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吐姬与星之石》 序幕 星之神殿 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上天是全知全能的。太阳下山之后,黯淡的天空中浮现出许多微弱的星光。种的指头让发光的石头置于深蓝色的夜幕之中;这样的一幅图几乎绘出了人们想知道的所有事物。 维恩这个小国依照占星图与魔石的占卜之术,来决定国家方针;为了研判星象而建造出来的神殿,对维恩来说是圣地所在,同时也是执行秘密仪式的禁地。 神殿深处只允许限定的占卜师进出,此时有一个少女很突兀地出现在该处。 从她瘦小的身躯看来,可以知道她还堪称稚嫩。然而,她的样子看起来瘦得不健康,另外,穿的衣服破旧不堪,称不上干净。她置身于昏暗的大厅中心,魔法阵的中央。她的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绑,口中塞着口衔,呻吟的样子与其说是人,简直就像禽兽一般。 不经梳洗,如荒地般散乱的黑色发丝缝隙之间,只见眼睛锐利发光。颜色如同鲜血一般赤红,闪烁着不吉利的光芒。 「这个少女,真的是……」一个披着黑色长上衣的占卜师喃喃说道。站在隔壁的另一个占卜师说道: 「虽然叫人难以置信……看看星石吧。」 横躺的少女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这时她挂在脖子上的石头掉落在地板地,发出硬物相撞的声响。篝火照耀之下该石头有光滑的表面,颜色黯淡,其中浮现杂质,似乎散放出微弱的光芒。 占卜师在确认之后沉重地报告道: 「混浊的绿色散放着火红……错不了。不过,她的样子看起来还真是可悲啊。」 就在下一瞬间,少女的口衔松开了。她用恢复自由的嘴大声喊叫道: 「放开我!这些混帐疯子们!」 她的声音凄厉鲜明。称不上美妙,惨烈的声音在神殿高高的天花板之间回响。 被她的话所震慑,占卜师们后退了半步。 少女滚落在地板上,仍然不停地喊叫。 「占卜到发疯,一辈子处男的无能男人们,现在找上我到底有什么事!」 想要娼妇就去花街柳巷——少女口吐狂言,用不堪入耳的语气向占卜师叫喊。有些占卜师不愉快地扭曲了脸庞,有些则别开眼睛,有些塞住了耳朵。这些占卜师的动作都隐藏在黑色长上衣之中,然而忌讳厌恶少女的情绪,消失不去。 「说话请自爱一些——公主。」 在惧怕少女的占卜师之中,有占卜师向少女的方向踏近一步。 他们的长上衣腰部一律垂挂着和少女佩带的一样,被磨得光亮的石头。然而石头的颜色、形状、模样则各有所异。 少女依旧将脸颊贴在地板上,此刻她抬起了脸,虽然构不着却向占卜师吐了口口水。 「公主?你说谁啊?」 她冷笑道。她的嘴唇因为饥饿和寒冷破裂,渗出鲜红的血。 「要说我是公主,那倒要请教一下。是谁像是把我丢在阴沟里似的,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把我遗弃在陋巷里?」 那并不在她的记忆范围之内。她是不可能记得这些的。少女被遗弃,应该是在她开始有记忆以前更为久远的事。然而,在陋巷里生活的人们任谁都在耳语:「那家伙是依着占卜结果,从神殿被丢弃在这里。是受诅咒的公主啊。」 占卜师点了点头,似乎在同意原本不过是嘲弄和戏弄的那些话。 「那时候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一切都是——」 「因为星象和神的旨意?」 接着说话的少女「哈!」地一声倒在地板上高声笑道: 「这种国家,灭掉算了!」 公主以凄厉的声音诅咒国家的灭亡,占卜师齐声吐露了类似绝望的叹息。 占卜师们的悲痛样貌更是令少女不快。 「这种国家灭亡了算了!你们都是一群疯子!遗弃了我,就不要再回头来找我!我才要遗弃这种国家呢!」 对应她的占卜师静静地回答道: 「不可如此啊,公主。」 「我不叫这种名字!」 「艾尔莎·维恩提奴。」 少女突然被叫住了名字,她停止了说话。眼看着她扭曲的脸庞,浮现出无可忍耐的愤怒和憎恶。 「……我是艾尔莎。」 少女终于得知,陋巷的人们呼叫的名字,的确是生下来时便被命名的名字。 在她长大的街坊中,即使有醉汉多次嘲笑她,说她是被神殿遗弃的公主,她也只认为是无聊愚蠢的话,不曾当真。 但是,占卜师们称呼艾尔莎为公主。这么说来,这些男人——捕捉艾尔莎,从陋巷掳走她的占卜师们,的的确确曾经将刚出生的她遗弃在陋巷里。 「你们找上我……到底有什么事?」 艾尔莎如同呻吟一般,向占卜师问道。 出生后立刻被遗弃,然而如今却被带来神殿里。这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好消息的前兆。 「守护我国的星和神,赐给你新的天命。」 「又是占卜?」 艾尔莎满怀嘲弄讽刺的语气轻笑。她嘲笑占卜师们,也嘲笑这整个国家。 维恩是一个小国,这个国家受到占卜的束缚。 「现在维恩出现了未曾有的凶兆。」 「那又怎样?这个国家已经疯掉了,什么时候灭亡都不奇怪。像你们的脑袋一样,早就腐烂了。」 艾尔莎早就看开了。为了占卜,而今如果要她为了这个国家牺牲生命,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虽然她抱着如此自暴自弃的绝望态度,然而占卜师们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顺从天意,为了拯救这个国家,我们要让你嫁到同盟国去。」 艾尔莎为了这句话茫然不知所措,她仰望着占卜师。 「出嫁……?」 仿佛在说异国的语言一般,艾尔莎覆诵着这句话。 占卜师似乎在肯定她的话,继续说道: 「同盟国就是拥有圣骑士的列德亚克王国。要举行与该国王位继承人的婚礼,让维恩和列德亚克的关系更为紧密.」 占卜师说话甚为威严,向她说明了早已做出决定的事。 「虽然不知道将面临的凶事和混乱是什么,然而你的婚礼,必然能帮助这个国家。」 占卜师说的话,完全没有听进艾尔莎的耳里。 「……我,要我出嫁?嫁到哪里?凭你们的命令?」 哈哈哈……她的嘴里发出干笑声。地板上散乱的发丝震动着。震动有如涟漪般强烈,不久高声朗笑起来的艾尔莎突然失声喊叫: 「别开玩笑了!」 她将遭捆绑的双手捶向地板。 「什么婚礼!什么公主!你们以为我是谁啊!你们以为自己对我做了什么事!我是什么,公主是什么,是你们的狗吗!是这个国家的奴隶吗!肮脏龌龊的占卜师们,如果要说占卜是绝对的,你们就把星之神带到这里来呀!我要杀了祂,奉星星和神的旨意!我现在就要立刻杀掉祂!」 虽然过着像乞丐一般的生活。 然而,却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想。 占卜师不理会谗骂的话语,说道: 「……我们为此要让你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 「我首先就要杀掉你!」 这句话并不是威胁,真的充满了杀意。然而,占卜师们连脸色都不曾稍微变一下。 他们伫立着,阴森森地默不出声,不回应艾尔莎的诅咒。没有力量的艾尔莎也许被他们认为根本就不可能杀害占卜师。 艾尔莎僵硬地笑着说: 「你们要让我过着公主的生活?再加上和王子的婚礼?是哦,那还真是幸福美好呀。」 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国家呢?艾尔莎在内心不停地问道。为什么必须让自己以外的某人,让星之神决定如何生活呢? 莫非那就是自己出生的意义所在?是描绘于夜晚星空中,不可避免的命运? 「好啊,我什么都肯干。不管是婚礼也好,公主也罢——我会让一切毁得乱七八糟的。看着吧,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睁开眼睛,口吐恶言的样子,简直就像是魔女,也像是一个老婆婆。对于她堆砌不吉的话语,占卜师们聚在一起面面相觑,互相低声耳语。 「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照这个样子来说,要她出嫁是有点困难。」 「没办法啊。」 「是啊。」 然后,他们围绕着艾尔莎,排出魔法阵容。 「你们……做什么……」 她实在是没有反抗的力量,太过于无力。她所能作为武器的,是源源不绝的恶言罢了,都是从她没有学识却敏锐的脑袋涌出来的。 那么——占卜师们低声耳语。 「把公主的声音——」 「夺走她的声音。」 「只要夺走她的声音,她也就无法口出恶言谗骂了。」 艾尔莎发觉到了。 出生后不久就遭遗弃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毫无任何尊严可言。 如火焰般的瞳孔摇曳。悄声袭上来的绝望感,让她的肩头颤抖。 她在魔法阵的中心被缚住,落入占卜师的掌控。取代悲鸣,她不停狂喊着诅咒的话语。 「我要诅咒你们。我要诅咒,我要诅咒,我要诅咒!我要以整个灵魂诅咒你们!以我毒吐姬的名诅咒你们!星星啊,殡落吧!光啊,消失吧!命啊,灭绝吧!疯狂于占卜的这个国家,让它被业火焚烧,彻底成为活生生的地狱吧!」 直到被夺去声音之前的最后一瞬间,艾尔莎口中仍是充满了绝望和憎恶。 作为一个公主出生到这世上,她理当被包覆在绢布中出生。她却从来不曾被这个国家所钟爱过,也绝对不曾爱过这个国家。 她自出生以来的同时便诅咒国家,诅咒世界,人们称呼她为—— 占卜之国维恩的毒吐姬。 第一章 孤儿艾尔莎 维恩这个国家,在包围着富裕阶级所居住的地区外,散布着贫穷人家居住的地区。艾尔莎成长的街道在这之中格外贫穷,与其称做是陋巷,还更呈现出贫民窟的风貌。艾尔莎奔驰在昏暗的街道上。踏在陆地上的脚赤裸,咬紧的牙龈之间吐露着喘息声。 她飞越渗出污水、散乱在街道上的木箱,飞越过不知是睡着了或是死亡的野狗,毫不踌躇地驱动着单薄的胸部和细瘦的肩膀,轻快地奔驰。她一头黑发长度毫不造作也不加以整理,发梢散乱各自翘起。唯有她的瞳孔,不论何时都不改其强烈,显得赤红。 艾尔莎向自己的家奔驰着。在陋巷之中多的是住在街头的人们,但是她有可以居住的家。在名义上,是养育艾尔莎的亲人,唯一遗留下来,有如尸首的家。她暂且回到这个家一趟;速度不曾减缓,在她奔驰的时候—— 「艾尔莎。」 街道上伸过一只手来,抓住了她的肩头。艾尔莎反射性地扭过身喊叫: 「别这样!放开我!」 「你会有紧急的要事?还真出乎意料之外呢。」 压住艾尔莎肩头的巨大手掌毫不动摇。听在耳里的低沉嗓音是听惯了的声音,艾尔莎因此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闪烁着燃烧般的火红色瞳孔瞪他。 「和你没关系吧,约瑟夫!」 即使被叫出名字,被拒绝,男人仍然毫不动摇。男人吐气后,皱起精悍的眉毛。阻止艾尔莎前进的,是在这条街上格外知名的男人。这条街上净是些缺德与怠惰的人们,在这些人之中,他对艾尔莎表示过关照之意,是少数好管闲事的人之一。 约瑟夫担任酒馆保镳的工作,比艾尔莎大上十多岁,他是个锻链过体格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躯穿着立领外套,剃了短短的棕色头发,瞳孔和头发颜色相同。和身躯以及工作正相反,眼睛如同少年般闪烁着。他诧异地眯起平常温和而快乐的眼睛,低头望着艾尔莎说道: 「你手中拿着什么?拿出来吧。」 「!」 对于他威胁的话语,艾尔莎显得非常不愉快,她皱起眉头将拿着的皮袋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自己单薄的胸前。像是要隐藏起来似的,她交叉着双臂口吐恶言。 「我什么都没拿呀!」 约瑟夫毫不踌躇地继续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夺走她手中的皮袋。艾尔莎挂在脖子上混浊的绿色石头,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之中。 「喂,住手呀!你这个变态!强奸魔还真是堕落!我要告诉梅莎丽!」 「小鬼就一张嘴巴厉害。就算是小鸡也比你有女人味得多了。」 艾尔莎握紧拳头抵抗,约瑟夫却有如面对小虫般毫不在乎,在眼前高举皮袋说道: 「扒手?」 艾尔莎抢回皮袋叫道: 「还我啦!小偷!」 约瑟夫不再拿着皮袋,然而他讶异的表情却丝毫不曾改变。 「你说要我还你?那不是你的东西吧。」 「那是我的!」 艾尔莎哼地抬起了下颚,用傲慢的语气说: 「我捡起掉落在街上的东西,让它成为我的有什么不对?我做的事就和捡垃圾没什么不一样啊!你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去斥责这种人的话,我倒是愿意洗耳恭听!你这好管闲事的约瑟夫!」 「这和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伫立在原地的艾尔莎嘴巴不停地说着: 「裹在被丢弃在垃圾场的破毛毯里,空有人的躯壳罢了!分辨不清前后的醉汉,是比老山羊还没用的废物。干脆也告诉梅莎丽吧,这种男人的喝酒花费,让他脱得精光来还!」 约瑟夫听着艾尔莎的话,似乎屈服于她的话似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 「我要做什么,都不关你约瑟夫的事。你要说教,就请向那里的柱子说教吧!」 艾尔莎翻开手掌挥了挥,让约瑟夫瞧了一眼。她原本想就此离开,约瑟夫却再度用力抓住艾尔莎的肩膀。 「等等!那我倒要说说和你我都有关的话。艾尔莎,你又翘了洛基店里的班了吧。多亏我介绍那份工作给你啊——」 艾尔莎甩开约瑟夫巨大的手掌,仿佛要打他似的。 「我才不要!我绝不要被洛基压榨使唤!做那么难吃的菜还向人家收钱,根本就该遭到天谴!」 之前艾尔莎翘掉的工作,是约瑟夫拜托人家帮她找到的。就连约瑟夫也扭曲了脸,粗声粗气地说: 「光是练就了一张厉害的嘴。你是生来只带了一张嘴吧?你要说得冠冕堂皇,就等你有能力工作养活自己再说吧!」 「是是,又是约瑟夫那套说教!」 艾尔莎不掩轻蔑的神色,不屑地说。 他总是这样。艾尔莎认为他斥责的话与其说是施恩,更是过度的好管闲事。艾尔莎很明白约瑟夫说的话是出自于对自己的关心。她满怀类似虚张声势的想法,想着自己不再是只知接受的孩子,挺起了胸膛。 「以毒吐之名口吐恶毒言语活下去,有什么不对!」 约瑟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拂了拂自己的发丝。这个男人动作粗鲁,偶尔让人感觉到有异样的气氛。 「像你这种小鬼,一个人又能做得出什么事来!」 听到约瑟夫压低声音说出的话,艾尔莎嘲弄般「哈」地笑了出来。这声嘲笑是对着约瑟夫,也是对着自己笑的。 「我什么事都肯干!」 她嘲笑着,嘴里净是不停地吐出话语。 「我啊。」 这个世界随她说出口的话流转,约瑟夫的脸庞扭曲了起来,如同滴入水里的墨水。 「只要有这声音和话语——」 一切的一切就此中断了。 (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干——就连声音也是。) 艾尔莎的嘴唇触到冰冷的石头地板,这样的触感让她醒了过来。冰冷石头地板的味道,让艾尔莎感到绝望。 而艾尔莎很清楚地知道她绝望的理由。 绝不是因为身在牢房里,梦到还自由时的梦所致。也不是因为诅咒至今为止活过来的日子,不是因为诅咒了相遇的人们,更不是因为自己遭到囚犯般的待遇,任凭她躺在冰冷地板上的缘故。 而是因为无意识之中,随着梦境被牵引到过去,让她动嘴的缘故。 (我的声音啊。) 她还想张嘴说些什么。伏在地板上,从她的嘴唇吐露出的,是喘息的声音。 狭窄的牢中也有床铺,但是艾尔莎横躺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 她舔着石头地板,暗自饮泣。即使绝望化为眼泪,也得不到任何发泄,更没有任何益处。 黯淡的视野中,有着混浊的绿光。艾尔莎以痉挛般的动作向着绿光移动了手指。掉落在眼前的,是艾尔莎胸前垂挂的星之石。 在维恩,只要有婴儿诞生,就会照着婴儿出生的星象位置,赋予星之石。不管是贵族或者是贫民,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颗伴随一生的石头。颜色和形状各有所异,艾尔莎的石头光滑而表面呈混浊的绿色,其中散放着红色。 据说在艾尔莎出生时,占卜师们从空中排列的星象位置,解读出她的诞生是凶兆。 也就是说,他们解读出「她将成为诅咒这个国家的公主,口吐恶毒话语」。 即使是这样遗弃于市井的忌讳之子,抑或是流产的孩子,都会被赋予星之石。这是这个国家的风俗。 这到底称得上或称不上是幸福,艾尔莎自己也不明白。她用颤抖的指尖抚摸石头。然而,不具备特别能力的这块石头,并 不会为她带来什么。 在维恩的城中,虽然身处牢狱,艾尔莎的手脚是自由的。她的嘴也是自由的,不受束缚。占卜师从她身体夺走的自由,唯有她鲜明的声音罢了。 唯有她丰富多变的声音,仿佛被线捆绑一般,拒绝显现。 为了让少女嫁到异国,神殿的占卜师们采取的策略粗暴而卑劣,不把人当人看。 毒吐姬不断吐出恶毒言语,他们就将声音和语言,借由魔法从她身上夺走。 艾尔莎抚摸着冰冷的地板,以及衣服下摆。这时,传来皮鞋声响,然后,令人厌恶的喘息声和声音向她说道: 「公主。」 少女反射性地瞪了一眼。如果说身体能照着意志动作,她倒是不想有任何反应。虽然她想成为没有意志的娃娃,或者是死尸,然而心中的厌恶感和拒绝,压抑不住泉涌而上。 「您又这个样子……」 郑重的口吻并非来自于尊敬,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公事公办,只令人感受到是义务感使然。 艾尔莎恨不得能捣住耳朵。这时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简直就像个罪人一样啊。」 似乎是要故意确认再明白不过的事。是个从未听过的声音。 「不能再郑重一些吗?」 他们深沉、缓慢、装出了不起的样子认真说话的声音和雷语,艾尔莎暗自在心中笑着。她在嘲笑他们。 郑重?她心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对占卜师们说这些话。 「可是,宰相大人——」艾尔莎听到其中一个占卜师低声抗议一般的耳语,她的耳朵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宰相……) 这个国家的,这个城的,腐败的、执掌政务的——…… 艾尔莎在朦胧的意识中动了动眼珠。她原本想看看开口说话的男人脸庞,然而在昏暗的牢里,只依稀看得见男人模糊的身影。 接着,从身影背后传来女人娇艳而谄媚的声音: 「是啊。她可是维恩重要的公主殿下呢。会有什么样的不幸事件降临在维恩,我是不得而知……」 含笑的声音继续说道: 「——毕竟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人啊。」 艾尔莎咬紧牙根,她的口中满是砂子的味道。 任凭对手是谁,其实对艾尔莎来说根本就无所谓,这种事情她是无从得知的。只是,艾尔莎认为这个女人在嘲笑她。艾尔莎凭本能就理解到,她用了重要的嘴,挤出笑容。这是出自于作为一个人的本能,可以说是一个女人的本能。 尽管感情早已经麻痹,但光是听到同性的嘲笑,胸膛燃起的激情火焰便如此剧烈,艾尔莎自己也感到很讶异。 只要有声音,只要有话语,即使身在牢里也不会任人摆布啊。她想。 然而被称呼为宰相的男人,以及接着他说话的女人,在艾尔莎离开牢笼之前,便发出脚步声从牢房离开。 他们甚至对左右国家命运的重要公主,不发一语。 她就像被拖出来一般,从牢里被放了出来。 简直就像罪人一样,男人说。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只是罪人那该有多好。 在牢外,艾尔莎被教导如何以公主的身分生活。从用餐,服装,走路的仪态,到舞蹈的步伐;这一切都是艾尔莎活到今天从来不曾接触过的。可是,说不定我本来就该拥有这些的啊——艾尔莎在脑海里的某处想道。 说不定,如果有什么稍微不同之处的话—— 「听好,您要以一个公主的身分生活,绝对不能让这个国家蒙羞——」 占卜师们的教训让艾尔莎作呕,她感到很不舒服。他们的话和艾尔莎所知道的,陋巷中约瑟夫的话完全不同,她感到耳朵和头里有虫蚁爬过一般。艾尔莎任凭想像飞驰,想要让内心放空。 她梦想着不可能发生的过去和未来——例如说,如果自己不是以毒吐姬之名出生;或者呱呱落地时,只要星象位置稍微有所不同——即使是在空想,她也无法去想像过着幸福的生活。 艾尔莎最古老的记忆,是人的死亡。 据说艾尔莎出生不久便被遗弃,抱养她这个女婴的是陋巷中的老人。至于该老人和皇室以及神殿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无从得知。身为养育她的亲人,他并没能赋予艾尔莎什么。 在破旧的屋子里,到底艾尔莎是如何被养育的?如何从婴儿长大成少女?只知道她有记忆以来,老人已经连艾尔莎的脸都未曾再看过了。 老人说出口的话之中,当时还年幼的艾尔莎所记得的,唯有这么一句话: 『——别说话。』 虽然不清楚老人是惧怕毒吐姬的存在,或者只是厌恶艾尔莎罢了。她被强迫要求闭嘴,如果不服从就被老人用拐杖殴打。 艾尔莎紧握自己的石头,忍住了被殴打的疼痛。 回想起来,那是极为悲惨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维持得并不长久。从遇见的时候便散发出死亡气味的老人,不曾给予或教导艾尔莎什么,在艾尔莎七岁的时候死了。 然后,艾尔莎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她的日子从此就只为了求生存而活,日复一日真的只求活过这一天。她乞讨,当扒手,也偷盗。如果要说她稍有什么蒙受恩惠的,那只能说老人遗留了遮风避雨的住家给她。 讽刺的是,因为她拥有受人轻视的称呼,她得以自觉到这些空虚的日子,的确是自己的生活。 『你就是毒吐姬呀?』 有些人说着,好奇地施舍她食物。 在这个国家,占卜就是一切。愈是上流社会的人们,愈重视占卜。被称呼做是贵族的人们,每个人都有专属的占卜师;向神殿捐献的金额造就了他们的地位。长久以来持续的这些行为以及恩典,对于贫民来说遥不可及。然而左右国家命运的占卜,联系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在瞬间消失踪影。艾尔莎的存在也许就是如此传开的。 艾尔莎起初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她发现只要学大人一样口吐恶言,就能在酒馆里大受欢迎。虽然也有人对遭到占卜师遗弃的她感到恐惧,但是她就像是杂耍团的畸形人士一样,人们把艾尔莎捧上了天。 艾尔莎凭着惊人的聪慧,发现自己的话是有力量的,只要使用语言,她就能在大人之间闯荡。 她生来就有「毒吐姬」的名号,她选择口吐恶言。除此之外,她找不到生存下去的办法。 实际上,艾尔莎从不缺恶毒的话语。 『要我学娼妇?』 艾尔莎在酒馆一角跺起步伐,挺起细瘦的腰。还年幼的她说道: 『你这个下流卑贱的东西!自以为只要亮出金钱、践踏孩子,对你阳萎的阳具口交,就能拾回你些许的男性雄风自尊?别开玩笑了!我看你不如吸着妈妈的奶作梦还比较适合!这样一来你的母亲也会有生下废物的自觉!说我是烂货?那么你搞上烂货就能成为勇者吗?笑死人了!搞上烂货的只不过是变态哟。快快丢下你肮脏的钱滚蛋吧!』 人们要的是她口吐恶言,他们听着她恶毒的话语感到兴奋喜悦。当然,也偶尔会有冒犯到客人的时候。不只一、两次,她遭到殴打差点丢了性命。 『你还真能说,接二连三地说个不停。「毒吐姬」的名号也不是空有其名啊。』 她记得有人惊讶地这么说。止住了想要痛殴艾尔莎的大人,同时这么说的就是保镳约瑟夫。 「毒吐姬」的名号,绝不是空有其名。 她说出的话令人生气,令人不愉快,还有点自鸣得意。 她原本心想,要照着她说的话活下去。想着 就是要生存下去。 这样的日子突然被打碎了。几天前的傍晚,有数名占卜师敲打艾尔莎几近崩毁的家门。艾尔莎感到讶异而皱起眉头,她还没有开口,占卜师便向艾尔莎脖子上垂挂的石头伸出了手。 艾尔莎拥有的只是声音和语言,以及名字。那是她唯一拥有的石头,混浊的绿色与红色相间。 占卜师们不将艾尔莎的抵抗当作是一回事,想要夺走石头,并且说话了。就如同艾尔莎出生时所宣告的,以同样的口吻说道: 『错不了。』 艾尔莎如同囚犯一般,遭到仿佛如同家畜般的待遇。 她身上唯独拥有的一颗石头明示,她的出生不过如此。连站立也不是出自自己的意志,而是浮现皱纹的手硬拖她出来的。 (别碰我!) 她很想揍他。想要抬起下颚,想要吐他口水,想要用拳头捶他。如果构不到任何人,她还想干脆把自己弄伤。 然而她内心之中的激情,本质上说来还是会先化为语言说出口。伴随着口水、拳头、睥睨的同时,或者早在之前,每当恶毒言语就要从口中骂出来时,她被如同雷劈般的绝望感所袭。 无论是什么样的疼痛、痛苦,什么样的耻辱,都不曾让艾尔莎如此受到折磨。 (发不出声音啊。) 我除了声音,其他一无所有啊。 只要她想要开口说什么,就会痛感于她的出生毫无意义,她的存在毫无价值。 「到这里来吧。净身整装吧。」 她有如被拖着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如果是平常的日子,就只是被带走罢了,然而这天却有所不同。 她面前的巨大走廊中,响起规律的脚步声响。随着声响,走在前方的占卜师们停住了脚步。 「……请在这里稍候。」 艾尔莎微微抬起头。她感到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新鲜。艾尔莎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眺望广大的走廊,只见有几个黑影横过面前。 这个男人带了好几名护卫,艾尔莎只在瞬间瞥见他的侧脸;不过,她的的确确捕捉到他的背影,艾尔莎惊讶得屏气凝神。她是见过他的,虽然不是直接看到他本人,而是由装饰在城里的肖像画。每当她看到肖像画,不知道向肖像画吐过多少口水,并且想出了多少的恶毒言语。 这个城的城主,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现在正走过她的眼前。 艾尔莎突然感到恐惧,起了鸡皮疙瘩,她的心情激动,难以平复。 「-——呜!」 周围的人很快地便看出来她想要飞奔出去。艾尔莎双肩被紧紧抓住,手腕扭在一起,被压了下来。 然而她还是想喊叫,从腹部大声喊叫,对着穿着国王装束的背影喊叫。 艾尔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然而,她尝试着嘶吼。 如果要说她是公主,是这个国家的公主的话,那个男人——身为国王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啊。 她从来没有在乎过他。除了嘲笑,对他从来没有其他的感情,也从来不曾希望他为她做过什么。事到如今,对,这一切的一切,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希冀他能够爱她,也不会要他还给她生来就该享有的温饱。因为,那些原本就不属于她。 她也无意追问他,到底她的母亲是谁?这些事情真的都已经无关紧要。 艾尔莎只想诅咒。她被追捕,而今她想要以所有的激情、心中的恶毒,诅咒国王。 为什么?为什么生下了她?然后在放弃一切之后,事到如今却—— 然而国王并没有回过头来。他就是没有回过头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被囚的艾尔莎。 她是受诅咒的公主,毒吐姬。并且,她是孤儿艾尔莎。人们再怎么藐视她,厌恶她,她都甘之如饴。 她原本想要诅咒他,以她遭受的厌恶、以绝望之深同等的憎恶,诅咒他。 (听不到啊。) 艾尔莎心想。虽然她被老迈的手压得紧紧的。 (他什么都听不到啊。) 她已经放弃去思考:如果能发出声音,如果能吐露出话语。 然后,她被命令走在渺无人烟的走道上。 她被抓住了手腕,拖着脚步,一步又一步地走着。 如同丝棉般的绝望让她发狂。有人用冷水清洗,并且用精致的梳子梳了她的头发,用药涂在她的肌肤上,磨光了她的指甲。她原本毫不在意地赤脚奔跑,而今她的脚后跟变得柔软而细嫩。 