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器徒然袋》 第一番 鸣釜 玫瑰十字侦探的忧郁 台版 转自frente(makeinu.weclub.info) 白泽避怪图曰 饭甑作声鬼名 敛女有此怪则 呼鬼名其怪忽 自灭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大河内康治苦思恶想了老半天,最后用力撇了下嘴角,说: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侦探?」 这种纠纷找侦探,岂不是奇怪了些?正因为这么想,我以为我听错了,当下反问回去。 「没错,侦探。」大河内以他一贯的阴郁调子重复道。 「……说到侦探,不是些……对,不都是些进行跟踪、偷窥、品行调查、查证身分这类事情的人吗?」 我进一步追问,结果大河内说,「不是。」 「不是征信社、调查公司那一类的。」大河内再次强调,眯起眼角飞扬的双眼,撇下的嘴巴瘪缩起来。 接着这个大肆宣扬自己是个乖僻者的家伙沉吟了一声,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食指叩叩敲起桌上被摸脏了的布面书籍。那是他的随身书,不晓得是尼采还是沙特的哲学著作。 大河内瞥了封面一眼,想到什么似地说了: 「对了,不是有一种书叫侦探小说吗?」 「侦探小说?你是说那种以消遗为目的、描写杀人的不正经娱乐小说吗?」 「不一定都不正经吧。」大河内说,「姑且不论战时国内的文坛状况,最近侦探小说不是已经广为人知了吗?」 「是吗?」 「应该是吧?不巧的是,我不读那类小说,但许多人都称赞它有趣呢。对了,前阵子拿下芥川奖的那个……松本某人,那个人不就写侦探小说吗?」 「你说松本清张吗?我也读了他的得奖作品《某〈小仓日记〉传》……可是我记得里面并没有侦探啊?」 「这样啊,那是我搞错了吗?那你知道什么小栗还是梦野的吗※吗?你不读他们的书吗?」 (※指侦探作家小栗虫太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及梦野久作(一八八九~一九三六)。) 「你是说江户川乱步或大下宇陀儿※那些人吗?」我只想得到这些人。 (※大下宇陀儿(一八九六~一九六六),与江户江乱步、梦野久作同为当时的人气侦探小说作家。) 「是啊,就是那些人写的小说。你不读吗?」 「完全不读。」 遗憾的是,我不喜欢那类小说,几乎没怎么读过。我记得的顶多只有横沟正史的几篇极短篇,而且里面也没有侦探活跃,是只有捕快登场的古装小说。这应该不叫侦探小说,而是叫捕物帖吧。搞不好我读的根本是冈本绮堂※。 (※冈本绮堂(一八七二~一九三九),剧作家、小说家,曾写过《番叮皿屋敷》等剧曲剧本,晚年发表《半七捕物帐》等许多时代小说。) 我据实以告,于是大河内盘起胳臂说,「怎么,原来你也不读啊。」表情更加为难了。然后他硬是把话接下去: 「就算没读过,你也知道吧?总之,那一类小说不是都会有那种人吗?所谓的名侦探。」 「名……侦探?你是说夏洛克·福尔摩斯那类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作者是柯南·道尔吗?」大河内频频点头,「我要介绍给你的,就是那一类的人。」 「哦……拿着放大镜,叼着烟斗的那种?」 「对对对,就是那种名侦探。我来介绍给你吧。」 大河内说道,重新转向我。 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与其说是不悦,看起来更像害羞。 大河内是个内向小生,相貌和肩膀线条与宫泽贤治※十分酷似。当然,我不曾见过宫泽贤治本人,但从照片上来看,宫泽贤治应该是大河内那样的脸孔,不过似乎只有我这么想。他好像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所以我也没有点出来,但还是觉得很像,只有发型不一样。大河内头发颇长,而且发质相当粗硬,使得他的脸部轮廓显得细长许多,才会让印象大相径庭吧——我如此分析。要是他也剃个一分头,应该就与宫泽贤治维妙维肖了。 (※宫泽贤治(一八九六~一九三三),诗人,童话作家,作品有诗集《春与修罗》,童话《银河铁道之夜》等等。) 「你在发什么愣?」大河内问,「我说侦探,有那么突兀吗?」 「呃,唔……」 那当然突兀了——我心想。 「可是大河内先生,所谓名侦探,是极尽思考推理的极限,揭穿心狠手辣的犯罪者精心设计的诡计,是正义使者吧?但现在……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啊。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谜团需要推理。不管怎么样,我早就知道这件事的歹徒——或者说加害人,是谁了。所以还是找法律专家,或是谈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之类的,比较……」 「唔唔……」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膊沉默下去了。他看似困窘地摇头晃脑,嘴角下垂的嘴巴从某些角度看上去也像是在笑,真不可思议。 「……他是不推理的。」一番沉思之后,大河内说道。 「不推理?那么是只调查吗?那样的话,就算你说他是个名侦探,也和一般的普通侦探没什么两样了。就是因为用脑,才会被冠上名侦探这样的称号,不是吗?」 「不,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大河内否定,「就算是一般总是调查外遇案件的侦探,也会动脑吧,思考又不是名侦探的特权。相反的,就算名侦探想到再怎么精采出奇的案件真相;面对现实案件的被害人或歹徒,也没有时间悠哉地长篇大论,炫耀他的纸上空谈。再说,现实生活中才不可能有那样缜密的推理。就算有,也无法证明,就算证明得了,也没有任何法律根据……」 再怎么推理,都是白费工夫——大河内说。 「脑筋动得快、洞察力敏锐、辩才无碍——这些似乎都不是名侦探的条件。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可是……那么名侦探为什么会是名侦探?」 听我这么问,大河内立刻答道,「是自觉啊,自觉。」 一头雾水。 大河内看了看我,大概是察觉出我的不解,「我说的那个人,别说是推理了,恐怕根本也不调查。」 「根、根本也不调查?」 「应该吧。」 什么意思?那他到底会什么? 我不安了起来。 大河内在杯中倒茶,喝了一口。他接着强调似地低喃道,「不是不做,是做不来才对。」 我益发不安了。 同时,还有些失望。 我之所以特地向公司请假.不远千里地来到千叶,拜访平素并不那么熟稔的大河内,是有一番深刻内情的。我绝不是来找他进行这番脱线的侦探问答。 ——没错。 我和大河内是大约三年前,在东北一处温泉疗养区认识的。 只有老人与病人的乡间温泉区的萧瑟景色中,大河内一个人显得格外突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随同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进驻军将校过来视察的,当时大河内担任进驻军的口译之职。 至于我,当时正陷入人生的谷底。 在那不久之前…… 我从事电气配线施工业,在工作中从高楼屋顶摔落,严重地摔伤了腰。 伤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医生宣告我再也无法在高处进行精密作业,我身为配线工的生命算是就此终结。所以虽然表面上宣称是为了疗养而长期逗留,但我也确实是处于半自 暴自弃的状态。 我泡在温泉里,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即将成为社会边缘人。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投入别的行业。 虽然不到想寻短的地步,但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我热爱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还年轻。虽然是才短短三年前的事,但当时的我,脑中的想法真是比现在青涩太多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大河内。 我不记得是什么契机了,我在不知不觉间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听我全部说完后,大河内提起他在旧制高校时代也曾经从校舍屋顶跳下来过。他解释说那是某种抗议行动,但我记得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一脸错愕。 大河内对着这样的我,口齿不清地谈起深奥的哲学话题。我完全听不懂那些名字诡异的人抱持着什么样的思想,但我荒芜的内心一点一滴地被滋润了。 应该只是心理作用,但我开始觉得前景有了一些希望。 大河内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温泉区了,临走前我请他告诉我连络方式。如今回想,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做,但当时的我应该是透过与大河内这种飘逸不俗的人交谈,找到了某些救赎。 后来—— 我们几度鱼雁往返,见过几次。我对今后的去向犹豫不决,只想找个人商量。 结果我决定从配线工转职到制图工。 因此我必须学习必要的知识,幸而老板盛情相助,我得以不必离开原来的职场。老板允许我留下,一面打杂,一面学习,直到能够独当一面。 所以就算称他是恩人太夸张,但说是多亏了大河内,我才能重返社会也无妨吧。因为我能够打起精神重新出发,大多都要归功于与他结识的那段经验。 现在的大河内辞掉了口译工作,余暇时经营家里的板金工厂,同时慢慢地翻译哲学书籍。我们一年以上没有见面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薄情,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我根本不会想起大河内。 那种事…… 真的只能说是那种事,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那事可恶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教人愤恨得无处发泄。 ——那是…… 五个月前,刚进入二月的时候,我接到外甥女早苗自杀未遂的消息。 早苗是我大姐的女儿。说是姐姐,但大姐跟么儿的我相差了十五岁之多,我对她完全没有姐弟的感觉。要论兄弟姐妹的话,我因为没有弟妹,对于外甥女早苗,反而是以哥哥的态度和她相处。对我来说,比起大姐,外甥女早苗的年纪跟我近多。 所以我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块儿。 长大以后,虽然已经不会厮混在一起了,但母亲还在世时,亲戚经常聚集在老家,所以一年可以见上好几回。八年前母亲过世后,我与大姐家不再那么频繁往来,疏远了一阵子。而在去年春天,我听说早苗被一个大户人家雇去当丫鬟。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包吃住的女佣吧。我听到这件事时,还悠哉地想,那孩子也大了,难怪我觉得自己老了。 所以从亲戚那里听到早苗自杀的消息时,我真是错愕极了。 早苗是个瘦巴巴的小丫头。 她怎么可能寻短……? 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也有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只是我记忆中的早苗罢了。 早苗小我五岁,那么她今年应该十八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年纪嫁人都不奇怪了。 我撇下一切,先赶过去再说。 早苗睡着了。 她似乎上吊未遂,幸亏绳子断了,而且急救得早,保住了一命。但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留着鲜红色的痕迹,教人不忍卒睹——或者该说,看起来实在太骇人了。 我这才听到详情。 姐夫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早苗在去年秋天,被帮佣人家的少爷和他的狐群狗党暴力伤害。说是暴力,也不是什么拳打脚踢。不,我想应该也挨揍了,但说白了,就是遭到了性侵害。 早苗被人强奸了——而且应该是轮奸。 我大受打击。 因为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对我来说,早苗还只是个瘦巴巴的天真幼童。 我内心大概把早苗视为不可能——不,不能够成为性对象的人。虽然这也是因为早苗与我有血缘关系,总之我如此认定,毫不怀疑。 然而这样的早苗,却被狼心狗肺的歹徒集体凌辱了。 我悲伤极了。 比起对歹徒的愤怒,当时的我更感到一股无处排遣的空虚。我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把它当成一场意外,忘了它吧——我只想得到这种陈腔烂调,但又觉得与其说出这种话,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我清楚地记得,我一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油然而生。 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吗?——不,绝对办不到! 我如此大力主张,结果姐夫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姐和姐夫当然都怒不可遏,早已去找对方抗议、谈判了许多次。 仔细想想,用不着我来插嘴,掌上明珠遭人蹂躏,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会忍气吞声的。 然而大姐和姐夫每次前去,对方都没有半点好脸色,总是冷冰冰地把他们撵出大门。 若是紧咬不放,对方就塞几个钱打发。他们不是说赔礼,反而说是施舍。这样几次下来,竟变成大姐夫妇是去勒索金钱似的。 明明是被害人的家属,却被当成贪得无厌的恐吓者。 这真是事与愿违。 他们想要的不是什么赔偿金。 他们要的是有诚意的道歉。 大姐夫妇说他们逼不得已,找来代理人要求赔罪。 但是下手的人——据说是什么高官的儿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不仅没有谢罪,反而勃然大怒。 对方竟然主张那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也就是和奸。 将淫荡的女儿送入别人家庭,搅乱雇主家中风纪,甚至还像这样血口喷人,恐吓勒索。得寸进度也该有个限度,惦惦自己有几两重吧…… 听说对方这么恐吓代理人。 早苗主动前往暴行现场的确是事实。她不是被绑架,也不是突然遇袭。早苗说她是被疑似主谋的男子——那户人家的少爷找去,才自己前往现场。接着一问才知道她当时对那名男子心怀淡淡的憧憬,而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就说是和奸吧。这可不是单纯的强奸,而是轮奸。依常识来想,怎么可能是和奸?就算是心上人的邀约,早苗也不可能明知道会遭遇那种事还呆呆前去,这只是对方用来粉饰犯行的遁词罢了。 早苗万万想不到竟会落得遭到多人施暴的悲惨下场,想必她是心中满怀思慕之情,欣喜赴约吧。这岂不是再卑鄙也不过的背叛吗?竟然说这是两情相悦……亏他们说得出口。 我严厉地这么说,但大姐和姐夫都只是低垂着头。从两人筋疲力尽的表情,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一定遭遇到太多太深的委曲,但即使明白,我仍旧无法释怀。 我们身分悬殊,莫可奈何——大姐说。 又不是封建时代,在民主主义的近代法治国家,容得下这种打死人不偿命的蛮横霸道之事吗?不管是资本家还是劳工,在法律之前,应该是一律平等的。雇主和劳工之间并非主从关系,劳动与对劳动付出的报酬是等价的。两者只是成立于契约之上,没有任何贵贱之分。没道理非得忍气吞声,默默隐忍不可。 不,这不是忍气吞声这种次元的事。结果当事人早苗在痛苦了将近半年之后, 被逼到自杀未遂的地步。 半年…… ——为什么中间隔了半年? 此时,我终于察觉到当中的不自然。 早苗不是因为被强奸,一时冲动试图自杀。强奸事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都过了半年才想要自杀,这实在令人不解。 我询问这实在是难以欣齿的问题,于是姐夫涨红了脸,汗如雨下,勉强向我坦白了真相。 早苗怀孕了。 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双方持续着无益的争论,结果大姐一家似乎放弃得到对方有诚意的回答了。只能当成被狗咬了,自认倒霉——他们真的靠着我所想的陈腐安慰——决心一家人忘了这一切,重新来过。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打官司。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发现早苗怀孕了。大姐一家再度陷入恐慌,最后早苗试图自我了断——这就是真相。 就算知道真相,我也无可奈何。 后来过了五个月…… 上个星期,早苗生下了女婴。 早苗说她不想打掉孩子。 这种天生扫把星生下来做什么?这种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只会不幸——据说亲人也对她说了不少这类一般人会说的、了无新意而且粗暴残忍的意见。 可是这种情况,不管周围再怎么多嘴也没用。就算是亲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拿社会观感来压人,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大姐夫妇也是一样。为人父母,他们当然也有他们的心痛和纠葛,但还是没办法对当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虽是血缘相系的亲子,唯独这事,若非本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最痛苦的是早苗本人,而她坚持怎么样都不愿意堕胎的话,也没有人能再说什么了。 我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我能说什么的事。 可是……我也无法接受。 我不愿意任由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看到婴儿可爱的脸庞,看到外甥女呵护婴儿的坚强模样,我这样的想法更是强烈了。 我并不是太不甘心,想要为早苗报一箭之仇,或是觉得这时代母亲要独力扶养孩子太艰难,想要替她海捞一笔养育费。 虽然无论在经济或社会地位上,早苗都是岌岌可危,因此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我心中萌生的,是超越了那类算计,更加……青涩的感情。 没有染上多余色彩的纯洁小生命在柔弱的母亲怀中努力地求生。世上竟有人不祝福她的诞生,我想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 然后…… 我一番深思之后,想起了大河内。 大河内对于妇女人权问题有着极深的造诣。 他在口译时代接触到麦克阿瑟提出的女性解放政策,受到启发,离职之后似乎也一直钻研着这个议题。虽然他没有公开活动,但最近与妇女解放运动家、思想家等等似乎也有亲交。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提到他最近见了哪些人、参加了哪些研究会等等。 大河内原本就不是我能够理解的深奥之人,而且他还在我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妇女问题权威。那么或许他会有什么妙计——我就是这么想。 前天我打电报给大河内,告知希望与他一会。我正悠哉地等着他应该不久就会回信,没想到昨天他竟然直接打电话到我公司来说没问题。所以我也匆匆地请了假,今天一早出门拜访。 然后……我在这家板金工厂的办公室,几乎是单方面地坦白了几近家丑的事情。结果这位妇女问题权威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这也太牛头不对马嘴。 到底要侦探做什么?若是介绍律师或法官这类人士还可以理解,但这件事里,根本没有需要侦探出马的地方。不仅如此,他还说要介绍给我的不是普通侦探,而是三流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又说那个名侦探既不推理也不调查,有的只是自觉,我真搞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即使我大失所望,也不会有人怪我吧。 「那……然后呢?」我有些不耐烦。 大河内若不是在耍我,就是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如果他是认真的,这家伙脑袋一定有点失常了。 「是啊……」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臂,「……这个状况啊,这样做应该是最好的。」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让他也凑一脚。」 「我不懂。不管怎么听,我都不懂你说的那个名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总之他是个侦探,没错吧?那么是要请他调查欺负我外甥女的那些人的底细,掌握确实的证据,再控告他们吗?都已经是十个月以前的强奸事件了,现在还找得到不动如山的证据吗?」 「当然找不到吧。」大河内说。 「那么请侦探就没有意义了呀。」 「或者说,论证据,再也没有比你外甥女的证词更确实的证据了。既然是遭侵害的本人这么说,旁人是非常难反驳的,不管歹徒怎么嚷嚷不是我干的也没用。虽然也有一些明明没有受侵害,却宣称受侵害的假强奸事件,但那是相当罕见的。」 「那……」 「所以说,」大河内举手制止我,「对方也心知肚明,才会不说他们没干,不是吗?对方并没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承认发生过某些行为,只是主张这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这么一来,双方见解的差异已经不是是否发生过事情了。争论点在于是强奸还是和奸。然后呢……那究竟是不是强奸这最重要的一点呢,嗯,变得暧昧不清了。」 「怎么会暧昧不清?」我感到不悦,「怎么想都是我外甥女被玷污了。其他还能怎么解释?我身为她的亲人,最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那是当然,可是这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是否强奸、是否犯罪,是非常难以判断的。第三者无从判定。」 「或许吧。」我只能这么应。 大河内嘴角依旧下垂,他一脸苦涩: 「而第三者硬要判断的话,就必须从双方口中追根究柢地问出当时的具体状况。例如衣服是自己脱的还是被脱的?有没有被扯破?有没有相当于伤害的行为?若是有的话,是哪里被打?还是被踢了几下?关于性行为本身,也必须钜细靡遗地问个一清二楚。」 「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就算不要脸,可是不问怎么会知道呢?」 「这样说是没错……」 「光靠暧昧模糊的资讯,是非常难下判断的。例如说……一开始被打得很惨,但被打着打着,中途放弃抵抗,性行为本身是心甘情愿的——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反过来的情况也是有的。情侣或夫妇之间,也有到完事之前都还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后来才闹翻吵起来的情况。是暴力伤害还是强奸,中间的界线十分微妙。再说,即使完全没有踢打这类暴力行为,只要对抵抗的女性霸王硬上弓,就算强奸。纵然完全没有抵抗,只要侵害内心抗拒的人,也应该视做强奸。」 「就算不抵抗也是吗?」 「那当然了。」大河内板着脸说,「你想想,比如说一个彪形大汉摆出恐怖的表情瞪人,光是这样就算恐吓了。有一些女性也会因此吓得浑身发软吧,根本无法抵抗。此外,像是拿债款当把柄,或是抓住某些弱点,这也算是恐吓吧?还有假意亲切地接近人家,加以哄骗,要求肉体关系,这些都算强奸,全是强奸。其中也有人主张,所有的性行为对女性而言,通通都是强奸。」 「呃……」 这……能这么说吗? 「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这种意见,不过可以了解那种心情。」大河内说。 「是吗?」 「嗳……不管再怎么高唱男女平等,唯有这个问题,还是得另当别论。因为不管条件再怎么完备,男女之间还是有着壁垒分明的生理差距。」 「生理差距?」 。 「是的,女性要强奸男性是很困难的。即便是女性硬逼男性发生性关系的状况,如果男方没有那个意思,行为本身还是无法成立。如果成立,就表示男方也有那个意思,对吧?」 「唔……是吧。」 「嗳,例外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状况大致如此——换言之,不光是强奸,在性行为这件事上,关于能否拒绝这一点,男女是不平等的。再加上现今的日本社会,对女性来说,遭到侵害的事实、受到侵害的体验,就已经足以成为恐吓材料了。我们不是常用被玷污、失贞等等形容这些事情吗?」 说的没错。 「对女性来说,就连这样的说法,都会让她们深感愧疚。她们会遭人白眼看待,对吧?所以遭到侵害的一方尽管是被害者,却会有一种不道德的罪恶感。相反的,犯罪的一方却没有什么罪恶意识。社会的结构是扭曲的。女性在社会中没有立足之地,她们处在彻底的不利立场。」 我开始感到阴郁懊恼了。因为我愈听愈觉得男人实在是既愚劣又恶毒的生物。愤慨别人玷污、弄脏了女儿的情绪本身,也可以视为是源自于男性自私观点的偏见。 尽管如此,这么想的我是男人,而说这番话的大河内也是男人…… 「可是大河内先生,法律是平等的吧?就算是女性,司法也会保障她们的人权,不是吗?可以诉诸法律吧?」 「很少人会揭发这类事件,因此受到法律制裁的例子极少,所以有愈来愈多的笨蛋不把它当成犯罪,变成恶性循环。」 「为什么不揭发?难道被害人不想揭发吗?那样的话,女方也有问题吧?虽然实际状况教人难以启齿……可是就算是这样,或是根本没想过要报案揭发的话,也不太对吧?」 「正确地说,不是不报案,而是无法报案。不过是无法报案所以不报案,还是不报案才会变得无法揭发,这部分问题很复杂。」 「无法报案……?」 「理由就像我先前说的,因为太丢人了,因为遭到侵害本身就是件可耻的事。」 「因为丢人就忍气吞声……这太没有建设性了。」 没有必要为提出正当的主张感到羞耻吧,然而大河内却板起脸来说了: 「你说的没错。可是……例如委托司法判断的话,被害人就必须在公开场合发表我刚才说的那些钜细靡遗的细节。她们必须高声宣言:我被人如何如何地侵犯了。」 「这……」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这似乎太残忍了。明明只是主张自己的人权遭到蹂躏,原本应该不是什么残忍的行为,却会令人感到残忍,这正证明了女性是社会上的弱者吧;而我也毫无批判地享受着这样的社会吗? 「没错。」大河内说。他是从我的脸色看出了我的想法?还是基于一般论而事先准备的回答?我分不出来。 「这真的是很残忍。不管是谁,只要得回想厌恶的体验都一样痛苦。更何况是再三反覆受凌辱的记忆,更教人痛苦万分吧。不只是这样而已,原本被害人揭发加害人的恶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在现今社会里,它却成了一种耻辱。所以循正当手段主张人权的行为,就变成了是丢人现眼……」 没错…… 不可能光是遭到一次侵犯,品性人格就会变得下流、或是肉体变得污秽,根本没这种道理。污秽是一种社会概念,个人的肉体不可能产生物理变化。如果一个人的人格因此而改变了,那都是因为世人以充满偏见的眼光去看待被害人导致的。 见我一脸信服,于是大河内点了点头说: 「强奸事件伤害的并不光是肉体,那是摧残自信与尊严的行为。因此和单纯的暴力伤害不同,非常敏感复杂。例如说,即使鼓起勇气报案了,被害人面临的也是坎坷而愚昧的现实。与其要与所有世人为敌,倒不如闭嘴隐忍下来要好多了,所以状况完全没有改善。若是不将愚蠢的男人斩草除根,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不行吗?」 「不行的。嗳,若是想做到真正的平等,就必须有相对应的觉悟——就是这么回事。」 「觉悟?」 「没错,觉悟。」大河内重复,「毅然面对的态度固然必要,但在现今社会里,这样做只会平白吃亏,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就算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但强迫每个人都要如此,也太残忍了。况且女性原本就是弱势的一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须觉悟将面临到多么可怕的遭遇是吗?」 「我不是在说只能彻底觉悟地承受这艰难的状况,而是必须认清这样的状况,再做好觉悟去面对。」 「什么意思?」 「所以说,一大河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的意思是,必须从社会开始矫正起,好让女性可以毫不犹豫地采取毅然的态度。」 「原来如此,这才是道理。」 「可是这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天就能成功的事,而且也不是修改法律就可以改变的。改革习惯和社会观念是需要莫大耐心的工作。换句话说……很遗憾,从现状来看,被害人获得救济的道路等于是已经断了。」 我的心情陷入一片暗澹。 其实,方才听到的这些事,不必大河内来说,我也明白。 可是听他这样逐一解说,我禁不住深刻感到这个社会的制度有多么地荒唐愚蠢。但是这么说的我,若不是家中有人受害,连想都不会去想到这些事吧。 不,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会是如何?某某家的女儿被某某某给玷污喽——若是听到这样的传闻,我就算不会露骨地轻蔑,嘴上同情的慰问中,难道不会掺杂着若干嘲笑吗? 就算说的人没那个意思,听的人会不会这么感觉?当我应答「好惨,真可怜。」的时候,话中深处有对加害人的愤怒吗?如果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岂不是同等于侮蔑?因为同情只不过是优越感的另一面罢了。 这样的话……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家,或许我也会扮演不负责任的一般大众,去轻蔑被害人。我老实地将我的想法告诉大河内。 于是大河内再次以中指叩叩敲起桌上的书,说着,「不对,不是这样。」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一般大众,有的只是众多的个人。当个人不愿意为个人的行为负责时,就会戴上大众这个面具。这是在模糊责任归属,将之转嫁给不特定多数的卑鄙行为。例如说,就算是个人说出来会遭到围殴的暴论,只要藏身于所谓匿名性的隐身衣背后,立刻就能够摇身一变,变成一般论。这就是透过隐蔽专有名词,将个人大众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经任何议论,使人把粗劣的愚见错以为仿佛获得了民意支持的正论一般。你刚才说扮演一般大众,但这种说法和那类低劣的家伙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在扮演的可是你这个个人,而不是你不断地膨胀,变成了大众。」 大河内这番话也没错。 我辩解似地回答了: 「呃,我说扮演一般大众,唉……是情非得已这样的意思。唔,我自己也不例外,心中多少怀有那种歧视性的……该说是偏见还是什么……我不太会说,总之是那类麻烦的东西,然后呃,每当我看到自己这样愚蠢的一面,都会深自反省……唉,该这样说才好吗?」 「是啊,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会有半点异议了。」大河内以教师般的口吻说,「你能有这样的自觉,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因为以某种意义来说,这 也是无可奈何的,所以问题就在于对此有没有自觉。有无自觉,是天壤之别。如果大家都能像你这样有自觉,社会应该也能有所改变吧。」 大河内高兴地说。 这…… 我总觉得被他唬过去了。 那…… ——又怎么会跑出侦探来呢? 我似乎露出了相当痴呆的表情。 大河内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不,呃,就是……」 「你是想问为什么要找侦探吧?」大河内说。 「呃……就是啊,大河内先生。我一开始就在问这件事,你的高见让我获益良多,可是那个……关于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嘛……」 大河内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周围踱起步子。 这件事很难说明吗?还是我理解力太差? 「……唉,基于我刚才告诉你的理由,若要透过合法的手段拯救被害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牺牲太大,很遗憾,我无法建议你那么做——尽管很叫人愤恨。而且就算要交涉……听你的描述,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单纯的强奸事件吧?不是……生下孩子了吗?」 「是生下孩子了。」 「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大姐他们应该没有特地通知才对。 「对方是相当富裕的资产阶级吗?」 「首谋的父亲是高官。可能是前士族※吧。唔,就算撇开职业和家世不谈,也是有钱人家吧,但是这跟身家背景与财产没有关系。」 (※士族是明治维新后的身分制度中的一个阶级,位于华族之下,平民之上。) 我觉得大河内似乎会厌恶老旧的制度,他的言行举止也隐隐散发出反体制的气息,因此我这么说。 然而前口译却蹙起了眉头说: 「你在说什么?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是家世、职业、财产,全都大有关系。」 「呃,这样吗?」 「当然了。身居高位的人总是处心积虑着想要出世保身,武士的家族偏重名声和血统,有钱人则对继承分配斤斤计较。这些全都是愚昧之举,但他们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还原来如此,你同意个什么劲儿?你外甥女身不由己,竟然怀上了这种棘手人家大少爷的子嗣,不仅如此,还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有这样的可能性,对吧?」 「论可能性是有啦……」 强奸犯有好几个,不晓得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所以说,光是可能性就足够了。这世上都有效法天一坊※、就算你完全没印象,也硬要认你家儿子做父亲的诈欺师了。想钱想到发疯,为了钱什么谎都肯撒、什么牛都要吹的人意外地多。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为沽名钓誉而疯狂的家伙也多如牛毛。所以会被这类诈欺师盯上的人,都是特别疑神疑鬼的。至于你外甥女的情况……对方显然心里有鬼,所以当然会对你们不必要地提防。」 (※《大同政谈》载,有一山伏(修验道僧侣)天一坊自称为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私生子,欲谒见将军,被大冈忠相识破,遭到处刑。此事是根据事实改编,有一山伏源氏坊改行自称德川一族,行骗世人,后来遭到处刑。) 「请等一下。」我制止说,「你的意思是,早苗想要利用孩子侵占他们家?」 「我只是说对方会这么怀疑也不奇怪。」踱来踱去的大河内停下脚步,双手撑到桌上,「换言之,民事交涉和直接谈判也非常不利。」 「嗯……」 「不管是诉诸法律、硬找上门谈判,还是诉之以情、发以正论……在这种情况,全都没有胜算。」 看来情势相当不利。 早苗没有过错,她是受害人,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然而她不仅蒙受耻辱,生下孩子,还得在背后遭人怀疑别有企图,受人排挤。这实在太可怜了。 「这真是情何以堪。」 「所以我才说要介绍他给你。」大河内敲了敲桌子。 「他——那个你说不调查也不推理,只有自觉的名侦探吗?」 「没错。」大河内再敲了一下桌子,「就是那个名侦探。」 「所以说,我想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重点就在这里。」大河内不听我说完就答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是个正经人。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是侦探,但他不调查,也不推理。不仅如此,他完全不做一般人会做的事。」 「那……」 「但是,他拥有揭露秘密的力量。」 「揭露秘密?」 「没错。」不知为何,大河内挺起胸膛说,「他叫榎木津礼二郎,是我高中的学长。他拥有窥探他人脑袋的特技。」 「窥、窥探脑袋?」 什么意思?是超能力还是阴阳眼那一类的吗? 「我……我不能相信那种人。」 「你可以相信他。」 「就算你这么说……我压根儿不相信那种事。我真无法想像大河内先生会说出这种话。」 「即使你这么说,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大河内说。 「事实……?」 我不懂哪里怎样是事实了。他说窥探脑袋,是什么读心术吗?是闭嘴坐着就能猜中事情吗?但我不觉得那种江湖术士之流的人骗得过这样小心谨慎的大河内。 我投以更加狐疑的眼神,于是大河内哼哼两声,这么说了: 「你知道前些日子震惊社会的溃眼魔和绞杀魔事件吗?」 这我知道。 早苗自杀未遂而闹得人仰马翻之时,社会上正为这个话题吵得沸沸扬扬。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横跨千叶与东京的大案子。我点点头,于是大河内神气地说,「就是他破了这些案子。」 「破案?」 「对,破案。」 「连调查都不必?」 「不必。不仅如此,去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似乎也是他解决的。」 「哦……」 这也是一宗号称战后最凶残的大命案。 「他有实绩。当然,这都是运用了他那不可思议的特技解决的吧。而且……嗯,他除了这项特技以外,还有另一样最强的武器——也就是常识对他不管用。所以呢,只要让他凑上一脚,一定能够得到常人无法料想的结果。碰上走投无路的状况时,他是不二人选啊!」 大河内豪迈地笑着,这么作结。 2 认真地听完我的话后,自称益田龙一的青年露出窝囊万分的表情,问: 「那么……请问您希望侦探怎么为您效劳呢?」 益田说他是侦探助手。 「呃,这我也不太清楚……听说这里的侦探大师不推理也不调查……」 「是啊。」益田回答得十分爽快。看来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也完全不听委托人说话。都是我负责询问详情的。」 「哦,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话说回来……」益田抬起有个尖锐下巴、角度锐利的脸孔,「……既然您知道敝社的侦探这么破天荒,为何还会想来委托?从您的话听来,状况似乎相当严重,应该不是来好玩还是消遣……的吧?」 「我、我绝对不是来消遣的。我非常严肃,我很认真的。」 我擦了擦汗。 今天很热。 「只是呃……该怎么说……」 我大概 了解大河内的话,但到了实际委托的阶段,我却完全无法说明。我有种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感觉。总不能委托人家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侦探是个怪胎奇人,我想请他莫名奇妙地好好活跃一番。 益田以坏心眼的眼神盯着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我。不仅如此,这年轻人甚至还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您知道我们家的侦探是个破天荒的家伙,想把他拱出来,把事情弄得天翻地覆,对吧?」 「咦……?」 「我开玩笑的。」益田说完,露出虎牙笑了,「……因为我想差不多也该有这类委托上门来了。别看榎木津先生那样,他最近也变得挺出名了。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都搞出了一堆奇怪风声。」 益田撩起长长的浏海。他留着一头文学青年般的发型,举止间却感觉不出一丝深刻的苦恼。若要说的话,他是属于油腔滑调、跑龙套型的年轻人。而且他还「喀喀喀」地怪笑。 我的踌躇开始染上不信任,逐渐转为后悔了。 「请问……」我胆怯地对着喀喀怪笑的益田说,「……呃,榎木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 「这没办法说明。」这回答也太简洁了。 「不能向我说明吗?」 「就算我想说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呃,我听介绍人说,榎木津先生他……拥有窥看他人脑袋的特技……」 「哦哦……」益田悠哉地拖着尾音说,「唔,好像吧,只能这么说吧。」 「真的吗?那是什么样的……是什么神秘的灵术吗?是可以了解他人的想法,或是读别人的心……还是占卜那类?」 「他才不会占卜,他做不来那种麻烦事。」益田摩娑下巴,「这是听别人说的,榎木津先生看得到记忆。这不是特技,算是体质吧,还是一种病?」 看得到……记忆? 「这和读心术有什么不一样?例如我现在在想什么,他看不出来是吗?」 「对对对,他看不出来。别人的想法、心情或是感情这类事情,他完全看不出来。这类事情他反倒是比一般人更来得迟钝。别人在想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知道。只是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对方曾经看到的情景。不过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没头绪就是了。 也就是说…… 「……他看得到我今早吃的东西、或是我从电车看到的风景这些?」 「对。你理解得很快,他就是看得到这些。像是你今天吃了芋头,对吧?吃了沙丁鱼串,对吧?你的窗户看得见澡堂的烟囱,对吧?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榎木津先生并不了解那些影像对对方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看得到而已。他好像听不见声音。不过要是连声音都听得见,日常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会发疯死掉的。」 真教人似懂非懂。 若论派不派得上用场,这种能力应该颇有用处吧。若是全盘相信益田的话,榎木津这个人只要站在杀人犯面前,就可以知道对方犯的罪了。那样的话,的确不需要调查,也不需要推理了。 当然,光靠这样并无法解决事情,但如果被指摘的人物是真凶,调查上就可以省去绝大部分的多余工夫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许多情况之下,这种能力应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就连门外汉的我都能轻易想像。像是这次的事,榎木津的能力究竟能否派上用场,也教人存疑。话虽如此…… 「可是……听说榎木津先生解决了许多困难的案件?」 我是这么听说的。 「解决啊?解决吗……」益田胡闹似地「喀喀喀喀」地笑。 此时…… 「喂,益田,你那态度也太嚣张了。竟然发笑,太不检点了。」 一名男子说着,从里面端着盛有红茶的托盘出来了。是我来访时第一个接待我的人。 虽然看不出年龄,但有点书生※样,有着一双浓眉和厚唇。一头鬈发理得短短的,服贴在后。至于益田,他不仅细眉薄唇,鼻子和下巴也很尖细,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同一种生物。 (※此指日本过去寄住他人家中,帮忙家事并修习学问的人。) 「和寅兄,我哪里不检点了?」 对吧?——益田向我征求同意。不要随便应话比较好,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两人的权力关系。一开始我判断被称为和寅的人地位比益田高。我以为他是前辈侦探之类的人物,但是看他会端茶过来,或许他只是个打杂的,可是以打杂的而言,他对益田讲话的口气又太傲慢了些。 和寅板起脸来: 「可是你不就在笑吗?」 「我只能笑了啊。而且笑对健康也比较好啊。」益田再次发出干燥的笑声。 和寅恭敬地将红茶摆到桌上请我用茶,接着噘起厚唇,瞪着益田: 「我泡茶的时候都听见了,这位先生的委托,不是件非常严重的事吗?而你竟然跟人家打哈哈。」 「我才没打哈哈,我只是生性开朗活泼罢了。」 「你愈来愈像我家先生了。不,你根本就是专挑他的坏毛病学。你这种心态根本就错了。」 「心态没错,哪干得来这一行啊。」 「哼。」和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益田,你是不是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当然听到了。别看我这样,掏耳垢可是我的兴趣,我一天要掏个好几回呢。」 「那就是掏过头,把耳膜给掏破了吧。」 「我的耳膜很强壮的,厚如太鼓皮。」 「那我问你,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请教这位先生委托内容的详情啊。」 「我跟你交代过,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吧……?」 和寅这么说。 怎么回事?别的也就算了,竟然说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益田闻言便说: 「和寅兄才是,你这岂不是跟榎木津先生一个样吗?」 我半愣在原地,结果两人同时转向我这里。 「啊,呃,请问,那个……」 当然……我陷入恐慌。我完全不懂这种情况该怎么应付才好。 「各位,咱们先冷静一下……」 益田伸展双手,就像尾牙的干事指挥全场似地说。 我被两名男子同时凝视,的确一时之间陷入狼狈。但若论慌乱,益田和和寅反倒比我还慌:至于我,虽然困惑万分,倒是非常冷静…… 益田以牵制和寅般的态度这么接下去说: 「……我已经听说事情原委了。然后……我想先确定一下您的委托内容。若是我办得到的事,敝社可以答应,若非如此,就请您死心吧。嗳,我虽然是助手,但本来还是个警察,和榎木津先生不同,精通调查要领。我的本领您大可放心。」 「哦……。那……呃,那位榎木津先生,呃……」 「不管怎么样,我家先生不行的。」和寅说。 榎木津这个侦探那么忙吗? 和寅看着我,以监护人般的口吻说明道: 「先生最近心情非常糟,连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我不知道在伊豆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整天臭着一张脸,教人无从应付。他连话都不肯跟我说。」 「他只是牙痛罢了。」益田说。 「牙痛?」和寅反问。 益田苦笑: 「对,他臼齿蛀牙了。被堵在伊豆的时候,他说牙齿痛得要命,让当地的牙医拔掉了,结果弄巧成拙,好像拔掉的地方还在 痛。」 「可是他一句都没跟我说过呀?」和寅埋怨道,然后拿着托盆站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先生是不会工作的。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他心情不好,而且他平常就尽说他根本不想工作嘛。所以我不是再三交代了吗?不管是打电话还是亲自来访,只要有客人,就向他们说明现在的特殊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都要恭敬回绝。」 「我知道榎木津先生不会工作啦,可是都已经听客人说出来龙去脉了,怎么好说『对不起,请回。』呢?人家不是正苦恼万分吗?」 「所以我再三地交代过你,叫你在客人说出详情之前先回绝。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因为接了些小案子,害得我多少次差点被开除。可是你竟然趁我进去厨房的时候擅自询问内容,真是太差劲了。偏偏茶壶又在那种节骨眼烧开。」 「所以说,只要是我能胜任的案子就不要紧。只要我处理得来不就好了?又不是要叫醒正在睡觉的榎木津先生,和寅兄也不会挨骂。再说委托人特地来访,连话也不听就请人家回去,会损害咱们侦探社风评的。最在意事务所经营状态的人,不就是你吗?」 和寅斜眼瞪着益田,很快地说,「你还太嫩了。」接着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 「我家先生不是常说,侦探可不是义工活动吗?而且现在咱们事务所阔绰得很。先前大赚了一笔嘛。那钱都可以拿去再盖一栋大楼了。所以,先生这一年半载是不会工作的了……」 和寅睁大眼睛锐利地看了我一眼,「难得您跑一趟,真是遗憾。」 我的脸逐渐失去血色: 「再、再盖一栋大楼?这、这里的收费这么贵吗?」 大河内跟我说形同免钱。我这个穷施工员连一毛多余的闲钱都没有。老实招了吧,我会决定找这家侦探事务所商量,最大的理由也是因为大河内说花不了几个钱。 「不贵不贵。」益田垂下层角说,「侦探费用没有行情的。上回是特例,因为上次的委托人是个大富豪。」 「我们这里客层很好的。」和寅说。益田闻言,又「喀喀喀」地笑了。 这些人居住的世界似乎与我不同。 「喏,前阵子伊豆不是发生过一些骚动,您知道吗?就是宗教团体和当地的建商发生冲突的事……」 我好像在报上读过这件事。 大批人马群架斗殴,出现数名伤者,还有一人死亡——我记得报上是这么写的。 益田不等我回话,接着说: 「……那件事啊,虽然报纸没有报导。其实是一宗难得一见的大事件。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再怎么说,东京警视厅调查一课都有两个刑警、目黑署有一个刑警被降职调单位了。」 「木场大爷被降职了……?」和寅问,「不是惩戒免职吗?」 「没有免职啦。可是前天举行了调查庭,木场先生不仅被减俸降级,还被调到辖区警署的一系。青木和目黑署的刑警我记得是被减薪半年,还被调到不晓得哪里的派出所去了。」 「真是人仰马翻呐。」和寅说,再一次坐回椅子。 看来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 「小说家老师怎么了?他有没有吃上什么苦头?」 「哦,关口先生,我以为他已经没救了,没想到意外地似乎没事。应该是习惯了吧。他……应该就快从伊豆的医院回来了吧。嗳,他这个人就像背负了全世界的不幸嘛。榎木津先生说啊,他最好是冤罪入狱服刑,才是造福世人,最好一辈子都别从牢里出来了……」 我完全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跟什么人。 