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推理事件簿》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revo ——我找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了。 在古朴的咖啡店内,只有一名客人。除了用来当伴奏音乐的爵士乐空虚地回响在空气中,店里的声音大概只剩伫立在柜台内侧、样貌让人想叫他老板的老人手中餐具发出的声响吧!也就是说,我如果在此时大叫,静谧的气氛就会彻底瓦解。 这也代表我所受到的冲击,足以在瞬间忘却自己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人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会伸手搓揉自己的眼皮;那么,当品尝到难以置信的味道时,是否该擦拭自己的舌头呢?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望向桌上。 白瓷的杯盘组中飘出淡淡热气。我现在必须再次确认刚才自横躺在杯中的黑色液体所感受到的味道,是否是这间店的独特气氛而造成的错觉。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杯子,闭着双眼将它送到嘴边。 第二口让冲击转变为肯定。 在液体自双唇注入口中瞬间,一股香气轻盈地弥漫整个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彷佛轻抚过舌头般的甘甜。只有经过精心烘焙的咖啡豆才能孕育出的绝妙清爽感,将原本相当刺激的余韵巧妙地逐渐隐去。 没错,这便是我想像中「正是如此」的味道。 我长久以来所追求的,可说是理想的咖啡味道。 终于找到了! 我边发出迟来的感慨叹息声,边缓缓抬起下巴并张开双眼。刚才送来咖啡的女店员将银托盘靠在胸前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我甫张开的眼睛一和她四目相对,她便轻柔地露出微笑—— 啊啊,想必在那时,我已经被俘虏了! 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让我一天内经历了别离,同时也与足以忘却它的感动相遇。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revo ——我找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了。 在古朴的咖啡店内,只有一名客人。除了用来当伴奏音乐的爵士乐空虚地回响在空气中,店里的声音大概只剩伫立在柜台内侧、样貌让人想叫他老板的老人手中餐具发出的声响吧!也就是说,我如果在此时大叫,静谧的气氛就会彻底瓦解。 这也代表我所受到的冲击,足以在瞬间忘却自己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人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会伸手搓揉自己的眼皮;那么,当品尝到难以置信的味道时,是否该擦拭自己的舌头呢?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望向桌上。 白瓷的杯盘组中飘出淡淡热气。我现在必须再次确认刚才自横躺在杯中的黑色液体所感受到的味道,是否是这间店的独特气氛而造成的错觉。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杯子,闭着双眼将它送到嘴边。 第二口让冲击转变为肯定。 在液体自双唇注入口中瞬间,一股香气轻盈地弥漫整个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彷佛轻抚过舌头般的甘甜。只有经过精心烘焙的咖啡豆才能孕育出的绝妙清爽感,将原本相当刺激的余韵巧妙地逐渐隐去。 没错,这便是我想像中「正是如此」的味道。 我长久以来所追求的,可说是理想的咖啡味道。 终于找到了! 我边发出迟来的感慨叹息声,边缓缓抬起下巴并张开双眼。刚才送来咖啡的女店员将银托盘靠在胸前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我甫张开的眼睛一和她四目相对,她便轻柔地露出微笑—— 啊啊,想必在那时,我已经被俘虏了! 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让我一天内经历了别离,同时也与足以忘却它的感动相遇。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revo ——我找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了。 在古朴的咖啡店内,只有一名客人。除了用来当伴奏音乐的爵士乐空虚地回响在空气中,店里的声音大概只剩伫立在柜台内侧、样貌让人想叫他老板的老人手中餐具发出的声响吧!也就是说,我如果在此时大叫,静谧的气氛就会彻底瓦解。 这也代表我所受到的冲击,足以在瞬间忘却自己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人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会伸手搓揉自己的眼皮;那么,当品尝到难以置信的味道时,是否该擦拭自己的舌头呢?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望向桌上。 白瓷的杯盘组中飘出淡淡热气。我现在必须再次确认刚才自横躺在杯中的黑色液体所感受到的味道,是否是这间店的独特气氛而造成的错觉。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杯子,闭着双眼将它送到嘴边。 第二口让冲击转变为肯定。 在液体自双唇注入口中瞬间,一股香气轻盈地弥漫整个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彷佛轻抚过舌头般的甘甜。只有经过精心烘焙的咖啡豆才能孕育出的绝妙清爽感,将原本相当刺激的余韵巧妙地逐渐隐去。 没错,这便是我想像中「正是如此」的味道。 我长久以来所追求的,可说是理想的咖啡味道。 终于找到了! 我边发出迟来的感慨叹息声,边缓缓抬起下巴并张开双眼。刚才送来咖啡的女店员将银托盘靠在胸前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我甫张开的眼睛一和她四目相对,她便轻柔地露出微笑—— 啊啊,想必在那时,我已经被俘虏了! 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让我一天内经历了别离,同时也与足以忘却它的感动相遇。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revo ——我找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了。 在古朴的咖啡店内,只有一名客人。除了用来当伴奏音乐的爵士乐空虚地回响在空气中,店里的声音大概只剩伫立在柜台内侧、样貌让人想叫他老板的老人手中餐具发出的声响吧!也就是说,我如果在此时大叫,静谧的气氛就会彻底瓦解。 这也代表我所受到的冲击,足以在瞬间忘却自己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人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会伸手搓揉自己的眼皮;那么,当品尝到难以置信的味道时,是否该擦拭自己的舌头呢?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望向桌上。 白瓷的杯盘组中飘出淡淡热气。我现在必须再次确认刚才自横躺在杯中的黑色液体所感受到的味道,是否是这间店的独特气氛而造成的错觉。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拿起杯子,闭着双眼将它送到嘴边。 第二口让冲击转变为肯定。 在液体自双唇注入口中瞬间,一股香气轻盈地弥漫整个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彷佛轻抚过舌头般的甘甜。只有经过精心烘焙的咖啡豆才能孕育出的绝妙清爽感,将原本相当刺激的余韵巧妙地逐渐隐去。 没错,这便是我想像中「正是如此」的味道。 我长久以来所追求的,可说是理想的咖啡味道。 终于找到了! 我边发出迟来的感慨叹息声,边缓缓抬起下巴并张开双眼。刚才送来咖啡的女店员将银托盘靠在胸前的身影顿时跃入眼帘。我甫张开的眼睛一和她四目相对,她便轻柔地露出微笑—— 啊啊,想必在那时,我已经被俘虏了! 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让我一天内经历了别离,同时也与足以忘却它的感动相遇。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revo ——我找到了! 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了。 在古朴的咖啡店内,只有一名客人。除了用来当伴奏音乐的爵士乐空虚地回响在空气中,店里的声音大概只剩伫立在柜台内侧、样貌让人想叫他老板的老人手中餐具发出的声响吧!也就是说,我如果在此时大叫,静谧的气氛就会彻底瓦解。 这也代表我所受到的冲击,足以在瞬间忘却自己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当人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会伸手搓揉自己的眼皮;那么,当品尝到难以置信的味道时,是否该擦拭自己的舌头呢?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望向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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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让我一天内经历了别离,同时也与足以忘却它的感动相遇。 一 事件始于第二次光顾 1 「——您是青山先生,对吧?」 她以平稳且充满温暖的声音说道。 不包括这两次以咖啡店员和客人身分所进行的短暂交谈,这是她对我所说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话,我感到有些诧异也很正常。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预想不到的情况让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既然她以「对吧」来确认,就代表我并未主动对她报上名号,而且仅是客人的我,也没必要特地向她阐明自己来历。 「看来我猜对了呢!其实是因为这个……」 她神色自若地开始说明缘由,从围裙口袋中拿出一张只片。我一看到那东西,脸像是吃了苦药般地皱成一团,而这可得归咎于六月底的某件事。 那天,我在一座离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不远处、静静竖立于窄巷口的「拱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个惨不忍睹的假日。我前一天晚上和情人约好碰面,算是所谓的约会吧!出门前我抬头一看,天气似乎不太稳定,但我坚信这天会过得相当顺遂,连放在玄关口的伞也不屑一顾。 我比约好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在刚过正午时抵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河原町三条的汉堡店。情人早已站在那里,一看到我,就张开双臂跑了过来。 她该不会想在大庭广众下给我一个拥抱吧?我总不能闪开,只好使劲站稳双脚。她挟着惊人的气势飞进我怀中,伸手抓住我的衣领—— 一如往常地使出了俐落的大内割(1)。 与其摔倒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地板上,当众被拥抱或许还好一点。我上半身抬起后,她在我旁边蹲下,气呼呼地追问道: 「那女人是谁?」 来自四面八方的锐利视线让我倍感难堪。「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啊?」 「昨天中午我在大学里看到的,你和一个女人在咖啡店聊得很开心,对吧?」 我仰天长叹。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让我背上劈腿的罪名。 「在咖啡店里总会和店员、客人聊上几句嘛。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女性是谁……」 「我不想管你了,笨蛋!」 她刻意打断我的话并站起来,然后冲出店外,朝扎方跑走了。 又来了。我哭丧着脸从地上站起。接着我必须赶快追上去,拦下她后并努力安抚嘴里不断喊着「我要跟你分手」的她,请求她的原谅。她偶尔会像这样醋劲大发,满足自己嗜虐的心态。整整两年内,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反覆上演过好几次了。 我一昧地低着头,在周遭仍旧刺人的视线下离开了汉堡店。这时,彷佛在嘲笑我般,天上开始滴答滴答地下起雨。「要跑的话,也挑沿路上都有骑楼的南边吧!」我真切地这么祈求着。 当我一路追到御池通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眼看着雨势一分一秒地增强,我很想尽快打道回府,但要是被她知道我并未认真追上去,无疑是火上加油,也不太好。既然都追丢了,总不可能再往前直走,于是我便抱着淋成落汤鸡的觉悟,随意踏进位于附近的富小路通,继续往北走。 穿过它与二条通的十字路口后不久,我突然停下脚步。 路旁有个外表复古的电子招牌,高度及腰,相当厚实,底座还附有车轮。自内部探出的插座没接上任何线路,寂寥地倒卧在地面上,虽然招牌没亮,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似乎是用来表示「营业中」的东西。招牌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塔列兰咖啡店  由此进? 1 为柔道招式的足技之一。 正是这大胆的店名,让咖啡爱好者的血液有如置身于虹吸壶内部般沸腾。 有位法国伯爵曾这么说: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这位伯爵的名字是查理·莫里斯·德·塔列兰·佩里戈尔。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他多次在外交上展现果断的作风,是连拿破仑大帝也得敬他三分的伟大政治家。他同时也是为人所知的美食家,所留下的语录被视为在谈论完美咖啡时不可或缺的至理名言,经由后世传诵至今。 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事吧!少年时期的我,对味觉的感受与孩童无异,认为咖啡不过是种苦涩的饮料,但在听到那句名言后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饮料的确又黑又烫又单纯,但怎么会甜呢! 从未见过的高级咖啡肯定既甘甜又美味,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品尝一杯。自从我心中萌生如此强烈的愿望以来,就一直在追寻与伯爵叙述的口感如出一辙的完美咖啡。 之后我才知道,包含塔列兰的祖国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只要说到咖啡,多半不是指日本人所饮用的滤冲式咖啡,而是浓缩咖啡。也就是伯爵所叙述的甘甜滋味,其实正是溶化在浓缩咖啡里的砂糖;少年时期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我,却性急地把这当成理想。我造访了各地的咖啡专卖店,甚至还准备豆子和器具煮咖弊,但不管怎么做,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搞错的话倒也太直接了,不过直到最后,我还是无缘遇见足以让我称为理想的咖啡。 这间取名为塔列兰的咖啡店,可以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兴起反正也要找地方避雨,不如进去看看的念头。 一旦决定后,就连情人造成的麻烦也被我抛到脑后了。我看向招牌下方所指示的方向,似乎要从两栋上方像隧道一样被屋顶盖住、如双胞胎般并列的古老住宅间的狭窄小径穿过去。脚边则有如踏脚石般的红色砖块零星地铺在地上。 这就是「门」?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像是入口或咖啡店的建筑物。 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断落下的雨水在这段期间仍持续弄湿我的肩膀。算了,就走走看吧!我把头压得非常低,小心翼翼地穿过隧道。 展现在隧道另一头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 在面对街道的成排住宅后面,凭空冒出一片小空地。以公园来说,面积有点小,但以庭院来说,全被草皮覆盖的院子又太辽阔,从「门」向前延伸的红色砖块在地上排列成一条平缓的曲线,通往位于最深处的建筑物。如果这里是森林的话,就算那栋小巧的木造平房是魔女的家,光看那历经风霜的红棕色木板墙,以及爬满了地锦藤蔓的三角形屋顶,也颇有几分可信度。在我右手边挂着一块与看起来很厚重的闩平行的长方形青铜金属板,上头刻着「塔列兰咖啡店」的字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里。位于异世界的咖啡店,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而夹在两栋房子间的隧道,有种彷佛连结两个世界的「门」的错觉。 我在砖块的指引下,一口气拉开门把。在喀啷地响起一阵铃声后,「塔列兰」迎入了首次来访的客人。 我环视了店内一圈。不算宽广的室内摆着大大小小加起来共四张的暗色木桌。除了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灯具以蒙胧的光线照亮四周外,因玻璃而变成绿色的户外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巨大采光窗照进来。在店内深处还有座柜台,内侧应该就是调理区。 「——哎呀,欢迎光临。」 当我的视线正巧落在与这类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带有高级感的浓缩咖啡机上时,一位少女从咖啡机阴影处探出头来。 外表看起来应该是女高中生吧!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外面再套上一件深蓝色围裙,看起来简直就像穿着制服的工读生。少女绕过柜台一端,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冷清气氛让我脑中闪过一抹不安。 「给我一杯热咖啡。」 我一坐下就立刻点了饮品,并在心中默念:要这问店里最美味的。 「知道了。」 她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朝店内角落轻轻一瞥。 我其实早已注意到有人坐在那。但他一直用摊开的报纸遮住脸,直到听见我点餐的声音,才缓缓阖上报纸站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老人。他的鼻子和嘴巴四周留有银白色胡须,头上戴着苔绿色针织帽。锐利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诉说着自己早已看遍人生百态。 咖啡的苦涩味和冲泡者的深度应该没有关联。我选择相信那名老人的技术,于是走向位于店门口旁的厕所,想把弄湿的衣服和头发擦乾,关心一下我那冰冷下腹的抱怨。 当我回到座位时,少女家是早已准备好,用托盘盛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在期待和紧张的心情下喝了一口,然后——我终于遇见了! 一开始,我费了很大工夫才从冲击中反应过来。紧接着与理想面对面的感动和愿望实现的满足感有如咖啡因般,缓缓渗透进我的体内。当我以这种心情抬起头时,女店员对我露出微笑,我只能失神地呆坐在座位上。此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在咖啡店躲雨。倒是你,究竟跑去哪了?」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因为担心你,折回刚才那间店了耶。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悠闲地喝着茶,我要跟你分手……」 「好啦、好啦,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你有办法离开那里吗?你的钱包在我手上喔。」 我吓得脸色刷白,手赶紧伸向位于屁股的口袋。真的没有。 「你的钱包掉在汉堡店了。这样不行喔,要仔细看好钱包啦。」 「是你害我的钱包飞出去的吧?」 站在一旁的少女吃惊地看着我。好想哭。 「如果你不在我数到十以前过来找我,你的钱包会变成怎样我可不知道喔。倒数开始,十——」 「等一下,我没有钱包没办法付钱啊!」 「那是你自作自受!九——八——」 「好好好,我过去、我过去总行了吧!」 就在我惊慌地想冲出咖啡店时…… 「等等,这位客人!」 在我即将踏出店门前,少女叫住我。虽然她这么做也没错,但就算我想结帐,也没钱可结啊。 于是我硬是在这时折回。门旁的短柜上放着一台只要打开就会响起叮的一声收银机,在收银机旁则放了一叠名片大的卡片,上面写着这间店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心想,这里一定会有某样东西,于是找了一下,便发现收银机的阴影处躺着一支原子笔。 我迅速拿起笔并抽出一张卡片,在背面空白处飞快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 090-0000-0000 [emailprotected] 连信箱也写上去,是我突发奇想下的结果。我觉得将空白处填满,比较容易掩盖没有写姓名的突兀感。 「不好意思,我来这里的路上弄丢钱包了。」 我手里拿着卡片对少女这么说。 「我改天一定会来还钱的。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接着我没等她回答,便冲出咖啡店,赶往汉堡店与等待我的情人会合。这时我已经听不见少女呼唤我的声音,说不定被雨声盖过了! 之后等着我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发展。当我再次湿淋淋地抵达汉堡店后,情人却对我说「我要跟你分手」,我一回答「好」,她便开始追问我。或许是与咖啡相遇的兴奋产生了效果所致,我刻意不向她解释。因为和以往发展不同,她气得满脸通红,把钱包丢向主人后只说了声「再见」便扬长而去。此后我再也联络不上她,所以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吧!或许有些无情,但我觉得除了认命之外,我也别无他法。 「……换句话说,你从我的信箱地址猜到我的名字。」 我像是要把嘴里的苦涩感吐出似地说。 喝了咖啡却没付钱这件事一直让我很过意不去。原本应该尽快来付钱,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也仗着对方没有来电,就这么拖过了一星期。当我好不容易诚惶诚恐地来到店里,少女店员却在把我带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后立刻开口——也就是称我为「青山先生」。 「没错。」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若谈到电子信箱,可以从表示姓名和生日这条线索来推测。以这个信箱的情况来看,『nogod31』指的是神无月(2),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应该是生日吧!既然这样,前半段也同样可以推测出是某些字的英译。若说到『blue-mountain』,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会联想到咖啡豆的品牌,但如果直译成日语,便是『青山』。这应该就是姓氏了。然后再以下划线连结姓和名,『truth』代表『真』或『诚』,我或许该称呼您为makoto(3)先生才对。」 2神无月为日本十月的别称。 「看来你应该希望我称赞你是位非常聪明的小姐吧!但我只觉得可怕,真的。」 我扯开嘴角这么回答。这种「我已经明白你的来历罗」的压迫感,或许真能防止客人白吃白喝,不过对来还钱的人发怒,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 「是我失礼了。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 虽然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但她诚挚地向我道歉后,便把手交叠在腹部前方,恭敬地露出微笑。 「我是这间咖啡店的咖啡师,名字是切间美星。」 2 「……咖啡师吗……」 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一时忘了礼貌,忍不住仔细观察她。 她带有光泽的黑发剪成短短的鲍伯头,眉毛不会太细、鼻子不高也不低、再加上厚薄适中的唇瓣,虽是五官端正,却显得有些平凡,不过圆圆的脸型和漆黑大眼,让她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至于她娇小的身体,依旧穿着和上次见面时相同的制服。 「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称,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4),也就是在夜间兼营酒吧的咖啡店。义大利是浓缩咖啡的发明地,负责在义式咖啡屋制作这种广受民众喜爱的饮品的专业人士,就称为咖啡师。换言之,说到卜萄酒就会想到侍酒师,鸡尾酒则是调酒师,那咖啡的话就是咖啡师了。」 「呃,这我其实已经知道了。」 我好歹也自认为对咖啡文化的了解比一般人熟悉,不仅可以说出像是咖啡师的语源出自义大利文「在义式咖啡屋工作的人」(bar+~ista),英译的话,就会变成酒保(bar+tender),展现出我的学问渊博;我也能针对咖啡知识进行补充说明,例如咖啡师这种职业能在世界上广为人知,其推手之一,就是目前在我国相当风行,以星巴克为代表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所谓的西雅图系咖啡店,泛指发迹于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以浓缩咖啡衍生出的花式咖啡为主要饮品的咖啡店。 「重点不是这个……上次我喝的咖啡是你煮的?」 她点了点头,动作虽然很轻,却带着一丝骄傲。 我不禁低吟了一声。因为刚好没看到她煮咖啡的情景,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女高中生。相反的,我一直深信那位正满脸不悦地站在吧台内,感觉会对手中咖啡投注超乎寻常热情的老人,才是能重现那完美味道的人。没想到那杯咖啡竟是出自这名五官还带有一丝稚气的少女咖啡师之手。 3日文中的「真」和「诚」发音皆是makoto。 4原文バール在义大利是指提供轻食和饮品的餐厅,为和英文「bar」 的意思区别,在此翻作义式咖啡屋。 「我一直以为是坐在那里的老板煮的呢!」 「老板……啊,是指叔叔吗?」 咖啡师朝吧台看了一眼。 「他是本店店长兼主厨,同时也是我的舅公,正确来说,应该是外婆的弟弟。虽然我叫他叔叔,其实年纪已经跟老爷爷没两样了。我总觉得在工作场合这么叫他,对客人有些失礼,不过可能因为从小叫惯了,要是换成其他称呼,反而会相当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还是有可以煮出好喝咖啡的气质。」 「才没有那回事呢!」她压低声音说,「我偷偷告诉您,不知道为什么,叔叔煮的咖啡就是不太好喝。明明使用的咖啡豆和器具都一样,真的很奇怪。」 就算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原来如此,因为有专业的咖啡师驻店,店里才会摆着那么高级的浓缩咖啡机啊。老实说,我之前还曾觉得它跟这间店的外观有一点点不相称呢!」 「那是我要求引进的,这样就能告诉别人我是咖啡师了。」 「为什么?」 「您不觉得这职称听起来很帅气吗?」 由于她回答的口气实在太稀松平常,以至于我完全忘记纠正她话中错误的因果关系,应该是会操作浓缩咖啡机才被称为咖啡师,而不是因为想拥有咖啡师的名号才买咖啡机。 其实这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她却完全没有要离开我这张桌子的意思。我正怀疑她为何这么热情地和我攀谈,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目的尚未达成。 「请给我和之前一样的热咖啡,结帐时算两杯的钱。」 「我明白了。」 我会在七月点热咖啡,除了想再次品尝那完美的味道外,另一个原因则是至今仍不断打在窗外草地上的梅雨,在我前来这里时夺走了我的体温。这阵雨从早上就一直没有间断,我今天总算没有忘记带伞,不过还是无法阻挡体温流失。我那把已经结束战斗的苔绿色雨伞就放在店门口内侧的铁制伞桶中,与先来的客人们的几把雨伞湿黏黏地纠缠在一起。 我身后的桌子坐着一群女大学生,在等待咖啡送上的时间,她们聊天的声音不断钻进我耳内。她们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人脸朝向我。最初带位时,我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现在则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完全避开与那群学生面对面的机会。 其实我大可以走近那三名女学生,自然地加入她们的对话。但我的耳朵却清楚听到前去准备饮品的咖啡师对站在一旁的老人随口低语的内容。 「看,他不是白吃白喝吧?」 我吓了一跳。同时背后的对话声也停止了。 老人举止夸张地抬起头来。从浮肿的眼皮下射来的眼神极为锐利。我身子僵直,准备承受他那藏在胡须下的嘴巴所说出的话。 「——是搭讪吧。」 太糟糕了。 「不是这样的!」我慌张地冲向柜台。「我刚才不是解释了吗?我只是弄丢了钱包,我没有白吃白喝,更别说是搭讪!」 「你没胆直接问别人电话,才会耍这种小手段吧?只要打电话给你,不仅可以达成你的目的,还可以当作再来店里光顾的藉口。还真是年轻小伙子会想到的方法,不过我们家咖啡师才不会被你唬住呢!对于身经百战的我来说,搭讪就是要死缠烂打才行,就算遇到挫折而觉得沮丧也不可以放弃唷。」 我顿时哑口无言。三名女学生的窃笑声传进我耳里。 这名老人和其沉着的外表完全相反,不仅嗓音尖细,口气还很随便,嘴里吐出的内容更是轻浮。浓浓的京都腔听起来也莫名阴柔。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他煮的咖啡为何会难喝了。他身上肯定连半点让咖啡产生苦味的绿原酸(5)的气质都没有。 「你怎么可以对客人说这种话呢!」咖啡师神色丕变,满脸通红地怒斥。 「怎么,你知道人家想搭讪你,鼻子就翘起来了(6)吗?」 「我的鼻子才没有翘起来!」 她听到老人说的话后变得更生气了,我却不太明白「鼻子翘起来」是什么意思,是类似「得意忘形」吗? 「那个……你还好吗?就各种层面上来说。」 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咖啡师才终于回过神来。 「竟然连我都失去理性,真的很抱歉。请您将刚才那段对话忘了吧!这个人也会深深反省自己所说的话的。」 「我会剃掉发髻谢罪的,原谅我吧!」 我心想,绝对不原谅你。 「叔叔你别再说话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你的头发根本连绑发髻都不够……啊,请您别误会,青山先生,事情不是这样的,这个人虽说是亲戚,其实只是四等亲,几乎跟外人差不多……啊,不过别看他这样,叔叔做的苹果派非常好吃喔。只要吃上一口,我想一定能让您原本宽大的心胸恢复。」 我心想,我死也不会吃的。 我抛下很有生意头脑的她,隔着柜台看向老爷爷的手边。那里放着一块颇厚的派皮,里面塞满了苹果馅料,正准备放进烤箱里。 「所以你刚才露出一脸严肃的表情,就是在做派吗?」 「最近我的眼睛不太好,眉头很快就会出现皱纹,一张帅脸就这么毁啦。」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事吧? 「派皮是在早上揉好的吗?」 5咖啡里所含的化学物质之一,能让咖啡产生苦涩的味道,随着烘焙时间增加,苦味也愈重。 6这里的原文いちびる在关西地区为得意忘形之意。 「是啊。因为还得在冰箱放一阵子。」 「所以这段时间做馅料?」 「不,馅料昨天晚上就做好了。但放上一晚,把水分完全去掉,烤起来的派才会酥脆好吃。」 难怪咖啡师如此推荐,看来老爷爷在制作苹果派上费了不少工夫,或许我该改变主意尝尝看。 「我可以在这里等到苹果派烤好吗?」 我这么告诉咖啡师后,她似乎对我的让步感到安心,彷佛自己被夸奖了般,带着满面笑容说: 「也很推荐拿坡里义大利面喔!」 ……在这种情况下,真佩服她还能得意地翘起鼻子呢! 3 老人名叫藻川又次。这名字让我联想到因为一曲而为人所知的叶门咖啡豆摩卡玛塔莉(7)。 等着苹果派烤好的时间,美星咖啡师跟我闲聊了起来。她这么做或许也是在对刚才老人无礼的发言表示歉意吧!虽然我不讨厌这些话题,但她和我聊的内容,却都是在介绍兼宣传这间咖啡店。 「您是否很惊讶呢?没想到京都街道深处竟然有一间像这样的咖啡店。」 「是啊,这么说或许有些直接,不过还真是奢侈的土地利用方式呢!」我边将她端来的咖啡送到嘴边边回答。每一口都能品尝到和第一次饮用时完全相同的感动,让我体会到这杯奇迹似的咖啡是真实存在,而非奇迹。 「这里原本是叔叔去世的太太所开的店,因为家里似乎代代部拥有土地,在继承这块地后,才开了这间兼顾兴趣和收益的店。叔叔因为入赘而从外地来到这里,后来就帮忙打理这间店。」 「所以他其实不是本地人罗?」 「是的。我想您应该也察觉到,我也不是所谓的京都女孩喔。」 「难怪你说话没有关西腔……不过,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藻川先生他……」 「很奇怪,对吧?一个男人竟然会说『不可以放弃唷』这种话 。」 咖啡师掩嘴笑道。 「他以前好像是个相当稳重的人喔。因为受到个性开朗的太太影响才会变成这样,在和别人交谈时,会脱口而出太太教的京都腔。他太太过世后,整个人就像完全抛开了矜持,一天到晚搭讪年轻女孩子……我想他可能是为了排解失去太太的寂寞,才会做这种事情吧。」 7「藻川又次」的日文发音为mokawamatazi,与摩卡玛塔莉(mokamatali)相似。而玛塔莉为叶门的咖啡产区。 在她沉浸于感伤的情绪时说这个虽然有些抱歉,但我实在很难想像藻川先生以前个性稳重的样子。 「我也是在成为短大生并搬到这里后,才开始在塔列兰工作。一开始,我只是在这里打工,当时他太太教了我许多事,甚至还因为很看好我的素质,跟我说『这间店就交给你经营吧』……两年前她突然过世时,我虽然也相当悲痛,但还是打起精神对旁徨失措的叔叔说:『我会代替太太接管这间店,让它继续营业下去吧!』刚好那时我也快从短大毕业了。」 为了不让这间充满与故人有关的无可取代之回忆、自己也相当重视的咖啡店消失,做出这样的抉择。真是段美好佳话。将故人的遗志像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流传给后世的人们…… 短大?毕业?两年前? 「呃,我可以冒昧请问咖啡师你今年几岁吗?」 「这的确是个挺冒昧的问题呢!」她回答时依旧笑容满面,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而更让人觉得恐怖。「我今年就满二十三岁了,不过每天还是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事情。」 「竟然比我还大!」 因为太过惊讶,我粗心地大喊出声。我到了十月就满二十二岁,虽然只相差一岁,她还是比我年长。我原本还以为她是高中生呢!女性掩饰年龄的技术简直就像魔术或骗术。 我的反应太粗心,似乎惹她不高兴了。虽然我认为自己说得也没错,但由于这年纪实在很尴尬,无论用实际年龄比外表还老,或用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都很难解释清楚。于是我急忙转开话题。 「你们两人突然必须接手经营这间店,一定很辛苦吧?」 「这倒是不会喔。刚才我也说过,太太继承了一块土地,所以这间店就像为了满足晚年兴趣而开的……这种悠闲的感觉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改变喔。嗯……虽然要是我不努力招揽客人,将来可能会陷入困境,但本店除了每个星期三、年节和中元节前后一周外,还会不定期休业,和其他店家比起来,我们的经营方式已经悠闲到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这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明是能端出这种水准的咖啡的店,却让对这附近的咖啡店知之甚详的我一直没发现,的确可以说没有努力招揽客人。但反过来想,正因为这间店的咖啡好喝到会威胁同业生存,所以其他店的店员如果喝过这间店的咖啡,应该都会这么想——拜托你们维持这种默默经营的风格吧。 「无论其他受欢迎的店家生意有多好,还是决定贯彻自己的步调,对吧?」 「您说的受欢迎的店家,是指inoda coffff,或位于今出川通的roc"k on咖啡店吗?」 听到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几个咖啡店名,让我吓了一跳。inoda coffee是只要住在京都的咖啡爱好者都知道右店,使用自行烘焙的咖啡豆;roc"k on咖啡店则座落于以学生众多着称的国立大学旁,是京都最近急速成长的热门店家。老实说,一周前和我分手的情人就是在那间咖啡店看到我和女生交谈,所以我才会对她说出的店名特别有反应。 「这个嘛……我在逛街时也会和一般人一样去这些咖啡店坐坐,但目的不是因为嫉妒或羡慕,想查探其他店家的资讯。我只是忠实地将太太教给我的味道传承下去而已。」 她的笑容非常温柔,带着一种连过世的人都不禁为之倾倒的高雅气质。 「——喂,派差不多快烤好罗。」 此时突然传来老爷爷慢悠悠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真可惜,看来要问出美味咖啡的秘诀得再找机会了。 一打开烤箱,烤得恰到好处的苹果派甜香便在店内飘散开来。我立刻有种彷佛蝴蝶被花香诱惑的感觉,没想到刚才的女大学生三人组竟在这时起身前往结帐。 「你们不尝一点派吗?」 感到有些无趣的老人这么问道,有着一头咖啡发色的女生便回答他: 「我们现在减肥啦,大叔你真的很过分耶。闻到这种味道,对人的心理健康实在不太好。」 我看到笑着这么说的她那壮硕的体型,内心不禁暗想:所谓的减肥只是嘴上说说吧。 三人组回去后,咖啡师开始收拾桌面,我则享用起切好的苹果派。甜中带酸的内馅和奶油香味完美融合。除了品尝薄厚适中的派皮味道外,还能享受其富有嚼劲的口感。在调味料的搭配上,无论是用来锁住风味而添加的少许苹果酒,或是味道不会太重的肉桂,都足以用「绝妙」两字来形容。 「嗯,真是太好吃了。」 我转眼间就吃完了苹果派,甚至想对做出这派的人说句甘拜下风,但是很不巧的,藻川老伯在不久前说要处理进货的事情,然后就离开了。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待了好久呢!如果打扰到你们工作也不太好,我今天就先离开了。」 「感谢您的惠顾。」咖哜师走向收银机。「若您今后有空,还请再来光顾本店喔。我绝对不会像叔叔那样怀疑您是坏人的。」 她带着苦笑补充道。 「感谢你们的招待。」 「不客气。」 她那若有似无的体贴让身为客人的我觉得很高兴。于是我忽略心中浮现的些许异样感,打算走出店,就在这时…… 「青山先生!」 咖啡师又叫住我。她站在柜台另一端,伸手指着店门口旁边,食指前后摇晃的动作相当滑稽。 「……啊。」 我沿着她的手指往前看,这才发现自己有东西忘记拿。有个伞桶就放在店门口旁,我察觉到的异样感,正是先前那场倾盆大雨停了所造成的。 不过,我刚才会发出短促的惊呼,不是因为对自己的粗心感到羞耻。 「怎么了吗?」 咖啡师轻轻地歪了歪头。我拿起伞桶内仅有的一把伞对她这么说: 「咖啡师,你觉得这像是我会拿的伞吗?」 我努力在相当安静的店内不发出噪音地打开弹簧伞——那是一把有如还没变成苹果派前的苹果般,颜色鲜艳的大红色雨伞。 4 「……其实跟您还挺搭的喔,虽然感觉有点花俏啦。」 看到她脸上僵硬的笑容,我觉得她真的不用勉强自己称赞我。 「我的意思是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的伞。」 「可是,这样一来……」她的视线移到伞桶上后就没再继续说了。 没错。在我脚边的伞桶里已经没有伞了,也就是说我的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遗忘在这里的红伞。 「这下可伤脑筋了。我还挺喜欢那把伞的耶。」 「真的很抱歉,是我们没有尽到保管的责任。」 「呃,我不是在责怪你啦。反正如果不是非常注意的话,也没办法事先防范客人拿错伞嘛。」 唯一庆幸的是雨已经停了。因为不知何时又会开始下雨,我决定放弃找伞,就此离去,但咖啡师再次拉住我。 「既然您说很喜欢原本那把伞,代表您喜欢红色罗?」 「咦?呃,我就说这把伞不是我的……」 「但这把伞应该跟您的伞很像吧?所以才会怀疑是其他人拿错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这把伞跟我的一点都不像耶。我的伞是苔绿色的。那种在便宜塑胶伞上看不到的暗沉色调让我爱不释手。怎么想都不可能和这把红伞搞混。」 咖啡师伸手撑着脸颊,对我微笑了一下。 「让我们一起思考看看吧!说不定有机会拿回青山先生您的爱伞。」 接着她走进店内的吧台,背对着我开始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拿回?怎么做啊?」 「一般来说,苔绿色的伞和大红色的伞是不可能拿错的吧?而且这把伞看起来跟全新的一样,也不会让人想偷换一把比较好的伞。我们应该要针对为何伞会被调换这点进行调查。根据调查结果,说不定能提高找回那把伞的机率。」 「这样啊……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 咖啡师转身面对我。「是这个啦。」 从她的手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 那是一个手摇式磨豆机。木箱外形上有个球形储豆槽,用来放入豆子,看起来相当典雅。没想到在我手上拿着不知道是谁的伞,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竟抛下我开始磨起咖啡豆。 「你在用手摇式磨豆机磨咖啡吗?」 「是啊。我们的滤冲式咖啡所使用的咖啡豆全都是用手摇式磨的。据说这样咖啡豆比较不会因为摩擦生热而影响风味。另一方面,如果是浓缩咖啡的话,由于得极细度研磨,所以会用外国制的电动磨豆机。」 虽然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还是不知不觉对她的话产生兴趣。 「但如果客人点了之后才开始磨,应该挺花时间的吧?」 「要是不在冲泡前才磨,咖啡风味就会打折扣。虽然让客人等待的确很不好意思,但一点都不辛苦喔,因为我喜欢这项工作。只要像这样一面转一面听着磨豆声,思绪就会变得很清晰,感觉连内心也彻底洗净了。」 咖啡师这么说着,将沉重的磨豆机放在吧台上避免晃动,然后水平转动起握把,那模样就像在对咖啡豆们施加「成为好喝的咖啡吧」的魔法般。 「虽然有人说咖啡因能提升思考能力和专注力,但我反而期待这个磨豆的动作能带来那些效果,等到我厘清思绪后,再喝杯咖啡来歇口气呢!」 她的微笑也如同磨豆机般坚定不移。我再次谈起正题。 「现在雨已经停了,这把伞应该只是主人忘了拿走吧!然后在先前雨还没停的时候,有个人偷了我的伞。」 「如果是这样,那名小偷的伞又到哪了?」 「啥?」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因为他没带伞,才要偷我的伞,不是吗?」 「但今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了喔?」 咖啡师的手仍旧不停转着。 「如您所见,我们店面位置没办法让汽车等交通工具停在店门口。现在虽然没下雨,但其实今天的雨势相当大,很难想像会有客人光顾本店时没育带伞吧。这个伞桶平常当然都是空的,叔叔也不会随便拿走客人的伞。」 「这样啊……嗯……那会不会是小偷不得已才拿着这把伞出门,心里觉得很丢脸,所以看到我的伞后,才偷换过来的呢?」 「青山先生的伞是男用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吗?」 「您看,这把伞是女用的,所以物主是女性。男用的伞对女性来说,不仅握把很粗,尺寸也比较大,所以其实意外地难用,拿在手上也很显眼。觉得拿红伞太丢脸而忍不住偷伞的女性,竟然会认为拿男用的伞就没问题,在我看来其实有点说不通。」 虽然我对她的论点持保留态度,但既然是以小偷为女性当理由,身为男性的我也无从反驳。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的伞会被拿走呢?我甚至想,自己的伞是不是变成妖怪了?但不是雨伞妖怪的伞,应该不会变成妖怪才对。这把伞应该不是雨伞妖怪吧?我边这么想边仔细端详起我手中的伞。从大小来看,的确是女用的伞,颜色却是女童一定会很高兴拿着它上街,鲜艳得让人觉得刺眼的红色。都老大不小了还拿着这种伞在路上走,不禁让我怀疑起那个人对颜色的美感。为什么不干脆跟我一样选朴实的苔绿色呢—— 等一下,红色和绿色,圣诞节惯用的两个对比色。 「哼哼,我知道答案了,咖啡师。」 我摸着自己的下巴,抱着这次肯定没错的信心说: 「这把伞的主人会不会是红绿色盲呢?」 「色盲?」 咖啡师转动握把的手停了下来。太好了,这次肯定没错。 「我曾经听人说过,天生色盲的人当中,比例最多的就是红绿色盲,他们好像很难辨识出红色系和绿色系喔。