艾尔莎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在孤儿的身影消失之际,她终于体会到些许的爱。 (艾尔莎……) 她是在陋巷嘲笑,口吐恶毒言语的小小孤儿。 (我对你——) 她的出生绝对不是幸福的。她是一个满身泥泞,肮脏而可厌的女孩。然而,然而啊。 (——并非那么厌恶啊。) 她好不容易发觉到这一点。然而,她想到不会再见到国王,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言无姬的出嫁 花朵的香味闻起来却像是腐臭。 没有云朵的晴空中还透着微寒,吹来一阵含有暖意的风,散发着陌生的绿意气息。仿佛要拨开这阵风似的,敞篷马车在列德亚克的街道前进。 列德亚克的人民从窗户露出充满期待与好奇的脸庞,不断向马车撒落手中的花瓣。 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城邦。他们正在欢迎他们新时代的新娘,新娘将要嫁给居住该地的王子。 好美的新娘——眺望新娘马车的妇人说道。 闪亮的黑发,神秘的红色瞳孔。看过吗?红色的瞳孔啊! 新娘还很年轻。大街小巷的群众耳语说,王子也还年轻,两人真是天作之合。 新娘虽然没有听见这些声音,但是她从弥漫的氛围,知道了他们的想法。 (简直就像是给人看笑话啊。) 艾尔莎坐在新娘马车之中,避开了人们的眼神;她低下头眼睛直追街道的地面。这里不像维恩,完全看不到死在路旁的野狗和乞丐。 (富裕的国家啊。)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能以如此和平的样貌,毫不怀疑地迎接异国的公主吧。 所以,甚至能够赞美艾尔莎吧。 (美丽?是说我吗?) 她在如同笼子一般的马车里,看了看自己。是喔,是很美吧——她在心中轻轻自言自语。仿佛是在说不相干的别人,满怀轻蔑说道。 她暗自嘲笑这个国家的人民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 雪白的手腕,嫩滑的手背,娇柔的指关节,还有那没有任何歪曲、磨得光滑的指甲。坐在马车中的她,毫无可悲乞丐的身影。美丽的装扮,包着肌肤的礼服,的确都适合一国的公主。然而真正的她,到底是禽兽还是诅咒?总之都不是人啊,艾尔莎心想。 在牢里的日子,艾尔莎甚至不得像小鸟儿般啼啭。 像乞丐一般成长,所得到的却是这般世界。 (我的出生就是一项错误。) 她被自己憎恨的祖国驱逐出境,从今天开始,又要开始度过崭新的痛苦日子。艾尔莎都已经坐在马车上了,还无法真切感受到自己即将成为新娘。 不久,新娘马车抵达城堡,穿过城门。 艾尔莎紧紧闭上嘴唇,眼神迷惘地瞪着城堡。她红色的瞳孔黯淡混浊,没有一点光芒。城里的人们陆续出现,欢迎她的到来,让她接受盛大的款待。口口声声慰劳她长途跋涉,低下头迎接她。 维恩的使者们将艾尔莎从新娘马车上接了下来。由于长时间一直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艾尔莎的膝盖颤抖。 挽起她双臂的祖国人们,他们的手强劲有力,却不带任何尊敬与爱意。艾尔莎心想,简直就像是羁押犯人一样啊。 「我们的公主,维恩提奴——」 维恩的占卜师们说道。我国的公主,维恩提奴。艾尔莎心想,这种称呼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如同之前向各位报告的,因为某项不幸缘故,公主失去了声音。」 某项不幸缘故。 (不幸!) 她差一点笑了出来。不知道到底哪一张嘴说这句话。她发觉到没有必要忍住笑声。 她连笑声都被夺走了。 她想一笑置之,然而她的脸颊神经紧绷,动也不动。失去声音与语言的公主,除了不吉祥之外一无是处,城里的人们却以无比疼惜的眼光看着艾尔莎。 他们的疼惜,并不是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善良。王国列德亚克的人们,对于诅咒习以为常。 因为,这个城邦之中也有被诅咒的人。 占卜师继续厚颜无耻地打招呼。 「因此之故,相信会给各位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但是……」 「要侍奉成为王妃的人,你们不认为麻烦也是可喜的吗?」 突然间,有人插嘴了,传来活泼有力的声音。 艾尔莎惊讶地看着插嘴的男人。男人以轻快的脚步在城里的人们空出来的道路上前进。 那是一位美男子。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瞳孔,搭配起来显得清新俊俏。精干的脸庞,有着岁月累积起来的沉稳,却也散发出年轻的活力。 他毫不迟疑地走向艾尔莎的身边,以毕恭毕敬的动作持起她的手。 「能见到您的面是我的光荣。维恩的公主……欢迎您来到这个国家。」 他亲吻她的手背,表示尊敬之意。 男人对着一脸茫然的艾尔莎笑了笑,说道: 「我的名字叫安·多克,马克巴雷恩。」 维恩的使者和占卜师们,为他所说的话发出感叹的声音。 「哦哦……列德亚克的圣骑士啊……!」 艾尔莎也发觉到了。 (就是他。) 他就是圣剑的骑士啊。维恩这个国家是那么地渴慕他的力量。 这个被称做列德亚克的国家,从以前便是维恩的同盟国,自古便将神圣的剑视为至高无上的宝物。 圣剑会自己选择主人,这把剑所选择的人便是圣骑士,他必须度过战斗的一生。这个国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圣骑士,长久荒废,近百年来终于出现活生生的英雄人物。 一想到这个男人便是圣骑士的刹那,她便觉得对方的手掌乌黑可憎,等她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粗暴地将他的手拂开。 「艾尔莎公主殿下!」 占卜师脸色大变,惊呼出声。 (恶心。) 光是碰到他的手,就想要呕吐。 仿佛要隐藏扭曲了脸庞的艾尔莎,占卜师站在她的面前。 虽然艾尔莎被占卜师的背部阻挡而没能看见,但是被挥开了手的圣骑士,似乎温和地笑了。 「看来公主很紧张。也是因为长途跋涉累了吧,城里就明天以后再介绍吧。」 圣骑士适时的话,让占卜师们仿佛找到一条生路般,脸色都明亮了起来。 「将公主带到寝室。维恩的各位,大臣们正在等候。」 艾尔莎接受了圣骑士的指示,由女侍们带领,一个人走向城堡之内。长长的礼服裙摆厚重,再怎么习惯也仿佛被铐上了脚铐一般。女侍们毕恭毕敬,但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失去说话能力的艾尔莎,她们对她有如碰触毒瘤一般戒慎恐惧。 艾尔莎被带到寝室,她讶异于房间是如此地豪华。 (这房间到底值多少呢?) 接触到的、闻得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即使人家告诉她: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她也只是呆呆地伫立着不发一语。 (卖掉这间房间里的东西,到底能吃上几天呢?) 能够填饱肚子,是拥有几十张毛毯所能匹敌的幸福——艾尔莎认为。虽然这是城堡主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幸福。 (在这样的房间——) 是要以公主的名义,以王妃的名义,成为任人摆布的洋娃娃呢,或者是娼妇呢? 在令人茫然的绝望之中,门扉打开了,从走廊的那一端传来说话声。混在几个女侍们的声音里,她听到有声音说—— 「有什么关系,只是看一下嘛。」 传来的是像少年一般柔嫩的,男人的声音。 「她不是我的新娘吗?」 艾尔莎为他所说的话颤抖。不是畏惧,而是厌恶使然。这个国家的王子,这个人—— 「失敬。」 这个人毫不犹豫地踏入艾尔莎的寝室里,拨开斗篷,直接走向艾尔莎身边。 (好矮小。) 如果要被扣以不敬的罪名,被斩首也毫不奇怪;然而,艾尔莎看到王子后首先 想到的,就是这句话。如果她还拥有过去鲜明的声音,她一定即刻脱口而出吧。 虽说王子矮小,也不过是比艾尔莎矮了一些罢了。只不过,艾尔莎无来由地认为着王子比自己高壮挺拔,因此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王子的头发接近灰色,是淡淡的银色。 王子身材纤细,他的小头颅望向这里,大大的眼睛是混浊的绿色。这样的颜色引起艾尔莎的注意;她在无意识之中伸手向自己的胸前。她的手握住自己的星石。 王子淡淡的瞳孔注视着艾尔莎说道: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库罗狄亚斯。库罗狄亚斯·韦恩·尤德塔·列德亚克——我是即将成为这个国家国王的人。」 国王,他这么说。他的手脚纤细,令人不敢相信他必须背负着这么重的职责。 他身上的衣物都是特别上等的素材所缝制的,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他一身轻便服装。短袖衬衫和靴子,让他的手肘和膝盖暴露在外。 (这就是……) 艾尔莎的瞳孔颤抖,看了看他的手脚。有斑纹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肌肤颜色,复杂的斑纹彩绘着他的肌肤,手肘上、膝盖上都鲜明地雕琢着斑纹。他伫立在那里,毫不隐藏他不祥的手脚。 (异形的王子。) 列德亚克受诅咒的王子,因为他的四肢如此而得其名。的确,他的身影令人厌恶。然而…… (真是令人扫兴。) 只是普通的人类啊,艾尔莎心想。 这个国家有各种自古以来世代相传的传统。传统绵绵不绝,至今依旧存在。 神圣的剑,拥抱圣剑的骑士与巫女,而魔物之森是如此接近——唯一要继承王位的王子却拥有异形的四肢。 然而,艾尔莎感到厌烦。国王又怎样,异形又怎样。 (也只不过是王族的少爷罢了。) 艾尔莎在心中断定,他也不过是一个令人作呕的王族一员;带着皇冠威风凛凛,比什么都注重文雅气质。 (反正,他们根本不注重国家里人们的性命。) 艾尔莎心想,他们根本草菅人命,即使不是这样的手脚,王族的人根本全部都是异形。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呼唤着她的名字。他文静温和的声音,却有如黑色墨水在艾尔莎的胸中扩散开来。 库罗狄亚斯似乎擅自理解了艾尔莎保持沉默的意思。 「哦,对了,你是言无姬。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我曾经听说过的,却不小心忘了。」 (言无姬?) 艾尔莎花了好些时间,才发觉到那是在说她自己。艾尔莎们知道列德亚克的圣骑士或异形王子的事,那么这个国家的王子听说过艾尔莎的异常变化,如此称呼自己也并不奇怪。 她似乎可以想见陈腐的诗人们歌颂的样子;歌颂出嫁的维恩公主因为某项不幸因素,失去了声音和话语,是个可怜的言无姬。 (就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艾尔莎在心底暗自嘲笑。 (我的绰号才不是言无姬。) 还有其他更确切地形容她的绰号,但那已经不可能再用在她的身上了吧。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自己所唯一拥有的武器啊。 「艾尔莎·维恩提奴。我虽然没什么力量,但是我想助你一臂之力。」 库罗狄亚斯说着,持起了艾尔莎的手。她理解到他要如同那圣骑士一般亲吻她的手背表示敬爱,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 指尖所碰触的地方如同电流流过,艾尔莎感到非理性的抗拒,突然拂开了他的手。 库罗狄亚斯的眼睛惊讶地睁开,显露出和艾尔莎的星石同样颜色的眼珠。艾尔莎也为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 (刚才的是——) ——到底是什么? 和之前圣骑士要亲吻她的手背时所感觉到的不同,确实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存在。 艾尔莎为毛骨悚然和不得而解的畏惧僵硬,面对紧绷着神经的她,库罗狄亚斯在半空中举着有奇怪花纹的手,静静地垂眉说: 「你害怕吗?」 对王子温柔的问话,不成句子的言语有如从斜坡滚落般,在艾尔莎的体内回转。 (是不是笨蛋啊?) 艾尔莎在心中如此骂道。如果她有声音,她一定喊叫出声音了。 什么叫做「你害怕吗?」呀!我可不是容易受伤害的清纯少女! (我只是不愿意被碰!) 我才不怕你。 我只是不想被你碰触罢了。 多想对他这么说,多想痛骂一顿。说不出的气愤塞住了胸口,咬紧牙关,眼泪便涌了出来,白皙的脸庞为痛苦所扭曲。握着星石的手满满是力量。 (为什么,我——) 她原本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带地来到这世上。 (连声音都失去了啊——) 面对低着头满怀遗恨的艾尔莎,库罗狄亚斯看着她,不禁惊惶失措。 「那个……」 然后,他的声音因无计可施而显得困惑,呼喊着她的名字「艾尔莎」。他的眼中浮现出同情的神色;他似乎想要拼命为乘坐马车嫁到异国的艾尔莎着想。 而且,他是受到诅咒的王子。如果在别国,出生后便遭遗弃杀害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或者,也许我们相似吧——虽然只是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艾尔莎心想。 库罗狄亚斯浮现纹路的手微微颤抖着。为了不让空气有异样,他屏气凝神,显出的是非比寻常的觉悟。他再度伸出了手,碰触艾尔莎的脸颊。 「——……」 如果再度遭到拒绝,他下定决心绝对不再碰触艾尔莎。 比起王子悲壮的决心,艾尔莎内心澎湃汹涌。她感受到异形王子的疼惜,也浮现出些微的同类意识;也因为如此心中涌现的不是疼惜,而是愤怒。 绝不原谅。 她消沉的内心再度燃起灯火,她感受不出库罗狄亚斯的手碰触脸颊的瞬间,流过的麻痹触感。她不了解感受到的抵抗到底源自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内心激动不已,仿佛要甩开了这一切。 她翻过纤细的手腕,拂落异形王子的手。 「别碰呀!你这营养不良的豆芽菜王子!」 她不经思索喊出口,时间为之停止。 比起低俗恶毒的言语、拒绝的动作,库罗狄亚斯惊讶不已,艾尔莎更是感到诧异。 「……咦……」 「什么?」 艾尔莎的喉咙顿时发出狂叫的假声。然而,连这也错不了。 艾尔莎用手抵住自己的喉咙,一边震动着声带,发出圆润的声音: 「恢复了……陕复了!我的声音!我的……」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她自己的声音,她的话语。 库罗狄亚斯原本也茫然望着她的身影,很快地他静静皱起眉头耳语说: 「艾尔莎。说不定你是被施予了什么魔法吧。」 库罗狄亚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么说来,说不定是因为这只手。我的手脚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至今为止,也曾和他人所施予的魔法相抵触,解开了魔法……」 然而艾尔莎却早已没在听库罗狄亚斯说话。红色的瞳孔回复了光亮,胸膛点燃的是火和热。 隆起膨胀的是生存下去的意志。 (只要有声音啊。) 只要有语言,就生存得下去! 艾尔莎接下来所采取的行动,实在是过于迅雷不及掩耳。她抓起放在一旁的 细花瓶,摔向墙壁。库罗狄亚斯不禁踏出一步喊叫道: 「危险啊!」 然而艾尔莎却不回答,用破碎的花瓶碎片发出声响割开了自己的礼服裙摆。她毫不在意自己的腿裸露出来,大刺刺地将难于行走的鞋子抛在一旁。 礼服的裙摆成了一大块破布,她往裙摆抛开自己的发饰,抛开房间的装饰品。 库罗狄亚斯呆呆地望着艾尔莎,歪了歪头说: 「你在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 艾尔莎只抛下这么一句话,不回答库罗狄亚斯的问话。问她在做什么?根本就显而易见;她要从这里逃走。 然后,她打算将值钱的东西变卖个一干二净。 库罗狄亚斯迷惑地眨了眨淡色的眼珠,开口问道: 「你要怎么办啊?」 「那我倒要问问!」 艾尔莎转过了身来。恢复了声音的她割裂礼服,刹那间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身形轻快。 「为什么我必须和你成为夫妻呢!」 她的声音在异国的领土上显得那么地不同,听起来是那么地自由。即使不知道她的名号,也会让听者退避三舍。然而,库罗狄亚斯却毫不畏怯地说: 「那是为了我和你的国家啊。」 他回答得过于迅速,过于沉静,温和而稳重。 艾尔莎面对他的回答,嗤之以鼻。 「哼!我的国家?什么我的国家!不愧是一国的王子,说的话就是不一样啊!」 然后,她忍住了笑,用强有力的眼神瞪向他。 「我没有国家!」 库罗狄亚斯正面接受了否定自己和对方一切的话语。然而在他辩驳之前,关着的门扉打开了,进来的是金发的圣骑士。 「维恩提奴,狄亚!」 骑士踏进来之后,对艾尔莎用敬语称呼,然后对库罗狄亚斯则以叫惯了的略称呼喊他的名字。 在他背后的走廊,有好几个佣人满脸担心地窥视。 「安迪……」 库罗狄亚斯回过头,呼喊着圣骑士的名字。库罗狄亚斯对他也是用亲腻的称呼。 听到了争吵而踏进房里来的圣骑士,看到了房间的惨状,以及艾尔莎狼狈不堪的样子,停止了动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艾尔莎将行李扛在肩上。她红色的眼珠瞪着安·多克说: 「喂,他们回去了没?」 安·多克惊讶地睁大双眼。不久前他所看见的纤细而暗淡的细线条言无姬已经不见踪迹。她以轻蔑的眼神看着他,红色的眼珠中燃着熊熊烈火;这里只有毫不踌躇,动作轻快的少女。但是安·多克未能将不同之处当场点破,他首先从容易判别出来的事情着手。 「维恩提奴,你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艾尔莎唷!」 艾尔莎抢着说话,逼近了安·多克。 「我在问你他们回去了没呀?那些占卜狂的痴呆老人们回去了没?」 圣骑士为她气势汹汹的样子震慑住了,他犹豫不决地回答说: 「维恩的使者们早就回去了……」 「果然是这样!」 艾尔莎娇声笑道。她的笑绝不文雅,在奢华的房间是显得那么不相称,但是不可思议地,对她本人来说毫无不适合之处。 「卑劣小人逃得也快,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就是很方便。那就再见了!」 「等,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着急的安·多克用他的手抓住了艾尔莎的肩膀。艾尔莎对他抓过来的手感到厌恶,扭开身子喊叫: 「我不是叫你不要碰我吗!这种地方我不想再多待一秒啦!」 「所以说……!」 眼看着安·多克的手就要加强力道抓住艾尔莎,库罗狄亚斯此时出面阻止了他。 「安迪,放开你的手吧。」 虽然不如艾尔莎的声音响亮,库罗狄亚斯的声音清澈。他并且用同样澄澈的眼睛,窥视艾尔莎说: 「艾尔莎,你也稍微冷静下来吧。」 面对库罗狄亚斯眼神的那一刹那,艾尔莎畏缩了起来,然后背过脸口吐恶言: 「我平静得不得了。我很冷静地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跟你结婚。」 安·多克看着两人,不合场面地想着:库罗狄亚斯的银色与绿色,还有艾尔莎的黑色与红色,还真是漂亮的色彩啊。 安·多克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第一眼看到艾尔莎的时候,为她黯淡忧郁的表情感到不安。他们的王子,拥有稳重沉静的性情,愿意陪伴别人的痛苦;正因为如此,他认为王子如果和抱着深刻痛苦、并忍耐苦楚的人们在一起,是绝对无法幸福的。 然而现在,艾尔莎以同样的姿容和同样的相貌,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感情。 库罗狄亚斯平静得像一池湖水,他窥视着艾尔莎,如同耳语般说: 「呃……我是可以理解……但是你如果逃走的话,我会很为难。」 「你要挽留我也没用!」 艾尔莎无依无靠。「怎么办……」库罗狄亚斯喃喃自语,然而他并不向安·多克求助。 然后,他以恳求的语气向艾尔莎说: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是已经很清楚你不想嫁给我就是了……先用餐再说吧?」 「!」 无论他说什么,艾尔莎原本都想予以拒绝;她还是想反驳似地开了口,开口后找寻可以说出口的话。 然后,她在心中感到惊愕,诧异自己虽然被称呼做是毒吐姬,却未能当场说出话来。 她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却不明白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她张开着嘴,缓缓地垂下肩膀,然后喃喃地说: 「……我吃就是了。」 她像一个小孩子似地回答;库罗狄亚斯微笑着对她说:「那么就先换穿件礼服吧。」 圣骑士无限感慨,像是做比较似地望着与众不同的公主,以及被称呼为异形的本国王子。 第三章 晚餐与酒杯 桌子上摆放着排列妥当的种种银制餐具;篮子里是暖烘烘的面包。 透明的汤,以及香喷喷的各式各样料理。 看着桌上的这些,艾尔莎「咕噜」地吞下一口口水。 本来这样的晚餐,似乎应该是由她和库罗狄亚斯面对面享用的。餐桌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过于宽广;陪在一旁的是受过训练的女侍们。 圣骑士安·多克心悬着艾尔莎们,对着库罗狄亚斯耳语之后,离开了他们两个人。 虽然安·多克和库罗狄亚斯的秘密谈话可能和自己相关,然而艾尔莎面对眼前豪华的晚餐,她的思绪飞驰。 (如果成为公主就不会饿肚子了喔。) 占卜师们曾对艾尔莎说过。 多令人愤怒的话啊。 说这种没有说服力的话,是因为说话的人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饥饿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 (学学公主的礼仪吧。) 占卜师们说。他们对待她比家畜都不如,以「不会礼仪就不让你用餐」强迫她学会所谓的王室礼仪。 多亏他们灌输教养,对艾尔莎来说以王室礼仪用餐并不是难事。 (去吃屎吧!) 然而,她一点也不想实践那一套礼仪。 她手握叉子,有如在握木桩一般刺向肉块,直接拿到嘴边用牙齿咬断。 她舔了舔指尖,抓住盛有汤的盘子,直接喝光之后又咬了一口面包。 艾尔莎知道周围的人们被她的举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却无意停止动作。她不想停止,也不认为她停得住。艾尔莎只管满足她的舌头、她的胃,继续咀嚼。 光是温暖的餐点就刺激了自幼年时期长期的饥渴。她的情感毫无理由地被搅乱,眼泪差点滴了下来。仿佛要吞下眼泪一般,艾尔莎咽下了汤,啧啧有声。 库罗狄亚斯也诧异地呆呆望着艾尔莎的举止。艾尔莎狠狠地尽所有力量瞪着他淡淡的眼珠,呸地一声吐出了小骨头。 「干嘛!」 他到底是轻视她呢?还是讶异得目瞪口呆呢? 不管是哪一种反应,她都有嘲笑他的准备。 然而库罗狄亚斯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他的笑绝不是悲观的微笑,简直就像是怀念什么似的。仿佛是怀念,加上疼惜的笑容。 然后,他说了。不是对艾尔莎说话,而是对着在一旁待命的女侍们说: 「角角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 这句话带有戏剧性效果。 原本困惑不知所措的女侍们,脸庞突然亮了起来。然后各自开始动作。有人去蒸手巾,有人在艾尔莎的膝盖上铺了餐巾,有人打扫地板。艾尔莎反而为她们熟练的动作感到困惑不已。 「什……什么嘛!」 「不不,继续吧,没关系的。」 然后,王子自己并不用餐,微笑着问艾尔莎。 「幸好合你的胃口。好吃吗?在你的国家都怎么调味呢?」 「调味?」 艾尔莎哈地一声歪了歪嘴唇。番茄和醋栗的酱汁沾在嘴边,仿佛是野蛮的血一般。 「只要有盐就很丰盛了。」 对她说的这句话,库罗狄亚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女侍的手伸向艾尔莎,想要用餐巾擦拭她的嘴。 「别碰啊!」 艾尔莎瞬间拂开了女侍的手,女侍毕恭毕敬地说道: 「失礼了!」 女侍低下头来。艾尔莎感到她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坏人似的,觉得很羞惭。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撂下话来: 「这什么国家啊。」 库罗狄亚斯似乎认为艾尔莎的批评很正确,垂下眉毛说: 「是啊。因为会有各式各样的客人呢。」 「你也这样用餐吗?」 艾尔莎满怀讽刺地说;库罗狄亚斯因一时惊讶而失声,然后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动作,他的餐桌礼仪完美,仿佛施以魔法一般,操纵着刀叉。 「也许吧……我习惯了。」 艾尔莎听到他这么回答,更是诧异,她手肘抵着桌面,支着头感慨地说: 「王子听起来好恶心。」 对于她挖苦却也真实的话,库罗狄亚斯被逗笑了。然后,他以自然的语气问她: 「餐后想喝点什么?」 「我喝水就好。」 艾尔莎心想,只要不是泥水,什么都好。 库罗狄亚斯点了点头说: 「那么,就让他们拿水来吧。我想跟你聊聊。」 话说到这里,艾尔莎扬起了修齐的眉毛。她发觉到自己的立场。 「你没在听吗?我说我要出去!」 「何必焦急呢。」 面对艾尔莎,库罗狄亚斯依旧以从容不迫的温和语气说明: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的。就算你要出去,夜已深了,太危险了。这附近有魔物之森哟。」 艾尔莎点点头,用她红色的瞳孔怀疑似地看着库罗狄亚斯。然而库罗狄亚斯以微笑回报她严厉的视线,提出了建议: 「请他们拿甜点来吧。」 艾尔莎向库罗狄亚斯顶起银叉子说: 「以为每次都能用食物骗我,那就大错特错了。」 虽然她的声音严峻,然而她的嘴被炖煮的酱汁弄脏了,所以没什么说服力。 库罗狄亚斯也只是静静微笑着。 暖炉的火甚是微弱。 艾尔莎拉起椅子到暖炉旁,披上从床边拿出来的厚棉被,抱着膝盖坐在一旁。那是她从没看过的大棉被,从没有摸过的触感。 「冷吗?」 库罗狄亚斯命令女侍们退下,向艾尔莎问道。准备在一旁的不是水壶,而是温暖的可可和烤饼干。 「我不冷。」 艾尔莎简短地回答,颤抖着身子拉起肩膀上的棉被。宽广的房间即使没有暖炉烘烤也很温暖,但是艾尔莎抱着膝盖一动也不动。她的身影简直就像是不驯服于人的野兽一般。 库罗狄亚斯自己也拿过椅子来,谨慎地保持距离坐了下来。 两人都保持沉默不语。库罗狄亚斯似乎在找话说,静静地游移着视线。不久艾尔莎的手缓缓伸向烤饼干,抓住后又缩回了手;库罗狄亚斯不出声柔柔地眯起了眼睛。 四周只有艾尔莎咀嚼烤饼干的悉悉嗦嗦声,声音停止后她小声地说: 「好甜。」 声音模糊而微弱。 「不合你的口味吗?」 才问出口,又听到咀嚼的声音传来。 「太甜了,脑袋都要麻痹掉了。就是因为都在吃这种东西,所以你们的脑袋都腌在蜂蜜里啊。」 虽然她不快地说着,却不舍地舔了舔指头。库罗狄亚斯又轻轻地笑了。 他温和地笑着,不可思议地,不去忤逆艾尔莎的情绪。艾尔莎不懂他的笑,和之前嘲笑自己的人们到底有什么样的不同。 艾尔莎此刻又尝了尝茶杯里的可可,喃喃地说:「好甜,好苦。」然而她却不停止地继续喝着。 她的眼神茫然,不去回顾库罗狄亚斯,仅只望着暖炉。她红色的眼睛映照出火焰,看起来就像是无可匹敌的宝石一般。然后,不久之后艾尔莎小声说: 「我今后到底怎么办啊?」 她的声音沙哑,和之前不一样,毫无霸气。库罗狄亚斯为了回答,踌躇了一会儿。然而,他隐藏了他的犹豫,故意以明亮的声音说: 「你不是打算 要逃出去吗?」 