而且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宗多么严重的大事件,但毕竟与我无关。 和寅应了句,「关口太太真是可怜呐。」话说回来,我也被忽视得太彻底了。 「请问……」 「啊。」 我一出声,益田就露出奇妙的表情,然后他想起来似地说: 「都是您不说明白,话题才会偏掉了。」 唔,或许是吧。不过说回来,我到底要怎么样委托些什么才好? 但是就在我犹豫不决地寻思当中,益田毅然决然地说,「我答应下来。」 「答、答应什么?」 我觉得在这阶段,没有任何可以答应的事。 「我最痛恨欺侮女性的家伙了。」益田腼腆地说,「据您刚才所说,强奸犯不只一人,对吧?」 「是的……这怎么了吗?」 「知道主犯是谁吧?」 「是的,是通产省※的官房次官儿子,樱井哲哉。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现在……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通商产业省的简称,管理通商贸易、资源、工业等等的中央政府机关。) 「官僚的儿子啊……」益田呢喃,「如果我是公仆,这多少会成为调查上的阻碍。就算上头没有施加压力,自己也会有所顾忌。」 是这样吗? 益田打什么坏主意似地微笑,说: 「可是我们是侦探,不在乎。那么,你知道那群共犯的住址姓名吗?」 「这个嘛……他们好像全都是哲哉学生时代的酒肉朋友,总是四五个人厮混在一块儿,专干些坏事。狐群狗党。」 「名字和身分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早苗好像也不知道。哲哉身边似乎总是有几名跟班,但脸孔并不一定,区区一介女佣不可能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吧。一定是其中的某些人,但事情发生在漆黑的仓库里,别说是长相了,早苗连袭击她的人数都不记得。 「这样啊,一片漆黑啊……」益田眯起了眼睛,「仓库的话,一定很黑吧。而且当时已经过十一点了吧?」 「嗯,好像完全没点灯,当晚又云雾密布。早苗似乎是收到哲哉的信。不过内容很简单,只说深夜在后院的仓库等你。」 「那封信呢?」 「没了。她说遇袭的时候弄丢了。有信还是比较好吗?会比较有利吗?」 「并不会比较有利。」年轻的侦探助手简单地下了结论。 「不会吗?不能成为证据吗……」 「那种东西完全成不了证据,最多只能拿来当成勒索的材料。可是对方完全豁出去了。若是勒索,只会挨告。一旦挨告,遭殃的是令甥女……彻彻底底地不利。」 「那……」 还是一样走投无路。 「所以呢……」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请仔细想想,难缠的只有主犯一个人——或者说,只有主犯的父亲官房次官一个人而已。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可是歹徒有好几个……」 「啊啊……」 确实如此,可恨的暴徒不只一个人。 「……那么,是要把那些手下……?」 「不是手下。这种情况,他们全都是共犯,全员都该被制裁。只是那个……樱井吗?我们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他又是首领,比较显眼罢了。不管首谋是谁、计划的人是谁,都是休戚相关,全员同罪。只是多名歹徒中有个人握有权力和财力罢了吧?」 就像益田说的吧,侵犯我外甥女的家伙,全都是她的敌人。那么也用不着净是挑难以撼动的樱井下手。从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下手,才是正确的。 「那么……意思是要控告樱井以外的家伙吗?」 我这么一说,益田便微微摇头答道: 「不可以告啦。」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不能告啦,介绍你来的人不也这么说了吗?不管告了谁,都一样只会让令甥女和她的小 女儿痛苦而已。心伤也是,不仅不会痊愈,还只会愈来愈深。这样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慌忙摇头。 益田接着说: 「另一方面,说到对方,纵然有罪,判决也不会重到哪里,搞不好还会换来个不起诉。」 「不起诉……?」 「是啊。就算最后判决有罪,这种人也很快就会砸钱出狱。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吗?」我问,于是益田答道,「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干警察的。」 「警察?」 看不出来,我无法想像他穿警察制服的样子。 「是地方警署的刑警。」益田说,「虽然现在都没人相信了。嗳,虽然我态度轻佻,但我这番发言可是基于长年的经验,分量十足的。更进一步说,这种情况……对方出狱之后或许会试图报复。不,一定会报复,绝对会。」 「这……太过分了……」 「什么过分,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啦。」 益田撩起浏海。 他的表情教人无法判别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对庶民来说,司法官是不讲人情义理的。在这种情况,诉诸法律,怎么说都不是上策。恕我重申,我原本也是个警察,非常清楚这些事情的内幕。」 「那……要非法……勒索那些共犯吗?」 「没人说要勒索,我们又不是犯罪者。」 益田的眉毛垂成八字型,一脸伤透脑筋的样子。 由于他先前的表情实在太奸巧,我似乎完全误会这个气质有些奇矫的青年正企图恐吓了。 「那要怎么办才好……?」 不仅是走投无路,还四面楚歌。有句话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是现在的情况。 「……不能控告,又不能恐吓的话……」 「所、以、说,」益田露出有些吃不消的表情,「要他们道歉啊,道歉!」 「道、道歉?」 没错…… 我原本想要的,应该不是物质补偿,也不是报仇。 况且…… 即使对方受到法律制裁,被施以严惩,我们也什么都得不到。 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想要的是有诚意的回应,也就是要他们对自己卑鄙的行为深切地反省与悔改。不管是谁都会认为,除此之外的发展都是不可能奢望、也不该奢望的。 看来,我被这家诡异的侦探事务所的气氛影响,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了。 「是啊,就是啊,益田先生……」 我真是感到茅塞顿开,可是仔细想想,来到这里之前,我丝毫没有要控告或勒索对方的意思。换句话说,先前塞在我内心的茅,都是益田跟和寅塞进我因狼狈而一时空洞的内心的。 「没错。」益田用力点头,「假设歹徒共有五人,这其中有四个人为自己的罪行忏悔,愿意道歉,就算无法让伤口完全痊愈,至少心理上也会好过一些吧。这种事是心情问题嘛。」 对不对?——益田回望和寅。 身分依然暧昧的侍者风男子噘起了嘴唇说: 「可是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是这样没错。可是…… 益田狡猾地露出虎牙笑了: 「所以我说,查出这一点……就是我的工作呀。」 原来如此,益田刚才就是想到这点,才会说「我答应下来」。 简而言之就是寻人,同时也是锁定歹徒的调查,这是不折不扣的侦探工作,与我知道的也没有差别。 「怎么样?」益田问,「失物寻人之类,这年头与其找占卜师,侦探可是更可靠。当然,就算查出歹徒,能不能让他们悔改,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计策……」 益田神气地窃笑。 「不管怎么样,先查出歹徒的真实身分也好。不管要怎么做,若不先知道歹徒是哪些人,也没办法计划。再说……」 「再说?」 「孩子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吧?」 益田这么说。 没错…… 我也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早苗的孩子父亲不是复数犯人这种模糊的对象,而是其中一人。 虽然无法查出是谁…… 但的确是其中一人。 「您要怎么做呢……?」益田再次询问,「……总之,费用事后再付就行了。款项包括侦探费用及必要开支——啊,关于必要开支,我们会提出明细,也会附上收据,绝对不会漫天要价,不必担心。我一贯的信念是童叟无欺,请放心。我本来是地方公务员,而且是底下的小角色,摆脱不掉当时的习性,对小钱的出纳斤斤计较,却缺少追求利润的概念。也就是小气揠门……」 「喂喂喂。」和寅打断说,「咱们的老板可不是日之丸※,是民间人士。这可是私人公司耶。漫天要价当然不行,但也不能忘了追求利润啊。」 (※指日本国旗,引申日本政府。) 「想要利益的话,就只能靠侦探费用了吧?哎唷,提高利益这种事,叫经营者去伤脑筋啦。我可是受屋劳工呢,在民间企业也是小角色。而且我觉得我的这种习性对顾客来说反而是有利的。我小气到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良心。然后呢,关于最重要的侦探费用……这个嘛,就等到可以锁定对象的阶段再来谈,怎么样呢?」 「这……麻烦您了。请您务必帮忙。」我低下头来。 「被先生骂我也不管喽。」和寅作结。 3 该说是刮目相看,还是大为改观?我半带佩服地看着益田尖细的脸孔,说: 「不愧是侦探先生……手脚真是太快了。」 桌上并排着五张照片。 大小各异,有些晒得褪色,有些状况不错。 在照片中笑得自信十足的人……是樱井哲哉。 没错……摆在这儿的,就是那五个糟蹋了早苗的可恨家伙的相片。 委托之后还不到三天。 办事效率真是太神速了。 昨晚我就要下班时,接到益田打到公司的电话…… 老实说,我当时是半信半疑地听着益田的话。 不可能短短两天就查出下手的犯人。事情都过了快一年了,而且犯人也不可能轻易自白,我盘算再快大概也得花上一个月左右。 即使如此,益田还是坚称没问题。 我在电话这一头想起他那坏心眼的表情和几乎要垂到眼睛的做作浏海……私下判断他一定是随便查查,敷衍了事。 我心想,如果只是要查出樱井的那群跟班,应该不会太难。益田应该是找到十个疑似跟班的人物,就交差说「八成是这里面的谁」。 即使如此,我还是先连络了早苗。 是为了确认她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若要完成缜密的调查工作,应该还是需要被害人的证词,而且今后应该也会碰上一些需要本人同意的地方。所以我和益田约好,下次拜访的时候,会带早苗一起过去。 不过我提出条件——必须完全是早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因为如果她不愿意的话,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了。 只是, 益田在电话中——显然是喜孜孜地——告诉我,他连嫌疑犯的照片都准备好了。这么一来,带早苗同行的必要性也增加了。 不过早苗自己也不晓得对她施暴的是谁,就算看了照片,也无法指认,但若是当时出入宅子的人,早苗也大致记得,那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照片中看出某些端倪 。 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定要照早苗的意志决定。 虽说我已事先询问过,大姐夫妇还是显得很困惑。 对于我委托侦探的做法,他们原本就面露难色。 我觉得这是当然的。就算侦探有保密义务,也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使不是公诸于世,仍旧是将女儿的丑事告知第三者。就像大河内说的,纵然理性上明白这一点都不可耻,但感性上还是会觉得羞耻吧。 坦白说,对于带早苗去见侦探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踌躇。我想若是早苗不愿意,就别这么做了,同时也猜想她八成不愿意。不,与其说是猜想,或许……我是希望早苗拒绝。 可是早苗跌破众人眼镜,愿意主动帮忙。 早苗生下了女儿——她好像为女儿取名为小梢——后,好像有了一些改变。 仔细想想,要在现在这个时代产下私生子,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这等于是在昭告世人自己遭人强暴——不,比这更要严苛。 这形同是选择让世人以歧视的眼光看待自己。 若是控告强奸犯,早苗确实会受到极大的羞辱;然而俗话说闲话不过七十五日,闲言闲语迟早会消失,一切也可以重新来过。但既然生下了孩子,就必须几年、几十年都顾忌着世人的眼光而活。 明明孩子和早苗都是无辜的…… 尽管毫无道理,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也下了相当大的觉悟吧。 她在电话中说:为了重新来过,我也想做点什么。透过话筒传来的外甥女的声音,仿佛历经过蜕变,成熟无比,让我的心境有点复杂。 然后我发现了。 早苗一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才觉悟的。 即使契机对早苗来说是多么地教人厌恶,那也是她的事,与孩子没有关系。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果实,既然获得了生命,就有权利活下去、有权利获得幸福。不管前方的障碍有多大,呵护、养育孩子,都是母亲的义务与责任。 早苗成了母亲, 我也看开了。 这是早苗的事件, 就照她的心意来吧。 我这么想。 所以我带着早苗和襁褓中的婴儿小梢,匆匆来到这家玫瑰十字侦探社。 小梢被早苗背着,一定是在电车上坐累了,一到目的地就睡着了。 可能是从窗户看见我们前来,门一开,和寅就飞奔过来,以熟练的动作抱过婴儿,说「让她睡在被窝里吧」,把婴儿抱到里面去了。据说和寅住在这里,睡的是榻榻米房间。 益田说,不知道为什么,和寅很擅长哄小孩。 一问之下,才知道和寅不是打杂的也不是侦探,而是榎木津长年来的秘书兼保母。 另一方面,益田虽然是见习侦探,但他入社是今年春天的事。那么还不到半年。简而言之,这两个人只是职务不同,并没有上下之分。表面上益田算是后进,不过倒茶仍是和寅的工作。 我的疑问解决了。 好笑的是,一明白是这样,侦探们可疑的举止登时看起来也不那么不自然了,光看外表实在是看不出来。 益田彬彬有礼地问候早苗。 年轻的见习侦探——虽然有点做作——似乎带着最大的敬意接待早苗。 我虽然看不出来;他只是单纯的滑腔油调,还是对女性懦弱,又或者是别有居心不过远比冷冰冰地对待、或是嫌对方肮脏地躲避要令人有好感多了。我原本一直无谓地担心这一点,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然后……益田马上将照片摆到桌上。 早苗瞥了一眼照片,立刻浮现出嫌恶的神色。樱井以外的几个人,她似乎也都认识。 先前一直模糊地当成犯人一概而论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具有人格的个人——而且是认识的人,也难怪她会这样。 「您认识这几个人吗?」益田说,「从您正面的右边开始,是殿村健吾、江端义造、樱井哲哉、今井三章、久我光雄。樱井之外的四个人,在事件前后应该频繁地出入宅子才对。」 「我认识。」早苗说,「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也曾和他们交谈过。可是……」 没想到竟会是这些人——早苗掩住嘴巴。比起悲伤,她更显惊讶。 「久我先生怎么会……他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 「不能被外表骗了,男人全都是恶狼。」益田做作地说。 「可是……他曾经帮过我很多次。像是看到我搬重物搬得很吃力的时候,他也会帮忙我……」 「熊也会搬重物。风度翩翩的绅士到了床上就会变成野兽,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同的两个生物。」 益田就算在严肃的场面,也一样油腔滑调,实习侦探最后还不忘「喀喀喀」地笑。 那似乎是害臊的笑。我不经意地望向他,他便「咳」地干咳了一声: 「抱歉……我绝对不是在打哈哈。刚才的笑呢,是我这个人天生丑角的证明,无意冒犯。呃,早苗小姐,是吧,呃,事发之后,您是否见过这些人?」 「没有。隔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樱井家一步。前往抗议的也是家父和家母,还有代理人……」 「这样啊。他们并没有纠缠你,是吧?事发后,也没有像是在府上附近看见其中的谁,或是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吗……?」 「说到怪事,只有曾经收到过赠送人不明的花束而已。我父母说八成是樱井指使的,把花给丢掉了……」 「哦,一束花就想把人给打发吗!——令尊令堂一定是这么想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这些家伙送花过去,令尊令堂当然会火冒三丈。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或者该说,根本是恶意骚扰。这些家伙才不可能是安着好心送花过去的。」 「可是益田先生……」 他是怎么……查出是这四个人的? 「……确定是这些人吗?」 不是选便挑几个充数的吗? 益田狡猾地一笑: 「我想应该是不会错,我有信心,可是愈慎重愈好。不是我自夸,我这人是个胆小鬼,想说姑且一试,若是令甥女能指认出来就更好了。怎么样?早苗小姐,呃,这个问题很难启齿,但你记得吗?像是体格或是……」 「嗯……」早苗蹙起眉头,「……我是在一片漆黑的仓库里,突然被好几个人压倒,所以完全……可是……」 「可是?」 「这么说来,出去的时候有光……那是手电筒吗?不过只有一瞬间。是啊,这么一说,关门的人感觉很像久我先生……」 「这样……」益田抬起下巴,「没错吧?就是这五个人吧。决定了。」 「但是你是怎么查到的?你就这样拿出照片来,说就是这些家伙吧,任谁都会觉得是啊。因为听的人内心动摇不安嘛。」 「遭很简单。」益田说,「我很快就查出樱井那票跟班了。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在今年春天大学毕业,但现在都还继续往来。他们几乎都是中流以上的富家少爷,没半个穷人。也有人在一流企业工作,不过毕竟是纨絝子弟,还脱离不了学生心态,等不到周末,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简直太瞧不起社会了。我说这话虽然像个老头子,但一想到国家的未来托付在那种人手中,连我都禁不住心情暗澹呐。」 是我也老了吗?——益田说。 我感觉国家也不能托付到益田手上,不反省自己,净会说别人。 「这样的跟班有二十个以上。樱井本人好像不太出席,不过调查起来很简单,只要细细打听就行了。调查他们之中谁和这件事 第二番 瓶长 玫瑰十字侦探的郁愤 都曰祸为吉所服 岂是 酌而不尽饮而不绝 预知吉事之瓶长耶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我接到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痊愈的消息,是夏季即将告终的时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 是为了向榎木津道声谢。 名侦探,复木津礼二郎在夏天前参与的鸣釜事件——只是我一个人私下这么称呼而已——发展为甚至卷入财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闻,震惊社会,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一切的肇始,不瞒各位,其实就是我。 委托人……就是我。不过我当然完全没有料想到竟会有这样的颠末等着我。 话虽如此,如果我没有去委托侦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换句话说,惊扰社会的责任,我也得算上一分。 尽管最后的结果等于为社会排除了毒瘤,令人庆幸,但委托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大骚动,心境颇为复杂。 事件告一段落后,我为了支付调查费等等,曾经登门拜访过一次,但当时侦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务所。 事情闹得那样大,秘书和寅交给我的帐单明细上的金额,却只有实际经费再加上一丁点儿侦探费,极为低廉,我前往的时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额外费用的觉悟,因此感觉既像落空又像赚到,心情古怪极了。 一问之下,原来侦探说「很好玩,所以随便」。 他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仔细回想,在那场事件中我也被侦探破天荒的言行举止耍得团团转,操劳到要求工钱都不过分的地步,所以或许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细想想,在我点燃的火种上浇油——而且是大量浇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仅是火上加油,那个侦探的蛮行根本是堆满木柴,然后装上炸药一样。 话虽如此,若是没有榎木津这种人凑上一脚,那件事还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吧。 说起来,委托时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但不管过程如何——不论发展多么地乱七八糟——都获得了令人赞叹的结果,让人对侦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零涕,这是事实。 也因为有这样的经纬,我才会想要再一次直接拜会榎木津,向他道谢。 可是……我连络了好几次,时机都不对,迟迟见不到面。榎木津虽然旅行回来了,却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异变了。我说那么我想去探个病,却也被拒绝了。看来侦探在旅途中一样被卷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被卷入,而是他掀起的——拖着病体接受侦讯、作证等等,相当忙碌,好像经常不在事务所。 完美无缺、目中无人的名侦探到底患了什么病、在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这等凡夫俗子当然无从推量,总之一定又是一场大风波。 我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侦探助手益田,请他等侦探病愈,事情平静下来后,务必连络我。 电话另一头的益田以他一贯的轻薄调子说: 「最近他总是满口无聊没事干,净做些不像话的事,他要排遭无聊,就是虐待我们周遭这些人呢。所以请你务必过来,让他调戏调戏吧……」 的确就是这样,榎木津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去见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惨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说起来,榎木津这个人明明是个侦探,却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算听了,连一瞬间都记不住,教人伤透脑筋。不仅如此,他的判断基准还与一般人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我说出平凡无奇的谢辞,他应该也不会高兴;搞不好还会生气,说我特地要求谒见,竟然却只是普通地道谢而已,太没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种人,他还记不记得我都十分可疑。名侦探似乎打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委托人放在眼里,他肯把我这个并没有任何特征、平凡无奇的人搁在记忆中的可能性极低。尽管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一直共同行动,但侦探在事件进行当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后,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敢保证他现在一定连事件本身都忘个一干二净了。 尽管被那样对待,我却还想去见他,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自讨苦吃。感觉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睐,就愈要纠缠人家的没人缘大少爷,逊毙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难以理解。 是连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个怪人保持关系的念头吗? 的确,若将人格、言行举止和职业摆到一旁,榎木津这个人确实够格让我们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亲好像是前华族,又是财阀龙头,听说他也是帝大毕业,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连男人都会看得着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财力,全都无懈可击。看在不认识本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的消息灵通者眼中,榎木津礼二郎不折不扣就是个眉清目秀才华洋溢血统纯正的大财阀贵公子。 简而言之,就是一般人会认为只要认识榎木津这个人,总是有益无害吧。 可是…… 无法如此轻易断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为榎木津的地方。 无论是财产、家世、学历,甚至是本人的才华,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没有任何作用,全都无效。即使与他认识,在这些方面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打算前往拜访榎木津。 这表示…… 这项行动不是出于想要致谢这种谦卑的动机,也不是想要与上流阶级攀关系这种企图。 这么想来,我是不是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个荒唐的家伙罢了? 是不是比较接近出于消遣,前往参观怪胎秀那样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说我被培养出想要见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态了。 ——我才不想。 我看着流过车窗的无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后的感想完全是这么一句话。我绝对不是被那种怪男人折磨,而引以为乐的人。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时,抵达了目的地「玫瑰十字侦探社」 一栋耸立在旧书店街巷弄里,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楼——榎木津大楼。 三楼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是自家大楼。 我经过一楼的舶来品店前,推开通往楼梯的门扉。 这个时候,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觉了, 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气息…… ——啊啊。 他在。 我这么想。 空气浮躁不安。 经过二楼的时候,我的耳朵开始感觉到痉挛般的空气震动。 那是高声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来到以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雾面玻璃门前时,那孩童般的笑声到达了巅峰。 我握住门把。打开。 钟「匡当」地响了。 我一开门…… 「就是在说你!你这个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礼二郎大叫……并恶狠狠地指着我。 「咕……咕噗什么?」 「啊!」 榎木津睁大了秀丽如雕像的脸上那双大眼: 「你是某个时候的某个人!」 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他似乎总算是记得我。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畏缩不前的时候,和寅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了声,「咦?欢迎光临。」视野变得很开阔。先前来的时候,门 口摆了片屏风,现在似乎拿掉了。 接着,在接待区沙发上背对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难以形容。 若说和善,的确和善,若说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浑圆无比,眉毛浓,嘴唇厚。几乎没有下巴。虽然不胖,整体却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却又涣散松软。总觉得很像什么,却想不出究竟像什么。 榎木津扬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这家伙的脸了吧?看到了吧?这家伙是从北九州古坟出土的一种土偶,叫大骨,是一种恶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松弛,话一讲久,嘴边就会积满泡泡,很脏的,会发出咕噗咕噗的声音,你仔细观察呀!」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详对方呀。 我只是很无力地「哦……」了一声。 话说回来……榎木津之前用手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这个叫大骨的古怪男子。 榎木津不停地发出「咕噗咕噗」的幼稚拟音,诽谤男子。即使如此,男子也不沮丧,他站了起来说: 「初次拜会,我叫今川雅澄,请多指教。」 榎木津紧接着介绍我: 「这个人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忘了叫什么的人。」 倒不如不要介绍算了。我自报姓名,「我前些日子曾受榎木津先生关照。」今川抽动着獾一般的大鼻子,「哦,我听京极堂先生提过一些。」 京极堂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店名,今川是以它来称呼中禅寺吧。上次的鸣釜事件中,我也受到中禅寺极大的帮助。 「你认识中禅寺先生吗?」我问,于是今川真以榎木津所形容的湿漉漉声音答道: 「我认识。」 他的口吻很亲切。 好像不是个坏人,但总觉得有些高深莫测。榎木津看今川这样,嘲弄似地说,「喏,吐泡泡了。」然后望向我: 「话说回来,门前仲町,你来有什么事?」 我怎么样也想不透我的名字要怎么变才能蛮成门前仲町,总之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是来为上次的事致谢的。」榎木津不等我全部说完,就说: 「什么事去了?」 他果然不记得。 穿着水手那种横条纹圆领衬衫的侦探以邋遢的姿势发出小狗叫一般的声音后,说了句「嗳,随便啦。」 「总之就是想对我尽臣下之礼,对吧?很正确的心态,值得嘉许。和寅,给茶。」 「我已经准备好了。」秘书兼打杂的说,「益田出门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说人家今天要来拜访。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呢……」 和寅向我劝茶,以监护人般的口气说,「我们知道你要过来的。」 榎木津用鼻子哼哼了几下说: 「你这个蟑螂男给我闭嘴。奴仆的朝贡预定,关我这个神明什么事?那不重要,北纹别,婴儿好吗?」 「咦?呃,那个……」 婴儿是在说我外甥女的女儿吧。过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去了侄女家,探望了一下婴儿。 这么说来,上次的事件中,我曾经把外甥女的女儿带来这里。榎木津意外地似乎非常喜欢婴儿,相当热情地——或者说方法有些异常地——哄了婴儿好一会儿。 他好像记得这件事。 ——不。 或许他是看到了我的记忆。 榎木津似乎拥有读取他人记忆——虽然似乎只限视觉影像——的不可思议能力。 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在上次的事件共同行动之际,我目睹了几乎不得不相信的场面。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侦探似乎拥有类似于此的超能力。 益田说,这个能力就是榎木津选择以侦探为业的理由。换言之,榎木津了解连委托人本身也不了解的自身秘密……有时候。 所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却不调查也不推理更不查证,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委托人的话都不听。虽然一点儿都不符合侦探形象,但能够不经这些步骤解决工作,而且又不会惹来怨言的行业,我也只想得到侦探这一行了。确实,如果他的能力是真的……视情况可以非常迅速地破案。即使不适合调查,也可以对破案有所贡献吧——虽然只有结果正确而已。 我浑身一寒,窥看榎木津褐色的瞳眸。 不管怎么样,如果内心真的被窥看,都不是件教人舒服的事。 我一凝视,榎木津……突然露出邋里邋遢的表情胡闹说: 「为什么不带来?小婴儿很棒的。小小的。」 「哦,也是啦……呃,是啊,她是很好啦……」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只是记得而已吗? 「……先不谈这些,听说榎木津先生先前生了病……?」 「哼!」我一改变话题,榎木津便突然挺起身子说了,「跟那种愚钝的猴子男两个人一起旅行,就算是加藤清正※也会拉肚子。可是我是神,就算生喝尼罗河的河水也不会拉肚子,我只是眼睛稍微看不见一下罢了!」 (※加藤清正(一五六二~一六一一),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为丰臣秀吉家臣,据说死于严重便秘所引起的痔疮。) 「眼睛看不见?」 「现在已经看得见了。」侦探快活地说。 今川补充说,「所谓猴子男,是小说家关口巽先生。」 很遗憾,我不认识那样一个小说家。 「关口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等于是为了被榎木津先生欺负而和他交朋友的。」今川说。 「被他欺负?」 「是的。一和他见面就吃苦头,如此罢了。」 那种人——被怪人凌虐引以为乐的人——果然存在。我深信自己绝非如此,并且下定决心绝不能变得如此。 榎木津叱骂今川,「你顶着一张怪脸说那什么失礼的话,这只马老鼠!」 马老鼠——这种骂人品味,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可是像这么看来,今川感觉也跟那个小说家没什么两样。被介绍之后,榎木津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只有对他的诽谤唾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就要询问今川的身分时,侦探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和寅跳也似地站起来,慌忙接起电话,敬畏地「是」了一声,把话筒递给榎木津。 「呃,先生,又是……」 榎木津半眯起大大的眼睛,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他接下递过来的话筒,只说了句,「我打回去。」就把电话挂了,匆匆走进里面的自己房间。 和寅「咕咕咕」地哼着鼻子笑。 「是榎木津老爷喔。他今天打了两次电话,是要委托案子吗?」 「老爷……是那个前子爵……?」 「对对对。」和寅莫名愉快地点点头,在今川旁边坐下。然后说: 「我家先生的父亲非常了不得哦……」 他说的似乎是真的。 我对财经界不熟,完全不清楚,但我听说榎木津前子爵在华族士族尽皆没落当中,先一步远渡南洋,发挥他非凡的商业长才,一眨眼便攒下万贯巨富,是个人中豪杰。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和寅便自我吹嘘似地,满脸得意地接着说: 「我呢,以前也待过本宅那边。然后啊……你知道椰子蟹吗?」 「椰子蟹?」 「对,跟大的寄居蟹有点像,栖息在南方。老爷他啊,把它们涂上不同颜色的漆,让它们同时爬上窗帘赛跑,然后全家人来赌哪一只会最 先爬上天花板。真够怪的。」 的确很怪。 「那样的人,嗳,实在少见呢……」 难得一见吧。 「蟹的名字还取叫什么竹千代、日吉丸呢。」和寅接着说。今川听了,发出诡异的声音笑了。我想笑也笑不出来。看来寅吉说的了不得,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了不得不同。榎木津的那种个性,可能是遗传自父亲的。 「最近好像迷上了乌龟,老爷真的很喜欢昆虫啊、动物那类的东西。」 「是的。」今川说,「我听说前子爵原本就对博物学有兴趣。他会前往爪哇,也是沉迷于兴趣的结果。可是这成了他创立现今事业的契机,我想也是因为他原本就具有非凡的商才吧。」 「哦……」 ——这个怪脸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听着听着,这个疑问塞满了我整颗脑袋。 榎木津的父亲是个怪人,这我非常清楚了,而且只要看看儿子,也教人觉得那是当然。对我来说,眼前这个怪人的身分才更教人在意。 「请问……」 「我是古董商。」 好敏锐。 我只是伸手,他好像就看穿了我想问什么。 「古……董商?」 「我在青山经营一家叫待古庵的旧货商店,是个古董商。说古董商听起来似乎来头不小,不过不是那种历史悠久的茶道古董商,简而言之就是旧货商。我是榎木津先生军旅时代的部下。」 我还没问,他连他与榎木津的关系都告诉我了。 今川这个人外表看似鲁钝无比,但似乎意外地脑筋转得很快。 话说回来……原来大骨这绰号是从他的店名来的啊。 「中午过后,我接到榎木津先生的电话,叫我立刻过来,我便关了店过来。可是从刚才开始,就只听他一直在说我过去的糗事,完全不肯提正事。」 「糗事?」 「像是狗头事件、简易澡桶熟睡事件、飞行中昏迷事件等等。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可是不管听上多少次都一样好笑。说到我家先生的语调,那真是笑死人了。」 和寅说完,又鼻子喷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些事件每一个名称听起来都好惊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 今川只说了,「让您见笑了。」接着搔了搔头。 难道榎木津只是为了捉弄这个人才把他叫来的?——我这么想。 「可是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每一个事件都是我家先生害的。像狗头事件,那是先生瞎编出来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今川说着,再次搔了搔头,「我当时醉了。我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可是也无从确认起。」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 门突然「砰」地打开了。 我们同时转向那里。 榎木津眼神莫名哀怨地站在那里。 「工作吗?」和寅问。榎木津完全无视他的问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拱着肩膀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大大的桌上摆着一个三角锥,上面写着「侦探」两个字。 「……受不了,那个蠢老头……」 榎木津嘴里嘀咕着,在椅子坐下。 「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他是在用哪国话说话!他不懂日语吗?根本就是在用虫语讲话。什么增增、滋滋的,既然要拜托我,就说我听得懂的话!」 「令尊到底说了什么?」今川以他无法看出真意的一贯表情问道。榎木津不高兴地抬头吼道: 「kame啦。他叫我去找kame※啦!」 (※日文中kame有龟、瓮、瓶等等的意思,此篇使用了许多kame的同音异义。) 和寅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是在说千姬吗?」 「千、千姬?」 我反问,和寅便说,「乌龟啦,乌龟的名字」。 榎木津的父亲饲养的乌龟似乎叫做千姬。可是榎木津轻蔑地看着乌龟乌龟地说个没完的和寅,说: 「你白痴啊?」 「可是千姬不是逃走了吗?我可是听说喽……」和寅轻握右手抵在嘴边,「咕咕」地笑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我以为准是要委托工作……怎么,原来是找乌龟啊。真遗憾呢。不过老爷好像非常疼爱那只乌龟嘛。」 榎木津愤愤不平,再一次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痴啊!你!」 「为、为什么我会是白痴?」 「我说啊,呆瓜寅,为什么本大爷非得去找那种野乌龟不可?那本来是我那笨哥哥在路边捡回来的野乌龟耶。而且还是在暴风雪的日子!暴风雪的日子在路上乱晃的乌龟也有问题,可是碰上那种乌龟,把它给捡回家的我哥、还有宝贝地供起来养的我爸更有问题!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疯狂的家庭?我的家人为什么每一个都是神经病!」 被榎木津评为疯狂的榎木津一家,究竟疯狂到什么地步?真是无法想像。 「那只乌龟……逃走了,是吗?」今川确认似地问。 「不是啦。」 「一定是。」和寅说,「不管有多怪,它都一样是乌龟呀。哦,乌龟总共有三只,总一郎大少爷在暴风雪的日子捡回来的不是千姬,是龟千代哟。千姬和兰丸是我父亲买回来的。因为老爷说只有一只太孤单了。」 「你父亲也是蠢人一伙!」榎木津说。 「我父亲只是对主人忠诚罢了。对了,听他说,千姬这只乌龟常常动不动就迷路,不晓得跑哪儿去。老爷把它带去赤坂的料亭※,结果不见了。」 (※日本高级料理店。) 「谁叫我爸自己笨到带乌龟去料亭。」榎木津不屑地说。 我觉得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 「我没道理去帮忙找那种笨蛋宠爱的迷路龟!」 「那要买新的乌龟吗?」 「就、跟、你、说、不、是、了!乌龟乌龟乌龟,你们是夜市给人钓乌龟的吗?白痴啊!我说的是kame!」 「听不懂。」 真的不懂。 「啊啊啊……!」榎木津耸起肩膀,「喂,你以为我何必叫你这种丑陋的动物过来?我可没有赏玩你那张怪脸的嗜好。喂,大骨,你是干哪行的?卖乌龟吗?鳖料理的师傅吗?」 「哦……原来是kame啊。」今川恍然大悟地说。 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和寅也半张着厚厚的嘴唇。今川接着问: 「是怎样的瓮?」 「唔……青的。」 「青色的……瓮吗?」 今川这么回话的时候,我总算理解了。 他们说的kame。指的是水瓮、酒瓮这类的瓮。今川的职业是古董商,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榎木津原本就受父亲委托去寻找某某人的瓮,因而找来旧识的古董商——是这么回事吧。 瓮与龟的发音都是kame。但两者重音不同,而且从说话时的状况来看,一般是不可能搞混的。但榎木津不管是抑扬顿挫还是重音都很随便,难以辨别。虽然他没有口音,却总是任意胡乱发音,更教人难以辨别了。 和寅总算说,「哦哦,原来是说瓮啊。」 「可是只知道是青色的瓮,也无从找起呢。」 今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他在伤脑筋。 榎木津命令这样的朋友说,「随便什么都好,给我说出陶瓷器的名字!」 今川以湿漉漉的口吻屈指说了起来: 「常滑、信乐、唐津。」 「不对不对。」榎木津摇头。 「那……备前、荻、萨摩。」 「不是啦,不是那么好玩的名字。」 「还有……丹波,呃……越前、伊贺……珠洲、濑户。」 「完全不对。」 「不是吗?唔……上野也有叫做高取、京烧的陶瓷器。」 「怎么都是些地名似的名字?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我没有唬人。我才没大胆到敢唬榎木津先生。那是……啊,会不会是伊万里?例如柿右卫门、古九谷……可是既然是瓮,似乎不会是伊万里……会不会不是瓮,而是壶?」 「不是壶,是瓮。」 「壶和瓮有什么不一样?」和寅问。 这么说来——虽然我也没有认真想过——我的确不了解壶与瓮有什么差别。 榎木津立刻回答,「不知道!」 「您自己也不晓得嘛。」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好随便。」和寅说,他改问今川,「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窄口的是壶,开口像这样浑圆的是瓮,开口更大的是钵——我想大致上是这样区分的,但不是很明确。不过一般来说,瓮里面有像常滑、信乐这类无釉或自然釉——质地比较粗糙的,但伊万里那种有染色花纹的就不叫瓮,都称为壶。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用途不同吗?」 「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古董先生不是专家吗?」 「我是古物商。」今川拖长了声音说,「若是陶艺家或研究家,或许了解得更清楚,但是没什么人会将瓮和壶当成古董。」 是这样吗?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毕竟是日用品。 「茶人之中似乎也有爱好家,但为数极少。一般的行情很低,因此我也不太有机会经手买卖。瓮到杂货店买也非常便宜,因此不会有人特地去买老瓮。」 「这样啊。」和寅低吟说。 「不过这一行里面也有潮流这回事,今后若是受欢迎,瓮的行情也有可能看涨。所以也有人预估到这一点,趁便宜的时候到处搜购。」 「先行投资啊。」和寅佩服地说。 「我说啊,」榎木津眯起了眼睛,「你们在讲些什么?跟那种事无关吧?现在对你们这些奴仆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解瓮跟壶的不同吗?大错特错!是查出我这个主人从老爸那里听来的瓮的种类吧!混帐东西!」 榎木津神气地叫嚣,「不要为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但我想只要直接听到的榎木津记得,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听到的本人都不记得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和寅说,又向我征求同意说,「对不对?」但我没有附和。 不出所料,榎木津不悦地瞪着和寅。 「你说什么?」 「这一切全都是、呃……」 「你们反正不管再怎么努力,一生都只能是奴仆,既然一样是奴仆,就当个可以闻一知十的优秀奴仆怎么样!朝奴仆王迈进!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要忘了努力。快,猜出我老爸说了什么!」 榎木津说完,胸膛挺得更高,模样不可一世。 话说回来……从榎木津的口气推测,看来我也被算进奴仆当中了。 今川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以这种独特的表情说着,「是这样吗?」他就像头野兽,完全掌握不到喜怒哀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有线索。代表性的陶瓷器古窑和有名的产地,我刚才都列举出来了。」 「就只有那些吗?」 「就只有那些。」 「真的吗?」 「其他就只有更零碎的,像是各个窑场或作家的名字……或是以瓮的形状、花纹来分类。那样的话……」 「那不是吧。」榎木津说,「我爸哪可能知道那么琐碎的事。他是个傻子,对没兴趣的事物毫不关心。我是他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他会搞书法,可是不会烧陶瓷,所以对陶瓷完全不懂。前些日子他也才用门户还是井户的高级茶碗装纳豆偷吃,被我妈给骂了。」 「井户的茶碗!」 今川一脸兴奋,不过那大概是吓一跳的表情吧。「那很贵吗?」和寅问。今川这会儿露出被打上岸的鲤鱼般的表情答道: 「名品的话,不下三位数。」 和寅屈指算了算,然后问: 「三位数……?难道后面的单位是万吗?」 「是万没错。」 和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用百万单位吃纳豆……不愧是大老爷,器量过人呐。」 「他只是个笨蛋罢了,不是器量过人,而是不知道容器的价值。你这蟑螂人,不许称赞那种老头。」 「我哪里是蟑螂了?」和寅以哭腔说。就连和寅这个称呼都是绰号了,实在没什么好抗议的了。 「可是你不是老是窝在厨房吗?而且还在那里打混。你这种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总之大骨,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的……像是别国的?例如刚才提到的井户是朝鲜陶器。这是茶人喜好的陶器,价格都十分昂贵。」 「有三位数吗?」 「只要茶人喜欢,就会变得昂贵。然后还有中国的……中国地大,产地也非常多,而且还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依年代、土地,可以分成非常多的种类。像是彩陶、唐三彩、青瓷和白瓷……」 「就是它!」 「白瓷?青瓷?」 「青瓷。」 今川将半张的嘴张得更大了些: 「是青、青瓷吗?」 「是青瓷,某某青瓷。」 「说是青瓷,也是五花八门。青瓷原本是中国南部,浙江和福建的瓷器,后来流传开来,中国各地都开始烧制,现在不仅是朝鲜和日本,整个东亚皆有生产。而且起源还能够追溯到殷周战国时代。后来三千数百年之间,直到现在都还在生产。」 「这又怎么了?」 「所以说,就算说是青瓷,依时代和产地,种类也……」 「是什么增加青瓷还是减少青瓷的。」 「咦?」今天的嘴巴张得更大,几乎是全开了,「是砧、砧青瓷吗?」 「对对对,就是它。」榎木津高兴地点头,「我那蠢老爸是逭么说的。」 「那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我问,今川张着嘴巴点点头: 「砧、砧青瓷在青瓷之中,也是被誉为釉调最美的一种。