据说全日本约有三百万人是红绿色盲,一点也不少见喔。」 这次的两把伞正好就是红色和绿色。对于红绿色盲的人来说,两把伞的颜色看起来应该很像才对。 「虽然两把伞的设计完全不同,但毕竟都是成人用的伞,而且人脑要在短时间内分辨物品的时候,似乎会优先根据颜色而非形状来辨别。」 我知道日本国内曾经进行以下的实验。一般为了区分男女厕所而设置的标志是男性为站立的蓝色人形,女性则是红色且穿着裙子站立的人形。接着随意挑选一间男女厕并排的厕所,把红色男用标志挂在男厕门口,蓝色女用标志挂在女厕门口。结果呢——据说几乎所有使用者都走错厕所。这表示他们并非根据标志的形状,而是根据颜色来判断。 「这把伞的主人在离开店内时只看了一眼伞桶,想也不想地拿起我的伞。他因为颜色而认定这一定是他的伞,才会没发现手把和尺寸都不一样。如何?这种情况应该很合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拿回伞的机率就不算低。只见姐似乎深感佩服,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在我也学她露出笑容时,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并说道: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喀啦喀啦喀啦。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这么问好了,假设您是红绿色盲,会想拿着鲜红色或苔绿色的伞出门吗?」 唔,原来是这样啊。 「我应该不会带这种伞出门吧!」 「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色盲的人在买伞的时候,原本就已经很容易拿错了,还会刻意选择自己没信心分辨的颜色吗?这并不合理。」 她的手以一定的速度转着握把,同时继续说明: 「顺便再补充一点,据说红绿色盲者绝大部分都是男性。与男性每二十人就有一人天生是红绿色盲相比,女性大约六百人中才会出现一名。既然红伞的主人是女性,就能得知她是色盲的机率远低于男性。」 这时我突然察觉她的话中有语病。 「请等一下。就算这是把女用伞,也不能断定主人就是女性吧?反倒是我们刚才曾谈到对方是因为拿红色的伞而觉得丢脸,所以这把伞的主人说不定其实是男性。如果是这种情况,尺寸和握把的差异就不在讨论的范围内了。」 听到我说的话,咖啡师先是瞬间恢复严肃的表情,然后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好意思,我的反应太失礼了。但是我一直以为您其实知道这件事的……能够把伞拿走的人,只有在青山先生您走进店里后离开的那三名女性,不是吗?」 喀啦喀啦喀啦。我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我竟然没发现,真是太笨了。正如你所说的,小偷一定就在那群女大学生之中。」 咖啡师呵呵呵地露出微笑。 「她们之中果然有您认识的人呢。」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这很简单,若非认识的人,您就无法断定她们是一群女大学生了。」 「这种事从她们的气质就可以看出端倪了吧?因为京都是个充满学生的城市。」我不禁认真起来,提出没什么意义的反驳。「你刚才说『果然』,那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带位时,原本安排您坐在桌子内侧的椅子,但您却刻意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对吧?您故意选择距离隔壁桌的客人较近的位子,会不会希望藉由背对她们,避免被坐在那里的某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呢?这是我的想法。」 她敏锐的洞察力让我觉得有些恐怖。那时我会避免和坐在隔壁的客人面对面,是因为那里坐着我认识的人,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跟她见面。于是我只能低头表示投降。 「你真是观察得太入微了。那三个人离开时,有位女性曾和藻川先生说过话吧?她叫户部奈美子,算是和我有点关系的人。」 「她是您的同学吗?」 我更觉得惊讶了。「我说过我是学生吗?」 「从您两次光顾都是在平日白天,以及告诉我联络方式时不是使用名片,而是写在便条纸上,还有那群女大学生中有您认识的人来看,应该都会先猜测您是学生吧!再加上您的年纪也比我小……京都又是个充满学生的城市嘛。」 她得意地眨眨眼,但我并未正面回应她。 「正确来说,我和她只是因为有共同的友人才认识。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没有熟到能直接说她是我朋友。」 在我认出户部奈美子时,她和朋友聊得正开心,我才会趁机换了座位。如果她到最后都没发现我就好了,但既然刚才店里发生那么引人注目的事,就算她想忽略我的存在也很困难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 咖啡师窃笑出声,停下转动握把的手。接着她拉开位于磨豆机下方的抽屉,眯起眼睛闻了闻刚磨好的豆子的香味。当我因为她陶醉的神情而心动时,她轻轻地对我微笑了一下。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这样啊……」她想说自己的疑惑像咖啡豆磨成粉般,漂亮俐落地解决了吗?但她的说法才让我觉得一头雾水呢! 「青山先生也是个不容小看的人呢!」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有人推开位于我背后的门。 「不好意思……啊。」 我愈来愈不知所措了。独自站在我眼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户部奈美子。 既惊讶又困惑的我忍不住看向咖啡师的脸,发现她露出了微笑。为什么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乐在其中呢? 「嗨,好久不见了。」 虽然这么做实在很不自然,我还是试着跟她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拿错伞了,青山你手上拿的那把才是我的。」 她对着我递出我的那把苔绿色的伞。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还你吧。」 我也把自己手中的红伞递给她。两人因为两把伞而有了接触。交换完伞后,户部奈美子站在正前方凝视着我,接着对我笑了笑,于是我也学她放松脸部线条。 没想到她的态度还挺友善的嘛。 或许是这个想法让我瞬间松懈下来吧!她略低的嗓音像是算准了这个时机似的,猛然刺进我耳中。 「——你这烂人!」 随之而来的是回响在店内的巴掌声。 5 我的左脸颊传来阵阵刺痛。 当我含着泪水用手背冷却发烫的脸颊时,咖啡师给了我一条沾水的湿毛巾。 「哎呀,太感谢你了,哈哈哈……女人心真难懂。」 我勉强装出从容的样子,却显得有些无力。咖啡师先是露出担心的表情,过了两秒后才说: 「您认识她的尊堂吗?」 「尊堂?喔,是指母亲啊。我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她刚才说了句『我会跟妈咪告状的』(8)啊。」 户部奈美子在数分钟前用尽全力赏了我一巴掌后,就抛下这句话离开咖啡店了。 她是真的搞错这句话的意思,还是在调侃我呢? 「刚才是我刻意隐瞒没说。」我边用毛巾的冰凉感舒缓疼痛边说,「户部奈美子是我前阵子刚分手的前女友的好友。」 虽然我不太喜欢「前女友」这个单字,但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称呼。我前女友和户部奈美子就读的大学、科系和参加的社团,甚至连打工地点都一样,关系比情人还亲密。虽然我也因为这样才得知户部奈美子这号人物,但话又说回来,这两个人竟然连举止粗暴这点都一模一样,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8日文的「妈咪」发音(mami)与女性名字相近。 「她应该是今天在这里全程目睹我和你的互动,才产生误会吧!像是我才刚跟女友分手,就立刻搭讪其他女生之类的。」 咖啡师皱起眉头,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我的话才感到不快。 「我一直以为她对青山先生有好感。」 「你说奈美子吗?这怎么可能。」 「因为我早就看出她会再回到这里。」 我的视线望向没有拿着毛巾的手所握着的东西。 「所以这把伞是她故意拿错的罗?」 「没错,她这么做是为了制造能折回店里的藉口,好再跟青山先生见面。」 如果只看结果的话,她的推测很明显是正确的,但也有几个无法厘清的疑点。 「如果只是想回来拿伞的话,只要假装忘记带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特地拿走我的伞呢?她们离开店里的时候,雨应该早就停了才对啊。」 若当时还在下雨,她只要一拿起别人的伞,就会立刻被朋友纠正才对。正是因为雨停了,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伞——但这种情况应该更适合以「忘了拿伞」为藉口,不是吗?雨停了才忘记拿,用这个理由就不会有问题才对。 咖啡师仍旧不改其微笑的表惰。 「她应该想让青山先生在这间店停留得愈久愈好吧。」 「这样我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了。与其拖住我,还不如早点折回这间店。她后来再次出现在店里时,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喔。在这期间,如果不是你拉住我的话,我甚至一度放弃找伞,打算直接离开呢!」 「因为她没办法立刻折回来啊,当时还有朋友跟着她嘛。」 「朋友?虽然在朋友面前甩男人耳光的确不太好,但还是可以找理由先离开这里,事后再一个人折返,没道理不能立刻回来……」 「所以,如果一走出店门就马上说要折返,朋友一定会跟过来,不是吗?」 咖啡师像是在温柔教导一位迟钝的学生似地说。 「这附近能让她们消磨时间的地方并不多。如果告诉朋友,自己忘了拿伞,可以想见她们会干脆跟着自己折回来。但只要走到比较宽广的街道,能打发时间的店家就很多,也比较好开口跟朋友说『在这里等我一下』吧?为了让青山先生在自己离开后又折返的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留在塔列兰,她才会拿走您的伞。」 既然她都说明得这么详尽,连我也听懂了。简单来说,户部奈美子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看见我和美星咖啡师状似亲密的样子,心想这机会千载难逢,不赏我一巴掌不甘心,于是便巧妙地支开朋友,想出能和 我正面对峙的方法,也就是故意拿错这把伞。 没想到她为了打我一巴掌,竟然想出这么麻烦的计划。女人心真难懂。不过,在我眼前的这位女性似乎也如此。 「我原本心想,就算不是为了告白,应该也是与其类似的目的……」 咖啡师露出可说是极为惋惜的表情。 就我这个被赏了巴掌的人来看,这种事现在根本不重要了。既然伞已经拿回来,就证明咖啡师的推测是正确的。只不过是搞错了无从得知的动机,还不至于改变我对她的印象。 我又再次对她兴起了佩服之意——她真的非常聪明。 但正当我打算用这句话安慰她时…… 「我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想到青山先生竟是个花心男。」 咖啡师却说了这种像在埋怨我的话。我一时气不过,于是回嘴: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会随便搭讪女生吗?那可不是搭讪喔,请不要因为这种事得意地翘起鼻子。」 「您的脸只有一边是红的,看起来左右很不对称呢!让我把您右边的脸颊也染得像刚才那把伞一样红吧!」 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危机。当我拚命闪躲着咖啡师朝我挥来的左手时,正巧回来的藻川老伯看到我的脸,便开玩笑地这么说: 「哦,青山上多了一片红叶哪。」 「虽然对方是搭讪男,会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但赏客人巴掌可是不行的唷。」 「等等,这不是我打的……」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搭讪男!」 「你还是道歉吧,不然下次客人就不会再来罗。」 咖啡师一听,便为难地低下头,陷入沉默。 她其实没必要向我道歉.会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但我却没来由地对此产生了些许异样的寂寞感。不知道是自己个性使然,还是我从她的态度里嗅出了这种感觉——好像是在告诉我:「你不肯再光顾就算了,倒不如说这样比较好。」 「我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于是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 咖啡师拾起头来时,虽然脸上仍挂着为难的表情,像在犹豫似的,却还是微笑着回答我。 「好啊,期待您再次光临本店。」 还是很死缠烂打嘛,听到老爷爷如此嘲讽,咖啡师瞄准他的脸颊,扬起了手掌。 二 bittersweet black 1 「……我说哥哥,你有在听吗?」 恕我直言,我完全没有。 在烦人的梅雨季终于结束的七月半,自遥远的千年前就让古都京都增色不已的只园祭(1),即将在明天十四号展开连续三天的宵山(2)和翌日十七号的山鉾(3)巡行,迎来热闹非凡的祭典高潮。就在这个连街景也一时增色不少的时候,在塔列兰咖啡店里流动的时光,却与外界的喧嚣完全隔绝,我利用休假日在此庆祝与我理想的咖啡再度重逢。 1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祭典期间长达一个月,在十七日举行的山鉾巡行为祭典的最高潮。 2只园祭的活动之一,在日文中指的是在主祭前一晚举行的祭典。 3只园祭时会在活动上游行展示的花轿。 在清爽又晴朗的夏日里,若能在这间店度过优雅的时光,那真是再完美不过了,但现实就是无法尽如人意。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还带着同伴,而第二个呢,就是目前在吧台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的男人。 「哎呀,你冲泡的咖啡真是太棒了。」 身上随兴穿着如破抹布般的衣服,看起来跟中年大叔没两样的男子说道。他那谄媚的声音连坐在窗边的我都听得见,每一句话都让我忍不住怒火中烧。 「究竟是用哪一种咖啡豆,才煮得出这种味道呢?我很想知道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当然,也包含冲泡出这杯咖啡的人的秘密喔。」 「您想问的是咖啡豆吗?应该是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吧。」 ……哇,回答得还真随便。负责冲泡塔列兰所有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的态度相当冷淡。 我所谓的随便,不是指她那毫不理会对方,依然默默工作的模样。她刚才所说的阿拉比卡和罗布斯塔,是将全世界的咖啡豆大略区分为两种时所使用的两个品种名。阿拉比卡是商业价值高的咖啡豆,味道和香气较佳,适合冲泡单品咖啡(4)饮用,而罗布斯塔则是对病虫害抵抗力较强,价格也便宜,所以常用来制造即溶咖啡或综合咖啡(5)。但是,先不提咖啡豆的风味会因为生产国和等级而各不相同,如果问不出品种名或综合咖啡的调配比例,就算想一窥其味道的秘密,恐怕也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吧!所以她的回答就像有人问她:「下次的酒聚有谁会去?」她却说:「有男的也有女的。」 「——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啦!」 突然有人在我耳边大叫,我吓了一跳,将脸转回座位正前方。 「哥哥,你听完我的叙述后觉得怎样?」 「呃,这个嘛,我觉得梨花你说得没错啊。」 「嗅,他果然劈腿了……!」 我带着碰运气的心态随口说出的回答,似乎害她大受打击。只见小须田梨花的眼里泛起一层水雾,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小须田梨花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由于父母的工作关系,她是归国子女,人生中的大半岁月都待在美国,直到今年春天才因为决定就读京都的大学而回到日本。至于我和她的关系,则因为她在国内没认识多少人,感到相当不安,所以一听说年幼时只见过几次面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便在数个月前突然找上我,就这样保持联络至今。 她的父母都是道地的日本人,在家也以日语沟通,但真要说的话,似乎还是英语比较流利,交谈时也会偶尔穿插几个有外国腔调的发音。她的外表称不上特别漂亮,我只觉得她的雀斑挺可爱的,但当事人听到这句话后却勃然大怒。 「不好意思喔,梨花。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4只便用一种咖啡豆制成的咖啡。 5与单品咖啡相反,是由多种咖啡豆调配混合而成的。 总之先让对话继续下去吧!因为梨花正经地说「我有事要拜托哥哥」,今天才会选在塔列兰碰面。这样的话,不仅可以找藉口再次造访,若有什么问题,也能借助咖啡师的智慧。至于梨花拜托的内容,则是她先前跟我说过的——类似侦探的差事。 「总而言之,我希望明天哥哥能在只园祭时帮我调查男朋友有没有劈腿啦。」 「调查……劈腿……?」 哦,是那种类型啊。在侦探的工作中算是比较贴近现实的。 「这种事你自己做啦。我可没有那么闲。」 「我也很想自己来啊,可是我明天有事嘛。而且我男朋友后天要去有提供住宿的地方打工,到时候人就不在这里了,只要是大一学生都想参加只园祭,所以要和劈腿对象约会只能趁明天了。」 我揉着眉问对她说: 「你跟对方认识没多久就又是交往又是劈腿的,这可不是在演单季连续剧耶。你如果不按照顺序说明和对方认识的经过,我哪听得懂啊?」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哥哥你果然没在听嘛。」 对,我没在听,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们是在四月参加社团的迎新会时认识的。我和就读其他大学的他很快就混熟,还交换彼此的联络方式。不过后来我们两人都没加入那个社团。」 「真搞不懂这个迎新会究竟为何而办。」 「因为我觉得他很帅嘛。我们后来通过几次简讯和电话,他就找我出去约会,然后在当天跟我说『跟我交往吧』,接下来我们就……」 梨花说到这里就开始含糊其词,害羞地低下头。虽然我知道接下来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因为我完全不想听她叙述这件事,便开口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是上个月初的事吧?」 「yes。在那之后我们虽然没碰面,却还是一直保持联络,他的facebook状态也改成『稳定交往中』——但是大概在十天前吧,我正好在逛facebook的时候看到他发了一则『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 facebook是目前号称拥有世界最多使用者的社群网路服务的名称。使用者必须以真实姓名注册帐号,再自由填写经历和居住地等个人资讯。能够编辑的资讯中,有个名为「感情状态」的项目,梨花所说的「稳定交往中」,代表着他向看到自己讯息的人宣告「我有女朋友了」的意思。 facebook不只能透过「朋友」功能来和自己认识的使用者联络,还能发表「现在在做什么」的讯息,让朋友得知自己的近况。梨花的男友便是利用这个功能,发表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朋友可以随意对自己发表的讯息留下评论,或是按下表示认同的「赞」,透过网路来互相交流。 「看到他的讯息后,因为我想绘他惊喜,就偷偷飞奔到他独居的公寓,然后按下门铃。他虽然马上出来应门,却一脸为难地跟我说:『我家现在很乱,不能让你进来。』我觉得很奇怪,就偷看了他的房间内一眼,结果发现桌上有个马克杯,里面装着喝到一半的黑咖啡。」 「那不是跟他在facebook上写的一样吗?」 「可是他之前曾跟我说过,他绝不喝黑咖啡。」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皱起了眉头。 「所以一定是在房里的其他人曾喝过那杯咖啡。他却跟我说『我家现在很乱,不能让你进来』,代表了那是不方便让我看到的人。我看穿他的谎言后觉得很伤心,就这样跑出公寓了……哥哥!」 我听到她声音的反应或许跟惊愕交响曲的听众如出一辙。在不知不觉间,我的注意力又被陌生男子和咖啡师的对话吸引过去了。 「今天真是收获良多啊。」 男人朝咖啡师拉开的门跨出一步,甚是可惜地回头说道。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不只是咖啡,我也 想更深入了解你的一切……」 「谢谢惠顾——」 咖啡师迅速关上门。虽然很无情,但我觉得内心舒畅多了。 「总而言之!」 梨花的手掌「碰」地拍向桌面。我转头看向她,发现眼前出现一张照片。那是张梨花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的合照,看起来是在某间酒店拍的。应该是参加迎新会时,请朋友还是谁帮忙拍的。 「这个人就是我的男朋友。如果你在只园祭看到他和其他女生在一起,一定要帮我拍下证据喔。拜托你了!」 她完全无视我没仔细听她说话而不知所措约态度,不分由说地把自己的要求硬塞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飞也似地离开咖啡店了。明明是她约我出来,而且有事情拜托我,现在还要我帮她付帐吗?虽然我不打算跟她计较,但连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女性也对我予取予求,不禁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悲哀。 2 「真是太厚脸皮了,竟然装出喜欢咖啡的样子想吸引我的注意。」 听到美星咖啡师的这句话,我没来由地捏了一把冷汗。 我改坐到吧台前并加点了一杯咖啡,同时以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对咖啡师说:「刚才那个人的追求攻势真是热情呢!」结果她的回答完全像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是真的喜欢咖啡啦。 「有吗?我听起来倒觉得正是因为他对咖啡不太熟悉,所以才想请你教导他呢!」 即便心里没这么想,我还是忍不住替他缓颊,但咖啡师毫不领情。 「加上今天,那个人已经来第三次了。如果对咖啡感兴趣,自己先稍微做点功课不是很好吗?他上次也说了像是『不喝黑咖啡的话就尝不出真正的味道』的话,点了一份什么也没加的浓缩咖啡来喝。而且也不知道他是生性吝啬还是想在这里待久一点,只叫一杯咖啡就小口小口地喝到八点我们要关门了才走。」 这行径的确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先前我曾稍微提过,在浓缩咖啡的发源地义大利,一般都在装了少量浓缩咖啡的浓缩咖啡杯里加入许多砂糖,然后在数口内尽速喝完。如果是用来制作卡布其诺等花式咖啡,那就另当别论。但几乎没有人会喝什么也不加的浓缩咖啡。甚至有人会用汤匙舀起杯底未溶化的砂糖来吃也不夸张。虽然没人说不能用品尝滤冲式咖啡的方式来喝浓缩咖啡,但眼前的情况应该可以视为男人对浓缩咖啡不熟悉所犯下的失误。 「所以你才会说那种话揶揄他啊。虽然你被他烦到受不了这点的确值得同情啦……」 「您不赞同我的作法,对吧?其实我偶尔也会因此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但为了保护这间店和我自己,有时候不得不在身旁围起警戒线。」 她的嘴角仍旧挂着微笑,眉毛却垂成八字型。她所谓的警戒线,应该就是准备各种让对方难堪的方法,在紧要关头让拒绝的态度更坚定的计策吧。像她这样体型瘦小的女性,对热情的男性心生警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不会有点太过神经质了?还是说她过去曾遇过什么事? 「你也是个不容小看的人呢!」实在没办法问得如此直接,我便转而模仿起之前的她。「你刚才那句话就像在说『我经常被男人搭讪,实在很困扰』喔.」 听到我这么说后,她顿时恍然大悟,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接着她将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滤布上,开始冲煮咖啡。 塔列兰采用的是绒布滤冲式的冲煮法。冲煮的器具像捞金鱼用的纸网,上面装有名为法兰绒的起毛布料制成的滤布。因为缝隙比滤纸大,油脂等成分较容易溶出,煮好的咖啡具有浓厚的香味,这种方法不仅是滤冲式咖啡的原点,也可以说是顶点。但同时,也因为用过的滤布必须用热水煮沸的方式来清洗,并保存在冰箱中等相当费事的缺点,所以一般家庭不太使用。或许可说是对咖啡特别坚持的店家才会采用这种冲煮法。 「青山先生今天不是也带了一位可爱的女孩子来这里炫耀吗?」 咖啡师先用少许热水闷蒸咖啡粉,然后再缓慢地将热水倒进滤布来冲煮。她正经反驳我的模样虽然有些别扭,却让人忍不住想露出微笑。 「如果你是在吃醋的话,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她叫小须田梨花,是我的远亲。」 「说到哥斯大黎加(6),那可是很有名的精品咖啡产地呢!据说他们为了维持咖啡豆的高品质,甚至禁止在国内栽种罗布斯塔品种的咖啡豆。」 要以一句话来解释精品咖啡并不容易,总之,这个词汇是指称香气和味道都相当优异,能够明确发挥其产区特色的咖啡,在这几年逐渐成为评价咖啡优劣的新基准。 「拜托你不要拿别人亲戚的名字来开玩笑啦。」 「抱歉,是我失礼了。那请问您今天为何而来呢?总觉得您好像不是单纯来这里喝咖啡。」 咖啡师的态度毫无反省之意,并将刚冲好的咖啡送到我的面前。就季节而言,现在已不太适合喝热咖啡,我原本打算这次一定要点冰咖啡,但一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后,又忍不住点了和往常一样的。 6「哥斯大黎加」的日文发音(kosutalika)与小须田梨花(kaodalika)相近。 「梨花说要拜托我做一件类似侦探工作的事,我想到,要是遭遇困难,说不定能借助咖啡师你的智慧,才把她叫来这里。结果没想到是要我调查她男朋友有没有劈腿。」 「原来是比较贴近现实的侦探工作啊。」 不要偷笑啦!这句话我刚才已经在心里嘀咕过了。 「她叫我去明天的宵山埋伏,当场拍下男朋友劈腿的证据。我一点也没兴趣,倒不如说是根本没这个美国时间。」 「那我们来想个办法,让您不用去埋伏就能解决问题吧。」 我摸不透她那浅笑所隐含的真意,手拿着杯子愣了一下。 「有什么办法?现在再去说服梨花一次吗?」 「不是的……简单来说,只要让她深信男友没有劈腿应该就行了吧?我们来想想,梨花小姐的男友是不是真的背叛她。」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这种事情要怎么证明啊?我们又无法肯定他真的没有劈腿。」 「可是,如果简单的讨论能让您免去麻烦的侦探工作,不也是好事一桩吗?请告诉我梨花小姐为什么会怀疑男友劈腿的原因吧。」 她该不会只是因为好奇才想知道吧?我虽然不太认同她的理由,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便试着接受她的提议。 「其实这件事挺无聊的。该说是刚开始交往的情侣常有的疑神疑鬼吗……据说是她在男友的facebook讯息和现实行为之间,发现他对食物的喜好与自己得知的有出入。」 「哦?她的男友做了什么事吗?」 「他好像在facebook上发了一则『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梨花看到后,就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跑到他家,却在那里看见一杯喝到一半的黑咖啡,但她的男友不喝黑咖啡的。」 「换句话说,梨花小姐看到那杯咖啡后,就认定那是男友幽会的对象喝的。对了,她男友住在很宽敞的房子里吗?」 「这我不清楚,但据说他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既然没有穿过玄关进入房间,还能看到马克杯里装了什么,就表示那间房间也算不上宽敞吧! 「如果是这样,幽会的对象要立刻把自己藏起来也有困难吧?梨花小姐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吗?」 「嗯……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梨花因为男友可疑的态度大受打击,好像立刻离开了。」 「会不会纯粹只是有人也 看到那则讯息,所以也去拜访她男友呢?接着因为临时有急事还是什么的,在梨花小姐到达前又离开了。」 「但她说自己一看见男友发表那则讯息,就飞奔到他家了耶。」 「说不定是她男友最近改变喜好,开始喝起黑咖啡了?」 「他们两人才认识不过三个月喔。一个人对食物的喜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改变吗?」 「三个月?」她惊讶地眨了眨双眼。「这么快就开始交往了吗?」 「是啊,上个月初男方第一次找她约会,结果在当天就开始交往了……咦?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咖啡师却在我身旁失落地垂下头。 「就是没有谨慎地花时间确认对方是不是值得信赖的人,才会这么轻易地怀疑对方劈腿,不是吗?我的观念应该没错吧?」 她的话让我的态度有些退缩,同时也忍不住想笑。「无论你的观念有没有错,在我听来都太理想化。」 「您让我突然失去信心了。看来这不是我能够解决的案件。情人是什么?劈腿又是什么?无论如何,若想找出真相的话,或许要连同这些观念一起重新思考才行。我放弃,我投降了。」 「你都已经问了我这么多事情,现在又说投降,未免太不负责了吧?」 「所以您明天打算怎么做呢?」 一旦立场对自己不利就装傻到底吗?我啜了一口有点冷掉的咖啡。 「刚才也说过了,我不会去。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告诉她因为人太多,找不到对方在哪里而已。」 「——那让我代替你去吧!」 我吓得差点发出尖叫声。因为藻川老爷爷一直没什么大动作,我根本没注意到他,完全把大刺刺地坐在店内角落打瞌睡的他当成一块路边的石头。一块石头冷不防地发出声音,无论是谁都会被吓一跳。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是要在宵山的人群中找一个完全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对吧?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不可能的任务,但交给我就没问题了。我好歹也从事这行,记住客人的脸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唷。」 「还敢说自己做这行,明明只有在跟年轻女生打好关系时才派得上用场,不是吗?」 就对异性交往的观念来说,咖啡师和这名老人的实际年龄应该交换一下才对。 「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会把战利品顺利带回来的。」 「你就老实承认自己是想尽情欣赏浴衣美女吧,真是一点也不能大意呢!」咖啡师手插着腰说,「你要是没成功拍到证据,后果我可不负责喔。」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你真的要让他去吗?」 「既然可以顺便弥补我无法帮上忙的地方,没道理不让他去吧?哎呀,您不需要担心店里会忙不过来,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店里的大小事了,而且现在大家都对宵山比较有兴趣,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来店里。」 如果街上的行人变多,照理说生意应该会比平常好,但像塔列兰这种乍看之下不太敢随便走进来的店家,一碰上祭典活动,客人或许反而不太光顾。 「好,那我就马上去进行事前演练吧。说不定那男的现在已经在偷吃了。」 老人兴匆匆地想离开店里,咖啡师却一把抓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去哪里干嘛?」她脸上带着微笑。恐怖的微笑。 「当然趁今天人还没那么多,先把明天要找的人的脸认清楚……」 「你要怎么办到啊?你连梨花小姐男朋友的照片都没见过喔。」 「哎呀,我差点忘了,那把照片给我……」 「不行。」 连坐在一旁的我也能感受到她那冷冰冰的怒气。 「你刚才一直在打瞌睡,我现在要好好提醒你。你也不是小孩了,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你明天能够搭讪年轻女孩的时间可是一秒都没有。」 「是,对不起。」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连我也跟着道歉了。我回过神来从口袋中拿出照片,只见照片里的梨花彷佛在看着我们似的,她靠在旁边的帅哥身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翌日后,京都市区天气也十分晴朗,就连常碰上梅雨季结束时会有豪雨的宵山,今年也在参加人数足以留下纪录的空前盛况下闭幕了。 至于我呢?虽然是住在京都后第三次碰上只园祭,但今年因为太忙而无法参加。所以关于梨花男友劈腿的情报,也只能改天再去塔列兰听听藻川老伯有什么收获了。当然,就各种层面来说,我其实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期待。 没想到,情况却在这里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 3 我也不是只要一有空就会到塔列兰打发时问。 在山鉾巡行活动结束后,即便只园祭还剩下近半个月,人们的话题已经不再围绕着祭典打转,我还是在位于大学旁的某间咖啡店度过一成不变的午休时间。至于我虽然没去塔列兰,最后还是在咖啡店打发时间这一点,就请大家别太计较了。 我休息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便拿起托盘等使用后的餐具,走向位于店内另一头的回收区。这间店的用餐规定是客人必须自己将使用过的杯子和托盘拿到回收区归还。 当我走到距离回收区只剩一步的地方时,差点撞上从对面走来的客人,于是停下脚步。我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对方的脸,然后发出了惊呼声。 「啊,你是——」 我甚至还没礼貌地用手指着对方。虽然我不如藻川老爷爷那么擅长记忆人的长相,却也不会错认这位帅哥的脸。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梨花的男朋友。 「咦?我吗?呃,我们在哪见过吗?」 他会觉得讶异也很正常,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么突然真是抱歉。你有个最近才交往的女朋友,对吧?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但其实我是她的远亲啦。」 虽然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还是向他解释,就算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随便也已经来不及了。 「哦,这样啊,还真巧呢!」 他惊讶得瞪大双眼。反应相当自然单纯,让我对他先入为主的坏印象稍微缓和了一些。口气多少有点直接,但并不粗鲁,衣着也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我们都住在京都,所以曾经听她谈起你的事。她给我看过照片,我才认出你。」 「没想到她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啊。」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自言自语。虽然感觉像在抱怨,但其实他似乎挺高兴的,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或许知道女朋友曾对亲人提起自己,让他有了一股安心感吧!但要说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可能又把他想得太好了。 因为有其他客人靠近回收区,我们往旁边移了一步。虽然已经没那么害怕得知事实,但总不可能当面质问他:「你是不是正在跟其他女生交往?」于是我带着如少女般轻浮的好奇心说道: 「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呢?」 「呃,这个嘛……这位大哥,你应该没喝醉吧?」 看样子用少女来譬喻自己太过美化了。 「这些称赞的话虽然很常听到,但她不仅长得可爱,气质又好……从认识到交往的速度是有点快,不过这也可以算是我积极追求的成果。途中还一度想要放弃,做出自暴自弃的事……所以告白成功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 看到他面红耳赤地回答的样子,连我都跟着害羞了。能让这样的帅哥如此称赞,身为亲戚的我虽然难以体会那种感觉,但梨花似乎也是挺有魅力的女性嘛。这么说来,连美星咖啡师 也曾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你可千万不能脚踏两条船,害她伤心难过喔。」 「这怎么可能嘛,我好不容易才追到她的耶。虽然我们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但我希望其他人不要把我们想成是那种轻率的关系。」 我真的觉得费尽心思说服我的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嗯,不过你之前好像因为facebook而引起了一些麻烦,对吧?」 「连这种事情你都知道啊。」他的表情果然变得有些不悦,但随即又说:「没关系,在那之后,我已经依照她所说的,不要在上面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 什么嘛,看来这事根本不需要我出马就能解决了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拜托你不要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告诉她喔。」 「我也正打算跟你说同样的话呢。」 「你之后要回学校吗?」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回家了。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看着他如自己所言地走路回家的背影,感觉心情相当轻松。结果劈腿的真相果然只是梨花疑神疑鬼。我脑中泽现梨花在照片里露出的幸福笑容,也由于得知这个笑容不会消失而觉得放心,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一句话要告诉那位自愿帮忙的老人。 但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就代表之后还会回到原本的道路上。而且如果从转弯的方向来看,原本走的那条路一定也是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前进。 我会现身在塔列兰,是因为藻川老爷爷突然打电话找我。至于为什么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完全不想去思考了,总之,老人没有说要找我做什么,只问了我哪天有空,并告诉我当天晚上六点到塔列兰一趟,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我当然很高兴能有理由再次造访。我怀着要告诉他们「抱歉让两位多费心思了」的想法敲了敲门:心情很好的老爷爷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他像是达成了任务似地把手轻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 「等我一下啊,我现在就拿来给你。」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拿什么给我?战利品吗? 我带着混乱的心情转过头,看见咖啡师站在吧台内,坐在她面前的,是那名讨人厌的陌生男子。他今天也穿着不知道用什么布料做的衣服,朝咖啡师探出身体。 「你煮的咖啡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我完全成为它的俘虏了。」 这应该不是一手拿着浓缩咖啡杯的人该说的话吧!浓缩咖啡是以九个大气压力将热水推进咖啡粉中,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冲煮出来的。在冲煮时必须使用专用器具,所以这间店才会引进浓缩咖啡机。因为这样,浓缩咖啡的液体浓稠度会比滤冲式来得高,但冲煮时施加的压力和所费的时间也会让咖啡豆溶出的成分产生变化,因此味道和香气都与单纯将滤冲式咖啡浓缩而成的饮品不同。换句话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饮料。 虽然男人用咖啡两个字来统称它们,却没有把浓缩咖啡与滤冲式咖啡分清楚,只说了句最好喝,实在相当随便。就连「你煮的咖啡」这种形容方式,也让人十分质疑他是否明白咖啡是用机器冲煮的。 咖啡师虽然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困扰表情,男人却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找个能独处的地方,尽情聊咖啡吧?别看我这样,我曾经靠着流利的英文独自在全世界旅行,品尝过各地的咖啡喔。亚洲、欧洲、美国、中南美洲……无论哪个国家,其咖啡都具有独特的个性,喝起来的口感非常棒呢!」 「那您一定在义大利等地遇过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唔,义大利的话倒也不尽然,但是我在美国的时候……」 放弃吧,咖啡师。那个男人根本听不懂你的讽刺。 就在这时,老爷爷正好回来了。他右手捏着的东西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张五寸照片,但他把背面对着我,不让我看到拍了什么。 「我照着你的吩咐去了宵山。」 「绪果如何?」 「那里有好多浴衣美女啊。」 「…………」 「果然还是夏季浴衣最棒了,尤其是后颈的线条……」 「咳、咳咳!」 美星咖啡师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夸张地干咳几声。 「稍微扯远一点又不会怎样,笨蛋。」笨蛋是你才对,我强忍住想说出这句话的冲动。「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那女生的男朋友有其他女人了。」 老爷爷把照片翻了过来。在日暮西沉的天空下,神社内因为夜晚的摊贩显得十分热闹,朝着各个方向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对两人都穿着浴衣的男女。男生正对着身旁的女生微笑,他的侧脸的确和我在咖啡店遇到的梨花的男朋友一样。女生虽然背对着镜头,却看得出身材比梨花娇小许多。而且这两个人的手彷佛在向我强调绝对不会看错似地紧握着。 「我猜他们至少会来参拜一下,所以从白天就在只园大人(7)埋伏了。我怕别人起疑,还特地穿了袴(8),结果好像被当成工作人员,最后还被一堆人膜拜,简直把我当成神明下凡了。」 但我对他所说的话置若罔闻。在只园大人,也就是八坂神社埋伏这点子,的确让人佩服,但这种事情现在已经不是重点了。 「这个人真的是梨花的男朋友吗?虽然光看这张照片好像是这样,但只有侧脸,说服力有点薄弱耶。」 我像是想找出更多否定的证据似地说,老爷爷便露出生气的表情。 「我的眼晴不会看错的。那时候我看到对面有位非常漂亮的美人走过来,想说跟在她身旁的会是怎样的帅哥,结果一看,就发现是你那张照片里的男朋友。如果只是两个人走在一起也不能当成劈腿的证据,我还特地等他们牵手的时候才拍,所以那男人的脸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啦。」 「但我在前阵子的星期天偶然碰到梨花的男朋友,还和他聊了一下梨花的事,听起来不像是会背着梨花劈腿的人啊。」 「想也知道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啦。谁会老实告诉女朋友的亲人自己劈腿啊。」 「这倒也没错啦……」 「看吧,果然跟我猜的一样。」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梨、梨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打电话叫她来的,既然都要报告结果,一次告诉所有人比较省事。梨花,你去厕所去好久啊。抱歉啦,你的男朋友是黑(9)的,看看这张照片吧。」 虽然我可以推论出因为要等梨花放学,才挑这个时间约我出来,但为什么藻川老爷爷会知道梨花的电话号码啊?而且你这家伙的字典里就没有「体贴」两个字吗? 7原文为只园さん,是京都人对八坂神社的昵称。 8一种日本和服裤子,最初是武士阶级的服装,后来演变为男性传统礼服的下裳,巫女也会穿着这种裤子。 9日文的黑可以用来指称对方涉有嫌疑。 「黑在日本代表有罪的意思吧?我的男朋友是黑的、是ck。明明就是不喝黑咖啡的人。」 「你还是快点跟那种烂男人分一分,去找其他更好的对象。还是你要找我排遣寂寞也行——」 梨花没有把老爷爷的话听完就转身往外冲。这突然的变化让店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那个陌生男子完全不顾店内的骚动,还在对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咖啡师展开热烈追求。 