,这结果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我们相信自己的控诉一定会获得承认,而事情也是如此发展。看到司法正常运作,也让我松了一口气。这一来日本就不会在外国人面前出丑了。」 他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挺起胸膛,努力忍住想要大叫「哈,活该」的欲望。 「安保先生,您今后还是会继续收购日本电台的股票吧?这样一来就可以掌握到电台的实际经营权了。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一旦实施改革,只会增加企业价值,绝对不会让电台吃亏。这还用说吗?」 「日本电台的员工似乎都强烈地排拒安保先生——」 真是的,这些旧时代的遗物到底在说什么—— 「关于这一点……」 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他一转头,看到麻由美手拿着金属水桶走过来,不禁缩起脖子。 但麻由美只是绕过记者直接走出门外。 搞什么?别吓人啊——接着伊良部也出现了。他对着相机比了胜利手势。 「请你别这样。」贵明推着他的肩膀,把他赶离现场。 他深呼吸之后,再度面对麦克风。在记者群的后方,他看到麻由美回头瞥了自己一眼,似乎是在冷笑。贵明摸摸头上刚刚被敲的部位。 「呃……关于这一点,我打算先和员工们对话沟通。」 他的口气不知不觉变得较为客气。 「在我过去的发言当中,曾用到了『支配』这样容易引起反感的不当字眼,我想借这个场合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记者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伸向他的麦克风也往后退了一些。 「我相信网路一定可以和既有的媒体融合。今后广播电台要继续生存,只有和网路携手运作这条路。我想要多听听第一线工作人员的心声,共同摸索未来的走向。当然我现在还只是众多股东之一,没有指示公司经营方针的权力。不过我之所以会想要参与策划经营,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为了所有员工的利益。希望大家不要关上对话的窗口,试着听听我的想法,我也会对大家的意见抱持开放的态度。」 记者都沉默不语。这个状况大概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期吧。 「……那个,江户电视集团今后想必会继续采取阻止live fast介入经营的战略。不过您是否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一名记者问他。战争当然会持续进行,旧体制不可能轻易举起白旗认输。 「这点还很难说。不过在此我要重新提出声明:我想说的只有『请大家让live fast加入你们的行列。各位绝对不会吃亏的。』拜托各位了。」 贵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无数闪光灯同时闪起。他感觉到记者的态度改变了,他们不再强硬地逼上前,也没有人继续发问。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美由纪拉着他的手臂走出幼稚园的大门,坐进等候在门口的车子。 「董事长,你怎么变成熟了?」美由纪以开玩笑的口吻问。「你刚刚表现得真帅。」她显得格外高兴。 「吵死了。」贵明皱起鼻子,戳了一下美由纪的额头。 他靠在后座的椅背上,放松肩膀,心中缓缓涌起喜悦的感受。 「呀呵——!」贵明忍不住大喊。 贵明道歉的举动得到了超乎预期的效果。「安保原来也是一个可以沟通的家伙。」财经界的大老对他的态度都软化许多。 媒体的论调也在一夕之间改变。贵明从一个自以为是的资讯业富翁转型成具有远见的资讯业企业家。 他不过道一次歉,世人对他的评语便有如此剧烈的改变。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觉得人类社会实在是非常不合理的,到处都是无法理性思考的白痴。 哈哈哈!贵明忍不住想要大笑。反正道歉是不用钱的,自己真的是赚到了。 他又上了之前那个节目。 「安保先生,你最近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太奇怪了。你是不是已经被旧体制收买了?你们年轻人应该闹得更凶才行,不然就太没意思了。你这样等于是背叛了所有新兴企业家的期待!」 激情主持人指着贵明挑衅。 「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吧?我提出理论分析就被骂自以为是,向大家鞠躬低头就被批评没意思。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至少应该说,『臭老头滚到一边去,接下来是我们的时代』之类的吧?」 「太胡来了……我是公司的经营者,顾客当中也有年长者啊。」 「所以我才说你太投机了!」 主持人砰砰砰地大拍桌子,贵明只能苦笑。 讨论结束后,主持人又照例请贵明写一句话。这次的主题是要他揭示今后的方针。 贵明拿起签字笔书写: 「ietiao luian」(※原文以平假名书写。) 「……协调路线?你为什么不写汉字?」 主持人又皱起眉头问。 「哦,我最近在研究平假名,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流畅地写出来了。哈哈哈~~~」贵明搔搔头回答。 「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我才说你不正经!」 拍打桌子的声音持续回荡在整间摄影棚。 第三章 魅力明星 1 洗完澡,看着化妆镜,白木薰发现眼睛下方多了一道细纹。 她感觉胸口好似被勒住了,脸上顿时失去血色。她不禁别开视线,并努力承受住几乎让她倒下的晕眩。 她整理一下呼吸,在丹田处施力。不能逃避现实,一旦逃避,就会养成对缺陷视而不见的恶习。我是女星,无法躲过世人评监的眼光。她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并再度面对镜子。她凝神注视着那道皱纹,以指头戳了戳,勉励自己这点小细纹不算什么。 她用双手把两颊往上托,又放下。还好,落差并不是很明显。真想让那些动拉皮手术的同年代女星们看看。自己可是天生丽质,从来没动过要整型的念头——至少目前还没有。 她仔细地在脸上擦晚霜,以促进睡眠时的血液循环。皱纹啊,消失吧——她边擦边祈祷。接着她又抹上护发霜。白木薰拥有一头令她感到自傲的乌黑秀发,为了博取一般主妇的支持,她选择了看似容易整理的短发发型,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简单。 保养手续完毕之后,她移师到床上开始做瑜珈。她以正坐的姿势缓缓地将上半身往后躺。这是伸展骨盘的动作。她维持这个姿势反覆深呼吸,这一来就可以让消化系统正常运作,使脂肪不易附着。她先生曾问:「真的会有效吗?」但她并不理会这类的杂音。美容是从信仰开始得。 寝室的门打开了,女儿奈绪把头采进来。「妈妈,后天是带便当的日子。」 「那你也去跟山本太太说一声吧。我们得请她帮忙买材料才行。」她以瑜珈的姿势回答。山本太太是住宿帮忙的管家。「不过你怎么还没睡呢?快点上床吧。」 「好。」女儿乖乖地离开了。奈绪是薰的独生女,从今年开始上一所名门私立小学。她从不让女儿出现在媒体上,对于个人隐私,薰抱持着守密到底的原则。 过了不久,她先生也下班回来了。他是在著名广告代理公司任职的上班族,但关于先生的事情她也没有公开。她先生只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白木薰夫妻两人的寝室是分开的。当她进入女星模式的时候,就无法兼顾妻子的角色。更何况睡眠是很重要的,她必须一个人好好地睡眠。 睡前的仪式完毕之后,她把具有放松感官功效的芳香炉放在身旁,钻进被窝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杂志上曾报导,睡眠环境越暗,越有助于荷尔蒙的分泌。 她闭上眼睛,让心情平静下来。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有连续剧的拍摄、女性杂志的封面摄影,还有广播节目的访谈。她每到一处便受到有如皇室成员般的对待,每天都有人献花给她。 明天有哪些行程呢——?一定也和今天差不多吧。处在摄影棚的聚焦灯下,对着镜头摆出微笑,回答访问者的问题,向影迷挥手—— 好了,该睡了。睡眠不足是肌肤的大敌。年轻时还没什么,但到了她这个年纪,没睡好马上就会反映在皮肤上。 她翻了一个身,把羽毛被拉到头上。一只羊,两只羊…… 对了,今天隔着摄影棚的玻璃,有一群女高中生对着她说「好可爱」。她想起这件事便噗嗤地偷笑。能得到十几岁女生如此赞赏的四十四岁女人,找遍全日本也只有她了。 每个人见到她都会说「好美」、「好年轻」。她还在东京歌剧团的时候就以美貌着称,不过最近的评价似乎有突然暴涨的迹象。这可以说是她首度经验到的盛况。她现在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人物。 ——不行,现在不能想事情。二十二只羊,二十三只羊…… 她虽然感到疲劳,却迟迟无法睡着。也许是因为今天没有去健身房吧。只要有时问,薰就会努力做运动,肌肉如果流失,胸部和臀部就会场下来,基础代谢率也会降低。 真糟糕。今天不应该答应上那种无聊的广播节目。如果能把那段时间挪来健身……六十五只羊,六十六只羊…… 睡魔还没有降临。难道是芳香精油不适合?她起床换不同的气味,这次选了镇静效果特别强的精油,点了数滴在面纸上,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接着她又开始准备睡觉。 但她还是睡不着。她决定不数羊了,数羊反而让她分心。哎,她叹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 不,更重要的是美容。刚刚发现的皱纹不知道能不能靠化妆隐瞒过去。摄影棚的摄影还没问题,麻烦的是在日光底下拍摄的外景。技术不好的摄影师会毫无顾忌地让女星暴露在直射阳光下。 上次替杂志拍摄的彩页照片就很惨,让她忍不住别开眼睛,立刻把照片作废。照片中脖子上的皱纹给予她严重的打击。只要稍未留意,就会显露出实际年龄。 她裹在棉被里,心情越来越阴郁,想着自己的年轻和美貌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她把手伸向后方捏了捏屁股。臀部的肉软绵绵的,她的心情更沉重了。这果然是没去健身房的后果。 薰张开眼睛,下了床。寝室里放了一台健身脚踏车,让她随时可以去踩。她没有换下睡衣,直接骑到脚踏车上。与其继续像这样浪费时间,不如多流点汗。肉体的疲劳或许也可以带来安眠。 她边看着显示消耗热量的萤幕边踩踏板。不久后一颗颗的汗珠便冒出来,滴落在地板上。 隔天她的心情非常恶劣。前晚她直到凌晨四点以后才睡着,疲劳还没恢复就得迎接新的一天。大概是因为骑了健身脚踏车,反而让身体醒了过来。薰不禁诅咒自己的大意,这种事情应该是基本常识吧? 身体是老实的。她这天的妆效很差,头发也完全不听话。 山本太太替她做了早餐,但她只吃了沙拉和优格,另外又服用了好几种营养剂。女儿和先生早已出门。 「对了,奈绪的便当,你就帮她做汉堡肉、日式蛋卷、煮花椰菜和小番茄吧。就照例告诉她菜是我做的。」 「我知道了。」 这是为了维持良好亲子关系的小谎言。连便当袋上的花样也谎称是薰亲自缝的。 她坐进前来迎接的出租车。前座坐的是跟班久美,董事长稻田光代则坐在薰的旁边。稻田经纪公司是一间很小的演艺公司,因此职员大半都负责薰的工作。 「董事长,我昨晚睡不着。我在半夜起床骑健身车。」 薰开始诉苦。她非常信赖大她十岁以上的光代,几乎无所不谈,甚至比自己的丈夫还亲近。 「你又骑了健身车?」光代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有什么事让你在意吗?」她以一脸严肃的表情凑近薰。 「我眼睛底下多了一条皱纹。」 「哪里?」光代看着她的脸。「在哪里呀?我根本找不到。」 「这里。」薰用手指抚摸皱纹。 「这个?这种小细纹要拿显微镜来看才找得到。你根本不用介意。」 她虽然知道对方是在安慰她,仍旧恢复了勇气。女星是需要靠周围的人鼓舞才能继续奋斗的。 「可是我的妆都上不好,皮肤也很粗糙。」 薰说完,光代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柯梦婆丹』的访问要不要取消?」 女星没有一个是柔弱的。假使真的有,那么她身边一定跟着恶魔般的经纪人。光代便是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经纪人。 「话说回来,睡不着真的很麻烦。睡眠的规律一旦被扰乱,就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要不要帮你弄些精神安定剂?」 「我不想吃药。」 「不用担心,药效轻微的话就不会有副作用或上瘾的危险。这种事必须尽早解决才行。对 「好的,辛苦了。」 「换来的结果是我被打了一针。」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里有一个很胖的精神科医生,兴趣好像就是打针。跟我组乐团的护士还威胁我说『你就认命吧』。」 「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之,谢谢你了。」 当薰来到演员们所在的一桌,川村琴美正打开自己亲手制作的便当。里头只有沙拉、醋腌的小菜和一个小小的饭团。 「川村小姐,你吃这样会饱吗?」一名年长的男星惊讶地问。 「嗯,没问题。我有计算过卡路里。」 「哦。保持年轻的秘诀果然就是要节制。」 「如果不少吃脂肪和甜点,就会像我们一样小腹突出。哈哈哈。」 众人的话题都围绕在川村琴美的便当上。她最近才刚出了一本抗老化的书。薰曾大略浏览了一下,里头只是一些健康饮食和美容体操之类的无聊内容。川村琴美也跟薰一样,打着「过了四十岁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招牌。 薰不免觉得不太好意思拿出自己的便当。她的便当热量更低,而且她也不希望被拿来和这种女人相提并论。 「哎呀,好像很好吃嘛。」薰看着大家吃的免费便当,故作开朗地说。她没有接过久美递给她的便当袋,只是以藏在背后的手做挥赶的手势。「我也吃这个好了。」 她到了位子上,打开便当,咬了一口炸虾。「好好吃喔。」她以笑脸看着周围的人:心情一下子high到极点, 「白木小姐,你也吃这种东西呀?」男星似乎感到很意外。 「嗯,我最喜欢吃炸虾或是炸猪排之类的了。」她也开始夹饭。 「可是你却一直都很瘦耶,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你变胖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体质吧。」 薰以泰然自若的态度这么说。川村琴美脸上的表情此时显得很僵硬。 「白木小姐是东京歌剧团出身,舞蹈的训练很扎实,所以基础代谢率一定也比一般人高。」 导演煞有介事地分析。所有人都露出领悟的表情。 哪有这回事——薰心想。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油炸食物了。 「偶尔也会有这种人,没有特别努力就可以维持年轻的姿态。」 