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王》 序章 王子,与父亲对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您的王位——不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听到在谒见厅里并未低头跪拜,而是伫立于自己正前方的第二王子这么说,坐于王座上的王用力握住了王座的扶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难以掩饰的怒意出现在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孔上。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斐兹拉尔德,则毫不回避父亲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 孩提时代,斐兹拉尔德经常成天待在王城的马厩里头。 他还向驯马师学习照顾马匹的方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物因此染上脏污。驯马师名为贾西德,是个出生于其他国家的老人。 在年满十岁之前,斐兹拉尔德真心打算将来要继承贾西德的工作。 他要过着每天照顾马匹的生活。 那是他对于自己的身分和出身背景还很懵懂的时期。 当自己的异母兄姐备受其他贵族宠爱,并受邀参加茶会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则是待在马厩里整理干草堆、抚摸马匹的背,或是和它们一同生食蔬菜。 现在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令人满足的了。笼罩着年幼自己的小小世界,这辈子再也无法体验第二次了。 某一天,这个小小世界突然间崩坏了。 贾西德的尸体在城内的渠道被人发现。同一天,一匹斐兹拉尔德曾从旁亲眼见证了出生瞬间,贾西德还将照顾工作交给他负责的仔马,被做成晚餐端上了餐桌。 毫不知情的斐兹拉尔德,开心地咽下了那些美味的肉。得知真相之后,他哭着用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在房间里呕吐了出来。 而后,他发现所谓的王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就算只是个孩子,仍会被卷入斗争;以及,在王城里头,善良的个性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 贾西德是个善良的人。 在呕出胃酸而痛哭的那天,斐兹拉尔德领悟到了一件事。 自己想成为驯马师的那个小小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 ——不可能会实现。 尽管如此,若不反抗这一切,即便身为王族,仍可能面临和贾西德及那匹仔马相同的下场。 他还领悟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能被立为王妃,但在众多宠妾之中仍保有第一夫人身分的母亲,之所以会突然死去的真相。那背后的理由,直到那时为止,自己都迟钝得未能察觉。 放眼望去,王宫里有好几个肮脏的纷争漩涡不停蠢动。相较之下,贾西德的马厩感觉竟是如此的纯净。那是个质朴而美丽的地方。 斐兹拉尔德顿悟了。除了成为国王,自己没有其他能在此存活下去的手段。 为此,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思考。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自觉。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这个属于自己,却又难以做为后盾的尴尬立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您的王位——不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听到在谒见厅里并未低头跪拜,而是伫立于自己正前方的第二王子这么说,坐于王座上的王用力握住了王座的扶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难以掩饰的怒意出现在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孔上。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斐兹拉尔德,则毫不回避父亲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 孩提时代,斐兹拉尔德经常成天待在王城的马厩里头。 他还向驯马师学习照顾马匹的方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物因此染上脏污。驯马师名为贾西德,是个出生于其他国家的老人。 在年满十岁之前,斐兹拉尔德真心打算将来要继承贾西德的工作。 他要过着每天照顾马匹的生活。 那是他对于自己的身分和出身背景还很懵懂的时期。 当自己的异母兄姐备受其他贵族宠爱,并受邀参加茶会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则是待在马厩里整理干草堆、抚摸马匹的背,或是和它们一同生食蔬菜。 现在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令人满足的了。笼罩着年幼自己的小小世界,这辈子再也无法体验第二次了。 某一天,这个小小世界突然间崩坏了。 贾西德的尸体在城内的渠道被人发现。同一天,一匹斐兹拉尔德曾从旁亲眼见证了出生瞬间,贾西德还将照顾工作交给他负责的仔马,被做成晚餐端上了餐桌。 毫不知情的斐兹拉尔德,开心地咽下了那些美味的肉。得知真相之后,他哭着用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在房间里呕吐了出来。 而后,他发现所谓的王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就算只是个孩子,仍会被卷入斗争;以及,在王城里头,善良的个性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 贾西德是个善良的人。 在呕出胃酸而痛哭的那天,斐兹拉尔德领悟到了一件事。 自己想成为驯马师的那个小小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 ——不可能会实现。 尽管如此,若不反抗这一切,即便身为王族,仍可能面临和贾西德及那匹仔马相同的下场。 他还领悟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能被立为王妃,但在众多宠妾之中仍保有第一夫人身分的母亲,之所以会突然死去的真相。那背后的理由,直到那时为止,自己都迟钝得未能察觉。 放眼望去,王宫里有好几个肮脏的纷争漩涡不停蠢动。相较之下,贾西德的马厩感觉竟是如此的纯净。那是个质朴而美丽的地方。 斐兹拉尔德顿悟了。除了成为国王,自己没有其他能在此存活下去的手段。 为此,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思考。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自觉。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这个属于自己,却又难以做为后盾的尴尬立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您的王位——不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听到在谒见厅里并未低头跪拜,而是伫立于自己正前方的第二王子这么说,坐于王座上的王用力握住了王座的扶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难以掩饰的怒意出现在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孔上。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斐兹拉尔德,则毫不回避父亲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 孩提时代,斐兹拉尔德经常成天待在王城的马厩里头。 他还向驯马师学习照顾马匹的方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物因此染上脏污。驯马师名为贾西德,是个出生于其他国家的老人。 在年满十岁之前,斐兹拉尔德真心打算将来要继承贾西德的工作。 他要过着每天照顾马匹的生活。 那是他对于自己的身分和出身背景还很懵懂的时期。 当自己的异母兄姐备受其他贵族宠爱,并受邀参加茶会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则是待在马厩里整理干草堆、抚摸马匹的背,或是和它们一同生食蔬菜。 现在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令人满足的了。笼罩着年幼自己的小小世界,这辈子再也无法体验第二次了。 某一天,这个小小世界突然间崩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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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他发现所谓的王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就算只是个孩子,仍会被卷入斗争;以及,在王城里头,善良的个性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 贾西德是个善良的人。 在呕出胃酸而痛哭的那天,斐兹拉尔德领悟到了一件事。 自己想成为驯马师的那个小小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 ——不可能会实现。 尽管如此,若不反抗这一切,即便身为王族,仍可能面临和贾西德及那匹仔马相同的下场。 他还领悟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能被立为王妃,但在众多宠妾之中仍保有第一夫人身分的母亲,之所以会突然死去的真相。那背后的理由,直到那时为止,自己都迟钝得未能察觉。 放眼望去,王宫里有好几个肮脏的纷争漩涡不停蠢动。相较之下,贾西德的马厩感觉竟是如此的纯净。那是个质朴而美丽的地方。 斐兹拉尔德顿悟了。除了成为国王,自己没有其他能在此存活下去的手段。 为此,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思考。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自觉。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这个属于自己,却又难以做为后盾的尴尬立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您的王位——不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听到在谒见厅里并未低头跪拜,而是伫立于自己正前方的第二王子这么说,坐于王座上的王用力握住了王座的扶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难以掩饰的怒意出现在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孔上。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斐兹拉尔德,则毫不回避父亲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 孩提时代,斐兹拉尔德经常成天待在王城的马厩里头。 他还向驯马师学习照顾马匹的方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物因此染上脏污。驯马师名为贾西德,是个出生于其他国家的老人。 在年满十岁之前,斐兹拉尔德真心打算将来要继承贾西德的工作。 他要过着每天照顾马匹的生活。 那是他对于自己的身分和出身背景还很懵懂的时期。 当自己的异母兄姐备受其他贵族宠爱,并受邀参加茶会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则是待在马厩里整理干草堆、抚摸马匹的背,或是和它们一同生食蔬菜。 现在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令人满足的了。笼罩着年幼自己的小小世界,这辈子再也无法体验第二次了。 某一天,这个小小世界突然间崩坏了。 贾西德的尸体在城内的渠道被人发现。同一天,一匹斐兹拉尔德曾从旁亲眼见证了出生瞬间,贾西德还将照顾工作交给他负责的仔马,被做成晚餐端上了餐桌。 毫不知情的斐兹拉尔德,开心地咽下了那些美味的肉。得知真相之后,他哭着用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在房间里呕吐了出来。 而后,他发现所谓的王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就算只是个孩子,仍会被卷入斗争;以及,在王城里头,善良的个性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 贾西德是个善良的人。 在呕出胃酸而痛哭的那天,斐兹拉尔德领悟到了一件事。 自己想成为驯马师的那个小小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 ——不可能会实现。 尽管如此,若不反抗这一切,即便身为王族,仍可能面临和贾西德及那匹仔马相同的下场。 他还领悟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能被立为王妃,但在众多宠妾之中仍保有第一夫人身分的母亲,之所以会突然死去的真相。那背后的理由,直到那时为止,自己都迟钝得未能察觉。 放眼望去,王宫里有好几个肮脏的纷争漩涡不停蠢动。相较之下,贾西德的马厩感觉竟是如此的纯净。那是个质朴而美丽的地方。 斐兹拉尔德顿悟了。除了成为国王,自己没有其他能在此存活下去的手段。 为此,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思考。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自觉。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这个属于自己,却又难以做为后盾的尴尬立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您的王位——不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听到在谒见厅里并未低头跪拜,而是伫立于自己正前方的第二王子这么说,坐于王座上的王用力握住了王座的扶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难以掩饰的怒意出现在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孔上。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相较之下,他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斐兹拉尔德,则毫不回避父亲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当然明白。」 孩提时代,斐兹拉尔德经常成天待在王城的马厩里头。 他还向驯马师学习照顾马匹的方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物因此染上脏污。驯马师名为贾西德,是个出生于其他国家的老人。 在年满十岁之前,斐兹拉尔德真心打算将来要继承贾西德的工作。 他要过着每天照顾马匹的生活。 那是他对于自己的身分和出身背景还很懵懂的时期。 当自己的异母兄姐备受其他贵族宠爱,并受邀参加茶会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则是待在马厩里整理干草堆、抚摸马匹的背,或是和它们一同生食蔬菜。 现在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段时光更令人满足的了。笼罩着年幼自己的小小世界,这辈子再也无法体验第二次了。 某一天,这个小小世界突然间崩坏了。 贾西德的尸体在城内的渠道被人发现。同一天,一匹斐兹拉尔德曾从旁亲眼见证了出生瞬间,贾西德还将照顾工作交给他负责的仔马,被做成晚餐端上了餐桌。 毫不知情的斐兹拉尔德,开心地咽下了那些美味的肉。得知真相之后,他哭着用手猛抠自己的喉咙,在房间里呕吐了出来。 而后,他发现所谓的王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就算只是个孩子,仍会被卷入斗争;以及,在王城里头,善良的个性只会让自己赔上性命。 贾西德是个善良的人。 在呕出胃酸而痛哭的那天,斐兹拉尔德领悟到了一件事。 自己想成为驯马师的那个小小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 ——不可能会实现。 尽管如此,若不反抗这一切,即便身为王族,仍可能面临和贾西德及那匹仔马相同的下场。 他还领悟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能被立为王妃,但在众多宠妾之中仍保有第一夫人身分的母亲,之所以会突然死去的真相。那背后的理由,直到那时为止,自己都迟钝得未能察觉。 放眼望去,王宫里有好几个肮脏的纷争漩涡不停蠢动。相较之下,贾西德的马厩感觉竟是如此的纯净。那是个质朴而美丽的地方。 斐兹拉尔德顿悟了。除了成为国王,自己没有其他能在此存活下去的手段。 为此,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思考。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自觉。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这个属于自己,却又难以做为后盾的尴尬立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第一章 王子,骗了高利贷业者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八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与商会的赛德立克密谈。 没有钱。没有的东西就是没办法还。比起这个,还有更迫在眉睫的难关。 布满灰尘的帐篷里头,少年以惯用的左手咚咚咚地敲着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右手则是粗鲁地搔着自己的头发。历经连日的战斗,少年的发丝沾染了沙尘和油脂,变得粗糙不堪。 待在王城里时,少年还很细心地保养着自己的头发。再怎么说,「您有一头美丽动人的金发呢。」这句话可是初次见面的对象唯一会异口同声地给予他的称赞。 「大家都觉得王族就是有钱又外貌出众。你不认为这种幻想太不切实际了吗?赛德立克。」 「——您在说什么,想这样蒙混过去也没有用喔。您可是王子,在平民百姓眼中,您确实相当有钱呐。」 「我倒觉得比王族更有钱的人到处都是呢。」 尽管这样的行为有失礼数,金发蓝眼的少年——斐兹拉尔德仍狠狠地「啧」了一声。刚换上的那身缀有豪华装饰的服装,似乎也很令他不快。 不过,若直接以驰骋沙场的盔甲装扮现身,而且还带着配剑迎接客人,恐怕仍有些问题。这名让斐兹拉尔德亲自接待,浑身都累积了不少脂肪的中年男子,是他的贵宾。 而且还是目前最上级的贵宾。 「这种不符王族身分的态度……也是您的策略吗?那么,就这么办吧。毕竟我和王子也算交情匪浅,原本一枚金币必须收三枚铜币当利息,我现在就减少到两枚吧。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有借有还可是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呐。」 什么「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啊。 斐兹拉尔德不禁再次咂嘴。 跟你借的东西还需要还?国家灭亡的时候,高利贷业者不也活不成了吗? 无论是国家或贵族,在要求高利贷业者出资的时候,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偿还。 以「有借有还」为出发点来借钱——哪可能有坚持这种理念的国家啊?就算真的存在,八成也只有由年迈国王所治理的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而已吧。 借了钱给国家后,要是国家毁灭了,高利贷业者也会跟着倾家荡产?那就是在国家快毁灭时出资借钱的高利贷业者的错。向对方借钱或是借钱给对方,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便是在不断更迭的时间和场所之中,进行这样的战斗。 由此看来,斐兹拉尔德现在的战斗对象赛德立克,明显跟被债主倒帐而走投无路的借贷业者不同。 执拗、聪明而狡猾的老狐狸。 再加上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赛德立克总是非常有礼,所以也无法借故挑他的毛病,然后将他赶出去。就某方面而言,他比在战场上剑戟相交的那些敌人还来得更棘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的母国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立场上。 表面上虽然是斐兹拉尔德个人与赛德立克商会之间的交易,实际上,却是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之间的交易,因此斐兹拉尔德没有半点还钱的打算。 在债务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的此刻,他竟然还打算继续借钱。 不过,倘若无法借到这笔钱——倘若赛德立克不愿意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而又没发生——不对,应该说斐兹拉尔德没能引发什么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的话,他必定会输掉这场战役。 因此,赛德立克的来访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而斐兹拉尔德也真心想安排一个能和他好好交涉一番的场合。 再加上时间也不够充分。虽然以时机来说或许恰到好处,但看准这个时机而主动出击的人却是赛德立克,让斐兹拉尔德觉得颇不是滋味。发动攻势的人是赛德立克,自己却只能以守为攻。 「赛德立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见识一下王家的宝物库呢。」 「哦?我能有这个荣幸吗?里头想必到处都是像您身上所配戴的这类饰品吧。」 「这是观赏用的。」 斐兹拉尔德取下戴在左手食指土的三连戒,抛给赛德立克。 「如果只是这个,给你倒也无妨——这么一来,能抵销利息的部分吗?」 「我记得这应该是罗丹国的宝物之一……您要将它卖给我吗?」 「我暂时用赝品代替就行了。真有必要时,之后会再跟你买回来。」 赛德立克以狡诈的眼神细细审视着戒指,同时用肥短的手指轻抚表面。这个戒指是第二任国王向饰品工匠特别订制的,每一圈戒指上都镶着鲜红的朱石,是国家非常重要的宝物。而且还附带了人民相当感兴趣的传说。 「不过,这个嘛……」 赛德立克摇摇头,然后将戒指放在桌上。 「亲眼见识过后,很遗憾地,这恐怕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石头呐。」 他毫不留恋地将戒指还给斐兹拉尔德。 「……你把国家的珍宝当作路边的石头看待?」 「就算您这么说,毕竟这三圈戒指并非以纯金打遥,而这朱红色的石头……也不是宝石,只是普通的红色石头。我没有否定它是国家珍宝,这想必确实是真货吧——不过,比起在历史上的价值,我个人更倾向追求物品的实质。」 「实质——是指金、银、宝石或货币吗?的确,从这样的观点来看,这或许就是路边的石头吧。我倒也不是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我也在追求实质的东西……也就是资金呢。赛德立克,我希望——你能针对我个人提供赞助。」 「这么胡来一通的事情,您说得还真是轻而易举呐。您要用什么做为担保?宝物库吗?」 明明很清楚国家目前的财务状况,却还提出这种问题。由此可见,这名福态的高利贷业者性格相当恶劣。 「宝物库几乎已经空了。能卖的东西过去都早已变卖掉了。虽然还剩下一部分用于象征权势的玩赏物品,但那些卖不得。要是让财务吃紧的状况过度曝光,可会被瞧不起呢。」 当时,那是凭一己之力取得资金的最快方法。父王批准之后,斐兹拉尔德就变卖了宫中大部分的宝物。也因此,王城的宝物库变得空荡荡的。而他变卖的对象,便是赛德立克商会。 「那次,我真的买到了很多好东西呐。」 「我还在想你会如何处理那些宝物……结果你很巧妙地让它们在市场中流通了。我也认为自己找对了买方,因为你出的价格比市价更高。托你的福,我顺利调度到出战的资金。打从我第一次出征以来,我俩便合作至今了——赛德立克,这场战役将会由吾国罗丹获得胜利,一定会。然而,在定出胜负之前,首先需要的是资金。」 战争绝对需要资金。向各大诸侯征兵,或是透过募兵制来召集士兵,是战争的第一步。然而,若没有薪水,便无法策动这些士兵;若管理过于严厉,士兵们便会逃脱。 发放给士兵的薪饷、餐费、武器费。每前进一步、战争规模愈是扩大,便会让资金消耗至一毛不剩。若是战败,恐怕更加惨不忍睹。 不过,若是提高税金也会引发反弹声浪。如果在跟敌国交战的状态下,国内又有叛军群起作乱,也会造成惨不忍睹的情况。 「……您恢复成平常的说话语气了呐,这才像王子。我们就对彼此说出真心话吧。因为我们可是至今一直共享利益的伙伴呢。要是您倒下了,我也会跟着倒下;要是我倒下了,您也会跟着倒下。」 斐兹拉尔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吗?就算我国灭亡,你也只需要转身寻找新客户就行了。就目前来看……或许是正和吾国交战的克斯泰亚吧?」 听到这段带有嘲讽意味的发言,赛德立克倒 是毫不犹豫地晃动着下巴赘肉表示同意。 「也是。这场战役,应当会由获胜的一方继承战败国的领土和资产吧。然而,倘若克斯泰亚战胜,那么,我投注于罗丹国的资金便有如泼出去的水。实际上,若是罗丹无法获胜,我的事业根基也会摇摇欲坠。支持王子究竟是吉是凶……我实在相当不安,所以才会前来阵营中拜访。会让我如此不安,可是从那时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事呐。那段坐立不安地等待王子初次出征归来的时期,是初出茅庐的我所下的一场大赌注。」 斐兹拉尔德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名中年男子在蜡烛火光映照下的脸庞。现在的自己十六岁,到十二月就满十七岁了。他跟赛德立克已经认识六年了。 「那时,你还是个瘦削的男人呢。」 「王子那时也还是个好骗的孩子呐,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不过,仍然能窥见一些过去的特质。例如,以体面的正装亲自来接待我这点——您相当爱面子呢。」 在赛德立克肥短的十只手指头上,一共有八枚镶满各种宝石的戒指闪出绚烂光芒,每个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被退还的三连戒能够胜过它们的地方,就只有历史性、传说,以及「是国王特别订制并拥有过的物品」这层光鲜外衣。 「想和比国王更富有的某位高利贷业者见面,总得好好打扮一下才行。」 如此回答的同时,斐兹拉尔德才察觉到换上正装造成的反效果。他选择的应对方式错了。 与其说是爱面子,应该说斐兹拉尔德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从容不迫。这样的话,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镗甲说不定还比较有效。现在对方已经看透他内心的焦急了。 「踏上战场时,穿着铠甲应该也会让您比较轻松吧?看样子,您似乎是匆忙整装过来和我会面啊。发丝也沾染着油污……看来您这场仗打得有点吃力呢。」 听到对方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放下原本玩弄着粗糙发丝的手。污垢紧紧附着在他的指矣。 「你这话还真不吉利啊,赛德立克。」 「和王子会面之后,我更想请您偿还之前所借的资金了。这场战役——尽管这么说很失礼,但战败的可能性感觉相当大。要是您死亡,或是被敌国俘虏,我直到目前为止提供的资金都等于白白浪费了。」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胸,双眼打量着眼前的斐兹拉尔德。 「不仅如此,要是我成了俘虏,说不定还得要求你提供赎金啊。」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请您在吃败仗之前把钱还清了。」 「——没有的东西,想还也……」 「您说『没有』?倘若确定会败阵,您便不再需要原先做为军事资金而积蓄起来的财产,私人领地这些也无所谓了吧。与其交到敌国手上,倒不如转让给我,用来偿还您之前的债务。这才是所谓的有效利用呐。」 斐兹拉尔德第三次咂嘴。 「就算全都转让给你,也远远不及至今的债务总额吧?」 「这点我也心知肚明。不过,或许有将近一半的价值吧。至于该怎么让这些价值继续提升,端看我的手腕。王子,希望您也能展现一点诚意给我看。」 「……诚意啊。要是没有让你看到诚意,这次的会谈就到此结束了,是吗?」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彼此的信赖。」 赛德立克脸上浮现了和他的长相不相称的稳重笑容,尽管这笑容总散发着狡猾的气息。相较之下,斐兹拉尔德则带着僵硬的表情,对着守在帐篷外头的士兵喊道: 「——来人啊,拿纸笔过来给我。」 片刻后,斐兹拉尔德要求的东西送了过来。他在地图上头摊开全新的高级纸张,然后将笔尖浸入已劣化而带点红色的墨水中。随后,斐兹拉尔德的左手俐落地动了起来。 .「您的字迹真漂亮呢。」 斐兹拉尔德朝满足地盯着自己写字的赛德立克瞄了一眼,随后在文末签上自己的名字,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好啦,这样总行了吧?虽然没有钱,但在战败的时候,我会将自己拥有的所有私人财产转让给你。这些内容都写在上头了。」 「纹章呢?除了署名以外,还希望您也可以让纹章官在文件盖上纹章呢。否则,要是被人说这张契约是伪造的,我可会很困扰呢。」 「那种东西——」 「我生性深爱着『确实性』这种东西呀。王子,您那生着利爪的鸟禽纹章,是无可取代的贵重品。请您务必提供一张盖上纹章的契约给我。」 「…………」 斐兹拉尔德搔了搔后颈,以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传唤部下过来。不是方才那名送上纸笔的士兵,而是他的心腹。 「拉格拉斯——把这张文件交给随行的纹章官,要他在上头盖章。」 「是。打扰了。」 那名心腹随即踏入帐篷内。然而,在发现赛德立克之后,他看似不太愉快地皱起眉头。 「来,部下大人。这个就麻烦你啦。」 赛德立克友善地将卷成一束的纸张亲手交给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尽管对方以侮蔑的视线望向自己,他脸上仍维持着笑容。那名部下离开后,他依旧带着满面笑容重新望向王子,开口说道: 「好的好的。那么,在契约书上盖章的事就有劳您了……毕竟这是在做生意嘛。现在,我就来听听您的要求吧。」 斐兹拉尔德板着一张脸,刻意重重地将双脚搁在桌上。虽然他的上半身已经换上了正装,但脚上穿的还是铁靴。附着在鞋底略带红色的泥泞,因他的动作而飞溅到桌上。一瞬间,赛德立克的笑容和蜡烛的火光同时抽动了一下。 「——所谓的王族啊,要是当个傻子倒还轻松,但如果想肩负起和自身地位相符的责任,就连一刻都无法懈怠呢。」 「而您是希望成为前者的后者吧。」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去做而已。你也听闻过我孩提时代的荒唐事迹,应该明白吧?」 「哎呀,您露出本性了呐。」 「总之,先将莫名落到自己肩上的狗屁战争结束,战胜后顺便扩张领土,透过内政让国家繁荣。然后,让女人随侍在旁尽情玩乐,竭尽所能地享受豪奢浪费的生活。当然,我多少也会做些符合身分地位的事。王族不过得奢侈怎么行呢?然而,这个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况又是怎么回事?也因此,我迟迟无法和你撇清关系呢。」 斐兹拉尔德第四次咂嘴。 「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受国王传唤而入宫的我,竟然被一个十岁的小鬼头提出『借钱给我吧!』这样的要求呢。哎呀,那时对这世界的一切压根没有概念,异想天开又顶着一张平凡脸孔的王子,竟然能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啊。」 「平凡无奇的脸有什么不好?我的长相可算是标准水平啊。这也能当作不满的理由?人民到底对王族怀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啊。要是俊男美女这么轻易就能量产出来,那还得了啊。」 斐兹拉尔德的一头金发会倍受他人称赞,是因为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出众。第一次见面时,外表始终都是人们评断对方的要素。不过,现在也有很多人以斐兹拉尔德身为「常胜将领」的事实吹捧他。 「毕竟老百姓并没有直接目睹王族尊容的机会,在街坊流传的肖像画之中,以王族为模特儿的也占了六成左右。您也被画成了一名比本人更加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想成为您的妾侍的女性听说很多呢。」 「这也不错,可以让我更接近后宫的梦想一步呢。」 「说到后宫……东方大国好像已经开始建造做为后宫的巨大宫殿了。」 「大国亚尔,克欧斯。那个好 色的年老国王……老不修的桃源乡吗——你应该也脱离不了关系吧?」 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因为我正在开发新客源呐。东方大国可是个值得投资的对象呢。因为那个国家相当富庶,所以我利息也调得稍微高了些。」 「不同于我国,是吗?你真是贪得无厌呢。」 「您在说什么呢。跟富裕的对象多收一些,跟经济状况一般的对象少收一些,我只是以适合各种对象的利率在做生意而已,不该受到责备啊——话说回来,王子。」 赛德立克的视线落在桌上,然后又抬起来。 「怎么?」 「这应该是接下来的进军计划和作战内容……被敝人这样下贱的人看到,没有关系吗?」 赛德立克指的是一直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 地图上头——有着尚未被敌方掌握所在位置的部队驻扎地点,及今后的行动方针——亦即罗丹国的详细作战计划。而且这个布阵还能在瞬间颠覆战局,让原本居于下风的罗丹获得优势。 如果照这样进行下去,这场战役或许对罗丹有利。 这张地图有着这般的可信度,能让目睹的人认为实际上或许真会如此发展。 「你很在意吗?」 上钩了。斐兹拉尔德正是在等赛德立克主动提起这件事。为此,他才会一直将这张地图摊在桌上。接下来便是将对方卷进来,然后予以反击。 「在意呢。」 赛德立克也随即回答,并继续说: 「这张地图上记述的,可是敌方最想知道的内容呢,毕竟无论战况为何,这都是能使敌方变得更有利的情报。再加上又属于高度机密……在我踏进这个帐篷之前,像是杀鸡儆猴用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想要这个东西的间谍吧?」 「那家伙其实只差一步而已呢,实在可惜。我要他背叛原本的君主,但对方相当忠心,说自己誓死效忠克斯泰亚王。正因为是个忠诚无比的部下,所以落得了那般下场。运气真差。」 「——您应该不是打算让我背上间谍的黑锅吧?」 「怎么会呢。」以手托腮的斐兹拉尔德嘴角上扬,说道: 「你是灰色地带,不会投靠任何一方。高利贷业者就该如此啊。对吧,赛德立克?」 赛德立克也回以笑容: 「看样子,我看了这张地图,等于是中了您的计谋呐。」 「我倒比较希望你说我在试探你呢。背叛也好,不背叛也罢,一如你时常在估量我,让我试探你一下也无妨吧?根据敌军明天的动向——就能够确实明白你是否出卖我了。」 「写在这张地图上的作战计划只是个幌子吗?」 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回答: 「这个嘛……是真是假,明天就会见分晓了。不过,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是……当结果出来之后,倘若那代表你的背叛——」 赛德立克做出用手划过喉咙的动作。 「我就会没命……是吗?」 「我已下令,就算我死了,也要雇用佣兵部队,一定会有人前去取你的性命。因为我可是相当记仇的人呢。」 「您还真是准备周到。不过,真要追溯起来,拿去雇用那些佣兵的资金,事实上就是我借给您的钱吧。实为无情啊。」 「没错。这才是有效的运用吧?金钱在千回百转之后,化成一种行为——亦即背叛的代价,再回归到你身上。真是杰作呢。」 「——就算判断这是一场无法获胜的战役,我也不会因此背叛罗丹……不过,我倒是怀抱着另一种不安呢。假使您战胜了克斯泰亚,或许仍会反过来砍杀我吧?尽管有那张契约,但您以王子的名义向我借贷的金额,亦即罗丹的借款,仍是相当庞大的数字。您必定很想抹消它吧?」 听到赛德立克以悠哉的语气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之后—— 「不会发生这种事。」 斐兹拉尔德如此断言。 「哦?」 「将触角伸向他国的大规模事业版图、交易的金额,还有肮脏的手段。就高利贷业者而言,你在这些方面都是一流的。虽然站在个人的立场,我巴不得和你这种可怕的家伙划清界线……但身为王子,我希望能继续保持交流。」 「竟然说可怕呢,我只是个卑微又懦弱的人呐。是连剑柄都握不牢的一介商人而已。」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抱住自己颤抖起来。斐兹拉尔德不禁笑出声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赛德立克?你面对工作的态度,简直只能用无情来形容呢。更何况,你可不是会甘心上当,或默默任人宰割的人吧。你想必会留下足以亡国的最后一击。」 「不愧是王子,您十分清楚呐。」 停止假装发抖的赛德立克大方地对这番话予以肯定。 「在上一场战役中败阵而重挫大国形象的杰斯塔——我知道你曾将借款给杰斯塔或我国一事放在天平上衡量,也听说过杰斯塔的国王在应对你时有所疏失,而让你感到不快。可悲的是,没有资金,国家就无法运转。你让杰斯塔在资金上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 那实在是帮了大忙呢。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着。 「最后,罗丹获得了胜利。实为美事一桩。」 「——赛德立克。你对自己有先见之明一事相当自豪对吧?虽说你似乎判断我会打输这场仗……不过,可别受眼前的金钱所蛊惑,做出错误判断啊。我将会战胜凯旋归来,然后,总有一天会继承罗丹国的王位。错不了的,你可要记住这件事。」 赛德立克双眸深处的光芒出现了些微的变化,他似乎被勾起了兴趣。 「身为第二王子的您,会排除第一王子雷米尔德大人及第一王女蜜莱茵大人,继承王位?」 斐兹拉尔德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说: 「第一,拥戴我的除了新兴派阀外,连元老级贵族也加入了。我的势力已凌驾王兄之上。」 语毕,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同时露出极具自信的笑容。 「第二,我以战将的身分广受人民爱戴。因为我参加过的战役总是能获胜。」 「毕竟人民不知道台面下的事情呐。尽管是一场苦战,但只要获胜了,就会被冠上『常胜』的头衔。」 「哎呀,胜者所说的话,才会成为正史啊。无论败者吠了什么,都只会消失在黑暗之中。」 尽管是在钜额负债之下勉强打赢,胜利就是胜利。 斐兹拉尔德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虽然父王相当疼爱王兄,但他仍是彻头彻尾的国王。傻瓜儿子或许得人喜爱,但父王也很明白,若是让傻瓜继承王位,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同时,父王也拥有足以回避这种局面的脑袋。」 「虽说跟您是异母兄弟,但把亲哥哥说成傻瓜,未免太……」 「他千篇一律地只会派遣发射毒箭的刺客过来。这样的男人,除了傻瓜以外,还有什么能形容的词汇吗?没有。」 这是斐兹拉尔德的肺腑之言。他和兄长之间的关系相当恶劣,而这名兄长为了趁隙暗杀自己的弟弟,随时都在窥伺着下手的好机会。 「我记得您曾因此而卧床休养呢。」 「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当初,我还严重到得离开王都疗养呢。不过,托他的福,我似乎对毒物比较有抵抗力了呢,也能灵活躲过箭矢了。看到暗杀者因为放出的箭矢被我闪过而气得咬牙切齿,也十分有趣喔。」 「躲过箭矢的能力啊……」 面对有些无言的赛德立克,斐兹拉尔德伸出了第四根手指 。 「第四,我国虽然提倡男女平等,但王姐并不会成为女王,因为她和同盟国的指挥官坠入爱河了。他们预定在这场战役结束后成婚,王姐将会嫁过去。喔,对了,为了举办那场婚礼,同盟国也愿意派遣士兵过来。附带一提,原本拥戴王姐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加入了我这边了。」 实际上,为这种无聊的男女情爱而采取行动,着实让斐兹拉尔德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培育出来的果实却相当甜美。 「重视王姐的第二王子为她搭起恋爱的桥梁——这样的传闻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呢……没想到这段恋情进行时,王子在暗地里如此活跃啊。原来如此,同盟国奈特纳尔国相当重视情义和血缘关系,原来您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士兵吗?」 「做为弟弟,理所当然会期盼心爱的王姐能得到幸福。比起政治婚姻,恋爱结婚能带给人民更好的观感,因为人民总是对王族怀抱着某种梦想啊。而替这两人牵线的我,形象自然也会提升。不过,我最想要的,当然还是同盟国出兵的结果就是了。」 「哎呀呀,虽然我也身处在一个极度肮脏的世界之中,不过,王族的权力斗争看来更是丑恶呐,简直是腹背受敌呢。」 「随你怎么说。」 接着,斐兹拉尔德将五根手指都伸了出来。 「还有第五点。你想听吗?」 「洗耳恭听。」 「我有一个自年幼时期便合作至今的借贷对象……那时他还不成气候,又受到父王单方面剥削而走投无路,但如今已成了一名家财万贯的高利贷业者。我有这样的资金来源做为后盾。」 「…………」 「我呢——相当中意这名当年身形瘦削、面容憔悴、饱受迫害的外国人。」 「理由是什么?」 「虽说当时周遭没有其他人在,但他竟然大骂我是笨蛋,还槌了我一拳呢。」 借我钱——这是斐兹拉尔德在十岁那年,向初次见面的赛德立克下达的命令。结果,那名受他蔑视、又被父王卷走资金,下场恐怕只能像其他同业那样自杀或被杀的一介普通高利贷业者,竟然出手殴打他。 「那真是个新鲜的体验呢。对方毫不犹豫地打了我这个王子,那拳重重震撼了我的脑门。」 「挨了那一拳,您应该变得更聪明了吧。」 「而且,那家伙竟然还对我说『想要钱的话,就拿足以抵押的东西过来』呢。那时是我第一次领悟到借贷业者做生意的方式,以及原则上必须有借有还的常识。我认为那家伙相当具有生意头脑,想必能够从父王的陷阱中存活下来。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赛德立克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您会用这样的内容收尾呢。」 「我喜欢让人意外啊。」 「听起来是感人肺腑的收尾,但同时却也在试探我,是吗?」 「我为这场战役赌上自己的一切。倘若战败,等于一切都结束了。即便必须威胁恐吓,我也要让你站在我这边。不过,我还是很重人情的,也可说是有情有义,就像那个为了新娘而决定出兵协助的奈特纳尔国一样。我是为你着想,又顾及情义才会这么说。这都是为了避免你犯下可能招致损失的错误。我的利益,就是你的利益。」 「…………」 「好好思考一下吧,赛德立克。想想什么才是对你最有利的道路。」 此时,帐篷外头传来一道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打扰了。我从纹章官那里把文件拿过来了。」 「——进来。」 刚才那名被唤作拉格拉斯的心腹,手上拿着卷成一束的文件,交互望向自己的君主和那名高利贷业者。 「把它交给赛德立克。」 「可是,王子,这个是……」 「交给他。」 拉格拉斯略微不服地遵从了这项命令。他将契约书交给赛德立克时,也完全不隐藏自己所表露出的侮蔑之情。接过契约书的赛德立克堆出满脸的商业笑容。目睹对方的笑容,让拉格拉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既然收到了该收的东西,就容我先行告退了。王子,至于我的答案……明天再回复您。」 「我很期待。」 赛德立克离开之后,拉格拉斯似乎再也耐不住性子,随即逼近斐兹拉尔德的身旁质问道: 「斐兹拉尔德大人,尽管这样的行为很失礼,但请容属下开口!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那张契约的内容,竟然是同意转让私人财产……!而且还盖上了纹章!对方只是个借贷业者啊!」 斐兹拉尔德看似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然后闭上双眼。 「你退下吧,拉格拉斯。」 「王子!」 「一切端看明日,你就安静地等着吧。让我的耳根子清静点。」 「——我们收到了马诺尼艾尔将军的传令,他表示目前没有余力前来援救我军。」 「是吗?毕竟他是王兄那边的人,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也不可能过来救我吧。」 「对克斯泰亚提出释放俘虏的协议后,多少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不过,这段时间也只持续到俘虏全数释放完毕的明日正午而已:…您打算怎么做?」 听到拉格拉斯认真的提问,斐兹拉尔德睁开双眼,将部下企图继续说下去的内容娓娓道来: 「我率领的斐兹拉尔德军,目前被敌军包围,在诺斯特丘陵的正中央孤立无援。名为俘虏的诱饵虽然能暂时阻止敌军发动决定性的攻势,但无论是否释放俘虏,克斯泰亚军势必会在明天中午大举进攻。至于距离我们最近、比较能够仰赖的援军,偏偏又属于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王兄派系。看来,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吧?他们全是些短视近利的家伙。倘若我死了,这场战役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这点呢。真是令人困扰。」 「趁现在也还来得及,您应该换个野营地才对。为什么要驻扎在丘陵这种地方呢?虽然有助于掌握敌方的行动,但也只有这方面的优势而已。这样一来,感觉我军只是在默默等待敌方打过来啊!您打算自取灭亡吗?」 「因为我喜欢高处嘛。」 「王子!」 听到部下愤怒的呐喊,斐兹拉尔德将食指塞入耳穴之中。 「别这么激动。比起这个,替明天释放俘虏的计划做好准备吧。」 「…………」 拉格拉斯无力地垂下双肩。 「……是——属下逾矩了。方才的言行足以构成对王子的不敬之罪。倘若我军能平安归国,届时还请您处罚。」 尽管拉格拉斯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消退的愤怒和不满,但他仍以谦卑的口吻向斐兹拉尔德谢罪,看着他在一鞠躬之后准备离开帐篷的背影,斐兹拉尔德再次开口: 「今晚就解禁吧。把密藏的好酒通通端出来。替我传令给补给员尤格诺。要他让全体士兵喝下『那个』。你这么交待,他就会明白了。」 拉格拉斯转过头来。这次,他的脸上很明显地浮现了失望的神色。在这种情况下让军队饮酒作乐,是打算庆祝自身的死亡吗? 「听好了。待在丘陵上的罗丹军,一兵一卒都必须服从这个命令。要彻底执行。」 然而,斐兹拉尔德完全无视部下的态度,只是再次这么叮嘱。 为何他要如此坚持「所有士兵都得喝下」这点?尽管带着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拉格拉斯还是点了点头。 「——属下明白了。」 待拉格拉斯离开,斐兹拉尔德望着摊在桌面上那张地图,用手轻敲了几下。为了动摇 赛德立克深信克斯泰亚会战胜的想法,这张地图一如他所想,充分发挥了渲染的作用。然而,他无法预测这样的效果有多大。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移向孤伶伶地放在桌上的三连戒,然后将它拿起来套回手指上。 「局势会怎么变化……就看赛德立克了。」 局势是否会照着他的理想发展,目前还很难说。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九日早晨,斐兹拉尔德军军心动荡。 斐兹拉尔德站在丘陵上俯瞰下方这片辽阔的平原。旭日尚未东升,在昏暗的景色之中,敌军阵营的火炬形成一点一点的光源。 「已依您指定的数量把尸体全都扔向下方了。阵营里还有很多,如果将俘虏处死,就能扔下更多的尸体……」 不知道扔下第几具尸体之后,完成任务的士兵谨慎地回报。 「不,够了。不需要处死他们。毕竟我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呢。」 关于俘虏,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利用。 斐兹拉尔德并未将视线从平原上移开,只是挥了挥手这么回答。原本在平原上摇曳的几道火炬光芒,现在移动到了尸体被丢下去的地点附近。零星的火光在那里停留片刻之后,又马上返回了聚集较多火光的位置。 敌方或许是发现罗丹有些动作,所以派遣士兵过去察看,但发现只是尸体从上方被抛下来之后,便又随即折返回去了吧。 「看来不会特地把尸体搬回阵营里头呢。」 斐兹拉尔德下令抛向平原的,全都是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而在尸体落地处,现在燃起了用肉眼也能确认到的火势。看来是前往确认的克斯泰亚兵对尸体点火,然后再返回阵营。 ——原本以为尸体也能用,但要是被烧掉,就没有效果了。想要确保成效,果然只能用「还活着的」了吗? 面对毫无反应的指挥官,负责搬运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并抛向平原的几名罗丹士兵不禁面面相觑。其中甚至有人开始悄声交谈。 「我说……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八成是示警,或是一种诅咒吧?反正是王子的命令,不会有错啦。」 「应该是因为敌军的尸体太碍事,所以想扔掉而已吧?」 「既然如此,只要把尸体堆放在一起,再点火烧掉……」 「在王子尊前,注意你们的言行!」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斥责声,让沉默再次笼罩这个丘陵。斐兹拉尔德仍不说半句话,也不采取任何行动。最后,一名士兵鼓起勇气主动开口了: 「王子,还有其他的命令吗?」 「你们刚才是把尸体往东边抛下去,对吧?」 斐兹拉尔德转头问道。 「是的,如您所言。」 「也朝其他方角同样抛下尸体,然后回来向我报告敌军的反应。」 正打算回答「是!」并行礼的那名士兵,脑袋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咻」的低沉声响,他的头部已被一根箭矢射穿,应声倒地。 下一个瞬间,告知敌袭的笛声响遍了整个野营地。 「戴上头盔,举起盾牌!没有这些东西的人自行寻找遮蔽物,设法避开箭矢!」 原本呆立在原地的士兵,在斐兹拉尔德一声令下,瞬间拔腿奔跑。 自从在丘陵上驻扎以来,这是第三次的敌袭了。 而且,这还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奇袭。 斐兹拉尔德不禁咂嘴。接受了白军所提出的「释放在战场上俘虏的克斯泰亚军士兵」的协议之后,克斯泰亚军算是答应了「不会在今天中午之前发动攻势」的要求。表面上,他们无法以「克斯泰亚军」的名义攻打过来。 「那些家伙乔装成山贼,其实是克斯泰亚的……!」 「别大意了!」 就现况而言,占上风的是克斯泰亚军——不过,倘若从存粮这方面来看,则是斐兹拉尔德军占了优势,还撑得下去。相较之下,克斯泰亚的士兵则过着无法填饱肚子的日子。若不出钱购买,新的粮食便不会送到阵营里头。 于是,该说是「然而」,或是「正因如此」呢?想要确实取得胜利的克斯泰亚军指挥官,便命令士兵乔装成山贼展开奇袭。 倘若能借此压制住斐兹拉尔德军,便是最理想的结果;即便没有成功,也能够削减他们的战力和士气。 和来袭的敌兵交战的斐兹拉尔德,察觉到某种独特的拉弦声之后,将视线移往自身周遭,然后再次咂嘴。敌军的目标——是自己。 斐兹拉尔德抛下手中的剑。他以双手抓住敌兵的手臂,让对方无法动弹,并将身体扭往拉弦声传来的方向。接二连三射过来的箭矢,轻易地贯穿了穿着轻便装束乔装成山贼的敌军身躯。斐兹拉尔德虽暂且将敌兵当作临时的肉盾,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顾着应付弓兵,反而让他露出破绽。 察觉到其他气息,斐兹拉尔德转头一看,发现原本倒地的一名敌兵再次起身,并在他的背后高举起短剑。 他来不及回避这一击,只能勉强扭转身体的重心。下一瞬间,斐兹拉尔德的头盔被弹飞,脸颊也被削下一块肉。他紧皱眉头,放开原本被自己当作肉盾而以右手环抱着的敌兵尸体,同时拔出插在尸体身上的箭矢,用力刺进举起短剑的敌兵胸口。然而,周遭仍残存着非常多的弓兵,又一枝箭矢不巧地再次划过他少了一块肉的脸颊。 他一把揪住自己方才制造出来的这具新尸体的脖子,然后转身。不过,箭矢并没有贯穿这个肉盾。拉格拉斯扫荡了那些弓兵。 「您没事吧!」 「太慢了!要是死在这种地方,可就没戏唱了啊!」 和拉格拉斯一起抵达的自军弓兵,朝敌军射出宛如雨下的箭矢。大局已定。 看到周遭的敌兵多半已经一命呜呼之后,斐兹拉尔德放开了原本企图做为肉盾的第二具尸体,然后将方才被他抛开,现在已经埋在众多死尸底下的剑捡起入鞘。他也把头盔捡了回来,但因为已经裂开,最后还是扔掉了。 「报告。山贼……不,克斯泰亚军从北方入侵我军的阵营。对方的目的似乎是造成我军的损害。或许他们认为,运气好的话,有可能借此压制住我军吧?所幸敌军的死伤人数不断增加,所以他们决定撤退。然而……」 赶到斐兹拉尔德身边报告现况的拉格拉斯,此时突然欲言又止。 「我们同样受到损害是吧。」 白军居于劣势这点仍没有任何改变。尽管撑过了这次的奇袭,野营地中却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情绪。众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无论是谁,下次大概都……」的表情。 斐兹拉尔德粗鲁地搔了搔自己的一头金发。他被鸟鸣声吸引而抬头望向上方,发现一群疑似从几天前就滞留在此地的乌鸦。或许是基于即将能饱餐一顿的预感,这群已经记住人类尸体滋味的乌鸦,在终于明亮起来的战场空中不停盘旋: 「王子,请您去包扎伤口吧。」 被这么一说,斐兹拉尔德以左手拭去了脸上汩汩涌出的鲜血。 「嗯,等会儿再说。比起这个,替我传达下去,拉格拉斯。命令士兵们收集克斯泰亚士兵的尸体,然后抛向平原——除了东边的方角以外。将尸体抛下去之后,观察克斯泰亚军的反应,再过来跟我报告。我现在先去看看俘虏的情况。」 收到命令的拉格拉斯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斐兹拉尔德此时已经转身离开了。 野营地里头的气氛相当低迷,有些士兵甚至颓坐在地。尽管如此,他们在看到斐兹拉尔德的身影时,仍会马上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从这点来看,士气或许尚未完全消 弭。 「这……这不是王子吗!请您放心。我们已经将入口死守住了!」 「辛苦了。那么,我想带几名俘虏走。」 如同斐兹拉尔德自身的宣言,他所前往的地方,是用来集中收容战俘的地底仓库。负责监视的士兵发出带着困惑的一声「呃……」,然后戒慎恐惧地开口问道: 「请问……关于释放俘虏一事,您真的要将这些家伙放回敌营吗?」 「因为他们是战俘啊。要是不让他们活着,就没有意义了。这是我送给敌军的一点小心意。让他们在吃饱喝足的状态下回到克斯泰亚。」 「吃饱……是吗?」 监视兵看起来更加困惑了。 「没错,特制的餐点。对了,昨晚的酒应该没让俘虏喝吧?」 「这当然!」 听到对方精神百倍的回应,斐兹拉尔德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那么,我要带走的……你、跟你,还有这个家伙。那个家伙也不错。尽量选择看起来很健康的人吧。」 斐兹拉尔德一派轻松地以手指指向几名被捆绑住的俘虏。 监视兵尽管哑口无言,但还是开始替那些战俘松绑。这段期间,斐兹拉尔德从地底仓库走出地面,然后不自觉地抬起头。他听到不同于乌鸦所发出来的鸣声。 某种体型比乌鸦更为娇小的黑色物体,将周遭的乌鸦驱赶开来,怡然自得地滑过天际。鸟爪上那个镶了宝石的脚环,就算在夜空中也相当引人注目。那是受人驯养的老鹰。 吹响指哨后,老鹰随即有所反应。它朝斐兹拉尔德飞去,降落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头。一封信绑在这只老鹰的脚踝上。 读过信之后,斐兹拉尔德让老鹰再次飞向天空,然后转身踏出步伐。他对着在地底仓库里头准备释放俘虏的监视兵重新下令: 「之前的命令撤回。我决定不把俘虏带走了,释放他们的计划也暂时中止——你们捡回一条命了啊。」 最后一句话是对克斯泰亚的俘虏说的。 「咦……捡回一命?」 监视兵不禁歪过头喃喃问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现在,克斯泰亚兵的俘虏无法回到白军阵营,得继续留在这里。为何斐兹拉尔德会说这样的状况是「捡回一命」?说起来,他又为什么要让俘虏吃下特制的餐点? 虽然监视兵没有追问斐兹批尔德的意思,但后者却也笑着回答了。 「也对,是我说错话了。」 然后修正了自己的说法: 「你们没办法回去了,真是令人遗憾啊。」 一般情况下,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九日正午,克斯泰亚军采取行动。 「包围我军的克斯泰亚军集结在东边!他们开始往东方——克斯泰亚本国的所在处移动。」 听到拉格拉斯的报告,斐兹拉尔德望向摊开的地图,上头摆着几颗棋子。看到棋子的配置之后,拉格拉斯原本兴奋的表情瞬间消沉下来。 「我军可以算是得救了,然而——」 「倘若我什么都不做,赛维斯就会死。」 这张地图的西边有着罗丹国,东边则是克斯泰亚国。而摆在上头的棋子则是这么配置的—中央丘陵有一颗红色棋子,那是斐兹拉尔德军。 在红棋的周围,则有四颗像是将其团团围住的蓝色棋子,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角。这是驻扎在平原上的克斯泰亚军。 从占据西边的那颗蓝棋往左看,西诺斯特河沿岸有着红棋。这是虽然隶属于罗丹势力,但却不愿意积极协助斐兹拉尔德军的马诺尼艾尔军。 至于占据东边的蓝棋右侧,东诺斯特河沿岸也有红棋的踪影。这是罗丹的赛维斯军。 「目前,和奈特纳尔军混编而成的我军,正在最前线陷入孤立的状态。周遭的四个方角全都是敌军。数公里之外的西方有马诺尼艾尔军,军势浩大的他们虽然并非敌人,却也不是同伴,所以无须将他们算入我军势力。东方则有赛维斯将军所率领的赛维斯军,尽管他们确实是我军的一分子,但毕竟我们两军之间还夹着敌军,再加上距离过远,因此很难和他们合作迎敌。至于军势,算是中等规模吧。」 「而目前的情况变成这样了。所有的克斯泰亚军开始朝东诺斯特河的方向移动。」 拉格拉斯将原本从东南西北四面包围着红棋的蓝棋撤走,转而将它们在东诺斯特河的下游排成一直列。在这四颗蓝棋前进方向上,有着一颗代表赛维斯军的红棋无助地伫立着。这是直到目前为止,敌军都因为将重心放在斐兹拉尔德军身上,而没能发现的一个位置。 再这样下去,当四颗蓝棋和一颗红棋发生冲突,最后便只会得到红棋惨败的结果。 「所以,我要这么做。」 斐兹拉尔德拿起原本在丘陵正中火代表自军的那颗红棋,将它放在排成一直列的四课蓝棋后方,然后让白军和赛维斯军的红棋分别从两侧靠近。 「另外,我在出兵之前委托的奈特纳尔军,也会在几天之内抵达。」 语毕,他从地图外将一颗红棋拎了进来。 「奈特纳尔国位于这张地图的北方,所以当然会从这个地方进军。」 四颗蓝棋的东侧和西侧已被红棋占据。现在,斐兹拉尔德又将另一颗红棋配置在地图北方。 「到了这种地步,马诺尼艾尔将军必定也会彻底变成我方了。不是有句俗谚说见风转什么东西的吗?不过,我可要请他按照我指定的地点出兵。」 他将一直在西方不动声色的红棋拿了起来,然后配置于南方。 「这次,轮到我们包围他们了。」 四颗蓝棋被红棋团团包围住的情景完成了。 北方是奈特纳尔军、东方是赛维斯军、西方是斐兹拉尔德军、南方是马诺尼艾尔军。 「您让赛维斯军按兵不动,就是基于这个目的吗?为了在日后迎击?」 「是为了迎击,还有追击。向赛维斯将军发出传令,在我军过去会合之前,尽量和敌军拉开距离,接着再一鼓作气地迎击。然后——」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指头弹倒那些被包围的蓝棋。 「然后,只要全军发动总攻击就行了。」 他心满意足地这么说道。 「——是我们赢了。」 战况改变,局势也改变了。会赢。他能够如此断言。 「您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吗……」 「虽有这样的打算,但能否顺利遂行,还是取决于赛德立克。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得感谢他才行呢。因为该来的钱迟迟没有来,所以敌军就撤退了。」 「赛德立克?那个感觉肮脏又狡猾的外国人到底……再说,赛德立克这个名字也是您赐给他的,那种人根本不配——」 「注意你的发言,不许你侮辱那家伙。他可是功劳最大的人喔。这就是你的坏习惯,快替自己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想想办法吧。至于他的名字,也是我用来偿还债务而赐给他的。他并没有错。那是一场很正统的交易喔。光是给他一个名字,就能抵销一笔不小的债务,现在想想,当初真应该把价码再提高一点才对呢……」 看着感慨万千的君主,拉格拉斯眨了眨眼,无可奈何地继续问道: 「可是,这次那家伙究竟是贡献了什么……」 「他应该是打消了放弃罗丹的念头了吧。为此,克斯泰亚面临了物资吃紧、战争经费变得困窘的问题,所以不得不改变作战方针。多亏他,我才得以让局势发展成最理想的状况。」 斐兹拉尔德愉悦地继续 往下说: 「赛德立克这几天应该还会过来一趟。替我交待监视兵,让他直接进来见我,而且要把他视为最高级的贵宾接待。」 「——是。」 「另外,斐兹拉尔德军的指挥工作就交给你了。听好了,尽量留敌军的活口,把他们活逮回来,之后可以当作交易的筹码。这样的话,你昨天出言不逊的行为就可以一笔勾消。我就待在这里看好戏吧。」 「——啊?」 这名下级贵族出身,俊美外貌远胜其主的青年,此时露出了和长相极不相称的愚蠢表情。 「就算我不亲自上阵,这场仗也打得赢。更何况,你的外表也比较出色嘛。出色的外表能让人在战场上的表现更加亮眼。你就帅气地活跃一下吧。」 「像我这种……」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不然,我为何要拔擢你呢?发挥你的用处吧。我不会在确定能战胜的战场上露脸。顺便告诉士兵们,战胜之后有丰厚的奖金可以拿。好啦,别呆站在这里了,快去把敌军打个落花流水吧。」 「是!我必定达成命令!」 「那就好。我很期待喔。」 目送心腹离开之后,斐兹拉尔德坐回椅子上。他一边眺望着地图和那些棋子,一边伸手把玩自己的头发——然后突然停下动作。 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去洗干净吧。」 五月十一日的黄昏。在拉格拉斯所率领的大军出兵两天之后,赛德立克和护卫一同前来拜访这个变得格外寂寥的野营地。 身型臃肿的商人钻进斐兹拉尔德朴素的帐篷之中。这天,帐篷的主人将自己的一头金发梳洗干净,并以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的正装迎接赛德立克的到来。那头让本人引以为傲的金发不再粗糙凌乱,而是闪耀着光泽。他脚上所穿的靴子,也不是因染血而生锈的铁靴了。 「哎呀,您感觉仿佛变了个人呐。而且脸颊上还多了一道伤口。」 不过,那天奇袭所留下的伤口,并非一两天就能治好。 「没什么,只是擦伤罢了。真是姗姗来迟呢,赛德立克。」 「哎呀呀,因为我老是拨不出时间来呐。所以,才会派老鹰早一步告诉您我最后的答案吧?——看来,您似乎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赛德立克捧着由斐兹拉尔德亲自开封、注入红葡萄酒的酒杯,将其轻轻举高以示敬意之后,便一口饮尽。 「因为我也觉得,能保住一名长年以来的肮脏友人,实在是太好了呢。」 斐兹拉尔德也喝下自己那杯葡萄酒。 「真是意外啊。应该是一头肥羊才对吧?」 「你才是呢。今后,你想必打算好好压榨我一番吧。这次的交易让你赚到了。」 「我很期待您的投资报酬率喔。当您顺利坐上王座的那一刻,我可要大肆剥削了。这个就先还给您吧。」 斐兹拉尔德轻笑着接过赛德立克掏出来的东西。细心收纳在豪华信封里头的,是自己在五月八日签字的那份契约书。 「我收下了。」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然后将契约书的一角伸向蜡烛火芯。火焰缓缓地侵蚀起契约书,当整张纸燃到只剩下手指捏着的部分时,他将残余的纸片丢进自己的酒杯里。 「……现在,您在这场战役中身亡的机率可说是零。既然不是会打输的仗,这张契约书就跟废纸没两样了。唉唉,真是可惜呢。」 「那么,让你做出决定的关键为何?除了罗丹以外,你其实还暗中和克斯泰亚有所联系吧。你选择放弃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尽管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仍没有出现丝毫的动摇。 「其实,几天前,我是先跟克斯泰亚的指挥官会面之后,才过来见您的。」 「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三天前的斐兹拉尔德才会焦急到乱了方寸。 「究竟该支持哪一方,实在让我伤透了脑筋呐。」 「虽然同时出资赞助交战中的双方,倒也很常见就是了。」 特别是赛德立克这名男子,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迅速崛起的高利贷业者。要是只投资其中一方,便得和那个对象共存亡。倘若为了保险起见而多增加几个投资对象,在对方逐渐失去价值时,随时都能将之舍弃。此外,自己还能在众多赞助对象之中挑选出最理想的。 「——然而,这种行为可必须瞒着双方进行。否则你的人头就得落地了呢,赛德立克。」 赛德立克点了点头。 「幸好发现这件事的人是您,我才能保住一条小命。换做是克斯泰亚,想必马上就会派遣暗杀者到我身边了吧。」 「算你走运,负责交涉的不是克斯泰亚王本人。如果是他,恐怕就跟我一样,能看穿你那些小动作呢。」 「您所言甚是。不过,您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啊。好可怕,好可怕。」 赛德立克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假装颤抖起来,他身上松垮垮的赘肉随之摇晃。 「不过……说实话,克斯泰亚的增资要求,报酬相当丰厚呢。虽然大概是因为该国王子不知道我也对罗丹提供金援吧,毕竟我掩饰得很好啊。我原本已经有九成倾向背叛罗丹了呢。前几天会前来拜访您,也是基于希望在陷入战败国欠债不还的窘境之前,多少回收一些资金。」 「你啊……还真是直言不讳呢。」 听到这番发言,就连斐兹拉尔德也露出无奈的表情苦笑起来。 「然而,在和您会谈过后,我犹豫了。」 「所以,你下决定的关键是……」 「动之以情,不禁打动了我呐。这是跟我这种生意人最无缘的东西。嫉妒、憎恨、怒骂倒还无所谓,无论是攻击我的职业或种族都一样。」 至此,赛德立克初次露出了满是嘲讽的笑容。 「因为我们相当令人厌恶嘛。俗话说做生意不分贵贱,但那也只是理想论罢了。然而,无论是平民、贵族或王族,却也都为了借钱而聚集到我们身边。真是愚蠢,竟然跟自己蔑视的对象谈融资。也因此,背叛对我来说不痛不痒。或许该说,背叛后反而能为我带来莫大的利益。」 斐兹拉尔德刻意以偏离正题的内容回应了他: 「要是觉得自己会遭人侮辱,先试着瘦下来如何?你要是少了这种体态跟令人不快的笑容,一定会加分不少。外貌足以让其他人的印象出现很大的转变喔。生得一脸平凡,只有头发会受人称赞的我都这么说了,绝对不会有错。」 「这些可是代表着我的成长呢。囤积起来的脂肪便是胜利的证明。福泰的身躯、狡猾的眼神、搓手的动作,以及令人不快的笑容,这些全都是我做生意的道具。如今我可不能失去它们呐。要是失去了,同时也代表我垮台了。」 斐兹拉尔德的喉咙深处发出「喀喀喀」的笑声。 「我想也是。你总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生龙活虎的高利贷业者。我很中意你那污秽的内心呢。我还未曾见识过对金钱执著到像你这样的人。」 「谢谢您的称赞。」 「话说回来——动之以情对你有效,还真让我有些惶恐呢。」 「我约莫被您影响了一成的想法吧。要是背叛了您,我心痛的程度大概如同蚂蚁粪便般大吧。毕竟您是给了我名字的人呐。」 「我也是啊。如果杀了你,我心痛的程度应该就跟跳蚤粪便一样大吧。那么,剩下九成的关键要素是?」 「剩下的九成——当然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够迎向这样的结果。」 「相信自己?」 「是的。」赛德立克如此 回答,然后收拢自己挂着赘肉的下巴继续说: 「基于我认为『王子是个完美抵押品』的自信。现任的克斯泰亚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但遗憾的是,继承人却不太可靠。这场交易,如果想确保自己的根基,就得放眼未来才行。」 在克斯泰亚国,负责出面跟赛德立克交涉的也是王位继承人。就地位来说,对方好比是罗丹的斐兹拉尔德。将这两名地位相等之人相比较之后,差异可说是显而易见。 「相较之下,跟您对话比较有趣呢,而且也很刺激。尽管偶尔会感觉到杀意,但只要当作您在试探我的胆量,就没有问题了。之前说您是个平凡无奇的王子的时候,还真是……」 「哦?」 「——我就买下您本人吧。这场战役,您需要多少资金?我会提供所有的费用。因为我从克斯泰亚抽身,所以手上多了一笔原本用来援助该国的资金。另外,我也跟其他出资对象谈妥了,所以赛德立克商会目前的财源相当充足呐。而且,我听说——」 「听说什么?」 「明明资金匮乏,您却还告知士兵们战胜后有优渥的奖金可拿是吗?」 「因为打赢之后会有很多战利品啊。剩下的就赌在你身上了。」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当战局开始倾向罗丹时,斐兹拉尔德便明白赛德立克选择了自己这方,因此,当然要有效利用他了。倘若赛德立克完全和己方同一阵线,就没有比他更令人放心的了。 要是处于相同阵营,那么,无论使出何种手段,赛德立克都会让罗丹打赢这场仗。 因为这样才能保障未来的财源。 「哎呀呀,真是的,您实在让我惶恐至极呐。」 「别称赞我啦,这不是令人挺害臊的吗——我日后会以书面通知你需要的金额,也会署名然后盖上纹章。你之后再好好确认吧。」 赛德立克搓着双手回应: 「希望我有幸跟您维持永续的合作关系呢。」 「我也很期待你这头肥羊的表现。」 「但一起毁灭我可敬谢不敏呐。」 「放心吧。不对,应该说,相信你自己的眼光吧。」 「不过——您的最终王牌,真的『只有』我而已吗?」 「……什么意思?」 「从现况看来,那张地图应该是用来引找上钩的诱饵吧。虽然我也的确咬住了饵食。实际上,罗丹究竟会输会赢,端看我采取的行动而定。那么,倘若我选择援助克斯泰亚,您又会怎么做呢?」 赛德立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宛如审视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这纯粹是你的妄想。写在地图上的作战计划可是千真万确的。就算你没有选择我方,战况也会如计划内容发展。」 「身为一位王子,竟然选择驻扎在这座小小的丘陵上,也让我觉得相当吊诡呢。对克斯泰亚军而书,此种配置仿佛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能继续玩弄被逼入绝境垂死挣扎的耗子呀。」 「愿意提供敌方玩乐的机会,我果然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吧?」 「我还听过这样的谣传,听说您将好几具尸体从丘陵上扔下去。这让我联想到杰斯塔的已故王子路威斯在守城战所使用的战法,但似乎又不太一样。才疏学浅的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呢。」 此时,斐兹拉尔德脸上那不正经的笑意消失了。 「我说啊,赛德立克。倘若真如你所言,我还有自己才知道的『最终王牌』的话,你认为我会让它曝光吗?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 「那当然——」 接着说下去的人是斐兹拉尔德。 「不会轻易揭晓出来,对吧?」 之后,斐兹拉尔德又以「再说」做为开头,爽朗地表示: 「再说,就算不谈论这个问题,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啊。」 赛德立克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抚摸着松弛的下颚赘肉露出苦笑。 「的确。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就等同于不存在。既然如此——现在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此时,帐篷外传来欢呼声。 「成功啦!收到军报了!拉格拉斯大人俘虏了克斯泰亚的将军!」 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接下来就朝本土进攻!」 「喔,比我想像得还要快呢,结果马上就出来了。」 赛德立克刚说完,斐兹拉尔德便「啧」了一声说: 「那些家伙,竟然没第一个向我报告啊。」 和欢呼声愈来愈激烈的外头相较之下,帐篷里相当安静。沉默地听了片刻的欢呼声之后,赛德立克提出了自身的疑问: 「话说回来,您身为指挥官,却没参战而待在帐篷里头,这样没关系吗?」 听到高利贷业者的提问,身穿干净整齐正装的斐兹拉尔德坐进椅子的深处,然后向后倒在椅背上。他顺了顺金色的浏海答道: 「所谓的指挥官,只需要在情况告急的时候踏上战场即可。情况游刃有余的时候,交给自己信赖的家伙去处理,就不会有问题。」 所以,他才交给拉格拉斯去做。 「毕竟,如果没有自己立下大功,想升迁可是很困难的啊。就算想提拔他,其他人也会认为这样的决策不公而发起抗议。」 「受到您诸多期待的部下大人也真是辛苦呐。不过,这么一来……当您上战场打头阵的时候,就代表情况几乎接近战败了吗?」 「……大概吧。」 「也就是说……您前几天慌忙换上正装,佯装从容不迫的态度和我会面时,其实正处于相当不利的战况之中?」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不是吗?」 看到斐兹拉尔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赛德立克不禁耸了耸肩。 「报告王子!刚才接获军报——」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十一日,斐兹拉尔德军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获得胜利。克斯泰亚军的指挥官,亦即克斯泰亚国第一王子基尔伯特撤退回国。 在此时的撤退战当中,斐兹拉尔德军俘虏了克斯泰亚国的将军吉格拉诺,导致克斯泰亚的战线完全崩溃。 六天后,进军至克斯泰亚本国的斐兹拉尔德军,与进行防卫的克斯泰亚军签订了停战协约,第一次克斯泰亚战结束。 罗丹在战后获得了克斯泰亚一半的领土。 第二章 王子,骗了兄长的未婚妻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十九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从赛德立克口中获得情报。 「好的好的。您确实让克斯泰亚的富商垮台了呢。不愧是王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呐。」 赛德立克摇晃着自己巨大的身躯,喜孜孜地注视着写在粗糙劣质纸张上的名单。他似乎相当感动。在他的对侧,一名坐在宾客用的特制座椅上的金发少年对他投以无奈的视线。 「你也真是个肮脏的家伙呢。」 这名少年——乔装成平民,还成功到跟一般平民毫无不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随意捻起桌上华丽盘里的点心。面对如此不符王族身分的行为,赛德立克并不在意,接着说: 「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消失是好事啊。这样一来,客户就会转而投向我了。尤其克斯泰亚的富商布斯纳,真的非常非常碍眼……或许就像一颗毒瘤那样吧。更何况,您有资格这样说我吗?这就是所谓的眼屎笑鼻屎,五十步笑百步呐。」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捻起一块点心,他这次选择了绿色的。不同颜色的点心口味各有不同,绿色的似乎用了水果来调味。 虽然这些点心看似稀松平常地放在桌上,但这种表面覆着砂糖的甜点,其实来自于相当遥远的国度,连王族都难有机会吃到。 光是一块点心,便足以买一匹上好的马。因为这不是挥霍自身财产买来的,所以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一块接一块放进嘴里。 吞下这一块后,胃里等于已经容纳十匹马了。斐兹拉尔德中意绿色口味,口中留下的微苦滋味相当不错。 「别东一句屎、西一句粪便的——你真的很喜欢用粪便来比喻耶。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背叛我:心痛的程度大概就像蚂蚁粪便那样,是吗?」 约莫两个月前发生的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结果赛德立克抚着松垮垮的下巴说道: 「倘若我没记错……要是杀了我,您心痛的程度也只会像跳蚤粪便那么大而已吧,王子?」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可是个实话实说的男人呢。」 「蚂蚁和跳蚤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呢。」 「别在意这点小事,这才真的是五十步笑百步啊——回到正题吧。正因为我还背负着要偿还给你的债务,所以才会设法替你争取利益。反正这么做最终也会为我带来好处。我的父王原本似乎打算和克斯泰亚的高利贷商人交易呢。」 「是因为您出面游说,所以他才放弃。」 于是,斐兹拉尔德带着一脸「你欠我一次」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不是这样,事情怎么可能一如你的计划发展啊。你可得感谢我呢。再说,我还这样亲自把文件送到你的店里来。」 「我当然相当感谢您……就算您是有其他盘算才这么做,但我因而获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盘子里头翻搅了几下,然后看似不满地板起脸孔。绿色点心没有了。发现这点的赛德立克笑着问道: 「您也喜欢绿色的口味吗?我们还真是意气相投呢。不过,我周遭的人对于绿色口味的评价都不太好。一般来说,是那边的……红色的口味比较受欢迎。」 盘子里头剩最多的也是红色点心。而且,与其他圆形的点心不同,唯有它是星形的。应该是用模具做出来的吧。 「红色的太甜了,不是我喜欢的味道。虽然我很喜欢甜点,但糖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明就贵得要命,但因为主要原料是砂糖,所以也只会在口中留下甜腻的味道。我不中意。」 斐兹拉尔德无可奈何地捻起一块蓝色的放入口中。味道还过得去。 「把这块也算进去的话,您现在已经吃下五匹半罗丹的马了。」 听到赛德立克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挑起单边眉毛问道: 「应该是十一匹吧?」 「因为罗丹的马市价比他国来得要高,而且最近还飙涨到将近两倍呢。」 「所以我都不在自国补充马匹呢……目前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想打造一个军用马匹的马场,马厩已经盖好了。跑得愈快的马愈好。跟克斯泰亚签定协约之后,正好从他们那里获得了五百匹严选的优秀马匹。我打算继续让它们繁殖,不消几年,我会让世人说出『罗丹盛产骏马』的评价。」 「您这么做,是否有什么深远的理由……」 「没有。真要说的话,或许算是我的兴趣吧?倘若我不是生为王族,当驯马师的儿子也挺不赖呢。赛德立克,马儿是一种很棒的生物喔。或许因为我平常总是得接触一堆俗人,所以看到它们清澈的眼睛,感觉心灵仿佛都被洗涤了。」 斐兹拉尔德意有所指地这么说道。结果赛德立克沉思了。 「…………」 「——你有接获什么有趣的消息吗?身为高利贷业者,又掌握了各方情报的赛德立克。我看你这里到处都有老鹰飞来飞去,倒是挺热闹的嘛。」 「哎呀呀,原来这就是您的目的吗?为此还劳驾您亲自跑这一趟啊。」 「要是派遣部下过来,我可以想见他被你巧妙欺骗的下场。因为你的个性简直扭曲到不像话嘛,天知道你会用什么样的谎言唬弄他。我还带了礼物过来呢,礼数够周到了吧?」 斐兹拉尔德伸手指着那张劣质纸,这是赛德立克当下最想要的东西之一。 「说实话,我还可以再追加其他礼物给你。诸如克斯泰亚的高利贷业者所持有的契约书之类的。经过我的衡量后,可以把特定的一部分外流给你。至于要怎么使用,则是你个人的自由。」 「……一部分是吗?」 体态臃肿的高利贷业者以肥短的手指垫着下巴喃喃说道。 「对你而言,这一部分就足够了吧?」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您巧妙地钓了上来……」 语毕,赛德立克用力拍了一下手,而且带着笑容。他以戴满戒指的手指同样捻起一块蓝色的点心,然后回答「我明白了」。 「……我听说杰斯塔第三王女的出嫁准备似乎正暗中进行,和她缔结婚约的国家是罗丹。」 「嫁给我?还是那个呆头鹅傻瓜王兄?」 以往,只会戏称其兄为「傻瓜」的斐兹拉尔德,最近又开始替他加上「呆头鹅」这样的称号。跟傻瓜一词相较之下,呆头鹅听起来似乎更加响亮。 这两个词汇加在一起,感觉更是一针见血。 「是第一王子。」 「……我没听说呢。」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发现了手指上还粘着糖粉后,他舔了舔指头。舌尖上残留着苦味,因为他刚才吃了很多绿色点心。 「我想,必定是国王极力避免这件事传入您的耳里吧?」 赛德立克看着斐兹拉尔德带过来的那份文件,然后露出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自己几乎不会选择使用的劣质纸折成小片,放进怀中。 「如同您瞒着父亲,在暗中进行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一样。」 「看来就是这样了。因为我最近都没遇到毒箭的暗杀攻击……所以也正感到纳闷呢。」 那位王兄想必是处于心情极为愉悦的状态之中吧。所以,就连对弟弟的杀意都抛诸脑后了。 「据说,那位公主已经以长期滞留为前提进入罗丹了。」 「八成是待在王兄的离宫里头吧。因为我就算踏入王城,也没见到那张蠢脸。而父王好像也格外不希望我有什么大动作……这样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自己被刻意排除在外。 「您打算怎么做?」 「为了恭贺敬爱的兄长订婚而造访离宫,是弟弟应有的行为吧?话说回来,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来这些有趣的情报?」 「基于商业原则,这无可奉告呢。因为我可是仰赖诚信为生。」 「你的诚信大概跟跳蚤一般大小吧。」 斐兹拉尔德准备起身时,似乎又想起什么而继续问道: 「有没有什么关于杰斯塔的其他情报?」 「就算您这么问……」 「你之前提过路威斯的守城战吧?我听说,最近出现了关于那个路威斯的有趣情报呢。」 赛德立克拍了自己的膝盖一下说道: 「喔,您是说那个传闻啊。据说路威斯王子的幽灵出现在杰斯塔的王城里头呢。」 「我听说传闻变成『路威斯还活着』了呢。」 「因为杰斯塔的路威斯王子,就像是罗丹的您一般呢。这或许是源自人民希望他还活着的心愿吧。话说回来,像这种幽灵出没的传闻,在罗丹的王城里头应该也多到不像话吧?」 斐兹拉尔德举起手摇了摇。 「罗丹王城里的那些传闻都是虚构的。因为我从不曾看过。」 「哎呀,这样吗?总觉得让人有些遗憾呢。不过的确,如果真的有幽灵存在,我和您或许早就被众多的怨念纠缠而丧命了吧。」 「说到遭人怨恨的程度,我可比不上你喔。」 「您太谦虚了。那么,王子,这个传闻有什么让您在意的地方吗?」 「那个传闻开始流传的时间点,跟我的周遭开始变得杀机四伏的时间点一致。」 尽管诺斯特丘陵一战结束,斐兹拉尔德遇袭的次数却增加了,要说是家常便饭也不为过。然而,他不认为这些刺客全都是王兄派遣来的。他们的手法比以往更为巧妙。不过,关于谁会企图在这个时期杀了自己,斐兹拉尔德却毫无概念。 「您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要我散布这个情报,然后再自由运用是吗?」 「你在杰斯塔还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 「在选择金援您之后,现在失去了几个就是了。再说,比起向我这种人打听,询问您以前买来的杰斯塔人奴隶,应该更有帮助不是?」 「……我记得那次的交易并非跟你进行的吧?」 「因为我的周遭有很多老鼠蠢动着呢。」 「哼。老鼠是有害的动物,得好好驱除才行。」 语毕,斐兹拉尔德起身。他拿起盘子,然后在没有经过赛德立克同意的情况下,哗啦哗啦地将点心倒进原本装着给后者的文件的麻布袋里头。 「这些点心我就收下了。我挺喜欢的。」 「请您随意。我下次会多准备一些绿色口味。」 「听来不错,那就拜托你了。下午,我会让往常那名部下送契约书过来——别想做些什么喔,否则吃亏的会是你。」 赛德立克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点我十分明白,也受到教训了。就算想利用诱饵,从您的部下那里探听出什么有趣的消息,也只是白费力气……真是的,您才是满嘴谎言的人呐。」 「是相信了我的你不好。」 假扮成平民的斐兹拉尔德露出了一脸不像平民的恶人笑容。 「如果有想问的事情,就直接问我本人吧。如同我亲自过来跟你打听一样。要是你带过来的礼物令人满意,我说不定也会好好回答喔。」 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我下次会听从您的忠告——希望您的计划一切顺利,王子。倘若第一王子和杰斯塔的公主成婚,您的立场就会变得相当不利呢。」 「你就等着看吧。」 斐兹拉尔德带着那与平凡长相不相称的自信笑容回答: 「我在逆境中的表现,可是优异到连自己都无话可说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造访王兄的离宫。 斐兹拉尔德身穿让人百般不自在的正装,于离宫的外头等着。尽管品质不佳,但论及穿着的方便性,还是平民的装扮最理想。斐兹拉尔德坐在马车里头,松开这件贵族日常穿着的服装衣领。这打扮实在不合他的性情。 现今,不分男女都流行在领口饰上一圈夸张的蕾丝,但斐兹拉尔德可是打从内心痛恨创造出这股风潮的服装设计师。换成自己,绝对会解雇让这个设计流行起来的设计师。 「真受不了。什么流行啊,反正也只是照着从西边的鲁那斯传进来的东西依样画葫芦吧。」 绝对马上就会退流行了。听到侍奉的君主如此咒骂,一旁的马车夫开口劝谏他: 「王子……虽然这的确不太适合您就是了。」 这名男子有着不同于一般马车夫的健壮体格。经过再三锻练的肌肉,即便包覆在外衣之下,仍然相当明显。 「卡杰尔,你是刻意要惹恼我吗?」 「您这样会被公主殿下瞧不起喔。不管国势再怎么衰败,杰斯塔仍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对于美的意识也相当敏锐。顺带一提,公主本人的美貌可是远超过肖像画啊。」 「跟不如肖像画的我大大不同呢。我看到自己的肖像画之后,就变得无法信任肖像画了。当然也包括了用来散布于民间的画像……门终于打开了啊。」 离宫的大门敞开后,内部的景观跟着映入眼帘。首先迎接马车的景象是一座非常符合王兄作风的庭园——耗费钜资打造,充满不必要的华丽设计,完全不具实用性。卡杰尔挥鞭之后,马车开始前进。从马车内部的小窗户窥见的庭园景致,让斐兹拉尔德心生厌烦。 花团锦簇的庭园,想必是园丁挥汗照料出来的吧?国家的财产就这样蒸发了。再加上王兄中意的花卉偏偏和罗丹的气候不合,所以马上就会枯萎。然后他又会采购一堆新的花苗,还是跟趁机赚取暴利的商人采买。 这座庭园就是那个呆头鹅浪费行为的集大成。斐兹拉尔德很希望这些花干脆全都枯死,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呆头鹅王兄想必会再去购买新的幼苗回来吧。 「呆头鹅真的就是呆头鹅。」 想不深切感受到这个事实都很难。 「如果在这座庭园里头睡午觉,一定很舒服吧。等了那么久,我差点就想小憩一下了呢。」 「因为主人不在啊。到底要不要让我进来,负责看家的那些人应该伤透了脑筋吧?」 马车夫耸了耸肩。 「这是用计让雷米尔德大人外出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我敬爱的王兄可是因紧急要事,才不得不到拥戴他的贵族那里去呢。为何要牵扯到我?」 斐兹拉尔德在马车里头翘起腿,靠在称不上柔软的椅背上如此反问道。虽然乘坐的感觉不太舒适,但在过袭时,这辆马车能够防止刀枪轻易剌入。 「究竟是为什么呢?」 「你这个马车夫的态度也太狂妄了吧?」 「大概是跟某人有点像吧,因为我侍奉的主人可是个乖僻的人啊。毕竟,他可是让犯下重罪而沦为奴隶的人成为自己心腹,还给了对方全新的名字和身分。」 「……话虽如此,但我听过那个犯下重罪的人其实是被冤枉的传闻喔?」 「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那名奴隶就是这样辗转被卖到罗丹这穷乡僻壤来。」 「是吗?那么,买下那名奴隶的人想必是个相当特立独行的人罗。」 听到君主率直又好像有些乐在其中的感想,控制着缰绳的卡杰尔深深点了点头。他的视线笔直地望向正前方。 「是的。他非常特立独行 。」 「顺带一提,如果那位奴隶有更好的表现,那个特立独行的人好像有意继续拔擢他喔。」 「这真是令人心存感激呀。在马车夫之后不知是什么呢?」 「精锐骑马部队的统率之类的吧?那名奴隶似乎很擅长驾马,在骑马战的表现似乎也很优秀。虽说原本是奴隶,但就这么埋没他的才能,实在太可惜了。那个特立独行的人这么想呢。」 语毕,君主和马车夫之间出现了数秒的沉默。 「……这挺有趣的呢。」 「然后呢,那个特立独行的人疑似还打算并吞那名奴隶原本的国家,让该国彻彻底底成为自国的附属国。」 「——愈来愈有趣了。」 卡杰尔愉快地附和道,然后「啪」的一声挥下缰绳。 「那名奴隶听说来自杰斯塔。是在战争中输给边境的某国,而开始失去威望的大国。为此,他们不得不和原本鄙视的边境国家缔结婚姻关系。这正是过于傲慢终将招致腐败的好例子呢。」 「不过,毕竟没有不会腐败的东西存在啊。」 「……你憎恨他们吗?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将军。憎恨陷害自己、背叛自己的国家吗?憎恨和杰斯塔王有关的人吗?」 「…………」 从卡杰尔的肩膀耸起的反应,斐兹拉尔德明白那双握着缰绳的手变得更加用力了,但他仍像闲聊似地以同样的口气继续说道: 「虽然我知道你想必也对杰斯塔的公主殿下有诸多不满,但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喔。忘却心中的怒意来对待她吧。」 「倘若莉兹公主死了,那个愚蠢的国王应该也会悲痛不已吧?因为第三王女莉兹公主可是他疼爱有加的掌上明珠呢。」 「——这是命令。不准杀了她。」 「您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让莉兹公主成为刀下亡魂的机会,才要我陪同前来这里吗?」 「不,我是为了让她知道『你是我的部下』这个事实。因为我听说莉兹公主其实很尊敬你呢。或许到现在仍是如此。」 「尊敬?这我倒是初次耳闻啊……那么,我的职责是?」 「只有今天,你就变回昔日的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吧,将军。面对莉兹公主的时候,你昔日的身分可以派上用场。」 「……一切遵照您的吩咐。」 「不过……杰斯塔的现任国王,看来是个跟我的呆头鹅王兄不相上下的呆头鹅啊。他弄错了自己应该割舍的对象——如果路威斯当上了国王,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或许吧?因为我以前是第一王子的部下,所以和路威斯王子并不熟识就是了。」 马车缓缓地放慢速度。他们终于通过冗长的庭园,抵达了进入离宫的第二座大门前。 「在话题结束时,刚好也来到离宫门口了吗?你同时也是个一流的马车夫呢,卡杰尔。」 斐兹拉尔德离开原本倚靠着的椅背。 「无论身于何种处境下,都必须尽力将一切做到尽善尽美——这是我双亲的教诲。」 「真是不错的双亲呢。」 「谢谢您。只不过,正因为他们是我的双亲,所以就被杰斯塔国王斩首了。」 「这我有听说……无论在哪个国家,善良的人总是不长命啊。」 斐兹拉尔德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地吐露出这句感慨万千的回应。不过,和这句台词相符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一闪即逝。 「真的很遗憾。」 听到自己的新任君主道出和个性不太相符的感伤低喃,卡杰尔回过头去。但此时,斐兹拉尔德脸上的黯淡神情早已消失。 杰斯塔国的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 她的美貌宛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芒的月亮。