尽管库罗狄亚斯向艾尔莎说道,艾尔莎却仍然不回过头来,她眯起了眼睛。接下来她的声音低沉,恢复了些许坚强喃喃地说: 「……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是啊。我的职责就是不要让你逃跑。」 库罗狄亚斯捏起附近盆栽中的叶子说。他的态度温和却又倔强;艾尔莎再度以微弱的声音说: 「你是当真想和我成为夫妻吗?」 艾尔莎在说出口后,心中的空虚格外分明。即使被带到别国,裹在带有不知名香气的棉被之中,艾尔莎仍旧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实。 每当她感受到亲切,温柔以及温暖,她便愈是认为这些美好的事物不是真的,认为这是苦涩的恶梦。 如果有醒目的疼痛以及苦楚,也许就能感受到些许真实。她并且也觉得这些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认为她应该会被赐予这些。 「你不相信吗?」 库罗狄亚斯轻声地问艾尔莎,艾尔莎对于他的问话也以问话回应。 「相信什么?」 艾尔莎披着棉被,抱住膝盖瞪着库罗狄亚斯。她的瞳孔不再映照着火焰,红色的眼珠黯淡无光而混浊。 她半闭着眼,沙哑的声音仿佛梦呓般。 她的手伸向胸前,握住脖子下挂的石头。 「……我绝对不要被他人决定我的生活方式!」 艾尔莎呻吟似地喃喃自语,说完蜷曲起自己的身子,将头放在环抱的膝盖上,开始无声地打起瞌睡。 库罗狄亚斯坐在椅子上交抱双手,望着睡梦中的艾尔莎。 过了不久,两人所在的房间外传来有礼的敲门声。接着,敲门的人客气地向库罗狄亚斯说话;库罗狄亚斯站了起来,打开了门。 「安迪,你来得正好。」 进来的是晚餐前走开的圣骑士。库罗狄亚斯邀请了他,指着艾尔莎说: 「能不能帮我把她搬到寝室呢?我没自信抱得动她。」 看着艾尔莎蜷曲沉睡的样子,安·多克讶异地张大了眼,窥视着她,并且悄声询问: 「这……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不知库罗狄亚斯如何会意他的踌躇,他回答他: 「我想她不会醒过来的哟。」 面对库罗狄亚斯清晰的回答,安·多克看着他,以平静的声音说: 「……你是让她喝下了什么吗?」 库罗狄亚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嗯。我在可可里混了强烈的安眠药。如果让她突然醒过来大闹或逃走就糟了。」 安·多克先是交抱着双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度松开手臂之后将手放在库罗狄亚斯的头上说: 「狄亚——」 「什么事?」 「我是不是应该斥责你啊?」 仿佛自语一般,他悄声说道。 然而,库罗狄亚斯和圣骑士相交已久,受他教诲多年,因此觉察到他话里的含意,一双绿色的眼珠黯淡了起来。 「……我这么做是错误的吗?」 他看着仿佛昏厥般沉睡的艾尔莎,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般地说: 「我不是要夺去她的自由。她经过长途拔涉,而且如果她受到魔法的封印,身体的负担应该是很重的呀。要她在刚到的这个国家安心下来,应该也是很困难的……」 安·多克把手放在库罗狄亚斯的头上。银色的头发覆盖着他的头,摸起来很舒服。由于生来特殊的体格,库罗狄亚斯比起同年代的少年发育迟缓,体格瘦小。对于圣骑士来说,是永远的小小王子。 然后,一如往常般地,他以缓缓的语气向库罗狄亚斯说: 「我知道。如果换做是我,我也许也会这么做。这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但是,狄亚是悄悄这么做的吧?违反她的意思擅自对她用法术或药物,让她生气,那也就没办法了。」 库罗狄亚斯的视线垂下来,仔细咀嚼着安·多克的话说: 「……对不起。」 他像个孩子似的回答,这可以说是库罗狄亚斯的不可靠,也可以说是他纯真的美德。因此安·多克不再责备他,只揉乱了库罗狄亚斯的头发,然后面向艾尔莎。 「那么,就失礼了。」 连着被单他抱起了艾尔莎,刹那之间他皱了皱眉头说:「真轻。」那似乎并不是在赞美她的身子轻盈。 他把她放到床上。在呼叫女侍们之前,安·多克感慨地说: 「我在之前是做了种种想像,但是——」 艾尔莎的睡脸并不安祥。虽然沉睡,却似乎受到什么痛苦一般。仿佛要掩饰这份哀怜,安·多克耸了耸肩。 「没想到是这么野性的公主。」 库罗狄亚斯原本也在看着她的睡脸,他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说: 「是吗?」 「狄亚,你喜欢上她了?」 安·多克微微一笑说;然而,库罗狄亚斯却笑不出来。他只静静地看着沉睡中艾尔莎的脸庞说: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他的侧脸显得冷峻,像个大人一般。 「这也是我重要的任务之一。」 安·多克在刹那间出其不意地经他这么一说,又焦急地搔了搔头。身为一个年长者,他觉得他必须说些什么,但是无法巧妙地化为言语说出来。 在他找话说的当口,库罗狄亚斯从艾尔莎身上别开视线,向着安·多克说: 「安迪,父王他……」 安·多克以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生硬语气,挑了挑眉毛,用力笑开脸说: 「没事,我赶过去看,他还好好的呢。要他倒下去没那么简单哩,那个老头子顽强得很。」 据说为慎重起见要在侯爵宅邸休息一晚再回来——安·多克对库罗狄亚斯安慰似地说。 国王现在不在列德亚克的王城中。有通报说在秘密会谈的某侯爵宅邸,国王健康情形很不乐观。库罗狄亚斯于是拜托圣骑士前往国王身边一探究竟,即使圣骑士必须离开城堡。 和库罗狄亚斯的年轻相较之下,现在的国王年事已高。另外,与其说是年龄,不难想像他累积的诸多劳苦带给他的身体极大负担。 他将这个荒废的国家在他任期间重新打造了起来;对于英明国王其身体健康情形不乐观的传言,不只是尚还年轻的继承人库罗狄亚斯,任谁都感到无比不安。 然而库罗狄亚斯仿佛装起坚强刚毅般,只点了点头,不再深入追究。 「我从明天起又要开始忙了。这段期间,她……」 他低头看了看艾尔莎,小声说: 「能不能拜托欧莉叶特?」 库罗狄亚斯口中的欧莉叶特,正是安·多克的妻子。守护国家圣剑的骑士之妻,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但也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她是在王国列德亚克的传承中享有盛名的一位女子。为了守护圣剑,一生要和圣剑共存亡的巫女。如今她选择了不是和圣剑,而是和圣骑士本身白头偕老的道路。 安·多克听到库罗狄亚斯的话,爽朗地笑了。 「我明天早上立刻拜托她。今天我才被狠狠地抱怨说,为什么就只有我能先见到公主的面呢。」 安·多克耸耸肩说着,他也低头看了看艾尔莎又说: 「那个什么封住说话能力的魔法,我也挺挂心的。」 圣剑的巫女在这个国家之中,对于魔法的造诣特别深入。即使是从人品来看,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照顾艾尔莎了。唯一的障碍,便是圣剑的巫女不是库罗狄亚斯的立场所能轻易下命 令要她遵从的,她拥有和王族权威不同的独立权限。 然而对于没有孩子的安·多克和欧莉叶特来说,库罗狄亚斯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理所当然会想要成全他的愿望。 对安·多克慷慨答应这件事,库罗狄亚斯道过谢后,他看着艾尔莎,眯起了眼睛以平静的声音说: 「我没有对母后的记忆。所以我无从知道父王和母后是怎样的一对夫妻。虽然我可以把他们当作是理想的夫妻,却无法把他们当作是样本。」 他的母亲因为身体孱弱,生下库罗狄亚斯后便立刻过世。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像安迪和欧莉叶特那样的夫妻。」 库罗狄亚斯只知道身为国王的父亲,只从肖像画知道母亲。他会如此盼望,安·多克感到无比光荣。 他难为情似地搔了搔脸颊,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也不是从见面起就处得很好,不是没有经历过任何艰辛的呀。」 仿佛在怀念过去的时光,安·多克从艾尔莎寝室的窗口望着尖尖的月亮,喃喃说道。 细细的月光从石壁之间射入烛台的火焰之中。缝隙没有窗框也没有玻璃,说是窗户也太狭窄了;代之有复杂的计量器具装在上头。被称做是取星器的该机器,在占卜的国家维恩的上流阶级之间很普遍。 全新的取星器,燃烧的精油芬芳的香气,似乎在在都象征着君主的权威。房间里昏暗无光,是很适合密谈的夜晚。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正值壮年,留着胡须,脸上是深刻的皱纹;眼睛细小,有斜视。即使在烛台昏暗的灯光之下,也看得出来他的衣服上等而高贵;缝有维恩的城中唯独赐给统治者的徽章。但是他既不是王族,甚至也不是出身高贵的人士。正因为如此,从醒过来到入睡之间,从不摘下显示宰相地位的徽章,身上穿的也绝对是最上等的衣料。 身为宰相的他,喝干倒在银质酒杯中的蒸馏酒后,依偎在一旁的女人又斟了酒。女人还年轻,虽然和壮年的男人不相衬,但是她散发的美色比酒还要浓烈。她是宰相的妻子,同时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占星的女神。 宰相的嘴唇沾了沾新酒,低声说道: 「抬起你的脸吧,卡尔斯顿大人。」 房间里流逝着甜如蜜的时光,这里待着一个不合这房间的人士。他在石头地板上支着膝盖和拳头;这个低着头的大块头男人身上穿着肮脏的上衣,和这间房间以及大人这句尊称,是那么地不相称。他听到宰相的话后动了动肩膀,但是因为昏暗,看不出他的表情。 男人腰部垂着的星石,有如夜空一般,是深蓝色的。在街道上有很多人会隐藏星石;但是依惯例,在进入城中和神殿里的时候,星石必须放在外头让人看见。石头是确认为维恩国民无误的证物。这块石头有时还象征着地位和立场。 「——我早已失去了爵位。」 男人沙哑地低声回答,含着仿佛要吐血般的苦涩。 宰相的嘴歪曲成笑容。 「那不是你的本意吧。至少上一代在卡尔斯顿家解体时不是抵抗到最后吗?是胆小鬼哈利斯发的脾气吧。」 宰相口中所说的胆小鬼,在维恩是家喻户晓的大贵族。他贵族家庭的来历和权威,以及和宰相立于根深蒂固的对立关系,都是众所皆知的事。 宰相的话是出于体谅,然而也许是宰相和贵族两人对立之故,这句话显得甚为轻微。男人仅只用力握了拳头,不做回答。 「……我想听听您叫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男人以不惯的口吻性急地询问,宰相则似乎要让他焦急似地别过视线,抚摸着一旁妻子的头发。女人娇笑着,散发出令人发狂的美色。 然后,宰相以轻松的口吻,有如在闲聊时事般说: 「今天维恩提奴嫁了。」 膝盖跪着的男人,肩膀颤抖。然而男人还是没说什么。 「可悲的毒吐姬啊。如果她不出生在这个国家,就不会为了占卜什么的决定了她的一生啊。」 「——」 「卡尔斯顿大人,您也是啊。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也是。」 宰相将喝完的酒杯放在一旁,站了起来。 「想不想要一个没有占卜的国家?」 男人吞咽的声音作响。他仍然不发一语。 宰相前进到男人身边,在他之前顶住膝盖,然后,在昏暗之中只传来宰相的声音。 「所有的人们能够享有自尊,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想不想要这样的国家?我们的确是星与神之子,但是,就因为如此连上天也都忧虑着这个国家的腐败吧。」 「你到底想怎样……」 男人的声音颤抖,是为了了解宰相真正的意思所指为何。宰相的话依旧空虚,却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我出生于陋巷。我也知道哈利斯和你们用什么样的话语诬蔑我。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懂某些事啊。」 他的手放在肩头上。干燥的手掌,到底会抓住什么样的未来呢? 「作为划时代黎明的开端,这个国家需要新的议会。由人民组成,为了人民的议会。为此这个国家有必要兴起风浪。」 为了国家——宰相如此说道。为了维恩,为了改变这个完全疲弊,属于占卜师们的国家。 「——能不能再一次,拿起您的剑呢?卡尔斯顿大人啊。」 房间里传来精油燃烧的声音,也唯有男人喉咙发出的声音作响。 男人自己似乎也不明白他的颤抖来自于畏怯,还是兴奋。宰相仿佛乘胜追击一般,再度说话了: 「由于占卜,多数人民被迫过着苦不堪舌的生活。不是吗?」 男人的嘴唇发抖,发出沙哑的声音: 「……毒吐姬啊。」 听到这个遭忌的名字,宰相挑了挑眉毛。男人似乎也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困惑,继续找话说。然而,他似乎想清楚了,开口说: 「不只是人民,这个国家的毒吐姬也……」 可悲的维恩提奴。听到她的名字,宰相笑了。他满足地想,正合我意。 「当然,她也是一名牺牲者。新的历史即将开始,让她再回到这个国家吧。让她身为这个国家,维恩国的公主,保障她能够过着幸福的生活。」 为此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宰相询问男人愿不愿意帮忙。 男人未能即时回答。沉默表示着他的迷惘。宰相告诉他保障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这句话有什么样的效力呢?他自己也不明白。 然而,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人,想要改变这个国家。没有人想要站出来改变这个国家。 「……真的。」 沙哑的声音中断,传来衣服沙沙作响的声音。不是宰相站起来的声音,而是在他之后一直依偎在沙发上的长衣女子,站了起来发出的声响。 「相信吧。星与神和我们同在。」 她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实在是过于圆润。女人以妖艳的声音耳语着他们听惯了的场面话。 「交给星与神所指示的命运。」 似乎在呼应她的话,宰相也反覆地说: 「交给星与种所指示的命运。」 宰相说到没有占卜的国家。愿望和祈祷是如此地鲜明,他们是如此地渴望着;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习惯常听到的发誓语句所陶醉。 交给星与神所指示的命运。 高举起银质酒杯,女人笑了。 「整个国家要改变了呢。」 流云隐蔽了指示去路的星辰,也隐蔽了细细的月亮。 烛台的火焰熄了,一切都为 黑暗所包围。 第四章 再会了,王子 艾尔莎醒了过来,但感觉很难说是清爽。手脚和眼皮处处都感到沉重不堪。特别是胃部,更是沉重极了。 「啊,呜……」 她蜷曲横躺着,发出呻吟声之后就安心得多了。 还好,还能发出声音。能发出声音就好,这样就能活下去。她意识不清地想着;在她想闭上眼睛之际,视线中有人影出现。 「醒过来了?」 艾尔莎听到从未听过的声音,温柔而甜腻,她的意识因而急速清醒。不仅是声音,想起她自己的立场和身在何处,她警觉到不能再安稳地沉睡。 「您早。」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黑而长的头发;束成一束松松地挽起。 黑色的睫毛,黑色的眼珠,雪白的肌肤。这个女人正值妙龄而举止优雅,然而对艾尔莎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口渴了吧?喝点水啊。」 她伸过手扶着她,艾尔莎抬起上半身。被陌生人触摸的感觉很不愉快,但是她身体各处使不上力也是事实。 艾尔莎喝过水壶里的水,润了润喉咙,意识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女人问。 「谁?」 艾尔莎以生硬的声音问道。女人更是笑逐颜开,静静地弯下腰说: 「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呢。我叫欧莉叶特。欧莉叶特·马克巴雷恩。我是圣骑士安·多克的妻子。」 「圣骑士,的……?」 艾尔莎的脑海里缓缓回荡着昨天见过的人们,记忆中有金发的圣骑士,以及有着异形四肢的王子—— 「是的。库罗狄亚斯王子拜托我照顾你,和你说说话……你是艾尔莎·维恩提奴?不排斥我称呼你维恩提奴吧?」 听到欧莉叶特的问话,艾尔莎扭曲了脸庞说: 「没什么排不排斥的,我才不叫这个名字!」 「那么,艾尔莎——」 仿佛要纠正她扭曲的脸庞,欧莉叶特以白皙纤长的手指,端住了艾尔莎的脸颊。她的手滑嫩而冰冷。 从她的手传来一阵花香。 「我叫女侍们过来吧。首先要梳梳你的头发,整理一下仪容喔。今天傍晚预定要谒见国王呢。在这之前你必须记住一些礼仪。」 「——别碰我!」 拂开了欧莉叶特的手,艾尔莎从床上起身,脚踏地板说: 「我要回去!」 「回哪里?」 欧莉叶特问得很冷淡。她的冷淡更是让艾尔莎感叹。 (回去?) 早知道就不说了,真是失策!艾尔莎心想。不过,仿佛要甩开欧莉叶特似的,她喊叫道: 「你管我要去哪里!我要从这里逃走!」 「一个人逃出国外很危险,再说你的身体孱弱……」 对欧莉叶特的话,艾尔莎瞪了她一眼说: 「你们讲话为什么都那么做作?因为危险?不是吧!我逃走的话你们会感到很困扰,对吧!我才不管你们呢!」 艾尔莎仿佛在恐吓似地提高了声音,闪亮着红色的眼珠说。欧莉叶特以沉静如夜空般的眼睛看着她: 「……你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欧莉叶特更以澄澈的声音问艾尔莎。 「除了这里之外,如果你有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请便吧。」 欧莉叶特的说法让艾尔莎畏缩地收起下巴。真是奇怪的问话啊,她想。 仿佛在说如果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能够去那里似的。 (回去的地方。) 要回哪里?回到那维恩的贫苦陋巷吗?又要在路边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吗?那也无妨。 尽管如此,但是我绝对再也忍受不了任凭占卜师们摆布,绝不愿意再过着牢笼里的日子!艾尔莎斩钉截铁地想。 为了不再过那种日子,当然是不要回到那种国家才好。那么,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 艾尔莎的手指握住了胸前的星石。 「……和你们没关系吧!」 然后,给自己打气般用强硬的口吻说: 「如果以为我是在城堡外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公主,那就是大错特错!不管在哪里我都能活给你们看!当乞丐也好,扒手也罢,我什么都肯干!别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听着艾尔莎的喊叫声,欧莉叶特皱起了眉头。然而,艾尔莎咆哮不止。有好几个月,她都不能像现在自由地喊出她的憎恨。仿佛要吼叫出几个月份累积的话一般,艾尔莎滔滔不绝地说着。 「身体孱弱?哪一个家伙用哪张嘴说这种话?反正一定又是维恩的骗子们吧!」 艾尔莎「哈」地一声,表情僵硬地笑了;她挽起一头乱发。 「关于我的身体,你又知道什么了!我生下来立刻就被遵照星与神所指示的命运,丢在陋巷里耶!」 她脑海里浮现出所受的屈辱。空着肚子,依靠他人施舍的慈悲,犯着微小的罪活过来的那些日子;还有,破坏这一切的凶残暴戾占卜师。 记忆接二连三地涌现,为此艾尔莎以黯淡的笑容用力笑了起来。 「也许很相配吧。」 她垂下了手腕,笑得黯淡却只有眼珠子炯炯有神;艾尔莎继续说: 「对所有过惯了和平日子的这个国家国民说说吧。就说嫁给受诅咒的王子的,也是一个受诅咒的公主。这场婚姻根本就是同受诅咒国家的联姻!看着吧,如果要让我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我会把一切毁灭得乱七八糟的。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不断地诅咒维恩和这个国家!」 欧莉叶特踏出了一步。 「艾尔莎。」 她低头看着细瘦小个子的公主,依旧用澄澈的声音,有如耳语般对她说: 「不管你如何憎恨自己的出生,或者憎恨让你如此生存的某人,你都不能讨厌你自己呀。」 艾尔莎无法了解她说的话;这些话在她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外国话一般。然而,她感受到了欧莉叶特的满怀疼惜之情,这比什么都刺痛了她的自尊。 「是是是,你简直就像是圣母一样!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似的,摆出一副温柔的脸!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你们的傲慢呀!」 不管是谁都一样,艾尔莎心想。她循着记忆想起,现任圣骑士的妻子就是守护圣剑的巫女。说到巫女,她轻易地想像得到是使用魔法之人。那就和藐视她的尊严对待她的那群占卜师们一样啊。 (我绝对不会任你们摆布!) 她用力咬了咬牙,牙齿几乎要嘎吱作响:握着星石,胸口燃起了斗志的火焰。没什么好怕的。现在的自己有声音,也能说话啊。 艾尔莎甩开欧莉叶特,拿起行李想要出去;此时欧莉叶特一把抓住了艾尔莎的手腕。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要毁灭这一切吗?」 欧莉叶特的手劲出乎意料之外的强。艾尔莎起了鸡皮疙瘩,回顾欧莉叶特并且瞪向她;欧莉叶特当面接受了她的视线。 然后微笑着说: 「请便,你要诅咒就诅咒吧。就算你是诅咒多强的公主——」 求之不得呢,她笑了。她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却让人感觉一丝壮烈。 「你的诅咒我都会化为力量。我们的国家和王子,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哟。」 她的笑容甚至可以说是傲慢,艾尔莎迎头痛击般继续瞪着她。 报时的钟声响了,列德亚克国王听到钟声后,坐在王位上,让一旁伺候的人退下。 首先出现的,是在里头等候着的王子库罗狄亚斯,以及圣骑士安·多克。王子站在国王的身边,骑士 则伫立在地毯的边缘。 中央的门扉打开了,由圣剑巫女带领,该现身的异国公主她—— 「我不是说我不要吗!」 公主的确是现身了,但是样子却糟透了。她头发散乱,不知为什么只穿了一只鞋子。她仿佛要和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欧莉叶特争辩一般,闪耀着红色的眼珠吼叫: 「放开我!你这个老魔女!如果你的目的是吸处女的鲜血,那就快快现出你丑陋的真面目,回到魔女的国家去吧!」 她的声音响亮完美,但是就因为如此,出自她嘴中的恶毒言语显得强烈鲜明。 「……」 安·多克遮住了眼角,对她的惨状表达了他的不忍。 「……」 库罗狄亚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继续吼叫的艾尔莎说: 「艾尔莎——」 原本艾尔莎看也不看周遭一眼;被库罗狄亚斯叫住后,刹那之间闭住了嘴。库罗狄亚斯的话简短而尖锐。 「你现在在国王面前啊。」 「那又怎样?」 艾尔莎恶言相向,打开高度不合的双腿站立,面向列德亚克国王。 「你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你好呀!怎样?这样就满足了吗?」 初次见面的列德亚克国王,他的灰色头发梳向后,转动也是灰色的眼珠看着艾尔莎。 虽说是库罗狄亚斯的父亲,两人却不相像。相对于库罗狄亚斯的俊俏,国王则如同武夫似的,表情严肃。 长期统治这个国家的他满脸愁容,但是这似乎不是只针对艾尔莎如此。 艾尔莎自然地缩了缩下巴。欧莉叶特的手虽已放下,却没有离开……正确来说,是没能离开。艾尔莎的喉头作响,似乎显得胆怯。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国王。艾尔莎觉得很荒谬;她身为一个公主,第一次和一位国王面对面,却是她嫁了过来的他国国王。 在王位上的国王缓缓张开了嘴说: 「我听说嫁过来的维恩提奴——」 他的声音有如岩石崩裂般低沉响亮。 「失去了语言能力。」 艾尔莎握紧了双拳。她的手掌流汗,肩膀颤抖。尽管如此她还是瞪着国王,脸庞僵硬地对他微笑。 「真傻。你们也被那个骗子骗到了。我不是失去了语言能力;是被那些占卜狂们夺去声音罢了!」 听着自己声音的回音,自己比任何人都受到声音的鼓舞。仿佛要甩开自己的迷惑以及恐惧似的,艾尔莎继续口吐恶言: 「你还在以为我是悲哀的不幸言无姬吗?笑死人了。我告诉你我在祖国人家都怎么叫我吧。孤儿艾尔莎,要不然就是维恩的毒吐姬!对,我的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恶毒的话和诅咒!所以一出生就立刻被丢在陋巷里,这次是被丢到这个国家来。跟你说声对不起喔,列德亚克对维恩来说根本就和垃圾场没什么两样!」 灰发的国王面对她的大吼大叫,连眉毛动也不动一下,在一阵沉默后说: 「……你的母亲怎么了?我听说长久以来,维恩的议会分成两派啊。」 「哈」地一声,艾尔莎高声嘲笑。她笑得僵硬而黯淡。 「要问我政治上的事根本就是白问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懂。更别说要问我母亲是谁!你们王室的人总是立刻这么说。双亲是谁?血统如何!你认为优秀的人不会生出无能的后代吧?当然罗——」 她用下巴向国王,以及站在一旁的王子示意,并且说: 「愚钝的人应该只会生出愚钝的人啦。」 灰发的国王似乎感到疲惫,闭上了眼睛。 「……别说了。退下吧。」 国王对艾尔莎仿佛放弃却又宽容的处置,对她来说只感受到了屈辱。 「只要我退下就好吗?这种国家我随时都可以走人!你要我受磔刑或斩首我都不怕,尽管来呀!我要一并诅咒这个国家和那个占卜狂的维恩,诅咒到国家灭亡!」 然而国王却没有听到她的吼叫声,他甚至不再看着艾尔莎。他唯独注视着伫立在一旁的儿子。 「库罗狄亚斯——」 「是的,父王。」 王子听到国王的呼唤,向前踏出一步。国王以简短的话询问身体瘦小的儿子: 「你想不想说点什么?」 库罗狄亚斯面对国王沉重的问话,笑得非常开心,开心得不合这样的场合。 「希望您祝福我们,我会感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幸福。她绝对会是我日夜盼望的此生伴侣。」 艾尔莎用力咬着牙,牙齿被磨得吱吱作响。不合毒吐姬的名号,她不发一语;但是她的眼神比嘴巴要雄辩得多,嘶喊着所有的灭亡。 这天,在晚餐之后上桌的不是可可,而是红茶。艾尔莎稍微歪了歪头,粗暴地搅拌着一旁的糖蜜和牛奶。 从第一天的傍晚,她就没有改变过所在位置。在暖炉前的椅子上她抱起了腿,身体因肚子饱足而沉重,她调匀了呼吸。 在房间里,和她坐在一起的也依旧只有库罗狄亚斯。对欧莉叶特和国王,以及自己的现状谗骂咆哮的话,早已在晚餐时说腻了。不论她说什么,库罗狄亚斯也只微笑以对,因此只有艾尔莎感到疲倦。 至于用餐的礼仪,艾尔莎觉得被女侍们伺候很麻烦,所以吃相也稍微稳重了一些。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库罗狄亚斯稍微隔了点距离坐下,默默地看着艾尔莎好一阵子。然后,将纹路清晰艳丽的双手在肚子上交叉,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 「你的国家应该是有两种势力存在。」 