怎么会有这种人。每个人可都是在暗地里拚命挣扎啊—— 「赤圾有一家很好吃的炸猪排店,下次我们就叫那里的便当吧。」 「真的?我好高兴。」她像天真的少女般在胸前合掌欢呼。 这只是应酬话,千万别真的给我去叫那种便当啊——薰在心底暗骂。 她吃了一口就无法退缩,只能勉强露出笑容说好好吃:心里则暗自泣血吃完整个便当。久美则沉着脸,默默站在练习场的一隅。 下午对台词的时候,薰感到坐立不安。她感觉刚刚吃下去的油炸食物好像已经在胃里头消化,溶解并扩散到全身了。碰到久违的脂肪,饥渴的细胞必定会争先恐后地吸收——这和相扑选手增胖的原理相同。他们都是饿着肚子练习,等到饥饿到达极点再集中火力摄取营养。 她越想越焦虑。那个便当不知道有多少大卡。一只炸虾、两片烤肉、少说也有两百五十公克的白饭、猪排酱和美乃滋……这些一定就超过一千大卡。她的指尖开始颤抖。 「白木小姐,你怎么了?接下来是你的台词。」导演问她。 「对不起,我一时疏忽。」她挤出笑容,开始念台词。 惨了。脂肪此时此刻一定在她体内渗透。体脂肪一旦附着,就得花好大一番工夫才能消除。想到这里薰便无法继续坐在原处,忍不住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看她。「你怎么了?」导演讶异地问。 「我可以站着对台词吗?」薰问。她的脸在发烫,但仍装作平静的样子继续说:「因为……只是念台词就无法融入戏中的气氛呀。」 「嗯。好啊……」 她想要趁早多消除一卡路里也好。继续坐着只会让热量转化为肥肉。 「可是,你不是答应了吗!」她加上动作,声音也拉高了。「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她完全融入角色,在练习场中来回走动。 男星露出钦佩的表情,也陪着她一起站起来。其他演员也纷纷跟进。 她流了不少汗水,演技也更加热烈。这样应该就消费了一百大卡左右。她想要至少消耗掉一只炸虾的热量,因此动作夸大得像是在演舞台剧。 对完台词之后,老牌演员们都夸奖她:「白木小姐真不愧是专业演员。」年轻演员们也以崇敬的眼神看着她。 「真对不起~我这个人很笨,没办法控制演出的热度。」薰微微扭了一下身体找借口。没有人怀疑她,让她松了一口气。 「像这样的小插曲可以当很好的宣传。我一定会用在节目宣传上。」 制作人兴奋地红着脸说。 请便请便。顺便也多多宣传自己和大家同样吃完了制作单位提供的便当吧。 在这个业界,一点点小事也会变为传言,立刻登上周刊杂志。所以她每天都不能大意。 她向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了练习场,坐进在外头等候的出租车上。她抱住坐在后座展开笔记型电脑的光代。 「董事长,不好了,我刚刚为了逞强,吃了一整个便当。」她像小孩子一样哭诉。 「你真笨。我不是替你带了营养师准备的便当吗?」 「可是川村小姐也吃类似的便当,我就不想让大家看到那个便当了。」 「真拿你没办法。」光代阖上电脑,转向她说。「不过女星就是这样。当你失去虚荣心,就再也不是主角了。」 听了光代的安慰,薰增加了不少勇气。处在顶峰的人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的人。 「那我得马上做那个,你有帮我放进车厢里吧?」薰说。 「有是有,不过你要在哪里做?」光代沉着脸问。 「哪里都可以。不管是停车场或是大楼楼梯间。」 「你又来了!不可能的,会被别人看到。不能等到回事务所吗?」 薰之前曾经在多摩川的河边就开始操作,让一旁守候的光代一直提心吊胆怕会被人看到。 「到六本木至少要花三十分钟吧。如果塞车就更久了。在这段时间之内,吃下去的东西都会变成脂肪。」 薰实在静不下来,坐在椅子上就开始交叉双腿做抬腿的动作。 「我知道了。那就借一间旅馆房间吧。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光代向前座的久美下达指令:「你去找一家这附近的旅馆。」 「这里是世田谷,就连商务旅馆也很难找到吧?」久美转向她皱着眉头说。 「那就找一间ktv吧。」 「干脆到我刚刚去的那家医院如何?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那里的护士是我的朋友,医生好像是院长的儿子,只不过人有点怪。」 陷入思考。「那家医院值得信赖吗?」 「他们的院长据说是日本医师会的理事,这是他儿子很得意地告诉我的。」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去那里吧。由我来跟医生谈。白木,请你再忍耐一下。」 薰在两人谈话的当中仍旧不住地在做抬腿运动。她渐渐感到有些喘,心情也high了起来。不久之后身体就会进入燃脂阶段—— 2 这间医院很大,挂着「伊良部综合医院」的招牌。久美从车厢搬出一台像是张了翅膀的大甲虫的器具。这是可以交互踏步的流行健身器材。 三人急急忙忙穿过医院的大门,也没在柜台停留就往地下前进。由于她们的态度实在是太理直气壮了,医院的职员也没有加以询问。地下很幽暗,弥漫着药品的气味,里头看不到半个人。久美指着精神科的招牌说:「就是这里。」接着她也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麻由美,我有事要拜托你。可以借用一下这间房间吗?」久美单手举在胸前拜托。 薰窥视了一下室内,被称作麻由美的护士正坐在长椅上弹吉他,从白衣短裙露出一截大腿。护士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她,以低沉的声音回了一声:「干嘛?」 在更后方处有一名穿着白衣的肥胖男子,背对着她们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男人转头看她们,嘴角还残留着泡芙的奶油。 「喔,你是上午来过的久美吧。你还想打针吗?」 他的声音异常高亢。薰瞥见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一郎」。 「你是伊良部先生吧?」光代趋前问道。「我是稻田制作公司的稻田。老实说,我们有一项不情之请……」 光代跑到呆呆站在原处的医生面前,小声地开始说明详情。这时薰仍旧不停地原地跑步。她不想要中断有氧运动。 「麻由美,可不可以让我们在角落使用这个?」 久美把健身器材搬进来。 「啊?你脑筋不正常了吗?」麻由美说。 「你看,这一位就是我当跟班的女星白木小姐。」 「我知道。她最近有点问题吧?你上次不是也说过了吗?」 「喂,你想害我失业吗?」 久美瞪了麻由美一眼,便迅速跑到帘子后面放置注射台、餐车等杂物的地方清出一块空间,迳自将健身器材放在那里。 「白木小姐,这边请。啊,我找到病患用的衣服了。就换上这件衣服吧。待会一定会流汗。架上的毛巾也请随便取用,我们在隔壁等你。」 「你怎么可以在别人的工作场所乱搞!」麻由美说。 「这点小事有什么关系。我上次不是从电视台的服装部帮你弄来一整套的舞台用绷带吗?」久美也说。 两人正在争论,伊良部过来插嘴问: 「什么事啊?这是什么?」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面对玩具的小孩。 「医生,请听我说……」光代拉着伊良部的袖子。 「啊,我知道这个。我常在深夜的电视购物节目看到。拜托,可不可以让我也来试试看?」 伊良部兴冲冲地爬上健身器具,但立刻失去平衡掉下来。 「可恶,没想到这还挺难的。」他试了好几次,完全没有放弃的迹象。 「医生,请你让开好吗?」薰忍不住拉高音量说。「我在赶时间。这可是紧急情况。」她拉了伊良部一把,将他推开。 「医生,很抱歉。请你让我们借用一下这里。只要三十分钟就好……」光代向他低头请求。 「可是我也想玩欸。」伊良部噘着嘴说。 「喂,麻由美,你家医生有问题啊?」 久美以现在年轻人流行的语调问。 「你的老板还不是。你们如果是到别家医院,早就叫警卫来了。应该感谢我们才对。」 麻由美嚼着口香糖,挑衅地抬起下巴。 「总之,医生,请你跟我到那边谈吧。」光代额头冒汗,推着伊良部庞大的身躯往外走。帘子被拉上了。 整个过程彷佛是一场闹剧,但薰毫不在意。总之她现在终于可以专心开始燃烧脂肪了。她换上衣服站上健身器材。 薰伸直背脊,以一定的频率踩踏板。器材上附了液晶显示萤幕,上面交互显示踩踏板的次数和所消耗的卡路里。她希望至少能在三十分钟内踩上两千次。这样就可以消耗大约两百五十卡的热量,抵掉中午四分之一个便当的内容。 她前后挥舞手臂,将意识集中在全身各个部位。首先是臀部。又圆又翘的屁股才是年轻的象征。接着是腰部周围。身为女星,穿着低腰牛仔裤时裤缘上方绝对不能堆了一层肉。 一、二、一、二——她把一切抛在脑后,全神贯注在运动上。她感觉到全身上下洋溢着喜悦。所有细胞都团结一致地追求美丽。 预定的三十分钟很快地过去了。薰满身大汗,病患用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她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但她并不感到累,充实感战胜了疲劳。 「久美,淋浴间在哪里?」薰拉开帘子问。 「麻由美,借一下淋浴间。你这里应该有吧?」 「你少白痴了,哪有人这么厚脸皮。」麻由美皱着眉头狠狠地说。 「别小气嘛,你们不是都靠着不必要的打针赚钱吗?」久美回她。 「好了吗?好了吗?那接下来换我。」伊良部脸上带着快乐的表情再度出现。 「医生,很抱歉。我们想借一下淋浴间,不知道方不方便。」光代以哀求的口吻拜托他。 「太平间隔壁的清洗室可以自由使用。不然还有最上层特级病房也有淋浴间,不过要付费。」 伊良部悠然地回答。她们当然选择到特级病房。 麻由美臭着一张脸,把她们带到宛若旅馆套房的病房淋浴间。薰流了一场汗,总算恢复精神,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她庆幸自己先前坚持要运动。如果放着不管,她一定直到晚上都无法感到安宁。 她裹着高级浴袍,从病房窗户看着外面的街道。远处是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下方似乎是高级住宅区,矗立着一整排漂亮的民宅。梅雨季节东京的天空在厚厚的云层覆盖下,像是随时要哭泣。 看着这样的景象,她突然感觉清醒过来。 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薰独自一人皱起眉头。 我直到刚刚都还在踩健身器材的踏板——在一间从没来过的医院诊疗室……而且好像也对医生说了很粗鲁的话…… 她的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我也许不太正常吧…… 薰有好一会儿的时间无法离开原处。 她满怀着灰色的心情回到地下的诊疗室。光代竖着一对八字眉等她。 「我刚刚好像做了很丢脸的事情。」薰哭丧着脸诉苦。 「没关系,我们也得到医生的谅解了。」 光代像个母亲一般抱住她。伊良部正在房间中央玩踏步机,不过他似乎无法顺利踩踏板,身体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就是没有运动细胞的样子。 「这什么东西嘛!根本就不好玩。」他撅着嘴走下踏步机。「好了,既然都来了,就顺便打一支让你神清气爽的针吧。喂~麻由美~拿一支大号的过来。」伊良部转动着手臂说。 麻由美面无表情地将整套注射器具放在盘子上端过来。她拿起特大的针筒。 台上。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刺了一针。 「好痛好痛!」薰扭曲着脸孔。伊良部采出上半身,以兴奋的神情从头到尾注视着打针的过程。麻由美的领口垂得很低,乳沟一览无遗。薰的脑中更感到错乱了。 打完针后,伊良部坐在单人沙发上,开始吃起泡芙。 「这是特地请帝国饭店送来的。白木小姐,你要吃吗?」 「不,不用了。」白木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拒绝了。 「你讨厌甜食吗?」 「我现在不想吃。」 「是吗?女人不是随时都会想吃甜食吗?你看你看。」 他露出牙龈,把泡芙伸向她。面对这种亲昵的举动,薰感到有些不悦。 「请别这样。」她严肃地说。 「女星还真可怜。想吃东西也得忍耐。」伊良部舔着黏在指尖上的奶油。「所以说,白木小姐才会一想到美容的问题就失去控制罗。」 薰看着光代。光代耸耸肩,在对方还未发言之前便抢先一步说:「白木小姐,你最近太神经质了,所以我才提出来和医生讨论。」她以有些僵硬的表情说。「我还有好多通电话要打,我在车上等你吧。」说完她就逃离了诊疗室。久美默默无言,和麻由美并排坐在长椅上。 「的确,老实说我最近真的满奇怪的。」薰老实地承认。她刚刚在人前丑态毕露,让她感到有些虚弱。「我已经四十四岁了,总觉得什么都不做就会越来越衰老,一想到就会坐立不安。」 「骗人,白木小姐,你已经四十四岁了?看起来真年轻。原来你比我还大七岁。」 伊良部搔着突出的小腹说。大七岁?这么说……这个男的才三十七岁?绝对不可能。他怎么看都像是四十七岁。 「我也常常被误认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 「哦,是吗?」她因为怕麻烦,便没有提出反驳。 「总之你只要有这个自觉就不要紧了。在这世界上,没有自觉的人是最奇怪的。」 嗯,这倒没错。就像你一样—— 「对了,白木小姐,你都是怎么努力保持年轻的?像刚刚那样每天运动吗?」 「这也有……不过我并没有过分运动。食物方面也不是特别节制。」 「那你为什么不吃这个?你看你看。」伊良部再度把泡芙伸到她面前。 「我说过现在不想吃了。」她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粗暴。 「在电视上看到白木小姐感觉的确都很自然。你和以前一样完全没变,也不像其他明星会刻意装年轻。」 原来你也了解这一点啊——她稍稍恢复勇气。薰之所以会广受女性观众支持,就是因为看起来不像是在刻意勉强自己。 「我虽然会付出努力,但还是愿意接受自己的年龄——如果装得很不自然的话,别人看了也会觉得受不了。」 「没错没错。我也是以自然为上,自然是最重要的。」 「哦,是吗?」听到他把自己拿来相提并论,薰不禁感到无力。 这时麻由美在后方喃喃自语:「自然这个字眼用在这里不觉得有些丢脸吗?」 「喂,你克制一下嘴巴行不行?你以为她是谁?」久美低声回嘴。两人开始以悄悄话吵架。 「我只是老实说出心里想的而已,你也别装了吧。」 「什么意思?」 「玩庞克摇滚的女人,怎么会去当演艺人员的跟班呢?」 「不用你来批评我的生活。」 「真讨厌,你这个出卖灵魂的女人。」 「麻由美,你跟我出来一下。」 「好啊。」 两人走出诊疗室,她们完全没有品格可言的态度让薰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年轻吗——薰叹了一口气,以手掌包覆脸颊。啊,糟了。她淋浴完竟然还没有擦乳液。而且接下来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医生,再见。打扰你了。」 「嗯~记得再来喔。」伊郎部在沙发上盘腿而坐,打个呵欠说。「对了,白木小姐,你要不要增胖看看?」 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你一定是没有胖过对不对?只要有一次经验,你就不会再害怕了。人只有对未知的东西才会感到恐惧。」 伊良部说完,露出像电影里莱克特博士般的奸笑。 薰没有回答,便离开诊疗室。她上了阶梯,走出医院,坐进在大门口等候的车。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清爽一点?」