白皙的肌肤、沉静稳重的蓝色双眸,以及看起来柔软无比的栗子色卷发。让杰斯塔国民们仰慕、深爱的公主殿下。 这些传闻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大概有八成都是加油添醋的吧——原本这么想的斐兹拉尔德,这时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觉得肖像画和风评有时也会传达直一实。 不愧是让世人赞誉有加的外貌。现年十七岁的莉兹公主相当美丽,她应该很受人民的欢迎吧。当她露脸时,众人必定会产生正面的第一印象。「美」就是这样的武器。不过,倘若发现她其实有着和美丽外表不相称的低俗内在,因理想破灭而产生的反弹也会格外激烈。尽管这只是旁人擅自在她身上加诸自己的期待,而又擅自失望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将莉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完全符合大国出身的身分那般奢华。绣上蕾丝的丝绸礼服,当然,胸口也妆点着蕾丝。这件礼服的裙摆异常地长,看起来非常不便于行走,但这是目前女性间正流行的款式。 发现只有裙摆被尘埃和泥沙弄脏之后,斐兹拉尔德不禁在内心笑了出来。 似乎能代替扫帚呢。即便某些女性拥有负责在一旁提高裙摆的随从,但毕竟不是任何场合都能带着他们一起行动。只要过着实际的日常起居,裙摆便逃脱不了染上脏污的命运。 莉兹也不例外。待在自国的时候,她或许还能让那些提裙摆的随从好好工作,但在造访罗丹的这段期间,莉兹恐怕就无法过着如此随心所欲的生活了。她的裙摆上现在确实染着污痕。 「尊为贵客」这样的名号听起来或许很响亮,但依斐兹拉尔德的解释,那几乎跟入监没两样,因为无论做什么都会大受限制。 「幸会,莉兹公主。」 「——您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了,斐兹拉尔德大人。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莉兹优雅地回应斐兹拉尔德的问候。她的一举一动都相当得宜,不论他的王姐,或是国内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就算接受了相同的礼仪教养课程,都无法如此完美。不过,也很制式。 「听说您是常胜将领,只要出阵,军队必能凯旋归国——因为我难得能在罗丹逗留,所以真的很想和您见上一面呢。我相当好奇您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十虽说这样的评价过于夸大了,但能够让像您这么美丽的公主产生兴趣,我感到光荣无比。也十分感谢您想要和我见面的这份心意。」 如同莉兹方才所做的一般,斐兹拉尔德也做出杰斯塔式的寒暄问候。 「怎么会过于夸大呢?前阵子和克斯泰亚国的那场战役,听说也是您立下的功劳呀。」 「这个嘛,我想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您太自谦了……您真是个谦虚的人呢。」 「是吗?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称赞谦虚呢。」 「哎呀。那么,其他人都是怎么形容您的呢?」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说道: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您的一头金发真美』。」 「斐兹拉尔德大人。雷米尔德大人现在外出了,今天您还是先请回吧。」 直到方才,都还默默守候在一旁的离宫专属的侍从长,现在一边拭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边接入两人的对话。斐兹拉尔德在这座离宫的主人外出之时来访,还与莉兹见面。站在侍从长的立场,这件事要是让离宫之主——雷米尔德得知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不,就算这件事不可能瞒住雷米尔德,他也希望能马上把斐兹拉尔德赶出离宫。 然而,斐兹拉尔德同样贵为王子。不仅无法对其无礼,也无法大声喝叱叫他离开。 「别这么说嘛。难得我前来拜访王兄,想增进一下兄弟之间的情谊呢。虽然适逢王兄外出,让人深感遗憾,不过——我应该能在这里等他回来吧?更何况,离宫里还有莉兹公主。面对这位国家级的 贵宾,身为王子的我,岂能不盛情款待呢?就让我暂时为王兄代劳吧。她将来或许会成为我的嫂子呢。」 「可是——」 这么做实在不太恰当——在侍从长还想继续反对时,莉兹本人也开口了。 「我好高兴呢。能够和斐兹拉尔德大人聊天,想必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我会代替王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接待您。」 「您们兄弟俩的感情真好。」 「是的,我们感情非常好。雷米尔德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我总是将他视为导师不断努力。」 斐兹拉尔德带着满脸的笑容扯谎,然后对莉兹伸出自己的右手臂。后者以相当熟练的动作将自己的左手勾了上去。 「那么先到庭园中散步如何?这是王兄引以为豪的庭园。还是您已经看腻这片景象了呢?」 「不会,我很乐意。不管逛过几次,观赏各种花卉都让人心旷神怡呢。」 两人将面色苍白的侍从长留在原地,然后直接朝通往庭园的小径走去。 说到两人的身高,莉兹公主约莫略高过斐兹拉尔德。差距大概是小指指甲的长度。 现在,相貌平凡的斐兹拉尔德和外貌出众的莉兹公主并肩走在一起。每天都忙着照料这座庭园的年长园丁目击到这样的光景之后,不禁疑惑地歪过头。 「那位年长者为什么会露出那般不解的表情呢?」 「应该是因为——认为我们不相配吧?王兄的外貌俊秀,但很不巧的是,我却生得这一张极其普通的脸蛋。」 「只因为这样,就露出那种表情吗?应该是不觉得我们不相配,所以才会感到疑惑吧?」 「或许有些失礼,但我不懂您的意思呢。」 莉兹略为用力地搂住斐兹拉尔德的手臂,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倘若是两年前的他,现在或许已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吧。宫中师长能传授战争技巧和学问,但要习惯和女性相处,只能靠自己累积经验。培育此种经验的过程,让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对王族来说,「恋爱结婚」这种看似奇迹的事情,其实也并非那么罕见。就算看似奇迹,背后也可能存在着推手。斐兹拉尔德王姐的婚姻便是如此。 「我这么说,希望不会让您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女人。不过,美貌其实只是一种麻烦,因为有时还必须为此而做出自己不情愿的打扮。」 「我怎么会觉得您是个讨厌的女人呢?我想,无论您做什么样的打扮,都不会有男人对您抱持这种负面的感想吧。」 斐兹拉尔德懂了。看来,莉兹似乎并不喜欢这件裙摆过长的礼服。八成因为是王兄送的礼物,所以才不得不穿上吧。 「而且,还得时时留意自己的男伴。」 「男伴……是吗?」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移往右方,对上了莉兹的双眸。深邃的蓝,被誉为沉静稳重的一双眸子。不过,这样的说法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尽管外貌一如传闻的美丽,但她的内在又如何呢? 「得配合对方的水准,不能让自己的美过于抢眼,以衬托身旁的男伴。就算被人称赞很美,但要是女方过于引人注目,也只会让男方感到不堪而已。让自己的美收放自如相当重要呢。」 语毕,莉兹轻快地抽开自己的手臂。 「斐兹拉尔德大人——您是个十分具有存在感的人呢。让人无法相信您的年龄比我还小。」 「怎么会呢。我受人称赞之处,大概只有这头金发而已。我是个极其不起眼的男人呢。」 「我可是为了压过您的存在感,才会站在您的身旁唷。但那个园丁刚才是盯着我和您两个人瞧呢。至于他会露出一脸不解……应该是认为我们很相配的缘故吧。当雷米尔德大人和我一起在这座庭园中散步时,您知道那个园丁做何反应吗?斐兹拉尔德大人。」 「王兄和您都有着出众的外貌,他应该是认为您们很相称,而看着两位出神了吧?」 「——不。」 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莉兹明确地摇头否认。一头卷发在耳畔摇曳。 「只有我让他看得出神。」 「……您似乎对自己的美貌相当有自信呢。」 不过,像这样彻底了解自己的美,并工于心计加以发挥的人,斐兹拉尔德并不讨厌。 比起一味甜腻的红色点心,他更喜欢带点苦涩的绿色口味。 「您和罗丹国国王十分相似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您已经和父王见过面了吗?」 「他是我最先会面的人。」 「父王对您说了什么?」 「要我别想做些愚蠢的行为。」 「我的父王还真是会说出让人愉快的发言呢。」 「还有,雷米尔德大人相比会是一名好丈夫。」 「——我也这么认为呢。王兄会成为一位优秀的『丈夫』。」 莉兹优雅地露出笑容,那是个仿佛带点冷意的笑。 「意思是,他适合做为一名丈夫,却不足以当上一名国王吗?」 「哎呀,父王这么说吗?」 「既然只提及雷米尔德大人做为『丈夫』的优点,就等于已经如此明言了吧?您也是如此,斐兹拉尔德大人。您的想法,真的和罗丹王相似到令人恐惧呢。」 「和历史悠久的大国杰斯塔交战,最后透过卑劣的手段获胜的罗丹王——您想说我和这样的人十分相似吗?公主殿下。这样的罗丹王,甚至还厚脸皮地提出缔结婚姻关系的要求。然而——接受了这个要求的是杰斯塔。尽管会以败战的结果告终,但仍决定让战争提早结束。您的王兄真的相当聪颖,他预见了罗丹的未来。」 罗丹在短期间内发生的战争中,接连战胜了杰斯塔和克斯泰亚两国。这个边境国家的名字一瞬间广为流传,连他国的平民阶层都家喻户晓。倘若国家也像服饰那样有流行趋势的话,目前流行的绝对就是罗丹了。现在罗丹的声势可说是如日中天。 「杰斯塔因此被冠上了『败给边境国家』的污名。」 莉兹原本端庄的「公主殿下」形象开始出现裂痕。在异国——尤其滞留罗丹的期间,身为杰斯塔的一分子,就算只是表面上的敷衍,也必须维持谦卑。然而,这位公主殿下仍坚持以杰斯塔式的寒暄语问候斐兹拉尔德。此刻正是这样的她应有的表情。 「那又如何?大国的矜持派不上任何用场。」 「王兄会死都是因为——!」 「将杰斯塔的第二王子,同时也是极为优秀的国家继承人处死的,不是罗丹,而是您的父王,也就是现任国王吧。若想要求我国负起责任,我们也很困扰啊。」 莉兹的王兄——杰斯塔第二王子路威斯。 在战后,具备了最理想的王位继承人资质的路威斯,被现任杰斯塔王处刑,罪名是叛变。杰斯塔王将战败的责任全都归咎于路威斯的身上,并执拗地迫害他。忍无可忍的路威斯于是拥兵叛乱,但连串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其后,尽管身为王族,路威斯仍被迫面对公开处刑的结局—— 斩首。 路威斯的头颅现在被置于罗丹和杰斯塔的国境交界处。斐兹拉尔德也曾目睹,不,应该说他是前去确认对方已死的事实吧。因为对斐兹拉尔德而言,想要攻略杰斯塔,路威斯是个绝对必须置于死地的敌人。 对于路威斯如此迅速地从人生舞台上退场一事,斐兹拉尔德其实也有些难以置信。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路威斯的幽灵出没的传闻,才会让他更加在意吧。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见过路威斯本人,只有从肖像画中看过他的长相 。就算看到那颗已经风干的头颅,心中也未曾涌现任何感慨。然而,愈是熟知路威斯生前模样并景仰他的人,愈会觉得这般光景简直是奇耻大辱吧。对莉兹而言亦是如此。 「父王不容许战败的结果,但王兄并不理解这一点。」 不过,她对父亲的袒护之情感觉却相当薄弱。 「父王和王兄两人,原本便因为俾斯泰的事情而加深嫌隙……」 听到莉兹宛如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呢喃,斐兹拉尔德一瞬间露出了皱眉沉思的表情,但他的脸上随即又改变为另一种表情。 「在伤害扩大之前,以败战的形式划下休止符。没想到这位贤明王兄的用心,竟然连身为王妹的您都未能理解……路威斯殿下想必会死不瞑目吧?虽然杰斯塔目前还保有着大国的威信,但过了几年后又是如何呢?会由谁来继承王位?就算王位顺利传了下去,想要重建这个被昏君糟蹋过的国家,可说是极其困难。会被迫投靠边境国,我想杰斯塔的情况恐怕已经十万火急了吧?做为和您缔结婚约的交换条件,我的父王会赠予杰斯塔什么东西呢?金钱?土地?权利?还是永久休战的保证?这可是不知道何时会出尔反尔的约定啊。我就这么对您断言吧,公主。」 「——断言什么?」 莉兹缩起双肩。不过尽管靠近了她,斐兹拉尔德并没有碰触莉兹,只是彬彬有礼地继续说: 「父王会在不久的将来出兵攻打杰斯塔。上次是杰斯塔主动攻打我国,这次轮到我们了。这跟您是否嫁给我的王兄无关。父王想要的,只是在攻打杰斯塔之后能派上用场的人质。路威斯死后,在不受自国人民爱戴的王族里头,您是唯一还保有着正面形象之人。为此,父王才会企图先将您纳入自己的掌心,以便随心所欲地利用。」 为了因应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保险这种东西总是愈多愈好。 「罗丹王答应过我,他表示不会攻打我国。在迎娶我之后,罗丹等于和杰斯塔结为同盟。当杰斯塔有难时,他也会派兵前往支援。」 听到莉兹宛如祈求一般的反驳,斐兹拉尔德以嘲笑的语气回应: 「要相信父王的说法也是您的自由。不过——聪慧如您,当真打从心里这么想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莉兹便可说是单纯到无知了。跟那个呆头鹅王兄一样。而这样一来,伤脑筋的就是斐兹拉尔德了。 「…………」 「今晚我会在离宫里过夜。王兄今天不会回来喔,公主殿下。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想要到我的寝室夜袭,我都会举双手欢迎。」 莉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愤怒和羞赧之色。她紧紧揪住礼服的布料。 「您应该已经逛够庭园了。我们返回离宫吧,公主殿下?」 面对斐兹拉尔德伸出的手,这次她拒绝了。 「——不劳您费心了。」 不愧是荣耀万千的大国公主殿下。为了更方便行走,莉兹用双手自行提起礼服的裙摆,然后快步走回离宫。斐兹拉尔德远眺着莉兹的背影和被弄脏的裙摆,将手放在自己的一头金发上。 这样一来,洒饵的动作就完成了。接下来只要静待猎物咬住饵食即可。 斐兹拉尔德并未朝离宫所在之处前进,而是熟门熟路地从庭园左方绕出去。他已经事先取得王兄领地和建筑物的平面构造图,并将其熟记于脑海之中。当然也包括这个光看就令人厌烦的华美庭园,以及可能会配置驻守在隐藏通道里头的人员。虽然不要这么做是最理想的,不过,将来若展开奇袭时,这样也比较有备无患。 「卡杰尔。」 马车夫因他的呼唤而转过身,同时将原本拔出的短剑收进怀里。 「怎么,有可疑分子出现吗?」 「不。该说是我养成的习惯吧……」 「这倒无妨。不过,可别把这东西朝向我,还有和我的利益有关的人喔。」 「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那么……你应该已经听到我跟那名美丽的公主殿下的对话了吧?」 「是的,一如您事前的命令。虽然我并不喜欢偷听他人的交谈内容就是了。」 「有的人倒是很喜欢呢。例如那个在强烈好奇心驱使下,假装在整理庭园,实际上却竖着耳倾听的园丁。不过,这反而让他得知了不该得知的事,恐怕还连带缩减了寿命。真是可怜。」 被修剪成优美曲线的树篱喀沙喀沙地摇晃发出声响。随后,是一阵慢半拍而慌慌张张离去的脚步声。斐兹拉尔德耸了耸肩。 「……看吧。」 然而,卡杰尔的表情相当严肃,看起来一副马上会拔剑追过去的模样。倘若斐兹拉尔德这么下令,卡杰尔想必能够完美地处理掉对方吧! 「让他逃掉没关系吗?」 「因为我们还没进入正题嘛。那个园丁只是喜欢听八卦而已。他的女儿好像预计会在春天产下一名男婴呢。他只是个期待抱抱长孙,人畜无害的男人。别把神经绷得这么紧,猜疑心虽能成为推动自身的力量,但过分猜忌只会让自己无法从容应对。」 卡杰尔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那段过往仍历历在目。 「……您这句话还真是中肯到刺耳呢。」 当初,俾斯泰·雷恩菲尔德是因猜疑心不够才会失势。那是的他和现在相反,太过从容了。 「不过,今晚你就变回从前那个自己吧,雷恩菲尔德。」 「今晚?」 「没错。把潜入我寝室的美丽公主骗得团团转。」 随后,斐兹拉尔德「对了」一声,又开口吩咐道: 「就算公主的怀里藏着短剑,也别杀掉她喔。」 猎物已经上钩了,接下来仅需耐心等待。 分配让斐兹拉尔德使用的,是一间在王兄的离宫里头算是比较朴素的客房。他双手环胸,倚靠在客房外头的墙壁上,眺望着天花板上头以一定间隔装设的饰品。那是一种来自异国的玻璃垂吊灯饰,上头还有着点燃的蜡烛。待在呆头鹅王兄的领地里头,会让他产生一种「其实罗丹应该相当富裕吧」的错觉。每次造访都会发现新的奢侈品,根本就是浪费国帑。对于王兄这种毫无节制的挥霍,斐兹拉尔德甚至感到有点佩服。 尽管父王努力避免王兄的挥霍成性成为他的致命伤,但父王偏爱王兄的行为,其实也称得上病入膏盲了。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可爱吧……」 身为国王,但罗丹王同时也是一名父亲。对自己亲生的长男疼爱有加,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一阵摩擦声传入耳里。斐兹拉尔德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刚好看到卡杰尔走出来。 「进行得如何?」 「完全照您的吩咐。接下来就看您自己的本领了。」 「你有好好吹捧我一番吧?」 「我陈述了事实喔。我说当自己几乎要惨死在路边时,是您将我买回来一事。」 「只有这样?你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诚实可是一种美德呢。」 「察觉君主的用意,然后加以夸大地称赞,也是部下的职责所在吧?」 斐兹拉尔德做出耸肩又摇头的反应。随后,他将手搭在卡杰尔方才走出来的大门门把上,同时给了他另一个指示。 「看守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可不容许有人打扰接下来的时光。虽然应该也不会有。」 如果王兄今晚也在,或许还另当别论。但当他外出时,负责看家的那群侍者里头,并没有会密谋暗杀自己的人。更别提现在还是大国的公主殿下低调来访的期间,应该没有人会偏偏挑这个时机上演 流血事件。 ——但最近逐渐增加的「其他人物」就不得而知了,直到目前,斐兹拉尔德都无从掌握他们的动向,对他来说,那才是最难缠的对象。 「万一我背叛了您呢?」 卡杰尔开口这么问道。 「…………」 斐兹拉尔德将手从门把上移开。他转身和部下面对面,然后定睛望着他。 「你是笨蛋吗?」 接下他笔直视线的卡杰尔摇了摇头。 「——不。」 「那就不会背叛我了吧。如果你老是说些蠢话增加我的疲劳,我可真的会开除你喔,俾斯泰·雷恩菲尔德。」 「这样我会很困扰呢。」 「那就好好看守吧。」 「是是是。」 这次,斐兹拉尔德伸手打开了客房大门。不需四处张望,站在客房正中央的莉兹的背影便映入眼帘。她身穿着方便行动的家居洋装——说得好听点是如此,但其实是一件不应该出现在公主殿下身上的下人用洋装。一把短剑的剑鞘躺在地上,看起来是杰斯塔的传统工艺品。 「您觉得这场感动的重逢如何啊,公主殿下?」 斐兹拉尔德拾起剑鞘把玩。上头镶嵌着宝石,还印有纹章。不愧是杰斯塔王族持有之物,不同于自己手上的三连戒,光是这个剑鞘,便是相当有价值的宝物。 「是您救了卡杰尔吗?」 莉兹所在的方向传来一阵「喀啷」的清脆声响,是短剑本体掉落地面的声音。 「他不叫卡杰尔——」 「是他希望我这么称呼的。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将军表示,这是他宣誓效忠的君主赐予他之名。将军他——原本是有朝一日会继承王位的王兄的臣子。不,应该是可能成为他的臣子。」 「——您是指哪位王兄?」 听到斐兹拉尔德出声确认,莉兹一脸理所当然地答道: 「路威斯王兄。您应该已经听卡杰尔说过了吧?」 不,他没听说。斐兹拉尔德不禁在内心狠狠咂嘴。他以为卡杰尔是第一王子的部下,那是杰斯塔王室无意间泄漏出来的情报。他认为卡杰尔和路威斯甚少接触。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俾斯泰是因父王的命令,才会归于第一王子艾德蒙德王兄的麾下。不过,路威斯王兄其实相当希望将军能效忠自己,他也曾和将军交涉过好几次,但没想到之后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就是指让卡杰尔沦为奴隶的原因吧。 「不过,路威斯都没打算出面拯救他吗?」 「王兄他……有打算采取行动,也很想帮助将军。」 莉兹像是在拥护已故兄长似地加强语气。尽管路威斯到头来还是没做出任何行动,但他渴望卡杰尔变成自己的部下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莉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既然如此——当自己渴求的人才陷入困境时,路威斯为何没有试图出面协助?这点让斐兹拉尔德相当不解。 最重要的是,在马车里头聊到这个话题时,为何卡杰尔表示自己和路威斯王子并不熟识? 他们俩应该有一定程度的交流。让路威斯想将卡杰尔揽为部下的交流。然而,现在—— 斐兹拉尔德朝莉兹走近,然后将落在她脚边的短剑捡了起来。 现在,优先任务应该是和莉兹对话。和这名能替自己带来利益的公主对话。 他以手指轻抚短剑的刀刃。稍微使力之后,指腹渗出了鲜红的血。确认过这把短剑的锋利度,斐兹拉尔德便将其纳入刀鞘。 从实用性来看,这也是相当不错的一把武器。想必相当适合用于在寝室里头遂行某种任务。 斐兹拉尔德站在莉兹的前方端详她的表情。后者的脸色相当苍白。 「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呢,莉兹公主。」 「——您以为这是谁造成的……」 「您是陷入苦思——不对,应该说是自暴自弃了吧?为了自己的国家,原本打算成为悲剧故事中的王女,佯装要献身给厌恶的异国王子,但其实是企图趁隙夺取对方的性命。然而,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个亡魂。」 「……杀害您什么的,我并不是会如此冲动行事的人。我只是想和您冷静地谈一谈。那把短剑是自卫用的。」 「嗯,您要那么说也无妨,我了解了。先不论您的真正想法究竟为何,总之,您是带着冷静的态度过来和我谈判的——是吗?」 深呼吸之后,莉兹将自己快要失常的说话语气,调整回和对方保持着一段距离的礼貌口吻。 「——方才,我没能马上发现他就是雷恩菲尔德将军。」 「跟还是一名将军的时候比起来,他现在的样貌应该也大有不同了吧?毕竟我买下卡杰尔时,他可是完全符合『皮包骨』这几个字啊。我也没想到他能蜕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随后,斐兹拉尔德贴近莉兹的脸庞轻声说道: 「他是您父王造就出来的牺牲者中,少数的幸存者。」 莉兹紧咬住下唇,但仍然抬起脸迎上斐兹拉尔德的目光。 「请您诚实地告诉我,您是因为得知他是我国的将军,所以才救他的吗?」 「——我会救卡杰尔,是因为需要他的能力。倘若他是个无能的家伙,我早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就算他吸入式一名将军也一样。而且…… 「而且什么?」 斐兹拉尔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继续说: 「我很中意他对『活下去』的执著。尽管虚弱成皮包骨仍不放弃,甚至带着一心想要往上爬,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的强烈意念。我很喜欢难缠的家伙呢——虽然仅限于我方的人。」 难缠的敌人相当不好应付。直到成功杀害目标之前,他们都不会停止行动,所以很难处理。想要和平解决事态时尤其令人头痛。因此,斐兹拉尔德很讨厌这样的敌人。 「现在这个模样,才是真正的您吗?」 「这样让我比较轻松。」 「真是适合您呢。」 「我就当作你是在夸奖我吧。」 斐兹拉尔德在床上坐下。虽说这间客房已经算得上比较朴素了,但床铺仍有着从上方垂挂下来的床幔设计,上头装饰的蕾丝以东方的织法制成。床上有些凌乱。原本铺在上头的床单被掀开,床垫上还有着利刃划破的痕迹。 在斐兹拉尔德坐下之后,床垫受到震动,些许的羽毛从破裂处飘散了出来,在空中漫舞着。倘若无视造成这种光景的前后因果,倒是十分具有非现实的美感。 斐兹拉尔德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于是莉兹以警戒的眼神望向他。 「你不坐下来吗?这可能会是一场很漫长的交涉喔。」 语毕,他翘起脚,换了个坐姿。 「不用了。」 「我可是出自一番好意呢。」 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莉兹以单手做出像是挥开什么东西的动作,呐喊道: 「我怎么可能坐在您的旁边!——您做出这种行为,究竟有何企图?」 坐在床上的斐兹拉尔德以右手撑着床面,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这种行为?我什么都没做吧?真要说的话,打算杀了我的人是你才对呢。尽管如此,我不但没有追究你企图谋杀王族的行为,还在这个房间里郑重款待你。我倒希望你表现出心怀感激的态度啊,莉兹公主。照理说,就算你在这里被我抽刀杀害,恐怕也没有资格抱怨喔。」 「您要是杀了我,就会引发外交问题。」 「就立场而言,我国在杰斯塔之上。就算我国将引发流血事件 的你杀害,让两国因而掀起战争,这点也不会有所改变。」 斐兹拉尔德用左手将莉兹的短剑抛向空中,然后再用左手接住。就这样重复了几次。 「最后,曾繁荣一世的大国杰斯塔,就会凄惨地走向衰败。」 这次,斐兹拉尔德没有伸出手接住抛向半空中的短剑,而是让它直接掉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在短剑从腿上滑落地面的前一刻将它捡起。 尽管墙壁上点着蜡烛,室内仍相当昏暗。莉兹原本便很苍白的脸庞,再次瞬间失去血色。 「要补充说明的话,就像我白天说过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杰斯塔仍摆脱不了风中残烛的命运。更不用提你真的顺利杀死我的后果了。」 莉兹握紧双拳,近乎崩溃似地呐喊道: 「……不然!不然您要我怎么做呢!」 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 就是这个。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不要嫁给王兄,和我缔结婚约就行了。」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说出他为莉兹准备好的答案。 「你应该十分憎恨罗丹吧,莉兹公主?」 莉兹扭曲的表情紧绷了起来。 「…………」 「你那颗聪明的脑袋,足以让自己明辨是非善恶。然而,毕竟人的情感和世间的道理无法混为一谈,所以你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如果战败的是罗丹就好了。全都是名为罗丹的这个国家不好。没错吧?你很痛恨罗丹吧?」 莉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斐兹拉尔德。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你就尽情地憎恨罗丹,憎恨身为罪魁祸首的我的父王吧。」 「——您是认真的吗?」 「思,当然。你只要憎恨罗丹——然后成为我的妻子来遂行复仇计划即可。」 在现阶段,这样的交涉内容仍让人无法理解。 一如斐兹拉尔德所料,莉兹随即反驳: 「这样又能解决什么?就算不选择雷米尔德而嫁给您,结果也不会出现任何改变。」 「不,结果可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啊。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莉兹公主。」 斐兹拉尔德顿了顿,然后说道: 「我的王兄雷米尔德能成为国王,而在现况之下,我绝对无法坐上王座。」 语毕,斐兹拉尔德观察着莉兹的反应。她美丽的脸庞稍微放松了下来,转而浮现出困惑。 「绝对无法坐上王座?您是拥有第三王位继承权的人。倘若第一王子不幸因意外身故,承袭王位的应该就是您才对。因为第一王女已经嫁到异国去了。」 一般情况下,莉兹所说的是正确的。在罗丹,王位继承权是以出生的先后顺序来决定,和性别无关。然而,斐兹拉尔德的情况则另当别论。 「不。我想斧王必定会设法阻止吧。」 「为什么?您是一名受到众人赞誉的战将,也立下了许多辉煌的功绩。反而该说雷米尔德并不是担任国王的理想人选。这点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现任国王应该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斐兹拉尔德轻笑出声。 「能够从公主殿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真是莫大的荣幸呢。」 「您把别人当傻瓜看待的行为也该收敛点——!」 看着尽管怒气冲冲,但仍踏着优雅步伐走到自己跟前的莉兹,斐兹拉尔德平静地反问: 「倘若这是有理由的呢?」 「……理由?」 「我国罗丹相当重视血统。血统便是王室的证明。」 不,虽说是相对其他国家,不过基本上,不重视血统的王国根本不存在。 「……难道……」 莉兹轻声呢喃。看来她已经理解了。 「很遗憾地,我无法成为国王。因为我和现任国王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斐兹拉尔德淡淡地继续说: 「我的体内完全没有流着他的血液。嗯,也就是所谓的『不贞』吧。我是母亲和家臣——亦即现任国王的弟弟之间的私生子。顺带一提,我的母亲是下级贵族。」 「倘若父亲是现任国王的弟弟,您应当也是王族成员之一才对。」 「真是这样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半开玩笑地挥了挥莉兹的短剑,带着否定的意味说: 「我父王的弟弟,是父王的母亲和其他男人一夜情所生下的孩子。他继承了母亲的贵族血统,却并非王族血脉。不幸的是,到了第二代,王族的妻子再度重蹈覆辙。真受不了。同样身为男人,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让人抬不起头的事了。父王的弟弟才是和我相似的人。也就是说——」 无论我多么优秀,父王都不可能指定并非亲生儿子的我来继承王位。 斐兹拉尔德以平淡的语气再次开口: 「尽管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个呆头鹅,也明白由我来继承王位才能确保国泰民安,但有血统这个要素在,父王想必还是打算让呆头鹅王兄成为下一任国王。同时,他打算将能干的部下们集结在呆头鹅王兄身边,以便让那个呆头鹅的表现能达到一般水平。在父王心目中,我便是头号的部下候选人,因为我是最优秀的人才。我可没有夸大其辞喔。然而,王兄本人却开始认为屡屡建功的我很碍眼,同时也感受到父王将自己晾在一旁,只重用弟弟的事实。父王和王兄真正的想法渐行渐远,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加深他们俩之间嫌隙的人,是您。」 莉兹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带着不同于前的情感凝视着斐兹拉尔德。既非厌恶,亦非愤怒,而是宛如打量对方般的冷酷视线。 斐兹拉尔德一派轻松地答道: 「当然。我为何非得告诉他不可?尽管做法有欠思虑,但因为想让呆头鹅王兄有所成长,所以父王完全没有对他说明重用我的理由。再说,让他出征的话,吃败仗也就算了,如果唯一的正统王位继承人战死,那可令人伤透脑筋了。因此,父王似乎完全不让他出战呢。至于我是私通之子这件事,也只有父王和我的母亲知情。会引发不必要争端的火种,当然还是极力隐藏起来比较好。再加上,父王还有意让我成为王兄的辅佐官。他很明白,要是王兄得知了我的出身,只会更加得寸进尺。他并不希望看到我们兄弟不和睦。」 「……知道这足以引发争端的内幕的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吧?虽然是您刻意造成的。」 「说得也是,增加一个人了呢。这样一来,包含我和已死之人在内,一共有四名知情者。」 父王、早已辞世的母亲、自己,还有莉兹。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两人的眼神正面交锋。 「为了告诉你成为我的妻子所能带来的利益。对于王室来说,我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尽管顶着第二王子的头衔,但实际上我跟罗丹王室没有半点瓜葛。倘若这样的状况继续下去,将来也不会萌生更深的关连性吧。如果我一如父王的计划,成为呆头鹅王兄的辅佐官,这倒还无所谓,但我也有可能成为王兄肃清的对象。」 斐兹拉尔德顿了顿,以一句「不过……」接了下去。 「要是我成为国王,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呢?」 「…………」 「到时候,如果杰斯塔的莉兹公主以正妻的身分站在我身旁,同时还怀上孩子的话……和罗丹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而是继承了杰斯塔王室正统血脉的孩子将会诞生。如果这个孩子日后又继承了王位呢?虽然名义上是承袭了罗丹血脉的罗丹国国王,实际上,却是个流着杰斯塔王室之血的王。从血统方面来看,罗丹将会消失,只有 杰斯塔存续下来。到了那时,杰斯塔是否已然灭国,或是重新恢复了大国的繁荣气象,现在还很难判断……不过,杰斯塔的血脉却还是能继续传承。但这仅限于我继承了王位时的情况。」 「——这样呀。不过,这样的结局您能接受吗?」 斐兹拉尔德随即回答了这个疑问。 「无所谓。我对血脉没有执著。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管身上流着谁的血,我都愿意让他继承国家,只希望生下来的孩子不要是个傻瓜就好。不过,你应该很注重血统吧?毕竟你是杰斯塔的公主殿下,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地位,也有聪明才智——对于像你这种自尊心很高的公主殿下来说,这不正是最理想的复仇计划吗?」 对莉兹而言,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然非得和罗丹的王子结婚不可,当然还是自己决定对象比较好。 「那也要您所说的情况真的能够实现。从现况看来,您是无法当上国王的。」 「所以你才必须成为我的妻子,反将我的父王一军。倘若迎娶杰斯塔这个大国公主的人是我,那些不知道真相的贵族或平民百姓,便会一面倒地支持我。直到现在,王兄都还没有立下任何功绩。倘若父亲执意想让这样的王兄当上国王,反抗他的声浪势必会增强。」 斐兹拉尔德自信满满地说道: 「做为下一任国王候选人,我的评价可是相当不错喔。」 莉兹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您还真是有自信呢。」 「以有凭据的事实为傲,又有何不可?」 所以他才要引以为傲,并发挥其最大价值。 「另外——为了避免让杰斯塔如同父王的计划般步向毁灭,我也会协助你。这样一来,父王的权力基础就会动摇得更厉害。」 「这话说得还真好听呢。您明明也对我国虎视眈眈吧?」 听到莉兹语带讽刺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毫不犹豫地肯定。 「那当然。杰斯塔是个已经一只脚踏入棺材,同时却也拥有丰饶资源的大国。没有傻瓜会放着这样的国家不管。不过,从这方面来看,成为我的妻子不也有诸多助益吗?」 「…………」 「正因为我想要得到杰斯塔,所以会保护杰斯塔不受他国侵略,包括我的父亲在内。而你,只需要紧盯着我,让我无从对杰斯塔出手即可。」 「您的说法互相矛盾。倘若您死了,孩子就——」 「这就随你的自由吧。你可以选择自己中意的复仇方式。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生下孩子是最确实的做法就是了。」 「为什么?」 「因为会成为国王的人不是王兄,而是我。我不打算规划除此以外的未来。」 斐兹拉尔德如此断言。 「能请你跟我结婚吗?莉兹公主,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 斐兹拉尔德起身,将原本把玩着的那把短剑放在莉兹细致柔嫩的掌心上。 「这个就还给你吧。」 莉兹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又望向手中的短剑。最后,她以双手将短剑揽入怀中。 「——你不用它刺向我吗?这么做也无所谓喔……如果你做得到的话。现在的我,很乐意接下你那一刀。因为这代表我是个只有这点程度的男人。」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毫无防备地站在莉兹的身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莉兹颤抖着双唇,紧握住短剑的剑柄——但始终没有拔剑出鞘。 不知经过了多久,莉兹将短剑收回衣服的内层,也就是她原本藏匿这把武器的地方。 「看来,莉兹公主已经放弃杀害我了呢……这是明智之举。那我也差不多该失陪了。你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就寝吧。」 丢下这句话之后,斐兹拉尔德便打算转身离开房间,但莉兹却开口唤住他。 「站住。」 「什么事,公主殿下?」 「我还没有表示任何——」 「在五天后的公开场合上回答我就行了。我记得届时预定公布你跟呆头鹅王兄的婚约吧?」 「那是……」 「我很期待。」 斐兹拉尔德露出一个平时鲜少出现,同时也很难说是适合他的灿烂笑容,然后离开了房间。 踏出房间之后,他发现伫立在走廊上看守的卡杰尔。 「你当然也全程听到我和莉兹公主的对话了吧?」 斐兹拉尔德直接迈开步伐离去,卡杰尔紧跟在后。 「我可没有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不良嗜好。这跟在庭园里时不同——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为什么不偷听啊?真是无趣的家伙。」 在走廊上前进的主从两人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从建筑物内部走到通往中庭的长廊时,卡杰尔有了动作。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朝中庭的树上射去。伴随着一阵呻吟,有个人影从树上坠落下来。 「真厉害。不愧是前将军。」 斐兹拉尔德赞叹道。听到这句称赞,卡杰尔却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搔了搔后脑勺说: 「请您再提高警觉一些吧,王子。」 「我有提高警觉啊。但这阵子实在发生太多次了嘛——卡杰尔,我呢,在确定对方是敌人后,倘若没有继续利用的理由,我就会杀了那家伙。但在还没分清是敌是友前,我不会下手。」 「您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啊?」 卡杰尔脸上浮现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于是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 「因为在我身边探头探脑的老鼠,似乎比想像得还要多呢。」 「毕竟那些家伙的繁殖速度很惊人啊。」 「——一点也没错。」 问题就在于——这群老鼠是谁。 斐兹拉尔德举起酒杯,将注入杯中的白葡萄酒贴近自己的脸前,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尽管身为王子,在公开场合做出这种举动,仍会引人非议。不过,幸运的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上,没有贵族会去注意第二王子这个小小的配角。 今天是第一王子雷米尔德,以及杰斯塔国的公主殿下莉兹的私人婚约发表会。受到邀请的,基本上都是拥戴雷米尔德的老派贵族。隶属斐兹拉尔德派阀的贵族可以说是连半个都没有。 而斐兹拉尔德会出现在这里,纯粹只是因为他硬闯进来罢了。 他并不受欢迎。拥戴雷米尔德成为国王的最大派阀里的两名中心人物,甚至没有过来向他打招呼。从这点也能窥见一二。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从酒杯移往雍容华贵的人群之中。 现在,一男一女正和雷米尔德有说有笑着。 女性是第一王妃克蕾榭,同时也是雷米尔德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于罗丹国内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在宫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力。男性则是克蕾榭的弟弟亚尔亚连。 基于姐姐第一王妃的地位以及高贵的家世,这对姐弟掌管了贵族会议的大权。 两人都有着引人注目的华美外貌。克蕾榭的美貌和优雅气质为她招揽了许多支持者,到了公开场合,精心打扮过的模样让她更具存在感。 至于其弟——在罗丹的贵族阶级中,即便是男性,也流行穿上绣有蕾丝的服装,并以戒指或首饰妆点自己,但亚尔亚连不喜欢这类饰品,穿着打扮较为朴素。尽管如此,他依旧是瞩目的焦点。亚尔亚连和姐姐一样容貌端整,又因剑术相当优秀,所以将势力拓展到军队。他成为军队的中心人物,进而让以马诺尼艾尔将军为首的雷米尔德派成形。此外,他还有收藏刀剑的嗜好。身为大贵族,但他一反旁人的作风,腰间时常佩带着真剑,帅 气的身姿在贵妇间颇受好评。 这两人再加上雷米尔德,形成非常赏心悦目的画面。 或许还是无法刻意无视自己的弟弟吧,那位王兄曾过来向他打招呼。 王兄的心情看起来相当好。杯中的白葡萄酒,也是雷米尔德亲自为斐兹拉尔德斟满的。他的态度友好到可说前所未见。 「不过,内容物却是这副德性啊……」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拉回酒杯上。他摇晃酒杯,观察葡萄酒的透明度。原本沉淀在杯底的微妙色差扩散开来。这酒有毒。在这有毒液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周遭传来骚动声。因为身穿着格外闪耀动人——想当然耳,裙摆也异常地长——礼服的莉兹,靠近了宛如墙壁装饰品的斐兹拉尔德。负责替她提裙摆的人,是隶属于斐兹拉尔德的侍者。 她带着优雅的笑容,摊开扇子掩住嘴,然后轻声开口: 「日安,斐兹拉尔德大人。」 「您今天也是一样美艳动人呢,公主殿下。」 下一瞬间,莉兹的语气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烦恼了好久呢。」 「要是你不这么烦恼,我可就困扰了。」 斐兹拉尔德亦然。 周遭的人群诧异地望向第二王子和莉兹这样的组合。不巧的是,他们无法听到两人的对谈内容。独自在一段距离之外倚墙站立的斐兹拉尔德,距贵族们相当遥远。就算再怎么努力竖耳聆听,倘若不更靠近一些,就不可能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正因为周遭所有人都在注视斐兹拉尔德和莉兹,若想要靠近这两人也会相当显眼。贵族们也在互相牵制着。 其中,视线最为犀利的,莫过于第一王妃克蕾榭。直觉真敏锐呢——斐兹拉尔德如此想着。她或许已经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她无力阻止。因为,身为贵宾的大国公主只是在和第二王子交谈罢了。无人有权出面指责这样的行为。 「……卡杰尔是让我做出决定的关键。您也是为此,才让他和我见面吧?卡杰尔仍然活着,以及他变成您的部下,这两件事确实对我造成影响。虽然理由和您预想的有所出入就是了。」 「我洗耳恭听。」 「——王兄无法好好保护卡杰尔,才会让他遇到那种事——然而,卡杰尔现在却神采奕奕地活着。他的眼神不是只把您当成救命恩人,而是……认同您是自己效忠的君主。能让他如此判断的男人,想必不是无能之人吧。尽管想要先发制人或许还是很困难,不过,认定自己会当上国王的自信,应该不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莉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另外……还有我个人的理由。」 「哦?」 「——因为雷米尔德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呢。不过,您也不是。既然双方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莉兹的脸上浮现了和她的美貌极为相符的高雅笑容。 「我还以为女人总是以外表来挑选男人呢。」 「外表愈华丽,一旦接触到内在后,幻想破灭的程度也会愈严重呢。您不懂这一点吗?」 「我懂。希望我的幻想之后不会破灭就好。」 「我会让您彻底迷恋上我。等到您的眼中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人之后,再将您狠狠地抛弃,斐兹拉尔德。」 「我很期待。」 斐兹拉尔德道出从前疑似也曾说过的回应,啜饮了一口葡萄酒。毒药的苦味随即在嘴里扩散开来。或许是因为王兄的心情很好吧,这次掺在酒里的毒药毒性比较弱。 「可以让我也尝一些吗?等会儿要向大家打招呼,需要先润润喉才行。」 斐兹拉尔德苦笑道: 「这杯白葡萄酒你还是别碰为妙。很难喝。对新手来说是剧毒,会死人的。」 这是他发自内心对未婚妻说出的忠告。 然而,莉兹却从附近的侍者手中取过空杯,从斐兹拉尔德那杯掺了毒药的白葡萄酒倒了约莫半杯的分量,然后一口饮下。面对微微睁大双眼望向自己的新未婚夫,她露出笑容说道: 「我也已经习惯毒药的味道了呢。」 品尝过葡萄酒的滋味之后,莉兹不解地偏过头。 「这个——应该是对老手没什么用的毒药吧?」 被罗丹国王点名之后,站在大厅正中央的莉兹,在贵族们的睽睽众目之下高声宣言。伴随着如花朵般足以魅惑周遭人士的笑容,她说出了几乎颠覆所有人预测的答案。 「我,莉兹·菲茵菲塔,今日将与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缔结婚约——」 以上,是我今日要宣布之事。 将骚动声和鼓噪当作庆祝乐曲的斐兹拉尔德,独自露出轻松的表情,缓缓啜饮着王兄亲自倒给他的毒葡萄酒。毒药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 随后,沐浴在周遭诧异视线之下的他,轻轻举起酒杯致意。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缔结婚约。 拥有「常胜将领」之誉的自国王子和大国公主缔结婚约一事,让罗丹国内欢声四起。人民一窝蜂地买酒庆贺,酒店的库藏一夜之间全数售罄。 第三章 王子,骗了未婚妻的偷情对象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三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与未婚妻莉兹·菲茵菲塔对谈。 首先是钱。关于这方面,今后仍会继续跟赛德立克维持借贷关系。只要自己没失态的话。 其次是光鲜亮丽的形象。这点则是由莉兹透过婚约替他带来了。 再其次是人。无论理由为何,都愿意替自己效命的人才。关于这点,他也已经招揽到最低限度的人数了。 接下来是名声与评价。很遗憾地,这还不足够。他需要在战争中取胜,而且还是足以压制反弹声浪的压倒性大胜;足以让贵族们陷入狂热,为他醉心,甚至不再思考的大胜利。然而,现在还不是能发动这种战争的时机。 斐兹拉尔德沉着一张脸玩弄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头金发。 「——来得及吗?恐怕很勉强吧。」 姑且不论战争的问题,最后那一项几乎完全没有进展。 三名孩子。王兄、王姐,还有自己。不过,王姐已经远嫁他国,等于放弃王位。 人民期待他能够成为下一任国王。如果得以实现,虽然不符合长幼之序,但应该也不至于引发谋反。而且,斐兹拉尔德也已经将有力的贵族全都揽入了自己的派阀。目前在宫中两派可说势均力敌。然而,即便众人都希望由他继承王位,却仍存在着无法靠集体意见来颠覆结果的问题。 罗丹实行君主专制,因此国王拥有绝对权力。于是,即位的若是贤君,国家便能繁荣;即位的若是昏君,国势便会衰败,人民的不满也会升高。 现任国王属于前者。而指名下一任国王,亦为国王的权力之一。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明年的三月三日,王兄即将年满十八岁。在罗丹,年满十八岁即可参加成年典礼而正式认定为成人。斐兹拉尔德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前述的问题。 全国上下都对父王的计划心知肚明。他打算在雷米尔德的成年典礼时指名下一任国王。被指名的不会是自己,而是雷米尔德——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比王兄本人更深信不疑。就现阶段看来,他甚至可以断言这是必然的结果。 尽管这阵子国内开始出现「斐兹拉尔德更能够胜任王位」的议论声浪,身为一名父亲,现任国王仍想指名雷米尔德为王。 ——让继承了正统血脉的长男成为国王。 于是,呆头鹅王兄变成一国之君将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来,为了让自己当上国王,恐怕就只能杀了王兄了。这是斐兹拉尔德极力想避免的做法。 在自国内部发生的王族权力斗争,只要出现流血事件,就会留下祸根。而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评价,恐怕也会跟着下滑吧。影响会持续很久。只要有人因此送命,事态就会变得更棘手。 他不能让肃清的戏码扩大。 只能让父王认同自己。他必须透过正面进攻的方式,来让自己成为国王。 「……而且还有那个问题存在啊。」 出乎他意料的问题。可以的话,希望能在确定自己将成为下一任国王之前解决的那个问题。 人数不断增加的暗杀者。尽管出现在斐兹拉尔德身边的害鼠大致上都已经清除掉了,但只对付小喽罗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他必须揪出主谋者。然而,倘若繁殖老鼠的始作俑者不在自己的管束范围内,想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仅仅是个第二王子的他,目前能掌控的权力仍相当薄弱。凭他的力量,完全不及支撑着王兄的那对姐弟。 害鼠们对外泄漏了什么情报也很重要,他们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泄密。倘若有人将这些外泄的破碎情报串连起来,那名人物将会成为威胁。 除了暗杀者变多,没有其他动静——若这是真正的答案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吐出一口气,以指尖用力扯了扯自己金色的浏海。 另外,和莉兹缔结婚约之后,王兄派来的刺客人数也增加了。想要将他们确实区分出来,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前去造访王兄的离宫那次,企图袭击他的人并非王兄的手下。不仅如此,该名暗杀者还是当初和克斯泰亚交战时,应斐兹拉尔德的征召而加入军队的佣兵。虽然不确定对方的真实身分,但他身上有着证明其隶属于杰斯塔某个组织的文件。 杰斯塔啊—— 斐兹拉尔德心中喃喃念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劣质纸和一张高级纸,比较里头的内容。一张来自自己的部下,而另一张,则是赛德立克出自「善意」让老鹰送过来的书信。 两张纸上头的内容可说完全雷同。 证明路威斯确实已死的调查结果。 「虽说路威斯的死亡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倘若路威斯还活着——他便能和卡杰尔联系。至今不断增加的那些暗杀者,如果都是路威斯派过来的,情况也就说得通。 然而,路威斯已不在人世。死人什么都做不到。这件事情,只能说是自己杞人忧天。更何况,即便卡杰尔是敌人、是害鼠之一,在中庭里时,他又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那应该是个绝佳的机会才对。 当初,被斐兹拉尔德视为「随时都可能杀害自己」而警戒的对象,并不是待在庭园里的暗杀者,而是卡杰尔。不过,这到头来也只是他的多虑。 「也就是说,他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吗?」 斐兹拉尔德如此自言自语,内心却又有种骚动的异样感。 「斐兹拉尔德。如果不看书,你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的脚!」 以纤细的手臂抱着厚重的历史、语言、地理相关书籍的莉兹瞪着他这么说道。她主要目的是为了责备这名未婚夫将脚放在自己读书用的小桌上。 「我有话要说。首先,这里是我的离宫,所以要待在何处是我的自由。其次,这座图书馆里头的书籍,全都是我砸大钱买来的,净是些难以人手的珍藏品。对于我爽快地答应未婚妻入内使用的宽大行为,希望你能心怀感激啊,老学究莉兹公主。最后,先来到这里的人是我。因为我打算在这里想点事情,所以才把图书馆关上。」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将两张纸折起,然后放在小桌子上。 「让我进来的人也是你呀。况且,你好歹是名王族。既然身为这座离宫的主人,就应该遵守最低限度的礼仪吧?这样可无法成为人民的楷模。对于几乎快习惯你的行为举止的自己,我可是觉得感慨万千呢。」 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哼了一声。 「在自己的地盘里,至少就让我随心所欲一点吧。对外,我可是一直扮演着『完美王子』。别再唠叨了。在知识包围之下,我的思路也会比较清晰。再说,我也没妨碍到你吧?别管我啦。还是说,我的存在让你在意到忍不住想要抱怨几句?」 皱着眉头的莉兹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很在意你,那我必须回答『是』——你为什么不打算妨碍我呢?」 莉兹将手中的那堆书籍搁在斐兹拉尔德放着脚的桌子上。 「很多男性都不乐见女性吸收太多的知识。」 「我国提倡男女平等,思想可是很先进的呢。」 但实际情况却跟不上这样的理想。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一点,然后玩弄起自己睡得乱翘的浏海。 「就连已故的路威斯王兄,都不喜欢看到我读书,或是吸收过多的知识呢。」 「没办法,因为杰斯塔的社会观念就是如此。多数杰斯塔的女性都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杰斯塔可说是彻底的男权社会……让我感兴趣的是,尽管如此,杰斯塔的贞操观念却很淡薄。 与克斯泰亚的风俗不同,『女性必须隶属于男性』这点虽然相同,但女性却能同时跟好几名男性维持关系,也没有禁止在婚前和其他人发生肉体关系。虽然这种规定多半也只会针对女性。」 「比起肉体关系,杰斯塔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结合。肉欲抒发被视为是一种奖励。我们不讲求性关系的忠诚,无论男女都不会追求这样的条件。」 「——虽然杰斯塔是个作风有些保守过头的大国,但在这方面,倒是男女平等到令人赞赏的地步呢。」 「你应该也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才是。」 斐兹拉尔德震颤着喉头发出笑声。 「一点也没错。倘若是我的王兄,一定会因为过于失望而勃然大怒吧。虽然我国提倡男女平等,但贞操观念却还是相当古老。崇尚处女的观念仍是主流。」 「看来的确是这样呢……对各大王公而言。」 「你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有什么言下之意?」 「所谓的秘密,就是通常不会浮上台面的东西吧?」 「我倒希望能避免过多的秘密呢。」 莉兹轻笑出声。 「杰斯塔的女性都十分豪放。不过,你该不会认为她们所有的行动,都源自于宛如糖果那般甜蜜美好的感情吧,斐兹拉尔德?」 「我可没这么想。」 「单纯是因为这是最轻松的手段,而且也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做法。只是这样罢了。不,应该说,除此之外,杰斯塔的女性没有其他可以自行作主的事情了。王族、贵族或平民都是如此——在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后,我已经不需要背负这种公开的秘密了。」 「我想也是。目前,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最有贡献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你暂时也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人。」 随后,斐兹拉尔德又无比感慨地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实际上,我们还真是肮脏的未婚夫和未婚妻呢。平民所过的生活,远比我们来得正常而问心无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纯洁无垢的王族吗?」 「就我所知,恐怕不存在呢。风评愈好的家伙,愈可能在暗地里满不在乎地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 「就像你一样呢。」 「这是为了让国家存续下去啊。自己干的坏事能够协助国家发展,才是优秀的王族。要是让国家衰败,便是无能之人了。」 「然而,再这样下去,你可是无法当上国王呢。我听赛法公爵夫人说了,罗丹王似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指名雷米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有着姣好面貌的莉兹淡淡地道出这个坏消息。斐兹拉尔德不悦地瞪向她,但这名美丽的未婚妻没露出一丝害怕。 「你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尽管如此,立场较不利的你,究竟要如何赢得王位——关于这点却还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十虽然我喜欢让他人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可不喜欢情况反过来。能够得知我内心所有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所以,在面对心腹的时候,你也只让他们各窥见十分之一的自己。这就是你的做法。当得知你十种样貌的人全都聚在一起之后,才能拼凑出你真正的模样。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完整样貌的,只有你本人。不过,尽管那乍看之下是完整的你,但真的就是正确答案了吗?或许在你心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不同的自己。」 她说中了。 「真是一针见血呢。不愧是我的未婚妻。」 「然而,你对每个人坦露的那部分,同时却也是真实的——没错吧?」 「这应该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吧?相信任何人,却也不相信任何人。所谓的王族,便是能够贯彻这种矛盾之人。」 知晓自身真实的人只有自己。要是将其展露在外,便会引人趁虚而入。 「我聪慧的王兄也奉行这样的做法,但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昔日光景,莉兹垂下眼帘。 「也就是说,你在担心我是吗?未婚妻大人。怕我有一天会重蹈路威斯的覆辙?」 「搭上的船只还未出港就沉没——身为乘船者,设法回避这种事态,算是基本常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说服罗丹王呢?」 「我有秘策。」 斐兹拉尔德漫不经心地一边整理睡翘的浏海,一边这么答道。 「不过,我可没打算对你开诚布公喔。依据你的判断,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对吧?我只会对自己判断为『有必要知道』的人坦白。」 没错。只让这样的对象得知,秘策才具有意义。为此,必须先做好相关的事前准备才行。 「……对了,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我听到了某个传闻呢。」 斐兹拉尔德换了个话题。 「——传闻?」 莉兹蹙眉。 「没错。莉兹·菲茵菲塔和国史编纂官的儿子璐关系非常亲密之类的传闻。听说众人都判断两人之间有着相当深厚的男女情谊呢。为此,生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的我,甚至还被守门人同情了。身为一名男性,真是颜面无光啊。」 斐兹拉尔德戏剧性地以双手掩面,然后又放开。 「那么,我深爱的未婚妻大人。可以请你从实招来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四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和编纂官的儿子璐密会。 璐·尤迪德是一名下级文官。现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莉兹昨晚曾伫立的位置附近,亦即那张小桌子旁。 毕竟跟对方是初次见面,所以今天的斐兹拉尔德像个正常的王子一般,中规中矩地坐在椅子上。他细细打量着璐。在看到本人后,他更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璐和斐兹拉尔德同样是十六岁,不过,璐的体型看起来相当娇小,身高也不算高。他完全不敢望向斐兹拉尔德,只是不断注意着离宫图书馆的大门。看来他八成很想从这里逃出去吧。 「我已经吩咐闲杂人等不准靠近,也把大门锁上了。在我们谈完之前,我可不会放你离开。你就认命吧,璐·尤迪德。」 原本微微低着头的璐,此时露出拼死的表情试图辩解。 「属下和莉兹公主绝非是像传闻那样的关系!属下只是在图书馆里头数度和公主巧遇,也很荣幸地获得机会能和她攀谈而已……!莉兹公主绝没有做出背叛您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喔,那种事情无所谓。」 听到他的回答,璐愣愣地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 「无所谓……?」 「无所谓。」 斐兹拉尔德再次断言。于是,璐阖上了嘴,露出既非吃惊、亦非困惑的复杂表情。他或许是无法接受斐兹拉尔德对于未婚妻的偷腥嫌疑满不在乎的态度吧。这是价值观不同的问题。 「我和莉兹的婚姻关系构筑于政治利益之上,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我也不求你能理解——至于今天会找你过来,是为了国史编纂官的事情。」 璐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你的父亲是国史编纂官对吧?不过,他在八月的时候病逝了,听说是胸腔的疾患。他留宿在王城里进行编纂的工作,隔天早上被人发现因病发而死亡。负责接任的国史编纂官人选还没有决定。你为什么不毛遂自荐?」 据说,璐时常跟在父亲的身边帮忙,最适合完成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工作。奉罗丹王的命令而开始的国史编纂工作尚未结束。 「再这样下去,身为编纂官的辅佐,累积了一定的经验,也有实绩的亚克塔家的达吉修,将会被任命为下一任的 编纂官。如果你自愿接任,父王说不定也会重新考虑人事异动。」 斐兹拉尔德将放在小桌子上的一叠陈旧纸张转向璐所在的位置。那是璐的父亲荷洛依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不断献上自己所有热情所成就的工作。 「你——为何不主动要求接任?我听说过你的评价。明白自己寿命将尽的荷洛依斯,似乎已经将编纂官的所有工作内容都传授给你了。他应该也深切希望你能接下这份工作才是。达吉修曾向周遭的人表示,他打算舍弃荷洛依斯的所有草稿,再从零开始重新编纂起。这样好吗?」 璐面无表情地以浅褐色双眸俯视着父亲留下来的草稿,最后,他抬起视线说道: 「达吉修大人虽曾和父亲发生过争执——但他相当优秀,想必能够编纂出完美的国史吧。」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工作是吗?」 「是的。」 「理由呢?」 「…………」 「不想回答吗?那就换个话题吧。璐,把衣服脱掉。」 这么命令的同时,斐兹拉尔德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莉兹的脸。倘若她现在也在场,必定会对他大发雷霆吧。昨天,提起那个传闻之后,他就理解到了。 莉兹跟璐的感情真的十分融洽。女人实在很不可思议——斐兹拉尔德不得不这么认为。尽管她们能在背地里若无其事地做出阴险的行为,却也能建立起这种美丽而坚固的情谊,着实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生物。 「——您在说什么啊!」 「我们不都是男人吗?没有必要犹豫吧?上半身就够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公平的话,要我先脱掉也无妨。这样一来就扯平了。」 「属……属下没有这么觉得……」 「那就脱掉。放心吧,我对男人的身体没兴趣,上床的对象绝对还是女人比较好。虽然对拥有那方面兴趣的人来说,你应该会挺受欢迎的就是了。」 璐紧揪着上衣的胸口部分。于是斐兹拉尔德乘胜追击说: 「还是说,你没办法脱呢?」 结果璐死命地摇了摇头。 「不……!」 下级文官的日常服饰采用前开式的直筒状设计,正面敞开的部分以绳子固定,再透过腰带束住整件衣服。在解开位于脖子下方的一部分绳结后——璐的手停下了动作。 斐兹拉尔德维持着坐姿伸出左手。 「怎么了?你在发抖呢。要我帮你吗?」 「呜!不要!」 扭身避开的璐发出抗拒的高声尖叫。 不过,斐兹拉尔德早已放下伸向璐胸口的左手。他打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碰触对方。 惊觉事态不妙的璐掩住自己的嘴巴,但为时已晚。 就算想脱掉这件衣服,璐也做不到。 「——看来你其实是女儿身呢,璐·尤迪德。」 虽说璐的声音原本就比较高亢,但她方才发出的完全是女性的尖叫声。 「…………」 璐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倘若她仍坚持否定下去,斐兹拉尔德原本还打算要逼迫她设法证明这一点。 「抱歉。你把绳子重新绑好吧。」 璐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她十分俐落地重新打好绳结,动作看起来相当熟练。因为她长年以来都女扮男装,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您……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我是女人呢?」 璐不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以少女的声调询问。虽然头发剪得很短,但如果重新观察璐,便能发现她的表情和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完全全属于女性。之前是基于「璐是个男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所以才会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名男性吧。斐兹拉尔德简洁地答道: 「因为莉兹。」 「莉兹公主……?」 「你和莉兹互动亲密一事是我起疑的开端。」 璐的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斐兹拉尔德则是露出乐在其中的笑容。 「在我看来,莉兹十分鄙视又厌恶男性。毕竟她生得那般美貌,或许也因此而有过许多不愉快的经验吧。她不会接近没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至于我呢,则是被她判断为『有必要接触』的男人。所以尽管内心百般反感,她仍然不会拒绝我。这样的莉兹,竟然会和一名下级文官——而且还是男性——传出过从甚密的谣言,未免太奇怪了吧?就算和下级文官变得亲密,莉兹也无法获得什么利益。为了保险起见,我刻意向莉兹提起这个传闻,结果她相当袒护你呢。璐,你很得她的疼爱喔。」 「您从未怀疑我和莉兹公主之间可能是恋爱关系吗……?」 「莉兹和我是同类型的人——一切行动都源于利弊考量,和他人的交流也是如此喔。『因为喜欢对方』这种像糖果般甜美的理由,可会被她鄙视不已呢。再加上她又讨厌男人,所以可说和恋爱最为无缘。」 虽说莉兹也能扮演出坠入爱河的样子,但这不过是王族需要具备的才能之一。倘若做不到这点,便无法继续当一名王室成员。 「然而……如果是做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莉兹也知道你是女人吧?」 璐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的。莉兹公主是一位相当聪慧又美丽的女性,还愿意为属下设身处地着想。」 「女人的友情实在很美丽呢。」 在莉兹眼中,璐想必非常美丽吧。像这样和她对谈的时候,就连斐兹拉尔德都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了。 虽然本人大概没有自觉,但璐有着相当纯粹而率直的个性,完全没被污染过。或许是因为已故的荷洛依斯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女儿吧。 「你八成是在莉兹强硬的要求之下指导她念书吧?而且每天都持续到很晚。」 「公主的求知欲和探求心实在令人佩服。她能够不断地吸收新知,指导她也让我相当乐在其中……!」 璐浅褐色的双眸闪耀着光芒,但下一刻,她便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真……真是万分抱歉……!」 「不,没关系。实际上,你应该也是名良师吧。至于充满向学心这点,我想你也一样。因为你选择了我这座离宫图书馆。就算在罗丹的学者之间,这里也是『专家』才知道的好地方呢。」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夸大其辞。这是事实。包含手抄本在内,这里的藏书相当多样化。这里除了让斐兹拉尔德本人学习以外,也是提供他人向学机会的设施,同时更是适合发掘人才的场所。 「……是的,属下也明白这一点。自从您在离宫内部增设这座图书馆之后,父亲也常来借阅这里的书籍,所以属下也会前来利用。」 「不过,对于不了解其中价值的人而言,只是成堆的废纸罢了。」 「怎么会是废纸呢!」 璐不禁加强了语气。下一秒,她将身子缩得比刚才还要小。 「真……真的非常抱歉……!」 「会因此而动怒,就代表你相当清楚这些藏书的价值呢。」 「属下不敢当——斐兹拉尔德大人,您会传唤属下前来,是因为我犯下了伪装性别的罪行。这点属下现在已经明白了,我甘愿接受任何刑罚。」 「谁说要处罚你了?更何况,我国并没有订立这样的法律吧。」 虽说罗丹目前没有录用女性官吏,但也没有明文规定女性不得当官。 「可……可是,按照惯例……」 「为了个人方便,我会忽略一些不好的惯例。就算出现女性政治官,我也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毕竟我国是提倡男女平等的国家。应该说,要是不存在女性官吏,反而是很奇怪的现象呢。这 便是恶习之一。正因如此,荷洛依斯才会把你当成男人来扶养吧?不管这是否是你的期望。」 「——这并非是属下的期望。」 「然而,你仍以男人的身分活到现在。」 「我已经告诉父亲好几次,我并不想过这样的人生!但父亲却无视我本人的意愿——!」 「看来你很憎恨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不继承他的事业,是为了报复吗?你的父亲花了一辈子成就的编纂作业即将被人舍弃,埋没在不见天日之处。」 「……真是大快人心呢。」 璐低垂着头否定了自己的父亲。 「你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吗?撇开你父亲不提,单纯思考一下『国史编纂』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吧。」 「就是掌权者为了向后世夸耀自身的权威,而刻意留下来的纪录吧。属下是这么想的。」 「呵,真是犀利的见解。但这么说倒也没错。倘若你的父亲编纂出将国王吹捧得天花乱坠的国史,那就是如你所说的那么回事。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正因如此,你父亲虽然能力受国王认同,同时却也被国王疏远。掌权者都是一些个性别扭的人呢。赞美理所当然是悦耳的,但敢于当面批判自己之人,却也能让他们萌生好感。前者是可能被任命为下一任国史编纂宫的达吉修,后者则是荷洛依斯。那么,你属于何者呢?」 现在大概何者都不是吧?璐方才所表示的意见,或许是出自于荷洛依斯的教诲。尽管本人相当否定,但无论璐对她的父亲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她仍然受到极大的影响。 「…………」 「将纪录流传至后世——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了。璐,你应该引以为傲。你的父亲接下了这样的重责大任,你也为了承袭这个重责大任而努力至今。」 「可是,父亲虽然得到了国史编纂官这个头衔!……唔,实际上,却只是一介下级文官。」 这点恐怕也是让璐反弹的原因之一吧。编纂官的地位并不算高,而且也和升迁不太有缘分。人们的注意力总是倾向更能有一番出色作为的职位。 「但你的父亲发掘了从事这份工作的喜悦,不是吗?甚至让他不惜将女儿当作男人扶养,以便在将来继承这个事业。」 「纪录这种东西……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呢。」 璐无力地垂下头来。 斐兹拉尔德从附近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将它放在国史草稿的旁边,然后立起来。 「这里有一本书。」 语毕,他才看向书背上的书名。 「是坊间流行的恋爱小说——虽然读者局限于贵族的女性。」 斐兹拉尔德继续补充说道: 「故事在我还无法理解哪里有趣的情况下就结束了。那么,关于最重要的剧情内容,过了十年,大概还有人会记得吧。过了二十年或许亦是如此。然而,过了三十年之后呢?……倘若过了一百年之后,恐怕没人记得了吧……然后过了两百年。两百年之后的人们如果发现了这本书,究竟会不会去读它呢?」 「……但那是恋爱小说呀。」 「不对。这是资料。虽然是一本小说,但里头反映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习俗和社会背景。两百年后的人们,可以透过这个故事来了解两百年前的世界。尽管内容比不上单纯的历史纪录,但小说也并非完全无法当作史实的参考资料。其中必定反映着当下的时代背景。璐,你必须明白。如果没有留下历史纪录,后世的人们便无从得知『现在』。假设……」 斐兹拉尔德以食指推了一下立在桌上的恋爱小说。书本往桌面倒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假设,我的父王突然丧心病狂地下令焚毁国家的所有藏书呢?经过几百年后,对后世的人来说,想要了解罗丹国的实际状况,将会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能当作参考资料的,恐怕只有他国的文献或传闻了吧。纪录相当重要,但却很容易就能销毁,因为只要放弃编写它即可。不,就算写下纪录,其中的争取性有时也会令人存疑。」 「……这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依据记录者不同的想法、立场和主观看法,即便是同一件事情,内容也会产生差异。先前,我国罗丹在和克斯泰亚的战争中获胜了。然而,针对这场战役,你所编写的纪录,和克斯泰亚的文官所编写的纪录,你觉得会完全一致吗?……我想,你应该会站在战胜国人民的立场来编写战史吧,所以不会出现对我的负面批评。不过,克斯泰亚的文官会基于自国战败的结果,而写出同情克斯泰亚的内容。我八成会被写成一个坏人吧,像是没血没泪的侵略者之类的。也因此,一般都期望编纂官能够站在公平客观的立场来书写纪录。」 想摒除个人主观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想法总是会不自觉地浮现。 「您刚才说『首先』……意思是,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虽然是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我们也无可奈何的原因就是了。那就是在世代不断交替下,产生的下意识的窜改行为。这样的行为分成两种,一种是记录者出自个人的判断,造成纪录被窜改的结果。」 「家父……也提过类似的事情。」 璐喃喃说道。 「嗯,因为这点也是你的父亲教授我的。接下来,我要举另外一种例子。假设你现在完成了一本完整的罗丹国史纪录,然后寿终正寝。接着,下个世代的人发现了你的国史纪录。假设他在阅读过后写下了手抄本,他就是第二位记录者。在这个时候,记录的内容应该尚未出现什么变动。接下来出现了第三位记录者。此时,假设你编写的国史纪录已经遗失了,他理所当然只能参考第二位记录者所撰写的资料。第三位记录者就这样留下了他的纪录。而第四位记录者——」 斐兹拉尔德没有继续说明下去的必要,因为璐接着开口了: 「随着时代变迁,古代的纪录变得不可考的可能性也愈大。新时代的纪录较能顺利传承下去。在数百年之后,留下来的或许只是经过再三参考而抄写出来的内容。传闻愈是流传至后世,遗失的情报也愈多。」 「就是这样。」 流传至后世的纪录究竟能保有多少正确性?除了前述的两种原因之外,仍有其他会成为阻碍的因素。但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说出来。 「打胜的战役可能会变成败仗,或许还会写错我父王的名字,甚至将我写成拥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呢。」 「……您提到的这些是下意识的窜改行为。不过,家父还说过,后世的人也有可能做出刻意窜改纪录的行为,因为纪录是可以让人们随心所欲改写之物。」 不愧是荷洛依斯的女儿,相当敏锐。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正如她所说。不过,还是可惜了点。 「没错。尽管后世的人发现这些资料之后,或许也会怀疑内容有遭窜改过的迹象,但要是足以证明这一点的纪录不复存在,怀疑也只是枉然。只会成为相信单方面纪录的人和不相信的人之间的战争。透过论战,仍无法归纳出答案,即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是不证自明的事情也一样——璐,你听好了。留下纪录的编纂官,远比你所想像的来得伟大呢。你也该给自己的父亲一些正面评价,要以他为荣才是啊。」 「国史的……编纂工作……」 璐的表情出现动摇。 「先摒除你内心对父亲的负面情感不谈,最能胜任荷洛依斯未完成的工作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还是说,你连带对编纂国史这份工作感到厌恶?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呢。」 「可是,我是女人。我甚至……没有成为官吏的资格。」 尽管表情开始动摇,璐还是摇了摇头。 「由我来推荐你吧。你就光明正大地以女人的身分接下这个职位,然后完美地编纂出王国史让我瞧瞧。如果有需要的资料,我也会尽可能提供给你。如何?」 「我……」 「你以前很讨厌在父亲身边帮忙吗?一般来说,应该都会这样吧。因为父亲我行我素的期望,以致明明是个女人,却得被当作男人扶养长大,你心中想必五味杂陈。然而,正因为被当成男人扶养,你才有机会接触到女人所无法获得的知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刚才也说过,虽然我们王族提倡男女平等,但实际上并未彻底落实这样的理念——你不想改变一下这样的状况吗?就由你来成为打破现况的第一人吧。这可比假扮成男人过一辈子要简单得多喔。」 语毕,斐兹拉尔德从小桌子的抽屉中取出一叠破旧的纸张,然后将它扔在桌面上。 「这个给你吧。」 「这是?」 「你的父亲生前希望我能让他看看的东西。是我母后的遗物,内文我看不懂。」 璐拿起最上面的那张纸,双眼开始专注地追寻上头的文字。 「这……看来是一封信。是用拉克赛语……一种罗丹边境地区的方言所写成的。虽然我国目前以大陆共通语言为主,但方言也并未完全消失。」 「似乎是这样呢。没想到被称为边境国的我国之中还存在更边境的地区呢。荷洛依斯曾说过想将其做为国史编纂的参考资料,他实在是相当热中自己的工作啊。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他,荷洛依斯就过世了。所以,我想交给你是最恰当的。」 「您母后的……真的能让属下看吗?」 「因为里头或许还藏着我所不知道的事实,这是让我更了解母后的好机会。」 斐兹拉尔德以极为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但却让璐的脸色明显地蒙上一层阴郁。 「我记得……在您相当年幼的时候,王后便过世了吧。」 「嗯。现在,我还记得的大概只有她的长相吧。」 璐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收紧自己的下巴。 「——我明白了。属下这几天会努力解读这封信,然后向您回报内容。」 「只答应收下这封信吗?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呢。也罢。今天就先这样吧。有劳你了。」 「是。」 「毕竟你也可能因为某种契机而改变心意。总之,你过几天就舍弃女扮男装的行为吧。事情总有一天会曝光,要是提前被其他无脑的家伙们知道,可是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莉兹公主也对属下说过同样的话。」 「我想也是。你可以退下了。别在意那些传闻,反正过不久就会消失了……喔,桌上那些东西你可以全数拿走,除了那本恋爱小说以外。还是说,你也想一窥在坊间大受好评的恋爱故事?我倒是不推荐啊。」 那是个描述贵族和农家出身的少女之间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故事。两人最后修得正果,迎向让斐兹拉尔德想发笑的结局——贵族迎娶农民之女做为正妻,两人共同跨越了各种障碍,最终迎向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不用了!」 璐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快速朝斐兹拉尔德一鞠躬之后,便怀抱着国史草稿和王后的信件,朝图书馆大门小跑步过去。然而,在伸手握住门把的前一刻,璐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停下了动作。斐兹拉尔德随即对她喊道: 「我忘记说了——其实大门从一开始就没锁上。」 他毫无愧意地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有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可是真的喔。」 璐离开之后,接着造访图书馆的人是卡杰尔。原本将双脚搁在小桌子上,独自在里头漫不经心地看着丢在桌上的那本恋爱小说的斐兹拉尔德,此时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我可不喜欢在我沉思的时间受到打扰。」 「因为我看到您终于解放了那名叫做璐的下级文官,所以判断应该可以进来了。再说,莉兹公主看起来相当不安呢。」 「她大概是怕我偷腥吧。」 「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担心那位担任下级官吏的少女呢。」 「你——原来知情吗?」 面对君主语带「既然知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的不满情绪质问,卡杰尔毫不犹豫地回以肯定的答案: 「我能分辨出女人和男人的骨架差别。男人的纤瘦和女人的纤瘦完全是两回事。」 「还真是方便的技能啊。」 「是的。哎,虽然是在奴隶时代培养出来的能力。毕竟,那时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且全身都只剩下皮包骨而已,但仍能看得出来骨架的差异。」 「你现在倒是把这经验灵活运用了呢。」 「这真的能派上用场吗……」 「——所以,你有什么事?虽然不太想听,但我就勉强听一下吧。」 斐兹拉尔德将恋爱小说抛到桌上,双手环胸这么说道。 「骑马部队的甄选已经结束,新的队员也招揽完毕了。但最重要的马匹数量却不足,还需要一百五十匹,请您添购。另外,我开除了供应牧草饲料的商人,因此前来向您做个事后报告。」 「那是最低限度的数量吗?」 「是的。」 「牧草出了什么问题?」 「里头混入了毒草。」 斐兹拉尔德叹了一口气。 「——是那个呆头鹅王兄干的好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十之八九是他干的。马匹的问题——因为资金都用在其他方面了,就去跟赛德立克采买好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硬要说的话,就是希望您差不多该采取行动了吧。听说雷米尔德王子会当上国王,我军的士气已经明显地一落千丈了呢——企图引发问题的血气方刚士兵愈来愈多了。」 「真是一群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好感动啊。」 这次换卡杰尔叹了一口气。 「还有几个家伙甚至开始计划为您召开誓师大会。幸好有拉格拉斯严格监视,而我在发现这种征兆的时候,也会设法劝退他们就是了。」 「……都是因为我太受爱戴的缘故吧?大概是因为太活跃了?受欢迎的男人还真是辛苦。」 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按住自己的眼头。不过,卡杰尔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感动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陈述自身的意见。 「无论您是否打算采取行动,我想,对部下清楚表明自身的想法,或许会比较恰当喔。」 「我当然会采取行动。『我认为,我所敬爱的王兄才是应该成为国王的人,我希望能在背后支持他』——我就这么告诉大家吧。」 「这番话听起来还真是虚情假意呢。」 「因为的确是谎言啊。」 于是君主和臣子同时耸了耸肩。 「斐兹拉尔德!」 一道令人熟悉、柔美而悦耳的声音响彻了图书馆内部。卡杰尔转头望向大门之后,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将视线移往其主。 「未婚妻大人找您呢,王子。」 「——日安,卡杰尔。」 看到卡杰尔也在室内的莉兹先是如此出声问候。 「您今天也十分美丽动人呢,莉兹公主。」 尽管踏在地面的鞋跟发出响亮声响,但莉兹走过来的脚步却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威仪和气质。斐兹拉尔德露出一脸想捂住耳朵的不悦表情,看着她在自己放脚的小桌子前停住。 斐兹拉尔德用一只手制止莉兹,先行开口说道: 「等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和璐有关的事对吧?」 莉兹朝卡杰尔瞄了一眼。 「我也很清楚『她』的事情,所以您无须设法隐瞒我,公主。」 「喂,你别误会了喔。是这家伙自己察觉到的,我可没有错。」 看样子他是清白的。尽管莉兹看起来丝毫不信任这名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但她还是轻轻收拢下巴。 「那么——你能说自己没有利用她的打算吗?」 这名未婚妻像是要查明斐兹拉尔德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似地怒目瞪视着他。 「璐跟我们不一样。」 「所以才好啊,不是吗?我偶尔也会想要甜蜜的糖果嘛。而且,正因为她原本就像糖果一般天真,所以才能有效运用——我并不会把她吃掉。」 「…………」 「璐是我成为国王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如果我这么说,你可以接受吗,未婚妻大人?」 为了以正面进攻的方式获得王位,在最终的阶段,璐可说是会成为最大功臣的人。 「在坐上王位的那天,我会以自己渺小到不行的良心重赏她。我能保证璐接下来会过着衣食无虞的人生。」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究竟打算让璐做什么?刚才那些发言根本不算回答。」 「你误会丫。」 「——?」 「我有刁难她吗?我只是劝她接任国史编纂官罢了。为什么只是这样就得遭受责难呢?」 「应该是您为人的问题吧。」 卡杰尔从旁插嘴道。于是,斐兹拉尔德刻意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眼前的未婚妻和部下摇了摇头。 「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啦?再说,我可从未强迫他人做过什么事情喔。我总是会让对方自由选择,并尊重本人的意见。璐也不例外。」 倘若她真的不愿接任国史编纂官一职,那倒也无所谓。 「真的吗?」 「是啊。」 斐兹拉尔德打从内心回以肯定的答案。 ——因为,重点并不在于编纂官的人事问题。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六日,已故国史编纂官荷洛依斯的女儿璐,要求和罗丹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紧急会面。 穿着睡衣的斐兹拉尔德从刚才就一直忍着想要打呵欠的冲动。和满脸困意的他相较之下,璐看起来相当焦躁。从泛红的双眼看来,可以判断她恐怕完全未曾阖眼过。 「就算必须跟尽忠职守的看门人大吵一架,还因此妨碍到我的睡眠,也坚持要跟我会面……这倒是值得称赞。」 结果,尽管已是深夜时分,斐兹拉尔德仍批准了璐的会面请求。 两人目前在离宫图书馆里头。璐提出希望能跟王子单独谈话的恳求。然而,在刚才那阵骚动之后,总不能说一声「这样啊」就将她带到斐兹拉尔德的个人房间。结果最后选择的就是这里。图书馆与离宫之间有一段距离。 这里只有一处入口,再加上还拥有一扇厚重的大门,所以里头的交谈声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现在,是刚才和璐起了争执的看门人守在图书馆外头。 「让我花了这么多功夫之后,如果你要谈的是无聊的事情,我可会对你处以极刑喔。」 「……是。属下深知自己的行为相当无礼。不过,我认为这事有必要尽快向您呈报。」 璐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仿佛想要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似地深呼吸。在这个两人独处的室内,她的呼气声静静地回响着。 「关于您昨天交给我的那封王后的信……」 「那个啊。你已经看完了吗?然后为此在深夜赶过来打扰我?」 面对斐兹拉尔德无言以对的反应,璐仍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的。」 斐兹拉尔德不禁皱眉。 「然后呢?」 「——那是寄给您母后的一封信。不,或许应该说撰写那封信的人,是将自己写下的记事内容做为书信寄给她。我原本还以为这可能是哪里搞错了——」 「听得我一头雾水啊。信里写了些什么?」 璐拿出一张折成小片的劣质纸张。 「请您看这个。我将内容写在里头。因为难以透过口头说明,所以——我以文字来统整。」 璐这么表示。她伸出的右手颤抖着。斐兹拉尔德无言地从她手中接过纸片,摊开那张仿佛持有人欲将其封印住而小心翼翼折叠起来的纸。 起初还以淡漠的眼神审视纸上文字的斐兹拉尔德,随着阅读进度往下,表情也愈发凝重。 「……这是……」 「都是事实。我在父亲的房间里调查过了。那名人物确实存在,至于笔迹——也来自本人。并非是他人伪造出来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确定?」 「为了编纂国史,我的父亲时常会去向下人请教一些问题,也会在获得允许之后,借来一些私人物品做为参考。写这封信给您母后的奶妈……卢丝塔男爵夫人的资料也在其中。」 「卢丝塔?」 「卢丝塔男爵夫人。她是在丈夫过世之后成为男爵的一名女性,深受前任国王的信赖,同时也是负责教育现任国王的老师。卢丝塔男爵夫人在您出生之前便已经过世了。她来自边境地区——亦即使用拉克赛语的地方。」 之后,两人的对话唐突地中断了。斐兹拉尔德反复读了几次璐所写下的内容,然后以沉重的表情开口道谢。 「——你做得很好。多亏有你告诉我。」 「王子,您打算将这个事实……」 「不好意思,我必须以确认事实为优先,还得更进一步调查才行。」 「这是当然。」 这句赞同的回应,听来仿佛在祈求那封信的内容纯属虚构一般。 「在调查过后,倘若仍判断这就是真相的话——」 「…………」 「也只能向我的父王禀告了。」 「可是……!」 「真相不应该被埋没。身为王族。倘若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却还放任不管,就等于是背叛国家和人民。而若是就这么默认这项事实,便等同于再次背叛。」 「我想,就连国王本人,可能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这倒也是。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同样相当清楚。 「那就更应该这么做了……璐。」 从这里开始——就真正进入最终阶段了。 「是。」 「在调查真相这方面,我也需要你的协助。不——应该会以你为主来进行吧。我希望能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调查。时间相当有限。你明白吧?必须赶在父王向人民宣布王兄是王位继承人之前完成。否则,视情况而定,也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 「……是。」 