艾尔莎保持着啜饮的姿势,没有抬起头来。虽然她知道库罗狄亚斯应该不期待她的回话,她依然还是开口: 「松鼠派和老鼠派吧。」 她喃喃说道。 「什么?」 库罗狄亚斯似乎惊讶不已,挑起眉来。艾尔莎以鼻子悄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流畅地继续说: 「就算我不是公主,是一个在陋巷中生存的人,这点我还懂!这根本就是大家下酒菜似的笑柄呀。长久以来以贪污的哈利斯侯爵为首的,是松鼠贵族们;陋巷出身的是老鼠宰相。双方彼此争夺权利和财产,扯对方的后腿是每天的家常便饭。他们对国王谄媚奉承,政治根本就停滞不运作,大家都知道这些呀。」 知道却没有回答,是因为那灰发的国王惹人厌恶。 现在当然也是很惹人厌,但是她不希望被库罗狄亚斯认为她是一个连传闻都不知道的傻瓜。 当然,不管是听了什么样的传闻,也无从知道艾尔莎的母亲到底是好几位王妃之中的哪一位。但她确实没有想过要弄清楚到底是谁。 库罗狄亚斯交握着指头,缓缓地从椅子上探出了身子。 「你知道占卜师们支持哪一方人马吗?」 「占卜师几乎都是松鼠贵族们从小培养出来的。不过,最近进行交接的占卜师长老的女儿,成了阴沟老鼠的妻子……」 艾尔莎流畅地说到这里,忽地感觉到自己的发言,似乎正敲打着某扇记忆的门扉。她闭上了嘴。 (宰相阁下,和微笑的女人——?) 在她要挖掘起记忆之前,她发觉到库罗狄亚斯以认真的眼神往这边看过来。艾尔莎感到一阵刺痒,甚至转而为更愤怒的情绪,她将杯子用力放了下来。 「无聊。听我说我们国家的事有什么乐趣!」 她粗暴地挽起头发说着,库罗狄亚斯听到她的话微微一笑。 「……嗯。」 不知道他到底做何感想;库罗狄亚斯慎重地转着自己的杯子说: 「我可以问吗?你说被丢在陋巷是——」 「就是这样被遗弃的呀。」 艾尔莎狠狠地说,似乎因此而甩开了什么似的,好不容易才将赤裸的双脚从椅子上放下伸直。然后在自己的膝盖上托着腮,眯着眼睛看着暖炉中微弱的火焰说: 「在我出生的时候,星之神的神谕说我的出生就是凶兆。说是说托育,但是陋巷中的老人也很快就死了。我那时还不到十岁。」 她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感觉到刺鼻而浓烈的死亡味道。她知道那根本就是幻觉。艾尔莎似乎要搪塞似地用指尖抚摸垂在颈部的星石。 她原本把对于死者的记忆,盖上沉重的盖子收藏在心底深处的箱子内,不想再打开的。 『别说了。』 她已经不记得老人的脸和名字了,但是老人所说过的这句话依旧活在艾尔莎的心里。正因为如此,就像是要抗拒这句话似的,艾尔莎不得不开口大骂: 「然后,我穿得破破烂烂,在快要倒塌的破屋像个乞丐一样饿着肚子过日子。和附近的人关系也很糟。不管是谁,又笨脾气又差,当然啦,也有家伙是站在我这边的——」 艾尔莎喃喃地说着,突然胸中涌起了一丝怀念之情。 她的脑海里浮现几张脸,然后又消逝。 艾尔莎的绝技,就是站在一群喝酒并且猥琐笑闹喧哗的男人面前,恶毒地咒骂贵族与占卜师,以及皇室腐败的政治。在陋巷受虐的人们情绪因此大为高涨,施舍给艾尔莎不少零钱。 回想起来,如同占卜师所占卜出来的结果一样,艾尔莎的确是毒舌的毒吐姬。说出无数侮辱国家的恶毒言语。 『你这样每天赚现钞就好啦。』 艾尔莎的脑海里浮起了在陋巷的记忆。就是约瑟夫以喝醉了酒,话都说不清的口吻说道: 『你这个样子,如果一旦要回到城里,到底怎么办啊?』 艾尔莎嘲笑着回答他: 『别让酒精搞得迷迷糊糊的哟,约瑟夫。什么叫做一旦要回到城里呀。难道会有救我这个毒吐姬的王子出现吗?那个腐败的城里,哪会有毒吐姬可以回去的地方!』 约瑟夫不愧是受雇于酒馆,他的酒量好极了。他在人前显得疲惫不堪而出丑,也就只有那么一次啊,艾尔莎心想。 喝得烂醉的约瑟夫将他坚硬、沉重而且巨大的手放在艾尔莎的头上,他只询问了一次: 『如果真的有地方可回,你会回去吗?』 我才不要——艾尔莎说着笑了。反正我是孤儿艾尔莎呀,你胡说些什么——她说话速度极快,滔滔不绝地说。 约瑟夫的眼神望着不在这里的某处。艾尔莎不明白他到底想着什么而说出那种话。 艾尔莎看着喝醉的约瑟夫感到讶异,她嘲笑他,为了悔恨之情握紧了拳头。这一切,艾尔莎都记得。 与其在没有记忆的城里求得栖身之所—— 就算是在陋巷,自己都想在某人的身旁,求得属于自己的地方啊。 她用力地握紧了星石,仿佛要把自己没有结果的想法握碎。然后,艾尔莎像要甩开什么似的口吐恶言: 「我周遭根本就是无聊的人渣们。我也是人渣之一哟。」 一切都是那么地绝望。 艾尔莎心想,不知道现在大家到底怎么过日子。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就被掳走了,离开了那条街,离开了那个国家。 他们大概都还活着吧。和艾尔莎毫不相干地,只是各自活着吧。艾尔莎自己想出了答案。 说不定盛传着毒吐姬嫁到异国的事。那又怎么样呢?也只不过是在喝酒的场合上成为话柄,说那孤儿也还真有一手罢了。如果换做自己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一定会如此啊。 艾尔莎沉默了下来,库罗狄亚斯注视着她的侧脸,缓缓地闭上眼睛,静静问她: 「——那么,你在那里是可怜的孩子吗?」 面对他出乎意料之外的问话,艾尔莎抬起了头来。库罗狄亚斯似乎也不求答覆,他茫然地望着远方。 库罗狄亚斯察觉到艾尔莎的视线,他回过神来望着她浅浅一笑。然后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慎重地开口: 「我是没有被遗弃——」 他说话的眼神和耳语的话语,非常温和。 「但是,我从出生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被隐藏起来不敢公诸于世。」 艾尔莎并不开口,仅用强有力的眼神表示了她的疑惑。 库罗狄亚斯将自己的手重叠;他的手上浮现着花纹。他交叉起他的双手——那被称做是异形的四肢,并且说出自己被幽禁的理由。 「因为我是受诅咒的孩子啊。我的出生让母亲死亡,双手双脚又丑陋变色,动弹不得。」 艾尔莎嗤之以鼻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你现在不就在动吗。」库罗狄亚斯伸展了他的手臂,张开手说: 「这不是我的力量哟。正确地说,是我在命令自己去动,但是让我动的不是我的肌肉力量,而是夜之王的魔力啊。」 艾尔莎仔细地盯着库罗狄亚斯的四肢,推敲他所说的真假。到底他说的话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诗人的传说呢? 王国列德亚克周边广布的黑暗幽深森林之中,据说住着可怕的魔物,并且有统帅该森林的魔王。人们心怀畏怯地称呼该魔王为「夜之王」。他应该是厌恶人类的,却对列德亚克的王子,给予了魔物的祝福。 艾尔莎心想,那是因为他的手腕有异形的印记,才会有那些传闻。但是,库罗狄亚斯自己抚摸着自己的手,咬牙切齿的说: 「你听说过的传闻也许很美……但是。我们——真正的我们是很愚蠢的。」 借由歌谣,超越国境的那些故事,绝不是神仙故事的诗歌。而他似乎要证明这一切似的,对艾尔莎笑了一笑。 「……艾尔莎,你的声音也在触摸了这双手之后恢复了吧?夜之王的魔力是很强的。强到可以弹开人们所施的法术。」 艾尔莎无意识之中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的确,库罗狄亚斯所伸出的手,在她的体内发生了某种作用,解放了她被魔法封起来的声音。 「你能动真的是靠魔物的魔力吗……?」 她以轻蔑的僵硬笑容问库罗狄亚斯,他「嗯」地轻轻点头承认。 「所以说,如果离这个国家太远,我的手脚就会动弹不得。说真的,你要嫁过来的事确定后,我本来想去迎娶你的。」 艾尔莎用试探的眼光,看了看表示歉意的库罗狄亚斯。 夜之森的魔王,还有相关联的一堆「真昼姬」的故事,在维恩也广为流传;是和列德亚克相关的诗人所吟咏的诗歌。 这不仅被传颂成是圣骑士的英雄故事,以及魔物之王祝福人类王子的故事。就某方面来说,也被当作是一位公主所造就的奇迹。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故事,艾尔莎本来都认为那不过是诗人所捏造杜撰出来的。 「真是愚蠢!什么异形的王子、夜之王,再加上会有真昼姬出现?」 夜之森的真昼姬。简直是太过刻意杜撰出来的故事,传说中她尽管被魔王所掳获,却只以她的光辉便融化了魔王冰冻起来的心。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位公主,那她还真的是一个怪物啊。艾尔莎想。 库罗狄亚斯静静地微笑,似乎试探似的歪了歪头说: 「如果会的话呢?」 艾尔莎口吐恶言: 「那你不要娶我,迎娶那个真昼姬为妃就好了呀!」 库罗狄亚斯诧异地挑了挑眉毛说: 「要我娶角角——为妻子?」 他的声音并不是在游说故事的主角,而是清楚地回想起已知的事而喃喃自语。不管诗歌的真假如何,在他的心中「真昼姬」是活着的。要证实这个故事,充分足够。 库罗狄亚斯并且还轻轻地垂下纤长的睫毛,认真而平静地说: 「别再说更不知耻的话了。」 艾尔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库罗狄亚斯眼神似乎望着远方。他继续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如果她选择了不同的路走,一切也许就不一样了。」 然后,他的视线注视艾尔莎。无意识中,艾尔莎肩膀颤抖,挺起了胸膛。他绿色的眼珠无可逃避地望着她,清晰地向她说明: 「她选择了自己的路走,我也是……所以,你也要走出自己的路。」 他说话的口吻温和,像欧莉叶特一般温柔,充满了体谅和疼惜。但是,正因为如此艾尔莎不明白他话里的含意,也不想去理解。 她像是喘着气似地叹了一口气,从毛毯放开了手,站了起来。 然后,艾尔莎默默地背向他。 「晚安,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向着她的背影说。艾尔莎不回答,进入寝室。 「…………」 打开厚重的门扉,里头是宽广的寝室。丰润充沛的月光射入房间之内。这里有厚重具弹性的毛毯,没有皱折的床铺,精油芳香四溢的烛台。 还有,饥饿获得温饱。艾尔莎这么想。 (这里不是我的房间。) 然而,这个国家却不是自己的国家。 她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星石,胸中吸入静谧夜晚的空气。 「这里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只要开口说话,胸中似乎就燃起了火焰。 是啊,到底在做什么呢。声音和语言都已经恢复了,没什么好怕的呀。艾尔莎直直地抬起了脸庞。 夜晚又怎样?魔物又算什么——自己不也是魔物吗?不也是一个吐露毒言的女孩子吗? 她打开了窗户。艾尔莎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有枝繁叶茂的庭树和庭园。虽然库罗狄亚斯口中说着被艾尔莎逃走就糟了,但是要从这间房间逃亡实在是轻而易举:艾尔莎不禁笑了。 她脱下礼服,尽量披上方便行动的衣服后,将头发束成一束,抛开脚上穿的鞋子。 她只回顾了一次。 回望向没有人的房间,把她当作是公主欢迎她的城里,国家,以及所有的人们,还有—— 「再见了,王子。」 她止住了呼吸,将手搭在窗框上。 夜晚的风微冷,吸入肺里,胸腔整个舒畅痛快。艾尔莎趁守门人交替的机会逃出城外,轻快地奔驰。 脚上的皮肤因为蹬在石板地上痛了好几次,但是艾尔莎心想,这是自己活着的痛楚。身体因为穿梭在树木之间,满是擦伤,这让艾尔莎的情绪更为高昂;仿佛自己的身体回来了。 要流血就让它流吧。肮脏就肮脏个够。 绝不再让任何人阻止。 「活该!」 艾尔莎忍不住笑,满脸笑容地在夜晚的道路上奔驰,她不能不说出口: 「我是自由的!」 哪里我都能去,在哪里我都能活下去,只要有这声音和话语啊。 「谁可怜了?」 她说着笑了。被新娘遗弃的王子实在是很可怜。 但是,比起要娶自己为妃,一定是幸福得多了。对,他应该有比我更适合的妻子,有更适合的公主才是。 「哈哈……」 艾尔莎奔驰在马车道路上,半疯狂状态地笑着。然而,她伸手向胸口,却扑了个空,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 「咦?」 原本泛红的脸颊瞬间转而为苍白;她睁大眼低头看自己的胸口,不停地抓着。 艾尔莎用力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银锁链,发现锁链上的星石不翼而飞。 刹那之间她的头热了起来,渗出了汗。 「!」 她回头看了看,凝视着她走过来的路。 「不见了!」 无意识之间所发出的声音无力地颤抖着。 「不见了……!」 她甩着束起来的头发,环视几次周边寻找;然而,却找不到星石。 原本应该垂在胸前的绿色星石,到处都找不着踪影。 她的心脏乱跳,连吸一口气都感到不自在。艾尔莎紧握着衣服前摆,摇了摇头。 她命令自己要镇定。艾尔莎告诉自己,只要依着走过的路应该就找得到,也许是从树上爬下来时钩在树上吧?现在去取回来应该就找得到啊。她仰望着城堡,离开城堡还不算远。然而—— 不是这样的,她摇了摇头,狠狠地咬着牙。 应该没有这个必要。 「那种东西!」 只要离开维恩一步,那块石头就毫无价值了。就算放在祖国,也不会有金钱上的价值,那不是可以买卖的东西。只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块石头,就像是每个人拥有名字一般,拥有石头罢了。 石头并没有价值,也没有力量。 「我不要了。」 她不是说给谁听,喃喃说出口的声音颤抖着。她觉得颤抖很令人厌恶。 艾尔莎自问自答;不是不管是哪里都要去吗?不管在哪里,不是都要生存下去吗?那么,那种石头该由自己舍弃才是啊。 只要没有那种石头——对,只要没有那种石头,就不会被占卜师们发现,说不定也根本不用来到这种地方。 「我不想要那种东西了……!」 那是诅咒的石头,应该要丢弃的。向前跑吧,别回顾了。丢下石头,丢下名字——我是这么想的呀。 艾尔莎直接蹲了下来,仿佛要忍住颤抖似的,用力握住自己的指尖。指尖的指甲差点就要剥落。 背对缓缓发白的天空光芒,库罗狄亚斯并未沉睡,而是坐在床上。 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艾尔莎的房间。在烛台灯火熄灭的房间里,他看着她脱下丢在一旁的礼服,鞋子,和稍微凌乱的房间地板;他动也不动,也不呼叫佣人,只是待在那里。 从打开的窗户外头,传来树木摇曳的声音。他为那声音缓缓地回过头来。 然后,眯起了他淡淡颜色的眼睛。 艾尔莎顺着树枝越过窗框进入房间里,一脸疲惫。 她原本束起来的头发松开披散,衣服也脏了。手指和脚趾尖满是泥土,红色的眼珠避开库罗狄亚斯的视线垂下来。 库罗狄亚斯吐着气,只有他吐气的声音在房间内作响。然后他站了起来,催促艾尔莎坐在床上。 艾尔莎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在自己的膝盖上撑着手肘,用肮脏的手覆盖自己的脸庞。 「从窗户进出是维恩的习惯吗?」 库罗狄亚斯柔声问道,却得不到答案。库罗狄亚斯看到艾尔莎的手上缠着银锁链,不禁皱了皱眉头。 「项链怎么了?」 「……」 艾尔莎覆盖着脸,摇了摇头。库罗狄亚斯轻声叹了一口气,迅速地说: 「我立刻叫人帮你找。哪一条街?」 「不需要。」 艾尔莎回答得很快。 「我丢掉了。」 沙哑的声音拒绝了他,然而却没有得到库罗狄亚斯的谅解。 「那么,你为什么把锁链看得那宝贵,握在手里不放呢?」 艾尔莎覆盖在脸上的手指颤抖,指尖又始了分力。 库罗狄亚斯打开门扉出去后,又立刻回来。而艾尔莎却动 也不动。库罗狄亚斯此刻手握着水壶和清洁的布块。 然后他屈膝在艾尔莎的脚边,伸手摸着她纤细的脚踝。 「!」 艾尔莎吓了一跳,这才从她的手掌中抬起自己的脸庞。 她看到了库罗狄亚斯细细的发丝,圆圆的头,头上的发旋。 「可能会有点刺痛喔。」库罗狄亚斯低声说着,用沾湿的布块擦净艾尔莎的脚。艾尔莎为这样的感觉屏气凝神,紧紧地握着床上的被单。 黯淡的光线之中,仿佛要从渗着血丝的指甲除去泥巴似的,库罗狄亚斯仔细地擦拭着趾头。 艾尔莎咬紧了牙。 她想用自己肮脏的脚,一脚踢开跪在自己脚边的他。然而她的身体实在是过于沉重,使不上力。 面对库罗狄亚斯仔细,温柔,充满疼惜的举止,是痛,也是羞愧,更是难堪。 因为太难堪了,她几乎想要哭出来。 「你不问我吗——」 艾尔莎仿佛要甩开胸口的郁闷,用严厉的声音说: 「不问我去了哪里,还有我正要去哪里吗!」 「我当然希望你告诉我呀。」 面对艾尔莎的凶狠,库罗狄亚斯的声音微弱。他垂着眼喃喃地说着,缓缓站了起来。 即将黎明的曙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直直地低头注视着艾尔莎,诚挚地说: 「你要去哪里呢?如果可以的话,看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吧。」 艾尔莎的脸庞因为苦楚和遗恨扭曲。 库罗狄亚斯从她扭曲的表情别过视线:这也是出自他的好心。 「……你的石头,我一定会替你找出来。」 库罗狄亚斯说完,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艾尔莎高声喊叫:「你等等呀!」 她继续说:「我不是说我不要那种东西吗!如果没有那种东西,我就不会在这种地方了!如果我不是这样出生,那种石头就不会是我的东西了!我才不相信占卜!我才不要星石!」 她发脾气说出来的话也很狠。但是她又不得不说。不说出口,她简直就要崩溃了。 她不想在这种地方,单独一个人崩溃。在她现在知道不可能去任何地方之后—— 库罗狄亚斯止住了脚步,背对着艾尔莎说: 「……我不知道那块石头在你的国家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维恩的信仰对我来说很陌生。」 他回过头,眯起和艾尔莎遗失的石头同样颜色的眼睛,平静地说: 「但是,我有在看你。」 艾尔莎——他呼唤着,声音非常温柔。他和她的年龄相去不远,却以说给小孩子听似的语气说: 「……你只要感到不安,就必定握住那块石头呢。」 然后库罗狄亚斯再向艾尔莎道了晚安,终于头也不回静静地走出房间。 留在房间里的艾尔莎望着自己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趾尖,百看不厌。她又用双手覆盖住脸庞,闭上了眼睛。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是她实在是筋疲力尽,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第五章 维恩的毒吐姬 房间中传来陶器和金属相碰的声响,刺痛了耳朵。 「我不是说我受够了吗!」 艾尔莎用手掌拍桌子,大声嘶吼。 「就算是你受够了。」 欧莉叶特和她相持不下,交抱着双手吐气说: 「我们可不能放着你不管哟。」 从旁看来甚为美丽的两个女人发生口角。女侍们以不安的表情窥视着两人。 从艾尔莎来到列德亚克开始生活之后,每天都是这个样子。 在列德亚克的生活,和维恩的日子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剑的巫女欧莉叶特为了教导艾尔莎列德亚克特有的礼仪,每天都和艾尔莎一起度过。 这天,艾尔莎也被逼着在她面前用完迟来的早餐。面对欧莉叶特详尽指示礼仪,艾尔莎终于将刀叉和早餐扔在一旁。 「我受不了了!我到底要配合你们被耍到什么时候啊!」 艾尔莎揉着白色的餐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欧莉叶特站在她之前。 「这是为你好呀,维恩提奴。」 「我就说我不是公主,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懂!」 艾尔莎以高亢的声音吼叫。 欧莉叶特有着温和的举止,却是一位严格的教育家。艾尔莎每每听到她的申斥,便会想起在维恩的生活,内心激烈地发生冲突。 明明知道已经不是在过那样的生活了,然而记忆却是抹灭不去。 艾尔莎因为愤怒染红了双颊,仿佛要与欧莉叶特争辩似地说: 「在这里吃免钱饭,就必须学会你们说的礼仪什么的吗!是喔,光是睡觉不愁吃喝的人们,还真喜欢花时间在愚蠢的事上呀!」 「光是在睡觉?是谁过得这么舒服?」 面对艾尔莎的恶言相向欧莉叶特毫不退怯,装模作样地用手遮住嘴角微笑着。 「现在开始我要你学会这个国家的礼仪。用完餐后,再过来就要读书喔。」 欧莉叶特伸手向在她身边的书柜,手中拿起厚重的皮革封面书。 「首先从这个国家的历史开始,好吗?」 艾尔莎看着她递过来的书本封面,脸庞扭曲。 「呜!」 她将书摔在地板上,咬紧牙根呻吟: 「…………我看不懂。」 艾尔莎平日声音极为响亮,此刻她支吾其词。欧莉叶特窥视着她的脸庞。 艾尔莎扭曲着脸,大发脾气似地吼叫: 「我说我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呀!字算什么!」 欧莉叶特在那一刹那之间无话可说,挑起了眉毛。而她的惊讶让艾尔莎更是感到愤怒,艾尔莎心中涌起类似杀意的憎恶。 再怎样严格的教育以及申斥,都不曾如同此时燃烧着艾尔莎的胸臆。她会感到讶异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国家的公主连字都看不懂,是她所未曾料及的。维恩的占卜师们教了艾尔莎礼仪,却没有教她认字。 理由很简单。文字就是语言,他们担心透过语言她会口吐恶毒的话。 艾尔莎咬牙切齿,想着到底是为什么。 这里有填饱肚子的食物,触感良好的衣服,温暖的床铺。有这一切,她却感到难堪。 「我要出去!反正、反正我不适合这种地方!」 非得说这种话的自己,是多么悲惨难堪。 艾尔莎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自己的胸口。然而,那里只有锁链罢了。艾尔莎的星石不在那里。 她根本就不想待在这种地方,却哪里也不能去。 欧莉叶特的手搭在激昂喊叫的艾尔莎肩头。 「——开始记住这些吧。不要紧的,永远都不嫌晚啊。」 艾尔莎满怀焦躁地拂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艾尔莎吸了一口气。她的胸口膨胀,仿佛装满了空气。艾尔莎将指头比做射击对方的样子,放话说: 「你有什么权利照顾我,命令我?别碰我!圣剑的巫女?根本就是卖淫的魔女嘛!要不然就是为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舍弃了孕育能力的娼妇呀!」 她磨利了话刃斩向欧莉叶特。欧莉叶特很和善。她有美丽的侧脸,闪亮的头发,柔和的声音,也许是举止温文儒雅的淑女。然而,艾尔莎认为这个女人是魔女。艾尔莎知道被称呼为圣剑巫女的她,本来应有的责任。 身为巫女的女人,必须和圣剑一并奉献给骑士。也就是和贡品没什么两样。似乎要证实似的,她——没有孕育孩子的能力。 「什么百年好合的夫妇,你是卖身给圣骑士吧!你就继续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卖你的身体,过着幸福的日子就好!但是你别叫我也为了食物出卖我的身体!」 面对滔滔不绝气势汹汹的话语,欧莉叶特脸色不改地垂下眼睛,微微地摇着头。 「好久没人对我说这种话了。」 她低声说着,几乎近于吐气一般;艾尔莎仿佛失去了目标似的,游移着视线。 「什么嘛。你要生气就生气呀。」 听到她低声说着,欧莉叶特柔柔地笑了。然后张开手掌,像唱歌一般向她说: 「为什么?你是孤儿毒吐姬,我是骑士的玩物。面对真话何必愤怒抓狂呢?人要活下去必须先承认这些,被人所爱或者爱人都是克服过这些才能谈论的哟。」 这些话艾尔莎听不进去。然而,像是要对她无法理解的话找个出口似的,她吐着气说: 「你这番圣人君子的话真是叫人感动得要流泪呀!那是你们没有饿过肚子、不曾受冻过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啊!」 艾尔莎瞪着地板,耸了耸肩。 「这个国家的笨蛋王子难道想娶我这种人为妃?是喔是喔,或者是因为他手脚丑陋,所以根本就找不到结婚对象?」 欧莉叶特原本不为任何话所动摇,这时她表情才显得黯然,看得出她正感到迷惑。 「——……怎么办才好呢?」 她将白皙纤长的指头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为了她的话,艾尔莎又想破口大骂。欧莉叶特刹那间抓住把柄似地笑了。 「是呀——」 欧莉叶特声色紧张,低声柔和地喃喃说: 「的确,狄亚是没有饿过肚子,也没有受冻过。但是这也不该是你能破口大骂的理由。」 艾尔莎认为欧莉叶特这些话是在谴责她。她本来想开口抗辩,但是欧莉叶特的笑容拥有阻止她开口的力量。 「要不要去参观一下?」 「嗄?」 艾尔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欧莉叶特将拾起的书本放回书柜里,轻快地说: 「我们去参观狄亚的工作吧,礼仪和读书延后也无妨呀。你该多知道有关狄亚的事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艾尔莎怀疑欧莉叶特精神是否正常,快嘴快舌地说,然后嘲笑她。然而欧莉叶特走出步伐,回头望向艾尔莎,只顾眯着眼睛微笑。 「我不会要你不准走出去哟。但是如果你现在逃亡,你也只是逃避现实罢了。之前,还有往后都一直会是这样喔。」 然后,欧莉叶特背对着她走了出去。她不再回头,仿佛艾尔莎理所当然会跟过来似的。艾尔莎为她这种态度打从心底感到愤怒。 「谁逃避现实了——到底谁……」 艾尔莎扭曲着脸庞,追随欧莉叶特的背影踏出了步伐。 虽然欧莉叶特说要了解库罗狄亚斯的工作,很不凑巧地他却不在办公室。追踪他的步伐,才发现他走到王城的中庭。 中庭传来木制假刀撞击的声音。正式穿着骑士团服装的骑士,和库罗狄亚斯正在相对练剑。 「哎呀,剑术……」 欧莉叶特大失所望似地出声。即使她不再说些什么,很容易就能知道她并不太喜欢这样的锻链。然而,艾尔莎的视线直直望向他们,缄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他们的样子。 库罗狄亚斯手中所持的木剑细到经不住踩踏。和摆放在一旁的几把剑比较起来,他手中的木剑突出而细,相击发出的声响也大。 他高声喊叫挥剑,骑士接招后又搭开。挥剑之中细剑互相辉映,简直就像舞蹈一样。 「……」 艾尔莎交叉着双手认真地注视两人的剑术,在看到库罗狄亚斯和骑士挥剑敬礼之后,突然动了起来。 她将手放在眼前的栅栏上,身轻如燕越过栅栏。 「艾尔莎!」 欧莉叶特为了她出乎意料之外的举动,将手放在栅栏上探出了身子。 然而艾尔莎却不停止动作,伸手向摆在一旁的木剑;她用双手抓住了木剑,用力抡剑过头。 「咦,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发出讶异的声音。他睁大眼睛以反射动作接招,木剑发出比之前都要微弱的声响。 骑士们也为了她突然地闯入而惊惶失措。突然向王子挥剑根本就是叛逆行为,对方还是一个穿着礼服的少女。 而且,还不是别人,是嫁给这名王子的公主啊。 艾尔莎抓住木剑把握时机,又用力向库罗狄亚斯高举挥剑。 「!」 库罗狄亚斯用手接住了细木剑的剑背。 艾尔莎嘟起嘴,「哔」地吹出了口哨,显得相当没品。 「艾尔莎!」 艾尔莎无视于欧莉叶特制止的声音,咧嘴笑了。 「这个我很行的!」 艾尔莎使的剑并不是受过训练的剑法,也称不上有巧妙的技术。她的剑根本就是向看上她的男人学来的打架招数。连刀刃的方向也不甚在乎,几乎近于棒术。 「啊,根本就是乱来!」 库罗狄亚斯对艾尔莎蛮干使剑,感到不耐烦生起气来;他喊了一声,轻巧地捂开艾尔莎的剑,用细木剑敲击艾尔莎的剑柄。 「哇!」 艾尔莎顺势在中庭地面上向前扑倒,撑住了一只手,在地面上摔了个跟斗。库罗狄亚斯似乎感到困扰似的叹了一口气,试图转过身来面对摔在地上的艾尔莎。 「艾尔莎,你——」 「唔!」 但是,艾尔莎在接下来的那一刹那抓起地面上的砂子,掷向库罗狄亚斯的眼睛。 