董事长问。 「董事长,你有没有胖过?」 「真过分,和你比起来我现在也算胖了。」董事长板起脸孔说。 原来如此。我从来没有胖过。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才会感到恐惧。你要不要增胖看看——?伊良部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3 这天从早上电视台的人员便紧跟着薰。星期日人气节目「热血大陆」要一整天密集采访她。「什么~?你们还会拍我没有上妆的脸?」薰虽然假装不太愿意的样子,心里却也不是完全排斥。能成为这个节目的拍摄对象,就代表获承认是「现在当红的人物」。 光代为此非常兴奋。这一来不但能提升艺人的商品价值,广告赞助商一定也会很高兴。光代跑到导演面前,详细讨论要拍摄哪些画面。 首先是到旅馆套房收录写真散文集的拍摄现场。工作人员总人数超过十人,每个人都在为薰而忙碌。 她穿着洋装,躺在床上。相机按快门的声音在房间四处响起,后方则是电视台的人员拿着摄影机在拍摄。 经过五天像这样的拍摄,加上简单的散文和小诗,就可以成为一本书。而且每次出书必然畅销。这就足以证明在这社会上,当红的人就赢了。她曾想过如果自己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家庭主妇,不知道能否忍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 「我认为这个角度无法突显出白木的优点。还有照明应该要亮一点比较好。」 光代边检查拍立得的成像,边详细地交代指示, 「董事长,你真是的。大家都是专业人员,交给他们来决定不就好了吗?」薰完全没看拍立得相片,装作不关心的样子。「真对不起喔,呵呵。」她以可爱的微笑面对周围的人。 就因为光代每次都接下反派的角色,自己才能一直扮演好孩子。当这一幕播出的时候,旁白一定会加上:「白木丝毫不在乎别人从哪一个角度看她」之类的句子,呵呵呵。这就是她想要的。 到了休息时间,出版社的董事送来了蛋糕。 「哇,我最喜欢甜食了。」薰故意在摄影机前面撒娇。 笨蛋!谁叫你们送这种东西过来——她内心在怒吼。 摄影机仍继续在拍摄,薰迫不得已只好拿起叉子。 工作人员围坐在桌前吃草莓塔。薰已经一个月没吃甜食了。 「白木小姐,你都吃这么多甜食吗?」熟识的发型设计师惊讶地问。 「对呀,我的个性就是不喜欢忍耐。」她开朗地回答。 这个模式和前一天完全相同。光代和久美在房间一角露出阴沉的表情。 「白木小姐,你要不要也吃吃看这个?我不敢吃甜的东西。」摄影师把栗子蛋糕放到她面前。 喂,你怎么不自己解决——「真的?我好高兴~」但她仍反射性地演戏。 光市有一座著名的猴子主题乐园。)的猴子一样。甜点是女人活力的来源耶。」 薰刻意在摄影机前鼓起可爱的双颊,假装生气的样子。 嗯,这一幕非常不错。旁白一定会是「白木完全不挑剔食物」。不过还真糟糕,她等于是吃下了一大块砂糖—— 摄影再度开始。薰换上别的衣服站在窗边,做出忧郁的表情,从高楼的房间往外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她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从极近的地方看自己的脸,她看到眼睛下方有一道皱纹。天啊!这不就是上次发现的那条皱纹吗?化妆师实在太差劲了。这样一来灯光制造出阴影,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她别开视线,看到从上衣袖子露出来的两只手臂显得格外肥胖。这件衣服是针对年轻人设计的,剪裁很贴身,裤子也相当紧绷。 她觉得胃部好像喝了酒一般热了起来,并意识到糖分正缓缓地在体内渗透。 她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不行,这样下去刚刚吃的蛋糕一定会转化为赘肉,得想想办法才行。 ——不,哪有人刚吃下去就胖的。不可能有那种事的。一定是想太多了。 她拚命这样说服自己,然而她心中仍旧持续涌起焦躁感。 「很好,很好。就是这个悲伤的表情。」摄影师说。 薰根本无心回答。她开始感到坐立不安。 「对了,接下来拍一张疯狂一点的照片吧。」快门声停下之后,薰开朗地说。 「疯狂的照片?」 「就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第一次住到高级旅馆的套房,很兴奋地一个人又唱又跳的样子。」 「呃……这没有在原先的脚本里欤。」摄影师困惑地说。 「这种就要靠即兴演出啊!呀呵~!」 薰加了一段助跑,跳上特大号的床上。摄影师察觉她的意图,拿起相机瞄准。薰在床上跳跃,快门也连续不断地响起。 薰拿起枕头丢向墙壁,又把弹回来的枕头踢过去。她不断地跳动,即使头发乱了也不在意,并发出「ya~」「咻~」之类的怪声。 细心的工作人员立刻将旅馆的背景音乐转到流行音乐频道,音量也调高了。她配合着节奏跳跃。 「啊,对了。我会跳踢躂舞,你们要不要看?」 「嗯……好啊。你跳跳看。」 摄影师苦笑着说。周围的工作人员也展露出笑容,当然他们也许只是客套而已。 她换成浅口舞鞋,在宽广的浴室开始踩起舞步。大理石的地板发出干燥的响声。她的舞步是专业级的,她在歌舞剧团时期曾经正式学过舞,和其他艺人的余兴表演可不同。 「真厉害。」 「没错吧?」她得意地继续跳。 电视摄影小组也跟过来拍摄。他们似乎都在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画面而高兴。不知道届时会被加上什么样的旁白,如果是「白木是个淘气的女人」之类的就好了…… 「ok!今天就到此为止,辛苦了。」 摄影师宣布结束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替她鼓掌。然而薰仍旧没有停止跳舞。持续做有氧运动的结果,身体已经进入燃烧脂肪的阶段。在这里停下来太可惜了。 「白木小姐,已经结束了。」光代进入浴室对她说。 「我还要再跳一会儿。」 「你在说什么?外面摄影机还在拍耶。」光代低声说。 「请他们在外面等,我再跳十分钟就可以结束了。」 薰没有停止舞步。她感觉到大腿和腰部附近的肌肉开始紧绷,注意力也更集中了。 「呵呵呵呵呵。可以请各位先到大厅等候吗?白木好像刚刚抓到一个新舞步的点子。」光代装出笑容,努力掰了个奇怪的借口。「她下次准备在晚餐秀表演舞蹈。」 摄影人员和电视台的人都无言地面面相觎。光代硬将他们赶出去,关上了门。 「白木小姐,请你克制一点。」她红着脸低声怒骂,但薰仍旧不理会她继续跳。 薰满身大汗。一股快感自心头涌起,这代表身体正感到喜悦。刚刚吃下蛋糕所吸收的热量大概已经消耗一半了吧。 结果她连续跳了二十分钟之久,顺便在浴室淋浴。她裹着浴袍走出浴室,看到光代和久美沉着脸在等她。 「大家都觉得你很奇怪。」光代叹了一口气说。 「真的?」薰感觉胸口一阵刺痛。 房间里只留下亲近的设计师,低着头折叠薰汗湿的衣服。 「对不起。」薰走上前道歉。 「嗯,不要紧。」对方虽然摇头,笑容却有些僵硬。 薰垂头丧气。她刚刚在众人瞩目之下,没人拜托她就自己狂跳起舞来。冷静想想,的确是很异常的举动。 「你为什么要为了一块蛋糕就失去理智呢?那不会让你发胖的。你原本就很瘦,根本不用担心。」 薰默默地噘起嘴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她仍旧感到害怕。 「我们现在就去伊良部先生那里吧。」 「什么?我才不要。那个医生好奇怪。」虽然她自己也很奇怪。 「我后来问过别人。伊良部医生原来是大日本新闻田边前董事长和live fast公司安保董事长的主治医生,应该也算是一位名医。」 「他们都是怪人,所以才会臭味相投吧?」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你去一趟医院。」 到了旅馆的大厅,「热血大陆」的摄影小组正在等她们。「嗨,刚刚那段影片真的很有趣。」他们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接下来是要去接受杂志采访吧?」 「不,这项行程临时取消了。我们要到一家认识的医院,听取医生的简报。」 光代若无其事地说。 「医生的简报?」 「最近有人邀请白木参与一部电影演出,主角是精神科医生。在接受这项工作之前,白木坚持想要先了解一下精神医师的工作,呵呵呵。」 光代是撒谎的天才。然而这时导播却提议要拍摄这段过程。 「拜托了,现有的材料还不够拍成一集。而且我们想要让观众知道女星私下为工作所做的努力。」 光代似乎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点子,于是便答应了。 「董事长,你难道打算让他们拍摄诊疗过程吗?」 「只要一开始装一下,拍完之后我就会请他们先回去了。」 光代不让薰有反驳的机会就拉着她上了车,并以手机连络伊良部。 薰怀着不安的心情从车窗往外望。放学的小学生正快乐地走在人行道上。 她忽然想到最近都没有和女儿在一起玩。她叹了一口气。前几天她接受女性杂志访问的时候,还曾经对育儿议题发表过自己的意见。 如果说她的实力是十,那么她所受到的评价就相当于一百。她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有时还是会感到恐惧。 她在车上按摩脸颊,一边还喃喃祈祷:不要下垂,不要下垂—— 到了精神科的诊疗室,伊良部正以发胶把前发抹到后方。他戴上夸张的蝴蝶结领带,身穿条纹西装,脚上搭配相同样式的鞋子,看起来就像增胖的食倒人偶(※大阪某餐厅的招牌人偶,也是大阪著名街景之一。头戴小丑帽,身穿条纹西装。)。 「摄影机在哪里?在哪里?」他高兴地凑过来。 「待会就来了。医生,请你务必要照我刚刚在电话中说的表演。只要演最初的十分钟就可以了。」光代深深地鞠躬拜托。 「ok,你是要我教白木小姐做一名精神科医生的要领吧。好高兴喔~『热血大陆』耶。这样我就成名了。」 伊良部像个小孩子般兴奋。麻由美躺在长椅上懒洋洋地抽烟。久美在她隔壁坐下,以手肘推推她说:「你也得帮忙。」 「上『热血大陆』这种节目不是很丢脸吗?」麻由美低声地说。「那不就是每个礼拜天晚上播出、加一堆恶心旁白的拍马屁节目?」 「喂,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行不行?」 「上那种节目有什么好高兴的?」 「麻由美,你别太过分。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喜欢些非主流的东西。」 「哦,哦。久美,你终于也向商业主义靠拢了。」 「我开始觉得跟你好像不太合得来。」 「我也是,要不要干脆解散乐团?」 「好啊。」 两人低声喃喃争执。 摄影小组到了,架起照明灯。伊良部满面微笑,在沙发上交叉起短短的腿。 「医生,请问精神科医师是什么样的行业?」 在摄影机前,薰刻意装出闲聊的样子。 「这个嘛,首先要仔细倾听病患的谈话,由此掌握疾病症状——」 「停,卡!」导播插嘴。「医生,请你表现得更自然一点。不要太拘谨。」 导播弯下腰提出要求。 「这样啊?」 「是的,请你照平常那样表现就行了。」 「那我们就先来打针吧。咯呵呵。喂~麻由美。」 「啊?要打针?」麻由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干脆在她的眼角打一针矽胶注射算了。」 「你是想讨战吗?」久美脸色大变。 「真讨厌,这社会上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吹捧装年轻的欧巴桑?」 「你忍耐忍耐吧,麻由美。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欧巴桑。」 「才不会。」 「喂,你们两个,可不可以安静一下?」导播斥责了两名年轻女孩。接着他又转向伊良部。「医生,打针就不用了。请你尽量以普通的方式谈话……」 「普通啊……精神科医师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当病人的谈话对象呀。」 「没错没错,就是像这样。」 「最近以哪一种病人比较多呢?」薰问。 「这个嘛,以整体倾向来看,应该是像白木小姐这样的中年女性吧。有很多被抗老化诅咒缠身的欧巴桑,无法忍受岁数增长的恐惧,就跑到精神医院来。哈哈哈。」 伊良部毫无顾忌地大笑。薰也想跟着笑,但脸颊却在抽搐。 「以前大家都毫无疑惑地步入中年。不过因为电视节目上有越来越多装年轻的演艺人员,观众心里也会产生强迫观念。」 装年轻?竟敢在四十多岁女人的面前提起这种禁忌话题…… 「不过白木小姐倒是感觉很自然。」 「嗯,对呀。我的确以自然为上~呵呵呵。」 快点转移话题吧——薰笑得有些僵硬。 「又来了。自然——给欧巴桑看的女性杂志最喜欢用的免罪符。」麻由美在后方喃喃自语。 「我生气了。我要和你绝交!」 久美低声说完便站了起来。 「我只是说出心里想的话而已。」麻由美有些不耐烦地搔着脖子。 「那你看到胖子就要称他是胖子?」 「如果那个胖子自以为自己很苗条的话。庞克的精神不就是要纠正这世界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吗?」 「我老实告诉你,凭你的歌词我们一定不可能跨进主流乐坛。你太喜欢用广播禁用语了。」 「你不要在这里提这些。」 「你们别太过分!」光代看不下去,板着脸孔斥责。「现在是摄影中,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喂,到外面吧。」麻由美以下巴示意。 「你也是。」久美回瞪她。 两人带着杀气走出诊疗室。摄影小组成员都露出彷佛看到外星人般的眼神。 「呃,医生,我们刚刚说到哪里呢?」薰边擦汗边设法缓和现场的气氛。她也不了解为什么自己还得为这种事操心。 「我们刚刚谈到抗老化和强迫观念。」 「对对对,像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倒立吧。」伊良部轻松地说。 「倒立?」 「说穿了,脸颊会下垂也是因为引力的作用。所以只要反过来利用引力就行了。来我这边的病患我都劝他们倒立。」 「呃,这不是开玩笑吧?」薰皱起眉头问。 「嗯。我是很正经的。」伊良部迅速回答。「如果不会倒立,倒吊也可以,」 薰陷入沉思。这个说法的确合理,如果一辈子都在无重力空间生活,屁股就不会下垂了。是地球的引力长年拉扯女人身上的肉,最终变得又松又垮。 她想到这里,便开始感觉到两只手臂附近的重量。她举起手臂,看着这个部位。原来如此,即使在这个瞬间她身上的肉也在被往下拉——接着她又摸摸脸颊。她只是轻轻往上推,就感到肉移到上方。也就是说,平时她的脸颊都任由引力往下拉。 一阵寒意流过她的背脊,这四十四年来,她为什么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没有注意到呢? 「倒立每天要做多久才行呢?」 「一次两分钟,早、中、晚各五次。」 伊良部说的数字好像真的很有根据一样。也许他真的是一位名医也不一定…… 薰再也坐不住了,她体内的细胞在渴求倒立。 「医生,我想试试看。你可以帮我扶一下脚吗?」 「嗯,好啊。」 她站起来,当场就面向伊良部开始倒立。伊良部帮她扶着脚,血液迅速流到她的脑部。 「喂,白木小姐,你在干什么?」光代急忙跑过来。她趴在地上,在薰的耳边说:「摄影机还在拍耶。」 「这一招好像挺有用的。」薰说。她的臀部和胸部都往上抬起来了。 「不要做傻事啊。」 「董事长,别罗唆。」 「医生,你怎么可以让一位女星做这种事?」她这次转向伊良部抗议。 「可是,你们不是叫我表现得像平常一样吗?」伊良部悠闲地噘着嘴巴。 光代一整个感觉头大,走向摄影工作人员说:「今天的摄影就到此结束吧。