「半天也 行,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可以明白我真挚的心意的。拜托你,抽空陪我一次……嗯?」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梨花逼近他背后的气息,就在他回过头的瞬间…… 「————!」 梨花以英文怒吼着什么,在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一掌。 「哦哦,感觉好痛啊。」我忍不住这么说。毕竟我之前才在这里尝过同样的苦头。 梨花以像要踹破门的气势推开店门离去。男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然后对咖啡师露出尴尬的笑容。 「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但我记得您英语说得很好呢!」 听到咖啡师确认似的疑问,男人缓缓站了起来,有如被裁判宣告站立击倒(10)的拳击手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店。 店内顿时笼罩在如坐针毡的沉默中。 「……啊,结帐。」 在我觉得应该过了整整三分钟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喃喃自语地这么说,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店外,但马上就回来了。 「人已经不见了。」 我想也是。「你不追上去吗?」 「算了,如果随便追上去,又让他产生难以解释的误会就糟了。倒是青山先生,您刚才应该去追那女孩吧?」 「不,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对啊,这小姑娘也真过分,明明是我完成她的委托的,竟然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就跑了。」 过分的人是你才对。我和咖啡师无视老人的存在并离开原地,隔着吧台面对彼此。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呢!对男朋友的怀疑愈来愈强烈,似乎让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才会突然做出那种事。」 「你听得懂梨花在离开时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 应该是陌生男子的态度让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吧!我无法肯定是否如此,只能确定咖啡师的英语程度比我好太多了。 10 standing down。指的是虽然在比赛时没有被击倒,但裁判认定选手的状态与击倒相同的情况,如果没在十秒内摆出战斗姿态,就会被判定为击倒败。 「青山先生,您有办法让梨花小姐的心情平静下来吗?」 「嗯……但既然真相尚未大白,也没办法随便开口安慰她。我其实还有点半信半疑呢。我觉得如果不当面询问她的男朋友,是无法厘清真相的。」 「既然如此,关于她的男朋友是否劈腿这件事,只要能提出一个让青山先生认同的结论就没问题了吧?」 咖啡师向后转身一百八十度,背对着我说: 「这完全由于我督导不周而起。今日发生的事,全由本店负起责任。若您愿意原谅我的话,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不仅是为了替叔叔的失礼表示歉意,同时也是为了洗清上次我完全没有帮上忙的污名。」 说完后她又一百八十度转身,这次她的手上多了一台手摇式磨豆机。 4 我配合她转动握把的喀啦声,先就我印象所及,细述我在咖啡店与梨花男友交谈的内容。 「虽然不是每句话都记得,但我认为已经很贴近当时的内容了,你觉得怎么样?」 咖啡师依旧沉默地思考着,没有表示肯定或否定。就算我明白她不想妄下定论,但目前的问题是我连她究竟认为对方有没有劈腿都不知道。 「呃,我刚才叙述时也稍微想了一下,真相会不会其实如下?」 我学着陌生男子之前的动作,身体探出吧台说道。 「藻川先生拍的照片里出现的女性,其实是跟梨花男友相差多岁的妹妹。如果是平常穿的衣服就算了,但当时她穿的是浴衣吧?有些女生上了国中后,背影看起来就跟一般大人没两样;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距,兄妹为了不被人群冲散才牵着手一起走,也还勉强说得通吧?妹妹拜托今年春天才搬来京都的哥哥带她去看只园祭,才来到京都,听起来挺合理的,不是吗?加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俊男配美女这点,也可以用兄妹长得很像来解释啊。」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这次明确地否定了我的推论。 「请您注意照片里两人牵手的方式。他们的食指互相交叠,也就是所谓情侣式的牵手方法,对吧?如果两人的关系只是兄妹,我觉得不至于会用这种方式牵手。」 「啊,真的耶。」我仔细盯着照片。「我是独子所以不太懂这些,但或许真是如此呢。嗯……那会不会只是刚好长得很像……啊,还是说,男友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 「青山先生。」 咖啡师停下转着握把的手。严肃的脸上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您不想让身为亲人的梨花小姐难过的心情。若您所说的就是真相的话,那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啊。但如果完全依赖参杂了愿望的臆测,结果让最有可能是真相的想法溜走,这样真的是为了梨花小姐好吗?」 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不需要她责备我,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先以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关于黑咖啡这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事到如今还要谈黑咖啡啊?」 我边被再度响起的喀啦喀啦声干扰,边向她确认道。 「如果他真的劈腿,那则讯息就完全是在说谎吧!因为不能写『我和劈腿对象在喝咖啡』,所以才改成一个人。」 「如果这则讯息是一封简讯,就可以用说谎来解释。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与其发一则说谎的讯息,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写呢?在自己家里喝咖啡这件事重要到不惜扯谎也要让全世界都看得到吗?」 正因为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才有可能没经过深思熟虑就发表吧?虽然我在心里这么想,但咖啡师应该不会认同我的看法,所以还是别说出来好了。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又怎么说明这件事呢?」 「他桌上那杯咖啡真的是黑咖啡吧?」 「我觉得是黑咖啡啦。如果有可能看错的话,那梨花也不会如此肯定了吧!」 「——『看错』?」咖啡师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实际确认过味道吗?」 「咦?我没说过吗?梨花的男朋友好像没让她踏进自己家门喔。所以那句『我家现在很乱』的藉口也加深她的疑心。」 「我只知道『她立刻离开了』,可不知道『她没有踏进房间』喔。」 咖啡师以责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为了让自己专心思考,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黑咖啡……一个人在家……我家现在很乱……」 喃喃自语的时候手会停下来,手转动的时候则是嘴巴停下来。真有趣! 「青山先生。」她的脸突然凑到我面前。 「是、是。」我忍不住往后仰。 「梨花小姐那口流利的英语是在哪学的呢?」 「喔,她是归国子女啦。直到今年春天在日本的大学就读前,都一直待在美国。咦,这我也没说过吗?」 「这不是用『我没说过吗?』就可以带过的事吧?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没有先告诉我呢?」 咖啡师好恐怖。她的眼神好恐怖。我像是被人用短剑的剑尖抵着似的,只能乖乖地回答她接下来的质问。 「她的男友曾说过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对吧?」 「对、对,就是那样。」 「也说他在那之后就听女朋友的话,不再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对吧?」 「对、对,他说过。」 「然后梨花小姐在离开这里时说的话则是『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对吧?」 「对、对,她是这么说的。」 「请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您不是说自己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吗?」 真是的,到底想怎样啦!再这样下去我要抓狂罗!手都握成拳头了! 连我的情绪也跟着变得焦躁不已。但相反的,咖啡师的态度却瞬间冷静下来,用比平常还低沉的声调说道: 「上次我们曾聊过浓缩咖啡的话题,对吧?」 「是讨论喝法那次吗?你说客人没加砂糖就喝了。」 「无论在什么领域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也就是只要有点兴趣就一定会知道的常识,但对毫无兴趣的人来说却完全不会考虑到的细节。浓缩咖啡的喝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像我们这种专业人士或爱好者先人为主的观念,反而很容易忽略看似不重要的真相。」 「这样啊……所以你的意思是?」 咖啡师拉开磨豆器的抽屉,闻了闻其中的香味。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满意。 「我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咖啡师难过地对愣在一旁的我问道。「青山先生觉得梨花小姐可爱吗?」 「你说可爱吗?虽然应该不能说客观,但其实我不觉得她是美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指站在亲人的立场来看她。」 我知道啦。拜托你笑一下吧,因为我在开玩笑。 「这个嘛,以亲人来看的话,当然很可爱。」 听到我的话后,咖啡师轻轻缩回下巴。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让青山先生听了觉得很痛苦,但还是希望您能冷静地听我说。因为这个真相应该由您亲口告诉梨花小姐。」 接下来,咖啡师缓缓道出的内容,对我来说果然是相当痛苦——不,是相当苦涩,就像某个人说他不会喝的那种黑咖啡一样。 在黄昏时分的京都市区一隅。 一对男女正一步步爬上架设在两层楼公寓外侧的楼梯。 两个人亲密地交谈着,完全没有避人耳目。他们每踏出一步,鞋跟就会碰到铁板制阶梯,发出响亮的喀喀声。虽然两个人的脚步声不同,但因为牵着手,所以步伐一致,同时响起的两道足音听来就像美丽的合音。 电线杆阴影处,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我自后方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我在找你呢!我想你应该会跑来这附近。」 梨花一回头,原本在下眼皮徘徊的眼泪便化成一滴泪珠流下。在路灯照耀下,并未看见脸颊上其他泪痕。可能是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泪水吧! 走完楼梯后,那两个人在走廊正中央附近停下脚步。即使从这里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们似乎很幸福。 「我以前曾在roc"k on咖啡店看到他,他说自己就住在这附近。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 「我的男朋友竟然瞒着我劈腿,真是太可恶了。我现在就要去质问他这个现行犯!」 现行犯这种单字她会用不习惯是很正常的。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放弃这个念头吧,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为什么!」 男生压着开启的门让女生先走进房间,在这时,转头看了一下四周。但女生立刻拉着他进入房间,门也随之阖上。直到最后都没发现我们这里的动静。 「你就算去了也只会更伤心而已。」 「哥哥,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真的很喜欢他啊!」 「因为他并不喜欢你啊。」 梨花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想毁灭一个女性的幻想,就跟深入虎穴欲得虎子一样危险——在不得不告诉她残酷的事实时,福尔摩斯引用波斯诗人的话便刺进我胸口深处。 「这全都只是你的幻想而已。听好了,梨花,你根本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友——应该说,现在待在他身旁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啊。」 5 「……我这么做应该是对的吧?」 将手肘靠在吧台上的我没自信地这么说后,美星咖啡师虽露出无力的笑容,仍明确地回答我。 「那当然。既然怎么做都会让她在事后感到难过,您一定已经将伤害减低到最少了。」 梨花所谓的和「男友」交往,其实只是她在好几个误会的作用下所看到的幻想罢了。当我在梨花即将采取行动前阻止她,对她解释了这件事后,她的脸色变得如幽灵般苍白,她用力推开我,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走了。我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做出想不开的事,但数十分钟后她传来的简讯写着自己已经回家;还有,若是看到条件不错的男生,记得介绍给她。字里行间充满了不自然的开朗。从那天起过了数日,除了那封简讯,她没有再传来任何讯息。 「美国好像没有日本这种明确的『告白』文化呢!」 咖啡师边陪我闲聊,边在吧台内继续工作。藻川老爷爷则厚脸皮地坐在店内的桌旁和年轻的女性客人谈笑甚欢。 「一般而言,在美国并不是一跟对方说喜欢的当下就变成情侣,而是邀对方约会成功的话,才算是女朋友,然后在几次单独约会后逐渐发展成稳定交往的关系。不过,虽然无法一概而论……但像是『go out with』这样的常用句,会让人认为是不是象征着美国的这种习惯。」 「日语中也有完全相同的用法呢!以『交往』为例,就同时具有『一起行动』和『以情侣身分来往』的意思。」 梨花曾说过,在两人第一次约会以后,就没有见过那个男生,但她却知道男生住在哪,代表她是在约会那天得知的。既然这样,就可以猜出男生对她说的「交往」其实是另一个意思。那不就代表他只是想拜托梨花陪他走回家吗——那也正是他口中所说的,曾经一度自暴自弃的那件事吧? 很不幸的,梨花却将这句话解释成他向自己提出交往的要求。而男朋友这个称呼可能也被他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了吧。既然两人从那之后还继续保持联络,很难想像他没有察觉到梨花对自己的情意;然而,他是故意不告诉梨花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呢?如果是后者的话,facebook上的「稳定交往中」也可看成是想向至少关注自己的「朋友」梨花报告一声,不过这点在无法向本人求证的情况下,也无法确定。 梨花只有一次是带着幸福的心情踏进他的房间。我不知道当时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或许就是无法以梨花自己妄下定论来合理化的某件事——只有情侣之间才能做的事,同时也是让梨花害羞得难以说出口的事吧。若要我对此发表个人的感想,其实我很怨恨他。既然是在两人独卢的环境下,因为彼此渴求的事物一致而发生的行为,即便时间相当短暂,而身为第三者的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谴责这件事。 又或者只是我在逃避吧!逃避去断定他究竟是白还是黑。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坏人啊,现在我仍是这么觉得。」 我的双手像情侣般十指交叠着说道,咖啡师便轻轻地歪了歪头。 「我无法订定善恶的基准。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谎。既然连女友的亲人突然出现,还质问了自己 一堆问题,他也愿意一一回答,我认为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那天咖啡师告诉我的关于黑咖啡的真相,实在蠢到让我想抱住自己的头。在日本,所谓的黑咖啡,大多指的是不加砂糖也不加牛奶的纯咖啡。但包括美国在内的外国,则是指咖啡的颜色是黑色,也就是只表示牛奶的有无。 梨花只看了一眼马克杯,就断定杯里的咖啡是黑咖啡。但光凭肉眼是无法看出咖啡里有没有加砂糖的。我在听梨花叙述时忽略了这点,咖啡师却对此感到疑惑。没办法喝纯咖啡的他闲来无事,便在自己家里一个人喝着加了砂糖的咖啡,并把这件事发表在facebook上。 「当我想到他并未说谎的时候,所有观点就都反过来了。如果他没有劈腿,那也表示和他牵手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至少在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所谓的情侣,说穿了兢只是基于双方的共识才得以成立的脆弱关系。就连判定彼此是不是情侣的基准,也全凭个人解释,无法明确定义。虽然我对梨花说这一切都是幻想,但在梨花心中,自己是他的女友这件事,却是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真是难解啊,没想到关于劈腿,他最后竟然不是黑也不是白。」 「不过您应该对黑咖啡感到厌烦了吧?」 突然「咚」的一声,她把一个大玻璃杯放在我面前。里面装满了咖啡和沉淀在底部的白色液体。 「这是什么?」 「这是白咖啡。虽然此名称在各地都可看到,但我今天做的是越南式的。」 越南是以咖啡豆生产量排名世界第二闻名(11),仅次于巴西的国家。生产的咖啡豆多半是罗布斯塔种,直接饮用会太苦涩,所以添加炼乳之后甜甜地喝是当地流行的喝法。这种咖啡可以直接称为越南咖啡,或是称为白咖啡,用来和不加炼乳的咖啡区分。在冲煮时会使用金属制的专用器具,是一种充满异国风情的咖啡。 我想起咖啡师之前敷衍陌生男人的回答。 「你上次说用的咖啡豆可能是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看来也不全是随口说说呢。」 「这平常可是不会拿出来给客人喝的,今天是特殊情况。」 咖啡师微笑了一下。她口中的特殊情况几乎等于是为了安慰我的意思吧。 我含住吸管,让白咖啡流过我的喉咙。好甜。有够甜。就算是让梨花伤心的他,也肯定能高兴地奔向这杯咖啡的怀抱。 「连咖啡的苦都无法忍受的男人,将这份苦涩施加在梨花身上,自己却获得甜美的恋情。一想到这里,的确很不甘心呢!会让人忍不住想给他点教训。」 「那可不行。您已经做了您能做的所有事了。若青山先生在此时出面,梨花小姐的坚强不就化为泡沫了吗?虽然由我这个局外人开口或许有些轻率,但我认为,梨花小姐一定没问题的。随着时光流逝,她的伤口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咖啡师的口气中隐含着确信。由于不确定她的信心是从何而来,我就算想抗议她的话太不负责,也说不出口。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她的情况。如果能像她所说的,介绍个男人给她的话,至少还可以趁机关心她一下。可惜我现在脑中想不到半个人选。」 就在我如此感叹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门铃声响起,一位客人飞奔了进来。 「呃。」咖啡师难得地发出了与形象不符的声音。我也跟着「哇啊」地暗叫一声。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先前那名陌生男子。 他连正眼也不看我,跨着大步走向咖啡师。咖啡师慌了起来。 「啊,那个……无论您约我多少次,我都……」 「那女生今天没有来吗?」 那女生?我和咖啡师面面相觑。 「就是前阵子打我一巴掌就跑了的女生啊!我在店里看到她好几次,还以为她是常客。」 喂喂。喂喂喂,真的假的?男人彷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般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充满怜爱地用手掌抚摸自己的脸颊。 「她斥责我时的严厉口气,还有脸颊上强烈但近似快感的痛楚。从那之后,她的身影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已经完全迷上她了。」 等、等、等一下。不不不,这怎么可能?男人完全没发现自己身旁就站着对方的亲人,他深深地低下头说: 11在二〇一二年已超越巴西成为世界第一大生产园。 「拜托了,能不能把她介绍给我呢?我这次是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我现在对你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 咖啡师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突然悄悄对我说: 「您好像有对象可以介绍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笑容极尽捉弄之能事,像在说自己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不禁愤怒地骂回去——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三 隐藏在乳白色中的心 1 事件的契机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前来叩门。 对我来说,和塔列兰咖啡的相遇,也代表了与切间美星这名女性的邂逅。我认为将我的理想化为现实的她,是位在各方面都具备神秘魅力的女性,也让我对她兴起了超越一介咖啡店员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被吸引的原因,其实就是她能冲煮出我理想的咖啡的咖啡师身分,不过也无法完全否认,当我一旦得知味道的秘密,就会对她失去兴趣的恶劣心态。我虽然以重现理想咖啡为首要目的亲近咖啡师,但真要深入探讨真相时,心里就会产生恐惧感。可以说已经快迷失自己的目的了。 表面上美星咖啡师对待客人也很和善,却不会让客人轻易亲近她,有时候会觉得她好像一直在筑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让人觉得像在跟一个被过度管教的小孩说话,她脸上的微笑则有如一副藏起情感的面具。即便我已经造访塔列兰数次,也逐渐化解她的戒心,我还是配合其独特的距离感,巧妙地谨守着客人的身分。虽然是有意识的行为,我却一直努力不去注意。 我们的关系却因为一个预料外的发展而出现了变化。 ——美星咖啡师在靠窗的桌旁和我面对面坐着,看起来心情很好。 距离八月结束只剩下几天,斜斜照进室内的阳光可隐约窥见几许秋意。话虽如此,残夏的气候依旧相当炎热,选择喝热咖啡还是难以摆脱逞强之嫌。我无所谓,因为这是我来光顾的主要目的嘛。那为何我现在即将脱口而出的却尽是叹息呢? ……难道是味道变差了? 我以僵硬的假笑回应咖啡师的微笑。我根本不敢在这种气氛下老实说出感想。要是我现在说这杯咖啡「差强人意」的话,等于断言美星咖啡师所煮的咖啡只有这种程度。再加上我从未在她脸上看过如此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死也不会说。 「你平常使用的都是怎样的咖啡豆呢?」 突然提起其他话题会显得很奇怪,于是我只能藉由谈论咖啡来逃避。 「如果我只说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的话,您应该无法满足吧?但是很抱歉,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咖啡师压低声音回答。当然,我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她把秘密告诉我。 「你们的咖啡豆看起来不像自行烘焙,是怎么挑选采购的?」 「在北大路有一间我们长期合作的烘焙业者。好像是上一任店长太太在创立我们店之前就认识他们了。对方虽然年纪很大了,但细腻的烘焙技术绝对一流。我们都是请对方准备咖啡豆,再少量进货。」 「因为不论是生豆还是烘焙完成的咖啡豆,如果请对方留货,风味很容易就流失了嘛。」 「不只如此,气候或保存环境等条件也会影响咖啡豆的香味,使品质产生变化。为了让影响缩减至最小,采购时我会检查味道,然后再针对烘焙的程度等细节请烘焙业者进行细微的调整。」 除了咖啡豆的品种和综合咖啡的调配比例,烘焙程度也会彻底改变咖啡味道;为了确保咖啡的香味不变,用人类的舌头仔细监督修正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骤。所以塔列兰符合我理想的咖啡,可以说是咖啡师和烘焙业者合作下诞生的成果。 难怪她说话的态度神秘兮兮的,我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咖啡。接着我的怀疑成了肯定,咖啡的味道真的变差了。距离我上次来访是两周前,在这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专呢? 「您上次来这里应该是在送火之日那天,对吧?」 咖啡师的话就像准确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让我心头一惊。 所谓的送火,指的是和葵祭、只园祭、时代祭并称京都四大例行活动的五山送火。为了送走在中元节时迎来的祖先灵魂,会以篝火在俗称大文字山的东山如意岳排出「大」字,并在其他山上分别排出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鸟居形的字样,代表着京都夏季的活动。由于举行日期在每年八月十六日,也有人称它为「大文字烧」,不过却因此激怒了当地居民。主要的理由据说是「这是把祖先灵魂送到另一个世界的宗教仪式,怎么可以随便加上『烧』呢」(1)?但其实在很久以前的时代好像也曾被称为大文字烧,事情似乎没有单纯到能让身为局外人的我以了若指掌的口气谈论。 总之,在京都定居迈入第三年的我,决定今年一定要看一眼映照在夜空的「大」字,所以特别空下十六日一偿宿愿,并顺便造访这间店。这段前因后果咖啡师已经听我说过了。 「哦,嗯,是啊。当时一时兴起就跑来了。」 我的一时兴起确实促成了今天这意想不到的局面。我现在会坐在此处和美星咖啡师喝咖啡,是因为接受她的邀约。既然如此,我就算把她的用意解释得稍微乐观一点也无妨吧?之前一直避免去想的念头划过胸口,即便对两人的关系怀有些许微弱但令人愉快的紧张感,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果和以往不同味道的这杯咖啡,没有彻底破坏此时美好的气氛就好了。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窗外。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从我面前闪过,我不禁「啊」的轻呼一声。 「那小孩怎么了吗?」咖啡师的耳朵真尖。 我看着男孩子逐渐走远的背影,疑惑地歪了歪头。 「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背着书包。」 「如果他是幼稚园学生或国中生的话,我也会觉得很奇怪。」 「那个小孩是小学生喔。可是现在才八周,应该还在放暑假吧?」 咖啡师眨了眨眼。 「青山先生,您在京都定居多久了?」 「两年多。之前住在大阪,更久之前则是老家。是离这里很远的城市。」 「那难怪您不知道了。不过,为什么您看得出来那孩子是小学生呢?」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说我不知道什么,但我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 「你看到刚才那位少年的样子吗?虽然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恰当,但只要见过他一面就很难忘记吧?」 「是啊,他的头发和眼珠的颜色都不像日本人。」 不只耳朵尖,连眼力也好得很。 「他用很快的速度跑过去了呢!总觉得好像还看到他在哭……」 「在哭?从我的位子几乎只看得到背影……总之,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吧?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他。」 此时我脑中出现一线光明。如果把少年至今的怪异举动告诉咖啡师,一定能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我们交谈的内容就会绕着少年打转,避开与当前这杯咖啡的味道有关的话题。而且万一她真的替我解开了少年的秘密,不只是一石二鸟,甚至可说是个一石三鸟。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们难得碰面,就请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为了尽可能忠实重现自己和少年的对话,我开始仔细诉说,而伴奏音乐的爵士乐也像要吞声屏气般,突然转变为沉稳的曲调。 1文字烧为一种日本铁板烧小吃,大文字烧便是把活动戏称为食物的说法。 2 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在两周前,最早则得从那时再往前追溯半个月左右。 那天才刚迈入八月没多久,是个热到让人发晕的日子。跑去大学的图书馆吹了一会儿冷气后,便在回家路上绕道前往超市买晚餐。 超市位在一间小学正后方,将脚踏车停在随处可见的脚踏车停放处。当正要穿过停放处入口的自动门时,突然感觉有人拉住袖子,便转过身一看。 「——大叔。」 站在面前的是一名长得像白种人的少年。 他看起来差不多有十岁吧!棕色 头发又细又软,长度约到肩膀;眼珠也是淡褐色的。他的右手拉住我的袖子,左臂抱着一颗足球。 京都是个外国人很多的城市,少年出现在此处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一牵涉到彼此能否沟通就另当别论了。更何况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i "t speak english,i am a japaudent……」 总之,脑袋完全打结。 少年有些傻眼地从鼻子哼出一口气。 「冷静点,大叔。我会说日语。」 十分老成的口气成功地让人相当难堪。或许会觉得很不讲理吧!但还是忍不住有些粗鲁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叔嘛。害我完全以为你的国家把『大叔』当成问候语来用了耶。」 「少骗人了。你刚才明明说了english怎样的。」 比刚才又老成几分的口气让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你的日语发音真标准啊。但你有个地方说错了,让我来教教你吧。你不应该叫我大叔,而是要叫哥哥……」 「大叔,你是不是搞错啦?」别人在跟你说话,你应该好好听才对啊。「别看我这样,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是个道地的日本人。」 这下可糗了。目前是暑假,而他穿的t恤胸前的确别着小学的名牌,上面写的姓名完全是日本人会用的汉字名字。 可能已经习惯了,还没询问,少年就自己回答: 「我爸爸是美国人,所以替我取了健斗(kent)这个在美国也能用的名字。妈妈是日本人喔。」 他说话时翘起嘴唇的样子有些落寞。 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非常过分的话。为了掩饰失言,便努力挤出有点牵强的藉口。 「搞错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喔,健斗。所谓发音标准的日语,意思是你明明人在京都,日语却说得像个东京人啦。」 「啊,是这个意思啊?」 无论再怎么老成,终究是个孩子。一下子就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们直到最近都还住在横滨,爸爸工作的关系,春天才搬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啊。京都是个很棒的城市喔。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明明自己也没有住多久,却忍不住用起前辈的口气。 「是吗?」健斗并未老实地点点头。 「当然罗。不过你现在应该遗忘不了以前住的地方和那里的人吧——所以你为什么要叫住哥哥我呢?」 在少年面前弯下腰来问道,他说了句「对喔」,露出认真的眼神。 「我有事想拜托大叔。」 「拜托我?哥哥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不过你还是说说看吧。」 「大叔你现在要在这间超市买东西,对吧?」 「对啊,哥哥现在要在这里买东西喔。」 「你也会买牛奶吗,大叔?」 「这么说来,家里好像没牛奶了。嗯,哥哥应该会买牛奶吧。」 「那大叔可以把你买的牛奶……」 「——搞什么啊!连一句哥哥都不肯叫是怎样!」 真是的,你该庆幸跟你说话的对象是个心胸宽大的大人啊。 但健斗完全忽略这发自灵魂的叫喊,提出了有些厚脸皮的要求。 「如果你有买牛奶,希望你可以分一点给我。」 「为什么要我分给你啊?好歹告诉我理由吧。」 在对他的要求表示疑惑后,少年便把足球凑丁过来。 「看到这个还不懂吗?我现在要去学校踢足球,所以很需要补充水分吧?你不知道什么叫中暑吗?」 实在让人有够火大……才怪,一点也不觉得火大喔。不能跟小孩子说的话计较嘛。 「你应该自己从家里带水来才对啊。」 「我忘了拿啦。不然我干嘛拜托你。」 「那你回家拿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好麻烦。学校就在旁边了耶。」 「开口拜托人更麻烦吧……不过如果要补充水分,喝运动饮料之类的不是更好?」 「没关系,喝牛奶就行了。我想让自己长得更高一点。」 再看了他的名牌一次,上面写着:四年一班。刚才目测他大概十岁,看来猜对了。听他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有点矮。 「因为要去学校,才乖乖别上名牌啊?」 「喔,这个啊?其实我不想别的,可是妈妈很罗唆地叫我一定要别。踢足球的时候有够碍事的,对吧?如果妈妈出门,我就不用这么做了,可是妈妈又不是每天都有打工。」 虽然看起来像在耍性子,但一提起父母就滔滔不绝,肯定很喜欢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吧!就这点来看,即便他的脾气很别扭,还是让人感到欣慰。 而在觉得令人欣慰的时候,就已经算是大人输了吧。 「哼,真拿你没办法。」 「你愿意分一点给我吗?谢谢你,大叔!」 于是笑了笑。「只要你不再叫我大叔。」 「……谢谢你,哥哥。」 接着双手环胸,点了点头。「很好。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只花了十分钟就买完东西。当单手提着塑胶袋走出超市时,少年仍旧一脸正经地乖乖站在原本的地方,额头两侧因为汗水而闪闪发光。 「到里面等不是比较凉吗?」 「是你叫我在这里等的吧?」 「抱歉抱歉,来,给你。」把小纸盒装的牛奶交给鼓起双颊的健斗。「反正你应该连装牛奶的容器也没带吧?整盒都给你。」 「咦……这样好吗?」 少年不安了起来。即便是小学生,在要求别人为自己的私欲掏钱时,好像还是会过意不去。虽然就结果来看都一样,但他或许觉得买来再分装的作法比较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这不过是一百圆的举手之劳罢了,在成为拥有良知的大人的过程中,他的内疚之心或许挺重要,但过多的感谢反而让人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故怍不耐地挥挥手,要少年快点离开。 「没关系啦。快点去学校尽情地踢你的球吧。下次我可不会那么好心了。」 「哇!我真的可以收下吧!太好了,谢谢你!」 他的脸瞬间充满神采,不过是一盒牛奶就乐成这样,替他出钱的人也算达到目的了。虽然口气嚣张得很,但小孩子还是非常可爱。 健斗怀里抱着足球和牛奶,飞快地跑走了。 「跑那么快很危险,要小心车子啊!」 手放在嘴边开口提醒他,他便转过来用力地挥了挥手,说: 「谢谢你,大叔!」 一听到这句话,当然是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放声大喊——把牛奶还来! 3 窗户另一侧,三个背着黑色书包的小孩边嬉戏边往前走。 其中一人手里提着可能用来装打菜用具的白色束口袋,里面塞了一件负责打菜的人会穿的白衣。小孩把束口袋当成网袋里的足球般又甩又踢,当另外两名小孩也跟着拍打时,三个人笑闹的声音就算隔着窗户也听得见。连看不出哪里好玩的游戏也能尽情乐在其中,或许就是小孩才能享受的特权。我在说到一半停下来喝口咖啡的时候,一直眺望着闲适的这一幕。 「外表看起来虽然像美国人,骨子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日本人。如果把他的情况颠倒过来,我的亲人中也有类似的人呢!我所说的特别,指的当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向路过的学生要牛奶的行为稍微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个人也对 咖啡的黑和牛奶的白之对比感到很有趣。 咖啡师听到我的纠正后轻笑出声。 「他一定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吧。」 哎呀,听完我刚才说的故事后,她称赞心地善良的对象不应该是那位少年才对啊。 「难不成你心里已经有些想法了?」 「目前为止,只能说我的臆测纯粹是个人想像罢了。在运动后喝牛奶可以有效预防中暑的说法,我好像也听过。」 「咦?」是这样吗?我倒是没听过。「牛奶吗……就算知道对身体很好,我也不想尝试呢!因为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牛奶能解渴。」 「您提到运动饮料的时候,健斗没有否定您的建议,而是加上『因为想长高』的理由,对吧?我认为他不知道牛奶可以有效预防中暑。话说回来,如果这件事情只发生了一次,实在不像特别想和别人提起的趣闻呢。」 「没错,其实他在那之后也跟我要了好几次……总之,在说完要牛奶这件事后,接下来就让我直接切入重点吧!」 我再次推敲若适当的词汇,谨慎追溯脑中的记忆。这时,我不自觉地朝窗外一瞥,小孩子所背的书包左右摇晃着,如同那天的少年般逐渐远去。 之后只要经过先前那间超市,都会看见胸前老实地别上名牌的健斗,抱着足球,在「物色」心胸宽大的大人。 该说是他感觉像比自己小很多岁、口气很嚣张的弟弟吗?不过,既然没有真的对他生气过,应该是比亲生弟弟更有种想疼爱他的冲动吧!而从少年别扭的态度中,也隐约感觉到他想亲近,以及仰慕自己的心情,就算每次见面他都很没礼貌地叫人大叔,最后还是会慷慨地买牛奶给少年。 「你每天都踢足球啊?将来想加入日本代表队吗?」 有一次把牛奶拿给他时,随口聊起他手里抱着的足球。 不过,他的反应很冷淡,只回了一声「嗯」。或许是快接近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梦想的年纪了吧。 「你的同伴还在学校里等你吧?快去努力练习吧!」 边说边摸了摸他的头,即使手已经不再摸他,他还是不停摇头。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喔,没有同伴。」 真让人吃惊。小学的操场上有球门,最适合用来练习,不过既然特地出门来学校,让人以为他一定事先和同伴约在学校,然后连着好几天都以练习当藉口跟同伴一起玩耍。 回想起他曾提起自己转学过来还没多久,突然有些担心。这孩子该不会还没适应新学校的环境吧?还是因为太热衷于踢足球,技巧已经熟练到朋友没办法陪他练习了呢?看来必须测试一下他的水准才行。 「那好,你挑球来看看吧。」 健斗的嘴又翘了起来。「才不要,我踢得不是很好。」 「你说踢得不是很好,最多可以踢几次啊?」 「……大概五次吧。」 「五次?」不自觉地复述了他的回答。虽然不是踢得愈多次愈好,但只有五次的话也未免太惨了。是没有人指导他的关系吗?因为对一头热地练习足球,却掌握不住诀窍的少年兴起怜悯之心,于是开口说道: 「好,你的球借我一下。」 然后绕到脚踏车停放处,利用空地表演了简单的挑球给他看。「嘿!嘿!喝!」 「哇!没想到大叔你还挺厉害的嘛!」 看到他像一般的小孩那样露出颇为佩服的反应,便轻轻地把球踢还给他。 「别看我这样,我国高中时也是爱踢足球的小孩喔。不过啊,如果你想当职业选手,至少也要有我刚才的程度才行。要不要我陪你练习啊?」 「不,不用麻烦你了。」 回答得还真快。为什么只有这时候讲话如此恭敬呢? 「哎唷,你客气什么啊。听好了,不只是踢球的方法,我还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喔,像是如何把身体锻链得比任何人都强壮。」 「真的吗?」健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能因为举了实例来说明可以教他,让他脑中浮现了充满乐趣的想像吧。 「是啊,但今天我没空,下次再说吧。」 「嗯,一定要教我喔!我们约好了!」 少年开心地点点头,然后就往小学的方向跑走了。 ——但这个约定还没来得及实现,两人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 大概是在送火日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吧。我应该不需要再说明一次吧?那时我也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店里还有学生情侣以及许多客人,相当热闹……就在我的视线突然转向窗外时,一名少年从店外跑过,在店内灯光照明下,我清楚地认出那张只要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脸。 虽说当时的情景很类似刚才我们看到小学生跑过的情景,但状况完全不同。即便考虑到当天是送火之夜,那也不是小学生会一个人在外头游荡的时间。除了我之外,店里也有好几个人在意地紧盯着他的背影。 看到自己认识的小孩这么晚还在外面,谁都会担心吧!所以回过神时,早已打开店门飞奔而出,在草坪附近抓住健斗。少年极厌烦地转过身,不过他的模样不太对劲。 他的t恤皱巴巴的,短裤也沾满泥土,膝盖破皮红肿,嘴角还有很新的瘀青。 「健斗……你怎么了?」 由于太过震惊了,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般。少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看就很清楚那不是因为伤口疼痛造成的,因为寄宿在他双眸中的是与脆弱形成强烈的对比、彷佛可以刺伤人的激烈情绪。 「你这个时间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虽然现在先该关心的应该是健斗的身体才对,不过由于觉得情况并不单纯,还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少年难堪地低着头,「我没事啦,现在正要回家。」只回了这么一句话。 还是无法放着他不管。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要是随便出手帮忙,可能只会让对方的父母更担心。于是思考片刻后,便拿出手机边问健斗: 「你可以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吗?你现在受伤了,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了吧?还是打电话回家请家人来接你比较好。在他们来之前,哥哥会陪健斗一起等,现在你家里应该有人吧?是妈妈?还是爸爸——」 就在这时候…… 「我不是说我没事吗!」 少年的怒吼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他的反应太过突然,让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了少年生气。回应他的笑容在他眼里应该也显得很僵硬吧! 「你怎么突然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啊?」 「还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你却把我当小孩的关系!」 「把你当小孩……健斗你本来就是小孩啊?」 「你不是要我叫你哥哥吗?那兢不要把我当小孩。那是大叔才会做的事,像爸爸这样的大人才会这样,不是吗?」 他激昂的怒火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就是因为你不是这样,我才会拜托你,因为你有一半不像大人,我才以为可以跟你好好相处。不要在这种时候才摆出大人的架子好不好!我没办法跟像爸爸那样把我当小孩的家伙好好相处啦!」 「喂,健斗!」 健斗甩开制止的手飞奔而去,很快就跑得不见人影。 至今还是对他如箭矢般吼出的话的真正含义一知半解。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自己明明不是他最喜欢的爸爸,却以彷佛训斥小孩般的态度跟他说话。