尽管表情看起来紧张又僵硬不已,但璐仍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你做得到吗?」 「属下必定会遵守。」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回答了。 第四章 王子,骗了敌国将领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四日,罗丹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密会克斯泰亚国将军吉格拉诺。 以「忠义」为行动原则的人,通常很难笼络。斐兹拉尔德也明白这个任务绝对不简单。他原本以长期战的心态来面对,但似乎有些悠哉过头了。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必须做个了断——他究竟能瓦解对方的心防到何种程度呢? 斐兹拉尔德啜了一口使用克斯泰亚产的茶叶所冲泡的香草茶,润湿自己的口腔。 真难喝。 这种茶带有一股辛辣味。听说克斯泰亚人一天要喝五次这种茶。他们为什么能享受这种带有特殊口味的茶饮,实在让斐兹拉尔德无法理解。或许跟气候有关吧? 克斯泰亚终年气候都相当寒冷。能够轻松冲泡饮用,又能透过辛辣味提升体温的香草茶,便成了人们的必备品。但这种饮料实在不怎么适合虽位于边境地带,但气候温暖的罗丹,也因此让斐兹拉尔德感觉难以入喉。 「——听说您和杰斯塔的公主殿下订婚了。被软禁的我也对这个消息略有耳闻。请容我在此向您道贺。」 朝年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斐兹拉尔德恭谦地低头致意的,是一名年逾壮年的男子。 尽管有权享受最高级的待遇,他仍穿着一身简素的白色衣物。斐兹拉尔德曾提议要替他准备和身分相符的服装,但都被婉拒了。男子的言行举止,无一不谨守着「俘虏」的本分。 不过,即便过着俘虏的生活,也不见他的体能出现衰退的迹象。据说这名男子每天都会做最低限度的运动。为了在某天被遣返回国之后,随即便能踏上战场发挥实力——这番行为或许是他内心意志的显现吧。 吉格拉诺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平静地过着每一天。被派遣到他身边的下人,虽然一开始对吉格拉诺抱持高度警戒,但现在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同时很擅长凝聚人心。不愧是除了自国以外,在周边国家也极富好评的一位将军。尽管斐兹拉尔德当初是从自己的部下里头挑出个性最差的一人去照料吉格拉诺,但这名部下却也完全被他怀柔了。就连桌上的香草茶,都是这名下人主动请求斐兹拉尔德,表示「希望能让吉格拉诺将军重温故乡的滋味」。 吉格拉诺本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相当享受这种香草茶。斐兹拉尔德每个月都会来拜访他几次,同时也和他一同品茶。 不管怎么说服自己的味蕾,都只能得出「很难喝」的感想——这不知道是斐兹拉尔德第十几次品尝这种茶的滋味了。 「谢谢你的祝福。那你呢?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便之处吗?将军。如果有需要的东西,我会设法替你凑齐。你已经在这里过了五个月以上的俘虏生活,想必很怀念祖国吧?」 但吉格拉诺的回应仍相当谦逊。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过于优渥了,斐兹拉尔德殿下。我所享有的食衣住都相当高级,再没什么好奢求的了。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您所赐予的宽大待遇是极为特殊的例子。没想到会有人如此用心照顾敌国的将领呢。」 「我只是想让你过着与身分相符的生活罢了。我是个相当重视礼节的人,更别提对象是吉格拉诺将军,尽管是敌人,也不能对你做出无礼之举。我希望能对你表达敬意。」 倘若对方是在沙场上光荣战死,那倒还好,要是将他俘虏回来再残忍地杀害,反而有可能让克斯泰亚的士气更加高昂。优秀指挥官之死——对克斯泰亚来说,想透过这种方式重挫他们的士气,只会招来反效果。斐兹拉尔德想尽可能避免敌方发挥穷鼠啮猫的团结力,而对克斯泰亚来说,吉格拉诺正有着这般影响力。 「不过,罗丹王或是您的王兄应该希望将我处刑吧?」 「怎么会呢。我们现在正在和克斯泰亚交涉,要求他们以赎金将你赎回去。要是杀了你,这场谈判就无法成立了,还会让我国沐浴在『野蛮的边境国家』这种谴责声浪之下。」 更何况,斐兹拉尔德还有着个人的打算。所以,他以自己是「将战争导向胜利的将领」为由,将处置俘虏的相关权力从父王那里抢了过来。 ——我岂能让这些努力都白费呢。 「我似乎应该感谢您才是。」 「感谢?这么说听起来很奇怪呢。在几个月之前,战场上的我们都还是彼此的敌人。尽管缔结协约后战争看似结束了,但火种其实还潜伏着。至今,我们互为敌人一事仍没有任何改变。」 「当初,您可以在战场上杀了我,但却选择让我活下来成为俘虏。此外,您还不顾现任罗丹王的反对,让我延命至今。」 「既然在先前的战役中被基尔伯特王子逃掉了,比起杀害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将你俘虏回来,再向克斯泰亚要求赎金,才是更明智的做法。战争相当耗费金钱,总得设法填补。无论如何,克斯泰亚应该都希望能让你平安归国,所以金额理应不是问题。」 无论开出的是否为天价——罗丹向克斯泰亚要求的金额,高达一般赎金的三倍之多。对战败后已失去一半的领土,导致国力大幅衰减的克斯泰亚而言,这样的金额可说让他们损失惨重。 如果付这笔钱,就能让堪称自国颜面的将军归来。但不付的话—— 「不过……距离最终期限只剩下四天了,交易却还没成立。」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装有透明红褐色液体的陶杯,望向杯里的水面。随后,他将香草茶放回桌上,看向吉格拉诺。 对方和自己的父王是同年代的人。尽管散发出来的气质相异,但仍带有一股威严感。在吉格拉诺眼中,自己想必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吧。这种漫长岁月的历练,是连斐兹拉尔德都无法于朝夕间获得的。 「交易无法成立……这倒是我们的误判。吉格拉诺将军。对此种现况,你有什么看法?」 「国家没有义务拯救我这种人,会舍弃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决定。而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了。」 吉格拉诺的表情没有出现丝毫动摇。 ——这可不成。要是不让你心生动摇,我会很困扰啊。 「你的意思是,自己就算被处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要是克斯泰亚付不出赎金,我郑重接待你的理由也会跟着消失啊。」 「倘若如此,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克斯泰亚的国势可不能为了我这种人继续失衡。」 该怎么做,才能让吉格拉诺宛如止水般平静的内心出现波纹? 「你可不只是『这种人』而已啊。这并不是吉格拉诺将军这般人物该用的自谦语。」 虽然还无法掌握确切证据,但斐兹拉尔德建立了几种假设。他开始试图从中找出能动摇吉格拉诺的说法。 「……你拥有着聪明才智。先前那场战役中我军之所以能获胜,可说是各方面要素配合的结果。倘若是纯粹的实力较量,我军绝对会败下阵来。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吧?」 这并不是斐兹拉尔德自谦,他很明白实际情况便是如此。那一仗可说赢得相当惊险,让他差点想祭出那个最糟糕的手段了。 「…………」 「如果不希望克斯泰亚失衡,一开始便应该指派由你担任总指挥官,而不是基尔伯特王子。然而,你却只能屈就辅佐官的职务。辅佐官能采取的行动相当有限,这正是克斯泰亚战败的原因。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基尔伯特王子并没有担任领导人的资质,所以他才会被高利贷商人反将一军。而——这让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何吉格拉诺会将整场战争交给基尔伯特负责?他在撤退战中让基尔伯特顺利逃走的手段相当出色。这样的他,应该活跃于更前线才是。 虽不曾和基尔伯特见过面,但斐兹拉尔德也透过传闻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 相当自我中心、不会真心接受部下谏言。对于吉格拉诺的忠告,他究竟听进了几分呢?更何况,指挥官握有总指挥权,所以也没有必要去倾听部下的意见。基尔伯特拥有能够随心所欲行动的实权。 倘若担任指挥官的人是吉格拉诺,基尔伯特便成了他的部下。后者虽贵为一名王子,却也不得不服从前者的指示。即便是基尔伯特,想必也会遵守战场的上下关系吧。 吉格拉诺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将指挥权交给基尔伯特所伴随的危险性。 如果想要确保克斯泰亚军的胜利,就不应该将基尔伯特放在全军的最高位置,就算战况对克斯泰亚再怎么有利也一样。 「关于你退居其二而参战一事——我假设了几种理由。你能听听看吗?」 「我是一名俘虏,无法违逆您的要求。只是听听也无妨。」 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对方还真是个顽强的男人啊。 「第一种,你希望让基尔伯特王子透过战争有所成长。实际参与战争,比任何一种学习都能够帮助成长。虽然有可能得为此付出高额的学费就是了。」 要是一个没弄好,还可能因此殡命。 「第二种,因为基尔伯特王子本身想亲上前线,而克斯泰亚王也允诺了他的要求。」 克斯泰亚是男性社会。除了第一王子基尔伯特以外,克斯泰亚王的膝下净是女儿。也因此,他相当溺爱这名唯一的儿子。这是被誉为贤君的克斯泰亚王唯一的缺点。 「第三种,是基于克斯泰亚王的命令。想让可爱的儿子立下战绩,好让他对自己更有自信的克斯泰亚王,将辅佐官的任务交付——托付给你。而其中应该也包含了蔑视我国罗丹的意味。毕竟,克斯泰亚是在做好相当万全的准备之后,才举兵攻打过来的。」 更别提罗丹才刚结束和杰斯塔之间的战争,国力耗竭。克斯泰亚便是看准这点才发动突袭。 对克斯泰亚来说,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输的仗。原本应是如此。而罗丹军当初也确实陷入了穷途末路之中。要不是赛德立克转而支援罗丹,恐怕就会变成让罗丹一败涂地的悲惨战役了吧。 「至于克斯泰亚对我国罗丹发动战争的理由——这也不难理解。治国总是伴随着堆积如山的各种难题。有时候,对他国发动战争也是一种解决之道。」 这样的方式相当简单。做为能够迅速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战争是最理想的选择。如果顺利战胜了,不但能获得莫大的利益,也能让人民感到满足。没有人民不会因为祖国战胜而感到欣喜。然而,要是战败了,自然也会引来人民的不满。 「……战争这种东西,能够避免是最好的了。发动战争的次数愈多,愈容易身陷其中无法自拔。士兵是如此,国家亦是如此。」 「这真不像吉格拉诺将军的发言啊。而且,你可是主动举兵攻打我国的国家的一分子呢。」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斐兹拉尔德殿下,您不这么认为吗?虽然您年纪轻轻,但已经率领大兵出征过好几次了。」 「我只会想着要赢,倒不会思考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呢。光是想如何保卫祖国,就得使出浑身解数了,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思考这种清高的事情。比起我个人的想法,我更重视自己身为王族的义务。如同你以自己身为忠臣的要务为最优先那样。所以——我的疑惑更深了。」 「是您太看得起我了。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计划太过天真,以为有基尔伯特王子在,我军就能获得胜利。」 「——直到目前为止,你所参与过的战争都采用了最理想的战法。这样的你,怎么会做出在战前下决定的阶段大意失荆州的行为?这实在让我难以置信。你有向克斯泰亚王谏言过吗?请求他将指挥大权交付给你?」 斐兹拉尔德认为吉格拉诺恐怕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倘若他曾经如此谏言,克斯泰亚王应该也会采纳他的意见才是。 吉格拉诺没有提出要求,所以,克斯泰亚王才会让儿子担任指挥官,并指名自己信赖有加的吉格拉诺从旁辅佐。这是最自然的想法。然而,这么一来,又让斐兹拉尔德产生了其他疑问。 吉格拉诺品尝了一口香草茶,然后闭上双眼。 「……真是令人怀念的滋味。从前,克斯泰亚曾经爆发过相当严重的饥荒。农作物的收成状况极度恶劣,就连这种茶叶都种不活。当初,大胆推行改革,让整个国家重获生机的,便是前任克斯泰亚王……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克斯泰亚的稳定治世持续了两代至今。前任国王马格诺立克致力于改革内政,获得了稳定的内政做为基础之后,现任克斯泰亚王便将重心放在外交——透过战争。 原为平民出身的吉格拉诺,获得前任国王马格诺立克的拔擢后,一路晋升至现在的地位。 「多亏马格诺立克王的拯救,才会有现在的我。」 「你现在仍对马格诺立克王忠心不二吗?」 听到斐兹拉尔德这么问,睁开双眼的吉格拉诺露出温和的笑容。 「——当然。」 「那么,对于现任克斯泰亚王的忠诚呢?」 「和我对前任国王的忠诚并无不同。」 「既然如此,你为何没有向他谏言?」 斐兹拉尔德直言不讳地开口。对方应该能明白自己为何这么问。 沉默笼罩了两人。吉格拉诺再次捧起香草茶的杯子。 但杯里已经空了。斐兹拉尔德拿起陶制的茶壶,从壶嘴替吉格拉诺的杯子注入新的茶水。 吉格拉诺缓缓啜饮杯中满溢的香草茶,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了有些自嘲的笑容。 「斐兹拉尔德殿下,您似乎有些误解。我曾向国王谏书……只是对方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 斐兹拉尔德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看来,我对克斯泰亚王的评价过高,对你的评价过低了。请容我道歉。」 「您或许认为我很憎恨现任国王吧?」 斐兹拉尔德点头同意了吉格拉诺平静的提问。 他在内心所假设的几种可能性,都是以「吉格拉诺有意谋反现任克斯泰亚王」为前提。他从这些角度出发,思考该如何让吉格拉诺产生动摇。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女儿就太可怜了。对你来说,忠诚比任何事物都来得重要吗?」 「在宣誓效忠前任国王时,我便已经决定为克斯泰亚奉献自身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违背此誓约。」 「就算自己的女儿因为被现任国王侵犯而自尽?」 这是斐兹拉尔德最后丢出的震撼弹。 「尽管得知这件事,你仍然打算继续宣誓效忠国王吗?将军,表达个人情绪绝非是错误。实际上,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争中,你确实也曾表露过忠诚以外的感情吧?」 自己的估算的确有误,但应该也并非全然错误才对。 「我国战胜了。然而——我试着思考,倘若自己站在你的立场,为了求胜,会在那个战场上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就算必须限制基尔伯特王子的行动,或是之后必须接受处罚,我想,我应该也会坚持让自己担任指挥官,来指挥整场战役。」 但吉格拉诺并没有这么做。 「在开战之前,你的确出于忠诚心向国王谏言过。然而,在最重要的战场上,直到最后,你却都退居二线。」 然后,克斯泰亚战败了。 「初次面对身为战俘的你时,我心中涌现了一个疑问——为何你能露出如此坦然的表情?」 「——因为我认为,只要战争结束了,自己懦弱无比的内心就不会再暴露出来了。」 吉格拉诺的身体瞬间震了一下,从他的表情无法判断颤抖的原因。 「斐兹拉尔德殿下,我的确相当深爱自己的女儿和妻子。然而,对于宣誓效忠国家之人来说,这些只会成为让自己懦弱的要素。」 在罗丹和克斯泰亚开战前,吉格拉诺失去了他的家人——妻子和女儿。克斯泰亚虽盛行一夫多妻制,但吉格拉诺并没有迎合这样的风气。他长年以来,都只和同样是平民出身的妻子共组家庭,并在十六年前生下期盼已久的女儿。 女儿成长得亭亭玉立——然后突然自杀了。而且还是在即将和自己相恋的青年贵族订下婚约之时。之后,仿佛想追随女儿的脚步一般,妻子也因病过世。 传言是因病过世。 关于这件事,斐兹拉尔德心中也有一个假设。现在,他还能再举出另外一种假设,是和之前的假设完全相反的推测。 「也能让我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王子。」 斐兹拉尔德点点头。 「尽管问。」 「您为什么会如此通晓他国的事情呢?」 「——如果事关自己渴求的人才,总会想事先调查一下吧?至少我会这么做。要是不彻底了解对方,就无法将他拉拢至自己的旗下来了吧?」 说着,斐兹拉尔德轻笑起来。 「我就老实说吧。我非常希望你能在我的麾下效忠。会如此细心照料你的生活,也是出自于这样的目的。然而,我却怎么也猜不透你。你究竟在思考什么、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一开始的假设就是错的。」 接着他喃喃说道: 「人心实为复杂之物呢。」 「……希望斐兹拉尔德殿下务必让我听听您所导出来的结论,让我判断它究竟正确与否。」 和望向自己的吉格拉诺视线相对后,斐兹拉尔德静静地闭上双眼,然后再次睁开。 「好吧。首先,开端是发生在克斯泰亚的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对一国之君而雷根本微不足道。国王放纵自身的欲望,对在城里一见钟情的年轻女性出手了。这并不是值得非议的行为。毕竟有些女孩子因为这样而进入后宫,从下人的身分窜升到较高的地位。被国王看上何其光荣——国内甚至有着这样的风潮。克斯泰亚王想必也没有深思太多吧?」 没想到,自己出手的对象竟然是吉格拉诺的独生女。这是国王的一大失算。 「克斯泰亚王恐怕不知道你女儿的长相吧。倘若他知情,应该多少会自制才是。但他并不知情。因为你总是不让女儿过于抛头露面,大概是为了避免她被卷入无谓的争端之中吧。」 「…………」 「明明已经有了心意相通的男性,却遭到了这样的羞辱——而且对方还是国王。你的女儿只能选择默默隐忍。更糟糕的是,你的女儿因而怀了身孕。怀的当然是国王的孩子。尽管克斯泰亚不会追究男性在婚前是否和他人通奸,但换做女性,无论理由为何,都会遭到鄙视,而且一辈子都得背负着这样的罪名。你的女儿无法承受这一切,最终选择了割喉自尽一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出染指自己的男性是谁。」 「——为了我,她也只能默默隐忍了吧。」 「我想也是。这都是为了向前任国王以及现任国王宣誓效忠的你。」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女儿的事情吧,吉格拉诺的双眼蒙上一层阴霾。于是斐兹拉尔德继续往下陈述他的「假设」。 「你为此悲痛欲绝,而且想必对造成这出悲剧的男子恨之入骨吧。而你的妻子亦是如此。不知是好是坏,母亲对孩子的爱情总是相当深厚。她察觉到了真相。而你则是从妻子的口中,得知了让最疼爱的女儿怀孕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在斐兹拉尔德开口之前,吉格拉诺早一步说出了这个事实。 「我——得知了国王是导致我的女儿走上绝路的原因。」 「而不久之后,你的妻子也因病过世。」 道出这个结论之后,斐兹拉尔德伸手碰触自己的金发,将浏海拨开。 「然而,她病逝的时机实在太过刚好了,所以我判断应该是外在因素造成她的死亡。你的妻子应该有意想要揭发国王吧?国王贪好女色的个性,虽然至今都被容忍,但应该也有贵族对此诟病不已,更别提这次的牺牲者还是吉格拉诺将军的女儿了,这会成为一大丑闻。倘若让你的妻子继续活命,想必克斯泰亚的宫廷里会上演一场好戏。或许是对此感到恐惧的国王,命令自己的部下独自将你的妻子『处分』了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是这么想的。斐兹拉尔德在此处用了过去式。 「那么……您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斐兹拉尔德放下碰触头发的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嗯。杀害你妻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吧,吉格拉诺将军?」 为了王室、为了国家、为了国王。 吉格拉诺害怕国王的政权会因丑闻而摇摇欲坠。 「我告诉妻子我们应该隐忍下来,但她完全不听我的劝告。如同您所言,倘若我的妻子还活着,想必会引来不必要的权力斗争吧。她打算在国王的治世埋下动乱的根源。」 「真是令人钦佩的忠诚心呢。然而——你这番举动,反而让克斯泰亚王变得更疑神疑鬼。」 斐兹拉尔德也给了现任克斯泰亚王不错的评价。从政治面来看,他让前任国王打造出来的根基顺利成长了。不过,再怎么说,他还是有颗正常脑袋的普通人。 「他似乎无法理解你那近乎疯狂的忠诚心呢。甚至还感到不寒而栗。你有告诉克斯泰亚王自己亲手杀害了妻子一事吗?」 「我有向国王禀告。」 「你不应该那么做的。」 国王本人应该也很清楚是自己的错。然而,一心效忠君主的这名家臣,却为了忠诚不惜杀害妻子,还向上禀报。这让国王和吉格拉诺之间产生了嫌隙。正因吉格拉诺的忠诚心过于深厚,才会让国王无法理解自己的臣子。 「虽然王室仍相当看重你,但态度果然还是无法完全像以前那样。这是国王的问题。」 似乎是说太多话了,斐兹拉尔德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尽管是自己无法接受的味道,但为了滋润干渴的喉咙,他一口气将已经冷却的香草茶饮尽。 「不只是国王的问题啊,王子。我本人果然也无法摒除对国王个人大失所望的想法,我在战场上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将交握的双手放在桌上的吉格拉诺开始坦露他的内心。 「当战况开始对我军不利的时候,我应该从基尔伯特大人手中抢过指挥权才对。我也很明白这一点,就如同您刚才的指摘内容。」 「……你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 「不知为何,我站在战场上的时候,脑中不断浮现女儿和妻子的脸。忠诚依旧存于我的心中,然而——」 至此,吉格拉诺沉默了,没有再继续开口。 「任何人的心中都会出现迷惘。即便是像你这样的人也一样,将军。就算意志再怎么坚强,迷惘还是会不自觉地、无声无息地接近。」 「我在这场战役里做了背叛祖国的行为,我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我军战败。之后会采取行动——是因为基尔伯特大人陷入危险了。」 「可以的话,我倒希 望你能继续背叛下去呢。」 斐兹拉尔德没有等吉格拉诺回应,便自行下了结论。 「虽然我很渴求你这样的人才……但你恐怕不会做出第二次的背叛吧。讽刺的是,滞留在我国境内的这段期间,似乎反而让你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我有相当充分的时间思考,我不会再背叛克斯泰亚第二次。」 「——就算国王已不再信任你也无所谓吗?实际上,克斯泰亚现在仍未支付赎金。你被他们舍弃了,最后的下场恐怕就是凄惨的处刑。倘若愿意成为我的部下,我就有办法救你一命。」 「这个提议令人感激不已,但请恕我回绝。我不会背叛第二次。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存在来自对国家的忠诚,亦即对国王的忠诚。对国王来说,人民是他的棋子,而我正是棋子之一。」 「……我明白了。吉格拉诺将军,你真是一座难以攻陷的城寨呢。」 斐兹拉尔德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这是他自然流露出的表情。被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反而令人神清气爽。此外,倘若这是这名为吉格拉诺的人物所做出的结论,他可以接受……甚至觉得这才符合他的作风。 为了忠诚而不惜舍弃家人的男人,想必会贯彻自身的忠诚直到最后吧?尽管这和斐兹拉尔德的计划不符,但仍能让他抱持好感。 「那么,将军,你明天会被送回克斯泰亚。」 「斐兹拉尔德殿下?」 「今天,克斯泰亚派遣使者送了书信过来,内容是答应支付赎金——克斯泰亚仍然需要你这个人。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还请你当作是年轻人的小小恶作剧,不要计较。」 「…………」 吉格拉诺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放心的情绪。不是因为自己获救,而是因为国王决定支付赎金的这项事实。 「看来,我又能再次为祖国奋战了呢。真是令人感激。」 停顿了半晌之后,斐兹拉尔德对吉格拉诺说道: 「太遗憾了,吉格拉诺将军。你那称得上愚昧的忠诚心,实在让我佩服不已。是我输了。我最近明明一直保持着全胜的纪录呢。」 好久没有输给其他人了。斐兹拉尔德喃喃说道。 「那么,这应该会成为让您获益良多的一个经验吧。」 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说: 「不。在我至今的短暂人生当中,要论输赢,其实是输的次数较多。直到最近,赢的次数才慢慢增加。从败战中学习,才有今天的我。就算现在再增加败战的次数,我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只要从这样的经验中继续学习即可。现在的我,还拥有即便战败也无妨的本钱。」 「——原来如此。年轻真的是相当美好的事情。」 「尽管经历过多次输给他人的经验——但我好久没有输得如此痛快了。或许因为对象是你的艨魬吧、。」 「能够和您畅谈,我也感到相当光荣,王子。」 斐兹拉尔德把陶制茶壶拉往自己,将其捧起轻轻摇晃了几下。剩余的茶水似乎还够两人份。 「用有些冷却的香草茶举杯庆祝一下如何,将军?把杯子给我吧。」 斐兹拉尔德替吉格拉诺的杯子注入茶水。随后,后者接过茶壶,将壶嘴朝向他的杯子说道: 「我也替您倒一杯吧。」 斐兹拉尔德原本想婉拒,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我的荣幸。」 他将自己的杯子往前推。所剩不多的香草茶缓缓从壶嘴中流出,没有伴随热腾腾的蒸气。香草茶在冷却之后,色泽也跟着改变,原本是柔和的红褐色,现在则变成偏黑的深褐色。斐兹拉尔德伸手捧住杯身,不太热也不太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缠人,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有方法可以让你继续留在罗丹。尽管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回克斯泰亚吗?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在那里等着你?」 吉格拉诺倾斜茶壶,壶嘴再也流不出一滴茶水了。斐兹拉尔德的杯中盛满了冷却的香草茶。 「无论有何种结局等着自己,能够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便是我的喜悦。」 「那就是你的喜悦,亦是满足吗……」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他能够明白,然而,他也发现自己在听到对方的回答后,除了满意之外,似乎还有种陷入淡淡感伤的情绪存在。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再会吧,将军。」 斐兹拉尔德捧起茶杯,轻轻向吉格拉诺致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吉格拉诺也捧起茶杯,对斐兹拉尔德做出相同的动作。 「——战场上再会。」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五日,克斯泰亚国将军吉格拉诺被送返祖国。 今天是吉格拉诺离开罗丹的日子。 斐兹拉尔德坐在自己的离宫办公室里,双脚跷在桌上阅读着文件,偶尔还用吸饱一堆黑色墨水的笔飞快地在纸上书写。倘若教授礼仪举止的老师看到他这副模样,必定会气到昏倒吧。 他正忙着处理不断累积起来的公文。无论是对外或私人的报告,都接二连三地被送来。仔细阅读每份报告,同时让自己的思考飞快运转,这就是斐兹拉尔德从一大早不断重复的动作。 在翻阅其中一份文件的时候,斐兹拉尔德的手停了下来。那是外表看起来伪装成陈情书的东西——他皱起眉头。 「换了吗……」 那是送到自己手上的特殊报告,来自无法光明正大和斐兹拉尔德交流的寄件者。里头并非是要他现在马上采取什么行动之类的内容。斐兹拉尔德一如往常地望着画在上头的图案——被蛇的躯体缠绕住的五个交叠圆形,并将其烙印在脑海中。随后,他燃起立在桌上的那根蜡烛,然后引燃这份报告后丢进蜡烛的底座。弄熄火焰后,斐兹拉尔德的视线再次移回其他文件上。 一阵敲门声传入耳里。 斐兹拉尔德连头也不抬,随意地出声回应。 「进来。」 「打扰您了——王子,国王下令要您马上编整军队备战。」 踏进办公室的是名为拉格拉斯的下级贵族青年。平日,斐兹拉尔德将军队的训练和指挥全权交由他负责。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之前,拉格拉斯还只是个在贵族和平民间都默默无闻的青年;现在,他则因战绩和出色的外貌,成为宫中热烈讨论的对象。 「找借口拖延一下。」 目光依然没有从文件上移开的斐兹拉尔德简短地这么回答。 「遵……啊?」 听到部下傻乎乎的反应,斐兹拉尔德只得重新开口说道: 「找借口拖延一下。例如粮食的库存量不够、或是占卜师算出了大凶之类的瞎话。随便敷衍一下父王吧。现在跟克斯泰亚翻脸还太早了。」 「可是,传闻都在讨论克斯泰亚赎回吉格拉诺将军后,一定打算再次发动战争……」 斐兹拉尔德叹了一口气,而后终于抬起头来。他将质地粗糙的文件和容易渗漏墨水的笔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拉格拉斯已经习惯其主的这种态度,所以也只是耐着性子在原地等待斐兹拉尔德出声回应。 「克斯泰亚怎么可能主动出兵呢。」 他将双脚从桌面上放下来,然后旋转了一下自己为求方便而请认识的工匠订制的旋转椅,让自己朝向正面坐好。 「您是说,他们不可能主动攻打过来?」 「——拉格拉斯,你知道克斯泰亚的人民目前怀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吗?」 「应该是对国王、还有指挥作 战的基尔伯特王子日益不满吧?毕竟克斯泰亚在先前的战争中落败,还失去了足以做为国家表率的吉格拉诺将军。要消除人民的这股怨气,想必相当困难。」 「嗯。所以,克斯泰亚王才会答应支付钜额的费用,以便尽速执行战后的相关处理。克斯泰亚已经没有力气再次开战了。至少在这几年间,他们应该都会忙着重整国势吧?要是失败了,便会陷入无法再次翻身的情况,财政恐怕也相当吃紧。没有财力,就无法应付战争。」 「可是,为了赎回吉格拉诺将军,克斯泰亚确实支付了一笔钜款。做为敌人,吉格拉诺将军极具威胁性。他这样的象征,能形成相当强大的力量。」 「所以,即便会违背协约,父王也想趁早出兵攻打他们。之前,我国因软禁吉格拉诺将军为人质而占的优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支付赎金之后,克斯泰亚的国库和国力都衰弱了。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尽管如此,您仍然要我想办法拖延出兵吗?」 「——克斯泰亚王会答应支付赎金,是为了让吉格拉诺回国承担一切的败战责任。他打算将吉格拉诺当成平息众怒的祭品。」 斐兹拉尔德有些烦躁地以左手的食指轻敲桌面。 「而吉格拉诺本人如果也公开向大众承认战败原因归咎于自己,便能暂时压抑住克斯泰亚国民的不满情绪。尽管国库大失血,但国王仍打算借此花钱消灾。」 拉格拉斯的表情为之一变。 「这样的话——!」 「吉格拉诺是为求一死而回国,而且还是在很清楚国王会如何利用自己的情况下。」 「……竟然有这种事。尽管知道君主会背叛自己,仍然执意回国?甚至还回绝了您的慰留。这到底……」 拉格拉斯露出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因为忠诚。」 「忠诚?」 「因为他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啊。他愿意为了国家牺牲奉献。吉格拉诺将军这个男人,简直是忠诚心的体现呢。克斯泰亚王实在很幸福。」 「可是……」 拉格拉斯看来仍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端正的五官此时扭曲在一起。 「不能理解也无妨。你大可为此感到愤慨不平,这正是你的优点。你就将这股不满一直累积到出兵攻打克斯泰亚的时候吧。」 「我已经理解您希望让战争延后开打的计划了,但是……」 「要是现在攻打过去,吉格拉诺应该会出面迎战吧。举凡兵力、国力、资金各方面,目前都是我国占上风。然而,光是吉格拉诺将军一个人,便具备了足以颠覆这些优势的可能性。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我国战胜了克斯泰亚,也有可能是在惨重的伤亡后勉强获胜。」 「…………」 拉格拉斯沉默了下来。 「只要再等一阵子,克斯泰亚就会将吉格拉诺将军处刑,要举兵也得等到那之后。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吉格拉诺将军以外,克斯泰亚没有称得上杰出的将领。吉格拉诺殡命之后,克斯泰亚恐怕会变得不堪一击。」 在那之后,或许不消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让克斯泰亚沦陷。对吉格拉诺这名国家英雄而言,在不需看到祖国末路的情况下死去,或许是小小的救赎吧? 「——在战场上再会……吗?」 「王子?」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昨天,他和将军对彼此道出「在战场上再会」的道别语。这是以说话者仍存活为前提之下方能成立的一句话。倘若吉格拉诺将军已经领悟到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应该也明白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约定。或许,吉格拉诺会说出这句话,也是基于他个人的愿望吧。 身为必须统率大军之人,斐兹拉尔德绝对不会在吉格拉诺还活着的时候,出兵攻打克斯泰亚。这点吉格拉诺也心知肚明。 正因为身为将领。 所以在战争中追求的只有获胜。 斐兹拉尔德抱着此种想法一直走到今日。在获胜中追求大胜,及将牺牲控制在最小的迅速求胜。因此,当斐兹拉尔德仍追求此种胜利时,他和吉格拉诺便永远不会有在战场上对峙的一天。 「……拉格拉斯。」 「——是。」 拉格拉斯带着微妙的表情出声回应。 「香草茶真的很难喝啊,尤其冷掉之后的味道简直糟糕透顶。」 然后因其主的发言而显得一脸困惑。 「——啊?」 「说到茶……对了,我想起来了。」 无视部下一头雾水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 「呃……」 「我出去一下。无论军队编整进行得如何,你都先禀告父王会延迟。不过,可别因此怠慢编整的准备工作。在战争开打后,也将卡杰尔的骑马部队导入军队之中,实际验收一下成果。」 「是!」 「另外,之前被我挖角过来的文官贝尔卡……交代他接手处理这些文件。只要签名就行了。叫他模仿我的字迹签一签吧。那家伙很擅长这种事。」 「是……但,这些不是很重要的公文吗?」 「反正除了我以外,也没人看得懂上头写些什么。话说回来……如果用这身打扮出门,似乎会饱受责难和鄙视的视线……」 斐兹拉尔德低头望向身上这袭平民的服装以及破旧的鞋子。这是他最中意、也最常穿着的一套衣物。待在离宫里头的时候,他时常以这身打扮泰然自若地散步。跟拉格拉斯肩并肩行走的时候,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是君主、谁是部下。 「请恕属下冒昧,但您要上哪儿去呢,王子?」 「我美丽的未婚妻邀请我参加茶会呢。之前我曾经忽略过她的邀请,结果下场很惨。莉兹似乎慢慢在拉拢罗丹的贵妇,让她们站在自己那边……真麻烦。我穿这样就可以了吧?」 「——请您多加小心,王子。另外,您恐怕还是换件衣服再过去比较好。」 斐兹拉尔德板起面孔。 「是吗?」 「是的。女性注重穿着打扮的程度,远比我们多好几倍……不,是多好几十倍。属下可以如此断言。」 拉格拉斯的语气相当认真,仿佛昔日曾因此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验一般。 「尽管如此,却仍偏好穿上那种能取代扫把的长礼服……女人真是令人费解的生物啊——没办法了。」 斐兹拉尔德采纳了部下的忠告,不太甘愿地准备去换下这套便服。 参加茶会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好方法。如果只求转换心情的话。 斐兹拉尔德这么想着,然后首次发现一件事。 从昨天开始,自己似乎就一直陷入阴郁的情绪之中。 而他也很清楚原因为何。 「……真不像我呢。」 面对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强敌之死,竟然会涌生惋惜的情感。 打算到隔壁房间更衣的斐兹拉尔德将手伸向门把——但却来不及握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伴随着声势浩大的脚步声,一群人从靠走廊的那扇门涌了进来。是和脚步声同样具有存在感的一群武装军人。除了其中一人以外,所有人都是雷米尔德派的成员。 一开始,斐兹拉尔德原本还无奈地认为八成又是王兄在搞什么鬼。但在发现自己的心腹之一也身处这个集团当中时,他绷紧了原本放松的思绪。看来—— 「似乎不是我多虑了呢。」 他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淡淡说道。在路威斯已死的情况下,他无法判断对方是否为敌人。不过,当对方做出明确的行动之后,就会真相 大白了。无论是同伴、或是非敌亦非友的存在,都转变为敌人了。 面对那名在还是奴隶时被自己买下,然后拔擢至现在的地位的男人,斐兹拉尔德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开口: 「马匹和饲料我都再次采买过了,数量应该已经足够了吧,卡杰尔?」 「很遗憾地,我并不是为了向您请愿而来。」 「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过来告诉您,自己并不是非敌亦非友,而是敌人。」 「是吗?——真可笑,我最近才刚导出『你是同伴』的结论呢。」 「这还真不像您会犯的错误呢。」 「一点也没错。」 所有在场者里头,这段对话只有斐兹拉尔德和卡杰尔两人能够明白。 「此外,国王方才将我调派至雷米尔德大人的麾下,并任命我为统帅一支军队的将军。所以,我想前来向您——亦即自己的前任君主报告此事。」 「卡杰尔……?你在说什么?」 仍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拉格拉斯不禁对卡杰尔这么问道。 「刚才我们收到了通知。」 一名士兵开始念出公文的内容: 「本日,在菲伦地区发生了以独立为名的叛乱行为。发起人在事后自尽,同时供出主谋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之名。」 「喔,是我的名字呢。」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这是斐兹拉尔德的全名。萨格斯克代表着「第二」的意思,马尔诺依则是家名。第二王子。这样的全名,便代表着斐兹拉尔德现在所拥有的全部。 ——多么不堪一击的地位啊。 「因此,斐兹拉尔德大人原本所指示的军队编整命令遭到即时撤回,同时必须以叛乱的嫌疑将您逮捕。日后,这起事件将会由贵族会议进行审议。」 两名士兵绕到斐兹拉尔德的身后,准备用粗绳绑住他的手腕。 「等等!你们单凭一个人的证词,就要逮捕一国的王子吗!」 拉格拉斯正打算拔剑时,斐兹拉尔德出声喝止。 「拉格拉斯!」 听到这句示意要自己住手的命令,拉格拉斯颤抖着将手抽离剑柄,取而代之地冲上前揪住卡杰尔。 「卡杰尔!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这才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被揪住衣领的卡杰尔一拳将拉格拉斯打飞。完全没料到会受到攻击的拉格拉斯踉跄地撞上后方的办公桌,但随即又起身准备冲向卡杰尔。 然而,斐兹拉尔德此时再次发出了制止的声音。 「到此为止了,拉格拉斯。」 「可是——!」 「你现在反抗,也只会让我的立场变得更加不利。若想帮我,就透过其他行动来表示吧。」 卡杰尔毫不在乎前同事投过来怒不可抑的视线,淡淡地开口说道: 「拉格拉斯,要是你再反抗下去,可得进牢房罗。毕竟雷米尔德大人也很讨厌你呢。你也该明白,误会什么的只是小问题罢了。」 「意思是,这是一出不可或缺的闹剧吗?而你同时也找上了新的饲主。」 「再怎么说,我都是奴隶出身,所以这种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吧?」 卡杰尔不带一丝愧疚地回应了前雇主半开玩笑的插嘴发言,然后马上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 「把他带走。」 目睹卡杰尔转身离开,勉强压抑住满腔怒火的拉格拉斯对他大喊道: 「等等!你应该……你应该也曾宣誓效忠斐兹拉尔德大人才对啊!」 那是仿佛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其中的一句话。 「效忠啊……」 卡杰尔的视线在斐兹拉尔德和拉格拉斯之间梭巡,他的嘴角勾勒出嘲笑的弧度。 「——忠诚心这种东西,根本连粪土都不如。」 卡杰尔不齿地说完这句话。原本待在室内的人群以规律的动作陆续离开。 最后,只剩紧紧握拳的拉格拉斯独自被留在这间失去了主人的办公室中。无法按捺内心焦躁的他,拳头狠狠地槌上了办公桌。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五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被人举发为菲伦地区策动叛乱的主谋,因而遭到逮捕。隔日,贵族议会在审议之后宣判其有罪。但因国王的赦免,最后判以在王城中长期软禁的处置。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十日,罗丹国毁约向克斯泰亚国宣战。 罗丹国第一王子雷米尔德率领部队开始进军。对于罗丹国的侵略行为,克斯泰亚国发出谴责声明,并编整由吉格拉诺将军担任指挥官的大军迎击。 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争爆发。 第五章 王子,在公开处刑场骗了众人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一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与第一王妃克蕾榭会面。 事情很简单。 想要大获全胜的人,并非只有自己而已。王兄也是如此——不,或许父王亦然吧。无论是由谁所主导的,这一连串的行动配合得十分完美。 在名为「人民狂热」的巨大助力之下,立雷米尔德为王。 这就是目的所在。 那么,该怎么引发这样的状况?只要像斐兹拉尔德提升自己的支持度那样立下战绩即可。直到目前为止,雷米尔德都未曾以一名将领的身分做出能吸引他人目光的行为。但正因如此,倘若他造就了和斐兹拉尔德同等的成果,能够带来的影响或许会比后者更为强烈。 然而,只要自己还在的一天,王兄雷米尔德便不可能领军。这纯粹是至今为止所累积的实际战绩的问题。因此,必须让斐兹拉尔德身陷于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状态之中才行。 「……不对,父王只是决定要旁观罢了。」 斐兹拉尔德望向自己的脚边喃喃说道。 虽然之后的命运还不知道会如何发展,不过,至少以现阶段而言,父王并不打算杀了他。尽管为此自负感觉有些愚蠢,但斐兹拉尔德毕竟是罕见的「有用的棋子」。所以,父王才会透过判他有罪的方式,来让斐兹拉尔德看清强弱关系,然后再利用特别赦免,以合情合理的做法将他软禁在自己最能掌控的范围内——亦即王城。父王的用意是要他「不要违逆我」。 「然后也顺便搞清楚自己的立场……是吗?」 要他别奢望自己能够坐上王位。 虽说被长期软禁,但除此之外,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受到其他处置。无论胜负为何,都得等雷米尔德战后归来再说, 「不过,这样一来……」 斐兹拉尔德扔下手上那根被折成两半且沾满鲜血的冰柱。那原本是一尊士兵的冰雕所持的长矛。剩下的半根,则是刺入了自斐兹拉尔德开始软禁生活后,负责照料他的那名侍女的喉咙。冰雕是赛德立克送的礼物,送来时,还特别附上了一句「虽然万分遗憾,请恕我暂停和您交易」,宛如诀别一般的台词。这尊冰雕以赏玩品的名义通过了检查,顺利送达斐兹拉尔德的身边。 在软禁生活当中会身处于手无寸铁的状态。要是没有这尊冰雕,就只能透过自身的体术,或以室内的其他装饰品来对付敌人。 为了找出线索,斐兹拉尔德对侍女的尸体搜身。进行到一半时,他皱起眉头。 「……果然是男人啊。」 他扳开男性杀手的两只手掌,然后加以互相比较。掌心里有着长年握剑而长出的茧。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并非值得一提之事,然而,问题在于长茧的位置。依据使用单手剑、双手剑——或是更与众不同的剑,长茧的位置也会出现微妙的差异。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士兵通常会使用国家配发给自己的剑。这会成为他们最惯用的一种剑,锻链的痕迹也会显现于掌心。这名杀手的情况亦同。斐兹拉尔德能借此判断他的出身。 「看来……是杰斯塔呢。」 这国家的名字再次出现。卡杰尔背叛的现在,若要思考是谁下达这种命令,答案相当有限。 只是,可能的答案却和事实并不相符。 数秒后,原本俯视尸体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望向这里唯一出入口的那扇门。沉重的大门从外侧打开。他离开杀手的尸体旁,将挂在椅背上的一件黑色外衣轻披在肩上,重新面向门口。 一男一女领着卫兵踏进来。男子搀扶着女子行走。 这两名人物他都认识。在公布婚约的会场上,他们才刚确认过彼此的状态,而且也依然并不友好,仍是敌对的立场。 「母后、舅舅,两位日安。从我令人欣喜的婚约公布那天后,我就没和您们见过面了吧?」 克蕾榭和亚尔亚连。 让斐兹拉尔德也无可奈何的鼠辈巢窟,便是以这对姐弟为中心的派阀。不过,为了避免这两人做出太荒腔走板的行径,父王会握着控制他们的缰绳。理应是这样才对。 「如同两位所见,我遭到刺客袭击,只好起身应战,我正想叫卫兵过来呢。」 打扮得相当华美的克蕾榭,今天也散发着一如往常的优雅气质。然而,可以看出她的情绪相当紧绷。克蕾榭完全没有望向室内的那具尸体。倒是亚尔亚连在目击到尸体后,表情变得僵硬。 克蕾榭缓缓举起一只手,笔直地瞪视着眼前那个自己名义上的儿子。随后,她以扇子掩嘴,伸出指甲抹上了艳红色泽的细长食指,指向斐兹拉尔德说道: 「我以国王代理人的身分在此下令,捕捉这名大罪人,并将他关进牢房里。」 不过,卫兵们只是面面相觑,并未采取行动。他们或许是临时召集来的,才会一头雾水吧。 「——母后,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克蕾榭发出高八度的呐喊: 「还想装蒜!你打算替自己找借口吗?斐兹拉尔德!你竟敢……竟敢……!」 「王姐,请您先冷静一点。到我的背后吧。」 亚尔亚连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姐姐似地站在她的前方。看到紧蹙眉头而打算走上前的斐兹拉尔德,他将手伸向腰间那把剑的剑柄,缓缓抽出半把剑。 在舅舅这一连串的动作当中,映入斐兹拉尔德眼中的「那个」触动了他记忆的琴弦。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斐兹拉尔德再次注视着那个让自己觉得事有蹊跷的部分——舅舅所抽出来的那把剑。这次,他的记忆和「那个」完全一致了。难怪他会觉得「那个」好像似曾相识,因为那正是自己前些日子才目睹过的东西。 不过,倘若舅舅持有那种模样的物品,就代表—— 「国王可是因为杀手行刺而负伤了啊!他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在生死关头徘徊呢,你要我怎么冷静下来!」 「……你说什么?」 斐兹拉尔德的思考瞬间停止。这几年以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曾动摇过的他,现在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还想继续演戏吗?那个杀手在拷问之后,已经供出你的名字了!」 克蕾榭的一字一句在他的脑中缓缓扩散开来。 「尽管你之前企图掀起叛乱,但因为国王的恩典,最后只受到软禁的处分。不过,我们这次可不会再放过你了,斐兹拉尔德。来……王姐。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快点把他捉起来!」 在罗丹,对于企图加害王族的犯人,处置从没有例外。 依据惯例,经过三天的缓冲期之后,便会立即处以死刑。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二日深夜,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地牢回绝部下提议。 虽然有来牢房探望过别人,但斐兹拉尔德可从来没有变成其中一分子的经验。不知为何,单人牢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恶臭。王城这座昏暗的地牢无法照射到阳光,也没有半枝火炬照明。尽管身体能慢慢习惯黑暗,但时间感却令人错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该还没有经过三天。 斐兹拉尔德将后脑勺靠上单人牢房的墙壁。 状况改变了。变成对他而言最糟糕的事态。 在国王因故无法自由行动时,一般来说,会依据王位继承权的先后顺序来移交王权——亦即以身为第一王子的雷米尔德为优先。然而,雷米尔德目前人在战场上。移交王权是为了避免出现政治空缺而暂时采取的紧急措施,也因此,倘若国王代理人身在国外,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了。于是,理论上应该将王权移交给待在王城里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但被冠上「逆贼」嫌疑的现在, 他理所当然被排除在王权移交的对象之外。 至此,王权移交的对象首次将国王的伴侣纳入考量。这次成为代理人的,是雷米尔德的母亲暨第一王妃的克蕾榭。而克蕾榭当然没有理由庇护斐兹拉尔德,不如说斐兹拉尔德会是她企图第一个除掉的人。 很不巧的是,每小时过来地牢巡逻一次的卫兵,都是雷米尔德派的一员。 倘若和外界的联络手段被阻绝,那就连斐兹拉尔德也无可奈何。尽管自己并没有被系上手铐或脚镰,但也只有这一丁点儿的自由。 若是想凭蛮力逃狱,就算是四肢健全的人恐怕也很难做到。自己恐怕没办法吧。 踏进牢房之后,斐兹拉尔德便撕开那件黑色的外衣,替自己左手臂上的伤口止血。伤是他和假扮成侍女的刺客战斗时所造成的,他看了看这个伤口。 克蕾榭一行人打开房门时,斐兹拉尔德还不知道来访的人究竟是谁。他被软禁的场所不是自己的离宫,而是王城,就算敌对势力出现也不奇怪。所以,关于他的惯用手负伤一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因此,斐兹拉尔德才会以黑色披风遮掩住伤口。不过,现在就无所谓了。只要先控制住出血,这不算会马上致命的伤。身为大罪人,可无法再奢望有人会过来帮自己治疗。 「…………」 看着止血处的斐兹拉尔德笨拙地动了一下。他拿起用剩而被搁在腿上的披风,像是要掩盖伤口一般将它从肩上披挂下来。 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过,束手无策的状况还真是让人深受打击啊。」 这么自言自语之后,过了片刻,斐兹拉尔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真可笑。」 在状况急转直下的瞬间……不,比起这个,听到父王遭人暗杀未遂的那一刻,自己所感受到的冲击……像这样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觉得出现动摇的自己真是可笑。 自己应该有能力采取更恰当的行动,原本他应该要那么做才对。 然而,最后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自己倒挺新鲜的呢。刚立志要当上国王那阵子,斐兹拉尔德还曾一心只考虑暗杀国王一途。他认同对方是一名「国王」,但事实似乎不仅如此。他或许还认同对方是一名「父亲」。 这是斐兹拉尔德第一次察觉这件事,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这样的想法。 然而,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还遗留着一些近似骨肉之情的情感碎片。 而会思考这些事情,就代表—— 「我变得懦弱了吗?」 斐兹拉尔德闭上双眼,自己仿佛回到了哭着呕出马肉的那一天。实际上,自那天以来,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改变。因为,和当年相同的强烈无力感,现在正袭向自己。不对——真是这样吗? 「不——不对。」 斐兹拉尔德睁开双眼。不一样。那时的他打算继续往上爬。像现在这样默默等待处刑,简直跟退化没两样。这有违他的行事主义。 ——动动脑,替自己辟开一条道路吧。如同至今所做的一样。 这便是自己的做法。 斐兹拉尔德改变想法的同时,地牢传来一阵沉重声响,紧接着是迅速冲下石阶的脚步声。 斐兹拉尔德在一片黑暗之中定睛凝视,他所在的单人牢房前方出现了点亮的火炬。 红色的光晕照亮了周遭,入侵者的面貌也变得清晰。是拉格拉斯和几名他看过的部下。 拉格拉斯用钥匙打开牢房大门,然后出声催促斐兹拉尔德。 「我们已替您确认好逃亡路线了,王子。请您快逃吧。离开王城的路就由我后方这名——」 望着眼前这名认出自己之后,突然笑出声来,并且到现在还止不住笑的君主,拉格拉斯不禁以极为认真的表情打断他。 「王子!现在不是笑个不停的时候了!」 「抱歉。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救我呢,真是出乎意料。」 「您还说这么悠哉的话!当初是您说『如果想帮我,就透过其他行动来表示』啊!」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呢。所以你就前来协助我逃狱是吗?」 「就是这样。所以,请您赶快离开这座地牢吧,王子。」 拉格拉斯非常认真地肯定了他的回答,在斐兹拉尔德遭逮捕的时候,拉格拉斯挨了卡杰尔的迎面一拳。那时所造成的淤青,现在还淡淡地残留在他的脸上。 「拉格拉斯。既然你们过来了,那我就不逃狱了。」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伸展自己的四肢,但同时也注意不让肩上的披风滑落。 「——啊?」 「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会在王城?你们应该都是隶属于一军吧?怎么没跟着上战场?」 「是……是的。我们反抗了雷米尔德大人,所以被依违反军规处以闭关思过的处分。身为代表的我被关到另一座牢房里头,不过……我逃狱了。其他还有一百名左右的士兵受到处分,虽然多半是待命的处分就是了。」 「原来违逆那个呆头鹅王兄,就等于是违反军规啊?我现在才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是企图为了王子召开誓师大会的人,情绪比较激动一些。上头说这样会给其他士兵带来负面影响。」 「誓师大会……我有印象呢。真是一群惹人爱的傻瓜啊。」 「实在是万分抱歉。原本应该以身作则的我却……不对!比起这个,王子!您说不逃狱是什么意思啊!两天后就要处刑了啊!」 「两天后啊。意思是,已经过了一天了吗?没错。两天后,我就会神清气爽地被送往行刑场了呢。不过,我决定了,我要提出公开处刑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王族的处刑通常都会隐密进行,但也能选择公开处刑的方式。 「倘若本人提出这种要求,第一王妃想必也会非常乐意将我公开处刑吧。因为她巴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我呢。」 「公开……王子,您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而死去吗?」 拉格拉斯错愕地喃喃问道,但斐兹拉尔德却一口否定。 「不,我可要肮脏地活下去呢。」 「王子!虽然您的胆识相当令人钦佩,但请别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了!」 「谁在开玩笑啦,我可是再认真不过了喔——听好了。就算现在逃狱,我也会因为暗杀国王未遂的逆贼身分而被追捕。当然,那并不是我指使的。你们也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这点我很感谢。不过,要是现在逃走了,我和你们都很难再次回到王城这个舞台上。说实话,也没人能保证真的有办法顺利逃走吧?我们也很有可能就这样曝尸荒野。」 「这……」 拉格拉斯原本想反驳,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所以——我们要正面还击。」 在火炬朦胧的桥红色亮光照耀之下,斐兹拉尔德露出奸诈的笑容。 「若失败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若成功了,就能洗刷冤罪,然后堂堂正正地踏上战场。」 —你们这群值得疼爱的傻瓜,已经有将性命托付给我的觉悟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三日深夜,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地牢与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密会。 经过看守地牢的卫兵过袭昏厥一事之后,对斐兹拉尔德的监视变得更加严密了。现在,他被系上了和墙壁相连的脚镖。虽然同样无法掌握时间的流逝,但由于巡逻的卫兵总是会乐不可支地告诉他当天的日期和时间,这方面倒是没问题。原本懒洋洋地仰躺在冰冷石地 上的他,这时转过头来。他听到远方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虽然无法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但似乎是在和卫兵交谈。 谈话声随即止住,一道轻盈的脚步声缓缓朝这里靠近。 「——你来啦。」 「嗯,我来了,斐兹拉尔德。」 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站在自己的眼前。她一身的打扮和灰暗又弥漫着恶臭的场所完全不相称。莉兹移动手上插着三根蜡烛的烛台,仔细望向躺在牢房地板上,只有脸朝自己看的斐兹拉尔德,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还活着呢。」 「能够让美丽的未婚妻大人这么担心自己,我这个男人还真是三生有幸呢。」 斐兹拉尔德伴随着一阵锁链摩擦声起身。他走到墙边,然后靠墙坐下,和莉兹面对着面。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可以解释成你是来协助我的吧?」 昨天,斐兹拉尔德对拉格拉斯所下达的命令之一,便是和莉兹接触。 「我只听说你很想见我而已呢。」 「要是你真以为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可就伤脑筋了。」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自叹自怜。为了重获自由,他同时需要身分高贵者的帮助。在外拥有后盾,要是轻易地出手,便会对外交造成影响——就像莉兹这样的人物。只凭拉格拉斯等人,并无法动摇高层的决定。莉兹应该是察觉到斐兹拉尔德想要寻求协助的用意,所以才会走这一趟。若非如此,在不可能获得正式会面许可的情况下,她不会冒着风险到这里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协助呢,莉兹公主?」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莉兹将烛台靠近斐兹拉尔德的牢房。 「——关于你在诺斯特丘陵企图做出的行为。」 两人的视线在灰暗的火光照耀下交会。 「企图做出的行为?那是名为赛德立克的高利贷商人出资协助我,才能够拿下的胜利。你是指这侧吗?」 「…………」 莉兹点了点头说: 「是吗?倘若你想跟我打马虎眼,我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莉兹转身,表明了自己打算掉头离开的意思。 「——等一下。」 举白旗的人是斐兹拉尔德。于是莉兹转过来面对他。 「如果你愿意协助我,我倒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你知道答案之后,打算做什么?」 「前来传达你很想见我的人是拉格拉斯。然而,也有其他人对我提出警告,要我别和你走得太近。但对方完全没表明自己的身分,感觉像只老鼠呢。只是,他告诉我的内容还挺有趣的。」 ——虽然数量不明确,但果然有侵入内部的老鼠泄漏了情报吗? 倘若赛德立克没有放弃克斯泰亚,斐兹拉尔德应该会采取那个最糟糕、但也确实能将自军导向胜利的手段吧。而接近莉兹的人——亦即那些老鼠,也很清楚这个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咂嘴。 「……哦?那只老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没告诉我详细的内情。不过——我稍微查了一下诺斯特丘陵那一战。然后,也开始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了。那场战役,其实说不定有可能迎向不同的结局。」 「结局还是一样的。只是战胜的方式不同罢了。」 罗丹会获胜这点不会改变。于是莉兹以僵硬的声音问道: 「——斐兹拉尔德,你打算透过人为的方式散播传染病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愧是元祖的妹妹。不过,想在诺斯特丘陵使用那种手段,成功率太低了一点。」 在杰斯塔,当年才十岁的少年——杰斯塔国第二王子路威斯在守城战时,曾经利用尸体对外散播传染病,并借此获得了胜利。因为其他部族的叛变,路威斯和少数战力被困在他滞留的城里。然而,他指挥部下,将死于传染病的人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向城外,让该部族也染上传染病而自灭。「战胜」这点在国内换来了相当高的评价,详细的作战方式则是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外,杰斯塔王或许就是因为那次的守城战,改变了对路威斯的评价。 「虽然跟路威斯不太一样,但我也和传染病挺有缘的呢。」 「你在十二岁时,似乎因为中了刺客的毒而倒下,然后被送往菲伦地区疗养对吧?当时,该区有传染病肆虐。好几个村落连同居民一起被烧成灰烬后,疾病才终于停止了蔓延。此后,你就相当关注菲伦地区的情况,在那里盖了治疗所,还不时前往视察……尽管如此,或许因为菲伦地区算是罗丹国境内较为贫困的地带吧,总会周期性地爆发出传染病。甚至严重到被命名为『菲伦病』。所以当地人民都对那间治疗所心怀感激,还称罗丹国第二王子为『慈悲为怀的王子』。」 「这么短的时间,真亏你能调查到这么多东西呢。疾病预防药也是由相当优秀的医生调配出来的。只是,它的味道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斐兹拉尔德拨了拨金色的浏海。 「我就跟你摊牌吧。我有让白军事先喝下预防药。不过,那种药的缺点在于药效很短,几天之后就会失效。但要是长期饮用,又会出现副作用。该在什么时候让他们喝,是很难取决的问题。再加上药的味道又很思心,所以只能掺在比较酸的酒里头让士兵服下。」 斐兹拉尔德一边说明,一边放下被浏海掩盖住的手。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让疾病蔓延开来的问题了。」 菲伦病的传染速度相当快,即便是因病死亡的尸体也具有传染性。然而,抛下尸体后,斐兹拉尔德也观察过敌方的情况。他判断,想透过这种方式让敌营染上传染病,恐怕只能靠运气。从对方将尸体烧毁的反应看来,他们似乎还是对传染病有一定程度的戒心。但反过来看,提到传染病,可能只有「尸体」会引起敌人的警戒。既然如此,那就请最强力的候补把疾病传染过去吧。 能让敌人主动接纳,就算稍微出现病征也会试图治疗,又会接触到较多人的——战俘。 「利用已经染病的俘虏。人类比动物更适合当传播疾病的媒介。之后,就算战争再次开打,只要能撑过一定的时间,敌方势力就会自行减弱。虽然也有可能影响到赛维斯将军或马诺尼艾尔将军,但我手上有药可治。」 不过,药的数量有限。倘若未能喝下预防药的我军出现染病的迹象,自己想必会以治疗赛维斯军为优先吧。 最后,因为赛德立克的回应一如他最理想的预测,斐兹拉尔德便没有必要使出这个下下策。不过,倘若真有需要,他也不会犹豫。 —一切都是为了获胜。若在意敌人的性命和死因,反而导致战败,那罗丹又该怎么办?凡事都有优先顺序,必须优先保护的是罗丹人民。自国人民和他国人民——而且又是敌对之国,何者较为重要,不言自明。斐兹拉尔德心中划出的界线相当明确,倘若罗丹灭亡,就得不偿失了。 「你没有让士兵理解这一点吧?」 「特地告诉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吗?对于此种手法并不人道,我好歹也有点自觉。不,应该说这是最逼不得已的下下策。无论是经过多少训练的士兵,只要脑袋还正常,就会对杀害妇孺感到愧疚。那跟这点是一样的,因为人多少都有良知。如果可以不让他们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即便诺斯特丘陵一战是在敌军因传染病而撤退的情况下告终,也能将此视为上天所赐予的机运。是罗丹时来运转、是我军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士兵和人民都只需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即可。无论知情与否, 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以前我曾对你说明过和我订下婚约的利益所在吧,莉兹?现在,我已经把你想要知道的情报都说出来了。你呢?一 「——罗丹王似乎被救回来了。」 现任国王和斐兹拉尔德双双死亡——倘若事态发展至此,对莉兹来说应该是相当理想的状况。这是想要帮助祖国的她求之不得的最好结局。 然而,倘若死的只有斐兹拉尔德,事情就不一样了。 「如果死的只有你,那么,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选择你做为未婚夫了。我得让『由你继承王位』的那个未来成真才行。」 「既然父王得救了,那就宁可选择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我,是吗?」 「是的。再说——倘若泄漏情报给我的人目的在于让我弃你于不顾,那么,照着那些连身分都不表明的鼠辈的计划行动,岂不是令人相当不愉快吗?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决定该如何做。」 「这才是我的未婚妻。」 结果莉兹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觉得一点都不开心呀?」 「你只是在害羞而已吧?」 「这是拉格拉斯托付给我的。竟然要我帮忙转交东西,他倒是挺有胆量呢。」 莉兹叹了口气,缓缓摇摇头,从胸口拿出一张折成小小的纸片。她蹲下来将纸片放在地板上,用指尖弹出去。硬质的劣质纸穿越了铁条隔成的牢房大门缝隙,顺利滑到斐兹拉尔德身边。 斐兹拉尔德随即打开纸片。莉兹为了替他调整光源而移动了烛台,但表情却也跟着一沉。 「斐兹拉尔德,你是不是受伤了?」 而且还是惯用的那只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依然用披风盖住伤口。但火光照耀下,黑色布料表面有块不自然的痕迹。随着时间经过,伤口的血水渗透出来。斐兹拉尔德因习惯了黑暗,并未察觉这一点。 「……不碍事,还不至于危及到生命。但不能让拉格拉斯他们知道,别说出去喔。」 斐兹拉尔德从纸面上抬起头来。 「为什么?」 「会造成他们的不安。不管是虚张声势或是在逞强,我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模样,并不会带来任何损害,但要是让他们看见我脆弱的样子,那就不好了。」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莉兹凝视着斐兹拉尔德,藏在双眸深处的情感出现了些微的动摇。 「那么,你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一人独处的时候。」 这么回答的瞬间,斐兹拉尔德的脑中浮现了某个场所。那是位于王城里的一个寂寥的小角落。他摇了摇头。 「……别聊这种无趣的话题了,进入正题吧。我现在要写下回复拉格拉斯的内容。帮我将这张纸回传给他们一行人,就是我希望未婚妻大人帮忙的事情。」 「回复?怎么写?」 纸张就在斐兹拉尔德的手上,但他没有书写的工具。 「血液也可以代替墨水。」 斐兹拉尔德正打算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咬出一个小伤口,莉兹迅速地将另一个物品推进牢房里头。是那把有着杰斯塔传统设计的短剑。 「借给你吧。」 「你连这种东西都藏在礼服里头?」 斐兹拉尔德拔出短剑,将刀刃靠近自己的食指。锋利度看起来一如往昔。他以刀刃轻轻划过指腹,再用算不上是伤口的伤口渗出的血液在纸上写字。最后,加上当初和拉格拉斯等人讨论过后决定的数字——用以证明内容确实为自己所写的证据。随后,斐兹拉尔德起身。伴随着铁链的声响,他隔着牢房的铁栅栏站在莉兹面前。他没有将纸折成小片,就这样交给了莉兹。 「拜托你了。这是我的回复,交给拉格拉斯,然后协助我。纸片的内容你想看就看吧。」 斐兹拉尔德将拿着纸张和短剑的右手伸出铁栅栏外头。 接过这两样东西,然后阅读了纸面内容的莉兹,不禁以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回望斐兹拉尔德。拉格拉斯写给他的内容,是关于斐兹拉尔德昨天指示他进行调查的事情。 暗杀国王未遂的犯人的身分背景和下场,以及某几名雷米尔德派贵族的服装。 对于这些情报,斐兹拉尔德给拉格拉斯的回应是「等我发出暗号」。 「还有璐的事情。」 「璐?」 听到出乎意料的名字,莉兹反问了一次。 「虽然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有事,但你还是要尽可能保护她。璐是你的朋友吧?我劝说她接任国史编纂官一事,也有部分的人知情。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最近那些鼠辈频频有动作。」 「璐的人身安危也可能堪虑?」 「因为我把重责大任交给她了啊。」 要是璐死了,我可会很困扰。斐兹拉尔德不久之后便需要借助璐的力量,为此,他必须先平安通过公开处刑这个关卡。而能够发自内心尽力保护璐,同时又拥有一定权力之人,除了莉兹以外,没有其他人选了。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保护璐的。」 「那就好。我要交代的就是这些了。」 随后,斐兹拉尔德走回单人牢房正中央,然后像莉兹来访前那样,重新在石子地板上躺平。 「你这是在做什么?」 「已经没有其他事要做了。为了应付公开处刑,我要好好养精蓄锐一下。」 斐兹拉尔德挥了挥右手。离开单人牢房前的莉兹,在迈出步伐之前,再次朝他丢下一句话., 「请你记住,我可不许你死掉。」 斐兹拉尔德转头望向莉兹。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他带着桀骜不逊的笑容回应。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 「没错。」 一阵轻笑在两人之间交错。原本打亮斐兹拉尔德所在位置的光源开始往其他方向移动。莉兹离开之前,斐兹拉尔德听到某种物体掉落地面的声响,同时有东西撞上自己的身体。 ——是将那张纸交给莉兹时一起还给她的短剑。 斐兹拉尔德握住短剑,望向莉兹刚才原本站立的地方,但后者已经不在那里了。 脚步声和光源逐渐远离,最后完全消失。 「……真是不坦率啊。」 斐兹拉尔德凝视着短剑喃喃说道,然后在恢复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闭上眼。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黄昏,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的公开处刑开始。 基于身为国王代理人的第一王妃克蕾榭的喜好,斐兹拉尔德的处刑在圆形的户外剧场内举行。在这里,万恶的大逆贼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行刑者一刀砍下脑袋。克蕾榭和亚尔亚连等人坐于贵宾席上眺望整个处刑的过程。 王族在处刑前可享有特别待遇。因此,沐浴过并换上黑色犯人服的斐兹拉尔德,仪容看来整洁了许多。在左手食指上闪闪发亮的三连戒,是他要求「希望能戴上它迎接死亡」,才允许戴上的装饰品。那是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险些卖给赛德立克,但却被对方嫌弃成路边小石子的国宝。 斐兹拉尔德踏进剧场后,喧嚣声一瞬间沉寂下来,然后再度爆发。能够容纳近千人的观众席塞满了万头钻动的观众。进入内部的斐兹拉尔德,首先搜寻的目标是贵宾席。 手持斧头的行刑者站在舞台中央。在他的正前方,有刻意将几张椅子搬过来设置而成的贵宾席,而且还距离行刑者相当近。坐在那的是第一王妃克蕾榭、其弟亚尔亚连,以及基于两人的婚约 关系而现身的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而在贵宾席的周遭,甚至还有贵族专用的座位。 确认过贵宾席的情况之后,斐兹拉尔德的嘴角微微上扬。 最令人不安的要素已经排除了。现在需要的道具有三个:众多目击者、目前戴在自己手上的三连戒,以及雇用了暗杀国王未遂的犯人的幕后主嫌——不对,应该说是身上配戴着「那样东西」的幕后主嫌。 他对应该已经混入观众里头的拉格拉斯发出暗号。 ——别过来。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斐兹拉尔德原本打算安排举发罪状的证人,并让拉格拉斯一行人闯入行刑场。但在确认过贵宾席之后,他判断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接下来,他必须靠自己独力排除万难。 倘若不这么做,就不够「光荣」了。 斐兹拉尔德双手被捆绑于背后,像是被身旁的士兵推着走般来到了舞台正中央。 那里有着让罪人跪地的台座和行刑者等着他。 待斐兹拉尔德登场之后,场内便开始宣读他的罪状——菲伦地区叛变行动的主谋,以及暗杀国王未遂的大逆不道之罪。证据为执行暗杀的犯人之口供。 「——基于上述罪状,于此刻、此地行刑。」 负责宣读罪状的人严肃地念完内容,然后向克蕾榭请求指示。最终判断权仍握在国王代理人的手里。接下来,只需要克蕾榭的一声许可便能够行刑。 士兵依照行刑前的流程,切断了原本绑着斐兹拉尔德双手的绳索。 克蕾榭一身穿着打扮仿佛是前来观赏上流舞台剧。她将原本轻掩双唇的扇子合了起来,朱红的唇瓣正缓缓吐露话语—— 同一时间,斐兹拉尔德也开始采取行动。 他踹开身边的一名士兵,然后拔出短剑抵住另一名士兵的喉咙。莉兹这把短剑原本就属于女性用的武器,因此不但很轻,尺寸也比一般短剑来得更短,在这种情况下可说是相当方便。就连自己负伤的左手臂用来也毫不费力。于是,观众发出的鼓噪变得更剧烈了。 「——我有异议!」 不是由其他人,而是由斐兹拉尔德本人提出异议。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对这场处刑提出异议!」 骚动宛如海潮退去般逐渐平息下来,仿佛是为了不要漏听接下来的任何一字一句。 「为什么这名大逆贼会持有武器!」 只要离开敌人众多的王城,外头便有很多同情斐兹拉尔德的人,想收买这些人并非难事。而被收买的人,在监视时多少都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他在行刑前独自沐浴和更衣而已。对方是一名王族,而且行为始终都很安分守己,再加上,斐兹拉尔德又是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被士兵从地牢带到剧场。他们八成没想到他身上居然会藏着武器吧。 然而——斐兹拉尔德的目的并非在于将士兵当作人质,也不是要将其杀害。更何况,就算将士兵当人质,克蕾榭也不是会重视一兵一卒的性命,并企图出手救助他们的女人。于是斐兹拉尔德放开了自己原本挟持的士兵。 「请原谅我这番鲁莽无礼的行为,母后。我只是——期盼您给我一个替自己辩解的机会。」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并将短剑放在地上。 克蕾榭的脸上浮现嘲笑。 「辩解?犯人还需要辩解什么吗?」 「倘若您允许我提出辩解,我必定会揪出真凶。」 哪里还有什么真凶呢?无论你再怎么垂死挣扎,还是免不了死刑一途。克蕾榭的表情如此诉说着。然而,数秒过后,她的红唇勾勒出向上的弧度。 「——既然你这么希望,就跪下来俯首恳求吧。如果你这么做,我或许就会愿意倾听大逆贼的说词呢。」 你应该还拥有身为王族的矜持吧?斐兹拉尔德,你会怎么做? 倘若斐兹拉尔德在这里屈服,虽说是面临公开处刑的关头,但人民恐怕多少都会对「向王妃磕头的自国王子」感到失望吧。对克蕾榭来说,没有比这更让她痛快的事情了。而要是拒绝了,斐兹拉尔德便无法得到辩解的机会。 想像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内心的纠葛,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的克蕾榭,在看到斐兹拉尔德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之后,有些不愉快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恳请您给我辩解的机会。」 语毕,斐兹拉尔德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向克蕾榭磕头。 「…………」 笑意从克蕾榭的脸上消失了。她高高在上地望向如自己所说的一般跪在面前的斐兹拉尔德。这段时间持续得愈久,观众们原本平息下来的议论纷纷声便开始变得更为剧烈。 「——你抬头起身吧,我愿意听听你的辩解。」 克蕾榭露出那被各种形容词赞美过的笑容,然后重新于椅子上坐正。 「非常感谢您,母后。」 起身的斐兹拉尔德遵照王族的作风优雅地一鞠躬。 ——那么,我就开始反击吧。 「首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什么问题?」 「欲加害父王,并表示是受我指使的那个可恨刺客——听说是亚尔亚连舅舅出手制裁的?」 听到对方口中突然迸出自己的名字,亚尔亚连不禁皱起眉头。 「那又如何?你就回答他吧,亚尔亚连。」 「正是如此。因为在讯问途中,他有意脱逃而动手攻击我。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那时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的在场者——真是难看啊,斐兹拉尔德。你就是对父亲、亦即国王拔刀相向的罪人,竟然还打算辩解……根本像一出闹剧——」 「——舅舅,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亚尔亚连露出扫兴的表情。 「一如佣兵是在这个世上以战争为生的职业,也有不少人是靠暗杀过活。其中,又以某个组织特别耐人寻味。他们会在不让雇主知情的情况下,替对方加上某种『记号』,然后透过这样的方式,将对方排除在暗杀对象之外。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也有可能因为接受其他委托,而酿成了杀害曾付钱给自己的前雇主的悲剧。不过,当遇上双方的契约关系在不可抗力的情况下作废之时,这也会反过来变成标记出目标对象的证据就是了。」 斐兹拉尔德熟知这种「记号」的意义,因为他曾经差点被这个组织夺去性命。在十二岁那年,斐兹拉尔德之所以会到菲伦地区疗养身体,并非是王兄的毒杀所造成。那时,他理解到了这个组织的存在和做法,同时也得知自己身为王子,性命却只值一点小钱的事实。 现在,斐兹拉尔德和该组织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个组织不会再对斐兹拉尔德出手,而斐兹拉尔德也不会出面干涉组织的行动。当组织的「记号」有所变动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向斐兹拉尔德报告。这个组织确实遵守着和他订下的契约,也确实通知斐兹拉尔德「记号」变更一事。 「那么,您认为这个『记号』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舅舅?」 「我不知道。不过,你身上一定有吧?你八成就是利用那个什么组织来暗杀国王。」 「不,我的身上并没有该组织的『记号』。不过,倘若我是组织里头的人,应该就会在委托人佩带的物品加上『记号』吧。例如——」 说着,斐兹拉尔德刻意望向克蕾榭。 「假设委托人是名美丽的女性,我就会在戒指、首饰或是手环等饰品上头加上『记号』。」 克蕾榭「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一脸 不悦地插嘴问道: 「那么,如果你是委托人,又会怎么样呢?」 尽管听来像是挖苦,但这却是斐兹拉尔德求之不得的提问。他将视线移回自己的舅舅身上。 「我吗?……这个嘛,再怎么说,我毕竟也是拥有『常胜将领』这个别名啊。高级的刀剑应该是最适合我的物品了吧。我恐怕会忽略上头的『记号』,不疑有他地使用呢。」 亚尔亚连的表情微微僵硬了起来。他移动自己的眼球,对腰间的那把剑投以视线。那和他参加婚约公开宴会时所佩带的剑不同。 「不过——喜欢收藏刀剑的舅舅,或许比我更适合吧?」 适合带有「记号」的佩剑。 「——话说回来,舅舅今天佩带的那把剑,似乎也是相当非凡的收藏品呢。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它出鞘的模样吗?」 直到方才,都还带着嘲笑表情聆听外甥发言的亚尔亚连,现在却浮现了焦躁的神情。他的喉咙出现一阵明显的起伏。大概是吞了一口口水吧。 「对了,我忘记说了。这次的『记号』,据说是一条蛇和五个圆形组合而成的图样。」 「……你该不会想说我的剑上头有这样的图案吧?」 「怎么会呢。不过,难道您认为自己的剑有那个『记号』吗?所以才无法在这里拔出鞘?」 「不是!」 亚尔亚连应该也很想拔剑吧?他想相信剑身上没有那种东西。他记得上头应该有着装饰的图样,但问题在于,那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记号」?从亚尔亚连不愿拔剑这点看来,他应该也无法判断吧。然而,亚尔亚连目前佩带的那把剑——在刀身的根基部,确实有着斐兹拉尔德在接获该组织的报告之后看到的图样。 而这个「记号」,便代表了亚尔亚连曾经委托该组织暗杀过谁的事实。 发现那个图样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压根没想过父王就是亚尔亚连下令暗杀的对象。 拉格拉斯透过莉兹转交给他的报告当中,提及了关于刺客的尸体上出现的某个烙印。斐兹拉尔德很清楚,那个烙印是该组织特有的。 斐兹拉尔德还针对了宫中的鼠辈可能潜伏的场所,指示拉格拉斯一行人对其他可疑的贵族进行调查。然而,只有舅舅的身上有那个「记号」。 看到亚尔亚连不愿拔剑的反应,观众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像是硬要压下这阵喧嚣一般,亚尔亚连将手伸向剑柄。 「『记号』什么的,根本——」 他一口气拔剑出鞘。细长的刀身沐浴在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之下,承受着来自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其中,也包括了原本企图断言「不存在」的亚尔亚连本人错愕的视线。他发不出声音,只是以嘴唇念出无声的「怎么可能」。 「哎呀……亚尔亚连大人。这把剑根部的华丽装饰,是设计成要拔剑之后才能一窥其貌呢。这图样是五个圆形——而围绕着那些圆形的,好像是一条蛇吧?」 莉兹平静地开口。于是嫌疑一口气集中至亚尔亚连身上。再加上,他刚才曾表示是自己处决了那名刺客。换个方向思考,这事实能够简单地解读成「为了防止失手的刺客泄密而杀死他」。 「这是穿凿附会!『记号』这种东西……对了!『记号』的图案,根本是你胡謌出来的!」 「很遗憾,舅舅。『记号』是成对的设计。照罗丹国的规定,暗杀国王未遂的那名犯人的尸体,现在应该还被完好保存着才对。只要调查一下,我想就能发现他身上有相同的『记号』。」 「你说……成对的……?」 亚尔亚连的双唇开始颤抖。其实这是谎言,并没有什么成对的记号。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说刺客的尸体上有烙印,捏造出有成对「记号」一事,更能让其他人明白亚尔亚连和刺客之间的关连性。 「国王代理殿下。透过前述的内容,我在此告发舅舅为暗杀父王的真正大逆贼。」 「——你……」 从椅子上起身的不是亚尔亚连,而是其姐克蕾榭。 「你可也还没洗刷自己就是逆贼的嫌疑呢,斐兹拉尔德。」 所以,现在还没有必要调查刺客的尸体。倘若调查过后发现了成对的「记号」,亚尔亚连的嫌疑就会确立。但这必须另外花时间,而且不管再怎么找,也不会发现成对的记号。因此,要是对方真的采取这样的行动,斐兹拉尔德反而更伤脑筋。他要透过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只是嫌疑犯增加了而已。」 「是的,这点我明白。」 没错。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要戴上这个三连戒。 「既然如此,就效法我们的先王,来问问上天的旨意吧。倘若我所言属实,上天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审判才是。」 斐兹拉尔德流利地如此回应。同时,为了让所有观众看见自己手上的三连戒,他将左手举高。伸直左手臂的那一瞬间,一阵激烈的痛楚传来,但他咬牙忍了下去。 「为罗丹的国宝淋上圣水吧!」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克蕾榭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 「……我明白了。就将一切托付给天意吧。让你在严正王的感化之下,为国宝淋上圣水!将圣水端过来!」 严正王是罗丹国的第二任国王的别名。据说他遵照上天的声音,打造出一只能分辨真伪的戒指——亦即斐兹拉尔德手上的三连戒。为求真相而将圣水淋上戒指的朱石之后,只有在戴着戒指的人说实话的情况下,石子的颜色才会由红转蓝。然而,这个戒指虽然由王族代代传承下来,但在严正王死后,无论淋上几次圣水,戒指上的石子都未曾再次变色。 ——每个罗丹的人民应该都很清楚,无论谁戴上戒指,朱石都不会变色。 在确认我方逆转获胜之后,克蕾榭的脸上恢复了艳丽的笑容。 「那只戒指必定会向我们展示你是逆贼的事实吧。」 「是的,母后,上天能够看清一切。真相必定会浮现在我们眼前。」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回答,克蕾榭再次展开手上那把扇子。她自座椅上起身,从贵宾席走到舞台上,气势宛如女王降临。 她以展开的扇子掩住嘴,凑近那名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并悄声说道: 「从你的能耐看来,这算是不错的余兴节目呢。不过,想要倚靠上天,还真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呀。看来我太高估你了呢。真是狼狈的下场呀。」 「——能让您如此乐在其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母后。」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刻意要行刑者在下手时出些差错,好让你在痛苦中死去。你就以丑陋、凄惨而不堪的模样死亡吧。」 克蕾榭或许是期待斐兹拉尔德乞求她饶命吧?但后者的反应并非如此,他没有回避克蕾榭的视线,而是在她的耳边如此轻声回应: 「——倘若天意站在我这边,到时候就轮到你向我下跪了,臭老太婆。」 克蕾榭的双颊被愤怒所染红,但她压抑了下来。结果已经确定了,这不过是丧家犬在虚张声势罢了。石子根本不可能变色。届时—— 克蕾榭的双唇再次勾勒出笑意。瞥见手持圣水的女官走上舞台之后,她一脸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贵宾席。 女官走向舞台中央。她手上捧着专门装圣水的器具——有着细长壶嘴,并附有盖子的水壶。 「来吧,替戒指淋上圣水。聚集在此的罗丹人民都将成为此刻的见证人!」 克蕾榭高举起一只手下令。她的声音听来对于自己的胜利没有半点怀疑。 女官将水 壶倾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苍白。圣水涌出之前,斐兹拉尔德主动将手上的戒指凑近细长的壶嘴,并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 圣水从三连戒上方淋下。 壶里的圣水相当滚烫。为了不让自己表露出痛苦的反应,斐兹拉尔德死命忍耐着。 「……咦?」 女官愣愣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圣水淋下之后,斐兹拉尔德为了让圣水发出的热气消散而甩了甩手,随即将左手的戒指拔了下来。他以右手捏着戒指的下方,像是刻意让众人看见似地将它高举起来。 随后,他对紧握着扇子而瞪大双眼的克蕾榭露出得意的笑容;后者则是以深恶痛绝的眼神怒瞪着这名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并愤恨地咬住下唇。 「——是蓝色的。」 戒指上的石头原本应该泛着鲜红色泽。目睹颜色变化的某个观众不禁如此开口喃喃说道。 「蓝色!变成蓝色了!是真的!」 接着出声呐喊的,是混在观众里头的拉格拉斯——亦即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剧场内掀起了一片兴奋的热潮。齐声呐喊「是蓝色」的人声,慢慢转化成欢呼斐兹拉尔德之名的声音。 第六章 王子,在战场上骗了敌军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白昼,罗丹军等待指挥官现身。 在开战当初占了上风的罗丹军,目前陷入了节节败退的窘境。战场上呈现出宛如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交换立场后的战况。 在第一次克斯泰亚战的时候,罗丹从逆境之中反败为胜。然而,第二次和克斯泰亚展开的战争,战火持续得愈久,情势就愈倾向克斯泰亚那方。 「别离开自己的岗位!」 「谁管那么多啊!反正一定会打输啦!我要逃走了!你们也跟上来!」 原本还在应战的一名罗丹士兵,突然转身背对敌兵拔腿逃跑。而另外几名努力迎击的士兵,看到他采取的行动之后也不禁跟了上去。 「快回来!」 朝逃跑的士兵们发出的怒吼声无力地消散在战场上。克斯泰亚士兵从后方砍杀了那名开口呐喊的罗丹士兵。目睹这一幂的其他罗丹士兵,气喘吁吁地赶到和自己并肩作战至前一刻,现在则是身负重伤的同伴身边。 「喂!这里已经撑不下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你振作一点!」 士兵将同伴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打算搀扶着他离开。然而,他随即放开了这名同伴的手臂。尸体像是被切断丝线的木偶般,直直地朝前方倒了下去。 战场上四处可见这样的光景。陆续增加的尸体——属于罗丹士兵的尸体令人印象深刻。在战线持续后退的情况下,弃置在地上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恶臭,卫生环境变得奇差无比。战况之所以会恶化至此,和指挥官雷米尔德不在战场上有很大的关系。虽然这样的心态并不值得称赞,但当初,所有的罗丹士兵部相信这一仗能够打赢。 但事实上,苦战却不断持续。身为指挥官的第一王子不知何时已消失踪影,现在甚至生死未卜。在那之后,罗丹军的战况便开始走下坡。 战线目前已经后退至罗丹国领土内部的尤比纳斯平原。而各将军之间的合作情形,也因为派阀间的利害关系无法顺利进展,成为降低军队士气的要素之一。 「撑不下去了!」 「等等!」 就算有人出口喝止,也无法阻挡这股连锁效应。和克斯泰亚士兵交战的罗丹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背对敌人逃了出去。克斯泰亚士兵则是在后方追杀踩着尸体逃亡的罗丹士兵。 然而,一名朝祖国所在处逃亡,同时不断转头望向后方的罗丹士兵,此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到他的反应,其他罗丹士兵也跟着驻足原地。 前方出现了一支骑着黑马的军队。他们并没有高举代表自国的旗帜,罗丹士兵不禁动摇了。难道是迂回至后方的克斯泰亚军吗? 这支军队的马匹背上都坐着两名士兵。数十匹黑马就这样以全速冲向平原上的战场。 只有冲刺在最前方的那匹黑马,上头仅有一名身穿银白皑甲的骑士。 身穿银白镗甲的骑兵拉紧缰绳让马停下。他包覆在锁子护手之下的左手握着剑,右手则拿着罗丹国的国旗。随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 「——是援军!」 欢欣的表情在罗丹士兵之间散播开来。 在其他马匹陆续抵达战场之后,这只军队以一人留在马背上担任骑兵,另一人下马担任步兵的方式整顿了队形。目睹国旗的克斯泰亚士兵开始朝最显眼的那名银白骑兵发动攻势,但被他周遭的士兵一一击退。原本企图逃跑的罗丹士兵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加入战斗的行列。 「吾国的罗丹士兵们!」 坐在最前方那匹黑马上的骑兵脱下了他银白色的头盔。 