白木只要开始专注于研究角色,就会进入忘我的境界。呵呵呵。」 「她这样的一面不是也挺有趣的吗?」导播苦笑着说。 「不行,绝对不行。接下来的摄影工作请改天再继续吧。」 光代挡在摄影机前,中断了摄影。电台工作人员喃喃抱怨着离开。 薰做完五次的倒立,感觉身体都热起来了。她全身上下的肉都往上提起,血液 循环似乎也变好了。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双脚往前伸直。 「白木小姐,你又让大家感觉很奇怪了。」光代露出疲劳的神情。 「我现在觉得都不在乎了。」 「不在乎的话,为什么不干脆任其自然呢?」 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躺在地板上。的确如此,抗老化跟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人是会老的,但是自己是女星,人们要求她随时保持美丽的样子。 「要当魅力明星也真累。」伊良部说。 魅力明星——吗?同性影迷给予她过多的期待,把梦寄托在她身上,她也不知道白木薰这个角色还得扮演多久。 「医生,请你告诉白木,叫她放轻松一点。」光代恳求伊良部。 「那就增胖看看吧?呵呵呵。」 「不是这样——」 增胖啊?薰在心中对自己说。但这未免太不现实了,她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她还必须对许多赞助商负责。 薰盯着天花板发呆了好一阵子。 4 薰出席了法国某知名品牌银座分店的开幕纪念派对。由于这是全东京名人齐聚一堂的盛会,店门口铺了红地毯,各家媒体也都群集守候。 在这样的场合,名人们的等级就会毫不容情地被区分出来。得到越多闪光灯青睐的人就越伟大。 薰因为有小孩,很少参加派对。不过因为这家厂商曾提供她皮包和服饰,为了表示谢意,她还是尽了参加的义务。即使如此,她仍旧大意不得。既然要出现在人前,就得维持一贯的形象。薰和设计师经过仔细的会谈,选择了可以衬托首饰的黑色绸缎礼服,腿部则没有任何袜类包裹。为了这一天她特地精心保养自己的双腿。 她一踏在红地毯上,就有无数闪光灯闪起。呵呵呵。她在内心高笑,微微低头继续向前走。「白木小姐,你是今晚的来宾中最耀眼的。」光代以兴奋的口吻说。薰感到相当满足。 到了会场,法国籍的董事长和银座店的经理都过来向她打招呼。她对每个人都报之以微笑。她体认到女星的地位果然很高,和那些只会替八卦节目提供话题的综艺明星不同。 她正在和认识的设计师谈笑,一名曾和她共演的资深女星走向她。「哎呀,好久不见。」也许因为年龄相近,那名女星很亲切地握住了薰的手。 薰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的脸部。 哇!她怎么又整型了?脸颊不自然地被拉直,简直就像一块年糕。这女的从以前就常常在鼻子和下巴动刀。 「白木小姐,你还是这么漂亮。」 「不,学姐才是。」 她们彼此交换了无伤大雅的对话之后,就换了一个地点。这回轮到一个比薰小五岁左右的女星过来打招呼。「白木小姐,好久不见了。」她身穿低胸的礼服鞠躬。 哇,这个则是动了丰胸手术。你已经快四十了吧?你先生都不说话吗? 「你怎么还是这么性感?」薰奉承地说。 「没这回事,我怎么能跟白木小姐比呢?」她以撒娇的声音回答。 这时一对号称派对名人的著名姐妹花缓缓走过她们面前。出现了~!薰在内心大喊。她们巨大的胸部和臀部看起来简直像半机械人。这些人过了十年之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转过头,又看到才二十岁左右就已经瘦到异常的女星,站在一旁以阴沉的表情喝酒。看到那副样子就让人觉得痛心。大概是厌食症吧?虽然事不关己,薰不免也替她感到担心。 「嗨,阿薰。」一名靠脸蛋成名的过气男星拍拍她的肩膀。哎呀~!薰的视线忍不住就往对方的发际飘——喂,你植发植得太明显了吧? 演艺圈就像是非自然现象的大观园。每个人为了装扮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种强烈的自恋和虚荣绝对是一般人无法了解的。普通人马上就会被淘汰。如果不能抱着某种偏执概念,是无法攀升明星之路的。 今天也许是来对了——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很正常的人。 会场中央围绕着一群人,位于中心的是名肥胖男子——那是伊良部!啥?为什么? 伊良部发觉到薰在看他,举起手大声问:「嗨,白木小姐。你有练倒立吗?」 众人纷纷转向薰。薰连忙跑上前,低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并瞪了他一眼。 「我也算是老顾客了,而且我爸爸还是这里的股东。」 「这样啊。」薰感到无力。 「伊良部先生,原来你也认识白木小姐,」一名一看就知道是有钱有闲贵妇人的女人走过来,以兴奋的眼神说。 「嗯,我是白木小姐的主治医师。」 「才不是。」薰一口否定。 「我和白木小姐同年,可以请教你为什么能保养得这么年轻吗?」 天啊!同年?社会上的四十四岁女人原来是这个样子。这女的脖子上已经有好几层皱纹了。 「这个嘛,我没有特别做什么啊。」薰面带微笑摇摇头。 「白木小姐都随身携带健身器具,还有倒立……」 「医生,你别一直开玩笑了,呵呵呵。」她踩了伊良部一脚让他住嘴。 这时和她合演两小时连续剧的川村琴美出现了。 「晚安。」她向贵妇打招呼,看来对方似乎是她的赞助者。 「真高兴,可以同时碰到当今最闪耀的两位美女。」贵妇显得很高兴。 川村迅速地以目光检视了薰的服装。薰也若无其事地打量对方。 赢了——穿网状丝袜就表示对自己的腿部没信心,呵呵呵。 薰打招呼之后正要离开,一名装模作样的中年男子拿着盛了食物的盘子走了过来。 「我替美女们端了特选的烤牛肉和鲔鱼生鱼片过来。」 「你真笨,女星们才不会吃热量这么高的东西呢。」贵妇指责先生。「毕竟要维持这么好的身材……不是吗?」 「我可以吃吗?」川村琴美面带微笑说。「我最喜欢烤牛肉和鲔鱼生鱼片了。」她拿起筷子便开始吃盘中的食物。 哼,别勉强自己了。上次你不是只吃沙拉和一个饭团当午餐吗—— 「你看吧,女星的美貌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先生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也要吃~」薰没有退路,只好这么说。「嗯,好好吃。」她夹了好几口沾了油腻酱汁的烤肉。 她的眼神和川村琴美交会,只有对方眼中散发出火花。 搞什么?干嘛老是找我作对?我才没把你放在眼里—— 男客们见状接二连三地把盘子端过来——呜呜。住手啊~~ 薰心想,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服务观众了。不论在何时,她都希望自己不会辜负周围其他人的期待。 喂,你也来帮帮忙好不好?——她以眼神示意伊良部。伊良部不知是察觉到她视线中的含意,或者是根本没有这个需要,已经开始一心一意地大嚼眼前的食物。 薰总算达成任务,离开这群人。她因为懒得和人谈话,便坐到墙边的椅子上。 哎,刚刚一口气吃了好多。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要不要干脆像伊良部建议的,就这样变胖算了。那样一来也许反而会轻松不少。 这时伊良部仍旧继续在吃。他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冬眠前的大熊。他正把三支春卷同时塞入嘴中,博得女客们的鼓掌。这家伙果然只是个白痴吗? 年过六十还画着少女妆,穿着暴露的礼服。 聚集在这里的女人都在奋力挣扎。她们不惜牺牲一切,只希望能停止时间。在年轻女孩眼中看来,自己大概也是—— 伊良部这时像是在吹口琴般啃香瓜,他惊人的吃相甚至连外国人看到都鼓掌叫好。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伊良部身边,简直就像是在看街头艺人表演。 伊良部开始拚命喝香槟。听到观众发出惊叹声,他便挺起胸膛显出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又把义大利面盛在法国面包上一口吃下。观众再度鼓掌。接着他双手各拿数根烤肉串,同时塞进嘴里。众人都在大笑,之后他就当场往后倒下去了。 不会吧?薰忍不住站起来,奔到伊良部跟前。 「呜呜。好动骨(痛苦)……」伊良部翻起白眼挣扎,似乎是哽到了喉咙, 「你真笨。这么做当然会对身体不好。」 薰找来身材高壮的男人,四人合力将伊良部扛到走廊,让他躺在长椅上。她用力拍打伊良部的背部。 「医生,你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大家都看得很高兴,我就……」伊良部像个被责骂的小孩子般噘着嘴。 「就算这样,也应该克制一点,注意自己的肠胃吧?」 她看伊良部可怜,便让他喝了杯水。 「我看到别人对我抱着期待,就会开始拚命。」伊良部说。 「我也是。」薰平静地说。「大家说我不用努力就可以维持青春,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有义务扮演那样的角色。」 「要当魅力明星还真累。」 「没错。医生,你也千万不要当上魅力明星喔。」 「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当当看,嘿嘿嘿。」 「嗯,说得也是。」 薰感觉紧绷的肩膀好像突然放松了。反正目前的地位大概也只能维持个五年左右,她早就有自觉了。她还没有天真到误以为这股风潮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再努力个五年吧。我是女星,我的工作就是要提供梦想。 伊良部恢复正常后,薰也决定回家了。熬夜是美容的大忌。回家后她还想骑健身脚踏车。她一定要想办法消耗烤牛肉的热量才行。 她走进化妆室,在镜子前面补擦口红。这时她听到厕所内传来呕吐的声音。有人在吐刚刚吃下的东西。令人不快的呕吐声传遍整间化妆室,感觉像是勉强在催吐。 薰连忙离开化妆室。她不想看这个人是谁。如果是那位女星,连自己都会感到难过。 到了外头,有许多凑热闹的人在等她。「看,是白木薰欸。」「好漂亮。」「好年轻。」她听到众人感叹地说。 她自然而然地挺直背脊,缓缓地走到停车处,以便让大家好好欣赏。 久美的乐团举行现场演唱会那天,刚好是薰休假的日子。薰对现今年轻人的音乐很感兴趣,便决定偷偷前往观赏。不过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到演唱厅,便邀女儿一同前往。小学一年级的奈绪很高兴地答应了。 薰戴上帽子及粗框眼镜变装。为了不要引人注目,她穿上普通的运动衫和牛仔裤。她甚至也没有化妆。这样的装扮让她感觉像是把自己的刀典当在当铺的武士,全身上下感觉好似少了什么,让她自然而然地缩在房间的角落。 久美的乐团是四个女生组成的。吉他手是麻由美,贝斯手是久美,另外两个女生分别是主唱和鼓手。 最让薰感到吃惊的是她们的装扮。她们穿着钉了钢钉的皮革胸罩以及同样的皮革热裤。她今天才知道久美肚脐上穿了洞。所有成员的头发都往上直耸,年轻在某些方面是凶暴的——薰内心不禁产生这样的感触。她自己出身歌舞剧团,一直生活在全是女孩子的世界。 她们演奏的音乐是庞克摇滚。观众随着激烈的节奏跳动,连地板都在摇晃。奈绪发出尖叫和众人一起跳跃,让薰感到有些担心。从父母的角度来看,她并不希望女儿长大后和这样的年轻人混在一起, 担任主唱的女孩开始介绍曲子。 「下一首曲子是麻由美写的新歌。歌名是『装年轻』。ya!」 薰心中升起不良的预感。 装年轻 装年轻 过了四十还要谈恋爱 乳房下垂还在做美梦 喂 那位欧巴桑 你很碍眼欸 装年轻 装年轻 拉皮整型还号称自然 头发烫卷最受装梦幻 喂 那位欧巴桑 你搞错了吧 哇~ 哇~ 装年轻 哈~ 哈~ 真和平 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 薰听了差点没昏倒。真是毫不容情的歌词。而且竟然会有年轻女孩把腿张得开开的在唱歌。 「哈哈哈。」奈绪发出天真的笑声,薰有些后悔把她带来。 第四章 镇长选举 1 宫崎良平面对电脑,正在制作町内(※町是日本行政区划分的一种,相当于乡镇级行政单位。)高龄人士名册。土木课的矶田课长突然从后方拍拍他的肩膀,把脸凑近,以带着口臭的气息在他耳边低语:「你今晚应该有空吧?」良平顿时陷入忧郁的心情中。 「这个,呃,今晚的话,我要参加敬老会的会议……」 他不想应酬,临时编了一个谎言。 「哪有什么会议!还不就是跟一群老人唱ktv。那种事找社福人员去就行了。你听好,今晚六点约在『御多福』。后援会的岩田董事长和渔会的塚原先生都指定要见你。」 矶田装作帮他按摩肩膀的样子用力捏了他一把。良平发出窝囊的叫声。「好痛好痛!」 「你来这座岛上也已经九个月了,该下定决心了吧?」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以挑衅的眼光看着良平。矶田的肤色浅黑,理着平头。要不是穿上町公所的制服,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名渔夫。 「当墙头草只会断送你的前程。」 他以这句话作为结论,戳了一下良平的后脑勺。 这座千寿岛位于伊豆半岛的外海。行政上虽然归属于东京都的管辖,语言却比较接近日本西部的腔调。据说这里在江户时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太平洋沿岸地区的罪犯都被送到这里来。也许因为如此,岛上居民的气质相当激烈,也相当单纯。如果没事脸上带着微笑,还会被人狠狠怒斥:「有什么好笑!」 良平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总务课的上司——室井课长——正眯着眼睛看他。接着课长以下巴示意他上前。这次轮到这边了——良平喃喃自语,走到窗边的座位。室井靠在吱吱作响的椅背上,问他:「矶田刚刚跟你说什么?」 「他邀我今晚去喝酒……」良平老实回答。 「不准去,知道吗?」室井的口吻完全不容对方反抗。他留着一头短卷发,没穿制服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在镇上经营融资业的人。 「我可以跟他说是课长禁止我去的吗?」 「笨蛋!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负责。」 「自己做的事情——?」良平瞪大眼睛。「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才是最糟糕的。至少在这座岛上是这样。」 室井冷淡了笑了笑,点燃了香烟,把烟吐向天花板。这间町公所相当豪华,和人口稀少的小岛完全不相称,但室内到现在还没有分隔吸烟区和非吸烟区。由于员工当中有许多瘾君子,白色的墙壁都已经开始泛黄了。 墙壁上此刻贴着崭新的海报,上面印着「同心协力维护公正的选举 千寿町选举管理委员会」。如此假仙的文案,让人连拿来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四年一度的镇长选举在今天正式发出公告,千寿岛的选举素来以激情闻名,每次选举岛上都会分裂为两派,前镇长和现任镇长之间展开炽烈的战斗,选举投票率则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这座岛上不容许旁观者的存在。 「对了,新的医生明天就要来了吧?迎接的工作就交给你来处理。」 