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萨利菲拉》 一章 网译版 翻译 二里头@轻之国度 “我要找经由阿雷利亚岛或伊尔玛岛返回拉因格兰特的船” 青年有一头乌黑的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辫儿,他往“割弃之锚”酒馆的柜台上搁下买一杯啤酒的钱。 待在商业都市尼卡哥尔的水手们都知道,找船的话首先就要来这儿。 青年有着曲线柔和的眉毛以及稳重的眼神,给人一种柔弱的印象。可能因为是黑发,他的皮肤显得特别白皙。衬衫上套着马甲,让他那瘦长的身形更为突出,甚至可说是纤细。 不过他晃着肩膀走路的样子倒是跟尼卡哥尔的大多数水手一样。发黑的帆布裤子上套着伤痕累累的长靴,想来这都是在上下缆绳时磨的吧。 柜台后边,正在擦拭陶瓷大酒杯的中年男子抬起了头。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赤裸的胳膊上有个锚的刺青。可能以前也是水手吧。 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皱起眉头。因为天热,他正用戴了手套的手擦汗。 “阿雷利亚或伊尔玛?” 尼卡哥尔位于南方高特大陆。相对,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则是在拉因格兰特国所在的拉因大陆附近。主要出口毛织品等。 酒店的老板在店里看了一圈。 昏暗的酒店里飘散着烤肉的香气和酒臭味。这里也提供膳食,客人不少。他们围着桌子,高兴地又吃又喝又唠。其中也有人在愉快地耍色子打牌赌钱。 如果你是在白天初到尼卡哥尔,可能无法相信这竟是座商业城市。这里早晚都有很多商人往来,很是热闹,只是无奈白天的日光实在太强。为了躲避酷热保存体力,无论是当地人还是商人白天都猫在家里,相对舒畅地度过这段时间。 店老板将目光停在坐在柜台一角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的坐在暗处,两条长腿穿着靴子,肆无忌惮地搭在柜台上。同时用刀削着放在肚子上的四棱木。 “瓦迪姆!你是不是预定要在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停靠?” 男人听到店老板在叫他,可是没抬头,只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他是?” “瓦迪姆 奥尔菲。《雍珐》号的船长。” 青年听到船名不是拉因格兰特语,便皱起眉头问道: “《雍珐》号?” “对。那条船参加过两年前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当时的船长给打死了。接手这条船的瓦迪姆就给它改换了那个名字。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要问你就问他吧” “他看起来很年轻啊。几岁?” “应该比你大吧。二十五六。的确年轻啊,真是个一帆风顺的船长” 青年向老板道谢,从裤兜里取出些铜板作为介绍费放到了柜台上。 他向这个叫瓦迪姆的男人走去,一眼便看出他受过风吹日晒,皮肤红里透黑。卷曲的黑发在颈子上自然地扎了一个辫。 “你是奥尔菲船长吗?” 青年向他打招呼,他一边削木头一边开口道: “听说你在找去阿雷利亚岛的船?你要去那干嘛?” “必需回答吗?” “因为要让你坐我的船,所以想问问” 瓦迪姆把脚从柜台上拿下来,然后把木屑从脏兮兮皱巴巴的衬衫上抖落下来。他两手托腮,眯起眼睛抬头看着青年。被胡茬包围的薄唇带着讽刺弯曲了。 重新审视青年后,他也和酒店老板一样,因为觉得青年的衣着很不自然而皱起眉头。虽说在店里有干燥的风吹着,并不是热得受不了。但青年应该是从外边进来的,可是他却连衣领都没松开,还穿着马甲,甚至戴着手套,这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 青年直视着瓦迪姆那怀疑的眼神。 “今年夏至会出现满月的月食吧?在这样的年份里,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附近的海域上能看到希茵。我想去看看。” “希茵?” 瓦迪姆的声音里混着嘲笑。 “《毁灭之国》希茵?《幻之岛》希茵?《雾之岛》希茵?那种东西,应该是不会看到的吧?” 瓦迪姆唱歌似的来回说着希茵的通称,然后放声大笑,引得酒店里的客人都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青年瞟了一眼背后的客人,发现大家都竖起耳朵在听这边的谈话。 每当瓦迪姆跟这些投向他的视线对上,他就要笑上一阵。他抓起有柄的大酒杯,大口喝干了里面的酒。 他咣当一声把酒杯放到柜台上,然后像对不懂事的小孩讲解一般,慢慢地开口道: “好啦,小弟弟。希茵在六百年前就已经沉没海底了。说什么在十二年一次的夏至满月月食的晚上会在海上出现,这都是给小孩睡前讲的童话故事。希茵岛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 阿雷利亚岛与伊尔玛岛是位于拉因格兰特北方的岛屿。两岛之间有许多小岛纵横南北,叫作锁状列岛,有时也被称作“希茵的残骸”。六百年前在希茵还没有沉没时,锁状列岛曾与伊尔玛岛是一个岛。 据说,从伊尔玛岛的正南方,即锁状列岛最南端的岛屿上看去,传说十二年现身一次的希茵会在东海上出现。 “……因为你问我理由,所以我就答了” “就不能想点正常的理由吗,小弟弟” 这反复出现的词语令青年不快,他皱起眉头。 “我不叫小弟弟。我叫萨利夫 詹提尔。第一你连年纪也搞错了” “你几岁” “二十一” “还不是比我小四岁吗” “只有四岁而已” 对于萨利夫的反驳,瓦迪姆只哼了一声。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就年龄争论下去了。他眯细眼睛抬头看着萨利夫。 “然后呢?就是说你为了看希茵而要去阿雷利亚岛吗?” “是的。然后到了麦萨港我会再去找别的船” 麦萨港是阿雷利亚岛最大的商业港口。经由麦萨港返回拉因格兰特的商船很多。 “即使到了麦萨,也没有那种会为了看希茵而出航的怪人哦” “没有的话我就出钱雇。实在不行,我可以买条船” 听了萨利夫的话,瓦迪姆大声叹了口气。 “你呀,大概是不知道市面行情吧。你以为买条船要多少钱?再小的船也得要十枚吉尔金币啊。就为了那个不可能看到的希茵,你竟然要花这么多钱。真是吃饱了撑的” 萨利夫闷闷不乐,原本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停了一下,他改变了话题。 “什么啊。还以为你会让我搭船呢” “为什么” “《雍珐》号。你给船取这名时难道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瓦迪姆缄口不语。他眯细眼睛,好像是为了要窥探萨利夫的企图。 “雍珐就是希茵语中的英珐,是《花》的意思。同时也指在春天为了向海神祈祷而跳舞的少女。所谓雍珐号,即是《花之少女》号,我说的没错吧?” “不愧是想看希茵的人,知道的真详细。你是干什么的,难道是历史学家吗?” 见瓦迪姆想要岔开话题,萨利夫又问: “你为什么要用希茵语给船命名?” “听着好听。就是这样” 瓦迪姆只抛下了这么一句,就又拿起四棱木和小刀开始做起雕刻来。脱去棱角的木头在他手中渐渐有了花的形状。 不等瓦迪姆再次开口,萨利夫又问他: “让我搭船到麦萨要多少钱?” “你啊,以前有坐过船吗?” “有啊。我至少在船上生活过八年。” 瓦迪姆停下手里的活,略微吃惊地抬 起头看着萨利夫。 “八年?这么说的话,你直接坐那条船去阿雷利亚不就得了” 他的说法很有道理,不过萨利夫摇了摇头。 “不行” “你大概是怕说去希茵会被人瞧不起吧?” “瞧不起我的是你。总之,那条船不去阿雷利亚。但我想去那里。所以才出来找船” 瓦迪姆把四棱木和小刀放到柜台上,点点头。 “好吧。但是,你不仅要作为水手在船上干活,此外还得付一枚十奥尔古金币当船费” 在萨利夫身后偷听他们谈话的客人都压低声音笑起来。 从尼卡哥尔到阿雷利亚岛,顺利的话要航行两个月。不只要作为水手干活,此外还有一枚十奥尔古金币,价钱真是高得离谱。说道十奥尔古,那可是比水手的一个月的平均工资还多呢。 瓦迪姆好像也希望萨利夫拒绝,他歪着嘴笑着等他回答。大概《割弃之锚》酒馆里在座的大部分水手也都希望萨利夫会垂头丧气地离开吧。 但是萨利夫却没有这样,他干脆地点头同意了。 “我知道了” 说完,便从裤兜里取出一枚他要的硬币。 “我手头只有这个。没零钱,这样也行吧?” 萨利夫用手指夹着金币递到瓦迪姆面前。酒店的客人们都大叫起来,欠起身子。萨利夫拿的不是十奥尔古金币,而是比那多十倍的一吉尔金币。 “笨……” 瓦迪姆差点骂出口,连同那枚金币,他一把抓住萨利夫的手,站起来。 “你过来” 瓦迪姆就那样拉着萨利夫穿过嘈杂的店内,粗暴地从那敞开的大门冲了出去。突然被从昏暗的店里带到太阳地底下,萨利夫晃得睁不开眼。 路上的行人都用惊奇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从店里冲出的男人,随即走开。 萨利夫有一半是被瓦迪姆硬拖到酒店旁的胡同里的。 “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说这个!竟然在那种地方拿出这么多钱,你是笨蛋吗!太白痴了!真是个不谙世故的娇少爷!” 瓦迪姆把金币直杵到他鼻子底下,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他一顿痛骂。萨利夫不觉皱起了脸。 “不是你说要付钱的吗” “你知道吗?要是有一枚一吉尔金币,一般来说逍遥自在地过一年都没问题。不,节约点的话两年都行。” “这我知道” “是吗?聚集在那家店里的可都是水手。是在拉因格兰特和古兰迪尔的战争中被征召来的。也有许多人原本是海盗。去年战争结束时,这帮家伙可都在很认真烦恼着是再去找正经的活干,还是从操旧业。我都不知道他们正想着用什么手段把你的钱卷走呢” 拉因格兰特与邻国古兰迪尔已持续战争多年。而在两年前打响的优斯迪尼阿斯海战中,有王立海军的军舰和数倍于此的商船参战。原本应该受惩的海盗也得了特赦,作为正规军出战,因而拉因格兰特打赢了古兰迪尔。 但是由于财政紧张,去年初春两国休战。虽然只是暂时,但现在的海军正在缩小军备。因此,许多水兵和士官都失去了在那里的职位。 幸运的人在海上找到了工作。但是,也有些人只能在海上生存,可却找不到工作,结果就堕落成了海盗。 萨利夫只是看着酒店外墙。 “但是现在也还有正经的水手吧?” “即使现在,那种不忍生活困苦而投身做海盗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你不一样吧?” “我是不一样。但……” “正经的水手不是坏人” 萨利夫打断瓦迪姆的话,就此断言。 “你凭什么这样断言” “因为至今为止我都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水手” “我说你啊,日子过得到底有多幸福啊” 瓦迪姆有些无奈地嘟哝道,两手抓着萨利夫的肩,败兴地垂下了头。 “总之。你刚才在《割弃之锚》酒馆里……不,在尼卡哥尔已经被人看到大手大脚花钱了。像你这样没有防备、不知深浅,明天早上就要被人活扒皮。运气不好的话,还可能被沉到海里” “这可就头痛了。该怎么办好呢?” 瓦迪姆扬起脸。尽管感到困扰的是萨利夫,但瓦迪姆也一脸为难地皱起眉头。 “你啊……” 混杂着无奈与迷惑的碎碎念没有说完。瓦迪姆疲惫地叹了口气,同时把手从他肩上拿开。 一边挠着脖子,一边看向胡同深处。那里走着一只有着茶色条纹的小猫。看到两人的身影后,它警惕起来,稍微停下脚步,接着又轻快地跑开了。 瓦迪姆不禁咂了咂舌,然后重新看向萨利夫。 “我就让你搭乘《花之少女》号吧” 无奈地抛下了这么一句,瓦迪姆用指尖弹起那枚金币。 金币飞起来,描画出一条抛物线,然后在萨利夫眼前又回到了瓦迪姆手上。 “在这座城里,作为我的客人,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所以啊,今后如果有人唆使你拿出很多钱,你可得小心。知道了吗?” “知道了” 听了瓦迪姆的谆谆教诲,萨利夫点点头。突然,他觉得瓦迪姆的那副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怎么觉得好像是在被老哥说教” “把你惯成这样的就是你老哥吧?” “老哥是个非常爱操心的人” 瓦迪姆露出好像是在苦笑一样的暧昧表情,然后皱起脸。 “一看你这样,我就开始同情你的那位长兄了” 瓦迪姆为什么要同情哥哥呢,萨利夫不禁歪着头想。但是他没有想出理由,于是便把这个问题忘掉,转而向瓦迪姆伸出了手。 “总之,今后请多关照,奥尔菲船长” “叫我瓦迪姆就行” “请多关照,瓦迪姆” 瓦迪姆紧紧握住了萨利夫伸出的那只戴着手套的手。 第二天早上,萨利夫向城市的高地走去。 出了街区走上坡道,在能够俯瞰港口一带的高地上有一座教堂。眼下,一条石板铺成的道路从教堂通向大海。 红顶白壁的建筑非常醒目。如果是坐船从拉因格兰特来的人,这样的颜色搭配一定会让他忆起家乡。 石阶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白色的墙壁反射阳光非常刺眼,过去在这里建城的拉因格兰特人似乎有些拘泥于这种会让人联想起本国的城市建筑。 右手边展现的是军港,左手边展现的是商业港。 被称为商业都市的尼卡哥尔并非徒有其名,其商业港比军港大了三倍。现在在军港中只有一支将要出航的军舰,和一支作为商船护卫的小型舰船停泊。 萨利夫背对教堂,凝视着降下船帆的军舰乘着落潮驶离港口。 那艘军舰逆流经诺尔迪亚大陆的乌迪雷港归国。比起顺风顺流的前进航路,这样的航程可要难受得多。 《花之少女》号也应该是逆航。拉因格兰特的商船,大部分是从拉因格兰特本国的港口出发,经诺尔迪亚大陆沿岸南下,驶向高特大陆后再北上。这样的航路最舒服,能够不费力气就将货物运到。如果是从尼卡哥尔返回本国,则大多是沿北边的西尔维奥大陆前进,而后向东行驶经由阿雷利亚岛返回本国。到达目的地麦萨只有两个月的航程。 萨利夫叹了口气,但是心中的忧郁却没有减少半分。 他目送着军舰慢慢变小,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让他转过身来。走上坡道的是瓦迪姆。 他来到 萨利夫身边,也同样向下眺望港口。他看着的是挤满了帆船的商业港。 “你是来看港口的?” “我来到教堂后顺便看看” 萨利夫用下巴指了指教堂。 教堂有一个三角形屋顶的塔,两边是细长的白石建筑,面海而立。这是祭祀海神艾尔萨伊阿斯的教堂。 海神是面朝拉因大陆西部海域的许多国家共同信奉的神明。据记载,传说中六百年前因地震沉没海底的希茵也同样信奉海神。 教堂入口是两扇高高的木门。门上雕刻着海浪。从大概是海面的部分,有两根象征着海神手臂的常春藤蜿蜒伸开,仿佛是在守护出海的船只,又好像是引导彷徨于海上的亡魂。 “你信海神吗?” 萨利夫一面看着教堂的大门,一面问瓦迪姆。 船夫们常常要直面大自然,许多人都很信神。即使不怎么信的人,遇到风暴时嘴上也会念起海神的名字。无关乎是否相信神的存在,大多数船夫都会向海神求救。 “我毕竟也是船夫嘛。总的来说也是信奉艾尔萨伊阿斯的吧?但不会特意去教堂祷告” “这么说来,你没去过吉涅西奥大教堂?” “没去过。你呢?” “我也没去过” “虽然听说是靠了教会税和有钱人的捐助而建成的富丽堂皇的教堂。不过我不是特别想看” 吉涅西奥大教堂,位于拉因格兰特北部的吉涅西奥半岛。吉涅西奥半岛虽属拉因格兰特领地,却被认可由教会最高权力者——大主教来统治。 据说,虔诚的信徒们都想在有生之年来造访一次这座标志着海神信仰最高峰的吉涅西奥大教堂。向神祈祷,以求保佑灵魂平安。 萨利夫一边想象着不曾见过的吉涅西奥大教堂的庄严身姿,一边凝视着雕刻在朴素的教堂门上的海神像。 “据说在吉涅西奥大教堂有尊用玻璃制的海神像。听说还是在四五百年前造的。” 瓦迪姆追随萨利夫的视线,也向教堂看去。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好像也有听过。据说做得和真人差不多大,是尊像水晶一样透明的玻璃雕像?” “是吗?我只听朋友说过非常想要那个。虽然不知道是多么漂亮的东西,不过就制造年代来看,那种技术应该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那可是吉涅西奥大教堂的所有物,不是说连国王都无法弄到手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那家伙……” 萨利夫想起友人的脸,一边摸着戴了手套的手背,一边叹气。 “你知道李赞德侯爵这个人吗?吉涅西奥附近的李赞德地区的领主” “是那个艺术品收藏家吗?有名的怪人、变态。不管男女老少、是东西还是活物,只要有艺术价值,无论什么都要弄到手,而且不折手段,你说的是这位侯爵老爷吗?” “我朋友就是那位侯爵的儿子” 瓦迪姆厌恶地皱起脸,盯盯地看着萨利夫。 “你啊。既然跟贵族子弟是朋友,这么说来你的父母也是贵族了?” “我父亲只是出身于伯爵之家而已” “这不还是上流社会吗。成长环境就是和我这样的庶民不一样啊” “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卑贱” “一下子就给人一吉尔金币,谁拿了能不觉得卑屈。不过这些话跟那个有钱人的纨绔子弟说了,他也不会懂” “我也知道一吉尔是笔不小的数目” “那你还那样” 瓦迪姆无奈地笑了,然后将视线转向港口,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我走了,后面还有件工作得做。明天早上出港。今天晚上你就把行李都整理好,到《花之少女》号上来吧”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看你一个人到处溜达,我有点不放心” 瓦迪姆摆了下手,走下了高地。 萨利夫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然后再次望向大海。 不可能抛开过去跑掉。萨利夫不得不去面对希茵。 不论如何。 驶离尼卡哥尔的军舰,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 《花之少女》号即使在商船中也算是小的。船头甲板加上船尾甲板,然后就是一层楼高的船尾楼,和三根桅杆。在中央的桅杆上头,装饰着拉因格兰特国旗的商船旗随风摇曳。 在从船头斜戳过来的斜樯下,装饰着一个头戴鲜花的少女像作为船首像。正如《花之少女》其名,人像面容优美,温婉而笑,凝视着前方。 船舷左右各有三门大炮,总计六门,不过似乎并没有使用。船上的人除船长外总共十八名。以这个人数,即使想用大炮,要一边开船一边操纵六门也很难。顶多也就能左右各使用一门吧。 往来于甲板上的多是年轻人。二十五岁的瓦迪姆算是年纪大的。船上的人一半跟萨利夫同龄,或者比他更年轻。最小的才十五岁。 驶离尼卡哥尔的《花之少女》号乘着顺风,在高特大陆的东海域向北行进。自出港后的这两个半星期里,没有遇上太糟的天气,顺利地走了不少路。 《花之少女》号的目的地是特利阿雷斯岛,纯粹为了补给靠岸。实际上就在一个月前萨利夫才刚离开那座岛。本来不返回特利阿雷斯岛的话,现在都差不多能看到诺尔迪亚大陆了。 “这是‘海’。这是‘陆’” 萨利夫在船头甲板上和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少年相对而坐。膝上摊放着一本被太阳晒热了的书,萨利夫正在教少年识字。少年有一头明亮的茶色头发,他正认真地看着萨利夫所指的文字。 乘着波涛,船身嘎嘎作响,缆绳发出痛苦的声响。就在这声音间隙的时候吹来了海风。这真是个读书学习的好天气。 “那,拉西。这个呢?” 萨利夫指着单词,招呼少年。拉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脸认真地歪着头。 “‘雨’?‘云’?” “是‘云’。‘雨’是这个” “喂,就以你那水平能读那本书吗” 在他们旁边拧缆绳的大胡子水手嘲笑拉西。这个男人体格壮硕,长着连毛胡子,他就是《花之少女》号的副船长。透过薄薄的衬衫,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隆起的肌肉。这副威严的模样,让人甚至分不清他和瓦迪姆到底谁才是船长。 “烦死了,埃尔涅斯!我绝对能学会读书的!” 冲着埃尔涅斯咆哮的拉西就像是小狗在对熊吠叫。 “不过我觉得这没啥用” 埃尔涅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萨利夫摊开的那本书。书名是《海怪》,就是所谓描写大海的儿童读物。 “在船上待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有什么大乌贼、大章鱼从晨雾里出来呢” “但!这可是船长给的,他说要想识字就读这个吧!” “原来如此,你也就配读这种东西吧” 看着埃尔涅斯呵呵笑起来,拉西气得皱起了脸。这时,萨利夫轻敲了一下他脑袋。 “要是你能决定有没有用就好了。不过,反正识字也没什么损失” “就是嘛!” 原本皱着的脸一下子笑开了,少年重新看向书本,萨利夫见了不禁眯起眼睛笑起来。 实际上,少年所读的《海怪》这本书并非无用。上面说的从晨雾中出现了巨大的乌贼和章鱼,可以解释成那一时间段最易发生海难。 除非有钱人家,一般是买不起书的。然而《花之少女》号上却有这种东西,想来是瓦迪姆想教大家认字吧。 “不会还有别人教你识字吧? ” “有啊。比如说船长,还有埃尔涅斯” 拉西一脸不满地说道,同时斜眼看了看拧缆绳的埃尔涅斯。 “他们两个都是急性子。我一念不上来就生气。还用拳头揍我” “还不是因为怎么教你你都不会” “但是也不能打人啊!” 拉西顶撞道,然后又以求助的目光抬头看向萨利夫。 “我说,你真要在麦萨下船吗?” “是的,说好了是到那里” “要是能等到我能读这本书时再走就好了” “那样的话萨利夫就得在《花之少女》号上待一辈子了” 埃尔涅斯放声大笑。虽然嘴巴很坏,但其实《花之少女》号上的人都很善良。 萨利夫看着两人拌嘴不禁露出笑容。 “你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吧?” “这倒是。不过和你这样的少爷不同,咱所处的环境根本不会有人来教咱识字” 埃尔涅斯耸耸肩,点头同意了。拉西好像是突然想到的,他歪着头问: “喂,萨利夫为什么会坐上《花之少女》号呢?” “你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前往的方向一致,然后船费也交了,所以就上来了呗?” “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 拉西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定,仿佛是在寻找恰当的说法。 “萨利夫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吗?” “啊,算有吧” 萨利夫说得很含糊。 “船长只会捡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回来。嗯,如果他们成了优秀的水手,他也会介绍他们去别的船” “是吗?” 听了拉西的话,萨利夫环视甲板。原来如此,所以《花之少女》号上才没有老水手。 “虽然我也无家可归,不过《花之少女》号就是我家了,所以不要紧” 少年快活地说道,他好像很高兴,然后又看向书本。 “啊,萨利夫。这个我认识。是‘雾’之‘岛’对吧?指的是希茵” 拉西看到认识的单词,不禁眼睛发亮。但埃尔涅斯却伸出厚实的手掌狠狠地压到少年头上。 “净记些奇怪的东西!” “不许说它奇怪!不过希茵也确实是像海怪一样的东西呢。我之所以会记得,就是因为船长常常挖苦它” “因为那家伙讨厌希茵啊” 埃尔涅斯一边将拧好的缆绳丢开,一边说道。萨利夫听了不由问道: “为什么?” “谁知道呢。你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埃尔涅斯提议道。然后马上又换了话题。 “看到没,拉西。都是本大爷教你认的字。快感谢我吧” “好啊。那我以后跟萨利夫学了” “别这么说嘛。比起你来瓦迪姆那边好像更需要帮忙喔?” 埃尔涅斯用下巴指了指船尾。在尽头的船尾甲板上,瓦迪姆正盯着罗经柜看。 “他在干什么?” “绘制海图。航行期间记下航路,似乎是要做一份更精确的海图,不过好像不怎么顺利。那种东西你会做吧?” “不行……我虽然看得懂,但画不出来” “好了,你就过去帮忙吧” 埃尔涅斯好像撵他一样挥挥手,萨利夫没办法只好站起来。拉西很遗憾地望着他,于是他说了声“下次再教你”,然后便离开了船头甲板。 萨利夫向船尾走去,登上楼梯正要上甲板,就看见瓦迪姆正在罗经柜上支着胳膊,皱着眉。 箱上摊着一张羊皮纸。瓦迪姆一边用鹅毛管笔搔着脸,一边在嘴里嘟哝。 展开的海图上,以特利阿雷斯岛为中心,描绘了北边的西尔维奥大陆和南方的高特大陆东岸。连浅滩和岩礁也都详细地记录了。 萨利夫对海图也很感兴趣。现在在港口杂货店买的海图,无论价钱如何精度总是很差。浅滩的位置暧昧不明,该有的岛没有,不该有的岛却给画上了。所以像瓦迪姆这样自己收集情报来制作的船夫也不少。 “你对这一带海域很熟吗?” 瓦迪姆转着鹅毛管笔,问萨利夫,原本盯着羊皮纸的萨利夫抬起了头。 “要说熟的话也差不多吧” “最熟的是哪?” “北边” “北边吗” “因为我在北海度过的时间最长” 萨利夫又将视线落在羊皮纸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划出从尼卡哥尔到特利阿雷斯岛的航路,然后又从那里向北,一直划到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 “以目前的状况,再过两天左右就能到特利阿雷斯岛了” 萨利夫正要回答瓦迪姆的话,这时从桅楼上传来了站岗水手发出的那拖长的声音。 “船长——。右舷后方发现了船只——” 瓦迪姆仰头看着天空,回应道: “是什么样的船!” “看起来是军舰——。挂着拉因格兰特的国旗——” 一听到是军舰,萨利夫不觉肩头一紧。瓦迪姆疑惑地看着萨利夫。但他立刻移开视线看向大海。 “说不定是装成军舰和商船的海盗呢” 瓦迪姆思忖着自言自语。 追随瓦迪姆的视线,萨利夫也向据说有军舰出现的方向看去。从船尾甲板好像还看不到什么船的影子。 “你上桅楼站岗去吧” 瓦迪姆指着三根桅杆正中的那一个的瞭望台,萨利夫抬头看去,对瓦迪姆的挂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他毫不犹豫地向船舷边儿跑去,跳上了支撑桅杆的横桅索。 《花之少女》号作为商船,运载由雇主委托的货物。其中多是烟草。但有时商船也会装载没有国家许可禁止运输的东西。监管此事也是海军的工作。 万一军舰靠过来,可能就是要查货。比起躲在船舱里,桅楼更安全。不过一旦上了桅楼,紧急时刻也就无处可逃了。 萨利夫登上桅楼,在站岗的水手身旁坐下,缩起身子。 同时在心中向海神祈祷,但愿驶近的军舰和自己无关。 萨利夫上去站岗后,瓦迪姆从船尾甲板上确认到了不断靠近的军舰。追赶快速行驶的《花之少女》号的,那是一艘小型舰,飘着拉因格兰特的红地国旗,属于王立海军的舰船。 瓦迪姆看到它的舰尾升起了命令停船的信号旗,正当他看着这艘命令《花之少女》号停船的军舰时,副船长埃尔涅斯向他走过来。 “那小子上去站岗咯?” 长着连毛胡子的男人扬起一边眉毛。威严的容貌配上这滑稽举动,显得非常可爱。 接过埃尔涅斯递来的望远镜,瓦迪姆向桅楼使了个眼色,嘟哝道: “那家伙,好像隐瞒了什么” “切。你对那少爷的事一无所知还要让他上船啊?真难得” 瓦迪姆向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副船长耸耸肩。他是从前任船长时就来到这条船上的资格最老的船员。 “他太不知深浅了,不能放着不管。你知道我是非常喜欢照顾人的,对吧,埃尔涅斯” 对瓦迪姆这夸张的口气,埃尔涅斯皱起了脸。 “又不是小猫小狗。捡人回来的时候,你不是也总说要好好考虑的吗” “要只看生活能力的话,那家伙可比许多猫狗还差呢” “不过我倒觉得自称喜欢照顾人的奥尔菲船长,其实只捡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子” 埃尔涅斯意有所指地环视了一圈清扫甲板的水手们。但瓦迪姆什么也没说。埃尔涅斯只好换上一副了然于 心的样子重新把话题转到萨利夫身上。 “看起来,他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呢” “他说了,父亲是出身自伯爵家” “上流社会吗。他是叫萨利夫 詹迪尔吧?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姓” “在拉因格兰特,这种姓氏多得是。比如说那个跟你一样像头熊的詹迪尔司令官” “啊,是那个优斯迪尼阿斯海战中的次席司令官呀” 埃尔涅斯搔了搔脸颊上的坚硬胡茬。 “那么?你是盯上了那少爷的钱才让他上船的?” “算是吧,我不否认是为了钱。毕竟那玩意很有用啊?” “那是当然了。钱多了也不烧手” 埃尔涅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回答道。同时很遗憾地大大叹了口气。 “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是我们在赌你为什么会捡那个少爷回来” “你们是不是太闲了?” “混蛋。这只是小小的娱乐而已” 因为船上的娱乐很少,瓦迪姆一般是不禁止赌博的。如果能提高工作效率,稍微玩一玩也无妨。 瓦迪姆拿望远镜拍着另一只手,同时问道: “你们私下里都怎么说啦?” “第一个就是船长你看上那少爷了” 瓦迪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翻着眼珠瞪了埃尔涅斯一眼。 “你们是不是太闲了?想要增加工作吗?” “别生气啊。大家都很在意你为什么会捡那个少爷回来啊” “要说为什么……” 瓦迪姆嘟哝着,一边用望远镜望着不断接近的军舰。 “因为很像” “和谁” “和我” “哪里像” “和我年轻时很像” 听了瓦迪姆的回答,埃尔涅斯有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歪着头,摸着下巴,皱起眉头,似乎在拼命回想那久远的记忆。 “你年轻时可没那么可爱啊” “少罗嗦。我说的是在遇见你之前” “什么啊。你也有那么可爱的时候吗” 对于埃尔涅斯的冷嘲热讽,瓦迪姆用望远镜朝他那厚实的胸口戳了一下。 “那有什么。反正他就跟我年轻时一样,看了就生气” “既然生气,怎么还把他捡回来” “所以说,不能放着不管” “啊,原来如此” 埃尔涅斯抬头望向桅楼,偷偷笑了。 “嘛,那家伙虽然出身上流社会,不过意外地并不骄傲,在下甲板干得也不错。还教那些年轻的船员学习读书算术。特别是对拉西,简直像小狗一样把他搂在怀里。” 看来,在瓦迪姆不知道的时候萨利夫已经在《花之少女》号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跟船上的人也处得不错,这对身为船长的瓦迪姆来说实在很值得庆幸。 “只是,那个少爷啊,绝对不让我们看他的身体” “……你想看?” “他这样藏着就会让人想看嘛” 确实萨利夫在人前总是把衣服扣得紧紧的,一直到领口,而且手套被焦油弄脏了也不脱。对于平时都生活在一起的水手们来说,会在意这件事也是没办法的。 “‘实际上是女的’和‘有难为情的纹身’,你赌哪个?” “我不赌。反正大家肯定会说是纹身” “你这人真是无趣啊。这种时候就该赌他是女的这样的冷门啊” 萨利夫虽然容貌端正,但并不像女人,就算说他身材纤细,但怎么看也都是男的。