个性好强的健斗就算认为自己被当小孩而感到排斥也不奇怪吧! 既然已经追不上他,只好两手空空地折返咖啡店。失落地回到 店里后,瞪了在一直敞开的店门后方看热闹的几名客人一眼,以表抗议。接下来的时间,我便怀着郁闷的心情边啜饮咖啡,边静静聆听其他客人交谈。 4 ——碰! 咖啡师急忙站起身子,两眼涣散地喃喃自语。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故事一说完后她就冒出这句话,我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 「你说不是……啊,是指这咖啡的味道吗?说得也是,既然出现如此大的差异,唯一的可能就是咖啡豆根本不同……」 「我不是在说这个。」她和我四目相对。「青山先生,今天是星期几?」 「你怎么没头没脑地问起这个?今天当然是星期三啊。要不然你怎么有办法来这种地方。」 此时我们,不对,是美星咖啡师的怪异举动似乎终于引起他人的注意,一名女性从店内后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身穿格子花纹的围裙,头上绑着佩斯利漩涡花纹头巾的大姊有些不安地问道: 「这位客人,本店的咖啡有什么问题吗?」 我暂且抛下心烦意乱的美星咖啡师,一个人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里是位在京阪出町柳车站附近贺茂大桥西北侧的一间小咖啡店。 露出白色砖头的店内墙壁,让人联想到爱琴海的美景,是间明亮又气氛绝佳的店家。隔着大片窗户可以眺望沿着即将与高野川汇流的贺茂川搭建的游览步道。健斗之前就是在这里由南往北跑走的。 为什么我会和美星咖啡师一起来喝其他店的咖啡呢?这得从我在塔列兰结束中元连休的第一天登门造访时和咖啡师的对话内容谈起。 「其实我发现有间咖啡店的咖啡和这里很像喔。」 我为了确认是不是真的很像,硬是点了热咖啡,边喝边说。 「因为我个人坚持,无论如何,都想看一次『大』文字。今年终于在贺茂川的堤防上看到了。当火焰熄灭,我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刚好在附近发现一间还没打烊的咖啡店。于是我像飞虫被亮光吸引般地走进去,在开着冷气的店内点了杯热咖啡来喝。结果那简直就是味觉的既视感啊!」 「哎呀,那我可不能继续悠闲地坐在这里了。」咖啡师在吧台的另一端轻笑着说。「若您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带我去那间咖啡店一探究竟呢?」 事件的契机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前来叩门。总而言之,我在相当突然的情况下答应了美星咖啡师提出的约会邀请。我知道她唯一有空的时间只有塔列兰的固定休假日星期三,于是当场决定了约会日期。那正是今天,八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三。 我尽可能以和缓的语调对店员大姊说话。 「没有啦,只是觉得上次来这里时喝的咖啡好像跟今天不太一样。」 「您说上次是……」 「应该是八月十六日,送火日那天。」 我一回答,她的脸色就变了。 「真的非常抱歉!那天的咖啡味道很奇怪吧?」 经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好意思说是今天比较奇怪了。 「本店的咖啡豆都是跟附近的个人业者采购的。对方是拥有数十年经验的老手,但最近似乎因为年纪大了,在工作上开始出现疏失……」 这次是听觉产生既视感了。好像没多久前才听过类似的内容。 「虽然没有仔细确认是我们的错,但原因似乎是在进货时,业者错把要送给其他顾客的一小袋咖啡豆混进我们的豆子里。再加上当天正好是送火日,前方的河岸地和鸭川三角洲都是绝佳的观赏景点,从那里顺路光顾我们店的人很多,我们店员也忙得昏头转向……竟然在常客询问后才发现我们一直给客人喝其他店的豆子冲煮的咖啡,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原来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啊?「你口中的个人业者,难道是在北大路上的那位?」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可怜的店员的脸都发青了。 我忍不住感到一阵无力。原来我那天所喝的咖啡,是以塔列兰长期使用的咖啡豆冲煮而成的。北大路距离这间咖啡店很近,会凑巧跟同一位烘焙业者收购咖啡豆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即便当时塔列兰还在连休期间,也有可能为了先准备假期结束时的咖啡豆,或是想自己冲煮来喝而向业者收购,这一点也没有可疑之处。但从上述的情况所衍生的事件,则是累积了数个没人想得到的错误而造成的结果。 虽然咖啡香味会根据豆子的保存、研磨和冲煮方式而产生变化,但既然原本就是同样的豆子,煮出来的咖啡味道当然会很像。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确认咖啡味道是否和平常一样时,这间店的店员难道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吗?当然每个人的喜好本来就不尽相同,但如果是我,一定会立刻去找烘焙业者追问咖啡豆的来历。 「原来是这样啊。唉,那也怪不得你们……」 正当我对店员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时…… 在我与店员交谈的短短一、两分钟内,原本一直在旁边呆站着,让人不敢上前搭话的咖啡师,突然一个转身,冲出咖啡店。 「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咖啡师!」 我吓得急忙想追上她,但是…… 「客人,您还没结帐啊!」 店员大姊却不肯放我走。 「请、请你放开我!我马上就会回来,东西也先借放在这里!」 「你刚才说了咖啡师,对吧?难道你们是同行?」 啊,对喔,在这里提到咖啡师好像不太妙啊。 「她的名字叫场里乃须多子(2)!好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她,你快放手!」 2此名字的日文发音balinosutako与咖啡师(balisuta)类似。 我以男人的力气在惊叹号交错的争论中取得胜利。虽然对店员大姊有点抱歉,但她目送我离去时大喊着「不行!不准跑啊!」或许会让路人产生奇怪的误会,让我反而比较担心自己的清白。 可能是步伐较小影响了咖啡师跑步的速度,我立刻追上奋力奔跑的她。她沿着游览步道,一路往北急奔,苏格兰长裙裙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私底下的穿着——也不停飘动着。 「刚才是我今年第二次被当成白吃白喝的嫌疑犯了喔。究竟怎么啦?」 「对不起,但我实在很在意那孩子拿的东西。」 咖啡师的声音像皮球一样随着身体的动作弹跳着。 「他拿的东西……是指书包吗?那有什么值得深究的……」 「不是的。暑假早就已经结束了。」 「咦……但八月不是还没过完吗?」 「因为和您没什么关系,您才会不知道吧!京都市的小学每年暑假都只放到八月二十四日左右喔。」 呜哇!真是太震惊了。小学的暑假基本上都是放到八月最后一天——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没想到我在京都住了超过两年,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所以他们背着书包并不奇怪,因为那是平常放学都会看到的情景,对吧?但健斗当时手上还有拿其他东西吗?」 「我现在在追的人不是健斗。」 「咦?」我忍不住凝视着咖啡师坚定地看向前方的侧脸。 「我希望只是我想太多,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等到亲眼看见真相后再笑自己想太多也不算迟吧!我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要在星期三把装打菜服的袋子从学校带回家呢?」 我顿时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那是轮值打菜的人在一周结束后,也就是周末时才会拿回家的东西。不过就算这样,也 没有硬性规定不可以在其他日子把它带回家啊。小孩子连折断的树枝都会拿回家了,不过是把装打菜服的袋子当成玩具而已,有必要如此在意吗? 我们跑了一阵后,身体因为流出的汗水而变得湿淋淋的,彷佛掉进一旁流经的河水般。跑了这么久还是没看到小孩们,正当我不禁猜想他们可能已经离开河岸边时…… 「找到了,在那里!」 她在一座横跨游览步道的桥下发现了四名少年。 曾在咖啡店外看过的三人组像是在捉弄另一个人般,一下子高举袋子,一下把它扔给自己的同伴。而边发狂似地大叫,边朝袋子伸长了手的人正是健斗。 我朝着他们跑去,但还看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住手!」 美星咖啡师大喝一声,看她体型如此娇小,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 只要大人一现身,小孩多半会感到害怕。即使对方外表像个高中女生,似乎也挺有效的,那三个小孩完全忘记袋子的存在,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就连健斗也跟着缩超身子,错失夺回袋子的绝佳机会。 咖啡师像是挺身迎向夏末的太阳映照出的浓密影子般,一步步朝着桥下前进,然后站到体型比健斗还要壮硕的三人面前。她看出三人脸上的惧色,抓住袋子,大胆一扯。有个人轻轻地「啊」了一声,之后我只听得见河水哗啦啦地缓缓流过的声音。 咖啡师转身背对孩子们,然后缓慢地在原地蹲了下来。她一打开袋子,就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接着她呼吸了两次,两次都微微颤抖着。 片刻后,我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哑口无言。 她伸出手臂,自乳白色袋中抱起了一个东西——是只瘫软无力的幼猫。 5 当我双手抱着留在咖啡店的东西冲进动物医院时,美星咖啡师和健斗早已并排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了。咖啡师的眉毛垂成八字形,健斗则露出随时都会落泪的表情,紧抿着双唇。 「情况怎么样?」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咖啡师缓慢地摇摇头。 看到她的反应,我眼前顿时一黑。「所以它已经——」 「医生说已经不用担心了。」 她无力地露出微笑。 太容易让人会错意了。在医院做这个动作实在太容易让人会错意了。我刚才真的很生气,手差点要握成拳头了。 「真是太好了……就目前来说。」 我突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一屁股地在沙发上坐下,形成一幅两个大人中间夹着一个小孩的情景。 「还是免不了有些小伤,但骨头和内脏似乎都没有异状。医生反而比较担心它营养失调。」 「这么说来,它的毛色看起来也不太健康呢!」 「好像因为没有喂它足够的食物。保险起见,得在这里观察两、三天。只要补充足够的营养,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了吧。」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照顾它。」 沉浸在太过早熟的自责情绪中的健斗这么说,咖啡师便摸了摸他的头。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没有你的照顾,它说不定根本没办法活到现在喔。医生也已经跟你保证它会恢复健康了,不是吗?所以你不需要这么伤心。」 她突然表现出充满母性的态度,让我意外地感到心动。 「看那只猫的样子,应该是暹罗猫吧?」我回想着拥有黑白毛色、让人联想到工作中的美星咖啡师的小猫模样,试探性地问道。 「好像只能确定它的血统很接近那种猫。听说它出生后到现在应该还没满两个月。」 「我捡到它的时候好像才刚出生没多久喔。」 健斗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皮。 「这孩子看到它被抛弃在河床边,才把它捡回来,藏在小学校园内的某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地方,偷偷照顾它。」 「我们家是公寓,不能养宠物。我知道爸妈一定会叫我拿去丢掉,所以没办法告诉他们,但是如果放着它不管,又担心它会死掉……刚好之前放暑假,就想到学校可能不会有什么人。」 「哇,真亏你想得出这个方法。」 咖啡师笑了笑,接着从我手上接过自己的包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千圆钞票。 「来,你刚才跑了那么久,应该很口渴吧?能请你去对面的便利商店帮姊姊、哥哥和你自己买饮料吗?你应该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吧?来,这是买饮料的钱。」 少年双眼圆睁。「买什么都可以吗?」 「嗯,什么都可以喔。」 「反正你又会买牛奶吧?」 他板起脸来。「才不是呢!我一喝牛奶,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叫。」 少年离开动物医院,穿过马路走进便利商店。我和咖啡师之间只放着他背的黑色书包。 「真是个冷静沉着的孩子呢!」我叹着气说。 「还拥有一颗兼具勇敢的真正温柔的心。」咖啡师便点了点头。「不只是那孩子,青山先生您也一样。」 「我?我没做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吧?」 「在帮助小猫的时候,您冷静地给了我明确的指示。」 我觉得很难为情。那不过小事一桩。当三人组的恶行曝光畴,他们立刻拔腿就跑,我却没有制止他们,而是拍了拍咖啡师的肩膀,说: 「请你穿过这座桥后,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会在右手边看到一间动物医院。离这里没有很远,快一点!」 「但是……」她紧盯着逐渐跑远的少年们。 「现在赶紧让小猫接受治疗比较重要。放心,你不用烦恼找不到路。我会先回咖啡店拿我们的东西,之后再去医院找你。」 「大姊姊,跟我来!」 我一说完,少年拉起还蹲在地上的咖啡师的袖子,自告奋勇地替她带路。他看起来很常在附近走动,可能对这一带的环境很熟悉吧!淡褐色的眼中充满了想帮助小猫的强烈意志,彷佛要咖啡师放心地跟着他走,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安。 接下来我急忙赶回咖啡店,对着差点就要报警的店员低头赔罪,并付了咖啡钱,然后才拿着自己和咖啡师的随身物品来到医院。 从医院的窗户可以看见对面的便利商店,少年偏棕色的头发在杂志架前停了下来。看样子是站着看起漫画杂志了。当我再次体会到他有多么冷静沉着的时候,咖啡师在我身旁轻声说道: 「您若有什么事情想知道的话,就趁现在问清楚吧!」 原来是为了这才叫他跑腿的啊。 「你在什么时候知道有小猫的?」 「我在他跟人要牛奶补充水分那一段察觉到的,而每天练习却成效不彰这点则证实了我的直觉。也就是健斗在暑假期间藉着踢足球来掩饰真正的目的,并基于某个原因必须每天带牛奶去学校。」 「最后推测出他在饲养动物吗?」 「没有什么人的小学还挺适合偷养动物的,不是吗?他连跟人要牛奶的原因都用足球掩饰,或许不只是为了瞒过父母和老师,而是要让所有大人都不会起疑。那孩子大概很担心一旦被大人发现,小猫就会被扔掉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每天跟不认识的大人讨牛奶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不,他并非每天都跟人要牛奶,所以我想应该还好喔。」 我扬起单边眉毛。「什么意思?」 「健斗的胸前一直都别著名牌吧?他还说:『如果妈妈出门,我就不用这么做了。』也就是妈妈打工而外出的时候,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家里拿牛奶去学校。」 原来如此。就算妈妈没有打工,只要 能在瞬间逃过妈妈的眼睛就行了,但考虑到公寓的房间格局等因素,还是会遇到无法如意的日子。 现在除了我们之外,候诊室没有其他人。只有从医院深处偶尔会传来像是睡昏头的狗儿所发出的轻吠声。我在心里庆幸没有新的动物因伤病而送来这里,同时觉得所谓的医院简直就像一道谜题。谁也不想前往该处,却又希望它近在咫尺。 「关于小猫的疑惑我弄懂了。那放打菜服的袋子又该如何解释?」 她咬了咬下唇。「基本上只是一个不好的预感罢了。就算结果是我完全猜错,我应该也不会埋怨自己妄下定论吧!」 「但你一开始看到那三人的时候,态度还很冷静呢!是我之后所说的某一段内容,让你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不好的预感吧?」 「……即使健斗没有说出口,也能察觉到他这么辛苦准备食物给小猫,甚至必须跟陌生人要牛奶,是因为没有同伴能帮他。青山先生的叙述中也曾提及他转学到京都后,没有很快地和周遭的人打成一片。理由真的只是因为他才刚转学过来没多久吗?一学期都已经过完了喔?是不是应该思考得更深入一点呢?」 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脑中浮现了一个单词:霸凌。 「健斗看起来没有很喜欢京都,而且……他也不想正面承认自己被欺负了。」咖啡师的表情变得苦涩。「他的外表无论走到哪,都很显眼吧?虽然很无奈,但您不觉得像他这样的孩子转学过来,很有可能会给班级和学校带来某种压力吗?」 我望向便利商店。少年仍旧专注地看着漫画。 「所以那顽强的态度其实可能是在逞强呢!」 「不,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坚强的孩子喔。但他的坚强偶尔也会使他陷入凡事都想争辩的恶性循环中.其实也不能说他一点错都没有。追根究柢,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是我们大人难以想像的。若只看结果,健斗是被那群看他不顺眼的男孩们盯上,在学校被孤立了。或许就是这种寂寞的心情,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照顾小猫。」 我猛然想起少年在听到有人愿意陪他练习时的回答。他所展现的积极态度其实是针对「把身体锻链得比任何人都强壮」这句话吧?考虑到他的目的后,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送火日发生的事情。 「即便健斗在送火日的夜晚一个人站在河床边,却由于那天是特殊节日,会觉得奇怪的大人应该也不多吧?他原本独自出门去看送火,却不巧在现场撞见讨厌的人,最后双方演变成轻微的暴力冲突,他在狼狈地走回家时,应该会忍不住想,只不过是外表和大家不太一样,为什么就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呢?」 我的胸口沉重得快喘不过气来。「那你说我完全弄错了又是什么意思?」 「您曾说了『最喜欢的爸爸』这句话,对吧?其实在当下,别说最喜欢了,健斗甚至痛恨爸爸,不是吗?他痛恨身为美国人的亲生父亲,所以才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更无法容忍自己以为是同伴的人,竟像父亲那样把自己当成小孩来对待吧?」 我仰天长叹。这是多么痛苦的心情啊!他不是因为个性坚强才不对任何人哭诉,而是无法向任何人哭诉,就算对方是自己的父母。 「健斗虽然持续照顾着小猫,但小猫还是无法摄取足够的营养,或许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失去了能轻易要到牛奶的对象吧!直到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后,他无法再继续隐瞒小猫的存在,被那三人组知道了。我认为在送火日打健斗的人,很有可能是那三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又或者全都动手了。那三个人为了让当时不肯乖乖挨打的健斗尝到更多苦头,便将小猫装进袋子里带走了。」 健斗发现小猫不见后哭着赶往可能找得到小猫的地方,抢在那三个始作俑者前跑过河岸边,而我们正好在咖啡店目击了这一幕。 当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后,健斗像是看准了时机似地回来了。 「抱歉,因为不知道该买哪种饮料,挑了很久。」 他边伸手在塑胶袋里掏啊掏,边若无其事地说。 少年替自己和咖啡师买了气泡饮料和柳橙汁,然后不知为何却挑了牛奶给我,咖啡师温柔地询问他: 「那只小猫叫什么名字呢?」 「我还没取。」一看见少年想打开宝特瓶,我便急忙把他赶到医院外,并付清诊疗费。虽然预期外的花费让人心痛,但若能换回一条生命,可说是再划算不过了。 「等小猫出院之后该怎么办呢?已经不能养在学校里了吧?」 连咖啡师也站在我身旁开起柳橙汁了。但牛奶实在不太方便在这里喝。 「是啊,该怎么办才好……大姊姊有什么好办法吗?」 「有喔。」咖啡师对他露出微笑。「你愿不愿意把那只小猫交给大姊姊来照顾呢?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你随时都来看小猫喔.」 「真的吗?」 少年的脸顿时浮现连头顶洒下的阳光也为之黯淡的灿烂笑容。 「那我就把小猫送给大姊姊罗!你要好好照顾它,别让它再营养不良了。」 「嗯,我答应你。」 咖啡师伸出小指头,少年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小指头勾住它。轻快地吟诵着「说谎的人是小猪」的声音,连路过的行人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我看着他们上下挥动手指的样子,心里顿时羡慕起少年,脸颊并为自己的想法而发烫。 在确认过一些好方便未来再碰面的事情后,健斗便说要回家了。他晃着背上的书包跑了几步后,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在差不多十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转头看向我们。 他高举着手用力地挥了挥。「谢谢你们,大姊姊,大叔!」 咖啡师窃笑了起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听好了,健斗,大姊姊的年纪可是比大叔还老喔!」 一说完我就暗叫不妙。不是因为生气的咖啡师对我射来如雷射光束般的眼神,而是健斗看看自己的胸前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今天啊,被老师骂了。因为我忘记别名牌去学校。」 喂,少年,别说得这么白啊。但我的愿望并未传进健斗耳中,最后他以连站在我身旁的咖啡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问道: 「但大叔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和大叔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耶,你们究竟是谁啊?」 6 过了大约十天后,我接到一通塔列兰咖啡店打来的电话。 「我们店里多了新成员喔。」 即便是我,也不至于迟钝到听不出她的话中之意。当我亲自到店里一探究竟时…… 「欢迎光临。」 「喵——」 和美星咖啡师一起欢迎我的是一只小暹罗猫。 「它比之前健康多了!连毛色也变得这么漂亮。」我抱起了小猫。 「它叫查尔斯。要好好跟它相处,喵——」 咖啡师故意用比平常还尖细的声音说道,害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因为是暹罗猫才叫查尔斯(3)?」 「不,是取自塔列兰的第一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她似乎想一直把它养在店里。 「不过,要注意卫生问题应该很麻烦吧?」 3「查尔斯」的日文发音(syaruru)与暹罗猫(syamu)相近。 「关于这点倒不用担心。现在也有饲养店猫的咖啡店,或是允许携带宠物犬光顾的狗咖啡等营业型态。这类店家基本上还是跟一般餐厅相同,不需要特别申请营业资格。」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正如咖啡师所言,法律并未禁止动物进入餐厅内, 就制度上来说,是可以在店内饲养宠物的。不过调理区当然不能让动物进去,这点店家必须自行注意。顺便一提,所谓的「猫咖啡」不仅是饲养在店内,还有「展示」动物的目的,因此除了餐厅的开业许可外,还必须取得「宠物业营业许可」资格。 「我已经请专家确认过,下了不少工夫以防止查尔斯闯进调理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问题,大部分的客人也都可以接受。」 我环顾店内,发现家具的位置有些微变化,还多了之前没有的网子和隔间。由于店外的庭院空间很宽敞,就算要向外扩张也没问题吧! 「固定休假日时是由谁来照顾呢?」 「叔叔住在咖啡店正后方的公寓里当房东,我也住在距离这里走路不到十分钟路程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店里。」 她口中的那位大叔正坐在角落的专属位子上,嘴巴彷佛在衔接漏雨的水滴般,张开地对着天花板。又在睡午觉?比小猫还懒惰呢! 「也就是说把这孩子养在店里,暂时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对吧?不过考虑到晚上店里没有人,还请你们务必要好好照顾查尔斯喔。」 「包在我身上,喵——」 以查尔斯的口气说这句话感觉有点奇怪吧? 我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把小猫放在膝盖上。当我伸手轻抚它的背时,它虽然一度拾起头来张望一下,却又立刻缩成一团,可能想睡觉吧!不过真的很黏人。 「果然被你看穿了吗……」 我一喃喃自语,咖啡师便微笑着说了声「是啊」。 「我之前就已经推测出那个故事并非青山先生的亲身经历,而是听别人转述的了。」 ——我和大叔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耶,你们究竟是谁啊? 听到那时健斗脱口而出他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的真相时,咖啡师的脸上毫无讶异之色。相反的,她还把手掌贴在嘴边,对健斗答道: 「我们只是一般的大人喔。也有普通的大人会想要保护小猫的。」 少年露出满足的表情,这次终于乖乖回家了。 咖啡师目送他离开后,便转过头对着我说: 「我们也回去吧!」 我原本以为她一定会追问个不停。她的反应却出乎我预料,让我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虽然记得自己似乎在出町柳车站和她道别,但其实这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于是意想不到的契机就在没有丰收的情况下结束了。 「你怎么猜出那不是我的亲身经历?」 没有什么比被人拆穿后还打死不认帐更可笑的了。她站在吧台内磨着咖啡豆,睨视了我一眼。 「首先……青山先生看起来实在不像擅长踢足球。」 「这是歪理,完全不合逻辑!」 我不满地抗议。虽然她说中了。 「我开玩笑的。青山先生之前曾说过自己是独生子,对吧?但您在故事中却拿健斗和『亲生弟弟』比较,难道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吗?」 真敏锐。我的确在上个月跟咖啡师说过我是独生子。所以比亲生弟弟还值得疼爱的心情,我其实不太能感同身受。 「还有,青山先生在叙述故事前半段时,并没有使用『我』这个第一人称,而是一直维持带有异样感的欠缺主语的叙事口吻。等到故事的场景转移至咖啡店,『我』才再度出现,这时也已不是以登场人物的主观叙述,改由您的观察和感想让故事继续推进。从这一点便能看出,青山先生说到自己不在场的段落,会重述自别人口中听到的内容,实际目击的部分则以亲身经历的口吻叙述。」 我相当惊愕。先不论咖啡师的说明有多么正确,她的话让我明白,自己耍的无用小聪明似乎已经被她看穿了。我虽然尽可能地把听到的对话当成自己的亲身经历,仔细重现,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并未坚持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当时在咖啡店里的学生情侣的男生吧!我之所以明白对方是学生的理由和之前一样,因为青山先生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另外,厩然您可以把陌生人的经历叙述得有如自己的事情一样,就代表聆听的人和说话的人关系应该十分亲密,所以无论对方解释得多么钜细靡遗,都不会对此感到厌烦。换句话说,那天晚上没拦下健斗的男生一回到咖啡店,就开始对自己的同伴说明情况。而一直待在旁边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听得一清二楚的人,就是青山先生。」 唔。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咖啡师的眼神和口气有些冷淡。 「为了不让健斗被两名陌生大人吓着,我才会刻意不在他面前呼唤他的名字。但是您却让我的苦心前功尽弃,所以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骗我呢?」 「说、说我骗你实在太难听了!」 我忍不住看向趴在我大腿上的查尔斯。 「我先声明,我原本要在故事最后加上『上述内容是我在这间咖啡店听到的故事。』这句话,但你却冷不防地冲了出去,我才会错失说出真相的机会啊!」 幸好我事先准备好藉口。如果被她知道我真正的意图——藉由买牛奶给小孩这件事让她得知我也有温柔的一面——岂不是太丢脸了吗? 无法直视咖啡师的我,有好一阵子耳边只听得见喀啦喀啦喀啦的磨豆声。当声音消失时,咖啡师像健斗以前曾做过的……不,是让我觉得健斗应该这么做过似地从鼻子哼了一口气,说道: 「算了,就当作是这样吧!看在多亏了青山先生说的故事,让我能察觉健斗和小猫的危机的份上——而且……」 「而且?」我不禁好奇地抬起头。 「我也彻底明白青山先生的温柔之处了。」 因为咖啡师轻轻地对我微笑,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话究竟是带有强烈的讽刺,还是代表这意想不到的契机竟然让我们的关系产生了变化呢? 她完全没看出我内心的激动,闻着磨好的豆子说: 「这次也磨得非常完美。」 其实就算你不磨豆子,也已经漂亮地解开谜题了。我摸了摸查尔斯的头。 「健斗之后来过这里吗?」 「嗯,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她的口气听起来很高兴。「昨天也是一放学就来这里玩了喔,而且还带了三个朋友。」 「三个?难道是……」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但她的笑容染上了些许落寞。 「青山先生,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尽如人意的。」 「唉,说得也是。」我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难为情,抬起几厘米的臀部又坐了回去。 「不过,他在搬来这个城市后经过五个月,终于找到和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不也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吗?」 「是啊。健斗遇到的各种困难,可能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解决。不过有没有同伴在身旁,感受应该截然不同吧!如果要和所有人和平相处很困难的话,就算只有那三人,也希望他们能维持良好的友谊。」 「不,似乎不是只有三人而已——最起码还要再多一人。」 咖啡师隔着我的头望向窗户,十分幸福地说道。我也跟着转头往后看。 眼前的情景让我笑了出来。 健斗正穿过房屋之间的小径,朝着塔列兰走来,而且还牵着曾在那间咖啡店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的手。 四 棋盘上的狩猎 1 「找到你了!」 一阵寒意窜过我全身。 平常的话,塔列兰咖啡店内的气氛总能给客人时间缓慢流动般的安逸感,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却正露齿嘲笑我,是京都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放在身后的手紧抓住背后的吧台边缘。彷佛对折磨胆小的猎物般,她乐在其中,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缓慢地步步逼近我。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我完全成了瓮中鳖。 我很明白。她不惜如此也要见我一面的理由,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言听计从、任人摆布的我。只要摆出强硬的态度,坚定拒绝她就行了。换句话说,我会感到战栗另有原因。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我习惯性地绷紧身子,但她似乎无意对我施暴。不过,当她的双唇在我眼里如慢速播放般开启,正打算对我说什么话时,今日发生的事情像跑马灯在脑内复苏,我将带来战栗的疑问化成惨叫,试图掩盖她所说的话。 ——为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呢? 2 沉浸在假日的悠闲气氛中,睡到很晚才醒来,起床时拉开房间的窗帘,就看到一片晴朗无云的秋日天空,象征着今天的开始。 俗话说:「热不过秋分,冷不过春分。」到了九月底,即便是恶名昭彰的京都炎夏,势力也逐渐衰退。当我开始怀念一个月前到处肆虐的太阳时,就想起在已逝夏天的河滩上奔驰的回忆。最近我的生活到处都染上了某咖啡店的气息,也让我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和那时相比,现在应该是很适合懒洋洋地晒太阳的季节吧!于是我心血来潮,决定去一趟久违的鸭川河岸走走。 我从位于北白川的家出发,任凭脚踏车沿着今出川通的斜坡往下冲,左手边的吉田山吹来带有草香的风,灌进了我的胸口。一口气通过平常徒步要花上十分钟的道路,跨越已经走过几百次的十字路口,忍受着擦身而过的公车排出的废气,一路往西前进。我利用下坡时的惯性,滑过渐趋平缓的道路,看见进入位于地下的出町柳车站的阶梯。 我随便找个脚踏牵车位,暂别了爱车。只要越过川端通,就能在贺茂大桥上一览高野川和贺茂川的交会处,也就是俗称鸭川三角洲的风景,从路旁的阶梯往下走,便是鸭川沿岸的游览步道。 河滩上的学生们彷佛想缅怀逐渐逝去的暑假般,在形状有如乌龟的踏脚石上跳来跳去,玩着像是捉迷藏的游戏。春天时沿路的樱花盛开,满天花瓣飞舞,初夏时则看得见萤火虫,这一带聚集了许多带狗散步或慢跑的人,是市民休憩的场所。 我爬下阶梯,来到游览步道。从上游吹来的风令人心旷神恰。往北一望,我突然想起会在这里看送火,也是因为距离鸭川三角洲很近的关系。从鸭川三角洲能够看到包括「大」字的好几个送火活动,是市内首屈一指的观赏景点,活动当天甚至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但现在只看得见在各处走动的年轻人或年长者们。 在西边应该看得见大文字山才对。我转头仰望西方天空,找到了大文字山,当我伸长脖子,心想「啊,就是那里、就是那里」时…… 突然感觉有人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谁,身体就反射性地转头一看。 「好久不见了。」 我的喉咙发出了「呃啊」的怪声。 「我觉得只要出现的次数多到让人心生佩服,就不能再称为偶然了,跟高野川和贺茂川汇流后会变成鸭川一样喔。那不叫偶然的话,你觉得该刚什么才对?」 乍看之下又圆又可爱的双眼其实隐藏着强韧的意志。白色硬草帽下留着绑成公主头的及肩茶发。虽然个子不高,但紧实的身材曲线优美,从淡粉色的连身皱摺裙下可窥见如羚羊般纤细的双腿。 「……真实……」我并不是忘了接mu、me、mo(1)。 「答案是『命运』!」 站在我眼前露出笑容的是已经在六月时分手的前女友虎谷真实。 ——她刚才说了「我会跟妈咪告状的」! 我脑中响起咖啡师曾说过的可笑台词。那时户部奈美子当然只是在称呼自己好友的名字,但我当时没有纠正咖啡师,因为如果是会错意,这句话就显得很愚蠢;如果只是在开玩笑,又会让我不太高兴。 我究竟是在何时拔腿就跑的?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往南跑到一公里外的丸太町桥下了。 我的确逃跑了,但不是觉得她很讨厌或很可恨。只是从她那句令人发寒的话中透露出的意图,让我产生了些许不愉快的感受。 这哪算什么命运啊?由于距离每天上学的大学最近的车站就在附近,她平常一定也会经过这里。不过是两人在一条走过好几次的路上偶然撞见罢了,完全没有能让我觉得这是命运的要素,然而她却将这场邂逅说得如此美好,我只想得出一个原因。 我确实也担心自己又得回到任她摆布的日子,不过比这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也不知是否该用彷佛看见父母磕头谢罪的感觉来形容——我实在不想看到总是比我强势的她向人请求复合的样子。 我弯腰抓住自己的膝盖,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悠闲地流过我眼前的鸭川河水,让人心生嫉妒。我凝视着从脚边延伸至河里的桥影片刻,突然发现它晃动了一下,使我陷入以为桥变形的错觉。 就在我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瞬间。 「刚才吓到你了,对不起喔。」 我往后转的脖子发出的声音有如忘记上油的铰链。 「真实……」 她站在我正后方,对我伸出手。 「连续遇见两次,代表这果然是命运,对吧?明白了就听我说……」 我逃跑了。 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旁边的楼梯,沿着川端通往南跑,并努力让乱成一团的脑袋冷静下来。 从贺茂大桥到丸太町桥的距离大约是一公里多,以前曾在这条路散步,所以很清楚。我花费五分钟以上全力冲刺了这么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没过多久就追上来的她却是一派轻松呢? 1「真实」的日文罗马拼音为mami,是日文五十音ma行的头两个字母。 我不需要请教咖啡师也知道答案。虎谷真实料到我会沿着这条游览步道一直往前跑,便转而改搭京阪电车。从出町柳车站搭到丸太町桥的神宫丸太町车站,只需两分钟。如果刚好碰上电车进站,要在那个时间点叫住我并不困难。 在厘清思绪的期间,我又跑了大约五分钟,抵达三条通。眼前便是京阪线的三条车站。我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再次搭上电车的她随时会现身在车站的出口。 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在三条通左转,走下通往三条京阪车站的阶梯。外地人应该会觉得非常容易混淆,因为三条京阪车站虽然名字里有京阪两字,却不属于京阪电铁,而是京都市营地下铁车站。虽然它就在京阪电铁的三条车站旁,以地下道相连,但如果她又搭京阪电车来追我,在到达三条车站时应该会先往地面走才对。所以我才会决定从地下道逃到市营地下铁。 我急急忙忙赶到月台,刚好有一班电车要离开。我冲上电车后才安心没多久,就因为听到车内广播而愣住。已经开动的电车片刻之后便滑进终点站——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然后停了下来。从上车到抵达河原町御池的十字路口正下方只花了一分钟。 该等下一班电车来吗?当我在车站内犹豫不决时,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真是的,也太会挑时间了吧!因为焦虑而降低的思考能力让我失去警戒,下意识地接起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呃啊。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真实……」我不仅想痛骂不小心开口的自己,也想称赞没把手机丢掉的自己。 「啊,你在三架京阪车站,对吧?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那个,我说……」 我挂断了电话。 她甚至想确定我人在哪里的执着也令人寒毛直竖。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搞错了。她似乎没有想到我已经搭上电车又下车了。既然如此,与其等下一班电车,不如直接离开车站还比较安全。 京都以棋盘式街道闻名,可以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既然她的视力好得可以在大学里看到旁边的咖啡店内的情况,考虑到她有可能追着我跑到川端御池附近,我便从北侧出口走到河原叮通,这样她应该就看不见我了。接下来我继续往北走,在第一个路口左转,绕过庄严的京都市政府后方往西走,随便在某个地方往右转,逐渐远离三条京阪车站。这时,我突然发现周遭的景物很眼熟。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十分熟悉的物体。 塔列兰咖啡店  由此进? 缺乏紧张感的手指图案反而让人恼火,我的心里却浮现一个疑问。究竟该进去?还是不要进去? 其实我现在并不是非常想踏进那间店。就算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由于汗水等因素而非常狼狈。伹如果要改去其他地方,又太耗费我的体力。我已经累到觉得肺部缩小十分之一,紧绷的小腿肚也快抽筋了,而且我离开家门后到现在还没喝上半口水。 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听从了身体的抗议。反正包括我家在内,我会去的地方她大概都猜得到。既然这样,在附近找个她没去过的店家避风头还比较安全不是吗? 靠你了,塔列兰。我一面祈祷一面穿过隧道,摇响入口的门铃。店里开着冷气,我感觉自己渴求的安宁透过肌肤传来,笼罩我全身。 ——但这股安宁却只维持了仅仅五分钟。 3 当着众人的面被异性以投技攻击,也无法在对方主动提议的约会中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如此笨拙的我,其实还是交过女朋友。 那是在我定居京都还不到三个月时发生的事。我从百万遍(2)十字路口往南走,来到名字很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学生合作社餐厅,品尝了人生第一次的京都特产鲜鱼荞麦面。在春天时,学生餐厅每到中午就会大爆满,连座位都很难抢,但到了现在,不乖乖去上课的学生似乎开始增加,餐厅的空位也多了起来,连我也可以自在地坐下来用餐。 我挑了位于长桌角落的座位,唏哩呼噜地吃着就特产来说有点朴素的荞麦面。虽然人潮拥挤的程度已经缓和,但中午时的学生仍旧很多,即便对面的位子有名女性坐了下来,我也完全不以为意。 「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哪个社团了吗?」 如果不是她跟我说话,我或许连对面有人坐下来也没发现。 「……咦?我吗?」 当我停下筷子回答她时,己经过了整整三十秒。 「不然还有其他人吗?你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吧?」 「嗯,与其说是还没决定,应该说现在的确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才对。」 「我想也是,看你的脸色那么差就知道。」 女性指着我哈哈哈地笑道。她笑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五官给人一种相当活泼的印象。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加入我们社团,这种问题很快就能治好了。」 「治好……又不是什么毛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来到餐厅却毫无用餐意愿的她把一叠厚厚的传单豪迈地放在桌上。 「难道是所谓的迎新?」 「没错,正确来说是欢迎新生的活动。总之,我的身分是欢迎新生的人,而不是新生。至于你呢,则是今年四月才搬到京都生活的人。我说错了吗?」 她没得说错,我点了点头。 2为京都知恩寺的通称,也泛指其周遭的路口和地区。 「看你畏畏缩缩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新生。你凭什么用平辈的口气跟我这个学姊说话呢?你今年几岁啊?」 我当时的脸色应该很难看吧!不是因为察觉到自己讲话有失礼貌,而是她纠正我的样子不仅没有生气,看起来还乐在其中。我自干渴的喉咙挤出声音。「我今年二十岁。」 令我惊讶的是她听到回答后立刻露出觉得无趣的表情。 「原来是重考生啊!也就是说你和我其实同年罗。」 接着她把一张传单扔给我。 「只要参加我们社团,你那颓丧的脸也会变得愈来愈有自信喔。」 我拿起传单看了一眼。 男女综合柔道社「刚道(goh-doh)」 是取「综合」,这个字的谐音来命名啊。不过,现在不是对社团名字感到莫名佩服的时候。 「可能是我从小就开始学柔道了吧!一直找同性练习总是挺没劲的。」她碎念了一句后又说:「底下是我的联络方式。」 只见「负责人  二年级  虎谷」这行字后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是虎谷学姊吗?」 「叫我真实就行了啦。明明是女生却叫虎,感觉也不太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觉得很适合,但我当然没说出口。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应该说就算没兴趣也打来吧!我们约好罗,敢违约就把你摔出去。啊,不过就算守约,我大概还是会把你摔出去。」 我搞不懂这两个「摔出去」究竟有何差别,疑惑地歪着头,她离去时对我眨眨眼,抛下了一句话。 「我很期待你来喔。因为我很看好你。」 