严格来说,它是指浙江南部的龙泉窑,在南宋时期发展出来的样式,同时也用来指称最高级的青瓷。像是据说丰太阁※也喜爱的东山名产的大内筒、山科昆沙门堂的万声等就是砧青瓷,有许多上品流传至今。」 (※指丰臣秀吉(一五三六~一五九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原本为织田信长部下。于信长死后统一日本。) 「很贵吗?」 「小小的点心皿也要五到十万。」 「噢!」和寅惊叫。 这个打杂的真是个俗物,只要谈到钱,反应都特别敏感。另一方面,榎木津对这方面似乎全无兴趣,伸了个懒腰说: 「……就是那个增青瓷的瓮。」 「是砧。」 「差不多嘛。喏,就去找那个。」 「什么?」 「去找。没问题吧?」 「什、什么没问题……」今川大为动摇。 但是那张怪脸就像戴了张面具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没、没有那种东 西。连我也难得见到真货。」 「有啦,有。」榎木津夸张地说,高兴地笑了,「我说有,就是有。你连找都没找,说那什么话?再说……这么说来,刚才我那蠢老爸说了,要是没有那样东西,政府跟泰国之间推动的叫什么的计划好像就会告吹了。」 「泰国?你是说东南亚的那个……?」 「还有其他的泰国吗?」 「逭……」 岂不是所谓的国际问题吗……? 我哑然失声。 2 隔天我去了中禅寺秋彦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两天之内给我找到砧青瓷的瓮」后,就把他给轰了出去,然后吵着说肚子饿了,我便拿出带来却找不到时机拿出来的最中※,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门了。结果——或者说如同预想,我不知所为何来地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最中是一种和菓子,用两片圆形薄糯米皮包甜馅而成。) 总觉得消化不良,教人内心怪难受的。 那终归是与我无关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个难受法,总之我想找个人倾吐。 话虽如此,又不能找不认识榎木津的人诉说。 因为首先光是要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说明,应该也是白费工夫。因为要人相信有这种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从这一点来看,若是找中禅寺说,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与榎木津是老友,当然清楚侦探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而且虽然外表看来难以亲近,却意外地是个普通人——大概吧。以这个意义来说,要倾吐我在侦探事务所所见所闻的前后经纬,中禅寺是最佳人选。 我在午休时间连络,主人欣然允诺与我见面。我匆匆结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极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里,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细想想——不,根本用不着想,我拜访的时刻正巧就是晚餐时间。会被人认想我是来白吃晚餐的也无可奈何。话虽如此,就算我辞退,也不能干坐在那儿看着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给我饭吃」的时间拜访,再客气也太假惺惺了。我诚惶诚恐地接受招待。 我内心七上八下,真担心会被误会成一个厚脸皮的家伙。 可是中禅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亲切又热情,让我更是惶恐了。我想这个家应该常有我这种不速之客,其中应该也混进了榎木津这种等级的怪人,所以夫人也习惯应付客人了。 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单身,饮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陈。 对我来说,中禅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最中不行呐。」古书肆一身感觉有点时代乱错的和服装扮,喝着饭后的茶说道,「那家伙痛恨干燥的糕点,恨得跟杀父仇人没两样。特别是饼干、最中那类连口中的水分都会吸收掉的糕点,他从来没好好吃完一整个。」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那是我们当地的名产呢,「我惹他不高兴了吗?」 「他没有不高兴。」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忍着吃掉了半个吗?以他而言,这是相当大的努力了。这要是……比如说你们谈到的关口拿来的东西,一定会当场遭到他猛烈攻击,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也太惨了吧。 「都不晓得吃过多少次苦头了,那家伙就是学不乖。」中禅寺说。我第三次确认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喝完茶后,这么说道,抱起胳膊。 「这话意思是……?」 「榎木津说的外务省的计划,指的是日泰通商协定吧。根据新闻报导,再不久就要签订了……」 「若是作废,会很不得了吗?」 「是啊。」中禅寺搔搔下巴,「据说协定签订后,大量的泰国米就能够廉价进口我国了。我对国际情势跟政治没什么兴趣,所以不清楚详情……可是这好歹也是国家之间的问题,我实在不认为会因为那种私人因素而作废。」 「就是说啊……」 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说,应该是榎木津父亲的玩笑吧。我这么说,中禅寺便纳闷地微微偏头说了: 「可是说到榎木津的父亲……他这个人是不开玩笑的。以为他在说笑,结果是认真的——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我就知道好几个事后知道真相,吓得脸色发青的人。据我听说……是榎木津父亲的部下冒犯了与泰国王室有关的高贵人士,是吧?」 「嗯。听说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瓮还是壶。而那是对方非常宝贝的珍品,对方气得火冒三丈。为了致歉而送上的壶,对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说他不强求把摔破的东西恢复原状,但至少要赔上一样的东西……」 「赔上青瓷的瓮?」 「是这个意思吧。」 「不晓得他们赔什么给对方呢。」 「是啊……」 从榎木津的话里,完全听不出正确的来龙去脉。今川推测可能是信乐烧。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乐啊……信乐与青瓷可是相去颇远。」 「相去很远?价钱差很多吗?」 「这跟价钱无关。青瓷的确是有不少昂贵的作品,但也要看货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乐烧也一样身价不凡。可是……怎么会送壶给对方?」中禅寺不解地说。 「今川先生说,壶和瓮的身价并不怎么高。」 「嗯,以古董来说,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者说白一点,壶和瓮不是茶道道具。像瓮,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无关。」 「这跟茶道、花道有关吗?」 「道具这类的东西原本就是新的比旧的昂贵。这是当然的。在古旧中寻找价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视侘、寂※的世界里,才能彰显古旧的价值。不管怎么样,出大钱买东西的是那些圈子的人,若是没有买家,价钱也炒上不去。例如说像旧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没有人会买吧?是一样的。」 (※侘、寂皆为茶道中的概念,为闲寂、古朴的趣味。) 「哦……」 「而且瓮这一类的东西,就算买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钱,做为旧货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种类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损,还有其他用途,但瓮一旦破了就没用了……不过这个情况,国内的行情应该不怎么重要。反过来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么意思?」 「外国人的价值观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发生国外的风评影响了国内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国外的知名拍卖会上标出高价,国内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是这样吗?」 「是啊。现在壶与瓮的确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样受到珍视。我刚才也说过,我国的书画古董,价值有着与茶道、花道辅车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绝没有这样的情形。博物学式的志向与艺术性的价值判断,基准原本就不同。若是从不同的基准去看,不管是便器还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价值。事实上,壶和瓮似乎也开始受到瞩目了,重点就在于是不是上品。」 「难道送给对方的是粗劣品吗?」 「不,榎木津前子爵这样的人,绝不可能送粗劣品给别人。而且对方是他国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赔礼……他一定送出了相当高级的上品。在金额方面也是相称之物——不,应该送了价格更胜于原本物品的货色才对。」 「那……」 「一定是喜好问题。」中禅寺说。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坏的问题。如果那个人热爱青瓷,或许不懂得信乐烧的好。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赠礼负责人看轻人家了。」 「负责人觉得反正东南亚的人不懂陶瓷?」 「没错,但是绝没有什么东南亚的人就不懂陶瓷这种事的。日本人之中,还有不少人摆脱不掉战时的植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现在还自以为是亚洲的盟主,真可以说是傲慢到家了。我国只不过是亚洲的一部分罢了。就算有文化差异,也没有优劣之分。然而却有人只听到南方,就兴起文化水准低落的错觉,实在伤脑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产得十分兴盛。泰国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窑址,也生产出色的青瓷,伊斯兰文化圈也有青瓷生产。虽然对方的基准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坏……」 中禅寺说完后,叨起香烟。 「……不管怎么样,对方不满意就是了。可是……这么一来,也不是只是青瓷的瓮,什么都好吧。」 「听说……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惊地出声。 「那果然很珍奇吗?」我问。 中禅寺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以贩卖旧货为业,但我是旧书商,对古董完全是门外汉。可是砧青瓷的话,据说也有国宝级的名品,有些东西甚至要价百万以上。换句话说,不是随随便便就找得到的。」 「这样啊……」今川没问题吗? 「原来砧青瓷这么昂贵啊。」 「不过,如果只是看起来像砧青瓷的青瓷,应该没那么贵吧。但真货可能就价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货吗?」 古董似乎都一定会有赝品。 我记得叔父以前也曾经受骗,买到某某大师的挂轴赝品,气得跳脚。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说,「的确,赝品似乎不少。」 「有那种看起来是青瓷,其实不是的瓷器?」 「我不是说那种假货。一样是青瓷。」 「我不懂。」 是太深奥,还是我太笨?而且我连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晓得。正在倒茶的夫人看到我纳闷的模样,微笑着说,「那儿的香炉也是青瓷。」 我闻言朝那儿望去,主人背后的壁宠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十分随便地压着一个香炉。 那是个淡翠绿色的香炉,质地光滑,仔细一看,上面有着细小斑驳的花纹。 看起来很高级,可是摆得很随便。看样子是拿来代替文镇,用来压着薄薄的线装书,好不被风吹开。 「砧青瓷刚好就是那样的色泽。」夫人说。 「哦,那么……这也很昂贵喽?」 「不,五十圆有找。」 「那它是假货吗?」 「不是。」 夫人看着香炉,笑吟吟地说: 「那个香炉是在清水坂买的。色泽看起来很美吧?青色相当深邃,颜色真的就如同砧青瓷……所以我忍不住买下来了。」 中禅寺朝夫人努了努下巴,说: 「这家伙不懂古董,但很喜欢陶器。若放着不管,搞不好会自己烧起陶器来呢。」 「哎呀,你也知道呀。」夫人满不在乎地看古书肆说,「我正想开始学陶艺呢。」 「你要玩陶艺是不打紧,但可别沉迷过头,说要把店拆了盖土窑啊。我实在不认为你烧得出能卖的碗。」 「要是能烧出像那个香炉一样的作品,收入会比现在更好哟。」 「请、请等一下,这么说的话……这是……」 「这是不折不扣的青瓷,但不是古青瓷,是现代生产的青瓷。若是将它弄得古色古香一些,收进看似古老的箱子,在箱上随便写些来历……就成了赝品。」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了。 「青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当然,制作粗劣的不值一提,重点在于是在哪里、何时生产的。因为这是现今依然流传的技法,新作品要多少有多少。鉴定的关键在于当时流行的样式,以及用土及色泽。不过样式可以模仿,要重现过去的色泽似乎也相当容易。所以就算作者没有制作赝品的意图,类似的东西到处都有。因为技法本身并没有改变,只要条件偶然相同,就可以烧出一样的东西来。至于箱子、袋子、来历书等,只要有人伪造,就可以简单地弄出赝品来了。」 「原来如此。」 「但是,这次的情况不能用这一招。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还是只能以物品决胜负。这么一来,就算外表瞒骗得过去,也无法连胎土都唬过去,而且对方如果是真的想要砧青瓷,或许就棘手了。」 「很麻烦吗?」 「这个嘛……」古书肆沉吟,「砧青瓷是日本的称呼,只是日本人这么命名而已。现在好像没有那么严密的区分,不过原本砧青瓷指的是南宋时代,浙江龙泉窑烧出来的瓷器。」 今川也说了一样的话。 「同一座龙泉窑烧出来的,元代的叫做天龙寺青瓷,到了更晚的明代,则称做七官青瓷。每一种色泽都有微妙的不同,瓷器本身也不一样。天龙寺青瓷比较多大尺寸瓷器,七官青瓷则多是精致小巧。砧青瓷好像有许多是模仿殷周时代的青铜器和玉器形状的产品。所以实际上比起是否为龙泉窑所出产的瓷器,或出产的年代,好像也更为简略地依样式和色调来区分。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称呼和区分,都是只有我国才通用的名称和区分。」 「在国外不通用吗?」 「与其说不通用,对方应该并不是以称呼来区分,应该是类似『我要南宋时代的龙泉窑烧出来的瓮』地指定时代和窑址的要求吧。」 「哦……」 「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好的青瓷,除了符合指定条件的东西以外,全都不行。我不晓得对方提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不过符合对方条件的瓷器,在我国是被称为砧青瓷的瓷器——就是这么回事。如此一来,就等于对方要求交出真正的砧青瓷。」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桩难题。 说起来,那个时代,叫什么的中国窑,真的有烧什么瓮吗?真的有砧青瓷的瓮这种东西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再次摩娑下巴,悠哉地说: 「瓮……瓮啊……」 榎木津说不是壶,而是瓮。 「瓮……跟壶不一样吗?」 「一样啊。」中禅寺说。 「一样吗?」 「若是不要勉强地加以区分,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所谓kame。简而言之就是以土制成的液体容器。开始有瓮这个称呼,是中世以后的事,这是人类最早制作的土器。古时候有斋瓮(yuka)、瓮(mika)、罐(hoto)等等的各种称呼,这个瓮(mika),可以说是kame的原型。是酿酒等等的时候使用的器物。它像这样,口是略窄的。」 中禅寺以双手比画形状。 「只是现在,连口开在上方的陶瓷器……还有呈倒过来的吊钟状的陶瓷器,像弥生土器等等的,都称为kame,不过用来盛装、贮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来并不是kame,所以我想这种东西可以另外称为深钵之类的。所以kame呢……其实该说是瓶。用来酿酒贮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的小容器则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样的东西吧。 「至于壶的话,从字义上来看,它的形状是顶着盖子的圆形容器。是指用来贮藏或是搬运用的容器。从形态来看,壶是口先窄缩起来,然后再一次往外开展……也就是有个颈部。」 没错,壶的确有颈。 「其中有长 颈的、短颈的,也有无颈的。长颈壶的形状像瓶子,至于无颈壶,形状上和kame没有区别。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壶还是瓮,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说的也是。 「但是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只有宽口的才叫壶,短颈或无颈的称为罐;其他的都叫瓶。换言之,若在中国,瓮这个区分并不太有用。不过和瓮不同,壶并不限于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属制和石制的壶。另一方面,并没有青铜制的瓮。」 「哦,原来如此……」 比起形态,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瓮也有壶。 「所以,所谓的瓮这种暧昧的区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国是明确的壶,在我国却被称为瓮。我不熟悉泰语,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么形容的……或许泰国也没有那样的区分。不过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铜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细的细颈口瓷器,与其说是壶,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说瓶吧。」 「瓶吗?」 「所以,唔,其实没什么不同。」中禅寺说,「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瓶还是壶,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壶……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对,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东西。可是榎木津也真过分,今川是个非常认真的老实人,他一定正到处拼命寻找吧。」 中禅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仿佛深深地为不幸的古董商担心,但也像是觉得这情况很好玩。会说他看起来担心,是因为他平常就是一脸不悦,但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会找不到吗……?」我说,不出所料,中禅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古董商之间都有横向连系。就算有价钱谈不拢的问题,只要找上一阵子,应该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没事了吧。」 「有可能……是赝品吗?」 「不不不,」中禅寺摇手,「陶瓷类的鉴定的确很难。就算有知名鉴定家的鉴定书,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这东西有几个不同的面向,这些面向是无法完全彼此相符的。这就是它的困难之处啊……」 「我……不太懂。」 「这样啊……例如说呢,这若是考古学的话,只要能够查出制作年代和生产地点,这样就够了。因为查出来的结果,就等于那样东西的价值。科学鉴定法虽然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日新月异。现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资讯,接着对照文献的话,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细节。如果技术再进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坏性检查,也能够做到精密的检验吧。但古董品还有另一个叫做艺术性价值的面向——价值基准。」 「光靠年代,无法决定价值是吗……?」 「是啊,因为是美术品嘛。无论有没有考古学上的价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单纯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罢了,废土而已。但是美的基准十分暧昧,就算是碎片,也会说它是值得鉴赏的事物,也是有所谓美丽的碎片这样的东西吧。稀少价值与美的价值,总是若即若离,这问题就像鸡先蛋先……」 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经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东西,或曾被人使用过的东西,对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风雅趣味。行家不爱艺术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他们重视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无法当成道具使用,无论有再高的考古学价值,或是再怎么美丽,对它的评价还是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将这些古董做为商品拿来买卖。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学者,也不是美的评审。只要卖得出去,就算是废土也能变成商品,这就是现实。反过来说,若是卖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还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这样各种面向错综复杂地交错,才会综合决定出所谓古董的价值。物品本身是没有价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没有真假货的区分。价值就像围绕在物品身上的静电一样,古董商必须看清它才行。极为精巧的假货,与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货、数量泛滥的真货,与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假货——哪一边比较昂贵……?」 「哦……」 这问题的确非常棘手,古董业真的是个很难靠常理去闯荡的行业。 鉴定者是否眼光精准,也会大大地影响收益。透过估价,十圆的东西有可能变成一万圆、十万圆,反过来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够决定事物价值的立场非同小可,这碗饭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我的脑中浮现今川有如鲤鱼旗帜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是吗?」 「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中禅寺说,「即使今川鉴定出不来,也有许多人能够鉴定。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那里传出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也觉得似乎是个大问题。 中禅寺以有些伤脑筋的动作搔了搔头说: 「也就是说,榎木津的父亲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个才初出茅庐的古董商。虽然这是他的职业,但资讯搜集能力还是有限,也没有机动力。业者之间的横向连系也不是那么可以指望的。」 这样吗?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开的名士,而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手下和财产。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一个的物品,凭着榎木津干麿的财力和人脉,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十个了。这是洞如观火的事实。」 「哦……」 那……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找? 「问题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想榎木津的父亲应该已经找到好几个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么?」 「他不中意。」中禅寺说,狡猾地笑了。 「不是对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不中意吗?」 「应该是。那个放荡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么,但可能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他才不中意搜集到的瓶吧。所以……这事才麻烦。」 「怎么这样,找到那么多连找出来都困难重重的东西,却不中意……这岂不是太奢侈了吗?」 「那是我们庶民的感觉。」中禅寺说,露出窝囊的表情,「就算是我们,要挑选五圆十圆的东西时,也是会可笑地挑剔个老半天,说花样不中意、颜色不合意,不是吗?要是知道东西是店家出清库存的,还会东挑西捡,最后却不买。跟这是一样的。」 「这……是这样没错啦……的确是一样的……一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荡的前子爵,也不会想到要去命令那个不肖的放荡儿子。榎木津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像是笨蛋国的国王一样,但他的父亲也一样,把儿子当成笨蛋国的皇太子。他们完全不信任对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子? 「他们感情不好吗?」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这算复杂还是单纯?我这种凡人实在不太了解。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去拜托如此不信任的对象了,可以说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掷。因为用正攻法来也没办法,所以才把心一横,选择了旁门左道。所以 ……」 「所以?」 「关键就变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门了。」 「冷门……?」 「对。榎木津的父亲想要多偏离一般价值基准的物品——他认为要多稀奇古怪,对方才能接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既不晓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也不晓得榎木津前子爵怎么解释那些条件,所以根本无从猜想。」 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中禅寺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这也是当然,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不过就像他与榎木津的关系如此,他们对关口这个小说家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权力关系,旁人实在是难以摸透。 「事情会变得怎样呢?」我问。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一脸诧异: 「会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样可以吗? 「这不是国际问题吗?」我这么说,中禅寺的表情更诧异了,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想这并不是会受到那种事影响的国际问题啊。」 「可是条约……」 「这是榎木津父亲的消遣。再说他这个人不理俗务,不管两国外交会如何,或是会有损国益,我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比起国家会不会覆亡,蟋蟀能不能过冬是更重要的紧急问题。只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毋宁是真心诚意想为部下的失礼赔罪——嗯,应该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为那个泰国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总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种家伙深交,不会有什么好事——古书肆板起了脸接着说。 「哦,唔……」 「你真教人担心呐。」 「是吗?」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坏事,但和蠢蛋交往,是会碰上蠢事的。这次的情况,今川也是个傻子。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绝,也就是乐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别理他们了。」 不是不拒绝,而是拒绝不了才对吧? 我穷于回答,踌躇不决,结果夫人开口了: 「真冷淡。」 「谁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气回嘴的样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嘴上说得这么冷血无情……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吧?这个人呀,就是因为自己老是拒绝不了,才说这种酸话呢。嘴上老是推说不要不要,却总是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不是吗?最好事的其实就是他。」 「瞧你把我说得多不堪。」老公说,望向夫人,「我哪里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为好心,才会每次都吃大亏,不是吗?我好心到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会儿是榎木津,那会儿是关口,平常人的话,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别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带来的灾祸,我才会以身作则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说起来,这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拥有整座仓库的砧青瓷,那还另当别论。就算我不是当事人,若是帮得上忙,也会宽宏大量,主动出面说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们家有的只有书,说到瓶,只有胡乱搁在店门口的旧瓶而已。而且啊,就连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场的局外人。当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来叫我帮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处在困难的当头,这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 「这谁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败的话,榎木津先生也会过来吧?」 「他来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关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后她说: 「那间……赤坂的壶宅子……」 「咦?哦,你说上次来委托祈祷的那家?」 「那里的话,会不会有砧青瓷的壶呢……?」 「要找的不是壶,是瓶。嗯……可是……」 中禅寺把脸别向旁边,一瞬间露出沉思的模样。 「……或许有。」 「请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跟不上夫妇的对话,开口询问。中禅寺微微歪起嘴巴说: 「有个壶狂……」 「壶狂?」 「也就是搜集家,还是该说偏执狂?总之他将古今东西、只要是看到的壶、瓶,全部搜购下来,不管是房间还是庭院,全都摆得密密麻麻,是个壶收藏家。不,正确地说是以前有这样一个收藏家吧……」 「那个人……过世了吗?」 「过世了。好像是上个月初过世的……」 「那里有砧青瓷?」 「根据我听到的,嗳,那里的收藏是玉石不分。从不值几个钱的破瓶到珍贵得教人眼珠子蹦出来的奇珍异品,应有尽有,堆得是水泄不通,毫无立足之地,有好几百个……」 不过那户人家的话,或许也有砧青瓷——中禅寺低喃说。 「连那种东西……都可能会有吗?」 「因为就算是夸大其词,那里的数量也相当惊人。据说那个人在战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卖会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壶啊瓶这类东西,再怎么勉强也一定要买下来。唔,不过就像先前说的,壶和瓶不受欢迎,似乎可以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手。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长政※的后代什么的——当时是个有钱人。少部分的壶姑且不论,大半的瓶类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个量,花费也不容小觑。再说有时候也会偶然碰上名品。听说他一参加拍卖会,就会意气用事,无论如何都要标下,在那个圈子是个大名人。」 (※山田长政(?~一六三〇),江户初期前往海外,在暹罗成为日本城首领。) 「那么今川先生也……」 会知道这个人吧? 「不……我想今川应该不晓得。他是在战后才转行当古董商的,虽然可能也听说过传闻吧。」 「那,中禅寺先生刚才说祈祷是……?」 「哦,那个啊……」 中禅寺当然是个古书肆,但据说本职是住家附近一间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书肆,另一方面也以为人驱邪除魔的祈祷师为副业。 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坏东西,是中禅寺的第三样工作。 虽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师、祈祷师之类的。的确,他似乎拥有那方面的丰富知识。但像这样与他谈话,又觉得他这个人十分通情达理,实在不像个迷信的人。虽然口若悬河,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祈祷师…… 「人不是说器物经百年而得灵吗?」驱魔师说。 「哦,旧道具会变妖怪的传说……」 「前来委托除魔的,是过世的收藏家的孙女。委托人是位单身小姐,她说她怕壶。」 「怕壶?这也太妙了。」 「嗯,她说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壶上,让她坐立难安。嗳,家中有那么大量的壶,也难怪她会觉得里头有什么会招来怪异的东西吧。而且听说就算想要处理,也处理不掉。」 「为什么?」 「听说是牵涉到遗产继承之类的问题,变得非常麻烦。因为整栋屋子包括壶在内,算做一整个财产。可是祖父因为沉迷于嗜好,欠了许多人大笔债款。孙女虽然想要卖壶还债,清算一番,却有罗嗦的亲戚跑出来碍事,迟迟谈不妥。」 真是麻烦。 「委托人因 为这样,无法离开壶,在偌大的屋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壶生活在一起,精神渐渐失常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世上的烦恼还真多。 只是我还可以理解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但和大量的壶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要准备町内会的秋季祭典,会忙上一阵子,预定下周才要去拜访……」 「告诉今川先生一声也好嘛。」夫人说,「对方也想把壶处理掉,不是吗?」 「是啊。只是……古董商应该已经蜂涌而至了吧。有收藏家过世的时候,业者之间消息传得很快的。能卖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卖掉了,若是不能卖,就算今川现在再去,对方也不肯卖吧。就算被人买去了,如果里头有砧青瓷,消息会立刻传开,他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也有可能风评、宣传与实情大相径庭,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这才是没有人知道吧?」夫人说。 「唔,也是。」中禅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了声「失陪」,离开客厅。然后短短一分钟就回来,「好像不在,没人接。」 他应该是打电话给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处寻找。」夫人说。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吗?」 我这么一说,中禅寺夫妻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但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我没办法,问了待古庵和壶宅子的所在地,辞别了中禅寺家。 夜已深了。归途中,我在耸立于夜空的鸟居另一头,望见了中禅寺担任宫司的神社。 3 隔天我前往今川雅澄的店。 我在中午结束工作,匆匆赶往待古庵,因此下午一点就到了,但店门果然关着。 今川一定是——大概是毫无指望地——外出寻找砧青瓷的瓶了。我想像起面相古怪的打董商汗流浃背、东奔西走的模样。 为了慎重起见,我一早僦打电话过来,但当时也无人接听。 我早已预料到今川不在,所以我把带来的信夹在门口,乖乖回去了。信上写着壶宅子的事,并请他连络中禅寺询问详情。 夹好信后,我发了一会儿愣。 我甚至付出中断工作的代价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干嘛?——我这么想。 我和今川的关系,只有前天见过一次面而已。当然也没有深交、亲交。别说是亲交了,老实说,就连今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清楚。他对我也没有什么道义恩情,所以毫无理由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尽管如此,我却似乎是莫名奇妙地兴头十足。 这也不是什么骑虎难下的状况,要说情势使然,我也不在那情势之中。就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却停不下来似地,非常古怪。 我望着陌生的青山景色,无精打采地走着,毫无生产性地自问自答起来。 我……大概是想当个好人吧。 多讨厌的结论啊。 可是……我觉得就是如此。 我只是想要装好人而已。我想对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今川亲切,听他说句,「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就算派不上用场,也希望能被当成一个好人吧。 ——被谁当成好人? 我想被今川称赞吗? 不对。那么是…… ——想被侦探称赞……吗? 我……难道是想获得榎木津的青睐吗?想被那个无论是世间常识、权力构造、社会框架都完全不适用的榎木津……认可吗? ——为什么? 我一定是陷入错觉,以为从先前的事件获得的人脉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我觉得人际关系多是以惰性成立的。 不管是睡是醒,父母亲就是父母亲,即使完全不期望,只要就职,就一定会附带有上司、下属。就算是辛辛苦苦找到的适合自己的职业,也不能选择上司,即使那是依上司素质挑选而来的职场,同事和后辈也不可能尽如人意。他们只是出于各自的理由待在那里,算起来就像是工作的附属品。同样的,邻居无法挑选,朋友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自己能够参与的集团十分有限,就算要选择朋友,也只能从中挑选。仔细想想,毫无理由地积极想要和某人攀关系,或主动想要疏远谁的情形应该是少之又少。 说穿了……人都只是在不可抗力形成的既有关系框架里,主张着自己的好恶罢了。 在这当中……我主动地接触了榎木津。 ——我是主动的吗? 或许这也只是误会——自以为是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榎木津的接触,确实是发生在极为类似于此的状况下。 上次决定要委托榎木津侦探工作的人是我。 虽然有朋友推荐,但至少决定委托这一点,我并没有遭任何人强迫,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这次我甚至不是委托人,所以也毫无利害关系。 事到如今,就算与榎木津那种人往来,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既不期待,也不被期待,但也不是无法期待,只是随波逐流地待在那里——对于甘于这种生活的我来说,不是出于所迫,而且不计得失地与人发生关系……这不是意义极为重大的一件事吗? ——有那么夸张吗? 即使退百步来看,我与侦探的邂逅也确实是无比崭新的事件吧。而且榎水津那种无法预料、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也有所影响。藐视人生,觉得人生毫无惊奇的我,觉得榎木津那种怪人行径真是新奇极了。 所以我才会期待在榎木津与中禅寺等人构成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吧。为此,我想要让榎木津和与他有关的一群人认同我,不是吗?若是这样,那么我这番不可理解的行动……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吸引侦探的注意。 ——怎么会? 这结论岂不是教人有点恶心吗? 我微微摇头。 就算某些人听了觉得这结论很可疑,我也没办法。因为榎木津的容貌俊秀无比,更教人想入非非了。就算遭到别人胡乱猜疑,我也无从辩解。我没那种兴趣,所以绝对不是那种意思。虽然不是…… 此时我赫然回神。我到底…… ——要辩解给谁听? 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行动感到疑问,无聊地自我分析到最后自问自答起来不说,又为得出的结论失望,最后还对自己辩解起来。这状况实在滑稽极了。 我抬头,略为西斜的夕阳十分刺眼。 我开始觉得自己遭到榎木津玩弄了。 ——说到底,我就是奴仆吗? 就是这样。 我有点沮丧。 这结论……还是一样讨厌啊。 硕果仅存的蝉唧唧叫个不停。 我在心底笑了一下。明明一再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以被人欺侮为乐的人,回神一看,却已成了这副德行。这和被虐狂有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实在不太正常。上次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经历了稍微特殊的体验,让我有点自以为是了……吧。 只是这样罢了。 然后, 我注意到了, ——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脚步。 我不认得眼前的景色。我以为我正往青山一丁目的车站走,但是风景与来时看到的全然不同,或许我走过头了。 我回望后方,视野中的风景与前方的景象毫无二致。 看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完全陌生的土地四处徘徊。我到底是从哪儿经过了哪儿,完全一头雾水。我 第三番 山颪 玫瑰十字侦探的愤慨 山颪 有兽名豪猪 称山颪 周身遍布毛针 此妖怪或因名形相符 故得此名 于梦中思于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什么叫一伙?」 近藤抚摸着坚硬的胡子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了?」 我不懂近藤这个问题意图为何,疑惑地反问。 近藤重新理好衣襟有些肮脏的绵袍,说,「因为真的很奇怪啊。」 「是吗?」 「一般说来一伙这个字眼,都是用在不太好的意思。我们不会说警察一伙或正义的一伙吧?说到一伙,多半是指盗贼啊、犯罪组织之类的。」 「说的也是。」 「总而言之,某某一伙这样的说法,是只会用在坏人集团的说法。那些人是坏人吗?」 「应该不是。」 不过我没有自信。 「那你这样说就很奇怪。」近藤斩钉截铁地说,接着拉过香烟盆,皱起眉头,抽起长烟斗来。「那样的话,侦探一伙这样的说法就很古怪了。」 「那要怎么说?」 「侦探社的人……之类的。这样就行了吧。」 「侦探社的员工只有两个人,而且是实习侦探和打杂兼秘书。真的侦探只有一个人,其他身分都不一样。」 「那……也可以说是侦探和他的同伴,或是侦探的朋友啊。」 「同伴……和朋友啊……」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那些人不是同伴这么简单的关系,也不是工作上有来往。 简言而之,就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说朋友也是朋友吧,但我看他们不仅没有亲密无间的样子,也不会成天厮混在一起;反而是彼此责骂、相互欺凌,实在无从形容起。 我说的是玫瑰十字侦探身边的那群人。 他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接近犯罪的事,当然更没有做坏事,但若要形容他们,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出那伙人这种形容词。 「哦?」近藤吐着烟,哼了两声说,「我是不太懂啦……那么那个叫什么复杂名字的侦探,就是那伙人的头目喽?」 「头目?」 「既然叫一伙,那就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像是河内山※一伙、云雾※一伙,你也听过说书吧?」 (※指江户时代因恐喝入狱的恶汉河内山宗春,后来被改编为歌舞伎等等。) (※指江户时代的大盗贼云雾仁左卫门。) 「没你那么爱听。」 可是……或许是可以这么说。 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依那个侦探的说法,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是他的奴仆。 我……好像也是他的奴仆之一。 「奴仆啊……?」近藤露出更听不懂的表情来,「这字眼最近可是绝迹了。」 「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头目这种粗俗的头衔。他的头衔完全是侦探,他说侦探是等同于神的称号。」 「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经常将自己比喻为神,真是狂安得可怕。 「跟传闻中相差好多。