「!」 库罗狄亚斯为她突然的举动闭上了眼。趁着这样的机会,艾尔莎的剑攻击向库罗狄亚斯的颈部。 「……」 库罗狄亚斯蒙上一层砂尘之外又被剑抵住,他一副不知怎么办是好的样子,从艾尔莎的头顶看到她的脚尖。 而艾尔莎则舍弃木剑,坐在地上拍手。 「我赢了!」 然后紧紧握住拳头,大笑不已。 「我赢了哟!你是大少爷,所以只能挥动那种像玩具一样的剑啊!」 艾尔莎说着,没礼貌地指着他;库罗狄亚斯仍旧以优美的动作放下剑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艾尔莎。」 他小声呼唤着,并不带着愤怒以及困惑,然而却有少许请求的语气。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库罗狄亚斯伸出手来。 「你不该拿剑的。那不是你的工作。懂吗?」 艾尔莎依然坐在地上,不禁用力皱起了眉头。 她用表情告诉他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并且用满是沙子的脏手拒绝了库罗狄亚斯伸过来的手。库罗狄亚斯看着艾尔莎自己弯曲了细瘦的腿,用粗暴的举止站起来,微微地笑了。 「不过,太好了——」 艾尔莎抬起了脸,在还来不及询问他之前,库罗狄亚斯的话便出口: 「看到了你的笑容。」 为了这句小声、温和,不是在说谎的话,艾尔莎仿佛断线一般一脸茫然。她感到愤怒,生气,觉得愚蠢想要嘲笑;她被这一切混沌所吞噬,不知道该有怎样的表情。 在艾尔莎想着怎么做回答之际,有城里来的人奔向库罗狄亚斯身边向王子耳语: 「库罗狄亚斯殿下,原本约定下午谒见的欧德塔侯爵坚持要提早……」 「我知道了。告诉侯爵,我会立刻过去。」 库罗狄亚斯点了点头,同时转身而去。他不向艾尔莎打招呼,也不回顾就直接进入城里。 「哼……」 艾尔莎用肮脏的手擦拭脸庞,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闹得还真大呀。」 欧莉叶特叹息的脸庞就在附近,艾尔莎扭过身子对她说:「放开我。」 「骑士团的团员们被你搞得惊惶失措呢。稍微克制一些好吗?我是不是要从静止不说话开始教你呀。」 她用丝绢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艾尔莎的手。这样的触感让艾尔莎感到不舒服,艾尔莎仿佛发脾气似的拂开了她的手。 「我不是叫你不要碰我吗!反正我从出生就是给人家看着取乐的!我根本就不想给人观赏受人嘲笑,难道还要叫我像个娃娃一样笑给人家看吗!」 「是啊。」 欧莉叶特的回答如水一般冰冷无情。 「是啊。你不明白吗?连这个都没有人教你吗?我们首要的工作就是要微笑啊。」 欧莉叶特黑色的眼珠安静平和,看着艾尔莎。我们——她说。不只是艾尔莎必须如此。巫女被规定要和圣剑共存亡,她对着被星象决定生存方式的公主说着,不是出自轻蔑,也不是嘲笑。 艾尔莎因此说不出话来。艾尔莎强烈感觉出对方认为理所当然的话语,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源于她的经验。 然而她的困惑也只是瞬间的事。「来,接下来——」欧莉叶特立刻恢复笑容,牵起艾尔莎的手说: 「欧德塔侯爵是负责统领列德亚克东北部的领主哟。他的血统也是从王族分出去的。往后也会和你碰面吧。你不懂谈话的内容也无妨,一起出席吧。」 「不……」 艾尔莎露出了她的牙,这次轮到欧莉叶特不放手了: 「这也不,那也不。你既然是诗人讴歌的毒吐姬,要耍赖就找点更有说服力的话呀!」 打扰了——圣剑的巫女优美地向骑士团道别后,抓住毒吐姬的手,离开了中庭。 这里是库罗狄亚斯的办公室。在这间房间所举行的会谈绝不是温和和睦的。 「我要向您报告几次您才能懂呢,库罗狄亚斯王子!」 统领东北区的领主欧德塔是一个刚迈入老年的男士,有着一张神经质的长脸。只有淡色的头发,能让人看出具有列德亚克国王以及库罗狄亚斯的血统。 他凹陷的眼睛充斥着血丝,甚至没有察觉到艾尔莎和欧莉叶特进入房间内。他坐在沙发上,向对面坐着的库罗狄亚斯争辩: 「我不是要见您,而是要谒见国王!丹德斯王既然已经年迈又患病,照道理说应该立一个代理国王呀。如果是我,能够充分扮演好代理国王的角色——」 欧德塔只是一味地滔滔不绝诉说,如果由他来统帅这个国家将会有什么样的好处。艾尔莎对这些话的含意只是右耳进左耳出,然而她感受到脑里仿佛遭到锉刀磨过般的不快,半边的脸庞为之大大地扭曲。 正面面对他的库罗狄亚斯别过视线,然而绝不是惧怕;他平静地回答: 「不管您说几 遍,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由我来传达给国王吧。」 连艾尔莎都仿佛听得见欧德塔咬牙切齿的声音。 「魔物王子已经以国王自居了哟。」 欧德塔挤出嘴的话,犹如紧握枯叶所发出的声音。他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泛白;瞪着库罗狄亚斯说: 「像你这种天生有缺陷的家伙哪能承担重任!那双手和脚多么污秽不堪!原本你该在那北方的塔里过一辈子的,却悠然出现,根本就是王家的耻辱——……」 「耻辱?丢脸的到底是谁?」 房间里突然传来的声音,有如晴天之中鸣响的钟一般鲜明。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视线不移,低声呼唤她的名字。欧莉叶特瞄了艾尔莎一眼,却如同影子般站起,并不去阻止艾尔莎。 艾尔莎斜眼看着欧德塔,他因为惊讶而回头望了过来。她大步走向库罗狄亚斯的座椅,在椅子把手上坐了下来,翘起纤细的脚眯起眼睛。然后,以响亮充满生气的声音放话: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把这个国家的国王想得多么无能,但是至少我见过的国王,还没病弱到会高兴地拜托你代理国事呀。他的身体,还有头脑都没病得这么严重!你有多伟大,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能这样命令这位王子?在这个国家,难道是愈年老就愈伟大吗?嗨,这位伯伯,你就用没学问的我能够听得懂的话来教我嘛!」 这对艾尔莎来说是如同打招呼般随性的话语,然而只见欧德塔的脸渐渐涨红,并且用干枯的声音吼叫: 「你到底是什么人!」 库罗狄亚斯此时站了起来说: 「我来介绍一下吧。她是艾尔莎·维恩提奴。还没举行公开的婚礼,不过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欧德塔听到库罗狄亚斯的话,睁开细长的眼。然后激动得颤抖着身子,向着艾尔莎口沫横飞气势汹汹地说: 「维恩的……是哦,就是你!你就是维恩的毒吐姬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当初就觉得这场婚姻有问题。维恩的公主?你这个浑身下贱只知口吐诅咒话语的讨人嫌公主!维恩的占卜师们依靠这个国家的骑士团和魔法师团,你是那些占卜师们的——」 「侯爵。」 插嘴的声音低沉。比之前听过的库罗狄亚斯任一种声音都要深沉,沉重,而且严厉。 艾尔莎原本要用自己最恶毒的话语来迎击,突然之间听到这出其不意的声音,她望向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缓缓地重新坐在座椅上。他将身体靠在椅子把手上,和艾尔莎坐下的方向相反。他依旧以温和的脸庞看着欧德塔。然而他淡色的眼光锐利,他的声音有如他灰发国王的父亲一般,平静却激烈。 「我当王子的确有不足之处。要蔑视这四肢的丑陋也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你有侮辱我妻子的正当理由和资格,就请在这里说清楚。」 库罗狄亚斯张开了手,他的手连指尖都有纹路。他如此质问欧德塔,欧德塔为他的声音震慑住了,额头出汗不止。 「我、我只是为了这个国家着想……」 他的声音明显地透露着他的慌张。他的内心除了动摇,涌现的是困惑和胆怯。他从库罗狄亚斯得到可以行动的四肢,就长久以来看着这位王子;这么清楚地受到责骂还是头一回。他一直以为这位王子不过是躲在国王的威风之后,弱小的孩童罢了。 然而他现在却毫不踌躇,并且无所畏惧地告诉欧德塔: 「我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她将母仪天下。侮辱她不就是侮辱了这个国家吗?」 对无话可说的欧德塔,库罗狄亚斯更是接着说:「侯爵,你说话该谨慎一些。」 像是要补充似的,他并且以低沉的声音小声耳语: 「您的母亲嫁给领主时到底罢免了多少人,身为亲生儿子的您,不可能毫不知情吧。」 他的话很明显的是恐吓。欧德塔呻吟似地吸气,吐气,然后转过身子丢下话说:「失礼了!」接着大步迈出房间。在穿过艾尔莎身旁时的那一刹那,他说道: 「……先是四肢,再过来连脑袋都不正常了。」 艾尔莎听到他的嘀咕,挑起眉毛探出了身子,然而—— 「艾尔莎,抱歉。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不待她说出口,库罗狄亚斯温和的话语先听进了耳里。艾尔莎披头散发,回头向库罗狄亚斯争辩: 「别管我的事!他说的话是真的呀!你这个笨王子,不只是我,连那种失礼的家伙说那种话你都不当一回事吗?」 艾尔莎对库罗狄亚斯滔滔不绝地责怪,比起她对欧莉叶特更为强势。库罗狄亚斯温柔地松动眼角,淡淡地低语: 「没关系。」 他淡色的睫毛低垂,仿佛在咀嚼自己说的话一般: 「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他低头俯视,缓缓地握起拳头。他似乎在确认自己的指头可以动似的,然后仿佛怀念而且疼惜地说: 「那些手脚动弹不得的日子——」 他从办公室远眺北方的塔。 在那里生活,那些出生以来诅咒世界的悠长岁月。 「现在正在带给我勇气啊。」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他的侧脸极美,仿佛要将痛苦与挣扎转化为喜悦。 相反地,艾尔莎扭曲了脸。 我不知道,我不懂——她想。在这同时,她发觉到自己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做过思考。 虽然,她对自己的过去回想起过好几次,然而—— 四肢动弹不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过因为他是王子,他是不是比一般人得天独厚,幸福得多了呢?是吗?即使连那侯爵等王室血亲的人们,说他污秽不堪;即使被迫不得出现在人前? 那些日子是否能忘却? 又,心里是否能够克服呢? 库罗狄亚斯回过头来,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艾尔莎此时的困惑,他莞尔一笑问欧莉叶特: 「今天是来参观我的生活吗?」 「答对了哟。」 欧莉叶特回答,柔柔地笑了。 库罗狄亚斯确认了日照情形片刻之后,分不清是认真的或是在开玩笑,「我会有点难为情哩。」他以轻松的语气说。 「会谈也没什么结果,今天的预定安排就……对了——」 他回过头说: 「从现在起我想处理一些私人的事。」 他柔声说道,然而他的话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安迪等一下也会到这里。」 今天天气是这么晴朗——他以如此微小的理由开口: 「去街上走走吧。」 库罗狄亚斯微笑着,温和地将艾尔莎从办公室赶了出去。 欧莉叶特熟练地束起艾尔莎的头发,并且让她穿上旅行的装束;轻便简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出门旅行的少年似的。 然后,她让出现在她面前的圣骑士牵起她的手,坐上了马车,来到街上。 她前往列德亚克的市场;街道上店铺紧密相邻,人们来来往往。侧耳倾听,就听得到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交杂。 她刚进来这个国家时也看到如此的光景,然而从马车走下来用自己的脚站在街上,和之前的印象又大有不同之处。 安·多克往她的背部推了一把,艾尔莎视线游移到处张望。 充满活力的市场氛围和维恩的陋巷并不相似,艾尔莎心头却浮现起陋巷的生活。陋巷的空气更为干燥,嘈杂喧嚣。 「少爷!喔不不,小姐吗?来点花怎么样?」 小贩将白色的花朵递 向艾尔莎的眼前。 艾尔莎略显迟疑,默默地摇头拒绝;此时她闻到了花朵甜甜的香味。 用布束起长发的高跳女人和她擦肩而过。明明知道不是那个人,她的目光却忍不住追着她跑。 『这个孩子还真讨厌呢。又把脸弄得都是泥巴哟。』 女人摇晃着长长的烟斗,烟雾弥漫。她想起帮她擦拭脸庞的女人。女人的腿不良于行,走路时拖着脚,然而这又增添了她不可思议的性感魅力。说她是店里的招牌,她也未免过于苍老;不过她仍称得上是美丽的女人。她便是酒馆的女郎梅莎丽。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孤儿艾尔莎呀。』 『可是你要现身在人前吧,毒吐姬?』 梅丽莎将身边花瓶中的一朵花,装饰在艾尔莎的胸前。花朵稍微枯萎已不鲜艳,和艾尔莎很相称。梅莎丽的态度绝不强硬,冷言冷语的同时却也在酒馆给予艾尔莎一席之地。 当艾尔莎听说梅丽莎要和约瑟夫结婚的消息时,她当下认为他们很相配;当然,她也尝到类似愤怒无法释怀的滋味。她的不愉快、嫉妒之情到底是针对约瑟夫还是梅莎丽呢? 不管是针对谁,艾尔莎为了两人即将成婚的事想得焦头烂额。 会如此朝思暮想,大概也是因为那两人愿意对艾尔莎敞开心扉,接纳她吧。 「这边哟。」 安·多克牵起艾尔莎的手。他的手掌有硬茧,和仿佛是贵公子的站姿是那么地不相称。他的手是使剑的手,这样的触感又刺激了艾尔莎的内心深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男人。 『喂,为什么要照顾我啊?』 他们隔着盛汤的器皿相对而视。初次碰面时,约瑟夫还是一个年轻的青年,他飘然来到这个街上,身手被酒馆的人看上,成了保镳。 『别吵。小孩子别说话顾着吃就好啦。』 (我才不是小孩子!) 不单单只有自己是小孩子,这的确是事实。有许多小孩子没有吃的,也没地方可住。的确,约瑟夫是很照顾这些小孩,在这当中——特别是艾尔莎。 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喂,为什么呀?) 她好几次缠着他问理由,却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喂,喂。 艾尔莎觉得自己真是个笨小孩。 ——那时候到底希望得到他怎么样的回答呢? 艾尔莎像是要甩开回忆似的摇了摇头,此时传来安·多克的声音:「你的肚子饿了吧?刚好,那里有间店。」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是人声鼎沸的小摊子。大概是在烤水果,甘甜的芳香窜入鼻孔里,她感觉到胃囊紧缩。 「很香吧?角鴞也喜欢这个哟。」 安·多克仿佛很怀念似地眯起眼睛说道。艾尔莎听到他这么说,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角角。」 她的声音微弱,安·多克却似乎听进耳朵里。他回过头,对着艾尔莎微笑。 「对,狄亚都叫她角角哟。你听说了角鴞的事了吗?」 「……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对童话故事没辄呀。」 艾尔莎快嘴快舌地说道,安·多克听到她的话笑了起来。 「童话故事?嗯,你也许不相信吧。她的确像是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女孩子,但是她现在也是我们特别重要的孩子哟。」 安·多克说「我们」。虽然艾尔莎不明白他说的「我们」到底指哪些人,但是她为无处可去的焦躁感咬紧了牙根。 「那就是说她是大家都喜欢的公主呀。那个家伙和那个公主结婚就好了啊。」 一切都无所谓——她想;却为自己说话要花需要以上的心力,感到焦躁不已。其实她只需要如同诅咒占卜师一般,认为他们是白痴,嘲笑他们就可以了。 安·多克眯起了眼睛,眺望远方。他喃喃地说:「成为狄亚的妻子啊。」声音仿佛在疼惜过去的岁月。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缓平静地说: 「该怎么说呢,角鴞很特别。我喜欢她,我的妻子更喜欢她。就像是在谈恋爱一般喜欢她啊……对,狄亚也是。」 他小声附加说明的话语,刺痛了艾尔莎的胸口。艾尔莎还不能明白到底这痛是为了什么。她觉得她似乎知道这痛,但是又觉得真正的原因似乎是不可以去理解,去确认的。 安·多克温柔地笑了一笑,似乎用尽他所能说的话来教导她似的说: 「但是,那是因为角鴞知道有那么一个她最喜欢的人喔。她眼里始终看着那么一个人,我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子。然后,我们也想为角鴞祈祷,祈求她的幸福。我们希望小小的角鴞能在自己选择的场所,和她喜欢的人成为最幸福的人。」 我想为她祈祷。那就是我们的爱情——安·多克这么说。 艾尔莎不明了这种爱情的形式。她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过。她根本就不曾想要过爱情这种填不饱肚子的东西。 艾尔莎止住了脚步,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问: 「那个真昼姬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家伙比好好先生的王子还好吗? 虽然安·多克大概没有听到艾尔莎的心声,不过他一脸复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眯起的眼中充满了憧憬和畏惧。 「……非常俊美,但是也非常可怖。」 他慨叹似地喃喃说道,然后耸了耸肩: 「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即使他是多么地丑陋都无所谓,就算他多么地孱弱,多么地愚蠢……角鴞应该都会爱他,选择了他。」 艾尔莎眯起眼睛。 举例子来说,那是像命运那一类的东西吗? 安·多克的眼神是真挚的,毫不欺骗隐瞒。 「如果没有角鴞,也绝不会有现在的狄亚。这是可以断言的。」 艾尔莎此时想拂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尽管有这般冲动,她却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 安·多克说的话仿佛从某处远方,像歌曲一般缓缓飘进艾尔莎的内心。 「和你成婚的确该是狄亚身为王子的工作。狄亚考虑到现今国王身体上的负担,将这场婚姻半强制地进行……然而,他是打从心底决定爱你的哟。虽然其中先后有出入,但是拜托你——」 他说得简直是在恳求。 「面对狄亚吧。」 艾尔莎红色的眼珠为他所说的话摇曳不已。她对他搭在肩膀上巨大手掌的感触,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有些畏惧。 (我……) 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 到底打算去哪里呢? 熙攘于市场上的人们,是否会对王子的婚礼予以祝福呢?受到祝福的是谁呢?圣骑士以及人们口中的公主—— 铁定不是自己。艾尔莎这么想,紧紧闭上眼睛低下头来。就在此时—— 「——莎……」 她听到人群中刺耳的声音,抬起了脸庞。 「艾尔莎!」 巨大的身影拨开人群向自己行进,艾尔莎微微地摇了摇头。她的动作接近自我防卫,用以避免对愚蠢的幻觉感到失望。但是这个幻影却奔向艾尔莎,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艾尔莎吧!」 旅行装扮的外套之下可以窥见棕色的头发,精干的脸庞。还有他那抓住艾尔莎肩膀的硬皮巨大手掌。艾尔莎厌到惊讶不已,茫然地喃喃说道: 「——约瑟夫。」 对她发出的沙哑声音,男人笑得更开怀了,用力抱住了艾尔莎瘦小的肩膀。他的身上散发出的,是那嗅惯了的陋巷酒馆的味道。 然后,维恩陋巷的保镳,约瑟夫说道: 「对了,你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毒吐姬』艾尔莎呀!」 艾尔莎的脸庞扭曲成一团。是谎言也好,是幻觉也罢;人们用这样的称呼叫她。如此卑微的自己,正是别人无可替代的自己本身啊——艾尔莎心想。 第六章 城池陷落的夜晚 艾尔莎和祖国旧识突然又再度相见;安·多克机灵地走开,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坐在广场的喷水池边约瑟夫对艾尔莎说: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艾尔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陋巷中的人了。她和那些人的最后记忆,停留在无益的闲聊上;艾尔莎根本没想到她会离开他们。 约瑟夫的手依旧巨大,然而艾尔莎对他的样子稍微感到生疏。她凝视着他的侧脸。 他的脸颊凹陷,像是长时间处在紧张之下。艾尔莎慢了好几拍才发觉到他穿着上等的衣服。艾尔莎的穿着更为高贵,却找不出话来说;她耸了耸肩膀,回以干笑。 「是吗?我可是经历了很多事呢。」 「哦。不过一切都还不是没变——我放心得多了。」 约瑟夫用力揉了揉艾尔莎的头。「别这样啦!」艾尔莎敷衍地笑着拂去了他的手。她的头发不再像从前那样短了。 「约瑟夫你怎么会在这里?梅莎丽终于抛弃了你吗?」 艾尔莎不认为约瑟夫的出现,对自己有任何好处。他在维恩有美丽的妻子,梅莎丽。他们两人应该已成为很相配的夫妻,他没有理由来到这种地方。 「谁被抛弃呀,她也惦记着你。」 约瑟夫做作地摆出了生气的脸庞。一切都在艾尔莎的料想之中。绝对称不上机灵的男人和美丽而刚强的女人,这两人很相配。 隔了一会儿,约瑟夫交抱起双手低着头悄声说: 「……这里的生活怎样?」 艾尔莎为他的问话低下了头。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白皙美丽,宛如别人的手一般。这双手是什么都不拿的手啊,她想。 她过着公主的生活,被赋予一切,有热腾腾的食物,柔软的床铺。被问到这里的生活如何? 「……一切就像在作梦一样。」 她喃喃地说。这不是谎话。 她用手指压住了额头,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 「好像一个恶梦。」 艾尔莎心里很清楚。梦境如果愈是幸福,醒来时就愈会感到悲惨不堪。艾尔莎心想,现在她所在的地方,不是自己应该所在之处。所以说,这一切根本就是恶梦一场。 约瑟夫听到艾尔莎这么说,点了点头,简直就像是要对什么重要的事做决断一般。 「……原本预定无论如何都要进城里的,现在倒是省了麻烦。」 他似乎很在乎四周,视线稍微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嘴唇凑在艾尔莎的耳边低声说: 「我是以维恩宰相的密使身分,来到这个国家的。」 「密使……?」 艾尔莎的眉头皱了起来。约瑟夫以褐色的眼逼视她红色的眼珠说: 「是啊……艾尔莎,我要把你带回维恩。」 约瑟夫以强硬的语调说。在艾尔莎还未提出疑问之前,约瑟夫便继续说: 「还好你平安无事。我可以向宰相报告说,婚礼的仪式还没结束。这样一来,宰相就能做安排,让你能够立刻回国。这次就真的是以统领维恩的国王之女的身分归国啊。」 「你在说什么,我……」 怎么会变成这样——艾尔莎摇了摇头。 自己到底是由谁摆布来到这个国家—— 「占卜师们的时代要结束了。」 似乎理解到艾尔莎未说出口的话,约瑟夫这么说道。他交叉着双臂,视线望向地面,吐着气说: 「宰相和我们约定,将构筑民主议会,不属于占卜师,而为人民所有。」 他的眼珠发出强烈的光芒。他抓住艾尔莎的肩膀,推了推。 「这样一来,你也不必再受占卜愚弄了。丢掉毒吐姬这样的污名吧。你根本就不必出嫁!回来吧。这是你的国家,我们的国家啊。」 艾尔莎根本就不明白。她不明白约瑟夫到底在说什么,她连他的立场,自己的立场都不明白;更何况国家会改变等等。 只是,约瑟夫的话,「回来」这句话甜美的声响,如同楔子留在她的内心。 回去。归去。自己有回得去的地方吗? 颤抖的指头划过自己的胸口。指头划过之处只有空洞洞的锁链。她移动视线,看着约瑟夫腰间垂着的深蓝色星石,心想自己没有星石。 自己已经没有星石的指引了。 自己连星石都丧失了,还会有国家可以回吗?回去会有自己的居所吗?会有谁对自己来说那么重要? 艾尔莎颤抖着。约瑟夫的手掌传来了体温。尽管她承受着他的体温,还是无可遏抑地感到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约瑟夫这么说呢? 对于艾尔莎的疑问,约瑟夫给予的答案简洁俐落。 「我们要有孩子了。」 艾尔莎吓了一跳,睁大了红色的眼睛。 约瑟夫直直看着前方,继续说: 「为了将出生的孩子,我不想让我的孩子生在那种蛮横无理的国家。」 他的侧脸浮起一阵潮红,艾尔莎仿佛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似地,摇曳着视线;然后她想着。 (我是喜欢过这个人的啊。) 如果要问喜欢与否,这就是答案。然而这份感情是恋情吗?是不是出自对生存下去的畏惧,以及对似乎能守护自己的人的谄媚奉承呢?不知道啊,事到如今根本就不明白啊。然而—— 她终于能够将约瑟夫所说的话听进耳朵里,终于能够将见面后浮现了数次又打消,被遗忘的思念整理成形。 ——如果能生而为他的女儿,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她想成为他的家属,想要成为他的伙伴。不只是他,所有对她温柔照顾的人们都是。即使是在那样的陋巷,和某个一同生活过来的人,丢弃星石,重新过日子。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但是,说真的—— 她不想成为孤零零的毒吐姬。 然后现在,他在对她说,回来吧。这是我们的国家呢。然后他又说,那是艾尔莎可以回去的地方。 约瑟夫用力打响了膝盖,站了起来说: 「我会去接你。」 他背对阳光,以强有力的声音说: 「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去接你。」 他用大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最后微微笑着说: 「在那之前就先在这里忍耐一下……再会了,艾尔莎。」 约瑟夫宽大的背部背对她,快速离去。艾尔莎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颤抖的嘴唇发出声音: 「接我……」 听起来就像是梦呓一般。 「要来接我……」 他说要回去。成为伙伴,回到祖国,再重新开始。 「我能回去吗?」 艾尔莎颤抖的手,缓缓地握住了拳头。她看着磨得美丽光滑的指甲;带着这般指甲的自己,究竟要回到哪里呢?到底是谁说的?如果有可归之处,就要毫不迟疑地归去? 艾尔莎无话可说,茫然地坐着。远处伫立在喷水池一旁的安·多克轻轻呢喃: 「贵族的议会,和陋巷出身的阴沟老鼠宰相啊……」 他的眼光严厉,仿佛在瞪着不可能看到的未来。 艾尔莎和安·多克一同回到城里,她的脚步有如行走在梦境里模糊不清。 约瑟夫的话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她并不是相信他,也没有想过要依靠他。 「艾尔莎。」 相迎的库罗狄亚斯表情开朗,像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他跑过来似 乎想要说些什么,艾尔莎仿佛感到困惑,别过视线,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发觉到她的表情阴暗,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安·多克一把抓住了肩膀。 