藏在防具之下的,是尽管和街坊中流传的肖像画大大不同,但仍有着金发蓝眼的罗丹国第二王子的脸庞。斐兹拉尔德挥舞手中的国旗,坐在马背上如此高声宣言: 「我是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骁勇善战的罗丹士兵们!接下来由我指挥罗丹全军!」 身穿银白铠甲,同时长相也曝光的斐兹拉尔德,现在可说是加倍引人注目。一名克斯泰亚土兵突破斐兹拉尔德周遭的防卫线朝他袭来。斐兹拉尔德咂嘴,挥下左手握着的那把剑。鲜血喷溅到他银白的镗甲上。 「别害怕!我已经不断战胜敌军至今!这次也能让你们凯旋而归!我保证!我们罗丹受到上天的眷顾!使出全力攻击吧!我们绝对会胜利!去吧!」 斐兹拉尔德将高举的国旗指向克斯泰亚王都所在的方向。 原本还留在战场上的罗丹士兵,无论是打算逃跑的人,或是持续奋战的人,无一不被这股狂热席卷。罗丹阵营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是斐兹拉尔德大人!」 「斐兹拉尔德大人来了!」 「指挥官回来啦!」 兴奋的声音此起彼落。这股狂热和欢欣随即在原本死气沉沉的罗丹士兵之间蔓延开来。 「——我们会赢。」 士兵之间甚至传出了这样的低喃。与其呼应的声音也陆续出现。 「没错!我们会赢!」 「罗丹会拿下胜利!」 「会赢!一定要赢!绝对能够打赢!」 原先陷入穷途末路的罗丹军,现在开始进入反击模式。在战场上的几千名罗丹士兵,这次为了奋勇杀敌而一同冲向前线。 看到自国士兵恢复了士气,斐兹拉尔德迅速将国旗卷起来,然后丢给身旁的士兵保管,准备专心应付成群结队的敌军。 「要是上天真的存在,希望祂会眷顾我们一下呢。」 斐兹拉尔德不禁这么自言自语。 因为听起来十分撼动人心,所以这是他很常用的一句话。然而,斐兹拉尔德本人却从未感受过什么「上天的眷顾」。既然不存在,只好设法用自己的力量使其成真了。 「您在说什么啊,王子!您可是被严正王认同的人呢!上天理所当然会站在您这边!」 在应战同时听见这道低喃声的拉格拉斯以亢奋的语气回应。 在公开处刑场展现奇迹之后,斐兹拉尔德的前方已经没有能够阻挡他的事物了。倘若当时克蕾榭仍执意将他处死,近千名的观众想必会群起暴动吧。 恢复清白之身的他,暂时从克蕾榭手上夺回了国王代理权,并将亚尔亚连关入大牢。即将离开王都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再次将代理权归还给克蕾榭。 之后,他随即整顿军队从王都出发。 「……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镶在三连戒上头的朱石其实大有机关。自从斐兹拉尔德要求将其做为自己首度出征的战绩奖赏,并如愿获得了这只三连戒之后,他便做了多方尝试,最后得到了相当简单明了的结果。 在温度和液体两个要素重叠——淋上具有一定热度的液体之后——石子的颜色才会由红转蓝。虽说能够以手触碰的温热液体即可让石头变色,但如果希望获得确实的效果,还是必须使用滚烫的水。或许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吧,在严正王的治世时期,他刻意规定圣水专用的容器必须采用不易散热的规格设计。能够创造奇迹的基础其实早已建构出来了。 再加上,做为一种能够洗涤死亡的道具,行刑场必定会备有圣水。斐兹拉尔德仅需命令自己的部下将圣水替换成热水即可。 他的左手臂受了伤。但如果左手能再次戴上这只戒指,烫伤算不上什么。 只要在热水淋下的瞬间确实掩藏住痛苦的反应,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即可。 「还有,能这么快就赶到战场,也真的是……」 「被卡杰尔判断派不上用场而留在马厩里的五十匹马,很幸运地刚好都是精心挑选的良驹——难道这也是天意吗?」 斐兹拉尔德所率领的骑马部队,是在两人同骑一匹马的状态下赶到战场。 尽管在连最基本的休息都没有的情况下,乘载着两个人的重量飞奔至此,但这五十匹黑马却完全不显疲态。 「当然是天意。」 拉格拉斯胸有成竹地如此回应,然后砍下敌兵的手臂。 在骑马部队抵达前受敌军压制的战况,现在慢慢地取回了优势。 根据向途中经过的村落、防卫要塞,以及曾经从旁目睹战况的流浪汉打听来的情报,斐兹拉尔德得知罗丹军之所以会瓦解得如此严重,是因为身为指挥官的雷米尔德失去了踪影。 罗丹军所欠缺的,是指挥官健在的安心感和士气。满足这两点之后,只要稍微煽动一下,便能马上点燃他们奋战的热情。而士兵们个个都认同斐兹拉尔德是不断得胜的「常胜将领」,这点也是很好的助燃剂。从士兵数量来看,目前仍是自军占上风。他们能够扭转原本不利的战况。 在这场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之中,掌握关键的只有一名人物。 而实际上,必须打倒的也只有一名人物,就是吉格拉诺将军。他才是能够推动克斯泰亚士兵的人物。基本上,只要打倒指挥官,战争就会落幕。虽然也可能发生其他将领重新整队继续应战的情况,但这次,如果打倒了吉格拉诺,便能够确实结束这场战役。战争的本质改变了,变得和斐兹拉尔德脑中所描绘的蓝图不同。 「不过……我也是如此呢。」 斐兹拉尔德将自身当作提振罗丹军士气的饵食,并成功整顿了军心。在这场战役中,身为指挥官的斐兹拉尔德的存在感,比先前他参与的任何一场战役都来得更有分量。倘若自己死了,罗丹军的士气也会跟着一蹶不振,终至大败。 又或者,这对克斯泰亚军来说也是一线希望。尽管他们已经被胜利的预感所包围,但身为敌方指挥官的雷米尔德却从战场上失去踪影。如果想要打赢,除非将罗丹军全数歼灭,否则恐怕没有其他办法。不过,斐兹拉尔德的出现扫去了他们这样的担忧。 只要拿下斐兹拉尔德的人头即可。 加上他一身银白色的铠甲相当显眼。这样的打扮虽激励白军,但也会成为敌方绝佳的标靶。 「拉格拉斯!压制住周遭的战况之后,就搜寻其他的将军!小喽罗无所谓,下令众人以打败吉格拉诺为最优先任务!我也会尽全力找出他……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就分配一些人手去找我的呆头鹅王兄吧。如果他还活着,就护卫他回营;要是发现了他的尸体,就把他的五官破坏得面目全非,然后将尸体烧毁。」 倘若王兄活着,那倒还有点用处:但要是死了,就会变成让士气降低的要素之一。被敌军发现尸体也不会有半点好处。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维持下落不明的状态。 「——是!」 「打扰了,斐兹拉尔德大人!请容属下报告战况。在您抵达战场之前,赛维斯将军收到了斥侯的报告,随后便单枪匹马地前往讨伐敌军将领吉格拉诺了!」 一名罗丹士兵在应战的同时,靠近斐兹拉尔德做出了这样的报告。斐兹拉尔德握紧手中的缰绳予以回应。 「地点呢?」 「位于平原东北方的前罗丹野营区!」 「有能力跟我去的家伙,就跟上来吧!」 斐兹拉尔德的黑马开始向前奔驰。数十名骑兵从后方跟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白昼,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与吉格拉诺将军以单挑方式一决胜负。 光是想击退那些发狂似地拔剑朝自己奔来的敌兵,就已经让斐兹拉尔德消耗了不少体力。身上这袭银白色的铠甲有着锁子材质的内里,以及能将烫伤的手指完全包覆住的手套设计。这是他以前为了评估造铁技术而向鲁那斯的商人买来的。现在,以加工闻名的鲁那斯国所拥有的高超技术,在这个战场上得到实证。不时飞来的弓箭,无法轻易命中骑在马背上持续向前的斐兹拉尔德。即便命中了,这身铠甲仍能保护他不受伤害。然而——这些震动还是会对左手臂造成影响。在出兵之前,虽然斐兹拉尔德已低调地替伤口做了最基本的处理,但每次以左手挥剑的时候,伤口都会传来宛如灼烧般的痛楚。 ——看见罗丹之前使用过的野营区了。于是,斐兹拉尔德停下马。马匹发出鸣声以及激烈的鼻息,用力摇摆着头的这匹黑马,身上多了许多小小的伤痕。斐兹拉尔德伸出右手,像是要安抚马儿似地轻轻抚过它的颈子。 「你真是匹漂亮又聪明的马儿呢。谢谢你。」 随后,马儿低鸣了一声便安分下来。斐兹拉尔德开始环视整片野营区。从后方赶来的几名自军骑兵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其中一人前来向斐兹拉尔德报告: 「拉格拉斯大人目前被敌军包围,可能还得花一点时间应战。虽然是有些僭越的行为,但暂时由我来代理他。」 「我明白了。刚才也说过,我们的目标是吉格拉诺。不过前提是他本人仍在这里。」 使用这块野营区的时候,罗丹军应该还在王兄的指挥之下吧。现在,无数的帐篷遭到破坏、烧毁,罗丹军的尸体也遍布各处。啃食腐尸的野兽和鸟禽,即便看到斐兹拉尔德等人闯入,也没有半点想逃跑的意思。这是个相当辽阔的野营区,不仅拥有许多遮蔽物,也宽广到无法一眼望去就能轻易发现单一对象。 「不过……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实在毫无意义啊。」 吉格拉诺将军总不会过来剥夺罗丹军尸体身上的财物吧。 「为了摘下王兄的项上人头而搜索到这里来……或许也有这种可能吧?」 「可是,这种地方未免也太……」 士兵显得欲言又止。 「我想,就算是王兄,也不可能选择藏身于这种场所吧?不对,应该说这里根本躲不了人。如果能够挖洞打造出一个舒服的空间倒还另当别论,但这块平原的地底并不适合居住。太潮湿了。换做是我,大概一天就会受不了吧。想这么做的话,得选择一片丘陵才对。」 语毕,斐兹拉尔德以右手重新握紧缰绳,对自己所骑的那匹马说道: 「加油,再撑一下吧。」 他随即驾马在野营区里奔驰。或许因为这里远离了主战场,所以看不到半个还活着的克斯泰亚士兵。 「会不会是传令有误……?」 在斐兹拉尔德身旁驾马同行的骑兵不安地问道。 ——不。 斐兹拉尔德的耳朵捕捉到了从弃置着无数个毁损帐篷的方向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放慢马儿的速度,慢慢朝目的地靠近。那些声音——人声慢慢地变大。在抵达对方看不到的死角之后,斐兹拉尔德让马儿停下,然后对眼前的光景浮现笑容。 那里有着某个年轻男子——克斯泰亚的下一任王位继承人基尔伯特,以及吉格拉诺的身影。在两人附近,因负伤而昏厥的罗丹军队赛维斯将军倒于地上。 还有另一个人。斐兹拉尔德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卡杰尔的身影,也出现在基尔伯特身旁。 「那是……!」 追随其主的视线而目击眼前光景的一名己方士兵不禁发声。但持剑的斐兹拉尔德将左手的食指轻轻放在嘴前,并对他摇了摇头。看到君主打出「别说话」的暗号,士兵们也闭上嘴点头允诺。一行人屏息静静聆听着传入耳中的对话。 「——殿下!这个男人是罗丹的将领之一,请您马上断绝他的性命。」 「我说不准这么做,你没听见吗!我另外想出了好好利用他的方法。我要让他成为我军的战俘,就像当初被俘虏而苟且偷生的你那 样。」 「基尔伯特殿下!」 「住口,吉格拉诺!再说,为何我非得听令于你不可?先前那场战争也是。我原本应该会赢。全都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给我适当的建言!要是你阻止我,我也不会那样一直对敌兵穷追猛打!……这次我会赢,因为罗丹的菁英选择追随我。退下吧,吉格拉诺。你已经无须上场了。正因为你在,这场战役才会久久无法结束。」 「……他叫做卡杰尔是吗?他原本是斐兹拉尔德王子身边的心腹之一。请您切勿掉以轻心,他有可能在背地里和王子串通。」 「又是斐兹拉尔德!」 基尔伯特发出咆哮。从这段对话听来,原本应该为敌的卡杰尔和基尔伯特间并没有杀戾之气,而身为同伴的吉格拉诺和基尔伯特之间,反而明显散发出不合的气氛。 「我刚才收到了士兵的通知,你相当看好的斐兹拉尔德似乎会亲上战线呢。我会摘下他的人头。你代替我去找雷米尔德吧,那家伙就让给你好了。」 「不成。就如您所说,把那名将领当成我军的俘虏吧。不过,请您返回我军的阵营,殿下。那里有我的部下待命,由他们来充当您的护卫。万万不要将那名叫做卡杰尔的男子带在身旁。」 原来如此。斐兹拉尔德喃喃念道。 他明白吉格拉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了,并不是为了寻找雷米尔德。吉格拉诺八成是发现无视自己的指示离开自军阵营的自国王子之后,为了保护他而前来此地吧。基于对方的身分和吉格拉诺本身的个性,后者不得不亲自动身。为此,吉格拉诺得花费更多的心力,而基尔伯特也变成了扯后腿的存在。 ——最大的敌人,就是派不上用场的我方呢。 吉格拉诺愈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基尔伯特就愈是反抗。后者想必相当渴望挽回自己的名誉吧?这次,身为王族一员的他,必定要成为能够将战争导向胜利的王者。比自己更受士兵信赖的吉格拉诺,让基尔伯特十分反感。 「殿下,恳请您接受属下的谏言吧。」 ——我果然还是很想要这个男人呢。 尽管在这种关头,斐兹拉尔德还是忍不住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实在很想要像吉格拉诺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杀了他真的太可惜了。 斐兹拉尔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他打算一口气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吉格拉诺阵营尚未发现斐兹拉尔德等八名骑兵,另外数十名克斯泰亚士兵,似乎是在吉格拉诺的指示下守在一段距离之外。或许是吉格拉诺想避免让他们窥见主从关系破裂的情况吧。 只要斐兹拉尔德一行人骑马笔直冲上前攻击,吉格拉诺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就算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克斯泰亚兵想赶回来支援,或许也为时已晚了吧。 然而,正打算这么做之时,斐兹拉尔德却突然打消了念头。 他转而让马匹缓缓往前步行。看到君主所采取的行为,其他罗丹的骑兵虽然一瞬间面面相觑,但还是默默地在后方跟上,并没有开口追问原因。 最先发现闯入者的人是吉格拉诺。他握紧手中的大剑,守在基尔伯特的前方,神情相当泰然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动摇。 走到半路,斐兹拉尔德回头望向自军的骑兵,要他们留在原地。他瞥见察觉有异的克斯泰亚士兵纷纷赶了过来。于是,斐兹拉尔德从马背上跳下,高举起左手的剑开口道: 「吾乃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是罗丹军的指挥官。吉格拉诺将军,我在此向你提出单挑的要求。就由我们两人对决,来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自信的笑容。停顿了片刻后,他放下高举的剑。 「——你意下如何?」 以高声的嘲笑回应他的人,是基尔伯特。 「真是愚蠢啊!你就是斐兹拉尔德吗?竟然只有八个人就这么闯过来!你没看到我军的士兵都守在那里吗?你们,给我过去拿下那家伙,将他带到我的跟前来!」 但克斯泰亚的士兵们却一动也不动,他们的视线全都落在吉格拉诺身上。 「……请您住口,基尔伯特殿下。」 吉格拉诺的声音尽管低沉而平静,却清晰地回响于这片野营地中。 他往前踏出一步。 然后做出和斐兹拉尔德方才相同的动作,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大剑。 「吾乃吉格拉诺·拉堤诺,是克斯泰亚军的指挥官。我接受你的单挑要求。」 吉格拉诺放下手中的大剑后,一股因此而产生的剑风迎面吹向斐兹拉尔德。 「感激不尽。由我们两人一对一决胜负,其他人绝不能插手,并且双方都得服从这场单挑的结果。我带来的罗丹士兵和那边的克斯泰亚士兵都是见证人。可以吧?」 「我明白了。」 「——那么——」 两人各自举起手中的武器。 「我们开始吧。」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诉说着这场对决的激烈。接下吉格拉诺猛力攻击的斐兹拉尔德,额头上冒出涔涔的汗珠。尽管现在的他以双手握剑,但对左手臂所造成的负担仍相当大。 「——我真的没料到,自己还能像这样在战场上和您交手呢。」 两人的武器交锋,不知在第几次的短兵相接之后,吉格拉诺这么开口。 「那还真巧。我也这么想呢,将军。」 两人的蛮力拉锯战持续着。相抵的长剑和大剑发出刺耳的声响。 「您为何要选择对自身不利的单挑对决?」 「不利?不对,应该是有利呢——你也负伤在身吧,将军?」 在自己负伤的情况下,斐兹拉尔德对他人是否负伤的观察力也变得比较入微。吉格拉诺和基尔伯特交谈时的模样,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相较于当初在罗丹过着俘虏生活时,现在的吉格拉诺动作似乎不太灵活。原本应该设法表现得更自然,但想要掩饰自己负伤的部位时,其他部位的动作也会跟着受到影响。斐兹拉尔德能够断言,包覆在吉格拉诺这袭铠甲之下的身躯,必定有着渗血的包扎痕迹。 「不过,这点绝不能被自军察觉。」 斐兹拉尔德往前进攻,向后退的吉格拉诺失去平衡——但并没有倒地。看起来或许只是没能完全接下斐兹拉尔德的这一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吉格拉诺是透过这样的动作来调整重心。 「真是精彩,将军。」 完全看不出眼前这名人物身上带伤。 然而,开口称赞对手的斐兹拉尔德,也算不上游刃有余。基本上,吉格拉诺的能力还是较为优秀。至于负伤应战这点,斐兹拉尔德也一样。 这场单挑无法轻易分出胜负。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游说——要归顺我的麾下吗?」 吉格拉诺笑道: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您还会再次提出这样的要求啊!」 吉格拉诺发动了更激烈的攻势。被压制住的斐兹拉尔德咬紧牙根,将对手的大剑推了回去。 「当然了!这正是我提出单挑对决的目的所在!」 「我实在不明白您执意挖角我这种人的理由啊!」 「因为我是个年轻小伙子啊。有时总会觉得对未来有点不安呢。年长者的建言——正是我相当缺乏的东西!」 掌心的汗水几乎快让手中的剑滑落,所以斐兹拉尔德重新紧握住剑柄。他原本以为吉格拉诺会瞄准这个破绽进攻——幸运的是,对方刚好也在调整自身的重心。两人同样都负着伤。虽然这方面的条件相同,但体力的差距仍然存在。单挑持续得愈久,比起已过壮 年的吉格拉诺,斐兹拉尔德获胜的机率就会愈高。虽然并没有高出太多。 如果持续下去,这场对决或许会出现连斐兹拉尔德都意想不到的结果吧?然而——再也无法忍耐这种胶着状态的人,既不是斐兹拉尔德,也不是吉格拉诺。 「王子!」 一名罗丹骑兵惊声呐喊道。转头望向他的斐兹拉尔德狠狠地「啧」了一声。 「岂能把一切都交给吉格拉诺来作主!」 基尔伯特瞄准斐兹拉尔德冲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吉格拉诺从旁介入斐兹拉尔德和基尔伯特两人之间。基尔伯特的剑挥向吉格拉诺磨损的铠甲接缝处,砍入了他的身体。 下一刻,基尔伯特的胸口也突然被一枝箭矢射穿。箭矢贯通了他的心脏,基尔伯特带着一脸诧异的表情吐出鲜血,然后应声倒地。 箭矢发射出来的方向,有着卡杰尔举起长弓的身影。 「那个男人……果然是斐兹拉尔德殿下的心腹吗?真该先杀掉他啊。」 吉格拉诺愧疚地喃喃说道。 「——将军,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剑挡下刚才的攻击?」 「我怎能允许自己可能伤到君主的情况发生呢。跟君主相较之下,我的性命微不足道。」 吉格拉诺直直地向后倒去。基尔伯特的剑砍中了吉格拉诺原本负伤的部位,汩汩鲜血从镗甲里头流了出来。 吉格拉诺并非是要拯救斐兹拉尔德,而是为了守护基尔伯特。基尔伯特打算违背单挑对决的规定,以卑鄙的手段杀害斐兹拉尔德。吉格拉诺是为了避免他背上这样的臭名。基尔伯特方才的行动如果成功了,愈是原本在吉格拉诺麾下效命的克斯泰亚士兵,愈会对他抱持强烈的排斥吧。 吉格拉诺是为了基尔伯特的未来着想,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便自己会因此而丧命,但士兵们想必能理解他选择这种死法的用意何在吧。 让将军失算的是卡杰尔。 「……『君主』是吗?克斯泰亚王死了吗?」 让吉格拉诺称为君主之人,理应只有克斯泰亚王一人而已。既然他现在这么称呼基尔伯特,大概只有这个理由了。是病死的吗?不对,克斯泰亚王的健康状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暗杀。 「国王在这场战争开始前驾崩了。基尔伯特殿下被强烈的责任感压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没能从旁支撑他,是我的过错——我输了。」 吉格拉诺微微抬起头来。斐兹拉尔德蹲下身子,和将军对上视线。 「——君主不能改变。这就是我所秉持的原则。不过,您提出的单挑要求,让我感受到久违的雀跃感啊……让我想起……昔……」 让我想起昔日。 原本从口中吐露出的流畅字句就此断绝。 「……希望你能在那个世界和马格诺立克王把酒言欢,将军。」 语毕,斐兹拉尔德起身。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以不同于为吉格拉诺送上最后一句话的语气高声宣布: 「敌方的指挥官吉格拉诺将军已死!这场战争是吾等罗丹军获胜!将这个消息传达下去!同时劝说克斯泰亚士兵投降!愿意投降者就放他一条生路!倘若对方坚持抵抗,就应战到最后!」 「——是!」 四名骑兵向斐兹拉尔德行举手礼之后,便驾马离开。剩下三名骑兵留下来充当他的护卫。因吉格拉诺的指示而在一旁待命的克斯泰亚士兵,现在仍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 「打扰了,王子。」 一名骑兵开口呼唤斐兹拉尔德,另外一名骑兵搀扶着已经恢复意识的赛维斯将军,剩下一名骑兵则是架着卡杰尔走过来。卡杰尔并没有特别做出反抗的动作。 「虽然他出手救了您一命,但毕竟是归顺敌营之人。关于他的处置……」 「他是能够为了保护基尔伯特王子而攻击我的人物……请您务必三思。」 在士兵搀扶下站起身的赛维斯说道。 斐兹拉尔德无语,将手上的剑挥向被带到自己身边的卡杰尔面前。或许是想亲自赐死吧——然而,不同于周遭众人的预测,斐兹拉尔德朝对方丢出一个问题。 「——汝,是否诚心企求归顺于吾?」 剑尖碰触到卡杰尔的铠甲——他的心脏所在位置。卡杰尔微微睁大双眼,但下一刻迅速跪地,并如此回应: 「吾诚心企求。」 然后亲吻斐兹拉尔德的宝剑。卡杰尔还想继续陈遖誓约时,却被斐兹拉尔德打断了: 「剩下的内容太冗长了,就免了吧。否则我的耳朵会烂掉。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誓词没什么好感。重要的是——你辛苦了,卡杰尔。」 他对卡杰尔投以慰劳的字句。 「是。」 「王子……这……究竟是……」 「我和这家伙现在仍维持着主从关系。他所有背叛我军的行动,都是出自于我的命令。所以现在我才会以主从誓约的方式来直接明示大家——抱歉,赛维斯将军。倘若你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之后卡杰尔就交给你处置吧。要杀要刚都无所谓,我都准许。」 「不,既然是您的命令……也就是说,您下令要他当间谍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可以放开他了。」 斐兹拉尔德收剑回鞘,如此下令。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夜晚,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前杰斯塔将军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密谈。 原本节节败退的罗丹军的野营区充满了欢欣鼓舞的气息。这场战役以胜利告终。酒宴热闹地持续着,尽管夕阳西下已经过了几小时,欢乐的气氛仍未消散。明天就要进军克斯泰亚王都了。现在,敌国已经失去了国王、王子和吉格拉诺将军,想必不会受到太顽强的抵抗吧。基本上应该只剩下战后协商的工作了。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加入自军士兵的喧闹声之中。他从宴会溜了出来,懒洋洋地躺在野营区角落的一片草原上。虽然脱下了铠甲,但他目前仍穿着锁子材质的内里。克斯泰亚位处较为寒冷的地带,现在已秋末冬初,但因为气候异常,并没有冷到刺骨的程度。对于黄汤下肚而微微发热的身体来说,温度反而相当舒适。 斐兹拉尔德将右手握着的短剑拿到眼前,以单手灵活地拔剑出鞘。他虽然确实回收了这把在行刑场时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短剑,但后来在没时间还给莉兹的情况下,就直接带到战场上来了。 他以拇指将刀身按入刀鞘,然后将短剑扔到自己的肚子上。 「——『汝,是否诚心企求归顺于吾?』这句台词,还真是让人感到诚惶诚恐呢。」 察觉到有人走近的一瞬间,斐兹拉尔德伸手握住搁在肚子上的短剑。但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他放下了戒心,同时也松开手中的短剑。 「我曾听莉兹说你对我忠心耿耿呢。既然机会难得,做个确认倒也不错。」 「莉兹公主吗……印象中她的确这么说过。话说回来,王子。您手上那是莉兹公主的吗?」 「你看过吗?」 斐兹拉尔德对卡杰尔展示那把短剑,结果后者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 「是的……在我还被唤作俾斯泰的时候,我曾在战场上看过一模一样的东西。现在看到它出现在您的手上……感觉有点奇妙呢。」 「这倒不算是对方托付给我的东西啊。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借给我』吧。」 在杰斯塔,女性有着将自己护身的短剑托付给家人、朋友、恋人,或是即将上战场的亲密异性的习惯。斐兹拉尔德也熟知这样的习俗。 「你以前曾 被别人托付这种东西,然后踏上战场吗?」 「是我的妹妹和母亲——都是过去的事了。请用。」 卡杰尔在斐兹拉尔德身旁坐下,并朝他递出已经拔掉瓶栓的酒。然而,他明明坐在斐兹拉尔德的右侧,却刻意将酒瓶伸向左手。 「——你啊,这是想整我吗?」 「不,怎么会呢。」 因为斐兹拉尔德迟迟不肯接收,所以卡杰尔转而将酒瓶递往他的右手。这次斐兹拉尔德终于伸出了手,隔着锁子手套握住了酒瓶。 「一看就知道您的左手臂负伤了啊。在您身边还未能察觉的恐怕也只有那个小少爷了吧?」 「……小少爷?谁啊?」 「拉格拉斯啦,就是他。那家伙明明是下级贵族,却给人一种上流贵族的感觉对吧?」 斐兹拉尔德维持仰躺的姿势从瓶口啜了一口酒。 「那家伙虽然是个小少爷,但也是个乖巧的小少爷呢。我猜,他的这种个性,八成跟以前的你极为相似吧。」 卡杰尔露出苦笑。 「……或许真是如此呢。他的行动偶尔会让我有些烦躁。」 「虽然嘴上这么说,你却老实挨了他的拳头啊?」 露出苦笑的卡杰尔左脸颊上有一块新的淤青。 「因为在演那出闹剧的时候,我也揍了他一拳嘛。拉格拉斯似乎凭本能领悟到了什么。不过,多亏了那场主从誓约,他最终看来还是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那家伙虽然平时很迟钝,但却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很敏锐呢。实际上,『你是听令于我才做出背叛行为』这种说法,根本毫无根据啊。就算得装模作样地演一场戏,我仍然选择了包庇你。我还真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啊。」 听到君主的自吹自擂,臣子不禁从旁提出异议。 「我倒觉得,要是自己的回答不尽人意,心脏恐怕就会被刺穿吧?」 「那当然,这世界可没有这么好混。」 「是吗——您知道多少?」 原本悠闲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还活着的是路威斯本人吗?」 「外貌完全一样。」 「……那么,那家伙在哪里?」 斐兹拉尔德仰望着夜空等待卡杰尔开口。夜空中盘旋着贪食腐肉的乌鸦,很难称得上美丽。卡杰尔也拿起自己手中的酒瓶喝了一口。 「虽然很想回答您,但我其实也没有答案。在诺斯特丘陵一战结束的时候,我接到了杀死您的指令。尽管我找理由不断拖延,但最终还是违抗了命令。」 「因为你是在我被抓的那场闹剧发生时,才真正归顺于我啊。在那之前,其实你一直都在背叛我呢。」 卡杰尔还是一名将军时,他遭遇的那些事应该都是真的吧。他遭陷害而沦为奴隶一事亦同。 不过,他会以奴隶的身分被斐兹拉尔德买下,则是基于原本效忠的君主路威斯的命令。佯装加入斐兹拉尔德麾下,然后尽间谍的义务。 「在我被冠上叛乱主谋的罪名而遭到逮捕时,你原本应该假装支持我,让我掉以轻心之后,在当天就出手暗杀我——是这样吗?」 「因为暗杀命令早在之前就下来了。那也算是给我的最后通牒吧。」 「结果,你决定转而投靠我,妨碍了路威斯的计划。」 「思,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您会不会察觉,其实也算一个赌注就是了。」 「这是将五十匹精心挑选过的良驹留在城里,仿佛示意我们骑着它们上阵的叛徒该说的话吗?顺带一提,既然要替我备马,至少也留个一百匹吧?」 「您别开玩笑了。五十匹已经是我努力凑出来的数量了。因为被路威斯的手下蒙骗,雷米尔德王子险些惨遭杀害呢。在拯救、保护他这些方面,我可是贡献良多呢。那个人啊,只是因为差点被暗杀,就不愿意再次回到战场上,劝都劝不动,实在很伤脑筋。虽然就结果来看,这样似乎也比较好就是了。」 「是啊,就结果来看的话。」 虽然斐兹拉尔德真心觉得就算王兄死了也无所谓,但要是他在自己登基之前丧命,或许又会有无谓的嫌疑加诸于身上。 「您已经派遣使者去雷米尔德王子那里了吗?」 「嗯。现在,那个呆头鹅王兄应该也已经在返回王都的路上了。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回王城了吧?」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嗤笑。 「不过,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基尔伯特搭上关系呢。」 「那只是凑巧而已。我听闻了暗杀克斯泰亚王一事,所以原本想向他打听打听。只是稍微吹捧他一下,基尔伯特王子便轻易地相信我了。或许是身旁的将领太优秀,让基尔伯特王子深深渴望他人赞美自己吧。至于会出手攻击赛维斯将军,一方面是为了取得基尔伯特王子的信任;另一方面,要是不这么做,吉格拉诺将军恐怕会先杀掉赛维斯将军。」 「原来如此。那么,路威斯的目的是什么?」 卡杰尔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 「你啊,要小看我也该有个限度吧。」 「关于这个,我想您应该比较清楚吧?我所知道的,只有『暗杀您的命令是突然决定的』一事而已。他的作风和您有些类似,都奉行秘密主义,不会轻易让他人明白自己真正的意图。」 「是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之后决定的吗……?也就是第一次克斯泰亚战争之后?」 「——是的。」 「那么,目的之一是削弱克斯泰亚的国力——这点想必不会有错。」 这不是夸大其辞。如果没有斐兹拉尔德,罗丹恐怕无法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获胜。换言之,只要斐兹拉尔德在,罗丹就能够打赢。既然路威斯也已经掌握到斐兹拉尔德所拟定的下下策,那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究竟是因为我的势力变得过于强大,或是他企图让克斯泰亚在这次的战役中大胜,进而削弱罗丹的国力呢?无论如何,我似乎都成了一个妨碍他遂行计划的人。」 「可是,您还是存活下来了。」 「哼。他活该。」 或许是因为相信对方已死的主观判断所导致的吧,这次,斐兹拉尔德总觉得自己被路威斯摆了一道。他日后想必也会成为出现在前方的阻碍吧?斐兹拉尔德将路威斯列入必须确实杀死的敌人名单之中。 「话说在前头,下次如果再背叛我,我可真的会杀了你。我不会宽恕敌人。」 「不会的。因为我也不想死呢。」 「还有,那句『忠诚心连粪土都不如』什么的,你留着对路威斯说吧。不管怎么想,你说出这句话的行为都像在迁怒呢。」 卡杰尔耸了耸肩。 「如果不那么说,感觉就没有说服力了啊。不过——您不问我为何选择追随您的理由吗?」 「当然是因为我拥有成为一名优秀君王的特质——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陷害你的人正是路威斯吧?」 虽然这只是斐兹拉尔德的直觉判断,但从卡杰尔的表情看来,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回绝了路威斯的挖角是吗?」 「……是的。因为我当时是艾德蒙德第一王子的部下。」 就是这样的愚忠左右了卡杰尔的命运。 「——想要打造出能率先为自己效命的棋子,只要在不被本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他推入地狱,再若无其事地伸出援手,让对方涌现报恩的念头,便是最有效的做法。」 「我就是被应该复仇的对象给洗脑了,所以还真笑 不出来呢。」 「那就以牙还牙吧。」 斐兹拉尔德将酒瓶靠近卡杰尔,后者也举出自己手上的酒瓶,两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正有此意。」 卡杰尔一口气将酒瓶中的酒饮尽。在这片被士兵们喧嚣的笑闹声笼罩的野营区里头,斐兹拉尔德坐起身,握住差点从身上滑落的那把短剑。 能够放松的时间也到此为止了。 「回去之后,又是另一场战争。」 「——轮到我上场了吗?」 「并没有。你就跟那群令人疼爱的傻子一起去照顾马匹吧。可要诚心诚意侍奉它们啊。」 「……我明白了。」 「充满血腥味的战争可以先暂时停止了。另一场战争用的是『这里』。」 斐兹拉尔德用自己的嘴叼住酒瓶。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击败克斯泰亚国指挥官吉格拉诺将军,以及基尔伯特王子。 后日,罗丹军攻入克斯泰亚国王都。虽然出现了小规模的抵抗,但都由卡杰尔将军所率领的罗丹菁英骑兵队之前身所平定。 同日,罗丹军在克斯泰亚王城中确认国王已死的事实。克斯泰亚灭亡。 终章 王子,骗了父王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谒见罗丹国国王。 你再说一次。 国王与其子。在只有这两人的空间里头,国王的声音重重地回响着。 「我早就料到你八成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目的竟然是这个?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呢,斐兹拉尔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下一任国王就是雷米尔德。」 「那么我就再说一次。」 这里是谒见厅。在父王面前垂下头单膝跪地的儿子站起身来。面对未经自身许可便站起来的儿子,国王的脸上浮现了些许不悦。 「您的王位——不是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斐兹拉尔德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父王。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父王这个提问相当愚蠢。 「我当然明白。」 正因为明白,才必须透过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 将虚假化为真实。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他淡然地这么补充。 「明明是身上流着完全不同血液的父子……」 尽管是父子,却是丝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王兄和王姐确实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只有斐兹拉尔德是个异端。 「这样的你,却展现出最适合成为国王的能力……实为讽刺啊。」 「血统就这么重要吗?父王。」 「血统是无法动摇的铁证。人民会向王家俯首跪拜,但可不会向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这么做呐,斐兹拉尔德。即便是无能的昏君,人民也不得不对他低头。因为他就是王。那么,又是什么决定了王的存在?是血统。在罗丹,便是起源于第一任国王马尔诺依的马尔诺依家之血。」 「——父王身上流着马尔诺依家之血,但我并没有。」 斐兹拉尔德淡然地开口。 「去憎恨你的母亲吧。憎恨那个既美丽又傲慢的女人。」 「深爱着这样的女人,并将她册封为第一夫人的,不就是父王您吗?不对——这或许也是血统的影响吧。父王和前任国王都被女人给背叛了。女人还真是可怕的生物呢……而悲剧也因此跟着产生。」 「悲剧?看你今天反常的言行举止,跟我没有半点血缘的吾儿啊,你脑袋不正常了吗?」 父王的态度看来相当游刃有余。他因暗杀所受的伤应该尚未完全恢复,精力却相当充沛。在斐兹拉尔德将国王代理权交还至克蕾榭手上之后,不过三天她就被迫卸下代理人的头衔。 现在,克蕾榭非常地安分守己,手上握有的权力也被削弱了。除了身边的亲人是下令暗杀国王的逆贼以外,她在公开行刑场的所作所为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要求无辜的第二王子做出对自己叩首跪拜这种羞辱行为,实在过于傲慢——这类的指责声浪相当强烈。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需要改变的事情。 「我的体内没有流着马尔诺依王家之血,只是个空有其名的王子,所以无法继承王位。而王兄虽然无能,但确确实实流有王家血统。血统更胜于能力——父王,这就是您的意思吗?」 「尽管雷米尔德很平凡,但只要在他身边安置几个可靠的臣子,就算无法让他有一番作为,至少也能好好治理一个国家吧。没必要拥有过于突出的能力。」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被归入安置在王兄身边的可靠臣子,而他也理所当然地敬谢不敏。 「那么,既无能又没有流着王家之血的国王,其存在价值又如何呢?倘若是父王,会给予这种人什么样的评价?」 「连评价的价值都没有。你之所以能维持第二王子的地位迄今,就是因为你不符合前者。然而,能力过于突出也是一种问题。多半会因此涌生无法成就的野心,最终招致失败。」 「无法成就的野心?您这句话是在暗指我吗?父王,这您可就误解了……我只是提出正当的要求罢了。关于应该让我继承王位的正当要求。」 「你所谓的正当性在哪里?就当作是给在克斯泰亚战役中立下战绩的你一个奖赏吧。考虑到你不会诉诸武力,我可以姑且听听你的说法。」 「前任国王的妻子,亦即父王的母亲维奈亚王妃生下了三个孩子。一个是父王您;一个是父王的王弟,同时也是我亲生父亲的巴尔洛斯子爵;另一个则是塔拉公主。这三人之中,除了父王以外,其他两位都已辞世。巴尔洛斯子爵在我出生没多久之后便意外身故。塔拉公主则是出生不久后因高烧而夭折。因此,父王继承了王位。而维奈亚王妃是在被立为正妃后,第一个产下国王之子的女性。这点并没有问题。此外,前任国王虽有其他侧室,但和侧室间生下的孩子并不多,而且每个都是女孩——在前任国王驾崩后的一年之内,她们也纷纷因为意外事故而死亡了。」 「很多人都会凭借自己身上流着国王之血这点,提出无穷尽的要求呐。不过,这又如何?」 「维奈亚王妃的第一个孩子似乎流产了,父王——打开大门!」 斐兹拉尔德转过身这么喝道。谒见厅的大门回应他的要求而开敔。在敞开的大门后方,出现了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 「璐,进来吧。」 璐踩着紧张的步伐,以双手捧着搬运物品用的装饰小桌,一步步走向斐兹拉尔德身旁,然后戒慎恐惧地朝坐在王位上的国王俯首跪拜。 「叩见国王陛下——」 国王并没有对这名被儿子传唤进来的少年表现出半点兴趣。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该不会是刺客吧,斐兹拉尔德?」 「父王,您这么说倒也挺贴切的呢。起来吧,璐。」 璐应声缓缓地抬起头来。犹豫到最后,尽管国王对自己投以冰冷的视线,但她还是顺从了斐兹拉尔德的指示起身。 「她是生前担任国史编纂官的荷洛依斯的女儿璐。一如荷洛依斯,她拥有十分优秀的能力。因为长年在身为编纂官的父亲身边协助办公,所以对王家的血缘关系也相当清楚。」 「我记得荷洛依斯应该没有女儿才对,只有一个儿子。」 「那个儿子就是璐。因为我国尚未出现女性官吏。」 「所以才让她伪装成男人吗?……那么,你是想让我处罚他的女儿吗?为此特地将她带到国王的跟前?」 「我反而希望您能好好赞扬她一番,然后赐给她一个正式的官位呢,父王。因为她可是让埋葬于黑暗中的真相再次曝光的功臣——这里有一份资料,都是由原始资料复写而成的。」 小桌上堆满了好几叠纸张,每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斐兹拉尔德从中取出一张纸说道: 「这是取自某封书信的部分内容之复本。寄件人是卢丝塔男爵夫人,这是她寄给我的母后的信。原本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但这个复本则是将内容翻译成我们平常所使用的大陆共通语书。严格来说,这或许不算复本,但内容是相同的。」 「……卢丝塔写的?」 「听说父王是在她的栽培下长大成人,所以应该觉得这个名字相当令人怀念吧?卢丝塔男爵夫人似乎将父王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她可说是基于这个原因,才有办法将一切埋藏在内心深处过完一生。实际上,她也几乎完成了这样的任务。然而——过去她犯下了一个错误。面对 我的母后,她忍不住吐露出真相,并写了这封信交给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要一个人持续背负这样的罪行,未免太过沉重了。这是对罗丹、对马尔诺依王家相当严重的背叛行为。」 「没完没了的。你要是不说得简洁一点,就把手上那东西拿给我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复本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当然——倘若父王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正本给您看。这样一来,您就能判断那是否为卢丝塔男爵夫人的笔迹了。不对,应该说父王是最能做出精确判断的人。」 斐兹拉尔德的视线和父王的视线交会。他直直盯着对方,并递出信件的复本。斐兹拉尔德和王位之间的距离,让他能够直接这么做。 父王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纸,然后以单手拿着阅读起来。他的眼球几乎未曾追着字面移动过。待视线移向信件的末尾,他依然维持着原先的面无表情。即使读完了信,国王仍不发一语。 「维奈亚王妃怀的第一个男孩流产了。母体虽无恙,但她冷静地察觉到一个事实——要是没生下孩子,自己便没有价值。能为丈夫献上第一个孩子的人,才有资格站上王妃的地位——屹立不摇的地位。流产可不是能被允许的事情。于是,她下令找一个代替的婴儿过来。可以的话,最好是刚出生的婴儿,而且外貌还要和国王相似。维奈亚王妃相当迅速地采取了行动。她买来了一个婴儿,并将那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的。至于流产的男婴,则被她偷偷埋葬了起来。真是可悲啊。父王,您不这么觉得吗?要不是因为流产,那个孩子应该能以第一王子之名留存于历史上呢。」 「——照你这么说,我就是被王妃买来,然后跟王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吗?」 看到父王嗤之以鼻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仍不为所动。 「父王。这并非我本人的主张,而是卢丝塔男爵夫人的供述。您出身的秘密在没有被前任国王发现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成为了『真相』。父王,您现在正坐在王家的宝座上——这个事实才是对祖先最大的侮辱,是背叛了人民的行为。」 「少在那里妖言惑众!」 「那么,请容我询问您,父王。直至目前为止,在和如同母亲般无微不至照顾您的卢丝塔男爵夫人相处时,完全没有让您涌现出这种想法吗?在和您的母亲维奈亚王妃对话的时候呢?她似乎相当疼爱身为次子的巴尔洛斯子爵,尽管知道那是她对丈夫不忠的结晶。相较之下,维奈亚王妃几乎对您不闻不问。即便您是令人骄傲的长子,是将来会继承王位的孩子。因为,她很清楚您并非她的亲生儿子。相反地,前任国王却很疼爱您,而对巴尔洛斯子爵相当冷淡。这是因为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父王的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不过,斐兹拉尔德捕捉到他双眸深处出现的些许情感起伏。 再怎么说,国王也是个凡人。和母亲维奈亚王妃之间的隔阂——父王十分尊敬他的母亲,并努力尽到所有应尽的礼数。然而,直到最后,维奈亚王妃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仍极为冷淡。父王必定也想找出其中的理由才是。 「维奈亚王妃的罪行目前仍持续着——亦即父王成为国王,然后再让王兄继承王位一事。这是玷污王家血统的行为。」 更别提雷米尔德无论在政治或军事方面的能力都不足的事实了。没有血统,又没有实力。跟拥有后者的父王不同。这并非出于斐兹拉尔德的主观认定,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认同这是事实。 然而,就算王兄有着高明的政治手腕或是优秀的军事才能,斐兹拉尔德或许还是会选择相同的道路吧。为了坐上王位的道路。 「就当作我认同了你这一派胡言好了。不过,就算继承王位的人是你,也同样是对王家的一种侮辱。没错吧?」 ——没错。至少,现阶段是如此。 「璐,从小桌上找出你汇整了重点的那张纸给我。」 原本在一旁静静聆听着国王和王子之间对话的璐,这时朝斐兹拉尔德递出了一张纸。随后,斐兹拉尔德再从自己手上的那叠纸里头,抽出信件另一段内容的复本。 「——父王,我继承了马尔诺依家的血统。是母后分给我的。」 「你的母亲?那只是被我从民间拔擢上来的女人,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 「——卢丝塔男爵夫人为何要将这封信交给我的母后?刚才我交给您的复本里头应该没有提及。她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一切的答案。」 「那你就让我见识一下你所说的答案吧。」 「您做好心理准备了吗?父王。」 国王发出嗤笑声。他将双肩和手肘靠在王座上,把儿子方才递给他的信往地面扔去。王座位于高出一阶的位置上。纸张在空中缓缓飘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在斐兹拉尔德所站的低矮处。 「你就让我瞧瞧吧,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我就让您瞧瞧吧,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王。」 冷笑在两人之间交错。 斐兹拉尔德望向手中的两张书信内容。 「基于罪恶感,卢丝塔男爵夫人对您加倍疼爱。而在发现您所具备的聪明才智之后,尽管心怀罪恶感,她还是认为您才是适合继承王位之人。但在这个时候,维奈亚王妃却怀上了第三胎。卢丝塔男爵夫人感到相当恐惧。因为王妃腹中的第三胎,毫无疑问是她和国王的孩子——跟您,或是巴尔洛斯子爵不同,父王。然后,倘若第三胎是个男孩子的话呢?」 维奈亚王妃想必会让这名三男继承王位。书信里头娓娓道出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心境,以及她犯下的第二个罪行。 「维奈亚王妃的第三胎是一对双胞胎,她生下了健康的男婴和女婴。」 卢丝塔男爵夫人在书信中表示,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举动。她用一块布捂住男婴的脸,让他窒息而死。她杀害了那个男婴。 一直以来都负责替王妃接生、王妃信赖有加的卢丝塔,将自己杀害的那个男婴佯装成一开始便是个死胎。 「即便犯下了无法挽回的滔天大罪,卢丝塔男爵夫人依旧相当冷静。她没有因此乱了方寸,而是确实地采取了行动——这都是因为她太疼爱您了,父王。从这点来看,卢丝塔男爵夫人可说是您的『母亲』呢。」 无论本人是否有过失,如果产下男婴之后又让他死去,维奈亚王妃想必会受到责难。因为她这次生下的是双胞胎,而另外那名女婴还活着。这点对维奈亚王妃而言相当不利。 「卢丝塔男爵夫人这么对维奈亚王妃说——『就当作您只生下了一名女婴吧』,并要求王妃把善后工作都交给她处理。」 维奈亚王妃答应了。因为,尽管自己是王妃,明白长子出身秘密的她同时也为此感到心虚。王妃的地位绝非坚若磐石。比起公开,她选择了隐瞒。 这么做是正确的。维奈亚王妃最后以国王母亲的身分寿终正寝。 「于是,生下来的孩子就变成只有塔拉公主一人。而连名字都还没取,就被卢丝塔男爵夫人杀害的那名继承了正统血脉的男婴,被偷偷埋葬了起来。没人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至于塔拉公主,也在诞生之后随即因为发高烧而死亡——」 斐兹拉尔德拨开浏海,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呢,父王,女人实在是令人费解的生物呢。尽管她们歇斯底里又残忍,有时却又会慈悲得不可思议——卢丝塔男爵夫人最后还是不忍心夺走那名可爱女婴的性命。」 他喃喃往下说: 「这个慈悲为怀的女人,将可怜的婴儿连同用拉克赛语撰写的书信,一起送到民间。而后,这名幸运的小女婴被下级贵族领养了 。」 斐兹拉尔德露出笑容。 「——那名小女婴,便是我的母后。」 斐兹拉尔德踏出脚步,单膝跪地,然后恭敬地将书信捧至父王的面前。 「一切都写在这里头。倘若您希望——不对,我想父王想必会这么希望吧——我会在之后向您提交书信的正本。」 就让您瞧瞧吧。 父王瞪视着儿子,然后开始阅读书信的内容。原本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左手握成拳。 「倘若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那还真是相当讽刺呢,父王。迎娶了自己妹妹的感想如何?」 「……是从何时开始?那个女人从什么时候——」 「打从一开始,母后便是在知晓自己出身背景的情况下,成为父王之妻。」 「既然如此,那个傲慢的女人为何没有说出真相?」 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问题。正因为父王很了解自己的妻子——亦即斐兹拉尔德的母亲,才会涌现这种疑问。 的确如此——如果是母后,必定会理直气壮地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吧?她不可能会忍气吞声。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而眼前的父王也相当明白这一点。 斐兹拉尔德以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因为这是一场复仇吧?父王,母后想要的并非是她原本应得的地位,而是对抹灭自身存在的王家展开报复行动。卢丝塔男爵夫人的悔恨和告解,反而对母后造成了反效果。沉默正是复仇的一种表现。她触犯大忌,以此败坏王家的风气,而且还是用自己才知道内情的方式。」 「你就是她败坏风气的表征!」 「您当真认为我相信自己是您的王弟巴尔洛斯子爵之子吗?父王,那应该是您的计谋吧?」 为了除掉态度愈来愈嚣张的弟弟,以及令自己感到厌倦的妻子。 「实际上,我的父亲应该是一名那时和母后有染的青年士官。这个事实就连我都调查得出来,您不可能不知情。」 而那名青年士官也已身亡了。在母后过世之后,他被迫踏上战场而殡命。 「不过,对我来说,父亲的血统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母后的血统能弥补这一切。没有继承王家一滴血的父王和王兄,以及继承了血脉的我,究竟何者比较适合坐上王位——领导国家走向太平盛世的父王,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您刚才不就否定了没有流着王家之血而诞生的我吗?要是认为这样的想法不适用于自己身上,那就太奇怪了吧? 父王的表情仍没有一丝变化。不过,斐兹拉尔德感觉得到,他正努力压抑住自身的愤怒。 「斐兹拉尔德,我可不相信你。」 「那真是太令人心痛了。我是如此尊敬您呢,父王。」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相当清楚父王的个性。父王是个完美主义者,讨厌一切造成不完美的瑕疵。看到绳子松开,就会想动手把它重新系好。尽管他不会完全相信斐兹拉尔德今天所供述的「事实」,但现在,父王已经认同这是个「瑕疵」了。 而且还是个让他亟欲马上亲自调查真伪的瑕疵。 时限只到明天。 倘若斐兹拉尔德所言属实,那么,在雷米尔德的成人典礼上宣布让他即位的决定,之后便必须撤回。这么做想必会让人民产生无谓的不安、动摇和不信任吧。虽然也可以重新宣言,但这么做又会引来多余的臆测。这是个和王家的威信息息相关的问题。 而无论父王怎么调查,都只会找到支持斐兹拉尔德论点的书面资料,而不会发现半点足以断言内容属伪造的确实证据。 国王深恶痛绝地怒视着眼前的儿子,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移了视线。他望向没有加入这段父子对话,而是以旁观者身分在场的璐。不知何时,她再次恢复了叩首跪拜的姿势。 「——你叫做璐是吗?」 听到国王突然对自己开口,璐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将头垂得更低。 「是。」 「抬起头来吧。放轻松点,老实地告诉我。」 「遵……遵命。」 璐战战兢兢地顺从了国王的旨意。沐浴在国王锐利的视线之下,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吾儿说你是一名大功臣。」 「是。属下拜读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书信——然后将内容转告给王子。」 「为何斐兹拉尔德要把那封书侰交给你?」 「王子打算推荐属下继任国史编纂官一职。当时,他一并将家父生前希望用以参考的资料——亦即王子母后的那封信交给了我。」 「斐兹拉尔德为何不自己读那封信,而是要把它交给你?」 「父王——这个问题应该问我吧?」 国王没有理会儿子的发难,只是直直盯着璐瞧,为了不放过少女脸上表情任何的变化。 「那封书信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拉克赛语是罗丹国内的边境地带所使用的语言。恕属下直言,这是帝王学也不会教授的语言。属下是在家父的指导下学会的,但如果不是使用拉克赛语的地区出身的人,就算明白内容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恐怕也无法解读。」 「你能够确定这封书信的确为卢丝塔男爵夫人所写?」 「恕属下失礼——但属下长久以来都在家父身边帮忙,所以也熟知如何判别笔迹和文风。一开始阅读这封信时,基于内容的关系,属下也怀疑这是捏造出来的。虽然不算彻底,但我至少仍接触过编纂国史的工作,因此会十分细心检视资料的内容。至于男爵夫人的书信,属下在理解了内容之后,便从资料的观点来判断其正确性。斐兹拉尔德大人的母后的年龄、卢丝塔男爵夫人侍奉维奈亚王妃的年月、信中所记载的日期——完全没有不符合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这就是真相?」 国王举起了手中的纸张如此问道。 「——是的。愈是调查,属下愈这么相信。当然,属下现在的能力还有待加强,所以也无法说自己没有任何疏失。不过,属下判断信里的内容一切属实。」 璐如此侃侃而谈。那是紧张的感觉暂时消失,以自身的工作为傲而向上报告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完全表里一致,也完全不让人认为她背后藏有企图。 「吾王。恕属下——」 尽管看起来有些迟疑,但璐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恕属下以一介草民的身分向您直言,恳请您务必做出正确的判断。倘若是家父——我想他必定会对您这么说。」 那双眸子相当澄澈,是连斐兹拉尔德都模仿不来的眼神。正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表现,所以才更具有说服力。面对不是在演戏的人,就算努力想找出对方演技上的破绽,也是白费力气。 至少,璐是打从心底相信着自己所发现的这个真相。正因如此,才会散发出这种纯粹到令人目眩的气质。 璐的纯粹成为在后方推动的助力之一。 让斐兹拉尔德向父王提出的「真相」成为「真相」的助力。 「……父王,您想必也很犹豫吧。究竟该不该相信我的说词呢?就感情层面而书,您应该无法相信,不过,我想您也无法置之不理。倘若一切属实——那就更不可能逃避了。或许一半一半吧?然而,明天就是王兄的成人典礼了,父王。」 父王必须做出决定。 「国王啊,请您做出正确的判断吧。」 如同璐所言,选择那条正确的道路。 原本俯视着璐的父王,最后将视线移回儿子身上。 「——我真应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动手杀了你呐。」 然而,如今父王已经不会下令杀害他了。 尽管相当迷惘,但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王,对于他说出的「真相」必然抱持着高度怀疑。 不过,实际上父王也无法果断否定这一切。愈是深入调查,他想必会愈发苦恼吧?王兄举行成人典礼的时间已迫在眉睫,父王必须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戳破斐兹拉尔德建立的「真相」。 他不可能做得到。斐兹拉尔德有自信如此断言。不管父亲如何驱使优秀的部下调查,和「真相」相关的人物都已经死亡,只剩下极少数的书面纪录而已。 父王无法颠覆他所供述的「真相」。 只要做不到这一点,无论父王多么不愿承认,斐兹拉尔德都是王家血统的唯一继承者。 倘若真能颠覆这「真相」,那也是父王耗费漫长时间,编织出另外一个「真相」之时吧? 流传到后世的纪录究竟有几分可信? 降低纪录正确性的原因,斐兹拉尔德没有对璐说明第三种可能性。 那就是「纪录打从一开始便是捏造出来的」这种情况。不是后世的人,而是「当代」——活在现世的人为了让捏造的内容流传至后世,而窜改真相。同时,遭到窜改的结果也将理所当然地被视为真相记载。 ——过去,维奈亚王妃产下了双胞胎,但出现了死胎。 男婴是死胎。于是,害怕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的维奈亚王妃,便当作自己第三胎仅产下一名女婴,以及伪装那名女婴在出生不久后死亡。上述都是事实。 女婴被送往民间,然后长大。卢丝塔男爵夫人最愚昧的行为,就是写了那封明示了让人做为养女的公主之真实身分的书信。然而——这名女婴还未满十岁便病死了。 而斐兹拉尔德的母亲,其实只是被下级贵族领养的公主的一名玩伴而已。了解母亲的斐兹拉尔德很轻易便能想像出来,母亲想必是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发现了那封信,她甚至可能比公主更早一步得知书信里头的内容。他知道母亲有阅读和书写拉克赛语的能力,母亲唯一教授过斐兹拉尔德的语言便是拉克赛语,虽然时间并不长就是了。一时兴起的母亲,并没有持续指导到儿子学会这种语言,便失去兴趣了。 不过,斐兹拉尔德仍然记得母亲在教他拉克赛语时的一句口头禅: 「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母亲是我这件事心怀感激唷。」 他也记得自己怀疑着这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 母亲的热情总是向着自身。该如何打扮自己?要让人觉得自己美艳不已,还是散发出知性的气质呢?该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呢? 现在,斐兹拉尔德能够明白了。 母亲深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正因如此,她才会对自身充满热情。 话说回来,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让当年的斐兹拉尔德抱持疑惑的事——自己变得感激母亲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然而,实际上,现在他的确很感谢自己的母亲。尽管理由跟她所想像的不同。 母亲是罗丹国边境地带的商家千金,贵族的位阶是她的双亲用钱买来的。母亲先成为了下级贵族,接下来——在得知公主的存在后,打算取而代之。不对,应该说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认定「自己就是公主」。 母亲想必很羡慕吧,所以便下意识地让自己取代了公主。 被送往民间做为养女,最后成为下级贵族的孩子之人,就是自己。 自己不是普通的下级贵族,而是流着国王之血。母亲应该是半认真地相信着这样的幻想吧?她将原本的自己和梦想中的自己混淆,同时也让这两者共存。 对母亲而言,这个世界就是以自己为主角的一个舞台。直到她死亡,表演谢幕为止。 存放在宝箱里头,写给真正的公主的那封信,就是被母亲染上了虚构梦想色彩的宝物。 而斐兹拉尔德只是加以利用罢了。让梦想成为真实,让真实没入黑暗。 将母亲是商家千金的证据全数抹消,同时窜改了信中领养了公主的下级贵族家名。 换做是荷洛依斯,或许能识破这一点,但璐就没有办法了。 至于和事实兜不拢的部分,则全部由斐兹拉尔德改写过。 在寻访过后,他发现了能力优秀的书记官,对方是个模仿字迹的天才。他重现了具备相同质地和陈旧度的纸张,也准备了合宜的墨水,然后模仿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字迹。 还加上一段维奈亚夫人的第一胎流产的叙遖。 父王确确实实是前任国王的儿子。他坐上国王的宝座,然后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雷米尔德继承王位,完全不是什么背叛人民的行为。 男爵夫人原本撰写的书信里头,仅提到了将维奈亚王妃的第三个孩子送往民间做为养女一事。只有这样而已。 然而,这样的东西并无法帮助斐兹拉尔德取得王位。尽管他的母亲认定自己就是公主,他也无法借此发挥。 他必须将书信窜改成「只有自己流着正统王家血液」的内容。 所以,他将打造出母亲梦想国度的那封信稍微加油添醋了一下。 于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真相」完成了。 接下来,问题在于该灌输谁这个「真相」。 该名对象必须要有不错的头脑、熟悉王家、拥有自己的信念,如果个性单纯又有些过度认真,那就更理想了。容易被说服,会轻易相信虚构的正义,并且绝不能是个基于自身利害而行动的人。而像荷洛依斯那样经验过于丰富的人也不行。 该将这个「真相」托付给谁? 斐兹拉尔德选择了璐。她正是最理想的对象。毫不知情地接下这项重责大任的她,最后完美地达成了使命。 就算再怎么感谢她也不够。 「璐,辛苦你了。」 离开谒见厅的两人走在回廊上。听到斐兹拉尔德慰劳自己的话语,原本看似陷入沉思的璐愣愣地眨了眨眼。 「属下不敢当。那个……王子……」 「什么事?」 「属下还是想毛遂自荐担任国史编纂官。如果您允许的话,属下希望能确实撰写正确的纪录,然后让它流传下去——」 「哦?」 「当然,或许还存在着一些不能公开的历史。例如——这次发生的事情便是如此。」 「……说得也是。这件事可不能说出去。就让它深深埋在你、我和父王的心中吧。」 和此事相关,同时了解所有来龙去脉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斐兹拉尔德的安排之下,其他人全都只有接触到「真相」的一小部分而已。 「是。」 不过,尽管不能张扬出去,但这件事却务必得写进正史里头。因为必须留下证据。 「父王必须以更为优秀的贤君形象名留青史。这也是替将来着想。」 「不过,我还是认为必须透过其他方式,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这话也有道理。」 这是很不错的进展。璐主动表示想留下纪录,这样一来也省了斐兹拉尔德开口命令的力气。 「——正确的历史……是吗?」 璐并没有发现斐兹拉尔德的声音中蕴含的嘲讽语气。 「是的。留下毫无虚假的纪录。虽然属下是女儿身。」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喔。包括——在内。」 「王子?真是万分抱歉,但属下没听清楚您刚才……」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别在意。」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包括颠覆真相在内。 「若是你的话,必定能够为后 世留下正确而没有半点虚假的国史吧。」 璐开心地露出斐兹拉尔德最不擅长应付的笑容——宛如糖果般甜腻纯真的微笑。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将短剑交还未婚妻。 「首饰就选从克斯泰亚掠夺过来的那个『苍蓝蔷薇』吧。头发不用绑得太紧,让一些发丝自然垂下比较好……难得有机会,就穿低胸一点的礼服吧。我比较喜欢这种的。」 让几名侍女从旁协助打扮的莉兹,不禁看着镜子蹙眉。她对倒映在镜中的未婚夫问道: 「……你应该对服装没有什么兴趣吧?」 「我是会在有必要的时候不惜付出大笔金钱的人。在明天的典礼上,我可得让自己的未婚妻打扮得华丽一点呢。」 这次,皱着眉头的莉兹下令侍女离开。虽然她的打扮还没完成,但侍女们仍将礼服整理得让莉兹可以自由活动,并迅速替她梳理好发型,然后离开了房间。 「我听说你甚至没有回复会不会出席典礼呢。」 「……女人的情报网真是可怕啊。会参加,但也不会参加——这就是我的答案。」 斐兹拉尔德露出有些认真的表情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倘若是以下一任国王的身分出席,你就愿意参加?」 「我的未婚妻大人真是聪明伶俐呢。我好开心啊。」 「所以,你这几天才会一直送礼服和首饰过来,要我好好打扮一番吗?」 莉兹略为厌烦地垂下双肩。 「原来你讨厌打扮吗?这可是我初次耳闻呢。」 「也不是讨厌。只是,光为了打扮,就得好几个小时动弹不得,简直是一种苦行呢。肩膀都变得僵硬了。」 语毕,莉兹在镜子前轻快地转了一圈。她撩起一撮落在肩上的发丝,对着镜子开口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斐兹拉尔德。」 「——我想把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你。它在公开处刑的时候帮了大忙。」 斐兹拉尔德递给莉兹的是那把短剑。 「我原本还在思考该何时还给你,后来决定选择今天。」 「今天?为什么?不管是今天还,还是日后再还,都没什么差别吧?不对,既然如此,你应该在回到罗丹那天就还给我呀。」 「我的战场的第一阶段,基本上在今天就结束了。真要说的话,其实应该是明天才结束。不过,为了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聊表敬意,我就提前一天吧。」 自己和莉兹只是因为暗杀国王未遂的事件,而暂时休兵到今天罢了。 斐兹拉尔德站在莉兹身后,将已入鞘的短剑伸向她的颈边。 「无论是对你或对我来说,明天都会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是的。」 莉兹收拢下巴,凝视着未婚夫映在镜中的身影。 「我选择在你即将面对战场时把短剑还给你……可别太松懈了,莉兹。」 斐兹拉尔德也望向镜中的莉兹。 「你才是呢。」 莉兹将手伸向未婚夫还给自己的短剑,以纤细的手指紧紧将其握住。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三日,罗丹园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中静待时刻到来。 今天是身为自己兄长的第一王子雷米尔德迎接成人的日子。 斐兹拉尔德待在自己的离宫里头,惬意地用棋盘玩着游戏。那是鲁那斯流行的一种桌上型游戏,由能够吃掉对手较多棋子的人获胜,这时,斐兹拉尔德皱起眉头,瞪着眼前那名原本和他中断交易,现在则是再次恢复了这种关系的游戏对手——赛德立克。 「我说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呢。」 一口气被吃掉数颗棋子的斐兹拉尔德以手托腮,用左手轻敲桌面,思考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赛德立克则是抚摸着自己下巴的松垮赘肉,并将吃掉的棋子揽向自己。他手上戴的几枚戒指都镶着几乎能把手指完全遮住的巨大宝石。在他移动棋子时,宝石便和棋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话说回来,王子……」 「什么?」 「您还真是高高在上呐。」 「是吗?」 「当然是罗。」 两人原本都是在专注盯着棋盘的状态下交谈,不过,赛德立克抬起头来环顾这间办公室。原本该由这间房间的主人坐着的旋转椅上,坐着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着的书记官贝尔卡。环绕四周的文件实在堆得太高了,完全遮住了他。只有细微的书写声,勉强反应出有人待在那里。 「那家伙比我还擅长签名呢。」 「要是得处理那么多文件,会变成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他原本就那样。那是他唯一的专长,也可说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但我很重用他。」 「这样啊……不过,王子,今天是您王兄举行成人典礼之日,您窝在离宫里没有关系吗?」 「有什么办法呢?王兄对我的戒心很强嘛。他八成以为我会在典礼上引发什么流血事件吧……真是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啊……好,这样如何?」 斐兹拉尔德露出满足的笑容,他成功夺回了自己被吃掉的棋子。这次换赛德立克陷入沉思。 「唔唔……不愧是王子。尽管是初学者,但这手却下得很漂亮呢。」 「因为我学习能力很强。那么,关于资金的问题……」 「印象中,您今天一大早找我过来,目的应该是要介绍您的未婚妻给我认识吧?」 「这的确是目的之一。不过,莉兹现在还在打扮。女官跟侍女们全体出动在帮忙呢。现在还没办法跟她见面。」 「真希望能快点见到她呐。在大门旁瞪着我的那名部下大人的脸,我实在有点看腻了。」 负责守门的拉格拉斯站在能够和赛德立克看到彼此的脸的位置。从刚才开始,斐兹拉尔德这名忠实的部下,便不断对赛德立克投以说不上是友善的眼神。 「拉格拉斯长得很美型吧?这是你大饱眼福的好机会喔,他可是众多女性的绿洲呢。」 「尽管美型,但还是跟我深爱的美有所出入。我真想跟您交换一下位子呢。」 「就算你这么做,拉格拉斯也一定会跟着移动位置,因为他似乎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他大概很想看着你的脸吧。」 「王子!请恕属下失礼,可是——!」 专注倾听着自己侍奉的君主和高利贷商人的对话,同时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拉格拉斯不禁出声抗议,但却被斐兹拉尔德打断了。 「你闭嘴,拉格拉斯。」 于是拉格拉斯沉默下来。尽管如此,他对赛德立克投射的视线并没有改变,带着一种侮蔑和轻视高利贷商人的情感。 「你看吧。会那样卯起来否定,不是很可疑吗?他的视线也愈来愈炽热了呢。真是太好了,你被他深爱着喔,赛德立克。」 「爱也分成很多种吧。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斐兹拉尔德转头,看见部下瞪视着家财万贯的高利贷商人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后,他将视线移回棋盘上,然后喃喃说道: 「——那家伙为什么就是这么讨厌你呢?不管跟他说过多少次你是我的贵宾,他还是那种态度。虽然这也算是他的优点就是了。」 「不只那位部下大人会这样。毕竟,乐于跟我做生意的人本来就很少。像部下大人这样率直表现出自己的嫌恶之情,实在很好理解呢。透过在背后辱骂我们,而借此强化一体感的债务人相当多。虽同样是嫌恶我的人,但如果我的客人全都像部下大人这样的话,我 也会轻松不少呢。」 「我倒是只有夸奖,而没有出言辱骂过你呢——难道你是在抱怨我吗?」 「您想说『厚颜无耻』是一种称赞?」 「那当然。这是我对借贷业者最高级的称赞呢。倘若我说你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那反而代表你是个差劲无比的借贷业者喔。这就是辱骂的一种了。」 前长擅长做生意,后者则不擅长。尤其后者很可能会被客人欠下一堆呆帐。结果赛德立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 「听您这么一说,似乎也很有道理。在我的客人之中,您也是特别与众不同的一位呢……我会在内心祈祷这样的合作关系不仅限于今天。」 「光是祈祷可没用喔。」 「您的意思是?」 「因为今天的主角是我……哼,你这步棋还真讨人厌呢。」 在对话的同时,这场游戏仍持续进行着。赛德立克以一颗棋子做为诱敌的炮灰。如果斐兹拉尔德吃掉这颗棋子,斐兹拉尔德的棋子之后就会因为连锁关系而被赛德立克吃掉;然而,如果放着这颗棋子不管,也会影响到最后的胜负。 「您那毫无根据的自信总是令我佩服不已呢。」 「因为上天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根据了吧?」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下一刻,一名侍者带着满脸惊吓的表情冲进办公室里头。因为这股震动,一张纸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小山最上方滑落。但随即有一只手从成堆的文件中迅速伸出,抓住了那张纸。 「斐兹拉尔德大人!」 听到这个接近惨叫的呼唤声,斐兹拉尔德以食指塞住耳朵,转动眼球眺望着贝尔卡阻止文件落地的动作。 「冷静点。」 「刚……刚才王城传来了十万火急的通知……!关……关于下一任国王的人选——」 「国王似乎已经暗中决定指名你了呢。」 莉兹以平静的声音插嘴说道。她身穿以杰斯塔的传统染布技术打造的浅蓝色礼服。一头秀发高高盘起,同时还妆点了银质发饰,看起来楚楚动人。耳垂上挂着蓝宝石耳环,胸前则佩戴着她从祖国带来的首饰,而不是斐兹拉尔德昨天提议的「苍蓝蔷薇」。发现这一点后,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陪伴在一旁的侍女看着宛如活生生的艺术品一般的莉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在拉格拉斯和赛德立克都不禁看得出神时,斐兹拉尔德下了能和赛德立克分出胜负的一步。 「这样一来,就是我赢了,赛德立克。」 他反过来利用赛德立克做为诱饵的棋子,然后取得胜利。将视线移回棋盘上的赛德立克再次摸了摸下巴。 「……看来是这样没错呢。」 现在,斐兹拉尔德并非穿着平常在离宫里头昂首阔步时的那身轻便装扮,而是符合他王族身分的正装。结束游戏的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 他走向未婚妻身边,以恭敬而完美的一连串动作捧起她的手。 「虽说底子原本就不错,但精心打扮过后,更能衬托出你的美呢。我美丽的未婚妻,我这未婚夫真是三生有幸啊。」 已经习惯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的莉兹,朝向室内的成员们露出优雅的微笑。 「各位日安。尤其是赛德立克大人——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吧?我是莉兹,菲茵菲塔。请您不需要太拘束。未来夫婿的友人,同样也是我的友人。」 「这真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赛德立克也回以一个亲切的商业用笑容。 「既然介绍告一段落了——那就回到资金的话题上吧。赛德立克商会有没有打算将所有的财产都拿来投资我?」 这是斐兹拉尔德今天找赛德立克过来的真正目的。对方随即回答他: 「倘若您会成为国王,那就没有理由拒绝了呐。」 「……他这么说呢。埋在文件堆里的贝尔卡,你马上将这段发书写成白纸黑字的证据。」 虽然贝尔卡没有出声回应,但他取而代之地举起了自己的手表示了解。随后,赛德立克刻意叹了一口气说道: 「您的疑心还真是重呢,王子。我可是将信用和诚意视为做生意的最优先条件呐。」 「没有比和你的口头约定更不可靠的东西了。毕竟是蚂蚁和跳蚤的粪便那种程度啊。」 「我想也是。跟王子做口头上的约定,也让我担心害怕不已呢。」 赛德立克抖动着下巴的赘肉笑着表示同感。 「对吧?——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前往王城吧。拉格拉斯,你去准备一下。」 「是!」 接获命令之后,拉格拉斯迅速地开始行动。 「你要一起来吗?赛德立克。」 「虽然我很感兴趣,但请容我婉拒。」 「我会成为国王,而你想必也有不少事情要忙吧?」 赛德立克的双眸发出聪明而狡猞的光芒,他并没有否定斐兹拉尔德的提问。 「是啊,真的有不少事情……不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哎呀呀,众人想必都在王城引颈期盼着王子……不,是陛下的到来呢。真是令人又惊又喜。」 「——所谓的主角,就是要姗姗来迟,才能更引人注目。」 看到斐兹拉尔德露出狞笑,赛德立克耸了耸肩。随后,前者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赛德立克身后那扇窗户外的景色。 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但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罗丹国的王城。 斐兹拉尔德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消逝,然后再次浮现。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三日,罗丹国为第一王子雷米尔德举行成人典礼。 同日,现任国王指名了王位继承人的人选。而这个英明的决定直至后世仍不断受到众人赞扬称道。 罗丹国第六代圆王,私下指名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事前并不知道这项消息,所以迟了一些时间才踏入王城。 ——死人们啊。对你们而言,杀害你们的王族,是何等存在呢?看到欺瞒这个国家,凭借伪造的「真相」继承了王位的我,你们又做何感想? ——是欢迎呢?或是否定? ——究竟是何者? 肮脏的水面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夜晚的寂静笼罩着斐兹拉尔德。 前来这里的路上,让他费了不少的功夫。光是今晚,他就已经砍杀了好几名王兄派来的刺客。现在,暗杀行动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看样子,没被选为下一任国王,让他大受打击了。」 父王想必不会告诉王兄背后的理由吧。而父王这样的做法,又会让父子之间的裂痕更进一步扩大。斐兹拉尔德甚至有种王兄会自取灭亡的预感。认定自己被父王背叛的王兄,有可能会因为满腔怒气,转而对父王刀刃相向。对斐兹拉尔德来说,这样的结局倒让他乐得轻松。 「所谓的真相——」 所谓的真相,就是编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倘若让它维持着「真相」的身分,直到后世,它也都一直会是「真相」。就连父王也找不到能够证明那封信是伪造品的铁证。这是当然的,毕竟,斐兹拉尔德已经在事前将足以颠覆这个虚假真相的证据一一消灭了。他不可能只花一天就找出能够翻盘的证据。随着时代变迁,想这么做的难度也会愈来愈高。就算在后世出现了怀疑斐兹拉尔德出身背景的特立独行者,这个问题也终究无法得到解答。 「于是,我就这样……」 骗了整个国家,光明正大地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然后即位。 尽管体内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液,但自己仍和父王十分相似。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就是对于血统的尊崇吧。 「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卑吗……?」 就算没有继承王家的血脉,他也能颠覆这个事实。 更何况,不属于王家的血脉又如何呢?既然已实际被视为王族成员之一,这样不就够了吗? 在得知自己没有继承王族血统的「真相」之后,他的父王无法将错就错。未能抱持「即便如此,我仍有资格坐上这个王位」的想法。他为何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卑感? 或许,愈是认为自己是正统王族的一分子,并以此为傲,就愈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吧? 斐兹拉尔德很清楚自己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也因此,他完全不会有以自身血统为荣之类的想法。再说,就算自己不是王族的血脉,他也有办法扭转这样的事实。 「尽管如此——会来到这种地方,就代表我多少还存在着一点良心吧?」 或许是这样吧?应该还是存在的吧?那种名为「恐惧」的感情。 斐兹拉尔德露出自嘲的笑容。 知法犯法。他犯下了欺骗整个国家的重罪。 晚风轻轻撩起他沾上刺客鲜血的浏海。 他站在已经荒废不堪,没有人会主动靠近的老旧河渠旁。 这是个没有人等待着自己、毫无意义的造访行为。 即便在王城里,仍没有一个场所绝对安全。斐兹拉尔德将好几具反被他杀死的刺客尸体投入老旧河渠之中。这些尸体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只会像例行公事一样被处理掉。不会有人去追究这些尸体是谁、或是被谁所杀。然而,对于自己造访此处的举动,斐兹拉尔德也只能给予「轻率」的评价。 尽管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这里,却是他至今无法完全停止的行为。此处的黑暗总是默默地接受斐兹拉尔德脆弱的一面,然后将它沉入水底。 他总是待在此处,独自对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亡魂们说话。 每次造访这里时,斐兹拉尔德都不禁这么想——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是亡魂?还是过去? 抑或是他自己? 然而,今天的他有了特定的说话对象,是众多亡魂的其中一个。 「贾西德——」 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口呼唤过这个名字。这是除了自己以外,在王城里头居住、工作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复记忆的一个名字。就连当初下令杀害贾西德的人,可能都已经忘记了吧?然而,斐兹拉尔德还记得。 「贾西德。我会成为国王。这样一来,我就无处可逃了。不过,罗丹国内也不会再有能跟我站上同等地位的人——」 语毕,他将一束花投进水里。那是现在正在罗丹国内盛开的白色雪花莲制作而成的花束。遭刺客袭击的时候,为了不让花束溅上鲜血,斐兹拉尔德可吃足了一番苦头。但也因为这样,白色的花朵得以维持原先的美丽色彩。 献上花束哀悼死者。不是基于自己的立场或义务而这么做,这是斐兹拉尔德首次采取这样的行动。这想必会成为他本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带任何理由的行动吧。 「接下来,就是我杀掉这个国家,或是被这个国家杀掉。」 花束在水面上载沉载浮。辛辛苦苦带来这里的白色花朵,现在被汗水弄得肮脏不堪。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斐兹拉尔德静静地凝视着水面。片刻后,他如此喃喃开口,然后转身离去。 完 序章 王子,接受宣告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序章 王子,接受宣告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滚子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之前和父王对峙。 「你还记得自己即位的条件吧,斐兹拉尔德?」 听到这句话,他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原本将视线投注于手中那份公文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 他和稳稳坐于王座上的父亲——亦即现任国王四目相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内心的动摇。于是,斐兹拉尔德浅浅一笑,答道: 「那当然了,父王。」 不但记得,也很明白。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理解到过去是他率先设计对方,这次却反被对方设计一事。 「那就好。」 听到儿子的回答,父王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抬起下颚发出指示。一名文官随即慌忙赶到斐兹拉尔德的身边,从身为下一任国王的他手上取回公文。这名文官的动作虽然相当慎重,却也透露出仿佛深怕斐兹拉尔德将公文撕破的感觉。他的担心很合理。撇开理性不谈,这确实是会让斐兹拉尔德想要撕碎丢弃的东西。然而,就算这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 文官转身,然后毕恭毕敬地将公文递交给国王。 手持公文的国王坐在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尽管我已经指名你继任王位,但若条件没有达成,我会依照我国的惯例重新指名。」 「重新指名?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呢。」 「然而,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条件未达成的状态下白白浪费半年。在半年以内顺利即位——这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罗丹王所奉行之做法。」 没错。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挤下了自己的王兄,在今年的三月三日接到了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的通知。依照罗丹的规定,从指名仪式到下一任国王即位的时间不得超过半年。 这是后世誉为「严正王」的国王,为了遵从上天的指示并正确判断事物真伪,而在一百零三年前制定出的方针。 半年。无法在这段期间内即位,因此当不上一国之君的王位继承人确实存在。此种状况绝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因为,这会被解释成「自己即位一事违抗了天意,这是上天所做的安排」。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样的规定简直是让他求之不得。能愈早即位愈好。然而,对父王来说就并非如此了。尽管父王指名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这点斐兹拉尔德也很明白。 正因为不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父王才会一心想重新指名——他想推翻斐兹拉尔德过去所主张的那个「真相」。为此,父王需要时间。 半年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太长,对父王来说却太短。 「其实,我巴不得现在立刻即位呢。这样一来,想必也能减轻父王的负担。对遭刺客袭击,还因此一度游走于鬼门关前的父王,我由衷希望您能够卸下这些重担,好好地疗养身体。」 「我的儿子还真是体贴呐,谢谢你。」 「儿子敬重自己的父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两人对彼此说出虚情假意的话语。 「放心吧,斐兹拉尔德。」 坐于王座上的父王如此说道: 「即便你没能即位,我也不会让政务停摆。」 一股冰冷的气氛支配了整个现场。在这个谒见厅里头,有父王、斐兹拉尔德、负责传递公文的一名中年文官,以及一名第一王子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 「我当然明白父王您相当致力于处理政务——话说,这份公文是谁提供的呢?难道是莫榭斯公爵?」 从内容就能看出来了,这份公文恐怕是伪造的,或是将原本的公文窜改而成的吧。斐兹拉尔德不认为亚尔·克欧斯会特地捎来这种内容,然而,亚尔·克欧斯国内目前已陷入一片混乱,所以就算想确认事实究竟为何,也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敌人没有放过这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斐兹拉尔德挥去了内心涌现的苦闷情绪。 「照您这种说法,难道您在怀疑我吗?殿下。」 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的不满情绪完全表露在外。他和雷米尔德的母亲——即第一王妃克蕾榭以及其弟亚尔亚连最为亲近。在他们因「丑闻」而从政治舞台上消失踪影后,莫榭斯便取代了两人的地位。 「请恕我直言,但比起怀疑我,您应该先注意自身周遭吧?您总是将重要职务交给自己中意的人负责,对此我可是一直相当忧心呢。而且,这些人还尽是一群身分、来路不明分子。除了平民、下级贵族外,根据传闻,您甚至还将曾沦为奴隶的人收为部下?——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以最低限度的礼貌说完这番话之后,莫榭斯又语带不屑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您的意思是,我的人事安排有失公正吗?」 「您言重了。不过,我的一名友人就是因为只重用自己中意之人,最后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为了避免您重蹈他的覆辙,我才会如此谏言。」 「这就不劳您伤神了。尽管令人痛心,但您友人中意的,恐怕都是一些无能之辈吧。我身边的部下个个都相当优秀,所以关于这点,请您尽管放心。王兄想必也是如此,他的周遭都是出色的人才。莫榭斯公爵,您也是和不公不义完全无缘的优秀人物呢。」 「我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内心的忠诚。正因如此,我才会把部下发现的公文呈报给陛下。」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轻声回了一句:「这样啊。」 那么,父王极有可能是在明白这份公文八成是伪造品的情况下,仍然默许这样的事态发生。倘若情况发展顺利,他就能获得重新指名下一任国王的机会。此外,就算之后真正的公文曝光了,父王只要把整件事视为莫榭斯的阴谋并予以处罚即可。也就是说,无论状况怎么改变,父王都不会有损失。 斐兹拉尔德要继任国王的条件有两个。 内容相当简单。就连斐兹拉尔德本人也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如同严正王所制定的规定,在获得国王指名后,必须在半年之内即位。 第二,必须取得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信赖许可状。 对于过去只是个弱小国家的罗丹来说,第二点才是历代国王继承人最重要的课题。制定这项条件的人也是严正王。这是在一百零三年前,从罗丹第二任国王的严正王开始,历代罗丹国王都理所当然得达成的一项课题。 颁发给斐兹拉尔德的信赖许可状,目前正在父王的手上。 不对,从内容来看,或许应该比较接近「不信赖许可状」吧。 「我也没想到公文会是那样的内容……陛下,殿下在一个月之后的登基典礼,是否也必须延期了呢?」 如此提问的莫榭斯几乎无法隐藏内心期待不已的情绪。这半年来,为了不让斐兹拉尔德即位,雷米尔德派可说是动作频频。 面对莫榭斯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抢先在父王之前开口回答: 「确实,若从那份公文看来,我无法说是获得了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眼下即位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第一章 王子,出兵 时间回溯到二十四天前——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七月十日,身为罗丹园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户外剧场观赏戏剧。 「喔喔!我就为了你而舍弃一切吧!」 「啊啊,您竟然……!」 这里是位于罗丹国王都的圆形户外剧场。舞台上,男女主角正紧紧相拥着。这是在街坊之间——虽然主要读者群是年轻的贵族女性——相当流行的某部恋爱小说所改编成的戏剧。为了看戏而涌入此处的观众络绎不绝。自从去年本国王子遭到公开处刑未遂之后,观众席便不曾涌入如此壮观的人数。 「既然如此,我也顺从您的决定吧!」 陷入身分悬殊之恋情的农家少女说出这句台词后,第一幕便至此结束,接下来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 现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截然不同。原本聚精会神地观看戏剧的人们,开始在观众席上躁动起来。满心盼望着休息时间赶快到来的小贩们,则是抓紧这一刻出现于席间的通路上。他们巧妙地在观众席里头穿梭行走,并高声叫卖。 「要不要来一杯现榨果汁制成的冷饮呢!」 「肚子饿了吗?尝尝刚出炉的小点心吧!」 这里的观众席依照客人的身分而分成不同的区块。一名坐在平民区的少年,一边把玩着自己的金色浏海,一边喃喃说道: 「我依旧不明白剧情的有趣之处,不过看起来很受好评呢。站在客观立场,我不得不这么承认。但真要说的话,把第二王子的公开处刑改编成一出戏剧,应该会更有看头才对。」 相较于这名有着即将转为青年面容的少年—— 「批准演出这部戏剧的,不就是那位第二王子吗?我倒觉得内容相当有趣呢。」 坐在他身旁,以薄布遮掩住脸庞的女性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你觉得贵族和农家少女的恋爱故事有趣?