她的表情的确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思考后的结论是至少第一个「摔出去」应该带有暴力之意。 我对未曾体会过的疼痛感到恐惧,之后听话地联络了她。虽然没有真的加入社团,但一回过神来,却发现我早就被她当成男朋友对待了。我身上似乎有某种特质,刺激了她就算练柔道也无法纡解的过动倾向。比起吃醋,她好像更乐于惩罚我,总因芝麻小事便怀疑我劈腿,或是故意刁难,把我耍得团团转,但在个性有点消极的我眼中,她能够不在意他人目光,恣意妄为,充满自信的态度和自由奔放的个性,看起来是多么迷人啊。 如果只是行为粗暴的话,是不可能跟她交往长达两年的。我到现在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带给我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在我只有黑咖啡的人生中加入了牛奶、砂糖和许多调味料。 只有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3日文的「综合」(goudou)与goh-doh同音。 但这和现在的情况不能混为一谈。我心想,身子在吧台前尽可能地往后仰。 「找到你了!」 如果这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既然如此,该怎么称呼它呢? 「竟然能在这里再遇到你,果然是命运,对吧?」 真是让人傻眼的一句话。明明之前交往时老把分手挂在嘴上。 她站在距离我只有一步的地方,脸上露出熟悉的欣喜笑容。既然她无论如何都想把这当成命运,那接下来能说的就只有一句话——「复合」了。当她再次开口时我便无计可施,而现在还以慢速播放的形式逐渐化为现实。 一切都完了。当我脑中闪过此一念头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刻意拉长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我回来了——」 就是现在! 我在情急之下绕到 提着白色塑胶袋返回店内的美星咖啡师背后——尽管取笑我吧!现在已经不是顾虑面子的时候了——然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虎谷真实面前,说: 「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新女友。」 现场的空气瞬间凝结。后方的门关上时发出的铃声听来格外响亮。 不妙、很不妙、非常不妙。但继续沉默下去只会更加不妙。我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心怀必死觉悟地催促道:「喂,美星,你这家伙也说点什么啦。」 「咦?呃、那个……」拜托了,咖啡师。我以眼神恳求回头看着我的她。「啊……是啊。」 呃,美星小姐,现在不是害羞脸红的时候啊! 虽然对咖啡师感到万分歉疚,但我也不是想都没想就采取这种冲动行为的。虎谷真实既然知道塔列兰,就代表户部奈美子很有可能如之前所说的,把在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当然,也包括我和咖啡师关系密切一事。我才想到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 「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你交往了。」 听起来果然很奇怪吧?明明是对方主动向我提出分手的,为什么非得道歉不可呢?不过现在我只希望能让眼前的局面和平落幕就好。 她走上前来,以稍微无视个人空间观念的距离,上下打量美星咖啡师一番,然后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啊。」 接着她的视线越过感到害怕的咖啡师,刻意和我四目相对后说: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我惊讶得愣住了。她双眼湿润,看起来像在强忍泪水。我从来没看过她露出这种表情。虎谷真实曾把泪水当成武器,却不是会压抑自己情绪的女性。既然如此,她现在的反应究竟是出自何种心情呢? 她从我们身旁擦身而过,离开了塔列兰。被粗暴打开的店门没有自动关上,即使数分后呆站在原地的我回过神来,转头往后一看,门还是空荡荡地敞开着,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搞不懂啊。」 虎谷真实离去后,店里只剩下我和咖啡师。硬要说的话,还有一只,查尔斯彷佛想讨好坐在吧台座位上的我,在我的脚边蜷缩成一团,在刚才那阵骚动中,似乎机灵地躲到哪避难了。 咖啡师替我送上我没点的冰咖啡后,便钻进吧台后方,忙于工作的手毫不间断地移动着。塔列兰的冰咖啡名为冰滴咖啡,是使用一种叫冰滴咖啡壶——上半部放水、中间放咖啡粉、下方再加装咖啡壶的长型玻璃器具——花费数小时一滴滴萃取而成。据说是为了让苦味较重的豆子也能变成美味咖啡而发明的冲煮方法,萃取时不需加热,可以压抑苦味并引出咖啡的余韵,让萃取出的咖啡不易酸化,利于保存。要加热之后喝也行,但多半是直接喝冰的。 想必我假装自言自语地攀谈听起来十分生厌吧!咖啡师看也不看我一眼,轻声反问。「搞不懂什么?」 她的口气一反常态,相当冷淡。 「呃,咖啡师,你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我这么一说,她才终于转头看我,带着满面笑容答道。 「那还用说吗?」 ……也是。我沮丧地垂下头。 「无论是谁都会生气吧!不分青红皂白地被卷进别人的麻烦事、身体被当成挡箭牌,甚至还被对方说是自己的女友。」 咖啡师收起脸上的笑容。 「青山先生。」 「是。」我不由自主地挺起背脊。 「我认识青出先生的时间并不长。但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我以自己的方式,透过各种事情,确认了您究竟是否值得我信赖。现在我知道,不,应该说我相信青山先生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我感到坐立难安,含住冰咖啡的吸管。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也是因为您想在不伤害前女友的前提下让她知难而退,才不得不采取的行动吧。我其实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即便为此而遭人误解也不会困扰。」 嗯?我好像愈来愈猜不透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但是呢,青山先生。只有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您方才称呼我为『这家伙』,对吧?」 嗯嗯? 「那句话让我非常生气。我气得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嗯嗯嗯? 别再「嗯嗯嗯」了。我摇摇头。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我的言行的确让她感到不快。即便身为男女朋友,还是有人讨厌对方直呼自己「这家伙」。我虽然为了表现出亲密的样子而故意这么喊她,但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男女朋友。咖啡师之所以如此气愤难平,不是因为我和她对这件事的观感不同。我到底在「嗯嗯嗯」什么啊?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诚恳地低头致歉。「我不会只是说句道歉就敷衍了事,以后一定会以其他方式来弥补我的失言。」 原本闭目擦拭着玻璃杯的她,听到我的话后睁开了一只眼睛。 「用什么方式弥补呢?」 「这个嘛,呃……像是礼物之类的。」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就像笨蛋,咖啡师却轻笑了一下。 「我会好好期待的。」 我愈深思愈觉得头皮发麻。「呃,你的态度是不是转换得有点快?」 「您已经向我道歉了,不是吗?这次就算是扯平了吧?如果我还一直耿耿于怀,感觉好像换成我多欠了您人情一样。在青山先生答应要弥补我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解决了。」 如果能如此干脆地收场,大家都轻松多了。我带着傻眼大于佩服的心情把玻璃杯还给她,示意她再替我倒一杯。 「那么,您究竟搞不懂什么呢?」 咖啡师一面从冰箱拿出咖啡壶,一面问道。 「我想不透她为什么能料中我会逃到这里来。」 「您说的料中是……」 对喔,咖啡师还不知道她撞见我们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简单扼要地向她说明我从北白川的住家出门后行经的道路和花费的时间。 「你想想,我冲进店里后到被她发现,这之间顶多只经过五分钟左右。那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丸太町桥抵达这间店呢?」 「我想最短的路线是沿着丸太町通往西走。然后在富小路通转弯。距离约一公里,一般来说大概要走十五分钟吧?」 「她看起来不像用跑的呢!如果用跑的,应该会很喘,服装也没那么整齐才对。」 「我记得她穿着细跟凉鞋,别说正常跑步了,连脚踏车也没办法骑吧?」 不愧是女性,注意的细节跟我不同。 「也就是说,如果把离开丸太町桥后我漫无目的地逃跑的十五分钟算进去,她的确有可能只慢了我五分钟就抵达这间店,也代表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街上寻找逃跑的我。换言之,她所采取的行动很明显地已经预测出我会逃往何处了。」 「那就当作是您所推测的这样吧!」 哎呀,如此干脆的答案真不符合咖啡师的作风。 「那么,你认为她是凑巧猜中的罗?」 「虽然她是第一次光顾,却可以很自然地联想到她是从朋友口中得知本店的吧?她看到青山先生以自己的双腿逃跑:心想再怎么跑也跑不远,于是先从这附近你有可能躲藏的地方一个个找起,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我觉得不是……啊,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我早就想学她说一次看看了。「我刚才没说明到一件事,她曾经在我逃跑的途中打了电话给我。那时我正在京都市政府前车站,她在电 话另一头说『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但是,她把我的所在地误认为三条京阪车站。一般来说,她应该会以为我要搭电车逃跑才对吧?根本不可能猜到我只搭一站就下车,然后前往咖啡店嘛。」 语毕,我还对送上第二杯咖啡的咖啡师问:「你懂吗?」 「我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够正确预测出我会逃向哪里,而且就算在途中接到电话也毫不改变她的判断。如果无法得知其中巧妙,我以后可能也没办法安心来塔列兰了。因为会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追过来。」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搞不懂呢。」 咖啡师嘟起下唇,陷入思考,接着拿出手摇式磨豆机,将豆子倒进储豆槽。 4 今天也一如往常地开始喀啦喀啦喀啦了。 我放下喝到一半的冰咖啡,跟数十分钟前一样转身背对吧台。从我走进这间店之后,到现在还是没有其他客人,店内安静无声。虎谷真实也不算客人,这间店究竟何时才会生意兴隆呢? 如果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户部奈美子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是她把我在店内的消息说出去的,这便是原因。就算不是户部奈美子本人也没关系,反正这里根本没有半个人能在我一踏进店里时就向虎谷真实通风报信。我摇摇头,将共犯的可能性从脑中甩去。 「我想还是得从她的行动来寻找解开谜题的线索呵。」 我再次假装自言自语地向咖啡师攀谈,但回答我的尽是喀啦喀啦喀啦。咖啡师应该也正专注于厘清思绪中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像了一下。既然我在鸭川的游览步道逃走后,她曾经换搭过京阪电车追上我,当我在丸太町桥下又逃跑的时候,她应该会想到再去搭一次京阪电车,不是吗?从丸太町桥到三条车站的乘车时间是两分钟,整趟路程最快应该约五分钟,完全能够赶上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她在电话里听到车站的铃声,便立刻前往紧邻三盘车站的市营地下铁三条京阪车站,比我晚了几步在后方追赶—— 不,不对。我接到她的电话时已经在京都市政府前车站了。她连我搭车的方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想到我会在下一站下车呢?假设她在打完电话之后看到我跳上电车,立刻调查时间最近的车次,其终点站也不太可能是京都市政府前车站。因为这个时间不会连续来两班终点站是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的电车。 看来还是应该以正常的情况来考虑,从她追着我沿川端通南下的假设开始推论才对吗? 「从丸太町到二条,接下来是御池……然后是三条吗……嗯?」 等一下,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向咖啡师。 「哈哈,我明白了咖啡师——」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脸上带着微笑,似乎早就准备好要反驳我了。 「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耶。」 「您认为追在后方的她在经过川端二条时,在远方看见了您正要横越二条富小路的身影吧?」 不只是举一反三,而是举一反十的感觉。 「考虑到从川端通到富小路通至少有五百公尺,要在五分多钟内走完的确有困难。不过,只要她在找到我之后改为快走,就勉强符合。更何况丸太町通和御池通之间的横向道路——也就是东西向的道路中,和川端通交会的只有二架通。所以她能够看到我的地点仅限于川端二条的路口。」 实际说出口后,我对自己的推测愈来愈有把握了,然而咖啡师却立刻否定我。 「青山先生,您的推测中有个非常基本的错误。从川端通经由二条通来我们店里……」 「不,客人几乎都会从法院那边过来吧。如果往南走到二条通的话,就会绕远路——」 我恍然大悟。京都的道路是呈棋盘状的,为什么要绕远路呢?那句话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只有强调塔列兰位于二朵富小路的北侧。 「就算一个人视力再好,也绝对没办法直接从川端二条看到二朵富小路的街道。二条通在与寺町通交会时,道路稍微往南北向偏移了。」 她说得没错。正确来说,二条通在寺町通以西的路段往北偏移了数十公尺。 「对、对,反正我就是完全弄错了。哼。」 鸿了掩饰内心的羞傀,我以相当羞愧的方式闹起别扭,但咖啡师却说: 「请您不要这么沮丧。刚才青山先生的推论,或许能够回收再利用喔。」 这句话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解开谜题,又或者是想磨豆子呢? 「回收再利用是什么意思啊?」 「依照刚才我说的话,她如果沿着川端通往南走,是不可能看见青山先生的。但相反的,若她并未沿着川端通南下,或许有可能看到青山先生。」 「换句话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追上我罗?」 「对方连续两次都看到您就跑,若是您的话,还会再继续追吗?」这种说法有语病吧……哇,眼神好冷淡。「现在我想请问您,有没有哪里她可能去,可让她在川端丸太町放弃追赶青山先生,直接沿着丸太町通往西前进的地方呢?」 啊,我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她住的地方就在乌丸丸太町附近!」 咖啡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觉得很伤心的真实小姐,恐怕在回家途中刚好看到沿着富小路通北上的青山先生吧!从丸太町富小路走到这里只要五分钟,和青山先生到达店里后所经过的时间一致。」 「真想请你收回刚才那句『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对不过是推论被回收再利用就得意忘形的我视而不见,打开磨豆机的抽屉,微笑着说: 「那我们来实验一下吧!」 首先,我独自离开塔列兰。 「不好意思,店里不能长时间没有人……总之,请青山先生往丸太町富小路前进。待收到您抵达的通知后,我会走到我们店的电子招牌前,再请您确认您所在的位置是否能看见我。」 「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会让店里空着嘛。」 「就算走到街上,有客人的话还是看得到的,请您不用担心。」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现在店内只有我一名客人,咖啡师只要紧盯着两栋住宅间的窄巷即可。不过话说回来,在实验时,如果客人正好出现,很可能会导致我完全白跑一趟。 「呃,既然要离开店,我们就只能用手机联络了。」 「是啊。如果您看不见我的话,我可能得试着移动位置或做点动作,所以请您适时给我指示。」 「知道了。不过呢,咖啡师,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耶。」 「啊!」她先将手掌放在自己嘴上,接着笑了出来。「不好意思,我知道您的联络方式。」 「反正我就是个搭讪男嘛。」 她把手机递给气呼呼的我。 「我只要把我的联络方式给您就可以了吧?」 喔喔,这样我以后就能和咖啡师互传简讯了——嘘,不能让露出单纯笑容的她发现我正暗自窃喜。 「咦?怎么了吗,咖啡师?」 她的举止突然变得僵硬。糟糕,她看出我内心的兴奋了吗? 令人紧张的一瞬间。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惰而已。」 紧接着下一秒,我便成功取得她的联络方式。万岁!活着真好! 我的脚步当然轻盈许多。我踩着小跳步,穿过隧道,结果头顶狠狠地撞上屋檐,最后只好泪眼婆娑地走向丸太町富小路,但是…… 「搞什么啊?」 我往北一看,顿时觉得相 当绝望。在遥远的前方道路的右边停着小厢型车,左边则是搬家卡车,这两台大型车辆挡住我的去路,害我根本看不到丸太町通。 由于两台车并非并排,路人和其他车辆还是可以通行。但如此一来,除非她超乎常人的视力跟千里眼没两样,否则不可能看见我跑向富小路通。我打了通电话告诉咖啡师目前的情况,顺便确认我拿到的联络方式是否正确。 「喂。」 「您动作真快,已经到了吗?那我也得增快速度了。」 「请等一下。」我决定假装没听到她的笑话。「现在富小路通上停了两台车,视线都被遮住了,根本没办法一眼看到尽头。」 咖啡师的态度却非常冷静,完全看不出她上一刻才说了冷笑话。 「富小路通上应该有禁止停车的警语才对,不太可能让车子一停就是几小时。能麻烦您查看那两台车下的柏油路吗?如果停车时间没有很久,路面应该还是热的。」 原来如此。「咖啡师刚才回塔列兰的时候有看到那两台车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我从二条通北边的夷川通走回店里。」 也就是说,她在经过富小路通时,一直都是面向南方。我挂掉电话,照着她的指示行动。 首先,我走到小厢型车旁,蹲下来将右手探向车底。手里传来冰凉的触感。从今天的日照强度判断,这辆车停在这里应该不只五或十分钟。 接着我走向搬家卡车。卡车车斗敞开,里面堆满货物,应该正准备卸货吧。当我带着一丝期望伸手摸向柏油路时……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全身肌肉都惊跳了起来,连忙往后一看。一名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壮硕男性就站在我面前。 「呃,那个,我突然觉得有点头晕。」我一手扶着额头,「你们现在要开始搬家吗?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喔。」 「头晕?中暑吗?拜托这样的人来帮忙反而碍手碍脚吧?」 也是。自己的发言实在太蠢,简直让我真的头晕起来。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啦,但还是心领了。毕竟我们的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咦?不是现在才要把东西搬下来吗? 「你刚才在做什么工作啊?」 「你看到车斗吧?我刚才把货物搬进去,现在要去送货了。」 我也未免太爱妄下定谕了,都忘记搬家还包括装货和送货。 「顺便问一下,你们总共花了多少时间?」 对方狠狠瞪了我一眼。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占用道路真是抱歉。客人明明知道今天要搬家,却完全没打包。不过这算是常有的事,只是今天情况特别严重。最后整整花了一小时哪。」 一小时。我看了看手表。我是在四、五十分之前踏进塔列兰,也就是说,当时这辆卡车早就停在这里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我正打算及早离开…… 「小心别中暑啦。听说喝牛奶会舒服一点。」 男人告诉我总觉得相当耳熟的小知识后,就关上车斗,钻进卡车里,潇洒离去。男人没有起疑让我松了口气,但调查进度回到原点却使我丧气。总之,还是再打通电话给咖啡师吧! 「咖啡师吗?很可惜,两台车都——」 「对不起!」 「没、没什么啦。」突然向人道歉对心脏很不好啊。 她以听起来相当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首先,让您白跑一趟了,真的很抱歉。然后——其实谜题已经磨好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说法啊? 5 「你怎么可以做那种事啊!」 当我一打开塔列兰的门,从里头飞出的并非铃声,而是一道怒吼。 我如乌龟般缩着脖子望向店内,只见咖啡师双手叉腰,站得挺直。即使体型娇小,却拥有惊人的压迫感,神情简直就像一尊活生生的门神。不过要是我这么说,可能道歉的次数又会增加,所以还是闭嘴吧。 不用想也知道,咖啡师生气的对象并不是我。应该说我正好被那名对象挡住,咖啡师才会没发现我。所以,这对象究竟是谁呢? 「因为她说只要我答应她的要求,以后就愿意跟我约会嘛。」 全身上下都像在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正是藻川老爷爷。应该是趁我在街道上的十几分钟内从外头回来的吧。 「就算是这样,你把客人在我们店里的消息告诉其他人,也未免太不像话了!根本是最糟糕的服务态度,应该说连身为人的基本道德都没有……啊!青山先生!」 由于感到会打扰他们,我正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去,但还是被发现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咖啡师以好像会演变成下跪磕头的态度,深深地对我低头。 「嗯,呃,你还没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非常简单。若她不是凭自己的力量得知青山先生来到店里的话,那一定就是在场的某个人告诉她。」 「换句话说,某个人就是藻川先生罗?」 「青山先生来我们店里时,叔叔应该在这里吧?」 「那是当然的,否则身为外人的我怎么可能进来呢?我听藻川先生说咖啡师你外出了,所以请他让我在店内等。」 我忍不住长叹一声。告密者这个真相实在太无趣了。感觉就像以为是密室凶杀案,结果其实有个秘密地道般。 「不过,我之前也曾想过,会不会是在店里的人把我上门光顾的消息说出去喔。实际上,当时店里只有藻川先生一个人,咖啡师看到她后,也说她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对吧?换言之,她并不认识藻川先生,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直接和对方联络,我才剔除这个推测。」 「即使无法直接联络,只要有共同友人,要告知对方讯息还是易如反掌。」 咖啡师语带苦涩地说,老爷爷一步步远离她,转身面向后方。 「户部奈美子几天前打电话给我,说什么『那个男人要是来店里就跟她说一声』,我开玩笑说,跟我约会来当谢礼吧!那女生也答应了。看到这么大的礼物从天而降,我怎么能拒绝呀!」 咖啡师用力踏了一下地板。好可怕。接着她摘下老爷爷的帽子,抓住他后脑勺所剩无几的头发,用力压低他的头。 「这一切都是我督导不周造成的。才稍微一不注意,他竟然跟客人要了联络方式。」 我想起小须田梨花的事。在身为同伴的我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藻川老爷爷就向她问出联络方式,让我事后感到十分惊愕。如果是曾经和他谈得很热络的户部奈美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一点也不讶异他们事先就有对方的联络方式。倘若刚才能早一点想到他们的关系,真相可说触手可及。 「你告诉我联络方式时就想到了,对吧?」 「结果还是太迟了。明明叔叔看起来就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我当时还认为叔叔不至于这么做才对,最后却让您白跑一趟。」 「那、那个,咖啡师,你可以放开他的头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老爷爷听到这句话后总算有点反应,他低头向着地板哭诉道: 「是啊,干脆把我这叔叔炒鱿鱼算了。」 哪有员工把店长炒鱿鱼的啊。 「请你原谅他吧。我想藻川先生应该也没猜到自己告诉对方的事情会传进我前女友耳里吧。」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咖啡师可能会变成罪犯,便开口缓颊。 「对啊,我一直以为奈美子很 欣赏小伙子,才想帮她一把。哪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么复杂啊!」 老爷爷似乎见机不可失,开始滔滔不绝地替自己辩驳。仔细想想,我在七月时被甩了一巴掌,他的确不在现场。他真的搞不清楚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竟然以为户部奈美子喜欢我,不愧是亲戚,误会的方式还真像。 「好吧,既然青山先生都这么说了。」 咖啡师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老爷爷像胆小的猫般一跃而起,不停摸着自己的脖子说: 「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帮我说话。就像咖啡师之前说的,你真的是好人。」 我并不想被他当成同伴,便毫不留情地纠正他。 「我不记得自己帮你说话。我愿意原谅你犯的错,但你一发现闯下大祸便脚底抹油,可没这么简单就算了。」 没错,当时我绕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咖啡师身后,正好背对着店门口。老人假装没看到店里的骚动,从我后方逃了出去,再把店门关上。塔列兰的店门很厚实,平常无法自动关上。我之所以觉得铃声听起来很吵,一定是因为有人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 我说完后,老爷爷的气势变得比蜷缩在一旁的小猫还弱。但我不会再对他有任何怜悯之心了。这种人还是要让他彻底吃过一次苦头才会悔改。 「虽然叔叔是我的亲戚,但其实几乎跟外人差不多。」咖啡师再次跟自己的亲人撇清关系后,「看来我们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弥补这件事对您造成的困扰。」 我回想起之前叫咖啡师「这家伙」的事了。 「没关系啦.我自己也做了必须向你赔罪的事啊。这样算是扯平了。」 但咖啡师却突然瞪大双眼,抬起下巴说: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我应该把她的反应也用观感不同来解释吗? 总而言之,事情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只要老爷爷今后安分点,我就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来塔列兰了。当我安心地在吧台座位坐下后,咖啡师沉默了一会儿,彷佛下定决心般问道: 「为什么您要这么拚命地逃跑呢?」 我心想,这真是棘手的问题啊,只因这涉及我非常不想被知道的事。 「这是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事情喔。不过,我的想法是如果她希望跟我复合,那我只要设法让她放弃就行了。」 「正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我认为她本来已经放弃了喔。」 咖啡师略显低沉的嗓音,让我有种彷佛冰冷的手指突然抚过脸颊的感觉。 「她只花费五分钟就来到这间店,对吧?别说是川端二条了,即便从丸太町富小路过来,慢慢走的话,时间不够。叔叔和奈美子小姐也需要一些时间联络。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收到消息时,人不是在川端通,而是在丸太町通,还是和富小路通交会的路口附近。」 「她当时的确正在回家路上罗?」 我想起在车站接到的电话。她当时说了「那个,我说……」之后,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她原本应该已经放弃了,但她在离去时所说的话却完全相反。您真的打算对她隐藏在话中的真心视而不见吗?」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她说了好几次『这是命运』。可能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又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机会,才让她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偶然吧!」 例如故乡、兴趣、喜欢的歌手,这种程度的共同点,无论对方是谁,随便找都能找出好几个,但人们却轻易地把这视为命运,深信不已。我也一样。只重复了几次离别和相逢,就把它称为命运。 「我不清楚两位之前曾遇过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有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咖啡师以相当坚定的口气说道。 「请您不要再逃避她了。尽量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而非一味无视她的意见。我说这话不只是在替她着想,也是在为您着想。」 这时我还不太明白咖啡师那恳切的态度究竟从何而来。我无法明确回答好或不好,便移开视线。 「都分手三个月了,她现在来找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不惜把朋友和不相关的人都牵扯进来,也想挽回这段感情,那一开始就别放手啊!」 我并不期待自己的牢骚会得到回应。咖啡师还是对我说: 「在这三个月中,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来了解您是怎样的人。她或许也在失去您的这段时间内,重新体会到您过去对她的影响吧。」 「…………」 「在你们刚分手的时候,她或许也向好友说了一堆您的坏话,藉此排解心中的不满。但等到激动的情绪随时间抚平,她转而怀念起过往美好回忆,甚至开始希望挽回,我认为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对她来说,和您共度的时光应该十分愉快自在吧?总觉得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呢!」 我一抬起头,咖啡师便对我露出了毫无根据的微笑。 她究竟基于何种考量才说出刚才那些话?我应该对她所说的话感到乐不可支才对,但我现在却完全提不起劲。我忍不住反问自己,和什么也不是的我共度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曾和虎谷真实共度的世界又是怎样? 或许是我的表情转变了吧,咖啡师虽然与我共处一室,却没有再出声打扰我。当无数的回忆片段如劣质的crema——漂浮在浓缩咖啡表面上的细致泡沫一般地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时,我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对自己无法与她顺利继续交往而感到非常悲伤。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充满静谧的咖啡店外,微微倾斜的九月阳光正诚实又残酷地宣告了夏季终结。 五 past,present,f******? ——我找到了! 相隔四个月后,我在今年第二次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大叫。 若第一次以二口钟情」而非一见钟情来形容,现在的第二次就完全是一见钟情了。当视觉捕捉到目标的瞬间,彷佛有支箭正中我的心脏……呃,这可不是在比喻邱比特所射的箭喔。其实,射箭命中我的心的对象,正是那支箭本身。 在某个星期三的黄昏,我难得有段空间时间,却碰上塔列兰的公休日而无处排遣无聊,只好漫无目的地跑去闹区闲晃。从三架走到寺町、新京极和拱顶商店街,即便平日也是人来人往,而且大多是年轻人。比起商店街的小店铺,我想找的是一个人也能自在地走进去的商店。最后我来到位于新京极和河原町通之间的京都心暖商店。 京都心暖商店是间整栋五层大楼都是卖场的大型杂货店。从家具、文具、化妆品到舞会道具,任何东西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虽然有些罗唆,不过据说「心暖商店」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希望能成为一间「让客人心头一暖」的杂货店。我觉得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很好,但我老是忍不住把它跟「心软」(1)联想。 我一踏进店内,便环视了地下楼层一圈。店内放眼望去全是橘色,似乎想利用再过几天就会下架的万圣节商品来营造一个完美的结束。虽是众所皆知的节日,却不太清楚该做什么活动才好。我边想边走过特别展示区。 接下来我走到玩具区,在一面挂有飞镖靶的墙壁前停下。可能因为它让我想起有间贩卖咖啡豆和器具的大型批发商正是使用类似飞镖靶的商标,才会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吧!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兴趣——咖啡已经不能称为兴趣了——虽然陪人玩过几次飞镖,但本来应该没有特别喜欢才对。 当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后,原本不感兴趣的想法却彻底颠覆。 我一回过神,便惊觉垂挂在眼前的飞镖已经射穿我内心的靶心了。飞镖的镖尾印着战舰图案,纤细的钨合金镖杆稍微偏长,六角形的镖身也独具特色。 好想要。我心痒难耐地吞了吞口水。我突然发自本能、冲动的想得到那支飞镖。 但是转念一想,我直到上一刻都还对飞镖丝毫不感兴趣,根本无法理解为何会想要这支飞镖,若真有理由,我甚至想请那位聪明的小姐替我找出来呢!怎么能老实地被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欲望牵着鼻子走。 除此之钋,我的目光还转移到陈列在架上的飞镖价格标签。金额虽然在四位数内,不过每一个数字都充分扩大势力,已经逼近五位数。对外行人而言,一看就知道品质有保证,但相反的,也会让外行人不敢随意购买。而且飞镖没有标靶便不能玩。我可以只买飞镖,然后说不要标靶吗?这对钱包所造成的影响可就大得让我无法忽视了。 我那被眼前垂挂的飞镖射中的心摇摆不定,像是犹豫着要选爱情还是面包一样。当我正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个人出声呼唤我。 「您要不要试着投投看呢?」 投投看?射我吗?因为柔道高手前女友所造成的后遗症让我急忙转身。 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穿西装的男性,年纪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但胶框眼镜和剪得很清爽的发型却给人相当俐落高尚的气质。 「呃,你所谓的投投看,应该不是指我吧?」 当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惊慌失措时,男性露出充满亲切感的笑容。 「当然要由您来投啊!那边挂有试射用的标靶,买之前试玩一下比较好喔。」 从他推销的态度来看,感觉是杂货店相关人士,但他未穿着兼职店员的黄色制服,或许是公司职员吧。我心想,年纪轻轻就把灰色西装穿得有模有样,还在充满时尚感的杂货店工作,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1原文店名为「ココロフト」,是取「心がふつと温かくなる」(心头一热)的部分发音组合成的店名,而主角其实是将「ココロフト」联想成「心软」(日文原文为:心太,类似洋菜条的食物,其日文发音为:ところてん,而另一日文发音便是「ココロフト」)。 听到男性的提醒,我才知道刚才看到的飞镖是样品,在后方架上还整齐地吊着三支装成一盒的飞镖,于是我伸手拿起样品。 「请瞄准那里投掷。」 他口中所指的标靶感觉有点旧,显然不是商品。我脚下的地板贴着胶带,应该是要人站在这里投吧?由于我太在意别人的目光,紧张得身体僵硬,不过还是在对方的鼓励下试了一次。但投出去的飞镖却完全偏离目标,撞到标靶下方的墙壁,发出相当丢脸的「喀啷」一声。 「不好意思,我所说的那里,指的是那个标靶喔。」 我知道啦!男性的表情确实如他所言,感觉很不好意思,他的话反而激怒我。当我拿回飞镖,走回贴着胶带的位置时,就看到旁边穿着黄色制服的女性店员把手机靠在一边耳朵上,傻眼地看着我。我立刻感到脸颊发热,在心里暗骂:「真正该感到羞耻的是她公然在工作时讲手机的服务态度吧?」 我向右转身,掷出第二支飞镖。这次总算勉强射中标靶,却大幅度偏离我原本瞄准的靶心,停在两分外侧的两倍区交界上。虽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投得很准,但总觉得愈来愈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要这飞镖,所以我决定投第三次以结束一局。 算了,就豁出去吧!我干脆闭上眼睛,随手扔出最后一支飞镖。 「喔喔!」 男性突然激动地高声大叫,害我顿时丧失面对现实的勇气。不周就算逃避,结果也不会改变,我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睛。 奇迹发生了。我丢出的飞镖精准地射在正中央的靶心(bullseye)上。但我的眼睛(eye)却连睁也没睁开。 「——我要买这个!」 「您、您能下定决心真是太好了。」 可能因为我冷不防地大声说话,男性笑得有些僵硬。我往右边迈出一步,再次前往陈列架。但是…… 「咦,不见了。」 刚才我确定还吊在这里的盒装飞镖不见了。是我在试射的时候被其他客人买走了吗?我只在瞬间瞥见有盒子,连架上究竟吊了几组、是不是只剩下最后一组都没机会确认。 「哎呀,真是可惜,只好请您下次再来买了。」 男性立刻亲切地改口,我内心的打击并末因此消除。难得我都下定决心要买了。明知是自己拖拖拉拉造成的,不过一知道没办法买,想要的欲望就愈来愈小。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垂头丧气地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心暖商店。其实我原本想去逛其他楼层,但现在根本没心情。我穿过靠近蛸药师通的出口,有些不舍地回头望向大楼,发现那名工作态度有问题的女性店员还是一直盯着我看。干脆对她吐舌头好了,正当我这么想时…… 「青山先生。」 从背后传来的呼唤声让我垂头丧气的心情又重现光明。 「嗨,这不是——咖啡师吗?」 我一转身,就看到美星咖啡师害羞地微笑着。 「您在外面也这么叫我,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跟着笑了。「好巧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您去心暖商店寻找跟咖啡有关的器具或餐具吗?」 「没有啦,只是去打发时间而已。」我抓了抓头,「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我记得今天是公休日吧?」 「是的,我偶尔想出来逛街,就在这附近闲晃,结果经过那边转角时正好看见青山先生您离开心暖商店。您看,十分钟前我也在店里喔。」 她把心暖商 店的黄色小纸袋举到自己脸旁,她说话时,肩膀也跟着微微晃动,绣有蕾丝的连身上衣衣摆轻盈地飘呀飘。她似乎心情很愉快,我也不由得觉得她穿这样挺可爱的。 是发自本能的冲动情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吗?还是已经从我手中溜走的愿望勾起我对其他愿望的贪欲呢? 我接着竟相当自然地说出这句话。 「话说回来,再过不久天就黑了,你接下来有空吗?」 她立刻露出相当正经的表情,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暗叫糟糕。 然后我空白的脑中清晰响起她的回答。 「有啊。今晚我正好闲得发慌呢!」 她温柔的嗓音让我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悸动。这次一开口,我就结巴了。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吃个饭呢?」 「我裉荣幸您愿意邀请我。」她温柔地微笑道:「请务必让我同行。」 我的耳内响起一道轻盈的电子音效,就像射中靶心时飞镖机会发出的声音。 「跟我走吧,我知道木屋町有间不错的餐厅。」 我神采飞扬地迈向已接近日落时分的街道,突然对两人不需再借助咖啡牵线的关系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反思起自己一开始前往塔列兰的理由,但看到身旁的咖啡师一脸开心地望着我,便说服自己别想那么多了。 2 京都有一种料理叫作「家常菜」。 所谓的家常菜,就是用来搭配主食的配菜,但会使用高汤稍微调味,味道清淡朴素,让人觉得很养生,和一般配菜不太一样,可以感受到历史古城京都特有的风情。家常菜原本是一般家庭料理,却意外地适合当下酒菜,和以日本三大名酒产地着称的伏见日本酒更是绝配。自从我在京都首屈一指的酒店街木屋町发现了家常菜非常好吃的小酒馆后,就一直梦想着能带女性来此小酌一杯,于是我便把握这次的良机,带着美星咖啡师前往这间店。 抵达矗立在街道转角的大楼后,再搭乘电梯来到四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挂着门帘的格子拉门另一头似乎在忙着什么,没有半个人出来招呼我们。 「咦?今天没营业吗?」 「里面有人,我想应该有营业吧……我们会不会太早来了呢?」 我确认了营业时间,是晚上六点开始,然后再看向时钟,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你说对了,这下可糗了。」 我发出干笑以掩饰尴尬,拉门却在这时被拉开,一位看似店员的女性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在开店之前能请两位稍候片刻吗?」 当然没问题,毕竟我们来得太早了嘛。 「我们可以替两位保留座位,方便留下大名吗?」 「啊,呃,青色的山,写成『青山』。」 我往身旁瞥了一眼。咖啡师早已轻轻坐在等候带位的长椅上,拿起手机打发时间了。 看来勉强解决危机了。我松了口气,在咖啡师身旁坐下来。她收起手机,一派悠闲地问: 「是卖家常菜的小酒馆吗?原来您喜欢这种店啊?」 「是啊。虽然没有足以感动人心的豪华菜色,味道却具有怎么吃都不会腻的深度喔。」 「在我心目中,家常菜就等于是过世的太太亲手做的料理。」 我揉了揉眉头。她口中的太太亦即藻川夫人,据说是京都女子。咖啡师虽然不是京都人,但和只住了两年半的我不同,应该有很多机会能接触到京都的饮食文化。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得说话。」 「您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它让我怀念起太太,我觉得很高兴。」 希望真是如此。因为怕多说多错,我只摸了摸鼻子代替回答。 「让两位久等了,请往这边走。」 刚才的店员带着我们在一个小桌子旁坐下。在室内装潢和小酒馆这称呼不太搭的昏暗店内,仿照路灯装设的暖色灯光相当柔和。我请咖啡师坐在较高级的沙发上,自己则选了张藤椅。 一下子就喝日本酒灌醉自己未免太可惜了,于是我先点了京都当地生产的啤酒。咖啡师则挑了梅酒苏打水,这难以判断她的酒量。接着我们还点了炸面筋、自制蔬菜豆腐丸和煮芋头等下酒菜。 片刻后,手边多了圆锥形啤酒杯和宽口的大香槟杯,穿透杯中的光线将桌面染成了琥珀色。我们各自拿起玻璃杯,先向彼此乾杯。 「……乾杯的理由是什么呢?」 咖啡师露出浅浅的微笑。 「那就以数字8为理由来乾杯吧?」 我还没有发问,她就自动说明了起来。 「十月这个字呢,英文是october。今天我们碰巧遇到的地点是蛸药师通,蛸(章鱼)这个字的英文是octopus,刚好都有『octo』。」 「我记得『octo』好像是拉丁语的8的意思。」 「据说october是取自古罗马历中的第八个月分。在日本,『八』像扇子,有逐渐繁荣的意思,所以被视为是很吉利的数字。如何?这样的解释能否让我们今晚的相遇感觉更美好呢?」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的笑容中透露出某种我猜不到的算计。 「总而言之,因为是数字8,我们就『欸嘿』一声,高兴地乾杯吧!」 「因为是eight,所以要喊『欸嘿』吗?我觉得你别说刚才那句话比较好。」 相互轻碰的玻璃杯微微振动,感觉连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彻底混合了日式与西式的店内气氛,让香槟杯和家常菜的组合显得自然许多。她将蔬菜豆腐丸送进嘴里后,便笑着说:「果然和一般家里做的不一样呢。」