「好的……」 「那位医生没有把户口迁到这里来吗?如果有的话就是重要的一票了。」 「不会吧。他才待两个月而已。」 良平回到位子上,便感觉到胃痛。把医生带到诊疗所后,他打算立刻请对方帮自己看病。这几天他完全没有食欲,对立的双方阵营都在强迫他支持己方。 二十四岁的良平出生于东京的世田谷,从小到大一直过着踏实的人生。他以高于平均的成绩毕业于公立高中和大学,通过公务员资格考之后便在都政厅就职。他之所以会选择当公务员,是因为自觉自己比较适合做这一行。他讨厌把人踩在脚底的竞争,也不喜欢过度受人瞩目。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过着汲汲营营赚钱的生活。他小时候看过父亲事业失败,自然而然认为过着朴实的人生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指导教授曾经批评过:「你还年轻,怎么一点野心都没有?」但良平并不太在意。如果所有人都是野心家,这个社会就会变得一场糊涂了。 他在都政厅被分配到福利保险局,主要从事医疗设备及制度的改革。当然,因为他还只是个新人,主要工作大半都是辅助执行业务而已。前往第一线医疗现场聆听医师和病患的心声,让他学到很多,也觉得很有趣。碰到迫切的陈情,自己虽然无能为力,却也使他燃起使命感。公务员虽然常受到外界批评,但他仍旧以自己的工作为傲。他没有野心,但至少还有良心。 今年是他任职第三年,人事课询问他要不要参与离岛研修的计划,原则上人口稀疏地区应该是在总务课的管辖范围,但因为上层希望能让年轻人有机会累积经验,这个机会便落到良平身上。研修场所是干寿町町公所的总务课,任期两年。良平刚听到时虽然有些犹豫,但隔天便应允了。获得指名代表自己受到上级的瞩目。而且他一直和双亲住在一起,很想一个人生活看看。离岛对于生长于都会的良平而言,也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千寿岛人口大约两千五百人,是个以农业和渔业维生的悠闲小镇。岛上没有飞机场,只有从伊豆大岛定期通航的船只。町公所的职员只有四十人,因此最年轻的良平便得负责所有杂务。 到了岛上,良平才惊讶地发现这里虽然是偏远地区,公共设施却非常完善。道路铺装得相当美观,也有人行道和行道树。图书馆和体育设施也都新颖而豪华。 只是因为这些设施的使用者很少,维护上便会花不少钱。岛上所有的公共设施都是赤字经营。 「你也知道的,这里属于地方交付税(※在日本为了平衡城乡差距,由所得税等税收拨给地方的补助金。)特区。既然有预算,哪有人会笨到放着不用?」室井说完便露出得意的笑容。町公所内所有人都热心于花费预算,完全没有试图改革的气氛。简单地说,这些人根本没有成本观念。 良平理所当然会感到有些格格不入,但还是决定遵循岛上的做法。反正凭他一个人也无法改变现状,而且乡下地方或许大半都是这样的情况。以中央行政的想法评断地方事务,代表着都会人的傲慢心态。但他也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在工作上有所怠慢。碰到自己认为必须改革的地方,他也会主动拟出计划。 然而过了不久,良平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町公所的人际关系明显地划分成两派。虽然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派系问题,但这里的程度却超乎寻常。这两派简直就像是不同的生物一般,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土木课的矶田和总务课的室井甚至不愿彼此交谈。室井毫无顾忌地说镇长的坏话,镇长则完全无视于室井的存在。这简直就像是在办公场所中,同时存在着两组不同孩子王带领的帮派。 「小仓和八木之间的战争,到现在还在这座岛上上演。」食堂打工的欧巴桑附在良平耳边说。弟弟经营土木业的小仓武是现任镇长,而女婿同样经营土木业的八木勇则是前任镇长。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六十年,简单地说,就是土木建筑业者之间在互相争夺公共工程。」欧巴桑以高兴的表情说完,便像卡通里的狗一般摇着肩膀嘻嘻笑。 根据欧巴桑的说法,自大战后岛上的镇长便一直由这两家之一担任。每次镇长轮替,所有的上下关系也会跟着倒转。八木在当镇长的时候,室井担任土木课长,矶田则被远派到膳食中心,甚至也有前任副镇长被下放为清扫课一般职员的例子。公共工程的分配理所当然地交给镇长的亲戚处理,敌对一方只能接最下层的工作。这种报复行为永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怎么能放任这种情况不管呢?」良平皱着眉头问。欧 巴桑则说:「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反正这就是传统,没办法。」她似乎并不以为意。 顺带一提,这位欧巴桑是小仓派的。理由是因为她丈夫是渔夫,而小仓给了渔会不少的补助金——她告诉良平这些事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的罪恶感。 而此刻,这座岛上的选举终于要展开了。 「喂,宫崎。就算你是东京派来的,也不准你袖手旁观。」 在居酒屋「御多福」,良平被喝醉的矶田拉扯着耳朵。良平刚刚工作结束要回家的时候,在停车场被矶田逮住,直接拉到这里来。 「没错,东京人根本不了解人口稀疏地区的选举。弃权是最卑劣的行为。」 渔会的塚原也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良平说。千寿町虽然也隶属于东京,但这座岛上的人却只把位于本州岛上的首都称作东京。由于隔着海,大家都不觉得自己属于首都的一部分。 「我并没有说我要弃权。」良平语气含糊地说。他已经被连续斥责了一个小时以上。 「那你要投谁?小仓先生还是八木那臭老头?」 「我必须先听听双方的政见,再决定要投哪一位……」 「笨蛋!」这回换成后援会会长——经营土木建筑公司的岩田董事长——敲他的头。「哪来的什么政见!」 「你是说,没有政见……?」 「听好了。小仓先生要整顿港湾,八木那蠢蛋要建设农业实验场,两人的政见就只有这样的区别。你在讲什么天真的屁话!」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待两年,这场选举根本和我无关啊。」 「那可不行,一票就是一票。」 「没错没错。」 三人带着凶狠的表情点头。 良平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夹起盘中的料理。这里不愧是四面环海的岛屿,每一条鱼都很新鲜。在这当中也不断有人替他倒酒,以近乎强迫的态度逼他喝下去。 「可是,只有我这一票,也差不了多少吧?」良平很小心地说。 「之前不是也告诉过你了?上回的选举只差五票险胜,害我们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就要让八木那白痴连续两届夺得宝座了。」矶田拿起空酒瓶,对着厨房摇了摇。「喂,我们还要加酒。」 「矶田在八木当镇长的四年之间,都在膳食中心帮人添饭。你可以想像吗?五十岁的大男人要帮中小学生准备午餐欸!」 塚原将上半身往前探,涨红着脸说。 「也听听我的遭遇吧。」岩田董事长插嘴。「我在八木当镇长的那四年,一直都在做最下层的烂工作。那可不仅仅是获利减半之类的。我当时连挖土机都拿去典当,过着负债的苦日子。」 岩田董事长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忿忿不平地说。这个男人的妻子似乎就是小仓的妹妹。也就是说,他也算是小仓的亲属。 「可是换过来想,八木阵营目前也是处于这样的境遇,两边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吧。应该是找出和解方案的时候了……」 「别开玩笑!战争就是要拚个你死我活。」 「不用对八木那种粪渣手下留情。」 「没错,八木那屁虫根本就是……」 三人纷纷开始辱骂敌对的阵营。良平曾听说过去也有岛上的年轻人受不了两派恶斗而出马竞选,但最后连一百票都没得到,还被全岛居民排挤,最后只能选择离开这座岛。两派决战才是岛民的共识。 「请问,如果我真的依附某一方的阵营,到时候那个人要是输了会怎么样?」良平战战兢兢地问。 「你剩下来的任期就会很不好过了。」 「没错,大概会被派去整理千寿山的登山步道吧。」 「可是我只是外派到这里的人啊。」良平感到无法了解,不禁拉高了声音。 「那又怎样?千寿岛享有治外法权。」 酒端上了桌子,良平又被迫喝了不少酒。他的脑袋逐渐麻痹。 治外法权——良平在口中喃喃自语。前几天他才打电话给都政厅的前上司,告诉他自己目前的困境。然而对方只是笑着说:「原来如此,终于又开始了。」完全没有帮忙解决问题的意思。岛上选举不公是天经地义,小仓和八木都因为行贿各被逮捕过一次。东京都早就已经束手无策。 「对了,宫崎。明天要来的那位医生会把户籍迁过来吗?」矶田问。 「室井课长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医生的任期只有两个月,我想应该不会迁户口吧。」 「这位医生还是照例从自治医科大学派来的吗?」 「不,这回是从民营医院过来的。这家医院叫做伊良部综合医院,据说连护士也会一同前来。」 「哦。这世上还有这种奇怪的人。我们得立刻举办欢迎会才行。」 届时一定会分为小仓派和八木派,举办两次宴会吧。 「那个,我差不多也该走了。」良平起身准备离开。 「混蛋。没喝完这瓶绝对不准走。」 岩田董事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良平眼前的大碗被倒入满满的酒。他光是看到就开始觉得恶心。 「好了,一口气喝干吧!」 良平因为想早点回去,只好拿起大碗,才喝到一半整个人就瘫在地上。 「搞什么!最近的年轻人真是——」 他最后听到的是矶田的声音。 2 隔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海面上没有风,波浪也很和缓。千寿港上空有一群海鸥飞舞,发出「嘎~嘎~」的嘈杂叫声。海鸥的叫声让宿醉的良平头更痛了,他的胃也感到很不舒服,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艘红白相间的高速小艇出现在海面上。小艇激起水花,强而有力地向千寿岛驶近。小艇是从东京的竹芝栈桥出发,经过数座伊豆诸岛的岛屿,到达千寿岛大约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定期船一天有四班,不过只要浪头过高就会停驶。碰到台风,这里就会有几天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 千寿岛上有一间町立诊疗所,医生几乎都是从自治医科大学医院短期派遣过来的。岛民虽然希望能有一位定居于此的医生,但迟迟没有那种立志服务人口稀少地区医疗机构的热血汉子出现,因此近年来都是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一名医生过来。 希望这次来的医生是个好人——良平看着派遣单位送来的资料,心中如此祈祷。医生的名字是伊良部一郎,年龄三十七岁。专长是内科。 这位医生工作的场所是伊良部综合医院,在东京是颇具知名度的大医院。从医生本人的名字来看,似乎是经营者的亲属。这么说,他很有可能是基于服务人群的精神而自愿过来的。 高速小艇鸣着汽笛进港,船靠近栈桥之后便抛下缆绳。良平也帮忙进行架舷梯的工作。 去东京办完事回来的岛民纷纷下船。这个季节不太可能会有观光客,乘客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有两人例外:一个是穿着厚重羽毛衣的肥胖男子,后面跟着一名扛着吉他的年轻女性。 男人戴着一副造型夸张的墨镜,上头有显着的香奈儿商标。女人则穿着豹纹毛皮大衣,嚼着口香糖。「搞什么?这里根本就是鸟不生蛋的乡下嘛。」男人环顾四周,忿忿不平地这么说。 船上的乘客不到十人。岛民们一个个坐上停在附近的车子驶离。留在港口的就只剩下这两个打扮与众不同的乘客。这么说…… 金正日。 「我是千寿町町公所的宫崎。接下来的两个月请多多指教。」良平递上名片,慎重地鞠躬。 「一定要待满两个月吗?」伊良部问。 「啊?」 「如果可以改成两个星期就好了。」伊良部露出牙龈笑了一下。「我家那个爸爸也真是的。他想要在医师协会装好人,就把儿子送到离岛,摆明了就是在作秀嘛。也不替我想想。」 他搔搔头这么说。看样子这位医生并不是志愿前来服务的。良平原本充满期待的心情立刻冷掉了。 「对了,宫崎先生。这座岛上有没有影片出租店?」 「很抱歉,没有。」 「那模型店呢?」 「也没有。」 「啧,只好请人从东京送来了。」 「医生,你也该觉悟了吧?」女人懒洋洋地开口。「人家不是答应你,回去之后帮你买新的保时捷吗?」看样子她对医生并没有抱持任何尊敬的态度。 「呃……请问这位是护士吗?」良平问。 「对呀,她叫麻由美。我一个人会很寂寞,所以才带她来。」伊良部回答。 「条件是日薪三万。」这名叫麻由美的女人直接了当地说。 麻由美并没有打招呼,只是瞄了良平一眼。她给人的印象极差,不过因为长得很可爱,良平的心跳速度仍旧加快不少。在岛上几乎没有任何艳遇机会。 良平请两人上了车,先载他们到诊疗所。诊疗所位于山丘上,是一座面向大海的独栋房屋,拥有绝佳的视野。说得好听是替远道从大城市来到此地的医生着想,但实际上是因为此地常刮强风,没有其他用途,原本的地主小仓便让町公所出钱买下这块地,并由亲属经营的建筑公司盖了这栋建筑。如果是在八木当镇长的时代,大概就会盖在八木家的地盘上吧。 他们一抵达诊疗所,便有一群野猫聚过来。岛上的野猫通常警戒心很高,不会轻易接近人类,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团团围绕在麻由美身边。麻由美看到小动物非但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反而发出「嘘、嘘」的声音用脚把它们赶走。 「哦,这地方满不错的嘛。」伊良部仰望着这座建筑。良平见他似乎很满意便松了一口气。接着他请两人走进里面参观设备。 「医生的专长是内科吧?」良平问。 「内科?才不是。」伊良部摇摇头,下巴上的肉也跟着晃动。「我是看精神科的。宫崎先生,你有什么烦恼吗?只要替你打一针就可以治好喔。咯呵呵。」 伊良部发出诡异的笑声。 「精神科?可是资料上明明写的是内科……」 「那一定是我爸爸随便乱写的。」 「你爸爸……?」 「哎,反正你不用担心啦。精神科有时也被称为心疗内科呀。」 「那个……我虽然不太了解医疗方面的问题,不过如果有人感冒受伤……」 「没关系,没关系。我什么病都看。哈哈哈。」 伊良部拍拍他的大肚子回答。良平越发感到不安。 这回由于交接事宜出了纰漏,造成岛上有三天的时间处于没有半个医生的状态。町公所连忙和当局取得连络,决定的人选便是伊良部。 「接下来要请你们参观作为宿舍的町营公寓,事实上我也是住在那里。」 町营公寓建于八木当镇长的时代。这是为了提供住处给外来者,由町公所收购八木的土地建造的。 「对了,只有麻由美要住那里。我要住在千寿山温泉旅馆,我已经预约最好的房间了。」伊良部说。 他所说的最好的房间,是指两年前为了迎接石原都知事特地改装的套房。住宿一晚要价十万日圆。在那之后就未曾听说有人住过那间房间。 「请问你要自费在那里住两个月吗?」 「当然。」伊良部以轻松的口吻说。良平感到更加困惑了。 