我无法理解呢。」 少年耸了耸肩。 「我也明白这样的故事很难真正实现。正因为剧情如此梦幻,所以才更显得有趣。这就是你借给璐的那本小说改编而成的吧?我也曾经向璐借来看过,是一本很引人入胜的作品呢。比起男性,这故事更吸引女性。」 「不不不,请等一下。虽然身为男性,但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呐。」 坐在少年和女性前方的一名体态臃肿的男子回过头说道。 「赛德立克,你说你也喜欢?」 看到少年一脸狐疑,这名男子——赛德立克带着满面笑容回答: 「是的,王——哎呀,失礼了。」 赛德立克装模作样地修正了自己的用词,然后向少年问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呢?」 「直接叫王子也无妨啊。身为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其名为斐兹拉尔德。在第二王子大为活跃的这段期间,街坊上或许会有愈来愈多父母将自己的小孩命名为斐兹拉尔德吧?所以,扮演王子的游戏可能也会跟着流行起来喔。」 「虽然不知道是本人还是冒牌货,但『斐兹拉尔德』似乎常出没在民间呐。」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刚好也是斐兹拉尔德呢。」 赛德立克将视线从装傻的少年移向他身旁的女性。尽管她的相貌隐藏在薄布之下,但仍可窥见那两片丰润的鲜红唇瓣动了动。 「那么,我也一起参加扮演王子的游戏吧。莉兹——我就借用一下他的未婚妻之名好了。」 「哎呀呀,莉兹公主是吗?这还真是个适合您的名讳呐。」 「身为我的未婚妻,无论身在何处,莉兹都维持着一贯的大国公主风范,很了不起吧?不过,正因如此才更让我感到遗憾呢。倘若是莉兹公主本人,对这出戏应该会发表和我相同的感想才对。」 「这就很难说了呢。」 「我也赞成莉兹公主的意见。戏剧就是得让人们窥见一场美梦啊。身分悬殊的恋情——这不也挺好的吗?就是因为现实过于严苛,像我这样的老百姓,才会想把虚构的故事当作逃避的出口嘛。所以,无论故事内容如何都没有关系,就算里头充斥着令人不快的欲望也无所谓。对了,两位要不要来一点苹果酒呢?还有甜食可以享用喔。」 尽管坐在平民席,赛德立克却独占了好几人份的座位。空着的座位上堆满了数量不输给小贩的饮料和轻食,还有侍者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之外随时听从差遣。斐兹拉尔德将手伸向侍者端出的那盘五颜六色的点心。 这时,侍者的手腕因为端盘子的动作而微微从袖口中探出,原本被遮掩住的刺青也跟着曝露在外。斐兹拉尔德一瞬间瞄向那个刺青,但随即便抓起几个绿色的点心,然后粗鲁地塞进嘴里。 「您也喜欢那种口味的呢。哎呀——我也加入扮演王子的游戏吧。我就假装是那名和王子交情匪浅的商人好了——而且我刚好叫做赛德立克呢。那么,如果是赛德立克,接下来应该会这么说吧:『王子,没想到今天会和您坐在这么相近的座位上呢,真是凑巧啊。』」 「『凑巧』是吗?」了。于是赛德立克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哎呀呀,我是初次耳闻这样的情报呢。不过……原来如此,我似乎能理解了。我应该介绍给那位大人的,不是经验丰富的美女,也不是惹人怜爱的美少女,而是美少年才对呐。」 赛德立克来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受到斐兹拉尔德投射过来的视线后,赛德立克看似认命地回答道: 「好,我认了、我认了。那个侍童的确是莫榭斯公爵派来的。话说回来,为何贵族都喜欢在各种东西上头烙印自家的纹章呢?莫榭斯公爵也不例外。真是伤脑筋啊。」 然而,他并没有拿出方才收起来的那封信,而是慵懒地继续说道: 「王子,我也有自己『打交道』的对象,莫榭斯公爵便是其中一人。我同样会跟您的敌对派阀进行交易,做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而您——」 赛德立克用低沉的嗓音反问: 「不也和我的竞争对手处得相当不错吗?」 斐兹拉尔德装傻地回答: 「……是这样吗?」 「要是您太低估我的顺风耳,可就令人困扰了。在富商布斯纳垮台之时,有另一名克斯泰亚的商人崛起了。这个名为欧兹的男人,趁着克斯泰亚变成罗丹附属国的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进出罗丹,并在罗丹国内提供金钱借贷的服务。听说他还是吉格拉诺将军的远亲?对现在的我来说,欧兹是最大的敌人。虽然我感到相当受伤,但却从未出口埋怨,仍一如往常地对您提供资金援助呢。因为我认为,即便您和欧兹的交易不利于我,但对您来说,或许仍是必要的行为。」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算了。」 斐兹拉尔德一脸嫌麻烦似地挥了挥手,于是赛德立克再次恢复了笑容,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那么,关于我是否喜欢观赏戏剧的问题……这可是使用户外剧场,而且是在得到王室支持之后上演的一出戏剧呐。更何况,只要是罗丹国的国民,都能够免费入场看这出戏,那岂有不共襄盛举的道理?」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变成罗丹国的国民了啊。」 斐兹拉尔德又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扔。 「我当然是外国人罗。根据现任国王所制定的法律,倘若我想成为罗丹人,就必须在罗丹国内居住满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不能犯下任何罪行,还必须有固定的工作。而且,这些都还只是最基本的条件而已。」 「你只达成了第三项条件呢。」 赛德立克立刻出声抗议这样的指摘: 「您在说什么啊,我只剩第一项条件还没 有达成呐。没错,第二项条件我也达成了,我可是从未被送进牢房过。至于第三项条件,如您所言,我每天都在赛德立克商会努力做生意呢。关于这点,您想必再清楚不过吧。」 「针对我即将到来的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你贡献了很大一笔资金呢。」 「欧兹应该也是吧?」 「对了。外国人想要成为罗丹国国民的话,其实有个捷径。」 「哦?什么样的捷径呢?」 「给我钜额的贿赂。」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莉兹隔着薄布对他投以无话可说的视线。或许是察觉到莉兹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以拇指和食指再次从侍者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点心,并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它送到莉兹面前。 「你也尝一块如何,我的未婚妻?」 「不,不用了……斐兹拉尔德,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到斐兹拉尔德伸长了手,打算将点心塞到自己嘴里的举动,莉兹不禁将身子向后挪。 「不论是方才观看的戏剧内容或是原作小说里头,都有这样的桥段吧?这就是所谓恋人你侬我侬的时间啊。」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该不会是要我张开嘴,让你亲手喂我吃那块点心吧?」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于是莉兹不禁恐惧地浑身打颤。 「我跟你不是恋人,而是未婚夫和未婚妻才对。」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也已经不是需要为这点小事而害羞的关系了吧?」 「我不是在害羞,而是感到厌恶——更何况,我很明白,你只是想惹恼我而已。」 斐兹拉尔德耸了耸肩,将原本打算让未婚妻品尝的点心放入自己的口中。 「两位的感情真是融洽啊。」 「对吧?我们可是很相亲相爱的。所以呢?如果你打算贿赂,不管多少我都会收下喔!」 「我很感激您的好意……不过,维持外国人的身分,其实也有一些好处存在呢。」 「哼。这出在王室支持下公开演出的戏剧,规定外国人必须支付五倍的观赏费用。尽管如此,你还是前来观看这出戏剧——这么做的理由,和你想维持外国人身分的理由相同吗?为了和莫榭斯密会?」 赛德立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的双手都戴着镶了五颜六色宝石的戒指。这些宝石不但硕大,雕工也相当精细。 「您看看今天的观众人数,处处都有商机呐。不放过任何一个好机会,就是我的生存秘诀。再说,就算必须支付五倍的观赏费用,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 斐兹拉尔德挑起了单边眉毛说道:体的话吗?」 「没有啊,是你多心了吧。」 「……是这样吗?不过,把话题扯远的人的确是我呢,刚才是在聊亚尔·克欧斯对吧?据说,原作便是将那个国家发生的某件事改编成小说。」 大国亚尔·克欧斯,位于罗丹的东方,两国之间隔着已经亡国的克斯泰亚,是个坐拥广大腹地的国家;拥有独立发展的文化,由年老的国王马谢德统治。 「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对吧?」 竖耳倾听着未婚夫和狡猾的高利贷业者之间对话的莉兹开口说道。 「我的未婚妻还真是博学多闻啊。」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 「哦,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王兄。」 莉兹淡淡地回答。 ——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 虽然马谢德王和众多女性发生过肉体关系,但直到四十五岁左右,他都还没有子嗣。于是,马谢德王求助于自己信赖有加的占卜师。亚尔·克欧斯国内有着专为占卜师打造的宫殿。占卜师这么告诉他: 只要迎娶一个特别的女孩为妻,就能够生下男孩。 那个女孩住在亚尔·克欧斯的东南部,十四岁,有着一头红发和金褐色双眸。 「您务必要迎娶那个女孩为妻。」 因此,马谢德王下令寻找那个女孩,然后也真的找到了符合占卜师所说特征的女孩子。她是个平凡无奇、相貌也称不上美丽的村姑。 这个村庄出身的少女被马谢德王迎为正妻,得到了第一王妃的宝座。而马谢德王引颈期盼的长子随即诞生。这样的喜悦持续着,除了这名村姑外,马谢德王的另一名爱妃也产下了男婴。 身为平民的村姑摇身一变成为王妃。她开启了亚尔·克欧斯的先例,被誉为是全国上下最幸福的女孩子。 赛德立克轻拍了一下掌心。 「对了对了,撰写这个故事的脚本家柯林,下次好像打算写一个关于女王的故事呢。这样的故事您应该也会觉得有趣了吧,王子?」 「是奈特纳尔的故事吗?那个国家代代都是女性掌权,女王比国王还多。他们已经打造出让女王即位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国政基础。不过,应该也只有那个国家例外吧。」 奈特纳尔位于北方,是斐兹拉尔德的王姐在经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之后远嫁的国家,同时也是罗丹的同盟国。 「奈特纳尔还有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喔。那就是世代的胖瘦交替。」 「世代的胖瘦交替?」 「从初代的君王开始,奈特纳尔就一直维持着现任君王体型削瘦、下一任君王体型丰腴、下下一任君王又变成体型削瘦、下下下一任君王再变成体型丰腴……这样的循环。这是王姐告诉我的。挂着历代君王肖像画的大厅里,似乎呈现了相当壮观的景象呢。」 「丰腴的体态让人有种亲切感呢。奈特纳尔……话说回来,我有个很基本的疑问。除了奈特纳尔以外的国家,女王想要即位是否不太容易呢?就连罗丹也是这样?」 「大致上都是这样。不过,最困难的国家——」 「八成就是杰斯塔了吧。」 莉兹代替斐兹拉尔德淡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错,就是我的未婚妻的祖国。那里彻底奉行着男尊女卑的主义。真要说的话,女性等于是没有半点王位继承权。」 「哎呀,是这样吗?」 「基本上还是有的。只不过,就算身为长女,继承的优先顺位仍会排在其他兄弟后面。」 「所以您也是这样吗?继承王位的权利落到最后?」 「我原本还有一个妹妹,但她在六年前过世了。所以现况应该就是如此吧。」 斐兹拉尔德以没沾上砂糖粉末的右手搔了搔自己的浏海。 「就算能够即位,身为女王,也不得不被迫面临最为困难的问题。」 「——伴侣的选择吧。」 「伴侣吗?」 赛德立克以侍者替他斟满的酒润湿喉咙问道。 「比起国王,女王必须耗费更多心力去挑选伴侣。首先,拥有过大的野心,感觉会篡夺自身地位的男人一定出局。因为这样的丈夫有可能撇下自己即位成为国王。又或者,即便能避免丈夫即位的事态发生,自己实际上也可能沦为有名无实的女王。对方必须是个宣誓绝对效忠女王的男人。然而,也不能没有半点男子气概,必须具有足够的胆识面对狡猾的元老级贵族,或是像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商人才行呢。」 「我可是对女性相当温柔的男人呐。而且,若是论及买卖,无论对方是男性或女性,我会同样以卑鄙无耻的方式来对应。无关性别,一视同仁。」 「另外,就算没有野心,对方也必须有着一定的地位。最好是大贵族的长男,或是拥有领地的男性,其他国家的王子也是一种选择。毕竟还需要王位继承人,所以女王的伴侣得具备『种马』的能力。 结婚之后,必须以丈夫的身分支撑女王,对她贯彻宛如家臣一般的忠诚;同时,还能兼顾领地或事业的经营,并将获利缴交至国库——另外,如果伴侣还有着美型的外貌,让自己能在国民面前更有面子,那就再理想不过了。当然,倘若染指了女王以外的女性,便会衍生出无谓的派阀斗争,所以,女王的伴侣最好也能在床笫之间对妻子忠贞不二。结论是——能够符合这些条件的男性,存在的可能性想必非常低。哪来这种圣人君子啊?」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反应。 「就像男人总是追求年轻貌美、贞洁又顺从自己的妻子一样吗?」 莉兹挖苦道。 「无论是男是女,想追求符合自身理想的异性这点都没什么不同。只是每个人会因为自己的立场,而让条件多少出现一些变化而已。更不用说是国王或女王的伴侣了。」 「也不需要真心符合这些条件呀,只要能好好扮演对方想看到的角色就可以了。」 「然而,这样的戏码必须演一辈子。人心不时在变化。不对,会变化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没有相当重大的理由,我不认为哪个男人会有办法终生彻底扮演女王心目中的理想伴侣——你可别告诉我出发点是『爱』喔,莉兹。这才是最不值得信赖的东西。」 「——那么,『复仇』你觉得如何?」 莉兹将放在腿上的扇子摊开,轻轻掩唇。 「这倒不错。就是让有志一同的人成为自己的伴侣吧。这样一来,在达到复仇目的之前,男方或许也能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喔,对了。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无论有多么优秀的伴侣,想要维持自身的『女王』地位,本人当然也必须具备足以成为一国之君的资质。倘若只是勉强撑到即位,日后也无法持续下去。」 赛德立克摸了摸下巴松弛的赘肉。 「选择伴侣还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呐。关于王子所说的女王伴侣条件……如果要妥协的话,大概就是相貌和对妻子忠贞这两点了吧?丈夫的相貌还是平庸一点……不,若是其貌不扬,或许反而更好呢。这样一来,世间对女王的评价有可能因为『不以外貌取人』而提升。至于对妻子忠贞……就算丈夫对其他女人出手,只要他将必须服从女王这点铭记在心,我倒认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无论女王的伴侣和多少女性——包括王室血脉在内——发生了关系,甚至因此生下了孩子,都必须公开宣布那个孩子和王室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倘若真的没有具备优秀条件的伴侣出现,对女王来说,最理想的选择或许就是不要结婚吧?如果女王维持单身,就能利用『伴侣的宝座』这个诱饵钓到各式各样的男人呢。」 「要是没留下子嗣,女王死后可是会掀起一场骨肉的权力之争喔。」 「哎呀,就算留下了子嗣,同样也会引起斗争呀。」 「这倒也是。所谓的骨肉之争,无论何时,都可能发生在每一任君王身上呢。」 「这方面倒是王子胜出了呢——王子。」 赛德立克突然以感慨万千的语气这么喃喃唤道。 「怎么?」 赛德立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不。我只是想到,能称呼您为『王子』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所以有些感慨呢……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加冕典礼的准备好像有点延误了?」 「要是延误了,你觉得我还能在这种地方悠哉看戏吗?」 「那么,在亚尔·克欧斯的使节抵达,并将许可状送到您的手上之后,您随即就能够即位了是吗?」 「这有点不太正确。使节已经抵达了,不过,要接收这样的公文,可有一定的程序。使节来了吗?那就把许可状给我吧——没办法如此轻松地解决事情,就是身为王族麻烦的地方之一。」 「还真是一介高利贷业者所无法理解的辛苦呢。」 「您也会出席我和斐兹拉尔德的结婚典礼吧?」 「是的。我现在就已经满心期待了呐,莉兹公主——哦?」 赛德立克望向一名从户外剧场的阶梯走下,然后笔直朝这里前进的青年。这名青年有着一头略为黯淡的金发、带着些许绿色的湛蓝双眸,以及端正清秀的五官,相当引人注目。虽然他身穿着上级军服,腰间也佩带着一把剑,但却散发出一股宛如贵族般的华丽气质。 「——打扰您了。」 这名青年在斐兹拉尔德的耳畔说了几句话。此时,观众席上某个发现这名青年的年轻女孩悄声说道: 「欸,我有看过那个人呢。」 她的窃窃私语逐渐蔓延开来。 「那个人?咦?等等,那位大人是……」 「就是之前在凯旋游行中的……」 「拉格拉斯大人……?」 「怎么可能……这里是平民席耶?」 「可是,如果拉格拉斯大人出现在剧场,就代表王子殿下也在这里吧?但我没看到这样的公告呀。」 「你说斐兹拉尔德大人?」 「对了,我好像看到有人走进王室专用的席位呢。」 「应该是国王陛下吧?因为开放让我们免费观赏戏剧的人就是国王陛下嘛。再说——斐兹拉尔德大人长什么样子啊?」 「比起那些,第二幕要开始罗。」 舞台上出现了表示第二幕即将开演的暗号。同时,斐兹拉尔德从座位上起身。 「你就留下来代替我继续看戏吧,顺便担任莉兹的护卫。」 「——可是——」 「发生什么紧急状况了吗?」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听到赛德立克的提问,这名青年——拉格拉斯毫不留情面地回应。 斐兹拉尔德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对赛德立克的厌恶还真是根深蒂固啊——赛德立克。」 「是是是。有什么吩咐呢?」 「事情不如你所期望,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个熟人也来到了剧场,但因为我没过去打招呼,所以让对方生气了呢。我只是要过去露个脸而已……是这样没错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拉格拉斯丢出的质问。 「……啊?——是!不,可是,让您独自……」 「我有莱欧特担任护卫。」 于是拉格拉斯像是放心似地吐出一口气。 「说得也是。凭莱欧特的身手,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这么说着,然后将目光移向观众席的一角,点了点头。 「那么,莉兹公主的护卫工作就由属下来负责。」 「之后拜托你了。莉兹、赛德立克,既然你们俩同样中意这出戏剧,那就好好看完吧。能够有像你们这样的观众,脚本家和演员应该都会感到欣慰——尤其是脚本家。」 看到斐兹拉尔德准备离开剧场,在拉格拉斯方才望去的平民席一角,一名蓄着银发的年轻士兵跟着起身。他看上去年龄大约落在十五到二十出头,身上穿着有些陈旧的罗丹军轻甲,并有着十分标准的体格和稍嫌稚嫩的脸庞,但一举一动却相当俐落,淡蓝色的双眸透露出犀利的眼神。这名士兵走到斐兹拉尔德的身旁。 「好像是个生面孔呢。你是新人吗?」 看到赛德立克向自己搭话,银发的士兵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取而代之地以一鞠躬回应。不过,从他称不上是优雅的这番举动,可以看出这名士兵不太擅长礼数。 「他是新加入的莱欧特,负责担任我的护卫。」 「是吗、是吗——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传闻之中,您在骑马部队的甄选里从平民提拔上来的士兵嘛。」 「是的,属 下名为莱欧特。」 「你好,我是高利贷业者赛德立克。在王子的阵营里头,不论是好是坏,想必都有不少关于我的传闻吧。另外,我还被站在那里的拉格拉斯大人讨厌到极点呢。」 「呃……」 莱欧特带着困惑的表情,交互望向板着一张脸的拉格拉斯和笑容满面的赛德立克。 「别捉弄他啦,赛德立克。走吧,莱欧特。」 这么阻止之后,斐兹拉尔德迈开步伐。 「请您稍等。」 赛德立克出声唤住他,然后朝侍者使了使眼色。随即会意过来的侍者点了点头,在盘子里补充了更多点心,并将其端向斐兹拉尔德。 「机会难得,您想吃多少就拿去吧。」 赛德立克露出和他极为不相称的和善笑容如此催促道。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七月十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使节会面。 「……慢了一步吗?真令人不爽。」 斐兹拉尔德站在尸体的前方喃喃说道,然后掏出自己从剧场拿来的那张纸,将它铺在惯用的左手掌心上,用来当成盛点心的垫子。身为护卫的莱欧特则是不发一语地守在他的后方。 「……就是啊。」 另一名身形高跳而结实的男人取而代之地答腔。他双手环胸,和斐兹拉尔德同样注视着眼前的尸体。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拉格拉斯来向我通报啊?那家伙长得美型,所以相貌也广为人民所知,是个比我还抢眼的男人呢。可想而知,他被观众发现了。负责到剧场来通知我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语毕,斐兹拉尔德皱起眉头,用鼻子吸了一口气。房间里除了尸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因为掺杂着某种诱人的香气——脂粉味,而形成充斥在室内的恶臭。 这具尸体倒卧在贵宾接待所的某个房间里头。这是现任国王所创设的国营妓院,由斐兹拉尔德的王兄雷米尔德负责经营。或许是因为这样,这座妓院的内部装潢宛如王城般奢侈。除了本国的贵族以外,从国外前来造访王城的宾客,也时常光顾这处娱乐设施。一如王兄的喜好,里头的成员清一色是俊男美女。 「王子,请您不要把我说得好像很不美型好吗?我至少也有一般的水准吧。」 「怎么,卡杰尔,你对美型有所憧憬吗?」 「虽然还不到憧憬的地步,不过,如果有一张俊俏的脸蛋,活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啊。就算沦为奴隶,待遇多少会比较好。」 「我的相貌平庸,而王兄则是所谓的美男子,不过,我倒没想过要变成那样喔。」 「……在我听来,这番发言感觉有点酸葡萄心态呢。话说回来,也请给我一块那个点心吧,王子、那就是一块的价值等同于一匹马的点心对吗?我一直很想吃看看呢。若是从前,或许我也能轻轻松松就入手吧。现在的生活可得精打细算了。」 不等斐兹拉尔德回答,卡杰尔便伸出手。 「说什么傻话。要是现在的我再加上俊美的外貌,那还得了啊。我可会变成根本无从挑剔的完美男人呢。你是在找我麻烦吗?」 「针对您这样的主张,我就不予置评了。不过,完美的男人感觉更会受到国民们的拥戴,不是吗?」 虽然没有实际出声允许,但斐兹拉尔德亦没有阻止卡杰尔擅自拿走点心的举动。他只是举起一只手挥了挥答道: 「这样的人反而意外地不受欢迎呢。重点在于亲近感,有一、两个缺点或破绽的人比较好。愈是有『人味』,愈能让人倍感亲切。完美无缺的人几乎不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也是极少数。拥有缺点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对吧?就算长得美型——拿拉格拉斯为例吧,他之所以会这么受欢迎,除了相貌之外,『从下级贵族爬上现在的地位』这样的背景也是很大的因素。倘若他出身名门贵族,感觉一切就只是理所当然,而失去了故事性。有点缺陷才好。正因如此,王族身上那些不会招致反感的缺点,反而能够为民众所接受,并变得更受爱戴。只要不表现得太夸张的话——莱欧特,你也来一块如何?」 斐兹拉尔德突然将话题带到在一旁待命的莱欧特身上,并怂恿他尝尝自己手上的点心。 「属下就不用了!真是诚惶诚恐……!」 莱欧特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你很谦虚呢。真希望某人也能向你学习一下。」 「……王子,您对莱欧特的态度特别温柔呢。」 「这就是擅自拿走点心跟不会这么做的人之间的差异。」 「那就请您把厚脸皮视为我无伤大雅的缺点吧。不过,真要说的话,拉格拉斯的缺点就是太过耿直了吧。刚才也是这样。他不听我的劝阻,马上就跑去向您报告了。还一脸苍白地喊着:『大事不好了!』」 「实际上,这也的确是大事不好的状态啊。」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沉下脸喃喃说道: 「偏偏这具死因成谜的尸体还是亚尔·克欧斯的使节。」 「而且还是原本应该持有许可状的人,是吗?」 「嗯。」 没错。虽然尸体遗留在此,许可状却不见了。 「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许可状不翼而飞……对了,就让偶尔会代替您签署公文的那名文官贝尔卡伪造一份如何?」 「就算想伪造,但完全没有看过正本,也无可奈何啊。虽然我有看过父王的许可状,但亚尔·克欧斯的正式公文使用了特殊制作的纸张,而且盖印的图样也极为复杂。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这阵子,父王对于各类文件的审核变得相当严格呢。」 这么说的同时,斐兹拉尔德的视线仍停留在尸体的身上,只有嘴巴和手持续动作。 「审核变得严格?」 卡杰尔将手伸向只剩下几块的点心。 「他会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份文件,仿佛想从其中找出什么破绽一样。特别是和我有关的内容。真是有够恼人,希望他能赶快退位呢。」 「您做了什么吗?」 「很不巧的是,我完全没有印象呢。」 佯装思考了片刻的斐兹拉尔德夸张地摇了摇头,但卡杰尔仍对自己的君主投以怀疑的眼光。 「——您还是老样子呢,感觉又是个漫天大谎啊。」 「我已经洗心革面了。现在的我牢记着不能说谎这一点。听说诚实是一种美德呢,这张纸上也这么写着。」 斐兹拉尔德将最后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然后拿起垫在手上的那张纸甩了甩。糖粉随之洒落地面。卡杰尔好奇地探头检视纸张的内容,一瞥之后,他随即皱起眉头。莱欧特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但他的视线虽跟着纸张移动,本人仍站在原地维持待命的姿势。 「……这还真是有心机的内容呢。」 卡杰尔喃喃说道。斐兹拉尔德在剧场里拿到的那张纸上描绘着图画故事。虽然附带了浅显易懂的说明文字,但只看图画也能了解故事所要表达的内容。一如让高利贷业者赛德立克感到不悦的反应,这个图画故事里的富人都被描写成坏人,并得到应有的处罚;穷人则是被描写成好人,然后在最后获得幸福。 「就像那场戏剧会大受欢迎一样,这感觉也是平民老百姓会喜欢的故事吧?……如果只看故事内容的话。」 然而,有些地方不太对劲。首先是纸张。约莫十几年前,位于西方的商业国家鲁那斯发展出创新的造纸技术之后,纸张也逐渐流通于平民阶层之间。尽管如此,价格高昂这点仍没有改变。即便是劣质纸张,一般仍会相当珍惜地使用,而且是正反两面都彻底使用。 斐兹拉尔德将那张沾满糖粉的纸翻面。这张纸的正面绘有图画故事,背面则是空白的。纸张的触感摸起来相当好,已经可以算是高级纸的水准。再加上正面还有图画故事,又经过大量生产和人力发送。如此一来,想完成这一连串的作业,恐怕需要一定程度的劳力和资金。更何况,这张纸并不是当成贩售的商品,而是免费发送给人们。可以免费拿到背面还能使用的纸张——对平民来说,这或许是每个人都会想要的东西吧。就算是不识字的人,同样可以从图画来理解故事内容。而这篇图画故事的内容,也能够让平民阶层感到欣慰。 「……是某种宗教吗?」 「让人数最多的阶层支持己方,然后一口气予以传教洗脑的作战?」 「拉吉艾那教、卢艾尔教、艾修塔教……这阵子的新兴宗教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然后又接二连三地消失了。尤以第一次克斯泰亚战争那时最为夸张呢。」 「毕竟原本出其不意地战胜了杰斯塔,没想到之后又得和克斯泰亚开战嘛。八成就是趁着战火绵延不绝的时势而崛起的吧——宗教吗……?虽然这可能性最高,不过,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其用意又是什么,实在令人挺在意的啊。」 「更何况,如果以『富人和穷人都会犯罪』为前提来思考,反而是穷困的人比较容易陷入不得不犯罪的情况呢。」 「——不会的!」 听到卡杰尔的发言,忍不住脱口反驳的莱欧特连忙噤声。 两人回过头来看向他。 「看样子,莱欧特好像有不一样的看法。」 「似乎是这样呢。你就说说看吧。」 莱欧特露出困窘的表情再次开口: 「属下是平民阶层出身的,但听父母说目前的生活已经比以往富足很多了。现在,沦为罪犯的罗丹平民应该没有以前那么多……属下还年幼的时候,有个被称作贫民街的场所,到了现在,任何人都可以轻松踏入那个地方。虽然穷困的确容易让人偏离正道……不过,那些人也可以像属下这样,以成为一名士兵为目标。属下认为,这或许只是个人的资质问题而已。」 「无论身处何种环境之下,会偏离正道的人就是会偏离,而不会受影响的人就是不会受影响吗?不过,环境的不同仍会助长人们做出不同的决定。莱欧特,尽管你没有迷失方向,但还是会有其他人因饥饿或物资匮乏,一时昏了头而做出强盗的勾当。有能力思考自己未来的,只有能够放心迎接明日的人而已。」 根据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有时候,比起未来的一枚金币,明日的一枚铜币或许更有分量,有时甚至会成为决定未来的关键。 「如果环境不够理想,精神层面恐怕也会相当紧绷,导致人们容易走上错误的道路。甚至可以说让自己选择错误道路的条件,都已经被完整打造出来,还有人亲切地指示道路呢……我心有戚戚焉啊。」 卡杰尔以不同于莱欧特的感慨语气说道,他的嘴角一瞬间勾勒出自嘲的笑容。 「相反地,富人就不太会遇到像那样的诱惑低语呢。」 「这么说来……这篇图画故事可能是用来煽动对于王族或贵族阶级的不满情绪之物。」 「——喂,小子。」 房间里除了斐兹拉尔德、卡杰尔和莱欧特以外,还有一名活人在。他是名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上头有着从鲁那斯传至罗丹国内,在贵族之间相当流行的刺绣花纹。这股风潮从去年开始转变,最新的流行是将刺绣用的碎石或玻璃仔细加工,让绣上这些装饰的衣物闪闪发光。因此,在罗丹国内,地位愈高、对流行愈敏感的贵族,所穿着的服装就愈闪亮。对斐兹拉尔德来说,这简直宛如一场恶梦。 当斐兹拉尔德等人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交谈的时候,对流行相当敏感的这名男子已使用特制的刀子,解剖完仰躺在床上的尸体了。 「……是、是的!您有什么吩咐吗?」 从室内的成员及年龄看来,判断对方是在呼唤自己的莱欧特慌忙回应。不过,那名男子只是眯起双眼,然后像是要驱赶他似地挥了挥手。 「他是在叫我,莱欧特。」 斐兹拉尔德出声说明。那名男子也开口附和: 「没错。小子,朕的工作完成啦,所以叫你那些部下出去吧。」 男子将刀子放在床铺上,然后用一条蕾丝布料擦拭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可是,属下和卡杰尔大人都是王子的家臣——卡杰尔大人?」 看到斐兹拉尔德对自己使了使眼色,卡杰尔点头回应,然后催促打算向那名男子提出抗议的莱欧特,让他先行离开房间。 卡杰尔并没有马上跟着离开,而是转身望向斐兹拉尔德,并用杰斯塔国的贵族阶级特有语言——亦即所谓的杰斯塔宫廷语言开口说道: 「——关于莱欧特,我们可以信任他到何种程度?他是您亲自拔擢上来的人才,我认同他的资质相当好,也觉得他很优秀。从目前的表现看来,他似乎也相当明白自己应该听从谁的指示。不过……」 「不过什么?你有不满吗?」 「并非不满——但毕竟我是个猜疑心比较强烈的人。」 「不相信人类的后遗症是吗……放心吧,莱欧特没问题。」 「……那就好。」 卡杰尔吐出一口气,将使用的语言改回大陆的共通语言。 「了解。我会跟莱欧特一起在房间外头待命。」 「拜托你了。」 「是是是。」 卡杰尔走出房间。 「刚才那是什么语言?朕知道你在论及特定话题时会改变使用的语言,不过,你到底会几种语言啊,小子?」 「基本使用的语言大概有十三种吧。在杰斯塔还支配着广大土地的那段时期,我先学习了最基础的语言,没想到那也让我学起其他语言变得更轻松了。这种语言四处都通用,因此相当方便。不过,因为大陆的共通语言源自鲁那斯,所以也有些令人困扰呢。要在脑中切换语系实在很麻烦。」 斐兹拉尔德将手中的纸张折起,朝着尸体横卧的那张床走去。那具尸体——来自亚尔·克欧斯的使节是一名年龄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在被解剖之前,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死因是?」 斐兹拉尔德以初代国王治国时期所使用的罗丹语开口问道。 「完全符合你的预测呐。这是朕特别研究出来的迟效性毒药没错……不过,到底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呢?」 男子同样以罗丹语回应他。 「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斐兹拉尔德身穿着平民的服装,所以领口部分的设计不会像王族礼服那样勒得老紧。不过,他还是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当然,这是和宛如一场恶梦的流行完全沾不上边的打扮。 「真受不了——让身为国王的自己在改造过的舒适办公室里头自由活动,其他的所有杂务都交由优秀的部下替我解决——这可是我的理想呢。」 得让自己御驾亲征处理的事情,绝对愈少愈好。 「如果把尸体的状况和动物实验的结果相对照的话,这个男人大概是还在亚尔·克欧斯时就被下毒了吧。」 「……你说什么?」 斐兹拉尔德用手扯了扯自己的金色浏海。 「所以朕才说是泄漏出去了嘛。」 「泄漏的是调制的方法吗?」 「虽然朕说它是毒药,但原理其实是让微小的生命体冬眠,再透过口服的方式进入人体。这可是只有朕才想得出来的划时代发明。在投药当下,里头的生命体还维 持着冬眠状态;等到在人体内慢慢苏醒之后,毒性便会跟着加强——不过,依照个体差异不同,也可能对某些人毫无影响。倘若是抵抗力较强的人类,这些生命体可能就会撑不下去。朕目前还在致力研究该如何让它对所有体质奏效,然而,在还没改善的情况下就被他人滥用,实在让朕相当不愉快。是有内奸,还是有人窝里反啦?」 「站在我的立场,或许也得考量是你本人泄漏出去的喔,卡达利大人?」 名为卡达利的男子阴沉地笑道: 「那么,你要暗杀朕吗?」 斐兹拉尔德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暗杀?这可是下下策,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房间外头传来女人们聒噪的声音,然后是莱欧特严厉斥责的声音,最后则是传来卡杰尔安抚莱欧特的声音。 「让碍事的人消失——这不就是你偏好的做法吗?小子。」 听到卡达利的发言,斐兹拉尔德将一瞬间移往房间外头的意识拉回来。将双手擦干净之后,卡达利开始有些神经兮兮地保养起自己爱用的那把刀。他分三次擦拭刀上的油脂、血液和其他脏污,最后再以磨刀石来维持刀刃的锋利度。这样的光景斐兹拉尔德已经司空见惯,顺序也差不多都记起来了。 「当然喜欢罗。只是,以手段而言,暗杀是极为不理想的选择罢了。」 「为什么?」 卡达利将刀子靠近眼前反复翻转检视,然后望向斐兹拉尔德。 「所谓的暗杀,就是我下令他人去杀害某个人的行动吧?」 「王族理应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吧?」 「也不见得如此。不过,问题就在这里。暗杀任务必须避免幕后主使者曝光。同时,下令暗杀的行为,也会让主使者有把柄落在暗杀者手上。谁能保证执行暗杀任务的人不会背叛我呢?为防万一,暗杀者和知道暗杀真相的人最好也一并解决掉比较妥当。假设我真的这么做了,之后又得为了隐藏将前述那些人杀掉的事实,而继续灭口……这样的事情会一再重复。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亲手解决掉目标。因为自己不可能背叛自己。」 「将暗杀任务交由自己的心腹遂行如何?托付给自己能够信赖的人。」 「这也是下下策。即便对方再三宣誓效忠于我,能够让人背叛的方法可多得很。」 「你的意思是,忠诚心也派不上用场吗?」 「一般来说,想要煽动他人做出背叛行为,就必须赏赐对方甜美的诱饵。诸如金钱、权力、美女——」 实际上,卡达利原本也是隶属于斐兹拉尔德的王兄——亦即雷米尔德派阀的成员。他出身于从罗丹第一任国王的时代便存续至今的上级贵族之家,是家中的三男。在父亲战死、长男和次男因「不幸染病」死亡后,卡达利便继承了爵位。他并不会因为金钱、权力或美女这类诱饵而上钩,但正因为斐兹拉尔德准备了投其所好的诱饵,卡达利才会转而加入自己的麾下。虽然他是个自称为「朕」、把斐兹拉尔德视为毛头小子、同时还有着独特审美观的男人,但斐兹拉尔德仍认为这是一桩令人满意的交易。就算对方有美中不足之处,只要拥有自己想要的能力,那就足够了。 「所以,对无欲无求的人就没有效果?」 「金钱、权力和美女这种诱饵,对比较有良知的善类难以发挥作用。不过,还是有方法的。对付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卑劣的手段——当然这招对恶人也有效。掌握对方的把柄也是一种方法,再不然以人质逼迫亦可。家人、朋友,或是心爱的人。掳走人质之后,要求对方背叛原属的阵营而加入自己的旗下,否则就杀害人质。那么,情况会怎么发展呢?」 「他会背叛原属的阵营。」 「对吧?面对正直的人时,正因为对方个性正直,所以能使其动摇的方法多得很,如果目的只是要促使他背叛的话。」 然而,倘若想让对方打从内心宣誓效忠自己的话,这么做就只会产生反效果。 「哦?」 尽管斐兹拉尔德持续说明,但卡达利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有八成的心思都放在自己手中那把刀上。将污渍完全擦拭干净之后,卡达利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因为这样的行为并不值得特别注意,所以斐兹拉尔德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还有从这具尸体调查出其他情报吗?」 「这个男人的心脏色泽和外型都相当完美呐。朕所看过的心脏里头,几乎能排进前五——」 斐兹拉尔德出声打断: 「反正你八成是想把它割下来加以保存,或是想画下来当成纪录吧。不准。这次的尸体情况可不一样。」 毕竟,这可是从亚尔·克欧斯带著名为许可状的公文来到罗丹的使节尸体。虽然使节已经死亡,而理应出现的公文也不翼而飞。 「——我本来以为,直到自己即位之前,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呢。」 看来事情似乎没这么顺利。斐兹拉尔德舔了舔沾满糖粉的手指,卡达利见状,不禁皱起眉头说道: 「你和你的部下竟然都能在面对尸体时吃东西啊。」 「卡杰尔以前是个奴隶,这种程度的光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则是在战场上看习惯了。那可是个肮脏、充满恶臭、卫生环境奇差无比的场所。有时还必须在堆成小山的尸体包围下度过一整天。倘若无法习惯在渗着血液或不明液体的尸体旁进食,可是会饿死的喔。」 卡达利惊恐得浑身打颤起来。 「有跟你交易真是太好了。朕现在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呢,因为这样就不必踏上战场了。什么叫贵族的义务啊,朕可无法忍受这种事情。」 观察卡达利弱不禁风的体格,可以很明显地了解到他对于刀剑、长矛、弓箭之类的武器一窍不通。原本,贵族必须以士官的官阶从军。而为了立下战绩,并藉此获得犒赏或荣誉,他们多半从年幼时期就开始锻链身体。然而,基于三男的身分,卡达利回避了这一切义务长大成人。在其他贵族眼中,他恐怕只是个派不上用场的饭桶吧。但卡达利确实有着罕见的才能。 「我也不会想带着你上战场呢,卡达利大人。」 「和克斯泰亚开战时,你不就打算带着朕出征吗?」 「那是因为当初有爆发传染病的疑虑。为了以防万一,让开发出预防药的卡达利大人随军出征,是理所当然的考量吧?」 不过,那场战役最后只是让士兵喝下预防药而已,并没有衍生出让传染病蔓延的必要性。之后,战争以胜利告终了。 「朕可绝对不上战场喔!」 「那里满地都是你最喜欢的尸体喔。」 「朕讨厌死亡超过一天的尸体。经过的时间愈长,尸体就会变得愈僵硬,还会开始腐烂。朕已经观察过、记录过无数次这样的过程,再清楚不过了。朕只喜欢新鲜的尸体而已。至于干燥的尸体,算是勉强及格吧。」 「……你的标准还真让人摸不清啊。」 斐兹拉尔德不禁举手投降。 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的同时,背后传来几阵敲门的声响。 「——进来。」 斐兹拉尔德以大陆共通语言回应。 房门随即被打开。脸上施了脂粉,衣着单薄而暴露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朝房间里张望。莱欧特将这些女人推开,让卡杰尔进入房里。面对斐兹拉尔德的卡杰尔脸上带着僵硬的表情。 「我们收到了非正式的传令。」 语毕,他的眼神一瞬间瞥向卡达利。 「无妨,说吧。」 「我明白了。那么——」 卡杰尔吸了一口气,然后淡漠地 开口: 「亚尔·克欧斯的马谢德国王昨晚过世了。」 斐兹拉尔德慢了半拍才做出反应。他俯视着使节的尸体说道: 「——原来如此。」 原本斐兹拉尔德还不明白,杀害这名使节的犯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下手。斐兹拉尔德需要使节带来的那份许可状,不过,就算使节被人杀害,许可状也跟着消失,只要请亚尔·克欧斯再给予一份即可。虽然这会被归咎为罗丹自身的失误,必须支付同等的代价就是了。 然而,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年迈国王已死的话——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死因是暗杀?还是老死?」 「是马上疯。听说是在进行到一半时心跳停止。」 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哼笑了一声。 「能在迎向高潮时死亡,还真是令人羡慕啊。这可是男人的浪漫呢。」 「另外,关于那名已经变成尸体的使节,我们还收到了他的五名侍从,以及其他巡逻兵也纷纷丧命的报告。」 「虽然我不是很想知道,但他们的死因是?」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他们是在街上遇袭被杀害。」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身为罗丹园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图书馆里头整理资料。 斐兹拉尔德是罗丹国的第二王子。他在今年的三月三日被父王指名为王位继承人,确定即将成为下一任国王。加冕典礼以及和大国杰斯塔第三王女莉兹的结婚典礼,预定将在今年的九月三日举行。 依照罗丹的惯例,新国王的即位仪式必须在获得指名的半年以内举行。斐兹拉尔德的加冕典礼会延迟到刚好届满半年才举行,全都导因于父王的强力要求。 国王即位时,需要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状。 过去,罗丹是个势单力薄的国家。尤其自第一任国王的时代开始,罗丹便时常和邻国克斯泰亚发生小规模的战事,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比克斯泰亚早一步灭亡的国家。 正因如此,为了获得大国做为后盾,需要许可状。 从第二任国王严正王的时代开始,罗丹便规定国王在即位时,必须向亚尔·克欧斯请示,并取得即位的许可状。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罗丹和亚尔·克欧斯燃起战火。 从地理位置来看,亚尔·克欧斯在罗丹东边,位于克斯泰亚再过去一段距离的地方。这样的大国,有可能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出兵协助克斯泰亚。 取得许可状时,罗丹采取的是「希望贵国不要协助克斯泰亚。如此一来,罗丹愿意视自己为亚尔·克欧斯的臣国」这样的低姿态。不是缔结同盟,也没有成为对方的附属国。然而,也因为这样,自始至终,亚尔·克欧斯都维持着不干涉罗丹和克斯泰亚之间纷争的态度。 于是,每当王位交替之时,罗丹便会向亚尔·克欧斯请求给予许可状。 不过,罗丹在去年曾一度战胜大国杰斯塔,紧接着又在对克斯泰亚一战中获得胜利,将克斯泰亚的土地化为自国领地,独立国家克斯泰亚就此亡国。 如今克斯泰亚已成为罗丹领土的一部分,请求给予许可状的行为,乍看之下似乎也失去了必要性。然而,站在罗丹的立场,这种国家的例行公事仍是必要的。只要有许可状,罗丹便不会和亚尔·克欧斯陷入必须交战的情况——虽然总有一天,战火可能还是会点燃就是了。 基于这样的理由,这次罗丹照旧向亚尔·克欧斯请求给予许可状。一开始,亚尔·克欧斯会答应给罗丹许可状,基本上是因为罗丹是个弱小的国家,就算身为大国的亚尔·克欧斯举兵侵略,也无法获得什么像样的利益。现在,罗丹的势力虽然抬头了,但在亚尔·克欧斯看来,他们对罗丹的评价恐怕也和以往差不多吧。在斐兹拉尔德请求对方给予许可状时,亚尔·克欧斯的国王马谢德是个对于扩张自国版图没什么兴趣的君王,因此他不可能会拒绝给予许可状。对亚尔·克欧斯来说,就算反对斐兹拉尔德即位,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这纯粹是一种流程罢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呢。」 然而,年迈的国王马谢德——疑似是因为马上疯——死亡的话,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由马谢德给予信任许可状是最理想的状况,但现在,斐兹拉尔德已经无法要求马谢德重新给一份。亚尔·克欧斯的使节死亡,而他带来的许可状也跟着消失无踪。斐兹拉尔德虽已暗中下令寻找犯人和许可状的下落,但他其实不抱什么期望。 这样的话,就只能要求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重给许可状。 问题来了。 马谢德只有两名儿子。 因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而成为王妃的村姑所生的第一王子海格尔。 以及马谢德宠爱有加的妃子所生下的第二王子亚修尔。 在年迈国王过世后,兄弟俩的继承人之争随即浮上台面。现在,亚尔·克欧斯的王座仍然空悬着。 斐兹拉尔德势必得向海格尔或亚修尔其中一人请求给予许可状,然而,他所做出的选择,将会左右两国今后的邦交。 而且,在王权交接之后,国王的方针也会跟着改变。就算罗丹没有图谋不轨,对方也不见得会秉持和平主义。亚尔·克欧斯所给予的许可状,其效力究竟能够持续到何时,没有人知道。 倘若现在自己手上有马谢德的许可状,就能以隔岸观火的心态看待亚尔·克欧斯的内乱了。 「要干脆强行即位吗?」 斐兹拉尔德自问着。 确认过使节的尸体后,卡达利表示毒药的制造技术可能已经泄漏至亚尔·克欧斯。这件事固然让他在意,但在即位之前,斐兹拉尔德有另一个必须优先解决的问题。 ——路威斯。 路威斯·雷汀·菲茵菲塔。 他是莉兹的王兄,杰斯塔的第二王子,同时是表面上遭到处决身亡的悲剧王子。 但他还活着。 而且成为了让斐兹拉尔德欲除之而后快的一个障碍。对方似乎也觉得斐兹拉尔德很碍眼吧,去年,他险些遭到处刑,就连心腹都差点背叛自己。这些都是路威斯策划出来的。 「……重点是他身在何处。」 从年幼时期开始,路威斯便游走于各国间。杰斯塔是历史悠久的大国,尽管现在已经风光不再,但外交手腕是持续支撑杰斯塔国势的要素之一。将继承权较低的王子或公主当作棋子送往其他国家——而对现任杰斯塔王来说,最好用的一颗棋子就是路威斯。他几乎可以说是被接连不断地送往各国,唯一没有滞留过的国家,大概只剩罗丹了吧。 倘若两国掀起战争,路威斯很可能就会遭到杀害,然后只有头颅被送回祖国;不过,在一般的和平状态下,他则拥有能够掌握该国现况的优势,同时也能接触到各国的重要人物。虽然有些讽刺,但毕竟不能让未来必须治理国家的第一王子离开祖国。 因此,无论路威斯在哪个国家拥有自己的藏身之处都不足为奇。有能力藏匿他的,或许是某个人物,又或许是某个势力。 能够锁定的可能对象有三个。 其一是路威斯的祖国杰斯塔。去年,杰斯塔民间曾一度传起了路威斯还活着的传闻。尽管那并非传闻,而是事实。街坊间甚至开始贩卖重新绘制而成的路威斯肖像画。 其次是目前发生内乱的亚尔·克欧斯。 最后则是——赛德立克。身为自己最大金援的高利贷业者。 斐兹拉尔德同样也将自己的部下派遣至各国内部探查。 和他们以文件暗中往来时,斐兹拉尔德一定会标注一组四位数字。 一来一往地传递文件时,上头的某处一定会出现这组四位数字,这是为了确认往来对象是否为本人。数字不时会变更,以便藉此过滤组织的成员。正确的数字只有一组。然而,也有部分不知情的成员仍继续沿用错误的数字。 这种方式有助于揪出不知何时偷溜进来的鼠辈——也就是内奸。 情报是从哪里外流到哪里去了呢? 斐兹拉尔德还有其他正在尝试的方法。例如,在自身提议下由王室主办的那场戏剧公演,便是这个计划的一环。针对数字的变更结果,他刻意放出错误的情报,再观察情况的发展。 一如斐兹拉尔德的判断,可疑的对象包括杰斯塔和亚尔·克欧斯。不过,赛德立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倘若赛德立克获得了正确的情报,就不可能会出现在户外剧场的平民席,而且还是刚好在斐兹拉尔德等人前方的座位上。更何况,斐兹拉尔德也亲眼确认到他和隶属雷米尔德派的莫榭斯有所接触。 「用『打交道』来一语带过果然还是太牵强了啊,赛德立克。」 斐兹拉尔德对现在不在场的高利贷业者如此喃喃说道。然而,无法随即将赛德立克和路威斯连接在一起,又令斐兹拉尔德伤透了脑筋。真要说的话,自己只是涌现了觉得赛德立克有些可疑的念头。虽然他跟王兄——雷米尔德派有往来这点的确属实。从这方面来看,就算说赛德立克从中立立场变成敌人,或许也不为过。 不过,还是有让斐兹拉尔德不得其解的地方。虽然赛德立克说莫榭斯是他个人「打交道」的对象,但他为何要和雷米尔德派接触?斐兹拉尔德对立场和赛德立克相近的欧兹深感兴趣,这是事实没错。赛德立克也很清楚自己和欧兹有过接触。然而,斐兹拉尔德不认为赛德立克会只为了牵制自己,便转而支持王兄的阵营。 更何况,说到可疑——斐兹拉尔德的身边还有另一个路威斯极可能打算接触的人。 就是莉兹。 路威斯对妹妹疼爱有加,莉兹也很仰慕路威斯,再加上莉兹即将成为斐兹拉尔德之妻。倘若自己是路威斯,应该会设法和妹妹取得联系。 「……杰斯塔。」 斐兹拉尔德的表情自然而然变得狰狞。 根据卡杰尔的报告,杰斯塔国内似乎有什么动静。但因为对方行事相当谨慎,所以无法窥得全貌。只凭传闻,仍有无法掌握之处。 在即位之前,斐兹拉尔德硬是安排了访问妻子祖国的预定。名义上是拜访,实际上则是为了打探杰斯塔的情况。 要改变这个预定吗?非得改变不行了吗? ——对斐兹拉尔德来说,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在期限之内顺利即位。 而企图阻挠他这么做的人杀害了亚尔·克欧斯的使节,并夺走了许可状。最不愿意看到斐兹拉尔德即位的人是王兄雷米尔德。同样的,父王也反对他即位。不过,倘若选择采信卡达利的判断,使节是还在亚尔·克欧斯国内时,便遭人下毒而丧命。 而且,凶手所使用的毒药,还是从斐兹拉尔德阵营泄漏出去的迟效性毒药。这种毒药讲求温度管理和精密的制造过程,所以不是每个地方都生产得出来。要不是从外界带入亚尔·克欧斯,就是亚尔·克欧斯国内有制造所。 「……真想要张地图呢。」 斐兹拉尔德待在属于自己的离宫图书馆里,双手放在扶手上,深坐于椅子中念念有词。他将意识从冗长的思考中拉回来,转而凝望摊在小桌子上头的四种地图。在这四种里,有三种是描绘亚尔·克欧斯国内的地图,分别由不同人制作而成,但不论哪种都并非完全正确。 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让斐兹拉尔德不禁感叹想要一张「真正的地图」。 摊开在桌上的地图虽然勉强描绘出国土的形状,也标注了主要河川或街道的名称,但所在位置却不尽正确。亚尔·克欧斯坐拥广大的国土,对于出入自国的人监控得相当彻底。地图这类物品被视为机密文件,外国人无法取得。想当然耳,也禁止携出国外。 过去,斐兹拉尔德曾一度有机会入手亚尔·克欧斯的地图。一如路威斯的处境,斐兹拉尔德也曾一度被当成棋子,准备送往亚尔·克欧斯。然而,他在那段期间遭到刺客袭击,并因此负伤,计划也理所当然地告吹。真要说的话,他那阵子原本打算收集更多其他地图。 在和杰斯塔以及克斯泰亚交战之后,他获得了两国详细的地图。不过,对于亚尔·克欧斯可不能如法炮制。说起来,一般市面上流通的地图,不仅过度模糊不清,也欠缺统一性。当然,描绘出大陆整体的世界地图就更不用指望了。这便是现状。 亚尔·克欧斯东西方的气候有着极端的寒暑差异。靠近气候寒凉的克斯泰亚之西侧较为寒冷,东侧则比较炎热。在一整年里头,西侧的土地呈现一片白雪皑皑的时期,远比出太阳的温暖日子要来得多;而东侧则是几乎不降雨,还有着西侧无法见到的沙漠,气候的差异相当大。想要从外部举兵攻打,势必得先了解这个占地广大的国家的地理环境才行。 柑较之下,描绘出杰斯塔国土的第四张地图,便近乎完整。曾经和杰斯塔交战的经验占了很大的因素。 「这个也是……」 斐兹拉尔德在地图的上方再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 将富人和穷人的图画故事发送给民众的人,现在仍持续发放着这样的东西。在那之后,斐兹拉尔德进行了调查,执行发送工作的,是对一切毫不知情的受雇平民。因为只要把纸张发出去就能够领钱,所以才会接下这个工作——曾经受雇的民众们一致如此回答。也因此,迟迟无法追查出雇用他们的人是谁。 ——就目前的时间点来看,实际损害几乎为零。如果强行逮捕这些罗丹人民抱持好感的发送者,恐怕只会引来反感。尽管如此,还是相当令人在意。 「……璐?」 离宫图书馆的沉重大门被人推开。斐兹拉尔德转头一看,踏入里头的,是他无论何时都美丽动人的未婚妻。不过,她的一身打扮并没有照着罗丹的流行走,而是杰斯塔的风格,服装、发型和装饰品都是如此。虽然设计符合流行,但仍为杰斯塔式的打扮。在瞥见莉兹的身影之后,斐兹拉尔德随即用亚尔·克欧斯的地图掩住杰斯塔的地图,将后者藏在最下方。 「今天这里被我包下了。别说是璐,除了我以外,完全没有其他人在喔,未婚妻大人。」 两人口中的璐是罗丹的第一名女性官吏。从年纪来看的话,与其说她是女性,倒不如说是少女比较贴切。她被现任国王正式任命为国史编纂官之后,便相当努力。而这样的璐,同时也是莉兹的友人。 「你包下图书馆的日子会不会太多了?八成是璐在工作的时候,你突然闯入这里,然后把她赶出去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 在缔结婚约之后,莉兹曾经返回杰斯塔一次,然后再回到罗丹。在那之后,她便积极从事各种社交活动。除了出席罗丹国内的习俗活动以外,莉兹还频繁地和年轻的贵族女性举办茶会。她不断拓展自己的社交圈,加入贵族们的派阀,藉此培养支持自己的同伴。剩下的少数空闲时光,她几乎都在这座离宫图书馆里头度过,可能独自一人,或是和璐一起,目的在于学习新知。 虽然两人并没有约好,但莉兹碰巧撞见斐兹拉尔德的情况时常发生。 「不过,我可没有把璐赶出去。毕竟我很明白国史编纂官的工作啊。是她因为惶恐而自己逃跑的,这我也没办法。」 或许,是因为看到斐兹拉尔德的时候,总会让璐回想起因罗丹的王位继承争斗而曝光的王室「秘密」吧。璐正在一字一句努力编写着罗 丹的「正史」,真是令人感动不已。 莉兹皱起眉头。她踩着喀喀作响的高跟鞋靠近小桌,看到摊在桌上的亚尔·克欧斯地图之后,以打探的视线望向自己未来的丈夫。 「……是亚尔·克欧斯呀。你觉得怎么样?——该选哪边呢?」 「什么东西怎么样?」 「够资格成为亚尔·克欧斯国王的人,是海格尔王子,还是亚修尔王子?双方都向罗丹提出了派遣援军的要求对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认真的表情望向莉兹,而后以有些奸诈的笑容回应。 「……真令人佩服啊,这件事理应还没公开才对呢。」 马谢德王已死,以及亚尔·克欧斯发生内乱的消息,在罗丹的贵族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但出兵要求就没有这么众所皆知。 「现在,你应该明白不能小看女人的八卦情报网了吧?」 「我从以前就很明白这一点了,包括听到莫榭斯的癖好的时候。」 虽然斐兹拉尔德也很想加入这个情报网,然而,就算去参加茶会,有男性在眼前时,女性只会搬出其他话题。这样的秘密主义实在让他不太满意。 ——约莫在二十天前,亚尔·克欧斯发生了内战。国家被一分为二,占据东方和西方的军队点燃了战火。东方是推举二十岁的第一王子海格尔为王的势力,西方则是推举十四岁的第二王子亚修尔为王的势力。亚修尔将亚尔·克欧斯的王都塔泰拉纳做为据点。据说先举兵的人是海格尔,尽管亚修尔直到最后都希望以和平对谈的方式解决,但两人还是因此决裂了。 两位王子都对罗丹发出了派遣援军的要求。 十就看要选择变态还是好人了。」 「……变态?——你是说海格尔王子是变态,而亚修尔王子是好人?」 「哦?原来我的未婚妻是这么判断的吗?」 「从亚修尔王子平日的作为和人民的支持率来看,应该只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亚尔·克欧斯的第二王子亚修尔继承了母亲的清秀相貌,同时还兼具受人喜爱的资质。尤其他生性慈悲为怀,在民间进行视察时,目击到奴隶市场交易的亚修尔,曾当场买下所有的奴隶,并让他们担任自己的侍者——在提及亚修尔时,这是常常会被拿出来讨论的一段佳话。此外,他还有着不喜争斗的温柔性格。马谢德迈入晚年后,时常祭出蛮横不讲理的处罚,让侍者们惧怕不已,而居中协调并因此拯救了他们的人,同样是亚修尔。 「倘若那些传闻都是事实,那亚修尔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啊。就算说他真心抱持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想法,我也会相信呢。」 「相较之下,海格尔王子的评价则是奇差无比。」 第一王子海格尔几乎没有半点正面的传闻,不仅是个丑男,还极度排斥在世人面前公开亮相。与弟弟相比,完全像是童话故事里头的大坏蛋。 不过,马谢德王对两位王子的态度倒是完全一视同仁,据说他从未对这两个儿子表现出亲爱之情。虽然,如果以消去法来判断的话,比起坚持要拯救侍者的亚修尔,他可能比较中意海格尔就是了。 「海格尔每晚都会侵犯死命抵抗的女人,然后再把她们勒毙——这样的不实传闻绘声绘影地流传着。经过调查之后,我确定有九成都是事实,就算说他是变态也不为过呢。倘若不是王子,他想必会被当成罪犯而关进大牢,或是落得被砍头的下场。」 然而,基于海格尔是王室的一员,他并没有因此受到责罚。讽刺的是,在斐兹拉尔德看来,做为一名从政者,海格尔倒是不坏的人选。因为,想要成为一名能够确实治国的君王,讨喜或善良的性格并不是必备条件,就算没有也无关痛痒。 「那么,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你会支持何者呢?」 「我不知道。换做是我,还有能够说出这种答案的退路,但你就不一样了,斐兹拉尔德。」 不知道,也就是代表不偏袒任何一方。彻底当个局外人,这才是正确答案。能够隔岸观火,便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也只能回答罗……不对,应该说『我认为何者会在继承战争之中胜出』才对。」 斐兹拉尔德向后靠在椅背上。 「变态会赢。」 他清清楚楚地回答。 「父王应该也会导出相同的结论吧。只以出兵请求的报酬做为比较的话,只有支援变态这个选择。」 莉兹没有追问这个答案的原因。 「好人要我们不求回报地提供支援。要派遣援军,就代表罗丹也会蒙受损失。就算不是以罗丹为主的战役,仍然会消耗我国的军资,也会让我们失去士兵。尽管会对罗丹造成这些不利的影响,对方却连一毛钱的酬劳都不打算支付。他或许是打算以『两国的忠贞友谊』这种光鲜亮丽的台词来解决吧。不过,倘若这只是对方表面上的一种战术,那我也不是不能呼应这段友谊,就当是演一场戏吧。赞同亚修尔思想的罗丹,在大受感动之后出兵支援他;然而,其实罗丹是基于某种程度的报酬而采取行动,一切都只是在国民面前『做个样子』——这样的战术。在和克斯泰亚交战时,罗丹的同盟国奈特纳尔也曾派兵前来支援。然而,即便奈特纳尔是我国的同盟国,罗丹战后仍支付了一笔报酬。话虽如此,那个好人恐怕压根没考虑过这些事情吧。亚修尔是打从心底希望罗丹能够为了邦交国而采取行动,可是,这种想法在国与国之间可不管用,总得给对方一些甜头才行。」 在这方面——斐兹拉尔德继续接着说道: 「从某方面来判断,变态是个罪犯没错,杀了他或许对这个世界比较有益,我个人也赞同这样的想法。不过,海格尔固然是个变态,但他同时也是个接受罗丹的援军后,愿意支付相应报酬的变态。」 ——然而——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食指敲了敲亚尔·克欧斯的地图。藏在底下的杰斯塔地图差点要曝光了,所以他透过手指的动作加以调整移动。左手食指上,套着过去他差点遭到公开处刑时表现活跃的三连戒。 「真是猜不透啊。」 斐兹拉尔德原本认为变态和好人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三天,久一点的话七天,会以海格尔的胜利告终。然而,内战目前仍然持续着。是他太高估海格尔,还是亚修尔其实不只是个普通的好人呢?在亚尔·克欧斯陷入内战之后,他能够获得的情报量也跟着大为减少。 亚尔·克欧斯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谢德之死其实都是计划好的吗? 「你想造访杰斯塔的计划感觉会被迫中止呢。」 「——不。」 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 尽管亚尔·克欧斯的情况令他在意,但斐兹拉尔德现在更重视杰斯塔的动向。就算要派遣援军,他可以吩咐部下代理自己的职务。至于许可状,如果只是弄丢的话——只要上头并非写着亚尔·克欧斯反对斐兹拉尔德即位的内容——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坐上王座。等到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人选确定了,再要求对方重新给一张即可。 「我在即位前造访杰斯塔的计划不会改变。」 「为什么?」 因为斐兹拉尔德判断,路威斯可能企图在杰斯塔采取某些行动。而且,对自己来说,那想必不会招致什么令人愉快的结果,是个必须趁早解决的忧患。至于亚尔·克欧斯那边的问题,等到之后再去应付也不迟。 「麻烦让我进去。」 图书馆的大门微微打开,光线和说话声一同侵入室内。 「——莫榭斯公爵。您不能进去,王子已经下令禁止任何人 第二章 王子,与两名王位继承人谈判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踏上内乱之地。 「地理方面的问题,果然还是问当地人最快呢。」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自言自语,骑马与他并行的拉格拉斯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出声说: 「那个……王子……」 「怎么?」 斐兹拉尔德眺望着愈演愈烈的战况回应道。他们现在位于克尔纳格附近的丘陵,这个场所并没有被记载在斐兹拉尔德事前所准备的地图上。 「在海格尔王子和亚修尔王子双方军队激烈交战的当下,您的突然来访能让他们暂时中止这场内乱——这点我虽然能理解,但身为关键的我军却……」 「这次的军势很庞大,所以行军速度也会跟着减缓吧。虽然来到这里之后气温就不同了,但在这种炎热的季节,西侧却仍相当寒冷,这也是问题之一。那里甚至有些地方积雪尚未融化。所以,大概要花上三倍的时间。」 尽管如此,实在也太慢了一些。 「我们名义上是来支援亚修尔,所以只要让对方看到一定数量的援兵就好。」 「可是,如果先驱部队只有这点人数……」 包括斐兹拉尔德和拉格拉斯在内,在这座丘陵上约有五十名骑着马的士兵。另外虽然还有三十人左右,但他们并非战力。 拉格拉斯转头望向无法被称为战力的那三十名成员。他们是斐兹拉尔德在亚尔·克欧斯国内雇用来的,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巨大而呈现弯曲造型的笛子。那是亚尔·克欧斯的一种民族乐器。 「……这些笛子有什么意义吗?」 「会发出很巨大的声音啊。」 ——倘若那是亚尔·克欧斯传说中的神使之音色,就更不同凡响了。 「别被其他人看到你们的身影,知道吗?」 斐兹拉尔德挥下原本举着的一只手。 同时,数十枝笛子开始发出声音。片刻后,战场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察觉到笛声之后——尽管那并非在演奏乐曲,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低音——比起战局,这更吸引了亚尔·克欧斯士兵们的注意力。 「好,走吧。我抵达下方之后,如果看到我同样举起一只手又放下,你们就慢慢降低笛子的音量,然后停止吹奏。」 对身后的演奏者下达这样的指示后,斐兹拉尔德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兵骑马冲向战场。 海格尔军和亚修尔军双方现在完全被笛声所俘虏。传来怒骂士兵声音的是海格尔阵营,而要求士兵仔细倾听笛声的则是亚修尔阵营。 「一群蠢材!别因为笛声而分神!」 「可是,『上天的仲裁』再次出现了啊!」 「各位,稍安勿躁!仔细听这阵笛声!」 亚尔·克欧斯是足以和杰斯塔相提并论的历史悠久之国。在这段漫长的历史当中,亚尔·克欧斯当然曾经面临过国家存亡的危机,也曾出现过一次像现在这样,国土被划分为东西两方而互相厮杀的情况。据说在那场战争结束之后,亚尔·克欧斯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国民。海格尔和亚修尔的这场战役,难以避免地唤醒了人们记忆中的这段过去。 而过去那场战争,结束在一个相当特殊的情况下。 —一阵不可思议的声音传来,然后,战场上出现了苍天之神的使者,排解了大地之神的纷争。至于所谓的大地之神,指的就是亚尔·克欧斯的王族。 日后,从第五任亚尔·克欧斯的国王开始,亚尔·克欧斯国王一律自认为「神」。这位第五任国王对于亚尔·克欧斯的发展有相当大的贡献,或许也是他获得「神」之称号的原因之一。这是住在亚尔·克欧斯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一段历史。国王为了展现出自身的神圣,彻底灌输了人民这样的认知。 ——不过,没想到竟然会这么有效啊。 「别落后了。」 「……是!」 愣愣地看着战场上变化的拉格拉斯猛地回神。 斐兹拉尔德一行人没有遭到攻击,而是悠然地闯入战场。在亚尔·克欧斯的士兵面前现身之后,他高高举起自己的手,然后放下。 抵达战场中央时,笛声也刚好停止了。斐兹拉尔德一行人刻意不展现可用来证明部队所属的物品。 「我在此对亚修尔王子和海格尔王子宣布!」 他环顾四周。 然后继续开口: ——我是前来仲裁两人纷争之人。 如同传说一般。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野营地密会亚尔·克欧斯国第二王子亚修尔。 「我也赞成斐兹拉尔德殿下的意见。引起这样的纷争,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亚修尔王子的大帐棚内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里头一共有四名亚修尔的护卫及一名随侍,斐兹拉尔德则是领着身为护卫的拉格拉斯,以及一名美少年随侍踏入帐棚。在进入这里之前,光是带着两名相貌出众的人同行,便让斐兹拉尔德饱受注目。尽管斐兹拉尔德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分,但重点在于他是做为一名「负责仲裁的使者」来到此地。 帐棚里,拉格拉斯守在入口的内侧,随侍则是在斐兹拉尔德的左后方待命。 为了提防包括斐兹拉尔德在内的外来三人组加害自己的君主,亚修尔阵营的成员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帐棚里没有椅子,斐兹拉尔德和亚修尔两人面对面地坐在绒毯上。这块厚重的绒毯是亚尔·克欧斯的纺织品,想必是最高级的东西吧。其他人则是维持站姿。 斐兹拉尔德观察起亚修尔后方的帐棚内部摆设。 这座搭在战场上的帐篷,里头有着相当齐全的物资,最引人注目的是特地搬运来此并整齐排放在柜子里的书籍。应该是经过翻译的手抄本吧,每本都是外国作者的著作。从书名看来,感觉多半是诗集或故事书。宛如是文官见习生的房间一般。 里头没有看起来称得上是武器的武器,也没有任何会让人感觉到血腥味的要素。这是从亚修尔本人身上也看得出来的特质。他身上只有部分的武装,双手也一如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十四岁少年那般柔软,或许不怎么熟悉剑术吧。不过,倘若在这里对亚修尔拔刀相向,他身边的护卫想必会马上采取行动,可说是截周遭人物之长来弥补自身之短。 「可是……海格尔王兄会愿意妥协吗?」 亚修尔吐露出自身的不安。斐兹拉尔德现身之后,战场上便弥漫着一股无法继续作战的气氛。毕竟在传说里,战场上的人们并没有无视「苍天使者」继续厮杀。士兵们没有继续战斗的念头,因此双方都暂时撤兵,但海格尔仍是透过代理士兵捎来了「无聊透顶」的感想以示愤怒。 「我便是为此而来到这里。」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于是,亚修尔也回以宛如放下心中大石的微笑。这样的他,跟斐兹拉尔德所听闻的评价、传闻,可说是完全一致。 「刚才您以那种方式现身在战场,虽令我相当惊讶……不过,斐兹拉尔德殿下,您有听到那个声音吗?不同于告知战况的笛声,而是更为低沉的——」 「是的。那阵笛声有如从后方推了一把,让我踏上战场。我感觉自己仿佛受到笛声指引。」 「那么,或许您就是被上天选为担任使者的人了。」 「倘若真是如此——虽然我不知道民间是如何评价我的,不过,我也和您一样不喜欢与人斗争。或许这就是我被选中的理由吧?战争必定会使可贵的生命消逝。生命是不分贵贱的。如果亚尔·克欧斯的内乱迟迟无法结束,只会让消逝的 生命持续增加。」 「是的,一点也没错。无论是王族、贵族或平民的性命,都没有贵贱之分。为此,我希望成为国王。」 亚修尔带着下定决心的清澈眼神如此宣言。 「我这么说,希望不会让您感到不快。虽然我没有其他意思……不过,亚修尔王子,您认为海格尔王子不适合成为国王吗?」 「……就算王兄继承了王位,亚尔·克欧斯也不会改变。我想要改变现在的亚尔·克欧斯。我想打造出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家、让所有人民都能够露出笑容的和平国度。这是以自身为荣的王族应尽的义务。」 「这真是让我佩服不已。我听说,您曾经买下一大批奴隶,将他们从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拯救出来,这也是推动国家改革的方式之一吗?」 「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我国……亚尔·克欧斯有着奴隶制度。您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亚修尔闭上双眼,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么,一旁的随侍也是您从奴隶提拔上来的人吗?」 亚修尔身后的四名护卫有着相当结实的体格,每名男子看起来都是特别为王族挑选出来的,但一旁的随侍则不同。他穿着能够包覆整个身体的宽松长袍,同时还披着连帽斗蓬。理由应该在于那张连斗蓬都无法完全遮掩住的溃烂面容吧。 那名随侍默默地向斐兹拉尔德低头致意。 「他叫做艾拉克……在亚尔·克欧斯爆发流行病时,他没能幸免。虽然最后很幸运地保住一命……但因为染病,所以脸部的皮肤溃烂了。是这样没错吧,艾拉克?」 「——因为实在过于丑陋,不是能大方让他人看见的模样,所以我才会做这种打扮,请您见谅。不过,现在疾病已经根治了,没有传染给其他人的疑虑。」 声带恐怕也因病而受到影响了吧。从随侍的手看来,他应该还很年轻,但嗓音却很沙哑。 「当我走投无路,只能默默等死的时候,是亚修尔大人拯救了我。」 「艾拉克很优秀,帮了我不少的忙呢。」 亚修尔露出笑容,而艾拉克的嘴角也勾勒出淡淡的微笑。 「我想,他应该也赞成您的想法对吧,亚修尔王子?」 「是的。为此,他主动替我找来了对我有益的书籍……我是个很喜欢看书的人。」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艾拉克随即这么回应。 「那么,那边的书籍也是您的随侍搜集来的吗?」 看到斐兹拉尔德伸手指向位于帐棚里头的那个书柜,亚修尔满脸笑容地回以肯定。 「是的!」 「看起来都是一些很棒的书呢。」 「这都是托我年幼时期的教育者……不,托我的老师之福。」 「老师吗?您能成为像现在这样品行高尚之人,看来是那位老师的功劳呢。我由衷希望能趁这个机会和他见上一面。」 没错,这是真心话。斐兹拉尔德相当感兴趣。 亚修尔很容易将自己的情绪反应在脸上。感情表现十分率直的他,现在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老师在一年前过世了。他是从我七岁时开始教导我的老师。」 斐兹拉尔德配合亚修尔的反应装出了沉痛的表情。 「这样啊……已故的马谢德王想必也万分感叹吧,毕竟优秀的教师可是相当难以寻求啊。」 不过,亚修尔却摇了摇头。 「为我聘请这位老师的人,是王兄的母后桑捷丝王妃。当时,父王原本聘请的老师对我的母后怀有恋慕……」 「亚修尔大人。」 艾拉克像是劝谏一般出声呼唤其主之名。亚修尔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是没有必要向斐兹拉尔德全盘托出的内容。 ——让优秀的心腹来防止君主做出失败的举动吗? 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如此喃喃自语,然后瞥了一眼书柜中艾拉克替亚修尔搜集而来的书籍。果然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没有论及亚修尔的失言而延续了方才的话题。 「……不过,桑捷丝王妃竟然会……我有点意外呢。」 桑捷丝王妃——因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而一跃成为话题人物的少女。她从平民晋升为王妃的这段幸福故事甚至流传至他国,正因如此才会被改编成恋爱小说。 然而,她成为王妃之后的生活,就无人知晓了。 在古代的亚尔·克欧斯,「桑捷丝」原本是出身于他国、以美貌闻名的第一王妃之名。随后,这个名字便开始带有「第一」的意思。到了现在的亚尔·克欧斯,「桑捷丝」便成为了「第一王妃」的代名词。 因此,桑捷丝王妃存在于每一代的宫廷之中。拥有这个头衔的人虽不断更替,但她们每一位都是桑捷丝王妃。只要成为第一王妃,每个人都会被如此尊称。 从亚修尔方才提及桑捷丝王妃的语气来判断,他十分仰慕对方。对亚修尔来说,桑捷丝理应是一名继母,但亚修尔似乎没有对她抱持负面的想法。 「我的母后在我十岁时就过世了。但无论母后仍在世或是过世之后,桑捷丝王妃都将我视同己出。她是一位令人赞叹的人物,简直可说是国母了。而她对待艾拉克的态度也是——艾拉克病愈后,仍留下了很明显的后遗症。因此,成为我的随侍之后,还是有很多人对他抱持着偏见……是我的能力不够。艾拉克明明都帮我这么多了……」 「……请您别为了我这样的人劳心。」 原本低垂着头的亚修尔抬起脸来。 「你不需要这么谦虚,艾拉克。我希望周遭的人都能认同你是我的家臣。桑捷丝王妃正是这样的人呢,斐兹拉尔德殿下。她完全不在意艾拉克的后遗症之类的。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背景原本就和王族或贵族无关吧。啊,我并不是在说桑捷丝王妃的坏话喔!……毕竟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说得也是,的确如此呢。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桑捷丝王妃不会因身分贵贱而歧视他人。」 「亚修尔王子,您不愿意和海格尔王子交战,或许有部分是顾虑到桑捷丝王妃的感受吧?」 「……是的。看到情况发展至此,她想必非常心痛吧。」 「——我想确认一下,先发动攻势的是海格尔王子吗?」 内乱的发源地是位于亚尔·克欧斯国土正中央的克尔纳格离宫。两位王子原本打算照着亚修尔的提议,坐下来和平谈判,于是来到了桑捷丝王妃所居住的克尔纳格离宫。在亚修尔占据西方、海格尔占据东方的现况下,克尔纳格离宫位于两大势力的中间点,而身为第一王妃的桑捷丝,也很适合担任从旁调解的工作。她并没有支持亲生儿子海格尔,而是早早便表明自己会在这场兄弟之争当中保持中立的立场。 然而,双方并没有坐下来会谈,反而是由海格尔揭开了战争的序幕。他以离宫做为据点,实行拥城自重的战术。不过,海格尔并非只是占着离宫不走。实际上,他的战线已经从离宫略微往西方移动了一些。对于原本预测他会大获全胜的斐兹拉尔德来说,这样的行军距离未免太短了。 「我……实在不明白王兄打算做什么。我还听到了桑捷丝王妃被他软禁起来的传闻……」 亚修尔难过地摇了摇头。 「亚修尔大人……」 艾拉克以沉痛的语气呼唤了君主之名。 「请您放心,亚修尔王子。我方才也说过了吧?身为罗丹下一任国王的我,正是为此来到这里。我会肩负起调停的责任,重新替两位安排一个能坐下来好好沟通的环境 。」 亚修尔势力位于国土西侧。从罗丹出发,通过克斯泰亚的关口之后,首先会碰上的也是亚尔·克欧斯的西侧领土。刚踏入亚尔·克欧斯时,斐兹拉尔德原本是以「前来回应亚修尔王子的援军要求」名义进军。不过,抵达战场之后,他就变更了这样的名义,并告知众人。 他从一开始便不打算为任何一方助阵。到了亚尔·克欧斯境内,不管斐兹拉尔德采取什么行动,父王都无权阻止他。 无论何者会获得胜利,都得靠自己的力量来取胜才行。 因为表面上的目的仍是派遣援军,所以斐兹拉尔德刻意率领声势浩大的军队前来。然而,大部分的成员,其实是因为没有工作而被征召入伍的克斯泰亚人。他以亚修尔王子的名义,让这些克斯泰亚人驻守在靠近祖国与亚尔·克欧斯之间国界的西侧城市。 「罗丹为亚尔·克欧斯的邦交国,且维持着公正的第三人立场,我前来此地听取两位的意见。我希望能够以和平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不需要刻意说服,亚修尔当然也赞成透过会谈来解决。 「——至于海格尔王子那边,就请交给我处理吧。」 「好的。一切就麻烦您了,斐兹拉尔德殿下。」 「在会谈结束后,想必您就会坐上王座了吧。届时,请务必重新给予我一份许可状。」 亚修尔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嗯,说得也是。听说我国的使节没有抵达罗丹呢……真不知该如何向您致歉。我想,原因一定是父王驾崩所引发的混乱吧。」 「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情。那名使节或许是在旅途中遇到什么状况,导致行程耽搁了吧。说不定我率领援军离开罗丹时,刚好和那名使节擦身而过呢。我也很明白亚尔·克欧斯目前处于相当艰困的情况之中。」 语毕,斐兹拉尔德站起身。 「我现在就动身前往海格尔王子所在的克尔纳格离宫。」 看到斐兹拉尔德准备离开,亚修尔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致我的新朋友。」 这是亚尔·克欧斯国内用来表示友好的一种问候。并不是要握手,在亚尔·克欧斯,左手被视为清洁高贵的象征。 和对方同样伸出左手,让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便是双方友好关系的证明。倘若伸出右手,则代表了敌对的意思。 斐兹拉尔德伸出左手,顺利结束这个友好的仪式。 随后,他转而面向在亚修尔身旁待命的艾拉克,并主动提出这个仪式的邀请。 「致我的新朋友。」 或许是因为感到吃惊吧,艾拉克愣了半晌才有动作。他首先望向身为君主的亚修尔,在亚修尔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他才终于伸出左手。 「……致我的新朋友。」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亚尔·克欧斯国的克尔纳格离官和心腹拉格拉斯对话。 「……真是美味。拉格拉斯,你也吃一个吧?」 斐兹拉尔德骑上方才从罗丹一路承载自己过来的爱马,和拉格拉斯以及随侍一同从亚修尔阵营来到了克尔纳格离宫。他们很幸运地没有在路上遇到攻击,顺利踏进离宫内部。 现在,一行人待在替他们准备的离宫房间里。比起待在亚修尔阵营里的时候,拉格拉斯更加绷紧神经警戒着周遭的动静,但斐兹拉尔德则是毫不在意地拿起房里的水果大口咬下。他在进入亚尔·克欧斯之后,才初次目睹这种叫做戴兹的水果。据说是东部的特产,直接吃就相当美味。 「真是多汁啊。带点苦味的外皮也很棒。」 随侍的少年则一如斐兹拉尔德所嘱咐的,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王子!就算乍看之下是普通的水果,也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放了什么……!旁边那个随侍,你怎么不阻止他呢!」 「因为我没有给予他阻止我的权限啊。别管他了,把那家伙当成空气吧,拉格拉斯。」 斐兹拉尔德随意扬起手挥了挥。 「可是,这样的话,您又是为了什么带着随侍呢……属下有几个部下还嘻皮笑脸地谈论着『王子终于也走上这条路了』之类的玩笑话呢。当然,就算只是玩笑话,属下也严厉地斥责了他们一顿。」 「这就是受欢迎者的宿命吧。辛苦你了。」 「是。」 拉格拉斯毕恭毕敬地回答。不过,在室内恣意走动的斐兹拉尔德,仍没有停止啃食戴兹。 「王子……!」 「别因为区区一颗戴兹就唠叨半天啦。再说,就算这被人下过毒,我也具备对大多数毒物的抵抗力啊。海格尔或许是个不错的家伙喔,因为他还替客人准备了水果嘛。我们去拜访亚修尔的时候,对方就没拿任何东西出来招待呢。」 「您又不是受邀参加宴会……虽然亚修尔王子对我们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但没招待我们吃喝也是理所当然的。」 「友好的态度啊……身为一名男性王族,亚修尔王子有点与众不同呢。那个书柜里头摆放的都是诗集或故事书,没看到战史、军史或帝王学相关的书籍。从书名看来,那些诗集收录的,都是哲学家兜个圈子批判王族或贵族阶级的内容,以词藻和韵脚来修饰『所有的掌权者都是腐败的蠢蛋,给我去死吧』这类句子。想当然耳,作者最后被砍头了。至于故事书的内容,则多半是平民出人头地的经过。这种故事基本上是描写怀才不过的人克服了众多困难,最终开花结果,是能普遍被大众接受的铺陈。所以,就算亚修尔王子阅读了这类书籍,或许也不奇怪就是了。」 「……呃。不对,嗯……属下也认为身为一名王族,那位大人似乎太过温柔了一些。不过,以属下个人的观点来看,不喜欢斗争……爱好和平这一点,不是很好吗?虽然,这种话由因为战功而获得拔擢的属下说出来,听起来可能也有点自相矛盾。」 斐兹拉尔德停下脚步,拿着吃了一半的戴兹转头望向拉格拉斯。他以一身形同旅人的轻便装扮造访了这座离宫,所以跟房内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要你捐献一枚银币……也就是一千克洛,你能马上掏钱出来吗?」 克洛是罗丹通用的货币单位。 「……呃,可以是可以……属下现在身上也有,需要拿出来吗?」 拉格拉斯眨了眨双眼,一脸疑惑地回答了其主突兀的问题。 「不用真的拿出来啦。那么,如果是一万克洛呢?」 「这就……」 「对平民来说,一万克洛是钜款;对下级贵族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钱。一般来说,应该无法轻易掏出这样的金额。」 「是的。不过,这又如何呢?」 「——这是自觉跟余力的问题。」 「自觉跟……余力?」 「倘若被要求捐献一枚铜币,也就是一克洛,有贵族会拒绝吗?对他们而言,这点小钱根本不屑一顾。就算损失了一克洛,也根本不痛不痒。不过,对于下级阶层的人民来说,这可是很难舍弃的金额。要求总资产一千克洛的人掏出一克洛,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甚至能笑着递出钱来。然而,如果要求总资产十克洛的人掏出一克洛,可会让人心如刀割。是我的话,大概会因此而哭到涕泪纵横吧。」 「……呃……」 「你觉得总资产只有十克洛的人,有余力放眼一、两年之后的生活吗?对他们来说,能不能活过明天或后天,才是最切身的问题。有些人甚至会为了一克洛而杀人,他们的『余力』有着决定性的不足。贵族净是些蠢蛋,而平民就比较聪颖?我不会说平民 中没有聪明人,不过啊,只要是贵族,无论多么排斥,都必须接受教育和一定程度的教养。就算不知道挤奶或种植农作物的方法,还是懂得如何让政治运行。正因为立场不同,所以必须吸收的知识不同、不知道也无所谓的知识不同、应该迈向的目标也不同。想吸收不同阶层的知识也无妨,能站在对方的立场设想是一件好事,然而,不能因为和对方产生共鸣,就忘了自己该有的立场,不能被对方的思想笼络。亚修尔是一名王族,理应已经习惯王族的日常生活。然而,他的自觉却是错误的。他已经超过了共鸣,过于倒向平民的立场。他为自己预设的立场太卑下了。」 所以,斐兹拉尔德才会感到不对劲。亚修尔是一名王族,是第二王子——虽然并非最高的位阶,但身处的环境绝对不差。尽管如此,这样的环境和他的思想却兜不拢。 「为自己预设的立场……是吗?」 「他站在总资产只有十克洛的人的立场上,所以才说得出废除奴隶制度这类的发言。当然,从人道方面来看,这是一桩美事。不过,倘若站在王族的立场,就不可能会涌现这样的想法。而且,看他的样子,亚修尔八成以为只要立法禁止买卖奴隶,就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吧。」 斐兹拉尔德一瞬间望向房内某面墙壁,微微扬起了嘴角。 「拉格拉斯,你有饲养家畜吗?」 虽然又是个跟先前讨论内容完全无关的话题,但这次,家臣面不改色地回应了自己的君主。 「这个……是的。在我的领地里租赁田地的农民有养。」 「那么,在必要时,你们会宰杀家畜吧?即便家畜不停发出哀号声仍不会停手。」 「是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其他家畜或许会跟待宰的家畜产生共鸣,而奴隶亦然。我无法理解奴隶的感受,毕竟我没变成奴隶过嘛,所以只能凭藉自己的想像。我认为,奴隶应该能够理解奴隶的苦处吧。相反的,至于奴隶的主人——恐怕不会认为奴隶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具有同等价值。立场最接近的或许就是家畜了吧。饲主虽然珍惜自己的家畜,但同时也握有它们的生杀大权。中意的家畜死亡会让饲主感到哀伤,但也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影响而已。至于不喜欢的家畜,无论卖掉或杀掉,饲主都不会因此心痛,毕竟它们只是家畜而已。如果对着拥有此种认知的饲主说:『从明天开始,这些家畜就是人类了,必须将它们视为人类来对待。』他们真的做得到吗?我可做不到。尽管有着中意与否的差异,但家畜就是家畜。更何况,对主人来说,要将对方视为人类来对待,就是要让奴隶接受教育、在他们身上投资心力。然而,这么做会为自己带来利益吗?只会让雇用费提高而已。而且,获得知识的奴隶还会开始主张自身的权利。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这样会让事情变得很棘手——这就是主人们会有的想法。」 拉格拉斯略为不满地回应: 「可是,之前您买回来的卡杰尔原本也是个奴隶。尽管现在这么说,但您不也给了他破例的待遇吗?」 「我不是给奴隶,而是给了卡杰尔个人破例的待遇。我可没有悲天悯人到会高唱『把自由还给所有的奴隶』这种口号。刚才只是拿家畜打个比方,对于奴隶,我其实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不过,关于亚修尔所说的没有战争的和平日子,以及不存在奴隶的社会,我觉得都是难以实现的理想。如果只是高喊和平的口号就能实现真正的和平,那倒还没话说。可是,不只是『打造』和平的人,『接受』和平的人也是问题。」 「『接受』和平的人……您是指国民吗?」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然后又啃了一口戴兹。 「就算为猴子打造出和平的国度,也只是白费力气吧?」 「……猴子?」 「就是猴子。自从其他国当成礼物送过来之后,现在罗丹境内也看得到它们的踪影。猴子是一种很有趣的生物呢,看起来有点接近人类吧?不过它们不是人类。如果想让猴子变成人类——就算光从罗丹国内的情况来看,也至少必须让八成国民的生活水准提升到能够随时面带笑容地捐出十克洛,并让人民接受教育,将聪明才智提升到一定程度。而且,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工作,因为只有单一国家达到这种状况是不够的。这个国家可能会因为自身的聪明才智,企图征服周遭的国家;也可能会因为自身的聪明才智,而打算放弃武装,但因为周遭净是一些无法沟通的猴子,最后便在完全不反抗的情况下被攻陷,终至亡国。因此,必须让大陆上的所有国家都变得聪明才行。达成这样的目标之后,才能够实现真正的和平——不对,应该说才能够让『实现真正和平』的基础成立。我想最少得做到这种程度吧。那么,现实世界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 拉格拉斯的脸色一沉。看来,就算试图在脑海里想像,他恐怕也无法得出正面的结果吧。 「拉格拉斯,理想很美,但可不能被它蒙蔽了双眼。现实世界当中,每个国家里都是猴子占了多数。虽然这或许也算是王族的罪过就是了。不过,正因为人民是猴子,有时也会因此而得救,因为他们很好说服。不管人民太聪明或太愚蠢,都令人困扰。真是伤透脑筋啊。」 不只是人民,有时候,如果王族是猴子,也会让事情能够更单纯而顺利地发展。无论是人或是猴子,都各有不同的用处。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斐兹拉尔德望向房间出入口那扇装饰华丽的厚重铁门。约莫同一时间,铁门从外侧打开。 现身的是亚尔·克欧斯的士兵。 「海格尔殿下表示想要跟斐兹拉尔德王子见面。」 「……只有我而已吗?我想带着随侍一同过去呢。」 「王子?」 听到同行者不是自己而是随侍,拉格拉斯不禁出声唤道。 「这个问题属下无权回答您。请再稍候片刻。」 语毕,士兵又离开了房间。 「嗯,看来刚才的对话是合格了。太好了,拉格拉斯,因为你回话的内容都很理想,所以帮上了大忙呢。」 斐兹拉尔德拍了拍拉格拉斯的肩膀,而后走向方才一直待在一段距离之外注视的那面墙壁的一角。 「啊?我回话的内容很理想……?」 斐兹拉尔德将食指塞入那个和墙面上的花纹融为一体的小洞。 「这里有个偷窥孔。海格尔似乎是个鲜少露面的男人,也会挑选自己会晤的对象。尽管让我们进入了离宫,但海格尔或许仍无法判断到底该不该跟我见面吧?虽然海格尔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但亚修尔却亲自现身,还邀请我到己方阵营的帐棚里会谈。以友善态度回应亚修尔的我,恐怕会被视为支持亚修尔的势力吧。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可能会被软禁在这间房间里,直到战争结束。铁制大门便是为此而存在的吧。」 「您的意思是,海格尔王子刚才偷听了我们的对话……?」 「想引起他的注意,批判亚修尔的思想并提出反对意见,应该是最理想的做法。」 「啊?那么,您刚才说的那些,都并非自身的想法……?」 「这个嘛……比例大概是六比四吧。」 「六比四?」 大门再次敞开,刚才那名士兵返回表示: 「海格尔殿下愿意让您的随侍同行。护卫大人可以送您到房间外头。」 语毕,士兵随即退到走廊上。 「——为了保险起见,请您跟在我的后方离开房间。至于那名随侍……」 「这家伙是空气。」 拉格拉斯看似 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走向走廊。斐兹拉尔德转头望向自己的随侍,然后在对方的耳边悄声说道: 「要走罗?——莉兹。」 随侍轻轻叹了一口气。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亚尔·克欧斯国的克尔纳格离宫和该园第一王子海格尔密会。 斐兹拉尔德被带领前往的目的地,是王座所在之处的宽广谒见厅。坐在王座上的男子瞥了一眼在一段距离外停下脚步的斐兹拉尔德和随侍,露出嘲弄的笑容。 「很奇怪吗?这座克尔纳格离宫原本是国王避暑的建筑物,所以也设置了王座。虽然已经许久都没人坐了,但我能坐在上头,这张王座想必也感到相当开心吧。」 海格尔坐在王座上傲视着一切。和弟弟相较之下,五官深邃而剽悍的亚尔·克欧斯第一王子,就连外貌也引来负面传闻。虽然微微带着阴郁这点会让人对他的评价打折扣,不过海格尔可说是确实继承了马谢德王的样貌。年轻时,马谢德王曾命人大量描绘自己的肖像画,以便让他的长相深植国民心中。不同于地图,外国人也能轻易人手马谢德王的肖像画。至于他这么做的理由——就是因为在亚尔·克欧斯国内,君王是等同于神一般的存在。被苍天之神选中的大地之神——这便是亚尔·克欧斯的王族之荣耀。 「能够和无名的王子见面,是我的荣幸呢。」 听到海格尔这样的问候语,斐兹拉尔德震颤着喉咙笑出声来。他没有伪装,而是以自己的本性应对。 「——无名的王子啊。」 他喃喃说道。 「这还真是个令人怀念的蔑称呢。在被人民捧为『常胜将领』之后,国内便不再有人会偷偷在背后称呼我为无名的王子了,就连我本人都忘记了呢。因为相较起来,萨格斯克所代表的『第二』更令我在意——毕竟,我不过只是个第二王子。」 「比起被唤作无名王子,第二王子的身分更让你不满吗?若是我,可绝对不会忘记前者呢。那些在背后说坏话的人也真是庸俗,应该贯彻始终地继续称呼你为无名的王子才对吧。」 「在我即位之后,就应该要叫我无名之王了吧。」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 斐兹拉尔德原本是姓氏之一,同时也是家名,而马尔诺依也同样是家名。在罗丹的第一任国王出现之前,争夺王位的即是斐兹拉尔德家和马尔诺依家。前者最终输给了后者,一族被诛杀殆尽,血脉跟着断绝。当然,就连家名也遭到抹煞,成为不得提起的禁忌之一。 「罗丹王还真是给你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啊。」 现任罗丹王将自己的儿子——第二王子命名为斐兹拉尔德之后,禁忌的话题再次浮上台面。正因是国王,才能够让一度被抹煞的家名重现。 将家名当成自己儿子的名字。 