且不说是否有什么“难为情的纹身”,瓦迪姆对必输无疑的赌注可没兴趣。 现在已经能看见在接近的军舰上走动的水兵的长相了。 “埃尔涅斯。拿账本来” 埃尔涅斯扬起一只手,随即下了船尾甲板。瓦迪姆也追着他一起下了台阶,等待军舰来提要求。 为了不妨碍彼此,军舰拉开一定距离与《花之少女》号并列停船。虽然是小型舰,但在附近一看还是比《花之少女》号大了一圈。 士官从军舰甲板上大声呐喊,勉强传到了用望远镜敲着肩膀的瓦迪姆耳中。 “《花之少女》号!有事情要向你们询问!” 一经得到瓦迪姆的登船许可,便有小船划来。登上船体的梯子,舰长带着五名部下出现在甲板上。 “我是王立海军《珍珠》号的舰长古伊纳斯。打扰你们航行实在抱歉” “哪里。如果能帮上忙,我十分乐意” 握住伸来的手,瓦迪姆以社交辞令应答,同时对古伊纳斯报上了姓名。中年男子身穿海军的蓝色制服,并无异样。他那小心翼翼环视甲板的眼神,以及惯于下命令的口吻,都让人感到一股十足的军人风范。 古伊纳斯大略环视了一圈甲板后,将目光转向瓦迪姆。 “实际上说来丢脸,我们正在搜寻一名于尼卡哥尔隐藏行踪的士官” “士官……是,私逃吗?” “不,不是私逃。似乎还打算回来。但是,以我们的立场必须追问他消失的理由。所以正在四处询问经过过尼卡哥尔的船只” 古伊纳斯强调他们并不只是追踪《花之少女》号。瓦迪姆思考着他所说的任务,答道: “不得不追踪同伴,可真是件不舒服的任务啊” 不管如何粉饰,这就是私逃。如果扰乱军规的话,等待他的只有死罪。这点只要是和海军有联系的人,谁都知道。况且还是士官私逃。 这种会成为海军耻辱的事,告诉给身为外人的商船船员好吗。 古伊纳斯同意瓦迪姆所言,大大颔首。 “正是,奥尔菲船长” “消失士官的特征是?” “名字是萨利夫?詹提尔。虽然也有可能使用化名。年龄是21岁。黑发、青灰色的眼睛,身为船员却是个体型纤细的青年。据说除了脸之外全身都有刺青” 古伊纳斯在找的毫无疑问就是萨利夫。但是瓦迪姆一边嘟哝“是吗”一边歪着头。 至少萨利夫身上有没有刺青,他是真的不知道。 萨利夫自从在尼卡哥尔乘上了《花之少女》号后,甚至不曾在人前放松过衣襟。厚实的衬衫也不会被汗湿透。而且他总是在衬衫之外套上马甲。这样即使有刺青,也无法看到。 他从不露出皮肤可能是为了隐藏刺青,不过实际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身上有刺青吗……。那还挺显眼呢” “你不知道吗?” “虽然和我在尼卡哥尔的《割弃之锚》酒店遇到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很像。但是我没有跟他赤膊相见,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士官” “他没有自报姓名吗?” “是的。真是个无知到不可置信的少爷啊” 瓦迪姆避开危险的谎言。他和萨利夫见过面的事,《割弃之锚》酒店的老板应该记得。如果是在尼卡哥尔搜寻失踪的男人,首先就会从那里找起。 但是他不想全部坦白。 “虽然他拜托我让他乘船,但我拒绝了。他好像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拉因格兰特的船。所以我想他会不会又去找别人了” “你没有让他乘船?” “嗯。这里没有什么满身刺青的男人吧?” 瓦迪姆回头,寻问附近的水手。被问到的水手点点头。 “至少我没看到” “这样啊” 古伊纳斯盯盯地看着瓦迪姆的脸,然后环视在周围的《花之少女》号船员。 “不过我听说你在尼卡 哥尔照顾过那个青年” 瓦迪姆轻轻朝古伊纳斯弯下身,像说悄悄话那样压低声音。 “就是那个啊,舰长。在道旁咪咪叫着还没断奶的小猫” 一时没跟上这话题的变换,古伊纳斯困惑地皱起眉头。 “小猫?” “在港口酒吧人叫拿钱就哗哗地拿出金币,这样无防备的孩子如果放着不管,你觉得第二天会怎样?一定会被人整个扔到海里” 古伊纳斯似乎也在考虑那种可能性,沉默一会儿后,他哼了声点点头。 “……大概吧” “总而言之,那家伙就是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在我看来就像左右不分,有今天没明天,在大雨中与猫妈妈失散的小猫一样。所以呢,只限于在尼卡哥尔期间,我想设法做点什么。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喜欢照顾人的男人哟。但是呢,因为我们家的副船长已经说我好几次,别再捡小猫了,所以我就没捡回来” 瓦迪姆环视周围,在聚集的水手中找到了埃尔涅斯的身影。他的脸上长满了硬邦邦的胡子,正不满地皱着眉。 “您请看,那张脸。简直就是在说你又打算捡回来了吗” “你觉得你已经捡回来多少只猫了,瓦迪姆” “什么嘛。猫很可爱吧?猫” 瓦迪姆用握拳的手在空中挠起来,周围传出一阵笑声。 “就是这样,舰长。如果你想搜查船内,请让我们予以协助,如何?” 古伊纳斯看着副船长那张皱着的脸,对瓦迪姆的话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不了。如果你没让他乘船,就请不要介意了。我再回尼卡哥尔去问问其它船吧。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哪里。这边才是,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实在抱歉” 互相道歉后,两人握手。古伊纳斯松开手后,正了正军帽,同时向瓦迪姆问道: “你们去哪?” “去特利阿雷斯岛那边” “是吗” 古伊纳斯点点头,再次道歉后便离开了《花之少女》号。 瓦迪姆看到《珍珠》号降下船帆开始前进,它漂亮地回转过身,向尼卡哥尔驶去。然后他下令让《花之少女》号出发。 一边用指尖摆弄着裤兜里的金币,瓦迪姆抬头望着萨利夫藏身的樯楼,他想,要问的事有山一样多。 两艘船分别向南北驶离,在无法清楚看到彼此的身影后,萨利夫从樯楼上下来了。甲板上的水手们已经为了接受风力开始调整动索操纵船帆了,他们搓起伤痕累累的绳索,回到了各自的工作中。 在船尾甲板的罗盘箱前,迎接萨利夫的是,不高兴地眯起一只眼的瓦迪姆。 “你是萨利夫?詹提尔士官吧?” 被瓦迪姆这样一喊,萨利夫从他身上别开视线。 “你穿厚衣服的理由是……” 瓦迪姆抓住萨利夫的手腕,卷起了他的衬衣袖子。他看到露出的皮肤上被画了各种颜色。 为了不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萨利夫尽可能地隐藏起这些。 “是刺青,吗” 萨利夫没有否定瓦迪姆的话,似乎也没有要挥开他的意思。 “很漂亮嘛” 虽然船员们会抽空在身上刺上船和锚的纹样,但是颜色可没那么多。 看上去,萨利夫手腕上的花纹是以鲜艳的色彩,描绘出了盛开在世界上的各种花卉。常春藤的花纹,描绘着优美的曲线缠绕在手腕上。 “全身都是啊,倒底花了多长时间刺上去的?” 萨利夫默不作声。瓦迪姆眯起眼睛,扭动嘴唇又问道: “你是私逃出来的吗?” 至今断然不语的萨利夫对这意外的词语有了反应,他猛地抬起了头。 “我没有私逃!” “可是刚才的舰长,虽然含糊其辞,不过感觉起来就是在搜寻私逃的你啊?” “应该不是那样的” 萨利夫咬着嘴唇,目光看向《珍珠》号那渐渐变小的身影。 “我的确没吱一声就走了,但是没理由受到追捕。我留下了写给舰长的退役请愿书” “是不是没有被发现呢?” “在出航前应该就会发现少了一位士官。一定会有人到我房间来找的” 桌子上残留了一封写给舰长的信。士官的私室不大。一开门应该就能看到。 “那么,如果那人没有把信交给舰长呢?” “即使如此,我所乘的《翡翠姬》号的舰长是我哥。哥哥应该不会把我当做私逃的士官遣人追捕的。如果那么做,不就给父亲抹黑了吗” “你说……父亲?” 瓦迪姆独自嘟哝,忽然脸色发青。 “欧克塔利姆?詹提尔司令官” 听到萨利夫的回答,瓦迪姆一时屏住呼吸,他皱起眉头问道: “是优斯迪尼阿斯海战时的次席司令官吗?《黄金之鹫》号的金发熊男” “你这种说法我虽然无可否认,但你不觉得这样说人家的父亲太过分了吗?” 欧克塔利姆?詹提尔和他的儿子们都比拉因格兰特的成年男性高出许多,有着健壮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说是金发的熊的确非常相称。虽然《花之少女》号的副船长埃尔涅斯也有着强健的体格,但他们的身形完全不输他。 瓦迪姆似乎没有听到萨利夫的抱怨,又问道: “就是那个让自己的儿子作为参谋参加海战的人吗?” 欧克塔利姆所乘坐的旗舰《黄金之鹫》号的舰长,就是他的长子菲尔?詹提尔。 “什么嘛。你知道得很清楚啊。对了,你当时也参战了” 欧克塔利姆?詹提尔与其子之名,大多数参加过优斯迪尼阿斯海战的水兵都知道。瓦迪姆会知道也很正常。 瓦迪姆搔乱了那头带卷的黑发。 “不,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是司令官的儿子。因为不太像,我还以为是偶然重名呢” “我是养子” 萨利夫耸耸肩答道,他没有详细说明,而是把话拉了回来。 “总之,哥哥应该不会说我私逃什么的” “古伊纳斯舰长说的也很含糊,或许是你哥哥让他来找的吧” 萨利夫左右摇头。 “哥哥绝对会隐瞒此事” “你肯定?” “詹提尔家是军人世家。以作军人为荣。即使我提交了退役请愿书,他应该也不会跟人说弟弟在中途抛下任务跑了” 但是如果那样,就无法说明《珍珠》号的行动了。瓦迪姆也问如此问道。 “那么,海军为什么要追你?” “不知道。我才想问呢” “是谁把你从《翡翠姬》号离开的事报告给《珍珠》号的” 萨利夫尽可能回想离舰时的情景。 遇到瓦迪姆的那天早晨,他说有任务,便让水兵开出了小船。晚上雇佣渡船自行回归后,摆渡人便立刻回去了。他们身为直属部下似乎完全没有怀疑上司的行动。 至少直到当晚,萨利夫都应该是被看做出门的士官的。因为不是萨利夫当班,部下没必要去找他。这样一来,察觉到他从《翡翠姬》号消失的人就不是水兵。 如果顺利,直到早餐时应该都不会被发现。考虑到出港前的时间有限,谁也不可能与外部取得联系。 “不知道。也不明白理由” “不管怎样你被追踪总是事实吧?就是说,如果挑明我让你乘船这件事,《花之少女》号也会受到追捕了” 萨利夫朝《花之少女》号的水手们看去 。他们正生气勃勃地奔走于狭窄的船内。可是如果走错一步,他们就会因匿藏私逃士官而被问罪。 萨利夫收回视线,瓦迪姆正斜眼俯视着他。 “……让我在特利阿雷斯岛下船” “特利阿雷斯岛?在那种地方下船你要干什么” “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要在特利阿雷斯岛下船然后再找别的船” 对于萨利夫的回答,瓦迪姆似乎想说什么。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枚一吉尔金币。用手指夹住,然后伸到萨利夫面前。萨利夫刚伸出手,瓦迪姆又反手握住了金币。 “一吉尔” 萨利夫呆呆地看着那只伸在眼前的拳头。 “还要遭受一吉尔份的麻烦啊。但是,当超出了一吉尔份时,你就给我下船吧” 瓦迪姆再次将金币放回口袋。 萨利夫在脑中反复想着他的话,他很感谢瓦迪姆这种生硬的温柔,微笑道: “——谢谢” 这回萨利夫能说的只有这一句了。 在拉因格兰特王立海军《翡翠姬》号的舰长室,格雷乌斯?詹提尔舰长凝视着放在办公桌上的三封信。 白金色的头发在脖颈处绑成一个辫,垂在蓝色军服的背上。他是个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的男人。 格雷乌斯拿着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叹了口气。他一想到要如何说明并把信交到父亲手上,便感到郁闷。12年前,父亲在锁状列岛附近救起了漂流至此的萨利夫,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 混杂在船的嘎吱声中,能够听到水兵们用磨石打磨甲板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和早晨,不过从尼卡哥尔出发这件事却并没有让格雷乌斯心情愉快。 《翡翠姬》号在4个月前,载着特利阿雷斯岛新领事从拉因格兰特出发,前些日子平安无事地完成了领事交接任务。归途取道经由高特大陆的尼卡哥尔和诺尔迪亚大陆的优斯迪尼阿斯港向本国拉因格兰特驶去,在优斯迪尼阿斯港与同为王立海军的《黄金之鹫》号会合。 从尼卡哥尔出发后,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因为是逆流航行,虽然花了许多时间,不过现在也差不多能看到诺尔迪亚大陆了。 看着信,不禁感到有些厌烦,这时从门的另一边响起卫兵的声音。 “卡尔拉德士官,舰长” “进来” 格雷乌斯一答应,金发青年便探出头来。 “打搅了,舰长” 《翡翠姬》号的士官萨利夫?菲因?雷?卡尔拉德走进舰长室,他身穿王立海军的蓝色制服,完美得让人生厌。 虽然受到日晒但脸庞依然白皙,看到他的脸后,终于理解到为何水兵们会盛传他每日刮三次胡子。他那柔软的带卷金发和温和的蓝眼睛,酝酿出一种优雅的气氛。 谢里尔脱帽敬礼,向格雷乌斯靠近一步。身为侯爵之子的谢里尔举止纤细优雅。他的军服与其他士官相比使用了质地上层的布料,不过这仅仅是他的个人喜好。 “怎么了,卡尔拉德士官?” “已经能看到诺尔迪亚大陆了” “是吗” 听到看见大陆的报告,格雷乌斯拉开桌子抽屉,把信收了起来。 “是詹提尔士官的信吗?” 萨利夫?詹提尔。他是比格雷乌斯?詹提尔小八岁的弟弟。 “是啊”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呢” 谢里尔以优雅的动作抚摸下巴,凝视着舰尾窗之外。 发现萨利夫从《翡翠姬》号消失的人就是谢里尔,他在早晨去到他的房间招呼他来吃饭。因为那时离出发只有几个小时了,无法派人到尼卡哥尔的街上去找他。 现在在《翡翠姬》号上的公开说法是,萨利夫因其他任务下船了。而知道他隐藏行踪这件事的,就只有格雷乌斯和谢里尔。 格雷乌斯低头看着装入抽屉的信。 在萨利夫留下的三封信中,一封是写给格雷乌斯的。另一封是退役请愿书。而最后一封虽然没写封皮,但格雷乌斯不用打开也知道那是海军士官任命书。 通过士官的任命考试后,这是只授予作为海军士官出海者的文件。如果有它在,即使在战时被别国抓住,也被认为是士官。反之如果没有任命书,即使在本国也不被承认。 格雷乌斯抚摸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 萨利夫的信,内容很简单。 他要离开《翡翠姬》号。 希望将退役请愿书交给身为司令官的父亲。 只有这些。 格雷乌斯关上了收着信的抽屉,谢里尔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谢里尔和萨利夫在士官候补生时代便乘上了同一艘军舰。两人从此成为了朋友。 “对不起,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那家伙从小时候就是,一犯了什么错就会立刻离家出走” 格雷乌斯一边叹气一边说道,不过谢里尔却以暧昧的表情点点了头。 “哈……。离家出走吗……” “他在10岁时打碎了母亲重要的花瓶,当时也是,他离家出走了” “花瓶吗。然后呢?” “正好赶上我回家。我在大院里来回寻找,终于发现了爬到苹果树上下不来的萨利夫” 格雷乌斯回想起在那黑暗的庭院树上,小弟弟心里发慌,正在抽泣的模样,不禁露出苦笑。 “这个也是。像小猫一样呢” “当时他到底是害怕被训斥而哭呢,还是因为从树上下不来而哭,这点那家伙到现在也没有回答” 格雷乌斯双手搭在肚子上,因为忆起往事而沉静下来,这时谢里尔却一语中的: “但是,他不是没有从家里的院子出去吗。这不算离家出走” “你说什么啊。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可以了。如果我安慰他说一起去道歉,然后带着萨利夫回家的话,母亲则不会为了花瓶而是对于夜不归宿而发怒了。我现在也常常会想,结果只要老实道歉的话大概并不会惹母亲生气” “这是10多年前的事了吧?” “不,还有别的。大概那是萨利夫……” 格雷乌斯意欲继续讲那些往事,谢里尔干脆地打断了他。 “够了” “是吗” 格雷乌斯摸着下巴勉强点点头。 “但是这回似乎并没有打碎花瓶,那他为什么要出走呢” “问题就在这” 格雷乌斯同意了谢里尔的问题。想了一会儿后,他将目光投向谢里尔。 “如果要我把想到的说出口,大概就是因为你总对我可爱的弟弟纠缠不休吧” “很过分耶,舰长。这样说来,我听起来就像是围在楚楚可怜少女身边的奇怪男人咯” “未必有错吧” “我才没对萨利夫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想把他装饰在房间里。因为只有我才真正理解萨利夫的艺术价值” 他出神地看着远方,格雷乌斯轻轻从他身旁离开,皱起眉头。 “我不怀疑你的驾驶技术和作为士官的适应性,不过我常常感到你要是没有那份美术品收集癖该有多好啊” “很失礼耶,舰长。这可是卡尔拉德家的传统。想要的东西无论付出多大牺牲都要到手,这是我们的家训” 谢里尔的父亲李赞德侯爵也是拉因格兰特无人不知的美术品收集家。 “舰长也看到过吧?萨利夫的那个漂亮希茵纹样。那可是在锁岛之外看不到的东西哟” “不要用奇怪的眼光看待人家的弟弟。我是 不会把萨利夫交给你这样的变态的。绝对不给!” 格雷乌斯挥挥手打断谢里尔的话。谢里尔遗憾地耸耸肩。 “我只是说如果为了萨利夫我会准备满满一衣箱的金币” “什么。你是在劝我弟弟卖身吗?” “我只是说准备了一辈子三餐加午睡的生活” “那是什么,这不就等于说嫁过来一样吗!” “不是嫁过来,是观赏用” “不行不行!” “比起那个舰长” 谢里尔一边安抚格雷乌斯,一边改变话题。 “航向怎么办?” 格雷乌斯突然住口,站了起来。 “直接驶向优斯迪尼阿斯。我也要到甲板上去” “是,舰长” 谢里尔答道,随即转身,走出了舰长室。格雷乌斯最后一次看向收拾着萨利夫书信的抽屉,然后以缓慢的步伐跟在谢里尔身后离开。 二章 与《珍珠》号分别后,瓦迪姆变更航路,目的地由特利阿雷斯岛改为西尔维奥大陆的港口城市阿玛利纳。 “无论如何再不装水就没法航行了” 距离抵达阿玛利纳港还有两日,这天早晨,埃尔涅斯在检查过船舱里的粮食后,向瓦迪姆如此汇报。瓦迪姆从船尾甲板看着大家打磨甲板,他浏览了递给他的粮食一览表,不觉皱起眉头。 “还能保持几天?” “最多两天” “真紧哪” 本来应该在特利阿雷斯岛进行补给。《花之少女》号总是按时靠港,所以只装载一个月份的食物和水。从尼卡哥尔出发后,已经稍微超过一个月了。 因为持续北上,尽管气候还比较容易忍受,但也不能没有水啊。 “能保持到阿玛利纳吧” “补给一个月份的就行了吗?” “是啊……” 瓦迪姆瞪着一览表嘟哝道。 要航行20天才能到阿玛利纳的下一个停泊预定地。但前提条件是要一切顺利。考虑到暴风雨天气,而且还搭载了萨利夫,感觉应该比平时做得更慎重些才好。 “多装些” “预定滞留几天?” “一天” “那样的话需要分头行动了” 如果不会读写算术,就很难去采购粮食、货物。如此一来,这项工作自然就成了瓦迪姆和埃尔涅斯的任务。平时都是两人一起来做,但这次为了尽早出港,他们不得不分头行动了。 不用说,埃尔涅斯负责粮食补给,瓦迪姆进行采购船货。 “我这边随便带几个人去就行了,可你要怎么办?识字的人……” “我带萨利夫去。他还会算术” 埃尔涅斯瞟了一眼混杂在水手中打磨甲板的萨利夫。 “行吗?他正受人追捕吧?” “没事。反正我都故意说要去特利阿雷斯岛了,他们如果发现我们没在那靠岸,反而向阿玛利纳行驶的话,匿藏那家伙的事也肯定要败露” 《花之少女》号自从遇上《珍珠》号之后,已经过去两个半星期了。之后再没碰见军舰。实际上,现在使用的拉因格兰特海军军舰似乎总共也不超过50艘。 “你要觉得行那就行” 埃尔涅斯耸耸肩,然后在摇晃的甲板上大步走开,去挑选在阿玛利纳港上岸的水手。 瓦迪姆看见他向正在工作的水手吆喝。最后被叫道的萨利夫停下手中的活,一边用袖口擦汗一边回头看向船尾甲板。他对埃尔涅斯说了什么,得到答复后勉强地点点头。 然后,瓦迪姆又将目光落回埃尔涅斯交给他的那份粮食一览表。 西尔维奥大陆的出口产品主要为烟草。有许多人从拉因格兰特移居过来,在此开垦土地、经营农场。 到了阿玛利纳港,瓦迪姆让副船长去添置船上的不足物资,自己则去进行烟草的采购。 萨利夫和瓦迪姆一起来到街上,他被委任了确认采购账目的工作。因为在军中常常做这种事,所以并不觉得很难。 在阿玛利纳港的街道上铺满了白色石板。林立着相同的白壁三层小楼。在沿街的楼房前露天卖水果蔬菜的摊铺栉比鳞次。 瓦迪姆和批发商谈判时,萨利夫一边眺望着城市风景,一边吹着带海水味的甘甜的风。吹过来的风摇曳着他那解开的黑发,搔动着他的脸颊。 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正在眺望大海的萨利夫: “怎么了?是受到了大海的召唤吗?” 似乎已经谈完了生意,瓦迪姆很是愉快地走了回来,萨利夫向他点点头。 “海风,是从希茵吹来的” “希茵吗……” 不知道瓦迪姆是怎么理解的这句话,他一边嘟哝一边皱起了眉。 “你怎么就那么想看它呢” “嗜好” “甚至到了抛弃军籍的程度?” 萨利夫顿时语塞。 “——不是,嗜好” 竟然会自己否定掉自己的话,萨利夫不禁对这样不干脆的自己露出苦笑。 “不是嗜好。我不想因为嗜好抛弃家人。不过因为你不相信有希茵,我即使说了理由也无济于事吧?” “那就算了” 瓦迪姆虽然用了嗜好一词,不过似乎因为想起了和萨利夫相遇时的自己,他不高兴地点点头。萨利夫换了个话题。 “大概什么时候能出发?” “明天早晨货物就能送到《花之少女》号上了。快的话白天就能出港。不,应该说最迟白天也能出港” 听了最后加上的这句话,萨利夫追着瓦迪姆的视线看去。在那里的是《花之少女》号的水手,他们一边欢笑一边在摊贩那里购买水果。因为好久不曾上岸,即使有一两个人乐得忘记了时间也不奇怪。 “时间还早,吃了晚饭再回去吧。来” 萨利夫跟在瓦迪姆后面走在阿玛利纳的街道上。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港口,但却是第一次在下船后逛街。 瓦迪姆选的店名叫《黄金罗盘》酒店。涂成黄色的罗盘招牌要称为“黄金”确实有点太贱了,但却很有那种效仿先辈的船员的风范,要知道以前的人都是为了追求黄金而出海的。 船员的店里聚集着船员。而当船员聚集一堂时,就能获取各地情报。与《割弃之锚》酒店一样,瓦迪姆似乎也常常关顾这家店。 走进店门后,瓦迪姆向老板要了两杯糖蜜酒,接着选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萨利夫也跟在他后面。 侍女拿来了装满陶瓷大酒杯的蜜酒后,瓦迪姆又向她点了些吃的,过了一会儿她便端来了用磨好的豆粉烘焙的食物和煮好的羊肉。在两人默默将饭菜装进胃袋的同时,周围餐桌上的客人也变多了。 一名体格壮硕的男人在邻桌坐下,然后大叫着要服务员上糖蜜酒。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抚摸着自己的大光头。他还蓄了神气的胡子。 瓦迪姆转身向那个坐在邻桌的男人搭话: “喂,你。我有半年没踏上拉因格兰特的土地了,你有听过什么传闻吗?” “传闻?我也常常出国呀” 接过侍女端来的酒,男人比外表更加直爽地回答了瓦迪姆的问题。他已经习惯了酒店里的这种搭茬。他向侍女点了菜,然后视线在空中徘徊了一阵,再度开口道: “我听说国王殿下有向大主教找茬打架” “打架?是那个吗。葡萄园的事?” “不是不是。教会税,是教会税啦。你不知道吗?” 男人以夸张的动作挥挥手。 “不知道啊。那个怎么了?” “被废止了” 所谓教会税,是吉涅西奥大教堂从拉因格兰特国民那里强制征收的税金。教会收入的五层都是靠了教会税的供给。 “你知道吗?” 瓦迪姆问萨利夫,他也摇摇头。 萨利夫是在大概七个月前从拉因格兰特的拉克港出海的。至少那时还没有这种传闻。 “什么时候的事?” 萨利夫问,男人喝了口酒后,答道: “大概半年前吧” 瓦迪姆谢过邻座的男人,喝干了酒后又要了一杯。萨利夫双手捧着大酒杯,也不是有意对瓦迪姆说,只是嘴上嘟哝着: “如果废止了强制征收的税金,教会要受很大的损失吧。大主教不会好好答应的” 瓦迪姆一听,扬起了单边的眉毛。 “那么,因为是国王的命令,即使大主教也不得不听从咯?” “不。 大主教有决定权” “决定权?” 萨利夫将喝了一半的大酒杯推到一边,双手在桌上交叠起来。 “对于关系到整个国家的法律与税务,虽然是由国王和拥有权力的贵族以及大主教通过商议来决定的,但一定得国王和大主教两方都赞成才可行” “就是说大主教也赞成那一提案咯?” 提案通过即代表大主教已经知道。虽然的确是这样,但萨利夫却觉得有些无法释然。 “……应该就是这样吧。但将教会独占至今的葡萄的栽培与葡萄酒的酿造许可给国民来做,这还是前不久的事吧。这样特权一一被夺,我不认为教会会默不作声” “但是啊,葡萄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吧。教会至今独占葡萄的栽培,这已经成为民怨的众矢之的了。在与古兰迪尔的战争中被征召来的男人们虽说回了国,但却没有工作,因此教会能将其特权放手。这是近年来少见的善行啊” 但是教会仅在这一年间,就失去了两项收入来源。大主教默不作声地遵从国王的决议,这让萨利夫觉得不自然。 瓦迪姆似乎没有多做思考,他将新拿来的大酒杯举起,痛快地喝了起来。 “废除教会税吗。虽然在我们看来觉得很是庆幸,但这样一来就会被人传说国王在向大主教找茬打架咯” “不仅仅是这样吧” 萨利夫压低声音道,对此瓦迪姆从桌上探过身来,嘴角上扬,笑道: “要是现在的国王大人就能做得出来” 萨利夫耸了耸肩。 “自从他继位后,拉因格兰特的殖民地就不断增加。虽然好战是种灾难,削减了国库,但即便如此,这样大幅扩张殖民地、增加国家收入的手腕还是受到了赞赏。他有权利。而且国王很懂得行使的方法” “但是选王的人就是现在的大主教吧?嘛,因为是自己选的人所以没辙了啊” 在拉因格兰特,国王要由吉涅西奥大教堂的大主教指名。原则上虽然是由国王的长子继承,但如果后嗣不只长子一人,就需要大主教来指名了。身为先王长子的现任国王当然也是受到大主教推选而获得王冠的。 他大概没料到最后会演变成自掘坟墓吧。 “是国王与大主教打架吗。教会要是能老实听从国王大人就好了,但如果因此而开始反抗的话会怎么样呢。可不要为这么无聊的事而打起内战啊” 嘴还贴着酒杯,瓦迪姆嘟哝道。 “如果开始打仗的话,海军会是国王派吧” “当然咯,因为海军是国王的私有物嘛” 萨利夫想起了父亲、兄长和同伴。 “很复杂呢。即便是海军,如果出海也是要请求海神艾尔萨伊阿斯加护的,可这回的敌人却是他们信仰的据点” “虽说在现在,海神信仰的中心是吉涅西奥大教堂,但这原本是产生于希茵的宗教。如果能这样分开来看就好了” 听了萨利夫的话,瓦迪姆皱起眉头。萨利夫想起他非常讨厌希茵。尽管感到不妙,但说出口的话又无法收回。 “又是希茵啊” “这只是历史性的事实” 萨利夫如此说道,打算结束掉这个话题,但坐在他身后的男人却不让。 “喂,哥们。你们之后要去哪?” 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喝得满脸通红,他高兴地如此说道,似乎完全没发现瓦迪姆那难看的脸色。然后在萨利夫回答之前,瓦迪姆说道: “阿雷利亚岛” “那样的话正好。今年不是希茵出现的年份吗。去看看如何” “别劝我啊,大叔你自己去不就得了” 瓦迪姆的声音混着焦躁。 “遗憾啊,我必须去特利阿雷斯岛” “真是遗憾。虽然我想让这位少爷代劳。这家伙说他想看希茵呢” “什么啊,这边的小哥相信希茵存在吗?” “……我想,能有也好” 萨利夫小声答道。这简直就是在断言希茵存在,对于萨利夫这样迟钝的反应,瓦迪姆讶异地在酒杯对面扬起了眉毛。 另一名醉汉发出愉快的声音笑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这话很蠢,说道: “希茵什么的是不存在的,小哥。那是给臭小鬼讲的睡前故事。是梦。是虚构的。喂,对吧?” 他向酒店里的男人们寻求认同,其中半数或是小声嘟哝,或是举起酒杯,算是对他这问题的响应。但是另有一半提出了反对意见。 “但是啊,也有很多船员说看到过啊。不该一口咬定说没有吧” “《雾之岛》啦《幻之岛》啦,因为有人说看到过,所以大概确是有什么吧” “一口咬定说没有也太狭隘了” “即使那么说,但在传说中看到希茵的那片海域上,实际也没有那样的岛啊” 在萨利夫就坐的桌子对面,一个靠墙的座位上传出了对这反驳之辞的反驳。 “那个,因为希茵只在十二年现身一次,一般是找不到的啊” “谁能受得了有那种一会出现一会消失的岛啊!多危险呐!” “那么,那些看到过的人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只是看错了吧。那附近是锁状列岛。有许多小岛相连!” 在萨利夫头上你来我往的话语渐渐激烈起来。男人们喝了酒,就是会容易头脑发热。 一个人从席间起立,与之呼应,马上便会有两三个人也起身。一个人站出来,便会有其他人跟着站出来。 “希茵在雾中一~下子出现,然后又这样消失不见。那是艾尔萨伊阿斯所展现的奇迹” “但是你想想看,据说希茵是出现在月蚀之夜吧。而且还被雾气笼罩着。那种岛屿真能看到吗?看不到的吧?” “即便是月蚀,也有星星啊” “但是被雾气笼罩啊。应该是看不到的吧?” “在月蚀快要结束时就能看到了” “没看过就别在那儿瞎胡扯!你这些话都是赶着说的吧!” “你说什么!” “别絮叨那些谎话了!赶快回家吃奶去吧!” 周围的骚乱让萨利夫皱眉。瓦迪姆若无其事地仰脖喝着酒。但是眉宇间的皱纹无疑正在加深。 周围的男人们似乎很快就要开打了。 瓦迪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掉的杯子扔到地上。陶器碎裂的声音日周围恢复了宁静。 “很吵耶。大伙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吵什么有没有希茵。无论是否存在,这种事情都无所谓吧。有也好,没有也罢。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害处” “的确是这样!连你也是不信的吗?” “是啊,我不信。希茵什么的都是童话故事。但是现在这也已经无所谓了。总之,你们太吵了。要打就出去打去。老爹也很困扰啊?” 瓦迪姆用下巴一指,人们看到酒店老板正在那儿皱着眉头。他是因为这种要打架的气氛呢,还是因为瓦迪姆打碎了杯子,酒店老板皱眉的理由还不能肯定。 “这样吧。那个纸牌……” 瓦迪姆指着扔在远处饭桌上的纸牌。 “把那张纸牌贴到墙上,如果我投出的小刀刺中了纸牌中心,今晚的骚动就以‘希茵不存在’为结,好不好” 其中一名男子拿起了一张牌。牌上画着两柄交叉着的剑。这是一张最容易分辨出中心位置的牌。 男子环顾店内,接着走向设置在墙上的饰架。他将纸牌靠在背景装饰华丽的那个地方,放好。从萨利夫所坐之处来看,一半也是因为光线暗,连纸牌的模样 都辨不清。 男子放好了牌,看着瓦迪姆,向他确认这样是否妥当。瓦迪姆对此轻轻点头,应许了。 “能行吗?” 萨利夫不由得问道,对此瓦迪姆弯曲了嘴唇,笑了。 “哪边都无所谓吧?我只是嫌吵而已” 他起身,从裤兜里取出小刀,并在手中转了一圈。那是柄用于雕刻工艺品的小型刀刃。 “把光线弄亮点岂不更好?” 主张希茵存在的男人哼笑着说道。瓦迪姆耸耸肩,回答: “如果你愿意,我觉得把牌放你脑袋上最好” 男人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大骂,瓦迪姆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我都说过了吧,无论我成功与否,今天就此结束。要继续的话请到别处” 瓦迪姆从鞘中拔出小刀,为了确认重量,轻轻地向远处投了两次,然后在第三次刀柄握回手上时,他将其掷向了目标。 小刀刺中纸牌,并将牌钉到了架子的装饰部分。 似乎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呆立在饰架近旁的男子突然扬起脸,连带着被刺中的纸牌,将小刀拔了出来。 