艾尔莎拒绝用晚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躺卧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会来接你。) 她绝不是相信他所说的话,然而,她就是无法将他的话从脑海里,从心版上消去。 艾尔莎在巨大的床上缩成一团抱住膝盖。 她没有地方可去,即使填饱了肚子,她仍然感到饥渴。那也许是称做寂寞的饥渴。到底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才好? 艾尔莎想看看星星。 如果星之神还愿意指引,她倒是希望星之神能够教教她。到底自己应该往何处去?她曾经那么地憎恨星象的指引,而今内心却想依赖星象。 (但是,星星不会再降临在我身上。) 失去星石,星星再也不会降临在的自己身上。 夜空之中的星星隐蔽不清,黯淡的时间流逝。 也许是因为国王卧病在床,或者有其他别的理由,婚礼仪式的安排始终不能够确定下来;然而她已经没有精神探询到底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了。 她没时间独自苦恼,闷闷不乐。欧莉叶特每天的指导,涉及层面很广。学读书写字缓慢进行,知识的吸收则几乎都以口头教导为主。 虽然欧莉叶特很严格,但是只要不加以反抗,她大半都会夸奖艾尔莎的聪明。 身为巫女的她,教导范围广及国家的历史,魔法的派系渊源,以及社交界的用语。 「为什么要记住那些东西呀?」 我已经不是言无姬了呀——艾尔莎厌烦地问欧莉叶特,欧莉叶特不做抵抗地静静回答: 「因为你的话拥有力量。」 欧莉叶特深色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夜晚的泉水。 「知道吗?我们必须说话,而不是使剑。必须像拿着盾一般笑脸迎人。」 欧莉叶特的教导绝不只是徒具虚形,也不只是知识。她将自己所拥有的静静地说予艾尔莎,不像是在教导,倒像是在给予。 在库罗狄亚斯职务繁忙时,她也一同出席王城的晚餐,吃同样的食物。艾尔莎面对列德亚克丰盛而美味的佳肴,挖苦似地说:「我好想吐。」欧莉叶特笑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被赋予的最高级餐点,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 艾尔莎不了解话里的意思,皱起眉头;欧莉叶特对她低语: 「小麦意味着生命。红酒是血哟。」 有时候欧莉叶特的教导类似猜谜。 欧莉叶特对待库罗狄亚斯如亲生孩子一般,却没有将艾尔莎当成是自己的女儿。她仿佛要教导艾尔莎如何共同生活,并且作战: 「如果有必要,你要口出多么恶毒的言语都随你。那是你的武器哟。正因为如此所以要磨练,为了用你的话推动某人,解救某人喔。」 艾尔莎用手触摸自己的喉咙。 在某处,是不是真的有人能接收到所谓毒吐姬说出口的话呢? 几个星期之后,有使者从维恩到来。艾尔莎以为是约瑟夫来到这里,飞奔而出,然而看到客厅坐着的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来客是一位留着长头发的妙龄女性。她不是艾尔莎所知道的陋巷人士。女人穿着占卜师的衣服,她对圣骑士们说: 「……我来献上星的祝福给即将迎接婚礼的维恩提奴。请闲杂人等退下吧。」 「……」 艾尔莎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她红色的眼珠发出光芒,怒发冲冠。女人身上的装束,和无法忘怀的可憎占卜师一样。 在城里的人退下,直到两人独处之前,艾尔莎的喉咙仿佛被针刺到一般什么都说不出口,也无法动弹。 女人站了起来。仿佛迎接艾尔莎似的,张开双手说: 「维恩提奴,你的声音恢复了啊。我能听听是怎么恢复的吗?」 女占卜师声音甚为娇媚。 艾尔莎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想起阴冷监狱中的氛围。我听过这声音啊——她不知道她如此做想是不是错觉。 「维恩提奴不是我的名字。」 艾尔莎呻吟似地挤出这句话。她也像是在等待机会,看何时以话语攻击。 「……你来做什么?」 「我来迎接你呀。」 艾尔莎听到她这么说,眼睛炯炯发亮。她气得露出牙齿吼叫: 「别开玩笑了!你们到底要对我怎样……!」 然而女人毫不畏缩,反倒像是要吞下艾尔莎一般,将脸庞凑近她。她散发出甜甜的药草香味说: 「石头到哪里去了?」 艾尔莎根本就来不及确认她说的石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艾尔莎用力咬了咬牙说: 「我把它丢了。」 她这句话是在说谎。只要有时间,她到现在还在继续寻找星石。然而,艾尔莎却说: 「我已经不相信星之神了。」 面对维恩的占卜师她不得不这么说。 女人笑了。 艾尔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笑。女人湿润的妖艳嘴唇保持着笑容;她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奥莉薇亚。您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妻子吗?」 艾尔莎听到她的名字,睁大了眼睛。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名字。占卜师奥莉薇亚——是前一代维恩占卜师首领的女儿,也是达达宰相的妻子。 她灵光乍现,涌出话来: 『——您能够左右这个国家的未来呢。』 没错,这个女人曾经和人称宰相的男人,一起来到艾尔莎待过的阴冷监狱。 「这个拿着。」 奥莉薇亚向艾尔莎的颈部伸出了手,艾尔莎肩膀触电似地颤抖。她帮艾尔莎将项链戴在脖子上;这条项链有点年份,并且附有玻璃球体。 奥莉薇亚在要艾尔莎戴上项链的同时,让艾尔莎手中握住细长的刀,这把刀和玻璃有着一样的纹路,而项链可以代替星石作用。 「明天早上约瑟夫·卡尔斯顿会前来接您。请您拿着这把刀和项链等候。」 艾尔莎颤抖的嘴唇吐出了约瑟夫的名字,她知道这个名字。然而女人在约瑟夫之后说出了艾尔莎所不知道的名字。 她在内心某处想着,陋巷的人怎么可能有家族姓名。然而,他所说的国家会有所变化的话语,一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国家,真的会……」 她宛如在挣扎一般喃喃低语,奥莉薇亚听到她的话笑着说: 「对。」 她耳语似地,如同在低语着爱一般: 「国家会改变喔。」 女人像一阵风来访,在和艾尔莎说话之后翻身迅速地搭上马车,回到维恩。 库罗狄亚斯用过迟来的晚餐,回到个人的房间不久之后,才发觉到艾尔莎蜷曲在暖炉前的椅子上沉睡。 「艾尔莎?」 虽然偶尔会有呼唤却得不到回答的情形,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无视于他的存在。库罗狄亚斯听到微弱的酣睡声,他的脸上很自然地展现出笑容。 他慎重地窥视艾尔莎沉睡的脸庞,让思绪奔驰。 库罗狄亚斯看着艾尔莎沉睡的侧脸,想的是朝中大臣们所说的有关她的话、安·多克的话、欧莉叶特的话,还有国王所说的话。 库罗狄亚斯身为列德亚克的王子,必须对艾尔莎以及各种未来各自找出答案;然而看着艾尔莎如此毫无防备的酣睡脸庞,他忍不住就是会想起他住在森林里的第一位朋友。 那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他却感到已经很久远了。这也许是因为自己有了剧烈的改变所使然。 他在很久以前认为自己喜欢她,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然而库罗狄亚斯的第一位朋友,所选择的场所却不是这里。 艾尔莎根本就不像是「女朋友」。他从没希冀过要找相像的人成为他的伴侣。 想要娶妻也不只是义务感所使然。只是,他的父亲好几次都对他谆谆教诲,说有了伴侣之后,才具备了真正身为王者的威严;对王妃的爱发展为对国家的爱。 所以他挑选伴侣时认为不管是谁都好。这不是不负责任的想法,而是一种觉悟的态度。他下定决心,要将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国家来到这里的她,当作是他此生的伴侣,并且爱她一辈子。 然而他现在却感到困惑以及踌躇。 他本来伸出手想要拂去艾尔莎脸颊上的发丝,却没能够碰触她。 如果,你—— 不知是否因为感到寒冷,艾尔莎动了动身体。 「……嗯……嗯……」 平常蜷曲在这里的夜晚,她总是抓在手里的毛毯现在却不见踪影。库罗狄亚斯摇了摇头,想要找出毛毯,却看见艾尔莎的眼睛发出红色的光芒。 「艾尔莎,你醒了吗?」 她宝石般红色的眼珠子现在颜色黯淡,游移着视线,焦点无法定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第一天夜晚用药让她昏迷沉睡时的事。 「……艾尔莎?」 静寂之中,「铿」地一声作响。库罗狄亚斯皱起了眉头,毫无理由地起了鸡皮疙瘩。 艾尔莎——在他再度呼唤她的名字之前,艾尔莎突然醒了过来。她睁大了眼睛,刻不容缓地站了起来。 「——!」 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她将刀子一闪。 她的刀法正是目标库罗狄亚斯的脖子。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使劲挺着上半身,这时失去了平衡,跌坐在厚地毯上。他来不及发出惨叫声,艾尔莎就已经骑坐在他的身上。 她红色的眼珠焦点依旧游移不定。 「艾尔莎!」 在他呼喊的同时,再度有「铿」的一声,听起来仿佛是在脑海里产生回响的声音。他感受到的不是艾尔莎的眼睛发出的光芒。光源来自于双手高举起来的刀子。然后—— 「——!」 库罗狄亚斯向她的胸前伸手。 她胸前令人毛骨悚然的项链发出声响,并且发出了光芒。 库罗狄亚斯咬牙切齿,对骑坐在他身上,高举双手停止动作的艾尔莎呻吟: 「……你以为我是谁?」 不,对着远方,超越国境,借由富有魔力的玻璃珠联系的某人说道。 他以闪着纹路的指头握住了玻璃珠:手上使劲后,球体就像过度膨胀的气球一般破裂了。 破裂碎片闪闪发亮,四处飞散。库罗狄亚斯此时说道: 「别对我的妻子出手。」 在这同时,项链的金锁链发出声音迸裂飞散。刹那之间艾尔莎的头发竖立,接着出鞘的刀子掉落在库罗狄亚斯的胸前。 「……狄亚……?」 艾尔莎高举着双手,一头乱发,眼珠闪着光芒。她以微弱而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呼唤着库罗狄亚斯。 她的声音有如在求助,颤抖不已。 「不要紧的。」 库罗狄亚斯挺起身子,用他的手碰触她的脸颊。就像刚开始相遇的时候一样,和她所受的诅咒得到解除时一样。 如同疼惜,如同慈悲。 艾尔莎红色的眼珠眼看着堆积起了泪水。然而,她不曾滴下眼泪。她只是垂下双手,茫然地说: 「要杀吗?」 仿佛是小孩子一般,她以无计可施的困惑脸庞说: 「我要,杀你吗?」 艾尔莎以困惑颤抖的声音说着,库罗狄亚斯因而用双手托住艾尔莎的脸颊,极尽所能地以温柔的声音说: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艾尔莎的瞳孔收缩,仿佛起痉挛一般身体颤抖。 记忆是鲜明的。在朦胧的意识之中,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想要做什么呢? 用这双手,这把刀—— 「我原本——要杀你。他们——要我杀你……」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眼泪。取而代之地,她的双眼如同火焰灼灼燃烧。 艾尔莎一把抓住库罗狄亚斯浮现纹路的手腕,她强力握住,几乎留下痕迹。 「……喂,我到底被他们——」 然后,艾尔莎颤抖着嘴唇吐血般说: 「我到底被他们当作道具到什么地步?」 她知道捆绑自己身体的这种感觉。他们夺去她的自由,随心所欲地操纵她。这是出自谁的手,来自哪里的魔法呢? (杀掉他。) 艾尔莎清楚知道自己原本想要做什么,「杀掉他」这三个字在她脑海中响起。 他们是否为了国家,为了未来,声称不得已并且主张自己的正确,又要命令她,又要对她加以束缚? 他们奉星象与神所赐予的命运。 在她出生还只是个婴儿时就遗弃了她。 他们并且夺去她说话的能力,让她出嫁。 ——然后,现在又要她自己杀掉结婚对象?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眯起眼睛,百般疼惜地呼叫她的名字。 然而艾尔莎却拂开了他的手。 「啊啊啊啊啊!」 艾尔莎推开了库罗狄亚斯,一屁股坐了下来,如同野兽般高声咆哮。 「还不如死了算了!」 艾尔莎吼叫着,拾起掉落的刀,想要往自己刺去。她觉得光是吼叫还不足够,只要是能表达激情,她都来者不拒。她朝着自己坐下来的白皙腿部高举刀刃。 「艾尔莎!」 库罗狄亚斯的手一把抓住出鞘的刀刃。艾尔莎仿佛要甩开他一般甩了甩头,错乱地吼叫: 「早知是这样,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算了!」 刀刃陷入库罗狄亚斯的手掌之中,滴出了红黑色的血。然而艾尔莎却怒火焚身仿佛没有发觉,她像是疯了似地继续吼叫: 「我根本就死了算了!你也是!为什么你还活着呀!为什么让母亲死亡,你还要被生下来呢!」 艾尔莎仿佛要将无处可去的怒意和屈辱,全都发泄在库罗狄亚斯身上。 「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对,你根本就死了算了!」 艾尔莎像是要借由这样的盼望,将想要杀他的事说成是出自自己的意思一般。她吼叫道: 「为什么出生的时候不死了算了呢!」 库罗狄亚斯脸庞扭曲。 他仿佛要将疼痛以及苦楚,一切的一切在瞬间甩开似的,手掌用力握住了刀刃。 「……!」 他抓住刀身,从艾尔莎的手中夺取了刀刃;仿佛要甩开她似的,力道比艾尔莎要强。 库罗狄亚斯的血飞溅在艾尔莎的脸颊上。 飞溅的血颜色浓郁,有着来自于他的体温。 「你以为我没有这么扪心自问过吗?」 库罗狄亚斯缓缓站起,背对着窗户外露出的月亮。他冰冷的眼瞳灼灼燃烧,可以说是壮烈无比。 「至于为什么没有死——」 他的四肢纹路淡淡发光,仿佛像是月光一般。他说: 「我会活着找出答案。」 艾尔莎无法忍受他的话,用手 掩住了脸庞。 他的姿态美丽,让她差点就迷失了渺小的自己的价值。她不想感受如此的绝望。在心里低语慨叹——死了就一了百了。 只要自己死去就好。 她并不是真的想死。然而她绝不是为了做这种事而出生的啊。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啊——? 「艾尔莎。」 不知是否手掌感觉不到疼痛,库罗狄亚斯脸色丝毫没变。他单单跪下一边的膝盖,像是要跪在跌坐着的艾尔莎跟前。 「艾尔莎,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在祖国的时候,他们如何把你当作是道具一样对待——」 他将没有负伤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艾尔莎似乎感到惧怕,身体颤抖。 「只要你在这个国家,我不会让任何人愚弄你。」 艾尔莎的脸庞缓缓抬起。她的脸庞苍白,失去了生气:然而她仍以红色的眼珠看着库罗狄亚斯。库罗狄亚斯点了点头。 「无论是言无姬也好,毒吐姬也罢,你就是你自己。绝对不用成为任何人的奴隶或者是道具,你自己生存下去就好。」 异形王子的话在艾尔莎的心中带来无比的勇气,她扭曲了脸庞。然后,仿佛在喘息似地,她不自在地呼吸之后说: 「我,要将你……」 艾尔莎将颤抖的手伸向库罗狄亚斯;伸向他流着血的手掌。她想去触摸,然而仿佛被看不见的墙壁所阻挡似的,她摸不到。 那是畏惧。魔王的诅咒和王子异形的四肢,绝不可怕。 然而,艾尔莎的手就是无法触摸到他。 她的确感受到恐惧。不是对库罗狄亚斯;库罗狄亚斯是高尚的,即使他有着那样的四肢,仍不失为一位具有崇高自尊的王子。 ——魔物并不是他,是自己。 艾尔莎心想,真正被诅咒的人是自己。 然而和艾尔莎相反,库罗狄亚斯绝不困惑,也不踌躇。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艾尔莎在空中颤抖的手,眯着眼睛说: 「你的祖国实际上应该是比外面观测到的更为混乱啊……我认为要你杀我的人,和要你嫁给我的人,不是同一人物。」 艾尔莎仿佛在说她听不懂,眼神迷惘地摇了摇头。 「你的国家——」 库罗狄亚斯抓起她的手,一再叹息说道。此时走廊突然有奔跑的脚步声传来。 库罗狄亚斯抬起了脸庞,接下来的那一刹那,脸色苍白的欧莉叶特奔跑进房间之中。 「狄亚,艾尔莎!」 她呼唤两人的声音,简直就是惨叫声。 不待库罗狄亚斯的询问,欧莉叶特说: 「神殿来了传令!是维恩占卜师们紧急通报啊!占卜师和王族被抓了,城池被攻陷了!」 维恩的城池被攻陷了。 那是排斥艾尔莎的国家,是她百般诅咒,舍弃的祖国啊。听到欧莉叶特的话,艾尔莎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视线一片黑暗。 第七章 赤脚的福音 列德亚克和维恩是同盟国。两国因为种种利益关系携手合作;彼此派驻魔法师和占卜师,切磋法术,以究明世界的真理为天命。 城池被攻陷的通报,也是来自由留学维恩的列德亚克魔法师最早通报回国。 「据说暴徒最先攻进以哈利斯侯爵为首的贵族宅邸。」 安·多克环视房间中的人们说道。艾尔莎低着头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库罗狄亚斯手上的伤口已获处理,和欧莉叶特都待在同样的房间之内。 「被逐出宅邸的贵族们逃进占星术的神殿,也就是维恩的圣地。城内的兵力也都投入在镇压动乱。」 就连艾尔莎也能轻而易举地想像得到,场面一定是极度混乱。满心私欲的贵族们必定是像乌合之众一般依赖占卜师,而不是依赖国王。 「达达宰相利用了这个机会,将维恩国王关入监狱里。」 国王下狱——这句话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冲击;甚至让人觉得是理所当然。 国王的无能,显而易见。 艾尔莎对国王一无所知;要在心底描绘这位国王,印象中只能浮现朦胧的肖像画,眼中只残存国王遥远的背影。她甚至想像不出对他抱持着什么样的感觉。她所能了解的,只是在这场动乱之中他完全没能做什么。 国王完全听信神殿中占卜师所说的话,对艾尔莎什么都没做。不只是如此,对国家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只是对占卜师的话唯唯诺诺罢了啊。果真如此,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也是理所当然。 艾尔莎看了看自己紧紧握住的拳头,聆听安·多克继续说道: 「城池被攻陷的同时,达达宰相发布了亲笔写出的声明稿。他说要领导维恩成为没有占卜的一个新国家。」 曾有女人说国家将会有所变。她的声音至今还在艾尔莎的耳朵里作响。 然而在这之前,曾有男人向艾尔莎说,要改变这个国家。 「……约瑟夫他……」 艾尔莎以沙哑的声音,眼神茫然地喃喃低语。她说话有如在叹气一般,安·多克转过身来对她说: 「国内还在持续混乱之中。在神殿里,占卜师和保护他们的士兵,在和维恩陋巷之间所召集来的佣兵们战斗。虽然没有接到清楚的通报,不过——据说统领士兵的是卡尔斯顿家的后裔,约瑟夫·卡尔斯顿。」 他所说的话也许是出于谴责。 「艾尔莎,就是前几天和你碰过面的约瑟夫。」 安·多克的眼神锐利。 「谁……」 艾尔莎扭曲了脸庞,以颤抖的声音低语: 「卡尔斯顿到底是谁呀?」 艾尔莎声称对这个名字不熟悉,她仿佛迷路般高声问道。安·多克踌躇似地润了润嘴唇。库罗狄亚斯像是要催促他,点头示意并且开口说: 「……他出身贵族。卡尔斯顿家二十年前断后,是维恩的旧家族。他们在维恩是少见的圣剑门第。」 安·多克的家族——马克巴雷恩家族,在魔法兴盛的列德亚克也是少见的骑士门第。所以文献上有记载——安·多克说道。 两家往来的同时,卡尔斯顿家渐渐没落。 「然而,哈利斯侯爵和维恩的神殿,将卡尔斯顿家族当作是危险分子,迫使卡尔斯顿家族瓦解。」 艾尔莎的喉头「咕」地作响。 她似乎终于了解到约瑟夫独特散发出的不协调,了解到他初次见面便对艾尔莎照顾有加的理由。 他一定是在艾尔莎身上看到了和他相似之处。家破人亡的贵族,在被城里所遗弃的公主身上,看到了什么。 然后,他是否让艾尔莎企图杀害库罗狄亚斯,作为复仇呢? 为了自己瓦解的家族,他是不是对艾尔莎有所企图,把她当作是道具? 然而,艾尔莎怎么想都不认为是如此。她有信心,认为他做不出这种事。 她不了解国王的心思,但是如果是约瑟夫,她就能够明白。 安·多克一脸严肃,他对约瑟夫的立场感到怀疑。 「我是不知道约瑟夫·卡尔斯顿是怎样和宰相携手合作,但是——国王入狱后,混乱还无法平静下来就很奇怪了……」 既然夺去了国王的宝座,首先应该制止士兵才是啊——安·多克自言自语般说。 他停止说话,为了理清现状,再一次探索状况。 「维恩的评议会自古就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哈利斯侯爵为首的古老王侯贵族们,一派是平民所选出的议员们。长久以来,贵族们维持着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平民出身的达达被选做是宰相。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啊……」 可是——喃喃低语的艾尔莎,说话的声音颤抖。仿佛在惧怕自己说出口的话,会带给两国什么影响似的。 犹豫之后,她开口说道: 「我们、大家认为达达宰相他……因为迎娶了占卜师长老的女儿……星之神也成了他的靠山……」 安·多克点点头。 「宰相的妻子奥莉薇亚昨天造访了这个国家。她在列德亚克的神殿修习魔法,据说是很优秀的魔法师。」 听到他这么说,一旁的欧莉叶特生硬低语: 「……占卜有可能被曲解了。」 艾尔莎感到自己的血液温度下降。那是出自于她本能感受到畏惧。 维恩是一个疯狂于占卜的国家。星之神的指示是绝对的,甚至还有有整合性质;正因为靠着它走过的路比较顺利,人们对星之神深信不疑。即使王家无能腐败,只要相信星之神的指引就能平安无事。 艾尔莎无意识地揪紧胸口。 虽然她内心想着星之神死了算了,然而在心底深处,奉星之种为绝对的教导却根深蒂固。 如果这样的占卜经过人们操纵,能够任其喜好更改。 那就可以说,已经将维恩纳为囊中之物了。 可怖的是……安·多克点了点头说: 「这种动向从以前就存在。达达宰相持续从事险恶的活动也是事实。维恩自古以来就将重点放在王族与占卜师之间的关系——现在,这种权威的构造有可能改变。以哈利斯侯爵为首的王侯贵族们丧失地位,正是宰相所乐见的。再过来就是依赖占卜师的贵族们远离政治。我本来以为就只有如此……却没想到……」 他不只垂涎宰相的地位,连王位都想要夺取。 「篡夺王位不全都是罪。」 一直静默不语的库罗狄亚斯平静地说。 「从占卜师的国度转型为属于人民的国家。那也许是美好的理想。」 他伫立在艾尔莎的身旁,脸色平静,淡淡地说。 「……但是,不管戴上什么样的皇冠,我都不会承认他是国王。」 他毫不困惑地说,并且以清晰的声音附加了理由: 「命令艾尔莎杀我的,就是他。」 艾尔莎看着库罗狄亚斯手上包着的白色绷带,扭曲了脸庞。 「我……我……」 她用颤抖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她厌恶占卜,她心想,再也不想被那种东西耍得团团转。占卜那种东西消失了算了。 库罗狄亚斯垂下眼对安·多克说: 「如果我被艾尔莎所杀——不,即使没被杀,只要看出杀意。列德亚克怎么可能不对维恩报复?就算没有,列德亚克也不会为了拯救维恩的王族而出兵。」 占卜师们靠着祭出艾尔莎,想要在万一有什么事的时候依靠列德亚克。 达达宰相和魔女奥莉薇亚为了防备这样的事情发生,让艾尔莎差点杀了王子— 他们两人都想以细瘦肩膀的毒吐姬当作是国家的底牌;完全不顾及她本人的意思。 安·多克苦着一张脸说: 「……维恩的占卜师们已经传达了要求援军的意思。」 如果要动用到骑士团,站在先锋的将是圣骑士安·多克。他的身边老早就已经有传令抵达。 然而,他至今却还没有接到任何进军的指示。所有的决定权都在列德亚克国王身上。 安·多克将话语接续下去: 「宰相可能期待更为混乱的局面。就现状来看,他并不是和卡尔斯顿家的后裔携手合作,对方可能也被当作是棋子。两种力量互相消耗,之后成形也就容易得多。宰相或许是这么想的;自己的独裁……不需要贵族,另外,也不需要暴徒。」 这是肮脏下流的手段——安·多克不愉快地说。 「维恩的兵力还不属于宰相所拥有。据说神殿还冒出火舌……而且已经造成多起流血事件。」 艾尔莎继续坐在沙发上,抓住了自己的双肩、指甲使劲,咬牙切齿。 「呜,呜……」 星星啊,殡落吧;光啊,消逝吧;命啊,断绝吧。 曾经,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向着占卜师如此诅咒。自己有如吐血般口吐恶言,认为应该就是如此;这个自己,的确就在这里。 这个国家疯狂于占卜,就让它被业火焚烧,彻底成为地狱吧。 然而,是谁在被焚烧? 她想起陋巷的生活。饥饿,困苦,但也有过不坏的日子。她也想起那双大手。他的眼睛和声音是那么地热切。 『孩子要出生了。这也是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 对,约瑟夫是这么说的。然而,为此之故,必须死去的是谁? 流血的到底是谁?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抱住自己的身体,红色的眼睛在颤抖。她只能发出呻吟声;站在一旁的库罗狄亚斯对着她的身影呼唤: 「艾尔莎。」 艾尔莎仿佛把他呼唤她的声音当作是信号,站了起来。 她吸入了一大口气,又吐气。 虽然动作缓慢,但是她没有昏倒,避免身体摇晃,在地面上站得稳稳的。她的眼睛已经不再颤抖。 「我要回去。」 她抬起脸庞,直视着库罗狄亚斯说道。 「我要回去了。」 她的肌肤苍白,红色的眼珠有强烈的光芒燃烧着。 她已经不再呼喊着死了算了。艾尔莎抬起脸庞,此刻的她,眼睛清楚地燃烧着决心。 然而库罗狄亚斯皱起眉头,摇着头说: 「太危险了。」 「那么,一个人待在安全的地方就好吗?」 艾尔莎立刻接着库罗狄亚斯的话,话锋锐利地说道。然后淡淡地,真的是淡淡地像是堆起了笑容说: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因为我是笨蛋啊。但是,我所知道的家伙也是笨蛋。特别是男人,脑袋因为都是肌肉做的,血液冲到头上就不行了。」 艾尔莎心想,约瑟夫也是如此。他的侧脸也是,仿佛发烧似地带着灼热。他说到要为了新的国家,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他说不定要献上他的身躯和生命。 他攀上他一度舍弃的家名,而舍弃了应该已拥有的家族,就像个悲剧英雄。 根本就是大笨蛋啊,艾尔莎心想。 这种人是大笨蛋。他应该守护更重要的东西才对。 即使没有家名,他应该也有家可回,应该有迎接他的家族。 艾尔莎缓缓地垂下眼睛。 『回来吧。』 他曾经望着艾尔莎的眼睛,对她这么说。 艾尔莎不愿意认为这句话是谎言,也不认为这是谎言。但是,的确是有人将约瑟夫的话当作是谎话。 有人利用花言巧语,为了自己要成为国王,将他人当作是手中的一颗棋子。 「……就算是宰相什么的侵占了国家,我也无所谓。我也和他一样,想要叫占卜师和王族去吃屎呢。」 为此之故,如果自己的存在碍到了别人,那么想要杀人,或者被杀都是理所当然。 她不知道到底谁是正确的,而什么是错误的:但是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如果把我认识的笨蛋们当作是棋子,让他们去流血的话,我会很为难啊。」 