根据我听到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私家侦探。还有……对了,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上面写着他快刀斩乱麻,大出锋头。」 「唔,他是快刀斩乱麻没错。别说是乱麻了,管它是铅块还是粘土,他都照斩不误。」 「那太厉害了。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是一样危险。会自称是神的家伙,自古以来就是些疯子。还是脑袋有点秀逗?他是像松泽医院的苇原将军※那样的家伙吗?」 (※苇原金次郎(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因精神分裂,自以为将军甚至是天皇,引发许多骚动,意外成为媒体宠儿,被民众暇称为苇原将军、苇原天皇。) 「不,我想是没到那种地步……不过说不定也差不多了。」 「你怎么会跟那种怪人有交情?」 近藤叼着烟斗,抱起粗短的胳臂。 近藤酷爱时代剧,不管是说书、小说或电影都一样喜爱,而他不愧有着这样的爱好,外貌看起来就像石川五右卫门※。 (※石川五右卫门(?~一五九四),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成为许多戏剧题材。) 「说起来……不管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你这样区区一个电气工程的制图师会认识他,我就难以相信了。」 「你不相信吗?」 「我只是说难以置信。你们根本没有关联。若以过去的人来譬喻,就像隐密回同心※跟工匠是朋友一样嘛。」 (※江户时代,暗中巡逻市街,监督秩序的警察职务。) 「不是有一心太助※跟大久保彦左卫门※这种例子吗?」 (※一心太助是小说、戏剧中的架空人物,是个鱼贩,为热心重义气的典型江户人。在大久保彦左卫门底下工作。) (※大久保忠教,江户幕府旗本,俗称彦左卫门,史实中以恬淡无欲的奇人闻名,后被写入歌舞伎、说书故事,以「大久保彦左卫门与一心太助的故事」广为人知。) 「那是特殊例子。」 「我也是特殊例子啊。」 一开始,我是侦探的委托人。不知不觉间,我被迫提供各种协助,待我发现时,已经被当成奴仆了。结果我和侦探一同解决——或者说粉碎比较正确?——了两桩事件。 也就是初夏的鸣釜事件和上次的瓶长事件。 近藤睁圆了眼睛,露出更诧异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通产省官僚的渎职逃漏税事件和茶具屋的伪造书画古董事件吗?」 一般人是这么称呼这两件事情的。 「喂,那不是侦探解决得了的事件吧?那可不是揭穿诡计,指出凶手就没事了啊?一边是收贿渎职,一边是赝品诈欺啊?」 「侦探……不是那种低俗小说中描写的职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说中的侦探是什么样子。」 「难道真的侦探……会脚踏实地地调查,找出证据吗?」 唔,或许是吧——近藤自问自答,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榎木津不像小说中的侦探那样推理或解决。更进一步说,他也不像近藤说的真正的侦探那样,调查和揭露。榎木津这个人,只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打个粉碎而已。 ——很难懂吧。 难以说明。不出所料,近藤这么说了: 「嗳,我也知道实际上的私家侦探是种很不起眼的职业。调查的几乎都是交往对象的品行、生意对象的经营状态之类的,可以调查杀人命案的机会少之又少吧。可是像你说的那么可疑的一伙人,会去干那么朴素的工作吗?」 ——不是这样的。 榎木津才更不会去做那类工作。 因为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透过视觉窥视他人过去体验情景的能力——还是特殊体质?——这真是太荒诞不经了。这种体质是他之所以身为侦探的原因,也是他不调查也不推理的理由。 真要说的话,这种侦探根本是岂有此理,只是我当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我不明白、也无法想像从檀木津的眼睛看出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榎木津似乎真的可以知道他应该无从得知的委托人及相关人士的秘密,而我也实在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机关或手脚。 榎木津从来不事先调查,或阅读资料进行评估,况且他也办不到。榎木津最讨厌这种琐碎 的杂事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看得到结论了,经过全都是徒劳,所以榎木津最痛恨非得报告调查经过的品行调查,以及对象本身不在场的寻人工作。这些工作他应该没兴趣,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来,他就是这种性格。他能知道的只有结果。 「算了,太复杂了。」 我放弃说明。 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只会被怀疑我精神有问题而已。 「总之……我认识你说的解决了那个怪事件的侦探。其他就不用计较吧。」 「所以我就说这难以置信啊。你说的那个狂人,真的是那个『飒爽破解连续杀人命案的前华族侦探』吗?」 「若是有那么多华族出身的职业侦探,那你倒是介绍给我呀。可是啊,近藤,我想你读的那本三流杂志的报导内容八成有误。我要重申,解决事件的不是侦探,而是侦探一伙。那个人不可能独自处理那么复杂奇妙的事件……」 在风中开始带有凉意的时节,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榎木津礼二郎解决了大矶海岸发生的奇妙事件。 我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事件,但依据往例,不难想像那一定是个难以说明的复杂事件。从报上刊登的片断资讯来看,那似乎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命案。 解决了那桩事件的,是前华族的财阀大少爷,外貌秀丽、聪明绝顶的职业侦探——报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教人非常不甘心,但这些赞颂之词,那个脱离常识的家伙全都当之无愧。拥有这种形同特级幕之内便当※来历的人,找遍全天下,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吧。 (※一种白饭和多样副菜整齐盛装而成的便当。) 「一伙啊……那么我问你,你说的那一伙人,是些什么样的家伙?」 「我不清楚全部有些什么人。有博学的旧书商、糟粕杂志的摄影师、流氓般的刑警、古董商……听说还有个倒霉的小说家。」 「倒霉的……小说家?」 我不曾见过,但榎木津的奴仆中,似乎有个简直是被上天抛弃的倒霉人。从大将榎木津,到底下的小罗喽,侦探一伙人当中,没一个人称赞过他。我总是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 「唔,很多啦。别管那些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才会弄好?我也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帮忙的,你就快点拿出来吧。我可不想迟了。」 「其实我还没弄好。」近藤板着脸说。 近藤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隔壁,以画连环画为业。 这工作似乎非常忙碌,若不镇日工作,就混不下去。 我的职业是制图工,多少有点画画的天分,所以像是休半天或休假日的时候,就会被抓来帮忙做些上色之类的事。 「还没弄好……你是说连草稿都没有吗?」 「别说是草稿了,连情节都没有。」 「连……连情节都没有?那么就算我在这儿等,也帮不了忙,不是吗?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所以我才会找你来啊。告诉你,先前画的《剑豪神谷文十郎》不受好评。《妖怪白不动之卷》是不错,可是《血斗悲叹祠之卷》就不行了。十五卷就腰斩了。」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是给小孩看的连环画,你竟然画什么斩杀娼妓。我记得《悲叹祠》的时候,不是要你画成母子戏吗?赚人热泪的母子戏,你画私娼窟出来做什么?」 剧情也是如此,近藤的画风就像伊藤晴雨※的凌虐画或月冈芳年※的残酷画一样,我总是再三地劝阻他。 (※伊藤晴雨(一八八二~一九六一),明治至昭和初期的画家,毕生所画皆为凌虐画及紧缚画。) (※月冈芳年(一八三六~一八九二),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的浮世绘画家,与落合芳几合作发表描绘残虐情景的《英名二十八众句》,被称为「血腥画家」。) 「我是在追求崭新的表现。」近藤说。 「不是崭新就好啊。」 「好东西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懂。」 「他们才不懂。」 「那是说口白的人不好。」 「他们才没错。你这样搞,说口白的大叔也很困扰。你想想,眼前坐了一排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毛孩,嘴巴里舔着麦芽糖,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你能说什么:『啊啊,主公大人,请不要乱来,呀~』吗?」 「说口白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那才不是连环画誧的工作。说得愈是火辣,小孩就愈厌恶。他们会跑掉,还会哭出来,生意都甭做啦。一般的连环画剧情要更痛快多啦,痛快!」 「我觉得很痛快啊……?」近藤纳闷地说,「我的确消灭邪恶的一方啦。」 「就是坏人的设定太复杂奇怪了。你是不是讲究过头了?拘泥构图、考证一些有的没的,你太过头了。这是给年幼的小朋友看的,不需要复杂的情节。这可是连环画啊。你只要画单纯、痛快、让人开心的劝善惩恶故事就好了。只要有武打场面,主角陷入危机,然后来个下集待续——照这样画,就可以永远画下去啦。」 「那样我怎么可能满意?」近藤说,「时代剧是更深奥、更有趣的。我小时候跟着大人看歌舞伎、听说书,完全可以理解故事啊。我为剧情感动、兴奋、愤怒、觉得大快人心,所以我才成了时代剧的俘虏。不给小孩接触这种事物的机会,小孩会变笨的。光听士兵打仗的故事长大的小孩,会变得怎么样?他们会毫不怀疑地玩起打仗游戏,不是吗?你说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或是满口『射击!冲刺!前进!』呢。这才异常吧?老是给他们看一样的东西,会忘了战争是愚蠢的、会失去这理所当然的感觉。这不是很恐怖吗?」 「这跟你刚说的无关吧?」我说,「而且时代剧不是也满不在乎地杀来杀去吗?」 「意义不一样,不要跟战争混为一谈。悲伤、正义、虚无,时代剧里充满了人生中的人情世故,也有梦想。总而言之,小时候能够见闻到多少东西,是非常重要的。画也是一样。不能因为是给小孩看的,就随便乱画一通。正因为小孩的感受性还在发展中,更应该让他们看到真正的画作。」 「这我是懂啦……」 近藤立志要当一个日本画的画家。可是在这个时代,初出茅庐的画家当然无法靠这一行维生。 「……可是万一你因为这样失业,连画都画不成喽?」 「我又没有失业。」 「可是被腰斩了,不是吗?我说你啊,不管是电影看板还是报纸的版面编排,你都撑不到几个月吧?欢天喜地说可以从早画到晚,一卷十张两百圆的是谁?我是在劝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些无谓的坚持,失去你的天职。连环画流行成这样,画家也已经饱和了吧。而且电视播送也开始了,你可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了。」 「所以下一部作品攸关我的命运啊,这次画商委托我画侦探剧。」 「侦探剧?」 「嗳,是武打戏啦。上头交代要别出心裁的作品。大概是发生离奇不可思议的犯罪,然后由侦探两三下加以解决的剧情……可是啊,我又不读侦探小说。」 「我知道。」 「所以我很留心地看杂志、报纸……没想到真的有呐。大矶海岸的怪奇事件,而且避说是个侦探解决的,可是看不出详情。报上只拉拉杂杂地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是怎样的事件、怎样解决的,完全掌握不到真正的状况。所以……我向你一提,没想到你竟说你认识那个侦探本人。」 「所以你才找我来吗?」 「所以我才找你来。」 近藤解下像缠头布似地包在头上的手巾,揉 成一团摆到矮桌上。 「你可以去帮我问出事件的概梗吗?」 「我想没办法成为参考吧。」 绝对没办法。 「这很难说吧?不管他那个人个性如何,也应该真的去过杀人命案的现场,经历过许多事吧?」 「也是啦……」我含糊不清地回话。 进入今年以后,榎木津也涉入了许多事件。 以箱根山的连续僧侣杀人事件为首,有胜浦的连续溃眼魔事件、连续绞杀魔事件、伊豆的新兴宗教骚动、还有白桦湖畔的连续新娘杀人事件,接踵而至的大事件,让我参与的两个事件相形失色。可是……我怎么样都不觉得是榎木津解决的。榎木津总是只会胡乱搅局,然后搞破坏,从来不会解决。那宗大矶的事件一定也是如此。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个人根本无法依常识理解。若是一切都要用常识去看,他就成了个单纯的傻瓜了。」 「他是个傻瓜吗?」 「嗯。傻瓜……是傻瓜没错,可是不是寻常的傻瓜。若要说的话嘛……是神一样的傻瓜。」 「这才教人莫名其妙。」近藤说,「意思是超级大傻瓜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好难回答啊。不过他的确不是随处可见的一般傻瓜。可是近藤,对了,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说的话,和那个侦探是说不通的。就算通了,我也不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说什么。」 榎木津完全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而且也不肯说出可让人理解的话。不仅如此,奴仆总是动辄遭到唾骂和欺凌,境遇凄惨。 「真是太夸张了。」近藤说: 「他这个人是自由奔放,还是该说目中无人?」 「嗳,不管那个人是奇人还是怪人都无所谓,我只要知道事件的详情或概梗就行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拿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呀。」 「我说你啊……」我盯着满脸胡子的朋友,「实际上发生的杀人命案,能拿来当连环画的题材吗?不能。杀人命案或多或少都是阴惨的。不管是被杀的人还是家属,甚至对杀人的人来说,都是场悲剧,悲剧耶。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一定会留下阴影。就算退让百步,可以当成题材好了,我也觉得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是在说道义上不能这么做。难道你不懂吗?要是画这种东西,岂不是就像你画的连环画中登场的缺德瓦版屋※出版的八卦小报江户万评判了吗?我要再次重申,案件可不是娱乐的题材,而且这可是命案,是人命被他人夺走的事件。光是兴致勃勃地加以议论,就已经够不检点的了,甚至还画成连环画给小孩子看,这成何体统?我觉得身为一个人,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瓦版是以粘土雕刻文字图画,烧成瓦片状再拿来印刷的粗糙印刷品。江户时代用来做为号外、急报。实际上多用木板雕刻印刷。) 「可是侦探小说不是很畅销吗?」 「那只有一些伪恶之徒※才会去读。侦探小说说穿了就是犯罪小说吧?既然它以犯罪为题材,就是反社会的东西。内容就是描写些从阁楼上偷窥的变态、钻进妇人坐的椅子里享受的变态,不是吗?※根本就是变态嗜好嘛。小孩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去读的,不是吗?」 (※原文为「露恶」,是日本明治时代文学中出现的词汇,与伪善相反,是故意装坏,揭露自己的缺点坏处,借以炫耀。) (※两者皆为江户川乱步作品,〈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及〈人间椅子〉。) 「我也不读侦探小说,不清楚。」近藤冷漠地说。 「去读吧,比实际命案更有参加价值的。」 「就跟你说我不是想描写变态,也不是想描写实际的案件。尤其跟侦探小说更没有关系。那不合我的兴趣,而且感觉很假,不是吗?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得取材才行啊。我对这类题材一窍不通嘛。不管描写什么题材,现实感都很重要。」 「我倒不觉得。」 「为什么?我画不出虚构的东西啊。这样一来,我连情节都编不出来了。」 「虚构的就够了——或者说,虚构的才好。这样再三重复好像很罗嗦,不过连环画的客人是天真无邪的小孩,是儿童、小毛头。只有愿意买店里麦芽糖的小朋友才会保障你的生活。然而你却画出妓院老板虐杀卖身娼妓的故事,所以才会被晾到一边去。然后这次你又要画实际发生过的杀人命案?我记得去年成立了什么日本儿童保护会,是吧?连环画大赛也是,主办单位不是教育委员会吗?你要敢画那种违反善良风俗的题材,小心遭到放逐。」 「别小看我了。」近藤说,接着不知为何拿起粗平笔夹在右耳上,「我才不会就那样一五一十画上去。我只是抓不到感觉而已。我想画的是我自己的作品。」 近藤抱起胳臂,看起来愈来愈像个盗贼了。 「连环画这东西啊,会被他人模仿,流传全国。我也一样,在师父底下做完上色的修行之后,就开始模仿别人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抄袭的感觉。大家都是不停地重复在画同一个题材。一旦受欢迎,立刻就会有别人画出类似的故事。不只是类似而已,只有主角的脸有点不同、名字有点不一样,这么一丁点儿的差别而已。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生气,也不会有人引以为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受欢迎的题材,是所有连环画画家、整个连环画界的财产。可是啊……」 「我懂。呃,什么去了?你要说那个什么原创性,是吧?我是不太了解。」 近藤板起熊一般的脸来说: 「老实说,我要是去画黄金蝙蝠还是少年泰山,比较赚钱也比较轻松。因为根本不用动脑去想。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画商老师就是不期待我去画那些题材。他叫我画新的作品。」 近藤很严肃。 可是…… 我大伤脑筋。 早知道会被这么紧咬不放,就不说出我和榎木津认识了。 这应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却想向近藤炫耀。 「可是,我没办法做什么取材啊。」 「这不难啊。没必要去跟那个……侦探吗?没必要跟侦探本人交谈啊。总之只要知道概要就行了。那个什么……一伙吗?不是有那伙人吗?去问问那些人就行了吧?拜托你啦。」 「一伙啊……」 不管去找他们之间的谁,都比榎木津济事,不过不论找上哪一个,都是半斤八两吧。 再说,既然没被报导,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见报的理由,就算是榎木津一伙,也不可能将报纸无法刊登的命案详情告诉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且我又是出于好玩的心态去打听的,搞不好他们连案件的概要都不肯告诉我…… 可是近藤一再向我低头说着,「求求你,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我总不好冷冷拒绝,一不小心「好吧。」地答应下来了。 真的是一不小心。 瞬间,近藤满嘴肉麻地说着,「啊,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就是朋友了,你是我无可取代的挚友。」然后不知为何,给了我一串萝卜干。 一副「给你萝卜,快点去吧。」的态度。 「总之,你别期望太大。」我留下这句话,离开了近藤家。 说是回去,我家就在隔壁,等于只是换个房间而已,一开门就看到自家的门。「再见」和「我回来了」之间几乎没有空白。 我站在自己家和近藤家中间,仰望天空。 总之,天气真好。 红瓦屋顶。 这里是所谓的文化住宅。 称它文化住宅,字面上是很好看,但说穿了不过是栋廉价建筑。 落成后都过了三十年,文化气息也荡然无存了。甚至让人觉得一点儿都不文化。一方面也是因为不知是老朽还是缺乏维修,处处破损之故。 不过听说这类文化住宅从刚建好的时候风评就很糟。 光只有名称时髦,感觉似乎十分便利,但实际上一住,一点儿都不方便。机能性很差,半点儿都不文化。 这也是当然的,文化住宅的文化,好像就只有和洋折衷的意思而已。就跟文化菜刀※和文化锅※一样。这种情况,若是它融合了双方的长处,也算是一种发明,但凡事总有缺点,若变成缺点合并,就太糟糕了。就算优缺点合并,也只是相互抵消而已。 (※可切菜、鱼、肉,一把万能的一般家庭用菜刀。) (※取代传统大锅釜而生的小型饭锅。) 的确,和洋折衷式的建筑物有好有坏。 对于用桌椅生活的人来说,榻榻米房间毫无用处,而对铺床睡的人而言,西式房间形同浪费。对大家族来说十分不便,对独居者来说又大得奢侈,结果一切都不上不下。 同样摆设、同样格局的家庭密集而建,也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连这个时代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栋房子是在大正时代落成的,当时的住户感受应该更为强烈吧。 外表虽然有点时髦雅致,但没有檐廊的家是不是被评为缺乏情趣?虽然我觉得檐廊似乎也不必要,可是一旦没了,又教人觉得寂寞。不仅如此,随着岁月累积,如今外表也变得肮脏破旧了。 没半个优点。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远比我之前住的地板支架都烂了的长屋※要好上太多了…… (※一种细长型的建筑,分隔为多户聚居,多为下层庶民所居住。) 我想着这种事,打开自家门扉。 帮忙上色,近藤一张会给我五到十圆的工钱。他会依涂了多少随便估算给钱,如果涂坏了就会被扣钱。我虽然是外行人,但帮忙涂个半天,也可以完成三四张,能赚到不少零用钱。今天我也是寄望可以赚零用钱才去的,没想到只拿到萝卜,大失所望。 萝卜也不是不好,可是期望落空总是事实。 ——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大伤脑筋。 我将萝卜收到厨房的储藏柜里,同时接连回想起榎木津众奴仆的面孔。 总觉得模糊不清。 那些记忆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那些人与我的日常完全无缘。 话虽如此,他们绝非架空之物,而是闯进我的日常生活的真实人物。尽管如此,我与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却比近藤画的连环画更缺乏现实感,真教人没辙。 对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来说,那些体验从头到尾都很荒唐无稽,更像是架空虚构的事。 我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 如果不必帮忙近藤,我便无事可做。 ——若要去打听,找谁适合呢? 我还是挂心不下。 我勉强回溯记忆。 那个侦探助手油腔滑调的,喜欢为情节加油添醋。那个打杂兼秘书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定会愈说愈低俗。刑警很可怕,我实在问不出口,摄影师又爱装糊涂,一定是满口冷笑话。 ——不对。 问题不在这里。 我根本不晓得他们之中有哪些人与那桩大矶的事件有关。 他们不是一个有系统的组织,所以参与的人选也很随便吧。 或者说……或许受到委托而参与、或主动参与的情形也很少。与其说是很少,应该是根本没有。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结果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碰巧在场的人会无法抵抗地被卷进去吧。 那么…… ——不对吗? 不对。 我觉得很滑稽,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甚至露出笑容来。 仔细想想,我又不知道榎木津一伙所有成员的联络方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除了位在神保町的榎木津事务所以外,我知道的只有青山的古董店,以及中野的旧书店这两个地方而已。 那么选项就只有逭三个了。 根本用不着犹豫。 ——可是, 就算可以避免直接找上榎木津…… 说到大矶的事件,我总觉得跟古董店没有关系。 那个……看似和善,长相古怪的男子,只是因为先前我被卷入的事件与古董有关,才会被抓出来吧。而且那张宛如动物的奇妙面相,怎么看都不适合海岸。虽然这是严重的偏见,但我实在不觉得他那种人会去海边。 ——那么, 旧书店。 京极堂。 ——或许找他才适合。 我这么想。 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的主人,与完全不听别人说话的榎木津两相对照,他闻一知十,而且只要说明一就可以明白的事,他也会说明到十甚至二十,教人搞不清楚究竟是亲切还是烦人。 而且他并非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而是毫无多余、无懈可击、有条不紊——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非常难以应付的人,不过至少绝对不会发生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或毫无道理地被耍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被当成奴仆这种事。 而且在那伙人当中,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跟榎木津平起平坐的人——我觉得。 事实上,能够巧妙地操纵失控的榎木津,让他与社会达成某种危险平衡的,也只有中禅寺而已吧。他是那伙人的暗中活跃不可或缺的人物。 虽然感觉他比古董商更不适合海岸…… 总之……我站了起来。 2 然后……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走出中野车站的剪票口时,赫然看见京极堂主人——中禅寺秋彦一身惯常的和服装扮,就站在那儿。 就算他再怎么敏锐,也不可能预知我要过来,在这儿埋伏我吧? 尽管我这么想,但传闻说中禅寺这个人会使什么可疑的阴阳之术,不能大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打招呼,中禅寺似乎非常惊讶。 既然他会惊讶……看来他并不是在埋伏我。 「好……好久不见了。倒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觉得这未免巧过头了,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 中禅寺冷冷地盯着我: 「我说你啊,我就住在中野,我会来中野车站一点儿都不奇怪吧?倒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工作而来。」 真是明察秋毫。 正当我为该如何回答而为难时,中禅寺皱起眉头说了,「真不妙。」 「什、什么东西不妙?」 「还有什么?……你在中野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吧?而你又不是为了工作而来,那就表示你是来找唯一的熟人——我。可是……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要来买书,更不像是来托我驱魔。不对吗?」 「呃……这……」 「那么……就是与榎木津有关。因为你和我的关联就只有那家伙。那么……这样啊,原来如此,依时机来看,跟大矶的杀人命案有关……对吧?」 中禅寺说。 这真是神机妙算了,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为、为什么你会……」 「若是要委托侦探工作,你会直接去那家伙 那里。而且我昨晚跟榎木津通过电话,掌握了对方的状况。从这状况来看,榎木津会派你过来我这里也不太可能。另一方面,榎木津最近经常上些奇怪的杂志。你和他关系匪浅,当然会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可是你也知道榎木津这个人,非常明白直接找他问话,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所以你才会找上我这里……」 一针见血。 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真不学乖,好管闲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急忙辩解: 「其实是,我有个画连环画的朋友,他说要画侦探剧,所以才希望知道实际的……」 「要把实际的命案画成连环画,演给小孩子看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我那个朋友呃,非常讲究,很拘泥于那叫什么……作家性吗?还是原创性?说什么凡事,呃……都需要真实性……」 「哦?」中禅寺回了声不知是钦佩还是嘲笑的应声。接着他将视线慢慢地移向旁边,望向靠在电线杆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说了: 「听见了没?就连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连环画画家,都日夜砥砺,磨练自己的作家能力,你也稍微效法一下人家,去取材一下怎么样?每天净是吃饭烦恼睡觉呻吟,写出来的都只有哈欠喽。」 男子发出「呜呜」的模糊声音。 「恰好,我来介绍……」 中禅寺说着,拉扯那个人的袖子,把他拖到我前面。男子一副被拖出午门的罪人模样,有些蹒跚地走了过来。中禅寺简单地向那个人说明我的身分后,转向我这里,说: 「这是我的熟人——传闻中的关口巽老师……」 「你就是……」 男子以驼着背伸出头的姿势,微微倾斜着身子行了个礼。脸上与其说是在笑,感觉更像在害怕。 「呃……我……叫关口。」 榎木津旗下一伙人尽皆诽谤、嘲弄的奴仆中的奴仆…… 集全世界不幸于一身的男子…… 倒霉的小说家关口巽……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草率地打了招呼。 可是对方的招呼比我更草率。中禅寺以邪恶的表情交互看着我和关口,不怀好意地兀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真教人在意。 中禅寺笑了好一阵后,说: 「感觉好像在给动物相亲呐。话说回来,若是你想打听那类事情,这个人再恰当也不过了。大矶的事件他也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白桦湖的事件里,他更是担任那位名侦探的左右手,大为活跃。他甚至一度被冠上杀人嫌疑,被押进牢里。是个千锤百链的反社会人士。」 「别这样啦,京极堂……」关口在额头挤出皱纹,露出打从心底困窘的表情,「你这样说,人家岂不是会当真吗?」 「有什么关系?遭是事实啊。再说你不是曾说最近你就要像华生博士那样,把自己参与过的事件写成侦探小说吗?还说不用自己想情节,轻松得很。」 「那是开玩笑的。」 「听起来也不完全是玩笑。你外表一副老实样,实际上却是个大骗子,胆小得要死,却又卑鄙无耻,最后总是选择最轻松的路走,不是吗?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如果你打算把那些经历写成小说的话,最好趁现在先找个人说说,或是记下来。这岂不是个好机会吗?」 「这样啊……」 「看,你是认真的。只是榎木津什么都不记得,你的记忆力又只有蚯蚓程度,再等下去都要忘个精光了,我是在警告你啊。你就全告诉他,请他帮忙你记着吧。」 「还有你记得啊。」关口说。 「就算我记得,谁要告诉你。喂……」中禅寺叫了无法插嘴两人对话的我一声,「这家伙连想起今早吃了什么都得花上三天,不只是这样,就算想起来了,也会把这三天吃的东西跟今早吃的东西记忆混在一起,结果还是搞错。一发现自己弄错,还会撒谎瞒混过去。虽然他不是恶意骗人,可是满脑子只想先敷衍过去,结果又信口瞎说。如果这样的对象也行的话……可以请你向他打听事件的概梗吗?」 把这样的对象塞给我,我也伤脑筋啊。 简而言之……中禅寺是暗示我,他不会谈论事件,叫我不要问他吧。可是这个情况,如果关口不主动拒绝,这事就只能这样了。我又很难开口回绝说看关口那个样子,还是算了。 可是被人损得这么难听,却丝毫不否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别人对他的唾骂全是事实吗?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窥伺小说家的表情。 关口一脸窝囊相,低垂着头。 我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真是个如同传闻——不,更胜于传闻的人物。 「对、对了,中禅寺先生,呃……你们两位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结果我选择了改变话题。 中禅寺双手插在衣袖里,叼着香烟说: 「有稀客来访,我们是来迎接的。应该就快到了……」 就在中禅寺说完的瞬间,人群从剪票口蜂拥而出,大概是电车进月台了。 「啊啊,京极堂,在那里。」 我往关口指示的方向望去…… 一个扮相气派、上了年纪的僧侣,和一个头戴网代笠※、身形高耸入云的年轻僧侣正一同走过剪票口。 (※一种竹编的斗笠。) 上了年纪的僧侣那张难以捉摸的青黑色脸庞乍然笑开,灵巧地穿过人群,在中禅寺面前停步。 「许久不见了,中禅寺先生。哎呀哎呀,着实教人怀念。事隔还不到一年,感觉却像老远以前的往事了。先前真是受您关照了……」 年长的僧侣以极为恭敬的动作向中禅寺鞠躬。 他的年纪应该比中禅寺大上许多。而且身分——僧侣的话,该说阶级吗?——看来也相当不凡。简单地说,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中禅寺竟是连这样一个僧侣都得向他行礼如仪的人吗? 「常信师父,快请抬头。让您这样一个高德的禅师行礼,我怎么消受得起?」 「您在说什么呀?贫僧自那天开始,就将您视为第二个师父。噢噢,关口先生,您也健朗如常吧?」 僧侣接着也向关口寒暄,真是群底细不明的家伙。 关口做出看似害羞的不可解动作,别具深意地答道,「也不算好啦……」 「关口遝是老样子,过着惊涛骇浪的人生。重要的是,常信师父似乎也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现在……咦?」 此时中禅寺望向老僧背后的巨僧。 被称为常信的僧侣瞄了一眼背后,说: 「哦哦,对了……他现在也改名叫铁信,担任贫僧的行者。铁信,你还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时候的中禅寺先生啊……」 被称为铁信的巨僧取下网代笠,默默地行礼。中禅寺笑了,「这样啊,你看起来很好,太好了。」巨僧虽然面无表情,但视线稍微柔和了些。虽然不到微笑的地步,但感觉不出敌意。 「话说回来,我听到传闻,说常信师父入了山,是吗……?」 中禅寺问,常信再三点头: 「是啊,我将英生托给师兄,和铁信两个人一起入山了。嗳,离开尘世那么久的日子,感觉就像浦岛太郎呐,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已遭世人见弃,干脆发起一念。不过贫僧打算从暂到※重新做起,甚至准备了愿书,请求入山入堂……但本山就是不肯让我这个朽和尚重拾初衷呐。」 (※暂时允许入门的新进僧侣。) 「这也是情非得已吧。」 「是啊。被分配到的与其说是作 务,更接近职务。不过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一样是修行……我现在被派遣巡回全国。」 「入、入山指的是……」关口以张皇失措的口气问。 常信大笑,答道: 「不是箱根山,是越后。」 ——箱根。 原来如此,这两名僧侣是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的相关人士吧。我重新交互端详两人的脸孔。 上了年纪的僧侣右肩略为下垂,但姿势威风凛凛,相貌又有些不可捉摸。巨汉则是额头突出,一脸异相。感觉就像弁庆※。 (※弁庆(?~一一八九),鎌仓时代的僧侣,跟随武将源羲经立下武名,在《义经记》等作品中被传说化。) 「那么……常信师父,今天您的时间……」中禅寺突然放低声调问道。 「哦,我得在黄昏之前前往今天寄宿的的世田谷的寺院。若要贯彻顺应社会的宗旨,就有许多杂事得处理。所以时间并不多……」 「原来如此,这样啊。寒舍距离这里得花上三四十分钟。关口家比较近吧。若是时间不多,就去那儿吧。关口,可以吧?」 「嗯……难得常信师父过来,总不能站在这儿聊,我是没问题……」 关口说到这里收了声,露出困窘的表情。的确,这群成员也不能进咖啡厅吧。穿便装和服的人与两个和尚,再加上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太诡异了。 关口支吾个没完,中禅寺可能不耐烦了,他露出厌恶的表情,「是屋子太脏吗?」 「不,我想雪绘平常会打扫……」 「有什么不方便吗?」 「这位……要……」 关口含糊其词,望向我。 中禅寺「哦」了一声,「都忘了你了。」 「中禅寺先生,这位是……」 常信转过那张青黑色的脸。我登时紧张起来。 「我、我是那个、呃、中禅寺先生的朋友、侦探的……」 我本来想说「委托人」,但还没全部说完,就见中惮寺板起了脸,我急忙把话吞了回去。 「哦?是檀木津先生的相识啊。」 常信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他也认识榎木津。 我偷瞄了中禅寺一眼……古书肆正在瞪我。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苦,瞥了我一眼后,假惺惺地说着,「嗳,就是这么回事。」一副之前都把我给忘了似地——他明明不可能忘了我——把我拖到常信前面,说: 「这个人……呃,嗳,算是榎木津的手下之一吧。」 这介绍太胡来了。 「噢噢,是这样啊。那太好了。请你务必听听贫僧的遭遇。可是中禅寺先生,听说侦探先生今天似乎忙碌非常……」 「嗯,嗳,是这样没错。他们有了点可笑的误会……」 中禅寺别具深意地点到为止。玫瑰十字侦探社似乎正在忙。那么我选择来中野,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 我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可是中禅寺先生,既然这儿有侦探社的人,贫僧就不必像这样请两位特地拨冗前来了……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没有的话。我想常信师父也知道,我的店没什么生意,至于关口,连失业者都比他还忙;而且我也很想念常信师父,请千万不要客气。再说,这个人虽然是榎木津的手下,也不是正式的部下,唔,要说的话……算是那个侦探的被害者吧……」 中禅寺说,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张脸像是在说「真吃不消」。但他的说明大致上都对,真教人伤心。 「好了,我们走吧……」 中禅寺像要看透我的表情似地瞄了我一眼后,大步走了出去。常信和铁信跟了上去。我一阵困惑,然后跟到关口旁边: 「呃……可以吗?」 我这么问,于是关口露出悲伤的表情,同情地说: 「你也……非来不可了。」 我……竟被那个倒霉天王给同情了。 中野是个暗淡的城镇。 中禅寺和常信边聊着深奥的话题边走着。铁信默默地跟在后面。我和关口肩并着肩,走在稍后一些的地方。 关口即使对年纪显然较小的我,也用敬语恭敬地说话。但是他可能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得太小,也可能是姿势不对,发音不明了,音量也不稳定,语尾无疾而终,实在很难听清楚,我不得不再三反问。 他这个人不冷漠,可是感觉很不得要领。 我尽可能简略地说明我和榎木津身不由己的关系。 「和那些家伙待在一起,正常人看起来反而愚蠢。愈是正常人,看起来就愈像傻子……」 关口这么说。 那与其说是对我的遭遇的感想,更像是回顾自身,有感而发。此外也可以当成是他在这么暗示:我才是正常人哦。 不过我觉得这实在难说。 听说关口与中禅寺是旧制高中的同窗。把榎木津介绍给我的罪魁祸首——大河内也是他们的同学。怎么一堆伤脑筋的人就那么恰巧凑在一块儿?而且榎木津又是高他们一年级的学长,真不晓得他们在学中是什么情况。 虽然事不关己,但我觉得可以想像。我说出我大略的想法,关口便闷着声音笑着说: 「那伙人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变的。」 我抓不到他这番话的真意。 关口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显得空虚和阴郁。 我们一行人从大马路爬上略为宽阔的坡道,进入当铺旁边的小径。在潮湿的小径走上一会儿后,碰到一道变形得相当厉害的老竹墙。然后从那里右转。 接着便看到一户木板墙只到腰部的小平房。 那里就是关口家。 关口看到自己家,朝我行了个礼,小跑步穿过前面一行人,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去。这人真的是毛毛躁躁的,用不着慌成那样吧。 很快地,一个穿着和式连身围裙的清瘦女子从家中走了出来,应该是关口的妻子。和事事茫茫然毫无头绪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非常稳重,可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寂寞。 夫人向中禅寺行礼后,看到两名僧侣和我,似乎有些吃惊,但中禅寺向她说了什么,她便笑着摇摇手,说着「没有的事」之类的话。 然后她向常信和我寒喧道,「欢迎,我是关口的妻子。」热情地请突如其来的奇妙访客进屋。 进屋里一看,关口正在准备坐垫。 中禅寺和夫人商量之后,俐落地主导场面,他先请常信和铁信坐下,也要我自个儿找地方坐。一会儿后,夫人端茶过来了。 结果关口直到最后,都只是屈着腰在那儿瞎打转而已。 「关口,好了,你快点坐下吧。这样怎么谈事情?」 「咦?」 常信也在苦笑。 关口坐下以后,常信重新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致意。 「贫僧能有今天,全是托各位的福。不管再怎么感谢,也道不尽贫僧的感激……啊啊,贫僧明白,要报答这份恩情,必须在达成贫僧的志业之后。那么……今天贫僧会连络两位,不为其他……」 常信抬起头来。 「其实是发生了一件贫僧怎么样都无法释然的怪事。」 「哦?」中禅寺应和。 「贫僧就略去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就是……武藏野有个叫南村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禅寺。」 「南村……是与神奈川县的交界处吗?」 「是町田一带吗?」关口说。 「是啊,就在町田町旁 边。那里有一座叫大正山根念寺的禅寺。那儿历史相当悠久,不过曾经是一座小草庵。」 他用的是过去式,这表示现在不同了吗? 「根念寺?」中禅寺发出奇妙的声音。 「您知道吗?」 「不,请先继续说下去吧。」 「这样啊。好吧,那座根念寺的继承人古井亮泽,是贫僧的——以一般人容易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是与贫僧同期的僧侣。贫僧在昭和元年离开学校,得度出家,当时一起入山的暂到有三名,其中一人在仙台的寺院担任住持,另一个就是这个亮泽。」 我想像起三名年轻僧侣的模样。 「贫僧并非隶属于寺院的和尚,所以在本山待了五年,后来在其他寺院待了五年,然后被派往箱根……不过老家是寺院的僧侣,似乎修行三年左右,就会回去各自的寺院了。」 「那位亮泽和尚也是?」 「是的,他在昭和六年回到根念寺。后来我们也鱼雁往返,一年会见上几次。」 「这样啊。」 「不过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贫僧在昭和十年进入箱根山,后来十八年之间,完全与世隔绝,和下界完全没有交流。当然,这段期间也没有与亮泽连络。」 「十八年……这么久吗?」我禁不住惊叫出声。 「没错,十八年。就连达磨大师也只面壁了九年,十八年绝不算短。只是……贫僧不愿视它为一段空白。对贫僧而言,那是一段贵重的体验。不管怎么样,就像方才说的,贫僧的状态……」 「就像……浦岛太郎吗……」关口说,「……变了很多吗?」 「变了呐。不管是城镇还是文化,全都变了个样。也是因为中间经历过战争吧,嗳,无论所见所闻,都与以往大相径庭。贫僧只是惊讶无比,花了半年才习惯。嗳,这暂且不提,贫僧在前往箱根之前,曾去信亮泽,虽然收到了回信……可是就这么再也没有连系了。贫僧十分挂念。」 「这样啊。」 「恰好就在十天前,贫僧决定上京,所以暌违十八年地连络了亮泽。」 「怎么连络?」中禅寺问。 「贫僧……打了电话。贫僧查了一下,根念寺竟然牵了电话。然而……我们双方却无法沟通。」 「无法沟通?什么意思?」关口问。 他意外地踊跃发言嘛——我心想。 「这……」常信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要怎么说才好……」 「亮泽和尚人在那里吗?」中禅寺问。 「哦,好像是有个叫亮泽的人……」 「有吗?那么……」中禅寺说完后,摸了下巴说,「常信师父,那位亮泽和尚却说不认识您……对吧?」 「喂,等一下,京极堂,什么叫不认识?你该不会说人家忘了常信师父吧?不,总不可能有这种事……」关口穷追不舍。 的确,如果常信所言不假,那个叫亮泽的僧侣说他不认识常信,就太奇怪了。 十八年虽然不算短,但要忘个精光,也太短暂了些。我认为这个情况,关口的反应是正常的,但关口却接着说出古怪的话来: 「……还是怎样?难不成你要说是记忆被窜改、被操弄了吗?」 「不是不是。」中禅寺露出厌恶万分的表情,「怎么可能到处都有那种荒唐无稽的事?我说关口,你最好不要像那样什么事都拿自己当基准去看。因为自己老是丢三忘四,就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常信师父,别管他了,怎么样?亮泽和尚对您……」 「他好像……不认得我……」常信这么说,「不过唔,这部分实在……」 「不清不楚?」 「贫僧并未直接和亮泽本人通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冷淡至极地说,亮泽说他不认识贫僧这样一个人,结果也不肯为贫僧转接电话。」 「本人没有接电话吗?」 「嗯……接电话的大概是年轻僧侣,我觉得那个时候亮泽本人就在旁边,指示接电话的僧侣说不知道。可是……看来……」 「不是那样?」 「不是,可是贫僧也实在……」常信纳闷地偏着头。 他讲电话时的感觉一定相当奇妙吧。 「贫僧是这么觉得,可是……」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 「什么啦,京极堂,你为什么老是那样故弄玄虚?」 「我才没有故弄玄虚,是你太急性子了,关口。你看看人家,不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聆听吗?资讯这东西,要等到全凑齐了才能开始分析。缺损的资讯无法导出结论,只能导出推论。就算符合逻辑,还缺少证据的时候,就只是假说,就算在假说的阶段就公开推论,也无法期待有什么建设性的发展。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默默地聆听不是吗?」 中禅寺故意指着我这么说。 这下子我更是无法提出多余的问题了,这个人实在难缠到家。 常信苦笑着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其实贫僧也想知道为何您会如此认为……」 「常信师父,真是抱歉,因为您看起来穷于说明,我忍不住插嘴了。这一点我晚点儿会说明,可以请常信师父先继续说下去吗?」 「这是您一贯的做法呢。」常信说,「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贫僧光是报上名字,并无法请寺方转请亮泽听电话。嗳,那个叫电话的玩意儿,乍看是样利器,实则是个教人心急的道具呐,宛如隔了一道墙在问答。仅靠言语传达、揣摩,感觉既暧昧又不可靠。所以呢,嗳,贫僧也有些混乱起来:心想莫非亮泽忘了贫僧,便接着说明自己是二十八年前一同入山的僧侣。结果这次对方要贫僧稍等。」 「稍等……?」 「是的。贫僧以为亮泽当然就在电话旁,接电话的僧侣正在转告这件事,不想半刻之后……说是住持的亮顺师父出来接电话了。这位是亮泽的父亲,贫僧也在二十年以前见过两次……」 「若是亮泽和尚的父亲,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吧?」 「是的,他二十年前就已经五十出头了,现在也超过七十了吧。住持告诉贫僧,说亮泽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刚才不是才说他不认识您吗?」关口不学乖地插嘴。 他比我更习惯这种发展。 「是的。一开始贫僧请求转接电话时,对方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而且对方最初的回答是亮泽说他不认识常信。若是人都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认识不认识? 「……或者说,一开始对方的感觉是,如果贫僧的身分没问题,随时都可以转请亮泽听电话。可是如果亮泽早已去世,应该一开始就会这么明说才对,当时贫僧也这么纳闷。真是古怪非常。」 「对方告诉您亮泽和尚为何过世吗?」 「说是战死。贫僧并未接到召集令,但确实有许多僧侣被征召入伍,失去性命。当时亮泽四十多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贫僧转念想道……或许一开始接电话的人是怀疑贫僧的身分,口气才会那么冷淡吧。因为突然有人打电话要找好几年前已经过世的人,那当然会起疑了。」 「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那样应对的道理啊,对吧?」关口瞄了我一眼。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虽然这么认为,但我并未实际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无法判断任何事。 「不……既然是战死,也已经过了八九年。再怎么说,贫僧都在龙宫城里待了十八年,这让贫僧心有愧疚。贫僧心想,或许在认识亮泽的人里头,不知道他已经过世的只有贫僧一人。」 「原来如此。」中禅寺说,双手揣进怀 里。 「然而,」常信露出奇妙至极的表情来,「贫僧遇到了一个人,说古井亮泽还在人世。」 「哦?」 「贫僧……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贫僧认识的亮泽。