而且偏偏还是「斐兹拉尔德」这个家名。 世人恣意为这种举动做出各种解读——这不就是不承认他是王子吗?这不就是叛乱者的证明吗?这不就是原谅的意思吗? 而斐兹拉尔德是个左撇子一事,也让大众的妄想更进一步膨胀。在罗丹隶属的文化圈里,左撇子通常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基本上不会给予人正面的印象。即便如此,父王应该并不在意他是右撇子或左撇子才对。 就斐兹拉尔德本人的推断,父王之所以替他取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意义——恐怕就是「认清你的立场」吧。认清自己必须在雷米尔德跟前效忠。一如输给马尔诺依家的斐兹拉尔德家,就算一心渴求,也无缘坐上王座——这个父王动辄提醒他之事,在斐兹拉尔德诞生时就已如影随形跟着他。 不巧的是,父王的企图并没有成功。 「正是如此。我自己倒是挺喜欢的呢。斐兹拉尔德现在可是个相当受欢迎的名字,也已经慢慢从家名被定型成人名了。」 代表的意义变得截然不同了,就各方面而言都是。 「『斐兹拉尔德』既可以当作姓氏,又可以当作名字,这不是很方便吗?能颠覆周遭的认知,实为大快人心的一件事。而且无须改名,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呢。虽然我这个『斐兹拉尔德』之名——远比不上『海格尔』这般有来历的名讳就是了。」 在亚尔·克欧斯国内,海格尔这个名字似乎带点奇妙的异国风味。替他取名的是桑捷丝王妃找来的占卜师。在这个国家,占卜师的地位异常尊贵,而马谢德王迷信占卜的倾向也相当明显。毕竟,他还为占卜师特别打造了一座专属的宫殿。 倘若自谢为神,理应无须求助于占卜师才对。不过,在亚尔·克欧斯,国王是大地之神,占卜师则负责倾听苍天之神的声音。这么一来,矛盾便能消除了。 对部分的人来说,「海格尔」是苍天之神赐予的极其完美之名;但对另一部分的人来说,则是诈欺师为了巴结掌权者,故弄玄虚后想出来、宛如粪土一般的名字。 「因为太过有来历,每当其他人这么称呼我的时候,总让我感到反胃呢。」 这么回答的海格尔本人是怎么想的——恐怕是显而易见。 「透过讨论名字,我们算是对彼此有初步的认识了呢。马上进入正题吧。」 「——还早呢。我还有一场好戏要上演,斐兹拉尔德。虽然比不上你刚才透过奇妙的乐器演奏所带来的效果就是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那可是神明激励我军的音色。」 「说什么傻话。要不是经过某个人刻意安排,谁会吹奏出那种毫无意义的笛声啊。」 海格尔嗤之以鼻地回应后,举起了一只手,随后,士兵们踏入谒见厅,并将一名双手绑在背后的年轻女子拖行进来。年轻女子开始尖叫哭喊,但她的声音没多久就停下来。一名士兵将她压制住,另一名士兵则是高举手上的斧头,然后一口气挥下。一阵肉和骨头被砍断的沉重声响传来。女子的头颅带着满是惊恐而僵硬的表情落地,鲜血飞溅四处。 「——退下吧。」 完成任务的士兵们向海格尔低头鞠躬之后,便以染血的模样离开谒见厅。无法直视这出惨剧的随侍不禁掩住自己的嘴巴,一瞬间似乎有些晕眩,但最后还是勉强站直了身子。 海格尔缓缓地起身,离开王座,一把揪起那颗被砍断的头颅的发丝,拎起到眼前细细端详脸上的表情,同时开口说道: 「比起因为私人恩怨而背叛的人,因为金钱而背叛的人,反而让人比较轻松呢。因为可以像这样毫不犹豫地加以处决。」 「这点我没有异议。」 「不过,我不会马上执行处决。我对背叛可是很宽大的。只要掏出比叛徒背叛的价码再多两、三倍的金钱就行了。这么做的话,叛徒多半会再回到我的身边。我很轻易就能让他们二次背叛。倘若需要的人才因为金钱而背叛,只要再用金钱买回对方即可。」 「不过,如果持续这么做,可会让叛徒食髓知味呢。」 海格尔晃了晃拎在手上的头颅说: 「因为我也已经明白对方是这样的人了,所以,这些叛徒可是最适合担任弃子的人才呢。而且,这种行为也是有限度的。倘若觉得对方做得太过火,我便会放弃将其买回。」 「——然后将其处决。认清自己能从君主身上榨取到多少甜头,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能力。」 「没错。我可是挺中意这个女人呢。在做出五次的背叛后,她便正好停止继续背叛我了。我原本打算在她下一次背叛时,放弃将她买回而直接杀掉,她的盘算可说相当正确。能以金钱控制,同时是脑袋灵活之人才的最佳范例——这是我对她的评价。 」 「而且还能成为指标。」 「正是如此。对于识清自己的盛衰也有帮助。倘若她做出第六次的背叛,就代表我的势力范围恐怕已经出现问题了。她想必会早一步采取行动,另觅新的根据地吧。」 「害鼠逃跑的动作总是很迅速。」 「基于情义或忠诚心而行动的人,就算搭乘的是一艘泥巴做的船,也会在船上待到最后。倘若周遭清一色是这样的人,那么,原本看得见的东西也会变得看不见——亦即逐渐逼近的危机。等到真正陷入危机才察觉就太晚了。在陷入危机之前,便因为不祥的预感而早一步溜掉,变身成害鼠的那些人渣,他们的行动相当具参考价值。害鼠也能派上用场,所以或许多养几只才是上策。对吧?」 语毕,海格尔将那颗女性头颅扔了出去。 不知是目测的失误,或是刻意的行为,那颗头颅并没有抛向斐兹拉尔德,而是飞向了他身边的随侍。头颅仍淌着血,血水飞溅得到处都是。斐兹拉尔德代替僵在原地的随侍,以惯用的左手接下头颅。 「——这些鼠辈虽然有害,却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鼠辈呢。」 「斐兹拉尔德,那只害鼠对你摇尾巴了吧?」 「——对我?这我倒没印象呢。」 斐兹拉尔德以大拇指抚过还带着温热的头颅脸颊。 「抵达亚尔·克欧斯之后,你某个动作频频的部下,收服了对他摇尾巴的害鼠。那只害鼠泄漏了些什么?」 「大概是『前雇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之类的情报吧?只有亲自召见并认同的人,才能为他准备餐点,除此之外的食物他一概不吃,是个让厨师们伤透脑筋的雇主呢。只要是稍微可能存在危险性的对象或场所——像是敌营所提供的食物,他绝不会将其吃下肚。」 海格尔的御用厨师,虽享有相当丰厚的待遇,但接下这份工作之前,厨师的家人便被掳为人质了。倘若厨师做出了「错误的」料理,不只是本人,就连家人都会遭到池鱼之殃。而就算这名厨师不曾「出错」,完美地遂行了自身职务,他也会在一段期间后失业。海格尔从不曾长期雇用同一名厨师。 「但你看来似乎不是如此呢,会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食物吞下肚。」 「喔,你是指戴兹吗?我很中意它的滋味。回国时,我真心想带一些离开呢。」 不同于海格尔,斐兹拉尔德不会回避毒药,而是选择将其服下,增加自己体内的抵抗力。 「你把美味与否当成选择的基准?」 海格尔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 「倘若只重视安全或危险的问题,就会失去品尝食物的喜悦了吧?对了,关于那只害鼠泄漏的内容——害鼠让我明白到传闻其实是错的。」 害鼠所提供的海格尔相关情报之中,斐兹拉尔德刻意举出「传闻」这一条。 「是『海格尔王子每晚都侵犯女人,然后将对方勒毙』的传闻吗?」 看来,海格尔似乎相当明白世间对他的评价。面对嘴角露出扭曲笑容的海格尔,斐兹拉尔德竖起自己右手的食指。 「其实应该是『海格尔王子有时会将女人找来自己的寝室,然后将对方勒毙』才对。而这个女孩——」 他望向只剩下一颗头颅,被砍断的地方还涌出汩汩鲜血的少女。 「这个女孩似乎经常负责处理事后的尸体。这是曾牵涉其中的本人的证词。跟传闻不同,不是每晚,那些女人也没有被侵犯。对于自己一度相信了谣言,我在此向你谢罪。」 「无须在意,只是些微的不同罢了。毕竟我杀了那些女人也是事实。话说回来,我倒不认为这是值得收买害鼠来打听的情报啊。」 这次,换斐兹拉尔德露出笑容。 「——关于某个人物。这是我私人的需求。我在找一名年轻俊美的男子,一如这个装饰品上头所雕刻的模样。」 尽管斐兹拉尔德原本认为那个人不可能在这里——在亚尔·克欧斯。 斐兹拉尔德一手提着头颅,一手将某样物品掏出来,朝海格尔丢去。那是杰斯塔简大量流通的东西,在鲁那斯产的贝壳上雕刻出人脸的图样而成。是在路威斯的传闻出现时的副产物。一开始,传闻只是「遭到处刑的路威斯的怨灵出现了」,但曾几何时却演变成「路威斯还活着」。于是,杰斯塔坊间的市场上,甚至开始频繁地出现路威斯的肖像画。 想起原本应该前往杰斯塔一趟的计划,斐兹拉尔德的脸色微微一沉。原本的预定生变,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出现在亚尔·克欧斯。 每当想起这件事,斐兹拉尔德总会陷入一种坐立不安的情绪。 ——仿佛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一般。 海格尔接下高高抛向自己的装饰品,看到刻在贝壳表面的男人面容,稍稍露出不悦的表情。 「我听说桑捷丝王妃拥有一名年轻、俊美又剽悍的青年家臣。」 「他是害鼠吗?」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海格尔露出了极为不愉快的表情。他的脸上写满了厌恶。 「我想和那位青年见面。」 「我记得他好像叫做路威斯吧。那家伙是归我母后管的人,我无权决定。」 「路威斯……那么,我想和桑捷丝王妃见面。」 「——不成!」 如此怒吼之后,海格尔随即回过神来,然后露出苦涩而扭曲的表情。 「……闲聊过头了。进入正题吧。我就姑且听听你的说法。」 于是斐兹拉尔德也暂时让步。海格尔愿意开始讨论正题,也是他求之不得的发展。 「会谈。」 他回以短短两个字。 语毕,斐兹拉尔德将头颅抛回海格尔所在之处,后者也将装饰品抛还给他。接下装饰品后,斐兹拉尔德将它递给了身旁的随侍。目睹刻在装饰品上的那张脸之后,随侍皱起了眉头。 尽管接下了那颗头颅,但海格尔或许已经对它失去兴趣了吧,随即将其扔向远处。他平静地返回王座上,然后重新面向斐兹拉尔德所在之处。 「会谈毫无意义可言,只要在战役中获胜即可。我不会输给弟弟。」 「不过,内乱倒是出乎意料地迟迟无法结束啊。」 「我弟捡回去的那个废人,是个相当有用的废人。指挥军队的就是他。也因此,亚修尔军才能继续撑下去。」 「……艾拉克吗?」 「印象中是叫这个名字呢。那家伙似乎宣誓效忠我弟,真是个疯狂的家伙……不过,我弟不可能赢。」 「尽管都被迫向罗丹发出援军请求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弟弟已经这么做了。倘若我也提出相同的要求,罗丹就无法轻易采取行动吧?我认为,这场战役应该由自国的成员来解决,何必刻意让罗丹卷入其中?向他国请求派兵支援,只会让自己出现容易被外人趁虚而入的破绽。」 「话虽这么说,但我已经来到亚尔·克欧斯了。实际上,如果我所率领的军队和亚修尔主子阵营并肩作战的话,战况就会出现很大的变化。」 原本维持着一贯的态度和斐兹拉尔德交谈的海格尔,这次转而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是认真的吗?」 「倘若不进行会谈,就只能设法让其中一方战胜啊。」 「你原先根本没打算加入战局吧?」 「我改变主意了。」 「就算这样,加入我方才是聪明的选择。」 加入海格尔阵营,或是亚修尔阵营。 要说何者感觉较能在内乱胜出的话,想必还是海格尔。不管是在遥访亚尔·克欧斯之前,或 是已经抵达当地的现在,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改变。然而—— 「这就不一定了。」 「你想说什么?」 「换个观点来看——倘若我想在近期举兵攻打亚尔·克欧斯,那么,国王还是让亚修尔来当比较理想。他拥有足以成为第二个善人王的特质。」 不喜与人争斗,又很好操控。对现在的亚修尔来说,王位恐怕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历史上也发生过实际的事例——奈特纳尔的善人王。他是一位和亚修尔同样温柔慈悲的国王。身为女王的妻子死后,丈夫的他便成了国王。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意思是,奈特纳尔的恶梦将会重现?的确,因为不忍夺取他人的性命,而拯救了单一个体的行为,在日后可能会成为间接杀害百人的原因——我那单纯的弟弟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而且,直到最后,他都不会明白自己是造成这种事态的主因。在拯救了一个可怜的个体之后,或许会出现想为因此遭到杀害的一百名死者复仇的人。然而,即便这些复仇者已经危害到整个国家,我弟恐怕还是无法处决他们吧。那家伙无力承担杀人的责任——尽管他能够下意识地对他人见死不救。真是糟糕的人格。」 于是,不同于自身的理想,国家开始一蹶不振。奈特纳尔之所以没有亡国,多亏于当时很幸运地并未遭受他国侵略,以及善人王的女儿随后将父亲赶下王座,即位成为女王的缘故。那些因为父王的善行而产生的叛乱分子,都被她一个不剩地处死了。因此,她也被称为「浴血女王」。而成为她的头号牺牲者的,正是善人王本人。 无论是谁,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 做为女王的伴侣,善人王的表现相当理想。同样是领导者,如果他不是变成国王,而是成为以救济为目的的慈善设施院长,想必就能充分满足需求与供给,他的慈悲心肠也会为世人所颂扬吧。不同于现在的「善人王」一词所代表的负面意义,他或许能以慈悲之人的形象留名历史。 然而,尽管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但是否每个人都能抵达那样的地方,就丕得而知了。即便真的找到了,那里也不见得就是受到世间正面评价之处。 海格尔讪笑着说道: 「亚修尔买来的那些奴隶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将奴隶交给那些亲近自己的人渣负责,奴隶们因此得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干活。而传入亚修尔耳中的相关报告,则尽是些让人心情愉快的内容,他也完全不会质疑。被亚修尔买下时喜极而泣的奴隶们,现在想必淌着憎恨的泪水,巴不得杀死他吧……不对,已经死亡的奴隶似乎占了绝大多数呢,死人可就无法憎恨他人了。」 「如果想让亚尔·克欧斯陷入惨澹的时期,加入亚修尔阵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就是了。就算想对亚尔·克欧斯出手,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的罗丹屡次在战役中获胜,可说是状况极佳。然而,要是为了追求领土而继续扩大战线,就会因为必须顾及之处过多而分身乏术。罗丹原本是个弱小的国家,倘若想在瞬间晋升为大帝国,恐怕会先因为国势失去平衡而崩坏。 总有一天,罗丹会将触角伸向亚尔·克欧斯。在那之前,若是后者没能维持稳定的治世,可就令人困扰了。身为一个大国,如果亚尔·克欧斯的国势出现混乱,整个大陆也会遭到波及。 既然如此——要整顿国势的话,还是让海格尔即位比较妥当。虽然他前一刻才在自己的眼前下令杀人,但根据其他鼠辈泄漏的情报,海格尔的评价其实并没有那么糟。尽管他将人民和家臣视为奴隶,并将他们当作道具来对待,但海格尔也很明白,那些都是能让国家运作的小齿轮,需要适时保养,而他也会确实执行保养的动作。 相较之下,亚修尔虽然相当重视人民和家臣,但他的保养却做得很极端,甚至有着从未触及到的部分。亚修尔本身或许是个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他信赖有加的部下满肚子坏水,也就不具任何意义了。 身为一国之君,理所当然会为了达到心中理想的目标而推行政策。不过,假使那会让国家蒙受损失则又另当别论。相反的,无论是善举或是恶行,只要能为国家带来利益,就没有问题。 就斐兹拉尔德个人的判断,这便是一切的基准。 拥有亚修尔那样的理想抱负,以及能让他人卸除心防的外貌和气质,同时又具备了海格尔的实务能力——倘若存在着这样的王子,想必是亚尔·克欧斯的人民最幸福的事情吧。不过,天底下并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完美的人并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经过伪装的。 「——对了,有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这次内乱的起源是什么?」 「先举兵的人是亚修尔。我原本也想以所谓『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没打算发动战争,但我的出发点和亚修尔不同。就让你听听亚尔·克欧斯令人蒙羞的现况吧,斐兹拉尔德。因为那个死老头晚年时挥霍无度,我国的财政状况已经不算宽裕了——你知道吗?反正你一定听说了吧。后宫专用的大宫殿建造计划,就是挥霍的开始。甚至还招揽马西人至计划中。因为这样……」 或许是赫然发现自己太多话了吧,海格尔沉默了下来。 马西人是居住在亚尔·克欧斯境内的一支民族,幼年时不分男女即会在手上刺青,因此可以透过这项特征来分辨出他们。刺青的图样是马西人信仰的精灵——某种幻想的野兽。倘若马西人以外的民族画了这头野兽,便会被导向死亡。在亚尔·克欧斯,虽然国王代表着神,但基于精灵并非神明,这样的信仰是被允许的。他们是个擅长做生意,也提供融资服务的民族。不过,在跟马西人相处的时候,有一些必须注意的事情。 「马西人啊……」 在论及这种话题时,斐兹拉尔德才表现出和海格尔产生共鸣,然后附和他的反应。为了做生意,马西人经常离家远征,各国几乎都有他们的根据地。 一瞬间,他回想起赛德立克的随侍也是个马西人。 ——马西人、赛德立克、大宫殿的建造计划、莫榭斯。 虽然优先顺位排在「获取许可状」之后,但在离开罗丹之前,自己是否应该更深入调查一下赛德立克才对?莫榭斯交给赛德立克的那封附上纹章的信函,里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就算赛德立克背叛了自己,他是个摇钱树的事实仍不会改变,杀了他并非上策。一如海格尔所言,赛德立克可以被归类在「有必要养几只的害鼠」里头。虽然斐兹拉尔德已经命令卡杰尔多加留意赛德立克的行动,不过—— 海格尔有些厌恶地板起脸孔。 「马西人的话题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原本打算在『和平谈判』之后即位。然而,亚修尔却在『和平谈判』之前就出手了。他企图杀害维持立场中立的母后。除了表示敌对以外,这种行为还有其他解读方式吗?所以,我起而应战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白了。」 看来,双方之间似乎有什么误解。在脑中思索片刻之后,斐兹拉尔德提议道: 「如果你愿意出席会谈,我就发誓不会让自军采取任何行动。」 「不会支援我弟,也不会支援我吗?」 「没错。」 「……这条件还不赖。不过,祭出更多让我改变心意的诱饵吧,斐兹拉尔德。」 「这种贪婪的性格,若是自己发挥倒还好,别人发挥在自己身上的话就有些讨厌了呢。身为调停者,秉持中立立场参加会谈虽是我的职责所在……那么,我就支持你继任王位吧。」 两者的视线在对话的同时相交。 「……你认为我有足以采 信这番话的根据吗?」 「虽然没有,但总有一试的价值吧?就算『和平谈判』的结果最终失败了,反正也只是回到双方交战的状态而已。届时,你再透过战争来决定胜负即可。你会赢不是吗?高举起亚修尔的头颅宣布获胜。」 海格尔一语不发地注视着斐兹拉尔德。 最后,他开口回答了: 「……好吧,我会出席会谈。」 「很好。另外,我希望桑捷丝王妃到时候也能同席。做为亚尔·克欧斯公正的第三人,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无法强迫母后参加。」 「但这点我也不能让步。」 「那我就撤回刚刚的决定。我不会出席——」 「我也一同出席吧。」 顺畅而不带特殊腔调的大陆共通语言——那是从王座后方传来的一道女声,看来是双重墙壁的设计。一名拄着拐杖,身形娇小的女性,从王座正后方的墙壁内部现身。她凭着手中的拐杖,以拖行双脚的方式缓缓前进,身上穿的是亚尔·克欧斯纯白的民族服装。她的年龄应该落在三十五岁上下,但以脂粉妆点的那张脸庞,却隐隐透露出比实际年龄更为衰老的气息。她有着纤瘦的体型和白皙的肤色,眼尾带着几条皱纹,全身不带有任何华丽的要素。然而,她的发色和瞳色却一反这样的气质。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般鲜红的头发,以及金褐色的双眸。 「母后……!」 拥有相同瞳色的海格尔对母亲投以责难的视线。 「我已经听到两位的对话了。应该不需要再自我介绍了吧?我是桑捷丝,斐兹拉尔德大人。我没有自信能帮上多少忙,但如果能让战争和平落幕,我很乐意出席这场会谈。虽然我这副模样有些不堪入目就是了。」 「身为调停者,听到您表示愿意出席,实在让我相当开心。这么问或许有些失礼,但您的脚难道……?」 「是的。」 桑捷丝微微弯下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脚。 「等于是少了一只脚呢。」 她轻笑着说道,酒窝跟着浮现在脸上。 「以前,我必须让侍者抱着移动,完全无法自行移动。幸运的是,现在终于能倚着拐杖行走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的身边随时都会有侍者陪同。」 一名看似侍者的高大女子,现在正站在距离桑捷丝不远的位置。 「我有时也会指示您想见的『那个人』陪着我行动……对了,会谈当天,我就让『那个人』负责陪同吧。您觉得如何?」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安排呢。」 「倘若『那个人』是您正在寻找的对象,那就太好了。」 「——是啊。」 两人微笑相觑。 「我和母后都会出席会谈。这样已经满足你的要求了吧?今天的会面就到此为止。」 海格尔挡在桑捷丝和斐兹拉尔德之间,打断了两人面带笑容的交流。身为母亲的桑捷丝,此时轻轻地将手搁上儿子的手臂。海格尔不禁瞪大双眼。 桑捷丝将拐杖「铿」一声地拄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她前进的方向有着遭到斩首的胴体所流出的大滩鲜血。桑捷丝完全没有望向尸体一眼,仿佛地上没有任何东西似地踏入那滩鲜血。她的脚下传来血液溅起的声音。 「斐兹拉尔德大人可是即将成为罗丹下一任国王的人物,我们不能让这样的贵客感到不自在呢。在会谈结束前,请您务必在这座离宫住下。我们会替您准备足够的房间。好吗?海格尔。」 「……既然母后这么说了……」 「我听说您还带着未婚妻一同前来造访亚尔·克欧斯,我记得名字是莉兹大人对吗?她现在人在何处?安不安全呢?」 「——是的。」 浮现在斐兹拉尔德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然后再次恢复。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无时无刻都希望能看到她呢。对我来说——」 「……哎呀,请您也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和我说话吧,就像刚才跟我儿子对谈那样。这样比较令人开心呢。」 听到桑捷丝的要求,斐兹拉尔德缓缓摇了摇头。 「这可不成。我似乎是过分放纵自己的言行了,得多注意礼节才行呢。莉兹——我心爱的未婚妻。虽然我片刻都不愿和她分离,但毕竟不能带着她踏上战场。我想,她现在应该在亚尔·克欧斯国内某个安全的城市,和护卫一同等着我回去吧。」 「实在令人动容。您想必深爱着她呢。」 「还比不上已故的马谢德王和您之间的感情呢,桑捷丝王妃。」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回应,桑捷丝震颤着喉咙发出「呵呵」的笑声。 「看来,我的故事也流传到罗丹去了呢。也就是说,要比喻的话,我的丈夫是斐兹拉尔德大人,而我就是莉兹大人罗……真是美妙呢。那么,就更应该邀请您留在离宫作客了。希望您也务必请莉兹公主莅临此地。」 「谢谢您。我想莉兹一定也很乐意。」 斐兹拉尔德仍是满面微笑地回应。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三日夜晚,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三王子斐兹拉尔德,在亚尔·克欧斯的克尔纳格离宫和随侍莉兹共处。 会谈订在三天后举行。 基于桑捷丝王妃曾经表示「有任何需求的话,请尽管吩咐离宫里的下人」,于是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马上提出想吃戴兹的要求。他盘腿坐在客房床铺的正中央,拿起一颗在银制容器中堆成小山高的戴兹,然后直接晈下。除了现摘的以外,贴心的下人还准备了戴兹的果干,以及用戴兹做成的点心等等,种类相当丰富。 向下人要求的另一样东西,则是一条湿毛巾。随侍用它擦拭过脸庞之后,带着一张未施脂粉的面容站在床旁。随侍轻殷唇瓣,以一如女性般高亢,却又相当冷静的声音问道: 「——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可大了呢。」 莉兹。 斐兹拉尔德开口呼唤了未婚妻之名。 「女人在化妆之后简直判若两人呢,甚至能摇身一变成为少年随侍。唯一有可能察觉的就是拉格拉斯了。虽然我还挺在意的,不过……就算感觉事有蹊跷,只要没出现太严重的问题,他都会下意识地以自己的忠诚心压抑住猜疑心呢。这样的个性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杰斯塔高贵动人的第三王女,竟会以随侍的身分陪同在斐兹拉尔德的身边。虽然他平常不会和随侍一起行动,但因为斐兹拉尔德突发奇想的行为已经算是家常便饭,所以周遭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大家只会做出「王子想必是有自身的考量吧」这样的结论。 「片刻都不愿和她分离——真亏你说得出这种话呢。」 莉兹出言挖苦他,然后以指甲抓了抓自己的嘴唇。这是她鲜少做出的行为,没有擦上口红的唇瓣开始泛红。 「你是第一次目击别人在自己的眼前死亡吗?」 莉兹搔抓嘴唇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以仿佛很难为情、又似感到不甘心的态度承认了。 「……是的。虽然我已多次目睹过尸体……包括王兄的在内,但从未看过他人死亡的瞬间。原来会像那样血肉四散呀。」 「那样的死法还算好了。因为一瞬间就结束了,连感到痛苦的时间都没有。」 既然难逃一死,能死得不要太痛苦,或许还算幸运吧。严刑拷打致死就更凄惨了。因为那么做的目的,在于给予受刑者无法以死解脱的痛苦煎熬。 「——你当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呢,出现动摇的人只有我而已。」 虽然桑捷丝王妃没有目睹那一瞬间,但她应该有听到发生了什么事。而这样的她,连看都不看脚边那具前一刻才被儿子杀死的女性尸体。 一般来说,相比莉兹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你没因此昏过去,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还是说,你后悔假扮成随侍溜进来了?」 「不,怎么会呢。这让我见识到了完全不同于女性社交圈所见的光景。我并没有后悔……更何况,你总不会说这么做是为了『拓展我的世界』吧?斐兹拉尔德,让我一同前来亚尔·克欧斯的目的,就藏在你的心中。」 「目的?例如『为了炫耀自己的未婚妻,不惜让她假扮成随侍』之类的?」 斐兹拉尔德蒙混着回应她。 莉兹将原本紧握的右掌心摊开。这名公主光滑不见一丝皱纹的掌心里,放着一个贝壳雕刻而成的装饰品。 「你在找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未婚妻天资聪颖,所以想必已经猜到了吧?」 然而,莉兹却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海格尔王子提及的那个名字,在杰斯塔并不算少见。」 「所以,只是刚好有个同名的人出现在亚尔·克欧斯?」 斐兹拉尔德一把抓住莉兹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 「……!」 「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发生的世界。我是个期望公平公正的男人,所以,我就把这件事也告诉你吧,未婚妻大人。」 他将莉兹栗子色的发丝拨向耳后,凑上去轻声说道: 「——路威斯还活着喔。」 在极近距离之下的那双蓝色眼眸,现在浮现了什么样的感情? 震惊?喜悦?不安?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莉兹?你可能会面临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你会选择我,还是路威斯呢,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 而这个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四日黄昏,杰斯塔园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于祈愿之泉和亚尔·克欧斯第一王妃桑捷丝相谈甚欢。 一开始以随侍的身分造访此地,在众人面前现身一次之后,自己现在又以王女之姿穿过克尔纳格离宫的大门。尽管觉得像是一出闹剧,莉兹脸上的笑容仍未瓦解。 她很了解自己所拥有的美貌。美貌是一种武器,只要静静地微笑,就不会让他人产生负面的印象。然而,在踏入这个亚尔·克欧斯之后——不对,应该说是基于未婚夫的诡计,而让自己以随侍的身分行动之后——莉兹彻底感受到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她会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完全是因为「王女」的地位。尽管她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但这样的理解其实浅薄不已。 就算拥有相同的面貌,但只要施以不同的妆容、改变气质和穿着打扮,再拿掉王女的地位——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无力,并且不被任何人发现。即便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他人看待她的眼光仍会确实地转变。虽然随侍负责伺候上流人物,但莉兹的装扮其实比较接近所谓的「宠侍」。而依据个人喜好不同,宠侍有时等同于上流人物的情人。比起以王女身分现身的时候,在亚尔·克欧斯,周遭对莉兹投以的视线明显地变得下流。 ——或许是因为在罗丹待太久了吧,我竟然没办法完全忽略这些视线呢。 莉兹在内心如此自嘲。 在她的祖国杰斯塔,肉体的快乐被视为一种奖励。即便身为王女——不对,应该说正因为身为未婚的王女,所以对男人而言,莉兹是个绝佳的目标,是狩猎的对象。她必须谨慎思考贵族之间的势力关系,然后予以对应。 为莉兹挡掉这些问题的人正是路威斯。然而,路威斯死后,她身处的情况出现了巨大的变化。最后,莉兹被当成杰斯塔的谈判筹码,被迫嫁到罗丹。 表面上,莉兹已经成了斐兹拉尔德的女人,所以不再有男性前来对她大献殷勤。她终于从这些烦人的责任之中解放了。而之所以会选择斐兹拉尔德做为结婚对象,莉兹也有着自己的理由。必须同床共枕的对象变成只有斐兹拉尔德一人而已,可说是相当轻松。 原本让她鄙视不已的弱小国家。间接将王兄导向死亡的可恨国家。 从客观角度来看,自己在罗丹的生活其实还算不坏。莉兹突然被点醒了这样的事实。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的未婚夫。 斐兹拉尔德打算将杰斯塔变为自己的囊中物。他会坚持遥访杰斯塔,背后恐怕也有着莉兹无从得知的明确理由。虽然造访杰斯塔的计划告吹,但斐兹拉尔德大概不会就此罢休吧。 自己果然还是杰斯塔人。莉兹无法抹灭自己为祖国担忧的感情。她隔着这身从杰斯塔带来的礼服,轻轻触碰总是藏在布料之下的那把短剑。 「这阵风让人心旷神怡呢。」 「我也这么觉得。」 看到莉兹造访离宫之后,桑捷丝王妃大为欣喜,甚至还主动提议想带她到处参观。于是,在斐兹拉尔德的目送之下,莉兹便开始了离宫的观光之旅。为了担任莉兹的向导,桑捷丝今天并没有拄着拐杖。因为她认为,要是配合自己的行走速度,这趟观光恐怕得耗费很长的时间。桑捷丝被昨日那名高大的侍女横抱在怀中,每造访一处,便细细地为莉兹说明。 「就是这里——把我放下来吧。你可以退下了。」 离宫的某个角落,在这个称不上是庭院的场所,被侍女放下来的桑捷丝直接坐在地上。一鞠躬之后,侍女独自返回了建筑物内部。 桑捷丝将手探进位于地面的泉水里头。 「这里是我相当喜欢的一个场所呢。」 她是中意这里的哪一点呢?看起来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小小泉水。 「我也很喜欢您呢。如果将斐兹拉尔德大人比喻成马谢德的话,您就是我了。一想到我们俩有着相近的立场——我就觉得好有亲切感。被一个农家出身的村姑这么说,会不会让身为大国公主的您感到不愉快?」 「不,怎么会呢?这是我的荣幸。」 实际上,桑捷丝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到让人很难相信她是平民出身。她完全没有表现出自卑的态度。正因为身为大国公主的莉兹受过严谨的教育,她才能明白这一点。举手投足的动作、说话和笑的方式,以及最关键的——态度。即便面对王室成员,也能表现出不怯懦、不放肆顶撞的自然态度。这理应相当困难。 桑捷丝身上丝毫没有能让人看穿她原本是一名村姑的特质,就连这样直接坐在地面上的时候也一样。这是光靠一般努力所无法达到的目标。身为一名村姑,想进入王室的世界,并适应这样的环境,等于必须将自己彻头彻尾地改造成另一个人。无法适应会很痛苦,即使适应了依旧很痛苦。因为,踏入的这个地方和以往自己所隶属的世界完全不同。 王室成员和平民的婚姻,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令人称羡。因为这样的故事不会破灭、也不会被破坏,两人能够永远幸福地过下去。 「我好开心啊,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特别的秘密。」 桑捷丝将食指贴上自己的嘴唇。看到莉兹点了点头之后,她开口说道: 「……这座泉水是祈愿之泉。如果向它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喔。」 「——您的愿望实现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好像快实现了呢。没错,只差一点点了……只差一点点。」 桑捷丝的脸上浮现宛如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笑容。 「……我几乎等不及会谈到来了呢。」 以随侍的身分跟在斐兹拉尔德身旁 第三章 王子,出席会谈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六日早晨,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遗迹里奋斗求生。 被海格尔处死的害鼠还泄漏了另一项情报—— 在克尔纳格离宫的东南方,有一处禁止进入的遗迹。一年前,有人在这座遗迹的入口附近发现了死因不详的尸体。尸体的身分不明,而在那之后,靠近这座遗迹的人陆续离奇死亡——染上怪病而丧命。相当重视此事态的马谢德王于是下令,禁止任何人靠近这座遗迹。 而后,仍有愈来愈多国家重要的政治人物染上这种怪病。因此,亚尔·克欧斯的民间似乎绘声绘影地流传起「这是一种诅咒」的说法。若是按照这样的理论判断的话,诅咒的根源便是那座遗迹。 「……我倒没什么中了诅咒的感觉呢。」 斐兹拉尔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他以牙齿咬住捆绑着双手的绳索,将其松开以便挣脱。随后,再以恢复自由的双手摘下蒙住双眼的布条。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在黑暗中定睛凝视周遭,然后开始摸索某样物品——自己带着的打火石。原本拿着的那把剑被抢走了,现在应该掉在外头的入口附近吧。不过,斐兹拉尔德偷偷藏在身上的道具似乎没被一并没收。 「虽然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不过,我这张平凡的脸也真是有用啊。」 他被人用绳子捆绑起来。 然而,对方虽然从服装和外表看出斐兹拉尔德是一名外国人,但却误认为他只是随着罗丹王族来到此地的士兵之一。对方八成压根没想到他正是那名外国王族本人吧。 「——接下来……」 他拔出藏在军靴里的短剑,将绳索切割成几段平均的长度,然后以打火石擦出火花,为其中一段绳索点火,用这个小小的火苗当成照明道具。 他高举起手,以绳索末端的火光照亮周遭。 在天色仍未完全亮起的时候,斐兹拉尔德便动身前往确认遗迹的所在位置。然而,他却在那里目睹了数具尸体,以及两名陌生男子——八成是制造出那些尸体的人吧。他们将尸体扔进遗迹里头,并在入口放置了火药。那是一种只要点火,就会造成大范围爆炸的武器。 火药的制造技术以亚尔·克欧斯最为先进。据说制造方式是苍天之神所传授的,而最先开始使用火药的国家也是亚尔·克欧斯。尽管如此,这种武器并没有广泛地流传开来。因为制造火药需要耗费钜资,容易让国家的财政陷入困窘,再加上原料之一的硝石并非每个国家都能轻易入手,想在战争中大量使用,也还需要经过再三的改良。最重要的是,虽然在亚尔·克欧斯,火药是上天传授给人民的物品,广为众人所接受,但对其他国家的人而言,那根本是恶魔的道具。 那两名男子打算使用火药——让火药爆炸来封住遗迹入口。 这时,大摇大摆现身的目击者便是斐兹拉尔德。男子们在判断他是罗丹的士兵之后,一开始并没有杀死他,而是选择将斐兹拉尔德捆绑起来。然而,不巧的是,那两名男子的意见刚好相左。其中一人表示应该请示某位人物后再行决定,另一人则表示无须让那位人物为这种事情费神,直接将斐兹拉尔德杀掉即可。 他们一边讨论该如何处置斐兹拉尔德,一边进行着破坏遗迹入口的准备,能力相当了得。准备工作结束后,两人也达成了共识。 杀了斐兹拉尔德的共识。 站在斐兹拉尔德的立场,他倒希望两名男子能够去请示上头的人物后再做决定,但事情并没有发展得这么顺利。 这样一来,他便想进入遗迹内部一探究竟了。里头有着让这两名男子不惜杀人、破坏入口,也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 在火药爆炸的前一刻,斐兹拉尔德逃进了遗迹内部。 尽管那两名男子企图追上去,但此时他们所设置的炸药已经爆炸,并将遗迹的入口堵住。斐兹拉尔德望向在爆炸发出巨响后,现在仍漫天尘埃飞舞的入口。囚为爆炸而崩落的岩石,看起来无法以人力搬开。 手中的第一条绳索烧尽了,斐兹拉尔德接着点燃第二条绳索,然后靠近堵住的入口。这里因为崩塌而完全被封死了。他发现地上疑似有一只没被掩埋在瓦砾之中的手臂,于是上前抹去覆盖于表面的土沙。衣袖露了出来。那是在克尔纳格离宫里头工作的下人们所穿着的服装。 至少,那堆尸体的其中一具,似乎是离宫里的成员。 原本蹲着的斐兹拉尔德起身,转头望向通往遗迹内部的道路。他右手拿着打火石和点火的绳索,左手握着短剑前进。这座遗迹的红褐色岩石墙壁上,有着设置火炬用的凹洞。他发现某处还遗留了一根火炬,于是将它拿了下来。无意间触碰到凹洞的斐兹拉尔德,发现自己的指腹沾上了似乎是不久之前形成的煤灰。这里虽是禁止进入的场所,但看样子仍有人持续使用着。 他丢掉手中的绳索,以打火石点燃火炬。火光变得明亮多了。 每前进几步,斐兹拉尔德便会停下来确认周遭动静,然后再继续行走。不知持续几次这样的动作之后,他察觉到了其他人的气息,以及除了手中的这根火炬以外的亮光。对方从斐兹拉尔德的对向朝他慢慢靠近。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斐兹拉尔德。 同时间,火炬的火光猛地摇晃了一下。斐兹拉尔德和那名人物都以火光来牵制对方,然后冲向彼此——遗迹内部传来一阵剧烈的金属碰撞声。一度交锋之后,两人的短剑都在抵住对方咽喉的瞬间停下。 因为他们认得彼此的面容。然而,两人都没有主动放下短剑。 「——都已经伸出左手答应和我成为朋友了,这样的问候方式还真不像话啊。」 「……将我殴打一顿然后关进这里,是您的命令吗?」 「不是。」 先放下短剑的一方,是溃烂的脸暴露在外的——亚修尔的随侍艾拉克。他随即对着斐兹拉尔德单膝跪地,开口说: 「将刀刃朝向您这般身分高贵之人,是无论怎么谢罪都不能被赦免的行为。请您在这里取我的性命——」 俯视着艾拉克的斐兹拉尔德有些厌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并命令他站起来。 「我不要你的性命。比起这个,艾拉克,你刚才说自己遭人殴打了是吗?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经过。」 因为有着一张溃烂的面容,即便在火炬照耀下,斐兹拉尔德仍几乎无法窥见艾拉克微妙的表情变化。在数秒的沉默后,后者开口了。 「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实在是荣幸至极……我为了亚修尔大人而私下调查着某件事。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会谈前调查清楚——或许就是因为过于心急了,才会落入敌人的圈套。对方指定这座遗迹做为会面场所,但我却遭到现身的某人殴打——因此失去了意识。清醒之后,我便开始寻找出口……恕我失礼,不过,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我——算了,就用轻松一点的方式交谈吧。因为有人约我在外头碰面,结果我悠悠哉哉地现身之后,就被敌人抓住,然后关进这座遗迹里了。」 「竟然劳驾一国的下一任国王亲自动身……敌方用来约您的内容是?」 「『就让你跟路威斯见个面吧』——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艾拉克皱起眉头,在火光照耀下的溃烂面容跟着扭曲。 「路威斯……是深受桑捷丝王妃信赖的那名人物吗?我记得他是叫这个名字……您在寻找那个人吗?」 「嗯。不过,看来我也因为操之过急,所以落入敌人的陷阱里了。真是丢脸啊。那么,你在调查的又是什么事情?你刚才说想在会谈之前弄明白 对吧?」 漫长的沉默笼罩了两人。 随后,艾拉克指向自己走来的方向。 「——请跟我来。」 「关于马谢德王之死,似乎有着暗杀一说。这一年来,亚尔·克欧斯的重要人物都相继死亡了。乍看之下,他们的死因没有任何疑点。不是遭到他人杀害,也没有外伤——除了他们都在死前染上某种疾病这点以外。那种疾病不会传染,是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病。染病之后,会出现发烧和晕眩的症状,最后心脏停止跳动。亚修尔大人也为此感到万分痛心。」 「怪病的传闻啊。那么,你想查证的事情是?」 「我想,马谢德王也染上这种怪病的可能性很高。而染上怪病的人,清一色都是我国重要的政治人物——我怀疑,或许有什么让特定对象染上这种病的方法。」 斐兹拉尔德附和着艾拉克的说法。 没错,的确有这种方法。那就是卡达利所制造出来的毒药。 然后——制造方式被泄漏到亚尔·克欧斯,并提炼出了毒药。 一开始,尸体在遗迹入口被人发现的那件事,究竟只是一场意外,又或是人为刻意的呢?在暗杀国家要角的同时,利用诅咒这种怪力乱神的理由,让他人不去靠近引发怪病的毒药制造所。倘若又出现死人——无论是因为不小心踏入遗迹而遭到杀害,或是染上了怪病——都只要归咎于诅咒即可。 艾拉克带着斐兹拉尔德造访了一处低温笼罩的场所,在这呼出的气体都形成了白色的雾气。这里是天然的冰窖。里头摆放着几个巨大的容器和壶,内部都有曾经装过液体的痕迹。每个容器都遭到破坏,里头的液体全都流光了。还有几具兔子和猫等动物的躯体,全都已经没了气息。 冰窖是制作这种毒药的最佳环境,所以,敌方才会选中这座遗迹吧。斐兹拉尔德在内心狠狠地咂嘴。即便斐兹拉尔德本人没有拿这种毒药来对付他人,但只要有第三者因这种毒药而遇害,意思也是一样的。他等于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倘若被发现这种毒药源自于罗丹,他就得绞尽脑汁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避免被查出关连性,保险起见,回国之后还是全数销毁吧。 如同打造出这个制药所的人破坏了这里一般。 无论是炸毁入口、杀人灭口,以及这个地方的惨状,想必都是破坏作业的一环吧。 不过,对方是在匆忙之下决定舍弃这里吗?还是因为目的已经达成,所以只是一如计划安排地行动?然后,对方究竟是谁?命令那两个男人执行这项任务的,究竟是何许人物? 「这里就是那种怪病的源头吗?」 艾拉克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里有着进行过某种实验的迹象。虽然我发现时,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破坏殆尽了……不过,只要稍加调查一下,就能够明白这样的事实。我原本打算离开这里之后,派兵前往保护亚修尔大人。即便和怪病无关,但的确有人在背地里执行着什么诡计。」 「……这是?」 在寒气包围之下,斐兹拉尔德朝一面写着文字的墙壁靠近。上头有着计算某种比例的横向算式,看来应该是液体的调制方式吧。虽然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记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书写的人为了只让自己看懂,而刻意潦草写下的内容。 「似乎是算式呢。」 在后方和自己观察着同一面墙的艾拉克轻声说道。 「好像是呢。」 斐兹拉尔德缓缓转头望向艾拉克。 「艾拉克,你是哪里出身的?竟然能察觉到这样的诡计。你过去难道是会频繁造访外国,拥有较高身分地位的人物吗?」 「我未曾离开过国内。在尚未被亚修尔大人买回……染上传染病之前,我原本担任着商队的护卫。」 「你的剑术也相当了得呢。」 毕竟两人刚刚才交手过。 「也因为这样,我才能在亚修尔大人身边保护他。幸运的是,担任商队护卫时,我也学会了辨识文字和书写。我原本只懂得自己出身的村庄里头的部族语言,多亏了这个原因,现在才会使用大陆共通语言。」 「你有没有意思抛下亚修尔,转而效忠于我呢?」 艾拉克不禁屏息。 「这……」 结果斐兹拉尔德「呵」一声地笑了出来。 「开玩笑的。你应该从没想过要归顺于我的麾下吧。」 「是的。因为我已经宣誓效忠亚修尔大人,而且我也不打算离开自己的故乡。」 「你很重视故乡吗?我明白这种感觉。虽然没什么愉快的回忆……不过,我对祖国也抱持着深厚的感情。毕竟,罗丹的存亡都在于我。」 「——虽然不知道这样说得不得体,但我也能理解您的感受。」 「哦?」 「故乡对我来说,也是不愉快的回忆占了多数。因为家父十分疏远我。」 「这还真巧。我跟父王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好呢。」 「不过,您应该和他有血缘关系吧?」 「要是没有的话,我就不可能成为下一任国王了。」 「这倒也是。不过,我是家中唯一和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是养子吗?」 「家父深爱着家母。然而,家母的其中一个孩子是死胎……因为家母是个相当脆弱的人,家父不忍心告诉她死胎的事实,所以设法找来了一个和死去的婴儿面容相似的孩子。日后,家母又生下了另一个孩子,并在没多久之后过世了。于是,家父的身边,便多了一个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将他杀掉的年幼男孩。我有时会思考,自己真正的双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或许——」 至此,艾拉克浅浅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真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无趣话题。不过,正因为有着如此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才会更渴求故乡吧?」 「想让它变为自己的东西,或是将它摧毁?」 「无论何者,都是我这种人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倒是觉得,所谓的梦想,就是为了被实现而存在的呢……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冷啊,感觉都快冻死了。」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手中的火炬,然后踏出脚步。 「去找出口吧,不然就得被迫缺席那场会谈了。你也会参加对吧?」 「我是奉亚修尔大人之命参加。会谈……将您和我关进这里,是敌人为了让那场会谈失败的计划吗?」 「——又或是他们打算趁会谈的时候,做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行动。别跟在我的后面,走在我的旁边吧,艾拉克。尽管身分不同,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斐兹拉尔德扭转上半身,向原本跟在后方行走的艾拉克这么说道。后者点点头,然后走到他的身旁。 「您判断出口是往这个方向吗?斐兹拉尔德大人。」 「因为外侧的入口被人破坏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听说,亚尔·克欧斯是将遗迹扩张之后,在上方打造出王都。这里也是如此。遗迹内部应该有着通往离宫或城市某处的通道才对。关于这座遗迹,你还知道多少?」 「这里是在战争中被其他民族烧毁的遗迹。」 亚尔·克欧斯是由亚尔·克欧斯人和其他少数民族所构成的。关于民族对立的问题,虽然现在基本上还算和平,但这类纷争昔日从未平息过。在第五任国王即位前,亚尔·克欧斯的东西部陷入了对立的状态。这也是因为两大部族对立所造成的。最后,获胜的是亚尔·克欧斯人这一方。双方究竟有无接受仲裁,实情无 从得知。 「民族之间的斗争啊。听说放火烧掉遗迹的就是亚尔·克欧斯人呢。他们将其他民族引诱至遗迹内部,然后再放火将这些人活活烧死。」 「……现有的纪录指出,他们还埋伏在入口处,等待四处逃窜而企图从入口离开的人——我也曾经听亚修尔大人说过。这座遗迹应该可以通往离宫的某个角落。因为亚尔·克欧斯人当初便是将其做为诱敌的内部通路。」 「幸好敌人没在这里头放火呢。」 「这或许代表他们并不打算杀掉我们吧。」 「我可是罗丹的下一任国王。要不是根本什么都没在想,或是有确实的目的,否则应该不会选择杀掉我才是。而你是亚修尔的心腹吧?他们或许觉得杀掉你可能会引来麻烦吧。」 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停下脚步。他们眼前的道路一分为二。 「这边。」 「是这边吧。」 两人几乎同时指向左方那条通路。他们边走边观察墙壁上设置火炬用的凹洞内残留的煤炭,以及他人使用过的痕迹,再以此为基准前进。不久之后,两人看到了终点。或许已天亮了吧,阳光从阶梯另一头的开放式空间射入。 「会不会有伏兵呢?」 「提高警觉总是好的。」 如果单纯一点地思考,炸毁遗迹入口的那两名男子应该会为了杀死斐兹拉尔德——逃入遗迹内部的那名罗丹士兵——先绕到这个出口来埋伏。 或许是稍微感到放心了吧,艾拉克吐出一口气。 「——看来是我多虑了……似乎已经天亮很久了。」 仰望天空,让双眼逐渐适应阳光的艾拉克语带感动地说道。 从遗迹里头走出来之后,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完全没有被任何阻碍挡下,也没有半个人躲在此处埋伏。有的只是仿佛在欢迎他们归来的绚烂阳光。 「看来已经到了会谈的时间。能平安离开遗迹是很好,但我们恐怕连换衣服的闲功夫都没有了呢。」 或许是因为在遗迹内部走动的关系——另一方面,斐兹拉尔德又在入口爆炸时被大量土沙喷溅到——所以两人的衣服都显得肮脏不堪。而艾拉克的衣服因为是白色的,上头的脏污就更加明显了。 遗迹内部的出入口通向克尔纳格离宫的后门附近。身分高贵的人不会使用这个通道,主要的使用者都是下人。平常,这个出入口应该是被堵住的吧。 「——到最后,您还是没能见到路威斯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反正在会谈时就能见到了。」 他要在这场会谈中将路威斯揪出来。 斐兹拉尔德背对着艾拉克踏出步伐。下一刻,艾拉克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倘若只有我一个人,或许就无法从遗迹里头脱困了。」 斐兹拉尔德转过上半身望向后方,发现艾拉克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友好的仪式吗?」 如此询问之后,斐兹拉尔德伸出的是右手。 「虽然我在遗迹里说我们俩是朋友,不过,我讨厌不愿意归顺我的优秀人才呢。」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六日正午,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出席会谈。 克尔纳格离宫。这里的走廊两侧墙壁以描绘出几何学形状、并染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打造而成。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在走廊上全力奔跑着。 在前往举行会谈的房间路上,两人刚好撞见四处寻找斐兹拉尔德的拉格拉斯。本应担任仲裁的斐兹拉尔德不见人影,艾拉克也没能现身一事,让亚修尔心生质疑。因此,虽不到再次掀起内乱的程度,但离宫外头,海格尔军和亚修尔军都绷紧神经相互对峙,仿佛随时都能开战。 艾拉克原本主张让他先到亚修尔阵营说明,之后再加入会谈,但斐兹拉尔德反对这项提议。 「我们直接前往召开会谈的地方吧。只要看到我们现身,海格尔王子和亚修尔王子两人应该就不会有意见了。问题在于双方的军队。待命中的士兵不知道会因为在交谈中听到什么样的传闻,进而引发冲突,尤其是亚修尔军。拉格拉斯,你马上去向亚修尔军传达艾拉克平安无事的消息。比起从海格尔军口中听见这件事,由你来宣布,可信度会更高。」 对拉格拉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之后,斐兹拉尔德和艾拉克便冲向举行会谈的场所。 确认斐兹拉尔德等人抵达后,在会谈房间外头守着大门的卫兵,慌慌张张地转动门把打开大门。在克尔纳格离宫里,出入口有装设门板的房间原本就占少数。 「——请容我为自己的迟来表达歉意。我和艾拉克似乎被企图妨碍这场会谈的人算计了。」 冲进室内的斐兹拉尔德朝里头的成员们一鞠躬。 「亚修尔大人!」 晚一步踏进来的艾拉克大喊。 室内有着一张长方形的大理石桌。桑捷丝王妃坐在中央,左方是海格尔,右方是亚修尔。莉兹则是坐在桑捷丝王妃对侧的右方。 「艾拉克!」 亚修尔随即站了起来。 「让您担心了。招致这样的事态发生,我真的感到万分抱歉。」 「我和艾拉克虽然都是这番肮脏又狼狈的模样,但比起更衣,我们选择优先赶来出席会谈。还盼各位能够谅解。」 「——无妨。只要赶快结束这场会谈就好。那边的卫兵,还有亚修尔的随侍。」 海格尔出声呼唤正打算关上大门的卫兵和艾拉克。 「去叫外头的士兵稍安勿躁。」 其中一名卫兵随即动身。艾拉克也打算转身离开时,亚修尔摇了摇头。 「我要求让艾拉克留在这里。」 随后,斐兹拉尔德开口这么说明: 「虽然这样的行动有些僭越本分,但我已经派遣自己的部下前往亚修尔王子的阵营了,所以无须让艾拉克再跑这一趟。」 「谢谢您……艾拉克!」 被亚修尔开口呼唤的艾拉克无言地走到他的背后待命。 看到这样的情况,海格尔挑起单边眉毛瞪向斐兹拉尔德,但并没有出声反对。后者在替自己准备好的座位上就坐,然后朝一旁的未婚妻轻声问道: 「——怎么了,莉兹?你看起来似乎很紧张呢。」 「……没什么。」 莉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拍手的声音给阻止了。 「把杯子拿过来!——在这场会谈顺利决定出亚尔·克欧斯神圣的国王人选后,为了举行通过仪式,就先把誓约之杯摆放在各位的面前吧。在宣誓的时刻到来前,还请各位不要喝下它。」 拍手的人是桑捷丝。随后,原本站在她身旁那名以布蒙面的下人行动了。虽看不到长相,但可以从体格判断出是一名男子。他拿着一个摆着杯子的托盘过来,将杯子分发给在座的成员。 桌上一共有五个金属材质的杯子。 「这也是亚尔·克欧斯的仪式之一吗?」 斐兹拉尔德看着其中几个散发出冰冷气息的杯子,如此问道。微笑着回答他的人是亚修尔。 「新任国王和承认这名人选的与会者都必须喝下,就像是证明一样。里头装着亚尔·克欧斯自古以来源源不绝的圣水。可说是一种惯例吧。」 「看来,每个地方似乎都有圣水这种东西呢。」 斐兹拉尔德道出自身的感想。 「为了早点结束这个仪式,马上来决定国王的人选吧。是我,还是亚修尔?」 海格尔不耐烦地捶了一下桌子。 「……在这之前,斐兹拉尔德大人。」 第一王 妃那双金褐色的眸子望向斐兹拉尔德,眼底似乎带着一种调侃。 「您很想见『他』一面对吧?现在,您的感想是?——来吧。」 让分配誓约之杯的下人蒙面,似乎是桑捷丝刻意想制造的表演效果。接到指示的下人于是拿掉了险上那块布。斐兹拉尔德感觉到坐在身旁的莉兹瞬间屏息。一头黑发,以及深蓝色的双眸,从五官可以看出这名男子并非是亚尔·克欧斯人。他深邃而引人注目的样貌,几乎和斐兹拉尔德拿给海格尔看的贝壳雕刻品上头的面容一模一样。 「——真的非常相似呢。」 黑发男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无法判断他在想些什么。斐兹拉尔德接着说道: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问题。现在就先让会谈进行下去吧。透过和平谈判的方式来决定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让内乱完全平息,而不只是暂时停止。这才是我的希望。」 「是的。这点我也和您一样。」 「没错。所以,我有一件事想提出来。真要说起来——引发这场内乱的原因究竟为何?」 桑捷丝皱起眉头。 「我已经听过海格尔王子和亚修尔王子双方的说法了。不过,哥哥这边表示是因为弟弟企图加害桑捷丝王妃,弟弟这边则表示是哥哥突然主动开战。」 ——这实在是太吊诡了。 斐兹拉尔德伸手制止企图开口的海格尔和亚修尔。 「话说回来,桑捷丝王妃,为亚修尔王子介绍老师的人就是您吗?」 桑捷丝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 「您问的还真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情呢。」 「这件事很重要,希望您能回答我。」 「……既然如此……因为,当初负责指导亚修尔大人的那名老师,行为实在令人无法忍受,所以……」 「——哦?所以,愚昧的王子也因此诞生?」 听到这番话,亚修尔愣愣地瞪大了双眼。自身侍奉的君主受到侮辱,艾拉克则怒吼道: 「无礼之徒!就算您是罗丹的下一任国王,这样的侮辱也太过分了!」 恢复一如往常态度的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发出哼笑声。 「不过,从现况看来,我无法不这么认为呢。以为政者的身分接受了教育之人,竟会自然而然地萌生被支配者的思想,而不是支配者的思想……自然而然?不,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这必定是人为操纵的结果。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呢。倘若确实予以教育——尽管是一条充满苦难的道路,村姑也能成为桑捷丝王妃。就像你这样。」 桑捷丝王妃笑而不语。 「不过,如果教育内容不妥,就会创造出像亚修尔王子这样自相矛盾的人。而教育是愈早开始愈理想。所以,同样的手段无法用在海格尔王子身上?抑或是海格尔王子拒绝让同一名老师来指导自己?而那教育的内容还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理论。『每个人的性命都有着同等的分量』什么的,正因为这些表面话听起来再合理不过——」 所以才更糟糕透顶。 「那并不是表面话……每个人的性命都很重要啊!」 亚修尔以掌心猛拍了一下桌面站起,但斐兹拉尔德却以套着三连戒的左手食指轻轻左右摇晃了几下。 「不对。我的性命,和一个平民的性命;亚修尔王子你的性命,和一个平民的性命,何者的分量较重?不用想也知道,答案是我和你的性命。而实际上,倘若你现在死了,亚尔·克欧斯的历史也会出现巨大的改变——海格尔王子将会即位为王。亚修尔王子,你拥有着可能会因为怜悯一个奴隶,而奋不顾身地代替对方赴死的个性。就算这样的行为从某方面看来是善行,但其实只是一种愚昧的行为。」 单方面导出结论后,斐兹拉尔德又继续往下说: 「那么,各位可以了解让亚修尔王子变成这样的原因了吗?桑捷丝王妃,你是基于什么样的考量,才会推荐亚修尔王子那样思想如此奇特的老师?」 「……我并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会去阐述奴隶制度的人在亚尔·克欧斯并不多见,那名老师拥有如此难得一见的特异思想,但你却说自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亚修尔王子推荐了他?」 「这只是巧合而已呀。」 竖起食指的斐兹拉尔德又伸出了另一根手指。 「那么,还有另一件事。桑捷丝王妃,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和她——」 说着,他望向身旁的莉兹。 「和莉兹一起来到亚尔·克欧斯?我想听听原委。」 这应该是完全没有对外公布的情报才对。针对亚尔·克欧斯的使节遭到杀害一事,斐兹拉尔德下了封口令;而关于莉兹和自己同行一事,他也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他完全没有对自军成员提及莉兹的名字,也没有告知亚尔·克欧斯。直到抵达离宫之前,莉兹从未接触过其他亚尔·克欧斯的人。虽然假扮成随侍时就另当别论了。 之所以会让莉兹一起来到亚尔·克欧斯,是因为斐兹拉尔德希望能让她留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造访杰斯塔的计划被迫改变成前往亚尔·克欧斯的行程之后,这是无可奈何的处理方式。 如果将她留在罗丹,不知道何时会出现与莉兹接触的不速之客。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然而,在进入亚尔·克欧斯之后,他察觉到了路威斯的踪迹。 于是,莉兹在斐兹拉尔德心中的立场也跟着改变了。 让莉兹假扮成随侍,和自己一起与亚修尔、海格尔谈判,是用来引出路威斯的诱饵。倘若路威斯真的藏身于亚尔·克欧斯,他不可能不注意斐兹拉尔德的动向。换做是他,想必能发现斐兹拉尔德身边那名随侍就是自己的妹妹吧,然后会因此而采取某些行动。 「是谁告诉你关于我未婚妻的情报?不仅如此,要你邀请她造访离宫的人又是谁?没错——问题就在这里。那个人让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在很清楚这么做会让我起疑、进而开始怀疑你的情况下。」 「您是想说那个人就是『他』吗?」 桑捷丝转头望向身后那名黑发的青年。斐兹拉尔德没有跟着做,而是答道: 「是的。我反而觉得,『他』并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分,似乎觉得就算被我发现也无所谓,因此让我感到困惑不已呢。无论我的感想为何,『他』都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才是最明确的事实吧,桑捷丝王妃?」 「按照您的说法……您似乎有意让我跟『他』起内哄的样子?」 「所以你们是一伙的吗?」 面对斐兹拉尔德的提问,桑捷丝沉默不语。海格尔望向自己的母亲,他的脸上看不到动摇的反应,有的仅是苦恼。海格尔紧紧抿唇,似乎不打算开口。 「桑捷丝王妃……?」 亚修尔怯生生地唤道。他向被自己拯救回来、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艾拉克投以求助的眼神。后者像是为了让亚修尔放心似地点了点头,于是亚修尔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斐兹拉尔德不禁莞尔。他无法压抑住自己的笑声。 「欸,艾拉克。」 他出声唤道。 「既然你已经宣誓效忠亚修尔王子,那么,你为何没有导正他的过失?」 「……?」 亚修尔眨了眨眼,艾拉克则是眯起双眼。 「首先,关于那些书籍——那些书的内容完全承袭了亚修尔王子的老师之教育方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察觉那些教育方针的异常之处才对吧?其次是奴隶——关于亚修尔王子买回来的那些奴隶最后的下场,你为何不将真相告 知自己的君主?义愤填膺地向他报告,才是『艾拉克』该有的行为吧?你可别说不知情喔。能发现马谢德王死亡疑点的人,不可能没察觉到事实。」 「奴隶……最后的下场?」 亚修尔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听说大家都很努力工作……」 这就是你所听到的吗? 说着,亚修尔望向艾拉克。 「欸,路威斯。」 斐兹拉尔德以和刚才相同的语气出声呼唤另一个名字。 这都还只是自己的预测。祭出这个名字,让对方有所动摇之后,应该可以得到某种答案。 ——好了,你会怎么出牌呢? 莉兹的身子微微一震。 斐兹拉尔德望向在场的某个人,然后开口呼唤他。 「杰斯塔国第二王子路威斯,我倒不知道你的演技这么高超呢。在遗迹里遇到我,是出乎你意料的情况吗?你说你遭人殴打?明明就没有这回事,竟然还撒了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啊。在日光照射下,事实可是一目了然喔。」 这样的谎言未免也太牵强了。不,应该说就算谎言被戳破,或许也无关紧要吧。要说明的话,就是当初艾拉克会出现在遗迹内部,应该是在进行制造所的破坏作业。那里并不是在艾拉克发现时就已经遭人破坏,而是他本人所为。负责炸毁入口的那两名男子没有继续追杀斐兹拉尔德——没有绕到离宫里头那个出口埋伏他的原因,或许也是因为遗迹内部还有他们的伙伴。这么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男子们或许是认为,这名逃进遗迹里的愚蠢罗丹士兵,会在目睹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之后,撞见原本就待在遗迹里头的艾拉克,然后被他杀掉。 「……艾拉克?」 脸上忠实呈现出错愕表情的亚修尔不禁出声呼唤。 「不过,最关键的地方,应该还是墙上的算式吧。」 艾拉克如此回答。他的说话语气完全不同于以往。而且,说的虽然是大陆共通语言,却有着明显的杰斯塔腔调。沙哑的嗓音也没了。 「嗯。我原本就有些怀疑『艾拉克』,经过那次对话之后,我很确定他是敌人了。」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继续说: 「杰斯塔和亚尔·克欧斯的算式有着不同的表记方式。杰斯塔习惯横向写出一长串,使用的记号也有所不同。亚尔·克欧斯则是直行书写。两种表记方式都是正确的,不过,就教材来说,还是直行书写的方式比较广泛被采用。横向书写方式可说是杰斯塔的遗物——从未踏出亚尔·克欧斯一步的人,为何能看懂杰斯塔的算式?另外,算式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面墙上?我也是在看过莉兹读书时写下的算式之后,才首次得知杰斯塔的表记方式。那种仿佛咒语跟记号混合在一起的算式是怎么回事啊?感觉很容易会漏看其中的数字呢。我还是比较推荐直行书写的算式。」 「自己最初所学习的东西,总是比较容易掌握。对我而言,那是最熟悉的写法。」 「话虽如此,但你未免太过大意了吧?其他地方也是。竟然还特地安排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而且也叫做路威斯的人,实在是太明显了。你到底有何居心?」 所有人都认为路威斯已经死了。尽管名字相同、外貌相似,一般人也很难直接联想到路威斯本人。不过,斐兹拉尔德知道路威斯还活着。正因如此——可以说正因为他知道路威斯还活着,所以才会中计。透过对方所提供的线索来观察「艾拉克」后,路威斯的名字便应声迸出。 「——如果我说这么做是希望被你发现,这样的答案能让你满足吗?」 「没办法。」 「那么,我就老实交代一下遗迹里的事情好了。当初会在那里撞见你,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的思考其实有些欠缺弹性呢,要是发生了突发状况,我似乎都会忍不住焦躁起来。」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两人轻佻的对话到此结束。 「母后!你这家伙——!」 察觉艾拉克——亦即路威斯的行动的海格尔出声大喊。路威斯窜到桑捷丝王妃的背后,以单手架住她的脖子,然后一脸理所当然地从黑发男子的手中接过短剑,再用它抵住桑捷丝。 「换你上场。」 黑发的青年点了点头,然后将溃烂的人造脸皮从路威斯脸上撕下,将其转而贴在自己的脸上,并离开了房间,宛如是舞台剧中的演员变身的一幕。卸下伪装后的路威斯有着一张和黑发青年如出一辙的脸孔。不对,或许该说是那名青年长得像他才对。 「——海格尔殿下。」 路威斯首先对海格尔喊话。 「你唯一的弱点就是自己的母后。如果真的很重视她,就不要出声,也不要轻举妄动。」 尽管气得咬牙切齿,但路威斯说的恐怕是事实,海格尔看来并不会弃桑捷丝王妃于不顾。 「这还真像某些小喽罗会用的手段呢,路威斯。」 尽管斐兹拉尔德这么插嘴—— 「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什么的都只是小问题而已吧?」 路威斯微笑着回答。那是个不同于凡人,能让目睹者为他倾心不已的微笑。虽然那名黑发男子和路威斯的长相神似,但两人仍有着十分明显的相异之处——就是足以震慑他人的气场,及高雅的气质。莉兹也很理解自身的美貌,并彻底加以运用,而她的参考对象,或许就是路威斯吧。 斐兹拉尔德的视线迅速从其他与会成员脸上扫过。 海格尔因为母亲被当成人质而动弹不得。他对于桑捷丝王妃有着相当强烈的感情——尽管斐兹拉尔德之前便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海格尔的反应仍让他感到意外。将母亲做为弃卒,上前和路威斯交手,并呼叫士兵过来逮捕他,才是正确的做法。但是,就算内心再明白不过,海格尔仍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亚修尔则是一脸茫然,无法将他归在战力里。 而莉兹带着僵硬的表情沉默不语。是伙伴,还是敌人?——是中立地带。无法判断她会加入哪一方。 至于桑捷丝——恐怕只能以「高招」来形容了。她的表情泰然自若,看不到丝毫动摇的反应,双手也没有发抖。因为这只是和路威斯事先串通好的一场戏码吗?又或者并非如此? 桑捷丝确实和路威斯是一伙的。斐兹拉尔德之前便接获艾拉克不寻常地进出克尔纳格离宫的情报。 既然让那名貌似路威斯的黑发青年在身旁侍奉自己,那么,桑捷丝理应也知道待在亚修尔阵营的「艾拉克」就是「路威斯」。 然而,就算两人是一伙的,贵为亚尔·克欧斯第一王妃的桑捷丝,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出手协助路威斯? 「那么,路威斯。你的目的是什么?」 路威斯一直以艾拉克的身分行动——然而,有一件事让斐兹拉尔德猜不透。在遗迹里时,尽管他明白真实身分已经曝光了,却仍继续佯装自己是「艾拉克」,也没有表现出打算加害斐兹拉尔德的意图。尽管斐兹拉尔德曾刻意背对着他,面对这样破绽百出的行为,路威斯仍没有动手。事实就是,即便路威斯知道自己的身分已经被识破,他还是坚持继续扮演「艾拉克」。 「杀了海格尔,让被栽培成一个愚蠢王子的亚修尔即位,然后成为听令于自己的傀儡国王——感觉不无可能呢。这样一来,亚尔·克欧斯就是你的了。」 听起来还不错,但过于单纯了。更何况,桑捷丝已经有海格尔这个亲生儿子了。路威斯无须再另行打造出一个傀儡国王。从海格尔的态度看来,他想必不会让自己的母亲遭受到恶劣的待遇吧。即便海格尔即位了,桑捷丝必定也能以国母的身分 ,过着自由宽裕的生活。 「不过,不知道是谁让这样的计划泡汤了呢。」 路威斯扬起嘴角,回以像是肯定斐兹拉尔德说法的答复。 「别因为这点事情就放弃嘛,路威斯。」 路威斯应该还有其他目的才对。让大脑全速运转的同时,那股坐立不安的感觉再次涌现于斐兹拉尔德心中。 不是为了获得将桑捷丝王妃掳为人质的机会,而是其他更为基本的—— 斐兹拉尔德原本以为路威斯潜伏在杰斯塔,结果,却是在亚尔·克欧斯。对于必须取得许可状的斐兹拉尔德来说,路威斯躲在这里,是相当理想的状况……然而,也可以说是理想过头了。 「不——我要放弃了,斐兹拉尔德。」 路威斯谦虚地回应道: 「做为证明,就让这场会谈继续下去吧。我们必须在此决定下一任国王呢。我就以其他国家的王族身分接下仲裁一职好了。我——杰斯塔第二王子路威斯·雷汀·菲茵菲塔,在这里推荐海格尔殿下为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有人反对吗?」 海格尔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反应。相较之下,亚修尔则是瞪大了双眼。而斐兹拉尔德也在一瞬间蹙眉。为什么路威斯会推荐海格尔? 「——我反对。」 「我赞成。」 莉兹和斐兹拉尔德很凑巧地同时发声了。 「看来,你的妹妹和你持不同的意见呢。她似乎反对这个决定。」 「……莉兹。」 路威斯以温柔而亲昵的声音呼唤莉兹之名。 「我反对。」 莉兹并没有望向自己的哥哥,而是重复表示刚才的意见。 不过,接下来并没有发展成兄妹对立的情况。因为路威斯并没有出言责备,而是直接忽略了莉兹的意见。 「其他人似乎都赞成呢。桑捷丝王妃,拿起你的杯子。」 桑捷丝王妃拿起一个表面渗着些微水珠的杯子。随后,路威斯拖拉着无法行走的桑捷丝来到入口那扇门前,并这么说道: 「亚尔·克欧斯的新国王是海格尔殿下。桑捷丝王妃,喝下杯中的圣水,表示你认同这样的决定吧。」 「我明白了。」 桑捷丝在被短剑抵着的情况下喝干了杯中的水。这时海格尔开口提出要求: 「喝下圣水之后,你就会让母后毫发无伤地回来吗?」 「——我向您保证,国王陛下。」 听到路威斯的回答,海格尔随即拿起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他的杯子外头没有渗着水珠,也没有冒出冰冷的气息。然而,剩下的三个杯子里头,有两杯看起来是冰的。 至少,路威斯「现在」并没有积极地想要杀害自己——这些杯子是让斐兹拉尔德做出这种判断的根据之一。负责分配这些杯子的人,不是桑捷丝的部下,而是听令于路威斯的黑发青年。既然如此,这些杯子的分配便是有用意的。 剩下三个杯子。斐兹拉尔德面前的杯子没有渗出水珠,但莉兹和亚修尔面前的杯子显得相当冰凉。 ——看来无法自然地交换杯子吗? 「接下来换我了吗?」 斐兹拉尔德伸手打翻了自己的杯子,里头的水倾倒在大理石桌面上。原本凝视着自己杯子的莉兹,不禁抬头望向斐兹拉尔德。 「喔,真抱歉。再帮我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办法再请人拿一杯过来呢。我就喝下我未婚妻大人的这杯吧。」 语毕,斐兹拉尔德伸手企图抢走莉兹的杯子。 然而,莉兹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杯子。与其说她紧紧捧着杯子,倒不如说是将整个杯子握在手里。她的指尖因使力而泛白。 「……把杯子给我,莉兹。」 莉兹没有出声回答,而是以双唇无声地编织出字句。 不能喝—— 让莉兹放开手之后,斐兹拉尔德举起她的杯子。 「这样就行了吧?」 最后是亚修尔。他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拿起自己的杯子。 莉兹没有加入这场干杯秀。斐兹拉尔德和亚修尔将杯子在半空中倾斜,一口气饮尽。 喝完之后,斐兹拉尔德抹了抹嘴角。里头的液体无味无臭。或许原本以为他喝下去就会立刻昏死吧,莉兹这时露出了微微放心的表情。然而,不安仍未从她的脸上消失。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面向路威斯问道: 「你满足了吗?」 后者浅浅一笑。 「差不多了。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莉兹。」 莉兹没有出声回应他。 「过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莉兹没有行动。 「……不。」 然而,她却毫不隐藏地露出了一种未曾展现在他人面前、脆弱而受伤的表情。 「路哥哥。对您来说,我和亚修尔王子一样,是吗?」 对方没有回答。 放开桑捷丝,并从后方将她推开的同时,路威斯便转身离开。原本被他勉强搀扶着的桑捷丝,因为无法独自站立而当场跌坐在地。 「母后!——卫兵!」 尽管海格尔这么大喊,但原本应该在附近负责守卫的士兵却没有赶过来。八成是受路威斯指示而离去的那名黑发青年干的好事吧。 「殿下!我军同时收到了再次开战和维持停战的指示。罗丹那位传令大人和艾拉克,我们应该采信谁的说法——」 「内乱已经结束了。我会坐上王位。」 在士兵终于赶来之后,海格尔随即下达指示,但已经来不及追上路威斯了。 不知所措的亚修尔杵在原地,发号完施令的海格尔则是忙着照料桑捷丝。 「比起照顾她,我觉得恐怕有必要把桑捷丝王妃绑起来呢。」 「住口!」 「这样啊。反正是其他国家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打算继续干涉下去。而国王人选——」 斐兹拉尔德朝亚修尔瞥了一眼。 「看起来似乎也决定是海格尔王子了。」 虽然是在路威斯的胁迫之下决定出的下一任国王,但过程是正当的。倘若从结论来看,这也是个没必要推翻的决定。失去了「军师」的亚修尔不可能会反抗。 现在,仍让人不解的是路威斯的意图。尽管他应该有能力继续洗脑亚修尔,但路威斯却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名容易掌控的王子。 经过路威斯的这番努力,海格尔已经成为亚尔·克欧斯的国王了。之后,想必他会公开举行加冕仪式,也会透过皇室发出声明吧。 「我有信守承诺喔。」 「什么?」 「我有赞成路威斯的意见,推荐你为下一任国王。我现在打算马上动身返回罗丹,也会把率领过来的军队带回去。因此,我想请新国王重新给我许可状。」 ——现在马上。 那些冰冷的杯子里,想必掺了在那座遗迹里制造出来的毒药吧。会引发怪病的药物。 已经喝下了杯里毒药的现在,斐兹拉尔德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够浪费。听到他的要求,桑捷丝露出嘲讽的笑容。 「您撑得下去吗?」 语气相当平淡。从她的说法听来,桑捷丝也是在明白自己的杯子里装着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将它喝下肚。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不过,我倒觉得您还是多担心自己比较好。」 「我无所谓的。真的喔。」 桑捷丝脸上浮现乍看之下可以说是坦荡荡的笑容。她以带着腔调的平民语气轻声呢喃起来。 — —我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那想必是这名晋升王妃的幸运少女昔日真正的说话方式吧。 ——这种国家—— 「母后?」 听到儿子的呼唤声,桑捷丝停止了自言自语。 「斐兹拉尔德大人。我打从心底期待您能平安无事地返回罗丹。一路上请多小心。」 莉兹追上走在克尔纳格离宫走廊上的斐兹拉尔德。 「那个杯子里果然掺了什么——」 「八成是吧。你是听路威斯说的吗?」 没有下毒的,只有海格尔和斐兹拉尔德两人的杯子。路威斯打算置莉兹于死地,倒是令斐兹拉尔德也相当意外的事。 尽管桑捷丝是不得不喝下毒水——虽然她过于冷静的态度也令人相当在意——不过,斐兹拉尔德认为她应该不会再对自己设下什么陷阱了。 亚修尔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几天之后,他恐怕就会因为怪病而死亡吧。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让自己跟莉兹都避开毒水,但毕竟他不能让莉兹一个人服毒。要是喝下毒水,莉兹很可能会因此丧命。自己的性命固然很重要,但斐兹拉尔德同样不能失去莉兹。如果路威斯已经下定决心杀害莉兹,就更不能让他得逞。在最后,路威斯对于妹妹那声温柔的呼唤,是基于莉兹没有喝下毒水,所以才念头一转,打算试试看能否怀柔她。 莉兹垂下眼帘。 「不……有办法解毒吗?」 「如果顺利回国的话。」 两人前进到走廊一半的地方时,拉格拉斯朝他们跑了过来。 「王子!会谈怎么样——」 「嗯,顺利结束了。我们今天就离开亚尔·克欧斯吧。不准任何人提出质疑。在我们出发之前,新任的亚尔·克欧斯国王应该会准备好许可状。」 一瞬间止住呼吸的拉格拉斯随即出声回应。 「是!」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八日夜晚,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遭遇奇袭。 在自军离开亚尔·克欧斯,准备进入克斯泰亚境内时,异常状况发生了。克斯泰亚和亚尔·克欧斯之间有一座雪山。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根据过去的传说,人们视此处为不可入侵的圣地。据说山里有着流浪的旅人定居之后所形成的村落,然而,因为从未有人前来这里调查,所以也无法确定这个传闻是真是假。 而亚尔·克欧斯之所以没有将触角伸向克斯泰亚,也是因为这座雪山的缘故。就算亚尔·克欧斯想要举兵侵略,气候和地形也会成为克斯泰亚最佳的屏障。 在克斯泰亚成为自国的附属国之后,罗丹原本打算在获得亚尔·克欧斯同意的情况下,在这座雪山中打造交易用的道路,但尚未付诸实行。 目前他们能做的,顶多只有立几块用来防止旅人遇难的木制地标。 骑在马上的斐兹拉尔德呼出了白色的气体。马蹄在雪原上留下了足迹。四处虽有积雪,但已不再下雪了。在这个理应感到寒冷的环境下,斐兹拉尔德却觉得愈来愈热。尽管他暗自祈祷那个都要对自己的体质无效,但看来事与愿违。 为了尽早返回罗丹,斐兹拉尔德一行人和罗丹军的部队分头行动,度过了几天骑在马背上的旅程。 「——王子,前方似乎有商队出现。」 「商队?」 斐兹拉尔德甩了甩头。 「喝一点吧。」 和斐兹拉尔德骑马并行的人,是拉格拉斯和莉兹。莉兹是因为了解斐兹拉尔德的身体有可能出状况,所以才不得不加入他们的行列。贵为大国公主的她原本理应不会骑马,但莉兹在罗丹学习过骑乘术,要跟上队伍完全没问题。 斐兹拉尔德接下莉兹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水,然后再次甩甩头,望向拉格拉斯所指的方向。莉兹开口问道: 「……那好像是赛德立克商会的队伍?」 「王子,虽然这么问也让属下很愧疚,但要不要让他们提供一些补给品呢?」 拉格拉斯带着十分愁苦的表情这么提议。所谓的商队,便是搬运物资的队伍,在半路过袭可说是家常便饭。不过,倘若是拥有一定知名度,同时还以「遭到袭击之后,将会做出极为可怕的报复行动」闻名的组织,大方表现出自己是商队的事实,反而会比较方便办事。 赛德立克的商队便是很好的例子。他有着斐兹拉尔德这样的支持者,另外,也有很多后盾和人脉。无论表面上或背地里都是。 因此,赛德立克的商队不会在意身为商队一事曝光,更不会隐瞒自己隶属于赛德立克商会,反而还会大方表现出这一点。从他们颜色鲜艳的载货用马车,以及随行成员的衣着就能看得出来。在可观的资金支援之下,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制服。 正因如此,只要看到他们的队列,便能轻易判断出那是赛德立克的商队。 就算逐渐靠近,对方也丝毫没有警戒的反应。 「在这里!」 拉格拉斯高举起罗丹的国旗,然后让马匹前进了几步。 商队发现他们了。 「拉格拉斯!」 受惊的马匹发出嘶鸣声。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拉格拉斯抛开旗帜,以双手握紧缰绳。而在马的脚下,如雨点般飞来的箭矢插进雪地之中。 「——散开!」 斐兹拉尔德不禁咒骂了一声「可恶」。 商队朝这里过来了。每个成员手上都拿着武器,马车上完全没有载货。 「竟然背叛我们了吗?那个肮脏的高利贷业者!」 拉格拉斯拔剑挥砍飞来的箭矢。但他判断直接冲入敌营恐怕只会对自己不利,所以转而让马儿后退,回到斐兹拉尔德的身旁。然后,拉格拉斯望向勉强让自己的马儿跟上他们的莉兹。她拔出了短剑,但手却在颤抖。 「……我现在打从心底认为,要是自己有学习剑术就好了。」 以行军速度为优先考量的这支斐兹拉尔德部队,成员大约只有十名骑兵。 「我们后退吧,王子。回到亚尔·克欧斯的话,就有我方势力能够支援。」 「——如果就这样进入克斯泰亚,那里同样有我方势力等着。」 斐兹拉尔德无法再回头。折回亚尔·克欧斯的同时,时间仍然持续流逝着。这样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要是回去之后体内的毒素侵蚀全身,就会丢了性命。虽然为了前往克斯泰亚而被敌人打败的话,同样也是死路一条——不过,如果能突破重围,就有可能活下去。 「可是!」 「莉兹,你跟拉格拉斯返回亚尔·克欧斯。带几名骑兵一起去。」 又有几枝箭矢飞到他们的附近。斐兹拉尔德在闪避这些箭矢的同时,伸手指向骑兵队的某名成员,然后跟拉格拉斯等人拉开距离。 「恕属下拒绝!我要跟在您的身边!」 「我说你啊……」 「!」 他们没有时间悠哉交谈了。攻击并未停止。骑着马猛冲过来的敌方骑兵,毫不犹豫地挥剑朝斐兹拉尔德砍去。斐兹拉尔德咂嘴,然后举剑挡下这记攻击。拉格拉斯则是趁隙解决了对方。坠马的敌军被马匹狠狠践踏过去,失去骑师的马不受控制地奔向远处。 「敌人是认得我的人吗……」 「——他们的动作有些差异。看起来似乎是罗丹士兵,以及——!」 「刺客吗?」 斐兹拉尔德和拉格拉斯一边勉强地闪过攻击,一边朝克斯泰亚的方向前进。没被派去保护莉兹的士兵虽然也赶过来支援,但恼人的是,敌方的攻势将他们明确区分成「斐兹拉尔德」以及「斐兹拉尔 德以外的人」。 在敌军数量没有减少的情况下,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我军一个个倒下。 「王子!」 这时,一枝飞过来的箭矢险些射中斐兹拉尔德的胸口。他握紧缰绳扭过身子,在以为自己成功闪过的那个瞬间,一阵晕眩向斐兹拉尔德袭来。箭矢刺入了马的腹部,黑马开始甩头且高声鸣叫。同时,第二枝、第三枝箭矢跟着飞过来。 「唔!」 无力握住缰绳的斐兹拉尔德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摔在冰冷的雪地上。箭矢仍一刻都不停歇地射来。为了避免被失控的马儿踩到,他在地面上打滚。一枝箭矢刺入了斐兹拉尔德的肩膀。因为他做轻装打扮,所以箭矢深深地陷入肉里。 不禁出声咒骂的斐兹拉尔德在内心暗自发誓,等自己返回罗丹,顺利喝下解毒药之后,他绝对要没收赛德立克所有的资产,然后宰了本人。当然,他不会让赛德立克死得太轻松。 斐兹拉尔德维持着倒在地上的姿势挥舞手中的剑。 一名敌军倒地。一身华丽服装的袖口向上翻起,露出其下的刺青图样。 ——是马西人。 「王子,请骑上我的马吧!」 原本打算冲向斐兹拉尔德身旁的拉格拉斯,这时回头望向靠近克斯泰亚的雪原。那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集团,比敌军的商队规模还要庞大。 敌方也发现了这个集团。前一刻正要抽刀砍向斐兹拉尔德的男人,现在愣在原地。他不再望向斐兹拉尔德,而是看了看克斯泰亚的方向,又看了看亚尔·克欧斯的方向。最后,他两个方向都没有选择,而是奔向雪山的山顶。那个集团逐渐接近之后,敌方便放弃了战斗,有些人逃向亚尔·克欧斯,有些人则是逃向山顶。 率领着那个集团的人赶到了斐兹拉尔德附近,骑着棕色马儿的他气喘吁吁地吐出白烟。 「王子!属下来迎接您了!因为赛德立克商会似乎有不寻常的行动,所以属下便代替卡杰尔大人前来——」 是莱欧特。确认过眼前的人即是斐兹拉尔德之后,他随即回头望向自己领来的集团。 「进行治疗!动作快!」 听着不知来自谁的大声呼叫,躺在雪地上的斐兹拉尔德放松了全身的力气。他从视野的一角瞥见从亚尔·克欧斯的方向骑着马赶回来的莉兹。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他的身旁躺着一名负伤的敌军。对方已经受到了致命伤,大概马上就会没命了吧。跌落痛苦深渊的敌军,现在双眼朝莱欧特等人所在处望去,嘴里念念有词。 正当斐兹拉尔德为了听清楚敌人在说些什么,打算靠近他的时候,捧着医疗用品的医护军和莱欧特一起赶到了斐兹拉尔德的身边。发现敌人还有一丝气息的莱欧特高高挥下了剑,心脏被刺穿的敌军一命呜呼。 「真是万分抱歉!倘若属下能更早一些赶到的话……!」 「不。要是你没来,我八成会死。得救了。多亏你赶过来。」 真的是九死一生。 斐兹拉尔德露出自嘲的笑。 而且——自己可还没有因为这样就完全得救了。 前方的路途还远得很。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六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结束在亚尔·克欧斯的会谈并随即返国。 会谈进行得相当顺利,最后决议让该国的第一王子海格尔即位为王。 此外,在四天后,该国的第二王子亚修尔因染上怪病而身亡。亚尔·克欧斯国内早已陆续爆发过这样的怪病,但在第二王子亚修尔死亡之后,未曾再出现因相同怪病而送命的人。 ※补充 关于这种怪病,根据流传下来的纪录,据说在亚尔·克欧斯的克尔纳格离宫东南方的某座遗迹里,曾举行过会引发这种怪病的诅咒仪式。 桑捷丝王妃被怀疑是主导此一仪式的人。而在她死后,也不再出现染上这种怪病的人,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海格尔王曾下令,针对该遗迹内部进行调查。据说也确实发现了举行过仪式的迹象。为了净化诅咒,遗迹遭到烧毁,入口也被封锁起来。此外,该遗迹存在着两个入口。而蓄意破坏了其中一个入口的两名男子最后遭到逮捕与处刑。 第四章 王子,游说群起叛变的人民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王都受到人民欢迎。 斐兹拉尔德忍不住咂嘴。不过,因为就连这么做都嫌浪费力气,所以他只是在内心「啧」了一声。 那些分发给百姓的图画故事果然别有用意。 ——为了煽动人民。 斐兹拉尔德的归来,在罗丹的其他区域受到相当热烈的欢迎。 然而,穿越通往王都的拱门之后,迎接他的则是这样的景象。 这座拱门的后方,是为人民打造的一个广场。现在,王都的人民聚集在这。 相当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是前来欢迎返回祖国的斐兹拉尔德。 因为,人民个个都手持武器,士兵们正忙着镇压群起暴动的他们。 这样的现象只发生在王都内部——亦即煽动民心的那些传单散布的场所。受到挑拨的王都人民将自身的不满化为行动。 那些传单上的图画故事,描绘出富人和穷人间的对比,亦可延伸成贵族和平民间的对比。对平民来说,贵族和王族都相同。既然如此,就该对这之中的顶点人物发泄心中的怒气。 这个人物便是国王。然而,幕后指使者也很可能对人民灌输了「斐兹拉尔德就是目标」这样的观念。 彻底被洗脑的人民,现在正聚集在这个广场上。 尽管如此,这样的人数可能还算少了。 如果他当初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而交代克斯泰亚的商人欧兹的那个要求有付诸实行的话。 虽然听来讽刺,但肩膀上被箭矢射穿的伤口所传来的刺痛感,反而让斐兹拉尔德得以维持住清醒。 ——他的视野因晕眩而摇晃不已,而且还不停地冒汗。然而,斐兹拉尔德并不清楚毒素已经侵蚀身体到何种程度了。他不禁后悔当初卡达利以动物进行实验的时候,自己为何没有在一旁仔细观看。 记得路威斯之前有说过,这种怪病的症状好像就是发烧和晕眩? 斐兹拉尔德硬撑起身子骑着马。他在之前的奇袭中失去了自己的爱马,所以现在骑的是其他马匹。尽管是一匹训练有素的马,但它似乎尚未习惯背上这位新骑师。斐兹拉尔德伸手摸了摸它因亢奋而竖起的耳朵。同时,他的汗珠也随之滴落。 一滴。两滴。 每个人开始发病的时间会因体质而各有不同,自己能撑到这里,或许算是很不错了吧。 「来了!他回来了!是王子!」 「——打倒他!就是斐兹拉尔德把战争中得来的财富藏起来了!」 民众之中有人如此高喊。随后,传来的是「打倒他!打倒他!」的一连串呐喊声。 斐兹拉尔德瞥见骑在马背上,正试图压制住暴民的卡杰尔。然而,他的身影却模模糊糊地增殖成三个。为了维持治安,卡杰尔恐怕也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了军队吧。然而,和出面镇压的军队产生冲突之后,反而让人民的抗争意识更为高涨,而且变得愈来愈团结。 「——稍安勿躁!」 斐兹拉尔德拉开嗓子大喝一声。这么做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瞬间有股电流通过般发麻。他甩了甩头,对身边的一名士兵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便独自骑着马进入广场。 「所有士兵都暂时退下。」 听到本国第二王子的命令,尽管不太愿意,士兵们仍慢慢从人民面前退开。而由莱欧特一路率领,原本守在斐兹拉尔德后方的那些士兵亦同。人民也顺势跟着一哄而散。人群微微散发出一种仿佛「只是过来凑一脚」的浮躁气氛。实际上,确实也有这样的人混在里头吧。没有想太多,纯粹基于好奇心而一起起哄的人。 刚才退开的士兵原本打算再次上前镇压住民众,但被斐兹拉尔德伸手阻止了。现在,他骑着马继续往前进。 在抵达和人民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广场中央后,斐兹拉尔德从马背上下来。脚步不太稳的他倚着马背站立,让马儿支撑住自身的重量。 看到自国的王子独自走上前来,民众开始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然而,在看到某个士兵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豪华的座椅,并将它放置在斐兹拉尔德面前之后,民众的不解瞬间转为愤怒。 「竟然还搬椅子过来,他是想在那里就坐吗?以为自己是谁啊……!」 这是故意在嘲弄我们吗?人民这么想着。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些指责的声音,一屁股坐在准备好的椅子上。然后用一只手拿起同样由士兵所准备的戴兹,大口地咬下。那是海格尔和许可状一起拿给他的东西。在亚尔·克欧斯,以戴兹来招待外国人,或是送给他们当作伴手礼,据说是代表要对方「别再来了」的意思。这还真是有器量啊。 他感到喉咙异常地干渴。不过,要是拼命喝水来解渴,感觉自己可能会喝到涨破肚皮。所以,斐兹拉尔德选择啃食戴兹,希望能藉此多少转移一点注意力。 某个混在人群之中的孩童开始朝斐兹拉尔德扔小石头。他连续丢了好几颗,而其中一颗命中了。虽然威力比不上箭矢,但还是擦过了斐兹拉尔德的额头。 「王子!」 面对动摇的士兵——尤其是在自己的视野中已增殖成四个,感觉随时想要冲向这里的拉格拉斯,斐兹拉尔德对他们示意「别过来」,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石头。虽然差点没能顺利捡起来,但斐兹拉尔德的动作相当缓慢,所以成功掩饰了过去。模糊的视野中,他发现那个孩童裸露在外的手腕上有着刺青图样。 「施展暴力就是你们的目的吗?面对你们的热烈欢迎,我感动到几乎要流下眼泪了呢。」 听到斐兹拉尔德开口,民众们一下子鸦雀无声。 一名肤色略深、看起来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所谓的集团行动,其中必定会有一个领导者。他就是代表人吗?斐兹拉尔德眯起双眼观察男子模糊的身影。他的手腕上——也有刺青。 ——马西人。 斐兹拉尔德细细观察了聚集于此的民众,里头似乎混着几名马西人。这原本应该是一场对王族心生不满的人民所发起的叛乱,但主导者竟然是一名马西人。 「王族对于我们的意见充耳不闻。我们只是想和平谈判而已。」 「和平谈判啊。」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汗珠再次从额头上滑落。 