男子将刀放在了萨利夫所坐的桌子上。刀刃正好贯穿了牌上所画的两剑交叉的部分。 “希茵不存在。今晚就此散会。明天的事情我不知道。随便好了” 对那些不服的男人们说完这几句后,瓦迪姆拿起萨利夫的酒杯,喝干了剩下的糖蜜酒。 “回去吧。咱们回船之后再喝” 瓦迪姆将饭钱和酒钱扔到桌子上,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萨利夫捡起从桌上滚落下来的硬币,把它们重新放到桌上后,便追着瓦迪姆也走了出去。 萨利夫出了店门,这时街道已为黄昏笼罩,他在那些行人中间寻找着瓦迪姆。虽说已是摊贩收摊的时间了,但街道离万籁俱寂还早得很。有正在回家的人,也有为了吃饭而在找饭店的人。 萨利夫走下铺着石板的坡道,往港口而去,这时他看到了正在大步走出街道的瓦迪姆的背影。他已经领先了很多。萨利夫咋了咋舌,跑着追上了他。 “等等我啊。为什么要生那么大气呢” 从身后跑来的萨利夫抓住了瓦迪姆的肩膀。但是瓦迪姆没有止步,而是烦躁地挥开了他的手。于是萨利夫再一次、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孩子气的是你吧。把想说的话说完就跑掉了” “你说什么?” 回过头来的瓦迪姆挑起眉毛,不过在看到萨利夫的脸之后,他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很郁闷啊!” 瓦迪姆胡乱搔了搔头,抛下这么一句。他再次背向萨利夫向前走去。不过这回似乎多少冷静了些,脚步放缓了几分。 萨利夫与瓦迪姆并肩而行,犹豫着问还是不问,末了开口道: “为什么这么讨厌希茵呢?” “因为希茵对我来说,是一个不愿想起的名字啊” “为什么?” 瓦迪姆没有回答萨利夫的问题。他没有停下朝港口行进的脚步,反而问道: “你啊,曾说过自己是詹提尔司令官的养子吧?” “是的” “亲生父母呢?” “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我也不记得他们的长相。直到被养父领养前,都是年龄大我许多的姐姐抚养我长大的” 萨利夫完全不记得亲生父母的事。觉察到时,已是姐姐在照顾他了。和姐姐两人生活的时候也是,他身边总是有好多人。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失去了父母并没有让他觉得悲伤和寂寞。 “你之后就在司令官那里做了养子吗?” “是的。父亲那时还只是区区一任舰长” “什么时候的事?” “……十二年前。我九岁” “九岁吗” 瓦迪姆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实际上,这并不罕见。仅在与古兰迪尔打仗的十年间就有许多失去父母的孩子。 瓦迪姆慢慢走着,微微低下了头。 “我的父亲是一名船员,虽然我已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在某次出海后,他没有回来。我十岁时妈妈死了,接着我被托付给教会。幸好有了个睡觉的地方,我忍耐着和开水没两样的汤度过了两年。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逃出了教会” “你也讨厌教会吗” “讨厌” 萨利夫看着瓦迪姆的侧脸。他一边走,一边直愣愣地注视着通向港口的道路。 “那帮家伙自己喝着暖暖的丰盛的浓汤,然后说,你们能在教会的庇护下过活,无论多么贫穷活得多么卑贱,都是托了平等地救助众生的艾尔萨伊阿斯的福。劳动,劳动,再劳动。而给我们的食物只是不知道加没加配料的汤。在那种生活中我们没办法不饿肚子,虽然瘦得皮包骨,但听他们一讲好像还承蒙了那些大腹便便的贵族、主教多大恩德似的。神是不公平的,不会救人。我在教会生活的那两年中,痛彻地如此想到” 萨利夫无言以对。 詹提尔家系出伯爵家族。虽说不上有钱,但有作为上流阶级的地位和它所附带的军中官职。即使仅以父兄所得的俸禄,也算得上不错了。 加上在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后发给士官的奖金,使他这数年来得以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 萨利夫不曾为生活劳苦。没有为了钱而去做苦工,父母和哥哥们也非常温柔。 面对沉默不语的萨利夫,瓦迪姆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十二年一次,能看到希茵对吧?” “据说是这样” “如此说来,十二年前的夏至之夜也应该能看到咯” “是的” 看着萨利夫点头,瓦迪姆自嘲般地轻笑一声。 “十二年前,我才十三岁。总之因为需要钱和过活的地方,我作为见习水手坐上了贸易船。那船在夏至之夜从拉克驶向阿雷利亚岛。我们在途中受到大雾包围” 拉克是拉因格兰特北部的海湾港。也是通向首都拉伊兰的入口。从那里去阿雷利亚岛的航路,正好横断了传说中希茵所出现的海域。 “除了等雾散开,我们毫无办法。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希茵的故事,于是来到甲板上” 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况,瓦迪姆停下脚步,嘲笑般地扭曲了嘴唇。 “真是个毛头小鬼。要是不去甲板就好了” 萨利夫停下脚步,看着他,然后仿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感到不舒服,别开了视线。瓦迪姆厌恶地吐露出那些话,同时露出了出乎意料的寂寞表情。 似乎觉察出了萨利夫的困惑,瓦迪姆轻声笑了。然后独自喃喃道: “我看到了” 萨利夫再一次将视线转向瓦迪姆,只见他正盯着道路的尽头。在夜幕的笼罩下,他凝视着那片看不见的海,目光中既有怀念和眷恋,也掺杂着焦躁与嘲弄。 瓦迪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脚尖踢了一下石板,再度迈开步伐。 “月蚀发生后,就在月亮即将变圆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在雾的对面有一座不该存在的岛” 萨利夫屏住呼吸。 “是希茵,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瓦迪姆答道,然后露出苦笑,仿佛是在笑话自己儿时的过失一样。他撩起前发,仰头望天。 萨利夫追随他的视线。微微不那么完满的圆月,浮现在镶嵌着闪烁群星的天空中。以前他喜欢仰望星空。但如今,每当抬头看那无数星光闪耀的天空时,罪恶感就会勒紧他的胸口。 一边看着夜空,瓦迪 姆继续道: “所以我就跟同伴说了。希茵是存在的。我看到了希茵。但是谁也不信。没那回事。希茵什么的,不过是臭小鬼才信的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 “从此我一直受到同伴轻视。他们说,相信希茵的小鬼啊,快回妈妈身边去吧” “然后你怎么办了?” “我这个人就是不能忍。要忍也就两年。十五岁时,我换了条船。那就是现在的《花之少女》号” 瓦迪姆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原本那是条私掠船。在优斯迪尼阿斯海战中死去的前任船长,虽然做着类似海盗那样的生意,不过人不坏。总之我不再提希茵的事了。如果连在这条船上也被当傻瓜的话,那可实在是敬谢不敏了” “但是,你真的看到了吧?” 萨利夫踌躇着,问道,瓦迪姆耸了耸肩。 “不,那是错觉” 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瓦迪姆又重复了一遍,同时用胳膊搂住身旁的萨利夫的肩膀。 “所以你也是,别再说什么相信希茵存在的话了。因为被轻视的会是你。算了,刚才似乎已经顺利蒙混过去了” “我曾和父亲约定过不说希茵的事” “那么,你这是破坏了和司令官的约定咯” 萨利夫想起自己对瓦迪姆说想去看希茵时的事。一开始他是对他的船名感兴趣。然后对这个用希茵语给船取名的船长也不觉在意起来,要知道对船员来说,船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之物。 “我觉得跟你说也无妨”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船名吧” “雍珐吗?” “姐姐也叫这个名” “将你抚养长大的那个?” 萨利夫点点头。 “就为一个名字破坏了约定,司令官也会觉得这样很没意义吧” 瓦迪姆干笑了一声。 “那个司令官是个现实主义者。你这不是在说梦话吗?” “你错了。不是那样的。父亲不否定希茵的存在。他说过有也不奇怪,并不觉得为难” “什么意思?” “父亲从锁岛捡到了迷失在海上的我,并抚养长大。所以叫我别讲希茵的事”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算了” 歪着头的瓦迪姆用胳膊将萨利夫的头拉了过来。 “总之、呢。一关系到希茵就不是什么正经事。在我带你到麦萨之后,你可别乱讲哟” “知道了” 萨利夫点点头,瓦迪姆像对小孩那样,搔乱了他的头发。他似乎对于自己讲到从前的事觉得害羞,正在设法掩饰。 “好,赶快回《花之少女》号吧” 瓦迪姆大步向前走去,萨利夫默默追在后面。 从阿玛利纳到阿雷利亚岛,顺利的话航行需要一个半月。这里需要利用流向阿雷利亚岛北部的海流,以及西南风。 《花之少女》号为了粮食补给仅在中途靠港一次。而且还不许船员们下船,水手们都嘟哝着好想去陆地上走走,在出港时依依不舍地紧抱着船舷边缘。 现在《花之少女》号乘着海流向阿雷利亚岛北部驶进。再有一两天就能看到阿雷利亚岛了。水手们都迫不及待地希望马上看到大陆。 目的地麦萨港在岛的南部。萨利夫将至今为止的经验与海图对照,得出结论:要到麦萨还需五到十天。如果选择南下去麦萨的航路,就会逆流逆风,大幅降低速度。 瓦迪姆也大致赞同萨利夫的意见。没有完全赞同是因为海上开始吹起了潮湿的风。 “不妙啊” 一边看着罗盘一边操舵的瓦迪姆小声嘟哝道。 萨利夫抬起头,对拂面而过的风眯起了眼。感觉这风就好像在诱惑着《花之少女》号驶向风暴一样。 “还是改变航路为好” 瓦迪姆自言自语道,同时将船舵交给舵手,然后盯盯地看向摊开在罗经柜上的海图。他用被焦油弄脏的手指,指出从《花之少女》号可能经过的阿雷利亚岛看去,在西北以西的海峡附近。 “我觉得等到风暴过去,我们先南下避一避为好。怎么样?” 萨利夫闻着那阵晃动了他头发、渐渐淡去的风的味道。他低头瞟了一眼瓦迪姆出示的海图。 在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之间,夹着被称为锁状列岛、连接南北的小岛。海图就是以它们为中心而画的。下面还画到了拉因格兰特的北部。瓦迪姆所指的地方在阿雷利亚岛北部海域,如果想去麦萨港的话,必须要从这里开始南下。 “你很清楚这艘船的情况。交给你了” 萨利夫将跃动在潮湿海风中的头发拢至耳后,同时对瓦迪姆道: “向海神祈祷吧” 听了萨利夫的话,瓦迪姆不由皱起了眉。虽然船员们常常向海神祈祷航海平安,但在风暴即将来临时,这样的祈祷则有了求神保佑死后灵魂能安入冥土之意。 “别说不吉利的话。总之风暴是从这边过来的” 瓦迪姆用指尖从西南向东北在海图上画了条斜线。虽然从希尔维奥大陆去拉因大陆,西南风是不可或缺且十分难得的,但如果夹带了风暴,那可就敬谢不敏了。 “避向南边,稍微向东行驶吗” 瓦迪姆转身向舵手看去,取消了东南的指示,将航路定为东北以东。 听了瓦迪姆的指示,水手在甲板上跑动起来。他们拉起操控船帆的绳索,让帆桁、回帆斜面受风。 带来了风暴的风变强了,船帆大大鼓起,抗议似的发出了生硬的鸣响。绳索都绷得紧紧,并且咯吱作响。随着风势变强,船帆被一点点减去。 “风暴不讨厌风暴呢” “别做无谋的挑战了吧” 萨利夫不由得停了下来,瓦迪姆朝他露出了微笑。 虽然是为了躲避风暴而选择的这条航路,但他们两人都没想过《花之少女》号能真的躲过去。 “如果被卷进去的话,首先无疑会被冲到北边” 瓦迪姆卷起刚才看过的海图,说道。目的地麦萨港正在渐行渐远。 但是自然灾害人力无可奈何。即使向海神祈祷不要遭遇风暴,但如果遇上了也只能死心。要么祈求能够幸存,要么祈求死后灵魂得到救赎。 从船尾甲板登上船尾楼,他很清楚,如果返航的话,看到的会是重重地垂挂在那儿的云层。天与海之间一片灰暗,但在那夹缝中却亮得可怕。 在萨利夫看到那黑云之前,他突然伸出胳膊。 一颗小雨滴落向萨利夫的鼻尖。他仰望天空,阻止了温柔地落向皮肤的雨滴。但是享受雨水的时间只有一瞬。开始在甲板上描绘小小水珠图案的雨滴,一下子就变了样。 大雨点不断倾注下来,甲板瞬间被水浸湿。雨滴好像石子一样打在皮肤上。 雨声响得让人耳朵发痛。海风呼啸而过,使船体发出了激烈的咯吱声。 萨利夫从船尾楼回到船尾甲板,瓦迪姆冲他微微一笑。他将身子探出扶手,高声道: “拉起救生索!如果不想被掀到海里去,就给我使劲干!” 粗大的绳索在两名船员手中疾走,他们俩从船头到船尾拉起这条绳。海风发出激烈的声音,如同是在撞击船帆,雨水侧着从旁边打来。 “收起船帆!” 帆桁和帆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船帆兜揽了大量的风,简直就要撑不住了,现在也悲鸣着似乎要被撕破。 “放开操舵棒!让舵自己走!” 大雨声中瓦迪姆的叫喊传不远。于是进入房 间的水手们便互相传递着他的指示。 “全员出动!堵住升降口!” 不等他去叫,在风暴来袭的时间点上,水手们便已经登上了甲板。他们在升降口拉起皮革,用木桩钉牢。木槌声淹没在暴风的呼啸声中,消失了。 大部分船员都奔向帆柱。其中一些在甲板上抓着动索,剩下的则登上了静索。 爬上帆柱移动帆桁的水手们,开始将帆收卷到帆桁上。在暴风雨中,缩帆作业比平时繁重了数十倍,而且极为危险。水手必须仅靠安装在帆桁上的绳索作为立足点,然后移动到帆桁的尽头。同时还没有救生索。 一名男子在正中间最高的那根帆柱上作业,这项工作最费工夫。《花之少女》号被风压得倾斜,进行作业的男子脚下,不是甲板而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帆,仿佛要从他手中逃开一样扭拧着身体。 “那家伙在干什么啊。谁去帮帮忙!” “我去” 萨利夫脱下手套,从船尾甲板一路奔下,跑在不知是雨水还是潮水的风雨中,他的双眼无法好好睁开。他差点从倾斜的甲板上被抛进大海,于是赶忙抓住支撑帆柱的静索。 从风上侧登上编织得像绳梯一样的绳索。这样的话就变成身体紧压在绳索上的状态了,稍微减少了一点滚落的危险。 雨中手脚湿滑。一瞬间的失神都可能与死亡挂钩。 爬上了瞭望用的樯楼,萨利夫抬头看向船柱。《花之少女》号乘着巨浪,一下子落入海中。萨利夫立刻抓住帆柱和绳索,挺过了这阵激烈的摇晃。平时的话登上樯楼后都会感到天空很近,但眼下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在甲板上一样,低头就能看到海面。 当船再次被风浪举起时,他抓住静索往更高处爬去。沾湿的头发打着脸颊。风在耳边呼啸,它仿佛很享受这场暴风雨一样,正在放声大笑。 萨利夫脚踩着安装于帆桁上作为立足点的绳索,在帆桁上跳行。帆桁那端,一名水手正在独自卷帆。 移动了几步后,他抓住了被水浸湿变得沉重的船帆。不只是雨水的缘故,还有风力,这些使得作业比平时多花了超过数十倍的力气。 收回的船帆用绳索捆好。一点点地移动,在勒紧了全部绳索后,他慢慢地下了帆柱。 他依靠救生索行走在倾斜的甲板上,遵从瓦迪姆的指示来到船尾。身体冰冷僵硬。胳膊和后背因沉重的体力劳动而发出悲鸣。 但是直到脱离风暴,一刻也不能走神。 “让你费事了抱歉” 卷曲的黑发贴在脸上,瓦迪姆愉快地扬起嘴角笑道。 “你好像很高兴呢” “我才不高兴呢。眼下可是赌上了同伴的性命啊” 虽然这么说,但瓦迪姆那副表情分明是在哼着小曲。 被突然举起的《花之少女》号以潜入水中的姿势,大头朝下沉进了黑水中。 走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萨利夫的脚下直打滑,他不得不紧抱救生索。瓦迪姆虽然也抓着救生索,但却从不打滑。 “一走神就会摔倒哟” “我知道” “是呢。海军先生” 被放声大笑的瓦迪姆抓住手腕,萨利夫总算是站了起来。 “没有了帆,舵也不能用。《花之少女》号会漂到哪儿去,只有神知道了” 看着一派轻松的瓦迪姆,萨利夫又环视了一圈《花之少女》号上的船员们。他们靠着救生索来往于甲板之上,将断掉的绳索重新接好。 直到风暴过去,还要花多少时间呢。 萨利夫只祈祷能稍微快些。 《花之少女》号随波逐流。摇晃也逐渐平复。 暴风雨是在后半夜过去的。因为是黎明前夕太阳还没升起,所以看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如果是在正午观测天象,大约就能把握住船的位置了,但直到那时为止他们都毫无办法。 不止萨利夫,其他船员也都累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坚持值班,轮流进行看守。 萨利夫值了第一个班。风暴过去后他立即上岗,在精神紧张的状况下,身体反倒觉得很轻松。可一旦休息下来,疲劳便会一股脑地爬上来。 这次值班时间比平时短,换岗后萨利夫便卷着身体躺到了吊床上,而此刻他正由浅眠中醒来。并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只是醒了而已。 那种时间,大体上正是海和风起变化的时刻。长年生活在船上,对自然变化很是敏感。 萨利夫从吊床上起来,环顾四周。从升降口微微射入淡淡光芒,照亮了船舱内部。从梁上垂下十几个吊床,重重地向下鼓起,配合着船的摇晃,轻轻晃动。为了不惊扰到睡在吊床上的男人们,萨利夫悄悄地离开了船舱。 从升降口探头一看,周围正被雾气笼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但甲板已经朦胧地有了亮光。 甲板上还深深地残留着暴风雨的遗痕。今天大概要忙着修复索具了。在昨晚的风暴中,《花之少女》号失去了一根帆桁和一张帆。因为据说还有备用的,看来吃过早饭后就要赶紧去换了。 萨利夫走上甲板,去找值班人。可这名本该进行看守的男子却坐在船尾甲板的扶手边睡着了。舵手也仅仅摆着样子,以手压着操舵棒,正在那儿打盹。 萨利夫用脚尖踢了他腿一下,舵手猛然睁开了眼。 “对不起!” 误以为来者是瓦迪姆,水手睡眼惺忪地回答道,萨利夫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水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发现捂住自己嘴的是萨利夫后,紧绷的肩膀方才放松下来。萨利夫将手从他嘴上拿开,用指尖抵在自己唇上,示意对方不要出声。 侧耳倾听,从某处传来频繁的钟声和人行动的气息所带来的微微震动。虽然并非近得触手可及,但那距离也足可让气息传递过来。温柔的雾气抚摸着萨利夫的脸颊,沙沙流过。 ——有人在吗? 少女般的声音震动着萨利夫的鼓膜。 雾的声音。 不祥的预感让萨利夫将手抵在胸前。 “我们被船夹住了” 在《花之少女》号的两侧都有船。两艘船为了避免冲突正在鸣钟。因为雾的缘故他们还没有发现被夹在中间的《花之少女》号。他们没有撞上,纯粹是运气好罢了。 不知道对方是军舰还是商船,看不见也过不去。只是,直到雾散为止,他们似乎都无法争取到能够从这两艘船间离开的距离。《花之少女》号之前没有扬帆,只是随波逐流。即使现在张起帆,吹来的风要是不强,似乎也没办法迅速开走。 正在不知所措之际,瓦迪姆从船长室里探出头来。他轻轻开了门,来到甲板上。 “怎么了?” 在雾中环顾周围,瓦迪姆压低声音向萨利夫问道。萨利夫指着一脸窘迫的舵手,以及现在还在船尾甲板的扶手边睡觉的值班人。 瓦迪姆轻轻咂舌,然后凝视着雾的另一边。他似乎并没有在看应该是在那里的船,却仿佛看着别的什么。 面对这浓雾流动的景致,萨利夫感到似曾相识。 那雾让人联想到,包围希茵的雾是不是也会吸收声音呢。 萨利夫想起瓦迪姆曾说在雾的对面看到过希茵。他曾见到的希茵之雾也一定是像这样的浓雾吧。 萨利夫想着这些,然而他在雾的对面所看到的却不是希茵,而是一艘眼熟的船。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后退一步,于是便撞上了站在旁边的瓦迪姆。 “怎么了?” 惊讶的瓦迪姆向萨利夫问道,同时从雾对面传来了一道响亮的声音。 “萨利夫……!?” 没看错也没听错。 浮现在雾对面的正是萨利夫之前默默离开的《翡翠姬》号,而刚才出声喊的人则是谢里尔。从渐渐稀薄的雾的另一边,能够看到站在船舷边上的身着军服的细长身影。已经不可能会看错了。虽然在两艘船间有些距离,但已经能够辨别出彼此的样子了。 萨利夫无言地呆立在那,瓦迪姆不由得问道: “然后呢?那是同伴吗?还是敌人?” 雾气业已散去,萨利夫凝视着从对面显现出的、自己曾工作过的舰船,勉强答道: “不知道。但,那是哥哥的舰船” 瓦迪姆盯着萨利夫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判断出没有危险,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回船长室去了。 “因为已经起来了几个人你们就随便去做吧。我再稍微睡一会儿” 他留话让人把值班人叫起来,然后从升降口出声招呼弄醒了水手,接着回到了船长室。 朝阳升起,浓雾迅速散去。《花之少女》号被夹在了《翡翠姬》号和《黄金之鹫》号之间。 《黄金之鹫》号是萨利夫的父亲詹提尔司令官所乘坐的军舰。比《翡翠姬》号大了一圈,从《花之少女》号上仰望其甲板,尽管它停泊在相距甚远的地方,但看上去却好似一面墙一样阻挡在眼前。 即便是《翡翠姬》号看上去也是一样。虽不是大型军舰,但也比小商船《花之少女》号大了许多。 谢里尔从《翡翠姬》号的船舷边缘探出身体,俯视着《花之少女》号。他那从军帽中露出的金发反射着朝阳,使萨利夫眯起了眼,尽管是清晨,谢里尔的容貌却没有一丝凌乱。 谢里尔把手挡在嘴边说道: “好久不见了,萨利夫。你走的是哪条航路到这来的?” “从尼卡哥尔,经由阿玛利纳” “嗯?那么,你有看到《珍珠》号吗?” 听到《珍珠》号的名字,萨利夫为了解读出相距很远的谢里尔的表情,盯盯地看着他的脸。 “看到了。在特利阿雷斯岛一带。约两月前” “是吗” 正要点头之际,谢里尔被前来的士官候补生叫住了名字,他闭上了嘴。在听取完命令后,他再一次低头看向《花之少女》号。 “从《黄金之鹫》号上传来了给你的留言。一起来吃早餐如何,似乎是这样” 萨利夫回头看向船长室,发现瓦迪姆正一心想睡大头觉,没有要起来的样子。 “知道了” 萨利夫如此回答,于是谢里尔微笑着留下一句“那么,待会见”,便从船舷边缘消失了。萨利夫回头看向《黄金之鹫》号,叹了口气。 三章 这是萨利夫第一次踏上王立海军旗舰《黄金之鹫》号的甲板。船身耸立在眼前,让人感到莫名地高大,萨利夫登上船梯,诚惶诚恐地来到舰上。他完全猜不出自己现在的立场。 若是和《真珠》号一样,父兄也视萨利夫为出逃士官正在追缉的话,那他可就逃不了了。不过他现在只担心自己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出来相迎的是个比萨利夫大一、两岁的年轻士官。在他的表情中既没有迎接同龄士官的随意,也没有对出逃士官的蔑视。 而他真正要迎接的,其实是《翡翠姬》号的舰长。《翡翠姬》号也放出了小船,正驶向《黄金之鹫》号。 站在船舷边缘的萨利夫,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划在两舰之间的小船。船上坐着格雷乌斯。 萨利夫抑制住想逃的心情等待着,而首先从舷门里探出头的是谢里尔。谢里尔一看到萨利夫,就露出满脸笑容,好像春天的太阳般明朗、和煦。那是小孩子发现宝物时的表情。谢里尔一步跳过舷门,笑着跑向萨利夫。 “萨利夫!” “为什么你……” 会在这里。不过话还没说完,萨利夫便不由得发出了惨叫。谢里尔抓住萨利夫的衬衫,突然扯开了他的衣襟。看来刚睡醒没穿背心来是错了。 海风轻轻拂过萨利夫那现出常春藤花图案的皮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谢里尔那如同舔舐般的目光。 谢里尔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不抱任何疑问,他笑盈盈地表示出对再会的强烈喜悦。 “想死你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什么!你在担心什么!是我吗?才不是我吧!” 先不说喜悦的拥抱,刚一见面就被扒个精光可让人吃不消。萨利夫挥开谢里尔的手,连忙合上衬衫的前襟,遮盖住露出的胸口。 “什么嘛。竟然发出那样的尖叫声,好像是遭遇了贞操危机一样” “本来就是吧!这不算危机吗,怎么看都应该是了!” 的确谢里尔并不是想和萨利夫上床。他只是对萨利夫身上的花纹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罢了。希望能将萨利夫装饰在寝室的架子上。 虽然并没有忘记谢里尔这有点,不,是相当奇怪的癖好,但因为许久不见,萨利夫还是不自觉地对这位友人放松了警惕。 谢里尔一脸无趣地耸耸肩,然后斜眼看着萨利夫。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跟个大姑娘似的。就以咱俩的关系还这样?” “什么关系” “再说啊,只留下一份退役申请书就闷声不响地走掉,这也太见外了吧。即使只和我说说也好啊” “退役申请书……。被受理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它已经和信一起交到舰长手上了” 谢里尔闹别扭似的不停嘟哝着“好过分呢。怎么就不跟我来商量一下呢”。 “那么,《翡翠姬》号不是来追我的?” “不是哦。海军还没闲到会去追一个想要辞职并留下退役申请书的士官” 那么,《真珠》号为什么会追来。不等萨利夫将这个问题说出口,谢里尔就已经露出了满脸笑容,安心地舒了口气,道: “啊啊,但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你被弄出瑕疵可怎么办” “瑕疵!”(注:这里的“瑕疵”日文写作“傷物”,也有失贞少女之意……) 萨利夫正要开口反驳这句可能会招来误解的话,然而谢里尔却以那带着白手套的指尖忽地指向他的鼻尖。 “不可以哟,萨利夫。你还不了解自己的价值。即便你死了,身上也不能有伤” “我说你啊!果然担心的不是我吧!” “讨厌,我有在担心你的身体哦。这不也就等于担心你了吗” 谢里尔用眼神舔舐着萨利夫的身体线条。这让他从后背到脸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萨利夫一边后退,一边反驳道: “就在刚才,你不是还说就算我死了也无所谓吗?” “你太过在意这种细节啦” 哦呵呵,谢里尔的嘴唇描绘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他笑了。 两人这样争执也是久违的事了。《黄金之鹫》号上的船员都睁大了眼睛,但在《翡翠姬》号上,自从谢里尔利用父亲的权利追逐萨利夫而来后,这已是每日的惯例了。 虽然谢里尔作为美术品收藏家是个怪人,但若是作为朋友的话,也是个令人愉快的男人。 “嘛,好久不见了,谢里尔。你似乎精神不错” “你也是啊。你的哥哥也很健康” 追着谢里尔的视线,萨利夫发现格雷乌斯正无奈地看着二人。上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前,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一脸严肃。 “卡尔拉德士官。你跟着来就是为了和萨利夫说俏皮话吗” “是啊” “那么,感动的再会就演到这吧。司令官正等着呢” 谢里尔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萨利夫,然后碰了碰军帽,向格雷乌斯敬礼。 “喂,萨利夫。你原本打算去哪儿?” 萨利夫正要走向格雷乌斯那边,却被谢里尔这样问道,于是他转回头来。 “暂时是去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 他只答了这一句,便跟着格雷乌斯离开了。 格雷乌斯默默地向司令官室走去。萨利夫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和兄长是在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后,也就是一年半以前。 随着不断接近司令官室,他感到心情沉重。而格雷乌斯也不同以往,这种默不作声的氛围更让萨利夫觉得郁闷。 格雷乌斯向站在司令官室前的卫兵使了个眼色,于是对方开口道: “《翡翠姬》号詹提尔舰长到,司令官” 格雷乌斯打开门,先进了司令官室。萨利夫跟着他,在关上门后,他转头看向这间坐着父亲和哥哥们的房间。 但是他看到的却只有蓝色的海军军服。甚至还来不及睁大眼睛,萨利夫就被格雷乌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萨利夫!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哥、哥哥……难受……” 萨利夫的头被紧紧抱住,衣扣深深陷入脸颊,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是抗议的声音却没有传到格雷乌斯的耳中。 “你怎么有点小了呢!?” “才没……” “真的吗!?感觉你缩小了好多” “错觉……” “你有好好吃饭吗!?没有吧!?所以你才无论长到几岁都这么白惨惨的,不大一点!” “啊、诶、嘛、或许……” 萨利夫回答,他被健壮的兄长紧紧拥在怀里几乎快要窒息,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即使反驳也无用。 当萨利夫被领进詹提尔家中时,格雷乌斯是最高兴的人。他几近溺爱地喜欢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弟弟。 只是,这份爱意的表现方式有点粗暴,让人很为难。 那已经不能用“拥抱”这样可爱的词语来形容了,格雷乌斯紧紧地勒住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并将他提起,对此《黄金之鹫》号的舰长,另一位长兄菲尔无奈地出言道: “格雷乌斯。你勒那么紧,萨利夫岂不是会变得更小” 菲尔用认真的声音说道,让人判断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菲尔是比格雷乌斯还大两岁的哥哥,不过他的发色、瞳孔颜色,以及从脸部轮廓到身体骨格,哪一样都和格雷乌斯极其相似,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双胞胎。 但是相似的就只有外貌和面对 敌人时的好战性而已,此外二人的性格可说是天差地远,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相对于难以取悦的菲尔,格雷乌斯显得快活大方,说不好听就是马马虎虎。菲尔有多冷静,格雷乌斯就有多火爆。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萨利夫不是还这么小吗” “是哥哥们太高大了” 萨利夫不由得回说道。 如果被詹提尔家的人包围的话,萨利夫看起来确实很小,这点毋容置疑。但就算是萨利夫,在拉因格兰特国内也在平均身高之上。詹提尔家人确是太过高大了。 格雷乌斯抓着萨利夫的双肩盯盯地看着他。然后露出无法认同的表情。 “总之哥哥们都安康就好” 萨利夫从格雷乌斯的手中逃了出来,对哥哥的平安报以微笑。 