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过至少有个人说……他最近在南村的根念寺见到了自称亮泽的僧侣。」 真是件离奇古怪的事。 「告诉您这件事的……是檀家※吗?」中禅寺揣着手问。 (※隶属于特定寺院,布施、支持寺院经济的信众。) 常信似乎吃了一惊: 「您真是明察秋毫。贫僧直到前天都还待在鎌仓的末寺,就是那座寺院的檀家代表告诉贫僧的。」 「那么……那个人是个相当知名的名士吧?是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吗?」 「没错,那是个日本画的大家。据说在画坛是位颇知名的名士……可是中禅寺先生,您怎么会知道……」 「就是啊,京极堂,你快点揭开谜底啦。」关口不服地说。 「知道了,别催成那样。在这之前,常信师父,我有几点想要请教您……那位亮泽和尚,修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僧侣呢?」 「您说亮泽吗?」 常信以耸着左肩的独特姿势想了一会儿,很快地回道,「他是个很认真的人。」 「对中禅寺先生说这种话,或许是班门弄斧,不过禅寺的修行真是严酷非常。特别是暂到的修行,更是严格至极。刚入山的云水之中,也有不少没出息的人受不了而逃离,偶尔也有些荒唐之徒,怠于作务,或逃掉修行溜下山。可是亮泽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非常认真修行?」 「他也非常热心钻研学问。可能是因为个性耿直,人也不怎么起眼……但贫僧与他十分合得来。当时贫僧是个爱好辩论的张狂云水,经常和他议论……他真的非常热心向学。」 「他曾经担任过典座※吗?」 (※禅寺中负责炊事的职务。) 「呃……在本山……我们负责过所有的作务。」 「也曾有伙房的经验吗?」 「禅僧的话,每个人都做过,所以……」 「反过来说……只有这点程度是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重新交抱起来。 「那位亮泽和尚的父亲——亮顺和尚,是吗?他是位什么样的僧侣?难不成……他是个书画古董等等的美术品搜藏家?」 「实在是……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常信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依序看了看我和关口。 中禅寺的预测全说中了吧。 「……嗯,我和亮顺师父只见过两次,他是位温厚的老师,与其说是禅者,说是雅士更贴切吧,嗯,是个相当高明的禅师。就如您所说,他拥有许多名品。」 「是……书画吗?」 「不只是书画而已。是好是坏姑且不论,说到禅寺,一般都会附带有书画古董吧。但亮顺师父此外还精通书道、花道及茶道,有着风雅的一面。当然也有不少墨宝,也收藏了很多器皿、花器、茶具等。寺院里还设有茶室,经常举办茶会的样子。」 「哦?茶会啊?」 「禅茶,也就是所谓的侘茶。我听说不只檀家信徒,也会招待当地人士。贫僧也被招待过一次……当时贫僧不太懂,但现在懂了。」 「懂了……?这意思是……?」关口问。 看来他抱持着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对待,都要参加对话的态度。 我再次感到佩服。 「嗳,也就是……」 常信思忖了一会儿。 看来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事吧。 「应该说亮顺师父是透过这样的活动,与社会维持连系吗?修行僧很容易与社会脱节。因为都叫出家了,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而且修行又是个人的事情。若是一心求道,就无暇理会檀家信徒吧。贫僧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瞧不起葬式佛教,认为为了招揽信徒而四处奔走的教团愚不可及。不过在箱根山中被迫修行孤高的禅之后,结果贫僧对僧侣的存在方式也起了疑问……不过当时贫僧是另一种想法。毕竟当时的贫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您相当不苟同……是吧?亮泽和尚也这么想吗?」 「亮泽也不是很赞同的样子。」常信说,「茶会也一样,但亮泽似乎特别厌恶美术品的搜集。亮泽曾经说过,拘泥于物品是蒙昧至极的事情,茶应该用来喝,花应该用来插,书应该用来写,却把它们装饰起来观看,甚至用金钱衡量它们的价值,真是岂有此理……嗳,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将茶道的源头吃茶法带入本邦的就是荣西禅师※,而且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也是一休禅师※的徒弟。利休※所提倡的和敬清寂,也是反映禅的精神。将装饰于佛器的花插进瓶中,推广开来的也是禅寺,所以花道的根源也在于禅,庭院和墨宝也与禅僧密不可分呐。可是若是将这些事物当成一门艺术,就与禅心断绝了……不过我想这才是正确的。而亮泽对这些事物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日本临济宗之祖。两度入宋习禅,并带回茶种,着有《吃茶养生记》。) (※一休(一三九四~一四八一),室町时期的临济宗僧侣。擅诗、书画,多奇行,被后世创作传说化。) (※千利休(一五二二~一五九一),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茶道大成者。) 「这样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二十年前……那座根念寺里有几名僧侣?」 「哦,有亮顺师父、亮泽,还有……根据贫僧的记忆,只有一名年轻僧侣吧。」 「夫人呢?」 「听说亮泽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真不妙呐……」中禅寺呢喃。 「喂,不要一个人恍然大悟啦。到底是怎么了?」关口顽固地追问。 这是当然的,连我都想问了。 「常信师父……」 中禅寺无视于关口,突然开口了: 「我想……亮泽和尚已经过世了。而且也有可能……不是战死的。」 「这样啊。可是,您有何根据?」 「根据吗……?」中禅寺含糊其词,「根据……嘛,我看……这果然还是只能拜托榎木津了。」 中禅寺这么说。 3 「两位怎么跑来了?」侦探助手益田说,「中禅寺先生怎么了?」 「那家伙才不会揽下这种小孩子跑腿般的杂事。常信师父远道而来,他勉强去了车站迎接,可是他这家伙平常可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上厕所都嫌麻烦。你不也是知道吗?」关口不服气地说。 面对的若是益田这样的年轻人,关口似乎多少也会变得威风一些。益田摇晃着长长的浏海,「喀喀喀」地笑了: 「那扛下这小孩子跑腿任务的两人又怎么说?是小孩子吗?看起来不像呢。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不拒绝?」 「我是……呃……」 我实在是不敢推说自己有事。 相反地,关口以他一贯的含糊声音说: 「可是我们不来的话,就没人转达常信和尚的事了。又不能打电话委托吧?要是接电话的是榎木津本人,他一定根本不听人说话。」 唔,说的也是。 「常信和尚啊,真怀念呐。」益田说着,摸了尖细的下巴两下,「话说回来……这真是奇妙的组合呐。」 「你说禅寺跟美食吗?」 「这也很奇妙……不过更奇妙的是你们两位呀。」 我和关 口面面相䝼。益田看到我们这样,再一次坏心眼地笑了: 「只要一个人来就够了,不是吗?而且你们本来毫无关系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我们是昨天认识的。这无关紧要吧?」 老实说,是我将原委告诉关口,硬拜托他带我来的。 这件事好像原本是要拜托榎木津的。唔,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事情与作祟、因果报应无关,本来就没有祈祷师出场的份,以一般常识来看,应该是要委托侦探的案件才对吧。 然而昨天榎木津没空,常信又只有那段时间有空档,迫不得已,只好由中禅寺和关口代为聆听详情。我会在场,只是意外的发展。 可是关口完全没有说明我同行的理由。他是有什么打算吗?还是懒得说明?或者是忘记了?我无法判断。 益田笑得更坏心,「这简直就像两大明星同台演出嘛。」 「这什么意思?」 真的,这什么意思?意思是我被拿来跟这个人——关口相提并论吗? 「这种情况,岂不是会教人犹豫究竟该捉弄哪边才好吗?」益田贫嘴地说。 关口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 「什么捉弄哪边?你这家伙,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我真是看走眼了。你跟你的雇主真是愈来愈像了,而且像的全是些坏地方。」 「这我多少是有点自觉啦,不过呀……」 「不过什么?」 「您两位……怎么说,是叫同病相怜吗?嗳,请节哀顺变。」 益田向我们鞠躬。真的……这什么意思? 我还在扭扭捏捏地胡思乱想时,益田一下子就改变了话题,「可是这真是件怪事呢。」关口也没怎么在意的样子,马上就切换过来,「很奇怪吧?」 他远比我习惯这场场面。 搞不好我的地位比关口更低。 「常信和尚不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他毕竟在那种地方待了十八年之久。而且我也没想到那座寺院就是现在美食家之间大受好评的药石茶寮。京极堂还是老样子,万无一失,似乎当场就了解状况了,但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吧?再说,光听常信和尚的描述,我的脑中只能想像出一座偏远乡下的破草庵。」 「那么,那个说是常信和尚的同期还是旧识的人,就是现今掳获众美食家味蕾的布施山人了?」 「不,布施山人应该是那个人的父亲吧?据我听说,布施山人似乎年纪非常大了……」 药石茶寮——听说这是根念寺现在的称呼。 既然叫茶寮,表一不它不是寺院,而是类似料亭的地方。 可是若说根念寺废寺,在原来的地点盖起了料亭吗?似乎又有些不同。药石茶寮好像位在根念寺的土地里,换句话说,它是寺院设施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 不过我倒是听过名字,但也仅止于听过,不是很清楚。倒是关口,他似乎知之甚详,我回去问了一下,近藤意外地也知道得很详细。 据说药石茶寮会使用平常难以获得的高级食材,请超一流的厨师做出极尽奢侈之能事的料理,让顾客在仙境般的环境中优雅地用餐,类似于会员制的高级料亭。当然,据说价钱也贵得吓人。近藤说,就算我们平民百姓工作个几十年,八成连一道前菜也吃不起。 在这个到处都有人三餐不继、在饥饿中喘息的年代……竟会有这样不得了的地方。 近藤为我说明,药石茶寮的灵感似乎是得自过去北大路鲁山人※在山王台开设的星冈茶寮。 (※北大路鲁山人(一八八三~一九五九),京都出生的陶艺家,原本学习日本画,后来对篆刻、料理、陶艺发生兴趣,一九二五年在东京开设会员制高级料亭星冈茶寮,成为著名美食家。) 这个星冈茶寮我当然也不清楚,但鲁山人这个怪人的事迹,以及星冈茶寮原型的美食俱乐部之名,我也曾经听闻。 那是个成立于大正末期的超级美食组织。 不过星冈茶寮重视严选食材、大胆的烹调法、容器与摆盘等,将一切心血倾注于纯粹追求极尽奢侈的美食,相对于此,药石茶寮就如同它的名字——不过这部分我听了也不懂——是以禅心为中心。 根据中禅寺说明,药石指的就是禅寺的晚餐。 听说禅的修行中,饮食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负责炊事、被称为典座的僧侣,也将其视为一项重要的任务。 的确,像是精进料理※、怀石料理※,与寺院有关的料理其实还不少。 (※即素食料理,取佛教中精进的思想而得名。) (※起源于禅寺修行时用来暖腹的怀石,指用来稍微垫一下胃的简单料理,后来转变为菜式繁复精致的高级料理。) 听说京都的普茶料理※,也是起源自万福寺。宗派好像不同,但万福寺也是禅寺之一。看来禅寺与料理,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况且和食料理中对于素材的看法和烹调法等等,根干就是源自于禅食……好像是如此。 (※江户初期由中国黄檗宗传入、转化而成的素菜料理。) 就算知道这些,说到在寺院吃饭的情景,我只能想到丧礼守灵夜的场面,想像力真是贫乏。 可是近藤说,药石茶寮并不是一家只有充满线香味的精进料理的店。逭部分宗教上如何解释,我完全不懂,不过听说鱼、有时候甚至是兽肉,都会出现在餐盘上。 在吃得到炸肉排和牛排的现今昭和时代,不吃兽肉的人应该是少数,但只论僧侣圣职者的话,遵守戒律的人不是应该比较多吗?——近藤这么纳闷,我也这么想。或许有些人会躲起来偷偷吃肉,但明目张胆地在寺院里杀生做料理,岂不是太不成体统了? 关于这一点,关口为我说明了。 药石茶寮的料理,一是怀石,二是药膳,三是江户料理。 所谓怀石,指的正是一般世人所说的怀石料理,不使用任何腥臊之物,是精进料理。 而药膳则是使用生药、中药等具有药效的食材的效能料理,原本好像是中国料理。这种料理只要有药效,什么都能入菜,所以也不同于肉料理、鱼料理。 问题是江户料理。 江户料理指的究竟是什么?据说似乎是透过古老的文献,研究江户时期流通的调理方法,尝试使其复活。似乎有不少记载这类烹调法的料理指南书流传下来,但当中许多技法已经失传,药石茶寮就是忠实地将其复元,提供给客人。然后…… 江户初期,日本人似乎是嗜食兽肉的。 食畜牲肉的只有红毛佬——这似乎是江户后期以后的常识。这么说来,连民间故事都有狸子汤登场了。虽然我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但从山猪锅、鹿料理、生马肉片等料理来看,有许多兽肉料理似乎都有古老的历史。 所以……药石茶寮也有兽肉料理。 有这种禅寺吗? 当然,那里——根念寺现在也还保持着寺庙的外观,但几乎没有寺院的功能,宗派上也是无所属——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称呼才正确,总之它与其他寺院之间的本末关系好像完全断绝了。换言之,根念寺虽然是寺院,但被当成与本山无关的其他宗派的寺院了。因此最近才刚回归本山的常信和尚完全无从得知它的状况。 解除本末关系,是在战后不久的事。 看来那个时候开始,根念寺就已经在私底下举办这类高级餐会了。茶寮本身是在五年前成立,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话说回来,昭和二十三年,那是个惨烈的年代。竟然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这样的店,真是教人佩服。像我,当时别说 第四番 五德猫 玫瑰十字侦探的慨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步同 录入frente ◎五德猫———— 有七德舞中忘二舞者 人称五德官者 此猫亦忘何事否? 于梦中思于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注:《徒然草》中提列,《平家物语》的作者信浪前司行长因忘记「七德舞」中的其中二舞,被人戏称「五德冠者」,行长因愤而厌世隐居。) 1 「喏,你看,这举的不就是右手吗?」 近藤一脸满足地说,把那张熊也似的脸转向我。 满睑大胡子。 「怎样?看起来难道不像这样吗?」大胡子男几近咒骂地说道,握起右手举到脸旁,摆出和摆饰物相同的动作来。 近藤长了满脸粗硬胡子,头上缠了条手巾,身上穿着绵袍,脚下趿着衬牛皮的竹皮草履,一副盗贼模样。所以即使体型本身非常相似,看起来依然不像只猫,至多像狸猫,不,还是像头熊。 近藤背后的地上是为数惊人的成片招财猫,大中小应有尽有,约莫有两百个之多吧。 近藤就站在它们正中央,摆出相同的动作。大批招猫由于风吹雨打,每一个都变得灰头土脸,而近藤也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那画面看起来就像隐神刑部狸猫※率领着它的八百八狸猫部下在同时敬礼。 (※伊予国松山传说中的妖狸。据说松山地区的狸猫有八〇八只之多,其头目就是隐神刑部狸,拥有四国最强大的灵力。) 「知道了啦,知道了啦,收起你那个动作啦。」 我极尽厌恶地摆出倦怠感全开的表情,牵制近藤。再继续让他顺着竿子往上爬,我可吃不消。 虽然我的臭脸反正不会有屁用。 不出所料,狸猫头目更加猖狂起来地说,「怎么样?明白了吗?」 「再明白不过了。我的朋友,全日本首屈一指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有岳大师的渊博知识,实在让我甘拜下风,五体投地。我这个浅学无知的制图工,在近藤大师面前,也只能如同秋天的稻穗般,深深地低头行礼——怎样,你满意了吗?」 「不。」 近藤交抱起胳臂。 这次看起来像个达磨不倒翁。 「本岛,我啊,并不是为了启蒙我浅学无知的总角之交,才大老远跑到世田谷这儿来的。当然,我也不足想来参加拿米来区民大会※。」 (※一九四六年五月十二日,因战败后的粮食匮乏,世田谷举办「拿米来区民大会」抗议民众成群结队,前往皇居游行。)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骚动了耶。那个时候你根本还没有复员回来吧?」 这家伙真随便。——或者说,真挖苦人。受不了,外表豪放不羁,骨子里头却这么阴险。近藤接着又说了什么「我家代代都是净土宗,这家寺院是曹洞宗,所以我也不是来参拜的。」 「好了……本岛先生,那么我俩为何会身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你有够罗嗦的。我买就是了。我去那里的摊子买给你,你等一下吧。顺便还奉送护身符给你,好吧?」 「福钱,是吗?很好,钦准。」 近藤这才总算露齿笑了。 我啧了一声,往大门前面的小摊子去。 事情的源头,要追溯到约十天以前。我因为一些阴错阳差,被卷入了一桩与美食有关的国际美术品盗卖事件——我私下称之为山颪事件——在一场大骚动之后,事情告一段落,我才刚重新恢复日常生活,这事又接踵而来。 事件结束,我的身分从那个侦探的手下,重又恢复为一介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 同一时期,我的总角之交,也是邻居的连环画画家近藤,总算从他热爱的古装剧饱受抨击、最后惨遭腰斩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百般委屈地画起画商委托的侦探剧连环画。 标题决定为《神妙侦探帖》。 白面贵公子私家侦探梦野塔十郎,带着助手新之辅少年一起痛快消灭恶势力的劝善惩恶武打剧——预定是这样的内容。 我真心觉得这听起来很有趣。 因为过去近藤所画的连环画,净是些妓女遭到拷问、武家千金遭到活埋等等,剧情曲折离奇的古装剧。而且近藤的画风写实得连我看了都觉得不忍卒睹,更别说是连环画的儿童观众了,看了绝对会哭出来,保证会被吓哭。所以这新的路线是正确的——我要三如此称赞近藤。 然而故事毫无进展。 即使对他又哄又骂,软硬兼施,故事也完全没有进展。 一下说什么不会画手枪,一下子说什么不会画汽车,每画张,每涂一笔,手就停滞下来。 然后,荷包见底了。 连环画是靠日薪糊口的工作,不管画得再好,剧情有多精彩,都没有关系。少画一张,就少一张的收入,就是这么回事,拖太久就会被开除。简而言之,连环画画家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能够稳定量产的技术。 画商也根本不是想要什么优秀的作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连续不断地画,受欢迎就尽量拖,不受欢迎就变更为受欢迎的路线__——这样的灵机应变,才是受欢迎的秘诀。这种事就连门外汉的我都可以轻易想通。连环画画家必须像艺术家般专心致志、像工匠般银货两讫、像流行小说家般稳定量产。然而近藤却像文学家般苦恼、像巨匠般考究、像艺术家般陷入创作空白期——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近藤整个人累垮了。饥饿与身体不适发挥相乘效果,近藤终于发起烧来。他染上了不合时节的流感。近藤睡了三天,荷包全空了。而每星期的假日和休半天的日子都来帮忙近藤画图赚零用钱的我,也失去了副收入的来源,深感困扰。 然后…… 就在一星期前的星期日……变得憔悴了一些的近藤一大清早就来找我。可能是扯了自己的头发吧,近藤的头变得好似石川五右卫门※般蓬乱稀疏,说着,「这是我最后一点钱了。」把一枚硬币塞给了我,睁着充血的眼睛唐突地说了: (※石川五右卫门(?~五九四),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 帮我买吉祥物回来…… 我愣住了。 ——吉祥物? 我禁不住反问,以为近藤终于神经错乱了。 近藤一脸严肃地说,「只要是能招福的东西,什么都好。」接着他这么说了: 要拿这钱填饱肚子很容易…… 可是肚子一下子又会饿了…… 饱足感顶多只能维持半天…… 他说的是没错。 食物只要吃掉就没了。 就算肚子饱了,不工作的话,空掉的荷包也不会再胖同来。 话虽如此,就算去买什么吉祥物,钱包八成也是不会变胖的。都是一样的。不,吉祥物甚至无法填饱肚子,反倒是亏了。 看来近藤是抱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认为被逼到绝境的话,即使是讨厌的工作也做得下去。确实,把硕果仅存的钱全部用光的话,就没有后路了,如果不想饿死,即使不情愿也得工作。 那样的话,还是吃点什么吧——我主张。 不吃迟早会死,死了也甭工作了。 这种情况,先吃点什么,然后工作,才是最具建设性的态度吧。不管拿去买什么,把钱用掉的状况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买吉祥物还是买芋头,都一样是来到了悬崖边。 我这么说,近藤却说他觉得就算填饱肚子也不会浮现出什 么好点子。 吉祥物虽然填不饱肚子…… 却可以激发人心啊…… 近藤接着这么说。 看来他也不是相信吉祥物的庇佑。靠着吉祥物激起干劲,着手工作,然后荷包就会渐渐饱足,这样一来,肚子也能够跟着饱足,顺顺当当——唔,好像是这样的逻辑。 ——教人似懂非懂。 非懂似懂。总之,连我都被搅混了。 结果我招架不住朋友那尽管悲怆却显得逗趣的、宛如恳求的粗犷瞳眸,出门买吉祥物去了。 我犹豫了。 因为是这季节就买竹耙子※,太平凡了。每个人都会买。从经验上来看,买竹耙子绝对会被嘀咕。可是近藤也没有虔诚信仰什么的样子,给他特定寺院神社的符咒又很怪。买护身符也有点不太对头吧。 (※在竹耙子上装辨有面具、假金币等等的吉祥物。取耙子可以耙来许多东西之意,保佑招来幸福和财运。原本为十一月酉之日各地的鹫神社所贩卖。) 再说又不是要许什么愿,买尚未点眼开光的达磨不倒翁也很奇怪。 我一筹莫展,请教店员,店员介绍这是避疱疮的、这是避盗难的、这是防火的、这是求良缘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有某些庇佑。结果我考虑再三,最后…… 我买了招猫。 是招福的。 多么单纯明快的吉祥物啊。 ——再妥贴不过了。 我这么以为。然而我错了。 我把招猫递出去,结果近藤瞪大了眼睛,歪起了脖子。 然后他把猫从头到脚给细细端详了一遍,说: 喂,你买错啦…… 我问买错什么,近藤居然胡扯说什么这不是招福的猫。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应该。 说起来,招猫不招福,那要招什么;如果这足会招来福气以外的东西的怪猫,寺院神社才不可能煞有介事地拿来贩卖。我激动地回嘴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近藤便整脸写满厂不平地说: 「你自个儿看看,这举的可是左手耶……」 我哑然失声,近藤又说,「不行,得是右手才行。」把我特地为他买来的招猫给扔到他从来不收的懒人床上去了。 我…… 狠狠地闹起别扭来。 我就是可怜我饥贫交迫的老友,才会答应他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大老远去到街上,买回这大吉大利的神猫来。然而他却挑三捡四,多么地不讲理,多么地忘恩负义…… 说起来,近藤应该只要是吉祥物,什么都好,那么不管我是买木屐还是买丁字裤同来给他,他都该感激零涕地恭敬拜领才是道理。 再说,店员完全没有提到招猫还有种类之分。对于其他的吉祥物,店员都一一详尽地说明宣传效果,然而对招猫,却只说有围兜的贵一点,有座垫的更贵而已。而且我记得店里的猫全都举着同一边的手。那些家伙就像水手一样,姿势整齐画一。我没看到有半只猫是举另一只手的。 根本没看到。 因此我大力主张。 主张说招猫才没有种类之分。 没有左也没有右。要举左手还是举右手,一定是看做的人高兴。不,那八成是规格品。所以一定都是举左手的。 然而…近藤受不了地说,「你是当真不晓得吗?」然后他卯足了力气擤了一泡鼻涕,瞧不起人似地瞥了瞥我,说: 我说你啊,这可是招客人的猫啊…… 据近藤说,举左手的猫是招客猫,举右手的才是招福猫。我买来的猫的确是举左手的,如果近藤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就是招客猫了。「没钱又发烧工作又没进展的这种非常时期,再有客人找上门来,你是要我怎么办啦?」近藤歪起脸说。 我闹别扭闹得更凶了。 好吧,或许左右真的有别。或许举左手的猫是保佑招到客人的。或许是这样好了。 就算、假设真的是这样好了,那又有什么不可以了? 只要有保佑,那不就好了吗?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客人就是福气嘛。 那么在一般家庭中,就应该纯粹地把它当成招福来看才对…… 我这么说。 可是近藤不退让。 他说规定就是右是福,左是客,这是没有互换性的。据近藤说,客也可以说是人,换言之,右是福德,左是人德。确实,人德跟福德是不一样的。人德有时候可以带来财富,但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 并非只有富贵才是福。 例如说,做顾客生意的人开店的话,他的人德有可能就这样直接为他带来财富,但也有不会带来财富的人德吧。仔细想想,有人德的人是不会执著于金钱的。同样地,也是有除了致富以外的福德吧。 那么福德就不能与财富画上等号,招来人潮或吸引福气,虽然也是有可能致富,但邢终究只是结果的一种罢了——也是可以这么看吧。 我问是小是这么回事,结果近藤又否定我的意见说,「不是啦,不是那样的啦。」 右手是钱啦,钱…… 近藤用姆指和食指圈出个圆形。 举右手的猫啊,麻烦的细节省略不提,就是招财啦,是再直截了当不过的吉祥物了——近藤兴高采烈地说。 ——这家伙怎么搞的? 看起来……他根本完全恢复了。悲怆感也消失到几霄云外去,莫名其妙地连贪念都冒出来了。不,贪念都满出来了。 ——真是个俗物。 近藤这家伙,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俗物。 我益发感到荒唐,所以懒散地说,「随便怎样都好吧。」近藤却顽固地不退让,任性地胡说起什么,「我可是拿我压箱底的宝贝钱去买的,我可不妥协。」 可是我也一样不愿退让。 所以我坚持说根本没那种规定。那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谁决定的?有根据吗?近藤说有根据,伸出右手,答道,「拿钱跟收钱的都是右手呀。」我回说,「那是因为你是右撇子。」近藤更反击说,「这可是我过世的祖母告诉我的。」 然后我们打了个睹。 是个古怪的赌注。首先,我负责近藤一星期的伙食。近藤则任劳任怨,这个星期之间就算是硬逼着自己也要画出连环画来,在周末之前攗到一笔钱。这是我们两方的条件。然后我们各自寻找可以证明自己说法的凭据。 一星期后一决胜负。 如果我的意见正确,近藤得把刚赚到手的钱就这样全数交给我。而如果近藤的主张才是对的,我不仅拿不到一文钱,还得买一只那佩什么举右手的猫奉送给近藤——这就是赌注的内容。 近藤工作了。就算是这么愚蠢的赌注,只要意气用事起来,也是工作得动的。说什么画不出来,结果说穿了就是一个字:懒。我这一星期之间,早晚努力做饭,勤奋地送到邻家去。 然后今天,为了揭晓这场古怪赌注的胜负,我们特地来到了世田谷豪德寺。至于为什么是豪德寺…… 四处打听之后,我获得了豪德寺足招猫发祥地这样一则非常有意思的情报。情报来源是一个叫青田太辅的轻浮中年男子,他在我任职的工程公司担任会计。 据青田先生的说法,那座寺院似乎甚至被称为猫寺,里面奉纳的绘马※全是招猫图案,境内甚至有座猫塚,境内摆着大量的招猫。我们认为如果那里真的就是招猫发祥地,应该会有一两个起源传说,那么关于猫举起来的手,以及它所保佑的是什么,应该也可以获得正确的答案。如果豪德寺真是招猫发祥地,只要询问住持,一定可以得到答案吧。然而, (※奉纳在神社寺院里,问以祈愿或答谢的画板。源自于过去奉纳活马的习俗,故图案多为马。) 根本用不着问。 豪德寺的猫,每一只举的部是右手。 举的全是右手。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密密麻麻一整排的大绘马,上面画的猫也仿佛嘲笑我似地,全都举起右手来。加之大门前的花店前还设有卖招猫的小摊子,那里也都是举右手的招猫云集。 我哑然失声,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些猫,顾店的老婆子连问也没问,就自顾自地这么说了起来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唷…… 看看它,举右手唷…… 跟其他的不一样唷…… 是招福德的猫唷…… 在这个阶段,胜负已尘埃落定,但脸色已经完全恢复红润的近藤惹人厌地竟默默不发一语,悠然踱到境内,无言地走到众猫前面,把那两百只的猫浏览了一遍之后,得意洋洋地把那张大胡子脸转向我…… 说了那声「喏,你看。」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我无法释然,但输了就是输了。 总觉得我因为好强,大亏了一笔。早知如此,就买达磨不倒翁,或是乖乖地从俗买个竹耙子交差就好了。 我有点呕气地穿过大门,来到那家教人愤恨的小摊子前。我一来到正面,顾店的老婆子又殷勤地说起跟刚才一样的话 「招福气的招福猫儿唷。看看它,举右手唷。跟其他的不一样唷。是招福德的猫唷…」 ——刚才听过了啦。 我自暴自弃,问了句找碴般的废话,「这真的会保佑吗?」 「哦,谢谢惠顾唷。」 根本没在听。 别说是回答了,老婆子还指着商品,反问我要哪个。 「欸,这边的是土偶,这边是陶偶。两种都非常灵验,大吉大利哦。」 仔细一看,猫的确有两种。 肚子上写着招福的是土制的,画个圆框里头写着福字的是陶制的。 两种都是白猫,土制的画有红色的项圈。 「这两种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这边的是土偶,这边的是陶偶。两边都是灵验的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的属下唷。招福观世音菩萨大人是这里的本尊唷。只要祭拜这些猫,马上就可以招到好运唷。」 「为什么……是举右手?」 「举左手的是招客,是做生意的人买的呀。这边的猫是举右手的。」 她好像不知道理由。 每一只猫的长相都不太一样,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因为我觉得既然要买,至少要选个漂亮的。 结果我买了两个土制的。我会选土制的,不是因为比较便宜,而是觉得土制的比较可爱。会买两个,不是要给近藤两个,而是也买了自己的份。当然,脸画得比较可爱的是我自己的。我得请这只猫无论如何都要把我散出去的财给招回来才行。 我一手拿着猫,再次穿过大门,马上就看到近藤了。 近藤站在招猫旁边的石碑前,好像在和一名僧侣谈话。 我登时想起落语※的《御血脉》※这则故事。是近藤那张有如五右卫门的脸孔与寺院这样的景观组合所带来的联想吧。 (※落语近似中国的单口相声。) (※善光寺有颢叫做「御血脉」的印章,只要支付净财百定,盖个章,无论犯下什么样的滔天大罪,都可以前往极柴净土。由于「御血脉」流行,窖得地狱门可罗雀,于是阎魔大王召开会议,一个聪明的鬼卒提议让下地狱的盗贼亡魂去偷来「御血脉」,结果大盗石川五右卫门雀屏中选。五右卫门领命前往善光寺,顺利偷到「御血脉」,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利用「御血脉」,自个儿前往了极巢净土。) 他该不会被误认成小偷了吧?不,近藤的话,很有可能哦——我还冒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想法,但遗憾的是,在我走到之前,僧侣已经行礼离去了。近藤兀自点着头说着,「这样啊,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拿去,保佑了你一星期的劳动报酬跟白吃白喝的伟人猫神。」 近藤接过猫之后,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说着,「什么白吃白喝,说得真难听。」但仍一脸高兴地把它收进了怀里。 「把人说得像骗吃骗喝似的。」 「你不就白吃了人家一星期的饭吗?」 「那是我赌赢了。不管那个,本岛,我问到这座寺院的由来了。这里啊,是井伊的菩提寺※呐。」 (※菩提寺为一家祖坟所在之寺院。) 「什么今一?」 没听过。 「就井伊啊,井伊。」近藤说着·往本堂走去,「你连樱田门外之变※,都不晓得吗?你不会说你连井伊直弼都不认识吧?」 (※一八六〇年幕末时期,一群尊王攘夷派志士因不满幕府大老井伊直弼未获天皇敕令而签定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以安政大狱弹压反对浓等各种作为,于樱田门外将其暗杀的事件。) 井伊直弼我还知道。是近藤自己发音不好。 「那是怎样?井伊直弼葬在这座寺院吗?为什么那样招猫就非举右手不可?」 「不是直弼啦,是他的祖先。是和家康一起经历伊贺行※,立下彪炳战功,成为初代彦根藩主的井伊直政的儿子,代替体弱多病的长兄成为二代藩主的井伊直孝。」 (※伊贺行指徙畿内前往东舀时经过伊贺国的路线。一五八二年,织田信长于本能寺遭明智光秀杀害时,德川家康正率领诸亲信重臣于大阪堺地游览,为避免在混乱中被明智军袭击而致使德川家全军覆没,经伊贺国匆促赶回领国三河之冈崎城。) 「这又怎么了?」 完全摸不着头绪。 「你说那个直孝的墓地在这里吗?那太奇怪了吧?如果他是彦根城主,一般不是应该葬在彦根吗?」 「配线工就是这样,教人伤脑筋。」近藤说出职业歧视的发言来,「这一带啊,是江户近郊的井伊家领地啦。」 「什么近郊……这里不是东京都内吗?」 「以前又不是。以前哪有都还是区啊?井伊直孝他啊,遵照德川秀忠的遗命参与幕政,从宽永※十一年一直到他过世的万治二年※,都一直待在江户城御府内※。你不知道吗?」 (※宽永为江户时代年号,一六二四~一六四四。) (※万治为江户时代年号,一六五八~一六六一。) (※御府内指江户时代以江户域为中心的下区,约为品川大木户、四谷大木户、板桥、千住、本所、深川以内的范围。江户地图上这些地区以朱线框起,故也称御朱引内。) 我不知道。我是小知道,可是…… 「邪又怎样嘛?」 「嗳,你听着吧。」 近藤住大型猫绘马正下方的大岩石坐下。 「这座寺院啊,以前是一座又穷又破的寺院。」 「看起来不像啊。」 「就跟你说是以前了啊。然后呢,年老的住持秀道和筒,独自一个人守着这座寺院。那个住持养了一只白猫,非常疼爱。」 「连自己都快喂不饱了,还养什么猫啊?」 「这就叫慈悲心啊。」近藤双手合十说,「他与猫儿分食着仅有的一点粮食,勉勉强强地过日子。甚至宁可自己少吃一些,也要喂养禽兽活下去,这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情操,对吧?秀道和尚绝非泛泛之辈啊。然后呢,这个和筒有一天这么对猫说了:如果你也知恩义,就招来一些果报吧……」 「这太现实了吧?」我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心 情很不好,「这类布施,不是应该不求回报吗?要求报答不算违反佛道吗?」 「就算是僧侣,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嘛。」近藤见风转舵,「不吃就会死,死了就不能工作了,本岛,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呢。和尚也是一样的。死掉的话,岂不是就不能宣扬佛法,也不能祭祀佛祖了吗?说起来,如果和街死了,谁来供养寺院墓地里的死者啊?嗳,这要不是和尚,应该不会叫人报恩,而是会说:还不了的话,就拿肉体来还吧。」 说得简直像江户时代的高利贷。 「猫要怎么拿身体报恩啊?把猫卖到吉原花街去吗?」 「不是啦,一般当然是吃猫啊。」 「一般人会吃猫吗?」 「当然会啦。猫可是叫做陆河豚,很鲜美的。说起来,就算这么跟猫说,猫也不可能会报恩嘛。猫这种生物啊,就算养了三年,也三天就忘恩了。而且猫就算给它金币,也不懂得价值※。猫就是这种畜牲啦。」 (※日本有一句谚语叫「给猫金币」,比喻不懂价值,暴殄天物。) 也是,既然是对动物说的,一定只是玩笑话。 「岂料万万想不到,」近藤拍了一下膝盖说,活像个说书的,「这只猫啊,居然感恩图报了呐。」 「简直像白鹤呐。」 说到报恩,那当然是白鹤了。 「是啊,一般来说,猫都是报仇的。从锅岛的猫骚动※开始,佐贺妖猫、有马妖猫等等,咒杀仇人一向是猫的拿手好戏。岂料万万想不到……」 (※传说肥前国佐贺藩二代藩主锅岛光茂时,家臣龙造寺又七郎不小心触怒主公,遭到斩杀,又七郎之母遂向所养的猫倾吐怨恨之后自杀。猫舔了母亲的血,化为妖猫对城主作祟,最后家臣小森半佐卫门消灭妖猫,拯救了锅岛家。) 「猫报恩了是吗?怎么报?」 「猫招来了福。」 近藤再次握起右手,摆在脸旁边做出招手的动作。 是熊。 招熊继续说道: 「你想像这座寺院门前的路……我想大慨是这前面坡下的路吧。那里啊,正好那位井伊扫部头※直孝大人路过了。」 (※扫部头为扫部寮的长官,负责宫中活动时的布置以及殿中的清扫。) 「我没办法想像随随便便就有武士路过这附近啊。又不是卖金鱼的。他是个权高位重的武士吧?」 「别管那么多,想像就是了。他是个地位不凡的武土,所以是骑马。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唔,这一带是森林嘛,八成是去猎鹰之类的回来吧。结果啊,一只白猫突然冒了出来,像这样……」 「就叫你别模仿猫了嘛,近藤,你那看起来根本是熊还是狸猫在搔耳朵嘛。」 「没礼貌!」近藤生气了。 「我只是照实说呀。不管那个,你是说猫招来了那么了不起的人物吗?」 「如果是人胡乱招贵人,视情况可能会被当成无礼,当场斩死,可是猫是动物嘛。直孝大人有点累了吧。他在猫的招请下,来到这座寺院,于是和尚便说,难得大人大驾光临,请暂时歇脚再行吧。一问之下,大人竟说是猫把他给带来的。和尚吃了一惊。然后,唔,就请直孝大人进了本堂,奉上薄茶。」 「你知道得真清楚呐。」我说,近藤答道,「这寺院以前很穷嘛。」真是天花乱坠,信口雌黄。 「然后呢,嗳,和尚心想大人可能觉得无聊,便向他说法。唔,和尚会做的也只有说法跟念经了嘛。没想到和尚的说法十分引人入胜。直孝大人心想这和尚外表虽然穷酸,却说得头头是道,不想此时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又是阵雨,又是落雷,真不得了。如果没有猫把自己招进寺里,主公大人现在一定淋成了落汤鸡。直孝大人大为惊奇,心想这真是天缘奇遇,便皈依了秀道和尚,从此就把这里定为井伊家的菩提寺,寄赠田地等等,大加厚遇,嗳,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猫招来的福气吧。 「那么那只猫怎么了?变妖怪了吗?」 「怎么会变妖怪?哦,听说这座寺院以前叫做弘德寺,然后万治二年直孝大人过世,葬在这里的时候,得到他的法名豪德天英久昌院的一部分,改名为豪德寺,直到今天,就是这么个情形吧。猫呢,嗳,死了吧。」 「死掉变妖怪了吗?」 「就跟你说没变啦,就是普通地死掉了。那只猫的墓地,听说就是那座满是招猫的石碑。叫做猫塚。」 说到万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呐——近藤说,盘起胳臂。 「你的同事告诉你这座寺院是招猫发祥之地,这个情报是正确的呐。」 「是吗?」我总觉得无法信服,「那……为什么这里的猫是举右手,其他地方的猫是举左手?」 「那当然是……」近藤把头左右各弯了一下,「因为这里的猫是右撇子吧。」 「喂,难道这里以外的猫都是左撇子吗?这太奇怪了。」 「别输不起啦。」 「不是啦。这根本不成解释啊。」 我再一次望向猫塚。 有人影。 刚才应该没有人的。 两个人影蜷着身子,看起来像是来上香的。 猫塚后面是墓地,我以为是来扫墓的,但看来似乎不是。 人影——好像是女人——似乎是在拜猫塚。近藤好像也发现了,说着,「那是在做什么?」 我看了一会儿,影子之一忽然站了起来。 不出所料,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暗橘色和服,绑着围裙,而且和服袖子也用带子绑了起来,打扮得就像个旅馆女佣。可是只有发型看起来是西洋风,我难以判断与那身装扮搭不搭配。 那个小姑娘转向仍然蹲着的另一个影子,滔滔不绝地说起什么来。 从她搁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的姿势,还有看似温柔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安慰对方,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能说不像是在责备对方。 我会这么感觉,似乎是因为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听不出内容,但看得出劲道十足。如果是在安慰人,应该不会是那种连珠炮般的凌厉语气。 蹲着的人——这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服装,但远远看过去的印象,感觉更要朴素几分,年纪也比小姑娘要年长一些。直到那名女子站起来以后,我才发现看起来会像那样,应该是发型的缘故。 「她们是哪家客栈的女伙计吗?」这话从近藤口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在演古装剧。「好像……出了什么非常古怪的事呐。」 「喂,你听得到哦?」 「你听不到哦?」近藤露齿问道。 「很远耶?」 「那姑娘声音不是很大吗?是听不到全部,可是内容非常古怪呢。什么猫作怪啊、母亲被掉包的。」 「母亲被掉包?」 什么跟什么啊? 「什么叫母亲被掉包?」 「我哪知道啊?可是感觉很有意思呐。喂,你过去打听打听。那个女伙计好像伤心欲绝,可是女孩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应该不打紧。」 近藤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两名女子说。 「女孩?……她们是母女吗?」 「喂,哪有那种可能啊?一个顶多二十七八,另一个才二十出头吧。哪有这种母女的?」 如果近藤说中了,是没这种母女吧。 近藤很擅长目测别人的年纪。 我这个盗贼风的朋友活像日本駄右卫门※似地,威风凛凛地戳着我说: (※日本驮右卫门是日本知名盗贼,也是歌舞伎戏码《 青砥稿花红彩画》中五名知名盗贼之一。) 「喏,快去。能在这里相逢,也算是一种缘份啊。」 「缘份?要说这种话,连都电都不能搭了。在车厢里头,别说是衣袖相拂了※,根本是衣袖相挤了,紧贴在一块儿了,哪有这种挤成寿司盒似的缘份啊?况且说起来,我们连袖子也没擦到,哪来的缘份啊?」 (※日文俗话说,与陌生人衣袖相拂,也是他世修来的缘份,意近萍水相逢也是缘、百世修得同舟渡。) 「别在那里强词夺理了。」 「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总而言之,光是目击到、稍微耳闻到、才不会产生什么缘份。再说就算有那么一丝丝半丁点儿单薄微弱的缘分好了,即使是这样,为什么非是我去不可?有兴趣的人是你耶?反正你一定是想要拿去当成连环画的题材……」 我在说话的当下,两人也渐渐朝我们这里走来。我忍不住躲到近藤背后。 姑娘的大嗓门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看你啊, 还是找个侦探商量下吧, 是叫榎木津什么的吗? 「榎……榎木津?」 我大声惊叫。 2 「所以说,它的右边就是人家工作的店呀。不好意思唷。」 小姑娘——奈美节噘起嘴巴说。 这里是太子堂※的甘味店。 (※寺院内祭祀圣德太子的祠堂。) 「那么,隔着那条路的左边,是这位……」 「是的。」另一个女子——梶野美津子答道。 「说到涩谷圆山町,那儿是花街呐。」近藤说,「是明治末期,受到摊贩大量出现影响,从道玄坂移过来的。市电和玉川电车通车后,涩谷一下子成了闹区嘛。」 近藤用他那张看不出究竟活了几年的脸,怀念过往似地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人家不晓得啦。」阿节说,「不好意思唷,人家出生后连二十年都还没过嘛。人家是昭和儿童呢。重点是,我们的关系,你们真的弄清楚了吗?」 「呃,清楚是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姑娘真是呱噪。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正对面的阿节。 她整个人十分娇小,小而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并不特别花佾,也不特别漂亮或特别丑,算是很普通的相貌,脸孔却不知为何十分抢眼。 ——该说是娇媚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中华荞麦面店的碗公上常画的中国儿童图案——辫发圆脸的那种儿童。 明明也没那么像。 两相对照地,坐在旁边的梶野美津子几乎是不发一语。 在阿节宛如地毯式轰炸般的舌锋之间,她只是略低着头,「嗯」,「欸」地应声而已。听说她二十九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年纪更大。也不是显老,只能说是朴素。阿节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梶野美津子连一点华美的地方都 可能有什么内情吧——我是这么想。 不管怎么样,近藤所推理的她们两侗的年纪,几乎都说中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特技。明明只是从那么远的地方瞄瞄,怎么就看得出年纪呢?令人无法理解。 没错……直到刚才,我们都只是在豪德寺的境内远远地观察她们俩而已。然而现在却面对面吃着蜜豆,但这并非我听从近藤的要求,轻薄地向她们搭讪的结果,也并非近藤下定决心,强硬地诘问她们的结果。 不瞒各位,其实是因为我对阿节的某句话有了反应,不小心叫出声来罢了。 理所当然,我们被当成了可疑人土。我们俩是这样一副外表,又是那种地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假日的大白天,像熊又像盗贼般的粗犷男子,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工作服男子两个人厮混在一起,光是这样就够思心了,而且还坐在寺院壕闩偷看妇女,就算被人以为有变态嗜好,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吧。 我想一般女土在看到两个这样的家伙的时候,就会尖叫着逃跑了吧。然而, 不巧的是,阿节并不是这样一个姑娘。 阿节大步朝我们走来,以严厉非常的口气逼问,「有什么事吗?」我吓住了。至于近藤……他先前的威风都不晓得跑哪去了,慌得几乎快口吐白沫,居然把我给推了出去。 阿节看到我们这种态度,可能是更感到怀疑了吧。她一脸凶悍,挥起了手中的束口袋。 然后, 就在那个时候…… 我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因此,嗳,我没有挨揍,嫌疑也洗清了。 可是事情变麻烦了。然后我们落入边吃蜜豆边聆听阿节的遭遇——或者说,那本来应该是梶野美津子的体验才对——的窘境。 「清楚是清楚了,然后怎样?」阿节问。 因为我只说「清楚是清楚了」就沉默下去了。我立刻回道「没什么。」面对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姑娘,我竟然完全退缩了。 听说阿节在池尻一户富豪家中帮佣,本人说她是通勤的女管家。 另一方面,美津子说她是住在下代田一户望族帮佣的女佣,本人说她是婢女。我不清楚在现代自称这样的职业名称是否妥当,至少对于近藤来说,非常易懂。 职业种类虽然相近,但两人毫无共遖点。 池尻与下田代说是邻町,也算是邻町没错,但两人帮佣的地点好像并不是特别近,年纪也相差了将近十岁,出身地也不同。 外貌与性格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富豪家女管家与望族家的自称婢女,究竟是在何处相识的?——近藤的话,应该会在这里下回待续,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连环画。这是现实发生的事。不过就像大部分的连环画在下回待续告一段落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准备好什么特别的续集剧情一样,现实发生的事揭晓开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有两个相关之处。 阿节是通勤上班的,所以并不是住在池尻的大宅子。 好像是她以前住宿帮佣的地方出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再也不愿意住在职场工作了——不过这部分跟正题毫无关系,而且也没人间她——她现在好像寄住在叔母家里。 说开了没什么,阿节的落脚处就在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宅院的后门一带。 因为这样,放假的日子她们会在路上或菜摊子碰见,因此认识了。可是只有这样的话,就只是街坊邻居而已,据阿节说,要有更进一步的亲交,还是需要一点特别的契机……的样子。 契机——或者说另一个相关之处,就是店铺。 阿节的雇主的大富豪好像叫做信浓镜次郎。 这位信浓氏在涩谷圆山町有一家大店,好像是餐饮店,但阿节没有说明详情。 而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听说姓小池——也在圆山町经营同一类店铺。 两家是生意敌手,而且好像持续着相当激烈的竞争。因为再怎么说,这两家店都是隔着一条狭小的巷子两两相邻。面对小巷,右边是信浓氏的店,左边是小池家的店,阿节刚才就是在说明这一点。 「老爷一天会去店里一次,去收钱啊,拿帐册啊,处理一些事情什么的。喏,老爷不是店长,是社长嘛。」 我才不晓得,是这样回事吗? 「老爷其他还有别的公司啊,事业什么的,生意做得很广哦。」阿节说。 富豪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也相当受到老爷信赖呢。我来虽然还不到半年,可是介绍我去的睦子姐满受老爷信任的。不过她辞职了,所以才介绍我去『先前工作的地方,也是接替睦子姐的。睡子姐动 不动就辞职嘛。」 我才不晓得,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睦子姐。 阿节一副「你怎么会不认识睦子姐」的表情。 「那,呃……」 我望向美津子。 美津子只是斜斜地看着阿节。 「哎呀呀,」阿节掩住嘴巴,「美津子姐也常去那家店,去跑腿。喏,美津子姐也都帮佣了二十年了嘛,所以晤,地位跟其他佣人是不同的。」 「帮佣了二十年之久吗?」 那么……她九岁就被送去帮佣了吗? 真的假的? 「不就是二十年吗?算算就是这样啊。」阿节机关枪似地说。 看来这姑娘认定自己知道的事,别人也应该都知道。 「昕以啦,在那样的闹区碰到自己的邻居,我也吓了一跳嘛。