似乎很合她的胃口。我们愉快地聊着没什么内容的对话,也不需要借助醉意来找话题,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咋了咋嘴,对这桌朴实的佳肴感到满足。 我叫来一壶吟酿酒,咖啡师主动替我斟了一杯。 「我真的太感动了,没想到竟能让美星小姐替我倒酒。」 我举起清酒杯这么说。虽然很难为情,但我还是照她之前的要求,试着以名字称呼她。 「您太夸张了。如果是饮料的话,平常不是一直在替您准备吗?」 「不不不,我是真的很感动喔。我虽然不想强调两者之间的差别,但能够和如此美好的女性单独喝酒,还让对方拿酒壶替我倒酒,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内心的喜悦。」 虽然不太明显,但我确实出现了几分醉意。就连平常难以倾诉的话,也轻松地突破以嘴唇筑起的防线,大胆说出口。不过,无论我说了什么,她的态度始终很冷静。 「但您应该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机会吧?」 哎呀,竟然在此时提起那件事。她说得不算直接,但很明显地暗指我的前女友。我感到很意外地说: 「真难得你问得如此深入。即使你以前曾经开玩笑地推测过跟我个人隐私有关的事,却很少如此直接地询问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呢!」 我只想以轻松的口气敷衍,但咖啡师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若您感到不快的话,我在此向您致歉。刚才心情很好,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说完之后向我深深地低下头。 「哎呀,我没有生你的气啦。我不会介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急忙挥了挥手,她的表情却依旧沮丧,于是我趁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呃,我的确不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个人对待我 的态度,简直像是幼儿想让宠物狗服从自己一样,只要一不顺她的意,就会勃然大怒。与其说她替我倒酒也在她的算计之内,让我心情类似宠物狗硬被穿上不需要的衣服般。当时大概认为无所谓,但跟今晚的情况可说是截然不同。」 我原本是为了表示自己毫不介意才向她坦白,但说出口后反而觉得自己多嘴了。咖啡师的样子还是跟刚才一样,手指紧握着酒杯,让我感到有点恐怖。 还是别再继续说我的事了。我一口饮尽酒杯里的酒,随意把话题抛回她身上。 「你明明就活得比我还久,不是吗?」 「也不过多一年罢了。」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 「你一定也曾经过过『这种机会』吧?如果你对刚才问我的问题感到抱歉的话,那也让我问你吧。」 我一直和咖啡师保持店员和客人的距离,没有问过太私人的问题。虽然我从她身上看不出那种迹象,但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她现在告诉我「我有男朋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该说是幸运吗?她并未这么回答,而是低头用筷子夹起芋头。 「假设是字面上『替人倒酒的机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如果包括言外之意,我只会对自己贫乏的经历感到羞愧不已罢了,只因我没有任何能当成趣事谈论的回忆。其实就连这种机会也少到让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睽违几年了呢!」 喔?我想起我之前在她身上发现的几个奇怪之处。在梅雨季,我从她的态度感受到诡异的寂寞感。在夏天,当她知道从认识到相遇的过程很短时,反应相当惊讶,但到了秋天,却说是为了我好,态度恳切地劝我好好处理和前女友的关系。 我直接说出心中的猜测,却又再次在开口后感到后悔。 「你是不是对男性或男女关系不太擅长啊?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青山先生。」 她的声音既冰冷又尖锐。 「正如您所说的,我比您多活了一年,也遇过各式各样的事,包括许多痛苦与悲伤。在经历这些事情后,我认识了您,并一起共度时光。」 我连要轻轻地点个头都办不到。盘里的芋头上插着筷子。 「虽然是我擅自这么希望,不过我有种预感,自己和青山先生或许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能够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情。只是,现在我还无法鼓起勇气。能请您再体谅我一段时间吗?等时机成熟了,我会主动告诉您的。」 她的话十分抽象,我也没办法肯定自己是否完全明白。我知道她虽然隐藏内心深处所背负的真相,却还是想告诉我这件事的存在。我原本就不想强硬地侵犯她的隐私。若问我有没有能接受她秘密的觉悟,我也无法回答。我能够做的,顶多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静静地走进她的内心。 「对不起,你只要说你想说的话就行了。」 「没什么,您不需要道歉。」她的声音总算恢复温度了。「我才要跟您道歉,我刚才的表情应该很难看吧?我打从心里感谢您温柔地体谅我。」 「我做的事情没有那么高尚啦。我自己也觉得不该说那么轻浮的话。如果你觉得难过或想找人倾诉,我都很乐意当你的听众。」 「谢谢您。是啊,偶尔也会有点辛苦,但我没问题的。」 当她露出以往的笑容时,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却也感觉今晚看似缩短的距离好像又回归原点了。 「有个人会负责保护我,现在也是我很重视的好友。」 太好了!没有我出面的余地肯走比较好。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不知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对。我低垂的视线看到了空酒杯,但此时请她替我倒酒好像也不对。 「……我去一下厕所。」 最后我选择中途离席这种极平凡的逃避方式。不过,我事后才知道,至少对咖啡师来说,我那可笑的行动其实是正确答案。 该打起精神重新挑战,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我犹豫不决地回到座位后,发现咖啡师在我离席时又多点了酒。看来她的酒量不错。既然决定重新挑战,那这次一定要请她替我倒酒。 到了晚上九点,昏暗的灯光突然变得更微弱了。 背景音乐变成一首耳熟能详却改编成bossa nova风格的曲子。服务生单手拿着小巧玲珑的蛋糕从店后方走向我们,蛋糕上的火光还不停跳动着。 应该不可能吧?服务生动作非常自然地将蛋糕放在我面前。 「生日快乐,青山先生。」 照理说应该看不太到,我却很清楚明白她脸上挂着笑容。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啊。」 在当事人开口前,她就已经猜出我的生日了。那是神无月(十月)的最后一天,以西方的习俗来说即是万圣节。虽然不是生日当天,但我和咖啡师的偶遇让今天成了最适合庆祝的日子。不过她在乾杯时只字未提,我原本也不抱任何期待。 「这个『赔罪』安排得真巧妙呢。」 「赔罪?」她的声音听来有些讶具。 「你替我庆生,也是为了顺便履行上个月说好的赔罪吧?」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替人庆生还需要理由吗?」 她诚挚的好意真是灿烂夺目啊。想到自己竟恶劣地以为她替我庆祝是别有用心,让我相当羞愧,表情变得很难看,咖啡师也误会了我的意思。 「啊,您还是很介意吧?上次真的很抱歉,但请您放心,我已经狠狠骂过叔叔,也叫他把联络方式删除了。」 「这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藻川先生他会反省吗?」 我话一说出口,对方的表情也变得很难看。「完全没有。他跟以前一样死性不改,老在营业时打瞌睡。干脆在那个角落的椅子上放个大玩偶之类的东西好了,要是不把他平常坐的地方挡住,他一定又会偷懒。」 只要把椅子拿走不就得了?但我还是别这么说。 片刻后,店内的灯光又恢复成原样。我望着正在切蛋糕的她说: 「所以你才多点了酒吧?你能够拜托店家准备蛋糕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我暂时离开时。因为还要等蛋糕送来,你才又点酒来拖延时间。」 「完全正确。来,请用。」 小巧的南瓜蛋糕看起来并非用来庆生,但以临时准备的来说,已经超乎水准了。即使不如藻川先生做的苹果派,味道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当我正对她准备得如此周全而无比佩服时,她接下来的举动又让我再次得知自己小看她。 「说到生日,还有一个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咖啡师说完后,便拿出心暖商店的小纸袋。 「这是礼物,请您收下吧。」 「咦?这不是……」 「您不用客气,这原本就是为了送您才买的,价格也不贵。」 我边向她道谢,心里边感到疑惑。我在心暖商店前遇到她的时候,她手上好像已提着这个纸袋了。就算不是今天,她也早就打算送我生日礼物了吗? 咖啡师露出彷佛是自己收到礼物般的灿烂笑容,满心期待我会当场拆开礼物。 「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你还真有自信。是跟咖啡有关的东西吗?」当我正想撕开封住纸袋的胶带时,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的。我给您一点提示吧!今天我们乾杯时的理由是数字8,如果要从谐音联想,该读哪个发音呢?或者改读成蜜蜂(2)这种昆虫,从它们擅长的动作来联想,也未尝不可。」 我脑中立刻闪过某样东西——但可能性太低了。 不会吧?当我这么想时,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撕开胶带,从纸袋中取出一个大小如文库本的箱子。我连小心拆开的耐心部没有,快手撕开上头印有心暖商店标志的包装纸。 然后我哑口无言了。 「如何?您还喜欢吗?」 我凝视她彷佛写着「成功了」的脸。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设想周到的咖啡师所准备的礼物,正是数小时前我含泪放弃的飞镖(3)。 3 「啊,哼哼,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眼前竟发生了不合常理的事情。即便美星咖啡师再怎么聪明过人,也不可能事先预测到我会和飞镖扯上关系,因此透过逻辑所推论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你在心暖商店同一楼层偷看到我正在试丢飞镖,然后趁我离去时赶快买下它,再绕到我背后向我打招呼,对吧?」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2「蜜蜂」的日文发音与8相同,都读成hachi。 3飞缥(矢)的日文发音与8的另一个发音(ya)相同。 咖啡师毫不迟疑地否定我的推测。这种情况不该说「我觉得」吧? 「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亲眼看到青山先生从心暖商店走出来。虽然您回头望着大楼的表情简直能以依依不舍来形容,但也只停留了顶多数十秒吧?如果我要在这段时间买下飞镖并拜托店员包装,再从别的出口绕到您背后,其实有点赶呢!而且……」 「而且?」 「刻意挑选本人决定不买的东西当礼物也挺奇怪的吧?」 「呃,我不是不想买,而是买不到——」 没错!我想起自己不得不放弃它的理由。 「我明白了。话说回来,我记得在试投时,架上还摆着飞镖,但当我试射完后,架上就连一盒也不剩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我专心试投时,把飞镖买走了,而那个人就是你。」 「您的意思是,我没有考虑到青山先生您可能在试投后决定不买吗?」 我「唔」地低吟了一声。仔细想想,我会下定决心买飞镖,全是因为那奇迹似的第三次试投。若只看我第二次投掷前的凄惨成绩,反而我不会买的可能性比较高吧? 「……不不不,既然我愿意试投,就可以确定我对飞镖有兴趣了,在那时先拿走商品也没关系,可以等到我试投结束再去结帐。」 「如果是这样,就和您提出的第一个推论一样,时间会太赶。」 她果决地驳回我的想法,看了看手机。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 理所当然的,当我们结完帐并搭电梯从大楼走到木屋町通时,夜幕早已低垂。让她独自走夜路返家不太好,我正犹豫着是否该送她回去,在路上问出真相时…… 「那我就先走了。」 咖啡师作势想逃跑。 「先走?你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您不必担心,有人在这附近等我。」 「是来接你的吗?该不会是藻川先生?」 「不,真要说的话,叔叔比较像是等人来接的人。」 她以充满强烈黑色幽默的玩笑含糊带过。站在高濑川河畔的她,脸上的笑容不同于以往,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看到她的态度,我突然明白了。或许有个男人正在附近等她。 若非如此,便难以解释她为何不想让等她的人和我见面。从她说「替人倒酒的机会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点来看,可以推测出她有交情好到能一起吃饭的异性朋友。先不论咖啡师比较重视我或是那个人,不想让两位异性友人见面的理由,随手一捞都能找到一大堆。 「只要你能够平安回家,我无所谓啦。」我觉得自己笨拙的假笑被夜色掩盖了。「但好歹先告诉我你是用了什么机关嘛。」 我提起纸袋左右摇晃,她便微笑着叹了口气。 「那就把它当成习题吧。这是我设计的trid treat。若您想到什么头绪了,请务必前来塔列兰一趟。」 ——恶作剧和礼物吗…… 我望着她向我行礼致意后便离去的身影,对不忘改编万圣节固定台词的细腻心思露出苦笑。当我百思不解的习题阻挡了通往塔列兰的道路时,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认为她或许打算藉此暂时劝退想继续深入的我。不过,当她即将消失在转角时,又对我挥了好几次手;她的动作实在太俏皮了,让我的胡思乱想也随之烟消云散,踏上回家的路途。 在那之后过了不到十天,状况出现了变化。 没解出习题就不敢去学校的自己真可悲。对方特地送我的礼物根本不像我的东西,到现在都还没投半次。我好想喝咖啡,却又完全想不出答案,不好意思光顾塔列兰。百般无奈下,我只好坐在常去的roc"k on咖啡店,茫然地拼凑着派不上用场的思绪。 突然问,一道自行烘焙咖啡豆的芳香飘过我鼻尖,我才察觉到店里似乎有什么动静,便看向店门口的玻璃门。 「——咦?」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冒出这句话。 我对这套灰色的西装有印象。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发现他体型修长,胶框眼镜紧贴在挺直的鼻梁上。 「嗨,前几天真是辛苦了。」 我吓了一跳。眼前这名对我露出亲切笑容的人,就是在心暖商店鼓吹我试投飞镖的男性。 「上次多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我不过是问你要不要投投看罢了。」 男性有些困扰地笑了笑,并未认真回应我的道谢。或许是在全年无休的杂货店工作的关系,没有所谓的周末假期,他连星期天也穿着西装。接着他转过身朝站在吧台内的店老板唤道: 「我可以和他并桌吗?」 「没问题。不过并桌这说法原本应该是用在不认识的客人身上呢。」 轻笑着回答的老板嗓音沙哑,配上浓密的八字胡,看起来充满威严。他选在这个学生很多的地点开业,短短数年就让来客数维持一定的水准,还亲自前往大阪某间开设咖啡师培育班的厨师学校授课,在培育未来人才方面不遗余力。 如果老板刚才那句话是多余的,那男人和善地回答「受教了」也同样多余。更何况我和这名青年根本没什么话好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呢?虽然我感到疑惑,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好在隔壁的桌子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男性点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是给我的。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杯子,正烦恼着该如何化解尴尬的气氛时,接下来的几句话却一口气让我的困惑抛到九霄云外。 「对了,我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胡内波和,请多指教。」 「喔,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喔。哎呀,没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单独和对方去小酒馆的异性友人啊。」 我差点把含在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你认识美星小姐吗?」 「是啊。我看到离开心暖商店的你和美星说话,她那轻松的笑脸让我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她竟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地卸下心防和异性交谈。」 他的确可以从店里清楚看到她和背对着心暖商店的我交谈的表情。不知不觉间,我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因为只有我说话时依旧保持有礼的态度,但名为胡内的男性却可直接称呼她名字,至少可以推测出他应该比我年长。 我只针对他话中让我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方提出疑问。 「请等一下。你说像以前一样是什么意思呢?」 他拿起杯子的手停在 半空中。像是在说「糟了」。 「难道她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是关于异性和男女关系的事吗?虽然她说过让人怀疑曾经发生什么事的话,但除此之外,我就不知情了。」 一听到我的回答,他彷佛在烦恼什么似地低头陷入沉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听着头顶上的喇叭传出的摇滚老歌。一首歌播完,换成另一首歌。店里的客人离去,又有别的客人进来。我喝了一口咖啡。最后,当曲子又换了一首时,胡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你真的想知道美星以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咦?」 「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改变过去的事实。即便如此,你还是下定决心要接受她所背负的事物吗?」 他的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找出答案。 「……我想知道,不是因为好奇或单纯地感兴趣。她觉得或许有一天能和我演变成能够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情,只是现在还没办法鼓起勇气。所以我想等到那时候再问她,否则感觉就像我背叛了她的信赖。」 我并不擅长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仍努力地想传达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也感觉到对方认真的眼神似乎想从我心里引导出某个答案。 「你和她都承认,我对她来说,是有点特别的人。看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法只用我自作多情来解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是,如果我的目标是其他人,就不能在这里失败,我想尊重她的意愿。」 不过,胡内却在此时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即使那有可能让你或美星遭遇危险?」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皱起了眉头。「危险?」 「若非如此,我也不想轻易地说出这件事。正因为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美星才不想坦白吧!但如果因为这样就隐瞒,说不定又会再次重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考虑告诉你。当然,你可不能告诉美星喔。」 胡内彷佛在等待我的回应般,僵硬地喝起咖啡。 我陷入极大的困惑里。由于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也没办法猜测出我们两人可能遭遇的危险。假设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自己早已一脚踏进恐怕会重演的往事里呢? 从喇叭流泄而出的曲子逐渐淡出,换成了下一首曲子。 「……我明白了。」我叹气地说,「请你告诉我关于美星小姐的事情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没办法应对,如果知道了,或许就能想出预先避免某种令人讨厌的情况的方法。就算只是为了判断我有没有必要知道,还是听听他怎么说比较好。至少他的话里已经可以听出足以让数分钟前的我改变心意的不快感。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话……不,我现在在这里和你说话的事情,绝对不可以让美星知道。没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我不可能自己把背叛她信赖的事情向她坦白的。 他像是在喝提神用的白兰地似的,仰头饮进杯中的咖啡,然后缓缓开口。 「这个嘛,希望你可以当成在听一个寓言故事。——她是在四年前的春天来到京都的。那时她刚从故乡的高中毕业,要来京都就读短期大学。」 咖啡师曾说过自己今年二十三岁,时间上和他口中的四年前吻合。 「她好奇心旺盛,毫不介意对方的性别、年纪、容貌或身分,很积极地想跟每个人交流。一进大学便拜托亲戚介绍。开始在咖啡店打工,无论对待哪个客人,态度都很亲切开朗。我曾听她说过,她是怀抱着让来咖啡店的客人都能打起精神回去的想法在工作的。」 他所说的和我对她的印象有些许差异。她的确很有求知欲,甚至可以说因为这样我才跟她认识。但是她对其他客人的态度却不是如此,反倒不会打扰享受静谧时光的客人。他所谓的和以前一样,就是这个意思吗?根据在同一间店工作的亲戚的言行,胡内所叙述的她,感觉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却也不是绝无可能。 「她只要一看到神情沮丧或心情郁闷的客人,就会主动关心对方,想办法让他们打起精神。她的志向或许挺令人佩服,我觉得应该也有不少客人接受她的帮助。但是用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每个人,不能说一定就是最好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这点。某天,咖啡店来了一位男客人。老实说,他的外表不会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而是类似穿着打扮和看起来乾不干净。男性似乎也很清楚自己被他人疏远的事实与原因,所以早已习惯独自一人。一个人走进咖啡店喝咖啡本来就很常见,但她却主动对那名男性开口了——为什么你的表情看起来如此寂寞呢?」 「这不是件值得赞赏的美谈吗?不会因为外表歧视他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愣住了。因为青年以带着强烈谴责的眼神看向我。 「一个人的外表是由很多条件构成的。有很多是无法靠自己的意愿改变的,例如叫被他人调侃长得矮的人想办法长高,就是一件很过分的要求。但也有些条件并非如此。当知道自己不被他人认同的时候,其实已明白能改善的条件大致有多少。像穿着打扮之类的,是最容易改善的,无论当事人有没有意识到,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注意别人是否认同自己。逼迫他人放弃去注意或努力改善这些条件,认同最原始的自己,你不觉得很蛮横吗?」 虽然我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摇摇头表示肯定。 「我这么说不是要大家从外表去评断别人。我也觉得因为无法改变的条件而去疏远一个人不太好,但这和同时存在能改变的条件并没有冲突,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外表。重点就在于价值观的差异吧!我是在纠正你轻易地说出『美谈』两个字。不懂装懂的人都会说『不要以外表评论他人!』『不实际交谈过是不准的!』但一个人活着的时间有限,没有余力和每个见面的人深交、确定他的内在后再判断他的好坏。想找一个外表和内在都让自己有好感的人没什么不对。为什么一定要被当成是有违道义呢?只要不出手危害自己讨厌的人,想接近怎样的人,或是凭外表疏远谁,都没什么好批评的才对。」 「……我的确不该轻率地说这是美谈。不过外表不讨人喜欢的人,或许在外表下隐藏着非常出色的魅力。所以我没办法否定她想寻找对方优点的行为。」 「当然!不过,我还想再补充一点。只是接纳一个有缺点的人就罢了,但如果鼓励他维持现状的话,很可能演变成太纵容当事人,想改变他的态度却反而害了他。别忘了,当一个人的缺点有改善的余地时,要不要想办法让他人认同自己,或是放弃让别人认同自己,都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容许这种像小孩子耍任性般约行为,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好吗?我觉得这值得我们深思。」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对自己太过激动的口气表示歉意。 胡内所说的话确实有他的道理。但是看似生来就拥有一副吃香的外表的他,应该无法理解有些人无法奢望自己变得更完美的心情。去强求深知自己没有资质的事物,是非常难堪又痛苦的。就算下定决心放弃,但内心深处一定还是希望有人能认同自己。 或许胡内身上那种容易亲近的气质,其实是他刻意努力营造出来的吧!他无法理性认同不注重这方面的人,或是不满美星咖啡师竟能接纳这种人,也是情有可原……不,不对。我修正想法。他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若故事中的「男人」是在美星咖啡师的过去留下污点的罪魁祸首,熟知她原本个性的青年自然会憎恨那名男人。他应该把自己的怨恨掩饰 成一般论点,或是把它正当化。 「我们回归正题吧!她毫不犹豫地接近这名已经放弃获得他人认同的男人的心,很有耐心地利用时间缓慢打开那扇已经封死的心门。就连那名只是心血来潮踏进咖啡店的男子,也逐渐对她敞开心房,而且不知不觉地冒出一种想法——这个人一直想深入我从来没有人愿意窥探的内心,肯定把自己当成很特别的存在。」 没想到男人的想法似乎和我刚才自述与美星咖啡师的关系正好相反。若是如此,和我把自己定位于「特殊的人」相反,男人觉得咖啡师是「特别的存在」。不过男人把对象搞混了。 「最后,男人把这种自己不太熟悉的情感当成对她的爱慕,向她提出交往。想当然,她郑重地拒绝他。男人却无法接受。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和他交往,为什么要试图卸下他的心防呢——原本不打算敞开的心门因为相信她而打开了,自己的情感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我虽然觉得男人很不理性,却又对他的某些想法感同身受。当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友善时,当然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别人对自己的好,但别人对自己愈友善,就会觉得只是被动接受还不够,转而开始主动要求对方。虽然心态很丑陋,但就像人们确实会在瞬间闪过「如果没尝过高档料理的好,就连垃圾食物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的想法。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在某天夜里,男子走路经过塔列兰附近,偶然撞见她和一位年纪相仿的异性从夹在两栋房屋间的那条隧道并肩走出来。对方是咖啡店的常客。」 故事即将进入高潮,我渐渐感到呼吸变得急促。 「男人知道她在拒绝自己的告白后态度依旧,即便对方是异性,也毫不踌躇地亲近他,于是领悟到就连自己心中的烦闷痛苦,也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最后竟恼羞成怒。男人觉得应该给她一点教训。当她在十字路口和客人告别,走进行人较少的小巷时,男人便从背后袭向她——」 沉默。所有声音都自两人周遭的空间抽离了。虽然青年只不过暂时停止说话,我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丧失了听觉。 不久后,彷佛一块沉重的岩石开始滚动般,胡内继续说。 「幸好刚才跟她道别的男客马上折返回来。当他赶到她身旁时,早已不见男人的踪影,她算是勉强逃过一劫。不过,那名男人离去时,却对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 「男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一开始,我只觉得那是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很常见的台词,没什么特殊含意。但在耳朵深处反刍二、三次后,就像露水缓慢凝结般,我开始能够想像这句话带给她多大的打击。 「那是一句和她一直信奉的观念完全相反的评语。聪明如她,不消片刻就领悟到自己为何使男人发狂,并且感到恐惧。没有考虑前因后果就鼓励对方和自己交心,其实非常不负责任。她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又回到咖啡店工作,但态度却和以前截然不同,开始和客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不只是对待客人。她关起心门,阻隔一切可能让自己重蹈覆辙的人。正确来说,应该是让对方主动关起门来。」 ——现在我还没办法鼓起勇气。 我回想她在小酒馆所说的话。原以为那是指让他人与自己深交的勇气,以为是指敞开自己心胸、向人倾诉痛苦的勇气。 但我误会了。她所说的是深入对方内心的勇气。 「以上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在那之后,应该没有男人能像你一样,和她走得这么近。最起码就我所知是如此。」 「那你呢?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美星小姐的过去啊?」 我向他提出刚才来不及问的问题后,青年便「呵呵」地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带有几分自嘲。 「因为我不擅长说谎,就老实告诉你吧!刚才的故事里我也有登场喔。」 我恍然大悟。青年所说的故事里登场的男性,除了他厌恶的「男人」外,就只剩下一个人。 「你也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啊。所以才会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天晚上我一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算是所谓的直觉吗?他遵循自己的预厌,沿着原路折返,解救了美星咖啡师。明明是英雄救美,他的笑容却还是带着自嘲。 「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也不能再直接和她来往了,不过我还是一直待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虽不敢说有多大的功劳,我还是想相信自己能稍微成为她的助力,毕竟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放弃。」 我总算理解胡内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了。他一心想帮助无法再与异性深交的她,于是放弃自己的爱慕之情。虽然是非常值得敬佩的崇高精神,但其中肯定参杂了苦涩的心情。 她曾说过,有个人在保护她,那个人现在也是她很重视的好友。当我知道她所指的是谁,正要感谢让她打起精神的人时,却突然想到这么做还太早。 「你刚才说了遭遇危险吧?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如果今后还是一直有男人在她身边打转也就罢了,但我觉得正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她才能振作起来。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担心同样的危险吧?」 「你说得没错,这毕竟是四年前的事了。」胡内露出苦笑。「要不要把这当成是一件早已过去的往事,是你或美星的自由。我也只能事先提出警告,劝你好好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帮助自己所爱的人。」 「这、这才不是什么爱不爱!」 他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害我顿时变得结巴。 「我非常喜欢她冲煮的咖啡。其实我比较想知道味道的秘密,才会接近她。我希望那咖啡的味道永远维持下去,只要是我能帮忙的事,我都愿意去做。我认为味觉很纤细敏感,一定要在安稳的精神状态下才能保持水准。」 「哦,咖啡啊。」 他喃喃自语,饮尽杯中的液体。我也学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明明已经冷掉了,我却觉得脸热得像一团火球,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咖啡钱我出吧?」 他看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用了,为了感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今天就让我请客吧!」 「这样啊,抱歉喔。再提醒你一次,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的事,你绝对不能告诉她。还有,这个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手册,撕下白色内页一角,在上面快速地书写。纸上写了十一个数字,我对这种情景似曾相识。 「这是我的电话。你和美星来往时遇到什么问题就打给我。」 「我可以把这视为是你赞成我和她的关系吗?」 「别说什么赞成不赞成,所谓的关系是由当事人自己定义的吧?我能够帮的顶多只是给你忠告,你要不要放在心上随你。不过呢,或许可以说与其野放,不如采取放牧的方式吧。」 胡内之后又在店里吹起一阵轻风,匆忙穿越今出川通,走得不见人影。我隔着玻璃门目送他离去后,便看着握在手里的那串号码,心想:这下子总算能造访塔列兰了。 我不是立刻想违背和青年的约定。那究竟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我已经解开习题了。 4 「……所以说,为什么反而是要听我解谜的你在磨豆子呢?」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开口说道,美星咖啡师便拿着手摇式磨豆机,微笑了一下。 「这是为了能听清楚青山先生说话喔。」 简直就像小红帽里的大野狼 会说的台词。总而言之,她似乎是想让头脑更清晰,以仔细确认我是否真的完成了习题。 扮演和往常相反的角色让我浑身不对劲。咖啡师一看到我走进店里,就在窗边准备了我们两人的位子,可能是想营造出两个人面对面决一高下的感觉吧。无论如何,今天店里也是空荡荡的,她就算不老实当个店员也没关系。 「礼物玩得还开心吗?」她边转动手把边问。 「这个嘛,其实我没有标靶,目前完全只能摆摆架式或在脑中模拟练习而已。」 「那去店里投不就好了吗?」 她轻描淡写地提议。如果我跟她说在掌握基础技巧前不想在公共场合投射,她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先不提礼物的感想,我已经想到习题的解答了。用你的话来说,就是磨得非常完美。」 「那我就洗耳恭听罗。」 在笑得毫无畏惧的咖啡师面前,我先以摩卡润了润喉。我想起之前曾听过吃巧克力能让思路清晰,所以才试着点它。 摩卡是以浓缩咖啡为基底的花式咖啡。在日本,比起直接饮用浓缩咖啡,更多人选择花式咖啡。雎然每间店家的配方都不尽相同,不过举例来说,拿铁是在浓缩咖啡里加上热牛奶;卡布其诺是浓缩咖啡再加上奶泡,而玛奇朵则是在浓缩咖啡中像上色般地倒入少量奶泡。除此之外,还可以再加其他调味料,所以摩卡指的便是浓缩咖啡加上热牛奶和巧克力酱混合成的咖啡。 与其期盼微量的糖浆能帮助脑袋思考,或许转一转手摇式磨豆机还比较有用。我开始发表习题的答案。 「依照时间顺序来思考,我们在蛸药师通相遇的时候,你早就提着心暖商店的纸袋了。如果你等到我试投结束,会来不及准备礼物,这点已经证明过了。假设你是在我决定买飞镖之前,就买下礼物,逻辑上也说不通。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们相遇时你还没买礼物,纸袋里的东西根本不是飞镖。」 喀啦喀啦喀啦。她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 「因为之后你一直和我一起行动,你当然没有机会跑去买礼物。不过,你在送我礼物时,随口说出了『也没有花多少钱』吧?我先前已经确认过飞镖的价格,是四位数接近五位数,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朋友毫不客气收下的便宜价格。也就是说,那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这样的:『因为我所花的钱比你以为的还少。』」 我照着事先统整过的内容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你能够以比我知道还更便宜的价格买下它呢?由于包装纸也是心暖商店的,所以不可能是在其他店家购买——一想到这里,我脑中才终于浮现『员工价』这辞汇,推测出你有帮手。」 坦白说,这个思考流程是假的。其实比较类似跳过前面的顺序,只知道答案而已。不过,那并非我所希望的结果,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算了。 「你有个朋友在心暖商店工作。你联络那个人,请他帮忙准备适合送给我的东西,然后请他送到小酒馆。」 ——没想到美星竟然也有能单独和对方去小酒馆的异性友人啊! 胡内是这么说的。即使他明明人在心暖商店,却还能知道我认识咖啡师,但不可能连我们两人前往小酒馆都知道。与其推测他是事后才听咖啡师说的,把这看成是她策画的诡计所导致的结果还比较合理。 「之后你只需要趁我去厕所的时间,从可能事先寄放在店员那里取得礼物,再和自己纸袋里的东西交换就大功告成了。理论上只有这个方法可行,我认为这就等于是解开习题了——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有点棘手了。」 因为待会要说很多话,我又喝了一口摩卡。咖啡师似乎很乐在其中地聆听着,隔壁桌下的查尔斯则感觉十分无趣地直打呵欠。 「我一开始认为你是正好遇到我,然俊才联络朋友的。毕竟你在我离开的前一刻,似乎都待在心暖商店,也早就知道朋友在那里了吧。如此一来,你能够和朋友联络的机会就相当有限。你在我面前使用手机的次数,就只有等待小酒馆开店时的那一刻而已。」 当然,还扣除我去厕所的那几分钟,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身上。照理说去趟厕所不会花太多时间,所以我暂时离席的时候,礼物应该早就送到了。 「既然你们只联络一次,就代表你只能传一封『帮我把那个谁之前想要的东西送到小酒馆』的简讯给朋友。但就算以放手一搏的心态这么做,成功机率也未免太低了。假如你朋友没有看到我,整个计划都不用玩了。你不可能只传一次讯息就放心,应该会用手机确认过好几次才对。」 「我只有在青山先生与小酒馆店员交谈的片刻使用过手机。因为必须跟朋友详细说明我的要求,一定得写一封很长的简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绝对办不到。」 她说得也没错。到目前为止,似乎都和我的推测吻合。 「换句话说,在我们碰面后,你就没有机会能和朋友仔细联络了。既然如此,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碰面前。仔细想想,你会折回才刚离开的心暖商店,本来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若借用我前阵子听过的某句话:我们那天的邂逅是巧妙累积了许多偶然的结果,甚至让人想以「命运」来称呼,那也未免太尽如人意了! 「你和我并非完全偶然相遇。你朋友透过某种方式事先知道我是谁,并在心暖商店发现我,就把还没走远的你叫回来。你则拜托他调查我想要的东西,顺便拖住我。」 所以那个时候飞镖才会突然卖光了。那人好不容易发现我感兴趣的东西,却眼睁睁地看我买下它,这样送礼的意义也没了,所以就趁我在试投时闭上眼睛的瞬间,先把飞镖藏起来,等到最后我决定要买了,才确定要送我什么礼物。 「不过,如果我只和对方说了这些,还是不太周全呢。」 「是啊。即便你连我们会去吃饭的事情都料想到了,决定店家的人却是我。所以你至少得告诉朋友我们在小酒馆。那就是我们在等待开店时你用手机传的简讯内容。」 若连跟礼物有关的讯息都在事前就知道的话,当时她只需要传讯息告诉朋友小酒馆的店名,并请他送过来即可。只要有数十秒的时间,就能轻易完成这件事。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是朋友,但请工作人员帮忙送货,还让人在外面等自己用餐完,甚至陪自己回家,美星咖啡师你还真会使唤人。以胡内的立场来看,算是所谓的「先喜欢上的人就输了」吧。 这么一来,她的trid treat就真相大白了。咖啡师彷佛在答案纸上画圆圈似地缓缓转动手把后,手放开磨豆机并鼓掌,说: 「真是太精采了,青山先生。」 看到她充满兴奋的笑容,我也跟着笑了。「看来你不觉得『完全弄错』了。」 「我太小看您了。老实说,我没预料到您竟如此完美地看出我的计划。特别是您敏锐地从『没花多少钱』联想到员工价这点,真是太让人佩服了。就算无视那段话,这个计划还是能成立,只是帮我买的并非店员,而是一般的客人罢了。」 我捏了一把冷汗。对我来说,这是建立在早就知道帮手是心暖商店店员的前提所得出的推论。就算实际上不是用这种方式推论,我还是很庆幸自己事先想好说服她的理由。 「对不起。」咖啡师低头致歉。「其实我把青山先生的事情告诉朋友了。我告诉对方,自己最近跟您交谈甚欢,连您的名字和身分都说了。」 我并不怪她。一想到她的过去,也能理解她会想跟朋友谘询,究竟该信任还是该小心最近和自己走得愈来愈近的异性。于是我说「这也是无可奈何」,挥挥手要她收回道歉的话。 「不过,你所谓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我真是明知故问。但会对知道自己的人感兴趣才是正常的吧。 「这个嘛,我待会——」 「她好像到了喔。」 直到刚才都坐在吧台解闷似地玩着手机的藻川老爷爷突然说,并朝窗户扬了扬下巴。我往外一看,发现在滴滴答答的小雨中有道人影正走向店门口。 咖啡师露出轻柔的微笑,雀跃地走向门口,接着清脆的铃声响起。或许打扰到查尔斯安眠,它轻轻地喵了一声。 访客收起撑开的伞。看到自阴影中现身的人,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我来介绍一下,青山先生。」咖啡师把掌心朝向天花板,以并拢的四指对着客人。「这位就是我的妤友,也是在这次的计划中帮忙我的人——水山晶子小姐。」 长度超过肩膀的直褐发,体型整整比咖啡师大了两圈,直视着我的冷漠表情一点也不友善。从含有水、晶、山这三个字的名字,便可以联想到古巴产的咖啡豆之中最高级的水晶山咖啡。 我和她并非初次见面。她正是那天我在心暖商店见到、服务态度有问题的女性店员。 「怎么了,美星?为什么突然要叔叔叫我过来?」 「我想让这个计划的受惠者知道小晶有多活跃嘛。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你这么快就赶来,代表你又跷课了吧?」 「吵死了,不要说出真相啦!」 「不行喔,偶尔也要认真读书才行,不然又会被留级了。」 「等、等、等一下。」 虽然我脑袋乱成一团,还是勉强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咖啡师愣了一下。 「啊,小晶跟我是大学同学,但和两年就毕业的我不同,她是四年制的学生。只是她老是在打工,迟迟无法毕业……」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所谓的朋友是女性吗?」 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咖啡师很讶异地回答: 「我应该说过吧?我连和异性单独喝酒的机会,都少到分不清究竟是睽违几年了。青山先生不也已经猜到我不擅长和男性相处了吗?」 「呃,可是你当时表现出不想让等你的人和我碰面的态度啊。」 「那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让您看到小晶就等于提示您习题的答案了。」 