「对了,宫崎先生,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 「啊,很抱歉。我是因为昨晚喝太多了……」 「咯呵呵,那就帮你打一针提振精神好了。喂~麻由美。」 「这么快就要打针?」麻由美正在窗边抽烟,听到伊良部叫她便皱起眉头,似乎感到很麻烦。 「有什么关系,架子上好像还有很多葡萄糖。」 良平正觉得莫名其妙,注射台已经安置在他前方,他的手臂也被两人抓住,两人卷起他的袖子,用橡皮圈把他的手臂绑在注射台上。 「呃,医生,这是……」 「这是免费服务,别担心。」伊良部满脸笑容,眯起了眼睛。 「这、可是、那个……」 此时麻由美把大衣前襟敞开,露出纯白色的短裙以及下方一双没有穿袜子的美腿。良平不禁凝神注目。 「好痛好痛。」下一个瞬间,针尖已经刺进他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 这时他感觉到一个黑影凑近身旁。他转头,看到伊良部以兴奋的神情看着针尖刺在他的手臂上。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良平觉得自己好似在梦境中。 「话说回来,这里还真是偏僻,」伊良部看着窗外说。 「嗯,的确。这座岛上的人口只有两千五百人。」 「病患大概一天只有一个吧?」 「不。这里很多老年人,所以每天上午候诊室都会客满。目前这座岛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超过六十五岁。」 「哦,老人家啊。在皱巴巴的皮肤上打针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打了一个大呵欠,把手绕到后方按摩脖子。 这时从外头的马路传来巨大的广播声:「小仓武!请投小仓武一票!」拉票的不是年轻女生的甜美声音,而是欧巴桑支持者的狂吼。选举活动在今天正式展开。 「这一阵子可能会很吵。」他告诉伊良部。 「对了,还有学校的预防注射。」伊良部完全没听良平说话,弹了一下指头。 麻由美正抓着从窗户跑进来的野猫,把针筒凑近猫脸威胁:「你看你看。」 良平看着旁若无人的这两人,不禁更加感到不安。 算了,只有两个月——良平决定这样安慰自己。反正老人家常常领町公所发的补助金到东京的大医院看病。岛上的诊疗所不过是他们社交的场所罢了。 伊良部和麻由美开始替野猫打针,两人都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医生,请你抓好。」 「好痛!这只猫竟敢抓我。可恶!」 不知何时房间里面已经来了好几只猫,齐声发出悲鸣。 下午良平回到町公所工作,被室井叫到走廊上。「我要去一趟活动中心,你也得跟我一起去。」他的口吻丝毫不容对方反抗。不用问,良平也可以想像到此行的目的。岛上的娱乐协会位于活动中心,担任会长的便是前任镇长八木。他们一定是打算在那里强迫良平表态支持, 良平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押进室井的车里。坐在后座的还有清扫课的小林课长。 「小仓那混帐已经拉拢了渡假村的那帮人,他答应要在森林步道上安置路灯。」小林探出上半身说。「五对夫妇就有十票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不能吓阻那些人吗?就说如果不投八木先生,就要向潜水游客收取环境保护费。」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会惹怒整个旅馆协会。」 「他们明明就拿公有的农地当作自家菜园,还敢这么嚣张!」 两人异口同声咒骂当权者。良平没有说话,便被斥责:「你怎么不出点主意!」彷佛他已经是他们的 同伙了。 到了活动中心,良平被赶下车。花坛上有一名年轻的女孩在割草,看到室井便开心地挥挥手。 「那女孩是我的侄女。当初八木先生执政的时候,我花了一百万让她进町公所工作。不到一年就因为政权交替,落得这个下场。这叫我怎么跟那些亲戚交代呢?」室井咬牙切齿地说。 「花了一百万?这不是渎职行为吗?」良平说。 「你怎么老是搬出东京那一套!」小林从后面戳了戳他的头。「要懂得入境随俗的道理。老是说些天真的话,小心半夜有人找你算帐。」 穿过玄关,便看到八木的半身像。这座耗费不少纳税人血汗钱的活动中心是在八木当镇长的时候建立的。落选之后,他便在这里过着隐居生活。当然,小仓如果这次没选上镇长,也会沦落到自己所建立的渔会会馆成为物产中心主管。因此这两方可说是半斤八两。 良平被带到会长室,坐在八木的前方。「哦,你就是都政厅来的宫崎吗?我见过你几次,可是却是第一次和你聊天。呵、呵、呵。」他那高亢的声音好似直接从头顶发出的。良平的气势完全被眼前这个有如面具的笑脸压倒。这个表情大概是花了半个世纪才完成的吧?八木的样貌让人联想到瘦巴巴的公鸡。 「听说你这回决定协助我方,让我感到相当振奋。呵、呵、呵。」 「什么?不,我只是——」 良平急忙要否认,背后却被室井捏了一下,让他痛得扭曲了脸孔。 「宫崎这个人绝对可靠。他相当了解农业方面的议题,也非常赞同八木先生建设农业实验场的计划。」 「是吗?是吗?呵、呵、呵。」八木站起来要和良平握手。良平也不知不觉伸出了手。「好了,我现在要去发表竞选演说,有什么话就和后援会长谈吧。」 八木带着秘书走出了房间。「那、那个……」良平还来不及说完,便有一只手横挡在他前方。站在他面前的是后援会会长——经营土木建筑公司的德本董事长。这位董事长眉毛很淡,眼神锐利,是那种小孩子一看到就会被吓哭的面孔。 「喂,宫崎。我听说你还没有表明态度。」 德本的表情虽然亲切,话中却带着威胁的口吻。良平被押着肩膀,只得再度坐在会谈用的沙发上。他的对面是德本,左右两边则被室井和小林包夹。 「你的一票虽然也很重要,不过我还有其他的事要拜托你。」德本董事长说。 「什么事呢……?啊,不,我并没有接受的意思,只是……」 「你死心吧。」室井阻断了他的话。 「听说你常出入敬老中心,也挺受老人家欢迎的。所以呢……」德本董事长咳了一下。「你就替我们去拉票吧。每次选举,老头子老太婆的票都不容忽视。而且他们多半属于游离票,只要撒下诱饵就一定会上钩。」 「这,可是……」良平战战兢兢地摇头说:「身为公职人员,这种事恐怕……」 「不是告诉过你大家都在做这种事吗?小仓还派教育课长当使者,游说那些外地来的老师,说要把学校的视听教室改装成家庭戏院。」小林恶狠狠地说。 「别再做这种事了,这样根本就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啊。」 「你老是喜欢装乖小孩!敌人准备了核子弹,哪有人会笨到用竹枪应战?」室井说。 这时良平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咖啡色的信封。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给你,这是工作费。」德本董事长将手压在信封上,把信封推到良平面前。「你如果不接受,就代表要和我们为敌。」 「怎么可以这样?请饶了我吧。」良平脸色苍白,向对方恳求。 「你要当我们的敌人,就绝对不能原谅你。等八木先生当选了,一定会让你吃冷饭。」 「我是外派人员,我会向都政厅报告喔。」他以微弱的声音反抗。 「哼。没用的。东京那边自从废除都立高中、取消建设机场的计划之后,就欠了岛上一笔债。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当初牺牲了这座岛,所以现在对我们都很客气,绝对不会干涉选举。」 德本董事长站起来,把茶几推到一边。良平正纳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见他突然跪下来向良平磕头。室井和小林见状也纷纷跟进。「拜托了,宫崎。请你救救我们吧。」三人都把头贴在地板上。 良平被这突来的举动吓到了。「别这样。我会很困扰的。」他忍不住也跟着跪在地上磕头,脸上开始冒汗。 「你如果不肯帮我们,接下来的四年我们又得当下人了。」室井说。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拜托了。救救我们吧。」小林说。 双方互相磕了十分钟左右的头,良平感觉血液似乎都冲到脑部,并开始觉得恶心。「既然如此,干脆——」最后三人从背后抓住良平,把咖啡色信封硬塞到他口袋里, 良平看到这几名眼睛布满血丝的中年男子,不敢再做任何反抗。当一个人必须赌上生活的时候,大概都会变成这样吧。人类只有在不会危害到自己的时候才会遵守规则。 他开始感到胃痛,并决定明天要到伊良部那里拿药。走到外头,只见晴朗的天空上,老鹰优雅地画着圆弧飞翔。 3 山丘上那间俯瞰海洋的诊疗所打从第一天开始就很热闹。岛上的老年人都迫不及待地开始求诊。不知为什么,门口也聚集了许多只野猫。良平走进诊所内,听到伊良部悠闲的声音:「嗨,宫崎先生,你来啦。」穿着白衣的胖子坐在一张巨大的单人沙发上,看起来就像从前的某教主。 「医生,那张沙发是哪来的?」 「我从旅馆借来的,办公用的椅子感觉太死板了。」 「哦……」 护士麻由美穿着白衣短裙,正在替门诊的老太太打针。良平看到她露出胸前的乳沟,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这个打针是干什么用的?」老太太问。麻由美只是随口敷衍:「别担心,没事的。」 「医生,我的神经痛好像更严重了。」 「那就在阳台晒晒太阳怎么样?」伊良部边拔鼻毛边回答。 「这样就可以治好喽?」 「对呀对呀。」 听到医生轻松的回答,老太太便皱着眉头走出诊疗室。 「医生,请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地方呢?」良平问。 「晚上太暗了。街上没有便利商店。电视画面好糟糕。」伊良部噘着嘴巴说。 「不,我是指诊疗所内。」 「这个嘛……」伊良部搔搔他粗胖的脖子回答。「我想要一台电脑断层扫描器。有那个感觉好帅。」 「请别开玩笑,岛上没有这笔预算。而且买来还得请专人操作才行。」 「那就请代理业者提供吧,就说要替他们试验新产品。」 「请便。」良平开始觉得跟这种人认真只是浪费时间。 下一名病患又进来了。对方还来不及诉说症状,就先被打了一针。岛上的老人没什么疑心,完全听从伊良部的摆布。 「最近又开始变得好吵闹了。」老太太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自顾自地开口。「这次不知道是小仓会赢,还是八木会赢?嘻嘻嘻。」她的口吻似乎颇以镇长选举为乐, 伊良部并不了解情况,良平便向他解释,伊良部只是「哦」了一声,看样子并没有特别关心。 用力地说。「我们每次都是这样。」她露出含意深远的笑容。 「喂,你们几个东京来的年轻小伙子,过来看看外面吧。选举宣传车刚好要经过这里。」 从街上传来候选人游街拜票的声音。良平同时听到小仓和八木双方的名字。看来两边阵营的宣传车同时来到了此地。 候诊室内的老人纷纷走到外面。刚打完针的老太太也弯着腰跑出去。「你们也过来看啊。医生、护士小姐,还有宫崎先生。赶快出来外面看。」她招招手,三人只好跟出去。 众人站在门前的草地上等候。从声音的来源判断,右边来的是小仓阵营,左边来的则是八木阵营。他们各自喊着自家候选人的名字,但此刻的气氛却不像是一般选举宣传车往返的情况。两边的宣传音量都格外地大,简直像是祭典的游行花车。看来双方都派了不只三口车。 老人伸长了脖子等待。「阿山,你来数小仓阵营的车。阿京,你数八木阵营的车。」有人开始下达指令。这时双方阵营的选举宣传车都出现了。「小仓武!小仓武!」「八木勇!八木勇!」最高分贝的音量瞬间将这一带化作噪音的漩涡。 选举宣传车的后方分别跟着数辆车,像是在游行的车队。坐在里面的都是岛民。两队的车在诊疗所门口相会。「一、二……」老人们开始数车辆的数目。 「可恶!小仓的走狗!走夜路的时候最好给我小心点!」八木阵营怒吼。 「叫什么叫?姓八木的蠢蛋!你们这次一定会再度被打败!」小仓阵营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良平哑口无言。通常这种时候礼貌上应该彼此交换声援才对。在日本全国各地都是这么做的,然而在千寿岛上却换成了彼此叫骂的场面。这真的是名符其实的战争了。 清扫课的小林坐在八木阵营的最后一辆车上。「宫崎,拜托你了!」他大声地吼话。良平反射性地打了个招呼。下一个瞬间他便发觉到小仓派矶田的视线从反方向射过来。矶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良平不再去探究公务员在值勤时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已经习惯了。 待会矶田大概又要来找他罗唆了。良平开始感到忧郁。昨天被迫收下的信封里头总共有三十万日圆的金额,而那只信封现在还在他的办公用背包里。 「小仓有七台。」 「八木也是七台。」 「搞什么,目前还是势均力敌呀。」 老人们聚在一起聊天。 「你们在讨论什么?」良平问。 「我们在算双方的车子。在这座岛上的选举,支持者都会开车跟着候选人跑。大家从以前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比较双方的势力。」 一名老先生回答。刚刚那名老太太又接着说: 「我们都等到最后再把票投给胜算比较大的一方。上次我们以免费乘坐定期船作为条件,投给了小仓。嘻嘻嘻。」 良平感到无力。这座岛上的选举完全没有正义可言。 「感觉好像很好玩耶。」在一旁看热闹的伊良部说。 「医生,幸好你没把户口迁到这里来。我因为迁了户口……啊,对了,待会可以请你帮我开胃药的处方吗?」 「嗯,好啊。还有打针。」 这时又有车子出现了。这次虽然只有一台,但引擎声却相当惊人。这台开到诊疗所门口的车是岛上从未见过的黄绿色保时捷。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下了车。「伊良部医生。这是您的车。」这名男子的声音很有精神,看起来就像是一流企业的业务员。 「辛苦了,就停在那边吧。」 良平正感到惊讶,伊良部便向他说明:「这是我的爱车,我请人用船把它送过来。」 接着又来了别台车。这是租车公司的小型轿车。同样有一名男子走下车,向伊良部深深鞠躬。 「医生。您在电话中提到的钢弹dvd全套已经送到了。」 接着是第三台车。 「医生。我替您送来您指定的村上开新堂的饼干。」 良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伊良部轻描淡写地说: 「这些人都是制药公司的业务员。简单地说就是mr(medical representative)。我被派遣到这座岛上来,他们就追过来要向我卖药。」 「哦,这样啊。」 可是这跟饼干还有钢弹有什么关系……?老人们看到保时捷都显得很好奇,围绕在车子周围往车窗内看。 「你们既然来了,就到里面喝杯茶吧。喂~麻由美。帮我泡很多杯咖啡。」 「你叫那些人帮你泡不就行了?」麻由美似乎打心底感到不耐。她总是显出一副心情很差的样子。 「那我来泡吧。」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跑进诊疗所。 「我们也来喝咖啡吧。」「嗯,好啊。」老人们也开始移动。就连外面的一群野猫也跟进里头。 这时良平的手机响了。他按下通话钮,原来是土木课的矶田打来的,命令他立刻到渔会一趟。矶田一定是要诘问他刚刚向小林点头的事。良平感到一阵胃痛。他甚至开始觉得想要呕吐。 「喂,你是不是搭上室井跟小林了?」 良平一到渔会的物产中心,就被矶田抓着领口问话。小仓派的其他人也都围绕在他们周围,像流氓般露出威胁的姿态。现任镇长小仓也在会长室。他和八木刚好相反,圆滚滚的身材让人联想到布袋和尚。只有那张刻板笑容是双方的共通之处。「宫崎,拜托你了。