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跟我一样是女佣,而且还是隔壁生意对手的老板家的女佣。对我来说,这真是值得金玉的事实。」 「值得金玉?」 「应该是值得惊异的事实吧。」近藤悄声说。 阿节僵了一秒钟,但马上就振作起来,说: 「到这里为止可以吗?」 只要应一声「可以」就行了吧。我无可余何,算是做为确认,总结了阿节的话说: 「唔…所以在相邻的两家竞争店铺各自的老板家帮佣、境遇相同的你们两人就开始变得亲近了,是吗?」 非常简单的整理。用不了几秒,而且还足跟正题无关的内容。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阿节不服地说。 「那么,那位小姐究竟是想拜托那个侦探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啊……你真的是那个侦探的助手吗?」 「咦……呃,差不多啦。」 没错。 我遭到阿节逼问的时候,情急之下撒了个谎,而且还是个非常要不得的谎。 ——我、我是…… ——那个榎木津侦探事务所的人。 好死不死,我居然诈称了一个完全无法挽回的身分。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眉清目秀、身手高强。身居上流,学历傲人。破天荒又毫无常识。豪放磊落又天真烂漫。世上的常识十成十对他不通用。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记住别人的名字,所有的旁人对他而言都是奴仆,不调查不搜查也不推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 对他的赞扬——这可不是唾骂——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像他那样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吧。这我可以断定。如果有比榎木津还怪的家伙,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如果那家伙真的是个更胜于榎木津的怪人,要我倒立着纵断日本列岛都行。 嗳,以某些意义来说,他是个厉害角色,但怪到那种地步,对凡人来说,只是个大麻烦而已。 我在完全没有这些预备知识的状态下,因为亲人被卷入一些麻烦,不小心跑去委托榎木津侦探解决了。那个事件本身算是解决了——虽然那与其说是解决,说被破坏了比较正确——但是从此以后,我完全被那位侦探当成了奴仆。当然,都过了半年以上,我还没有被他记住名字。每次见面,都一定被他耍得团团转,陷入不可收拾的状况。 因为这样,当我耳尖地听到阿节的口中冒出那个名字时,才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么一想,这个谎有一半也可以说是不可抗力的。 再说,榎木津那破坏性的侦探活动,实际上我也帮忙了不少,所以这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有一半是真的——我正要这么想,结果还是打消了念头。 再怎么样,有些谎可以说,有些谎还是不该说的吧。 这么说来,以前我曾被某个人教训为了应付场面而信口开河撒的谎,是最要不得的谎,他说的完全没错。 虽然我参与了侦探活动,但我根本不是侦探助手,而是榎木津的奴仆,所以这依然是谎言。 我穷于回答。 阿节露出古怪的表情。 阿节……大概误会了。 若非如此,就是被舆论给骗了吧。否则她不可能会萌生去委托榎木津这种无谋又小智的念头。我想阿节是对那些恶质的风闻囫圃吞枣了。她是读到了三流杂志之类上头有关榎木津的报导吧。 这个社会比想像中的更要流俗,而且不负责任。社会上对于榎木津的评价,是名侦探。 事实上,每一桩轰动社会的大案件,榎木津皆参与其中。也是因为这样吧,不了解内情的一部分人士,认定这些案件全都是榎木津所解决的。 这显然是个谬误。 榎木津这个人,只会破坏他不中意的东西,根本不会解决什么。榎木津的前方,存在的只有粉碎或歼灭。 才没有这种名侦探。 即使如此,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世上会有像榎木津这样的玩意儿,因此他的侦探活动受到了相当大的误会。流俗而不负责任的社会将他歌颂成名侦探,因此造访榎木津事务所的不幸委托人不绝于后。 无知真是恐怖。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真可疑。」阿节说。 「可、可疑?」 「太可疑了。不好意思唷,你这人很普通,我不认为你担任得了那个人的助手。不好意思啦,可是你真的很普通。」 「普通?呃,难道……你认识榎木津?」 「当然认识了。」阿节答道,「所以才会想要把他介绍给美津子姐啊。就是认识才会介绍哇。榎木津这样古怪的名字怎么可能凭空就从嘴巴里蹦出来嘛?」 「那、那……」 「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连络他。」阿节说,「喏,事件还没解决,我就离开先前的宅子了。对介绍我的睦子姐是不好意思啦,可是死了一堆人,人家怕死了,没办法嘛。可是幸好我走得快。只差一点,我也要被卷入惨剧喽。」 「被卷入惨剧?」 「我辞了差事,然后离开宅子,走去车站的这段期间,所有的人都死光光了呢。真是千钧一发呢。」 「你、你不是在杂志上看到榎木津的吗?」 「我以前待的是织作家呀。」阿节答道。 「咦?你说的是那个……」 非常有名。 「哦,是溃眼魔事件吗?」近藤说。「那个灭门血案的织作家,对吧?对了,我记得那也是……呃,你们那里的榎木津侦探解决的,对吧?」 什么叫你们那里的? 我一瞬间感到恼怒,但随即就发现近藤是在配合我的说诃。这反而是值得感谢的机灵发言。 我当下说道「是啊」。 「箱……箱根的事件还有伊页的事件,连白桦湖的由良伯爵家的事件,都、都是我们家的侦探经手的。大矶的连续杀人案也是。」 我把我所想得到的一切案子都拿出来遮掩。 每一宗都是大事件。 「顺带一提,逮到先前的国际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也是他。」我有些自豪地说溜了嘴。因为那场逮捕剧,我人也在现场,惩治恶人的过程,我可是亲眼从头看到尾,那当然会教人想拿来吹嘘一番了。我想这种经验是很难得的。 不过,只有一网打尽这一点是事实,正确地说,榎木津并没有逮捕凶嫌,也没有解决。侦探真的修理了恶汉。毫不留情地。体无完肤地。 「那真是一场精彩的大乱斗啊。」我连不必要的感想都说出来了。 ——目堀坟墓。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就算我说的体验是事实,这也是谎上加谎,从这个状况来看,是非 常不妙的。 可是为时已晚了。阿节说了声,「哦,你真的是助手呀。」接着转向美津子,耳语似地说,「你看,很厉害吧?」美津子好像有一点吃惊。我提到的每一桩事件都是报纸争相报导的大案子,她会吃惊也是难怪吧。 「这个人虽然非常普通,可是那个侦探非常厉害哦。就连古怪的事件,也差不多都能解决。我是不太清楚啦。我先前待的宅子的事件,我到现在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好意思唷。」 「即使解决了也弄不清楚吗?」美津子问。 「弄不清楚呀。可是美津子姐,你放心吧。就算弄不清楚,好像还是会解决啦。我是不太清楚啦。」 这段说明虽然莫各其妙,但颇具说服 阿节似乎掌握了榎木津的本质。 我正暗自佩服,阿节又说了多余的话,「我们在谈那个侦探的时候,碰上了这两个人,这一定是某种缘份吧。」 此时我心生一计。 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用谎言掩饰谎言,迟早会害惨自己。我再也不想被卷进古怪的事件了。第一桩事件姑且不论,我才隔了几个月,就连续遭到两次池鱼之殃。我可不是什么侦探助手,而是工程公司的制图工啊。 可是…… 在现阶段,还有办法把谎言转化成真实。 我从工作服的胸袋掏出秃掉的铅笔,撕开老婆子拿来包装招猫的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榎木津的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虽然不是助手,但连络过那里好几次,所以都背起来了。 「这是榎木津先生的连络地址。只要说是本岛介绍的,就会帮你安排见面……」 榎木津可能不记得我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应对的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应该没问题吧。 我把桌上的纸片推向阿节那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只要推给榎木津,在我的谎言曝光之前,事情总会有什么发展吧。 阿节看了看纸片说 「在神田唷?这纸我是收下啦,可是不好意思,美津子姐不能去呢。美津子姐没有休假啊。她那样根本不能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爱莫能助啊。 「我是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休假。可是美津子姐不是休假嘛,她不可能去的,就算我去也很奇怪啊。很奇怪对吧?我是局外人嘛。」 「这位小姐没有休假吗?」近藤悠哉地问道。 「我是被买过去的。」美津子满不在乎地给了沉重的回答。 「被买过去的?」 「家父过世以后,家里过不下去,我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呃……」 「噢噢。」近藤叫道,「说到圆山町,就是三业地※。那么,这位姑娘是……」 (※三业指料理店、艺妓屋、特种茶室,三业地是允许这三种行业营业的特定地区。另有二业之说,指前两种行业。) 「那是什么?」我问近藤。总觉得好像被抛在话题后头,真不舒服。 近藤答道,「你也真笨呐,不就是红灯区吗?」 「红灯区?那么你工作的店铺是……」 「嗯,是一家叫金池廓的青楼。」美津子答道。 「青楼……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这木头人。」近藤戳我,「我说啊,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圆山的花街,是以神泉谷的弘法汤※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二业地啊。」 (※神泉谷过去有涌泉,弘法大师的弟子在此地建起浴场,供当地人泡温泉疗养,后来浴场被称为「弘法汤」,泡汤客云集,便当地逐渐繁荣起来。) 「什么叫二业地?」 近藤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是艺妓屋跟料亭啊,再加上特种茶屋,就是三业地。茶屋你懂吧?就是做某些事的地方啦,土窑子啦。用现代的说法来说,就是私娼窟。这过去本来是在道玄圾的大和田那一带。日俄战争的时候,那一带冒出了一大堆这类场所。可是因为涩谷站变成了现在说的转运站,许多企业都争相开发道玄扳,所以在圆山町设三业地,把神泉的二业地和大和田一带的妓院就这样统合在一起挪过去。道玄圾那里出现了咖啡厅啊小料理店的,还规划了什么百轩店,现在还有电影院、脱衣舞……」 「够了。」我制止近藤。 近藤咕哝「才正要说到精彩处呢。」然后望向美津子说,「可是那一带全烧掉了,对吧?」 他是在说空袭吧。 「几乎全毁了。」美津子答道,「可是我们的店留下来了,也是第一个重新营业的。空袭过后才半个月就重新开业了。所以也因为这样,直到前阵子,都还是进驻军的慰安设施。」 「那是在红灯区的正中央呐。」近藤再次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佩服模样,「也就是老店喽?」 「在那一带应该是最老的吧。」阿节说。 「那么,阿节小姐待的店也是……」 「我们那里是……夜总会,然后还有附小房间的大浴场。样式很古怪。是刚成立的。新兴的。」 「什么叫附小房间的大浴场?」 「你真的啥都不晓得呐。」近藤受不了地说,「就像东京温泉※那样啦。有三温暖暖,蒸好之后出来,会有年轻貌美的妇人为你按摩。」 (※应指一九五一年成立于银座的日文第一家三温暖设施,除了三温暖以外,还有牛奶浴、麻将桌、餐厅酒场等娱乐设施。) 「推拿哦?」 「笨蛋!」近藤拍了一下我的额头,「花街里哪可能盖那种只有一堆光头推拿师傅的店?小房间里,半裸男女缠绕在一块儿拉筋舒活啦。这稍微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僵硬的部位跟按摩的部位都不一样啦。你不知世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就是那样的地方吧。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啊。 「就是那样的地方呀。」阿节说,「我听说我家老爷的店在空袭中全烧光了。老爷说什么隔壁的金池郭没事,老子的店却烧个精光,气得跳脚呢。我家的老爷啊,是靠那阿……叫什么去了?钢?是叫钢铁产业吗?是趁着那个产业流行大赚一笔的,所以老实说,不开那种店也无所谓。可是老爷怎么样就是不想输给金池郭。」 「意气用事?」 「是刁难。」阿节说,「网为那根本就是在作对嘛。连店名都取作银信阁,真是太故意了。」 「可是银信阁本来就叫这个名字。」美津子说。 「这样吗?可是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是针对金池郭才这样取的耶。」 「或许是吧……我家的老爷和信浓先生本来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呢。信浓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刚被买过去的时候搬到老爷家隔壁,然后买了金池郭旁边的土地,盖了银信阁。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跟我们的店一样的传统店铺……」 听说美津子的雇主非常生气,说什么后来的还这么张狂。 「那么……呃,小池先生从以前就一直住在代田吗?」 「嗯。老爷家世世代代原本一直住在我先前提到的大和出,我有一段时期也待在那里工作。可是那里在空袭中烧掉了……店铺虽然没事,但宅子全毁了,所以才搬到下代田的别墅去。信浓先生家好像也烧掉了。」 「我家的老爷是去池尻盖了新房子。」阿节说。 近藤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然后问:「难不成,小池老爷是和田义盛※残党的末裔?」我问那是谁,近藤说是嫌仓时代的人。这熊男真想不透他在想什么。美津子纳闷地偏头说 : (※和田义盛(一一四七~一二一三),鎌仓初期的武将。) 「这我是没听说过……」 「可是,那么你是被卖到了那家金池郭……?」 而且这胡子脸还大刺刺地探问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连一点客气、一点顾虑都没有。 这种问题——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我实在问不出口。 美津子把头偏向另一侧: 「哦,一开始我是被卖到艺妓屋,是去当艺妓的。可是就像两位看到的,我长得丑,才艺又学不好,店里的人说我实在没法当个成材的艺妓,马上就……」 「那是被转卖了啊?真过分呐。」 「你那种说法才过分哩,近藤。根本没把人家当人看苏。」 「哦,失礼。」近藤讨好地笑了,「也就是被卖去当契约工喽?」 这个大胡子实在有够老古董的。 「是奴工啦。」阿节说。 「什么意思?」 「哦,就是,那时候正好是战争时期——是败战两年前的事吧。昭和十八年的夏天。」美津子说。 「是十年前呢。『全力射击不要停』※的时候。」 (※二次大战时日本军部向国民宣导的口号。) 学徒动员※的时期呐——近藤呢喃,阿节也说「那时候我才九岁。」 (※二次大战末期,为了弥补劳动力不足,强制动员中学以上的学生,投入军需产业工厂等地方劳动。) 这些家伙净说自己想说的,完全摸不清楚正题究竟在哪里。 「我老家的母亲病倒了。」美津子说,「我的境遇没什么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而且我并不是送去给人帮佣,而是被卖掉,所以自从九岁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母亲。而且就算我成了个艺妓,在乡下也不会被人用什么好眼光看。可是……」 我不晓得娼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 所以我韭不会去轻蔑她们,伹也无法特别加以拥护。 我老实承认,其实我不是很懂。 可是,我可以想像世人对从事这类工作的妇人的批判与攻击。 从艺妓屋到妓院,这样的过程看在世人的眼中是沦落吧。俗话说职业无贵贱,像这样把娼妓视为更下一等,我觉得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歧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类境遇的女性仍然是不幸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接客。」美津子说,「因为我生得这副模样嘛。」 美津子伸手摸脸。在我看来,她的容貌实在没什么好自卑的,不过就算假惺惺地说什么「没这回事,你非常美。」听起来也只像教人肉麻的奉承话吧。 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审美观并不值得参考。 因为我看惯了近藤这种老古董般的人,像最近流行的八头身美女,根本超越外国人,看起来不像人类了。 即使如此,连阿节都说美津子长得普通了,我想我的基准也没有偏离得太远。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美津子的长相并不丑。老实说的话,是普普通通,也就是理所常然的长相。 没错,是理所当然。若对照凡人的基准,美津子的容貌非常理所当然,自然没什么好为此自卑的。 虽然花柳界的常识可能不同。 「其他女孩全都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客了,但我该说是缺乏社交性吗,我实在是不擅长应酬,在店里也都被派去内场工作。可是我被卖过来都近十年了,年纪也过了十八了,再这样下去实在赚不到钱,岂不亏大了,看看情况,还是让我接客吧——就在店里的人这么商量的时候,战况愈来愈激烈了。」 「哦。」 「在大后方,店铺也不能正大光明营业了。因为我们店里的卖点是讲求高级。就是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病倒的消息。过去我都是帮忙打扫洗碗,做些打杂的工作,连一文钱也没赚到。想要赎身,根本是痴想。时局又非常紧迫,就算听到母亲病倒,我也没办法送钱回家,更不可能请假。即使回家,我也没钱,对母亲的病情半点帮助也没有。」 「就算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卖掉的女儿回来,也只是多添了一张嘴呐。」近藤悲叹地说,「真教人心酸呐。」 「美津子姐是个不幸的少女呀。」阿节说。 「也还好啦。」美津子普通地回道。 原来如此,美津子看起来会那么朴素,是因为她不会过剩地表现自己。这个女子不管身处任何状况,大概都会认为那是普通的。 即便遭遇任何事,美津子都不会把自己贬低为悲剧的主角,也不会把自己哄抬成幸运的宠儿。她总是普通的。不管走在高低落差多激烈的路上,只要当事人没有自觉,顶多就只是景色改变了而已。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平板人生。就算旁人说什么你到达巅峰了、你坠落谷底了,她自己也没有那种感觉吧。 我发觉就是缺乏抑扬起伏这一点,酝酿出她那本质的朴素。 「老爷为我出了一笔钱。」美津子略略微笑地说。 「钱……是治疗费吗?」 「老爷用我的名义,送了一笔钱回老家,还帮母亲介绍医生。因为这样,我母亲保住了一命。实在是令人感激涕零。」美津子诚恳地说,肩膀放松下来。 「为什么……」 「老爷是好心。」 的确是好心,好心过头了。有哪家妓院的老板会砸下重金,只为了救一个连客人都不能接的瘪脚娼妓的母亲呢?应该不会有的,如果有,那真是近乎奇迹的善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心人,会开什么妓院吗? 我总觉得难以信服。 「你的老板很有钱吗?」 「不……唔,绝对说不上穷,但因为是那种时节,在后方凡事都不自由,再说,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吗?我这种下贱人家出生的人不是很懂,不过好像也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而且店也关起来了,实在不是手头阔绰的状况。再说老爷那个时候,在私人方面也碰上了麻烦……」 「我听说过。」阿节说,「我家老爷说是冤枉的。」 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别说是脱线了,从头到尾根本连路线在哪都不晓得。 「我想我家老爷会和小池先生那样百般作对,就是肇因于那件事。老爷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可是他一直怀恨在心呢。我知道的。」 「这次又是什么了?」近藤用力垂下眉尾说,「两位姑娘,内容跳跃得太厉害了啦。」 「嗯。」美津子望向阿节。 阿节一副终于轮到自己上场的模样,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十年前呢,小池先生家的小姐被人给杀了。」 「被人杀了……?」 我和近藤同时叫出声来。 老板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这里,她像在埋怨这桌客人吵死人了似地,用那张河马般的脸瞪了过来。这危险发言与甘味店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近藤龇牙咧嘴地朝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谄媚笑容后,把背蜷得圆圆地,身子前屈,声音压得极细,问起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说被杀,是命案吗?」 「是命案啊。」阿节说,「人被杀了嘛。而且还是跟未婚夫一起被杀呢。凶手……是我家的小姐。」 「信、信浓家的小姐?」 「大家都这么说。」阿节说。 「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嘛。爱上别人的男人,最后杀了心上人跟情敌,嗳,就是这样的情节。很老套啦。嫉妒杀人。可是我家老爷认为绝对不是这样 。嗳,我是了解他想相信女儿无辜的心隋啦。非常了解。所以我家老爷才会说是冤枉的。」 「信浓家的小姐是冤枉的吗?」 「不是啦。」阿节做出撞我的动作。 「不是吗?」 「睦子姐也说不是啊。」 又是睦子姐。那个睦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连睦子姐都这么说了,小姐就是凶手没错啦。」阿节炫耀似地说。虽然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哪里值得阿节炫耀了。 「呃,那个人……那么值得相信吗?还是……对了,她跟那桩命案有关吗?她知道真相是吗?呃,那个人……」 「你说谁?」 「呃,就是,那个睦子姐……」 「睦子姐跟这事无关啦。」 无关? 「睦子姐跟我一样,是女佣嘛。女佣跟命案是不相干的。女佣只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命案对女佣来说,不是给我们介入的,而是旁观的。所以……不是啦,怎么说?客观?客观地来看,小姐就是凶手啦,大概,几乎。」 「客观……吗?」 「客观啊。因为我家小姐——我没见过她,说我家,意思也不是我真正的家哦——雇用我的老板家的女儿啊,看见她爱上的男人去了小池家之后,就闯进人家家里,在人家小姐的房间里面杀了人,然后人就失踪了,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被逮捕?」 「没有。如果不是凶手,一般应该会出现才对吧?她十年之间跟老家都没有连络呢。虽然对老爷很不好意思,可是小姐就是凶手啦。可是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两家才会失和,我家老爷才会处处跟小池先生作对,可是听美津子姐刚才的话,原来两家从以前就有磨擦了啊。」 「好像呢。」美津子说,「两家从以前就一直水火不容。」 然后——美津子客气地出声,像要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总算开始继续说下去。 不,这能说是继续吗?我觉得连正题都还没有摸到。 「总之……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老爷还是对我非常好。那个时候老爷为我出的钱,是我一生都还不了的大钱……」 「所以才说奴工吗?话题总算绕回来啦。」近藤说。 「嗯。所以我从店里调到宅子,从此以后,就一直以婢女的身分在那户人家工作。」 「所以她才没有休假。」阿节状似满足地说,「她才不能去什么侦探事务所。」 本来在讲的是这件事。若要说话题绕回来了,应该是现在才对。 或者说, 在听到侦探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搞不匮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个人的身世? 「现在美津子姐也是在跑腿的途中摸鱼呢。她说她怎么样都要去豪德寺确认一样东西,我是陪她来的。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其实我今天休假的说。」 她那身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休假,任谁看来,那都完全是帮佣女工的模样。 「所以。」阿节逼近我,「我直接在这里委托你了。」 「委托?」 「委托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这个助手转告那个侦探吗?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也帮我杀一下侦探费吧。」 糟糕透了,这发展简直是糟糕透顶。 3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我一开门,立刻听到一道怒吼。我准以为是榎木津,连忙缩起脖子,可是该说是遗憾还是幸亏,大吼的是正牌侦探助手——益田龙一。 益田站在侦探的大办公桌前,举着马鞭指着沙发,维持这样的姿势转向我。 「哎呀,本岛先生,怎么啦?」 益田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像平常那样「喀喀喀」地短笑了一阵,是在害臊吧。可是吓了一跳的是我才对。 「刚、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啊,哦,这可不是我发疯了,我只是在模仿疯狂大叔罢了。绝对令是我脑袋坏掉喔。」 「是脑袋坏了,彻头彻尾地坏了。」 坐在沙发上背对这里的男子——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这么说道,转过头来,对我说欢迎光临。 「最近的益田弟愈来愈会模仿先生了。不光是模仿得维妙维肖,连那种疯癫样都愈来愈像了,真伤脑筋。」 「我才没那么疯呢。」益田噘起嘴唇说,「和寅兄,你这话也太令人意外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当然会愈学愈像啦。哦,就上次的好猪事件……」 「是豪猪。」寅吉吐槽。 关于这一点,寅吉是对的。 他们是在说山面事件。 「一样啦,随便。那场逮捕剧后,喏,就是从町田回来的那天晚上。才一回来,榎木津先生一个叫司先生的朋友正好来访。我家大将嚷嚷着肚子饿了,喏,因为他没怎么吃到饭,又大闹了一场嘛。所以就说要去吃饭,三个人一起上街去了。刚才我就是在跟和寅兄说那个时候的事。啊,请坐。」 益田用眼神示意沙发,同时寅吉站了起来。 面对客人,也不询问来意,就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我觉得益田真的愈来愈像他的老板了。 有来客的话,平常不是该问声「有何贵干」吗?更何况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好歹也算是服务业的一种吧……?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 我已经不是客人了。在这里,我只是单纯的奴仆之一罢了。 我一坐下来,寅吉便前往厨房,益田在我对面坐下。我以为益田总算要问我来访的理由了,没想到他又喜孜孜地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啊,我们就去到了浅草,吃了牛肉火锅。到这里都还好,我们去的地方,有个像是江湖走贩的人,喏,不是很常见吗?拿着三个像壶的东西盖着,里头放进一颗骰子,像这样混在一块儿,然后让人猜骰子在哪个壶里?」 「哦……」 「一般是赌小钱吧,可是那个时候不一样,贩子的背后摆了一堆吉祥物啊玩具之类的东西,一次付多少,猜中就可以拿到那些奖品。那里头有只猫。」 「猫?招猫吗?」 「不晓得呐。反正有个老旧的摆饰物。然后呢,咱们的侦探阁下很喜欢猫嘛。他嚷嚷着小喵咪,有小喵咪耶~」 已经模仿起来了。 感觉榎木津的确会这么说。 「三十好几的大叔在路边鬼叫着,小喵咪耶,小喵咪呢,小喵咪~我真是觉得丢死人了,所以像这样,想要悄悄地开溜,结果被他一把揪住后领,命令道益锅,你去给我赢来,我要小喵咪。」 我到现在还被叫成益锅耶——益田厌恶地说。 一定会觉得厌恶。 当然会觉得厌恶。 「嗳,我无可奈何啊。司先生也叫我上。所以,嗳,我就自掏腰包,玩了几次,却怎么样都猜不中。」 「猜不中吗……?」 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事,但我为了希望他快点说完,附和催问着说。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益田斩钉截铁地说,「人家可是靠这个做生意的呢。一个客人只收得到几个零子儿,要是随随便便就彼人猜中,生意也甭做啦,就是有它的独门诀窍,才做得来这一行啊。而且应该还有场地费什么的,人家也是拼了命的。相较之下,我是玩得心不甘情不愿嘛。我玩了两次,两次都输得一塌糊涂。可是榎木津先生跟司先生部不放过我,叫我一直玩到猜中呢。然后榎木津先生住我背后七嘴八舌地指挥,叫我猜左、猜中间……结果猜中 第五番 云外镜 玫瑰十字侦探的然疑 ◎云外镜———— 所谓照魔镜者 映照诸怪形体之物也 以为其影为怪之姿 竟随其活动,此镜之妖怪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我是个卑微的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直到今天的这一刻,都克勤克俭、认真工作,年轻的时候虽然是有过那么一些厌世而嫉世愤俗的时期,也经历过几次的挫折与变节,即使如此,我一次也不会背离人伦,更非不三不四之辈,我强烈地如此自认…… 不,我这不是在自豪炫耀我有多么地诚实耿直,也不是在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毋宁只是想要主张我是个随处可见的凡夫俗子,是个平平凡凡的无辜百姓罢了。我是侗人畜无害的草民。 不不不,或许连草民都不及。我甚至觉得就算自贬为无能都行。 我是个无能之徒。 为何这样一个无能的凡人,非得遭遇到这么凄惨的事?我实在完全不懂——虽然有点拐弯抹角,不过我只是饵表达这件事罢了。 善良到近乎愚钝的我会碰到这么凄惨的事,全都是那个侦探害的。 那个侦探——就算这么说,大部分的人也不晓得我在说谁,但那个侦探只能说是那个侦探。除了小说等等出现的名侦探以外,活生生的侦探,我就只知道那个人而已——不,当然还有其他侦探,可是既然已经认识了那个人,对于跟踪外遇老公、调查结婚对象品行,做那类工作的被称为所谓侦探的各位人士,也只能用别的职名去称呼了。 那个侦探。 神田,玫瑰十字侦探社。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他非凡。 他跋扈。 他目中无人。他天真烂漫。他倨傲不羁。尽管如此,却又眉清目秀,腰缠万贯。头脑是否聪颖我无从判断,但他是个当机立断、说做就做的人。 同时…… 他令人无法理解。 榎木津这个人毫无常识可言。 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状态经常是狂躁的,语言经常是痉挛的。而且对榎木津而言,别人通常只有三种类。 敌人。 奴仆。 无所谓的人——就这三种。 榎木津对于无所谓的人,是彻底地漠不关心,并非忽视,而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不管是在他面前唱歌跳舞还是切腹自杀,无所谓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被他看进眼里。另一方面,一旦被榎木津认定是敌人,就会被他彻底消灭。榎木津会进行惨烈的攻击,将对方打到体无完肤,彻底歼灭。不管对方多么十恶不赦,也会教人忍不住可怜起来。然后…… 对于奴仆,他强制要求绝对服从。他根本不把人常人。不,应该是当成人,但那家伙本来就把别人看成比自己更要低等。 我觉得这种人太过分了。 与榎木津立场相等的人——也就是能够与那个奇人平起平坐的怪人——这样的人我顶多只想得到三个。其他的不是被当成无所谓的人,就是奴仆。 我的情况,一开始应该是无所谓的人,但发现到时,我已经被升格——下,降格到奴仆,真是麻烦透了。 我蒙受了极大的麻烦。 说起来,我觉得榎木津这种人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就够怪的了。 出生于华族之家,又是财阀大少爷,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被奇特的父亲施以帝王学教育,在帝国大学求学,担任海军青年将校立下种种武勋——真是人人称羡的华丽人生。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复员之后,非得选择侦探这种鬼职业不可? 我想这看在世人眼中,是个莫名其妙的经历。他可是财阀龙头的公子。平常的话,应该会选择不同的道路,即使不愿意,也会被逼着走上符合身分地位的道路吧。如果他想游手好闲,他的立场也可以让他悠游度日,如果想逞威风,待在大公司的上层,想怎么威风就可以怎么威风呀。 明明可能做得到这些,为什么偏去当什么侦探呢?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阻止呢? 嗳,据说人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不管前华族要当侦探还是前士族要卖页腐,都是各人的自由啦…… 不过榎木津的情况,他成为侦探的理由也非常不把人放在眼里。 榎木津好像不是喜欢侦探,也不是想要当侦探。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一种荒诞离谱到了极点的体质,能够以视觉认知他人的记忆。他会选择侦探做为职业的主要理由,是出于他的体质,所以这动矶可以说足岂有此理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甚至觉得这对其他侦探真是太说不过去了。不过……我也没理由替他道歉啦。 我跟他没关系。我是个配线工程的制图工。我是个正常人。 就算是这样,这世上有这么奸诈的选择职业的理由吗? 我觉得没有。 这种事可以行得通的话,对世人——不,对神佛都太过意不去了。 可是就榎木津来说,他应该半丁点儿内疚感都没有吧。 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因为这样,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搜查,不跟踪也不推理,是个啥都不干的侦探。 他大抵上不是在睡就是在玩,要不然就是在作乱。 就算委托人来,他也小听人家说话,就算听了,他也不记得。像我,光是要他记住本岛这个简单的姓氏,就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到了最近,他好像总算是记住我的姓了,名字却还是记不住。 我的名字明明那么普通。 总之,即便是侦探,也无疑是一种服务业,我觉得至少也该假装一下有在听客人说话才对。 不过就算由榎木津来听委托人说话,八成也毫无意义。榎木津的回答,每一句都突兀怪诞,结果榎木津在想什么、有什么看法,客人应该也……摸不着头脑。也就是白费工夫。榎木津的反应只会让委托人混乱。那么或许他闭嘴站一边去还比较好。 而且闭嘴不说话的话,榎木津是个翩翩美男子。 总而言之,榎木津侦探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只会……指出真相说,「凶手就是你。」 而他的指摘几乎都是对的。我不知道是侥幸还是碰巧。我觉得他只是随口胡说。不,绝对是随口说说。就算是这样,中奖率还是高得异常。 从这个意义来看,榎木津非常厉害。 榎木津第六感很强,运气也很好。外表英俊头脑又聪明。 只有性格——不,人格,简直是一塌糊涂。如果他不说话不活动,只是默默坐着,嗳,女人的话,十之八九都会对他痴迷。不,连汉子都要禁不住疯狂。事实上,榎木津好像就经常遭到有男色嗜好的老头子纠缠,让他困扰不已。 可是身为一个人,他那样子是不成的吧。 我真是感到遗憾极了。不…… 我感到遗憾万分的,是现在我所置身的这个状况。 再怎么说,我……现在都被捆起来了。身为善良小市民的我,居然被人用绳子给捆起来了。 裸裸的感情下怎么会浮出表面。反倒是在不自由、不方便这类意义上觉得讨厌。因为连个鼻头都不能抓。 愈不能抓,就愈想要抓。 当然也是因为愈要自己觉得不痒,就愈觉得痒,但也会教人觉得:既然都这么惨了,让我搔个鼻头也好吧? 即使如此,找还是一心忍耐。可是愈是忍耐,这下连其他部分也痒了起来。 我担心起来,万一连尿意都跟着上来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如此,我还是下能大叫,「喂,把绳子解开!」 要是我敢说出口……打一开始就不会被捆住了。 绑住我的那些人,怎么看都是道上兄弟,也就是流氓。既然外表都可以让人一眼看出来了,恐吓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而且对方还多达五人。 被这么多凶神恶煞团团包围,亮出匕首,别说是抵抗了,我连一声都还没吭出来,就给五花大绑了。 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当时我才刚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神田的榎木津大楼。 我就这样遭到绑架,被带到小川町郊外的一栋空大楼。我真是一头雾水。 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底。 这一定是榎木津害的。 我在一直到今天的惨澹人生当中,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会招惹江湖分子或赌徒匪类的行径。 一次也没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 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得罪道上朋友的可能性,那也只可能足因为与榎木津扯上关系而造成的仇恨。那么我果然还是被榎木津害得落到这步田地的。 只因为认识了他。 我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总共被卷入了与榎木津有关的古怪事件共四次之多。 揭发财政界渎职逃漏税的鸣釜事件、发展成古美术赝品事件的瓶长事件、将美术品窃盗集团一网打尽的山岚事件。 然后还有几天前才刚解决的,以涩谷圆山町为舞台、因过去的命案而引发的娱乐区抗争剧——我私自称之为五德猫事件。 最早的第一个事件的开端的确是我的亲人,所以这也算是无可余何之事。可是剩下的事件,我全是蒙受池鱼之殃。虽然也并非完全没有我主动涉入的嫌疑,但遭到波及就是遭到波及。 我不是侦探,不是侦探助手,也不是委托人,啥都不是。我完全没有非依着那个破天荒家伙的命令行事不可的道理。 完全没有, 然而我拒绝不了。 因为我是个凡人。 那……就等于是因为我是个凡人,才会体验到双手被捆起来,被监禁在空大楼一室这样非凡的体验了。 这岂不是矛盾吗? 很矛盾吧,就是吧——我没完没了地反复着分不清是自我分析、状况分析还是埋怨的没营养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到底会有什么遭遇?我完全没想到这些。不,我无法去想。因为不管怎么想,能够想到的都只有一些骇人的状况,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于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可预见的悲惨现实,我用力闭紧双眼不肯去看。 我不仅是个凡人,还是个懦夫。 房间空荡,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废墟。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电灯。 不过发霉还是被黑烟熏得脏兮兮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壁挂时钟及一面镜子。 时钟的指针——如果我的时间感觉还维持正常的话——似乎差不多指着正确的时间。 从外观判断,这应该是空袭中烧剩的大楼,但只有时钟长达八九年分秒不差地持续走动,也太奇怪了,所以或许还不到废墟的程度,而是直到最近都还在使用的大楼。 镜子上写着红字。好像写着敬赠某某以及赠送人的名字。室内阴暗,没办法连名字都辨认出来。我想看清楚到底写了什么——虽然读到了也不能怎样——凝目细看。 怎么样都看不出来,忽然一个放松,我看见镜中自己的呆样。 受缚的凡夫…… 模样可怜到近乎滑稽。我被绑在丑陋地杵在房间正中央的柱子后,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就这样被迫坐在处处剥落的磁砖地上了。 地板又硬又冷。 总觉得厌恶起来了。 比起受缚的状况,又硬又冷的地板更深深重创了我。一般会是这样的吗? 此时,门突然打开了。 我不经意地望过去,抬起头的瞬间才惊觉不妙。老实说,我什么都不想看。因此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打从心底认定那里一定会是一成排凶神恶煞,事到如今,我才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丑陋的嘴睑。 可是我的预想有些落空了。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道上大哥之类。站在那里的是一名中年绅士。 绅士戴着软呢帽,还拿着手杖,穿着看似昂贵的西装及时髦的衬衫。一副就是有钱人的打扮。 男子看我,一瞬间露出吃惊—假装吃惊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假装的,但看来就是这样。 「咦咦?」男子发出有些近似杂音的声音,朝我走过来,「怎么这么粗鲁呢,会痛吗?」 当然痛啊——我觉得这么回答也很笨,默然不语。 男子瞥了不悦的我一眼,呢喃着「真伤脑筋。」绕到我身后,说着「啊啊,绑得这么紧,我解不开呐。」 「而且还打了死结呢。我手无缚鸡之力,这么死的结,我解不开的。我是很想帮你啦……」 但我解不开——男子强调说。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无从回应。他是想丢下一句「我很想救你可是解不开绳子。」抛下我离去吗?那这个人也真是太胡闹了。 这家伙是来干嘛的?或者说,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啊,自我介绍得晚了。」 男子尽情观察、检查了我的手腕以及柱子上的绳结之后,慢慢地绕到我的正面,殷勤地行了个礼。 「我叫骏东。」 男子这么报上名字。 接着男子讨好似地看着我问,「你是本岛先生,对吧?」他知道我的名字……这表示这个人是掳走我的家伙们的同伙。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要救我的意思。我更不高兴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骏东不知为何,亲切地笑道: 「哦,我有事想和你单独两个人谈谈,可是突然到府上打扰也有点奇怪,话虽如此,连络你的公司又不太妥当,所以我才拜托底下的年轻人代为转达一下。」 这哪里是转达了?有这种威胁绑架监禁的转达吗?而且还把人绑起来,太过分了。我恨恨地这么想…… 但我还是没吭声,凡人是很胆小的。 骏东再一次说: 「具过分呐。可是你这人也真奇特呢。遭到这样过分的对待,却连句怨言也没有。而且也不抵抗……这事弄个不好,不是会惊动警察吗?」 没什么弄个好弄不好的,这本来就是该惊动警察的事。 当然,我没有说出口。 「你真是沉默寡言呢。」骏东说,「可是这样的话,难得他们帮忙仲介,也没办法交谈了。请稍等一下。」 骏东走到来时的门扉,把头探出门外,做出下达某些指示的动作。走廊上有人吧。那么……一开始吩咐那个人解开绳子不就得了? 我这么心想,结果…… 不一会儿进门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看就知道是道上兄弟的男子。男子抬着一把木椅子。黑道兄弟把椅子摆在我面前,向骏东行了个礼,说着「很抱歉,只 有这样的椅子。」…… 然后就这样走掉了。 绳子……怎么样都不打算帮我解开就是了。骏东坐在我面前,自私地说着,「好了,这下子就可以好好谈了。」简而言之,就是他不想站着谈话罢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帮忙我解开绳子。 骏东笑了。 「其实呢,本岛先生,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呃……」 我被绑架之后,第一次发出声音。 结果喉咙深处糊在一块儿,没办法顺畅说话。骏东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你想叫我报上自己的身分,是吧。嗳,瞒你也没用。我啊,是一家叫做加加美兴业的公司的常务董事。」 「加加美兴业……?」 「是的。」骏东说,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嘴唇,「其实呢,敝公司的社长非常愤怒呢。社长是个一生气起来就不择手段的人。嗳,我这个人不喜欢引发风波,所以才采用了这种和平的方式……」 和平,这样叫和平吗? 说起来,我根本不晓得那个社长还是谁在对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也不仅为什么那样我就得被绑起来不可。 就算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分,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银信阁啊。」骏东说。 「那是……五德猫事件的……」 我一说,骏东便问「那是什么」,张开了一半嘴巴。仔细一看,这个人蓄了短短的小胡子。因为是白的,所以先前没看出来。 嗳……就算说五德猫事件,人家也莫名其妙。恕我重申,这个事件名称是我自己乱取的。 那是个从契机到结尾,无处不是猫的事件。而五德猫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所经营的不正经店家——附小房间浴场的夜总会—就是银信阁。 「银信阁的经营触礁了啊。」骏东说,「那个事件,银信阁结果其实是受害者呢。尽管如此,银信阁却自灭了呐。彼那个侦探搞的。」 「自灭……」 「就是啊。」骏东说,把手杖立在两膝正中央,「嗳,那里的社长信浓做了不少黑心事业,随便一挖,就可以挖到一堆把柄。可是过去他都处理得不错,没想到会因为那种事而一败涂地呐。嗳,事情都闹成那样了。所有的手下也都被带走,被警方问东问西,蒙上了不白之冤……不对,名实相符的罪名。说是自做自受,也的确是自做自受啦。」 骏东说着歪起细纹遍布的脸。不,那百分之百就是自做自受。 「不不不,这可不是报复。」明明没人间,骏东却否定说,「银信阁的社长是个小角色。那种人不管是被抓还是被杀,我们都不痛不痒的。可是让那家店倒闭,敝公司的社长也无法接受。因为我们也对那家店下了不少投资呐……」 「投资?」 「出钱啦,钱。」骏东以下流的声调说,「弊公司的据点主要在关西地方。哦,我们生意做得很广。像在梅田的八百坪,就开了很多店。你……应该不晓得呐。」 骏东发出失望的声音看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晓得。就算知道,也跟我无关。我跟娱乐区无缘,是甚至受到总角之交的熊男嘲笑的、不知风流不识玩乐的家伙。 「弊公司呢,因为有这样的实绩,所以在银信阁的信浓社长要改建空袭中烧掉的店时,对于样式格局也提出了种种建议,从设计到斡旋女衒,提供了许多协助,也资助了不小的一笔钱呢。我们打算把那里当成进军关东的跳板嘛。没想到……这下子全泡汤了。」 「可是……」 「我懂。」 骏东维持温和的态度,却恐吓似地说。没错……我应该认清自己置身的立场吧。 「我们做了一番调查。对那个侦探……还有你。」 「我?」 「你。」 骏东把拐杖头指向我。 这个人…… 或许是个狠角色。 我一阵毛骨悚然。 「你们的确解决了一宗命案,并揭发了它所引发的种种犯罪。可是……你们的做法太胡来了,根本是犯规。」 对于被用「你们」来一概而论,我想要强烈抗议。可是除此之外的指摘,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榎木津……太乱来了。 「总而言之,在那个事件中,该被揭发的只有小池某人吧。真有必要采取那种连被害人银信阁的内幕都揭露出来的手段吗?我是这个意思。」 骏东慢慢地站了起来。 「敝社社长呢,对于近来家户喻晓的榎木津侦探大为光火呐。你懂吗?」骏东说。 嗳,不出所料。 我会被绑,也是榎木津害的。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是个相当不得了的人物呢,本岛先生。」骏东说,再一次坐下。 相当不得了的人物这个形容颇为微妙。是厉害得不得了呢、伟大得不得了呢、讨厌得不得了呢、还是笨得不得了? 结果什么都可以。 如果他的意思是怪得不得了,我只能点头同意。 不过,骏东也说出「家户喻晓」这个欠妥当的发言。那么我想十之八九,这个人对榎木津的认识是错误的。 可悲的是……世人对榎木津的评价是赞誉有加。 除了我被卷入的四桩事件以外,这一两年榎木津也参与过几个案子。那些全都是各家媒体争相报导的大案件,而且教人伤脑筋的是,那些案子好像全都变成……是榎木津解决的。 骗人。 我觉得一定是骗人的。 当然,我并没有涉入那些大案子,并不知道真相。虽然不知道,但我可以推测出来。 不调查也不推理的侦探——不,人格有问题到那种地步的家伙,不可能解决什么案件。只要跟那种人相处个半天,就连狗也看得出这点事。 只是, 榎木津看得出凶手。 幸而榎木津有众多为他担任左右手工作的手下——不,被迫为他劳动的奴仆,也有好几个人协助他。其中似乎也有人具备犯罪调查方面的优秀资质,还有不少警界相关人士。 所以就算榎木津解决案件是谎言,榎木津一伙或多或少也以某些形式参与了破案吧。不,榎木津本身可能也对破案做出了某些贡献。只是可能啦。 