艾尔莎耸了耸肩,喃喃地说: 「我讨厌争斗。」 然后,仿佛要否定自己说的话一般,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要再饿肚子了。」 这句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因此即使声量不大,也不激动,周边的空气却静静地震颤不已。 艾尔莎再度睁开眼睛后,眼中燃起了光芒,她清晰地说: 「我讨厌饿肚子,所以我不希望出现和我一样饿肚子的人哟。」 战争有可能改变国家。流血也许对那个腐败的国家是必须的。 暴徒和占卜师,以及贵族们,如果打起来的话,彼此都将会疲弊不堪;而不管是哪一方,都会代替国王秉着男人的权威来行事吧。 然而,如果事情如此进行,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在陋巷哭泣的孩子,依旧只会在火焰和血的味道之中,抱着膝盖哭泣。 艾尔莎不愿意再看到只有穷人必须担负起疲弊的后果。 如果宰相真的打从心底爱着维恩所有的百姓,他就应该不会自立为王。而艾尔莎也许会支持他。 艾尔莎知道自己的愚昧,她不认为自己所想的都是正确的。然而——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但是,有些战争也许可以用我的声音和我的话语制止呀。」 至少,如果在现今国王被捕捉的情况下,能够制止城里的士兵和约瑟夫他们争斗的话 艾尔莎心想,篡夺者乐于见到互相残杀,必须有人能够代替篡夺者下结论才行。 她不知道到底可以用什么方法。自己也许什么都不会,然而—— 艾尔莎看着一旁的窗户。天色泛白,接近黎明时分了。朝霞仿佛是因战火燃烧的天空。 「……呃,如果我能救谁的话——」 看着窗户,小声低语的声音,听起来无助而且微微颤抖着。 「我的出生,就不是一个错误吧。」 对于她小声低语的话,安·多克和欧莉叶特忍痛找寻着回她的话。然而只有库罗狄亚斯不抱持这样的困惑。 他毫不踌躇地向艾尔莎身边踏去,抬起没有包扎绷带的手腕。 然后,发出低沉的声音,一拳槌向墙壁。 「——!」 艾尔莎的肩膀因惊讶而颤抖。库罗狄亚斯窥视她的眼睛,他混浊的绿色眼珠因愤怒颜色加深。 「……对你来说,我这个王子那么不可靠吗?」 他生硬的声音仿佛砍过来一般。比起遭到任何人说任何话,或者比艾尔莎以刀刃相向的时候受的伤还要深似的,以充满愤怒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向我求救呢?」 艾尔莎为他的话眼珠颤抖,发丝颤抖,肩膀颤抖,然后以同样颤抖的声音缓缓地说: 「因为——」 像是无计可施般,她摇了摇头。睁开的眼角落下透明的泪滴。 「因为——」 艾尔莎受够了。她抱着头,并且摇头;崩溃似地流下了眼泪。 我才不要这样——她想。 因为。 (我不是公主啊。) 一出生她就被当作 是不吉祥的孩子。她活到现在,连文字读写都没学过。 (所以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 因为、因为、因为—— (你所爱的根本就不是我。) 所以求求你,别对我温柔。 因为,我不能承受从幸福的美梦、从被爱的美梦醒过来的苦楚啊。 艾尔莎就这样崩溃似地哭泣起来,库罗狄亚斯紧紧地握住了艾尔莎的手。库罗狄亚斯的手浮现着纹路。他的四肢受到诅咒,一只手绑上了绷带。 艾尔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拂开他的手了。 安·多克和欧莉叶特面面相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们似乎心底决定了什么似的。 在这同时,国王的亲信敲门来呼唤他们。库罗狄亚斯牵起泪眼模糊的艾尔莎走出房间。 国王正在谒见大厅等候着他们。 这是艾尔莎第二次见到国王。灰发的国王深陷的眼睛有着黑眼圈,却不靠他人扶持,自己走向国王宝座,坐了下来。 「维恩陷落了。」 他的话深沉沉重,束缚住了艾尔莎的胸口。 「……我们两国是同盟国。但是,这次是维恩发生内乱。只要国王换人同盟就失去了效力——」 国王以混浊的眼珠看着艾尔莎说: 「你也不再是公主。」 国王说,如果胡乱相助,有可能只会让战争延长。在这样的想法之下,他面对库罗狄亚斯: 「库罗狄亚斯,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国王问库罗狄亚斯,库罗狄亚斯向前踏出了一步说: 「父王,希望您能借我用圣骑士,以及列德亚克的骑士团和魔法师团。」 库罗狄亚斯毫不踌躇,目不转睛地看着父王说: 「为了镇压维恩的内乱,请允许我进军。」 灰发的国王压住眼角,胸部剧烈抖动,发出分不清是喟叹或是呻吟的声音说: 「……为了维恩,你要出兵啊。」 他的声音显得不以为然,同时似乎也预测到库罗狄亚斯会这么说。 库罗狄亚斯毫不退让,继续说着: 「不是因为我们两国是同盟国。维恩……是我妻子的国家,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她的国家。」 艾尔莎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她想到他包着绷带的手。并且想着他的伤,他的疼痛,还有愚蠢而悲惨的自己。 (不行啊。) 他应该舍弃维恩的,应该舍弃自己的——这些话不断地浮上她的心头,然而她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她只能咬着嘴唇,颤抖着肩膀。 她必须说出口,说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啊。 国王在三次的深呼吸之后,并不多话,向儿子问道: 「谁指挥?」 「我。」 库罗狄亚斯回答国王的话也很简短,语气渗透着坚决的意志,表示出他绝不采取别的决断。国王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脸庞,低声呻吟:「你到底知不知道——」 「安·多克应该是没问题。欧莉叶特也是。但是,你只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那片森林——」 连艾尔莎都能了解国王到底在担心什么;库罗狄亚斯不可能不懂。他的双手和双腿是因为在这个国家,才能受到魔王的祝福。 然而库罗狄亚斯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说: 「就算是这样……这也是我该做的。」 他像是在确认鲜明纹路的手,还能动似的。 国王仿佛忍住了痛,闭上了眼睛。周遭一片沉默。 「——有、有事相禀!」 此时,有一个士兵打开谒见房间的门,跑了进来。 「所为何事!」 国王对士兵的无礼,严厉地高声问道。如果是魔法师的传令还能接受,这里是不允许士兵闯入的。士兵为国王的声音吓得发抖,然而像是在找话说似地颤抖着嘴唇说: 「请恕我失礼,但是,可是……」 在士兵试图找出他失去的话语之前。 从他的背后奔入白色的影子,像是花瓣在飞舞一般。 (咦……?) 艾尔莎因惊讶而停止呼吸。这个闯入者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她有着纤细的腿,纤细的手臂;白色的礼服是艾尔莎从来没有看过的自由剪裁。她及肩的头发时时显现出混着金色的干草色;她的颈部纤细,不戴任何饰品。 她的身形修长,在房间中央像金刚力士似地伫立。 她的脚轻快地发出声音,没有穿鞋子。 「你好!」 她凛然微笑,额头上摇曳的浏海之间,清楚地和王子同样有着不吉祥的美丽印记。 「角角……」 不待库罗狄亚斯以颤抖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实在是鲜明而光芒四射。 (这就是——) 艾尔莎睁大眼睛,呆若木鸡。 这就是照耀一切,甚至带给魔王幸福。 夜之森的真昼姬啊—— 她突然出现,绽放着耀眼的笑容,睁大一双眼环视着周遭说: 「国王,好久不见罗!狄亚也有一小段日子不见了!安迪和欧莉叶特都在这里呀!」 她在国王面前打招呼显得过分地自由自在。然而,在场——在这个国家,没有人责备她。 她如蝴蝶般翩翩飞舞,然后视线停留在艾尔莎身上。 艾尔莎原本想像童话中主角的公主,有多么美丽的容颜,却惊讶地发现她长相极为平凡。虽然长得并不丑陋,却也不算是特别美丽。只是,她的脸庞充满了活力。 除了额头的纹路之外,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双眼睛。她那双三白眼的眼睛炯炯有神,有坚强的意志;像琥珀般闪闪发亮。 那双眼睛毫不畏怯,不知可怕为何物。 艾尔莎为了她毫不客气的视线,倒退了一步。 她不知是否察觉到艾尔莎的畏怯,鲁莽地大步走向艾尔莎,用她那皮肤坚硬的双手捧住艾尔莎的脸颊说: 「炼花的颜色!」 她笑了,笑得如此灿烂,让艾尔莎忘却去拂开她伸过来的手。然后,她说: 「像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 她说话是那么地没有礼貌而单纯,艾尔莎为她的话忘了该说什么,也忘了动作,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她的两只手腕有着如同老旧生锈般的瘀青。碰触脸颊的手掌有着旧伤痕,触感来说绝对不是淑女所属。 然而,她的指头到指尖都是暖和的。 「角角,我来介绍吧。」 库罗狄亚斯靠近身旁,以温柔且凛然的声音和她说: 「她是艾尔莎。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 真昼姬听到他这么说,眨了眨眼,像鹦鹉一般重复着他的话:「艾尔莎。」 然后,斜斜地侧过头说: 「艾尔莎是狄亚的妻子吗?」 因为她这么问,库罗狄亚斯点了点头自豪地说: 「是啊。为了成为我的妻子,她越过国境来到这里哟。」 她转动眼珠,像是要缓缓地消化库罗狄亚斯所说的话。 在这之间欧莉叶特和安·多克来到她的身边窥视着她。「角鴞。」欧莉叶特满怀感情地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了?这么突然……前几天不是才来给我们看过吗?」 「发生了什么事吗?譬如说和夜之王吵架什么的吗?」 经过安·多克这么一说,角鴞仿佛想起了造访城里的理由,以脚后跟为轴转而面对库罗狄亚斯说: 「呐!」 然后,她从胸口取出了东西。 那是黑色的…… 具有不可思议光泽的巨大羽毛。 「给你!」 角鴞把具有不可思议光泽的羽毛,递给库罗狄亚斯,然后一脸幸福地笑着说: 「猫头鹰给狄亚的!」 艾尔莎不知道那是谁。角鴞说出口的是名字,是只有她能够呼唤的夜之森的魔王。 库罗狄亚斯睁大了他绿色的眼珠。真昼姬带来的黑色羽毛,到底属于谁所拥有?根本就是再明白也不过。 「是夜之王……?」 库罗狄亚斯的声音在颤抖,手指接受羽毛时也在微微颤抖。 「嗯,他叫角鴞带过来哟!」 库罗狄亚斯的手指到指尖都有纹路,他的指头触及黑羽毛的那一刹那,他双手双脚的纹路似乎开始发光。 「不能持久喔,要小心!」 角鴞的说明不清不楚,然而从该羽毛所传来的甜美麻醉力量,胜过任何雄辩。库罗狄亚斯允诺一切,颤抖着睫毛。 满溢的力量告诉他,黑色的羽毛是统领夜之森的魔王所具有的一小部分魔力。 「谢、谢谢……」 库罗狄亚斯满怀着用言语无法完全表达的万般感受,低声说道,并且闭上眼睛。 角鴞仍旧像阳光一般灿烂地笑着,接受了他的答话。 「就只是这样啦,角鴞要回去了!」 安·多克抚摸角鴞的头,欧莉叶特则亲了角鴞的双颊。角鴞向国王一鞠躬之后,依旧像是在跳舞一般,准备离开。 列德亚克的国王一直都没有说话,但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向她传达了不成言语的想法。 她的身影如同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般,像是一阵风,似乎就要离开;此时她却回顾了一眼——不是在看库罗狄亚斯,也不是圣骑士夫妇:她盯着孤单伫立在那里的艾尔莎。 她琥珀色的眼睛看穿了艾尔莎。 她直视的眼神让艾尔莎感到不自在,让她想要别过视线。 艾尔莎自问到底对她能够说什么。 艾尔莎是毒吐姬。就像她在祖国曾经谗骂星之神一般,她原本想,如果有机会遇到诗人谌歌的真昼姬,要对有如怪物似的她说些什么,心里才过得去。 真昼姬笑了。 她的笑容实在是太美好,艾尔莎说不出任何话。 她赤脚走过红色的地毯,夜之森的真昼姬扑向维恩毒吐姬的颈边,一把抱住后说: 「谢谢你嫁给狄亚做妻子!我好喜欢你!」 角鴞的头发飘着深邃森林夜晚的香气。 (啊。) 艾尔莎的视线摇晃。艾尔莎和她是初次见面,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少女。她仿佛是从童话故事走出来似的,她的存在实在是愚蠢透顶。她是魔物之森的公主,艾尔沙以后大概也不会和她有所往来。虽然如此,艾尔莎的手自然地伸向她,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艾尔莎却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就像自己一样,纤细而且轻盈,却充满了喜悦。 艾尔莎闭上了眼睛。所有的绝望,不安,都有如夜晚一般消逝。 (我想祈祷。) 她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想。如果希望能成真,但愿—— 艾尔莎自己也想要为了她祈祷。 然后,像是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仿佛从梦中醒来似地,角鴞离开了。留下来的库罗狄亚斯已经不再踌躇犹豫。 他和国王点头确认了意思。 不再有任何人阻挡。 他的胸口有着黑色的羽毛。瘦小的异形王子享有夜之王,以及真昼姬的祝福。 「我唯一的盼望,就是——」 库罗狄亚斯用热烈强劲的手握住艾尔莎冰冷的手,宣告说: 「我的妻子艾尔莎的祖国,维恩的城池——不流血而开城投降。」 第八章 星与神所指示的命运 此时的维恩极为混乱。 狂风暴雨一般动乱的夜晚过去后,争斗却依旧未能平息。 贵族的宅邸冒出了火苗,到处都响起怒吼声。 现今依旧血流不止的不是在城里,而在于贵族们逃入的星之神殿。占卜师们想以占术和魔法对抗,城里的士兵支援着他们。 然而,陋巷的人们加上半数为金钱所募集的佣兵们,比怠惰而散漫的国军士兵占了优势。 要镇压神殿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叛军却欠缺统领。他们差点被士兵击退,正显示了内部的混乱。 「达达称王是怎么回事!」 佣兵们捉拿住占卜师们,一边挥剑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们也曾听说了达达的声明,说维恩国王已经下狱。 仿佛要盖过悲鸣与呻吟的声音交织,几近嘶吼。 「我们怎么会知道!雇主是国王不是很好吗!奖赏应该就能拿得多一点吧!」 「我们可没听说议会将以人民为主体的事啊……!」 「既然达达成了国王,为什么不统率城里的士兵啊!」 「约瑟夫!」 陋巷的佣兵呼唤道;约瑟夫正站在阵前砍杀士兵。约瑟夫一边挥剑,嘴里茫然地低语: 「为什么?」 他额头冒出的汗水,流到下巴。 约瑟夫手持达达赐给他的巨大的剑,身穿良质铠甲,腰间系着深蓝色的星石。 确实是约瑟夫在统领这场叛乱,而就是宰相达达提出的主张。 然而,到底是谁说他将成为国王? 好几句话在约瑟夫的脑海里浮起,然后消失。他回想起在阴暗的房间里进行的秘密会谈。 『为了新时代黎明的开始,这个国家需要新的议会,由人民组成,为了人民存在的议会。为此这个国家有必要引发风波。』 为此他被要求拿起剑来,做了决断。 只要镇压了贵族和神殿,约瑟夫就会以他们为人质,要求新的议会开始运作。现今不存在的卡尔斯顿家族的署名,这时候应该是有用的。然后,宰相达达应该会丝毫不做抗争地接受才是。 然而,为什么城里的士兵来到这里?自己为什么还在战斗? 整个状况到底是哪里没能照计划进行?他满脑子充斥着血腥地思考着。 到底是错在哪里?有什么不对之处? 虽然他内心决定不再使用家名,却因为考虑到新的国家,才决心再一次提起。 约瑟夫的双亲在落魄之余精神状况受损,诅咒着国家和占卜师而死去。看着他们可悲的穷途末路,约瑟夫心想他已经受够了;他只怀抱了一身剑艺,舍弃了一切。 他绝对不想再憎恨任何人,不愿意怀着憎恨死去。 他决心在贫穷的街道重新生活;他是幸福的,遇到一个女人,能够平静地对约瑟夫的出生以及成长背景一笑置之。她是酒馆的女人,胸口怀抱着乳白色的石头。他一直以为他会维持着现在的生活,平凡地在老旧狭窄的街道中生活下去。 是他自己放弃了如此安稳的幸福生活。然而那也是因为自己深爱着这样的生活。 他深爱着这个国家,还有在这个国家生存的人们。深爱着他新获得的家族。 『结果就是你要承担一切苦果呀。』 他告诉他的妻子,为了要改变这个国家,要发起战争。他的妻子手肘支着酒馆的吧台,叹气低语: 『老好人一个。』 她为了消遗解闷一边剥着水果皮,像是责备似地说道。 女人声称少女时因事故受伤的腿疼痛,连在床上都烟斗不离手,然而在怀孕之后就完全不再碰烟斗。 她是一个重感情的美丽女人。 『要阻止男人?我可不想做傻事哟。反正你们是不会听进去的。要阻止你们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吧?』 女人向来绝对不说不干脆的话,她都这么说了,可见她绝对不是赞同这场叛乱的。但是,约瑟夫却决定出发。 为了她,还有,为了她和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梅莎丽是否理解这事。只是,她丢下一句话: 『如果你不回来,我会立刻去找新的男人喔。』 约瑟夫知道她说的这句话也是出自她的善良。约瑟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背过身子;妻子梅莎丽说道: 『呐,如果你碰到那个孩子——……就是孤儿毒吐姬,叫她回来吧。』 约瑟夫咬紧了牙关。 对,艾尔莎她—— 原本以为会舍弃过去生存下去的。然而,在维恩陋巷相遇的是—— 有如鸡骨般瘦小可悲的少女,愤恨厌恶国家和占卜,光靠诅咒拼命生存。 「就是那个男人说,毒吐姬也会回到这个国家来的。」 对他说出口的话,当然不会有人回话。 达达宰相的确说过要让艾尔莎回来。他说要让她回到这个国家,保障她以维恩国公主的身分过着幸福的生活。 这个腐败的国家,任谁是国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即使是达达夺走了国王的宝座也无所谓。然而—— 如果国王被求刑,他的女儿到底会如何呢? 约瑟夫所知道的毒吐姬艾尔莎,真的能过着幸福的日子吗? 那个男人真的能保证一个幸福的国度吗? 「————!」 约瑟夫嚎叫似地高声吼着,挥动着剑;事到如今,他绝对不能投降。 他必须攻陷这座神殿。 抵达宰相达达的身边。 「约瑟夫!」有声音在呼唤他,这声音让他感到遥远,仿佛隔着一面墙壁。他此时只觉得唯有砍杀眼前的人就是一切。 然而,嘈杂声如同波浪荡开:和之前的怒吼以及悲鸣都不尽相同。 在期待与绝望之中,有人乘势叫喊: 「援军来了!」 约瑟夫回过头。不知是达达,还是别人——他以为有人送上新的助力。他心想,星之神还没有抛弃他们。 然而从神殿的外部,传来伙伴们悲鸣似的吼叫声。 「维恩军得到列德亚克的援军了!」 约瑟夫仿佛被雷打到,停止了动作。 维恩军不正是阻挡在自己面前,必须推翻的国家所拥有的士兵吗? 穿着铠甲的骑士们和魔法师团向神殿涌入。以红色和深绿色为基调的旗子,属于维恩的同盟国——列德亚克所拥有。 压倒性的人数和力量,在一眨眼之间制服了叛军。 「……!」 约瑟夫持起剑,眼中充斥着血丝。他已经有了赴死的准备。然而,应该攻向他的列德亚克骑士团分为两股力量,从这之中出现了小小的身影。 她有着黑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珠,穿着附有皮革防护用具的礼服。她的胸口有星之石,混浊的绿色中散着红色的星之石发出光芒,绽放出淡淡的火焰。 「……艾尔莎。」 约瑟夫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他呼唤占卜之国维恩的毒吐姬——呼唤他所知道的陋巷孤儿的名字。 列德亚克军队进军的前一刻,房间内只剩下库罗狄亚斯和艾尔莎两人。库罗狄亚斯异形的手指碰触艾尔莎的胸口。 「我必须向你道歉。」 库罗狄亚斯和艾尔莎必须分成两支队伍。两人在离别之际,这就是库罗狄亚斯对艾尔莎所说的话。 他从手里拿出来的是艾尔莎的星之石。 绿色的光芒实在是太令人怀念;艾尔莎睁大了眼睛,回看库罗狄亚斯一眼。库罗狄亚斯垂下眼,仿佛忏 悔似地说: 「你去街上的那天,我在庭院的草丛里找到了这个。」 他将石头还回艾尔莎胸前。 「……为什么?」 艾尔莎本身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针对什么而问。 库罗狄亚斯一如往常,以不欺骗而率直的话对她说: 「我是找到了石头,但没能交给你……因为我觉得,如果还你这块石头,你好像就会离我而去。」 离我而去,到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艾尔莎无言以对,咬了咬嘴唇。她找不出话可以对库罗狄亚斯说。 自己也许确实是会逃走。从他的身边,从自己,从一切的一切逃开;即使是无处可去。 到底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对他,以及其他所有的未来才是正确的?她无从知道。 艾尔莎只是看着库罗狄亚斯黯淡的绿色眼珠,眯起了眼,一边抚摸着自己的石头,开口说道: 「这是……维恩的星之石。在我出生的时候被赋予的。这石头只属于我……也不是说有什么力量,但是属于我的东西只有这个,所以说……」 她仿佛要哭出来似地,扭曲了脸庞,柔弱地笑了。艾尔莎像是在吐气似地说: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狄亚的眼珠,和我的石头是同样的颜色……」 库罗狄亚斯听到她这么说,抿了抿嘴唇,咬紧牙根,仿佛无法忍耐似地喉咙作响,缓缓伸出了指头。 「——希望你允许我亲吻你。」 从两人第一次碰面至今,他都一直尊重艾尔莎的意思,从不霸王硬上弓。此时他却不待艾尔莎回答,抬起了头。 他仿佛倾注灵魂似地,将干燥的嘴唇,靠近垂在艾尔莎胸口的星之石。 库罗狄亚斯抬头看停止呼吸的艾尔莎,低声耳语: 「我和你同在。」 相信我吧——他吐气最后说道。 「……走吧。时间到了。」 库罗狄亚斯的身体离开,指头也离开了。安·多克和欧莉叶特来到两人独处的房间迎接他们。 艾尔莎向背对她的库罗狄亚斯说: 「狄亚——」 库罗狄亚斯停住了脚步。艾尔莎稍显犹豫地向着他的背影问道。 她握着自己胸前的星石,星石像是栖宿着他的温暖。 「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会感到迷惑呢?」 库罗狄亚斯单薄瘦小的背影,似乎没有任何困惑。艾尔莎为此感到很不可思议。 她自己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懂,这么地害怕啊。 「……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 库罗狄亚斯披上安·多克交给他的斗篷,以平静的声音说。 「不过,我认为让我的人民流血的,就是恶了。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我得以能够在国内穿着比任何人都上等的衣服,吃着比任何人所吃的还要丰盛的食物。上至我的血,下至我的指甲,我的身体都是我国国民所给予的。」 没有深刻的内容,也不像是钻牛角尖的样子,仿佛一切是那么地理所当然,他说: 「区区我这条生命和这一生,不敢赌下去怎么行?」 不待艾尔莎作答,库罗狄亚斯和安·多克一起走出了房间。 他的头回也不回,踏着毫不迷惑的步伐,留下艾尔莎在房间里。 欧莉叶特牵起艾尔莎的手说: 「来,我们也该走了。」 她让她穿上了附有皮革护具的礼服。艾尔莎用颤抖的声音向欧莉叶特说: 「……我好怕。」 她的声音微弱,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仿佛就会被呼吸声盖过。然而,欧利叶特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怕呀。」 欧莉叶特握住了艾尔莎的手,像是要包裹住她的颤抖,将体温传达给她似的。 从欧莉叶特嫩滑的手掌,也可以看出她绝非是一个习于战争的女性。她的丈夫守护着她,让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远离战争场面。 然而,这一次为了这位小小的异国公主,她并没有遵从他丈夫的意思。 「真是可怕呀……可是,不是决定要去了吗?」 艾尔莎的手用力回握欧莉叶特的手。但是,她的指尖依旧冰冷。 「怎么办?」 艾尔莎问欧莉叶特,她完全依赖着她。 「如果我的声音,我的话,没有传达到任何一个人的话……」 如果完全帮不上忙;如果只是助长多数人的死亡和饥饿—— 艾尔莎颤抖惧怕,不知道自己这个诅咒的公主,是否真的能亲赴战场。 (我什么都没有啊。) 她没有任何觉悟,也不曾像库罗狄亚斯想过要赌上一切。丰盛的餐点和暖和的床铺竟然有背后的意义;嘴中的小麦作为生命,红酒作为血液,竟然会有代价。 事到如今,不容许她在这种地方伫立不前了。从现在起必须前往未来,前往战场;然而,她却止不住颤抖。 艾尔莎困惑畏怯,欧莉叶特抱住了她的肩膀,将脸颊靠近她的发丝说: 「你只要相信就好。」 她纤瘦的身体,让欧莉叶特想起某个少女。 「你的声音和话语就是力量哟。相信我们,然后你要相信你自己。」 放心好了——欧莉叶特低声说道。 「你不是根本就不想照我们的意思过生活吗?」 欧莉叶特故意神色开朗,在指尖上用力。她身为一个巫女,并且决定以一个妻子的身分生活。欧莉叶特说道: 「你的生活方式,是由你来决定的哟。」 肉烧焦的味道,以及浓厚的流血迹象,笼罩着整个维恩的神殿。 艾尔莎的肺充满着这些味道。 她被人称做是毒吐姬,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如同她毒吐姬的称呼,她不断地口吐毒辣言语,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她一直在慨叹自己的可怜。 然而,艾尔莎知道光靠如此已经无法再保护自己。除了自己以外无法保护——甚至,连自己也无法保护了。 「放下手中的剑吧!你们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同样是国民啊!」 艾尔莎嘹亮的声音响彻神殿。 「如果维恩的士兵对国王还心怀忠诚,不想背叛国王的话——」 艾尔莎要他们遵照她的话,她倾注全副精力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艾尔莎·维恩提奴!人称毒吐姬,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她单薄的胸部起伏,混浊的绿色星之石闪耀;她一口气断言道: 「奉星与神的命运指示,我将成为列德亚克的王妃!」 像是要证实这句话似的,列德亚克的圣剑巫女就在艾尔莎身旁,她并率领着人数众多的骑士团和魔法师团。 口吐恶言的少女,曾经被人们轻蔑地称做是陋巷孤儿;而今却以符合公主身分的威严,止住了持剑的人们。 大家都讶异得止住了呼吸。可以知道的是,他们都在伺机而动。 自己手中的剑该如何?对方的剑又该如何?这个国家将如何运作? 「城池被攻陷了!」 叛军中一名佣兵流着血,像野兽般吼叫。 「你也该被求刑!」 人们之间传染着紧张的气氛。因贫穷心胸狭窄的人们,分别嘶吼: 「对!只要没了国王!」 「这个国家只要没了占卜师!」 艾尔莎为这些扎心的话用力握住了拳头。她的确是从心底想过 这些话。