然后他看向另一个男人,此人无疑与两位哥哥有血缘关系,他的相貌正是他们二十年后的模样。这位欧克塔利姆?詹提尔司令官正绷着脸,看着儿子们你来我往的对话。 欧克塔利姆身前的桌子上准备了四人份的早餐。只有硬面包(hard bread)和鸡蛋,非常朴素。但是,在其中萨利夫却看到了一人份的烧鸡蛋,这让他说不出话来。 萨利夫讨厌没做熟的鸡蛋。所以有别于喜欢半熟鸡蛋的丈夫和儿子,母亲总会为萨利夫单独做一份炒鸡蛋。 萨利夫想向久未谋面的父亲打声招呼,但他却想不出说什么好,所以只叫了声: “父亲……” “还不赶快落座。特意准备的早餐就要凉了” 由坐在上座的欧克塔利姆看去,位于桌子左右,菲尔和格雷乌斯相对而坐。萨利夫则在为他准备的、格雷乌斯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舰尾的窗户被打开。海风吹来了甲板上的话语声。船室的晃动平缓,让人难以想象昨夜刚经历过暴风雨。 吃饭期间,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听得见彬彬有礼的餐具碰撞声。 结束了沉闷的早餐,餐具被收走,取而代之送来了红茶,欧克塔利姆端起一杯凑到嘴边,终于开口道: “何不腾出手来,亲自提交给我?” 欧克塔利姆把萨利夫留给格雷乌斯的退役申请书和士官任命书扔到他面前。 “不靠别人、自己来传达是我们的规矩。我可没打算要把你培养成这种没责任感的男人” 萨利夫拿起这两支被扔过来的信封。看来它们确实被交到司令官手上了。 “父亲,你们不认为我这是出逃吗?” “留下了退役申请书的出逃,这还真是奇怪的做法呢。怎么了?” “我在尼卡哥尔遇到了一艘军舰,他们称正在寻找一名隐匿行踪的士官” “这不是我的命令。军舰的名字是?” “《珍珠》号” 司令官室被一阵奇妙的沉默笼罩。欧克塔利姆面无表情,闭口不语,取而代之,格雷乌斯皱起眉头道: “你之后打算去哪?” “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哥哥们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卡尔拉德士官刚才也问我有没有看见过《珍珠》号” “《珍珠》号啊。这件事……” 格雷乌斯问萨利夫: “你知道教会那些人正策划着什么的事吗?” “不。我只听说教会税被废止了” 萨利夫毫无感慨地回答道,对此格雷乌斯扬起眉毛,偏过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你觉得那个大主教真的会唯唯诺诺地听国王的话吗?马卡斯卿是什么样人,关于他的传闻你总知道吧?” “我听说他是个思想激进的人” 马卡斯卿是海神信仰的最高权力者——大主教。十三年前他就任大主教时年仅四十岁,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实属罕见,当时盛传他对稳健派的前任大主教下了毒。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也就当不上大主教了。不过,某些传闻大概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人们在私底下都说,教会的弱化是个问题,导致选了个非常激进的人当大主教。 那种人会老实地赞成废止教会税的提案,这确实很奇怪。 “虽然我不觉得教会会默不作声地放手这一大收入来源,但教会税既然已经决定废止,那不是就是说大主教赞成那一提案吗?” “他没有赞成” 格雷乌斯的回答让萨利夫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我们的国王从坚决反对的大主教那里夺得了最终决定权” 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那么做的话,大主教不会不吱声吧?” “当然了。他已经开始要运动教会,夺回权利了” 瓦迪姆所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这样下去国内会大乱。 “历代的大主教都巧妙地取得了教会与国王间的权利平衡。不抛头露面,只在暗中操纵。即便是现在的国王也是好容易才保住权利的,而这样一来大主教或许就要无计可施了。现在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拉因格兰特的街上到处进行关于艾尔萨伊阿斯的演说。说是海神艾尔萨伊阿斯也有让邻国古兰迪尔沉没的力量” “沉没?是毁灭的意思吗?” 听了萨利夫的话,格雷乌斯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 “我们在乌迪雷会合后便向拉克前进。在拉克我们受命寻找《珍珠》号” 拉克港是由拉因格兰特的首都拉伊兰顺流而下,位于尽头的港口。海军本部就在那里。 “为什么?” “因为《珍珠》号是教会的船。虽然表面上称其是用于布道的船,但现在这世道,谁还会信那种话。国王想要防止大主教煽动各地信徒起义” “《珍珠》号是军舰吧?” “在新年时被卖给教会了” “那么古伊纳斯舰长呢?” “船长也被大主教连船一起买走了” 那个男人抛弃了王立海军,投奔到了大主教那里,格雷乌斯厌恶地说道。 萨利夫不知道这些事,对此菲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忧虑地嘟哝道: “你说古伊纳斯假装自己是王立海军的军舰,对吧?” “仅我所见,确实如此” 萨利夫颔首,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首先开口的是菲尔。 “为了追缉士官,装成军舰的样子或许更方便。既能假装检查货物登上商船,也能以私逃罪名加以逮捕” 菲尔并非是向萨利夫说明,只是自言自语罢了,同时他抬起眼睛。 “我们听说《珍珠》号在伊尔玛岛附近,于是便前来搜索。如果说《珍珠》号是在追你,那么这份情报也许未必与我们无关” “那么这里是在伊尔玛岛附近咯?” 格雷乌斯起身,从架子上取出海图在桌子上摊开。 “我们在这一带” “昨晚我们在这一带遭遇了风暴” 格雷乌斯指出位于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之间的一带,然后萨利夫接过海图,向西南西的下方移动了很多,指向阿雷利亚岛的西面。 “漂流了很远呢” “但是,这或许也是艾尔萨伊阿斯的旨意吧” 格雷乌斯和菲尔各自说道。 “那么,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走掉呢” 萨利夫发现自己现在比风暴前离目的地更远了,而菲尔的这句话更让他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放心,格雷乌斯插嘴道: “离家出走的理由为何。难不成又是把妈妈的花瓶打碎了?” 十年前的旧事又 被搬了出来,萨利夫对此不满地撅起嘴,白了格雷乌斯一眼。 “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请你忘掉这件事” “等你说出你为什么露出那副哭丧脸,我才能忘” 萨利夫哑口无言,格雷乌斯又像小时候那样抓乱了他的头发。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会添麻烦” “如果说一句再走,那就至少不会怀疑我们是不是把你当私逃士官对待了,那样多好” “竟然怀疑我们,真是个过分的弟弟” 菲尔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口气继续说道: “可就是让人放心不下” 似乎要将菲尔这句奇怪的话岔开,格雷乌斯向萨利夫问道: “你是在哪遇到的《珍珠》号?” “在特利阿雷斯岛南部” “为什么《珍珠》号会知道你从《翡翠姬》号上消失的事?直到在乌迪雷向父亲报告后,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不知道才对” 格雷乌斯话中的不自然,让萨利夫皱起眉头。 “如果是《翡翠姬》号的船员,应该就会知道吧?” “不。在发现到你不见时,全员都已经回来了。没回来的就只有你一个。谁也不可能去向古伊纳斯报告” “不过古伊纳斯会知道萨利夫消失的事,这里还是有某种理由的吧。也可能是向尼卡哥尔寄出了邮件” “哥哥是在怀疑我的部下咯?” “也可能是有人在《翡翠姬》号离港后,于尼卡哥尔的街上看到了萨利夫。但是怀疑有内鬼并没有什么损失” 菲尔说得也有道理。格雷乌斯怏怏不乐地同意了。 “加之,我们必须要知道,大主教为什么要派《珍珠》号去追萨利夫?” 菲尔将话题拉了回来,萨利夫向他点了点头。 “有一个必须要考虑的理由” 格雷乌斯厌倦地叹了口气,菲尔接过他的话茬开口道: “我之前说过,大主教称艾尔萨伊阿斯也有能力让古兰迪尔沉没,对吧?你想为什么大主教不说能够毁灭古兰迪尔,而是说沉没呢?这样的话是不是曾在哪里听过?” 对于菲尔的问题,萨利夫小声说道: “希茵……” 传说,六百年前希茵经由海神之力被沉入海中。当时受到邻近大国的威胁,希茵靠着海神之力逃进海底,童话中说他们至今仍生活在海底。 尽管这个故事比那个十二年现身一次的说法更为离奇,但在拉因格兰特,它还是经过种种改编流传了下来。 “是的。大主教说,六百年前希茵靠着艾尔萨伊阿斯的力量沉没至海底。所以如果借用艾尔萨伊阿斯的力量,大概也能将古兰迪尔沉没。艾尔萨伊阿斯有那种力量,而身为海神代理人的自己也能引发神的奇迹” “哪能有这么荒唐的事啊” “是呀。所以谁也不相信。如果相信的话,陛下就不会只派两艘军舰来追《珍珠》号了,同时也不会这样放任大主教” “就为那种荒唐的理由,为什么还要派出两艘军舰呢?” “说是怕大主教有什么企图。如果他想促使各地的信徒起义的话,陛下想要阻止他” “说到信徒,那种话没人信吧?” “所以才担心啊。因为不知道大主教在想什么,这不是很可怕吗” 格雷乌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哼笑道。 “但是……” “喂,萨利夫。如果不可能的事变得可能了,会怎样?” “你说变得可能了……” “如果大主教真的相信希茵的故事,而且想将古兰迪尔沉没呢?如果为此他想要抓捕《毁灭之国》希茵的相关者呢?” 格雷乌斯强调道,对此萨利夫皱起眉头。 希茵已经毁灭了。 就算是吉涅西奥大教堂的大主教,现在还说希茵之民生活在海底什么的,也只会招人嘲笑而已。 那些幸免于难的少数人目前虽然生活在锁岛,但他们已经是拉因格兰特人了。而所谓每十二年现身一次的《幻之岛》希茵,则和传说中时而出没于海上的怪物一样,让人无法相信。 希茵已经沉没海底了。 这是由于海神之力,还是由于地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希茵已经沉没了。 然后希茵的国民也已经灭亡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太荒唐了” 萨利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格雷乌斯用两手托着脸,凝视着摊在桌上的海图一点。然后他将视线转向萨利夫。 “我是不知道大主教是怎么想的。只是我担心大主教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在传说中希茵会出现的年份,父亲救了一名漂流在锁状列岛附近的小孩,并将其认作养子,这件事与海军有关的许多人都知道。而且还有许多人知道你身上绘有希茵的独特花纹,那是在锁岛之外所没有的。然后你又在希茵出现的年份隐藏了行踪” 萨利夫在桌上僵硬地交叉起双手。 “那么有多少人知道我是从包围着希茵的大雾中飘来的呢?” “只能说,不多” 格雷乌斯的回答很暧昧,这时欧克塔利姆以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是你的出生地是锁岛,这点大家都知道。我在锁岛寻找你的父母,在得知你已没有了亲人后,便将你领养过来” 表面上,事情被如此安排。 将萨利夫说成是出生于锁岛。这样一来就能把希茵花纹的事糊弄过去了。只是,欧克塔利姆在锁岛寻找他父母的事,是假的。 叹了口气,欧克塔利姆将身体靠向椅背。椅背发出吱嘎声,这时他将手在身前叠起。 “你是在希茵出生的吧?” 萨利夫看着父亲。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面问起此事。萨利夫目光游移,最后低头看向那只空杯。 “为什么,现在才问?” “正因为是现在吧?我发现你的地方,可不是一只小船就能从锁岛漂过来的” 欧克塔利姆凝视着海图。 “你没有饿肚子,也没有现出筋疲力尽的样子。尽管前一天雨云刚过,你却没有被雨淋湿。你肯定不是花了好几天坐船从锁岛漂来的” “那么,我是从哪来的呢,这点父亲您一开始就发现了吧?哥哥们应该也知道” “我觉得自己在十二年前的月蚀之夜救起了一名从雾中被送来的孩子,这是海神的意志。我只能这样想。孩子乘着小船,这的确是发生在数小时前的事,附近应该有陆地,但却没有。在雾散去时,那里并没有什么岛屿。那么你是从哪来的呢?” 欧克塔利姆将目光落在海图上,凝视着那片据说在每十二年一度发生月蚀的夏至之夜,希茵会出现的海域。 萨利夫混杂着叹息答道: “是的。十二年前,我是从希茵出来的” “就是说,希茵是存在的?” “嗯。在海底,它至今依然存在” 谁也没有说信不信之类的话。坐在欧克塔利姆左边的格雷乌斯,一脸为难地抚摸着下巴。 “大主教为何要找你?” “不知道” 萨利夫摇头道。 “但是总该有些原因吧” “是啊” “为了调查希茵,大主教早就走访了锁岛吧” “即便去了那里,生活在锁岛的人对于希茵也所知甚少” “那么大主教是在你身上找到头绪了” “或许吧。大主教可能是在哪里听说 ,并看到了我这身花纹” 萨利夫隔着衬衫抚摸着手腕。 格雷乌斯一边抚弄着嘴唇一边低语道: “那花纹是有什么意义吗?” “在希茵这是萨利菲拉的证据” “萨利菲阿?” 格雷乌斯带着些拉因格兰特口音,跟着重复道。 “在希茵语中是巫觋的意思” “你就是那个巫觋吗?” 然后坐在格雷乌斯对面的菲尔也皱起眉头,他追问道: “那么,所谓巫觋在希茵是干什么的呢?” 萨利夫举起双手打断了两位哥哥的质问。 “请不要再深究了。我不能给哥哥们添麻烦” “你在说什么啊萨利夫。你是我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啊” “对家人还客气什么?或者说你到现在还没把我们当自家人?” 哥哥们的话让萨利夫说不下去。 “那是……” 萨利夫含糊地嘟哝着,同时从父亲和哥哥们身上移开了视线。 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曾在希茵上所做的事。巫觋这种人,对希茵承担着怎样的职务,要想说明这点,就必须得道出萨利夫所背负的罪过。 这样一想,他便无言了。 他低下头。 大大地吸了口气。 腹部用力,一气儿说道: “对于我来说,家人只有希茵” 他又很快地继续说道: “对于我来说,家人是希茵上的那些人。不是你们” 胸口在作痛。 欧克塔利姆费心照料自己这名养子。虽说如此,萨利夫却背叛了他。而对那两位称自己为弟弟的长兄,他却说自己不觉得他们是家人。 即便如此,萨利夫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不想把他们卷进去。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最好能把萨利夫当成外人。 “归根到底还是外人吗” 父亲的这句话让萨利夫抬起了头。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悲伤。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想让大主教利用希茵。因为在希茵住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们,那里是我的故乡” 欧克塔利姆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回到那个故乡?” 萨利夫哑口无言。 “……我一直就想要回去。今年夏至,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无关乎大主教,我原本就打算回希茵” “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舍弃我们,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假装成一家人的样子咯。因为这样的话,你在拉因格兰特生活就会容易一些了,是吗?” “我……” 接不下去了。 “对不起” 萨利夫只好向父亲道歉。 欧克塔利姆似乎已经明白,萨利夫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详情了,于是他死心般地轻轻摇头。从他脸上滑过一丝疲惫的表情。 “如果出现了因为我的缘故而给你们添麻烦的情况,那时请你们撇清和我的关系。就说我只是个捡到后并加以抚养的孤儿,已经断绝来往了” “我知道了” 对于这个残酷的愿望,欧克塔利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份干脆让萨利夫咬住嘴唇。尽管是自己选择放弃他们的,但那被抛弃的悲伤还是在胸中扩散。 格雷乌斯带着难受的表情,翕动嘴唇似乎在说什么,他抱起胳膊为了把话硬吞下去而发出了呻吟。 “万分道歉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受理这份退役申请书” 萨利夫再次将退役申请书和士官任命书递到欧克塔利姆面前。欧克塔利姆沉默地接受了这两支信封。 萨利夫看向两位哥哥。菲尔和格雷乌斯正以平静的目光看着义弟。 “菲尔哥哥。格雷乌斯哥哥。谢谢你们。能够成为你们的弟弟,我深感幸福” 这声问候就像是永别一样,但两位哥哥的表情并没有变。 萨利夫站起来,向欧克塔利姆走去。他轻轻地抱住了表情僵硬的父亲。 “请替我向母亲带好。帮我跟她说声谢谢” “你自己去说,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欧克塔利姆面无表情,但却很不是滋味地挤出了这句话。胸口在痛,萨利夫那埋在他衣领上的脸,不由得皱了起来。 无论多么想答应,萨利夫都无法说出“一定会回来”这句话。 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我会回来”。 “祝你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谢谢” 父亲在为他祈求平安,萨利夫在他回答时,突然想起了至今一直在想但却未曾说出口的话。 离别之际,唯有这句话不得不说。 “谢谢您救了我并将我抚养长大,养父” 目送着萨利夫走出司令官室的背影,格雷乌斯大大地叹了口气。把堵在胸口的想法 骂了出来。 “妈的” 他这样骂完,担心会被菲尔责备而向他偷瞄了一眼。但菲尔只是轻声咂舌。 格雷乌斯又叹了口气,嘟哝道: “萨利夫真不会撒谎” 为了不在出事时连累到詹提尔家,萨利夫撒的谎让人立即就能看穿。他从小就不会撒谎。特别是那些为了保护家人而撒的谎,简直让人一目了然。 但是他的不变却让格雷乌斯笑不出来。当萨利夫说出“你们不是我的家人” 时,即便知道那是谎言,他也受到很大打击。恐怕本人也和他们体会着同样的痛苦吧。 “他太善良了” 菲尔在桌上支起两肘,双手交叠,很不痛快地继续道: “而且是个笨蛋” 格雷乌斯不由得大大点头。 “对。是个笨蛋” “真是的。是选择大家还是选择一人,就算这一人再怎么重要,他应该也会知道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大家的。如果他真成了我们的祸患,那父亲还有你和我就会毫不留情地舍弃他” “如果真成了祸患的话” 格雷乌斯,不,菲尔和欧克塔利姆也都发现了。 萨利夫让自己舍弃了一切。 为了不使詹提尔家的人做出舍弃自己的选择,萨利夫先舍弃了他们。 这是因为萨利夫知道在乎这一点,知道那种选择会成为家人的负担。正因如此,所以不想让他们痛苦,想着由自己来做这项痛苦的选择,由自己来承受这份心痛就好,于是作出急躁的样子。 所以他这样做正好与他对詹提尔家的人所说的那句“你们不是我的家人”相反,证明了他非常在乎大家。 总结了儿子们的话,欧克塔利姆开口道: “但是我们就算这样也不会抛弃他。海上男儿是最在乎同伴的。对不对?” “是啊,父亲。只要萨利夫不给国家带来灾难,我就不会抛弃他。如果是为了家人,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竟然以为我们受到大主教的一点威胁就会泄气。这不是把我们海军世家詹提尔家给看扁了吗?” “连这都不懂。他真是个笨蛋” 菲尔说着贬低萨利夫的话,其中包含了对弟弟的浓浓爱意。 “真是个笨蛋” 格雷乌斯再次嘟哝着,然后露出苦笑。 “但是越笨的孩子越招人喜欢,所以也没办法” 父亲和哥哥用压低的笑声作为回答。 大主教五天前乘《阳光》号抵达麦萨港,而在昨晚他接到了《珍珠》号入港的报告。在城里的教堂听闻 此事后,他立即命人装载货物,自己也乘坐上去。之后就只等《珍珠》号做好出港准备了。 听到仆人通告有客人来,这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并没有从摊开的教典上抬起头,他只是简单地应了声。他那张神经质的脸,当皱起眉时更加散发出一种硬邦邦的感觉。而垂在后背的混着白发的金色长发和那双薄薄的蓝眼睛,也加深了刻薄的印象。同时他那被胡须包围的薄唇,也是他显得冷酷的另一个原因。 前来造访大主教的是《阳光》号的船长。和《珍珠》号的古伊纳斯一样,他也抛弃了海军。 “猊下,您的吩咐是?” “找出《黄金之鹫》号” “是詹提尔司令官的那艘船吗?” “是的。他们现在应该在伊尔玛岛附近巡逻。因为我已让人放风说《珍珠》号在那一带” 大约两个月前,在驶离吉涅西奥时,他向协助者留下指示,命其放出这样的传闻。然后还告诉对方要设法让《黄金之鹫》号和《翡翠姬》号去搜索。 如果国王发现身边有背叛者,那事情就大不一样了。但是国王应该不会想到,那个看似对教会了无兴趣的男人会背叛。 比起像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那样船只出入频繁的港口,伊尔玛岛的这种小港口更适合匿藏《珍珠》号。而且他们是号称要实行海神奇迹的大主教的手下,比起航行至远离希茵的海域,他们觉得这样更可靠。 “发现后要如何行事?” “抓捕詹提尔司令官和菲尔?詹提尔舰长。如果不行,只要能给《黄金之鹫》号造成损伤把它困住就好” “我会妥善处理” 《阳光》号的船长行了一礼后走出房间。 根据《珍珠》号船长古伊纳斯带来的情报,萨利夫?詹提尔似乎在高特大陆的尼卡哥尔消失了踪迹。 根据古伊纳斯在尼卡哥尔所获的情报,他似乎乘坐了商船《花之少女》号,不过虽然抓住了这一线索,但他们却被该船船长巧妙地避开了。不过此后,《花之少女》号没有按预定在特利阿雷斯岛靠岸,而是不自然地变更了航路,驶向了阿玛利纳港。同时古伊纳斯还探听到,在阿玛利纳港《花之少女》号的船长带着一个与萨利夫相似的青年上了岸。 首先毫无疑问,萨利夫?詹提尔乘坐了《花之少女》号。但是古伊纳斯却在阿雷利亚岛附近跟丢了《花之少女》号。虽说他们被卷入风暴,可能已经变更了航路,但至今为止,他却一直不曾见其在麦萨港出现。 大主教一边回想着这一连串报告,一边翻着教典的书页。教典上记载着关于海神的故事。 据说最初书写教典的是希茵人。希茵是个被大海包围的岛国。因此,生活在那个国家的人们都崇拜海神,不过据说这里还有另一个理由。 传说在希茵的内陆,有一座充满海水的湖。这座湖深不见底,据说与海相连,不过这点还没有确认。 遭受风暴袭击的水手们祈祷海神,因而逃过一劫。大主教读完这则故事后,合上了教典。 受到海神相助的水手们终其一生不断祈祷。在他们活着回归陆地后,他们修建了海神的神殿,日夜不停地进行祈祷。 教典的封面上画着常春藤的花纹。不管是将大海神化的教典,还是称海神为神的教典,封面上都一定会画有常春藤或常春藤花的花纹。 大主教用指尖抚摸着那花纹,嘴唇扭曲着笑了。 萨利夫从《黄金之鹫》号上回来,他发现瓦迪姆正睡眼惺忪地望着《黄金之鹫》号。 “怎么了?” “啊?不,只是有些怀念” 瓦迪姆向《黄金之鹫》号那如耸立的高墙般的船体扬了扬下巴。甲板微微摇晃,他以脚尖和脚跟保持平衡,同时用怀念的目光仰望着邻近这艘有四根帆柱的军舰。 “是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吧。你当时受到了《黄金之鹫》号的直属管辖?” “是啊。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是《翡翠姬》号的士官。在海战前的冬天我被调到那里,然后秋天时便开打了” 萨利夫转头,看着那与《黄金之鹫》号相对的军舰。 他大概再也回不去这艘舰船了,对此萨利夫不禁感到些许寂寞。本来,并没有打算要在这里见面。当他在尼卡哥尔下船时,就应该已经做好了觉悟。可是,一旦看到《翡翠姬》号,胸中便又涌起了怀恋。 “你父亲他们都说什么了?” “大主教似乎正在找我。据说《珍珠》号好像是教会雇的船” “你说大主教?” 瓦迪姆扬起眉毛,故作惊讶。 “大主教竟然会找你。这能对他有什么好处,真让人无法马上相信” “你太失礼了。总之《珍珠》号似乎就在附近。不过因为是传闻,所以也不好全信” 萨利夫环视《花之少女》号的甲板。因为风暴的余波而散落周围的索具碎片都被收拾好了。水手们正在换新帆桁。等这项作业结束后似乎就能立即出发了。 “那个,我可不想被发现。他们既然预测到你要来这边,可能就会去监视麦萨港。我们或许无法平安无事地到达那里了” 听了瓦迪姆的话,萨利夫点点头,他再次望向《翡翠姬》号。大概是有些在意他这种恋恋不舍的举动,瓦迪姆斜眼看着萨利夫,问道: “你想回去吗?” “诶?” “我说你想回到那艘舰船上吗” 瓦迪姆朝《翡翠姬》号扬了扬下巴。萨利夫结巴起来。 “……不是、的” “舰长是你哥哥吧?” “是。但是我没……” 萨利夫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瓦迪姆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 “不是挺好的吗?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我不明白。总之只要家人还活着不就行了?我是什么人都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有这里。《花之少女》号就是我家。至少在它还能跑的这段时间” 萨利夫抬起头来,只见瓦迪姆正用看亲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工作中的水手们。 “尽管不想失去那个归处,但有时就算讨厌也还是会失去。可你竟然自己把它抛弃了,真是愚蠢” “愚蠢吗?” “愚蠢” “是吗” 萨利夫小声笑了,他想起自己那晚被养父捡到的事,这个欧克塔利姆曾说起过。 “我,从故乡迷路出来,被父亲捡到,从此以后便一直想着要回故乡” “但却没有回?或者说,是回不去了?” “无法回去是真的,可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离开萨利夫?詹提尔的家人。希望能尽量长久地和他们在一起。就这样,我一度抛弃了故乡。但是现在我却为了那个故乡,抛弃了家人。真是愚蠢啊” “萨利夫……” 萨利夫一边看着《翡翠姬》号,一边扭动嘴唇,再次喃喃道: “真是,愚蠢啊” “船长—。发现船只—” 从樯楼上传来了守卫那拖长的喊声。 自从在伊尔玛岛西部与《黄金之鹫》号和《翡翠姬》号分别后,《花之少女》号逆风而行,在阿雷利亚岛的西部海域南下。经过八天时间,终于来到了阿雷利亚岛的南海。 再有一天就到麦萨港了。 “哪边!” 瓦迪姆刚一喊完,随即便有了回复。 “左舷前方—” 萨利夫跑过甲板,把脚踏在船舷边缘攀上了静索。他躲在樯楼的守卫身旁,从扶手上探出身 体,向左舷船首望去。 看到了一个小点。那无疑是艘船,但无法判断是不是在追萨利夫。 萨利夫紧盯着这个在水平线上出现的小点。强风拂面而过。那个远在彼方的小点也以相同的速度不断接近。从萨利夫注视的方向,风送来了那番景象。原本的小点眼看着变成了船形。 萨利夫清楚地看到了一艘船的模样。 一瞬间吹来的强风拍打着船帆。从甲板上传来了瓦迪姆的喊声。 萨利夫在船索上跳着移动,然后滑下来。他跑过甲板,登上了船尾甲板。不理会那个瞠目结舌的舵手,萨利夫在罗经柜上摊开了海图。 “怎么了?” 瓦迪姆从后追来,问道,萨利夫回答说: “是《珍珠》号” “你没看错吗?” “没有” 从方向上看,《珍珠》号是从麦萨港南行而来的。他们可能监视着麦萨港,瓦迪姆的预测是对的。 《珍珠》号的帆柱比《花之少女》号的更高。这样,樯楼当然也会很高,视野也更加广阔。 《珍珠》号大概也发现了他们。虽然或许还无法确认是《花之少女》号,但至少应该已经看到了船影。 如果《花之少女》号突然改变航路,《珍珠》号一定会感到奇怪。可若是这样继续开下去,就肯定要碰上《珍珠》号。 “喂,我说你啊” 盯着海图的萨利夫被瓦迪姆这样一喊,抬起了头。 “为什么会被教会追踪呢?” “那个……” “虽然似乎没有任何好处,但他们既然在追你,就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萨利夫缄口不语。 “哑巴了?” “说了你也不会信” “之前你也这么说。信不信是我决定的。你快回答” 萨利夫看向舵手,瓦迪姆挥手将他从船尾甲板撵走。瓦迪姆站在那里撑起舵,看着萨利夫。 “然后呢?” 萨利夫也看着瓦迪姆。虽然他觉得在谈论信不信之前,瓦迪姆可能压根就不接受这个话题,但还是无奈地回答了他。 “我必须要回到希茵” “你说,回到?” “我是在希茵出生的” 瓦迪姆张口要说什么,但又把嘴闭上了。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顿了顿,接着道: “别说梦话了。希茵早在六百年前就沉没海底了” “这我知道。我比你还了解呢” 在希茵出生,瓦迪姆重复道。 萨利夫也明白,他很想相信。但这种事情应该是无法相信的。 因为希茵在六百年前便已沉没。 “我是,在希茵,还没沉没时,出生在那里的” 萨利夫将句子抻开来说,清楚地告诉了瓦迪姆。 “你是开玩笑吧?” “因为你让我说,我才说的” 萨利夫摘下手套,将那有着斑驳花纹的手伸了出来。 “好好看看。这是刺青吗?” 瓦迪姆低头看向萨利夫的手,诧异地皱起眉头。他抓住萨利夫的手腕,仔细地瞧。 “有人会把指甲剥掉刺上颜色吗?” 萨利夫的手上,直到指尖都描绘着花纹。透过指甲能清楚地看到花瓣。 “这不是刺上去的” “如果不是刺青的话,那是什么?” “这是希茵的巫觋的证明” “巫觋?” 瓦迪姆眯起一只眼睛看了过来,对此萨利夫一边思量要向他怎么说明,一边慎重地选择词语。因为在拉因格兰特没有巫觋。 “就是倾听神明之声者” “和修道士不一样?” “不一样。希茵的巫觋是宣告神谕之人。不是修道士,和预言者也有点不同。他执行着‘问神并宣示神谕的仪式’” “你就是吗?” “是的” “因此教会才会追捕你?” “我想,大概是这样” 瓦迪姆困惑地搔乱头发。 “果然跟希茵沾边就没有好事” 萨利夫低下头。无法否认。 “拜托了瓦迪姆。改变航路向锁岛前进吧” “做不到” 瓦迪姆的回答非常冷淡。 “好啦,就算《珍珠》号已被教会买下,但原本也是军舰吧?它有大炮。如果古伊纳斯船长就是原来的舰长的话,那他应该也很习惯进行指挥。虽然还不知道船员的情况,不过恐怕都是曾参加过优斯迪尼阿斯海战的有经验者。他们既然又追过来了,那一定是确信你就在这条船上。这回可不会像之前那样放过你了” “一枚金币也不够吗?” “不够。完全不够。所以说,以后你再有什么需要我也不会听了。命不是钱能买的。