嘻嘻嘻。」小仓大概觉得自己在场不太方便,发出诡异的笑声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那个,各位都不用上班吗?」良平问。 「不要转移话题。刚刚清扫课的小林跟你说『宫崎,拜托了』的时候,你不是向他们点头了吗?」 「那只是礼貌性地打招呼而已……」 「骗人!你一定是背叛了我们。」 「背叛……」良平声音微细到几乎听不见。其实他根本不打算支持任何一方。 渔会的塚原擅自打开良平的背包检查,发现了那只信封。「啊,那是……」良平伸出手想要取回,却被推开了。他们找到里头的三十万圆。 「这是什么东西?」矶田看到之后涨红了脸愤怒地问。「你这个男人竟然为了金钱出卖灵魂!」矶田激烈地摇动良平的脖子。 「等、等、等一下。那是他们强迫我收下的。我原本想要找机会退回……」 「你给我详细说明清楚!」 良平无可奈何,只好一五一十地说明。他甚至也被迫说出那笔钱是作为收买敬老会成员的资金。 「好,那就算了。反正一定是后援会的德本向你下跪磕头吧?听说那家伙的额头部磕到长茧了。这笔钱由我们负责交还。」 矶田把信封丢到沙发上。良平开始感到不安。 「你确定会帮我还给他们吧?」 「难道你以为我会强占这笔钱吗?我今晚就把这个信封丢到德本家的信箱里。先不讨论这个,宫崎。」他的语调突然变得和缓。「关于敬老会的事情,我也想要拜托你。」他装模作样地眯起眼睛。 另一个男人从书桌抽屉拿出一个咖啡色的信封。矶田接过之后把它放在良平面前。信封看起来相当厚重。一股灰色的空气在良平胸中涌起。 人比较有用。」 良平说不出话来。这时渔会的人从左右两边抓住他的身体。 「你们要做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八木他们应该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吧?你不收下,我们就当你是敌人。」 信封被塞进良平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接着他就直接被架到屋外。他实在不敢相信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宫崎,加入小仓派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拜托,至少也要帮我们抢到三十票。」 最后这群男人都合掌向他拜托。他们和八木阵营的人一样,都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 良平怱然开始反省起来:难道自己只是个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年轻人? 不,怎么可能?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错。 面对这群男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作战方式,良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4 良平开始感到身体真的出了问题。他不只是胃痛,甚至还开始拉肚子。他也明白原因所在——背包里的五十万圆。 在町公所,室井和矶田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矶田昨晚应该把八木阵营的三十万圆还给他们了,室井等人应该不会轻易罢休才对。 于是午休时间一到,良平便逃离町公所,飞车前往诊疗所。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避风港。 到了那里,他看到门口停着大型卡车,运送一台巨大的白色机器,那是电脑断层扫描器。 「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是打电话拜托制造商,要他们借我用一段时间。」伊良部说得很轻松。「我们医院常常帮助他们,像是帮他们介绍连锁医院的生意之类的。」 「哦……」 良平还在都政厅工作的时候就听过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名声。这是大战前便已经成立的名门医院,政治家在陷入麻烦时也常躲到这间医院。 「医生,机器已经设置完毕了。」一名看似业者的男子跑过来说。「大学附设医院建立新病房大楼的时候,请院长大人务必帮忙……」男子深深鞠了一个躬。 「嗯。我会跟我爸爸提这件事。」伊良部显得很满足。 这位医生还真是高深莫测。良平开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像黑手党首领。 电脑断层扫描器一安置在空病房中,老人们便立刻聚到机器前方。「这是手术台吗?」「不对,一定是可以照出剖面图的光。」「照这个还要先被剖开喔?」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 麻由美抓起脚边的野猫,放在台座上。台座的部分立刻凭电力开始滑动。「喔喔。」老人们发出惊叹声。五分钟后,光照片便出来了。老人们纷纷聚到看片器前方观赏。 不到片刻,一堆人就排成一列开始等候。这是因为伊良部刚刚宣布「可以算大家免费」。 「医生,没问题吗?」 「别紧张,不用怕。反正只是试验而已。」 老人们雀跃不已,像是在举行庆典般热闹。 「伊良部医生真是一位好医生。」 「他请我们喝茶,还请我们吃饼干。」 这群人擅自泡起茶来,还打开饼干盒吃饼干。诊疗所几乎已经化作社交沙龙。 「医生,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肚子怪怪的。」良平向伊良部诉苦。 「对了,你昨天好像也提过。你是不是吃了病死的鸡呀?」 「我怎么可能会吃那种东西!总之请你帮我看一下病吧。」 良平瞥了一眼玩弄电脑断层扫描器的老人们,便和伊良部面对面坐在诊疗室。这时他想起伊良部是精神科医生,刚好可以解决他目前的问题。于是他便问: 「我想我的问题主要是人际关系造成的压力,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那你一个人独处就行了啊。就窝在公寓房间里头好了。」 伊良部盘腿坐在沙发上,边挖鼻孔边回答。 「可是,我每天还得工作啊。」 「那就辞掉工作吧,」 良平皱了一下眉头。对方是在开玩笑吗?或者这也是心里谘商的一部分? 「不论如何,忍受压力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做法。还是随波逐流比较好。喂~麻由美。中午的外送便当还没到吗?」 伊良部向麻由美催促着要便当。 「随波逐流……」 这个答案出乎良平意料之外。他完全没有这样想过。难道伊良部的意思是说,良平不论被哪一阵营收买都没关系吗?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有些死脑筋,即使别人告诉他岛上的规矩,他也无法接受而一直在抵抗。不,可是…… 这时旅馆的便当送到了,这似乎是伊良部特地请人帮他做的。叠成数层的便当里,生鱼片和小菜都排列得相当华丽。这个便当少说也要五千圆。 「我比较想吃汉堡。明天我要点汉堡,还要加荷包蛋。」 伊良部向旅馆工作人员提出要求,他那态度简直就是典型的暴发户。 「对了,医生。你有没有听过任何关于千寿岛选举活动的传言呢?」 良平下定决心提起选举的话题。他很难和岛民讨论这个问题,但又想要找个人谈谈, 「没有。我不太清楚。」伊良部边吃便当边摇头。 「这座岛上每次选举都会有两位候选人,全岛一分为二展开激烈的选战。他们的竞争方式真的很不一样。」 「对了,宫崎先生,你要吃红萝卜吗?」伊良部用筷子夹起红萝卜放在便当盖上。 「不要。」良平感到无力,垂头丧气地说。 「照你这么说,也会有银弹攻势罗?」 「嗯,老实说的确如此……」 「一票多少?十万圆左右吗?」伊良部把牛蒡也夹到便当盖上。 「怎么可能出那么多。不过如果有办法一次拉到很多票,就会有相当丰厚的谢礼。像是拉到敬老会成员,就有五十万……」 良平连具体的数字都说出来了,他心中有太多秘密不吐不快。 伊良部停下筷子。「这样的话,比如说,我如果帮人家拉到每天来看病的几十个病人的票,就可以拿到五十万罗?」他显得相当感兴趣。 「也许吧……不过医生不是已经很有钱了吗?」 「没有。在岛上花的钱其实都是归到我们家医院的帐上。我最近花太多钱了,零用钱都被我妈妈管得死死的。」 「你妈妈……?」 「这样啊……五十万圆啊。」伊良部说话时嘴里仍塞满了饭。「喂,麻由美。你去帮候诊室的病人泡茶。」他一说话米粒都喷到地板上。 「他们早就自己动手了,饼干也快没了。」 麻由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啃着三明治。有几只猫趴在她的膝盖和肩膀上。 「医生,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有候选人拿钱给你,你会收下吗?」 「那当然。」 「可是这是违反法律的行为。」 「不要被发现就好了吧?怎么了,难道宫崎先生会拒绝吗?」 「我好歹也是公务员啊。」 「真不敢相信。」伊良部的眼神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样。 听到伊良部如此笃定的回答,良平不禁陷入沉思。难道自己真的太死脑筋了吗? 伊良部已经吃完便当,拿着牙签在剔牙齿。 麻由美「哼」地笑了一声。这个女人也让良平感到费解。 「宫崎先生,你是从都政厅派来的吧。你还要在这里待几年?」伊良部问。 「还有一年三个月。」 「这样你还会为人际关系烦恼?真是个怪人。」伊良部毫无顾忌地大笑。「不管你做什么,反正再过一年多就要跟这里说拜拜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理着庞克头去上班。」 「这样太胡来了吧?」 「你可以尽情做些你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大家不是都说,外派工作时丢脸就算了(※这句俗语其实应该是:「旅行时丢脸就算了。(因为没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这种说法。」良平开始感到白费力气。 他走出诊疗室,看到老人们正缠着电脑断层扫描器的业者硬凹,要帮他们轮流照光。看样子这玩意儿会成为老人家们绝佳的玩具。到了明天一定会口耳相传,吸引更多人前来吧? 良平又看看手中的背包。五十万圆——他叹了一口气。换做伊良部,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收下吧?岛上的居民也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坏处。在这里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是异常的。 在开车前往町公所的途中,他和八木的选举宣传车擦身而过。车队的行列比昨天更长了。穿着围裙的欧巴桑坐在车窗的窗框上,上半身全露在窗外,就这样通过派出所前方。在选举期间,警察似乎对任何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晚良平回到町营公寓,发现包括教职员在内的所有单身外地人都聚集在一间房间里。八木派德本董事长等数人正在请大家喝酒吃寿司。由于房间的门是开的,他很自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结果理所当然地被拉进房里, 「喔喔,宫崎呀,你也来帮忙吧。下一任镇长一定是八木先生。对不对?」 「呃,这……」听到德本董事长这么说,他不禁冒出一身冷汗。矶田应该已经把当初那三十万还给他们了才对呀。 「这位宫崎先生也非常赞同八木先生的政策。」 德本董事长喝了酒,心情显得相当好。 良平皱了眉头。非常赞同……?难道那笔钱没有归还给他们?否则很难想像德本会这么说。 他脑中浮现矶田的面孔,不禁升起一股怒意。那家伙竟然敢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强占这笔钱吗」。在这座岛上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 「如何?宫崎,你想不想一道去海外视察?我们可以趁春天到纽西兰旅行,拜访当地的市政机构,看看学校教育的情况。休息时间就去玩高空弹跳!」 良平环顾了一下其他公寓住户。每个人虽然都面带苦笑,却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在德本董事长身边的是东京某家旅行社的职员。不论是岛民的休闲旅游或是学生的毕业旅行,契约成立与否都决定于选举结果,因此这些旅行社职员也相当拚命。 德本董事长一行离去之后,良平问公寓的其他住户:「各位都决定要支持八木派了吗?」 「也不算支持吧,不过目前我比较倾向海外视察这个方案。」最年长的男教师这么说。「与其弃权,还不如选其中一个。」 「没错没错。小仓派虽然也有来游说我们,不过他们提议要替视听教室增添环场音效,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吸引力,反正我明年就要走了。」 女教师甩了一下头发说。她的语气中完全没有罪恶感。在此地待了三年的农业指导员似乎看穿良平的想法,开口说: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宫崎。我一开始也有同样的想法,这座岛上的派系争斗不论怎么说都太夸张了。不过啊,既然两边都一样肮脏,说什么也都没用。小仓和八木都是同类。这场选举就看你要选狐狸还是选狸猫。更何况岛民都没有意见了,我们外地人也无权干涉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宫崎,你决定要投给谁了吗?」 「我还没决定。老实说,两方阵营都在强迫我表态。」 「那还真值得同情。」农业指导员笑到肩膀都在摇晃。「听说乡公所内部的争斗特别激烈。不过如果赢了,就可以独揽大权。譬如申请出差费去玩这种事,只有镇长一派的人才被允许。各项补助津贴反对派的人都申请不到,可是镇长一派甚至连下雨都有『雨天工作津贴』。」 原来如此。选举胜败对接下来四年的收入影响如此之大,怪不得大家都会抢得你死我活。 「上次选举的时候,一名外派到此地的职员替小仓镇长拉到不少票。凭这项功绩,他在任期内都在当副镇长秘书。后援会免费借他汽车,而且还让八木派的课长当他的司机。哈哈哈。」 良平听了这段话更觉得忧郁。而其他住户的态度也加深了他的孤独感。大家都很自然地随波逐流,放弃一切无谓的反抗。 难道自己果然是太死脑筋了吗?要照伊良部说的随波逐流,才是聪明的做法吗? 他离开会场回到自己房间,听到上方麻由美的房间传来弹电吉他的声音。她演奏的不是旋律,而是类似建筑工地的噪音,外加重重踩在地板上的踏步声。他无法忍受,便走上二楼敲楼上的房门。 麻由美穿着短裤和小可爱出现在门口。 「什么事?」她脸色红润,以略带恼怒的声音问。 「很抱歉,可以请你小声一点……」 「知道了。」 她在良平面前用力甩上门。 良平当然感到愤怒。不过刚刚她那染成粉红色的胸部却仍残留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暗中祈祷这个画面能出现在今晚的梦里。 5 隔天,良平趁室井外出的空档把矶田叫到停车场。 「怎么了,宫崎?你总算决定要积极参与我们的活动了吗?」矶田面带奸笑问他。 