「在亚尔·克欧斯已经谈过了,回到罗丹还要再谈,真是烦人啊。」 「竟然说烦人……!」 「首先,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们是在明白我是罗丹国第二王子的状态之下,而发起这场暴动的吗?」 「没错。你是出去参战,然后回来的吧?」 「没什么战好打的。你知道亚尔·克欧斯吗?我是去那里出席一场为了平定该国内乱而召开的会谈。」 和这名男子对话的同时,斐兹拉尔德也持续思考着。散布那些图画故事的主谋究竟是谁?这也是马西人一手策划的吗?不对,应该思考「马西人为何要这么做」才对吗? 「……就算这样,独占财富的一直都是王族。我们打赢了杰斯塔,也打赢了克斯泰亚啊!可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宽裕。」 这名马西人代表仿佛自己就是代言人似地提出主张。 「你们对王族有所不满吗?」 「第一王子所过的生活未免奢华得太不像话了!」 人群之中传来这样的责难声。 「若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直接去跟王兄抗议,而不是算到我头上来呢。况且,王兄现在已经前往克斯泰亚赴任了,他 可没有在罗丹花天酒地的闲功夫呢。再说,你们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困苦吗?一天吃不到三餐吗?总是无法获得温饱吗?治安又怎么样呢?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件吗?」 「…………」 回应斐兹拉尔德的是一片沉默,也没有传来反驳。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唉,也罢。假设你们的日子真的过得很辛苦,辛苦到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说着,斐兹拉尔德再次咬下戴兹。可能活不过今天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命令士兵将参与这场暴动的所有民众就地处死,就能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了。不过,斐兹拉尔德想尽可能避免这样的做法。 要是做出在即位前虐杀国民的行为,这还得了吗?即便有着正当理由,一旦这么做,他虐杀百姓的事实就会传遍整个罗丹。他可以想像雷米尔德派的成员趁机大肆宣传这件事的模样。 全数处死这样的方式太执法过当了。 「所以才想打倒我,是吗?」 虽然民众失去了一开始的气势,但他们仍表现出同意这番话的反应。 「你们所谓的打倒我,跟杀死我是一样的意思吗?」 民众再次开始议论纷纷。这次,他们流露出了困惑。 答案是否定吗?他们八成没有想这么多吧。在理解这一点的情况下,斐兹拉尔德依据「你们打算杀了自国王子」这样的假设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倘若杀了我,你们也只会变成被痛恨的对象,到最后依旧会被处死。」 然后,他接着问道: 「在群起暴动之前,你们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就算打倒我,往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要是杀了我,接下来等着你们的,就是真正的改革罗?贵族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不会认同你们的行为吧。要全数处死吗?但这么做又会被文明人评为野蛮的猴子。还是要降低税额?这样的确会让人民很开心吧。不过,之后报应就会找上门来了。如果不征税而让国库变得空荡荡的,哪个国家撑得下去?国势可是会愈来愈衰败喔。」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将手臂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以手托腮。 「——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有思考过杀掉我以后的事情吗?倘若我是无能的王子,父王也是无能的国王,导致整个国家已经濒临瓦解的话,你们打倒我之后再来思考这个问题也无所谓。这或许可以被原谅。不过呢,罗丹的国势目前算是安稳的。你们说,因为罗丹战胜了其他国家,所以王族也获得了许多财物?可是,你们会不会太高估这个国家了?在几年以前,罗丹都还只是个会有许多人饿死的弱小国家而已啊。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罗丹目前也还在努力当中。」 斐兹拉尔德缓缓地强调接下来这句话,为了让在场所有人听进去。 「全都是为了罗丹的人民。」 民众的反应开始出现变化。敌意从他们的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恐惧。加入集团行动之后,原本被高涨情绪冲昏了头的暴民,现在逐渐冷静下来。这样的反应,在轻易加入暴动的人身上最为明显。 「现在,罗丹还算维持着稳定的水平。倘若你们摧毁了现况,让水平降低的话——你们知道会变成什么结果吗?就算你们能成功骗过其他老百姓,这样的骗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冠冕堂皇的外衣可是会被一层层剥掉的喔。」 骗人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像斐兹拉尔德现在哄骗这群人民一样。然而,想要持续欺骗下去,就相当困难了。 「就算想把王族……把我这个敌人当作挡箭牌,也会有不再管用的一天。届时,你们该怎么继续主张自身的正当性呢?想要不让其他民众领悟到『其实根本没必要杀掉我』的事实,让谎言维持下去,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喔。」 「我们才没有打算骗人!对吧?」 身为群众代表的马西人转头望向身后的人群大声问道。 「我再复述一次。问题在于打到坏人之后,只要打倒坏人,一切的情况就会好转吗?怎么可能呢。你们有看过最近在街头散布的图画故事传单吗?——来人啊,拿一张过来给我。」 斐兹拉尔德接下赶来的士兵递给他的纸张,将它亮在人民的面前,然后翘起另一只脚换了个坐姿。 「从这东西的内容看来——富人全都贪婪而邪恶。在这些恶人的压榨之下,穷人过得相当困苦。在打到恶人之后,穷人的生活因此变得舒适许多。上头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之所以会出现穷人,都是邪恶的富人所导致的。可是呢,如果有这般可恨的坏人存在,或许也会很容易让人将一切怪罪在他的头上。稍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是他的错。久旱不雨当然是他的错;会生病也是他的错;因为跌倒而受伤,如果要追根究底的话,也全都是那个坏人的错。诸如晚餐很难吃、被恋人抛弃等等,一切的一切,都能归咎于那个坏人。你们敢说自己没有这样吗?」 没有人出声回答斐兹拉尔德,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因为他发现一直说话,反而能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 「不过,真是太好了呢。那个坏人最后消失了……事态会因此好转吗?」 民众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看起来相当不安。 「直接导因于那个『坏人』的问题,的确会因为他的消失而获得解决;然而,其他的问题仍然存在。伤脑筋呢。恐怕得再塑造出一个『坏人』才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吗?大家都是因为有所不满,才会像这样群起抗争!」 不属于马西人领导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随后,又有几个高喊着「就是啊、就是啊」的呼应声传出。 「这样啊。那么,这就代表我也可以因为对你们有所不满,就下令杀掉你们罗?你说『大家』都很不满?人数众多就意味着正确吗?可没有这回事。倘若认为大众的意见就是正确的,那可真是愚蠢到极点的想法。那只是群众偶尔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而参与者又刚好为数众多,所以才会被记录下来,或是残留在人们的脑海里,结果刚好令人产生大众——亦即人数较多的集团——总是正确的错觉。就算人数众多,仍做出了错误判断的例子不胜枚举。只是,这样的历史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而会被逐渐淡忘。因为人数很多,所以一旦失败了,必须承担的责任也会跟着分散。如果失败的是少数派,下场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几次只有一个人的主张是正确的事例。」 你们是错的,而我是对的——斐兹拉尔德兜了一个大圈子这么告诉人民。 晕眩感愈来愈严重了。他静静闭上双眼,然后再睁开。 「你们还想继续谈下去吗?要打的话,就尽管动手吧。我会动用军队。要投降,还是要战斗?你们拥有选择的自由喔。」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群众里头的一名成员丢弃了手上的武器。以他为开端,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缴械了。 「——投降,是吗?很明智的选择。不过,你们虽然在被害扩大之前便放下武装——对王室成员做出这种威吓行为,你们该不会认为自己能够逃过处罚吧?」 处以极刑才是妥当的做法。恐惧开始在群众之间蔓延开来。 「原本,我可以将你们全员处死。不过,你们都是罗丹的子民——同时也是我的子民。接下来,我要问一个问题……我可是个对自国人民相当宽容的男人呢。你们曾经拿过这个图画故事的传单吧?」 斐兹拉尔德再次亮出手上那张纸,然后抢先开口: 「知道这东西来自何处的人,如果吐露实情,我就把处以极刑的人数减少到一个人 。」 「我……我是收了赛德立克商会的钱,才会在街上发这个的!」 「我……我也是!」 「我也一样!」 「我是从马西人那边……」 斐兹拉尔德以手扶额,然后吐出一口气。 ——是赛德立克吗? 「可……可是,好像也有人散布了其他内容的东西?」 「对啊!我认识的人就有拿到过……跟那个不同内容的故事。」 「那个我也知道!所以,对于该不该参加抗议一事,其实我真的很迷惘!……不过,到最后我还是……」 人民语带后悔的交谈声传入耳里。 「莱欧特。」 斐兹拉尔德出声呼唤莱欧特,并命令他前去逮捕赛德立克。随后,他重新望向眼前的群众。因为强烈的晕眩感,在斐兹拉尔德的视野之中,人民的面孔几乎都互相重叠着,甚至朝垂直方向不断增殖。 虽然必须予以惩处,但最好是透过「人民自愿接受处罚」的方式。 ——朝自己扔小石头的,是一名马西人的孩童。这样的话,是否能够利用一下马西人特有的羁绊? 斐兹拉尔德以拇指和食指捻起放在左手掌心的小石头,将它拿到自己的面前。 「就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替众人赎罪吧。让我受伤的人,用这颗小石头扔我的那个小鬼。」 像是潮水退去一般,那个孩童身边的人群纷纷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群众里传来悲痛的呐喊,但斐兹拉尔德只是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不也是群起暴动的人民之一吗?」 好了,是让大家见证羁绊的时候了。快来人出面袒护这个小鬼吧。 「由我来代替儿子吧!」 挺身而出的,是最初向斐兹拉尔德提出自身主张的那名马西人男子。马西人对族人有很强烈的同胞意识。虽然斐兹拉尔德原本是希望某个已经成年的马西人出面袒护那个小鬼……不过,倘若对象是自己的儿子,羁绊想必更加强烈吧。 斐兹拉尔德没有回应男子的要求,转而向那个孩童提出问题。 「……你父亲这么说呢。怎么办,小鬼?该让你死,还是让他死?」 马西人的孩子吓得当场尿了出来,他紧紧揪着腹部附近的衣服不停颤抖。尽管提出这种问题,但打从一开始,斐兹拉尔德便不打算处死这个孩子。有监于马西人特殊的民族性,他可以确定,绝对会有其他成年的马西人出面包庇自族的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打算牺牲自己,他的父亲或其他马西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尽管得因此付出和所有马西人为敌的代价,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吭声吗?我明白了,就用你父亲的性命来补偿吧。逮捕那家伙,然后把参与这场暴动的成员全都登记起来。全员都必须执行一定期间的劳动服务。另外,日后将这名男子公开处刑。这名代替你们接受处刑的人,被登记名字的所有人都有责任见证他赴死的一瞬间,所以届时必须到现场观看行刑。」 斐兹拉尔德感受到了混在人群里的马西人对自己投注的强烈视线。 士兵开始采取行动。 扔小石头的孩子紧抱着父亲不放,边哭边怒瞪着斐兹拉尔德喊道: 「你这种人……!」 孩子的身影模糊地堆叠成扇形的模样。斐兹拉尔德努力和强烈的晕眩感抗衡着。倘若没坐在椅子上,他必定会狼狈地昏倒在地吧。 「——好好记在心里吧。是什么杀了你的父亲?这是你们——还有你,小鬼——为了自身肤浅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的办公室脱离险境。 回到自己的地盘,果然会让人顿时松懈。斐兹拉尔德拖着脚步,整个人倚靠在办公桌上。 「斐兹拉尔德!」 「……是……莉兹吗……卡达利他……」 「朕已经在这里啦。在你回到罗丹的时候,朕就收到了传令,所以随即制作了解毒药。耗费了相当大的一笔资金呐。都是那个贪婪的高利贷商人替朕周转过来的呢。」 听到卡达利用罗丹语报告的内容,斐兹拉尔德勉强以罗丹语反问: 「是欧兹吗?」 「欧兹?朕说的是一个手上戴满戒指,长得肥肥胖胖的高利贷商人呐。虽然他对服装的品味让朕不太满意,不过,听到朕拜托他在死后将尸体交给朕的要求,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是个挺不错的人喔。」 「是……赛德立克……?」 「好了,快点喝下去。喝了这个,症状就会改善了吧?」 莉兹接过卡达利拿出来的小瓶子,将瓶口凑近斐兹拉尔德的嘴巴。解药顺利注入他的口中,但却在斐兹拉尔德的一阵猛咳之后被吐了出来。莉兹转头向卡达利问道: 「如果我把解药含在嘴里,会对自己的身体有害吗?或是会让效力减弱?」 「倒还不至于。」 「这样呀。」 语毕,莉兹将解药倒进自己的口中,然后以嘴对嘴的方式喂斐兹拉尔德服下。后者微微睁大了双眼,但这次终于顺利将解药喝下去了。他急促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原本显而易见的痛苦反应也改善了许多。卡达利见状后满足地点了点头。 「真不愧是朕。这个解药会拥有如此惊人的速效性,都是因为朕判断毒药里的成分还活着,所以就透过将其杀死的方法,让症状急遽改善。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王子!有个必须马上向您呈报的消息。杰斯塔……」 在没有出声征求同意的情况下,卡杰尔猛地踏进办公室。 「……杰斯塔怎么了?」 斐兹拉尔德在停顿半拍之后开口询问。看见莉兹也在场的卡杰尔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明确传达了主旨。 「杰斯塔的王族全都死了,是在参加第一王子的生日宴会时。主谋似乎是首席贵族尤斯塔斯,但他也因情势所逼而自杀了。这是四天前发生的事。虽然杰斯塔的国民还不知情,但这消息迟早会众所皆知。这是我个人透过人脉人手的情报,但我认为可信度相当高。」 「…………」 终于懂了——在亚尔·克欧斯不时感受到的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现在斐兹拉尔德总算明白原因了。 纯粹是因为自己判断失误而已。在成功诱导斐兹拉尔德前往亚尔·克欧斯的那一刻,路威斯便已经达成了一半的计划。 这么一来,斐兹拉尔德也能猜出路威斯之所以没有在亚尔·克欧斯杀死他的理由。至于自己在归国路上被赛德立克商队袭击一事,斐兹拉尔德原本以为路威斯八成脱不了关系,不过,现在他能如此断言——路威斯和那场奇袭无关。他甚至有可能不希望斐兹拉尔德在那里丧命。而斐兹拉尔德自行喝下掺入毒药的圣水,也是路威斯不乐见的发展。不过,因为他预测斐兹拉尔德最后会喝下解毒剂而获救,所以便没有当场阻止他。 斐兹拉尔德哼笑了一声。 「……一切都说得通了,卡杰尔。」 说着,他换了一个让自己比较舒服的姿势。斐兹拉尔德终于深刻体验到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了。或许是因为直到前一刻状况都很糟糕,所以他现在的思路变得清晰不已。 「他的目的是杰斯塔。」 路威斯对亚尔·克欧斯伸出了魔爪。而他和桑捷丝王妃之间,也确实有过某种合作关系。 杀害马谢德、让海格尔和亚修尔两兄弟闘墙、夺走许可状,然后要亚修尔对罗丹发出援军请求——透过这些做法,路威斯成功将斐兹拉尔德引来亚尔·克欧斯。 接下来,他再释出名为「路威斯」的诱饵。本人随后也跟着现身。 尽管斐兹拉尔德也以莉兹做为诱饵,打算藉此引诱路威斯出面,但路威斯其实并没有打算彻底隐藏身分。他只想让斐兹拉尔德紧咬着「路威斯」这个饵食,让斐兹拉尔德将所有心思投注在亚尔·克欧斯上。 实际上,就算身分曝光,对路威斯来说也无关紧要吧。 因为,他的目的在于以「路威斯」这个诱饵,让斐兹拉尔德的注意力完全转移。 ——从杰斯塔转移至亚尔·克欧斯。 原本,斐兹拉尔德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杰斯塔,甚至还打算在即位前一度遥访。迫使他改变这个计划的,完全是半路杀出来的不信任许可状。 正因如此,斐兹拉尔德才不得不修改优先顺序。 于是,尽管他有预感杰斯塔会发生什么状况,斐兹拉尔德还是选择前往亚尔·克欧斯。 一如路威斯的计划。 路威斯的目的相当顺利地达成了。他让杰斯塔国内会妨碍自己的人全都消失了。在杰斯塔民间,路威斯还活着的传闻正闹得沸沸扬扬。等到杰斯塔的王族全数殡命的这一刻,他便能够意气风发地登场。 顺利逃过处刑的王子,以唯一的王位继承者身分返回祖国。 于是,路威斯将会在历史的舞台上复活。再加上他还拥有一名和自己外貌相似,能够在暗中活跃的替身。路威斯相信自己会成为杰斯塔的国王,而且就算与亚尔·克欧斯为敌,他也能够获得胜利。因此,他才会在会谈时做出那样的行动。 不过,在这之前,倘若能向罗丹一雪前耻,就能更进一步巩固自己身为杰斯塔国王的权力。他必须打倒罗丹的斐兹拉尔德国王。 路威斯打算杀了斐兹拉尔德的想法并没有改变,单纯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他要以国王的身分,在公开的舞台上击垮身为罗丹王的斐兹拉尔德。相较于在亚尔·克欧斯的遗迹内部偷偷暗杀斐兹拉尔德,两种方式的效果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同样是死亡,所造成的影响却截然不同。 「看来,我似乎成了照着剧本在舞台上表演的傀儡了呢。」 「……斐兹拉尔德。」 听到卡杰尔的报告之后,便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的莉兹缓缓开口了。 「是路威斯王兄做的?」 是路威斯杀害了杰斯塔的王族,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和手足? 「这就是他的目的?」 所以他才会出现在亚尔·克欧斯? 「不需要我回答,你应该也已经明白了。」 「……嗯。嗯,没错。我已经明白了。」 尽管内心并不愿意——莉兹这么接着说道。 路威斯一如自己的计划而达成了目的。他领先了斐兹拉尔德。 不过,有一件事他打错算盘了。 能在最后的最后出面阻挠他的人,现在仍存活着。如果想彻底确保自己的成功,这可算是路威斯失常的判断。放对方一条生路,是路威斯最后的爱情表现吗?又或是因为判断对方无害? 斐兹拉尔德以双手包覆住莉兹的脸颊,轻轻拭去从她的湛蓝双眸落下的泪水。 「莉兹,你站得起来吧?」 能够给路威斯一记迎头痛击的最强王牌,就在斐兹拉尔德的身边。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贵宾接待所密会高利贷商人。 斐兹拉尔德独自踏入某个充满蒸气的房间。 这是一个浴场。虽然不应该是穿着衣服进入的场所,但别说是衣服了,不断往前进的他甚至还佩着剑。 泡在大浴池里头的赛德立克,带着满面笑容欢迎罗丹国的第二王子到来。这里位于贵宾接待所内部,里头有着雷米尔德设置的异国风浴场。浴池里加入了宣称能够保养肌肤的山羊奶,因此池水呈现乳白色。这个浴场是斐兹拉尔德也认同的王兄功绩之一。赛德立克包下了这座浴场,将双手搁在身后的浴池边缘上,舒服地泡着澡。 他以这样的姿势向走到浴池旁的斐兹拉尔德打招呼。 「自从在剧场巧遇之后,我就没再和您见过面了呐。」 「是啊。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杀了你,结果洋洋洒洒地列出了四十三种方法呢。」 「四十三种!这下可伤脑筋了,毕竟我的身体只有一个啊。护卫现在也待在外头……」 「我还以为你会找来一堆美女替自己搓洗身体呢,看来并非如此啊。」 「这就是您的偏见了。我总是自己一个人洗澡呢。因为必须全裸啊。这里是个会让人变得毫无防备的场所。这样一来,您就能理解我为何没有回应您的召见,反而邀您前来贵宾接待所的用意了吧,王子?请容我重复一次。我现在是全裸的状态。这也是我对您毫无敌意的证明。」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从亚尔·克欧斯回国的路上,我被你的商队攻击,差点因此送命——而且还失去了我的爱马。」 「那孩子真是可怜啊。我记得您很喜欢马呢。请问那匹爱马的名字是?我会献给您一个刻有名字的墓碑。」 「我不替马取名字。」 年幼时,斐兹拉尔德曾经不顾驯马师的忠告,替自己很喜欢的一匹马取了名字。那匹马后来被宰杀了。从此以后,斐兹拉尔德再也不替任何马取名字了。要是这么做的话,就会对那匹马产生比还没有名字时更深厚的感情。 「这样啊。那我就不刻墓碑了,仅在此向您表达个人最深的遗憾吧。不过,那跟我可没有关系喔。我不会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动。应该是某些别有居心的人想利用我的知名度,所以才假扮成赛德立克商队吧。他们八成是想栽赃于我。」 赛德立克略为焦急地辩解起来。 「说得也是。不无这种可能性。」 看到斐兹拉尔德相当干脆地接受了自己的说词,赛德立克反而露出警戒的表情。 「不过,散布这种东西又是怎么一回事?马西人也很富有呢。我原本以为是打着你的名号的马西人自作主张,但他们可是讨厌『免费』的民族。想必有其他出资者在。」 斐兹拉尔德抛下几张纸,是描绘着图画故事的那些传单。落下的纸张在浴池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地漂浮着。赛德立克捡起其中一张,观看后说道: 「这个我就承认吧。更何况,在罗丹国内,能免费分发这种耗费精神和时间的东西的人,应该也只有我这个财力雄厚的疯子了。我还以为您会更早发现呢。您知道吗?这个传单使用的是最高级的纸,大概是平民一个月能领的薪水。」 「真是抱歉啊,没能符合你的期待,赛德立克。毕竟我只是个凡人,一个普通的男人。」 「普通的男人?您吗?」 「我也因此而过得很辛苦呢。因为是个凡人,所以得付出相当程度的努力。我其实是个俗人呢。首先,我真的只想成天玩乐,也讨厌练剑或念书。如果不用做这些事,那就再好不过了。整天关在房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把重责大任丢给周遭的人处理是最理想不过的了。我只要负责点头给予许可就行了……喔,当然,周遭的人还要不时地吹捧我、讨好我。不过,现实似乎却很残酷啊。」 「是的。也因此,这类图画故事或恋爱小说才会受到喜爱吧。对我这种垃圾来说,简直是炫目不已呢。」 「没想到你 会说自己是垃圾啊。」 「如果对自己身为垃圾的事实有所自觉,双眼就能看到更多事物呢。就算是垃圾,人依然能活下去。倘若他人是垃圾,便会因此感到放心。完美无瑕的人反而可疑,因为他们必定是意识到这一点而伪装出来的。真要说的话,就算是垃圾,没有身为垃圾自觉的垃圾,可说是最糟糕的。我身为一介垃圾,真想给这些人一记当头棒喝呢。」 「说到垃圾,或许是因为广场那场骚动吧,刚才你那名马西人随侍出手攻击了我……他同时也是你的护卫吗?我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动手杀死他了。没关系吧?」 赛德立克露出了笑容。 「是的,嗯,这当然了。您早点说不就好了吗?不过,这样一来,您之后会很辛苦呢,王子。马西人可不好惹喔。」 「反正我都已经跟他们为敌了,所以也没必要担这个心。如果没有掌握到诀窍,可是很难跟马西人相处呢。他们有着极为强烈的同伴意识。」 「倘若有个杀了人的马西人,以及一名善良的外国人——要邀请其中一位到自己家中的话,不管是来自哪个国家,我们通常都会选择那名善良的外国人。不过,马西人倒不是如此呢。」 赛德立克将脖子以下的部位浸入水中,他下巴的赘肉不断摇晃着。 「马西人会邀请马西人杀人犯来到家里。对他们而言,『对方是同族人』这点是最优先考量的条件。即便对方是个毫无良知的垃圾,如果跟外国人——亦即和其他民族一起放上天平,马西人还是会选择白族同胞。如果自己同样也是马西人的话,感觉倒还颇有几分人情味。而若是换成做生意,情况也完全一样呢。跟马西人洽商时,倘若竞争对手是马西人,而自己并非马西人的话,最好还是放弃这笔生意,因为一定会输。这是基本的常识。虽然也有些例外的马西人,但这样的人大概一百个里头才会出现一个吧。三个人遇难时,如果另外两人是马西人,最好自己一个人逃走,离他们远远的。这可是很常听到的格言呢——赛德立克,你和马西人谈生意,结果失败了吧?」 「让您看笑话了。哎呀,我真是被那个友善的恶魔给害惨了呐。亚尔·克欧斯的后宫建设工程——出了点小问题呢。」 「那个友善恶魔的名字,八成叫做艾拉克或路威斯吧。他是个能将各种感情……尤其是厌恶或侮蔑之类的感情深藏在心中,向对方表现出友好态度的人。」 「虽然我忘记名字了,但他的确是友善的恶魔没错。」 「头脑也很灵光。」 「我记得以前曾跟您这么说过……无论是基于身分或权力,选择不去掩饰厌恶、憎恨、侮蔑、鄙视这类的感情,并能坦率或说大剌剌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的人,反而比较好应付跟分类。是敌、是友?该拉拢、或不该拉拢?这些都很好分辨。」 「不过,友善的恶魔并非如此。」 赛德立克点了好几下头。 「正是如此。该将对方归类在哪一圈呢?将他当成同伴令人有些胆怯,可是,如果要与他为敌,又会令人犹豫。所以,尽可能不要过于接近对方,便是最理想的做法。」 「因为友善的恶魔只会做表面上的交流,所以就算身体里头住着怪物,看起来还是一如他友善的外表。」 「是的。他是一位能让人心情愉快之人。不过,要是一度跟他深入交流,或是让他对自己产生敌意,就会变得很棘手了。」 「如果被他当成猎物也一样呢。」 斐兹拉尔德拔剑出鞘。一如他说自己方才砍杀了马西人,刀刃上现在仍沾附着斑斑血迹。 「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对方捕食。毕竟,在周遭人群的眼中,友善的恶魔总是一副高洁、善良,总之能给人正面的印象……对了,您还是把爱剑上的污渍擦干净比较好吧?」 「因为对方是个友善的恶魔啊——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说不定马上又会沾到血了嘛。」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请您别威胁这个体态臃肿的赛德立克啊。没错,正因如此,跟他们打交道也必须相当谨慎才行。因为他们连杀意都能隐藏得很好。」 「听到恶魔本人这么说,还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呢。」 「这还真巧。我现在也正体验到相同的事情呢。」 斐兹拉尔德和赛德立克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耸肩的动作。 「——给我全部从实招来。」 赛德立克看起来没打算主动招供,所以斐兹拉尔德这么开口命令他。 「因为那个被你忘记名字的友善恶魔的所作所为,你受到马西人的敌视、被他们监视,还在街上散布用来陷害我的图画故事。这些我都明白了。然后,最后一击则是那场奇袭。」 「……尽管我是个垃圾,但被人以自己从没做过的勾当诬陷,还是令我无法忍受呐。您遭到奇袭一事,我也是在事后才听说的。那是莫榭斯公爵的独断行为。」 「莫榭斯公爵啊……那个性喜男色、隶属于傻瓜呆头鹅王兄的派阀,然后在剧场中差人送信给你的莫榭斯公爵是吗?」 「——我在一场跟马西人的商谈中失败了,还差点因此赔上一条命。在听从某个友善恶魔的要求之后,我虽然因此得救了,但在那之后——尽管我也不情愿,但必须做的事情却增加了,而跟莫榭斯公爵『打交道』也是其中一环。不过,莫榭斯公爵本人并不知道那名恶魔的存在。他纯粹以为我打算背叛您,加入雷米尔德王子的势力。除了我以外,还有哪些恶魔的部下潜伏于此,我也无从得知。喔,不过负责监视我的马西人就另当别论了。说到令人不明白的地方,那名恶魔的企图也是——因为他未曾指示过下手暗杀您之类的。似乎只要引发一些让您耗费心力的状况即可,例如让人民群起作乱等等。不过……参与叛变的人数比我想像的要来得少呢。」 抚摸下巴的赛德立克凝望着远方,然后又将视线拉回斐兹拉尔德身上。 「我想您应该也已经掌握到这样的情报了——打从十几天前,有人开始在街上散布类似的图画故事。不过,故事内容却跟之前那些完全相反,将富人描写成慈悲为怀之人。虽然那些传单所使用的纸张等级比不上我用的就是了。」 「那还真是美事一桩啊。」 「对您而言确实如此呢。不过,就算有两、三倍人数的民众群起叛变,您应该也能让事态圆满地收尾吧?我听说,您在广场上成功说服了那些民众,而且只用一个孩子的性命,就赦免了其他参与者?」 「不是小孩子,是他父亲的性命……马西人的一条命。」 「喔喔,没错、没错。可是,我没想过人民会那么容易就被您的言论牵着鼻子走呢。因为我从不曾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过,我只会依据自身的信念行动。」 「信念?你想说的话,我倒可以听听。」 斐兹拉尔德哼笑了一声。 「我的信念吗?这个嘛——有赚头就没问题。」 赛德立克捡起方才被斐兹拉尔德抛下而浸泡在浴池里的传单,揉成一团,扔到浴池外头。 「金钱与道德。让这两者共存并非是罕见的事情。然而,在面对某些决定时,或许必须将两者放在天平上取决。我会选择金钱这一边,舍弃道德那一边。」 「你会选择金钱啊。」 这确实很像赛德立克的作风。 「人会背叛我,但金钱不会。再说,请您试着想想看吧。尽管贫穷会让人困扰,但可没听说富有也会让人困扰呐。有些圣职者会主张人们应该过着清贫的生活,然后把金钱比喻成万恶之源。这种思想可是大错特错。要人满足于穷困的环境,其实只是用来将他们打造成真正奴隶的手 段罢了。对了,我就是参考这些思想,然后编出那样的图画故事,因为我被要求执行『让罗丹的人民对第二王子心生不满』的任务。喔,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就算坐拥庞大的财富,人依然能过着很清贫的生活。金钱并不是罪恶。在这种情况下,罪恶的——其实是脆弱的人心,导致无法坚持清贫的生活。倘若有人在经济困窘的情况下过着清贫的生活,我可不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个圣人。在我看来,他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才『逼不得已』过着清贫的生活。而拥有如山积的金币,却仍能过着清贫的日常生活,想必才是真正的圣人吧——虽然打从我出生之后,从未有幸亲眼目睹这样的圣人呢。」 「顺便问问,你心中一定没有所谓的清贫思想吧?」 赛德立克拍打了泡在水里的肚皮一下,乳白色的水面跟着摇晃而发出声音。 「金钱和人类的欲望之间有着直接的关连性。想要反其道而行就太奇怪了。与其扼杀欲望,我选择忠于自身的欲望而活。再说,金钱可不是用来花掉的东西,而是用来增殖的东西呐,王子。豪爽地放掉它,再让它豪爽地回到自己手中。虽然有时也会失败就是了。」 「继续说下去。」 「首先,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命。只要还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很相信自己的能力。其次重要的则是金钱。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连金钱都不管用的情况,不过,在人的一生当中,遇上这种场面的机会想必少之又少吧?只要有钱,人们就会聚集过来。能用钱收买的人不足以信赖?但这样的人不是很好吗?因为换句话说,只要我手上还有钱,对方就会效忠于我。王子,您应该也是如此吧?倘若我今天变得身无分文了呢?您或许还会观察一阵子,但如果我在增加财产这方面没有改善的话,您恐怕也会和我划清界线。然而,只要我还有钱,您背叛我的可能性就会降低。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但针对这句话,我想再补上一句——不过,几乎所有的东西部可以用金钱买到。这跟金额多寡成正比。金额愈高,能买到的东西就愈多……就连人命也包括在内。」 「还真是一番高见啊。不过,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赛德立克露出嘻皮笑脸的表情。 「金钱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好,而且还是愈多愈好。清贫思想什么的都去吃屎吧。正因为活着,所以才要过得更奢侈……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么,我问你,赛德立克。你站在谁那边?」 「我站在谁那边?——当然是金钱那一边。我会选择感觉更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一方。不过,这次我倒是亏损连连呢。」 「而且还与我为敌了。」 说着,斐兹拉尔德刻意挥一下手中的剑。 「所以,您要杀了我吗?感情用事不好喔。再说,您可无法下手杀我呢。」 「哦?看来你很有自信嘛。让我听听理由吧。」 「首先,我这次并没有彻底地背叛您,我有替您开辟出一条生路。我不是帮助卡达利大人制作了解药吗?其次,同时也是最大的理由……对您来说,我是最强大的摇钱树这点,可是不争的事实。想找到足以取代我的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人脉、资金——在我们的世界里,地盘之争也是相当激烈呢。如果努力去找,或许真的有可能找到吧。」 「例如欧兹之类的。」 听到斐兹拉尔德淡淡的低喃,赛德立克刻意拍打一下水面。 「欧兹!对喔,还有这个克斯泰亚的商人呢!不过,请您忘了他吧。就算有欧兹以外的人选,对方会不会选择站在您这边,恐怕还很难说。而我,除了是您最强大的摇钱树以外,也是能让您随心所欲地利用的高利贷商人。最近我的市场又扩大了,所以还想让您分点红呢。」 「你还挺机灵的嘛。因为干坏事被发现了,所以拼命讨好我吗?」 「因为我深信您最后一定会获胜啊。而且,您认为有能代替我的人选吗?王子。像赛德立克我这样的高利贷商人?您该不会迸出『马西人』这样的答案吧?」 「——还真没有呢。」 说着,斐兹拉尔德收剑回鞘。体态臃肿的高利贷商人跟着呼出一口气。 「怎么?」 「因为捡回一条命,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罗。」 「我还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家伙,总有一天得杀掉才行呢。在那场奇袭之中被箭矢射中时,我可是气到失去理智,然后下定决心非杀了你不可。没想到,现在却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啊——遗憾的是,如你所说,确实没有足以代替你的人。欧兹是个很理想的人才,但在我离开罗丹的期间,他遭人杀害了。」 这是卡杰尔向斐兹拉尔德报告的内容之一。 「虽说他是做生意的竞争对手,但还真可怜呢。现在的治安不太好啊。」 「就是啊,赛德立克。暗杀费用应该很高昂吧?」 「不不不,我只是跟监视我的那名马西人稍微说了几句,他就自作主张地下手了呢,所以完全免费。」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被路威斯跟马西人盯上的事实仍不会改变。」 这时,赛德立克很罕见地露出了无力的表情。 「喔喔,我现在想起来了!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名友善的恶魔,名字就叫做路威斯呢。没错,是杰斯塔国第二王子的那个路威斯!原来他还活着啊。然后,嗯……说得也是……虽然过了您这一关,但还有其他难关在等着我呢。」 很明显地,路威斯位处在能将难以应付的马西人当成部下使唤的立场上。 「——想办法对付一下那些马西人好了。」 反正自己也已经与他们为敌了。如果再趁机卖赛德立克一些人情,日后还能要求他回报。 赛德立克不禁吃惊地从浴池里站了起来。他光溜溜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外。见状,斐兹拉尔德露出了嫌恶到极点的表情,痛苦地挥了挥手说道: 「我要瞎啦。」 「您真失礼……不,想怎么贬低我都没关系。那么,您有什么对付马西人的好方法吗?」 斐兹拉尔德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答道: 「把他们的天敌找来不就好了?我认识一些吉达人呢。」 吉达人和马西人源于相同的祖先,然而,吉达人主动和马西人断绝了关系。因为他们原本是同伴意识相当强烈的民族,所以造成的负面冲击也相当大。此后,马西人和吉达人分别以亚尔·克欧斯和鲁那斯为主要活动区域,两民族几乎在见面的瞬间就会开始厮杀。很多人都希望这两支民族干脆直接灭亡算了。 「因为我也杀了马西人嘛,就利用一下吉达人好了。在你的商会里头雇用几个吉达人吧。」 「喔喔,吉达人啊。这样一来,我也能融入吉达人的组织,然后开拓新市场呢。而且从旁阻挠的人也会消失!我,赛德立克,终于在此刻卸下了近日一直背负着的重担啊!这样的话——请您收下这个友好的证明吧。」 赛德立克急切地在乳白色的池水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皮袋。他走到浴池边缘,恭敬地将它亲手交给斐兹拉尔德,随后回到原本泡澡的位置,一脸满足地将身子沉入水中。 斐兹拉尔德打开湿漉漉的皮袋,内部还有一层保护设计。他拿出里头的东西——是一张被卷成筒状的公文。 「现在我可以跟您解释清楚了。莫榭斯公爵打算尝试伪造文书,所以把这项工作丢给了我。我就是在那时收到了这个。保险起见,我没拿真正的公文来加工,而是另外准备了难辨真伪的赝品,再把它交给莫榭斯公爵。喔,顺带一提,在户外剧场时,那个侍童交给我的,其实就是 这项东西呢。哎呀,那时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呢,因为您就坐在我的后方呀。」 「——赛德立克。」 「是是是,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现在有股想马上让你身首异处的冲动呢。」 皮袋里装的是来自马谢德王的许可状,上头写着认同斐兹拉尔德即位的内容。 「冲动行事可不好呐。」 「……说得也是。我真是不够冷静,砍头这种痛快的死法太便宜你了。」 赛德立克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同时继续辩解: 「我当初也相当为难呢。其实我真的很想将公文交给您。可是,路威斯想将您引诱到亚尔·克欧斯,莫榭斯公爵则是想让您无法即位。这样的话,如果没有对您亮出不信任许可状,就算是国王的命令,您也不可能一头栽进亚尔·克欧斯的内乱之中吧。虽然我也没有把握国王会如何反应就是了。我想,他可能已经看穿那份公文是赝品了吧。」 斐兹拉尔德又叹了一口气。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叹气了。 「……真是遗憾至极。」 「唔,您是指什么事?」 「虽然我很想透过严刑拷打的方式杀了你,但不管我怎么思索,目前都找不到足以取代你的摇钱树人选。」 说着,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不过……让您决定放我一条生路的理由,我想应该不只如此吧?」 「我喜欢判断力敏锐的男人呢。」 「那么,您的要求是?」 「你跟路威斯之间的人脉还活着吧?」 「因为那个马西人被您杀死了,或许多少会引起怀疑……不过,嗯,算是吧。」 「你在杰斯塔也有人脉吧?」 「毕竟我们赛德立克商会的足迹遍布整个大陆啊。」 「那么,你就先掏出同等于自身性命的财产吧。」 「和跳蚤粪便同等的财产吗?」 听到赛德立克随即做出的回应,斐兹拉尔德的爱剑再次从剑鞘中露出一半的面貌。 「那是站在我的立场所下的结论吧。对你而言,难道自己的性命也只像跳蚤的粪便那样微不足道吗?」 「当然是连黄金都比不上的价值罗。我明白了。等同于我这条命价值的财产,是吗?」 「另外,我特别让莱欧特担任你的护卫吧。你就乖乖让他保护自己。」 赛德立克一瞬间沉默下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呃……莱欧特大人?他原本是您的护卫吗?不只名字相似且同样拗口,感觉他还会被塑造成第二位拉格拉斯大人呢。在您身边的士兵当中,因为他是个新面孔,我还以为会很好收买。不过,就算以『小礼物』向他示好,那个新面孔也不愿收下呢。您说的就是他吗?」 赛德立克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连莱欧特都没放过啊?」 听到斐兹拉尔德没好气地这么询问,赛德立克大方地表示肯定。 「我通常会每个人都试过一次。要是能有一个人上钩,我就发财了呢。」 「……还真有你的。没错,就是那个莱欧特。」 「他是个潜力股呐。」 「我很期待那家伙,所以才打算任命他担任你的护卫。」 「我很欢迎。不过,先跟您说一声。包括您的委托在内,我不会泄漏任何个人的商业情报给他,顶多只会让他知道一名护卫该知道的事情。请您不要期待能从他身上打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机密喔。」 「无妨。反正你的秘密主义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要你有确实执行自己的任务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另外……为了保险起见,设法阻止路威斯进入杰斯塔吧。根据我所获得的情报,他目前还没有回到杰斯塔。」 不过,他必定会返回自己的祖国,然后踏入王都。 「意思是……要我拖延他吗?」 赛德立克又摸了摸下巴。 「这并非我做不到的事情,不过,又是为了什么?期限呢?该不会是永远持续下去吧?这我可没办法呐。」 「五天左右就行了。还有,知道太多无谓的事情,可会缩短你的寿命喔,赛德立克。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转而投向路威斯,吉达人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这点请您放心。我已经马上在脑中盘算过一遍了。再说,我已经对罗丹投资了不少的金额,比起现在才倒戈,我判断继续站在您这边会对自己更有利,也能赚得更多——其实,我也相当明白,现在这个和平谈判的瞬间,原本可能不会存在呢。」 赛德立克以相当认真的表情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下次,就连「和平谈判」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经过这一连串事情,我发现自己搞不好很讨厌所谓的『和平谈判』呢。我的内心受到了重创啊。」 与其以一名人类的身分理性行动,当只猴子或许还轻松许多。 「日后的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想必能疗愈您那颗钢铁之心的伤口吧。」 「王位和美丽的新娘吗?」 还有两张许可状的正本。 手持许可状的斐兹拉尔德转身准备离去。 然后又回头问道: 「你还记得这两场典礼的举行日期吗?」 似乎还打算继续泡澡的赛德立克露出诧异的表情反问: 「不是九月三日吗?」 「改期了。提前到两天后举行。我明天也会大规模昭告人民。」 「哎呀呀,这还真是……来得好突然啊。不过,您该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谁会撒这种谎啊。另外,这是我个人出于好意的提醒。那东西应该不可能装在皮袋里吧?要是这样一直让它沉在水底,可是会生锈的喔。」 「…………」 赛德立克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从浴池里捞起了一把剑。那是一把巨大的弯刀。剑柄的部分因汗水而变色,而变色的区块跟赛德立克的手掌大小完全吻合,想必是他惯用的武器。 「看起来是你的爱剑呢。」 赛德立克以单手轻松地拾起那把沉重的弯刀,将它搁在浴池的边缘。他囤积起来的似乎不只有脂肪,还有肌肉。 「王子,您难不成有透视能力?」 「放心吧,只是我的直觉罢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不认为你会手无寸铁地和我面对面啊。把最终的王牌藏起来,然后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这才是你的作风。」 「您也是呢。」 「——我会再联络你。」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手中的许可状,转身离开了浴场。 「我和赛德立克和解了。值得高兴吧?」 在浴场外头倚着墙待命的卡杰尔起身。 「我可以想见拉格拉斯大失所望的反应。」 「因为那场奇袭也让他气得脑充血嘛。」 「在您跟那个高利贷商人会面的时候,卡达利大人捎来了联络,说是『已经妥善处理完毕了』。我完全不懂他是指什么呢,您了解他的意思吗?」 「了解。」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约莫半个手掌大的翠绿色叶片,将它含在嘴里咀嚼。 其实,按照斐兹拉尔德的身体状况来看,他本来应该需要再静养几天才行。像现在这样自由行动,完全是在勉强自己。这片叶子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准备的。随后,他取下吃剩的叶子说: 「以防万一,我要找个护卫跟在赛德立克身边……莱欧特上哪儿去了?」 在斐兹 拉尔德前往和赛德立克「和平谈判」前,他应该有命令莱欧特守在浴场入口才对。 「今天的贵宾接待所里感觉吵吵闹闹的吧?因为莱欧特比我还受那些妓女欢迎,所以就让他担任她们的聊天对象。」 「……莱欧特很受欢迎?我倒不知道呢。」 「据说是纯真的个性颇受好评。」 斐兹拉尔德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再次含住手中的叶片。 「感觉是你所没有的特质呢。」 「因为已经被磨光了嘛。」 两人走在贵宾接待所的通道上。尽管嘴上叼着叶片,斐兹拉尔德的说话声仍没有口齿不清。 「我不在罗丹的时候,莱欧特的表现怎么样?」 「没有任何问题。关于那场奇袭,完全是他的功劳,是他掌握到赛德立克商会形迹可疑的情报。请您让他升迁,或是给他一点赏赐吧。」 「奖赏部下的功劳,便是上位者的责任了。」 「要这么说的话,我恐怕就得被降职了吧。」 说着,卡杰尔一脸认真地在原地停下脚步,朝斐兹拉尔德垂下头。 「——关于王都那场人民的暴动,是留在国内的我必须负起的责任。我对于那些图画故事的调查慢了半拍。」 「不过,你救了欧兹一命呢。这可不是我的命令。」 「……只是时机凑巧而已。在出国之前,您有派遣使者去找那名商人……欧兹对吧?这让我有些在意,所以在执行原本的任务时,我顺道去那名商人的所在处看了一下,结果就发现杀人未遂的事故现场。」 「欧兹目前的情况如何?」 「不太理想呢。他尚未恢复意识。不过,要是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想除掉欧兹的人会不会再次下手?」 「这可能性很低,因为想除掉他的人完全认为他已经死了。」 就算日后知道是自己搞错了,赛德立克也不再有必须急着除掉欧兹的理由。他已经跟斐兹拉尔德「和解」了。要是再次试图夺取欧兹的性命,就等于是在向斐兹拉尔德宣战。 「接下来就看欧兹本人的体力,还有医生的医术了。」 前往亚尔·克欧斯之前,斐兹拉尔德委托欧兹对人民散布图画故事的传单,而且内容有别于赛德立克散布的东西。当初,他在来不及查出是谁散布那些图画故事的情况下,便被迫离开罗丹。这算是一种因应措施。 于是,两种内容的图画故事在王都里头流传着。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么做的理由之一,是希望能招揽赛德立克以外的商人到自己的阵营。理由之二,是他想了解欧兹的财力和能力。而理由之三,是他想见识一下,当人民看到这两种内容完全相反的图画故事之后,究竟会做何反应。 「可是,在王都的那场骚动发生之前,我就应该先把企图作乱的人民压制下来才对。真是万分抱歉。」 斐兹拉尔德将变成一小片的叶子咽下喉咙。 「……我差点都要忘了,你原本就是认真到冥顽不灵的个性吗?卡杰尔。」 卡杰尔叹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认真到冥顽不灵,我现在应该还在杰斯塔担任将军呢,也会变成您的敌人。」 「从国对国的关系来看,如果彼此间没有战争,就等于是交情不错的状态喔。我国目前没有和杰斯塔交战,所以只是假想的敌国而已。就算不考虑这一点,你也不需要急着肩负起全责。倘若将人类视为善良或优秀的生物,而不小心提高了看人的标准,一天可能就会失望个一百次,然后几乎要为对方的不中用活活气死呢。第一天会感到不耐,到了第三天,可能还会变得连人类都不相侰了。不过,如果一开始就把对方当成无药可救的粪土,反而可能在一天之内涌现三次『原来人类也没那么差嘛』的想法喔。」 「……取个中间值应该会好一点吧?就算是我,被当成粪土看待,也会受不了呢——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之后反而能获得更大的喜悦?」 「这种理论在各方面都通用喔。设想『以最理想的人马达成最理想的计划』,简直是愚蠢到极点,毕竟事情一定不会如想像中顺利。然而,如果是『以最糟糕的人手达成最低限度的计划』,那么,实际情况就不可能比原先设想的还要糟,甚至还会得到更好的成效。你所谓的中间值,是经过细微的调整而成。在重复调整的同时,我就可以慢慢挑选出值得信赖的部下。」 「或许是我多心了……不过,您是不是绕了一大圈在称赞我呢?」 「可能是喔。『以最理想的人马成就最理想的计划』这种梦想,要在多次尝试错误之后才能达成呢。」 此时,宴会用的大房间传来了尖叫声和刀剑相交的声响。斐兹拉尔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在大规模驱逐害鼠。因为这里也是他们的巢窟之一。」 这是斐兹拉尔德交代卡杰尔和莱欧特的要务,让两人在他造访亚尔·克欧斯的期间执行。斐兹拉尔德离开罗丹的期间,这些害鼠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所以,他们出没的情报会比平常更好掌握。 「毕竟害鼠可是遍布各地呢,敌人也不只是路威斯而已。想要驱逐他们,比起一只只杀死,倒不如把他们聚集起来,再连同巢窟一起捣毁。这样会更有效率。」 「如果您要让莱欧特担任那名高利贷商人的护卫,之后的驱逐行动也必须变更一下了。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 「说得也是。以后的驱逐行动就把莱欧特排除在外,我希望他专心保护赛德立克。卡杰尔,你也是。典礼举行当天,我可能会要你去执行驱逐行动以外的任务。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一切任您差遣。」 他们走过大房间外头,然后步下楼梯。沉默片刻后,持续前进的斐兹拉尔德不禁喃喃念道: 「友善的恶魔啊……」 「您认识什么恶魔吗?」 「这是我在跟赛德立克『和平谈判』的时候聊到的。我觉得,要是有个恶魔当自己的部下,好像也不赖呢。」 「……这是某种暗喻吗?」 「不是喔,完全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恶魔没有良知对吧?所以,踏上战场时,他能比任何人都来得冷静。假设你目前人在战场,看到了一个敌国的农民孩子。战况是即便放他一马也无所谓的状态,那个孩子哀求你饶他一命。那么,卡杰尔,你会怎么做?」 「……倘若有必要,我会杀了他。」 「但是,即便你选择将他杀死,内心想必还是会怀抱着罪恶感吧。不过,倘若换成一个拥有恶魔心智的人类呢?」 「他想必不会有任何犹豫吧?」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 「他可以毫不迟疑地杀死那个孩子,当然也不会因此产生罪恶感。就算要践踏那个孩子的尸体,甚至坐在上头煮东西来吃,都没有问题。一举一动完全一如往常。虽然这些人都视忠诚心为比粪土还不如的东西,但他们在战场上却相当有用。」 「这个说法我没有意见。不过,要将自己的背后交给这种家伙,实在会让人有些迟疑呢。」 「我也有同感。但是,他们仍属于相当罕见的人才之一。就算是一般人会心生犹豫的作战计划,他们也能彻底执行。扼杀自己的良知,一边忍耐着,一边执行作战计划的人,跟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极其自然地执行作战计划的人,你觉得何者能够成功?」 「我想是后者吧。不过……」 卡杰尔继续说了下去。 「这应该是仅限于单一士兵的情况吧?想要得到答案时,尽管最后获得的答案一 样,但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答案,和从他人那里直接抄袭答案,我认为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差异。不……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恰当。那么,假设现在上位者下达了进行大屠杀的命令——扼杀自己的良知,在被罪恶感苛责之下下达这种指示的人,以及纯粹以杀人为乐,什么都没想就下达指示的人,这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卡杰尔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愈是位居高处者,就会愈希望他保有贴近人类的一面呢。」 「我觉得两者都是人类吧?还是说,你在挖苦我在广场打算处死那个孩子的行动?」 「对于您是否真的打算处死那个孩子,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呢。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完全不处罚任何人。这样太天真了。让您受伤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无法用『对方还只是个孩子』的理由来求饶。因为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民众和士兵都亲眼目睹了。去年,在您公开处刑时,命令您向她下跪的克蕾榭王妃,您还记得吧?克蕾榭王妃是个美女,所以原本还算是挺受欢迎的一名王室成员,然而,在那之后,她却一口气失去了民心。那个孩子的身分较低,因此,必须承受的罚则也更沉重。之后就是那孩子个人的问题了。看是要憎恨您,或是自责不已,或是将责任转嫁到他人身上。」 「身为一名位居高处者,我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贴近人类的一面呢。」 「我认为,在您的内心深处,仍保有能引起他人共鸣的感性。即便在百般思考后,仍必须做出冷酷至极的决定,我也希望在那张面具之下的您,能露出像个凡人般苦恼不已的表情,而不是一脸的空洞、木然。这样的话,跟随着您的——双手染上鲜血的我们,必然也能够获得救赎。」 「——你会说出这么感伤的发言,还真罕见啊。」 「是吗?如果一直处在缺乏滋润的世界里,就会开始憧憬美好的理想呢。」 卡杰尔感慨万千地表示。 「莉兹会觉得贵族和农家少女的恋爱故事很有趣,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想是的。」 在片刻的寂静后,卡杰尔再次淡淡地补充: 「……能够毫不痛苦地做出决定的人,偶尔会忘记某个事实呢。」 「什么事实?」 「对方也跟自己一样是个人类的事实,会自己思考、行动。尽管像个被操纵的傀儡,有一天,也会自行切断控制自己的丝线,然后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动。」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那我就牢记在心里吧。」 「拜托您了——莱欧特!过来这里!」 原本在一楼和某名年轻妓女交谈的莱欧特随即转过头来。或许是被对方调侃了吧,看似松一口气的他,带着一张涨红的脸朝两人跑来。那名年轻妓女则是爽朗地朝莱欧特的背影挥了挥手。 「辛苦了。」 听到斐兹拉尔德出声慰劳自己,莱欧特恭敬地朝他一鞠躬。 「那名年轻的妓女好像挺中意你的嘛。」 「咦!」 莱欧特回应的声音有点破音,他连忙在胸前挥手辩解: 「呃,不,属下并没有——!属下讨厌女孩子!啊……不对。那个……属下不打算用金钱来买女孩子,只想和喜欢的人……在那之前,属下都打算维持着清廉洁白之身!拉格拉斯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斐兹拉尔德和卡杰尔面面相觑。 「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 然后意味深长地一起点了点头。 「那个,难道属下说了什么不得体的……?」 莱欧特的脸色发白。无视他的反应,两名主从继续对话。 「那张脸蛋,再加上尽管只是下级贵族,仍是贵族出身……不会吧?不,可是……王子。」 「怎么?」 「您是不是该找他上妓院试试呢?要是顶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却在重要关头失败的话,可能会让他蒙受一辈子都抹灭不去的心灵创伤呢。莱欧特,你也是喔。」 卡杰尔带着认真的表情拍了拍莱欧特的肩膀。 「要是失败,可会变成相当惨痛的教训呢。」 「是……是这样吗……?那我会很困扰呢。」 尽管生得一张比实际年龄来得更稚嫩的面容,平常仍维持着犀利眼神的莱欧特,现在则是有些困惑地皱起双眉。不过,他随即回过神来,然后挺直了背脊回答: 「请不用替属下担忧!请问,两位是不是有什么命令要吩咐属下呢?」 「你认识赛德立克商会的赛德立克吧?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处于有点危险的立场上。所以,我打算派人前往保护他。你担任我的护卫时,表现得非常出色,因此我想把这个责任交给你。」 「请交给属下吧!属下现在马上赶往赛德立克大人的身边。请问他目前身在何处呢?」 话题完全转移至工作上之后,莱欧特的脸色明显地活泼了起来。 「他在楼上的浴场里头。」 莱欧特点了点头,然后随即动身。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的斐兹拉尔德不禁低喃道: 「赛德立克大人……吗?」 「尽管对方是个高利贷商人,而且现在不在场,他还是不忘表达出敬意呢……您想让拉格拉斯也仿效一下吗?」 「别看他们那样,尽管拉格拉斯把赛德立克当成虫子般厌恶,但看到他这样的态度,赛德立克其实很乐在其中呢。」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前往离宫图书馆探视未婚妻。 好了,所有的事前准备几乎都已经完成了。这是最后一项工作。 「属下……无能为力。」 离宫图书馆的大门前,担任国史编纂官的少女璐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在斐兹拉尔德的脑中,璐的身影和亚尔·克欧斯的第二王子亚修尔重叠在一起。尽管两人的样貌完全不相似。 ——烦恼、苦思、终至做出决定。 斐兹拉尔德回想起方才和卡杰尔的对话。在亚修尔喝下掺有毒药的那杯圣水时,他究竟有没有为此烦恼、苦思过呢? 答案恐怕不能说是「有」吧。 不过,像这样跟璐面对面的时候,会让斐兹拉尔德回想起亚修尔,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亚修尔待在这里,便是所谓真正的「适得其所」吧。 倘若他能从事跟璐类似的工作。倘若他不是一名王子的话。 又或者——倘若他接受了身为王族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的话。 想必就会拥有不同的未来了吧。 「莉兹大人正待在里头……王子,一切就麻烦您了。属下也认为提出这种要求相当逾矩,可是,莉兹大人是属下的朋友。如果是身为未婚夫的您,想必一定能……」 斐兹拉尔德搔了搔头。他实在很不会应付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是!」 璐猛地朝斐兹拉尔德一鞠躬,然后离开了现场。 「看来,在她的眼中,我和莉兹似乎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未婚夫妻呢。」 斐兹拉尔德轻声地这么自言自语,然后伸手打开图书馆大门,踏进里头。 莉兹正坐在她平时和璐一起念书的小桌子前,以单手托腮,翻阅着桌上的一本书。不过,发现斐兹拉尔德入内之后,她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这次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都在我的脑子里。」 斐兹拉尔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第五章 王子,在加冕典礼上算计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黄昏,杰斯塔团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因典礼紧张不已。 更衣已经结束了。让替自己梳妆打扮的侍女们暂时离开房间后,莉兹伫立在全身镜前方,望着自己的模样。 杰斯塔风格的豪华礼服和鞋子、王家代代传承下来的首饰和耳环。这是完美无比的一身正装,简直没有比这更符合典礼的打扮了。然而,映在镜中的自己,却带着有些胆怯的表情。 啊啊,这一刻终于到来了。莉兹这么想着。自己即将踏入以前从未想像过的世界。 ——好可怕。 莉兹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淹没在恐惧之中。她害怕得不得了。莉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孤独。 不过,她不能因此逃避。因为已经无路可逃了。 房门传来一阵规律的轻敲声。 「……请进。」 莉兹转而露出认真的表情,让那个胆怯的自己从表面上消失。 不知为何,靠近她的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面对转过身子的莉兹,卡杰尔以杰斯塔男性的正式敬礼朝她低下头。 「我现在才发现,像这样跟你两人独处聊天的机会,意外地稀少呢,卡杰尔。」 「因为王子基本上都会同行呢。」 「毕竟你的君主是斐兹拉尔德嘛。」 卡杰尔的嘴角微微泛出笑意。 「是的,还请您别忘了这一点。」 「那么,你会来到这里,也是基于斐兹拉尔德的命令吗?」 莉兹不禁以微微挖苦的语气问道。不过,卡杰尔仍以苦笑来回应她。 「并不光是如此。根据王子的说法,判断部下想做的事情,然后命令他去执行那项任务,似乎也是君主的责任呢。因此,我会站在这里担任您的护卫,跟我个人想这么做也有关系。」 「……斐兹拉尔德的王子生涯,也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国王了吧?」 「不能再称呼他为王子,总觉得有些寂寞呢。莉兹公主,您的立场也即将改变——还请您做好觉悟。」 莉兹吸了一口气。她重新面向镜子。自己的表情完全没有瓦解,她对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 ——再见了,莉兹。 她和以前的自己告别。 ——再见了。 至于另一句道别,尽管是心中的独自,但莉兹并没有道出对方的名字。 随后,她转身背对镜子。 望向前方,踏出步伐。 「——直到典礼结束——」 卡杰尔单膝跪地,念出杰斯塔式的骑士誓言。 「奉吾主之命,直到典礼结束的这段时间,我将恢复俾斯泰·雷恩菲尔德之身,并誓死守护您。我会成为您的剑、您的盾,让凤凰与杰斯塔之花不受半点损伤。」 杰斯塔的国徽是由凤凰和花朵两者的图样所构成,人称不灭之花。 然而,别说不灭了,目前的杰斯塔简直就像是濒死且气若游丝的鸟。 「愿此花永垂不朽。」 这是接受誓言的人回应的方式。尽管只是一时的誓约,只是表面上的誓约,但只要足以仰赖,就彻底地依靠、利用它吧。 卡杰尔——俾斯泰·雷恩菲尔德起身,然后恭敬地出声催促莉兹。 「睛您继续前进吧。」 「雷恩菲尔德。」 莉兹对上了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我们出发吧。」 ——前往战场。 莉兹在心中默默补上了这一句。 只要踏出这间梳妆室,外头就是战场。 绝不能败北的战场,正在等着莉兹的到来。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梳妆室里头下达封口令。 听到莉兹的侍女一脸苍白地向自己报告,已经换上加冕典礼服装的斐兹拉尔德紧抿着双唇,在梳妆室里巡视。 他掀开掩着窗户的天鹅绒窗帘,柔软的布料因此翻开来。下一刻,斐兹拉尔德紧紧握住窗帘,猛地挝了一下墙壁,一阵钝重的巨响传来。 侍女吓得发出细微的尖叫声。 斐兹拉尔德以冰冷的语气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是的……那……那那……那个……」 感受到自国的第二王子——不对,是即将成为国王的斐兹拉尔德的怒气,侍女只能吐露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只字片语。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听到斐兹拉尔德平常鲜少发出的魄力十足的怒吼声,侍女连忙答道: 「在梳妆打扮完毕之后,莉兹大人要求我们暂时离开!打扮途中她都不太说话,之后表示想让自己平静一点,所以我们就退出了房间。为了替莉兹大人在发问插上杰斯塔的国花,我到另一个房间去取花……就是在这段期间发生的事!」 「…………」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掩面,然后用右手粗暴地拨乱自己金色的浏海。 「我……我现在该怎么做……!啊!士兵大人!」 「究竟发生什么——!」 在举行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的这段期间,正巧前来王城进行护卫工作的莱欧特,此时冲进梳妆室里。看到斐兹拉尔德的表情和室内的情况后,他不禁脸色大变。 「……莱欧特啊。」 「——是。」 「情况如你所见……你不是应该负责护卫赛德立克吗?我有这么交代过你吧?」 「因为赛德立克大人表示要亲手将贺礼送来给您,所以……」 「……说得也是。我有要他过来打声招呼呢。」 一只手从微微敞开的房门外头伸进来。 「日安,王子。我充分发挥自身的能力,砸下重金为您和美丽的公主殿下准备的品项,可是将王城外头的整辆马车都堆满了呢。要是被人偷走就不好了,还请您早点收——哎呀?」 厚脸皮地踏入梳妆室的赛德立克沉默了下来。 「莱欧特,把门关上。不对,在那之前,先把赛德立克……等等,就让赛德立克待着吧。只把门关上就好。真是的,你们现身的时机也太差了。」 斐兹拉尔德以手扶额,在窗边坐下。听从指示关上门之后,莱欧特一脸忧心地望向他问道: 「要不要我去把拉格拉斯大人找来呢?」 「不行。」 斐兹拉尔德马上摇头否决。 「私下展开搜索行动,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她应该还没有离开太远,或许人还在王城里也说不定。那边的侍女,回到你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可别多嘴喔,就告诉其他人已经找到莉兹了。」 脸色苍白的侍女猛点头,像只呼吸困难的鱼一般不停做出张嘴又闭上的动作。离开时,她还小心翼翼地确实把门带上。 「……难道莉兹公主在结婚典礼当天失踪了?这实在是……该怎么说呢……」 「赛德立克大人!」 听到莱欧特出声怒斥,赛德立克将双手举在胸前答道: 「喔喔,我没有其他意思喔,没有。」 「——莱欧特。」 「是!」 短时间内变得有些憔悴的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 「护卫赛德立克的工作先取消,寻找莉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可以尽量动用士兵,但别让他们识破这件事。去吧。」 「属下马上动身!」 语毕,莱欧特宛如一阵风似地 衡出梳妆室。随后,赛德立克走到房门前,将敞开的门关上。 「……你在做什么?」 「不,我只是把门关上而已。您也真是多灾多难呐,王子。连加冕典礼都无法安稳度过。」 「我一定会把莉兹找出来。你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很成功呢。所以,请您也不要太沮丧了。」 斐兹拉尔德以双手掩面。 「赛德立克,你也离开吧。」 「那我的护卫呢?」 「——赛维斯将军应该也在王城里。你去找他,跟他借几名士兵用用吧。」 斐兹拉尔德捂着脸答道。 「对了,这种大喜之日,拉格拉斯大人怎么不在城里呢?」 「我命令他去执行别的工作了。」 「嗯,我明白了。虽然我对您说的『别的工作』也很有兴趣,不过,赛维斯将军啊……是曾在第一次克斯泰亚战争时,陷入孤立无缘状态的那位将军吗?也是拥戴您的人物之一。我就趁这个机会跟他套点交情吧。」 赛德立克关上房门后离去。在静悄悄的梳妆室里,斐兹拉尔德放下了掩着脸的双手,并以手指顺了顺自己拨乱的浏海。随后,他原本还想将衣领松开,但想起等会自己还必须在加冕典礼上露脸,便有些遗憾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斐兹拉尔德靠近室内的穿衣镜,负责准备服装的师傅老王卖瓜地表示这是自己费尽心血的作品,还絮絮叨叨地说明「我采用连您穿起来都十分华美的设计」。一如他所言,自己这张平凡的脸似乎提升了二十分。 「……今天我是主角呢,就忍耐点好了。」 他这么说服自己,然后转头望向窗外,再次走近窗边。从这扇窗户往外看,可以窥见老旧渠道的水池。那里原本是个被舍弃已久、鲜少有人造访的场所。不过,现在又因为掩埋工程而被挖开,正进入铺设整地的阶段。 下令执行这项工程的人是斐兹拉尔德。不过,基于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底下的建设工程也休息一天。 「…………」 斐兹拉尔德隔着窗户俯瞰已经完全改变样貌的老旧渠道。 最后,他摇摇头离开了窗边。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黄昏,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即将面临举行典礼的时刻。 ——我说啊,莉兹。 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 「女王的宝座,以及王妃的宝座。现在,你就决定自己要选择何者吧。」 看着眼前这名身为杰斯塔贵族的公爵对自己表现出的强烈不满,莉兹维持着连自己都略感讶异的冷静态度,同时回想起那名原本应该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的提议。 他那时的表情,看起来简直跟一个想要恶作剧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在十九日的黄昏时分,斐兹拉尔德在离宫图书馆这么对莉兹说道。 而目瞪口呆的莉兹几乎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你要选择成为杰斯塔的女王,或是我的妻子——罗丹第七任国王的王妃?」 斐兹拉尔德带着一脸乐不可支的坏心笑容重复问道。 「——斐兹拉尔德,你的脑袋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罗。」 「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的呀!」 「你是指哪件事?」 「成为杰斯塔的女王。」 结果,斐兹拉尔德仿佛无法理解似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还真亏他能说出这种话。对于祖国的事情,莉兹是再明白不过了。即便身为王女,却不可能有机会坐上王座。过去,在户外剧场里,斐兹拉尔德本人应该也提到过类似的内容才对。 「不过,除了我的未婚妻大人以外,杰斯塔的其他王族现在都已经落入地狱了吧。」 莉兹的双唇微微颤抖起来。地狱?喔,或许真是如此呢。王族怎么可能上得了天堂呢?能够进入天堂的王族,顶多只有出生没多久便殡命的婴儿而已吧。 不对,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其他王族。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成员?不对,有一个人还活着,莉兹很明白这一点。 「莉兹,你知道路威斯在想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 「他打算成为杰斯塔的国王。是第几……第十几任的国王吧?不对,应该不能说是『打算』。因为照这样下去,他的愿望确实会达成。」 莉兹不禁觉得,所谓温柔的恶魔,大概就像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吧。 「——这样好吗?」 他轻声问道。 让路威斯以杰斯塔的国王身分即位,这样真的好吗? 现在,路威斯表面上已经死了。他仍然是个已故之人,复活的戏码尚未上演。不过,倘若被杰斯塔的人民得知路威斯还活着,一切就为时已晚。 自己的双唇自动编织出话语。 「假设王兄死了,还活着的王族就剩下我一个人。」 即便是女性,也有顺利即位的可能。 因为已经没有其他王族了。 然而,如果幸存的王族变成路威斯和莉兹两个人,那么,无论莉兹再怎么极力主张,她也不可能继承王位。已经在杰斯塔根深蒂固的社会体制,绝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只有在没有其他选项、到了逼不得已的最后关头,女王的即位才能够获得认同。 「现在是唯一的好机会。」 「——你打算操纵我吗?」 「就像路威斯那样?」 这句揶揄让自己的内心一阵刺痛。 莉兹闭上双眼。她最喜欢的路哥哥,以及没有半点质疑地仰慕着路哥哥的自己。然而,在亚尔·克欧斯的那场会谈中,就算自己喝下了盛着毒水的杯子,王兄想必也不会出面阻止吧。那是为她准备的杯子。这就是一切的答案。 「王兄还会企图杀害我吗?」 「倘若你成为威胁的话。」 「王兄想将杰斯塔——」 将这个逐渐沉沦的国家重振威势吗? 莉兹没有将这个问题说完,转而吐露出另一个疑问。 「如果我以女王的身分——」 以女王的身分即位了,真的能够承担起如此沉重的压力吗?然而,莉兹也未能将这个问题完整说到最后。 斐兹拉尔德平静地开口了: 「不是能不能成为女王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这样的欲望。你想成为女王,还是不想成为女王?不过,光是『想成为女王』并不够。你需要的是成为女王的觉悟。面对自己,你会战胜,还是会被打败?」 「那么,如果成为你的妻子呢?」 「这等于你选择了继续之前的交易。你就生下我的孩子,然后从王妃的宝座上守护成为路威斯所有物的祖国,在发现我觊觎杰斯塔时将我打倒即可。」 不对,事情并不会这样发展。倘若莉兹选择成为王妃,成为斐兹拉尔德的妻子,她便会渐渐失去自己原有的武器。 「你不是要让我迷恋上你,然后再狠狠地抛弃我吗?」 ——如果主动卸下心防,而开始爱上对方的人是我呢?这样算得上幸福吗?或许是吧。然后,自己要以一名旁观者的身分,看着兄长和丈夫战斗吗? 杰斯塔明明是我的祖国啊。 莉兹的心跳逐渐加快。 「如果我当上女王,你有任何利益可言吗?」 「首先,这样可以反将路威斯一军。光是想像就觉得很痛快呢。其次,莉兹,倘若你堕落成一名无能或愚蠢的女王,比起对付 路威斯,我可以更轻松地将杰斯塔化为自己的囊中物。最后——如果你成为一名连我都敬畏三分的女王,那么,这点对路威斯来说也会一样。你将必须面临和路威斯之间的战斗。至于我,则可以从旁趁虚而入。」 即便答应协助自己成为女王,但眼前这个男人也绝不会是自己的伙伴——莉兹认为这是她绝对必须牢记在心的一件事。自己只是被他所利用而已。这个男人是敌人的事实依旧没有改变。 「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会成为被缔结婚约的大国公主悔婚的男人呢。」 「反正加冕典礼也不会因此中止,这只是一时之耻罢了。再说,被未婚妻悔婚这样的经历,或许会引来其他男性的同情,进而为我带来正面的效果呢。这是很理想的一点小缺憾。」 斐兹拉尔德伸手将莉兹已经无心阅读的书籍翻页,以一派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管我美丽的未婚妻要成为女王,或是成为我的王妃,我都无所谓。我已经做好了两种情况的相关准备。」 ——接下来,端看你的选择了,莉兹。 「你想说自己是我的伙伴吗?」 太可笑了。 「敌人的敌人,不就是自己的伙伴吗?」 「敌人的敌人,终究也还是敌人。真亏你能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呢。」 然而,自己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斐兹拉尔德。这不是跟主动卸下心防有些相似吗? 凝视着斐兹拉尔德的莉兹被投以最后一次的质问: 「你心意已决了吗?」 选择的人是自己。就像当初选择跟斐兹拉尔德或雷米尔德其中一人缔结婚约那样。 「——是的。」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我就完成这项任务给你看吧。 于是,莉兹目前身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在这个令人怀念的祖国王城里。在她不顾形象,快马加鞭地回到祖国之后,赛德立克事前准备好的各种东西派上了很大的用场。人手、资金、服装——用借来的物品为自己完成最小限度的妆点工作后,莉兹回到了王城。 为了让杰斯塔的人民得知自己归国一事,以及打算即位成为女王的决心。 在登基典礼前,这消息免不了还是会传出去。贵族们并不会支持她。而且,应该有大半的贵族势力都已经被王兄掌握了吧。所以,莉兹必须设法让人民站在自己这边。 而能够笼络国民的机会,只存在于王兄「复活」之前的片刻时间。 为此,她在罗丹的梳妆室,换上了一身符合女王身分的打扮。其中有一部分是杰斯塔的商人透过赛德立克献上的礼物。虽然王城里头支持自己的人并不多,但昔日跟在莉兹身边的侍女们全都愿意提供协助。 另外,在看到卡杰尔——俾斯泰·雷恩菲尔德现身之后,原本隶属于他的那些士兵,也决定这次一定要协助雷恩菲尔德护送回来的莉兹。讽刺的是,这还是必须等到父王和王兄死后才能达成的任务。昔日,以杰斯塔的年轻将军身分闻名一时,最后却被贬为奴隶的男人之名誉,只靠着莉兹「我要替俾斯泰·雷恩菲尔德洗刷污名」一句话,卡杰尔便得以踏入王城。 「莉兹公主,陛下等人的国葬都尚未举行呐。人民也相当不安。再说,您——可是一名王女呢。想要即位,简直有如天方夜谭。」 「那么,你认为该由谁坐上王位呢,巴尔德公爵?现在,体内还流着杰斯塔王族之血的人,就只剩下我而已了。难道贵族们打算将我排除在外,然后私下召开讨论该拥谁为王的会议吗?你是否也是候补人选之一呢?」 还是说,他们已经做好了由路威斯王兄即位的安排? 「莉兹公主……请别说些让人困扰的话啊。更何况,您已经跟那个……侥幸战胜过杰斯塔一次的边境国家王子缔结婚约了吧?」 三十来岁,在有力贵族里还算年轻的巴尔德公爵,带着淡淡的笑容提出这样的指摘。 没错,罗丹是个边境国家。莉兹原本也这么认为。在第一次克斯泰亚战争之前发生的杰斯塔对罗丹一战,最后是罗丹取得了胜利。尽管如此,杰斯塔仍不愿以对等的国家立场来看待罗丹。然而,如果不扭转这样的观念,杰斯塔终将遭到吞噬。 「我已经毁弃婚约了。请无须担心。」 巴尔德「哎呀」了一声,然后像是在说服无理取闹的小女孩似地开口: 「请您听好了,我就趁这个机会说得明白一些吧。曾经一度远嫁他国的您,在这个国家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巴尔德公爵,不明白的人恐怕是你呢。倘若这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那再重新打造出一个就可以了。」 虽然开始表现出不耐的神色,但巴尔德仍坚信着自身的优势。 「再说,其他国家的国王都已经为我的即位献上祝福了,倘若自国贵族不愿意这么做,岂不是令人感到心碎吗?——雷恩菲尔德。」 卡杰尔小心翼翼地取出两份公文。 「这些是分别来自亚尔·克欧斯的新国王海格尔大人,以及你口中的边境国家——同样也是新上任的罗丹王斐兹拉尔德大人的公文。当然,做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国,杰斯塔并不需要这种许可状。不过,我的即位受到两位他国国王认可,也是不争的事实吧?」 「亚尔·克欧斯的……新国王……?」 卡杰尔在不让巴尔德碰触到的情况下摊开公文。 来自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状,是海格尔在斐兹拉尔德返国之际交给他,让他在即位时使用之物。只是,名字等关键部分已经被人模仿海格尔的笔迹,改成了与莉兹相关的内容。至于来自斐兹拉尔德的许可状,则是斐兹拉尔德本人亲笔撰写而成。 「的确……这些情报……等同于已经实际即位……」 这是能替你抬高身价的东西。只要祭出亚尔·克欧斯之名,那些冥顽不灵的贵族想必也只能点头了吧——将这两份公文交给她时,斐兹拉尔德带着有些奸诈的笑容这么说道。 「这样可以了吗?我和杰斯塔的人民约定过了,现在必须公开露面向他们发表谈话。」 现在,杰斯塔民间广泛流传着「新上任的国王有话要告诉自己的子民」的消息。这也是赛德立克……不,应该说是受斐兹拉尔德指示的赛德立克,利用自己身为商人以及高利贷所打造出来的人脉,并倾注庞大财产所带来的结果。莉兹并不知道他们俩讨论的计划内容,也无从得知赛德立克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惊人的贡献。 ——我只是借用了他人准备好的东西而已。 只是坐上了斐兹拉尔德用纸糊的一辆外观看起来很豪华的马车罢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以女王的身分奋起。 坐上马车之后,能够为莉兹开辟前行之路的人,既不是斐兹拉尔德,也不是王兄。 而是自己。 莉兹从巴尔德的身旁走过。侍女们替她捧起长度及地的礼服裙摆,无声地跟上莉兹的脚步。 「我话还没说完……!我可不会让你过去!」 卡杰尔拦下了企图追上去的巴尔德。士兵们也排成一列,挡住想阻止莉兹的其他人。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下场吗?选择支持王女的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尽管后方传来责难的声音,但莉兹没有回头。在即位之后,她势必得找出几个足以让巴尔德失势的理由。 莉兹前往的目的地是王城的阳台。这里平常鲜少使用,只有当王族必须在国民面前现身,并对他们高声疾呼些什么的时候,才会踏进这块地方。 外 头的景色就在眼前。微风迎面吹抚。 万头钻动的人民就聚集在自己的下方。 这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就是自己的登基典礼。 莉兹站上了阳台。 目睹自国的第三王女现身,下方的民众全都安静了下来。 莉兹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开口: 「我深爱的杰斯塔子民们——」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准备出席加冕典礼与结婚典礼。 加冕典礼的举行时间逼近了。 斐兹拉尔德在休息室里静待时刻到来。这是供下一任国王在加冕典礼前进行冥想而准备的房间,只会让王位继承人独自留在室内。附近没有负责戒备的士兵。休息室外头连接着一条长长的回廊,只有回廊尽头的门外有士兵看守。 一名年老的侍女长在敲门后入内,她的脸上带着战战兢兢的表情。因为一般情况下,在加冕典礼举行之前,这里禁止王位继承人以外的人进入。侍女长看来相当不安,或许是担心自己或侍女们做错了什么吧。 「听说您传唤我过来……我照您的吩咐拿来了香炉。」 侍女长的手上捧着托盘,上头有两个香炉和几根蜡烛。 「抱歉,这时找你过来。原谅我打破惯例吧。我希望能在加冕典礼上点燃这个。」 斐兹拉尔德将一个盛着香锥的盘子递给侍女长。 「请问这是乳香吗?」 「我拜托这方面的专家紧急帮我准备的,幸好赶上了。虽然这样有些反常,但我现在其实相当紧张呢,所以想透过焚香来平定心情。这想必能散发出高雅的香味,参与典礼的人士应该也会满意——对了,因为香还有着能够洗涤身心的效果,把香炉放在参与典礼的神官身边,我想就可以了。」 「哎呀。」 侍女长带着温柔的微笑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这个休息室里头也要焚香吗?」 「嗯。」 侍女长将其中一个香炉取下,放在休息室的小桌子上,再放入斐兹拉尔德交给她的香锥。正要点燃时,斐兹拉尔德制止了她。 「这个我来做就好。」 「请问还有什么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 「那我就先退下。」 侍女长走向休息室的房门。 「王子!」 几乎在侍女长离开的同一时间——上气不接下气的莱欧特冲了进来。 「王子!关于莉兹公主的搜索任务……!」 「找到她了吗?」 除了侍女长拿来的香炉以外,那张小桌子上原本便准备了一个水壶。斐兹拉尔德转身面向小桌子。水壶里装着象征能镇静身心的圣水,用来饮用的器皿则是石制的杯子。然而,能喝下圣水的人并不仅限于斐兹拉尔德。 为了让部下喝口水,他拿起了茶壶。 在背后调整呼吸的莱欧特开口回答了他。 「是的。」 正准备将圣水注入杯中的斐兹拉尔德停下了动作。很简短的一句话,不过,他在脑中不断反刍着莱欧特的这个答案。 「……这样啊。」 斐兹拉尔德暂时放下水壶,转而拿起已经点火的蜡烛。放入大量的香锥之后,他替香炉点火。随后,香锥升起袅袅的烟雾,室内跟着充满一种特殊的香气。 「你做得很好。莉兹在哪里?」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左手持杯,右手拿起水壶,准备再次倒水。此时他的背后传来抽剑出鞘的声响。 「我想,这个问题您应该更清楚吧?莉兹公主在哪里?」 转身的一瞬间,斐兹拉尔德将盛着圣水的杯子砸了过去。被水淋湿的莱欧特丝毫不在意地挥剑砍向斐兹拉尔德。后者以水壶应战,但这个陶制的器皿下一刻便脆弱地碎裂开来,碎片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声响散落四处——然而,这阵声响并不足以从休息室内部传到士兵看守的场所。 这场对决随即分出胜负了。出席加冕典礼用的这套服装虽然有着一堆装饰品,但其中没有包括佩剑,就连装饰用的刀剑都没有。 斐兹拉尔德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你为什么想知道莉兹身在何处?」 「——为了吾主。」 「路威斯吗?」 莱欧特露出嘲讽的笑容。相较之下,斐兹拉尔德的嘴角勾勒出来的,则是自嘲的笑。 「莉兹公主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失踪。竟然想让女人即位,你是认真的吗?该不会已经付诸实行了吧?你根本是个疯子。吾主精心打造的计划也……」 这个休息室并不大,里头完全没有窗户,焚香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室内。再加上,斐兹拉尔德刚才在香炉里放了超过两倍的香锥。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吸人大量烟雾的莱欧特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用力地甩头。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因为陷入混乱,才会做出这种独断的行动?」 「莉兹公主……在哪里——!」 莱欧特朝空无一人的方向猛力挥剑。那是一记俐落、敏锐而杰出的攻击。与其说是士兵的剑术,更像是刺客的暗杀术。然而,无论他的剑术多么优秀,依旧无法砍杀不存在的敌人。 「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时,我也表现出像个疯子的反应,出现幻听和幻视症状,妄想和现实混在一起,可说是一次神秘的体验呢。」 父王和雷米尔德派的成员找来了神官出席斐兹拉尔德的加冕典礼,而这种香锥便是用以应付他们的东西。神官们被当成了阻止斐兹拉尔德即位的苦肉计。这是斐兹拉尔德在公开处刑和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争中所使用的「天命」造成的反效果。虽然所谓的「天命」根本不存在,但因为斐兹拉尔德将其化为实际存在的东西,所以,加冕典礼时,「上苍」想必也会造出某种迹象吧。因此,只要找来神官即可。他们想必会在斐兹拉尔德即位前表示否定之意。 到时候,他将用这种香锥让神官们来一次神秘的体验。就算体验的人不是神官,而是其他出席者,也没有问题。 这种香锥的原料是会引发幻觉的草药。透过不同的提炼方法去除了成瘾性,仅保留麻痹知觉的效果。斐兹拉尔德本人在多次使用过后,便产生了抵抗力。 冲向墙壁的莱欧特将手中的剑扔了出去,但随后又一脸错愕地甩了甩头。这时,斐兹拉尔德朝他走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莱欧特。我就把你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你吧。莉兹现在人在杰斯塔呢。做为情报交换,告诉我路威斯在哪里。」 「路威斯大人……罗丹……」 「路威斯对你下了什么命令?」 「你这混蛋……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想对路威斯大人做什么……!」 莱欧特以深恶痛绝的表情瞪视着斐兹拉尔德。下一刻,他不知是否因产生了幻听或幻视,再次甩了甩头。 「属下感到万分抱歉……!路威斯大人!」 尽管完全被焚香的效果所控制,但莱欧特似乎仍察觉了自己再也派不上用场的事实。斐兹拉尔德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情况好几次。任务失败的人有时会做出的行动。 ——他打算自杀吗? 将毒药嵌在牙齿里,然后将它咬破,或是直接咬舌自尽。 斐兹拉尔德硬是扳开了莱欧特的嘴,并将自己的手握拳塞进他的嘴里,再重重地朝莱欧特的头部一击。确定他昏过去之后,斐兹拉尔德才将自己的手抽回。上头留下了齿痕。 斐兹拉尔德俯视着身为路威斯爪牙的莱欧特。 留莱欧特一条活路,是为了问出路威斯相关的情报。他必须将这个内奸关起来,再派人随时监视—— 斐兹拉尔德打断了自身的思考。 「……我还太嫩了呢。」 然后在弥漫着香气的室内重重吐了一口气。 为了今天举行的典礼,王座所在的谒见厅装饰得相当豪华,呈现出平日难得一见的人山人海景象。侍女长所准备的香炉飘出细长的轻烟,乐队也将祝贺之曲演奏得相当完美。然而,并没有任何人陶醉于音乐之中。 众人只是凝视着眼前的光景。 在被选中的少数出席者当中,贵族们全都一脸欲言又止地观察着彼此的动静,支持斐兹拉尔德的成员则是有些不安地静静观看典礼的进行。唯一面带喜色的,是雷米尔德派的贵族们。 莫榭斯,以及身为雷米尔德生母的第一王妃克蕾榭。不过,雷米尔德本人倒是拒绝出席。就某些方面而言,这可能会被视为对当上国王的弟弟表露敌意,是不利于雷米尔德的行为,但王兄仍相当坚持自己不出席的决定。 直到察觉情况有异之前,莫榭斯和克蕾榭原本都还满面愁容,仿佛即将迎接世界末日似的;但现在,两人则是一脸如沐春风。 面对着坐在王座上的父王,斐兹拉尔德独自走上前,然后单膝跪地,垂下头来。神官伫立在王座的右方,那里是距离香炉最近的位置。侍女长完美地达成了斐兹拉尔德所指示的任务。 最后,祝贺之曲也结束了。 原本,身为伴侣的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现在也应该要陪伴在斐兹拉尔德的身旁才对。但无论怎么找,就是不见她的踪影。在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同时举行的今天,这对年轻的夫妇理应要一起踏上王城里的阳台,让国民瞻仰面容。 「——抬起头来吧。」 遵从父王的指示抬起头之后,斐兹拉尔德和面无表情的父王四目相交。 「这是怎么一回事?莉兹公主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 「根据传闻,她好像是跟自己真心相爱的人私奔了。」 出席者们纷纷表现出吃惊的反应,有些人屏住呼吸,有些人则是以手掩口。斐兹拉尔德像是要一扫这种气氛似地继续说道: 「不过,即便莉兹不在,我即位为王的仪式——加冕典礼还是可以举行。结婚典礼其实只是附带的而已。加冕典礼是一国引以为傲的活动,您应该不会因为新娘跑掉这种小事,就打算予以中止吧,父王?」 「——这当然要中止啊!」 在出席者当中,莫榭斯比任何人都提早一步站出来发声。 「不但强行将日期提前,还发生了这种让王族颜面扫地的事情,根本是前所未见!」 「没错,的确如此呢,莫榭斯公爵。」 真是不错的发言。斐兹拉尔德望向席间的莫榭斯。 「父王无法将加冕典礼延期,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对其他各国发出通知时,原本的典礼举行日期应该更晚一些,但却被我变更成今天了。为此,各国的使者今天也未能前来出席。」 这也正是雷米尔德缺席的理由。他表示「身为克斯泰亚的统治官,因为公务繁忙而不便参加」。为了让这个借口听起来更像一回事,尽管原本还待在罗丹,但在斐兹拉尔德从亚尔·克欧斯返国的同时,雷米尔德便立刻动身前往克斯泰亚了。所以,到了典礼举行当日,雷米尔德本人确实在克斯泰亚国内。 「倘若再次变更日期,身为一个国家,罗丹恐怕会受到其他国家的质疑呢。」 不可能再变更第二次。而依照父王的性格,他也不可能中止加冕典礼。当然,这对斐兹拉尔德本人半点影响都没有。观察其他国家的反应再决定如何行事——这样的行为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做就可以了。虽然如果真的因此而遭到中止,他也会很伤脑筋就是了。 「莫榭斯,你退下。今天就只举行加冕典礼——关于之后可能产生的问题,你理应能够毫无窒碍地解决吧,斐兹拉尔德?」 「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即位之后,我会以国王的身分即刻处理。」 接下父王犀利眼神的斐兹拉尔德如此允诺。 文官摊开了手中的公文。是过去曾从斐兹拉尔德手中取走不信任许可状的那名文官。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吾以亚尔·克欧斯国王马谢德王之名,为就任罗丹国第七任国王一事予以祝福——特以此状认可。」 念出盖有马谢德王印章的公文之后,文官将它亲手递交给父王。在细细审阅过后,父王又将公文交还给文官。 随后,父王仿佛在等待什么事发生似地沉默下来。 是在等神官做出否决的发言吗?然而,一脸飘飘然的神官却半句话都没有说。