你给再多,我也不打算为了钱卖掉同伴的性命” 对瓦迪姆来说,《花之少女》号是可以回去的家,船员们是家人。而萨利夫已经舍弃了家人,所以他紧咬嘴唇,道: “我知道了” “萨利夫。《花之少女》号也有大炮。但是呢,却没有多少火药。它是防范海盗的摆设。我们早晚会被《珍珠》号追上。如此一来,抱歉,我只能把你交出去了” “但是我不能让《珍珠》号逮住” “这与我无关” 瓦迪姆说着皱起眉头看向萨利夫。 “我不想跟希茵扯上关系” 说罢,瓦迪姆正要去叫舵手,这时萨利夫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来打个赌吧” 脱口而出的话让萨利夫也吓了一跳,可话都说了,也没办法再收回。 “打赌?你是说要我用同伴的性命来赌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若要向锁状列岛西部逃,需要花些时间。所以如果我赢了就改变航路,向锁岛前进。你们在那里放我下去,让《花之少女》号由北部的安全航路离开” “锁岛?你知道锁状列岛附近一直是被称为魔之海域的吧?” 锁岛是位于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之间的锁状列岛中最大的一座岛。而锁状列岛据说是希茵沉没后的残余,在那一带,除了萨利夫所说的北部之外,全都是浅滩。明智的船员都不敢靠近那片海域。 “我知道。那一带净是浅滩。所以能逃脱” “要是触礁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肯定能避开浅滩” “相当有自信嘛,海军先生” 瓦迪姆耸耸肩。 “但是,如果这个赌对你没有不利条件的话,我可不能接受。要是被《珍珠》号追上了,就算已经让你下船,也会给我们带来不便” 萨利夫由船尾甲板看向甲板。眼前就是那根中央帆柱。在副船长的指示下,水手们正握着能随时操作船帆的动索,他们似乎很关心瓦迪姆和萨利夫的谈话,正一眼一眼地往这边看。 萨利夫指着帆柱。 “我将小刀掷向贴在帆柱上的纸牌,如果正中中心,就改变航路向锁岛前进” 这个方法和瓦迪姆在阿玛利纳港的酒店所打的赌一样。只是,现在的环境跟那时完全不同。 瓦迪姆看着水手们在甲板上作业,他们的头发正随风飘动,于是说道: “在甲板上?肯定不行吧” “是你说我要有不利条件的” “我确实说过。但就算是我,如果不是在无风的日子恐怕也无法……” 敌人还不止是风。破浪而行的船只甲板也时常摇晃。无论是萨利夫 还是瓦迪姆,都是因为在船上呆惯了才能笔直行走在甲板上,而当需要瞄准很小的目标时,这种摇晃就会变得非常不利。 “我说要做了。如果失败的话把我交给《珍珠》号就好。即使我赢了让船开往锁岛,如果期间没能逃脱的话,你把我交出去也行。你就跟《珍珠》号说,我是私自潜入船舱的。《花之少女》号的船员们什么都不知道” “条件不坏。但是” “还有什么不满吗?我没说叫你还钱” “不是这个” 瓦迪姆似乎很不情愿去打这个萨利夫必输的赌,他正在犹豫。但是,现在没时间已继续纠缠了。 “把小刀和纸牌借给我” 萨利夫说着,转身背向瓦迪姆。 “即使把我交给《珍珠》号,你也别往心里去。反之,如果我赢了就给我立马向锁岛前进。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拖拖拉拉的话,只会让《珍珠》号离得越来越近。如果要变更航路向锁岛前进,必须尽早得出结论。 从船尾甲板上下来的萨利夫,被太阳照得眯起了眼。令人心情舒畅的海风吹过甲板。解开的头发不断搔痒着脸颊。 萨利夫叫来舵手,让他回到船尾甲板。而与之交换,这时瓦迪姆走了下来。 瓦迪姆叫住一名水手,并向他悄声吩咐了些什么,然后那人便从升降口下到了下甲板。 萨利夫向船首走去。甲板上风从左后方吹来。从船首向中央的帆柱掷小刀正好逆风。 瓦迪姆露出了不情愿的阴郁表情,他从鞘里拔出小刀,将刀柄递给萨利夫。萨利夫以脱下手套的手接过了它。 “随便用。只是,结果怎样我可不知道” “你才是呢,不能反悔哟” 水手拿出一张纸牌,用别针在中央帆柱上钉好。 逆风投掷,直飞的可能性非常低。瓦迪姆说了这件事,水手们便放下手上的活聚到了萨利夫身后,为了让船保持平衡,他们分别在左舷和右舷站开。这样一来,只要风不是刮得太猛,就不用担心小刀会误伤了人。 站在船首甲板前的萨利夫,挽起袖子。人们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从指尖到手肘所描绘的长春藤花花纹。 从背后传来了水手们的窃窃私语,但萨利夫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里的刀上。 细细的刀刃长度很短,是切水果的小刀。 萨利夫试了几次将刀柄握好,他看向帆柱。距离没那么远。比瓦迪姆之前在酒馆里投掷时更近。 从正面迎着海风,萨利夫看着那作为靶子的纸牌。被风吹动的黑发在视野的一角轻轻跳动着。 一股更强的风吹过甲板。萨利夫举起拿刀的手,轻轻向后弯曲。为了瞄准手腕比划了几次,在投出小刀的瞬间,风停了。船也不晃了。 小刀轻声刺入帆柱。同时甲板上起了旋风,船身大大地倾斜过去。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 一名水手向中央帆柱走去。在他的带动下,又有两个人从萨利夫身旁挤过去,这些水手从船首向那被刀刺中的帆柱走去。 “正中中心,船长” 一名上了年纪的水手将小刀连同纸牌一起拔下来给大家看。瓦迪姆走近他的身旁,接过纸牌和小刀,同时喊道: “将航路变更为东北东!” 指令一出,甲板上的水手们便一齐跑向动索。 萨利夫眯起眼睛看向《珍珠》号驶来的方向,但目前从甲板上还无法确认出船的样子。 “你刚才做了什么?” 瓦迪姆对放下袖子的萨利夫问道。 “什么也没做。只是把小刀投了出去。技术不错吧?”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只有那时风停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瓦迪姆用认真的声音向他问道,对此萨利夫笑了。 “瓦迪姆。你曾说那次在雾对面看到希茵是看错了,对吧?你说那是错觉” “是啊” “那么,这也是错觉” 萨利夫说着,戴上了手套。 “我是在拉因格兰特出生的,今年二十一岁,现在就在这里。和你一样,只是个普通人哟?倾听风和大海的声音、让风停止刹那、让浪平息片刻,这些我应该是做不到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前海军士官” 瓦迪姆看着萨利夫,什么也没说。 “全部都是错觉。所以,如果我能在锁岛顺利下船的话,你最好把这些都忘掉。就像在雾的对面所见到的希茵那样,把奇怪的刺青、停止的海风和波浪也都忘掉” 萨利夫从瓦迪姆身上移开视线,向船尾甲板走去。他需要再次好好看看海图。 《花之少女》号的前方就是锁状列岛和阿雷利亚岛之间的海峡。 在与舵手交换前,萨利夫一度登上船尾楼。如果回头去看身后的航路,即便用肉眼也能清楚看到追踪而来的《珍珠》号。《珍珠》号伸出大炮。进入射程距离只是时间问题。 萨利夫从船尾楼上下来,看到瓦迪姆在船舷边缘正一脸不安地俯视着海底,便对他说道: “交换舵手了,船长” 不等他转过头来,萨利夫已经掌起了舵。瓦迪姆从后面追来。 “不用测深吗?” “不用” 通常在穿过浅滩时,必须要将负重的网投入海中,一边量水深一边前进。直到走出浅滩为止,这项作业要反复进行多次。不测深就往浅滩开,这是船员所不应有的暴行。 瓦迪姆面露担心之色,萨利夫简短地回答过他之后,便盯着罗经柜,确认磁针指示的方向。尽管微微有些摇晃,但它始终指着同一个方向。 海风吹动头发,在耳边轻声私语。平静的声音正在告诉他正确的方向。 “我想要船首再往东稍偏一点” 萨利夫说道,瓦迪姆没有反驳便向水手们下达了指示。甲板上响起一阵跑动的足音,接着指南针便和萨利夫希望的方向完全一致了。 甲板上重又安静下来。海风吹动船帆的声音变得分外响亮。 摇晃着的索具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瓦迪姆发现后立刻大喊起来。负责的水手重新拉上绳索,期间稍许变得热闹起来的甲板,在结束了所有应作的工作后又再次安静下来。 萨利夫笔直地驶进阿雷利亚岛和锁状列岛中一座小岛间的海峡。一边倾听诱导他的海浪和风的窃窃私语,一边选择最深的地方不断前进。 在右边能看见锁状列岛的小岛,在左边能看到阿雷利亚岛的东岸。左右岛屿的海岸线,到处都有突然伸出的部分。拍打过来的海浪纷纷溅起白沫。 从起伏的海面上时而会看见尖尖的岩石。虽然收起了船帆降低了速度,但如果萨利夫掌不好舵的话船还是会触礁。如果只是船身被开个洞还好。视情况不同,有时甚至可能连帆柱都被撞倒。那样的话,就不用再逃了。为了避免沉没,逃亡中不得有半点喧扰。 就算被《珍珠》号抓到,萨利夫也想设法不连累《花之少女》号的船员。但这也只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因为一切全要看对方的态度,所以到底能保他们到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 但是这里只有包括瓦迪姆在内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担心着被《珍珠》号追上之后的事,其他大部分水手比起这个,似乎更担忧《花之少女》号能不能毫发无伤地越过这片海峡。 萨利夫掌着舵,一边乱哼哼着一边凝神倾听吹过海峡的风声。 只凭船舵是无法随心所欲操船的。还要倾听风的声音,风向一变就要调整船帆的角度。 虽然想看看《珍珠》号追到哪里 了,但现在没有那种闲工夫。而且,也用不着。 刚听到了一点破裂声,数秒后便传来了炮弹打在海面上的声音。 “混蛋!竟然打过来了!” “反击!” 恢复平静的甲板瞬时骚动起来。 “船长!还击吧!” “不行!” 萨利夫抢在瓦迪姆之前喊道。 “不能还击!” “可是!” “不行。不许还击” 萨利夫盯着罗盘,断然地说道。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在甲板上扩散开来。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步。 如果在这里还击了,《花之少女》号就会被认为是《珍珠》号的敌人。只要不还击,就还能辩解。 水手皱着眉头,用厌恶的声音说道: “我先说好。《花之少女》号不是你的船。能对我们下令的只有船长” “瓦迪姆?” 萨利夫一边调整操舵棒一边向瓦迪姆问道。 “不打” 回答十分简短。接着不满的嘟哝声淹没甲板。 “不打,你们啊。打了的话我们就是《珍珠》号的敌人了。你们都知道这艘船上没多少火药吧?如果相互开炮,无疑我们会先败下阵来” 听了瓦迪姆的话,不满之声霎时停止。 萨利夫明明不热却出了一手汗,他正在掌舵。感觉左右的岩壁正一点点靠过来。流进视野中来的小岛似乎近得触手可及。能够清楚地看到覆盖在岩壁上的青草正随风摇晃。 风吹着,似乎要将《花之少女》号引向暗礁,它发出有些悲伤的声音吹了过去。让人不安的音色响起,甲板上那些被阴郁气氛包围的水手们,正默默地仰望着岩壁。 炮弹落在船尾附近,能听见飞沫溅起的声音。中弹只是时间问题。 “下次可能就会被打中了” 听着那从附近传来的中弹声,瓦迪姆用嘶哑的声音嘟哝着。 《珍珠》号正逐渐接近小心翼翼地行驶在浅滩上的《花之少女》号。既然《花之少女》号能够通过,那么这条路肯定安全。 速度降到了最低限度,实在令人着急。但是焦躁是大忌。 萨利夫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海风引导他的声音。 这时,甲板上开始喧闹起来。他听到了安下心来的窃窃私语。 “过去了吗?” 萨利夫慎重地向瓦迪姆问道。走向船舷边缘的瓦迪姆对他露出了平和的微笑,然后回来告诉他: “过去了” 萨利夫安心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甲板上响起了欢呼声。然而这和穿过海峡的欢声还有些不同。“看那惨样儿”甚至能听到人们的嘲笑。 “什么……?” 不可思议地回到船舷边缘,瓦迪姆回头看向船尾方向,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向萨利夫转过头去,露出了那一如往常的无畏笑容。 “怎么了?” “那帮家伙触礁了” 瓦迪姆歪曲着嘴唇笑了,他从萨利夫手上接过操舵棒,然后扬了扬下巴。萨利夫登上船尾楼,水手们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栏杆旁边。萨利夫看到,那寻着《花之少女》号的航迹而行的《珍珠》号现在已经开上了浅滩。甲板上的人影正在左右忙活着。 因为船身大小的不同,吃水的深浅也不一样。《花之少女》号能够勉强穿过的深度,《珍珠》号却穿不过去。 虽然船体似乎没有受损,但这样一来肯定要拖延他们些时间了。 四章 与《翡翠姬》号分别后,《黄金之鹫》号便去阿雷利亚岛的西部海域巡逻。而《翡翠姬》号则绕着伊尔玛岛北部行驶,如今应该已南下至东海了。 虽然在拉因格兰特已是接近夏天的季节,但在位于北方的阿雷利亚岛附近,虽然阳光温暖,但风还是很凉。 《黄金之鹫》号刚于两小时前看到一艘船影。那不是《珍珠》号。从船影判断,可能是教会所属的《阳光》号。《阳光》号这艘船要比《黄金之鹫》号小上一圈。 用信号旗命其停船后,《阳光》号没有逃跑,而是老实地遵从了指示。现在还无法判断它是没把海军当成敌人,还是有别的想法。不过慎重起见,《黄金之鹫》号做好了战斗部署。 两艘船不断接近。已经能确认到《阳光》号樯头上飘着的教会旗了。还能看到在帆桁上作业的水手和甲板上走动的人影。 欧克塔利姆披着防寒外套,在舰尾甲板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眺望《阳光》号。但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数日前出走的养子的事。 “司令官?” 回头一看,菲尔正拿着两个冒热气的杯子站在那里。在他身后,一名侍者拿着托盘,正谦恭地看着二人。 “真冷啊” “是呀” 从儿子手上接过红茶杯子,欧克塔利姆再次看向《阳光》号。 “格雷乌斯现在是在伊尔玛岛的东岸海域吧” 菲尔看向东方。但所见之处皆为大海。 “萨利夫……” 菲尔话说到一半,偷偷看向父亲的脸。 “要怎么跟母亲说呢” “她肯定会生气” 欧克塔利姆喝了一口红茶,说道。他想象着妻子披散开那整齐地盘起的长发,如烈火般叫嚷的身影,不觉小声笑起来。 “惹母亲生气可是格雷乌斯和萨利夫的工作” 菲尔露出怀念的微笑,再次看向东方。 “要是格雷乌斯能帮上萨利夫就好了” 格雷乌斯所指挥的《翡翠姬》号一边在伊尔玛岛北部巡逻,一边向传说中在夏至之夜希茵出没的海域前进。寻找萨利夫的教会船只不止《珍珠》号一艘。教会手下的人早晚会在那片海域现身。 如果那时《翡翠姬》号在的话,大概就能帮上萨利夫一把。 “如果格雷乌斯说讨厌只有自己被骂,那他就必须把萨利夫给带回来” “是啊” 菲尔难得地呵呵笑起来。 “比起寻找《珍珠》号,找出萨利夫才能更快地阻止教会。我们也想在夏至的时候绕过阿雷利亚岛和大家会合” 欧克塔利姆喝完热腾腾的红茶,将杯子递给正担心着弟弟们的菲尔。 “在那之前,首先是这艘《阳光》号” 菲尔将杯子递给侍者,取而代之用手中的望远镜眺望《阳光》号。 “它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不清楚《阳光》号的目的何在。 也不知它是国王的敌人还是朋友。 如果他们与教会间存在着绝对的对立,那么也可以由这边率先攻击。 欧克塔利姆推测,两艘船的射程距离相差不远。如果《阳光》号遵从停船命令,是因为想要将《黄金之鹫》号引诱过来的话,那么不久它就会采取行动了。 《阳光》号即将进入《黄金之鹫》号的射程范围。反之亦然。 “差不多该来了” “万一遭到攻击的话,请立即下令反击……” 菲尔话没说完,便护着欧克塔利姆扑倒在甲板上。伴随着破裂声《黄金之鹫》号一阵摇晃,木片崩飞。 “多半是敌人呢” 菲尔立即跳起来,用望远镜看去,然后他高兴地扬起嘴角。尽管看到《阳光》号已经打开炮门,但却无法立刻作出反应,对此欧克塔利姆一边叹气一边站起身来。 “我也老了呢” 他这样说道,同时《黄金之鹫》号的炮口一齐喷出了火焰。 在夕阳映照的海面上排列着几座小岛。现在萨利夫他们所乘的小船即将前往的,就是锁状列岛中最大的锁岛。 瓦迪姆让船停泊在锁岛的西部海域,而后也跟着萨利夫一起坐小船前去锁岛。 本来只要让萨利夫在锁岛下船,瓦迪姆就完活了。可是不知何故,他也坐进了这只载着萨利夫的小船。此外船上只有两名划船人。 《花之少女》号甩开《珍珠》号后,便进入了锁状列岛的西侧。这里展现出一派全然不同于从东侧所见的风貌。诸岛东岸,到处都是悬崖峭壁,简直让人不知该如何上岸。据说那峭壁是在希茵沉没时产生的。 看上去要上岸就必须得攀登悬崖,但其实在西侧并没有悬崖。那里还能看到白色的沙滩。岛上绿意葱茏。有草原,深处还有森林。那是在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甚至是拉因格兰特的乡间也能看到的宁静风景。 在锁岛上,艰难地生活着那些逃过了沉没之灾的希茵后裔。直到数十年前为止,他们一直避开他国耳目,在林中伴随希茵文化,宁静地生活着。如今锁状列岛全归拉因格兰特统治,锁岛的一部分居民也移居到了本土。 即便如此,这里却并未受到多少本国的干涉,锁岛孤立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没有特殊资源。人口不多,劳动力和战力也不行。此外也没有能进行交易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里根本没有让人冒险穿越魔之浅滩进行统治的价值。 划手们伴着吆喝声划着桨,同时绿树繁茂的锁岛正一点点接近。萨利夫的心情也随之越发沉重。自从坐上小船后,他甚至都懒得开口。 只有吆喝声和划水声非常规律地反复响起,瓦迪姆似乎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他向懒得转身的萨利夫搭茬道: “那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嗯……” 对瓦迪姆的问话,萨利夫姑且先应了一声。 “你打算坐小船去吗?” “嗯……” “你想去的地方,是这座岛的对面吗?” “…………” “你有在听吗!?” “诶?” 萨利夫一直把瓦迪姆的话当耳旁风,现在被他这样一喊,不禁眨起眼来。他歪着头反问道: “什么?” “什么什么。我在问你,你打算要怎么在不被大主教发现的情况下前往目的地!” “你这人真没耐性” “没耐性?我吗?我这可是在担心你啊!?” “是吗?” 萨利夫看着不断接近的锁岛。 而那两个划手,他们背对着前进方向,坐在萨利夫和瓦迪姆的对面。二人听着自己的船长和原海军士官间的不相投的对话,都犹豫着该不该笑,同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瓦迪姆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计策吗?” “没有” “所以就说……!” “你很吵啊。别发脾气。之后我会考虑” 萨利夫嘴上这么说,却仍旧盯着锁岛。他们现在已经接近到能用肉眼分辨出岛上的一棵棵树了。 瓦迪姆露出无法认同的样子,不满地哼哼着。萨利夫没有办法,只得继续道: “第一,这和你没关系。你只要让我下船,然后开着《花之少女》号北上,照我说的走那片在岛与岛之间的海峡离开就好了” 瓦迪姆像萨利夫那样看向锁岛,他眯着眼睛望着那片风景。然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抓住船边,探出身体。 瓦迪姆从锁岛上移开视线,斜眼看向萨利夫的脸。 “你没事吧?” “怎么了?” “脸色很难看哟” 萨利夫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从林中现出三道人影。他们来到沙滩上,窥探着驶近的小船。理由不明。 海风在萨利夫的周围跃动,似乎对他的来访感到喜悦。林中的树木招手般地摇曳着。 “……这里,海神的气息很强” 萨利夫不由得嘟哝道,接着他用只有瓦迪姆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 “很像希茵” 瓦迪姆屏住呼吸。萨利夫呵呵笑起来。 “你跟我说过,叫我不要再提那个名字吧?” 考虑到瓦迪姆的心情,萨利夫打趣地把前面的话岔开了。但是瓦迪姆却摇摇头,将目光投向锁岛。 “不。我也考虑过和你一样的事” 萨利夫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瓦迪姆。并不惊奇。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仿佛坐在那里的人不是瓦迪姆似的。 “我也要去锁岛” “怎么突然这样” “我想去锁岛确认一下,那晚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总觉得在这座岛上会有什么” 萨利夫不语,他追寻瓦迪姆的视线看向锁岛。瓦迪姆也没再开口。 接着响起划手们的吆喝声,小船慢慢地驶近锁岛。 小船开到了沙滩上。 波浪一涌一退的声音听来非常悦耳。此外听到的,则只有风吹动树木的声音。时而还会响起几声凄凉的鸟鸣。 萨利夫他们踩着细沙登上锁岛,前来相迎的是三个男人。这三人身着淡彩的棉质长衣。腰间束着带子,样式朴素,长衣很薄,衣襟衣摆以及宽大的袖口上都绣着常春藤花的图案。 走到前面来的是一名壮年男子,他轮番看着这四个坐小船来的男人,然后将视线停在了萨利夫身上。 另一位是个驼背的老人,一名年轻男子搀扶着他。 他们的容貌有点像萨利夫。 那位有着及肩长的浓密黑发的壮年男子,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萨利夫,说道: “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首领,我叫希尔嘉。长老说要来欢迎你” 岛上的首领和长老一同出来相迎,把坐小船来的拉因格兰特人当做特殊客人对待,这让萨利夫很吃惊。同时也感到怀念。他想起了在希茵被称为巫觋时的事。 萨利夫瞟了一眼可能是长老的老人。他的头发已全白,眼睛和嘴也都深埋在皱纹里。因为驼着背,他显得十分瘦小。 “长老不会说拉因格兰特语” 希尔嘉如此说道,听来有些生硬。 拉因格兰特人在其统治的领土上推广他们的语言。在领内没有不通拉因格兰特语的地方。但是即便如此,这里还是保留了当地的语言。 “锁岛说什么语?” 瓦迪姆小声向萨利夫问道。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希尔嘉。 “是希茵语,客人” “现在还有希茵语?” “和六百年前的不一样” 如果是与外界接触甚少的锁岛,大概还不至于变成完全不同的语言。 萨利夫脱下手套,在老人面前跪下。然后用双手包裹住对方的双手,以此来与他握手。 这是希茵的正式问候。 ‘我是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拉?萨尔蒂伊?奥?艾丽亚娜,老人家’ 萨利夫说起了多年不用的希茵语,差点咬到舌头。而‘身为萨尔蒂伊与艾丽亚娜之子的海神巫觋’这一正式名称,他也有好久不曾说出口了。 萨利夫用几乎已经忘记的希茵语笨拙地自报过家名后,老人用他那如枯枝般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那只干枯的手,从脱下手套的指尖一直摸到卷起袖子的手腕。 “他的眼睛……?” 希尔嘉对萨利夫的问题点了点头。 “从好几年前就……” 虽然无法看到老人那隐藏在皱纹中的双眼,但萨利夫从他手的动作无意中觉察到了这点。那皱巴巴,但却很温暖的手现在抚摸着萨利夫的脸颊。 ‘我没想过自己能遇到正统的《海神巫觋》’ 虽然不是完全相同,但老人说的却是地道的希茵语。 ‘老人家?’ ‘我没想过会有一天能看到这么漂亮的巫觋花纹’ 老人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般,然后呵呵笑起来。 ‘这也是受了海神保佑。来吧。我们欢迎巫觋与其随从’ ‘他不是随从’ 萨利夫停了停,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 ‘是朋友’ ‘那就更是如此了。来吧,《海神巫觋》’ 萨利夫看着希尔嘉,他也点了点头。 萨利夫站起来,这时瓦迪姆在他耳边悄声问道: “这位老爷子都说什么了?” “似乎在欢迎我们” “他知道你的事吗?” “他似乎知道希茵巫觋的事” “巫觋很了不起吗?” 对瓦迪姆的问题,萨利夫耸了耸肩。 配合老人的步调,他们向锁岛深处走去。在林中前进了一会儿后,便望见了一座聚集着木造高床式住居的村子。 运送食物的女人和来回跑着的小孩,身上都穿着用色彩斑斓的丝线施以刺绣的棉质衣服。这和曾经在希茵所见的景象完全相同。 萨利夫停下脚步,看着这番景象。 “怎么了,巫觋大人” “没什么……” 从后面走来的希尔嘉纳闷地问道,对此萨利夫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这是多么祥和的景象啊” 很少会有客人从海的那边过来,因此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窥视着他们。萨利夫心想,自己小时候的眼神大概就跟这帮孩子一样,那时他刚从希茵出来,什么都觉得稀奇。想到这,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们跟着大家走,最后来到了一座建造在石基上的广场。周围环绕着木造民宅。 似乎知道萨利夫他们会来,广场上已摆好了木桌和长椅。饭菜似乎还在准备,女人们来往于餐桌之间。桌子上正中间是一个大盘子,里面盛着新摘的水果。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蒸鱼的香味。瓦迪姆似乎对这样的欢迎感到非常惊讶,他睁大眼睛环视周围。 希尔嘉劝萨利夫在长老身旁坐下,于是他便在那最北侧的席位上就坐了。他身后是一座更为巨大的建筑物。屋顶下面有着与他身上的常春藤花花纹极其相似的浮雕。入口处垂着一面由各色彩色丝线织就的布帘。 那是神殿,或是一族之长的居所吧。 瓦迪姆和萨利夫一同被引向桌子的左角。而两位水手则被带到离他们很远的桌上,他们受到年轻女子的劝酒,显得喜形于色。 萨利夫坐在席间,周围乱哄哄地聚着一群小孩。女人们正在准备食物,尽管责备他们,但他们却一点不听。 孩子们似乎对萨利夫胳膊上的花纹特别有兴趣,一个小男孩爬到长椅的旁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摸萨利夫的手腕。瓦迪姆两手托腮,笑望着他们。 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女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她那卷曲蓬松的黑发和丰满的脸部线条,让萨利夫不由得绷紧身体。少女那装点着长长睫毛的大黑眼睛看着也很眼熟。瓦迪姆纳闷地皱起眉头。萨利夫则摇摇头,好像在说“没什么”。 “这是萨利菲拉的花纹吗?” 少女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萨利夫的胳膊。她用纤细的手指摸着萨利夫的指甲。在那被焦油弄脏的指甲下,也有着和皮肤上一样 的花纹。这就证明了它不是刺青。 “是的。这是只有被萨利菲拉准许,只有萨利菲拉才能画上的花纹” “那么,你是萨利菲拉咯?” 萨利夫点点头,少女探过身来。 “萨利菲拉,你有见过海神吗?” “有。而且能感觉到。这座岛正受到海神坚实的保护” 少女一下子笑开了。 “真的吗?海神就在附近?” “是的。他就在附近,守护着这座岛。守护着身为希茵后裔的你们” “太好了!” 少女愉快地笑着,爱怜地抚摸着萨利夫的手腕。 “过来,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别妨碍客人” 少女听到希尔嘉的声音,肩膀猛然一震,然后慌忙爬下了长椅。 但是吃惊的不止她一人,还有萨利夫。他觉得对方好像是在责备自己,不由得睁大眼睛看向希尔嘉。于是他露出了带着歉意的微笑。 希尔嘉走过来,抚摸着少女的头,然后将手搭在她那单薄的肩膀上。 “对不起,萨利菲拉。这是我的女儿。她是这座锁岛形式上的《海神巫觋》。如您所见,这孩子身上没有你那样的花纹。有花纹的萨利菲拉,到长老就是最后一代了” 希尔嘉看着坐在萨利夫右侧的老人。据说老人不懂拉因格兰特语,而且看上去对身旁的谈话也无兴趣,一直温和地笑着。 如果说老人是拥有花纹的巫觋,那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驶来的小船上有巫觋,并且能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见巫觋的花纹。 拥有巫觋的花纹,就拥有巫觋之力,这意味着他能听见大自然的耳语。 “长老没有给她画花纹。所以我女儿感觉不到神的存在。我的祖上似乎也曾出过巫觋,但如今已经失去了力量。现在只是为了传授神殿的仪式而存在” 萨利夫看向少女,她不好意思地躲到父亲身后。于是萨利夫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对她说道: “锁岛的萨利菲拉。不要因为感觉不到海神之力而羞耻。但是,即便感觉不到,也要相信它的存在。海神就寄宿在波涛声和海风里。这点一定不能忘” 少女大大点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广场。 或许她曾感到过不安,因为自己力量不足而怀疑海神的庇护变弱了。所以当她听说海神依然守护大家时,她显得非常高兴。 饭菜终于上桌了,这时已临近黄昏。作为欢迎萨利夫的证据,仅有一盘羊肉菜,此外是蔬菜水果和鱼。在希茵羊肉是欢迎客人的菜。 广场周围燃着篝火。在跳动的红色火焰的映照下,晚餐开始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孩给萨利夫的杯子倒酒。然后她又去给桌上的众人一一斟酒。 瓦迪姆受人劝说,喝了口酒,然后露出了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萨利夫也喝了,然后抿着嘴笑了。 “怎么了” “好怀念啊。这是希茵的酒。我只在仪式上喝过一次” “喝这么烈的酒?会早死的” 瓦迪姆一点点舔着酒,然后开始用餐。不可思议的是,自从踏入锁岛后就算萨利夫暗示说希茵存在,他也不会恶言以对了。 萨利夫右边坐着长老,左边坐着希尔嘉。 他开始往嘴里送吃的,又被人劝着喝了几杯酒,这时老人开口道: ‘想不到现在还有你这样强大的巫觋。我一直以为,在希茵被海吞没后,巫觋的力量之源就从这世上消失了,此后便只有衰弱’ 萨利夫停下夹菜的手,看向这位矮小的老人。 ‘六百年前,在向神祈求保护的仪式之夜,希茵的王似乎对巫觋说,要他祈祷神灵从侵略者手上拯救国民。传说海神听取了希茵国民的愿望,并为了守护希茵不受侵略而将其沉入海中。似乎神和人的想法稍微有些不同啊’ 呵呵,老人轻声笑了。 的确,如果说“希望从侵略者手中得救”的愿望铸造了“国家沉入海底”的结果,那当然会被认为无法沟通。 在锁岛,人们是怎样传说希茵灭亡的事呢,萨利夫屏住呼吸静待后话。 ‘传说,沉没海中的希茵被允许保留住与海上世界的联系,以此慰藉那许下沉岛之愿、身负重罪的巫觋。似乎六百年前那个献上祈祷的巫觋还活着。真正的巫觋如今仍生活在海底的希茵,所以锁岛上生不出有力量的巫觋,在这座岛上人们就是这样传说的’ 萨利夫拿起杯子,将酒灌下肚。希尔嘉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为他倒酒。 ‘嘛,哪些是真,如今已无人知晓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对锁岛生不出巫觋的辩解’ 萨利夫感到一阵不适,好像胃附近被人勒住了一样,他不禁捂起嘴,视线在餐桌上游移。 他看到了颜色鲜艳的水果和用大叶包着的蒸鱼,但却没有涌起一点食欲。 不如说反倒觉得恶心。这不是因为酒的缘故。 ‘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你是希茵的巫觋吗?’ 听了老人的话,萨利夫缓缓叹了口气。他看着老人,老人也抬起那双深埋在皱纹中,本该失明的黑眼睛看着他。 ‘你是从《海底之国》希茵来到这里的吗?’ 将希茵称作《海底之国》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这是他在被捡到后得知的。希茵至今依然存在于海底,希茵之民以侍奉海神为生,只有相信这些的人才会如此称呼。 萨利夫停了停,视线游移不定。周围的人们为了迎接客人,都高兴地喝醉了。 是如实相告,还是该撒个谎呢。 萨利夫喝下一大口酒,以此来平复动摇的心绪,接着他慢慢开口道: ‘嗯,是的。十二年前我被从希茵送至这边的世界。然后被拉因格兰特的海军司令官救起’ 老人完全没有吃惊。而且,似乎也没有将此视为酒后戏言。 他接受了萨利夫的话,把这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实。 ‘那么,希茵的巫觋呢?’ ‘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因为我是最后的巫觋’ 萨利夫把头抵在交叠的两手上。 ‘希茵的《海神巫觋》啊’ 老人将手放在萨利夫头上。像哄小孩一样摸着他的头。 ‘希茵的沉没,以及你从希茵被送出来的事,都不是你的错。这大概也是海神的旨意吧’ 萨利夫抬起头,只见老人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在微笑。 老人应该不知道萨利夫的苦恼。但即便如此萨利夫却从他那温暖的手中感到了慰藉。 ‘据说每十二年,海神会在人前现身一次。如果没弄错,今年就是那一年,马上就要迎来希茵沉没后的第六百个夏至了。《海神巫觋》,你要向海神许什么愿呢?’ 萨利夫无法回答。 萨利夫走在晨雾笼罩的森林中。昨晚他听希尔嘉说,如果沿着这条路走,爬上山丘就能看到大海。 潮湿的空气舒适宜人。在回归宁静的森林深处,早起的小鸟正在歌唱。 真是祥和。 就像沉没前的希茵一样,非常祥和。 沉没海中的希茵没有天空。这在喜欢仰望星空的萨利夫看来,简直毫无趣味,即便抬起头,看到的也只有透过海水射下来的阳光。总是暗沉沉、晃悠悠的海水,一边反射着阳光一边跃动着,如同被风吹动的遮光布。而夜晚,则会被恐怖的黑暗包围。 希茵的人们日复一日地向海神祈祷。他们只能不断如此。 在希茵,作为海神信仰中心的海水湖旁,有一座用抛光的白石建造的神殿,萨利夫就在那一带活 动。可他完全想不起自己都在那里做了什么。好像有时会和姐姐俩一起去海水湖的岸边玩。 没有要做的事,一直,无论何时,无论到何时,天空总是那样,风不吹,周围的人也不变,茂密葱郁的森林没有变化,花也总是盛开着。 在希茵一切都静止了。 萨利夫在走出希茵后,置身于流动的时间里方才知道,对于海上的人们来说没有变化的希茵是异常的。但是在小时候的他来看,没有变化却是理所当然。 这座锁岛尽管是在流动的时间中,但却和没有时间流动的希茵很像。 登上山丘后,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是瓦迪姆。 “早上好” 这样打过招呼后,正冷冰冰地眺望大海的瓦迪姆也对他问了声好。 海很平静。向锁岛西侧望去,可以看见《花之少女》号正停泊在那里。没有其它的船只。在海的对面,能够看到缭绕着薄薄晨雾的阿雷利亚岛。 在反方向的东侧海域也不见船影。很少有船只喜欢靠近被浅滩包围的锁状列岛。因为大多数船都采取了迂回路线,所以才看不见船影的吧。虽然能看见几座隶属于锁状列岛的小岛,但拉因格兰特所在的拉因大陆就看不见了。 瓦迪姆默默地凝视着大海,最后终于打破了沉默。 “食物怎么样?弄到了吗?” 在昨晚的欢迎宴会结束后,瓦迪姆曾找他商量过食物和水的事。 “希尔嘉说,肉只能给些许干肉和一头羊,酒则以木桶计算” “酒,就是那个吗……” 这里的酒比拉因格兰特的要烈上许多,瓦迪姆似乎想起了它的滋味,不觉沉下脸来。 的确,如果萨利夫是船长的话,他也会拒绝。这种酒只会把大家灌醉。但稀释一下就没问题了吧。水的话很快就会臭掉,但酒则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好像还有蔬菜和水果” 为了防止疾病,蔬菜和水果是必须的,在不腐烂的情况下他们希望能多要些。 “用拉因格兰特的钱币支付行吗?” “希尔嘉说不要” “那可不行” “是啊” 话说回来,这样把人家拒绝的东西硬塞过去实在不好。但是,他又想不出除了钱之外还能用什么支付。希尔嘉说他们把给《花之少女》号提供食物视作向海神上供。 萨利夫正想着该怎么办,这时瓦迪姆向他问道: “喂,你昨晚跟长老聊了吧?” “嗯” 瓦迪姆没有从海上移开视线。萨利夫也是一边看着海一边回答。 “都说什么了?” “聊了些关于希茵沉没时的传说” “诶?这里是怎么讲的?” “这里的说法是,六百年前,在向神祈求保护的仪式之夜,希茵的国王让巫觋求神从侵略者手中拯救国民,海神听取了希茵之民的愿望,为了保护希茵不受侵略,而将其沉没了” “祈求保护的仪式?” “每十二年一次,海神会出现在希茵。那天夜里希茵会举行仪式” “十二年一次?这不就和希茵出现的周期一样吗” “因为据说海神会在满月的夏至月蚀之夜出现。在那天夜里希茵将被允许现身于海上” 对于萨利夫的话,瓦迪姆既未否认也没嘲笑。若是在昨天白天,他一定不会好好接受。 来到锁岛后他变了。 萨利夫对这变化小声笑了,然后死心地叹了口气,同时道出了那深埋在心底的事实。 “希茵是在举行仪式,祈求海神保护的那个晚上沉没的” 萨利夫看着瓦迪姆的侧脸。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犹豫着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瓦迪姆凝视着远方的岛屿,此刻视线有些摇晃。 停了一会儿,瓦迪姆开口道: “喂,萨利夫。这里的巫觋什么能力也没有吧?” “希尔嘉的女儿只有名号。长老似乎有些能力,但也做不了什么。即便在希茵许多巫觋也是徒有其表,只是为了代代传承下侍奉海神的正确做法而已。如果被巫觋选中,并且在皮肤上画上了花纹的话,人就能听到大自然的声音并能以皮肤感知到海神,不过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那么,希茵在仪式之夜沉没,只是偶然咯” “你这么认为吗?” “巫觋不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吗?你说他们能做什么?” 萨利夫抚摸着胳膊上露出的花纹。那看上去就像是常春藤缠在了他手腕上。盛开的花朵永不枯萎,让人联想到那些开在海底希茵的花。 “巫觋的花纹是通过流淌在身上的巫觋之力而出现的。就像磁石能聚集铁砂。经由前代巫觋的触碰,力量被引出,它有了颜色然后在皮肤上浮现。能力越强,画出的花纹范围越大,颜色也更浓烈丰富。虽然有老巫觋选拔新巫觋的仪式,但能力弱的巫觋,甚至无法在下代巫觋身上画出花纹” 就像锁岛的长老那样,萨利夫小声附加到。 瓦迪姆看向萨利夫手腕上的花纹。 “而你全身都是?” “我比普通巫觋的能力强” “也就说……?” “六百年前向海神祈祷的巫觋是我” 萨利夫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与海神对话之类的,并不普通。本来所谓神就不会在意人的生死。只是存在而已。消溶于自然间。所以,不应与之对话” 瓦迪姆望着大海,一边搔着脖子。 “但是你向它许愿了吧?” “嗯。我比普通的巫觋更有力量。能将意志传达给海神。所以那时我受命向海神祈祷。我祈求希茵能从他国的侵略中得救。虽然决定这个愿望的是国王,但许愿的是我” 想要拯救希茵,萨利夫这样对海神说道。结果希茵沉入海中,看来那份祈求确实传达给海神。 “这样一来愿望实现了?” “是啊。要是我没有那种力量,国王也就不会想到要依靠海神了” 萨利夫抓着自己的左腕,将指甲刺进皮肤上浮现出的花纹里。 “不如说,要是没有拥有这份力量的我就好了。神殿里的人都说,从没听过哪个巫觋全身都是花纹” “这么说来,你是个稀世巫觋咯” 萨利夫紧咬下唇。 “你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我只是想,按照国王的话向海神许愿,这样就能得救了。但是如果想要海神救助,就得在海中侍奉海神。国王被迫遵从海神的话。当时我想,若是被他国掠夺奴役的话,那还是按海神说的,在海底侍奉海神度日比较好,我只能想到这些。然后我们便成了海神之民” “你是被国王命令才去祈祷的吧?” “是的。我觉得这样做没错。大家也没有因我祈祷所招致的结果而责备我。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称我为萨利菲拉,对我很温柔。但是,在海底生活的人们感觉上却并不幸福” 萨利夫回想起那些投向自己的温柔笑容,以及与之形成对照,人们在向海神祈祷时所露出的死心而疲惫的表情。 他更为用力地抓紧那只爬满常春藤花纹的手腕。 自从被欧克塔利姆救起后,这段过去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无法对家人坦白自己身负的罪行,他一直把这些深藏在心中。 “在海底之国,你们一天都做什么?“ “大家只是不断向海神祈祷。在海底时间被切断,只有不断祈祷而已。而我在海中是自由的,每天和姐姐两人过着一成不变的 生活。十二年才被允许吹一次海风” “祈祷,吗”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那是非常无聊的生活。但是,我对时间静止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 理所当然般没有时间流动的世界。因为他们之前生活在有时间流动的世界,所以就算觉得奇怪也很正常。但是他们却不抱任何疑问,就这样生活在时间停止的世界中。 萨利夫将手从腕上移开,那里残留下一些抓伤。他低头看向那爬满两只手掌的常春藤花花纹。 “我现在,在这里。但是,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呢?他们永远生活在海中。直到海神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会一直在海底生活甚至无法死去,只能不断祈祷过活。你觉得这样幸福吗?” 他们真的不后悔曾经的选择吗,一想到这,萨利夫就感到胸口作痛。 “他们真的不恨向海神许愿的我吗?而且我还从希茵出来了” “你不是想出来才出来的吗?” “这当然不是凭我的意志。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萨利夫用双手遮住脸。 他想不起十二年前的那天晚上,希茵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萨利夫正等着月蚀之夜,可他的记忆却突然中断了,直到后来被欧克塔利姆救起。回过神时,他已身处希茵之外。 “但是他们会怎么想呢?只有我,本来应该是最大的罪人,现在却在外面的世界自由地生活着,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怎么偿还?” 如果待在希茵,大概就不会去想这些了吧。他今年应该也会按照国王的话,向海神传达请愿。 这时萨利夫的脑袋突然被打了一拳,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瓦迪姆依旧眺望着大海。 “你那时还小。这也没办法” 那只打了萨利夫的手,现在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那么小,他们却让你许那种愿,可恨的是他们吧?” “我为什么要恨大家呢?就算是我也讨厌被他国侵略啊” “但是。你那时才九岁吧?应该是还不怎么太懂就进行了祈祷吧。你被利用了” “但是,我想救大家” 瓦迪姆沉默下来,他似乎已经无言以对了。 似乎意识到再说下去也无用,于是他改变话题道: “喂,每十二年你都会向艾尔萨伊阿斯进行一次祈祷吧?那么从希茵沉没至今你都许了哪些愿望呢?” “愿望?这个……” 萨利夫担心地嘟哝道,接着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呻吟。 虽然没有度过六百年时间的感觉,但在希茵沉入海中后,十二年一次的许愿应该是有的。然而他却独自一人在海上吹风,然后……。 只能模糊地想到这些。 他在中途便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了信心。 “想不起来。但是,应该都许了不要变化的愿望。所以,希茵才一直没变……我想是这样” “你啊。为什么要回去呢?” “为了向海神祈祷” “祈祷什么?” “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国王有什么愿望。但是如果他们想要结束在海底的生活,那么我想许愿让他们寿终正寝。因为能做到这点的只有我,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想为之祈祷” “那么,你想要怎样呢?” “我?我……” 萨利夫一时闭上了嘴,无论如何都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对此他拢起散落的前发,苦笑起来。 “我想要祈祷希茵民众的愿望” 早餐时,萨利夫与希尔嘉在桌上谈起了给《花之少女》号运粮的事。为了报答《花之少女》号,萨利夫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之后仅需考虑如何从锁岛前往希茵出现的海域。萨利夫正想跟希尔嘉商量借船,这时瓦迪姆从旁插嘴道: “我载你到希茵去” 瓦迪姆这意想不到的话让萨利夫很是吃惊,他不禁眨起眼来。 “这吹的是什么风啊?” “我也是昏了头吧” “别发脾气啊” 瓦迪姆露出微微苦笑,他拢起前发仰望天空。 “希茵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只想去确认一下” “要是存在的话你怎么办?” “它存不存在都没害处,对吧?我只是想知道十二年前我看到的是什么。如果真的存在,那也无妨。但要是不存在的话,我也不想去说什么希茵存在之类的老话。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无论理由为何,瓦迪姆能去希茵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但想悄悄地去希茵,目前已是不可能了” 这是个实际问题,《花之少女》号肯定无法在不被教会的船发现的情况下到达希茵。那些人现在大概正监视着希茵出现的海域。 “我知道。想点什么办法吧。你偶尔也动动脑子” 瓦迪姆扬起嘴角,用手指戳了戳萨利夫的脑袋。 早餐结束后,为了运送粮食,小船数度往返于《花之少女》号和沙滩之间。看到这艘停泊在海上的船名,希尔嘉道:“真是个好名字”,然后又给了一头羊。萨利夫拒绝了,称如果不接受付款,就不能收,不过希尔嘉也没有退让。 “你消除了我女儿的不安,这是谢礼。你就收下吧” 既然说是谢礼就无法回绝了,萨利夫半是被迫地收下了羊。 为了给离开锁岛的萨利夫一行送行,许多居民来到海边。划手们先一步坐上了小船。这会儿正焦急地等待着与当地人告别的萨利夫一行。 ‘承蒙照顾了,老人家’ ‘帮助希茵的巫觋,就等于救助海神。你不必介意’ 沙滩上搬来了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其上,萨利夫在他面前跪下,用双手包裹住他那干枯的手,以此作别,老人呵呵地冲他笑起来。然后悠闲地嘟哝道:‘受你这样的人一跪,老夫定能长寿啊’。 在老人手上的污垢中,萨利夫发现了一块明显不是污垢的颜色。那是一支弯曲的小常春藤,上面只有一片叶。那是褪了色的巫觋花纹。 萨利夫灵机一动,他站起身来环顾周围,寻找目标少女。但却没能在附近找到。 “希尔嘉。您女儿呢?” “萨利菲拉!” 希尔嘉一喊,那有着黑色卷发的少女便从人墙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少女羞怯地看向这边,希尔嘉向她招招手。 少女走过来,萨利夫又在她面前跪下。然后用那有着花纹的双手握住了少女的小手。 “因为承蒙大家慷慨相赠,为表谢意,我要送锁岛的巫觋一份礼物” 萨利夫用指尖在她的手背上描画出希茵的花纹。如果这是守印,就需要蘸着染料来画,但他却仅以指尖在她的皮肤上描绘。 瓦迪姆饶有兴趣地盯着萨利夫的手。在周围人群的注视下,少女不舒服地转过身,对萨利夫说道: “这是魔法吗?” “你这么认为?” 萨利夫反问道,这时在她手背上现出了一朵小花的花纹。瓦迪姆几乎要屏住呼吸了。 一枚枚小小的花瓣颜色各异,就像萨利夫身上的花纹一样,这朵花被画在了少女的皮肤上。 萨利夫聚集起流淌在少女身上的那一点点力量。以她所持有的力量,充其量只能作出这样一朵小花。 但对少女来说,手背上出现的这朵花似乎就已足够。 “这是……!” 用手指摩擦着浮现出来的花纹,在知道这样做不会使花纹消失后,少女高兴得不知该怎么才好,一会儿用左手握右手,一会儿用右手握左手,兴 奋地交握住两只手。 “这是我赠给锁岛巫觋的礼物。虽然只有这一点” 少女大大摇头。她跑到起浪的海边,然后转身面向萨利夫。 “海在笑!” 少女露出满脸笑容,黑发随风飘舞,萨利夫一边看着她转圈跳舞一边站起身来。 “风在唱歌吧?” 少女停下脚步不再转圈,她将两手挡在耳边倾听风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偏过头。 “这是海神的声音吗?” “这是大自然赞美海神的声音,萨利菲拉” 萨利夫也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他第一次知道这种理所当然会听到的风的歌声,对于那些听不到的人来说竟是那么新鲜。 萨利夫成为巫觋时比少女要小得多。他完全不知道听不见赞美神之声的状况。 少女慢慢地睁开眼,然后从起浪的海边跑了回来,抱住萨利夫的腰。 “我也能唱歌吗” 萨利夫对那双仰望自己的大眼睛露出微笑,他抚摸着少女的黑发。然后他想起,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一景象。 少女不掩饰自己纯粹的好意,萨利夫在她身上看到了九岁时的自己。他也曾这样向年长很多的姐姐撒娇。她身上有着好闻的海水的味道。 萨利夫不知不觉间,已经追上了姐姐的年龄。 “唱吧,萨利菲拉。海神无论何时,都像倾听海的笑声、风的歌声、树木的耳语声那般,倾听着生活在这座岛上的你们的声音” 少女笑着大大点头,她先让父亲看那花纹,然后又跑向长老那里。 萨利夫注视着这一切,这时希尔嘉在他面前跪下。 “万分感谢,希茵的萨利菲拉?阿?斯蒂利亚。要如何向你表示感谢……” “我讨厌欠来欠去的。你就当这是你给我们食物的谢礼吧” 萨利夫拉起握着双手的希尔嘉的手,催他起身。 “希尔嘉。那孩子叫什么名?” “巫觋没有名字” “啊,是。但出生时有名字吧?虽然我在记事前就被选作了巫觋,所以不知道自己的本名” 被拉着手起身的希尔嘉,看着少女正高兴地四下展示她的花纹,于是眯起眼睛道: “英珐” 萨利夫屏住呼吸。 那是“花”的意思。 少女与那位有着和她相似的黑色鬈发的女性——即养育了萨利夫的姐姐——同名。 “所以才会在那孩子手上浮现出花的花纹吗” “或许、吧” 萨利夫回答希尔嘉道,然后再次对逗留期间的款待表示感谢。希尔嘉缓缓地左右摇头,然后紧紧地握住了萨利夫的手。 “祝愿你还有《英珐》号,航行平安” 萨利夫也同样有力地回握住他的手。 离夏至只剩十天了。 格雷乌斯站在《翡翠姬》号的舰尾甲板上,监视着水兵们用磨石打磨甲板。这是一如往常的清晨景象。 风向变了,水手接到水手长的命令,跑过甲板向动索奔去。 格雷乌斯看着水手们拉起转帆索,这时他发现谢里尔从中走来。水兵在向他敬礼。他踩着优雅的步伐来到舰尾,走上楼梯,模样完全不像是在摇晃的甲板上。 “舰长,可以稍微占用您点时间吗?” “什么事?” “是关于萨利夫?詹提尔的” 格雷乌斯看着谢里尔那平静的目光,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 格雷乌斯重又看向甲板,看到一个水兵停下了手中的活,正抬头望着这边。他们的视线相遇,格雷乌斯刚要开口提醒他,却被谢里尔抢先喊道: “埃弗雷姆!偷什么懒!” 被骂的水兵连忙回去磨甲板。 格雷乌斯转头叫来正在监督清晨作业的士官。 “我回舰长室了。之后就拜托你了” 格雷乌斯留下这句话后,招手示意谢里尔跟上来。 离开锁岛后,《花之少女》号北上,在锁状列岛的小岛中,从两座偏远的岛屿间穿过,驶进了伊尔玛岛的南部海域。 夜晚若无其事地过去了。太阳高挂天际,不过离正午还有些时候。 “那么,结果你到底是想去哪啊?” 船长室里,一张海图摊在桌上,萨利夫和瓦迪姆正头碰头地看着它。海图上画着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以及其间纵横南北的锁状列岛。那里全是浅滩的记号,非常显眼。 萨利夫把手指向传说中希茵会出现的海域。现在《珍珠》号——或者别的隶属于教会的船,大概也正向那片海域驶进。 “再稍微等等” 萨利夫闭上眼睛,用脱去手套的手抚摸着海图。他的指尖将伊尔玛岛纵向等分,就这样由北向南划了下去。 接着他停住手指,抬起眼帘。指尖正指着由伊尔玛岛南下所至的海域。那里恰好是拉因大陆与伊尔玛岛的正中间。 萨利夫将放在桌上的别针钉在那里。 “我想去这” “还要三天……。不,如果逆风行驶的话大概需要四天” 瓦迪姆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同时看向架子上的圆形日历。日历是黄铜制的,如每月进行调整可使用几十年。 “今天是十五号” “夏至是二十二号” 到夏至晚上似乎能抵达目标海域。 “能进入希茵吗?至今为止虽然有人见过,但却没人进去过”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此话怎讲?” “那片大雾是为了躲避船只所产生的,但今年因为海神在呼唤我所以不会有问题,大海是这么说的” “……大海” “信不信由你” 萨利夫从敞开的窗户望向大海。听得见船身破浪而行的声音。 “不……” 瓦迪姆没有说他信不信。 “总之,就拜托大海和风来引领《花之少女》号去希茵吧” 瓦迪姆装作没听见这句非现实的发言,他指着别针道: “这点就是希茵会出现的地方吗?” “是的,不过正确来说,这里是……” 瓦迪姆正听着萨利夫谈论希茵的事,这时却从甲板上传来了喊他的叫声。 “船长!有船影!” 萨利夫与瓦迪姆对看了一眼,同时点点头,然后从船长室走向甲板。 眼下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逆风。但是水手们旋转帆桁,顺利地用船帆阻止了海风。目的地在上风处,船正以曲折的航路驶向那里。 风满满地吹来,吹得几张白帆鼓鼓的。蓝天映衬出帆的洁白。 “在哪里?” “似乎在朝这边开来” 水手指着大海,回答了瓦迪姆的问题。对方就在左舷后方。 “从甲板上还看不见” 由水手指出的方向可知,那条船正好走的是由伊尔玛岛东部到拉因格兰特西部的航路。以对方的速度,视情况而定,可能会追上《花之少女》号。 “是敌是友,还是无关船只” 瓦迪姆嘟哝道,对此萨利夫耸耸肩,回答: “要是有喜欢在这一带航行的商船就好了” “换作我的话,就不会在这里航行” “即便是我,也不敢走这条航路啊” 在希茵沉没的海域,浅滩不断且暗礁很多。如果发现海面上有神秘的飞沫,最好进行回避。但 是,这里并不是无法航行的海域,会有船出现本身并不奇怪。 “或许是哪个奇怪的船长开船来想要见识一下希茵吧” “可这也有点太早了吧?离夏至还有七天呢” 二人登上船尾楼,观看航迹。展开在视野中的,只有一条曲度缓和的水平线。 “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相关人士咯。在这种场合下,海军是同伴教会是敌人,对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 萨利夫来到船舷边望着大海。风从右前方吹来。 “看不见啊” “什么?” 听到萨利夫嘟哝,瓦迪姆歪起头来。萨利夫始终看向水平线的彼方,这时眨了眨眼。 “虽然风能让我看到其所见的风景,但逆风时就不行了。而且现在还是逆流航行” “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啊” “……能稍微改变风向,让风停止一刹那,只有这种程度。而且还要在风和海高兴的时候” 巫觋之力并非万能。如果万能的话,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萨利夫再一次依依不舍地望向大海,同时听到吹过的风在笑。 “偶尔,我也会想,要是听不到大自然的声音就好了” 如同在嘲笑他的无力,风咯咯地笑着,萨利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大自然应该没有恶意,他们不会想要去为难萨利夫。 “直到可以做出判断为止,就只能等了” 瓦迪姆说完后,又过了几个小时,《花之少女》号依旧在向目的地行驶。 萨利夫登上樯楼与守卫换班,等着那小小的一点船影成形。如果能看到船的形状,萨利夫就能轻易猜出它的名字。而从伊尔玛岛驶来的是《翡翠姬》号。 萨利夫下到甲板上,站在船舷边看着驶近的军舰。瓦迪姆一边用望远镜敲打着手掌,一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翡翠姬》号升起信号旗,示意《花之少女》号停船。瓦迪姆命令水手停船。船索被拉紧,帆呈逆帆状态。《花之少女》号渐渐减速,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会有什么事呢” 瓦迪姆走到萨利夫旁边,用望远镜望向《翡翠姬》号。 “关于《珍珠》号的事,就算询问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有用的情报” “如果是那种事,用信号旗就够了” “《黄金之鹫》号不跟他们一起行动吗?” “不知道。没必要一起行动吧。如果是兵分两路的话,我想他们大概会从阿雷利亚岛那边过来” 就算在海军供职再久,也无法预测出军舰的所有行动。但是,如果用两艘军舰进行搜索的话,采取相同路线就太浪费了。 “如果《珍珠》号在追我们,那想找他们的《翡翠姬》号也必然会追来。《珍珠》号为了抓我,大概会来这片据说希茵会出现的海域。或许已经在等我们了呢” 触礁的《珍珠》号没看有什么大碍。如果能从浅滩里出来,继续航海不是问题。就算此时出现也很正常。 瓦迪姆一边搔着脖子,一边困惑地说道: “就是说要去希茵而不被敌人发现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是的” 萨利夫耸耸肩。 《翡翠姬》号的船影已经能用肉眼看清了。从左舷后方而来的《翡翠姬》号,与《花之少女》号并列。能看见那些在甲板上站着干活的水兵。 “但愿《翡翠姬》号别不小心被希茵的雾吞没了” “对自己的大哥这么说话不好吧” 萨利夫这样被瓦迪姆一说,不禁环视《翡翠姬》号的甲板,然后在舰尾甲板上看到了谢里尔。但却不见格雷乌斯的身影。 为什么。 萨利夫想,同时《翡翠姬》号的炮门打开了。 “趴下!” 听到萨利夫的警告,在《花之少女》号甲板上作业的水手们立即作出反应。下一刻,破裂声连同木头碎裂的声音一同在周围传开。趴在甲板上的萨利夫,鼻尖飘过一阵刺鼻的硝烟味。 “拉起转帆索!” 听到瓦迪姆的命令水手们站起来跑向船索处。他们毫不迷茫地响应了一一下达的指示。撑起舵,回转帆桁,《花之少女》号转向下风处。 没有还击之力就只能逃跑。 他们虽然在往回走,但即便逃过了《翡翠姬》号也不能往西南方向去。风是从西南方吹来的。船无法笔直地驶向上风处。 而且也不无法再逃向锁状列岛的西部。那样一来就去不了希茵了。《花之少女》号改变策略,以逃过《翡翠姬》号的攻击为唯一目标。 但是《翡翠姬》号是军舰。没那么容易让猎物逃跑。《翡翠姬》号也立即转向,一下就追上了《花之少女》号。 萨利夫看着《翡翠姬》号。进行指挥的是谢里尔。没有看到格雷乌斯。但是现在没时间担心这些了。炮口再度从炮门里出现。它们一齐喷射出火焰。 甲板上响起喊声与骂声。索具断了,正随风飘舞。第三个固定(支撑帆柱的)横静索的滑轮正如坠子般大幅摇摆。 瓦迪姆从硝烟对面跑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 萨利夫吼道,同时看向甲板。所见之处无人重伤。但也无法坚持很久。 “船长—!西南方有船影—!” 听到从樯楼上传来的声音,萨利夫看向瓦迪姆。 瓦迪姆也回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即便如此,萨利夫还是知道他想说的话。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后无力地点了点头。 来自《翡翠姬》号的攻击出乎意料。 “不好意思啊,海军先生” 瓦迪姆冷酷地以这种客气的方式称呼萨利夫。 他喊操作动索的水手,叫他停船。 “祈祷《珍珠》号会是艘舒适的船吧” 瓦迪姆只对萨利夫说了这一句,然后他示意水手升起白旗。 五章 马卡斯大主教从《珍珠》号的船尾甲板上眺望着位于前方的两艘船。一艘是隶属于王立海军的《翡翠姬》号,另一艘是拉因格兰特籍的商船《花之少女》号。两船相并而停。 《花之少女》号的船尾打出了信号旗。虽然之前它曾为逃过《翡翠姬》号的攻击而一度转向,但在看到《珍珠》号后它最终选择了放弃。 终于追到了。 前几天,《花之少女》号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他们的追捕。与《珍珠》号相比,虽然它也不是吃水很浅的船,但却轻松地穿过了浅滩。而另一方面《珍珠》号则为了将开上浅滩的船拉回海中,花了半天的时间。 那是件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 “船长,从《花之少女》号发来信号” 航海士读着飘在《花之少女》号船尾的信号旗,然后向站在大主教身后几步的古伊纳斯说道: “<《花之少女》号船长:申请交涉>” 古伊纳斯也看向信号旗,在确认过内容后,他放下望远镜看着大主教。意思是问“要怎么办?” “跟他们交涉” 虽然不知道提出申请的是船长,还是萨利夫,总之《花之少女》号是跑不了了。 两手被牢牢地绑在身后,萨利夫被粗暴地推倒在《珍珠》号的甲板上。虽然他设法不让脸部着地,但取而代之却把肩膀撞得生疼。粗草绳深深陷入手腕,勒得骨头咯咯作响。 带他来的,是瓦迪姆和谢里尔。《花之少女》号投降后谢里尔来到船上,他看着被捕的萨利夫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就是在瓦迪姆提出要同《珍珠》号交易时,他也只答了句“好啊”,依旧是满脸笑容。 《翡翠姬》号为什么会听从大主教,格雷乌斯现在情况如何,对于这些谢里尔只字未提。但有一件事就算不说也能明白。那就是,《翡翠姬》号的内鬼是谢里尔。 午后的阳光洒满甲板,萨利夫直起身来,跪坐在甲板上,瓦迪姆抓着他的头发使他皱起眉头。瓦迪姆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前额抵在甲板上,使他无法抬头。 某人的脚步声接近,瓦迪姆屏住呼吸。 