「矶田先生,上次那三十万圆你没有还给德本董事长吧?请你老实回答我。」良平板着脸孔提出抗议。 「哦,你是指那件事啊。老实说,我是替你着想,才暂时没有还给他。」 「替我着想?」 「你不要装那么凶的脸嘛。」矶田堆出笑脸,狎昵地拍拍良平的脸颊。「我如果立刻还给他们,你又会被八木派那些人拉去了。到时候你就会受到地狱般的严厉拷问。所以我就想到,干脆让八木派也以为你宫崎良平是他们的人,到最后再把钱丢还给他们做个了结。怎样,这计划多棒!你也不用向我道谢啦。」 「这,可是……」 「你怎么嘴上老是挂着『可是,这……』。这样还算男人吗?你是不是没长老二啊?快去召集敬老会成员请他们吃饭吧。选战期间可是很短暂的。」 良平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现在把钱还给人家的确会面临麻烦。但是如果继续沉默下去,就等于是在欺骗八木派的人。 这时清扫课的小林刚去回收完大型垃圾回来。连课长级的人物都得亲自去收垃圾——这就是人事报复可怕的地方。 「那就拜托了。」矶田拍拍良平的肩膀离开。接下来换成刚下卡车的小林怒气冲冲地接近良平。 「喂,你刚刚跟矶田在谈什么?」 「呃,没什么重要的事。」良平连忙摇头。 据说是很有名望的人物。」 小林以兴奋的表情说。 「哦,这样啊。」良平这才了解,怪不得伊良部会是那样一个毫无常识的大少爷。 「不只是这样,那位理事先生还兴办了一个社会福利法人机构,专门在人口稀少的区域建造养老院。」 「哦,他们也有经营这样的组织啊?」 最近有很多这类型的例子。专业的医院经营者和自治团体合作,申请补助金来建造特别看护养老院。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这次来岛上的医生是这位理事的儿子。我看他一定是到这座离岛来做实地调查的。要不然,大医院经营者的家属怎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的岛上来?」 「是吗?」 良平感到有些可疑。他很难想像那个医生会背负着这么重大的任务。 「不论如何,他既然和日本医师协会有密切关连,就绝对不能坐视不管。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小仓那帮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也会去拉拢医生。我刚刚已经打手机给室井了,他会立刻带德本董事长到诊疗所。我们也过去吧。」 良平虽然百般不情愿,仍旧被小林拖进卡车里。他开始怀疑大家是不是都没有在工作。 诊疗所前方聚集了许多人。岛上的小学生放学后都跑来看伊良部的保时捷。「好棒喔!」「真帅!」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凑到窗前窥视车内。车身上已经沾满了指纹。其中几个小孩跑去拍打诊疗室的窗户,吵着要求伊良部:「叔叔,载我们去兜风啦!」 「我才不免费载你们。你们要拿东西来交换才行。」伊良部说。 「你要不要盐渍鱼乾?我们家有自己做的喔。」小孩子说。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那皮卡丘的游戏卡呢?」 「如果是钢弹的我还可以接受。」 伊良部的对话程度简直跟小学生没有两样。 「不愧是著名大医院的医生。你看,他已经和小孩子打成一片了。有教养的人都很平易近人。」小林感叹地说。 良平感到相当怀疑,但因为怕惹来麻烦也没有加以反驳。室井和德本董事长也到了。他们看到小孩子和医生的互动,也露出笑容。 一行人穿过玄关,发现里头的位子已经被老人占满,甚至有人自己带了垫子坐在地上。 「宫崎,这是怎么回事?」德本董事长瞪大了眼睛。 「伊良部医生引进了电脑断层扫描器,他打一通电话业者就送过来了。因为很稀奇,所以敬老会的成员都跑来参观。」 「看样子他果然不是单纯的派遣医师。」室井压低声音说。「只打一通电话,就能拿到电脑断层扫描器。」 「大叔,这次的医生怎么样啊?」小林抓住熟识的一名老人问。 「这位医生人很好。上次的医生也是好人,只不过太严肃又不通人情了。伊良部医生都放任我们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老人家就是喜欢在有医生的地方玩。」 其他几名老人也纷纷加入谈话:「医生都很大方地帮我们打针。」「护士小姐很漂亮。这点很不错。」「他其实是笨蛋吧?」众人各自表达感想。 「你看,宫崎。医生一下子就博得了老人家的欢心。」室并说。 「刚刚也有人说他是笨蛋。」 「厉害的医生也能够扮演小丑啊。」 「哦……」 良平向伊良部告知町公所上级主管来访的消息,他们便立刻被邀请进诊疗室。 「欢迎光临~」伊良部拉长了声音说。 「非常欢迎您来到千寿岛。小岛上的生活可能有很多不便之处,不过我们会尽力支援,请多多指教。」 室并非常客气地打过招呼之后,三人便深深鞠了一个躬。 「听说医生是自愿到岛上来的。」小林说。 「不是,是我爸爸叫我来的。他要我来看一看离岛生活是什么样子。」 室井等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自己有在参与人口稀疏地区老人特殊安养院的经营。大概因为这样,所以就觉得有必要派遣家人到现场去,才能跟其他人交代。」 「您太谦虚了。」德本董事长搓着双手说。「对了,医生。前任镇长八木先生为了表示欢迎,想要请您吃一顿饭。不知道今晚有没有空呢?」 「今晚不行。刚刚有一位叫岩田的土木建筑公司董事长来访,跟我约七点和镇长一起吃饭。」 三人听了顿时脸色苍白。「镇长……是指小仓吗?」他们问了理所当然的废话。 「嗯。他们会亲自到温泉旅馆来。」 「那么我们就约明天晚上吧……」 「好啊,不过料理最好是肉类。生鱼片和火锅之类的我吃三天就吃腻了。」 「好的。」 众人迅速走出诊疗室。到了外头,小林立刻抓住良平的领口说: 「这下糟了,被他们抢先了一步。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你问我我也不会知道。小林先生既然有办法得到消息,小仓派自然也会听说吧。」 良平被对方猛力地摇晃,感觉头昏眼花。 「糟糕。小仓如果提出建造老人特殊安养院的诉求,老头子老太婆的票都会被他吸走。」 「先别急。要提政见谁都会提,重要的是伊良部医生。只要拉拢医生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没问题了。」德本董事长提出规劝。 「怨我直言,那位医生应该只是一个笨少爷吧?」良平插嘴说。 「不可以无礼。」他这回被狠狠勒住脖子。 「喂,宫崎。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室井把脸凑过来。「小仓派不知道你是敌人。所以呀,今晚的宴会你也去参加吧。」 「这个点子太好了,小仓一定会提到他们要提供的好处。知道他们的招式,我们也比较容易做对应。」德本董事长说。 「不好意思,我最近肠胃状况不太好……」 「笨蛋,决战期间哪有人在意这种小事!」 小林毫不留情地勒住良平的头。良平紧紧咬住牙关。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事?——他开始觉得想哭了。 良平请伊良部帮忙关说,总算得以出席当晚的宴会。他拜托伊良部对小仓他们说:「你们也要请宫崎先生喔。」他再三考虑要编什么样的理由,最后决定骗伊良部:「我也想要吃好东西。」他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容易让伊良部接受。 小仓、副镇长和矶田等人都来到伊良部住宿的温泉旅馆的和式宴会厅。后援会的岩田董事长和渔会的塚原也在场。坐在最上席的是穿着运动服、运动裤的伊良部。 「怎么搞的,宫崎。你怎么也来了?」矶田瞥了一眼坐在末座的良平。伊良部回答:「他是我的朋友。」矶田便立刻露出笑脸,以开朗的语调说:「这样啊,医生。这个宫崎唯一的好处就是做事迅速。请你尽管使唤他吧。」 小仓首先致上欢迎词并乾杯。「我们有幸能够请到东京大医院的医生来到岛上。」「伊良部先生真可说是医生的良心。」众人异口同声地奉承伊良部,但这个男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在吃虾子。 「医生,你喜欢吃虾子吗?」岩田董事长问。 「嗯,如果有炸虾就更好了。」 「喂,宫崎。你赶快去叫他们追加虾子。」 良平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内线电话点菜。 出新的老人看护问题。从前照顾老人家的责任都是由长子来承担,不过时代似乎变了,现在都由自治组织来负责看护……」 「镇长,你不吃那个吗?」伊良部用筷子指着小仓的盘子。 「啊?喔,你是指虾子啊。请便请便,我们随时都可以吃到海鲜,嘻嘻嘻。」小仓发出特异的笑声。「喂,你们也把虾子献上来吧。」 伊良部的盘中顿时装满了虾子。 「然后呢,本岛想要趁这个机会正式提出请愿……伊良部医生,您觉得如何?可不可以请您明天就连络令尊,提出具体的合作方案呢?」 「这个建议还真是突然。」伊良部边吃虾子边说。他用指头抓住虾尾,含在嘴里发出「啾啾」声猛吸。 「好事不宜多磨。关于预算方面的问题,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嘻嘻嘻。」 「那个,请容我也来发表一下意见……」岩田董事长接下去说。「就如您所知,目前岛上正在进行选战。镇长无论如何都想要把建设安养院当作政见……如果能够和东京的社会福利法人谈判成功,那么……」 「你说的东京的社会福利法人,就是我爸爸做的那种事吗?」 「是的,没错。」 伊良部噘起嘴巴。他似乎不太了解谈话的内容。 「很抱歉。我是个粗人,就单刀直入地说清楚吧。医生,可以请您当我们的保证人吗?」 矶田改为正座的姿势,手贴在地上磕头恳求,镇长和副镇长也纷纷跟进。良平只好也跟着照做。 「宫崎先生,保证人是什么意思?」伊良部问。 「这个嘛,简单地说就是要请你当保护人之类的。」 「哦,听起来挺帅的。」伊良部露出亲昵的眼神说。 「说真的,如果医生能够帮我们,就等于是替我们打了一剂强心剂。」矶田兴奋地回答。 「伊良部医生,您是我们的希望之星。请完成我们长年的心愿,建造老人安养院吧。」小仓也说。 老人安养院什么时候变成你们长年的心愿了——良平心中暗骂。 伊良部啃着刚刚送到的炸虾。他的嘴巴周围都沾满了酱汁。这个男人的食欲简直就跟猪一样。「那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他边吃边问。 「首先,可以请您在这个礼拜六的政见发表会上替镇长站台吗?这样就可以向选民保证政见一定可以实现。如果您愿意的话……」岩田董事长说。 「只要这样就行了?」 「目前是这样……」 镇长使了一个眼色,后援会会长岩田立刻从包包中取出一个信封。从信封的厚度来看,少说也装了一百万圆。良平开始紧张起来,这是如假包换的行贿现场。 「这笔钱就当作是顾问费,请您务必收下。」岩田董事长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 不要收下啊——良平不知为何在心中如此祈祷。伊良部虽然看起来像个怪人,但良平总相信他的心并没有被污染。他只是个没有常识的小孩子,不是个庸俗的人。 伊良部取过对方递给他的信封,看了看里面。「咯呵呵。」他发出妖怪般的诡异笑声,接着便把信封塞进运动服下方。小仓等人总算露出笑容。 「医生,我们再来乾一杯吧,」矶田抬起身子倒酒。 「让我们替安养院的建设乾杯,也祝福伊良部医生在岛上任职的这段期间可以过得很愉快——」 「乾杯!」众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矶田笑得脸都皱起来了。座上处处传来叹息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良平用鼻子重重吐了气,一口气把啤酒喝光。每个人都一样——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是好人。 6 伊良部收取的金额刚好是一百万圆。隔天早上良平就被室井打来的电话叫醒,他老老实实地报告昨晚发生的事情之后,室井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命令他:「你至少要给我把金额问出来!」于是良平便跑到诊疗所探听。伊良部立刻告诉他信封的内容。 「千寿岛的选举真不错。一百万,我该买什么才好呢?」伊良部露出卑劣的笑容:心情似乎很好。 「医生,我错看你了。堂堂一位名门医院的大少爷,怎么可以被区区一百万圆收买呢?」 良平以冷酷的眼神责难伊良部,他现在已经不再客气了。 「太便宜了吗?真糟糕。早知道我就跟他们多凹一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医生竟然会为了金钱出卖灵魂。」良平加强了语气。 「可是他们都说要给我了,不拿白不拿呀。」 伊良部很不服气地噘起嘴巴。面对这么幼稚的对手,良平也说不出话来了。 「对了,医生,今晚是八木派的人要请你。他们应该也会向你提出建造安养院的要求。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 「我才不管哩,安养院这种东西又不是说盖就可以盖好的。」 「小仓派和八木派在意的不是能否实现的问题,而是要比赛谁能把这项计划纳入政见当中。只要拉拢到敬老会的票顺利当选,之后就可以随他们怎么蒙混过去了。」 「那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喂~麻由美。帮我泡两杯咖啡。」 伊良部悠闲地挖着鼻孔。良平感到相当惊讶。 「我想八木派一定会拿出比小仓派高出几十万的金额,请你站在他们那一边。」 「这样啊,那我还是帮八木派好了。」 良平仔细地打量伊良部。他现在很肯定,这个男人是个真正的白痴。 「医生,这座岛上的选举都会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想像我这样被卷入其中吗?」 「反正又不会真的被杀掉,更何况我们只待两个月就要走了。」 这时一名来候诊室串门子的老太太走进来了。「医生,我听小仓派的后援会提起,你要帮我们建立老人特殊安养院。真是太感谢你了。谢谢,谢谢。」她说完便合掌向伊良部鞠躬。 「不是我要建,是当镇长的人要建。」 「听说医生已经决定要帮小仓先生了?」 「目前是这样没错,不过到了明天我搞不好就会去支持八木派了。嘿嘿嘿——」 「那么我们也跟你支持一样的人,这是敬老会所有成员的决定。」 老太太以严肃的面孔说完之后便走出诊疗室。她把诊疗所内其他敬老会成员都拉到候诊室,低声细语不知在讨论什么事情。 「我不管了,到时候选举结果的决定权就真的掌握在你手上了。」 良平看着伊良部说。 「宫崎先生,你真容易紧张。所以才会弄坏肠胃。对了,我得帮你治疗才行。喂;麻由美。」 麻由美把注射台搬进来。她胸前的乳沟仍旧清晰可见。她看到良平在偷看,便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每次良平都为此感到很无力。 当晚的宴会良平依旧出席了。他这次原本想要躲掉,却硬是被室井拉去。 这是一间老旧日式餐厅的宴客室。一行人以八木为首,还包括后援会的德本董事长、室井、小林等人,都以正坐的姿势围坐在餐桌周围。伊良部和昨晚一样,穿着整套运动服悠闲地坐在席位上。 八木首先自我介绍。 「我就是八木勇,本岛前任镇长,目前担任各项组织的理事。我想您应该也知道,在这次镇长选举中我赌上自己的政治家生涯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