「你那天不是和我对看了好几眼吗?难道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水山小姐也傻眼地说。我知道,那时候她以手机联络的对象应该就是美星咖啡师吧!虽然我的头脑明白这点,但是…… 为什么登场角色会多一个人呢? 「……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咽了咽口水。咖啡师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嘴唇变得毫无血色。 「青山先生您曾说过,我拜托小晶帮忙拖住您的脚步。您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有被人拦下来吧?但是我并没有拜托她这么做。因为小晶告诉我,她看到您和一位陌生男人开始试投飞镖后,觉得您应该还会在店里停留一阵子。」 「陌生男人?他不是心暖商店的店员吗?」 「我们店里哪有穿着灰色西装接待客人的男店员啊!」 水山小姐的回答更加深了我的混乱。我很想干脆一股脑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好找出事情的真相,但与他的约定却阻挡在我前方。 「刚才我向您道歉时,您说『这也是无可奈何』。到底是什么事情无可奈何呢?您听到我向好友透露来往密切的异性的个人资讯后,究竟想起了什么,让您觉得我不得不这么做呢?」 咖啡师的态度变得愈来愈恐怖。就算能以闪烁其词来掩饰的失言,也绝对逃不过她敏锐的头脑。 「美星,你究竟想说什么?」 水山小姐察觉情况不对劲,抓住了咖啡师的手臂。连在远处旁观的藻川老人和小猫查尔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咖啡师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不仅没有趋于平静,反而变得更浓厚,将我逼入绝境。塔列兰现在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氛,有如触手般蠢蠢欲动。 我陷入沉思,拚命回想自己曾听过的话:绝不能让美星知道。男人会这么觉得、这么思考,是因为他轻易透露她的过去?但真的只是如此?而且为什么这么清楚对方的想法?男人说偶然撞见她,但为什么能断言是偶然?那天晚上一直有不太好的预感。是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会遇到什么阻碍的预感?不能再直接和她来往。如果不是因为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呢?不擅长说谎。刚才的故事里我也有登场。除了「男人」之外?谁说一定要把他除外?即使那有可能让你或美星遭遇危险。他的警告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所谓的——宣战声明? 我是不是根本搞错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了? 「请您告诉我,青山先生——」 咖啡师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因为她的这一句话,有如挪威海怪(4)般,让狂暴的气氛顿时化为一道巨大的箭矢,将我的心钉在未知的恐惧感上。 「您究竟是从谁那里听到什么?」 4 kraken。是北欧神话中的海怪,常见于小说作品中,被形容成体型庞大的章鱼。 六 animals in the closed room 1 「美星小姐,你知道世界三大咖啡吗?」 在某个下着雨的非假日午后,塔列兰里仍旧生意冷清。 随着时序进入十二月,气候变得更适合喝热咖啡了。在这个会有人冠上「思念」二字的季节,我还是一如往常,一找到空档就前往塔列兰,美星咖啡师也同样带着微笑接待我,但两人的关系却毫无进展。不过,一想到现在的情况,我反而对两人的关系没有变化感到安心。 即使在关系上没有特别变化,我还是能感觉到眼前的咖啡味道出现细微的改变。是因为季节的关系吗?还是味道难得地变差了?该不会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吧?无论如何,至少咖啡师在听到隔着吧台的我突然提出的问题后,还是亲切地回答我,完全看不到像是在暗示味道不稳定的浮躁情绪。 「知道,是蓝山、吉力马札罗、可那吧?」 啊,这些咖啡豆的确被称为世界三大咖啡。蓝山是牙买加的蓝山山脉高地栽种的高级品种,在日本特别受欢迎。用不着我再次说明,咖啡师从我的电子信箱联想到的便是这个品牌。吉力马札罗这个品牌,原本是指坦尚尼亚的吉力马札罗山区生产的咖啡豆,现在则泛指坦尚尼亚产的咖啡豆。美星咖啡师的姓是切间,吉力马扎罗也有人简称成吉力马(1)。最后,可那是夏威夷岛产的咖啡豆,也是高级品。而从夏威夷可那这个名称,也可以联想到某位人物……不过自那天以来,就成了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的名字。 ——从那天之后,早已过了一个月。 「美、美星小姐!」 在我不得不违反约定,开口说出胡内波和这个名字的瞬间,美星咖啡师便如同断线的人偶般,当场昏倒了。 之后的情况真是一片混乱。水山小姐搂着咖啡师的肩膀,边叫她边轻拍她脸颊。藻川先生则飞奔进吧台后方的准备室,将一个有可爱花纹的小包包丢向水山小姐,但她却说「哪吞得下啊」而没有接住。从打开的小包包里掉出好几种药,全散落在地上。于是藻川先生又再度折回准备室,拿了小玻璃杯和威士忌酒瓶过来。水山小姐喂咖啡师喝下酒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她逞强地说自己没事,但水山小姐还是扶着她,和藻…先生走进准备室。直到咖啡师在房内休息,剩下两个人回到店里前,我只能没出息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水山小姐代替咖啡师在我面前坐下来后,便告诉我她已经让咖啡师在准备室的床上休息了。虽然我没看到准备室里的情况,但既然有床,代表里面空间应该比我想得还宽广。 「把所有事情毫无隐瞒地说出来吧!美星想知道的答案,我全部都会代替她听。」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和胡内谈话内容还记得的部分告诉她。当我说完后,水山小姐摇了摇头,让我看她的手机萤幕。 「这是……?」 萤幕上的照片似乎是在晴朗的丹山公园的樱花树下拍的。照片中有三个人,站在中间的是美星咖啡师,头发比现在还长,穿着碎花图样的针织上衣和吊带裤,可爱中带点孩子气。在她左边就是水山小姐,右边则是一位脸上带着浅浅笑容的男性,看来很年轻,却给人一种呆板土气的印象。 「虽然听起来像在找藉口,」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我会没发现也是理所当然。那个人就是四年前的胡内波和。」 我感到惊骇不已。我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那名青年拥有的俐落气质,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果只把脸和我脑中的印象对照,勉强可以接受他们是同一个人。 「当时我跟美星交情也不深,但美星说要带认识没多久的客入去公园时,我实在不放心,而且一直觉得她缺乏警觉心,所以我就跟去了。当天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后来想想,当时有很多事我都应该更认真地制止她才对。」 1「吉力马」发音(kilimah)与「切间」的日文发音(kilima)相似。 「晶子小姐也认识胡内罗?」 「虽然我不知道有几成是偶然,但胡内恐怕是跟踪美星到心暖商店,然后在那里发现我。接着他偷听到我和美星的电话内容,便试着和你接触。方法可能是假扮成店员,也有可能只是问你要不要试投而已。」 「为什么他要和我接触呢?」 「应该是想知道你和美星究竟是什么关系吧!他连你们去了小酒馆都知道。」他一直跟踪我们吗?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就寒毛直竖。 「如果就你所言,胡内掌握了美星这四年来的交友情况的话,不可能只把你当成一般常客。所以胡内才会调查你的底细,假装偶然遇见你吧。那个男人很有可能做这种事。」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虽然很想追问出他的真正意图,不过现在不适合提起。 「……为了以防万一,我一直留着这张照片,不过现在看来根本没意义了。」 水山小姐的视线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机。虽然很失礼,不过真要说的话,她是名态度冷淡的女性。即使外表冷淡,却可以看出她对好友情意之深非比寻常。这就是所谓的愈不会轻易展现友善的一面,内心就愈可能隐藏着温柔吧。还是就像她先前的发言中也能窥见的那样,其实是因为对咖啡师的痛苦抱有某种责任感呢?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们之间的友情没有那么悲哀。 「所以晶子小姐完全不知道胡内在这四年申发生了什么事吧?因为你连他的外表变了那么多都没察觉到。」 「是啊,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背对着我吧!如果想责备我太粗心的话,你也跟我犯了同样的错喔。你们的谈话中可以找到好几个不对劲的地方。」 「呃,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胡内能掩饰话中的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他用轻视的态度叙述『男人』的行为吧。」 胡内毫不留情地批评像「男人」一样不努力让他人接纳自己的人。但既然我现在已经知道「男人」是胡内本人,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在狠狠地批判过去的自己。 「主动跟我攀谈的胡内看起来比一般人还在意自己的外表和态度,和『男人』感觉像是完全相反。当然,所谓的成长,很多都是建立在否定过去的自己上,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是,为了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胡内应该彻底反省了自己的过去才对吧。只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是一直无法放弃美星小姐呢?」 「你把事情说得很复杂呢。」她移动抵在太阳穴上的食指,将长发塞在耳后。「以窗户没上锁被小偷闯空门的情况来看,不只会埋怨自己没好好检查,也一定会怨恨闯空门的小偷吧?但这两个怨恨是独立的,不管以后再怎么仔细检查门窗,对小偷的怨恨还是不会消失。」 「所以美星小姐是闯空门的小偷罗?」 「我觉得她其实是圣诞老人,只是胡内把她当成小偷了。」 真是难以理解的譬喻。我明白她想表示比起不感谢让自己成长,对此燃起憎恶之情的心境反而十分常见。即便已经过了四年,胡内还是无法允许她像以前对待他那样,以同样的态度和别人来往。 「外表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但最棘手的地方还是没变啊。」 「因为他不只坦荡荡地表明身分,连联络方式都告诉你。他应该想暗中干涉你的行动,幸运的话,说不定能破坏你和美星的关系,这怎么想都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想和你见面。」 水山小姐以带有请求之意的眼神看着我。 「拜托你,以后绝对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有个人在保护着她。我再次体认到她说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或虚假。 「 你只听胡内叙述大概无法想像,其实那时候美星受到的打击非常大。就算身体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精神上的打击却连旁观者都看得出来。原本个性天真活泼的女生,竟然变得闷闷不乐,连话也不太说了……你也看到刚才的那些药了吧?最近应该没那么严重了,但当时甚至不靠那些药就无法入眠。」 曾几何时,藻川先生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药收拾干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不该去碰那些药,而且我也没办法一眼就认出那是何种药,但从她的叙述来看,可能是安眠药或镇定剂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胸口却还是泛起一丝苦涩。 「我之前听她谈起你时,其实很高兴。在经过漫长的时间疗伤后,她终于振作到能和异性深交了。只是没想到现在那家伙又来碍事。」 「又还不能一口咬定一定会出事……胡内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突然攻擎她了。」 「你还有办法这么悠哉啊?他都直接跑来告诉你『有可能遭遇危险』了耶。这不是威胁是什么?你如果再和美星继续往来,上次是刚好有人阻止,这次可就不保证能得救了。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情——让美星觉得是自己跟异性交心,才会导致他做出更进一步的恶行,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来了。」 「所以意思是叫我别再和她见面罗。」 我移开视线。水山小姐只轻吐出混有叹息的一声「嗯」。 「考虑到这层关系,再次思考胡内所说的话,我不觉得他只是想告诉我『别和切间美星走得太近』。所谓的不要重蹈覆辙,换句话说,就是我连要来喝她的咖啡都不行吧?」 「这……不对,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虽然晶子小姐你说我悠哉,但我不愿对胡内言听计从,也不想再也喝不到美星小姐煮的咖啡,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避免这种局面。就算叫我不要重蹈覆辙,但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也对胡内的为人几乎一无所知啊。如果有其他方法的话——」 「那你就想啊!」 她突然大声地吼道,吓得小猫一溜烟地躲进收银柜台内。坐在店内一角的藻川先生也朝我瞪了一眼,但仍旧保持沉默。 「如果美星觉得自己说不定终于找到能交心的对象,那你疏远她绝对不是最好的作法。不希望事情演变成邪样的话,你也来想办法啊。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继续维持现状不过是在逃避而已。想想办法吧!我也会一起想的。」 方法。不重蹈覆辙的方法。能够拯救切间美星摆脱胡内恶行的方法。 「……我今天还是先回去吧。美星小姐就拜托你了。」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没有心情注意准备室里的情况。当我伸手推开门,铃声随之响起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转头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水山小姐的态度相当瞧不超人。 「为什么美星小姐会选择我当这么重要的对象呢?我不觉得我像以前的她一样积极地想让人敞开心胸。还是相反的,我和以前的胡内一样,看起来都不太愿意敞开心胸跟人来往,所以才让她产生同情心?」 「这我哪知道。」她甚是不耐地转头望向窗户,接着说:「但是,她曾经说过一句话。说你『好像很享受地喝着咖啡』。」 ……咖啡? 「呃,这句话让我有一点期望落空的感觉耶。」 「所谓对谁动心的契机,不都是像这样的小事吗?」 我向若无其事地抛出这句话的水山小姐告别,在回家路上反过来思考自己的情况。 嗯,或许真是小事也说不定。 ——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我故意开朗地回应她。 「不愧是职业咖啡师,回答得毫不迟疑。不过呢,美星小姐。我原本设想的答案不是这个,而是世界三大『梦幻』咖啡。」 「那就是别称鼬鼠咖啡的印尼麝香猫咖啡和非洲的猴子咖啡,以及越南的貂咖啡罗?」 我还是没在咖啡师的微笑中看见一丝动摇。 「这三种都是动物吃了咖啡的果实,也就是咖啡果后,从排出的粪便挑出未消化的咖啡豆,经过清洗、干燥等步骤处理,制成可以冲煮的咖啡。据说在沿着消化器官通过动物体内的过程中,咖啡豆会产生变化,形成复杂且独特的香味,麝香猫咖啡产量稀少,所以贩卖价格非常高,而猴子咖啡则几乎被当成传说看待。」 「不知情的人听到是从粪里取出豆子,应该会觉得相当震惊吧。老实说,就连我这种咖啡爱好者,也忍不住眉头一皱。」 「哎呀,只要能喝到好喝的咖啡,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介意的喔。」 我真想把「胆大如粪」(2)这四个字送给她。 「不过,和普通的咖啡相比,你也无法否认它会让人产生抗拒感吧?说到这,其实昨天我某个开咖啡店的朋友刚好从台湾旅游回来。他送给我的礼物就是『猴子咖啡』。好像是在台湾山区种植咖啡树,而野生的台湾猾猴偷吃咖啡果,再把它们吐出的种子收集起来的咖啡豆。怎么样?跟粪比起来,应该更有意愿喝喝看吧?」 「哎呀哎呀,那还真让人好奇。您的朋友实在非常大方呢!」 「不,因为真的很贵,我朋友只把他买的分一点点给我。虽然很可惜,但分量够冲煮两三杯,我日后会再向你详述那是什么味道……呃,请问你在做什么?」 2原文为「粪度胸」,意指一个人的胆量极大。 只见咖啡师收起了刚才还拿在手上的餐具,手脚俐落地开始脱下深蓝色围裙。她手指绕到背后,挺起胸膛说: 「青山先生,请容我事先说明,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以我的原则来说,到身为异性的您家里叨扰其实是不值得鼓励的行为。可是,如果想要彻底钻研一项事物,在过程中难免会伴随一些危险。还请您千万别把我误会成能毫不迟疑地做出这种事的女性。」 「呃,你该不会……」总觉得她好像对我说了很多失礼的话。「打算现在到我家来吧?」 「若错失这个良机,您应该在两天内就会把它喝完了吧。既然如此,因为是猴子咖啡,我也只能忍痛如断肠地选择这条路了。」 「断肠」这个词,是从母猴失去小猴后,体内肠子断成数截而来,引申指极度悲伤。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开玩笑,但「断肠」那句话实在很多余。 我夸张地长叹一口气,歪斜着椅子,环顾店内。我十分好奇从刚才就趴在地上翻找家具下方或细缝的藻川老爷爷究竟在干嘛。感觉随意放在桌上的几枚钱币应该可以回答我的疑惑,但我一时还想像不出大略的情况。 看着他感觉有点可怜地扭动后背,我努力藏起自己的表情,否则我的嘴角就会忍不住上扬了——事情未免进行得太顺利了。 「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只好请你走一趟了」我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过,如果美星小姐要来我家,那店谁来顾呢?」 我一开口,老爷爷就迅速地站起来,转身对着我拍拍自己的胸膛。 「我来吧。」 我和咖啡师陷入沉默。在一片死寂中,只听得见查尔斯彷佛在大啖饲料的清脆咀嚼声。 「……我会以进修的名义临时休业。现在客人很少,应该没关系吧。不好意思,青山先生,能麻烦您帮我把外面的电子招牌搬到里面吗?」 「好,我知道了。」 「我来顾店吧。」 我依照她的指示先走到店外,把电子招牌拉到里面。虽然底下附有轮子,但要拖到红砖道上的难度比我想像中还高,最后竟花了将近五分钟。 平常这工作一定是交给老爷爷负责吧。 我回到店内,就看到店门旁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托特包。从开口可以窥见黑白两色的制服,应该是匆匆忙忙换下来的。最后咖啡师从旁边的厕所走出来,身上穿着灰色大衣。 「让您久等了,那我们走吧。」 听到咖啡师的声音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老爷爷转过身来,又说了第三次。 「我就说店——」 「才不让你顾!」 简直是虐待心脏。身旁的咖啡师有如火山爆发般大声怒吼。 「我打死也不会把店交给一直缠着年轻女客人不放,最后被对方拿零钱砸的人顾!在你把零钱不多也不少地全部捡起来前,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下子我知道前因后果了。在我来到店里前,他们似乎才刚吵过一架。不过说真的,你究竟在搞什么啊,老爷爷。 我主动提起咖啡师的托特包,重量比我想像中的重很多,不过我还是一路朝着自己家前进。在前往法院前的公车站途中,咖啡师看到我的苔绿色雨伞,便露出了彷佛很怀念的微笑。在转瞬即逝的日子中,我们两人的距离确实逐渐拉近了。当我如此告诫自己,要达成真正的愿望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但今天则是另有目的时,先前如浓雾般始终在我心里徘徊的不安,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 北白川某栋旧公寓顶楼二楼的其中一间房间,就是我的私人堡垒。搭公车的话,得在银阁寺道站下车;但若在法院前上车的话,就不需换车,可以直接抵达。 「我每天会走路经过今出川通,也经常在白川通搭公车,要去塔列兰的话,从那条路走会比较方便。」 在说明的过程中,我们也抵达了我家。我拿出钥匙打开门,自己先走进去,然后在水泥地上请咖啡师进来。 「来,请进,不好意思,我家有点脏乱。」 「打扰了。」 咖啡师轻轻地行礼,然后踏出值得纪念的一步。她从系统浴室前走过,脚步轻快地穿越狭窄的厨房,站在我房间入口说了一句感想。 「很干净的房间呀。」 「是吗?因为我昨天刚好有用吸尘器吧。」 我故意装傻。其实为了以防万一,我昨天才仔细打扫过每个角落。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尽头放着床,前方是矮桌,其他空间则被最基本的家具占满,除了干净外,毫无其他优点可言。虽然很单调,但独居男人的房间应该都像这样吧。 咖啡师一走进我房间,就把脱下来的大衣折好,和歪向一边的包包一起放在床铺旁。这该叫美式学院风吗?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裤裙的搭配真是绝妙。接着她把我随手放在地上的托特包放到自己的东西旁边,左右环顾后便低声说: 「事不宜迟,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吧。」 「又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药品。请到这边来。」 我和她一起来到厨房后,就从餐具柜里取出保存咖啡豆用的密封罐。我已经事先把朋友给我的咖啡豆放进罐子里了。一打开盖子,四周就充满了烘焙完成的豆香。 「这就是猴子咖啡……」咖啡师露出了心醉不已的眼神。「让人兴奋得想学猴子吱吱叫呢!」(3) 3日文的「兴奋」(ウキウキ)类似猴子的叫声。 我决定当作没听到。「我已经请朋友进行烘焙了。接下来只要把它磨成咖啡粉,然后再冲煮……啊。」 「怎么了吗?」 「真糟糕,我现在才想起来,我的滤纸用完了。」 「青山先生也会不小心把滤纸用完啊。」 「是、是啊。不好意思,我们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吧。」 「我还是待在这里好了。」 「不行啦,这里是我家耶。」 我拉着不知为何鼓着脸颊的她,暂时离开自己的家。我在公寓走廊要通往楼梯的地方停下,把踩在脚跟下的运动鞋穿好。这时,突然有一名棒球帽沿压得很低的男性爬上楼梯,我们便侧着身子让他先通过。 「刚才那是……」她回头看着男性,似乎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耶,如果不是住这里的人,就是送报纸的吧?」 「但他手上好像没拿报纸耶。」 「因为只有一份,所以没看到吧,这栋公寓大部分都是独居的学生,会订晚报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走到楼梯底部后,我打开伞。因为两人无法共撑一把,咖啡师也反应迅速地拿出自己的伞。我像要甩开雨水般地转着伞柄,带着她走下今出川通的坡道。 我在写着「农学部前店」的便利商店里找到滤纸,还顺便买了茶点之类的东西。回到公寓时,总共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在楼梯下收起濡湿的伞时,咖啡师突然往上一看。 「又有人在上面呢!」 经她这么一说,找也听到了在二楼走廊上逐渐跑远的脚步声。 「应该是快迟到的学生急急忙忙冲出房间的声音吧。现在已经快到下一堂课的上课时间了。这间公寓的房间排成一列,另一头也有楼梯。」 看来她现在已经变得如惊弓之鸟般敏感。如果原因与我猜想得相同,那或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情况。虽然是她先提议要来我家,但我也同样产生了责任感,胸口隐隐作痛。 二楼走廊没看到半个人影。我家的门上则如我所料地夹着晚报。我取下它后再次打开门,请咖啡师进入里面的房间。 「咦,那是什么?」 桌上有个装饰得很华丽的大包裹吸引了咖啡师的目光。 「哦,之前说好要送你的赔礼已经送到啦。」 实际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时,还是显得很生硬。我为了掩饰害羞,把晚报往床上一扔,结果报纸翻了开来,变得乱七八糟的。 「哇!」令人高兴的反应。她双手掩着嘴角,露出惊讶的表情。「这还真是有趣呢!其实——」 「既然都要磨豆子了,不如就请你来解开这个谜题吧。」 咖啡师听到我的提议后眨了眨眼。「也就是说……」 「你也看到了吧,我们一开始来到这里时,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个礼物究竟是用什么方法送进来的呢?当然了,我和你一起走出房间,可没有机会把它放在桌上。」 「那个,青山先生。」 「怎么了吗?」 「这才是您真正的目的吧?」 唔呃。「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刚好拿到猴子咖啡罢了,而且是你先说想来这里的……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请你原谅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想逃避她的问题,却不知不觉变成一劲地猛道歉。 「请您别这样,您跟我道歉的话,反而会让被您耍得团团转的我更丢脸的。」 咖啡师以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道。毕竟她曾要我带她去出町柳的咖啡店,所以我猜她一听到很可能再也没机会取得的稀有咖啡,一定会要求在新鲜度还没流失前让她喝喝看。这个计划的疑虑在于她究竟肯不肯踏进异性家里,不过显然她的好奇心轻而易举地凌驾了警觉性。 「老实说,我根本没料到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呢!原本预设最好的情况是你晚上才会来我家,结果你竟然说走就走,连店都提早关门。」 「您别再说了啦。」她的脸愈来愈红。 「不过,反正咖啡豆是一定得磨的,顺便解解看这个谜题也不错吧?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厨房拿豆子跟磨豆机——」 「啊,这个嘛……」咖啡师先把包裹抱在怀里,看了看没有关得很紧的衣橱,再抬头仰望桌子正上方的天花板,最后朝玄关瞥了一眼 。「不需要用到手摇式磨豆机,因为我已经磨好了。」 ……咦?什么? 「这是非常典型的手法。礼物原本放在稍微打开的壁橱内,位置应该比桌子略高,上面用绑成一圈的长钓鱼线或类似的物体穿过,再把线勾在桌子正上方的挂钩。」 她指了指天花板。我就算不看也知道,那里有个我钉上去的小型金属挂钩。 「之后,为了不让钓鱼线太显眼,就一路延伸到玄关。您在离开房间时,抓着从门缝间穿出的钓鱼线,边走边拉。以这个礼物的重量来看,应该会被钓鱼线从壁橱里吊上来,碰到挂钩后才停止。这时您再停下脚步假装穿鞋子,然后剪断绑成一圈的钓鱼线,礼物就会掉下来,并以本身的柔软触感当缓冲,最后固定在桌上。接下来您只需要拉扯钓鱼线被切断的那一端,将线藏起来就行了。」 「这、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我的话就像在说「如果这是虚构的理论,那我自白也不足采信」一样。「你有证据吗?证据在哪?」 「证据现在一定还在那里,不是吗?」 咖啡师手指向放在水泥地上的伞架,自信满满的态度甚至让人下意识不敢与她为敌。 「我刚才一直觉得您不停在转伞,所以应该是把钓鱼线缠在伞柄上吧?光从这一点来看,的确是下了一番工夫呢……不过,青山先生。」 「在。」她突然呼唤我的名字,我忍不住挺起背脊。 咖啡师微笑了一下。 「凭这种程度的诡计就想让我磨豆子,请您不要太小看我好吗?」 「是、是,我甘拜下风!」 我差点就想对她下跪磕头了。她只在短短的瞬间就看穿诡计的每一个细节。我在昨天拿到猴子咖啡时想到这个计划后,就准备了我特别挑选的礼物和所需的工具,今天早上还实验了好几次,以提高计划的可行性,用尽办法想给她一个惊喜。在实际进行的时候,我还很佩服自己能想出如此妙计,但咖啡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它,真是太扼腕了。 她心情很好地摇了摇包裹。 「我可以打开吗?」 话还没说完,她就拆了起来。绑住开口的缎带和外包装连在一起,使得包裹看起来像个束口袋,可能掉到桌上时力道太大,就算不解下缎带,开口也早已松开。咖啡师用手指把开口撑开,慢慢往下压。 从包裹里探出头来的是个大泰迪熊玩偶。 「好可爱的礼物喔。」所谓的可爱究竟是指泰迪熊,还是指我的挑选眼光呢?她的说法两种都说得通。 「你之前说过吧?为了遏止藻川先生爱偷懒的恶习,干脆在角落的椅子上放个大玩偶之类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所以也兼具实际利益,对吧?呵呵,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突然停止解开包裹。 「为了避免带回去时升湿,等我回到店里后再拆开吧。」 我强烈地感觉到她慌张地想用笑容掩饰什么。 「还是先在这里看一下整只熊长怎样吧?」 「呃,可是……」 「好啦好啦,只要像这样用力一拉!」 我从旁伸向包裹的手一使力,咖啡师就像勉强忍住嘴里的尖叫般,轻轻地「啊」了一声。 「咦……怎么会这样?」 我没办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事实。 终于现出全身的泰迪熊,原本应该只是个普通的玩偶,现在却像刚跟同类经历过生死决斗般,身体和四肢到处布满裂痕,变得破烂不堪。 3 礼物常常被加上「充满心意」的形容词,不过应该不是代表「赋予灵魂」的意思。 「我从包裹开口看见布上的裂痕,原本打算在青山先生发现前带回去缝补的……没想到竟会这么凄惨。」 咖啡师说话时脸色苍白,我也完全陷入混乱。 「不对啊,这太奇怪了。今天早上出门前,我要把这家伙挂在衣橱里时,还仔细检查了里面的东西喔。我那时曾解开缎带,亲眼确定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问题,然后离开家的时候也确实把门上锁了。换句话说,它是在变成密室的房间内被弄得破破烂烂的。」 难道真的有灵魂附身在玩偶上?咖啡师当然不会接受这个理由。 「肯定是我们两个以外的人做的好事。青山先生,您有这间房间的备份钥匙吗?」 我走向厨房,拉开餐具柜的抽屉。我一直把房东交给我的唯一一把备份钥匙放在这里。拿出钥匙后,我走回房间。 「备份钥匙在这里——等等,你在干什么啊,美星小姐!」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背后架住咖啡师的双臂。因为她方才把手放在壁橱的折叠门上,眼看就要把它一口气拉开。 「放开我!」就算硬是被我拉住,咖啡师仍旧喘着气想伸手打开壁橱。「刚才我检查过了,窗户是锁上的,而玄关门之前也的确锁着,再加上您说备份钥匙没有不见,您知道这个状况代表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不就像我刚才说的,这里是个密室吗?」 「没错,这也代表着除了我们,没有人离开这个房间,不是吗?」 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如果不从外面锁上门的话,无论是谁,都没办法让这个房间变成密室后再离开——换句话说,把泰迪熊弄得破烂不堪的入侵者,一定还待在这个房间的某处。 「可、可是我们又还没弄清楚他用什么方法闯进来,通常都是从哪里进来就从哪里出去吧?」 「青山先生,您真的有替自己的大门上锁吗?」 「啊?你刚才不是也承认了吗?玄关的门之前的确是锁着的。」 「是的,我看到青山先生您用钥匙开门了,但我没有看见您是否用钥匙锁门。」 所谓的人之常情,就是在听到这种话后会跟着愈来愈没把握。 「也就是说,入侵者是从我忘记上锁的大门进来,然后从内侧上锁的。」 「但他在破坏玩偶后,怎么都不可能特地把机关恢复成原状,所以他闯进房间的时间点,大概是在我们去便利商店的那二十分钟内。」 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棒球帽男的身影。那时候我以为他是送报员,但我们回公寓时也有听到脚步声,就算把它当成送晚报的人的脚步声也不奇怪。 「不过,入侵者的目的是什么?他刻意破坏玩偶有什么意义吗?」 咖啡师充满恐惧不安的视线仍旧紧盯着壁橱的门。 「既然入侵者察觉到您忘记锁门,先不论是否为偶然,他应该看见我们才对。在这个前提下,当我试着想像他去破坏一看就知道是礼物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时,我就——」 我突然觉得自己从背后抱住的娇小身体变得沉重。 「我又觉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我感到一阵颤栗。咖啡师正怀疑这是名叫胡内波和的男人所做的好事。 如果口头上的警告无效,接下来就采取实际行动吗……虽然我不觉得他会这么做,但若是真的,他的思考模式也太骇人了。光是想到有人入侵房间就很恐怖,假设那个人就是他,她会如此恐惧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是胡内波和吗?我拚命回想他的样貌,却没什么印象。两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但在当时还是觉得很古怪。虽然很想说美星咖啡师应该不会认不出他,但既然他的外观变化那么大,也不得不怀疑她的判断力。 「不过呢,美星小姐……」在无可奈何下,我试着提出关键性的反驳。「就算你的推论有些地方是对的,但入侵者也不会躲在这个壁橱里。 因为里面塞满了我的东西,就连那只熊,我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放进去。里面绝对没有空间能让人躲藏,这点我可以保证。」 我没有说谎,应该说我极度不想让她看到壁橱里的东西。里面除了衣柜外,还有牵涉到我的个人隐私,被她看到会很麻烦。无论是谁,都会有一、两件不想被特定对象知道的事。套用她曾说过的话,即便总有一天会向她坦白,但「现在还没办法鼓起勇气」。 虽觉得她还是不太能接受,但她总算冷静下来,放弃靠近壁橱。 「……我明白了。如果不让我查看的话,就请您自己确认吧。不检查一次我还是无法放心。若您希望的话,我可似暂时离开房间。」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虽然我觉得里面绝不可能藏人,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那我就待在厨房。若有什么状况,请您大声呼唤我。我会冲过来帮您的。」 我松开咖啡师的双臂,她便走出我的房间。就算她说会冲过来帮我,但假设真的出现暴徒,她要用什么方法阻止对方?难道要拿菜刀吗?这反而让我只有不好的预感。 即使我知道壁橱里没有人,但听她形容得那么吓人,连我也觉得有点害怕。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壁橱,里面确实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塞得满满的。姑且不论刚出生的小熊,就算不把衣服翻开查看,我也知道里面绝对没有地方能让入侵者藏身。 我把衣橱关好,看着折叠门化作毫无缝隙的一面墙,让内部形成密室,突然想起一件事——假设入侵者现在还待在这个房间,那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如果想趁回房间的我们不注意时做什么事,那就无法解释他为何要弄坏玩偶了。透露出自己存在的行为只会让我们产生警觉,对入侵者来说毫无益处。 再说,今天咖啡师会到我家本来就不是事先约好,所以入侵者也只是临时起意罗?既然如此,代表入侵者可能在弄坏玩偶后就觉得满足了。但是当他要离开房间时,正巧遇到我们回来,只好暂时先躲在某处。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玄关的门会上锁也可似说得通。 从他到现在都还没现身来判断,入侵者应该是在思考如何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悄悄离开房间吧!假设他在躲藏的瞬间也想着这点,应该会尽可能挑选靠近玄关的地方躲藏才对吧?更何况这是个为独居者设计的狭窄房间,根本没多少地方好躲。唯一算得上适合的地方,就只有—— 「呀啊!」 一阵猛烈的金属撞击声和咖啡师的尖叫同时响起,快昏倒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如果入侵者想找地方藏身,紧邻玄关的浴室就是绝佳地点。他躲在里面看着我们经过,寻找能逃离房间的机会。但是,就算他不打算主动离开浴室,只要有人打开浴室的门,他便不得不采取强硬的手段来抵抗。咖啡师或许只是想去厕所而已,但对他来说,那就像扣下扳机。 我搞错顺序了,应该先确认那里没有人,再让咖啡师独自待在厨房的。 「美星小姐!」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咖啡师呆站在锅碗散落一地的厨房里,转过头对我「嘿嘿」一声,露出愧疚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拿菜刀当武器。」 似乎是打开厨房水槽下的柜子,结果引发山崩。 「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呢!」 「随便打开柜子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我也是逼不得已。不需要拿出菜刀就能解决,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入侵者没有藏在衣橱里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话说回来,浴室呢?我去看看吧。」 「我已经检查过了,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 她什么时候检查的?虽然她还是一样谨慎小心,但好歹也跟我说一声吧?就算我可以理解人在紧急情况下会做出缺乏常识的事,但连菜刀都没拿就去开门,不是很危险吗? 「这样一切都回到原点了。既然没有其他地方能藏身,就只能猜想入侵者果然可以自由进出这里。」 「既然这样,我们更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快点找到他进出房间的方法,然后想出对策阻止他才行——青山先生。」 她正经严肃的表情让我忍不住立正站好。「怎么了?」 「能够请您借我手摇式磨豆机吗?还有咖啡豆。」 喔喔,终于轮到它们登场了。我把陶瓷磨刀的手摇式磨豆机交给突然感觉很可靠的咖啡师。然后计算好刚才被我们置之不理的猴子咖啡的分量,放进储豆槽里。 「拿这么珍贵的豆子来磨好吗?」 「等到你磨完的时候,谜题应该也解开了吧?我们就可以用猴子咖啡来乾杯。」 她露出笑容对我的决心表示赞赏,接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是打扰到你思考就不好了,我再去房间检查一下。」 我留下开始转动手把的咖啡师,回到房间。我绞尽脑汁,仔细回想我们正要前往便利商店时的记忆,确认是否有可疑的地方。放在桌上的礼物和消失的钓鱼线代表我的计划成功了。刚才我也关好了拉门紧闭的壁橱。剩下的就是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晚报和咖啡师倒在一旁的托特包…… 应该可以找到什么线索才对。我趴在地上看了看床下。没有像都市传说那样和人四目相对,应该说我的床下根本没空间躲人。而且我才刚用吸尘器打扫过,里面连一块垃圾都……不对。 在我的床没遮到的地毯边缘,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是头发。以发型来形容应该是到肩膀,就算不比较长度,我也知道这不是从美星咖啡师身上掉下来的,更别说是我的了。因为头发的颜色是明亮的咖啡色,还不只一、两根,而是好几十根的一束头发。 我昨天打扫过,所以这不是从之前就一直掉在这里的东西,也不可能是黏在衣服上带进房间的,因为数量太多了。这一定也是某个人留下的。但不可能有那么多入侵者,恐怕跟破坏玩偶的是同一人吧。 他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再次思考把泰迪熊弄得破破烂烂的目的、在房间留下主人不明的头发的目的,然后脑中隐约浮现了某个推论。如果这两种行为都可以达到某个目的,谁会因此感到高兴?那个人可能得知如何入侵和逃离房间的路径吗?这两个问题明确地指向唯一的真相。 「哈哈,我知道了,美星小姐。」 我一面烦恼着该如何说明,一面走向厨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咖啡师的脸颊又恢复了血色。连喀啦喀啦的转动声也十分清脆。 「知道在小熊身上留下爪痕的犯人是谁了吗?」 「让你如此害怕真是抱歉,其实这全都是我造成的失败啦。」 我双手抱起棉花如肠子般从肚子跑出的泰迪熊。 「我用钓鱼线穿过礼物包装的时候,因为怕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所以也在玩偶身上绕了几圈。我在室外拉钓鱼线时,被拉到礼物开口附近的玩偶刚好压在挂钩上,然后一拉扯,挂钩尖端就把布割开了。哎呀,虽然实验还算顺利,但正式来的时候总会演变成意想不到的情况。」 咖啡师还是没有停止转动。在她说出那句话前,快点把话题结束吧。 「总而言之,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虽然觉得很可惜,但会演变成这种情况都是我造成的,我改天再准备别的赔礼给你吧!这样的结果至少比有人入侵房间好,今天就请你高抬贵手。对不起,害你吓了一跳。」 但我还是来不及阻止她。她带着微笑说道: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喀啦喀啦喀啦。 「……呃,既然 我都说事情就是如此了,这次你也没有立场反驳了吧?现在与其讨论熊,还不如讨论猴子。你磨好咖啡豆了吗?」 「好了,」咖啡师打开磨豆机,闻了闻猴子咖啡的香味。「当然是磨得非常完美。」 她这说法该不会是…… 「骗人,你不可能知道的。」 「骗人的是青山先生才对吧?虽然我很感谢您体贴地想消除我的恐惧,但如果您以为用程度跟猴子一样的小聪明(4)就能骗过我,那实在太遗憾了。而且还连续骗了我两次。」 到现在还在说猴子啊。 4「小聪明」的日文为「猿知惠」,此为女主角所开的玩笑。 「我要把您刚才说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原封不动地还您——托猴子咖啡的福,我已经知道在小熊身上留下爪痕的犯人是谁了。」 说着说着,咖啡师还拾起磨豆机示意,我忍不住质问她。「猴子咖啡?不是因为磨豆机吗?」 「没错。青山先生,您曾在塔列兰和我谈过世界三大咖啡,对吧?」 「是加上『梦幻』两个字吧。麝香猫咖啡、猴子咖啡和貂咖啡。」 「顾名思义,猴子咖啡是从猴子粪便中取出的咖啡豆。那您知道麝香猫咖啡或貂咖啡又是从什么动物的粪便取出的吗?」 「我当然知道。那两种咖啡所指的应该都是名为麝香猫的动物。」 麝香猫广泛分布于亚洲热带及亚热带地区,是哺乳动物纲食肉目灵猫科的动物。它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猫科动物,但其实在日本国内生活的动物中,唯一属于灵猫科的白鼻心,或许才是跟它血缘最相近的物种。 其实麝香猫咖啡(kopi luwak)在印尼当地是指「咖啡跟麝香猫」,鼬咖啡或貂咖啡等别名都是从在美国国内流通时的英文名weasel coffee而来。即使鼬或貂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这个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的名称还是沿用至今。 听到我的回答后,咖啡师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拜托青山先生一件事。请您现在再检查一次衣橱,既然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刭,那我想犯人唯一能躲藏的地方也只有衣橱了。您先不要回答我您已经看过了,请把堆在一起的衣服翻开来,或是检查置衣箱之间的缝隙,仔细地找过一遍。若您嫌麻烦的话,我可以为您代劳。」 我在她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畏惧,但她的眼神相当认真。我被她的气势所逼,虽然觉得找了也是徒劳,却还是站在单人壁橱前方,拉开折叠门,单手伸进吊在衣架下方的夹克和外套里面,结果—— 「哇!」 我的指尖碰到一个带有微温的物体,我不禁发出极为丢脸的尖叫声,紧接着—— 「喵——」 ……喵——? 我双手立刻伸进壁橱,轻轻拉出那个具有温度的物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它两边腋下被我的手撑着抱起来,前脚毫无抵抗地往前伸,正是暹罗猫查尔斯。 4 「如果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脱逃的路径或藏匿的地点,代表一开始把人当成前提是错的。虽然麝香猫不是猫,但足以让我联想到查尔斯。而小熊身上的痕迹看起来也像是爪痕。」 查尔斯感觉很舒服地在咖啡师侧坐的腿上缩成一团,她边跟我说明边抚摸着它的背。 「这么说来,我一开始也曾想到呢!总觉得它看起来像在哪里跟其他熊经历过生死决斗。