他绷紧身体,甚至没发现萨利夫正在他手底下拼命挣扎。萨利夫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硬是扭着脖子抬起了头。 视线前方,站着一名身穿蓝色长袍,脸色很不健康的男人。蓝色长袍是教堂中侍奉海神者的证明。由衣服上的刺绣可知该人的地位。 萨利夫睁大眼睛看着男子那身长袍的装饰。然后再次端详起对方的脸。 不会吧,他的嘴唇翕动。 这回,萨利夫终于明白瓦迪姆为什么会困惑得说不出话来。 站在那里的,是他只在远处看过一次的大主教。他的长袍用金线镶边。那是只有大主教才允许使用的颜色。不会看错也不会误会。 瓦迪姆故意轻咳一声,将萨利夫扔到甲板上,然后他为了转换心情而开口道: “按照刚才的联络,我把詹提尔交到了那边,所以恳请您放过《花之少女》号” 瓦迪姆以商人那种谦恭姿态向大主教低下头。 萨利夫默默地瞪着大主教。他有意识地将站在旁边的谢里尔逐出视野之外。而对站在对面的《珍珠》号船长,他则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 “你为什么要背叛詹提尔士官?” 大主教问道,瓦迪姆耸耸肩,然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我遇见他是在三个月前。而我与《花之少女》号的船员们却交往了三年以上。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为了一个仅认识三个月的男人,《花之少女》号没必要搭上性命,瓦迪姆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他作为商人只选择有益的东西。在不犯法的情况下,于法律范围内追求利益。这是商人应有的姿态。 瓦迪姆一扫先前的动摇,他带着一如往常的无畏笑容与大主教对峙。萨利夫对他的脸皮之厚,不禁感到半分钦佩。若不这样的话也做不了商人嘛。 萨利夫等待着大主教的回答。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因为钱,猊下。他给了我很多钱。但是钱能买命吗?就是给再多的钱,我们也不想要出卖性命” “原来如此” “而且,嘛,我也很感兴趣” 瓦迪姆以轻浮的口吻说道,然后用长靴的鞋尖踢向萨利夫的脚。 “詹提尔说他想去希茵。那可是船员们时常听说的《幻之岛》希茵啊。如果能看到的话谁不想去看看呢。但是啊,如果只是想看希茵的话,我觉得用不着一定得跟詹提尔去,猊下” 大主教猛地扬起那开始变白的眉毛。 “在不碍事的情况下,可否让《花之少女》号同去希茵呢?我也知道希茵的正确位置” “你知道正确位置?” “是的。这是我从詹提尔那里听来的,我想只要他当时没撒谎就不会错” 大主教低头看着萨利夫,萨利夫为了避开他那询问真伪的眼神,紧咬嘴唇把头转到了一边。 “卡尔拉德士官怎么认为?” “是说詹提尔士官会不会撒谎吗?” 谢里尔用爽朗的声音说道,然后闭上了嘴想了一会儿。斟酌过种种可能后,他报告说: “詹提尔士官不擅长撒谎。鉴于此种情况,我不认为他会跟奥尔菲船长说假话” 大主教似乎相信了谢里尔的话,他用冰冷的眼神看向瓦迪姆。 “好吧,奥尔菲船长。你来带路” “谢谢您,猊下” 瓦迪姆行了一礼,将萨利夫交给谢里尔。 “他这样抛弃你真有点意外,是不萨利夫?” 听了谢里尔的低语,萨利夫闭上眼睛以示拒绝,什么也没有回答。 萨利夫狠踢脚尖所能碰到的船壁。当然了,踢也没用。要是人一脚就能踢出个洞,那这么脆弱的船打死也不会有人敢坐。 但是萨利夫依然不停地踢着。一直踢到脚痛,腻烦了才罢休。 这段时间,每天他只要一有空就会这样做。因为他太不老实,如今人们已毫不留情地反绑住了他的双手。明知道这样乱闹会遭束缚,但他还是不肯停手,大概自己也有受虐倾向吧,萨利夫不禁露出了深深的苦笑。 无论怎么挣扎,也脱不开缚住双手的粗草绳。似乎擦破了皮,他能感到一阵阵刺痛。不过他们还没有给他套上犯人用的枷锁,仅此一项或许就该心存感激了吧。至少,这样确实能稍微守住些自尊心。 囚禁萨利夫的船舱,完全照不进一点阳光。这里肯定是在吃水线以下。真想让他们送盏灯来。 “可恶!” 萨利夫出声咒骂。为了让心情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后悔起来。 浑身都潮呼呼的,不过脏水沟的那股臭水味更令人不快。 虽然鼻子已经连那味道都习惯了,变得不怎么在意,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不舒服。在《花之少女》号上他也与水手们一同起居于船舱,但那时不会遭到一连数日的囚禁。 进入船舱后已经过了七天。由送饭次数来推测,恐怕没错。虽然他没有表无法确证。 如果推测正确,那么今天就是夏至了。 到了晚上就会升起一轮满月。 “有好好地向希茵前进吧” 一个人在黑暗中躺着,不自言自语说点什么就会疯掉。正因为能听到走在甲板上的水兵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所以还能骂一骂忍耐下来。要是没有任何声音的话,现在恐怕早就疯了。 为了照顾萨利夫,水兵不时会来露个脸,但是 在这七天中,他却没有和之外的人见过面。 手腕在痛。不能自由活动的肩膀也在痛。因为直接躺在坚硬的船舱里,身体到处都在痛。 萨利夫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可恶……” 他小声嘟哝着,与此同时响起了金属碰撞的咔嚓声。他轻轻扭转脖子,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时微光沿房门四角切开了黑暗。 “你在那里等着” 这样跟卫兵说完后,便见谢里尔进入了萨利夫所躺的房间。虽然许久未见,但现在看到这名原友人的脸却依然让他生气。 谢里尔一手拿着提灯,走到萨利夫身旁,然后单膝跪下。 “今天不闹了?” “我累了。肚子也饿了” 谢里尔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放下提灯取出小刀。刀刃反射着灯光,映照出夕阳般的颜色。 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绷紧身体,谢里尔嘴角上带着微微笑意,将未拿刀的左手伸向他。 “我不是要伤害你” 谢里尔抓住萨利夫的肩膀让他俯下身,然后割断了束缚他双手的粗草绳。萨利夫用恢复自由的双手撑起身来,然后揉着酸痛的手腕和肩膀,道: “谢里尔。《翡翠姬》号怎么样了” “你担心的是舰长吧?” “是啊。你把哥哥怎么样了?” 萨利夫摸着血迹斑斑的手腕,这样问道。谢里尔露出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眼神。 “和你一样,老实地被关在船舱里” “你这犯的可是叛逆罪啊” “那又怎么样?如果猊下取回了与国王陛下同等的权利,那么即便是叛逆罪也没什么好怕的” 谢里尔若无其事地说道,将小刀收回鞘中。萨利夫盯着他手中的刀。即使将它夺过来发动袭击,状况也不会有好转吧。 萨利夫放弃了,他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大主教打算怎么取回权利?” “什么啊。你不知道吗?” 谢里尔夸张地扬起柳眉。 “猊下去希茵,要以你所拥有的巫觋之力引发艾尔萨伊阿斯的奇迹。这样一来就能证明他是神的代言人咯?” “那个奇迹就是将古兰迪尔沉没吗?” “啊~你果然还是知道的嘛。真坏”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喂,你真能将古兰迪尔沉没吗?” “就算我不相信能做到,也还是要服从大主教的话吧?” “但是,如果能做到的话不是很厉害吗。这可不是轻易就能看到的” 谢里尔愉快地呵呵笑起来,同时探出身子。 “我奉劝你一句,萨利夫。最好老实点。《黄金之鹫》号已经和《阳光》号对上了。所以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来救你和舰长” 听到《黄金之鹫》号的名字,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这等于是将父亲和长兄也变为了人质。而且还不确定他们是否平安,这点尤为糟糕。 “然后《翡翠姬》号在我手里” “你是怎么夺得《翡翠姬》号的指挥权的” “用钱和人命。船员中的四分之三被我收买了。而剩下的四分之一,很抱歉都让我给关到船舱里了。因为我说如果有人妨碍就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杀掉示众,所以包括舰长在内大家都很老实” 想到谢里尔也是带着现在这样的优雅笑容对那些被关入船舱的人们放下了狠话,萨利夫就不禁背后发凉。交往了八年,他第一次害怕起谢里尔来。 “没有人受伤吧?” “只有舰长因为乱闹而被打了几下,其他人都好。将舰长抓为人质后,那些没有被我收买的忠于王室的人也都老实了” 谢里尔微笑着,将手指指向萨利夫的鼻尖。 “所以呢,你最好也老实点。这句忠告是我作为朋友给你的最大帮助。因为傍晚时我要回《翡翠姬》号” 如果反抗的话,可就不保证格雷乌斯的生命安全了,这是谢里尔的言外之意。 “你有什么话要对舰长说吗?” 谢里尔站起身来问道,萨利夫摇摇头。 “比起这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听从大主教” “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冒着被处以叛逆罪的危险还要追随他” 听了萨利夫的话,谢里尔发出明快的声音笑道: “萨利夫,你觉得我是谁?” “谢里尔?菲因?雷?卡尔拉德。李赞德侯爵的儿子。变态美术品收集家” “就是那个” 谢里尔愉快地捧腹大笑,同时说道: “我是个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要将想要的东西弄到手的美术品收集家” “你想要什么?” “我想我跟你说过” 萨利夫追寻记忆,试图找出谢里尔想要的、和大主教有关的东西。他想到了一样,不由得眯起一只眼抬头看向谢里尔。 “是吉涅西奥大教堂的艾尔萨伊阿斯像吗” “答得好” 谢里尔满意地点点头。 “父亲和我都非常想要那个。而且如果顺利的话还能连你一起入手。一石二鸟,你不觉得非常棒吗?” “李赞德侯爵也是大主教这边的人吗” “嗯。他现在大概还装作是陛下的同伴,散播着假情报吧。比如说,让《黄金之鹫》号前往伊尔玛岛。父亲也真是坏啊” 萨利夫咂了咂舌,摇头道: “我离开《翡翠姬》号的事,是你通报给古伊纳斯的吧” “是啊。我在你出走的当晚就发现了那封信。然后我与古伊纳斯船长联络。接着再假装是刚刚发现的信,在早晨交给了舰长。要骗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谢里尔吃吃地笑着,然后他想起了来此的目的,道: “对了。猊下让我带你过去” 萨利夫盯盯地望着谢里尔优雅地伸过来的手。 “似乎已经快到希茵了” “我知道了” 萨利夫没有去拉他伸来的手,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萨利夫登上上层甲板,看着水手们在狭窄的地方来回奔跑。因为一直是以双手被缚的状态躺着睡觉的,所以身体很僵硬,他就这样被领上了船尾甲板。 大主教正和古伊纳斯船长说着什么。萨利夫追着他们的视线,确认到《花之少女》号正实实在地驶近目标海域。 由太阳的位置来看,离正午还有些时间。萨利夫正推测着距离月蚀的时间,这时大主教转过身来。 “早上好,詹提尔士官。船舱里的生活感觉怎么样?” 大主教殷勤地向他摊开双手,对此萨利夫笑答: “嗯。托您的福,非常舒适” 那脏污的衬衫和凌乱的头发无从掩饰。任谁听了都能明白萨利夫的话是在逞强。 听着两人的对话,古伊纳斯船长不禁面部抽筋看向一边。谢里尔则为了掩饰住大笑用手捂住了嘴巴。 毫不介意那些人,萨利夫依旧笑着看向《花之少女》号。 “詹提尔士官。不,应该叫《海神巫觋》大人吧?希茵确是在《花之少女》号前进的方向吗?如果不对的话,把那条船击沉也无妨” 《珍珠》号的大炮正瞄准着《花之少女》号的船尾。大主教的话不仅仅是威胁。像《花之少女》号那样的商船,面对《珍珠》号的炮击简直无从招架。 “即便错了,原因也不在《花之少女》号的船长吧?如果我告诉他的是假的,那他就不会知道正确位置” “那么,到底对不对呢?” 萨利夫心情阴郁地抑制住了叹息。 “让我看看海图” 谢里尔叫航海士摊开海图。 “现在的位置是?” “在这一带” 萨利夫看着谢里尔所指的位置,然后又看向《花之少女》号。 他们现在来到了伊尔玛岛南端和拉因大陆的正中间一带,周围没有可当做目标的陆地。 萨利夫环视着空无一物的大海,倾听着船首破浪的声音与拂面而过的风声。倾听着他们的讲解。大自然是绝对不会撒谎的。 “没有错” 萨利夫点头答道,将手伸向海图。 “希茵会在这里出现” 他用指尖咚地指向海图上的大海,然后在其周围画了个圈。 “《花之少女》号会在这里停船” 萨利夫指着圆圈的中心。 “因为我曾告诉过奥尔菲船长希茵会在这里出现。而《珍珠》号的目标也是要进入希茵,所以应该在《花之少女》号附近停船。只不过,希茵出现时会起大浪,所以如果靠得太近只会相互碰撞造成船体大破” 萨利夫就像在对一个无知的孩子说话一样,细致地告诉了大主教一切。 不知道在场的人对萨利夫的话相信多少。不过就算他们充耳不闻也无所谓。反正《花之少女》号会在萨利夫所说的位置停船,而《珍珠》号也会开到那附近。重要的是两船间的距离。 大主教盯盯地看着海图。或许是在考虑萨利夫有没有耍诈。 大主教看向《珍珠》号的船长。 “追上《花之少女》号” 他命令道,从中听不出他是不是已经相信了萨利夫的话。接着大主教重新看向萨利夫。 “卡尔拉德士官。让詹提尔士官稍微去休息一下吧。让他换件衣服、吃些饭吧” “谢谢您,猊下” 萨利夫发自内心地向他道谢。 总之,他现在想洗澡换衣服。如果能在明亮的房间里吃点东西,那么无论是凉饭,还是生蛆的硬面包,他都不会介意。 萨利夫行了一礼,然后随谢里尔一同走下船尾甲板,来到升降口。在下楼梯前,他稍微看了一下开在前面的《花之少女》号。 太阳开始下沉,月亮升至中空,这时萨利夫再次被古伊纳斯带到上层甲板。谢里尔似乎已经回《翡翠姬》号了。 登上受海风吹拂的甲板,萨利夫背对着夕阳染红的天空,看到《花之少女》号正浮在海上。海风吹过,摇曳了他的黑发。 跳动的头发搔痒着他的脸颊,萨利夫听着海风的声音。按照风传来的话,《花之少女》号似乎正停在萨利夫所说的那个位置。而隔着《珍珠》号,浮在对面的则是《翡翠姬》号。 “猊下在船尾甲板上” 被古伊纳斯押着后背,萨利夫登上了船尾甲板。大主教正从较高处环视大海。 他身穿代表海洋的蓝色长袍,本该是一名将一切奉献给海神的圣职者。然而,从他心中却感觉不到对海神的敬意。 毫无疑问他一次也没听过海的歌声。他自己大概也从没唱过歌颂海神的歌。海神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道具。 “詹提尔士官。太阳似乎快要沉下去了?” 大主教没有回头,傲慢地向他问道。萨利夫看着古伊纳斯,一边叹气一边问道: “现在几点?” “十九点多” “月蚀还要等一会儿才开始” 西方的天空又微微被染红了些。萨利夫仰望天空,看着那闪闪发光的星星。接着他将目光投向那看上去大得吓人的满月。如果长时间盯着看的话,感觉似乎连心都会被月亮吸走。 萨利夫强行将视线从满月上移开。《花之少女》号为了防止冲撞点起了灯火。不过今夜似乎不需要那种灯火,大海已经被照得一派明亮。 月光看上去就像是那照亮舞台的明灯。 萨利夫好几次将搔痒着脸颊的黑发别到耳后,但海风高兴地在他周围跳动,很快又邀请头发跳起了舞。 他面露苦笑,此时他所听到的声音,是《珍珠》号连同任何一条船上的人都听不到的。 海风和波浪在笑。 就连被风吹起的《珍珠》号的白帆,听上去好像也在笑。 ——欢迎回来,萨利菲拉。 ——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来,这里是希茵。 ——这里就是希茵咯。 ——就在这里。 日落西海。一抹红线浮出水平面,继而消失。 微红的天空,仿佛被深蓝色追赶一般,落入了水平线的另一端。 同时周围毫无先兆地起了雾。《花之少女》号的船影,甚至是那些点起的灯火都不见了。 《珍珠》号的甲板上起了一阵骚动。 雾浓得连身旁的同伴都分辨不清了。 萨利夫紧张地舔着干燥的嘴唇。 心脏怦怦跳动,他跑了起来。 ——来,呼唤吧。 ——快一点。 ——呼唤希茵! 能回希茵了。 这一想法使他激动。 然后,怀抱着同样的不安,他让心情沉入海底。 萨利夫慢慢吸气,闭上眼睛,在脑中回想《海底之国》希茵,回想现身于海上的《幻之岛》希茵。 然后他冲着大主教的后背嘟哝道: “这里就是” 大海被分开。 《珍珠》号一下子落进波谷。 “希茵了” “这是……!?” 《花之少女》号受到巨浪袭击,站在船尾甲板上的瓦迪姆一下子扑到了扶手上。船身嘎吱作响,大幅地左右摇晃,即便如此《花之少女》号依然设法坚持住不翻船。 趴在地上环顾四周,只见水手们也正紧靠着身边的物品。 巨浪是在突如其来的迷雾包围住《花之少女》号后涌起的。瓦迪姆甚至没时间去回想曾经所见的那次大雾。 摇晃平息后,他在甲板上站起身来。流动的海风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下子停了。不止风,连海水的流动也被制止了。 他闻到擦着鼻尖流过的雾的气息。 在海水的味道里,混杂了一种清爽的森林的味道。 如同站在清晨的港口上。 水手们的喊声也逐渐平复下来。 瓦迪姆穿过恢复平静的船尾甲板,把手搭在船舷上,眺望大海。 然后,他睁大了眼睛。 萨利夫嘟哝的同时,《珍珠》号如同被人从海底顶上来般飞了起来,然后大幅摇晃。 听得见龙骨折断的悲鸣。如同触礁一般,船体嘎吱一声碎成两半。 从周围传来惊慌的喊声。 “这是怎么回事!” 大主教披头散发地紧紧抱住船尾甲板的扶手,萨利夫向他微笑着答道: “这就是希茵啊,猊下” 帆柱发出咯吱咯吱的不祥声音,它失去了支撑开始倾斜,最后将绳索拉断倒了下来。 水兵们遭到下落的帆桁袭击,他们在狭窄的甲板上来回奔跑,试图找出可以逃避的地方。 帆柱如同瞄准大主教般砸了下来。 大主教只是瞪大了眼睛凝望着帆柱。 萨利夫没有看到最后。 他没有那种时间。 悲鸣与怒吼交织在一起。 甲板已经倾斜了。 事态正如预想中一样,萨利夫没有惊 慌,他从倾斜的甲板上滑步而下,越过船舷,跳到了地面上。 绿叶繁茂的树木包围了《珍珠》号。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使周围增添了一层梦幻气息。 对萨利夫来说,那是既怀念又感伤的风景。 树木的颜色,树叶的沙沙声,小鸟的啼鸣,甚至就连吹来的风的味道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这里正是希茵。 萨利夫回头看向《珍珠》号。 《珍珠》号的帆柱悉数倒塌,船身撞在陆地上可怜地碎成了两半。它那包裹着白帆的模样,恰似一个巨大的灵柩。同样地,《翡翠姬》号大概也因希茵的出现而被卷进了某个地方。 萨利夫背对着发出呻吟的灵柩。 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他开始向《花之少女》号漂浮的方向奔去。 萨利夫穿过熟悉的森林,走过被人踩实的道路。接着他如同在雾气中游泳般,向西走上了兽道。 覆盖头顶的茂密树木为他的归来而欢喜,它们使树叶摩擦发出沙沙声。从寂静的森林深处,鸟儿正用困倦的声音对这阵吵杂发出抱怨。 ——萨利菲拉。 某人那不可解的声音引导着萨利夫。他遵从召唤跑在一条小路上。 雾气淡了。 他穿过森林,踏入了豁然开朗的空间。 然后慢慢地停下脚步。 他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接着他看向眼前的景象。 展现在眼前的空间中,有一座湖于雾中隐约浮现。 当萨利夫还在希茵时,他常来这座湖畔玩水。但是因为这湖的水是海水,所以过后皮肤上总会残留着海水的湿气。 就连这些也让他感到怀念。 萨利夫眯起眼睛自然地张开了嘴。 这里正是希茵的海水湖。 萨利夫环视周围,目光转向海神的神殿。 那本该是由白石建造,但看上去却不然。因为从海水湖中伸出的长春藤覆盖了白石墙壁。 毫无疑问,这座湖正是在希茵作为海神信仰基石的海水湖。 他回来了。 但是,萨利夫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环顾周围。 在海上免于海风袭击的只有萨利夫。所以谁也不会来这里。但是在希茵呼唤萨利夫的是海神。如此一来,它很有可能会送来某人作为希茵民众的代表与萨利夫对话。 萨利夫回头看向神殿,胸中涌起一阵不安。 感觉好像是失去了某种已经忘记、但却非常重要的记忆。他觉得自己过去也曾这样独自前往过那座湖。 他抱怀不安走向湖边,这件事应该确实发生过。 那是和姐姐一起玩过的湖。神殿的人们都对萨利夫非常亲切。对于湖和神殿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可是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呢。 慢慢地走近水边,他试图唤起那份模糊的记忆,但却没有成功。 要想却想不起来的感觉十分糟糕,萨利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时他听见船桨划水的声音,于是看向湖面。一条小船正从雾中划来。划船的是瓦迪姆。他没有回头去看萨利夫所站的湖畔,只是不停地划着,然后粗暴地把船开到了岸上。 “哟” 瓦迪姆坐在小船上,抬头仰望着萨利夫。 “你还好吧?” 萨利夫皱着眉,低头看着瓦迪姆的笑脸。他想起自己被打倒在甲板上的事,莫名地生起气来。 冲着瓦迪姆那张微笑着仰望自己的脸,萨利夫抬起脚用长靴靴底使劲踩了过去。 “呀!你这是干什么啊!” “你把我打倒在甲板上时是动真格的吧?别以为做完就没事了。以后也给我记着” “别那么生气啊!” 瓦迪姆将两臂交叉挡在脸前,一边从萨利夫的长靴攻击下保护自己一边大叫道: “要不当真去做,会被怀疑的!用那种半吊子的演技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大主教也会起疑的!” “但我现在怀疑你的真意” “就算再怎么被同伴背叛,你也不该连我也怀疑啊。再说了,那些你也都很明白吧。那场戏演得真是出神入化,对吧?” 瓦迪姆恶作剧似的闭起了一只眼,对此萨利夫绷着脸住了口。 他们俩在认识到真的遇上了《珍珠》号后,便开始商量要如何进入希茵,以及怎样平安地出来。结果,他们写成这样一出戏:瓦迪姆为了保护同伴的性命将萨利夫卖给大主教,然后利用希茵的正确位置这一交涉材料与之同行。 萨利夫进入了希茵,虽然方法粗暴但也成功地阻止了大主教。最后甚至将作为逃脱手段的《花之少女》号也平安无事地招进了希茵之中。 他现在确实没资格抱怨什么。 “《花之少女》号呢?” 瓦迪姆来到岸上,为了不让小船漂走将其拉上岸后,他回答了萨利夫的问题: “没事” “船员们也没事?” “嗯。按照你说的,我叫大家都别从《花之少女》号下来” 萨利夫望着湖面,风似乎察觉到他的挂虑,一下子吹散了迷雾。被满月的光芒照亮,他看到浮在湖中央的《花之少女》号平安无事,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是海风将《花之少女》号准确无误地带到了海水湖的位置。风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如抚摸般掠过了萨利夫的手腕。 “把你带到《珍珠》号上后咱们那可了不得了。拉西说你答应过要教他识字,他显得非常生气。要是不把你带回来啊,我简直会被那家伙推下大海” “如此说来,他曾抱怨你和埃尔涅斯太严厉了” 萨利夫想起那名坐在自己怀里的少年,不觉露出微笑。 “话说回来,《珍珠》号怎么样了?” “全毁了。活下来的人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坐小船逃跑,但船是完了。都折成了两半” 瓦迪姆想象着《花之少女》号要是遇上这事会怎样,他听着萨利夫的说明,不觉背后冒凉风。 作为一船之长,最害怕的就是失去自己的船。 在四周被森林包围的海水湖上,夜空宛如裁剪下来的布条一样挂在那里。圆圆的月亮,微微开始变形了。 黑暗侵蚀着月亮,画出了一条曲线。虽然在拉因格兰特月蚀只被解释为影子照在月亮上,但在希茵,人们相信是海神遮住了月亮。 “月蚀开始了” 萨利夫嘟哝道,受他影响,瓦迪姆也抬头看着天空。 “神来了吗?” “向海神祈祷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萨利夫点点头,他睁大眼睛看到一束金光穿过眼前,于是便将视线转向湖面。无数金光从湖中飘上来。 瓦迪姆伸出手,用指尖一碰,光就如肥皂泡般破裂消散了。 “这是什么啊?” “我想这里与海底相通” 萨利夫回答了瓦迪姆的问题,然后皱起眉头。他发现自己说的不是拉因格兰特语。看看瓦迪姆,他也一样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萨利夫试着用希茵语说道: ‘因为在碰到海风来到这里时,光也是这样跳动的’ “是吗?” 瓦迪姆理所当然地答道,然后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语?” ‘希茵语’ 受到湖中飘出的灯火照耀,语言的隔阂似乎被打破了。独自一人被海风吹来的萨利夫是不会开口说话的。难道说,这是因为瓦迪姆在才引发出的现象吗。 萨利夫将视线转回到不断吐出金光的湖面。湖中只有《花之少女》号孤零零地 漂浮着。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收起船帆的船漂浮在那里,仿佛是被人抛弃在小小的湖中央。 《花之少女》号周围也有灯火飘飘摇摇地跳动。可以看见几名船员正从甲板上凝视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看着这副充满幻想的景象,不一会儿在《花之少女》号前,浮上来一个闪耀着金光的人影。 “有谁从海底来了” 萨利夫的心跳因不安与期待而加快。他紧张地用手按住呼吸困难的胸口。心脏如同被木槌敲打般激烈地跳动着,似乎就要冲破胸膛。 那个人形物体渡过湖面。 随着不断接近湖畔,她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 微微卷曲的黑发描绘出柔和的曲线垂至胸前。白色长袍上被施以纤细的刺绣,随着光照的变化闪耀出七种颜色。金制的装饰品相互碰撞奏出了优美的音色。 走来的女性有着白皙的脸庞,带笑的温和眼神和形状优美的嘴唇。 他所怀念的微笑就在那里。 女子散发着他所无法忘怀的甜甜的海水味,她赤足站立在湖畔。 萨利夫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名女子了。 驻足站立在萨利夫眼前,英珐用那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的爽朗声音笑了起来。 ‘你长大了,萨利菲拉’ 英珐用温柔的声音呼唤着,她所说的语言尽管是希茵语,但也像拉因格兰特语。听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这是一种无从捕捉的暧昧语言。 萨利夫伸出手,抓住了现在变得比自己矮小的英珐的手腕。 确实的触感和温度从手掌转来。 被这温暖的手臂拥抱入眠的时光,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 萨利夫将英珐那感觉比记忆中小了许多的身体拉过来,紧紧抱住。 与儿时的记忆相同,从那温暖柔软的皮肤上传来了甜甜的海水味。 怀念,眷恋,充溢胸膛。 再会的喜悦将他的胸口勒紧,他在痛苦中挤出声音道: ‘姐姐’ 英珐温柔地拿开了萨利夫那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她伸出手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 ‘以前你是那么小,都是让我抱着,不过现在却有点不行了’ 她的嘴唇画出一抹曲线,英珐抬头看着萨利夫,高兴地呵呵笑起来。而萨利夫却撅起嘴,微微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对于英珐来说,萨利夫永远都是她的小弟弟,就算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就算他已经长到同她一般大。 ‘九岁时,我已经不让英珐你抱了’ ‘可能是吧?但是在双亲死后,一直是我抚养你的。你总是那么爱撒娇。你常说自己做了噩梦就跑到我这里来。却不让我和你一起睡’ ‘那是更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你那时非常小,我觉得自己必须保护你。但是现在,已经不用我来保护了,不再保护你也可以了’ 英珐用手掌抚摸似地轻轻拍打着萨利夫的脸颊。 从海水湖中飘上来的金光在两人周围跳动。 夜空里,月亮正渐渐为黑暗吞噬。 没有多少时间享受再会的喜悦了。 ‘英珐……’ ‘要养育这样一个好男儿,果然还是要有时间变化才好’ 英珐无心的一句话,却让萨利夫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将希茵的时间停止的人正是萨利夫。他所抱的罪恶感,因英珐的一句话而发出悲鸣。 不止英珐,希茵的人们真的都希望时间停止吗。 他们对生活在海中的事,不觉得厌倦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萨利夫渐渐理解了自己曾许下的愿望的含义,然后他一直很在意这些事。 不知英珐晓不晓得萨利夫的不安,只见她微笑着说道: ‘能看到你长大的样子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 英珐用母亲般的目光抬头望着萨利夫,她用双手抓住他的两腕。 ‘你没事就好,萨利菲拉’ 仅此一句,感觉似乎就包含了英珐的全部心意。 ‘英珐。大家呢?’ ‘没有变。希茵完全没有变化’ 萨利夫的脸僵住了。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们不想改变吗?’ ‘谁都不想哦。当海神的意志将你从希茵带走时,我们都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被允许在时间流动的世界里生活了。所以,请回去吧,萨利菲拉’ ‘英珐?’ ‘回去吧。而且,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已经不是你该回的地方了’ 听了英珐这番拒绝的话语,萨利夫的脸上顿时失去的血色。 他感到胸口作痛。 他一直在内心深处认为,只有英珐会为他归来而高兴。 可是—— ‘是因为……我出去了吗?’ ‘不是的,萨利菲拉。是因为你回来了’ ‘为什么?是因为我许下了使希茵沉没的愿望吗?或者说,是因为我扔下大家独自一人去了外面的世界吗?’ 所以希茵的人才对萨利夫说不能回来。 这样就好像是对罪人的流放一样。 萨利夫挥开英珐的手,然后反过来抓住她的两腕。 ‘如果我在的话,大家不就能将愿望传达给海神了吗!’ ‘不是的,萨利菲拉’ 萨利夫拼命地越说越激动,英珐为了阻止他,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摇着头。但是萨利夫却比她更为有力地断然摇头道: ‘我当时想着如果大家能幸福就好了,所以才去向海神祈祷的!至于出去的事,那不是我的意志!’ ‘不是那回事!’ 似乎抓着英珐的手太过用力,使她发出了小小的悲鸣。萨利夫惊讶地松开手,这时瓦迪姆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从英珐身边拉开。 “冷静点,萨利夫” 听了瓦迪姆的忠告,萨利夫点点头。英珐悄悄地按住两腕,同时开口道: ‘你曾为我们而牺牲。或许那对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但是请让我们来偿还’ ‘怎么回……?’ ‘你记得向海神许愿那天的事吗?’ ‘记得。我来到这里。为了将陛下对我说的话传达给海神,我来到了这座湖畔……’ 萨利夫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来到这里,然后呢,他说不出来。 记忆恰是在他来到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时中断的。 他非常不安,感觉只回头看了一眼神殿。但是他当时觉得必须往前走。 萨利夫看着前方延绵的风景。然而那里有的只是湖水。 ‘我,走进了湖里?’ ‘是的,萨利菲拉。谁都不知道竟会有像你那样能听到自然之声、感知神的存在的巫觋。所以你被选中,成了前去拜访身居于海底的海神的使者’ “就是人祭吗” 听到瓦迪姆嘟哝的这句话,萨利夫看向英珐,而她则痛苦地别开了视线。 ‘……这样啊’ 萨利夫嘟哝着向后退去,身体撞上了瓦迪姆,他抬头看着他。瓦迪姆的眼中带着几分悲伤,他看着依旧难过地凝视着地面的英珐。 ‘骗人的……’ 萨利夫左右摇头。 ‘不应该是那样的!我还活着……!’ ‘那是个有着可怕的巨大满月的夜晚。月亮开始被黑暗吞没,你独自一人走入湖中’ ‘我不记得那种事’ ‘那是不是表示,你害怕得甚至忘记了 一切?’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向海神祈祷了!我活着,见到了海神……’ ‘很好。你不记得更好’ 看到英珐那忍痛的眼神,萨利夫住了口。 她没必要撒谎。所以萨利夫明白那些都是真的。 代替沉默的萨利夫,瓦迪姆问道: “然后呢?海神听取了萨利夫的愿望吗?” ‘海神被希茵民众不惜夺取年幼巫觋的生命也要让自己得救的行为激怒。对于人们过于恐惧死亡,甚至让一个孩子背负扭曲宿命之罪的做法,对于他们强求一名幼童去死的行为,神生气了。然后海神将希茵之民招到了《永恒之国》’ “那是在海底吗?” ‘是的。神守护希茵不受他国侵略,将其沉入海中’ “那么,所谓《永恒之国》……” 瓦迪姆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他说不下去了。即便如此他应该也知道那个词的意义。 甚至不用去听英珐的回答。 ‘就是《死者生活的国度》’ 英珐无力地笑了。 ‘希茵之民,早在六百年前便已死去。他们被裂开的大地吞没,被海浪吞没,几乎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萨利夫呆呆地听着英珐的话,这时他感到瓦迪姆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加重了力道,于是抬头看他。 “但是,萨利夫还活着啊。神有让人复活的能力吗?” ‘那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即便是神也无法扭曲这条天则。死亡是自然的法则。有生必有死。寿命在出生时便以被决定。但是希茵之民却要通过神力来扭曲被他国侵略的宿命。然后,还迫使本不该死的孩子去死。于是海神夺去了气数未尽者的寿命,用希茵数千名民众所剩的生命取回了萨利夫的寿命’ ‘我没有请神去做那种事!’ 萨利夫不由得喊了起来。他踏出一步对英珐说道: ‘我觉得,只要希茵能够得救就好……!’ 如果能拯救希茵,就算被当做人祭也无所谓。 他想,那条通向湖泊的道路的确十分可怕,令人不安。但进入湖中之后的事他就想不起来了。 即便如此他没有回头,那是因为他想这样一来就能拯救希茵了。 ‘我……!’ 萨利夫还要往前走,但被瓦迪姆拉了回来。他从后面抓住了萨利夫的肩膀,使他停住脚步,然后瓦迪姆在他耳边说道: “你已经拯救了希茵,萨利夫。希茵没有毁灭。锁岛如今依然延续着希茵的文化” ‘我希望的是,希茵能够和平!如果能拯救大家,我……!’ 萨利夫不甘心地咬紧牙根。 明明只是祈求着希茵的和平。 但是却让希茵之民背负了罪孽。 ‘谢谢你,萨利菲拉。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就得救了’ 英珐露出虚幻的笑容。 ‘海神给迫使你牺牲的人们定下了偿还的时间。那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再过不久我们便能得到海神的宽恕,终于能够结束了’ ‘我……?’ ‘让你背负了很多事。将希茵沉入海中的事,还有希茵民众的生命。但是那些不是罪。不要觉得那是罪过。你活着就好。因为海神就是为此而取回你的生命的’ ‘但英珐不是什么都没做吗!大家也都没做什么!向海神祈祷的人是我。我做了祈祷。拯救希茵是我的愿望!可是为什么!?’ ‘海神对妄图依靠神力扭曲宿命的人类降下了惩罚’ ‘可我也是要扭曲宿命的其中一人啊!’ ‘你背负了罪过。但是海神允许你做出选择。是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还是与希茵之民一起永远地活下去。我认为,海神能给你去见识外面世界的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她希望萨利夫看到外面的世界,喜欢上那个世界,然后,不要再想着回来。 萨利夫痛切地理解到英珐这个没有言明的愿望。 ‘当你欢笑愤怒哭泣过后,寿终正寝时,我们就会被原谅了。所以,你要活下去,萨利菲拉’ ‘如果我回来的话,大家就永远得不到宽恕了吗?’ ‘是的。如果你认为向海神祈祷是罪的话,你就更要为了我们,连同我们那份一起,自由地活下去’ ‘这不是很残忍吗。太残忍了。说是让我选择,但选项不是分明只有一个吗’ 如果说只有萨利夫活下去才能原谅希茵民众的话,那么萨利夫可以选择的路就只有一条而已。如果说他们希望那样的话,就不能有别的愿望了。 ‘对不起了,萨利菲拉。我们为你而被献祭给海神,就只是为了将你送到外面的世界而已。我们希望今晚向海神祈祷的愿望是,你能在外面的世界中幸福地生活,并安详地死去’ ‘已经不需要巫觋了吗?’ ‘嗯。希茵只是在慢慢走向终结而已。所以……’ 英珐话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诧异地注视着森林。追寻她的视线,瓦迪姆也转头看向森林,然后说道: “有人来了” 萨利夫转身,看到从雾的对面走来一道人影。他似乎是拖着脚走的,在听到脚步声后却没看到他从雾中走出来。 瓦迪姆踏出一步,挡在萨利夫和英珐身前。从雾的对面出现的是头发蓬乱的大主教。 大主教的额头上流着血,使他半闭起一只眼。嘴角也被染红了,看来他曾吐过血。显然内脏是受了伤。萨利夫最后看见大主教时,他正紧抱着扶手抬头看着帆柱倒下来。如果那帆柱真的砸到了他,那他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可真是出奇的幸运啊。 大主教拖着脚走过来,用坚定的眼神看向萨利夫,然后他张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微微笑了起来。 “找到你了,詹提尔士官” “马卡斯……” “早有预谋嘛” 大主教用凝聚着憎恶的眼睛依次看着萨利夫和瓦迪姆的脸。他那接近白色的金发被黏糊糊的血粘在一起,贴在他那瘦削的脸颊上。他的样子活像鬼魂,唯有那双冰冷的蓝眼睛熠熠生辉。 受到黑暗的慢慢侵蚀,月光变暗了,这时大主教呵呵笑起来,看着萨利夫伸出手去。那用金线绣在他的蓝袍袖口上的图案,被跃动的灯火映照,闪闪发光。 那只伸出的手掌也被血染红了。 “来,詹提尔士官。现在正是让人们知晓海神之力的时刻。向海神祈祷,将古兰迪尔沉没!” 大主教的眼神中寄宿着疯狂,让萨利夫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想夸示神力竟需做到这种地步。这一夜,《幻之岛》希茵会在许多人面前现身。目睹此景的人们都会相信海神的存在。这样应该就够了。 人们会想给无法理解的现象附加理由。然后对那种无可解释的恐怖力量,就会命名为神的奇迹。这样一来,若是信仰神明的话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惧。 “海神是不会听取人类的愿望的” 似乎根本听不进萨利夫的话,大主教拖着脚不断前行。 “将古兰迪尔沉入海中。让拉因格兰特的人民知晓神之力。这样一来就连国王也无法夺取教会的权利了。人们会再度信奉海神……” 似乎受到什么支撑,大主教慢慢地走过来。 “许愿。将古兰迪尔沉没。让人们知晓海神之力” 变细的月亮更加耀眼了,然后在染上一层红铜色后,月光突然被遮住了。 树叶相互摩擦沙沙作响,周围一片嘈杂。 ——月亮被吃了。 ——海神要来了。 风绕着萨利夫周围转圈吹着,引他走向海水湖。萨利夫受到风的引导,从大主教身旁退开,向湖里走去。 湖面上不停地射出金光。湖被染成了金色。 “詹提尔士官。你向神祈祷!将古兰迪尔沉没,让他们见识见识那般力量!” “做不到” 萨利夫一脚踏入湖中。光芒生出的瞬间波纹在湖面上荡开,炫目的光芒不停摇曳。 萨利夫正要踏出第二步,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使他停了下来。 “但是呢,萨利夫。你要放着舰长不管吗?” 萨利夫回头一看,穿过森林而来的是谢里尔。他用胳膊夹着双手被缚在身后的格雷乌斯的脖子,同时将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哥哥……” “如果我扣动扳机会怎样呢。这你很清楚吧?” 萨利夫看着格雷乌斯。他脸上残留着被打的痕迹,散乱的金发垂了下来。他没有穿军服上装。大概这么长时间被关在船舱里,他就一直只套了件薄衬衫。 十二年来,这位兄长一直将他当亲弟弟对待。萨利夫最不想将他卷进纷争。 萨利夫想要说话,他紧咬着发抖的嘴唇。 格雷乌斯那双绿眼睛笔直地看向萨利夫。眼神中没有迷茫。他将嘴唇绷得紧紧的,为了坚定自己的意志。 萨利夫懦弱地摇着头,看向站在湖畔的瓦迪姆。瓦迪姆正以庇护英珐的姿势站在那里,他回看了一眼萨利夫,然后望向格雷乌斯和谢里尔。 似乎在萨利夫的举动中看到了迷茫,被谢里尔用枪口指着的格雷乌斯大喊道: “萨利夫!不要迷茫!我们养你不是为了成为你的枷锁!” “哥哥” “你要朝着你所选择的道路前进!” 谢里尔用枪口使劲抵着格雷乌斯的太阳穴。格雷乌斯轻轻地皱起眉头,视线一瞬间离开萨利夫,看向瓦迪姆。 “如果不想要我立刻扣下扳机,那么请你闭嘴,舰长” “谁要闭嘴!要杀尽管杀!我活着反而会成为枷锁!” 谢里尔扬起柳眉。面对煽动着他的格雷乌斯,萨利夫踏出了一步。 “请不要这样,哥哥!” “萨利夫!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你也不要做出会后悔的选择!” “我不会服从大主教!” 萨利夫对格雷乌斯大喊。格雷乌斯听后浑身脱力地露出了微笑。 “这样就好” 谢里尔那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加重了力道。格雷乌斯默默地闭上眼睛。 枪声在林中回荡,小鸟一齐飞了起来。嘈杂的啼叫声使得周围一片骚然。 格雷乌斯被鲜血染红了。但那不是他的血。 瓦迪姆掷出的小刀扎在谢里尔的喉咙上。萨利夫不由得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 血从那形状美好的薄唇中溢出,谢里尔倒下了。或许他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那模糊地张开的双眼,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萨利夫看向大主教。失去了最后的同伴,他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着萨利夫。 “就算父兄可能被杀,我也无法去祈求将古兰迪尔沉没。我已经不想再加重罪孽了。我不能再加重罪孽” 萨利夫迈开步伐,一脚踏入湖中。湖面荡起波纹,金光摇曳。希茵的海水湖是个无底湖。早在希茵还和伊尔玛岛为一体时,这座海水湖的湖底某处便与大海相连。 如果往前走得太远,水位就会突然变深。但是走到哪里为好,这点凡是在希茵神殿工作的巫觋都知道。 一步步走在不断变深的湖中,萨利夫向大主教宣告道: “想要依靠神力扭曲宿命。想要扭曲此世的天理。那是罪,猊下” “傲慢自我也好!” 大主教披头散发,大声怒吼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奔向海水湖。 ‘萨利菲拉’ 英珐发出悲鸣。 萨利夫模糊地看着疯狂地跑来寻死的大主教。已经无能为力了。 做到这种地步,他想要得到什么呢。 或者说,在拉因格兰特的权力到底赋予了他什么。 “快逃,萨利夫!” 当瓦迪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时,大主教的手已经掐住了萨利夫的喉咙。 被绞首的同时受到撞击,萨利夫被推到了湖里。 “萨利夫!” 一边沉入冰冷的水中,萨利夫回想起许多事情。 在《花之少女》号的甲板上教拉西识字时他的笑脸。 往来于甲板的水手们的笑声。 在《黄金之鹫》号对抛弃了家人的萨利夫投以温和微笑的哥哥们。 父亲那说着“要回来”的声音。 希望萨利夫能活下去的英珐的微笑。 “萨利夫!” 远处传来瓦迪姆的声音,他很担心萨利夫,反复呼喊着他的名字。 不想死,萨利夫如此想到。但是,虽然意识到了这份心情,现在却为时已晚,因为他即将沉入湖底。 萨利夫看到大主教那因憎恶而扭曲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表情。大主教的最后一口气,升上了湖面。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萨利夫目送着大主教那犹如被吸入湖底般消失的身体。 他已经先一步去了死亡之国。 萨利夫不断咳嗽着,空气从肺部泄露出来。 呼吸变得痛苦。 那从嘴唇中溢出的气泡升上天空,看起来好漂亮。 淹没整个视野的是金色的水。 湖面光芒闪耀。 宛如太阳落入了湖中,萨利夫忽然这样想到,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掌。 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曾这样想过。 他取回了幼时的记忆,那时他俯视着自己被染成金色的身体,想到自己似乎变成了太阳。 在六百年前的夏至月蚀之夜,他为了向海神祈祷,来到了这座湖。 年幼的萨利夫将脚踏入湖中。 水越来越深,当他无法再前进时,湖底消失了。 他被海水吞没。 湖很深,但却不暗。 在发光的水中,他看到了海神。 那或许是因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 但他还是进行了祈祷。 ——请您拯救希茵。 海神听到了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的笨拙祈祷。 名为希茵之国的确没有受到任何侵略。 但是希茵民众的性命却被海神夺走。为了拯救那作为祭品而牺牲的幼小生命,作为交换的是希茵民众的生命,以及此后本该继续的一切生命。 一直存在于萨利夫心中的罪恶感,就源于此。 他在心底忆起了那时溺死的事。 然后他也理解到在希茵沉没海中后,希茵的人民便已死去。 他们的身体沉入海底,早已朽烂。 在他心中的一隅,他回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活着,是因为用了他们那被夺去的性命而复生的。 所以,罪恶感挥之不去。 所以,无论给出什么理由,无论怎样辩解,罪恶感都不曾消失。 萨利夫凝视着那金光闪耀的手掌,然后将视线投向海底。 ‘海神啊’ 萨利夫喘着气向海神呼唤道。 他的声音化为金色的灯火,被吸入湖底。 ‘我想活下去’ 湖水骚动起来。 全都想起来了。 六百年前,希茵的王对萨利夫说 ,要他拯救希茵,向海神祈祷。 萨利夫将此身奉献给海神,然后祈祷。 海神回答了。 希茵的土地人民并一切财富,不会为任何人碰触。 希茵不会被毁灭。 取而代之,要献上希茵民众的生命。 但是唯有一人。 唯独那为希茵而牺牲的幼小生命要得救。 唯独那独自背负了祈祷同伴死亡之罪的巫觋,要被复活。 那是海神的惩罚,亦或拯救,这点萨利夫自己也不清楚。 萨利夫再一次重复那个愿望。 ‘我想活下去。想以这条被复活的生命活下去’ ——是。 继海神的回答之后,这句话被一再重复,听得萨利夫睁大了眼睛。 是。 是。 是。 从湖底浮上来的金色灯火中传来这被一再重复的话。 那是希茵之王的声音,是巫觋们的声音,是活在希茵的无数不知名者的声音。 死后仍生活在海底希茵的人们回答了萨利夫。 突然他被从湖里拉了上来。抓着他胳膊的是瓦迪姆,他看起来非常生气。 “找死啊!你这混蛋!” 被大声责骂的萨利夫肺部突然充满空气,不禁咳嗽起来。反复地大口呼吸,这样调整过来后,水珠从他头发上滴下来,萨利夫看向站在瓦迪姆对面的女子。 ‘是’ 英珐轻轻嘟哝道。 她也被金光包围。 ‘在那些祈求神之力的希茵国民中,唯独你被海神原谅了’ 萨利夫看着英珐。在那被眼泪模糊的视野中,她的轮廓朦胧地散发着光芒。 那景象如此神圣,好像她就是海神一样。 被瓦迪姆拉起来后,萨利夫踩着摇晃不稳的脚步,一边拨开海水一边回到湖畔上来。他抬头仰望站在岸上的英珐,只见她微微笑着。 ‘唯独你,能够生活在时间流动的世界中’ ‘英珐,我……’ 萨利夫伸手抓住她的衣袖。 就像小孩子说着“不要丢下我”,纠缠不休的那种感觉。 但是英珐左右摇头,温柔地拿开了他的手。然后用双手包裹住他的手。 ‘不行哟,萨利菲拉’ 如同谆谆教诲孩子一样,她用缓慢的语气宣告道: ‘海神已经答应不毁灭希茵了。你就是希茵啊。我的小弟弟,你的名字就是那沉没海底的国家的名字’ ‘英珐?’ ‘这是你的名字。希茵?拉?萨尔蒂伊?奥?艾丽亚娜。但是,请你忘了吧。最好忘掉。希茵民众都对让幼小的你背负全部罪责而深感愧疚。但是你去到了外面的世界。而且平安无事地活了下去。大家都很高兴’ 萨利夫眨巴着眼睛,这时英珐踏入了海水湖,用手触摸着他的头发。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萨利夫。萨利夫?詹提尔’ ‘是吗。真是个好名字’ 英珐像哄小孩一样抚摸着萨利夫的头发,然后抚摸他的脸颊。 ‘月蚀结束了。是时候回到你们的世界了。然后我也要回到我所居住的世界’ 萨利夫再一次拥抱英珐,然后从湖里走了上来。 没时间告别了。 他和瓦迪姆及格雷乌斯一起坐上了小船。 ‘再见,萨利夫’ 被英法叫出名字,萨利夫不禁张开了嘴。 ‘再见,英法’ 坐上小船的萨利夫为了牢记这一幕,盯盯地看着英珐。 ‘你能再叫我一次姐姐吗?’ ‘姐姐’ 萨利夫呼唤的同时,瓦迪姆将小船从岸上推了出去。追着离去的小船,英珐迈出几步。但是她在那里停了下来,慢慢地举起一只手。 萨利夫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被金光包围的英珐一直目送着他们渡过海水湖。 当小船停靠在《花之少女》号前面时,英珐保持着举起一只手的姿势,被光吞没消失而去。 狂舞的金光也马上被吸入湖面,消失了。 回到《花之少女》号上的萨利夫,在小船被吊起来时,抬头望向夜空。 满月即将取回它那浑圆的姿态。 取下了那遮住月亮的黑布,在月蚀结束的同时,涌起的海浪吞没了希茵。看上去,就好像神用手压碎了希茵一样。 《花之少女》号被顶到了海面上,然后大浪又落了下去。 萨利夫等待着巨浪平息,同时环顾周围。 只见在《珍珠》号残骸的包围下,《翡翠姬》号和《花之少女》号赫然浮现在被满月照亮的海面上。 终章 “之后只要把那件货物卸好就完事了” 萨利夫帮《花之少女》号卸货,他一边注意着被油污弄脏的手掌,一边用肩膀拭去从头上流下的汗水。 从埠头仰望《花之少女》号那优雅的曲线,他心满意足,同时露出了微笑。这艘船实在是艘好船,作为商船来使用甚至有些浪费。 而且,它有个好名字。 它的船首像依旧是那么美丽,微微卷曲的头发上装饰着花朵。 尽管在拉因格兰特已近冬季,但照在商都尼卡哥尔的阳光却还是那么毒辣。 自夏至之后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在《幻之岛》希茵消失后,《花之少女》号和《翡翠姬》号一起救助了船身损毁的《珍珠》号的船员。在看到归来的舰长和原士官后,《翡翠姬》号的叛乱立即得到了平息。在失去了指挥官谢里尔后,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救出了那些因追随格雷乌斯而被囚禁于船舱的士官及水兵后,《翡翠姬》号取回了原有的纪律。这回反倒是那些参加叛乱的人被关进了船舱。 看到《翡翠姬》号恢复了原来的纪律,《花之少女》号便悄悄地离开了他们。 在那之后《翡翠姬》号变得怎样,萨利夫就不知道了。大概是回拉因格兰特了吧。他也不知道那些企图谋反的人是被处罚了,还是遭到流放。因为没有很大的传闻出现,看来对他们的处分应该不是特别严重。 也没听说《黄金之鹫》号退出海军。似乎乘舰的司令官和舰长也没有换人。看来欧克塔利姆和菲尔都平安无事,如今依然在海军里工作着。 《花之少女》号也重新变回了商船,沿着以前的航路来往于大陆之间。 世界依旧如故。国王还是掌握着极大的权利,统治着拉因格兰特及其殖民地。 但是,唯有一个变化。那就是国王取消了废止教会税的提案。 国王的想法无人知晓。或许这是为悼念大主教之死所进行的处理,或许这样做是为了拉拢教会的信徒。 人们作出种种臆测,就大主教与国王间可能发生的争执吵闹不已,但萨利夫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瓦迪姆?” 瓦迪姆正一脸不悦地核对着帐薄和货物,这时萨利夫出声喊他。 萨利夫没有回海军。 也没有回詹提尔家。 因为自己的缘故,萨利夫使詹提尔家的人置身于危险之中。纵使萨利夫背负了希茵人的性命,但这改变不了他曾一度舍弃了格雷乌斯的事实。虽然他相信瓦迪姆的小刀定能救下格雷乌斯,但如果走错一步他就会被杀。事到如今应该也就无法回来了。 而希茵则永远地消失到了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场所。 所以,萨利夫觉得留在《花之少女》号上做个商船船员航行于海上也不错。 “喂,萨利夫” 瓦迪姆皱着眉,一边摇晃着笔杆上的羽毛一边呻吟般地喊道。总觉得他头上似乎爆出了青筋,但萨利夫不记得自己有惹到他,于是偏过头道: “唔?” “你这家伙!不要装载非法物品,这话我得说多少遍你才懂!” 被骂的萨利夫眨了眨眼。 “不好吗。很赚钱的” “你这样也叫原海军士官吗!” “别那么生气嘛。对身体不好” “怎么能不生气!受处罚的可是我这个船长啊!” “是吗” “别装糊涂,原海军士官!!” 瓦迪姆抓住萨利夫的衬衫领口猛力摇晃。萨利夫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一边被他晃着一边进行无聊的争论,对此他感到高兴。 “我可是从头学过海洋法的!” “瓦迪姆。就算这样我也曾是海军士官。关于海洋的法律我比你懂得多”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将违法物品装到《花之少女》号上?贩运金银是需要许可证的,这你知道吧?” “所以说这样” 很赚钱,萨利夫刚要这样回答,这时一道声音介入二人之间,使他住了口。 “你是《花之少女》号的瓦迪姆?奥尔菲船长吗?” “诶?是的” 听见有人叫自己,瓦迪姆转过头去,在看到说话人后他冷淡地点了点头。来者是一名头戴三角帽,身穿蓝色军服,两肩佩戴金肩章的拉因格兰特海军舰长。而且还是个熟人。 “那时候承蒙照顾了” “好久不见,詹提尔舰长” 瓦迪姆这样寒喧过后,便向萨利夫伸出手去。而萨利夫则绷紧身体害怕地向后退去,试图躲到瓦迪姆身后,但是却被那只伸来的手抓住了衣领。 “不是来找我的……” 瓦迪姆越过肩膀回头看去。 “你不是要找这个烦人的弟弟吗?” 萨利夫无法直视格雷乌斯的脸,于是转过头去。他挥开瓦迪姆的手,背对着格雷乌斯要走。 但是。 “萨利夫。妈妈很生气,叫你好歹寄封信回去” 萨利夫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就这样向格雷乌斯问道: “母亲?” “她看你不回来都气疯了” 萨利夫说不出话来,他低下了头。 “……但是我” “她气得直哭,骂你是个没心肝的儿子。你知道吧,妈妈只有太过担心时才会哭” 萨利夫哑口无言,然后斜眼看着瓦迪姆。但是瓦迪姆只说了句“别想要我帮忙”,一下就移开了视线。 “到了最后妈妈说,怎么不在你脖子上套根绳牵回来呢,就这样跟我发起了火。总觉得无法释怀啊” 格雷乌斯夸张地大声叹气,然后耸耸肩道: “嘛,妈妈特别容易生气,又爱掉眼泪。所以咱们一起回去向她道歉吧” 这样一来,萨利夫就好像是因为怕回去被父母骂而不敢回家一样。如果再这样别开眼不看格雷乌斯的话,结果就真是那么回事了,这样一想,萨利夫便抬起头来,转身面向哥哥。 “我没有离家出走” “都一样啦。自从父亲把你领回来后,和害怕被骂的你一起去道歉,就一直是我的任务了” “我不是害怕被骂” “那是什么?你还在介意着抛弃我的那件事吗?” 萨利夫紧咬嘴唇低下了头。 “你真笨啊,萨利夫。还在介意那种事吗?我们不都没死吗。我很高兴你即使背负重罪也能选择活下去。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等着你回家呢” 萨利夫两手握拳。 他曾一度抛弃了詹提尔家的人。他们尽管知道这些,却仍然等着自己回来。 “如果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称我们是家人的话也行。如果想回海军的话我会给你准备位置。如果想当个轻松的商船船员的话也行。如果想找其他工作的话也没问题” 格雷乌斯微笑着拍了拍萨利夫的肩膀。 “回家来露个脸吧,就一次” 萨利夫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不想竟被人准备了这么多选择,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选什么好了。 他无法回答格雷乌斯的话,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回去吧,萨利夫” “瓦迪姆?” 萨利夫按着头转过身来,瓦迪姆正扬着嘴角,笑着。 “回去吧。对你来说已经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你之前也说过,由自己舍弃家人的做法很傻吧?但是呢,《花之少女》号也是你的一个归处。如果想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来。《 花之少女》号欢迎你” “可以吗?” “嗯。随时都可以回来” 瓦迪姆点头道,萨利夫微笑着向他表示感谢。 “——谢谢你,瓦迪姆。谢谢你这样帮助我” 瓦迪姆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到自己胸前。 “说什么谢不谢的” 这话听起来很令人钦佩,不过接下来他却在萨利夫耳边这样低语道: “最重要的是,你把那些走私品给我处理了” 萨利夫眨了眨眼睛,然后慢了一拍,他放声大笑起来。 沉没于碧海中的故乡,大概早晚也会回去。 笑着哭着、生气、活着,在人生尽头回到那里时,希茵的人们大概也会来欢迎自己。 他们会一直等着自己。 萨利夫一边笑一边向瓦迪姆宣布道: “就当作饯别礼放你那吧。好容易才得到的” “别这样!会很麻烦的!” 瓦迪姆抱着他的头,使劲弄乱了他的头发,尽管如此萨利夫却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笑到肚子发痛,眼泪直流,他还是一个劲地笑着。 后记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我祈祷着能够再次见面——。 天堂里砂 本作品系对第4回c?novels大奖?特别奖授奖作品,さとみ桜的《紺碧のパラディーゾ》删改修订而成。 另,笔名与标题在出版时做了更改。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我祈祷着能够再次见面——。 天堂里砂 本作品系对第4回c?novels大奖?特别奖授奖作品,さとみ桜的《紺碧のパラディーゾ》删改修订而成。 另,笔名与标题在出版时做了更改。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我祈祷着能够再次见面——。 天堂里砂 本作品系对第4回c?novels大奖?特别奖授奖作品,さとみ桜的《紺碧のパラディーゾ》删改修订而成。 另,笔名与标题在出版时做了更改。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天堂里砂。 谁都不知道人生中会发生什么。为什么我会写“后记”呢。实际上我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正好在一年前的七月未,我开始写投稿作品。那时,我真的是完全没想到这部作品竟会在一年后印成书。尽管收到了复选入围通知,但我没想到竟会夸张到一连三次错过受赏电话。那时你们没有因为不投缘而舍弃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帆船。我认为帆船那经过计算的完美姿态实在是非常漂亮。虽然就个人来说,比起这部作品中出现的帆船,我更喜欢稍微现代些的那种。 但是,实际上在所有交通工具中,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坐船了。我就是那种所谓“会晕船”的家伙。即便如此我想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所以只要有船我都会去坐坐。 几年前,在参观帆船时,尽管当时船正停在港口里,可我还是晕倒了,这使我确信自己真的不适合坐船。而对于乘观光船去太平洋时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回想。因为,如果一边回忆一边写故事的话,我甚至会在电脑前晕倒。 姑且不说这些经历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总之它们成为了这篇后记的素材。没白费就好。 不过,我虽然很不会坐船,但却非常喜欢看着帆船图解作为手头资料不断增加,同时抿嘴微笑。 我常被说成是怪人,不过自己却不那么想。 ……大概吧。 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个不会在电脑前晕船的体质。 废话就不多说了,愿您能与主人公一道享受船旅之乐(对于还没阅读正文的人来说)。 最后。对于编辑部的诸位,特别是一直给与我帮助的责任编辑(想到今后也会受您照顾,我在此先给您道个歉,真是对不起了)。赏光为我这个不知名的新人画插图的仓花千夏大人。以及出版相关的全部工作人员。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对于支持我的朋友们,我同样万分感谢。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赏光阅读本书的您,谢谢啦。 我祈祷着能够再次见面——。 天堂里砂 本作品系对第4回c?novels大奖?特别奖授奖作品,さとみ桜的《紺碧のパラディーゾ》删改修订而成。 另,笔名与标题在出版时做了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