如果没有占卜师,没有星之神—— 然而—— 艾尔莎闭上眼睛,握住了自己胸前的石头。 她根本就不知道维恩的国王是谁,连面貌都想不出来。血统又怎样,父亲又算什么呢?她一直以为王族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异形。 然而,出现在艾尔莎眼前的这一个人却是那么地不同。他正和圣骑士一同以少数的精锐部队向王城前进。 虽然现在不在身边。 『我和你同在。』 但是库罗狄亚斯这么说过。 唯有他是艾尔莎的王子,也是她的国王。 (别感到迷惑。) 她只要想起他,畏怯的心就振奋了起来。他毫不感到困惑的瘦小背影带给艾尔莎无比勇气。 这份感情还没有名字,他们的相遇不是出自于爱情。艾尔莎早就理解到,那个王子对自己一定不是喜欢或什么的。 他想要的不是艾尔莎,而是为了他称做是列德亚克的国家,找一位王妃罢了。 然而,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为了背负几百几千的生命,背负几万几千万的血统历史而生存的方式。 他决心要以一切的生存方式来爱维恩的公主。 而艾尔莎想要相信这样的他;她强烈地想要牵起他异形的手,相信他。 一瞬之间,艾尔莎任凭想像奔驰。然后她又抬起了头,毅然决然地放话说: 「幸福是可以靠流血的多寡来换取的吗?」 艾尔莎环视人们说。持剑的佣兵之中,也不乏艾尔莎认识的陋巷人们。 她回想起过去的岁月。 「我知道什么是饥渴,知道空腹的夜晚是多么寒冷。达达真的不只是口头说说吗?他真的能够带给所有的人民不饥渴的生活吗?」 艾尔莎想,如果真能如此就好了。如果真能过这种生活那就好了。 「如果真的能够如此断言,那现在就在这里斩去我的头吧。」 叛乱的人们一齐将视线从艾尔莎身上别开。他们是有所迷惘的。 他们一直以为宰相达达是他们背后的靠山,然而他们却连达达要成为国王都没有听说。 自己是不是为了宰相个人的私欲被当作是棋子?他们在心底隐约察觉到了这点,却置之不顾地战斗着。举起的剑不去破坏什么就无法放下。 「艾尔莎。」 约瑟夫低声呼唤艾尔莎的名字,并且出现在她之前。尽管他从手臂上流着血,却依旧握住了剑对艾尔莎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你……你才是被这些占卜师们遗弃,找回来后被夺去了声音,嫁到异国……」 约瑟夫的手颤抖,伸向艾尔莎。 虽然现在绝不可能构着,但是他曾要她回来,说他们是同伴。这手曾经好几次地抚摸了她的头。 艾尔莎眯起眼睛。 他说要来接她的话,结果成了谎言。 要声称你骗了我而予以拒绝,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可能就会这么说;然而,现在的她却想要相信约瑟夫。 她不知道约瑟夫的出生以及成长背景。他愿意照顾她也应该只是对她出身的同情吧。然而,她就是想要相信他。 他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家族。 然而,她就是想要相信他对她寄予思慕之情。 「……的确,我是认为占卜那种东西根本就是狗屎。」 艾尔莎特地缓慢而咀嚼般说着: 「我希望星之神死了算了。但是——」 光凭口头,一时的激情喊叫是容易的。然而如果只是如此,话语是绝对不可能传达到的。 自己要说出能传达给某人的话语啊。 艾尔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气。她聚集所有的思念,仿佛让她只会恶言相向的话语中充满灵魂。 「不是有人相信那是为了这个国家吗?」 她抬起头来,直直逼视着约瑟夫棕色的眼珠: 「约瑟夫,如果我原谅了占卜师,你就会放下剑来吗?」 约瑟夫为艾尔莎的话扭曲了脸庞。 然后,艾尔莎不只是对约瑟夫,她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 「我保证——绝对不会随便论断罪名。绝不再让大家流血。消除贫富差距,绝对不会轻忽了所有维恩的人民。」 艾尔莎没想到约定保证的话是如此地沉重。然而,这份沉重是理所当然的。 约瑟夫面对艾尔莎毅然决然说出口的话,仿佛听不懂似地,颤抖着嘴唇问道: 「……为什么?」 艾尔莎不知道他这是在问什么。虽然她不知道,然而—— 如果是问她为什么能说出这些话,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是因为—— 「因为我愿意相信。」 艾尔莎说。 「不是占卜师,也不是星之神或维恩的国王……而是将娶我为妻的列德亚克王位继承人——」 他说—— 「他说会拯救这个国家和我。」 约瑟夫缓缓地垂下头,蹲了下来。 他感到精疲力尽。体内血液缓缓地镇静下来,他又有了感觉。 他将自己巨大的剑放置在地面上,艾尔莎的脚边;仿佛遵从了她的意思一般。 约瑟夫是知道艾尔莎的。他知道的不是毒吐姬;他所知道的小小少女不幸福、任性,是个孩子却一直拼命虚张声势。 他本来想,为了她,自己必须陪在她身旁。在嫁过去的异国一定也只有痛苦焦虑的日子,所以自己必须帮助她。 然而,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现今在眼前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小小的孤儿了。 长久以来他们就是亲密的朋友。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挂心她所说的话。 能够相信——约瑟夫而今对着妻子在心底问道。他的妻子正怀抱着不安之情,等待他的归来。 能够相信。 没想到那个小小的毒吐姬—— 会说出相信别人的话呢。 「维恩提奴……」 有一名占卜师呻吟似地呼唤着艾尔莎;他满怀敬畏,头一次说出口: 「我们的国王被魔法师奥莉薇亚擒获……求刑……」 此时有一名女性向前走出一步。她原本像一个影子似地站在艾尔莎背后。这位列德亚克的象征,圣骑士的妻子——巫女欧莉叶特传达道: 「圣骑士前往城里了。」 占卜师为她的话颤抖,情绪高昂。疲弊的士兵们内心想起列德亚克圣骑士的英勇事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艾尔莎对他们展现笑容说: 「我不知道达达宰相是多么厉害的男人,奥莉薇亚是多么厉害的魔法师——」 她并不担心。因为,库罗狄亚斯向艾尔莎保证过;必定会不流血地将维恩的城池归还给国王。 所以,艾尔莎能够微笑以对。 她相信库罗狄亚斯。 「……我的狄亚,绝不会输给他们喔。」 她绝不高尚,但是以强而有力,具备意志力的眼珠和笑容说道。 她没有学问,不知道母亲是谁,成长背景下贱。然而,在占卜的国家维恩,以及拥有圣骑士的国家列德亚克这两国的历史之中,她的事迹会广为流传。 这位公主的话无与伦比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镇压维恩城进行得比镇压神殿来得迅速精采。 以安·多克为首的精锐部队揭起列德亚克的徽章,一举来到维恩国王的身边。 奥莉薇亚知道魔法失败,无法操纵艾尔莎的身体;但是她也 许没想到,列德亚克军会这么快就为了维恩发兵。 失去遁逃的场所,抵抗到最后的不是宰相,而是他的妻子奥莉薇亚。被捉拿的魔女赌上性命,试着向库罗狄亚斯施以禁忌的魔法。 在她发动夺去性命的魔法那一瞬间,王子两只手腕发光。 库罗狄亚斯身体垮了下来,倒向地面。 然而这并不是魔法所使然;而是他自幼便熟悉的手脚的重量。库罗狄亚斯已经有许久没感受到这种感觉;他为这份令人怀念的感觉微微地笑了。 他胸前的黑色羽毛,代他受了奥莉薇亚的魔法,此时化为尘土。 「……到最后一刻都因它获救呢。」 在这同时,列德亚克的骑士和魔法师奔向库罗狄亚斯,将准备在一旁的可动式椅子带了进来。 在另一个房间内,和宰相对峙的安·多克将圣剑抵在宰相的脖子上说: 「用你的话传达给维恩的人民吧。」 他命令身为宰相的他进行最后一份工作。 「维恩的毒吐姬和列德亚克的异形王相恋,她的心有所改变。」 还有,这个国家新的历史,不是由一个男人和魔女开创,而是和王国列德亚克一起重新开始。 男人夺走王位的美梦破灭,他缓缓地垂下了头。 艾尔莎听说了达达和奥莉薇亚遭到拘禁之后,在神殿留下骑士团和魔法师团,和欧莉叶特迅速地来到维恩的王城。 艾尔莎在那里发现库罗狄亚斯坐在可动式椅子上;她喘着气奔向他说: 「狄亚!」 库罗狄亚斯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仿佛她的声音和回响让他感到舒适;他平静地回答「不要紧」。 他的身体动也不动,比想像中更为悲惨,艾尔莎胸口涌上一股悲伤。 然而库罗狄亚斯像是要抵抗不能自由动弹的手脚一般,微微地摇晃着下颚,以真挚的眼神说: 「艾尔莎……这个国家的国王在里面。」 艾尔莎瞪大了眼睛。 库罗狄亚斯唯一能动的头缓缓地、深深地点了点。 「他想要看看你。」 这个国家的国王——她想起绝不可能回过身来的背影。他遗弃了艾尔莎,没有阻止要他遗弃她的占卜师;他,是艾尔莎的父亲。 他是国王,未来可能要为了维恩的复兴,尝遍辛酸苦恼。 国王即使被达达捉拿,却在处决前被救了起来。 救他的是以库罗狄亚斯和安·多克为首的列德亚克;可以说是艾尔莎引导的。 艾尔莎确实如同占卜所说的,因为嫁到列德亚克,而拯救了国家。 国王首次说想要见见艾尔莎。 「……我——」 艾尔莎像是拒绝似地摇摇头;她的嘴唇在颤抖。 从她抵达维恩之后,即使眼前是流血或刀光剑影都不曾为之颤抖,她此刻却觉得胸口憋紧,指尖颤抖不止。艾尔莎靠向库罗狄亚斯,握住了他不得动弹的手。 库罗狄亚斯有着和她胸口垂下的石头一样颜色的眼珠;即使她为不安所颤抖,依旧握住了库罗狄亚斯异形的手。 他的手无力,且和娃娃一样冰冷。她仿佛要温暖他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说: 「我还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对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国家的国王。如果她和他见面,一定会口吐恶言吧。 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取悦众人,他是她在酒馆谩骂了几十次,几百次的对象。 她可能会如之前谗骂他一样苛责他吧。会责怪他说,事到如今才要找她,之前为什么都不闻不问;会要他去死,责骂他是无能的国王;认为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 她一直想诉说。 她的怨恨,憎恶,绝望,想要口吐恶言。 想要问他为什么遗弃了她,为什么生下她。 如果现在见面,她一定会无视于对方的话,只知诅咒吧。 「……可是——」 然而现在,艾尔莎握住库罗狄亚斯的手;她想要传达给父亲这个人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总有一天,我想说——」 艾尔莎无可遏抑地颤抖,同时乞求盼望。 「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艾尔莎跪下膝盖,扭曲了脸庞,眼里泛着泪水说。 她心底浮现的,首先是养父死亡后,像是乞丐般受冻饥渴的日子。再过来便是占卜师们的残暴,摧毁了她的自尊。 然而—— 「我也想说,那些日子带给我勇气……」 艾尔莎说,想要拥抱一切生存下去。 遵照星与神的命运所指示。 想要说,能够抱着这块石头出生真好。 库罗狄亚斯为了她的话,眯起了淡色的眼珠。 「不要紧。」 他疼惜似地低语: 「如果是你,就不会有问题的。」 仿佛是在约定似的。然后,他以稍显悲伤,着急,痛苦的脸庞对艾尔莎说: 「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拥抱你。」 艾尔莎为他所说的话,一把抱住了库罗狄亚斯的脖子,虽然只是一瞬间,她放声大哭。 同样年轻,纤细;两人肩膀所背负的是大量的鲜血和历史。他们绝不因过重的包袱压垮—— 忍住伤痛,咽下苦楚,将一切的伤痛和苦楚转化为勇气,为了开始迈向新的道路。 孩子般的慨叹已经不再。 艾尔莎这次终于告别了幼小的孤儿。 尾声 毒吐姬与异形的国王 达达宰相和奥莉薇亚被问罪之后,关入牢里。单纯的求刑不足以审问他们的罪。奥莉薇亚介入占卜术的事也为众人所知,因而决定重新检讨占卜术与政治的关系。 没有占卜术的国家——这是对现状抱有不满的人们所希冀的;然而,不能说这是全体国民的意思。在维恩的一个个国民之间根深蒂固的信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抛开的。 民众必须和占术共同生存。就像列德亚克和圣剑共同存在一般,库罗狄亚斯说明维恩应该有更好的一条生路。 让列德亚克和维恩的关系更为紧密。让议会不只是徒具形式而成为名副其实的议会。他保证列德亚克将会尽其所能支援并且给予援助。 安·多克以及欧莉叶特,库罗狄亚斯以及艾尔莎留下对政治有见识的列德亚克魔法师,待街头沉静下来之后,踏上往列德亚克的归国之途。 虽然早就有所觉悟,库罗狄亚斯无法动弹的四肢,在异国的城中成了极大的负担。他应该是想要尽快回到列德亚克,然而库罗狄亚斯滞留维恩期间,从不抱怨。 他总是维持毅然决然的态度。艾尔莎在一旁想着小小的他——连这些痛苦也会让他更为坚强吧。 他们一行人从维恩出发的那天,在欢送他们的维恩人群之中有人呼唤着艾尔莎的名字。 「艾尔莎!」 不是呼唤维恩提奴,而只叫着她的名字「艾尔莎」;艾尔莎回头望到底是谁无畏于不敬,呼唤她的名字。 「约瑟夫……」 回首之处,原来是手腕包着绷带的约瑟夫。依靠着他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稍微发福的妻子,梅莎丽。 「艾尔莎,回来啊!」 约瑟夫用力挥手说。周围也有和艾尔莎共同在陋巷生活过的人们身影。 「我们曾经是伙伴啊!再一起在这个国家过日子吧!」 她不认为这句话是当真的。艾尔莎知道他并不是一个那么愚蠢的男人。 但是,也许他是想要履行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履行「我会来接你」这句话。 即使是在知道艾尔莎选择了什么,相信谁,必须如何生存,也依然—— 回来吧。他说。 他一定是为了想要向艾尔莎证明,在这个国家生活过的那些日子,绝不全然是痛苦的。 艾尔莎茫然地望着他们,在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库罗狄亚斯平静地对她说: 「要过去吗?」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轻淡,极为自然,艾尔莎为此吓了一跳,回顾库罗狄亚斯。 四肢失去自由的异形王子并不看她。他望着远处呼唤艾尔莎的人们,眯起眼睛说: 「我虽然是王子,但是的确像棵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艾尔莎感到讶异。因为过度的惊讶,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事到如今他会提起初次相见时她说过的话,也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库罗狄亚斯一副不会为了毒吐姬的恶言受伤的样子,却一直记得刚见面时艾尔莎对他所说的话,耿耿于怀。 「没有什么威严,长得也不好看。说起来就算丈夫是国王,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 他扭过不能动弹的四肢中唯一自由的脖子,像是在闹别扭似地说着,缓缓地回头看艾尔莎。 「我能保障你一生都不会饿肚子。但是,代价就是——」 他的身体不能动弹,就用语言竭尽所能地说着: 「我要说,要你一生都献给我。没有自由,性命也曝于危险之中,真的不好干。」 带有香油芳香的风拂过两人的头发。艾尔莎将飘散在她脸庞上的发丝拢向脑后,小声低语: 「……连狄亚也想过这种事啊。」 库罗狄亚斯别过视线,点点头。 「对,我一直在想这些。」 他的话毫无欺瞒。他刻不容缓地以毅然决然的声音继续说: 「但是,我是列德亚克的王子。我不想被人家说,我不用当王子也无所谓。」 然后他静静地垂下睫毛,垂下视线,像是隐藏忧郁般淡淡地微笑,库罗狄亚斯低语: 「……但是,如果你不希望人家称呼你为公主,或者是我的王妃;如果你有不靠这些称呼的生存方式和去处——」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动作,似乎要将他和艾尔莎两人的未来,放手片刻。 「这也是你的另一种选择吧。」 艾尔莎听到库罗狄亚斯充满疼惜的话后,缓缓地将嘴唇抿起。 她双颊热了起来,臼齿牙根涌起力量。她的胸部剧烈起伏,然后,发出声音用力拍打库罗狄亚斯坐着的椅子把手。 艾尔莎胸前的绿色星石,宛如表达她的意思似地,跳动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是的!就算你再怎么聪明!根本就是不懂女人心的狗屎男人!」 她怒气冲冲,库罗狄亚斯不禁睁开双眼,抬起下颚仰起脸庞。 「……是吗……?」 艾尔莎为他的模样似乎更感到愤怒,再次殴打他坐着的椅子说: 「对!」 她说完后,撕裂了礼服,轻巧地反转过身子。她的黑发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再见!」 艾尔莎以响亮的声音向库罗狄亚斯自顾自地告别后,她背对库罗狄亚斯,猛然踏出步伐。 在离开了以库罗狄亚斯为首的列德亚克一团人后,艾尔莎去到约瑟夫的身边,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他们为了再次相逢喜悦不已,彼此用力握手。她和梅莎丽紧紧相拥,向梅莎丽道出了她一直没能说出口的祝福话语。 库罗狄亚斯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下视线。 艾尔莎没有在约瑟夫身边待上多久。她再度响起脚步声,猛冲似地回到列德亚克一团人之间后,抓住不能动弹的库罗狄亚斯胸口说: 「你不会留住我吗!」 艾尔莎声嘶力竭地吼叫: 「就只有我,就只有我,就只有我像一个傻瓜似的!」 她继续粗暴地抓着库罗狄亚斯的胸口,摇晃他的身体。 「你就不会说就算不是公主,还是要选择我吗!」 她像一个小孩子不听话地乱发脾气,用泛着泪水哽咽的声音说。为此库罗狄亚斯惊讶得直翻白眼,无比困惑似地低语: 「……可是,我是一个王子,再怎么说,你还是公主……」 「臭王子!」 这次库罗狄亚斯的话似乎真的是触怒了艾尔莎。艾尔莎粗暴地放开抓着他的胸口,依旧一脸盛怒地说: 「算了!我不会再对你抱着期待!我会成为你的王妃,总有一天绝对会让你这么说!」 她将肩膀上的发丝拂向背后,以人称毒吐姬的响亮声音宣言: 「我会让你说,你想要的不是公主而是我!」 衣服凌乱的库罗狄亚斯为她这句话眯起了眼睛;他想要动手整理衣服,却想起他的手不能动弹,将视线稍微游移了一会儿后说: 「呃……我是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不清不楚地小声说,让艾尔莎像是要和他争辩似地又开口。 他望着她红色的眼珠;距离之近,所吐的气息都要盖过她了。库罗狄亚斯依然以清澄的眼睛,毫不迷惑的声音说: 「同样是公主,我要你。」 艾尔莎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她忘却该说出口的恶言和声音。 仿佛要对她乘胜追击似的,库罗狄亚斯缓缓低语: 「这个毒吐姬比较好。」 艾尔莎闭上了嘴,喉头发出声音。她细细的眉毛依然描绘出倾斜的角度,但是从颈部徐徐升上来的热气,绝非只因为愤怒所使然。 她张开嘴,然后又闭上,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用力摇头;然后直直瞪着库罗狄亚斯说: 「……比真昼姬好吗?」 艾尔莎的问话像在耍性子,库罗狄亚斯感到诧异不已,一瞬之间迷惑于不知如何回答,将视线望向空中。 「……」 虽然这只是数秒之间的事,艾尔莎又气得耸起肩膀,怒发冲冠。 「喂!你刚才想了一下!想了一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最讨厌你!」 毒吐姬竭尽所能地喊叫辱骂,库罗狄亚斯高声笑了起来。 如果他笑着说「真可爱」的话,艾尔莎又会恶言相向,因此库罗狄亚斯只歪过脖子,对着在背后守护着他们的安·多克和欧莉叶特说: 「安迪,你听我说!艾尔莎好可爱!」 安·多克自始至终望着他们,笑着竖起一只指头说: 「世上的女性就是这样,你上了她们的当,以后就有你受的。」 当然,他隔壁的妻子立刻用力捏了安·多克的脸颊。 艾尔莎红着脸一直在生气,库罗狄亚斯对她低语: 「艾尔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艾尔莎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踌躇犹豫;库罗狄亚斯已经为了艾尔莎赌下了许多东西。连艾尔莎本身都觉得,他赐给了她那么多东西,直接将她掳走都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他却还愿意询问艾尔莎的想法。 他告诉她可以选择生存方式;要艾尔莎自己做选择。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不是命令,而是出自于他打从心底的愿望。 「回到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城堡。走出这个国家……然后,艾尔莎,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艾尔莎不回答。她咬紧牙关,脸庞因痛苦扭曲,用力地握住了胸前的石头。仿佛为自己无法传达任何重要的话感到羞耻似的。 自己终究到哪里都只是一个毒吐姬——她想。 艾尔莎到底要往何处去?库罗狄亚斯曾经擦拭着艾尔莎的脚,要她哪天告诉他要往哪里去。 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该不该说出口?会不会显得很蠢?自己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还不会说,却竟然会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库罗狄亚斯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微笑着,对快要哭出来的艾尔莎继续说: 「附上美味的餐点喔。」 艾尔莎用手拭去了泛出来的眼泪,用沙哑的声音骂道: 「别……别以为每次都能用食物钓上我!」 艾尔莎的回答满怀愤怒之情,到底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库罗狄亚斯已经毋须去确认了。 然后,库罗狄亚斯温和地摇曳着瞳孔,他虽然无法伸出手,却代之以极为温柔的声音对艾尔莎说: 「我所能保证的只有这个——为了绝对不让我的人民,以及你的人民陷于饥渴,我必须竭尽所能。所以……」 「好啊。」 艾尔莎散开头发,红着鼻尖插嘴说。 直到最后,他对艾尔莎都不曾用我喜欢你、我爱你为理由。就算是这样也好——艾尔莎想。他既然要选择这样的生存方式,自己也只需以自己的意思,选择在他身边就好。 她不再握着胸前的石头。 星星在她的胸口,也在他的瞳孔里。 「如果你认为要我这个毒吐姬就好——」 她的心还在作痛。艾尔莎还没有能力说「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她以无人可及的美妙声音,漂亮的话语断言: 「我会让你幸福的。」 库罗狄亚斯听着她强而有力的话语,笑了开来。 她是艾尔莎,占卜之国维恩的毒吐姬。 她曾经大声张扬列德亚克的人们根本就是童话狂。然而她和拥有异形四肢的伟大国王,共同成为童话中主角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end 后记 在漫长道路的途中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在这里宣传一下,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发售的《电击文库magazine》中,预定揭载本作品的续集短篇「鸟笼巫女和圣剑骑士」。至于是谁的故事,我想已经没有必要说明了吧。有机会的话,还请多多指教。 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一条漫长遥远的路。「总有一天我想写出来」的故事,如果不写出来,就无法再往前进行。「想写的东西不写出来就无法前进」可能是很任性的事,但是现在写出来的故事是为了下一个故事,而下一个故事是为了再下下一个故事。路途是愈长愈好,而且,大概是崎岖不平比较好吧。为了在长远的道路上前进,有时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只要稍微回顾,一路走来的道路就清晰可见。 我现在还在道路的半途中。在下一条道路的半途中,期待与各位再次相见。 红玉いづき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这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我牵起名为角鴞的小女孩,以从清水舞台跳下(注:原文「清水の舞台から飞び降りる」比喻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决心得以出道。我当时想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这不是说我对自己和作品没有自信。当然,不安之情是有的,但是我认为和这个孩子豁出去就没问题,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欣然以对。我当时有着如此的信心和觉悟。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年,我没想到能够走这么长远的路:另一方面,看着依旧回握着我的手微笑的幼小少女,心想这也是在能够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啊。 初次见面,大家好。还有,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必定为数不少的人们,你们好。 三年多前第一次出版了小说,写了「食人魔三部曲」三部小说和《ガーデン·ロスト》(注:台湾角川近期即将出版),在我稍作休息,正想着接下来该写什么的时候,编辑告诉我「可以开始写之前你在说的那个故事了」,就是这次的故事。与其说是长时间蕴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一直在身旁,无法忘却的红眼少女的故事。 绕了一大圈,我再次提笔写出了这个故事;自认为是满怀怀念之情,重新提笔。 如果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够享受这个故事,我会感到很高兴。您若喜欢这个故事,其他的著作也请多多指教。 这次出版这本书,整个过程充满了喜悦。其中有再次相遇的孩子,也有初次相见的孩子,都令人感到高兴喜悦。另外,再次得到矶野宏夫老师的封面插画;还有一直守候着我的编辑,靠着许多人的劳心劳力,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有无比的喜悦,想到今后还拥有能够持续下去的未来,我真的感到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