除了他以外,或许是因为焚香的效果吧,现场有些人的脸上浮现了半梦半醒的表情,有些人的面容则是因恐惧而紧绷。 只要安排一些小把戏,一定会有人因此中计。不仅如此,今天中计的人选意外地多。但对于陷入其中的当事者来说,这可并非什么小把戏。 「——喔喔!」 神官唐突地呐喊出声。他是一名身上囤积了大量脂肪的臃肿中年神官。 「我想必是听到上苍的声音了……!这是何等悦耳……!同时又是何等美丽……!」 说着,那名神官甚至还流下了泪水。看到他的行为,斐兹拉尔德第一次认为上天或许真的站在自己这边。若不是如此,神官又怎么会看到这么有利于他的幻觉呢? 父王眯起了双眼。他望向神官,又将视线移回自己的儿子身上。 然后呼出一口气。那是意味着投降的叹息吗? 「让神官退下吧。」 这么下令之后,父王从王座上起身,并取下自己原本戴着的罗丹国王冠。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罗丹第六任国王在此宣布,由第七任国王继承王位——吾在此刻予以认可。」 在罗丹,加冕典礼的做法是由现任国王亲手为下一任国王戴上王冠。 为了让父王将王冠授予自己,斐兹拉尔德低下头。 然后戴上了王冠。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这一刻果然还是令人紧张。 至此,父王的职责便结束了。他走向一旁,站在事先安排好的出席者身边。 加冕典礼的举行时间其实相当短暂。不过,为了迎接这段短暂的时间而耗费的心力.可说是无比巨大。 单膝跪地的斐兹拉尔德起身走向王座。那是一张相当坚硬,坐起来感觉并不舒适的王座。 「罗丹第七任国王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在此刻宣布即位!」 斐兹拉尔德如此高声宣布后,尽管脸上表情各有不同,但出席者们仍陆续朝他低头致意。 深深坐进王座之后,成为国王的斐兹拉尔德向自己的臣民们道出了第一句话。 「——各位,把头抬起来吧。」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夜晚,罗丹国王斐兹拉尔德坐在王座上听取报告。 「真是严肃啊。放轻松一点吧,拉格拉斯。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坐在王座上的斐兹拉尔德松开自己中规中矩地扣上的衣领,以一脸「终于活过来了」的表情伸了个懒腰。 「王子……!不,陛下!」 「除了我跟你以外,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场了。别在意这种小事啦。我刚才也说过了,放轻松一点吧,拉格拉斯。」 一度抬起头、垂下头、现在又抬起头来的拉格拉斯,带着 微妙的表情开口: 「一如您下达的命令,奇袭行动相当顺利。顽强抵抗的人被我们当场处决了,老实投降的人现在则被关在离宫的大牢里。」 「大牢现在一定很热闹。不过,牢房的数量应该不够吧?」 再加上还有一间关着莱欧特的牢房。 斐兹拉尔德将手肘靠在王座的扶手上,然后以手托腮。 「这方面没有问题。我们尽可能把所有人都塞进去了。」 「用塞的啊……赛德立克给的情报正确吗?」 听到赛德立克的名字,拉格拉斯随即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尽管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回以肯定的回答。 「——是,他的情报正确无误,行动也因此有所斩获。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一名外貌符合王……符合陛下所描述的『黑发蓝眼的美型男子』。他的确和您那个装饰品上的人像十分酷似。只是……」 「只是?」 「在我们抵达现场时,那名男子已经死亡了。研判应该是服毒自尽。很遗憾的,我们并没有发现其他外貌符合的人物。」 「服毒啊……你们有把尸体带回来吧?去让卡达利调查一下。等等,你好像还没见过卡达利嘛……只要跟士兵说是『脸色很难看的变态贵族』,他们应该就知道你问的是谁了。」 「变……遵命——另外,属下听说莱欧特因奸细的嫌疑而被逮捕了。」 「这是事实。」 「……不过,莱欧特强烈主张自己是清白的,使得其他士兵跟着动摇了起来。」 「装作没听到吧。」 由此可见,莱欧特混入斐兹拉尔德麾下的技巧相当高明。 「他的罪证确凿……我真想叫那家伙把我的感动还来呢。」 「感动……是吗?您为他而感动?」 「你那是什么一脸狐疑的反应啊?」 遭到商队奇袭时,当自己差点就要命丧荒郊野外的瞬间,莱欧特登场了。这让斐兹拉尔德罕见地涌现了感动之情。 然而,他判断莱欧特私下和路威斯持续联系着。 所以,莱欧特会前往雪山,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了斐兹拉尔德,其实也是出自于路威斯的命令。那场奇袭行动和路威斯无关。应该说,倘若斐兹拉尔德真的死在那里,反而会让路威斯的计划内容生变。 前来救他时,莱欧特顺手给了一旁的敌人致命一击……当时,那个敌人口中不知喃喃说着什么。没能听到对方讲的内容,实在让斐兹拉尔德遗憾至极。或许是因为那个垂死的敌人说出了某些不利于路威斯阵营的话,才会被莱欧特基于「封口」的理由杀死。 尽管赛德立克似乎不知情,不过,以路威斯部下的身分,担任路威斯和莫榭斯两者间沟通桥梁的人,想必也是莱欧特吧。因此,在得知莫榭斯自作主张的行动后,莱欧特才能及时执行符合路威斯要求的应对措施。例如「在时机成熟前保护斐兹拉尔德,让他免于丧命」之类的。倘若事先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莱欧特就算不和路威斯频繁联络也无所谓。同时也不容易露出马脚。 再说,就算真的打算找出叛徒,从斐兹拉尔德的观点看来,名为赛德立克的高利贷商人更是可疑。 「……马似乎也会看错人呢。不,应该说,对那匹马而言,他就是最适合的主人?」 既然如此,这就只是人类这边的问题了。 「啊?」 斐兹拉尔德挥了挥手。 当初,莱欧特被提拔为菁英骑马部队的成员之一。他不仅驯服了其他人都无法驾驭的悍马,在骑术方面的表现也很优秀。正因斐兹拉尔德对马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才会对莱欧特特别注目。而路威斯就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才选择将莱欧特送到他的身边。而且这还发生于斐兹拉尔德将沦为奴隶的卡杰尔买回来之前。虽然只是一名小卒,但从很早以前,莱欧特便以罗丹士兵的身分为这个国家卖命。之所以会说他是新面孔,纯粹因为他是刚加入斐兹拉尔德身边的一员罢了。 「而我似乎也有些太高估自己了。」 以前,卡杰尔问到莱欧特是否可信时,斐兹拉尔德回答「没问题」。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信任莱欧特。对于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若没有经过一定的时间,就连微乎其微的信任都谈不上。 假设真的被背叛了,自己也能在受挫之前妥善处理——当初,斐兹拉尔德是基于这样的自负,才会回答卡杰尔「没问题」。 无论对方是谁,斐兹拉尔德都随时抱持着「可能会被背叛」的心理准备。要是因他人的背叛而心生动摇,必定会招致死亡。只是,自己「因应背叛的方式」似乎还太天真了。即便遭人背叛,他也能顺利处理,让立场和性命免于受到威胁——斐兹拉尔德原本是这么认为的……这次,他确实体悟到自己还太嫩了。尽管并不打算信任对方,信任却不知不觉在内心累积了。 ——而要等到被背叛之后,才会发现这样的事实。 莱欧特也正是友善的恶魔之一。他的技巧高明到连那个赛德立克都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揶揄他是拉格拉斯二号。 正因为是友善的恶魔,所以莱欧特能以「路威斯养的老鼠」身分游走在其他害鼠之间。面对总遭人鄙视的高利贷商人赛德立克,他也能极其自然地在名字后方加上「大人」这样的称呼。 莱欧特的表现非常优秀。而让他露出破绽的契机,便是莉兹即将即位的情报。他选择为原本的君主路威斯行动,是路威斯忠诚的部下。 「别对莱欧特放下心防。他是敌人。」 「是。」 拉格拉斯恭敬地回答。不过,他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题而微微歪过头。 「怎么?」 「莉兹公主目前身在何处呢?在属下遵照您的指示,分三队人马去扫荡害鼠的这段期间,属下还以为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都会顺利举行……」 斐兹拉尔德原本便打算在即位前后的这段时间,将潜伏在罗丹的害鼠们一网打尽。为此,率领大军前往亚尔·克欧斯时,他才会指示卡杰尔和莱欧特留在罗丹。尽管莱欧特也是害鼠之一——但成果仍相当理想。斐兹拉尔德返国那天,在贵宾接待所展开的扫荡行动还只是个开头,重头戏在加冕典礼举行的当天才会上演。他选择让包括国民在内的所有人都兴奋不已的这天执行。负责进行事前准备的是卡杰尔,执行指挥官则是拉格拉斯。 「喔,抱歉。你也想出席典礼是吗?」 拉格拉斯连忙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因为属下听到了一个奇妙的传闻。据说,在国民面前现身的只有您一人,结婚典礼到最后都没有举行,甚至还有人说莉兹公主和卡杰尔私奔了……尽管觉得不太可能,但属下试着找了一下,还真的没看到卡杰尔的身影……而莉兹公主也同样不见踪迹。再加上又听闻要逮捕莱欧特……」 再也按捺不住的斐兹拉尔德爆笑出声。 「呵!原来如此。这传闻还真是不得了……卡杰尔跟莉兹私奔吗?」 「王子!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虽然我被新娘子抛弃的确是事实,不过,卡杰尔是奉我的命令去执行另一项任务了。他目前人在国外。」 「关于卡杰尔的状况,属下明白了。那么,莉兹公主……」 「她在杰斯塔……总之,你之后就会明白。」 ——现在,莉兹应该也以女王的身分坐上王座了吧。虽然没有透露出莉兹即将即位的消息,但如果赛德立克将一切都打点妥当的话,莉兹应该已经以完美的形象顺利坐上了王位。难得从亚尔·克欧斯那里取 得了两张许可状,所以斐兹拉尔德便将其中一张让给莉兹使用。他很熟悉窜改文件的手法,只要交给这方面的人才负责,尽管时间并不充裕,伪造出来的许可状仍具有一定的水准。 在典礼举行前,莉兹从梳妆室里头消失了踪影,但那时的莉兹其实是璐假扮而成的。 在被告知「这么做是为了你的朋友莉兹」之后,璐点头答应了。她日后应该就会得知,友人即位成为女王,其实自己也助了一臂之力吧。杰斯塔在举行婚礼时,会让新娘以薄纱掩面——斐兹拉尔德以这样的理由,让璐代替莉兹接受侍女们梳妆。之后,只要让璐下令清场,然后再躲起来即可。当返回梳妆室的其中一名侍女发现新娘子消失了之后,便急忙向斐兹拉尔德报告。 随后,斐兹拉尔德扮演了一名因新娘临阵脱逃而心急如焚的王子,赛德立克也透过一如他事前所交代的行动,让莱欧特一起赶到现场。 为了增加莉兹失踪一事的可信度,斐兹拉尔德刻意将搜索工作交给莱欧特负责。然而—— 在这之前,他便对待在罗丹的马西人散播了「莉兹打算返回杰斯塔」的谣言。实际上,在谣言散布出去的时候,莉兹早已在暗中返回杰斯塔的路上。 路威斯是透过马西人来掌握莉兹的动向。 一如斐兹拉尔德所料,路威斯上钩了。 他想必马上就思考了妹妹的意图吧——不对,应该是思考斐兹拉尔德打算唆使自己的妹妹做些什么。 莉兹有可能会成为杰斯塔的君王——这原本被路威斯视为绝对不可能发生,同时也未曾思考过的事情。 察觉到莉兹的存在是个威胁的路威斯,打算确实将她置于死地。他应该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认知,然后来到罗丹吧。为了亲眼见证莉兹之死。 杀死妹妹之后,他再悠哉地以「复活」之姿回归杰斯塔。 路威斯八成也和莱欧特有所接触,以便查出妹妹的动向。她会待在何处?又会前往何处? 然后,在加冕典礼举行的前一刻,莱欧特得知了莉兹失踪一事。 他一定没想到,在那个时间点,莉兹本人其实已经身在国外了。虽然想向路威斯报告这个消息,但老鼠们的巢窟又遭到扫荡。 ——他一定很焦急。 现在,路威斯应该也已经得知妹妹即位成为女王的事实了。不对,在斐兹拉尔德下令对罗丹的害鼠展开奇袭时,路威斯或许就已经顿悟了些什么。 「……!」 拉格拉斯忽然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端正了自己的姿势。斐兹拉尔德望向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闯进这个谒见厅的入侵者。这名入侵者踩着稳重的步伐,无视拉格拉斯,直接走到斐兹拉尔德面前。 将王座让给儿子的昔日君王,伫立于此的身影仍散发出不凡的威严。 「父王,您是来取笑被新娘子抛弃的可悲儿子吗?」 「——取笑?有什么好取笑的呢,斐兹拉尔德?一切不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吗?」 斐兹拉尔德微微偏过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呢。」 看到儿子装傻到底的反应,父亲平静而沉重地向他开口。 「……杰斯塔的新任君王即位了。」 听到这句话,拉格拉斯不禁屏息望向自己的君主。 「新任君王……是吗?不过,我记得杰斯塔的王族,应该都被某个凶手全数杀害了吧?难道痛下杀手的是哪个野心勃勃的有力贵族吗?」 「即位的是女王。」 「——女王。」 斐兹拉尔德像是初次耳闻似地轻声重复道。 「原本应该成为我儿媳妇的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是杰斯塔的新女王。」 父王得知消息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他的情报网实在不容小观。看来,即便退位了,父王似乎仍没有隐居山林的打算呢。斐兹拉尔德淡淡一笑。 「莉兹啊。那么,我岂不是被自己的未婚妻给骗得团团转吗?跟恋人私奔的传闻,最后竟然演变成女王即位。她太小看我国了。我马上向杰斯塔提出抗议吧。这可是不容原谅的事情呢。」 「你打算装蒜到底吗?」 「没有什么好装蒜的啊,父王。我可无法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表达意见呢。尤其是在即位成为国王之后。」 说谎是不对的。斐兹拉尔德确实是「一无所知」。 「即位成为国王……吗?尽管是神圣的加冕典礼举行之日,王城外头的某些地方却发生了不小的骚动嘛……听说还是流血事件。」 父王将视线移往以单膝跪地,对现任国王和前任国王低头致意的拉格拉斯身上。 「我还收到了很多表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陈情书。」 冰冷的空气在两任国王之间交会。 「有些人虽然没遭到逮捕,但也很害怕自己哪天会被冠上不实之罪。」 「例如莫榭斯公爵吗?」 正因为不是不白之冤,对于自己没遭到肃清一事,与其说感到放心,或许反而更让莫榭斯不解和恐惧吧。斐兹拉尔德尚未拿莫榭斯开刀。对方目前仍然是王兄信赖有加的雷米尔德派中心贵族。透过赛德立克这个有力的证人,想举出多少莫榭斯企图杀害斐兹拉尔德的证据,都不是问题。只是,判莫榭斯有罪,并非是唯一的做法。 「请您放心,父王。您无须担忧这个问题。我不会将无罪的人关人大牢。我这么做,只是想区分出普通的老鼠和有害的老鼠罢了——请那些人也直接向我递交陈情书吧。我随时都愿意倾听他们的说词。」 「……我会转告。」 父王转身欲离去,而后,又背对着儿子开口唤道: 「斐兹拉尔德。」 「什么事呢,父王?」 斐兹拉尔德凝视着他的背影回应。 「可别亵渎了那个王座。」 要是有这种行为,马上就会被人从上头拉下来。 「打从入手的那一刻起,它便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愈发沉重。」 「——我由衷感谢您的忠告,父王。」 吾国罗丹的昔日之王。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罗丹国第七任国王斐兹拉尔德即位。加冕典礼顺利结束,但斐兹拉尔德并未和杰斯塔圆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举行结婚典礼。关于国王的丑闻因此在罗丹国内流传了数日。此外,第一王子雷米尔德并未出席加冕典礼,此举成为了日后的祸根。 同日,杰斯塔史上第一位女王莉兹·菲茵菲塔即位。 消息曝光之后,罗丹国内开始谣传女王莉兹即位一事,可能是斐兹拉尔德国王暗中牵线。 女王莉兹于即位时对杰斯塔国民发表的宣言如下: 「我深爱的杰斯塔子民们。你们想必已经得知陛下、以及我最珍惜的家人因目无法纪的凶手而丧命一事了吧。可是,我,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现在回来了。身为王族的最后一名幸存者,我在此宣布自己今后将与杰斯塔共生共死!宣布自己以女王的身分即位的决心!现在,杰斯塔正处于黑暗的时代。可是,我相信杰斯塔必定能够复活!我以吾国的象征——凤凰与花在此宣誓!愿此花永垂不朽!」 在众多人民的支持下,莉兹·菲茵菲塔即位。 杰斯塔国首度以女王统治的政权正式展开。 ※补充 然而,关于在女王莉兹即位前,王族全员惨遭杀害一事,尽管已确定行凶者,但仍有人强烈主张主谋即为女王莉兹。 终章 王于王座上嗤笑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黄昏,亚尔·克欧斯国的桑捷丝王妃愿望达成。 ——我必须死掉才行。 如果不这么做,路威斯和自己的计划就会脱轨。 拐杖在前来这里的途中折断了。以往健康的小麦色手臂,现在变得白皙而瘦弱。桑捷丝以这样的手臂在地上爬行,来到了祈愿之泉。 ——祈愿之泉。 就死在这里吧。这个地方,同时也是她和以人质身分来到亚尔·克欧斯的路威斯初次相遇的地点。在遇到路威斯之后,桑捷丝的人生也改变了。倘若没能遇见他,现在的桑捷丝恐怕仍只是个弱小、任凭他人蹂躏践踏的村姑吧。 她在这里察觉到了自身的愿望。 ——请让这个国家毁灭吧。让这个国家变得残破不堪吧。 那名比自己年轻的少年成为桑捷丝的导师。为了让村姑变身成为王族的一员,为了等待时机到来。 桑捷丝朝泉水的池面望去。 透过被夕阳染得橘红的水面,她看到自己的后方站着一个男人。在找到寻死的方法之后,桑捷丝一心只想着要前来这里,因此完全没能发现。 他已经成长到必须以「男人」来形容的年纪了。 ——我的儿子。 只有在心中低喃的时候,桑捷丝会允许自己使用当她还是个村姑时的说话语气。我就是我。就算重建了、学会了如何维持表面形象,这样的我依旧存在。 「……海格尔。」 由占卜师取的怪异名字。然尔,每个人都仿佛将其视为恩典。 或许是为母亲呼唤自己的名字而感到开心吧,和水面晃动的波纹无关,海格尔倒映的脸庞扭曲成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相较之下,桑捷丝的表情却因厌恶而扭曲。她从未对儿子表现过亲爱之情,也几乎不曾触碰过他,或是主动开口呼唤他。她如何有办法去疼爱马谢德的孩子呢?路威斯也这么说过。桑捷丝认为这是正确的。更何况,光是想到海格尔身上也流着自己的血,就宛如一场拷问。 生下孩子——而且还是让众人引颈期盼的男孩子时,桑捷丝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因此重获自由。然而,在这之后,她却被迫迁移到克尔纳格离宫。生完孩子的她就没有用处了。这才是事实。但即便已经没有用处,她却也无法回归昔日的生活。 这名村姑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也回不去出生的村子。明明一点都不幸福,却被世人誉为「幸福的少女」而招来嫉妒。 然后,她失去了一只脚,再也无法行走了。是后宫的女人下的手。那个女人原本似乎也怀有身孕,但却在桑捷丝生下孩子之前流产了。于是,她便一口晈定是桑捷丝陷害自己。真是个蠢女人。区区一名村姑,哪有办法极其心计做出这种事?尽管那个女人和下手的侍女都在拷问之后被处死,但桑捷丝完全没有因此感到开心。那只是应死之人死了而已。 那时的桑捷丝宛如一具空壳。 空壳。她从某个受到隔离的遥远地方,眺望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 这么做的话,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她同时也扼杀了自己的其他情感。 在和路威斯相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路威斯告诉她「你的内心深处怀抱着深刻的恨意」之后,一切都在转眼之间改变了。 ——毁了亚尔·克欧斯这个国家吧。 桑捷丝不再只是个受到支配者,而开始能理解支配者的思想。 她代替思考能力随着年岁增长而退化的马谢德王,执行着能够让国家一点一滴衰败的政策——当然,其中也有透过路威斯的协助。而察觉到这一点的,大概也只有海格尔而已。这几年以来,桑捷丝可说是亚尔·克欧斯实质上的君王。村姑变成了一国之君啊!这是何等引人发笑的喜剧! 然后,她终于杀死了马谢德。在学习时读过的那本书,之后赐给亚修尔的那本书,里头是这么写的: 复仇不会孕育出任何东西。 ——说什么傻话,当然会了。至少,桑捷丝的内心厩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她真的成为幸福的女人。心中的那个空洞被填满了。她希望能更进一步感受到满足。 ——为此,我必须死掉才行。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完成路威斯跟我的计划! 路威斯的身分在那场会谈中曝光,以及自己喝下掺了毒药的圣水,全都跟计划安排的一样。然而,亚修尔都已经死了,那种毒药却对自己的体质无效。 桑捷丝做过相当仔细的确认。她不明白是什么因素造成这样的结果,那种毒药对所有的亚尔·克欧斯人都有效,但外国人就不一定了。 毒药理应也会对自己产生效用才对啊。 ——我得死掉才行。 为了让海格尔能够对路威斯心怀憎恨,进而举兵攻打杰斯塔,自己得死掉才行。海格尔,我的儿子。 他的身影仍倒映在水面上,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背后。 愈是成长,海格尔便和马谢德王愈来愈像。 对桑捷丝而言,这个儿子宛如恶梦的象征。尽管如此,倘若他是个愚蠢的孩子就好了。成为一个能将亚尔·克欧斯导向破灭的愚蠢国王就好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可恨的儿子拒绝了亚修尔欣然接受的教育内容。桑捷丝原本以为自己的儿子憎恨着她。 不过,路威斯告诉她并非这么一回事。她总是受到路威斯的教导,前行之路都是路威斯为她开辟好的。 路威斯告诉她,儿子非常渴望来自桑捷丝这名母亲的爱。所以,海格尔才会出现将女性亲手勒毙的恶习。 为了吸引母亲的注意力,海格尔付出了相当多的努力。基于自己继承了马谢德的正统血脉,海格尔误以为桑捷丝是希望他能成为优秀的下一任国王,因此拼命地磨练自己。没错——不过,结果仍是好的。冷酷、有野心、有恶劣的癖好,同时具备着国王才能的海格尔,还是能对路威斯的计划有所帮助,比起亚修尔当上国王的帮助更大。 而这样的儿子的弱点,就是桑捷丝本人。 ——我得死掉才行。 「……母后。」 海格尔开口呼唤她。 ——被海格尔杀死怎么样呢? 这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即便如此,海格尔的愤怒和憎恨,仍然会投射到路威斯身上不是吗? 真是个令人鼓掌叫好的方式。 桑捷丝淡淡一笑—— 「……如果死的人不是亚修尔王子,而是你就好了。」 然后吐出恶毒的字句。 下一刻,水面从她的眼前消失,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呜!咳咳!」 海格尔跨坐在桑捷丝的身上,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您不是救了我一命吗?母后……!」 海格尔也发现那些杯子的异状了吗? 「不……对……」 桑捷丝摇摇头。 海格尔的杯子原本就没被下毒,斐兹拉尔德的杯子也是。莉兹公主的杯子则是因为兄妹重逢的结果不如预期,所以才从普通的水改成了毒水。迷惘可是大忌。在重逢的时候,莉兹公主就应该下定决心投靠路威斯这边,但她没有这么做,这等同于背叛。对路威斯来说,妹妹的盲目崇拜是不可或缺的。 路威斯是正确的。 不过,他为什么要在莉兹公主的杯里掺入那种有可能无法对外国人——包括杰斯塔人在内——奏效的毒药呢?如果想确实地杀死她——啊,不过,因为最后是斐兹拉尔德喝下了那杯毒水,所以没有问题。 路威斯果然是正确的。 「不对?您只是被那家伙利用了而已啊,母后!您为何就是不明白呢!因为您是第一王妃,站在坐拥大权的地位上啊!」 不对,和路威斯相遇的时候,自己的地位根本是有名无实。 施加在她脖子上的力道逐渐加强。 「如果没有那家伙的话……!」 那家伙?正是因为有路威斯,才会有身为桑捷丝王妃的自己。对了——桑捷丝在脑中朦胧地这么想着。在斐兹拉尔德来到克尔纳格离宫的时候,海格尔一直出面袒护着她。身为一名母亲,面对儿子这番令人疼惜的行为,理应会对他涌现亲爱之情吧? 但桑捷丝完全没有这种感受。 不过,现在的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爱这个儿子了。 倘若是带着疯狂的眼神,企图杀了她的海格尔的话—— 这样的海格尔,想必就会采取符合路威斯期望的行动了吧。总有一天,会毁灭这个亚尔·克欧斯吧。 于是,桑捷丝绞尽力气企图说话。 「母后……?」 咽喉感受到的力道减弱了。 ——这个孩子是否以为我要开口求饶,或是对他说些温柔的话语呢?桑捷丝在内心放声大笑。既然这样,我就彻底摧毁你的期望吧。 「我太不幸了!岂能原谅这个国家!我诅咒亚尔·克欧斯……!」 海格尔的表情瞬间扭曲。 来吧,吾儿。杀死自己的母亲,然后化为恶魔吧。 这样一来,我便能安心地下地狱了。然后,就在地狱里头眺望亚尔·克欧斯毁灭的过程吧。我的心愿将会达成。 ——我的儿子会侵蚀、扼杀这个国家,然后再被路威斯吞噬殆尽。 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 啊啊,我有生下这个孩子,真是太好了。 在断气的一瞬间,笼罩于幸福之中的桑捷丝打从内心这么想着。 海格尔,何等令人怜爱的吾儿啊。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我想杀死的人一直都是您吗?母后!」 海格尔过去杀死了好几个女人,理由连他自己都不懂。但现在,他明白了。 掐着已经气绝身亡的母亲的脖子,海格尔仍持续发出笑声。 这就是母亲所设想出来的结局之一吧。是吗?原来母亲对这个国家恨之入骨吗?同时也对身为儿子的自己深恶痛绝! 「您满足了吗?母后。」 原本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因长年以来的梦想终于实现而感到满足,同时,却也因失去了某个不可或缺的东西而感到落寞。 他从尸体上起身,俯视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然后又有种想打从心底发笑的冲动。 直到最后,她都是个愚蠢的女人。就在遭到路威斯利用的状态下这么死去了。不过,趁虚而入者,跟被他人趁虚而入者,究竟何者较为恶劣呢? 「杰斯塔的……路威斯……」 将原本是个纯朴而令人怜惜的村姑彻底洗脑的男人,以及一个只会眷恋昔日荣耀的国家。他们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吗? 「——没有。」 不过,前往攻打杰斯塔的路上,还有碍事的国家在。克斯泰亚和罗丹。那么,该怎么做?每次率军经过时,都得向罗丹报告,然后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吗?为什么?这么做的话,战争哪里还打得下去?倘若自己的前行之路被石头给挡住的话? 「真是碍事……只好一一拿下了。」 没错。因为那个死老头,使得亚尔·克欧斯的国力不断衰退,此时刚好可以弥补。罗丹这种国家,只要占领它就好了。如果战争开打,赢的必定会是亚尔·克欧斯。 海格尔抱起母亲的尸体,将她扔往泉水里。随着一阵「啪沙」水声,被夕阳染得鲜红的泉水喷溅到海格尔的身上。 母亲的尸体并没有往下沉,而是在水面上漂浮摇晃。 「您说这是祈愿之泉对吧,母后?」 想笑的冲动已经完全消失了。 母亲的愿望是毁灭亚尔·克欧斯。 「母后……莎拉。既然如此,我绝对不会让这个国家毁灭。我会统一大陆,让亚尔·克欧斯继续繁荣下去。」 以后,自己应该不会再做出勒死女性的行为了吧。 他只是希望能和母亲成为一对普通的母子,就像平民老百姓那样。为何自己必须憎恨这个女人到如此地步呢? 海格尔当场双膝跪地,泪水从他的双眼泛出。 在茫然地预感到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流泪的同时,亚尔·克欧斯的新国王以单手掩面,放声痛哭。 随后,一名士兵来到了自国的新国王身边。 「陛……陛下?」 海格尔缓缓起身。他要说的话已经决定好了,要做的事也已经决定好了。 「——对罗丹发出宣战布告。」 「您不是刚把即位许可状给罗丹的新任国王吗……?」 海格尔笑出声来。 「——那个啊,撤回它。」 走近泉水之后,士兵发现了浮在水面上的桑捷丝的尸体,不禁发出惨叫声,然后对海格尔投以恐惧的视线。 我杀了母后的行为有这么奇怪吗?真是碍眼——海格尔这么想。 这个世上,碍眼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杰斯塔国的第一任女王莉兹·菲茵菲塔于王座上啜饮美酒。 祝贺之酒带着些许苦味。 深夜,在点着灯的谒见厅,于王座上喝了一口祝贺之酒后,莉兹「呵」地笑出声来。 想也知道会是苦的。 ——里头下了毒。不过,这是莉兹已经熟知的味道。就算喝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同样喝了一口的卡杰尔则是板起面孔。 「才刚即位,城里就出现很多敌人呢。」 正确说来,应该是「身为女王的莉兹」的敌人。 「……看来似乎是这样。」 莉兹毫不在意地继续享用杯中的毒酒,但卡杰尔似乎不打算再继续碰自己这杯祝贺之酒。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吗?」 「不……王子——不对,他应该已经不是王子了。总之,吾主要我在杰斯塔多留几天。」 「嘴上说『敌人的敌人就是伙伴』,但实际上仍然是敌人呢。他是想光明正大地打采杰斯塔的动向吧?」 卡杰尔苦笑着回答: 「这我无法否认。」 而在敌人的敌人之中,卡杰尔是背叛自己的可能性最低的人物。 ——我得多招揽一些同伴才行。能够宣誓效忠于我,为我奔走的家臣。 倘若不这么做,在和王兄或外敌决战之前,自己就有可能在王城里头溺毙。 另外,还有伴侣。亦即女王的丈夫。 昔日,在户外剧场聊过的那些关于女王的话题,竟然也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要选择杰斯塔的贵族,或是其他国家的王族呢? 「雷恩菲尔德,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没想到女王陛下会对我做出爱的告白啊。」 「如果你有这个意愿,我可以让你永久恢复雷恩菲尔德的身分,而不只是暂时性的。这样一来,你也能够重振自己的家系。」 「做为交换,您要我成为名为『女王的伴侣』这样的头号家臣吗?请恕我郑重辞退。我会被吾主杀掉的——要再补充说明的话,您这句话来得太迟了。现在的我是卡杰尔。」 「……说得也是。」 眼前这名男子不是「雷恩菲尔德」,而是「卡杰尔」。名为卡杰尔的他,已经有了宣誓效忠的君主,不会因为这点诱惑就动摇。莉兹的邀请为时已晚。 「看来选择伴侣会很辛苦呢。」 莉兹以左手紧握住王座的扶手。历代国王都曾坐过的这张王座,扶手处已出现些微磨损。 「您会感到后悔吗?」 面对卡杰尔唐突的提问,莉兹不禁皱起眉头。 「这么问实在很抱歉。只是,毕竟我是杰斯塔出身,所以无法完全理解王子的想法。」 她明白卡杰尔的意思了。 「你是说,成为斐兹拉尔德的妻子——成为罗丹的王妃,会比较好吗?」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这个意思吧。」 「倘若我选择成为王妃,斐兹拉尔德会因此感到开心吗?又或者会对我感到失望呢?」 莉兹闭上双眼。 「卡杰尔,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没有后悔。我会成为那个男人的敌人。然后,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为了自己曾经协助我当上女王而后悔。」 成为让斐兹拉尔德心生恐惧,必须使出全力排除的敌人。 卡杰尔笑了。 「我原本认为两位相当匹配呢。」 「——是这样吗?即便斐兹拉尔德和我是真心相爱,但如果我选择成为王妃,那个男人的爱情会不会也瞬间跟着冷却下来呢?」 看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卡杰尔摸了摸后脑杓。 「这我就无法回答了,请您找机会直接询问本人吧,」 只要斐兹拉尔德还是罗丹的国王,而自己还是杰斯塔的女王,两人总有一天会再见面。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我会的。」 一鞠躬之后,卡杰尔离开了谒见厅。 独自留在原地的莉兹开始思考起明天的事情。她得主导被王兄杀害的家人葬礼才行。父亲……母亲……回想起两人遗体的模样,莉兹像是要抹去这段记忆似地喝下杯中的酒。 「连心痛的时间都没有呢。」 她淡淡地低喃。 不只是为了家人之死而伤感的时间。就算现在想哭,她也无法为家人流下半滴眼泪。 想必现在还不是这么做的时机吧。 「…………」 莉兹将酒杯举高。 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点带有强烈苦味的祝贺之酒,然后,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罗丹国的第七任国王斐兹拉尔德,于王座上啜饮美酒。 深坐进王座,并翘起一只脚的斐兹拉尔德,细细观看着手上这张才刚取得的亚尔·克欧斯的地图。 这是他率领援军进入亚尔·克欧斯国内时,趁机命令部下弄来的东西。虽然斐兹拉尔德很想暗中进行实地测量,但他们并没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不过,他也因此趁乱留下了几名伪装成旅人的人员,以及能替自己卖命的老鼠。 ——这样的安排马上产生效用了。 听令于他的老鼠以特别训练过的老鹰,在大半夜从亚尔·克欧斯捎来了某个通知。 海格尔打算举兵攻打罗丹的消息、亚修尔染上怪病身亡的消息,以及——乍看之下虽然没有可疑之处,但报告中也提及了桑捷丝王妃病死的消息。而且,虽然是病死,却不是因为染上那种怪病。真正的死因很有可能被隐瞒了起来。 「……亚修尔是个和平主义者。就算他即位了,不管旁人如何进谏,他恐怕也不会萌生主动侵略他国的念头。」 斐兹拉尔德绞尽脑汁,仍然想不出让海格尔突然改变心意,决定和罗丹为敌的理由。不过,倘若酝酿出那理由的是路威斯,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在会谈时推举海格尔为王。为此,他和桑捷丝王妃联手,假扮成「艾拉克」——或许,不是从这阵子,而是在很久之前,路威斯就埋下了战争的导火线。他会选择亚尔·克欧斯做为藏身之地,其实有着更深远的理由。 「亚尔·克欧斯那边的情况,似乎完全照着路威斯的安排发展呢。」 斐兹拉尔德在地图上摊开了另一张东西。 那是王城里头的士兵发现的。 上下颠倒,而且多处受损的手绘国旗。那是罗丹和杰斯塔两国的国旗。 ——这八成是路威斯的宣战布告吧。 尽管他已经下令扫荡国内的害鼠,但路威斯的部下仍潜入了王城里。对方将莱欧特从牢里释放出来,引发了一场骚动。最后,这场骚动因莱欧特之死而划上了句点。 而在这段期间内,原本应该交给卡达利解剖的某具尸体不见了。 外貌和路威斯十分神似的那名黑发青年。他以服毒的方式自尽,身体没有其他外伤。尸体并不会复活。然而,倘若他只是喝下了能暂时呈现假死状态的药物,那尸体就有复活的可能性。 不过,那名黑发青年——只是一名替身的他,真的会在被逼入绝境时做出这种伪装吗? 那么,难道那具尸体是路威斯本人? 斐兹拉尔德不禁哼笑出声。 虽然他成功阻挠路威斯即位,但后者也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战争。 此刻,能露出笑容的究竟是谁? 「路威斯。所谓『时机』的问题,其实也适用在我身上呢。」 斐兹拉尔德从旁协助莉兹即位,让她当上女王。倘若路威斯仍执意将杰斯塔占为已有,就会演变成路威斯和莉兹之间的战争。不对,应该说一定会变成这样。如果让路威斯即位成为杰斯塔国王,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不过,要让杰斯塔陷入纷扰,路威斯便是最理想的人选。能够杀了他的时机尚未到来。而且,无论这场兄妹之争如何发展,都会让杰斯塔的国势趋于颓败。内乱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其中一人死亡之后,战争就会结束。活下来的则会成为我的敌人。」 这点不会改变。 因为,罗丹将会胜过亚尔·克欧斯,和杰斯塔对峙。 「就让你以一介家臣的身分,在成为女王的我的面前低头致敬吧。」 这是莉兹在离宫图书馆对斐兹拉尔德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想起这句话之后,斐兹拉尔德举高了左手所捧的酒杯。 「——我求之不得呢,莉兹。」 活下去。 然后,我也会为这样的你致上敬意,并使出全力来对付你。 坐在王座上的斐兹拉尔德,将酒杯朝杰斯塔所在的方向举高。 「——敬新女王的诞生。」 这是罗丹国王聊表心意的祝福。 「而我——」 将会踏上下一个战场。 斐兹拉尔德笑出声来。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罗丹、亚尔·克欧斯、杰斯塔这三个大陆上的国家,同时诞生了新一代的年轻君王。 完 王子,与自称剧作家对谈 网译版 转自 澄空学园二次元轻小说社 翻译:zomaryu 罗登历130年5月13日,罗登国杂兵菲兹遭遇流浪汉投河自尽的现场。 「这里明明是剧院,但在演出中途就为吃饭而偷溜出来的怪人也就你了。——给,加了香草的新菜,特制肉料理哦」 贩卖剧院观众用外带小吃的店主递出了用一片大叶子包裹的料理。 「终于来了」 金发碧眼的少年开心地接了过来。因为是事先做好的成品,略有些变凉的食物立刻被少年送进了嘴里。虽说少年的发色瞳色搭配很华丽,但容貌却十分平凡。 「不过,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呢,菲兹。是从市内巡逻兵被调动去其他岗位了吗?」 「嗯嗯」 被店主称呼为菲兹的少年边吃边点了点头。罗登规模最大的剧院是位于王都中央的圆形露天剧院,但王都内其实还有其他数座剧院。这些剧院的收容人数虽少,却几乎每天会上演节目。这里就是其中的一座。 只不过,少年就算来这座剧院,也几乎从没坚持到演出的最后。他总是中途离开,早早来到在剧院周围摆摊的店家。时间一久,店主就和少年熟络了,常常与他聊天。 「什么叫嗯啊,你到底被调到哪里去了?」 「被编入拉格拉斯大人的指挥下了」 「拉格拉斯大人?拉格拉斯大人不就是那个最近飞黄腾达的?王子亲信的那个!」 店主大声叫喊道。但少年,就是菲兹依然砸吧着嘴,享受着美食。 「我说你啊……每次都吃得那么香。平时你吃的饭菜就那么不好吃吗?」 看着少年的吃相,店主担心地皱起了粗眉。为配合演出,这家店总是将事先做好的肉料理精心包起来,以便人们能边走边吃。以这个量来说,价格也很实惠。转眼就吃完食物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料常被放得太多,反而不好了」 一想起平时的饮食生活,菲兹叹了口气。 「说到难吃,和克斯特亚战争期间的饭菜也很恶心。我真想向国王请愿要求改善便携伙食。我受够干肉和豆了。干脆向拉格拉斯大人表示这些东西很难吃好了。——刚才我吃的那个肉料理好像不是罗登的本地菜呢。能长期保存吗?」 「向国王请愿?你还真能吹!」 店长哈哈大笑。 「很可惜,刚才你吃的那个,其实我也是刚被人教会不久。不过这东西确实比以前卖的更易于保存。多亏了这点,我赚得也多了」 「被人教会?被谁啊?」 「旅客。据说是从鲁纳斯来的」 「……鲁纳斯来的?旅客?」 少年不可思议地问道。店主也表示同意。 「相当罕见吧?居然一个人特地从鲁纳斯跑来罗登。反过来倒还能理解。我只是把存放时间太久,没法给客人吃的东西免费送他吃了。作为答谢,他才教会我那边的料理。毕竟说到鲁纳斯,可是西方贸易的中继点呢。饮食文化一定也发展得很快……」 店主抱着双臂抬头仰望,仿佛正在想象只能通过传闻获知的西方商业国家鲁纳斯。可当他看到从剧院入口涌出人潮的瞬间,便迅速开始招揽客人。少年又点了一份肉料理,接过叶子包,道了声谢,离开了店铺。随即,他笔直走向在正在剧院入口目光严肃环顾四周的男性。 「格泽尔,终于结束了啊,那场演出……叫啥来着……。剧目是……」 「剧目是叫『某家族的肖像』。是杰斯塔人写的古典名作」 「就是这个」 觉得无所谓的少年随便地应道。 「什么意思嘛。我还以为你不惜扮装都要来观赏『某家族的肖像』呢,结果却……」 「来剧院对我而言是克服不喜欢东西的训练。但就算是我,在这件事上却始终不停遭受挫折。算了,这次的训练只是顺带,真正的目的是这个」 少年将刚点的肉料理包递了过去。 「尝尝看,很好吃哦」 男性没有拒绝,照菲兹所说的打开了包裹。香草那独特而诱发食欲的香气幽幽弥漫开来。男性将料理送入口中。才尝了一口,就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真的呢。王子,这东西很好吃」 少年皱起了眉头。 「——我可是拉格拉斯的部下,一介普通的罗登士兵,菲兹」 「啊哟,对不起。的确,现在是这个设定哦」 少年——罗登国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在亲信格泽尔的陪伴下,在街中散起了步。两人都身着轻装,完全融入了日常的景色。但是,菲兹拉尔德不仅身负王子的身份,最近,他还被指名为下任国王,自然不是能轻易独自一人一身轻地到处乱晃的立场。 「就为吃饭……吗」 发现主人偷溜出离宫办公室,本打算教训,经过一番周折,最后只能作为护卫陪伴出行的格泽尔终于被告知了菲兹拉尔德偷溜出来的原因,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就刚才,当事人一脸若无其事地宣言称,这次偷偷溜到民间的目的,是为了吃饭。 「什么叫,就为吃饭吗?啊」 对臣下的发言,菲兹拉尔德夸张的扶住额头。如实表现得哀叹不已。 「你倒是为每天都吃那些令味觉崩溃难吃到死的有害物质的我着想一下啊」 好歹是王族的食物,量肯定充足,制作材料也是经过了严格的挑选。然而,在菲兹拉尔德的即位敲定之后,他的饭菜里却开始时不时混入各种东西。 「犯人是厨师?还是其他什么人?」 「是厨师」 「那先把厨师换了不就成了吗?很简单啊」 「换过一次了,可很快就变回老样子了」 「知道黑幕是谁吗?」 「白痴老哥」 瞬间回答。哦哦原来如此,格泽尔用力点了点头。 「就算想出手,现在这个时期也没法出手的对手吧」 「你说得太对了。我之前就不该把厨师给换了。现在的饭菜换成微妙地能让我吃坏肚子但还不至于吃死程度的东西。不好吃的这点依然没变。起码给我保证下味道啊,哪怕是伪装也行。……虽说我每次都有吃掉」 「我真想听听那个厨师如果知道你每次都会吃得精光后的感想」 由于身体早就具备了抗性,所以这些饭菜也不至于让他吃坏肚子或是出现什么症状。但每天都这么持续下去,就算是菲兹拉尔德,也快到极限了。 他抱怨道。 「我也想吃点正常的饭菜啊。讽刺的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反倒是外面没有这个危险。你看,甚至没人发现昂首阔步的我是谁」 幸运的是,菲兹拉尔德的容貌与街头巷尾民众们想象中的王子形象相去甚远。只要将服装换成平民的,几近完美。 「除了直接与您接触过的人以外,有谁会相信那座王子像啊?」 格泽尔心情复杂地应道。 「那东西其实真的很不错」 为了庆祝菲兹拉尔德的战功,公共广场上为他建立了一座雕像。虽说还在建设中,但与本人迥然相异。唯独身材还比较像,但关键的容貌可以说完全是别人的。以认识菲兹拉尔德的人看来,只能说勉强有点感觉,但完全无法辨认的程度。 「多亏了那座雕像,现在越来越不会有人发现我了」 运输货物的马车,已经造成了拥堵。而桥的正中央,正站着一名身着肮脏泛黄衣服,且似乎陷入了苦恼的人。他的手放在桥的栏杆上,身体往外探出。 「那个人……该不会是想从桥上跳下去自尽吧。——要阻止他吗?」 目击这一切的格泽尔请求指示。 「让他去。不过如果你想阻止,我也不会妨碍你就是了」 「那我也不去了」 主从二人刚打算从想跳河自尽的人身旁若无其事地路过,当事人反倒猛地转身。他背对栏杆,向菲兹拉尔德他们逼了过去。 「——喂,我的耳朵可是很好哦!我都听到了哦!你们俩也太冷酷无情了吧!这里可有个觉得尘世如梦正打算跳河自尽的人啊?快出手阻止啊!一般人都会出手阻止的吧?」 菲兹拉尔德和格泽尔面面相觑。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 「真令人头疼」 「什么叫『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真令人头疼』啊!」 菲兹拉尔德向这个人——青年转过身。用优美发音的通用语模仿两人语气的青年外表像是个流浪汉——完全是因为衣服破破烂烂,才给人这种感觉,但原本应该是能耐长期使用的高级旅行服装的一种吧。脸上脏兮兮的,红铜色的头发也沾满了油脂污垢。想必用梳子肯定梳不通。声音中气十足,靠近仔细看来,容貌似乎还很年轻。 「好啦,冷静点。你不是打算寻死吗?我觉得区区路过的我们可没有阻止你的权利哦。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阻止你」 「没有任何理由?不,不对吧,作为一个人,就应该要……」 「请不要误解。如果是对我而言需要的人打算投河自尽,那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阻止对方的。那都是因为比起本人想死的意愿,我更优先自己不想让这个人死的想法。但是,如果是陌生人,那当然应该尊重当事人本人的意愿咯。当然如果是普通的熟人,或许也会因为担心事后心里会过意不去而去阻止吧」 菲兹拉尔德靠近桥的栏杆上。凝视着下方流淌的河川,又回身面对青年。 「——如果还要补充的话,那就是就算从这座桥上跳下去,死亡的概率应该也很低。桥本身不高。而且河太浅了,正好是淹不死人的高度。流速也很缓慢。那么水温如何呢?很遗憾,现在是五月。就算你跳下去,也不过相当于早点冲个澡罢了」 「哎……!」 事实上,你看,菲兹拉尔德下颚微抬,指向正在河川里玩耍的孩子们。 「真的呢……。为什么我会没发现啊!」 当看到开心玩耍的孩子们,青年双肩颓丧地垮了下来。菲兹拉尔德则安慰道。 「如果你一定要跳河自尽的话,我建议你找其他桥,或者等严寒的冬天再跳。那样就能冻死」 青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我已经没有找死的力气了」 「是吗?那太好了」 「什么叫『是吗?那太好了』啊!一点也不好!你要怎么负这个责任啊!」 这次轮到用绝妙演技模仿菲兹拉尔德语气的青年向对方挑衅了。只不过他一说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肚子里的咕噜声传来。不是菲兹拉尔德的,也不是格泽尔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 主从二人再次面面相觑,低头看着青年。 罗登历130年5月13日,罗登国杂兵菲兹被告知了从鲁纳斯国前来的旅行者科林所遭遇的经历。 青年称自己名为科林。菲兹拉尔德和格泽尔两人都表示自己是趁休息天外出游玩的罗登士兵。 菲兹拉尔德他们来到了位于王都的一家食堂。发挥起旺盛食欲的,是渴望脱离平时悲惨饮食生活的菲兹拉尔德,以及肚子饥饿的科林。格泽尔则只点了掺有少许蜂蜜的葡萄酒。 「那你出身哪里?从你的旅客的打扮就能看出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这儿的吗?」 被菲兹拉尔德这么一问,埋头专心喝着蔬菜小麦汤的科林抬起了头。 「是鲁纳斯」 「……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 唔,菲兹拉尔德抓了抓前额的金发。继续吃饭。 「……旅行的目的呢?」 摇晃着手中的葡萄酒杯,格泽尔与主人交替似的开口问道。 「——这个……」 科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是,在格泽尔的敦促下。 「我听说了很多传言……所以想要见一下这个国家的第二王子」 科林没有注意到,现场忽然弥漫起一股微妙的紧张氛围。格泽尔再次发问。 「你为什么想见王子?」 科林用有力的声音答道。 「当然,是为了推销自己!我看中罗登的眼光是正确的。我在王都转了一圈,观察了很久,确认我能在这里刮起一阵新风。但为此,必须要找到合适的援助人。经过仔细的考量,我得出了向第二王子推销自己是最好捷径的结论」 「向王子推销自己吗?那你要推销自己的什么?」 换手里拿着串烤鱼的菲兹拉尔德问道。科林的音量顿时放大,语气充斥着热情。 「艺术啦,艺术!舞台艺术!舞台剧!由人类创造出的伟大娱乐!我撰写的新剧本能掀起人们感动的漩涡!两位最起码应该看过一次舞台剧吧?」 「舞台剧啊。真巧,这会儿刚看完『某家族的肖像』。……格泽尔看的」 就像被雷劈中了似的,科林全身颤抖。 「『某家族的肖像』!那部真不愧是名作!」 「虽然我中途放弃了」 菲兹拉尔德挥着已经没了烤鱼的串烧棍,向对方泼冷水。 「居然不喜欢看那部作品,难道你讨厌看戏吗?怎么会,怎么可能……。难道你从没有经历过吗?就是看戏看得忍不住落泪,或者看得心情激动不已?」 「没有。看得想睡觉的情况倒是时常发生。……对哦。这倒是个发现。睡不着觉的时候舞台剧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那么,音乐如何?有没有被演奏强烈触动过心弦的情况?」 「没有。越听脑子里越产生排斥反应的情况居多」 「绘画呢?有没有在欣赏绘画的过程中感到心灵被洗涤了?」 菲兹拉尔德歪着头。 「绘画?不,没有啊?要怎样才能被洗涤心灵啊?」 科林一副由衷难以理解的表情,愕然地抱住头。 「——罗登的士兵难道都是这样的吗?多么不幸的人生啊。不,等一下。或许士兵不需要教养。但这么说……。听说现在握着士兵们实际指挥权的就是第二王子……正所谓上层的精神会表现在末端的人身上才对……。毕竟,一提到罗登国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 「一提到?」 菲兹拉尔德饶有兴趣地扬起了唇角。但是,科林却闭上了嘴。 「不能说。格泽尔和菲兹不都是罗登的士兵嘛」 所以,他似乎觉得不能在这里提关于王子的负面评判。 「我觉得你刚才的话已经相当失礼了,科林。放心吧。我们从没见过王子。无论你怎么辱骂王子,我们也丝毫不会介意。对吧?格泽尔」 「知道啦知道啦。不介意不介意」 格泽尔无奈地耸了耸肩,喝了一口葡萄酒。 —因为那里主要流行古典舞台剧——在杰斯塔,人们将罗登第二王子说成是穷凶极恶、残忍冷酷、披着人皮的恶魔。说他会伸手插进杰斯塔人士兵的身体里,挖出士兵的心脏,然后高声大笑。还听说了他会将人身体的部位分几次慢慢烧掉,这样连续拷问十天的事。……呜,忍不住想象就……。其他的还有说他不分敌我让两个好友在竞技场自相残杀到两个都死亡为止」 「……是那件事么?不对,那时候应该……?还是说……?」 似乎在记忆中找到了复数能对的上号事件的菲兹拉尔德小声嘀咕着,烦恼不已。 「据说王子还会将自己杀害的将领头骨擦干净,装饰在房间里」 「……这兴趣太恶心了。令人怀疑这人脑子是否正常」 这就完全是空穴来风了。 「我是说真的啦。但在罗登,罗登人则告诉了我很多令人感动的故事。比如隐瞒自己的身份,从瞎眼的卖花少女那里买下了所有的花朵」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也是空穴来风。 「和莉兹公主轰轰烈烈的恋爱也是。第二王子的王姐是恋爱结婚的,第二王子似乎也是如此。王子对莉兹公主一见钟情,猛烈的追求对方,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莉兹!我是你爱情的奴仆!』」 格泽尔噗地喷笑。葡萄酒呛进了气管,猛地咳嗽起来。科林则像是看到了莫名其妙状况似的看着格泽尔,然后向菲兹拉尔德问道。 「喂,菲兹。格泽尔为什么要笑啊?」 「谁知道啊。真是原因不明」 话题告一段落。撇开像是被戳中了笑点,笑得停不下来的格泽尔,剩下的二人继续吃起了饭。等格泽尔笑得差不多的时候,边吃饭边思考着什么的科林敲了下桌子,用力点了点头。 「……嗯。末端的士兵姑且不论,从与莉兹公主的轶事来推测,第二王子应该是个热情的人物。我觉得应该没问题。推销自己的对象果然应该选择第二王子!」 「就算你这么打算,但对方可是王子哦?你是一介外国人旅客,就算提出见面申请,估计也难以得王子接见吧」 「我的本名是科林乌尔巴尤利利斯久路雷恩堠纳斯特尔。两位想必不知道,但这冗长的名字是鲁纳斯贵族才能拥有的。实不相瞒,我继承了在鲁纳斯也算有名的托纳斯特尔家族的血脉!但是请不要拘谨,就像待普通人一样对待我就行了」 「……哎」 「哦」 场上陷入了沉默,首先是格泽尔,然后是菲兹拉尔德态度敷衍地应了一声。 「……你们的眼神、态度,明显是不相信我的话吧?」 负责回答的是菲兹拉尔德。 「我说科林。你觉得鲁纳斯的贵族会连侍从都不带一个,孤身一人来到罗登吗?」 「这儿不就有一个么」 「就算有,会一身破破烂烂的,身无分文,还想从桥上跳河自尽吗?」 「不是身无分文。我还有一枚铜币。……当初抵达罗登的时候,我身上还有能在迎宾馆住上个几个月的路费。可是,当我拿着介绍信造访第二王子离宫后,却在门口吃了闭门羹。而在我回住宿处的路上,又遭到了强盗的袭击……我还真是不幸」 「——介绍信?」 「用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托纳斯特尔家的人很多。光我兄弟就有五十六个人。我是第三十个儿子。正因为人数多,所以虽说我是贵族,还是有一定自由的。但也因为人数多,因此常有人冒充」 科林摆弄了一下自己的鞋子,取出皱皱巴巴的纸片。他将通行证和介绍信摊在桌上。介绍信和科林的衣服一样,破破烂烂的,但写在上面的内容却不是什么简陋的东西。最起码,不是会让人吃闭门羹的东西。科林在造访离宫时,这张纸看上去应该更有模有样才对。 「吃了闭门羹……吗」 菲兹拉尔德喃喃自语。从中途开始就没在插嘴,始终沉默着慢慢品尝葡萄酒的格泽尔视线在店内扫了一圈。 「没错。之后我的人生就一路走下坡。好不容易从强盗手里保护了这两样东西和铜币数十枚。只是,我在罗登没有认识的人——虽然有个亲切的店主送吃的东西给我——向塞德里克商会借钱,但利息太高没借成。想让鲁纳斯那边给我送钱过来,也没有和那边取得联系的手段。但又不能不吃东西,最后只剩下这一枚铜币了」 正因上述的前因,才导致他打算投河自尽的结果。 「为什么特地到罗登来?我算是明白你对舞台剧的热情了。也就是说,你想让自己写的剧本上演吧?就算是第三十个儿子,贵族也是贵族。在本国使用自己的权力不就好了吗?」 「贵族当然是贵族。但问题就在这里。托纳斯特尔家的决策是由兄弟们投票决定的。我想用自己写的剧本在舞台剧界刮起一阵新风。实际上,我用假名做伪装,已经在鲁纳斯写过一些剧本了。还算比较成功吧。可这件事被兄弟们知道了。他们让我放弃,最后只能以投票来决定——结果是五十六对一。他们都让我知足于看戏就行了。我非常消沉。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鲁纳斯的舞台剧界早就存在几股势力,其中甚至包含了政治工具的成分。托纳斯特尔家的人假如介入这件事,必然会擦出火花。没错,鲁纳斯没有容我之处。既然如此,那就将目光投向国外不就好了?倘若是舞台剧文化尚未成熟的地区,一定有我介入的空间!成为我枷锁的托纳斯特尔家的名号在外面说不定反能帮上我的忙!」 「——所以,你才到罗登来?」 科林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文化的输出!要让流行传播!罗登的贵族阶级不也在流行着鲁纳斯的流行服饰吗。在鲁纳斯能被众人接受的我的剧本不可能在罗登无法被接受!所以我独自一人离开了祖国!」 「……真不容易,你居然能活着抵达这里」 不知是感叹还是没想法的感想从菲兹拉尔德的嘴里滑了出来,科林立刻挺起胸膛。 「出国时虽然是一个人,但我与习惯旅行的鲁纳斯人结伴一起到了杰斯塔。他们教会了我如何辨别旅馆,如何野营,以及便携用粮食等各种知识。而且我似乎也挺擅长旅行的。总能找到办法」 「嗯。大体情况我算是了解了。好,科林。说不定我们俩能帮你谒见王子哦。你想用什么样的剧本为罗登的舞台剧文化掀起革命?」 「——以平民少女为主人公的恋爱故事!」 「…………」 科林充满自信地断言,但菲兹拉尔德却沉默不语。反应似乎不佳。 「『某家族的肖像』也是这样,古典舞台剧的主演都是男性,而且地位高的占大多数。但是,当我发现鲁纳斯正流行贵族与平民女孩恋爱小说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就是这个!」 「平民女孩?……确实,罗登确实也在流行贵族和农家姑娘的恋爱小说。虽说我无法理解」 尽管无法理解,但就像科林主张的,最后确实有成功的可能性。艺术是菲兹拉尔德不擅长的领域。就算学,这东西也不是光靠知识能应对的东西。关乎感性问题。只不过,社交层面上常常会出现必须运用这方面能力的情况。 「我想要的,是发表这作品的机会」 「就算事情一切顺利,王子同意,给与你上演的机会,但演出一旦失败,就会给王子的脸上抹黑。不管你是不是鲁纳斯的贵族,这代价或许会是你的小命哦?——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接受这个条件吗?」 科林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认真地考虑了很久,随后双眼和嘴巴同时张开。 「——我接受」 「有志气 」 菲兹拉尔德愉快地笑了起来。 「科林。我们俩是王子亲信拉格拉斯大人的部下。我们一定会帮你将话传达给上面的」 「菲兹」 迄今为止始终在窥探店内动向,保持沉默的格泽尔发出了抗议,却被菲兹拉尔德无视掉了。 「真的吗?太感谢了!」 科林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可立刻回过神,压低了声音。 「等一下……?我现在身上可只有一枚铜币啊」 「既然要拜托拉格拉斯大人,就必须要借用科林的介绍信。作为回报,我会暂时借你钱。我们俩虽说是士兵,但加起来也能凑出一定的金额。住宿的地方嘛,就去我们的兵营好了。反正有空」 罗登历130年5月13日黄昏,罗登国杂兵菲兹在剧场前遭遇意外的人物。 「哇!」 格泽尔揪起科林的衣领,将他拖了回来。一辆飞驰的载货马车冲过了科林刚才站着的地方。他差点与正打算出发的马车冲撞,尽管车夫破口大骂,却丝毫并没有减慢速度。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 菲兹拉尔德喃喃自语,格泽尔点了点头。 第一次,是刚离开食堂的时候。一辆载货马车朝着科林猛冲了过来。第二次则是刚才。应想看戏的科林的愿望,他们来到的剧院前大路上。 「和你确认一下。——科林」 被叫到名字的科林转过头。 「有一座只有圈内人才知道的秘密小剧院。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们走!」 三人向目的地走去。然而,走了一会儿,科林开始有些惴惴不安。时逢黄昏。距人群熙攘的地点并不远,但越往深处走,行人就越少,最后变得毫无人烟。科林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这里真的有小剧院吗?难道没走错路吗,菲兹。而且——」 从小巷里忽然冲出一个男子,瞪着菲兹拉尔德他们。他的视线定格在科林的身上。男子举起长剑,向他们冲了过来。 「让开!」 咋一看,菲兹拉尔德和格泽尔似乎没带任何武器。认为他们不构成威胁的男子大声叫喊着,瞄准的目标果然是科林。然而,格泽尔身藏的投掷用短剑瞬间插入了男子的胸膛。 背后传来啪咚一声。科林昏倒在地。捡起断气男子掉落长剑的菲兹拉尔德向新出现的另一名男子摆出了迎战架势。 「格泽尔。打的时候注意别溅上血。否则回去的路上会招来麻烦的」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被巡逻的士兵通报」 「——货运马车那会儿,说实话,对方的目标究竟是王子还是科林这个问题的概率还是五五对半,但现在已经确定是后者了。被人盯梢也是从我们见到科林之后才出现的呢」 格泽尔从尸体上拔出袭击者自己的剑,扔在了地上。回身捡起自己爱用的短剑,收了起来。袖口上多少沾了一点血,但整体衣服还是非常干净的。 「食堂里也被他们监视了呢」 倒在地上的尸体增加到了六具。 「我本以为是在王城里偷偷摸摸的家伙们发现了我扮装外出,都兴高采烈勇猛无比地冒出来了呢——」 「结果不是」 「嗯。看样子这些家伙并不知道我是王子」 根据其中一人的招供,他们甚至不知道雇主的名字。完全是被抛弃的棋子。 「原本目标就是科林的可能性很高。本人一直说自己很不幸,但到现在还没事。其实他运气好得可怕」 视线投向尸体,菲兹拉尔德说道。他身上的血污也算是到及格线吧,起码混在人堆中不会令人发出尖叫。 「与托纳斯特尔家骚动有关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不,间接的原因还是我吧。有人不喜见我与鲁纳斯的贵族搭上关系。有必要找出让科林吃闭门羹的人究竟是谁。科林的话也必须去证实」 「如果他是个假装喜欢舞台剧的间谍,那就直接送他去兵营牢房去咯。啊,还有我先说一句,兵营没空位哦。全都满了」 「给我空出来。——不过,我倒不觉得科林是黑的。这昏倒的样子怎么都该是真的」 「如果他是白的,你真打算当他的援助人吗?」 「我完全无法理解舞台剧的有趣之处。但科林的话倒是可以理解。能让我由衷感到有意思,甚至感动落泪的剧目——」 「如果能实现,那这家伙还真值得尊敬呢」 格泽尔拍了拍科林的脸。但对方完全没醒过来的意思。 「你来背他」 「遵命」 格泽尔背起了失去意识的科林,一行人顺着来路折返,来到剧院前宽阔的道路。从剧院中出来的马车中的一辆在菲兹拉尔德他们的旁边停了下来。这是一辆从外面完全无法窥探里面情况的高级出租马车。主要在贵族们密会时,用于掩盖身份移动时使用。 马车里传来了事不关己的声音。 「——你们该不会遇到麻烦了吧?」 马车上出现了用一名薄布遮盖面容,用宽大扇子掩盖唇边的女性身影。在女性的指示下,车夫打开了马车的门。 「想一起坐的话就请上来吧」 「那就不客气了」 一行人坐了上去。菲兹拉尔德与科林坐在马车内,格泽尔则坐上了车夫席。没一会儿,马车就又动了起来。 坐在昏倒的科林身旁,与女性面对面的菲兹拉尔德开口道。 「帮了我大忙了哦。我亲爱的未婚妻殿下」 「能卖你人情的机会可不多啦」 女性——菲兹拉尔德的未婚妻,杰斯塔国第三公主莉兹将覆于脸上的薄布掀开。露出了她白皙的美貌。注意到菲兹拉尔德衣服上的少量血迹,她颦起眉头。提起了科林。 「他是?」 「鲁纳斯国的贵族」 「……你是在试探我吗?」 「没有啊?倒是你,正掩盖身份外出中吧?而且还用租用马车。撇下身为未婚夫的我去幽会,真是可怕哟」 莉兹咯咯笑了起来。 「很遗憾没能顺你的心意。我只是和朋友一起外出看戏而已」 「我倒想知道你那个朋友的名字」 「如果我说,是一位年老的女公爵,你能明白吗」 「那个性格乖僻,无论怎么蒸怎么煮都咬不动的母老虎?」 不隶属菲兹拉尔德或王兄任何一派,始终贯彻中立的公爵夫人。为人处世圆滑的贵族之一。也是菲兹拉尔德没能成功拉拢为同伴的人才之一。 「如果你怀疑,那就去询问公爵夫人今天我的外出情况好了」 「我会的」 藏着各自的心里事,两人互相微笑。 ——这时,科林忽然猛地站起身。 「小剧院……!」 他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对面的莉兹,缓缓地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已经死了啊……」 「你说什么呢?」 「这不是菲兹嘛。菲兹也死了啊。什么叫说什么啊,我们遭到了袭击。那些人绝对是熟手。只是普通士兵的格泽尔和菲兹不可能有胜算的。而且,我的眼前有一位女神。这里怎么可能是活人的世界嘛……不行了。我死了。晚安」 说完又昏了过去。不,或许是睡着了。 「……你只是个普通的士兵?真听起来真有意思」 「人总是需要放松的吧?女神殿下」 莉兹叹了口气。 「——他到底是谁?」 「 我不是说了吗,是鲁纳斯的贵族啦」 刚说完就有点不安,立刻补充道。 「……大概吧?」 罗登历130年5月16日,罗登国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在离宫内与鲁纳斯国贵族科林会面。 菲兹拉尔德身在自己拥有的离宫办公室内,将特别定做的旋转椅子背对桌子,查看着手中的信函。 上面写着自己也直接参与,刚实施了的骑兵队选拔相关的事宜。 「从这些人里挑选自己的护卫也不错。莱奥特……」 稍候有客人来访,所以他穿着像是个王族的正式服装。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看样子来了。 「请进」 门被打开的声音。 「菲兹拉尔德殿下。这次承蒙您——」 对来访者的问候,菲兹拉尔德旋转椅子,转了半圈,直接面对书桌——以及客人。 来访的客人也与前几天流浪汉的外表大不相同。一身打扮即使称其为鲁纳斯的贵族也不会有人怀疑。客人——科林顿时张大了嘴巴,随后又闭上,再张开,可始终说不出话来。 「容我先订正两件事。首先关于对我的评判。会把手插进心脏那是不可抗力,但我不记得有高声大笑过。拷问倒是事实,但拷问的方法不太一样。下令让在斗技场自相残杀的是号称自己无罪的两名罪犯,而且最后有一方活下来了。我没有把骷髅擦干净用来装饰的兴趣,也没有从瞎眼少女那里买过花。买花那是我王兄干的。至于我的未婚妻——莉兹的那些事容我保密」 科林依然哑口无言。 「另外一件事,我对艺术方面几乎完全不懂。这点没得订正。而对你说的恋爱故事剧本,我也没半点可能会有意思的预感」 科林仿佛终于从束缚从解放出来似的。 「菲菲菲菲菲菲菲菲菲兹!」 「我们又见面了呢。科林乌尔巴尤利利斯久路雷恩堠纳斯特尔?我就是预定即将成为国王的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 凝视着菲兹拉尔德的科林忽然双肩垮下。低着头佝偻着背小声嘀咕了起来。 「——果然,我和格泽尔还有菲兹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难怪在见到女神之后,就像之前所有的苦难都是在做梦一样,事情变得那么顺利……。这里一定是死后的世界。不,也许是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梦。见到那两个人也是在做梦。那就是说,我其实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桥。原来是那时候啊!在真实世界里的我已经跳进了河里,早就已经死了啊!」 「科林」 「我正在被自己想象中创造出来的架空产物称呼自己的名字。没错。如果不是梦的话,菲兹是王子这件事绝对会把我的常识破坏得体无完肤。他的容貌和公共广场上的雕塑完全不一样嘛!」 「科林。你要是敢继续说下去,我可就要以不敬罪送你上断头台了哦?」 罗登历130年7月10日,由王室在圆形露天剧场主办的观剧会获得了巨大成功。负责剧本导演的,是鲁纳斯人,科林乌尔巴尤利利斯久路雷恩堠纳斯特尔。这场演出作为他首次执导的作品而出名。此后,他陆续发表了被誉为新古典的一系列作品。 科林将下面这句话作为他个人传记的开场白。 ——回首望去,我人生的转机,就出现在觉得尘世如梦,打算从桥上跳河自尽的那一刻。 王子,与自称剧作家对谈 网译版 转自 澄空学园二次元轻小说社 翻译:zomaryu 罗登历130年5月13日,罗登国杂兵菲兹遭遇流浪汉投河自尽的现场。 「这里明明是剧院,但在演出中途就为吃饭而偷溜出来的怪人也就你了。——给,加了香草的新菜,特制肉料理哦」 贩卖剧院观众用外带小吃的店主递出了用一片大叶子包裹的料理。 「终于来了」 金发碧眼的少年开心地接了过来。因为是事先做好的成品,略有些变凉的食物立刻被少年送进了嘴里。虽说少年的发色瞳色搭配很华丽,但容貌却十分平凡。 「不过,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呢,菲兹。是从市内巡逻兵被调动去其他岗位了吗?」 「嗯嗯」 被店主称呼为菲兹的少年边吃边点了点头。罗登规模最大的剧院是位于王都中央的圆形露天剧院,但王都内其实还有其他数座剧院。这些剧院的收容人数虽少,却几乎每天会上演节目。这里就是其中的一座。 只不过,少年就算来这座剧院,也几乎从没坚持到演出的最后。他总是中途离开,早早来到在剧院周围摆摊的店家。时间一久,店主就和少年熟络了,常常与他聊天。 「什么叫嗯啊,你到底被调到哪里去了?」 「被编入拉格拉斯大人的指挥下了」 「拉格拉斯大人?拉格拉斯大人不就是那个最近飞黄腾达的?王子亲信的那个!」 店主大声叫喊道。但少年,就是菲兹依然砸吧着嘴,享受着美食。 「我说你啊……每次都吃得那么香。平时你吃的饭菜就那么不好吃吗?」 看着少年的吃相,店主担心地皱起了粗眉。为配合演出,这家店总是将事先做好的肉料理精心包起来,以便人们能边走边吃。以这个量来说,价格也很实惠。转眼就吃完食物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料常被放得太多,反而不好了」 一想起平时的饮食生活,菲兹叹了口气。 「说到难吃,和克斯特亚战争期间的饭菜也很恶心。我真想向国王请愿要求改善便携伙食。我受够干肉和豆了。干脆向拉格拉斯大人表示这些东西很难吃好了。——刚才我吃的那个肉料理好像不是罗登的本地菜呢。能长期保存吗?」 「向国王请愿?你还真能吹!」 店长哈哈大笑。 「很可惜,刚才你吃的那个,其实我也是刚被人教会不久。不过这东西确实比以前卖的更易于保存。多亏了这点,我赚得也多了」 「被人教会?被谁啊?」 「旅客。据说是从鲁纳斯来的」 「……鲁纳斯来的?旅客?」 少年不可思议地问道。店主也表示同意。 「相当罕见吧?居然一个人特地从鲁纳斯跑来罗登。反过来倒还能理解。我只是把存放时间太久,没法给客人吃的东西免费送他吃了。作为答谢,他才教会我那边的料理。毕竟说到鲁纳斯,可是西方贸易的中继点呢。饮食文化一定也发展得很快……」 店主抱着双臂抬头仰望,仿佛正在想象只能通过传闻获知的西方商业国家鲁纳斯。可当他看到从剧院入口涌出人潮的瞬间,便迅速开始招揽客人。少年又点了一份肉料理,接过叶子包,道了声谢,离开了店铺。随即,他笔直走向在正在剧院入口目光严肃环顾四周的男性。 「格泽尔,终于结束了啊,那场演出……叫啥来着……。剧目是……」 「剧目是叫『某家族的肖像』。是杰斯塔人写的古典名作」 「就是这个」 觉得无所谓的少年随便地应道。 「什么意思嘛。我还以为你不惜扮装都要来观赏『某家族的肖像』呢,结果却……」 「来剧院对我而言是克服不喜欢东西的训练。但就算是我,在这件事上却始终不停遭受挫折。算了,这次的训练只是顺带,真正的目的是这个」 少年将刚点的肉料理包递了过去。 「尝尝看,很好吃哦」 男性没有拒绝,照菲兹所说的打开了包裹。香草那独特而诱发食欲的香气幽幽弥漫开来。男性将料理送入口中。才尝了一口,就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真的呢。王子,这东西很好吃」 少年皱起了眉头。 「——我可是拉格拉斯的部下,一介普通的罗登士兵,菲兹」 「啊哟,对不起。的确,现在是这个设定哦」 少年——罗登国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在亲信格泽尔的陪伴下,在街中散起了步。两人都身着轻装,完全融入了日常的景色。但是,菲兹拉尔德不仅身负王子的身份,最近,他还被指名为下任国王,自然不是能轻易独自一人一身轻地到处乱晃的立场。 「就为吃饭……吗」 发现主人偷溜出离宫办公室,本打算教训,经过一番周折,最后只能作为护卫陪伴出行的格泽尔终于被告知了菲兹拉尔德偷溜出来的原因,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就刚才,当事人一脸若无其事地宣言称,这次偷偷溜到民间的目的,是为了吃饭。 「什么叫,就为吃饭吗?啊」 对臣下的发言,菲兹拉尔德夸张的扶住额头。如实表现得哀叹不已。 「你倒是为每天都吃那些令味觉崩溃难吃到死的有害物质的我着想一下啊」 好歹是王族的食物,量肯定充足,制作材料也是经过了严格的挑选。然而,在菲兹拉尔德的即位敲定之后,他的饭菜里却开始时不时混入各种东西。 「犯人是厨师?还是其他什么人?」 「是厨师」 「那先把厨师换了不就成了吗?很简单啊」 「换过一次了,可很快就变回老样子了」 「知道黑幕是谁吗?」 「白痴老哥」 瞬间回答。哦哦原来如此,格泽尔用力点了点头。 「就算想出手,现在这个时期也没法出手的对手吧」 「你说得太对了。我之前就不该把厨师给换了。现在的饭菜换成微妙地能让我吃坏肚子但还不至于吃死程度的东西。不好吃的这点依然没变。起码给我保证下味道啊,哪怕是伪装也行。……虽说我每次都有吃掉」 「我真想听听那个厨师如果知道你每次都会吃得精光后的感想」 由于身体早就具备了抗性,所以这些饭菜也不至于让他吃坏肚子或是出现什么症状。但每天都这么持续下去,就算是菲兹拉尔德,也快到极限了。 他抱怨道。 「我也想吃点正常的饭菜啊。讽刺的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反倒是外面没有这个危险。你看,甚至没人发现昂首阔步的我是谁」 幸运的是,菲兹拉尔德的容貌与街头巷尾民众们想象中的王子形象相去甚远。只要将服装换成平民的,几近完美。 「除了直接与您接触过的人以外,有谁会相信那座王子像啊?」 格泽尔心情复杂地应道。 「那东西其实真的很不错」 为了庆祝菲兹拉尔德的战功,公共广场上为他建立了一座雕像。虽说还在建设中,但与本人迥然相异。唯独身材还比较像,但关键的容貌可以说完全是别人的。以认识菲兹拉尔德的人看来,只能说勉强有点感觉,但完全无法辨认的程度。 「多亏了那座雕像,现在越来越不会有人发现我了」 运输货物的马车,已经造成了拥堵。而桥的正中央,正站着一名身着肮脏泛黄衣服,且似乎陷入了苦恼的人。他的手放在桥的栏杆上,身体往外探出。 「那个人……该不会是想从桥上跳下去自尽吧。——要阻止他吗?」 目击这一切的格泽尔请求指示。 「让他去。不过如果你想阻止,我也不会妨碍你就是了」 「那我也不去了」 主从二人刚打算从想跳河自尽的人身旁若无其事地路过,当事人反倒猛地转身。他背对栏杆,向菲兹拉尔德他们逼了过去。 「——喂,我的耳朵可是很好哦!我都听到了哦!你们俩也太冷酷无情了吧!这里可有个觉得尘世如梦正打算跳河自尽的人啊?快出手阻止啊!一般人都会出手阻止的吧?」 菲兹拉尔德和格泽尔面面相觑。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 「真令人头疼」 「什么叫『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真令人头疼』啊!」 菲兹拉尔德向这个人——青年转过身。用优美发音的通用语模仿两人语气的青年外表像是个流浪汉——完全是因为衣服破破烂烂,才给人这种感觉,但原本应该是能耐长期使用的高级旅行服装的一种吧。脸上脏兮兮的,红铜色的头发也沾满了油脂污垢。想必用梳子肯定梳不通。声音中气十足,靠近仔细看来,容貌似乎还很年轻。 「好啦,冷静点。你不是打算寻死吗?我觉得区区路过的我们可没有阻止你的权利哦。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阻止你」 「没有任何理由?不,不对吧,作为一个人,就应该要……」 「请不要误解。如果是对我而言需要的人打算投河自尽,那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阻止对方的。那都是因为比起本人想死的意愿,我更优先自己不想让这个人死的想法。但是,如果是陌生人,那当然应该尊重当事人本人的意愿咯。当然如果是普通的熟人,或许也会因为担心事后心里会过意不去而去阻止吧」 菲兹拉尔德靠近桥的栏杆上。凝视着下方流淌的河川,又回身面对青年。 「——如果还要补充的话,那就是就算从这座桥上跳下去,死亡的概率应该也很低。桥本身不高。而且河太浅了,正好是淹不死人的高度。流速也很缓慢。那么水温如何呢?很遗憾,现在是五月。就算你跳下去,也不过相当于早点冲个澡罢了」 「哎……!」 事实上,你看,菲兹拉尔德下颚微抬,指向正在河川里玩耍的孩子们。 「真的呢……。为什么我会没发现啊!」 当看到开心玩耍的孩子们,青年双肩颓丧地垮了下来。菲兹拉尔德则安慰道。 「如果你一定要跳河自尽的话,我建议你找其他桥,或者等严寒的冬天再跳。那样就能冻死」 青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我已经没有找死的力气了」 「是吗?那太好了」 「什么叫『是吗?那太好了』啊!一点也不好!你要怎么负这个责任啊!」 这次轮到用绝妙演技模仿菲兹拉尔德语气的青年向对方挑衅了。只不过他一说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肚子里的咕噜声传来。不是菲兹拉尔德的,也不是格泽尔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能怎么办?」 主从二人再次面面相觑,低头看着青年。 罗登历130年5月13日,罗登国杂兵菲兹被告知了从鲁纳斯国前来的旅行者科林所遭遇的经历。 青年称自己名为科林。菲兹拉尔德和格泽尔两人都表示自己是趁休息天外出游玩的罗登士兵。 菲兹拉尔德他们来到了位于王都的一家食堂。发挥起旺盛食欲的,是渴望脱离平时悲惨饮食生活的菲兹拉尔德,以及肚子饥饿的科林。格泽尔则只点了掺有少许蜂蜜的葡萄酒。 「那你出身哪里?从你的旅客的打扮就能看出来。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这儿的吗?」 被菲兹拉尔德这么一问,埋头专心喝着蔬菜小麦汤的科林抬起了头。 「是鲁纳斯」 「……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 唔,菲兹拉尔德抓了抓前额的金发。继续吃饭。 「……旅行的目的呢?」 摇晃着手中的葡萄酒杯,格泽尔与主人交替似的开口问道。 「——这个……」 科林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是,在格泽尔的敦促下。 「我听说了很多传言……所以想要见一下这个国家的第二王子」 科林没有注意到,现场忽然弥漫起一股微妙的紧张氛围。格泽尔再次发问。 「你为什么想见王子?」 科林用有力的声音答道。 「当然,是为了推销自己!我看中罗登的眼光是正确的。我在王都转了一圈,观察了很久,确认我能在这里刮起一阵新风。但为此,必须要找到合适的援助人。经过仔细的考量,我得出了向第二王子推销自己是最好捷径的结论」 「向王子推销自己吗?那你要推销自己的什么?」 换手里拿着串烤鱼的菲兹拉尔德问道。科林的音量顿时放大,语气充斥着热情。 「艺术啦,艺术!舞台艺术!舞台剧!由人类创造出的伟大娱乐!我撰写的新剧本能掀起人们感动的漩涡!两位最起码应该看过一次舞台剧吧?」 「舞台剧啊。真巧,这会儿刚看完『某家族的肖像』。……格泽尔看的」 就像被雷劈中了似的,科林全身颤抖。 「『某家族的肖像』!那部真不愧是名作!」 「虽然我中途放弃了」 菲兹拉尔德挥着已经没了烤鱼的串烧棍,向对方泼冷水。 「居然不喜欢看那部作品,难道你讨厌看戏吗?怎么会,怎么可能……。难道你从没有经历过吗?就是看戏看得忍不住落泪,或者看得心情激动不已?」 「没有。看得想睡觉的情况倒是时常发生。……对哦。这倒是个发现。睡不着觉的时候舞台剧还是有点用处的嘛」 「……。……那么,音乐如何?有没有被演奏强烈触动过心弦的情况?」 「没有。越听脑子里越产生排斥反应的情况居多」 「绘画呢?有没有在欣赏绘画的过程中感到心灵被洗涤了?」 菲兹拉尔德歪着头。 「绘画?不,没有啊?要怎样才能被洗涤心灵啊?」 科林一副由衷难以理解的表情,愕然地抱住头。 「——罗登的士兵难道都是这样的吗?多么不幸的人生啊。不,等一下。或许士兵不需要教养。但这么说……。听说现在握着士兵们实际指挥权的就是第二王子……正所谓上层的精神会表现在末端的人身上才对……。毕竟,一提到罗登国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 「一提到?」 菲兹拉尔德饶有兴趣地扬起了唇角。但是,科林却闭上了嘴。 「不能说。格泽尔和菲兹不都是罗登的士兵嘛」 所以,他似乎觉得不能在这里提关于王子的负面评判。 「我觉得你刚才的话已经相当失礼了,科林。放心吧。我们从没见过王子。无论你怎么辱骂王子,我们也丝毫不会介意。对吧?格泽尔」 「知道啦知道啦。不介意不介意」 格泽尔无奈地耸了耸肩,喝了一口葡萄酒。 —因为那里主要流行古典舞台剧——在杰斯塔,人们将罗登第二王子说成是穷凶极恶、残忍冷酷、披着人皮的恶魔。说他会伸手插进杰斯塔人士兵的身体里,挖出士兵的心脏,然后高声大笑。还听说了他会将人身体的部位分几次慢慢烧掉,这样连续拷问十天的事。……呜,忍不住想象就……。其他的还有说他不分敌我让两个好友在竞技场自相残杀到两个都死亡为止」 「……是那件事么?不对,那时候应该……?还是说……?」 似乎在记忆中找到了复数能对的上号事件的菲兹拉尔德小声嘀咕着,烦恼不已。 「据说王子还会将自己杀害的将领头骨擦干净,装饰在房间里」 「……这兴趣太恶心了。令人怀疑这人脑子是否正常」 这就完全是空穴来风了。 「我是说真的啦。但在罗登,罗登人则告诉了我很多令人感动的故事。比如隐瞒自己的身份,从瞎眼的卖花少女那里买下了所有的花朵」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也是空穴来风。 「和莉兹公主轰轰烈烈的恋爱也是。第二王子的王姐是恋爱结婚的,第二王子似乎也是如此。王子对莉兹公主一见钟情,猛烈的追求对方,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莉兹!我是你爱情的奴仆!』」 格泽尔噗地喷笑。葡萄酒呛进了气管,猛地咳嗽起来。科林则像是看到了莫名其妙状况似的看着格泽尔,然后向菲兹拉尔德问道。 「喂,菲兹。格泽尔为什么要笑啊?」 「谁知道啊。真是原因不明」 话题告一段落。撇开像是被戳中了笑点,笑得停不下来的格泽尔,剩下的二人继续吃起了饭。等格泽尔笑得差不多的时候,边吃饭边思考着什么的科林敲了下桌子,用力点了点头。 「……嗯。末端的士兵姑且不论,从与莉兹公主的轶事来推测,第二王子应该是个热情的人物。我觉得应该没问题。推销自己的对象果然应该选择第二王子!」 「就算你这么打算,但对方可是王子哦?你是一介外国人旅客,就算提出见面申请,估计也难以得王子接见吧」 「我的本名是科林乌尔巴尤利利斯久路雷恩堠纳斯特尔。两位想必不知道,但这冗长的名字是鲁纳斯贵族才能拥有的。实不相瞒,我继承了在鲁纳斯也算有名的托纳斯特尔家族的血脉!但是请不要拘谨,就像待普通人一样对待我就行了」 「……哎」 「哦」 场上陷入了沉默,首先是格泽尔,然后是菲兹拉尔德态度敷衍地应了一声。 「……你们的眼神、态度,明显是不相信我的话吧?」 负责回答的是菲兹拉尔德。 「我说科林。你觉得鲁纳斯的贵族会连侍从都不带一个,孤身一人来到罗登吗?」 「这儿不就有一个么」 「就算有,会一身破破烂烂的,身无分文,还想从桥上跳河自尽吗?」 「不是身无分文。我还有一枚铜币。……当初抵达罗登的时候,我身上还有能在迎宾馆住上个几个月的路费。可是,当我拿着介绍信造访第二王子离宫后,却在门口吃了闭门羹。而在我回住宿处的路上,又遭到了强盗的袭击……我还真是不幸」 「——介绍信?」 「用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托纳斯特尔家的人很多。光我兄弟就有五十六个人。我是第三十个儿子。正因为人数多,所以虽说我是贵族,还是有一定自由的。但也因为人数多,因此常有人冒充」 科林摆弄了一下自己的鞋子,取出皱皱巴巴的纸片。他将通行证和介绍信摊在桌上。介绍信和科林的衣服一样,破破烂烂的,但写在上面的内容却不是什么简陋的东西。最起码,不是会让人吃闭门羹的东西。科林在造访离宫时,这张纸看上去应该更有模有样才对。 「吃了闭门羹……吗」 菲兹拉尔德喃喃自语。从中途开始就没在插嘴,始终沉默着慢慢品尝葡萄酒的格泽尔视线在店内扫了一圈。 「没错。之后我的人生就一路走下坡。好不容易从强盗手里保护了这两样东西和铜币数十枚。只是,我在罗登没有认识的人——虽然有个亲切的店主送吃的东西给我——向塞德里克商会借钱,但利息太高没借成。想让鲁纳斯那边给我送钱过来,也没有和那边取得联系的手段。但又不能不吃东西,最后只剩下这一枚铜币了」 正因上述的前因,才导致他打算投河自尽的结果。 「为什么特地到罗登来?我算是明白你对舞台剧的热情了。也就是说,你想让自己写的剧本上演吧?就算是第三十个儿子,贵族也是贵族。在本国使用自己的权力不就好了吗?」 「贵族当然是贵族。但问题就在这里。托纳斯特尔家的决策是由兄弟们投票决定的。我想用自己写的剧本在舞台剧界刮起一阵新风。实际上,我用假名做伪装,已经在鲁纳斯写过一些剧本了。还算比较成功吧。可这件事被兄弟们知道了。他们让我放弃,最后只能以投票来决定——结果是五十六对一。他们都让我知足于看戏就行了。我非常消沉。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鲁纳斯的舞台剧界早就存在几股势力,其中甚至包含了政治工具的成分。托纳斯特尔家的人假如介入这件事,必然会擦出火花。没错,鲁纳斯没有容我之处。既然如此,那就将目光投向国外不就好了?倘若是舞台剧文化尚未成熟的地区,一定有我介入的空间!成为我枷锁的托纳斯特尔家的名号在外面说不定反能帮上我的忙!」 「——所以,你才到罗登来?」 科林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文化的输出!要让流行传播!罗登的贵族阶级不也在流行着鲁纳斯的流行服饰吗。在鲁纳斯能被众人接受的我的剧本不可能在罗登无法被接受!所以我独自一人离开了祖国!」 「……真不容易,你居然能活着抵达这里」 不知是感叹还是没想法的感想从菲兹拉尔德的嘴里滑了出来,科林立刻挺起胸膛。 「出国时虽然是一个人,但我与习惯旅行的鲁纳斯人结伴一起到了杰斯塔。他们教会了我如何辨别旅馆,如何野营,以及便携用粮食等各种知识。而且我似乎也挺擅长旅行的。总能找到办法」 「嗯。大体情况我算是了解了。好,科林。说不定我们俩能帮你谒见王子哦。你想用什么样的剧本为罗登的舞台剧文化掀起革命?」 「——以平民少女为主人公的恋爱故事!」 「…………」 科林充满自信地断言,但菲兹拉尔德却沉默不语。反应似乎不佳。 「『某家族的肖像』也是这样,古典舞台剧的主演都是男性,而且地位高的占大多数。但是,当我发现鲁纳斯正流行贵族与平民女孩恋爱小说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就是这个!」 「平民女孩?……确实,罗登确实也在流行贵族和农家姑娘的恋爱小说。虽说我无法理解」 尽管无法理解,但就像科林主张的,最后确实有成功的可能性。艺术是菲兹拉尔德不擅长的领域。就算学,这东西也不是光靠知识能应对的东西。关乎感性问题。只不过,社交层面上常常会出现必须运用这方面能力的情况。 「我想要的,是发表这作品的机会」 「就算事情一切顺利,王子同意,给与你上演的机会,但演出一旦失败,就会给王子的脸上抹黑。不管你是不是鲁纳斯的贵族,这代价或许会是你的小命哦?——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接受这个条件吗?」 科林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认真地考虑了很久,随后双眼和嘴巴同时张开。 「——我接受」 「有志气 」 菲兹拉尔德愉快地笑了起来。 「科林。我们俩是王子亲信拉格拉斯大人的部下。我们一定会帮你将话传达给上面的」 「菲兹」 迄今为止始终在窥探店内动向,保持沉默的格泽尔发出了抗议,却被菲兹拉尔德无视掉了。 「真的吗?太感谢了!」 科林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可立刻回过神,压低了声音。 「等一下……?我现在身上可只有一枚铜币啊」 「既然要拜托拉格拉斯大人,就必须要借用科林的介绍信。作为回报,我会暂时借你钱。我们俩虽说是士兵,但加起来也能凑出一定的金额。住宿的地方嘛,就去我们的兵营好了。反正有空」 罗登历130年5月13日黄昏,罗登国杂兵菲兹在剧场前遭遇意外的人物。 「哇!」 格泽尔揪起科林的衣领,将他拖了回来。一辆飞驰的载货马车冲过了科林刚才站着的地方。他差点与正打算出发的马车冲撞,尽管车夫破口大骂,却丝毫并没有减慢速度。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 菲兹拉尔德喃喃自语,格泽尔点了点头。 第一次,是刚离开食堂的时候。一辆载货马车朝着科林猛冲了过来。第二次则是刚才。应想看戏的科林的愿望,他们来到的剧院前大路上。 「和你确认一下。——科林」 被叫到名字的科林转过头。 「有一座只有圈内人才知道的秘密小剧院。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们走!」 三人向目的地走去。然而,走了一会儿,科林开始有些惴惴不安。时逢黄昏。距人群熙攘的地点并不远,但越往深处走,行人就越少,最后变得毫无人烟。科林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这里真的有小剧院吗?难道没走错路吗,菲兹。而且——」 从小巷里忽然冲出一个男子,瞪着菲兹拉尔德他们。他的视线定格在科林的身上。男子举起长剑,向他们冲了过来。 「让开!」 咋一看,菲兹拉尔德和格泽尔似乎没带任何武器。认为他们不构成威胁的男子大声叫喊着,瞄准的目标果然是科林。然而,格泽尔身藏的投掷用短剑瞬间插入了男子的胸膛。 背后传来啪咚一声。科林昏倒在地。捡起断气男子掉落长剑的菲兹拉尔德向新出现的另一名男子摆出了迎战架势。 「格泽尔。打的时候注意别溅上血。否则回去的路上会招来麻烦的」 「我知道了。我也不想被巡逻的士兵通报」 「——货运马车那会儿,说实话,对方的目标究竟是王子还是科林这个问题的概率还是五五对半,但现在已经确定是后者了。被人盯梢也是从我们见到科林之后才出现的呢」 格泽尔从尸体上拔出袭击者自己的剑,扔在了地上。回身捡起自己爱用的短剑,收了起来。袖口上多少沾了一点血,但整体衣服还是非常干净的。 「食堂里也被他们监视了呢」 倒在地上的尸体增加到了六具。 「我本以为是在王城里偷偷摸摸的家伙们发现了我扮装外出,都兴高采烈勇猛无比地冒出来了呢——」 「结果不是」 「嗯。看样子这些家伙并不知道我是王子」 根据其中一人的招供,他们甚至不知道雇主的名字。完全是被抛弃的棋子。 「原本目标就是科林的可能性很高。本人一直说自己很不幸,但到现在还没事。其实他运气好得可怕」 视线投向尸体,菲兹拉尔德说道。他身上的血污也算是到及格线吧,起码混在人堆中不会令人发出尖叫。 「与托纳斯特尔家骚动有关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不,间接的原因还是我吧。有人不喜见我与鲁纳斯的贵族搭上关系。有必要找出让科林吃闭门羹的人究竟是谁。科林的话也必须去证实」 「如果他是个假装喜欢舞台剧的间谍,那就直接送他去兵营牢房去咯。啊,还有我先说一句,兵营没空位哦。全都满了」 「给我空出来。——不过,我倒不觉得科林是黑的。这昏倒的样子怎么都该是真的」 「如果他是白的,你真打算当他的援助人吗?」 「我完全无法理解舞台剧的有趣之处。但科林的话倒是可以理解。能让我由衷感到有意思,甚至感动落泪的剧目——」 「如果能实现,那这家伙还真值得尊敬呢」 格泽尔拍了拍科林的脸。但对方完全没醒过来的意思。 「你来背他」 「遵命」 格泽尔背起了失去意识的科林,一行人顺着来路折返,来到剧院前宽阔的道路。从剧院中出来的马车中的一辆在菲兹拉尔德他们的旁边停了下来。这是一辆从外面完全无法窥探里面情况的高级出租马车。主要在贵族们密会时,用于掩盖身份移动时使用。 马车里传来了事不关己的声音。 「——你们该不会遇到麻烦了吧?」 马车上出现了用一名薄布遮盖面容,用宽大扇子掩盖唇边的女性身影。在女性的指示下,车夫打开了马车的门。 「想一起坐的话就请上来吧」 「那就不客气了」 一行人坐了上去。菲兹拉尔德与科林坐在马车内,格泽尔则坐上了车夫席。没一会儿,马车就又动了起来。 坐在昏倒的科林身旁,与女性面对面的菲兹拉尔德开口道。 「帮了我大忙了哦。我亲爱的未婚妻殿下」 「能卖你人情的机会可不多啦」 女性——菲兹拉尔德的未婚妻,杰斯塔国第三公主莉兹将覆于脸上的薄布掀开。露出了她白皙的美貌。注意到菲兹拉尔德衣服上的少量血迹,她颦起眉头。提起了科林。 「他是?」 「鲁纳斯国的贵族」 「……你是在试探我吗?」 「没有啊?倒是你,正掩盖身份外出中吧?而且还用租用马车。撇下身为未婚夫的我去幽会,真是可怕哟」 莉兹咯咯笑了起来。 「很遗憾没能顺你的心意。我只是和朋友一起外出看戏而已」 「我倒想知道你那个朋友的名字」 「如果我说,是一位年老的女公爵,你能明白吗」 「那个性格乖僻,无论怎么蒸怎么煮都咬不动的母老虎?」 不隶属菲兹拉尔德或王兄任何一派,始终贯彻中立的公爵夫人。为人处世圆滑的贵族之一。也是菲兹拉尔德没能成功拉拢为同伴的人才之一。 「如果你怀疑,那就去询问公爵夫人今天我的外出情况好了」 「我会的」 藏着各自的心里事,两人互相微笑。 ——这时,科林忽然猛地站起身。 「小剧院……!」 他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对面的莉兹,缓缓地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已经死了啊……」 「你说什么呢?」 「这不是菲兹嘛。菲兹也死了啊。什么叫说什么啊,我们遭到了袭击。那些人绝对是熟手。只是普通士兵的格泽尔和菲兹不可能有胜算的。而且,我的眼前有一位女神。这里怎么可能是活人的世界嘛……不行了。我死了。晚安」 说完又昏了过去。不,或许是睡着了。 「……你只是个普通的士兵?真听起来真有意思」 「人总是需要放松的吧?女神殿下」 莉兹叹了口气。 「——他到底是谁?」 「 我不是说了吗,是鲁纳斯的贵族啦」 刚说完就有点不安,立刻补充道。 「……大概吧?」 罗登历130年5月16日,罗登国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在离宫内与鲁纳斯国贵族科林会面。 菲兹拉尔德身在自己拥有的离宫办公室内,将特别定做的旋转椅子背对桌子,查看着手中的信函。 上面写着自己也直接参与,刚实施了的骑兵队选拔相关的事宜。 「从这些人里挑选自己的护卫也不错。莱奥特……」 稍候有客人来访,所以他穿着像是个王族的正式服装。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看样子来了。 「请进」 门被打开的声音。 「菲兹拉尔德殿下。这次承蒙您——」 对来访者的问候,菲兹拉尔德旋转椅子,转了半圈,直接面对书桌——以及客人。 来访的客人也与前几天流浪汉的外表大不相同。一身打扮即使称其为鲁纳斯的贵族也不会有人怀疑。客人——科林顿时张大了嘴巴,随后又闭上,再张开,可始终说不出话来。 「容我先订正两件事。首先关于对我的评判。会把手插进心脏那是不可抗力,但我不记得有高声大笑过。拷问倒是事实,但拷问的方法不太一样。下令让在斗技场自相残杀的是号称自己无罪的两名罪犯,而且最后有一方活下来了。我没有把骷髅擦干净用来装饰的兴趣,也没有从瞎眼少女那里买过花。买花那是我王兄干的。至于我的未婚妻——莉兹的那些事容我保密」 科林依然哑口无言。 「另外一件事,我对艺术方面几乎完全不懂。这点没得订正。而对你说的恋爱故事剧本,我也没半点可能会有意思的预感」 科林仿佛终于从束缚从解放出来似的。 「菲菲菲菲菲菲菲菲菲兹!」 「我们又见面了呢。科林乌尔巴尤利利斯久路雷恩堠纳斯特尔?我就是预定即将成为国王的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 凝视着菲兹拉尔德的科林忽然双肩垮下。低着头佝偻着背小声嘀咕了起来。 「——果然,我和格泽尔还有菲兹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难怪在见到女神之后,就像之前所有的苦难都是在做梦一样,事情变得那么顺利……。这里一定是死后的世界。不,也许是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梦。见到那两个人也是在做梦。那就是说,我其实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桥。原来是那时候啊!在真实世界里的我已经跳进了河里,早就已经死了啊!」 「科林」 「我正在被自己想象中创造出来的架空产物称呼自己的名字。没错。如果不是梦的话,菲兹是王子这件事绝对会把我的常识破坏得体无完肤。他的容貌和公共广场上的雕塑完全不一样嘛!」 「科林。你要是敢继续说下去,我可就要以不敬罪送你上断头台了哦?」 罗登历130年7月10日,由王室在圆形露天剧场主办的观剧会获得了巨大成功。负责剧本导演的,是鲁纳斯人,科林乌尔巴尤利利斯久路雷恩堠纳斯特尔。这场演出作为他首次执导的作品而出名。此后,他陆续发表了被誉为新古典的一系列作品。 科林将下面这句话作为他个人传记的开场白。 ——回首望去,我人生的转机,就出现在觉得尘世如梦,打算从桥上跳河自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