话说回来,被毫无根据地指出说「这家伙就是凶手。」警方也很伤脑筋吧。 可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最近有如苟延残喘的糟粕杂志般的犯罪杂志、风俗杂志等等,部刊登了有关榎木津的报导。 我也读了几本。 然而一读就知道,那些报导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弄错了。我不知道案件的概要,所以不能说什么,但光看对于榎木津的描述,并以此为基准来评估全体的话,教人忍不住怀疑起关于案件的描写应该也扭曲得相当厉害。不,一定是这样的。把萝卜误当成牛肉的记者,不管怎么采访,也不可能写得出像样的料理报导。 不,所以我认为那不是经过采访而写出来的报导。 因为杂志中的榎木津竟是个名侦探。说到名侦探——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不是侦探小说中的主角吗? 这些错误的报导,也不能说全是记者或编辑或出版社的责任。 可是,只要直接采访本人,不用五分钟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总而言之,报导中的榎木津像被扭曲到面目全非。不,那是创作,是幻想,是虚构。 杂志上所写的榎木津的活跃,是鬼话连篇。世人都被蒙骗了。可能是鬼话过了头,活人听不见吧,咸了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 所以榎木津的风评全都是架空的。理所当然,骏东这个人对他的认识应该也是错的。 「你大概错了。」我说。 「错了?」 「榎木津这个人,怎么说,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他……」 「呵呵呵。」骏东笑出声来。 一般人不会相信的。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自卑、嫉妒或是中伤。不过不管榎木津这个人是超凡还是大笨瓜,总之是毫无常识可言,所以对于恪守常识的人来说,我想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相信不相信。 可是骏东却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没有见过榎木津先生,可是啊,本岛先生,厉不厉害,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基准而言的。不过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这么说,对吧?那个人……」 骏东说到这里,眯起眼睛顿了一拍。 「……非比寻常。」 被……猜中了。 骏东再一次笑了: 「我们拥有相当规模的调查机构,缜密地调查过了。那位侦探所涉入的案件防备都相当严密,没办法连细节都一一查明,因为里头有些案子甚至与公安相关,没办法随便探听。可是,所以世人才会误会……对吧,本岛先生?」 是这样吗? 唔……世人误会这一点是没错。 骏东按住软呢帽,重新深深戴好。 「我也调查了榎木津侦探的同伴。里头似乎有许多棘手的人物呐……」 很多。棘手得要命。 榎木津一伙从头目开始,每一个奴仆都不是普通人。硬要说的话——不,也不用硬说,在关系人当中,我比任何人都要普通。 「那么,我想请教你的就是这个部分,本岛先生。」 软呢帽男用力把脸凑近我。 「榎木津侦探能够立刻侦破事件的真相……绝大部分都是靠他周遭的人帮助吗?」 「啊?」 好难回答的问题。 我觉得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能够走到解决这一步,的确可以说是靠着奴仆等一伙人的努力,但如果光论识破真相这一点,是因为榎木津那实在可疑的能力——看得见他人的记忆这种荒唐的体质吧。 「那个传闻是骗人的吧?」骏东接着说。 「传闻?」 「就是他拥有能够瞬间看出凶手的心眼的……传闻啊。」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莫名着慌。 可是……仔细想想,这并没有什么好慌的。榎木津并没有特别隐瞒自己的体质。 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说起来,对榎木津本人来说,那只是天生如此罢了。对侦探而言,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他并没有特别宣传,也不会拿来炫耀,只是完全不解释罢了。不过我感觉那个侦探对自己的体质也并非完全理解,所以是真的无法解释或怎么样吧。 再说,就算听到这种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 当然,也想不到。 知道的人也是,就算宣扬出去,不是遭到轻蔑,就是被敬而远之,或是受到嘲笑,所以会对不知情的人三缄其口。所以这事才没有传开来而已,根本不是秘密。我没有必要慌张。 「怎么样?」骏东再一次问,「为那个侦探担任手足奔波的人才实在济济。有糟粕杂志出身的地下记者、科学杂志记者,警察方面有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辖区刑警、派出所警官,连法医都是他的棋子。还有古董商和小说家、可疑的贸易商、电影人、学者及僧侣……他的情报网分布的范围相当广。而且客层又多是社经地位不凡的人士。像是柴田财阀、织作纺织机,不晓得是不是他父亲的人脉,也有旧华族和士族会来向他委托……」 而且——骏东把脸凑得更过来了。 「令人费解的是那个旧书商。他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猛力摇头。 骏东说的旧书商,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秋彦吧。中禅寺的确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对榎木津而言,他应该是最为可靠的盟友……但是我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人脉。他——与事件有关的时候,虽然也会透露出可怕的一面——但在我面前,他只是个疼老婆的一般人。 其实他是个更恐怖的角色吗? 「还有你。」骏东指住我,「想想每个人的角色分配,那个叫榎木津的侦探能够掌握到其他私家侦探望尘莫及的情报量,没有一个是无用的人才。可是……你却教人费解。」骏东说。 「我……」 我是无关的。 恕我再三再四重申,我是代表性的凡人。凡人不可能有用途。 可是…… 骏东这个人虽然强调他调查得有多么仔细上毕实上我也很佩服他的调查能力——但他从根本上就弄错了。 确实,榎木津身边有许多骏东刚才列举的那些角色。听到他说我才想到,这些人的确个个来历不凡。可是,榎木津根本不信赖那些玩意儿,他根本是暴殄天物。 那个人眼里根本没有别人的头衔,他觉得那才是无所谓。不管拥有什么样的特殊能力、身居多么特权的立场,都没有关系。要做什么的时候,随便找个在场的家伙下命令,这样就了事了。 是随用即丢。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也行,这事骏东是怎么样也料想不到吧。 说到底只要复本津觉得好玩就行了。 所以榎木津的字典没有输这个字。他的字典里有的只有「有趣」、「不有趣」这两个种类。榎木津碰到看不顺眼的事,就只有粉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做得好玩,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不拘泥胜负,那我也不会去拟定什么战略。那么适材适所、情报搜集之类的,都没有关系了。榎木津会和那伙人往来,也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而已。 「不是的。」 完全不是的——我说。 「那个人……根本不需要情报。」 「不需要情报?呃,那他不是在事先搜集到相当数量的情报,再有效率地做出结论喽?」 「不是不是,完全不是。」我说。 我有些大胆起来了。至少比起这个人,我拥有更多对那个侦探的知识。 虽然如果说「那又怎样」,的确是不怎么样。 「那么……他能识破真相,果然还是拜他的特殊能力所赐吗?」 「是体质,体质。」 不是能力吧。 「那是……例如懂得对方在想什么,这类读心术之类的吗?还是像灵术那样,有神秘的力量在作用……」 「好像不是那样。」 关于这一点,我一开始也曾经询问过。据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说,并不是那一类的东西。 「听说他只是看得见而已。」 他就看不出来了?」 「看不出来吧。」 榎木津不了解吧,完全不懂。 「我不是他本人,所以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依他身边的人说,对于这方面的事,他比一般人更要迟钝…」 益田也这么说。 简而言之,就只是看得到罢了吧。榎木津不是个会去顾虑别人感受的人。 「那……他不明白我感到悲伤或气愤、或是怎么想,但是只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应该是吧。」我答道。 虽然我无从想像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过应该是看得到吧。 「所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方说,杀人凶手一定会看到犯罪现场吧?所以他才知道。小偷也是,没有窃盗犯不会看到自己行窃的现场的。」 「噢,噢。」骏东不知为何非常高兴,「原来如此,那太厉害了。如果是单纯的案子,真的一眨眼就可以解决了。实际下手的人根本不是对手呐。就算是教唆杀人这类不是实际下手的情况,对于曾经与实际下手的人连系的部分,也无从抵赖……就是这么回事吧。」 「唔……若是覆面的话,或许另当别论吧,应该也不是万能的。」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骏东说道,笑咪咪地抚摸手杖,「对于从头到尾闭着眼睛进行的犯罪……他看不出来呢。」 「是啊。」 看不出来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古怪的事,但从道理上来推测,应该……是看不出来。 榎木津的体质只能重现他者的视觉性记忆,应该并未伴随当时的听觉与嗅觉,对于重现的影像,只能由榎木津本人去解释。 可是, 总的来看,在谈论榎木津这个人的时候,这个神秘不可思议的体质是否是不可或缺、非提不可的事?并非如此。我反而觉得这不是件多重要的事。因为本人的言行举止太荒诞不经,使得这种体质相形失色了。 仔细想想…… 如果他的体质是真的,那么这应该……是完全超脱常识、科学这类事物的一桩大事吧。可是在那个人的言行举止面前,连这件大事都黯然失色了。 榎木津会自以为万能,大概不是那种体质的关系。我觉得是他的性格所致。平常周遭的人几乎不会意识到榎木津那种奇妙的体质,一定就是出于这种理由吧。 「这样啊,果然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法术呢。」骏东佩服了好一阵子,「哎呀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呐。」 「会吗?」 我露出没那回事的表情。那种体质本身没什么好炫耀的,更何况也不是我该拿来炫耀的事。 然后, 这个时候我总算赫然惊觉了一件事。 我, ——在普通地和人对话个什么劲? 我可是被麻绳捆佳,系在柱子上,被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呢。另一方面,骏东看起来是绑住我的那伙人的雇主,而且还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俯视着我。 两人权力的差距,是一目了然。 而我为什么非得闲话家常似地跟他普通地对话不可? 本来的话, 说到这种情况我该采取的态度,是泪流满面地求饶说救命放我一马,要不然就是豁出去大骂他妈的要杀要刚随你处置,朝他吐口水,只能是这二选一吧。 不管是恳求还是无谓地抵抗,不管怎么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跟眼前这个人的关系绝不友好。 可是事实上呢? 什么「哎呀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什么「会吗?」 这可不是在檐廊对奕的老人对话。是遭遇绑架监禁这种不当非法行为的一般人,以及犯下这不当非法行为的主谋两者之间教人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针锋相对……才对。 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不,这全都是这个叫骏东什么的人害的。 如果这家伙哑着嗓子威胁个几句,我一定也会表现出符合凡人形象的害怕模样,号哭着道歉。 ——然而, 我瞄了骏东一眼。说起来,这古怪的状况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安排的? 如果想谈这种事,就算不用绑我也成吧?还是接下来我会…… 我突然畏缩起来了。 因为我开始有些恐怖的想像。 不管怎么想,现在都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吧。他们……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前几天的那件事,对榎木津一伙怀恨在心。 而我被当成同一伙的了。 当然,我是善良的一般人,不是一伙也不是三把火。 可是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对榎木津来说,我都是他众多奴仆中的一个。实际上为了解决事件——或者说为了让榎木津发泄郁闷,在设下圈套设计敌方的时候,我被榎木津和中禅寺等人任意使唤了不少次。不管我情不情愿,既然我也参与了侦探的谋略,我一定也算是榎木津的爪牙之一。只是我自己缺乏同伙人的自觉罢了,在旁人眼中看来,我完全是他们一伙的。 ——我会被报复。 我一下子怕了起来。 不过是个凡人,却跟那种非凡之人扯上关系,果然还是错的。我一定会被这群来历不明的家伙们整得惨兮兮。搞不好还会送命。 骏东笑了。 ——眼睛没在笑。 这个人让人看不出年龄。不光是年龄。 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那张脸就像戴了张面具。我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像在作戏。 骏东再次发出近似杂音的嗓音: 「本岛先生。」 「啊、是!」 骏东在椅子上弓起腰来,就这样压低身子。然后他斜看着门扉,把声音压得极低地说: 「你看那道门。」 「什么?」 「刚才那伙人在监视着啊。那些人啊,算是我那儿的小伙子们,表面上是听命于我……可是呢,他们其实是社长的手下。」 「社长的手下?」 「没错。他们在监视我会不会背叛。」 「监视你?」 「对,就是这样。喏,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喜欢引发风波。我可以说是个热爱和平的人。所以,唔,在侦探的同伴中,我才会挑选了感觉即使接触,也可以比较和平地了事的你……但我没料到他们竟然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事。」 「哦……」 那……感觉帮我解开绳子也行吧? 「所以我不能帮你解开绳子啊。」骏东耳语似地说。 「为、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如果我帮你解开了绳子,那我岂不成了背叛者了吗?你和我都会被干掉的。」 「被干掉?」 「哦,就是会被施加危害的意思。那些家伙打算啊…把你打个半死不活,以儆效尤啊。」 「打……」 我本来想重复「打个半死」四个字,被制止了。 「请安静。万一被听到就不好了。嗳,恕我失礼,但他们好像知道你是立场最弱的一个,才会想出这样的计划。是社长吩咐的,所以那些家伙才会做出这种事。我……虽然依稀察觉了,却也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绑得了人吧。我也料想就算你是一般人,应该也会有所抵抗才是……」 我没有抵抗。这表示我连一般人都不如吗? 那么…… 我岂不是失去一般人的立场了? 「嗳,那伙人极端排斥惹上警察。我想如果你吵闹起来,他们应该就会收手,没想到……」 骏东失望地俯视我。 接着露出幻灭的表情,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我好像惹人受不了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是个无能的凡人。 「所以我在这里跟你打个商量。」 骏东一脸肃穆,声音压得更低了。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知道榎木津先生并没有其他意图。他八成是看到银信阁社长,就知道他所做过的坏事了吧。敝公司的社长呢,怀疑榎木津先生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想要摧毁咱们加加美兴业。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根本没那种事。 榎木津不可能会接下图利企业的案子。说起来,上次的工作会实现委托人的愿望,也形同偶然。榎木津只是顺从自己的好恶,尽情兴风作浪罢了。 「所以呢,」骏东说,「我想放你逃走。」 「请放我走。」 我坦白过头地坦白说。这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所以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说出口后,我才觉得这话很蠢,但这时候逞强也没有好处。 我……不想被打个半死。一般市民中有几个人会碰到被打个半死这种事的? 「这个……」 骏东留心门扉,从内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我看。 是小刀。 「这个呢,喏。」 骏东以门扉看不见的角度,用小刀抵住自己的肚子。 用力一按。 「这是竹制假刀。喏,不会割伤,也刺不进去。」 「哦。」 的确,那是在木片还是竹片贴上锡箔纸做成的假刀。 「这是演戏用的小道具。」骏东说。然后他走到我前面,用那把假刀也抵住我的脚。 「不痛,对吧?」 唔,只是觉得被压了一下。 「我这里也有真家伙。」 骏东出示内袋。 「接下来……我们要演一出戏。」 「戏?」 「对,我会用这里的真刀割断绑住你的绳子,绳子一断,你就……」 「逃、逃跑?」 「不,在逃跑之前,你也要演一出戏,要不然我就危险了。如果我只是割断绳子放你逃走,我岂不就只是个背叛者而已吗?对吧?那样我会被打个半死的。不,我是道上人士,会被打个全死的。」 「全……」 打个全死是什么意思? 「听好了,我会割断绳子,然后你就把这把假刀——不要弄错喽,从我手中抢过这把竹刀。然后用它狠狠地刺我。」 「刺你?」 「假装的、假装的。」骏东说,「看,不会刺进去,对吧?就算硬刺,也刺不进去的。即使狠命刺下去,也不会受伤。你就瞄准我的肚子刺上来吧,然后……」 骏东用拐杖头指不窗户。 「那道窗户……是毛玻璃窗户,那里是开着的,你从那里逃跑。哦,我会巧妙周旋,不让他们追上去。那些人看到我按着肚子痛苦挣扎,也不会抛下我不管吧……而且他们也非常清楚你跟警察有交情,从今以后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 「可是……」 不会曝光吗? 「不会有事的。」骏东说,「我连血浆都买来了,就装在肚子里。为了让你我双方都平安脱身,就只有这个方法了。快……」 骏东说完,绕到我的背后。 2 「然后怎么了?」 中禅寺秋彦露骨地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意兴阑珊地问。那张脸臭得仿佛世界连续毁灭了十次。 他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哦……」 我在坐垫上僵住了。 肯定会被念的。中禅寺虽然老是埋怨说他不是村子的隐居老人、他家不是澡堂二楼,结果一群废物还是会群聚到这个家来,拿些蠢问题烦他,然后再被这个有如隐居老爷子的人恶狠狠地叨念,这就是这个人的日常。 他的叨念对凡人来说杀伤力极大。 该说是字字见血,还是句句道破,辛辣又精准,听着听着,连自己都要对自己绝望了。 中禅寺说,想想我说起的开端,断在那里岂不是教人不舒服吗? 「那个叫骏东的家伙绕到你背后,做了什么吗?」 「对。」 「对什么对,本岛,这里不是关键吗?你的遭遇只要听这部分就行了。又不是赫恩的〈茶杯之中〉※,我可不想听有头没尾的故事。」 (※赫恩fcadio hearn)即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六),归化日本的英国作家、英国文学家。于东大等校执教鞭的同时,研究日本文化,介绍给海外。〈茶杯之中〉为收录于小泉八云著作《骨董》中的一篇作品,文章在途中唐突地中断,无人知晓原因。) 中禅寺说道,站了起来,关上面对庭院的纸门。 这里是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中禅寺的店——的主屋内厅。 虽然是个整洁的客厅,但除了出入口以外的所有墙壁,全都变成了塞满书的书架。 不仅如此,还有为数惊人的书本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有些堆在壁龛里,有些堆在榻榻米上。 主人中禅寺秋彦一如往常,穿着朴素的和服坐在矮桌前。 他是这家旧书店的老板,博学乖僻而善辩,而且本职是神主,还兼差担任驱魔的祈祷师,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人物。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个中禅寺对榎木津来说,是并非奴仆也非敌人更非无所谓之人、为数稀少的朋友之一这一点吧。 这个人是能够与榎木津对等说话的稀有人材。尽管如此,中禅寺——虽然他既乖僻又爱强词夺理——姑且算是个明事理的人,也能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普通地交谈。 虽然他会说些深奥难解的事,但他鼓舌如簧,能言善道,与一些说话散漫无章的人毫无要领的话相比,大概还要更容易懂。 换言之,对我而言,中禅寺这个人也等于是对榎木津的翻译。 所以我最近常来这里。 而且中禅寺的夫人是个从主人的臭脸完全无法想像的贤妻,泡的茶又如甘露般美味。 像我这种独居惯了的粗汉子,尝到细心泡制的茶水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也不是不能说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而且有时候运气好,还能享用到夫人的厨艺。 今天落空了。 端出来的茶,显然是主人亲手泡的。 浓得诡异。一问之下,说夫人因为一些喜事出门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有那么难以启齿吗?」中禅寺说。 「不……也不是难以启齿,只是现在回想,我觉得实在太荒诞无稽了,实在是……」 我觉得太脱离现实了。 「脱离现实,那不是家常便饭了吗?」中禅寺说,「本岛,我不是再三再四忠告过你了吗?跟榎木津那种家伙往来,不要两三下就会成了个大蠢蛋。再显而易见不过,绝对会变成个笨蛋。那家伙啊,跟常识、良识,总之是这类东西根本沾不上边。然而你却无视我的好心忠告,跟那个笨蛋往来。发生在你身上的脱离常识的事,全都是它带来的结果,不是吗?邢么就算你碰上再怎么脱离现实的事,都是莫可奈何。」 无所谓,快继续说下去吧——中禅寺催促,把先前就一直在读的旧书翻页。强迫人家说话,自己却不停止读书,真伤脑筋。 「依我猜想,那个叫骏东的中年男子,是不是突然演起古怪的戏来?」 :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就让你带我过去吧…… 当然,我一头雾水。 骏东说着,「这是真话吧,你该不会是在撒谎吧?」等假惺惺的台词…… 割断了绑住我的绳索。 大概是用两把刀之中的真刀割断的吧。 接着骏东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说: 好了,快抢走我手中的刀子…… 我困惑起来。 虽然困惑,但那种情况,也不能不照着他说的做。 再怎么说,当时都是那种状况。我处在彻底不利的立场,最重要的是,骏东说要放我逃走……所以我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所以我慢慢地站起来,假装要抓住骏东。骏东迅速地向我递出假的竹刀。 「那……确定是假刀吧?」 中禅寺视线仍然钉在书本上,这么问我。 「什、什么意思?」 「因为他才刚割断了你的绳索吧?既然割得断绳子,表示他手里的刀子是真的吧?」 「不……他掉包了。哦,我一瞬间也犹豫会不会是真刀,可是万一搞错,他会弄伤自己吧?怎么说,我被情势所逼,就这样接下了刀子——也不算接下,是装出抢刀子的样子。可是我一拿到刀子,立刻就摸了刀刃的部分……」 「然后呢?」 「完全是钝的,而且根本不是金属。首先重量就不一样,非常轻,是竹子做的。」 「原来如此。」中禅寺抬头,抚摩下巴,「然后你就照着那个人的指示,装出刺他肚子的样子,从窗户逃走了?」 对…… 我甩掉困惑,紧接着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竹刀往骏东的肚子刺了上去。 当然,不是真刺。 别说是刺了,连半点感觉都没有。我想顶多只有刀尖擦到衬衫而已。就算那是真刀,应该也伤不到人。简直就是一场有如儿童才艺发表会的闹剧。 可是说到骏东,与我的花瓶演技相比,他演得实在是炉火纯青。 中年绅士「呜呜」一声,宛如巡回演出的女剑剧※的主角,「啊啊」地呻吟,伸手划过空中,捂住肚子…… (※由女性主演的剑剧,昭和初年,由大江美智子、不二洋子等人起始。) 「大叫:我被干掉啦……」 「他那么叫?」 「他那么叫。」 「简直是耍猴戏嘛。」中禅寺吃不消地说。 「不,他演得很逼真。害我以为我真的刺伤他了,又确认了一下假刀。」 「然后呢?」 「哦,当然什么都没有啊。上面没有沾到血,什么事也没有。骏东先生做出痛苦万状的动作……」 「一边惨叫吗?」 有惨叫吗?我回想了一下。 右手捂着肚子,身体前屈,左手往前伸出…… 「他叫着来人啊、来人啊……」 「向人求救?」 「正确地说,是装作求救的样子。全是装的嘛。然后……啊啊,对了,血浆。」 骏东的衬衫染得一片通红。 他好像真的就像他说的,准备了血浆。他先前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藏在这里头,应该是装在袋子里,用按着肚子的手把袋子挤破了吧。 「我见状有点狼狈起来……」 凡人就算知道那是血浆,还是会不由得狼狈。 「然后……哦,骏东先生向我使了个眼色,所以我慌忙跑向窗户。那不是人平常出入的窗户,但有扇大小刚好的毛玻璃窗……就跟骏东先生说的一样,锁打开了。」 「使眼色啊……」 「也不算是使眼色吧……」 或许只是看了我一眼。但因为事前商量过,我才会把它当成是在叫我快点离开的意思也说不定。 「窗外是一条小巷,或者说,只是与隔壁大楼之间的围墙与建筑物的缝隙,一条狭长的空间,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因为万一被抓,不晓得会吃上什么苦头嘛。要是被发现只是装的,放我逃走的骏东先生也不可能没事吧。」 「唔唔……」中禅寺低吟。 接着他朝我投以吃不消的视线。 「然后呢?」 「哦……只有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 里面的人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 不,不是没有,而是我根本没工夫去留意那种事。 我一心看着前方,满脑子只顾着跑——或者说,只顾着让两条腿交互抬起,两手交互挥起。奔跑的时候,我几乎连声音都听不见,这段期间应该看到的景色,也完全没有记忆。 我连自己究竟在哪里坐上电车——我应该是搭了电车——当时有没有乖乖买票,都回想不起来了。 当我看到了我的住处,文化住宅那破旧的门扉时,才总算喘了一口气。 我吓到心脏几乎快从嘴巴里蹦出来。我怕死了。 不,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怕了起来。 我的腿颤抖不已,眼前一片空白。 我莫名地害怕一个人独处,没有进入自己的家,而是敲起了隔壁家——我的总角之交,也是连环画画家的近藤家的门。 「然后你就这样在近藤先生家过夜?」 「嗯。我害怕极了。被绑住的时候还没那么恐怖,可是逃出来一看,或者说逃掉之后,看到熟悉的自家风景,冷静下来的瞬间,我怕起来了。」 「这真是个大问题呐。」中禅寺说,「你好像有点迟钝呢。」 「迟钝……?」 我也不是不觉得自己迟钝,但我有钝到值得别人这样目瞪口呆吗? 「很迟钝,非常。」中禅寺这次十足明了地说。 「非常……迟钝吗?」 才短短一秒钟后,就已经不是「有点」迟钝了。 「非常钝。就像那个人说的,如果你早点怕起来的话……或许根本不会被绑架。那一带行人相当多,也有许多店家,派出所也不远。只要大声吵闹,绝对会引起注意。或者说……你也可以甩开他们,逃回榎木津那里。」 「对耶……」 我完全没想到。 榎木津的话,那种地痞流氓,不要一分钟就可以收拾干净了。榎木津……打起架来强得吓死人。 「说起来,你遭到绑架,不是下午才三点的事吗?那时还算大白天呢。」 没错。我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半左右。 我被带蓬房间,用绳子绑住,骏东现身,是快四点的时候。我回到家则是快七点的时候。 「还有……」中禅寺说,「啪」地阖上摊开的书本。 灰尘般的东西飘扬起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 「很……奇怪啊。」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说事情脱离现实了。 可是昨晚我不这么想。 我只是怕极了。 我没有回到自家,而是直接跑去近藤家,也是突然想到骏东曾说他连我家在哪里都调查清楚了,也就是我陷入那些人可能会找上门来的恐怖。 那是叫做「上门回礼」吗? 骏东说只要我照着他说的做,就再也不会有事了,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他们道上的规矩怎么样,简而言之在他们来说,我可是刺伤他们的上司之后落跑。平常的话,就算赌上一口气也要报复才对吧。 ,而是听命于更上层的人物——社长什么的。 所以我抖个不停,闯进近藤家去躲起来了。 可是, 一夜过去,我略为恢复平常心,重新一想…… 开始觉得事情实在荒谬。 近藤也说我是被狸猫给捉弄了。狸猫会不会捉弄人我不晓得,可是我也总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我先来到中禅寺这儿向他报告。 「很奇怪啊。」我重复道,结果被中禅寺反问,「你觉得哪里奇怪?」 「就是……从头到尾都很怪啊。这是我自己的体验,所以我不说是假的,可是这实在很假啊。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你钝的地方啊,本岛。」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钝?」 「难道不钝吗?你说你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既然你记得,那段体验就是真的吧?」 「嗯,是真的。」 「如果这从头到尾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妄想的话,他们一定有什么目的。做出那种事,就一定有意义才对。」 「目的?目的是要搜集榎木津侦探的情报吧?」我说。 除了侦探以外的事,骏东完全没问。我也是,除了侦探以外的事,什么都没有说。我实在不认为还有其他意图。 「可是他们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中禅寺回道,「那些家伙连榎木津那种荒唐的体质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是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非得特地绑架你不可?你在榎木津身边的人之中,也是资历最浅的一个,而且……」 没错,我是个迟钝的凡人。这一点中禅寺说的没错。可是……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我比较容易抓之类的……」 「唔……以结果来说,你非常容易抓,可是不实际抓抓看,也没人知道啊。俗话说,胆子愈小的人愈会闹啊……」 话说回来,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中禅寺莫名拘泥这件事。 「这事……有这么糟糕吗?」 「也不是糟糕……以现况来看,实在很难掌握他们的意图。」 「意图?」 「至少不能就这么照表象解读,真教人费解呐……」 我觉得中禅寺说的话还比较难懂。 「你的意思是,那一幕有什么更深的意图在里面吗?中禅寺先生。」 难以想像。发生的事是很脱离常识,但我觉得没有更深的意义了。 我这么说,结果中禅寺把眉毛挑得更高,露出一种伤透脑筋的表情说: 「肯定有什么的。例如说……是啊,本岛,你被监禁的房间有多大?」 换算成榻榻米的话,大概有二十叠吧。 「这样。出入口只有一处吧?」 「有一道可以出去走廊的门。本来可能是办公室之类的吧。门是嵌玻璃的木制门。啊,对了,感觉就像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门口那样。」 「那么……可以看到室内。」 「想看就看得到吧,一清二楚。」 「你被绑住的柱子是在哪一带?」 「呃……」 中禅寺递出手边的书,是叫我把它当成房间吧。 「呃……这里是入口的门,大概是这一带吧。不是正中央。这种位置怎么会有柱子呢?这……」 「嗳,那里的建筑物就是这种构造吧。这无关紧要。那么,你逃脱的窗户在哪?」 在入口门的对侧,我指示大略的位置。 「原来如此……那么我问你,本岛,那名男子被你袭击的时候,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夸张的演技?」 「咦?」 是不想被手下发现他是故意放我逃跑的吧。我想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的麻烦规矩。我这么回答。 「这可难说。」然而中禅寺却这么说,「照你的说法,他是想让手下看见这幕情景,是吧?」 「是啊,那当然了。」 「手下站在门外,对吧?」 「好像。」 「他们监视着里面?」 「不……我没有确认……」 骏东说手下在盯着。说他们监视着他。 「这很可疑呐。」中禅寺板起脸来。 「不,我被绑起来,所以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直盯着,但是里面发生什么事的话,一定会有人过来探看吧。因为都有呻吟声了。不,就算不用探看,站在走廊不就看得到了吗?我刚才说过,门是嵌玻璃的,一探头就看得到里面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进来?」 「咦?」 「那个人先是大声说话,开始煞有介事地表演,不是吗?然后才割断你的绳子。如果外头那些人真的在监视,平常一听到声音,就应该说着:出了什么事?马上进来查看才对。」 「啊啊……不,我想一开始骏东先生大声说话,的确是想要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 说是一直监视着,外头的人也不是紧贴在玻璃门上。骏东一定是认为大声说话,他们就会注意房间里面。 「再说,如果不先割断我的绳子,我就不能刺他啦,所以他才随便掰出一个割断绳子的理由……」 「可是没有人进去吧?」中禅寺说,「如果听到一开始的声音,立刻窥看里面的话,应该就会看到你刺伤那名男子的场面了吧?」 「唔……应该吧。」 「那么再怎么样也应该会进来才对吧。看到抓住的家伙刺伤自己的大哥,黑道兄弟不可能默不作声。大哥用夸张的声音求救,还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血浆,不是吗?」 「嗯……。所以……手下应该是进来了吧?是我惊慌过度,所以才没看见。」 「可是从这个相关位置来看……你像这样刺了人,他们从这里进来的话,你绝对跑不出窗外的。」 「啊……」 中禅寺出示书的封面。 「从门到这道窗户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是一直线呢。跨大步的话,没几步就走到了。就算窗户没上锁,想要从这里逃走,也会立刻被开门进来的家伙们逮住。就算先绕过例在柱子一带的那个人,也花不到几秒钟吧。而且走廊那里应该有好几个人。」 「唔唔……」 确实如此。 「而且你刺人之后,顿了一下才跑掉。平常的话,顿在那里的时候你已经被抓了。或者说,在那种状况,还是刺不下手吧?」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 「如果我是那个人,才不会搞什么假装遇刺。即使一样是设计逃亡剧本,他那种演出方式也大错特错。」 「这、这样吗?可是……」 「如果他真的想放你逃跑,不必假装被刺伤,应该趁着没人在看的时候放你逃跑才对。就算有人在监视,也应该趁着监视者不注意的时候,先让你逃跑才正确……或者说,绝对不该先放大嗓门说话,引人注意。」 万一有人来了,你就跑不掉了——中禅寺指着书本的封面说, 虑到。换句话说……你刺伤他的表演、他被你刺伤的表演,在放你逃跑这桩戏的情节上,是全然不必要的。」 这样吗? 「事实上,我想那些手下根本没看见你们两人那逊到家的猴戏。那么,他到底是想让谁……看到这场戏?」 「让谁……」 在场的只有我一个人。 「这显然是戏吧?有些戏剧会把观众一起拉进来参加,但是没有观众的戏……怎么样呢?难道他是为了他自己而演戏吗?」 「为了他自己?」 「或许他有演戏的爱好。」旧书商一本正经地说。 爱好……应该不是吧,我觉得不是。 「不……所以说,那是要给手下……」 手下没在看吗? 「手下真的没在看吗?」 我感觉并没有多不自然。不过当时我的确是周章狼狈,也不能说那个状况……完全不会不自然。 「我刚才不是分析给你听了吗?」中禅寺蹙起眉头说,「手下没在看。如果他们看到了,就表示他们对大哥受伤视而不见。不管怎么样,反正对于那个自称骏东的男子热烈的表演和惨叫这些讯息,走廊上的家伙们半点反应都没有。」 「会不会是我跑掉以后,他们才进来?」 「所以说,如果是你逃掉之后才进来的,先前的戏全都白做啦。」 「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进来?所以才郑重起见……」 「所以……」中禅寺搔搔下巴,「我才说与其冒那种险,先放你逃走再呼救才是万全之计。如果手下不是你从窗户逃跑之后才进来,不管他们在哪个时机进门,计划都一样会失败。」 「是这样吗?」 「这不是废话吗?万一切断绳子的瞬间,外头的人进来了,你逃得掉吗?」 唔……逃不掉吧。在那些杀气腾腾的家伙面前,就算是装的,我也不可能刺得了骏东。不不不,别说是刺了,我应该会先被抓住。 我摇了摇头。 中禅寺说: 「那么,如果在你刺人的瞬间跑进来的话呢?」 「这……唔,一样逃不掉吧。」 我应该会落得更惨的下场。 「那么,是啊,就算人进来的时候,你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也一样逃不掉吧?」 「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也不行吗……?」 「你想想窗户与门的距离和相关位置。」中禅寺说。 事实上在逃脱的时候,我冷汗直流。一想到会有人从那道门闯进来,我就吓得屁股直发痒。万一那个时候那些人闯进来的话…… 我还是会被抓吧。 「也就是说,不管是刺人之前,刺人的瞬间,刺人之后,你都一定会被抓。就算是已经要从窗户逃跑了,也一样会被抓。就连溜出窗户以后也会被抓。那些人不管是堵住你还是在后头追,都一定抓得到你。这是个洞若观火、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那个人却在割断绳子之前就先大声说话引人注意。」 确实……不太对劲吗? 「就是这里不对劲。我实在不认为他是想放你逃走。那种做法,毋宁是不想让你逃走。可是那样的话……」 就没必要演那出猴戏了吧。 我本来就被抓住了。 「很奇怪吧?」中禅寺说着,把书拉到自己手边,「那场猴戏彻彻底底毫无意义。可是尽管如此,那个人却事先准备了一把真刀和假刀,甚至准备了血浆。」 「是啊。」 「这太荒唐了。」中禅寺说。 「荒唐?」 「是啊。因为据你说,那个人看到你被绳子绑住,说了这真是过分之类的话,不是吗?他还确认了绳结,对吧?」 「嗯,他说绑得很紧,他解不开。」 「如果绑得松,他就会帮你解开了吗?」 「不,所以那是……」 「这一点首先就相当诡异。」中禅寺说,「说起来,有哪个蠢蛋会为了放走监禁的家伙,而去准备那种东西的?」 「没有吗?」 「才没有。」中禅寺强调说,「既然做了那么多准备而来,表示那个人一开始就打算背着手下,偷偷放你逃跑……对吧?当然,这表示他早就知道你会被绑得死死的。因为他都准备了割绳子的刀子来了。」 「唔……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刀子姑且不论,竹制假刀和血浆,可不是随便哪家杂货店都有卖的。也不是一般家庭常备品,更不会掉在地上让人捡。那个人不是特地去戏剧用品专门店买的,就是向戏剧圈子的人要来的。」 「是、是这样吧……」 「换句话说,这表示那个人早在前天,最慢也在昨天早上,就预测到你当时的状态——遭到绑架,被绑得死死的。」 「是这样……吧?」 「若非如此,就没办法准备那些古怪的小道具了吧。尽管如此,那个人看到你被绑起来,却装出吃惊的模样,不是吗?从这里就不对劲了。」 或许……是不对劲。 「等你遭到绑架,被五花大绑,受到监禁之后再去准备那些,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那个人确认你的状况之后,短短三十分钟就想到那个古怪的计划,准备好假刀子和血浆吗?」 这……我想是不可能的。 「嗳……就算不去计较这部分,他也绝对是一开始就准备要放你逃跑。可是,如果他预先准备好了,再怎么蠢的人,也会想到更好的法子吧。不管他与手下再怎么不合,他好歹也是大哥,也可以换个监禁的地点或监禁方法啊。」 这么一说,或许是这样。 「如此这般,照你的话听来,你实在是迟钝到家了……可是。」 好过分。 可是这好像是事实。 虽然受伤,但我甚至无从辩驳。 「我并不觉得那个自称骏东的人有那么笨。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古怪的嗜好吧?」 「嗯……」 虽然也有可能只是我太迟钝,没看出来而已。 「那样的话……」中禅寺说,抱起双臂,「也就是说呢,那场乍看之下没有意义的拙戏,一定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才对。」 ——其他的意义。 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所以拼命动脑。 的确,昨天的我或许有点迟钝,可是那是因为我遭遇非常状况,慌了手脚。我虽然是个大凡人,但还没有那么蠢……应该。 如果就像中禅寺说的,那场闹剧的目的并非为了放我逃走的话…… 确实,中禅寺说的不错,不管手下在任何一个时间点进来,我应该都跑不掉。那么, 「那么……呃,那场戏会不会是为了让我更惨而设计的?」 「啥?」中禅寺发出怪叫,「哦……也就是要你假装刺伤大哥,让手下看见……让激怒的手下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是吗?」 「嗯……」 我觉得这样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那么他的计划失败了。」 「是的,很遗憾的,那个计划失败了。嗳,他的手下不是太呆,就是当时在忙些什么,分身乏术,所以一直没注意到,意外地让我给溜了……呃,不对呢。」 我觉得……不对。 说到一半我就确定了。虽然我完全无法分析出哪里怎么样不对,但总之感觉不是那样。中禅寺「唔唔」一声,说: 第六番 面灵气 玫瑰十字侦探的疑惑 ◎面灵气———— 圣德太子时 命秦川胜制百面 栩栩如生之面 必川胜之巧夺天工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什么事也没有,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呐。 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于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白萝卜丝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不管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对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嗳,结果目的只是为了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后来我得知了这件事。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分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凡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怪人。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样想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凡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凡庸到了极点。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怎么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 只要普通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到。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间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怎么样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 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有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抹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有心里干焦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是才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以上。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卫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时候。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型本来就丰满圆滚了,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上面套了绵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碴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说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 「干嘛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样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回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来上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闲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喽?」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这么说来,不管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任为鼠小僧※,干了什么小偷勾当吗? (※正式名称为《青砥稿花红彩画》,为歌舞位戏码之一,白浪即盗贼,描写五名知名盗贼的活跃。) (※鼠小僧为日本知名盗贼之一,也是《白浪五人男》中的盗贼之一。)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窃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耶,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还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问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任何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着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非常大量的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像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日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嗳,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带来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骚动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圆吧。零售价是五十圆,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要贵多了。岩颜料※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岩颜料是日本画专用的颜料,以各种矿物和半宝石研磨制成。使用时与胶混合。) 「它不见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臂。简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仙台四郎,江户时代末期列明治时期的真实人物,因智能障碍无法言语,但他所拜访的店皆生意太好,因此生前受到各地漱迎。死后被视为保佑生意兴隆的福神。)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彻底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别说是找到了,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呕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好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中出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还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种子岛为火绳枪的别名,一五四三年从欧洲传到日本种子岛,故被如此称呼。短筒是一种枪身较短的枪炮,也称怀铁炮。)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小道具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卯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造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可是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没差。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怎么样了?」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货,留下了痕迹。不过嗳,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兮兮,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非常稀罕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邢种意外之财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个一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各五户两排,总共有十栋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嗳,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连半点都没有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热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 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连我都在想到招猫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的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 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 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阳春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 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落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可以拖延发现时刻啊。这叫做欲远则不怎么样、吃紧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打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呐。」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下是叫人买招猫,一下是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 熊把胡须盖住的嘴巴左右拉开,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啊啊。 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要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嗳,进来吧。」 「进去哪里?」 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澹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面具、花笠※、馒头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能乐是起源于日本中世纪的表演艺术之一,明治以后也称能乐,包括能及狂言。同时具有舞蹈和戏剧的要素。 般若则为能乐中鬼女的角色。) (※上面装饰有花采的斗笠,多为节庆表演时所戴。) (※一种顶部圆浅的斗笠。) (※一种圆盘状,半覆脸的斗笠,原为江户时代的三度飞脚(每月往来江户、京都、大阪三地的信差)所戴,故名。)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受害情况。所以……」 「嗳,是很难叫警察呐。」 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边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介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一顿了。 我用表情表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上一点。想是这么想…… 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 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一丢吧。」我说。 把东西从前面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一丢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先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一丢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看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一丢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可是丢一丢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普通人代表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言。 我……唔,是理解了,虽然一样是无法释然。 2 难以释然的事情,不管解释得再怎么透澈,好像还是教人难以释然。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今川雅澄用一种有些混乱、略为黏稠、水气过多的口气问我。 这里是位于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说是旧货店——待古庵的会客区。 店里有柜子、长衣箱、佛像、香炉以及花瓶茶碗等类,非常整齐、却又以不可思议的间隔排列着。墙上有书画、佛赞、扁额等类,一样以微妙的间隔挂着。 看在我这种门外汉的眼里,感觉摆得再紧密一点或宽阔一点,好像看起来会比较舒服一些。 要是把东西的间隔再缩小一些,就算不到加倍,至少还可以再摆上多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虑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样商品,就应该反过来减少两成左右的商品数目,宽敞地陈列,比较能够达到展示的效果。 不过在古董的世界,或许是不讲究效率、效果这些事的。 也有可能这个景象反映出老板本身不干不脆的立场。 旧货店的话,应该更杂乱,茶道具店的话,会装饰得更华美。 经手的商品都颇为高级,但或许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杂货商的心态,营造出这种不上不下的印象。 这里是那家店内略高一段的客厅上面。 里头摆着药柜和阶段柜※。 (※江户到明治初期一种阶梯状的抽屉橱柜,兼具阶梯与橱柜两种功能。) 我跪坐在这个空间,向今川递出一个附有奇妙箱书※的桐箱。 (※收藏书画古董的箱子上,记载品名、作者、来历等资讯的文字。) 那是个布满灰尘的扁平桐箱。 今川用一种感觉有点像动物的奇妙动作前屈,睁着栗子般的眼睛观察着。 接着今川说,「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的……」 今川抬头。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他的长相真够怪的。 今川不是长得丑。除了嘴巴有些闭不紧和几乎没有下巴这两点之外,应该算是颇具男子气慨吧。他的眉毛又浓又英挺,每一个部位都出色到过头,各别来看,是无可挑剔。但是相对于台座的脸部面积,每一个部位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一样,教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唔,怎么说,没有脉络。」今川这么说。 「哦……」 我搔了搔头。 的确,刚才的那番谈话,完全是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发挥告知来意的功能。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眼前的桐箱会在这里。 「… …我好像很不会说明。对不起。」 「没关系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今川客气地请我吃茶点,「最近都没有客人。来买东西的客人少了,也几乎没人来卖东西。所以我很闲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不景气。 「其实……」 我东想西想,最后放弃简单扼要地要约,拉拉杂杂地继续说下去。 整理近藤房间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所以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历时八小时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说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东西弄出来,所以收拾等于是花了四倍的时间。而且还不可能全部照原样收纳回去。作业进行到三分之一的阶段,我就已经看出不可能把全部的东西恢复原状,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议挑选之后处理掉一些。 近藤大为踌躇。 一直以为是无用的碍事长物,狠下心来丢掉的瞬间,结果又需要它了——这种事的确是有。可是相反地,一直觉得迟早用得上、迟早会需要的东西,就这样连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就结束一生的状况也不少。 所以, 与其摆在那里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还是丢弃的好——我这么说。 再说,近藤的杂物今后应该也会增加,应该会无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不说没可能,但除非以相当长期的展望来看,那种可能性甚至不在视野当中。 那么不管近藤再怎么努力,这样的生活迟早会面临破灭。文化住宅的橱柜不是收纳能力无穷尽的魔法之壶。 我告诉他,不想死的话就扔了吧。 于是,近藤苦吟的时间开始了。 事实上,收拾的确相当费工夫,但选择取舍的纠葛与浪费在犹豫的时间,才是我们长达八小时以上的苦斗的本质。 「想要横下心来,真的非常困难。」今川说,「执著或眷恋并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依着有没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场这样的道理来收拾,一开始根本就不会摆在家里了。」 「哦……」 是这样的吗? 像我,就是不喜欢冒出这种没道理的羁绊,总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东西给丢了。 我就会去想,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相处的时间或许是愈短愈好。 「是这样吗?」我问。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去切割清楚,像我做的这行生意,根本就不会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寻味地笑了,「比起这里的旧东西,新的东西更要便宜、牢固、方便;然而这里的东西却更要昂贵。如果比新品便宜许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时的价格相同,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定价却远远高出许多。那么可以说,多余的部分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花钱在多余的事物上,与浪费是不同的。可以说多余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罢了。」 感觉真的只是如此罢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说的内容,不过近藤所拘泥的,真的全是些多余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详呢,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与其说是执著于一样东西,还是在可惜一样东西,更像是在回想起自己拘泥于那东西的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吗?」 「唔,数量多成那样,没办法每一样都记得吧。事实上同样的东西就有好几个。像是觉得可以当成资料而买来的大正时代的风俗杂志,竟然总共有三套。他大发豪语说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需要的,实际上却是忘记了。连自己买过、家里就有都忘记了。接下来呢,他细细地寻思上半天,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几经深思苦恼之后,能丢的东西丢掉,能卖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 「嗳,其实也用不着烦恼,能卖的东西几乎没有嘛。近藤他为了卖掉那总共买了三套的杂志、还有怀着断肠的心情决定割舍的书本,现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后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 「在那堆杂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却有几样东西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忘了在哪里买的,还是谁送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事情,我洒脱的朋友根本不会记得。怎么弄到手的,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复记忆了。不管是买来的、收到的、捡到的,只要进了他手里,全都是一样的。然后呢,他说想不起来的,是东西的用途……还是说……」 「不明白物品与自己的关系?」 「说的没错。」 今川这个人乍看之下似乎迟钝,其实拥有非常优秀的直觉。不管是推测还是对一件事的形容、说明,都非常地切中要点。 「近藤他呢,就像《劝进帐》※中的弁庆那样,拿着手中的杂物凝视个不住。然后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卯足了劲思考,结果有几样东西,怎么样都想不出与他过去的工作和兴趣有什么关联。可是嗳,也不是完全无关。感觉很微妙呢。在我看来,每一样东西都一样,例如三度笠和蓑衣,还有匕首,这……」 (※《劝进帐》为歌舞位戏码之一,描述平安朝武将源义经一行人逃往奥州时,在加贺国安宅关被拦下,义经一行人假扮为山伏(修验道僧侣),对关守说他们正在化缘(劝进)途中,关守便要义经的部下弁庆读劝进帐(化缘簿)来听听,于是弁庆随手拿起一份卷轴,伪装成劝进帐朗声念诵。) 「是真的匕首吗?」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说是巡回艺人送给他的。他在做看板画工的时候,在西伊豆认识了因战争而离散的演艺团团长,是那个人送的。近藤说他就是看着那把匕首画了戏剧小屋的招睥什么的。这个明白。可是呢,长枪就不懂「, 「长、长枪?」 「当然是赝品。我以为是那个时候团长一起送他的,可是近藤却说不是。他说这种战国时代似的长枪,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许是这样吧,可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那也说不定吧。」今川说,「如果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长枪,一般人会觉得毛毛的。」 「哦……唔,或许是吧。」 如果家里只凭空冒出来那么一把长枪,的确是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浑沌之中,不管是有长枪还是有钢叉,甚至睡着一匹马,都不会显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这些大概有着明确的不同。就我看来,不管是长枪还是匕首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匕首的家里就算有长枪也不值得惊讶,但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长枪的来历是解决了。」我说,「嗳,那把长枪呢,是某个地方举行了武者扮装队伍的祭典什么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担任杂兵,那个时候拿到了一柄长枪……虽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个角色,跟拿来当画图资料,状况又不一样吧?所以他才会不记得。然后长枪是解决了,却还有几样东西解决不了。」 我记得大概有四五样。 那么庞大的数量中,居然只有四五样来历不明,我觉得相当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难以释怀。 来历不明的东西有些什么,当然我不是全部记得,不过像是唐伞上长了手跟头的纸糊玩具、明治时代的地方报纸剪报、还有相当古老的缺角手镜等等,似乎让近藤大为烦恼。 「虽然不是能卖的东西,但也不占空间,结果他决定不要丢掉,留下来想,此时……」 没错,就在此时。 「这个东西……成了问题。」 我向今川递出桐箱。 今川再次以动物般的动作把脸凑近桐箱。 「这也是……来历不明的杂物之一吗?」 「其实… …就是这么回事。说明得这么拐弯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近藤说他怎么样就是想不起这样东西。这好像是老东西,或许还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我代替去旧书店的近藤,来拜访今川先生。」 「我拜见一下。」 今川伸手,我却制止了: 「请等一下。」 今川厚厚的嘴唇松垮下来: 「等一下?」 「嗯,可以请你先等一下吗?」 「等是没关系……但是不打开箱子,我没有办法鉴定。虽然就算打开箱子,我也不确定是否鉴定得出来。」 「呃……我呢,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说这种迷信般的话好像也不太对……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盖子接合处。 「哦?」 今川把鼻子凑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吗?」 「就是啊。」 桐箱与盖子的接合处,用和纸在四个地方上了封条。 凡事都神经大条的近藤为了看里面,一下子就把封印给撕破了,可是…… 「我实在……非常在意。请看看那些封条纸。上面用朱墨写着『封』字对吧?一般会那样写吗?我完全没有这类知识,所以问这种问题或许很丢脸,可是把东西收进这类桐箱的时候,都会像税务署查封东西一样封住吗?」 「不。」今川以珍兽般的动作歪起脖子说,「这……非常郑重其事。」 「就是吧?」 「感觉叫人不可以打开。」 「就是吧?嗳,近藤那个人,外表像个豪杰——只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鲁。而且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打开了……」 「原来如此。」 今川朝盖子伸手。 我再次制止他: 「请、请等一下。」 「还要等吗?」 「我知道我的说明很让人不耐烦,可是请你再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呢,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用紫色的布包着一个东西。可是布上面……唔,这打开看就知道了……」 「这样啊。」 「等一下!」 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没耐性。我非常明白,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态度。 今川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看我。 (※日本风俗在五月五日儿童节会悬挂上大鲤鱼旗,鲤鱼旗眼睛浑圆,嘴巴张开。) 「是值得那么惊讶的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是在卖关子,所以先说出谜底好了,里面装的是面具。布里面包的,是一个古老的面具。」 「面具……是吗?」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面具……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面具有哪些种类。可是问题是呢,紫色的包袱巾上,摆了一张符。」 「符?」 「那叫什么呢?神社会发的那种……」 「护符……是吗?」 「就是护符。」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语调。一不小心被影响了,「啊,呃,护符是用来驱魔避邪,用在这些地方的,对吧?平常会放那种东西吗?还是它也有除虫这类的效果?」 「这个嘛……」今川把头歪向另一边,「……我是听过封虫的护符,但从来没听说过只要摆进护符,就有防虫效果这样的事。那张符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读不出来。」我毅然决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字太乱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汉字吗?上头还盖了朱印,无法判读。 「连写在箱盖上的文字我都读不出来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书,可是太流丽了……」 「拜见。啊啊,我不打开。」 今川拿起箱子,细细端详。 「上面写着……祸。」 「祸、祸?」 「嗯,我孤陋寡闻,并不清楚,不过这大概是叫做祸的面具。旁边写的是……何……何人皆不许开启。」 果然。 我就这么感觉。 「不太妙呢。」 「这还不一定。上面……还有别的。此面使持者蒙灾祸,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 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写着日语,然而我们却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 「上、上面写得好可怕呢。」 「满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说。 「可……可是我们,随、随便把它打开了耶。然后……近藤他当场就把面具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紧紧地戴上去了。啪地一声戴上去了。连半点犹豫或羞耻都没有地戴上去了。」 「戴面具没什么好羞耻的。话虽如此,一打开箱子就立刻戴上去的人也真罕见。」 罕见……或许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来才戴上去的。刚才的长枪也是,近藤像这样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么来的。然而这个面具就算戴上去,近藤也想不起来。他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更没闻过这种面具。还说当然没啃过,然后把它摆回箱子里了。放回去之后,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么的,然后我们……渐渐怕了起来。」 「哦?」今川抚摸着自己不见踪影的下巴。 「我先前会一再制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万一是写着那类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只是不敢保证今川先生不是个讲运势的人,万一是的话……」 「我不在乎的。」今川面无表情地说。 今川这个人不是个坏人,毋宁是个好人,可是实在是难以捉摸。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很难看出喜怒哀乐。 「可是今川先生,这果然是诅咒的面具、作祟的面具这类……邪恶的物品吗?」 「这大概不偏不倚,就是个诅咒面具。」 「不偏不倚?」 「没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诅咒面具,没别的称呼了。」 「没、没别的称呼了吗?」 今川发出一种不晓得是低吼还是哼歌的古怪声音。 「诅咒的话,与其说是我的范畴,更接近京极堂先生管辖的领域。」 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长于这类知识。 被所有朋友称为书痴的他,拥有庞大的古今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的无谓知识,而他的本业是神主,副业是驱魔师,所以对咒术的造诣极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凳看看里头的东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开了盖子。 我吓了一大跳。不,我毋宁是瞠目结舌。明明才说那是不折不扣的诅咒之物,言犹在耳,居然就打开了警告不许打开的盖子……老实说,教人难以理解。他真的是个难以捉摸想法的人。今川捏起里头装的——或说是被我照原样摆回去的那张护符,仔细观察。 「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还是阴阳道的护符,所以不清楚。看来去请教京极堂先生比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诅咒的……」 「这块布非常高级。可是时代…并不怎么古老……」 「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这话意思是……?」 「就是说,你刚才不是才说那是诅咒的面具吗?上面不是写说光是拿着就惨了,戴上去就死了,绝对不许打开吗?」 「上面是这么写。」 「如此罢了。」今川说,「的确,这是个诅咒面具。可是大概不会怎么样。看来是不必担心它上面抹了毒药或是装了刀子,所以没事的。」 唔……近藤曾经戴过,感觉不像有那类古怪的机关。那个熊人还活蹦乱跳的。 不过我想并不是这种问题。 「今川先生不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 当场回答。 「你相信?」 「我相信,诅咒是很可怕的。万一被京极堂先生诅咒,会吓到性命缩短好几年。」 「那么为什么……」 「哦,」今川说,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确,这个箱子里面似乎装着咒物。既然箱书上这么写着,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我想不管里面装了什么,箱子上写下这里面的东西遭到诅咒的时候,诅咒就成立了。」 「是这样的吗……?」 这种事是谁说谁赢、谁写谁赢的吗? 如果诅咒这样就可以成立,那我觉得下诅咒很简单。 「……没有神秘的力量之类的吗?」 我并不是那种深信神秘事迹或怪异事物——例如迷信幽灵妖怪之类——的人。至少我自己这么感觉。 可是我一定也没有足够的知识、胆量和觉悟,可以毅然决然地去否定那一切。 例如说,我模糊地感觉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幽灵,可是这是做为一个明事理的成人、或活在科学时代的现代人,非常模糊地这么感觉而已,我一样觉得走夜路满恐怖的,心中某处总是怀着一丝会不会出现什么鬼怪的疑念。 因为这样,如果问我相不相信诅咒或作祟,我会回答不相信,但若问我怕不怕…… 我还是怕。 这么说来,前些日子中禅寺也说通灵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我觉得通灵感应与诅咒、作崇有几分不同,但遗憾的是,我不觉得我明白中禅寺那段发言的真意,但当时我认为既然神主兼驱魔师的中禅寺都亲口这么断定了,或许唔,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是这么想…… 但我依然无法释然。 我表面上也是宣称我不信乱力乱神,所以听到有人说那都是假的,应该可以毫无疑问地同意「没错,就是如此」才对。然而我却无法释然,可见我并非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吧。 结果我只是戴着应当不相信通灵及诅咒的现代人这样的面具,其实面具底下的素颜,却是惊骇得颤抖不已。 不过那种恐惧,或许也是反映出渴望邢类超越人智的力量存在的心理吧。 所以今川刚才的说明,让我感觉到强烈的失落。 「那,呃,怎么说,诅咒并不是神秘的力量作用,而是怎么说……」 是什么呢? 如果就像今川说的那样,光是写下来,诅咒就成立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怎样成立了?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怎么了。没有相不相信可言。 一点都不神秘。 今川想了一下,说: 「我觉得这才叫神秘。」 「只是写下来……就神秘吗?呃,怨念还是灾厄那类……」 「我想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 「至于为什么,假设有人怀着怨恨过世,而他的负面情感——遗恨,凝聚在这个面具上……唔,这样是无妨,不过那样的话,本岛先生和我就完全没道理遭到作祟或诅咒了,就是这么回事。」 「道理?」 「嗯,我不认识那个过世的人,也没道理听他倾吐銮百。就那个人来说,就算你或我不幸,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再说他人都已经死了。」 唔,是这样没错吧。 「那……你说的诅咒是……?」 「也就是说,与那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例如光是这个盖子上写着咒,至少本岛先生和你的朋友近藤先生……就遭到诅咒了。」 「咦咦!」 我从榻榻米上跳起两寸高。 「我、我们被诅咒了吗?」 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没错。」 「什么没错,今川先生……」 才刚跟人家说没有那种东西,言犹在耳,就说我被诅咒,哪有这样的?到底是哪边? 「今、今川先生,你刚才不是才说没有诅咒……」 「是的。因为本岛先生是刚才知道了这箱子上写了什么,才会觉得恐怖,不是吗?」 「是、是觉得恐怖啊。」 「那么,如果上面写着打开这个盖子,会发生好玩的事……你应该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哦哦……」 应该是不会怕吧。 或许反而会觉得开心。 「这叫做祝。」今川说,「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在这个箱子上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应该料想不到竟然会被任职于电气工程公司的男性及他的朋友连环画画家看见吧?」 「唔……」 应该吧。我们无法解读,但感到不安。能够写下这种流丽且无法判读的毛笔字的人——完全是我的臆测——应该是江户时代左右的人。至少不会是现代人。 「……而且应该是以前的人写的吧。不管怎么样,写的人都应该无法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就连拥有这个箱子的近藤都不记得它了,应该没有关联才对。」 「可是,」今川说,「可是恐惧心萌生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与你我没有任何关联。我们完全没有受诅咒的道理。然而这段箱书和箱子的外貌,不仅使两位胆寒,甚至促成了使你将它带到我这里来的行动。换言之……不就可以说,你是被这个箱子给操纵了吗?」 「这……就是诅咒?」 「我是这么想的。不使用物理力量,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甚至相隔一段时间,也能够影响到第三者的事物,我认为就叫做咒或祝。」 「哦,原来如此。」 隐约懂了。 直截了当地说,诅咒就是带来负面结果的情报操作吗? 这么一说,似乎给人一种枯燥无味的印象,但如此单纯的构造之中,却密封着无法厘清的情绪或难以排遣的心情等等难说是单纯的复杂怪奇之物,这就是神秘之所以神秘的地方吧。 就像令川说的,我和近藤都掉进了上古时代的什么人设下的情报操作陷阱了。可是, 那么就像今川说的,如此罢了吧。 「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这就不清楚了。两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有事。我对这个箱子和箱中的东西有兴趣,却没有任何心结。」 今川说着,把手中的紫色布包摆到榻榻米上,打开来。 「哎呀……」 接着今川……倒吞了一口气。 我反而是被今川的反应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个奇异的面具。 材质……基本上是木材。上面有可能原本施有某些装饰,但那些表面上的装饰全在漫长的历史中风化了。简而言之,那是个粗糙不平、泛黑的、日常用品般的面具。 「这……相当古老。」 「很古老吗?」 今川翻过面具。 「很古老。」 接着今川又以动物般的动作歪起头来,以短指抚摸着自己平滑的下巴说着,「不,还是不是?」 我问什么不是。 今川好像自问自答起来了。 我毫无知识,所以无从猜想起。 「它不古老吗?」 我这么追问,今川把粗浓的眉毛弯成拱型,不太有把握地说 「说到面具……本岛先生会想到什么?」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还被反问了。这样根本颠倒了。可是就算今川问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说到面具,我只想得到面具。我是个非常不会跳跃的人。 「说到面具,就是面具。」我这么答。 「哦……怎样的面具?」 「怎样的……火男面具、阿龟面具、阿多福面具※吧。」 (※阿龟面具和阿多福面具都是丑女面具,表情滑稽。) 「哦。」 都是夜市里会卖的纸糊面具。 「然后还有天狗面具、鬼面具吧。」 「像这样的吗?」今川说,把摆在背后的茶箱般的东西拖到前面,伸手进去。 里面传来窸窣声响。 今川取出一个涂得红红的、像是面具的东西。 是熟悉的纸糊鬼面具。不,我看过鬼面具的次数不多,不到可以说是熟悉的地步,不过那是个很一般的鬼面具,符合我不带先人为主观、普通想到时会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平凡无奇鬼面具。 「这儿连这种东西都卖吗?」 「只是碰巧。」今川答道,把鬼面具收回箱子里,「你只……想得到这些吗?」 「哦,其他的话……喏,还有同样是长得像鬼的,那是叫般若面具吗?还有那叫什么呢,是女人的脸,圆圆的……不,也不算圆,没有凹凸的面具。」 是常见的面具。不晓得叫什么。 「能乐的小面※是吗?」 (※能面的一种,最小巧的年轻女性面具。) 「就是那个。」 大概是吧。 我能想到的,大概就这些了。 「不是神乐面,就是能面呢。」今川说,点了点头。 「对对对,就是能面。能面……是那个能乐里头使用的面具吧?我是没有看过能乐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也有这种的呢。」 我记得是伯父家摆饰的。 是个满脸皱纹、长着白髯的老人面具。 眼前的诅咒面具没有胡须,而且粗糙朴拙,如果就这样将它弄得再洗练一些,或许和伯父家客厅挂的那个面具颇为相似。不,一模一样。 「那种老爷爷的脸的面具……呃,是叫翁面吗?」 「你是说尉吗?」今川答道,「能面一般大分为老人的尉,然后是男面、女面,以及鬼面四大类。不过这种分类并不严谨,也有分为尉与翁的,除了鬼以外,也有神佛和动物,有时候也不叫做鬼面。如果是狂言面,就还有猿、狐、鸢、福神,以及动植物精灵的啸吹及贤德等滑稽的面具,但狂言与能乐相比,需要面具的戏码较少,所以论数量的话,能面压倒性地多。」 「哦……」 我跟能乐与狂言都没有关系,甚至无法区别它们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个是那个尉?还是翁吗?」 「不清楚呢。」今川把头歪得更深,惯重地细细检查面具,「嘴巴的部分好像没有打开……我想应该不是尉面,可是感觉……」 语气含糊不清。这么说来,我记得伯父家的面具嘴巴是打开的,还绑着绳子。 「它的时代……」今川翻过面具。 「时代怎么了?」 「感觉很古老。」令川说,「这个面具材质似乎不是桐。感觉更柔软,像是山毛榉。而且这种古色……涂料剥落的程度,还有粗涩的感觉……」 「很旧吗?」 「不。」 今川不知为何露出高兴的样子。不,当然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我觉得今川不可能壅局兴。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该感到高兴的状况。这个人很难用外表去理解。 「我觉得……相当古老。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是室町以前——不,平安初期——不不不,我想是没这个可能,唔唔……」 今川说着「没那种事,这不可能。」手掌按在脸颊上。 「哦……这面具很旧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哦,就是……」 脸颊松垮下来,看起来还是像在高兴。 「只是我这么相信而已。」古物商说。 「相信?」 「是的。是我这么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以为古物商做生意,经手的物品是愈古老愈好。或许有些东西也不是古老就好,而且也得看物品本身的好坏,但不管怎么样,愈古老的东西,一定能定出愈高的价格。别看我这样,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我也曾经经验过古物商生活的。虽然正确地说,是假冒古物商才对。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还是听了不少高级茶道具店那贪得无厌的老板的古董经,也看了相当多的古董。 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今川想要把它鉴定得古老一些的心情。再怎么说,在这个世界里,光是时代古老,同样一个东西,价值就可以翻上数十、数百倍。如果灌太多水会变成诈欺,但就心情上来看,还是会想把它估得古老一些吧。 事实上,听说也有一些恶质业者,会把顶多大正时代的东西,伪称是室町时代的古物来卖,再说就算不是蓄意骗人,也会有鉴定错误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连堂堂大学教授也鉴定不出来。 可是表情奇妙的古物商还是一样一脸珍妙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能面也是愈古老愈有价值吧?比起明治,江户的更贵,比起江户,平安的更……」 「不不不。」今川摇手,「没有那种能面。」 「因为没有所以才珍贵吧?」 「你这样的观念是错的。珍贵指的是数量稀少,并非不存在。这种情况是不存在,所以不是珍贵,还是只能说不存在。」 「不存在?完全没有?」 「没有。」今川反复道,「的确,民间的古面具中也有许多古老的面具。像地方寺社,也还保留有不少室町时代的面具。可是没有比室町时代更早的面具了,而且能面再怎么努力寻找,也只能追溯到室町时代。」 「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观阿弥※与世阿弥※确立猿乐能※,是从南北朝到室町时代的事。」 (※观阿弥(一三三三~一三八四),南北朝时代的能乐演员及作者。被视为猿乐的始祖。) (※世阿弥(一三六三~一四四三),室町前期的能乐演员及作者,为观阿弥之子,与父亲共同确立能乐,并提高了能乐的艺术性。) (※猿乐是流行于平蛋时代到室町时代的日本演艺,观阿弥与世阿弥集猿乐之大成,确立其形式,即为现今所称之能乐。) 「咦?那这之前就不可能有了?」 「对。过去也有猿乐、田乐等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但它们的面具形式很古老。和现在的能面样式仍然有些不同。」 「哦……」 难道这个面具……是比能乐的历史更古老的能面吗?我这么问,今川歪起厚唇说: 就是……是啊,我想这有可能是偶然的产物。」 我不仅这话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的偶然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 「不明白。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没有那么古老的话,那……」 「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是个老面具。」 「可是如果今川先生的眼光正确……」 「问题就大了。那种情况……我想应该推测为碰巧有这样一个面具才妥当。」 「我就是不懂你说的碰巧。」我说。「如果不是碰巧,会有什么麻烦吗?」 「很麻烦。样式是透过模仿逐步确立的。换句话说,老的才是原型。」 「哦……」 「能乐的原型,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猿乐。可是这个面具尽管肖似能面,却与猿乐面不相似。」 「能面与猿乐面不像吗?」 「说像也是像,猿乐的面具现在也叫做能面。」 「那……」 都很像。 「问题是相似的方式。」今川说。 相似的方式,这说法还真怪。 「意思是虽然相似,却不相似吗?如果相似的话,那就很像了吧?我实在听不太懂呢。是我太笨吗?唔,我是不特别聪明啦……」 「例如说……请想像一下白猪和山猪。」 这还真是个符合今川面相的古怪譬喻。 「白猪与山猪很相似。很相似,对吧?」 「嗯。唔,应该算相似吧。我没仔细看过真正的山猪……不过山猪长得就像花牌上面的图案吧?那就相似了。而且我记得白猪是山猪家畜化、经过品种改良而成的猪吧?」 「正确的关系我就不清楚了,我也觉得邢似乎是俗说。可是我想山猪与白猪是有类缘关系的动物。所以假设就像本岛先生说的,驯养过后的山猪就是白猪好了……所以大家都认为山猪与白猪相似,白猪是家畜化的山猪——就先这么想吧。」 「好,我这么想了。」 不,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这表示山猪比白猪更古老。」 「那样的话,当然是山猪比较古老吧。」 「然而,如果此时突然发现了野生的白猪会如何?」 「什么?」 「野白猪。」 「呃,野白猪是指家畜的白猪野生化变成的猪吗?还是与白猪不同,是从以前就存在的猪?」 「请把它当成也有可能是从以前就存在的吧。当然,就像白猪与山猪相似,野白猪也与山猪相似。可是比起山猪,野白猪更肖似白猪。」 「哦,这就是你说的相似的方式不同吗?」 「是的。这样一来,白猪就有可能不是山猪经过家畜化和品种改良而成的,而是改良肖似山猪的野白猪而成的——或者说,白猪有可能本来就是白猪。」 原来如此,我依稀了解了。 「那……如果是时代鉴定错误的话,要怎么理解才好?」 「那样的话。就是野生的白猪其实是家畜化的山猪变成白猪后再度野生化而成的。这种情况,山猪演化成白猪这样的既定说法或者俗说,并不会被颠覆。」 会是这样啊。 「那么你说的偶然是……」 「跟山猪或自猪都毫无关系,古时候自然界就偶然有一种非常肖似白猪的动物。」 「咦?本来就有一种跟家畜化的山猪一模一样的完全不同的动物……?」 这样还能叫偶然吗? 今川伸缩着看不见的下巴点点头: 「那样的话,相似只是偶然,既然是偶然,既定说法就不会被推翻。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吗?」 我更进一步了解今川这个人的想法了。 这个人……简面言之,是因为自己的发想突兀得有可能推翻既定说法,因此感到犹豫、变得如履薄冰了吧。而他想要相信它是古老物品的心情,不是来自于可以提高物品价值、卖出更高价这类卑俗的动机,而是源自于想要颠覆既定说法的诱惑这种有点高尚的心理。 「本来就有肖似家畜白猪的野生白猪,这样的可能性大吗?」我问。 看起来淡泊无欲的古董商说,「问题就在这里。」用手指抚摸着平梳到后脑杓的头发。 「民间的古面具,就像我方才说的,也有许多年代久远的物品,形状和技法是包罗万象,也有许多并未样式化。可以说是个性独具,或是富有地方特色,也有很多面具的形状教人完全意想不到。」 「也就是乱七八糟吗?」 「不是乱七八糟,但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那么也有可能相似了嘛。」 「没错。」令川说。 他的表情完全没变。如此无法从外表推测内在的人,也实在难得吧。 「所以,」古物商接着说,「论可能性的话,是十足有偶然相似的可能性。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即使如此,这些样式回异的民间古面具,细细观察,还是有许多地方延续着早先的面具。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是有一定的系统的。」 「你说的早先的面具,是指猿乐的面具吗?」 「不是的。」 今川扫视了店内一圈,说: 「很遗憾,没有刚好的样本给你看。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不只有能乐和它的前身猿乐。面具从更早以前就有了。佛事中使用的行道面等等,也从奈良时代开始就有,舞乐中用的舞乐面,则是在平安时代成立的。狭义的伎乐中使用的伎乐面,也比能面更要古老。舞乐的安摩曲等使用的纸制杂面,还有与伎乐面相通的麻布制的布作面等等,我想起源一定也很古老。这些面具都是彼此影响,在漫长的历史中浙渐形成……当然,民间的面具也受到它们的影响。天狗的面具发展成现今的形式之前,也应该有过一段迂回曲折。我觉得里头有行道面的口取、伎乐面的治道和王鼻等等的影响。」 「哦……」 「可是,这个面具依我看来……也没有受到那些猿乐以外的表演艺术影响。」 「哦。」 换言之,以偶然来说…… 「也凑巧过头了?」 「我这么认为。这个面具……虽然十分粗涩,但怎么看都是尉面的设计。嘴巴的部分没有打开,所以正确来说不能算是尉面,但即使如此,形状也完全相同……」 今川像要嗅味道似地把脸凑近面具: 「好像也有植入胡须的痕迹,这是翁面。」 「也就是说,今川先生认为野生的白猪和家畜的白猪以偶然相似来说,有点相像过头了?」 「所以说,与其说是我这么认为,更应该说是我想这么认为。是妄想。」 今川想要用一句「如此罢了」来结束话题,但就我来说,这部分实在是听得懵懵懂懂…… 「请等一下,今川先生,你不是说它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有可能颠覆既定说法吗?」 「唔,我是说了。」今川有些害臊似地说,「只是一时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川不是那种油嘴滑舌到会不小心说溜嘴的人。 「哦,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就像我所想的那么古老,以它的年代来看,实在不可能是这样的形状。」 「不可能?」 「是的。确实,一般认为能面的起源是猿乐中一支叫式三番的祝舞中使用的翁面。翁面、父尉、三番叟、延命冠者这些,也都被认为是源自于猿乐面,就这样被能面所继承。所以翁面等面具,无疑是能面中最古老的面具形式之一,先行的猿乐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