不过,查尔斯究竟是怎么跑进这房间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吧。」 她指着放在床旁边的托特包说。它一直维持倒下来的状态,露出咖啡师部分制服。 「它钻到包包里面后,就被我带到这里来了吗?」 「我在塔列兰换好衣服,在进去厕所的这段时间,暂时把托特包放在地上。当时青山先生您在店外,叔叔又是那副德性,所以才没人发现查尔斯钻进包包里吧。」 「而且凭提着的重量也分不出来,对吧?」 「上周查尔斯量体重的时候,大约一千五百公克。它才五个月大,兽医也认为它很健康。」 一千五百公克啊。我试着回想自己以重量为单位购买咖啡豆时的感觉。和其他随身物品一起提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有点重吗——这么细微的重量变化,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到。 「如果包包是空的,可能还会发现,但那个包包原本就有一定的重量……而且刚才由青山先生帮我提,我几乎没有碰到那个包包。」 「这样啊,让我提的话我当然分不出来。所以,查尔斯在我们去便利商店的时候攻击了礼物包裹里的熊罗?」 「它在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察觉到动静,抬头往上一看,竟然有个礼物包裹自己动了起来……也不能怪小猫会发动攻击呢!」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一直挤在又窄又暗的包包里,可能也让它的情绪变得比较暴躁吧。艳大闹一场之后气也消了,就逃进壁橱里睡着了。」 查尔斯现在也还在睡。虽然说跟饲主很像,但我觉得像错地方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它还真安分呢!不仅整个包包在晃动时没有激烈挣扎,连叫都没叫一声。」 「可能被雨声或公车的引擎声盖过了……」 她回答得有些迟疑,似乎连自己也不太相信。 「只要它稍微动一下,我就会发现了。是突然觉得想睡吗?明明我们要离开咖啡店前它还很有精神地吃着饲料。」 「——查尔斯在吃饲料?」 我不懂咖啡师为何皱眉。 「因为是猫,当然会吃饲料吧?你没听见它咀嚼的声音吗?」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但我只会在固定的时间给查尔斯固定的饲料。我看到它把白天的份吃完了,店里当时应该没有饲料才对。」 咖啡师苦思了一会儿,便看着查尔斯,严肃地低语道: 「说不定是我害的。」 「美星小姐害的?」 「查尔斯啃咬的东西,会不会是其中一样我经常带在身上的药呢?听说我上次昏倒的时候,那些药从叔叔丢的小包包飞出来,散落在地上。然后查尔斯把当时没捡到的药当成饲料吃下去了。」 我「啊」了一声,眼神从她身上移开。 「不过,那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吧?你们店里应该打扫得很干净,不太可能让药一直留在地上吧?」 「一定是滚到柜子下或其他地方了。结果被今天趴在地上找零钱的爷爷拨了出来。」 「哦,原来如此……开给人吃的药对猫也有效啊。」 「这我不太清楚,但我曾经听过有人开例如烦宁(diazepam)这种除了给精神病患或有癫痫症状的病人服用的药给猫当镇定剂服用,在国外,这好像也是有名的安眠药。虽然应该不是每只猫都会有同样的药效,但其中也有服用后陷入熟睡的猫。」 她的手在小猫的背上停留了一阵子,最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说: 「它到现在还是睡得这么熟,让我很担心。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送它去兽医院看看吧!」 「这么做或许比较好,等到出事就来不及了。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感谢您的好意,但要是咖啡的风味流失就太可惜了,请您先品尝猴子咖啡吧。」 我完全忘了猴子咖啡。「那你怎么办?」 「确定查尔斯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虽然觉得十分可惜,」咖啡师露出有些落寞的微笑。「但我还是期待您品尝后的感想。」 虽然觉得有点可怜,但或许比抱在手上还稳 固,所以一样把查尔斯放进来我家时提的托特包里。咖啡师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用自己的衣服垫在底下,当作猫的睡镝。 「不会很难扛吗?感觉很重耶。」 「没问题,比来这里的时候轻很多。」 她这么回答后,就把刚才从托特包里拿出来正方形扁平箱子交给我。长宽约四十公分,亮黄色的包装纸上印有心暖商店的标志。 「呃,这个是什么?」 「方才我正想说出口时,被您打断了,其实我当时觉得很有趣,因为我也打算在今天送您赔礼。」 在吓了一跳后,我几乎是反射性地确认起箱子的内容物。 我送她的赔礼是因为我叫咖啡师「你这家伙」,而她则是为了替藻川先生违背道德的行为向我道歉。我们在同一天做了必须道歉的事,最后也选在同一天赔罪。不过这似乎并不全是单纯的偶然。 「我知道您没有这东西之后,就买了它,打算放在塔列兰,但毕竟距离当天已经有一段时间,所以在确定您现在还没买之后,就一直想把它送给您。」 「你是为了送我礼物才到我家?」 「我对猴子咖啡很有兴趣,也的确把它当成藉口。否则在男人家里和对方独处……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 咖啡师愈说愈小声,我一看才发现她的脸颊泛着红晕。虽觉得她怎么事到如今还在说这个,但总之,我们俩都把「切间美星来我家」当成向对方赔礼的好机会。完全就是两个可笑的计划所演出的一场闹剧。 「我赶快带查尔斯去看兽医了。今天突然到您家打扰,真的很不妤意思。」 咖啡师迅速地把查尔斯放进包包里,然后站了起来。 「我才要跟你道谢呢!我会好好把玩你送的礼物的。我的赔礼就下次再找机会送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毕竟弄坏礼物的是查尔斯嘛。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喔。」 看到咖啡师轻柔地对我微笑,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紧紧地抓住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害怕。」 我不知不觉地对着打开大门的背影说道。 「会想要接近一个人,不是因为允许对方接近自己,才想要求回报。除此之外,如果还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害怕的话,虽然我可能不太可靠,但我一定会保护你……」 她回头看着我的表情相当认真,脸颊的红晕感觉比刚才更明显了。 我也被她的情绪影响。「我、我所谓的保护你,是指你煮的咖啡的味道啦。如果以后喝不到了,我会很失望的。」 「跟吃了糯米团子后就变成同伴的猴子一样,对吧?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咖啡师在最后又莞尔一笑,接着便离开了房间,留下送给我作为赔礼的电子标靶。 我想,那时充斥在我心中的,应该是过度的安心吧! 胡内波和的出现在我们脑中种下了充满压迫感的恐怖。让美星咖啡师如此恐惧的原因,便是持续折磨她长达四年之久的恶意,在克服恐惧的时候,脑里当然会闪过那些念头。对她来说,和异性交心就代表必须一直与那种恐怖共处。 但是,聪明的咖啡师所害怕的入侵者,其真实身分只是单纯的幻想。唉,老实说,我原本以为事情没这么简单,没想到在难以理解的现象背后,其实只是躲着一只小猫罢了。 与把毫无关系的事情牵连进来的不好预感一样,一个放心的情绪似乎也会扩散影响到各个层面。当我晚上接到电话,得知查尔斯平安无事时,或许不只是我,连咖啡师也逐渐被某种毫无根据的安心感支配。那绝非从轻率乐观的推测中孕育出的松懈感,纯粹只是克服了旧伤的痛苦,希望能活得幸福的心情导致的结果。 ——所以就算我没发现今后等待着我们的命运早已像到处乱飞的画具般,污染了平日的琐碎小事,也不想把这当成过失或计算错误,而是所谓的悲剧。若不这么做,我就无法相信自己下达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天,从咖啡师磨好的咖啡豆所冲煮的猴子咖啡中,飘散出如香草般甘甜的香味。味道如此珍贵的咖啡,却让我有股莫名的亲切感,和塔列兰伯爵的名言完美重合,若有似无的情感有如淡淡的甘甜般,温暖了我的胃和胸口。 在连我胸口的暖意,也冷却不了的冬日所发生的插曲,便是让我下定决心与切间美星道别的契机。 七 下次见面时,请让我品尝你煮的咖啡 腰部上的铁栏杆,冰冷触感轻易地穿透牛仔裤的布料到达肌肤。 是夜晚伫立在人烟稀少的道路旁而不被他人起疑的最基本伪装。男人偶尔将手机放到耳边,偶尔又像在等人似地看着手表,与严冬夜晚的寒冷奋斗了将近三十分钟。 男人——胡内波和以体内产生的热能温暖自己,却也同时感到讶异。这股至今仍灼烧着他内心深处的火焰,燃料究竟为何? 若没有和切间美星相遇,自己就不会得知这种感情。她硬是打开了他一直紧闭保护的心门,就在他想要向外踏出一步时,她却又把自己的门关上,他在她身上感受到有如明知道无法复原,却还是以拆解时钟或收音机为乐的孩子般的残忍。在他心门已经毁坏时,她竟完全无视他的绝望。急速延烧的怒火让胡内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冲动。 他愤怒的对象除了切间美星,还有允许对方撬开门的自己。虽然他的冲动没有完全成功,似乎还是让她尝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痛苦。所以愤怒的来源已经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便是他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胡内并未选择把门修好这条路。相反的,他决定成为能打开其他人心门的人,于是发狂似地改变自己。结果他憎恨并彻底否定过去的自己,为他带来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当他知道,放弃过去的自己、让他人能认同自己竟然只靠简单的「技术」就能办到时,甚至感到相当无趣。 他应该已经克服了急于摆脱的过去才对,但为什么在那之后,他仍一直被切间美星束缚着呢? 胡内的确不再踏进店里,不过休假日或工作空档时,他还是暗中在塔列兰附近徘徊,想掌握切间美星的行踪。对他来说,这行为原本再难堪不过,应该极力避免,但胡内却用「监督切间美星」的名义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她对待他人的态度会引起问题,自己只是在纠正她的态度后观察后续发展罢了。胡内用这种藉口让自己认同难以抑制的执着心。随着时光流逝,胡内看到切间美星变得愈来愈安分,便觉得连监督她的任务也结束了,对她的执着也减弱到不再靠近塔列兰。他认为这代表自己总算克服了过去。 但在那一天,他的想法被推翻了。 胡内在外出办公途中顺便前住杂货店,在店里偶然发现了切间美星的身影。这并非他第一次在街上看见她,于是他近似习惯地浮现想知道她近况的念头。他一时在杂货店楼上跟丢,找着找着,便走到地下楼层,看见他也认识的切间美星的朋友正在讲电话。他侧耳偷听,正好听到朋友一面对着电话形容她所注视的男性客人的特征,一面叫切间美星折回店内。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他想阻止那名男性客人离开,让对方与切间美星见面,藉此得知两人的关系。他的计划成功了。胡内知道两人既是客人与店员的关系,同时也是会一起前往小酒馆的朋友。 客人与店员。胡内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这个关系。他完全不顾切间美星在四年间重新振作的过程,又觉得她无视自己的愤怒,和以前一样想撬开客人的心门。 之前已经熄灭的火焰在心底再次点燃。 但他并未因为冲动而丧失理智。他和四年前不同,已经拥有不想失去的东西。靠着在杂货店听过的外表特征,胡内在某间咖啡店向那名男人攀谈,以不直接威胁他的方式加以警告。但两人的关系并未产生变化。当胡内看到那男人依旧大摇大摆地来往塔列兰时,他觉得自己只能采取实际行动了,而且是能够给她比四年前更深切的反省,不,是痛苦的方法。 ——燃料,那便是为了在黑暗中也能继续阅读,从已经读遇的部分开始燃烧的书页。一思及沾上油墨后无法挥发的过去,浮上心头的尽是自嘲。 一道刺耳的开门声终于让胡内回过神来。 从他监视的店家内透出朦胧的灯光,洒落在漆黑的街道上。他绷紧身子,竖耳聆听。毫不畏惧他人存在的悠哉对话,与他在夜晚京都街角避人耳目的行径截然不同。 「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没问题,小心一点喔。明天也拜托你了,咖啡师。」 「辛苦了。」 在那之后,脚步声划破冰冷的寂静,逐渐往他的方向走来。 终于让我等到了。他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把单手拿着的罐装咖啡移向嘴边,这才想起咖啡早已被他喝完。他不禁露出苦笑。别说让自己冷静了,反而暴露出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双眼注视的对象一走进街灯较少的小巷,便化为一道人影融入黑暗中。胡内不着痕迹地改变站立的位置,挑选了最适合跟踪的死角。他不能再犯下四年前的失误了!虽然这个地点行人很少,但还不算空无一人,由于不能留下证据,在此动手太危险。他必须谨慎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若情况不对,放弃也是选项之一。他不一定要在今晚动手,只要那间店还没倒,他明天或后天都可以再来。 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悠哉地走回家的人影后方。根据他事先调查,目标回家的路程大约十分钟,前五分钟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但继续跟踪了两分钟后,突然有股奇妙的感觉袭向他。 那一瞬间,街道停止了呼吸。其实现在的时间距离夜深人静还有点早,但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一切生物的气息都完全消失了,甚至连附近住宅透出的亮光或驶过道路的汽车头灯,也不过像是夜晚的星光闪烁。对他来说,那些名为生活的现实景象,已经完全化为虚构了。 那是命运让恶意探出头的一瞬间。他怏速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足以威胁他的事物后,便迅速地悄悄靠近脚步缓慢的背影。即使距离已经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仍像是没有发现。 ——千载难逢。 他毫不犹豫地高举套上手指虎的拳头,瞄准眼前的后脑勺,用力往下一挥。右手手背传来一阵闷痛,人影发出算不上惨叫的呻吟声,身体有如与覆盖在路面的影子融合般往下瘫倒。他紧盯着对方的后背,恨不得把目标踩烂似地踢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在腹部上方靠近肋骨的部位也补上一拳。 对方早已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似乎在一开始攻击时就完全失去意识了。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紊乱的呼吸,并以稍微恢复冷静的头脑想着,切间美星如此聪明,应该能正确明白他的攻击行为所代表的意义吧!她也会领悟到是自己导致情况演变成暴力事件。她能够撇清关系吗?若是警察介入调查,她有办法装作毫不知情吗? 街道在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生气,甚至该说是根本就未曾停止呼吸过,始终在体内若无其事地维持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不管怎么样,他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此地一秒也不容久留。 胡内的怒火退去后,便在有如洗澡完感到凉意的寒气催促下,从充满恶意的夜晚街道上消失无踪。当路过的行人呼叫救护车时,早已过数分钟了。 2 当我怀着惨澹的心情走在综合医院的走廊上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两名女性交谈的声音,钻进了我耳里。 「你听说了吗?三〇五号房的病人。」 「哦,就是那个叫咖飞什么的……」 「是咖啡师。好像是负责泡咖啡的人喔。」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她们口中的三〇五号房,正巧就是我现在要去的病房。 一搜寻交谈声的来源,立刻得知是隔壁的病房。我从拉门的细缝窥探,只有两名中年护士正熟练地收拾房内的东西。不在房内的病患究竟是出院了,还是正准备住院,我无法得知。 「圣诞节就快到了,竟然因为受伤住院,真倒霉。还很年轻呢,至少会参加一、两个活动吧。」 比较瘦的那位护士说道。 我没有办法 视若无睹地经过那间病房。单手拿着的慰问花束与医院再相配不过,我却总觉得它的鲜艳颜色和香气与此地格格不入。这个想法也让我的心情更加低落。 「反正脑部检查也没发现异常,圣诞节前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头上的绷带和网状绷带暂时没办法拆掉,而且工作又是服务业。」较胖的护士以关西腔说道,但不确定是否为京都腔。「而且啊,我还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人的谣言。那人说自己只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爬到路上的时候刚好没力气了而已,但其实是在路上突然被人殴打的样子。」 「什么?那干嘛不直接说实话呢?受害者根本没必要隐瞒事件真相,做出这种像在袒护凶手的事吧?」 「但是医生说他的伤看起来不像被阶梯撞到的喔。还有啊,其实我是这么想的,那人该不会被凶手恐吓了吧?」 「像是如果跟警察说就没命了之类的?但是会有人乖乖听凶手的话吗?」 「不过,那人住进我们医院的时候,感觉非常担惊害怕,看起来肯定遇到了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不得不听从凶手威胁的理由,也大概能想像得到是什么呢!」 「所谓的理由是指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 「大概是……」胖护士谨慎地看看四周后,把嘴巴凑到较瘦的护士耳边。瘦护士一听便双眼圆睁,以气音低声说了一个字。 我从她嘴唇的动作一目了然地看出应该只是复违对方话语的句子——明确指称性暴力的词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可能是听到对方反问后慌了手脚,护士急忙挥挥手。「不过如果是这个理由,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被打还不报警了吧。」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少见呢!虽然不可能完全当真,但如果有可能是事实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也不是单纯因为好奇才说这种话的喔。如果只是我想太多那就算了,但那个人的情况真的很让人担心啊。遇到那么凄惨的事,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吞,应该觉得很痛苦吧。」 ——我倒拿着花束的右手在颤抖。 对于以自己的好奇心随便臆测陌生人的私事,还到处宣扬的护士,我当然会感到愤怒。如果换个想法,觉得她们是因为把病患当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适当态度来处理的物品,才会感到好奇的话,应该就能够谅解她们了。我愤怒的对象距离这里非常遥远,正巧就是引发这起连陌生人也忍不住担心的事件的始作俑者。 正如同护士们所说的,这件事没有闹大,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能指出凶手是谁。但是,浮现在我心中的凶手人选,已经不是臆测,而是再肯定不过的事实。 凶手就是胡内波和。这世上哪可能有那么多想带给她不幸的人选呢? 我像根电线杆似地杵立原地一阵子后,两名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们似乎知道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一脸尴尬地离去。两人走了几步后,我看到瘦护士用手推了推另一位护士。 无法拒绝的现实、或许可以避免的危机。自责的想法急速膨胀时,也有几句话在我脑中不断旋转。 ——你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 那是胡内对饱受惊吓的她低语的恶言。即使已经过了四年,胡内心中仍熊熊燃烧着和说出那句话时同样的憎恶。 ——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情,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再振作起来。 最了解她过去的水山晶子,也说出这样的证言。前半句早已不是假设情况。前兆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我却毫不理会水山晶子的劝告,沉溺在安逸中,最后才会引发这起事件。 我不能去见她。 当我回过神来时,慰问的花束竟掉到地上,发出「啪沙」一声,花瓣散落各处,医院的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他们的呼唤声却如平凡的一天般穿过我的体内,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不能去见她。我还有什么脸敢去见她呢?就算我现在去找她,也无法保证不会刺激她的伤痛。不只如此,若连我悲惨的模样也被躲在某处的胡内看见了,就会演变成完全无法挽回的情况,不是吗? 我不能去见她。就算其他人能办到,至少我不可能帮助切间美星振作起来。 我跪倒在冰凉的亚麻地板走廊上。当我甚至希望自己看不到这个无法重来的世界而用双手遮住眼睛时,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便抬起头来。 有东西落在我并拢的掌心里。 是花束。虽然刚才不小心掉到地上,但捡起来后形状几乎完好无缺。我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位女护士以彷佛在指导我的温柔语气说:「这是一份心意十足的慰问礼物吧?」 我刚才被遮住的眼睛还无法对焦,只能暂时茫然地看着手掌。色彩缤纷的花束看起来有如反射在雨天路面的霓虹灯光般扭曲,随着视力逐渐恢复,鲜艳又娇嫩的花朵开始撩拨我的美感。最后,我的视野终于恢复原状,明明双眼看到的应该只有现实存在的事物,我却觉得花束中透出一道亮光。 我或许能够帮助她。 说不定能让她在最不会感到痛苦的情况下,远离胡内波和的威胁。 那是个风险极大且非常乱来的方法。即使会受到伤害或失去什么,我也毫无畏惧。如果能够藉此抵销因自己的大意而造成的灾厄,就算快要打开的门又再次阖上,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惋惜。 这次绝不允许失败。有很多细节必须研究。我一刻也不想浪费,随意地向护士道谢之后,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前急奔,将三〇五号房抛在脑后。我快跑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虽然马上有人喝斥我要保持安静,但就连胸口的疼痛,也以起死回生为目标,溶于激昂的心跳中。 3 那一天,胡内波和仍旧隐身在笼罩街道的夜幕下,独自沉默地伫立着。 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十天。前五天,胡内悄悄地前往医院确认探病访客的名字,但没有发现切间美星以病房为掩护,和那个男人见面。他心想,这次也成功地让切间美星尝到苦头了,或许也因为没留下证据,他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进行调查的迹象,一想到可以高枕无忧地尽情欣赏两人分道扬镳的模样,胡内的内心便忍不住涌上笑意。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通知。 「你是胡内波和吧?」 他一接起电话,便认出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是曾在roc"k on咖啡店和他交谈的男人。他感觉到对方虚张声势的敌意,知道对方似乎已经看穿一切了。 「我上次完全被你骗了。」他连名字都是报上真名,竟然说自己被骗,被害妄想也太严重了。他曾说自己不擅长说谎,那也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你以前干过什么好事,这次应该也是你的杰作吧?你以为不会穿帮吗?」 笑死人了,说什么穿帮,要是美星没有因此联想到自己,他反而觉得困扰。或许是对方用质问的口气挑衅自己的方式实在很没意义,他甚至觉得对方的态度只是让无能为力的空虚感更加强烈。 但接下来男人却提起了他意想不到的话题。 「别误会,我并不想把你交给警察。如果不慎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导致美星小姐愈来愈担心害怕,也不是我乐见的情况。我会打电话给你,是想和你进行一场交易。」 交易?他有什么立场谈这个?不过胡内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对我施暴的理由和四年前一样,是为了警告想和客人交心的美星小姐吧?换句话说,只要我这个客人直接了当地拒绝美星小姐,她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他保持沉默。若是她之后又 继续维持类似的态度,自己或许还会再出面阻挠,男人应该也明白这点。至少当两人彻底分开后,自己体内没有想从男人背后补上一击的恨意。若只看结果的话,确实正如男人所言。 「……不反对吗?好,我会和美星小姐分开。只要她今后能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我就别无所求了。」 男人寂寞的声音如雨滴般一字一句地持续下去。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让我再去一次那间咖啡店。我之前说过,我非常喜欢她煮的咖啡吧?只要让我把最后那一杯的味道永远留在舌头上,我就毫无留恋了。」 意思是要自己在最后同情他吗? 「我会在圣诞夜晚上八点到塔列兰找她。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出院了,就算当天没有营业,我想她也会在店里等我。只要在那里正式向她道别,我这次就不需要再违背任何约定了。听好了,我不知道你究竟跟踪我们多久,但这次你不用来也没关系。男人说话算话,为了不让美星小姐又遭遇危险,我会竭尽全力的。」 说完后,男人便挂断了电话。 该怎么办呢?胡内犹豫了数天,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如果对方是特地打电话叫他去的话就算了,既然是要自己别去,表示男人不会耍什么花招或计谋,应该是认真的。但凡事都有万一。男人的决心也是会动摇的。更何况,对他来说,亲自走一趟也是在对做出明智决定的男人表示敬意。 细小的雪花有如在浓郁的夜色中凿出空洞般漫天飞舞。将围巾缠绕到嘴边不是为了抵御寒冷,而是要避免嘴里吐出的白雾泄露自己的存在。他在不会迟到的时间离开自己家,八点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胡内十分谨慎地观察咖啡店周遭,完全没发现任何让他觉得事有蹊跷的人。和十天同样,他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站在路旁紧盯着数十公尺前的狭窄小径,也是唯一能出入塔列兰的通道。 时间正好到达八点的时候,他的眼前有了动静。 那名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边。一阅始,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点,但当他逐渐走近时,伴随而来的脚步声相当沉重,彷佛要将洋溢着圣诞夜欢乐气氛的街道踩碎般。在他走进小径前,从塔列兰店中流泄出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脸上的表情如蜡像般僵硬。 希望他紧张的态度代表了他的决心。胡内的手指穿过口袋中冰冷的手指虎。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有出现新的动静。他体谅到对方应该没办法很快说完道别的话,于是又耐着严寒等了一会儿。 当人影终于从住宅间的小径走到街道时,胡内差一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切间美星,你这个不知悔改的女人! 人影不只一个。走在刚才那名男人身旁的是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娇小女性。她戴着几乎要把黑色短发完全盖住的白色报童帽,深深地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男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安慰她,接着就像带孩子出门的父亲般,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幸好他决定前来亲眼见证。没想到主动要求交易的男人竟轻易地违背自己的誓言! 从两人的情况来看,很明显的可以得知男人虽然曾要求分手,但女人却哭着拒绝,缠着男人不放。当胡内确定自己不需要手下留情时,充满怒火的内心也很想以仅存的理性问对方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如此渴望让别人对你敞开心胸呢? 胡内与男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他和过去的自己有共通点,虽然并非完全相同,但大概跟自己很像。他应该不会主动敞开心胸,或是积极地想和他人深交。 如果无法负起教养的责任,就不要生小孩。同样的,切间美星的态度也是一样吧,她没有考虑到后果的行为,确实给对方带来明显的伤害。为什么还要傲慢地逼迫对方把自己放在心里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就算自己试着这么做,我也完全不明白啊。 你究竟想在硬撬开的门的另一端寻找什么? 胡内逼近眼前的两个背影,甚至一时没发现自己跑了起来。低头、肩膀不停颤抖的女人,和看起来没什么自信并领先半步走在她身旁的男人。亲密地互相紧握的手指。胡内继续靠近,彼此的距离愈来愈短。他们并末转过身。为什么不回头?完全无视于我吗?浮上心头的一抹空虚在体内降下汽油雨。无论是两人的背影,或在自己腹中闷烧的火焰,都愈来愈大、愈来愈旺盛。 ——就是现在。 虽然他知道暂时抛下无力反抗的切间美星,先解决男人才是最有效率的,但胡内从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瞄准戴着报童帽的人的后脑勺。他想让切间美星也拥有无法经由时间治愈的心理创伤,以及难以打破的巨大禁忌。 他以和十天前相同的动作,拳头高举紧握。虽然他看到两人在这时发现异状,松开牵在一起的手,但已经太迟了,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反应。 他高举的拳头划过空中,用力地朝着目标挥下。 他一时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胡内周遭的世界突然转了半圈,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后背就被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 这一击实在太强烈了。他很谨慎地注意周遭动静,却对目标切间美星没有半点警觉心。上次攻击时她毫无反抗能力,所以他脑中根本不认为对方有能力反击。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自己会躺在冰冷刺骨的马路上,无力地仰望天空呢? 他不仅觉得呼吸非常困难,脑袋在头盖骨内不停跳动的感觉更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令他深恶痛绝的两人低头窥探他仰躺在地上的脸,当他的双眼在最后捕捉到两人的五官时,他彷佛即将掉进深不见底的洞穴般,在洞口用尽仅存的力量,以微弱的声音咒骂了一句。 ——这女的是谁啊! 4 通往塔列兰咖啡店的小径位于老旧房屋间的隧道。 我在即将踏进这条又窄又短的道路前停下脚步。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穿过这道「门」几次了?为了享受她冲煮的咖啡,我推开那扇门几次了?有时我觉得很紧张,有时又感到兴奋。无论是寂寞、失落、安逸,还是幸福,当我穿过已经走了不知几次的小径后,在里头等待的世界总是温柔地迎接我。现在想想,所谓的咖啡店,一定怀着印象能长存某人心中的愿望,静静等待着客人上门。 这样就够了。毕竟是自己惹出的事端。我边安慰自己边举步,钻进隧道中。夜晚的庭院有如在京都市区偷偷开了一个小洞,洒落在庭院地上的灯光,就像人们渗透塔列兰建筑物的温情般充满暖意。一想起自己也曾经笼罩在那灯光中,泪腺好像快不听使唤,我只好慌张地锁紧它。 我推开沉重的门,铃声随之响起,藻川老爷爷的嗓音传进我耳中。 「不好意思哪,我们现在没营业——」 老爷爷一看到我,就像时间暂停似地僵在原地。 我环视店内,眼前的景物如常,像是诉说着这间店对外面的圣诞夜气氛毫无兴趣。不过,今天吧台旁坐着水山晶子,手里吃苹果派用的叉子悬在半空中,一脸惊讶地凝视着我。我以眼神向她打招呼后,便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来,朝着吧台说道: 「给我一杯热咖啡。」 点餐的方式和初次相遇时一样,我却觉得格外安静。因为今天没有背景音乐吗?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在非营业时间来这里。 在一段差点让人睡着的漫长沉默后,一句回答传来。 「知道了。」 美星咖啡师对我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她穿着我看惯的黑白色制服,熟悉的黑色短发轻轻晃动。 我拿起杯子深吸一口气,让咖啡香满溢胸 口。 水山小姐和藻川老爷爷带有压迫感的视线让我如坐针毡。美星咖啡师的身体也靠在吧台上,感觉有话想说却未开口,不明所以地转着手摇式磨豆机。就连查尔斯也一脸认真地面向我端坐着。究竟在看什么?究竟想说什么? 虽然知道浓缩咖啡和滤冲式咖啡不可一概而论,我还是遵从那句名言,逐一确认眼前这杯咖啡。如恶魔般漆黑,这应该算合格了吧!如地狱般滚烫并不代表冲煮的水温愈高愈好,从冒出的热气量和碰到杯子时的感觉来看,可以说是最能够完美引出咖啡豆香味的温度。如天使般纯粹、优雅又干净的香气,正说明了它没有添加任何杂质的清爽味道,最后—— 第一口。我让味觉变得比之前每次品尝时更敏锐,专注地分析味道。第二口。第三口。随着杯中液体愈来愈少,我的某项猜测也逐渐转为肯定。 果然如此。近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事绝不是自己多虑。 我在快喝完一半时把杯子放回盘上。 「美星小姐。」 似乎从我的声音听出了不对劲,她猛然抬起头来。「怎么了?」 「咖啡的味道改变了喔——我觉得水准有点下降了。」 我毫不隐瞒地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她双眼圆睁,手也停止转动,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改变。」 「但是实际上它的确变了。我当然不认为你应该负起所有责任,不过,先不论理由为何,咖啡味道不再维持一定水准是事实。你可是专业的咖啡师,无论何时,都应该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味道吧?绝对不能被一时的情感等因素左右。」 我一口饮尽残存的半杯咖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在休息时间打扰你们,真的很不好意思。」 藻川先生率先站到收银台前,对呆站在原地的咖啡师表现出难得的体贴。 结完帐后,我再次转身对她说: 「我应该不会再来这间店了吧。」 她顿时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呢?」 「因为咖啡的味道改变了。你煮的咖啡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味道——它变得太甜了。」 「所以我们以后也没办法再见面了?您之前说的保护也是谎言吗?」 「我的确说过要保护咖啡的味道。但是无论我再怎么想保护,如果你自己改变了那个味道,我也无能为力。」 「您的意思是,您只对我煮的咖啡感兴趣,对吧?」 虽然她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不舍,但我笑着忽视了它。 「你这句话不太对呢,简直把我说得像个冷酷无情的人。回顾我们相识的过程,会发现我对咖啡的兴趣确实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但这不代表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魅力。只不过,你吸引我的地方,是你拥有咖啡师专业,能煮出符合我理想的咖啡。我以这个前提和你来往,有什么不对吗?就算我再喜欢一个歌手,如果他的歌声无法打动人心,我也无法继续仰慕他了吧?」 她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 「你之莳帮了我很多忙,我真的非常感谢你。那我先走了。」 我低头向她行礼后,便转身推开门。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铃声不只告知客人来访,也用来向客人道别。本来只要铃声一停止,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但有句话钻出即将关上的门缝,刺进我后背。 「耗费整整半年的时间,结果想偷的味道竟然消失了,不知您做何感想呢?」 我停下脚步。店门有如反弹般再次打开,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你说『偷』吗?我之前确实很想偷。因为这样就不用特地跑来塔列兰,可以尽情饮用那杯咖啡了。」 「您这样实在太难看了,至少在最后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吧——您打算偷取这间店里的咖啡味,再把它当成自己研发出来的产品,在店里贩卖吧?」 美星咖啡师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吻谴责正想离去的我。 她真的不是普通聪明。我回头看向她时,嘴角应该不自觉地上扬了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非常完美地磨出我真正的目的了。」 「谁知道呢,不过,关于你的身分,我应该早就磨好了。」 咖啡师放开磨豆机的握把,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许被迫说出极不愿坦白的事情,她才会出现类似一吐怨气的举动吧! 「您虽然称我为咖啡师,但其实您也是咖啡师喔,在那间生意很好的roc"k on咖啡店里工作。我没说错吧,青山先生——不,是青野大和先生。」 5 两人加一只观众的存在反而更突显店里的死寂。 「……哈哈,真是服了你。以前好像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呢!没有什么比谎言被拆穿后还死不认帐更可笑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咖啡师应该早就知道真相了,但听到我承认后好像还是很沮丧。 「我最初察觉到不对劲,是在知道您前女友的名字叫真实时。」 「不对啊,我应该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 「没错,但是我一听到奈美子小姐打您一巴掌的理由,立刻明白她离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您之前没有发现吗?我曾经有一次在您面前叫她『真实小姐』喔。」 我似乎颇擅长在脑中重现人与人的对话内容,马上想起当时的情景。九月时,在我们思考虎谷真实为什么会来到塔列兰的过程中,咖啡师是如此称呼她的——伤心的真实小姐。 她当时根本没有会错意。早在第二次光顾的时候,我想隐瞒的事情就已经露出破绽。 「不过,你如何从她的名字联想到我的身分的?」 「接着引起我注意的是您写给我的信箱地址。既然名字写成『真实』,那地址里的『truth』就有可能是指女朋友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原本以为只是把姓名和生日写成英文的推测就不对了,也突然觉得您分别使用连字号和下底线很奇怪。」 如同户部奈美子所称呼的,「青山」是撷取我姓和名的前两个发音组合成的类似昵称的名字(1)。我把这个昵称联想成咖啡豆品牌,并申请电子信箱。当我在修改信箱地址时,虎谷真实刚好在我旁边,于是我便在她的要求下,勉强把她的名字加进信箱地址中。 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个会用女友名字来当信箱地址的肉麻家伙了?我忍着脸上快冒出火来的羞愧感继续说。 「但要从信箱联想到我的本名还有段距离呢!之前我不小心说溜嘴的时候,你果然没有听漏,对吧?」 「您是指在小酒馆发生的那件事吗?」 没错,我曾有一次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本名,也就是我们去的小酒馆的店员询问名字时,我告诉她的回答。看来我把「青色的山」伪装成是在说明名字怎么写的技俩(2)终究没派上用场……当我这么想时,她却没有点头认同我的推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有关您身分的大部分资讯了,包括您的名字。当时在心暖商店里的小晶看到您后,不可能又打电话给我。而我身上连一张您的照片都没有,没办法让小晶知道您的外表特征。」 1「青山」的日文为aoyama,分别取青野(aono)的ao(青)和大和(yamato)的yama(山)组合而成。 2「青野大和」的日文发音与「青色的山」(aonoyamato)相同。 听她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确不记得自己曾让美星咖啡师拍过照。除此之外,我和水山晶子的共通 点就是塔列兰,但不巧的是,我每次来这里时,店里的客人不多,如果有位感觉像咖啡师的女性友人也在店内,我至少会有一点印象。 「美星告诉我你的事后,我就自己偷跑去那间咖啡,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因为店里客人很多,我想你应该没有印象。」 水山晶子断断续续地向我坦白。虽然我确实没有印象,但当她想要得知我的容貌时,采取这个方法应该是最实际的吧。 她向我说明胡内为何会找上我的原因时,我吓了一跳,事实也证明,那不是我多虑。她已透过自己的经验知道,只要去咖啡店就可以轻易找到我。 「我承认我因为想偷咖啡的味道才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分。但不论是名字还是职业,真要说的话,其实是美星小姐你自己误会了,我一开始也没有肯定你的推测喔。不仅是名字,连你擅自认定我是学生也一样,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推测起疑呢?」 「虽然有好几个原因,不过最大的关键还是我只在非假日看见您这点吧!与其推测您平日比较有空,倒不如看成是周末没有时间比较好。话虽如此,但据您所言,在星期日的时候您会前往某个地方。一提起人在没空的日子会待的地方,大家都会先想到工作场所,对吧?」 我巧遇小须田梨花的「男朋友」时是在周日。所以美星咖啡师在听我转述这件事时,就已经隐约猜出我是roc"k on咖啡店的员工了。另外,胡内和我并桌那天也是周日,应该是胡内刚好利用假日前来找我,那时候她肯定早就知道我的身分了。 「所以我也猜想到,您会手写联络方式给我,不是因为没有名片,而是您和我从事同样的工作,所以不方便给我吧?另外,您省略一般来说都会写的名字,也是为了避免我从名字查到您的身分吧!再加上您曾说您每天都会从位于北白川的家走路经过今出川通,或许是为了让我想起那条路旁的大学,但对我来说,却只是得知了您每天通勤的方式而已。」 既然她已经明白我的职业是咖啡店店员,要查出我的名字并不困难。她应该以这种方式知道我的本名吧。 她的说明像是反射动作般毫无迟疑。我已经把所有我想问的都问完了。没想到横跨半年之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的答案。我开玩笑地举起双手。 「哎呀,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你没有依靠直觉或运气,就看穿所有一切。」 「……您总算不再反驳我了呢!虽然我一直希望您是其他店的间谍这件事是我搞错了。」 「的确有点搞错了。这次的事情跟roc"k on咖啡店毫无瓜葛,全是我个人为了想在将来开店而采取的行勤。」 就算她垂头低声说话的样子让我胸口一阵刺痛,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纠正她。我不能给roc"k on咖啡店添麻烦。这是我自己要面对的问题。 「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自始至终都精打细算吗?虽然我跟您说了好几次『完全不是这样的』,却没办法指出最严重的虚伪之处。您的温柔和亲切全都是在骗我吧?」 「说我骗你实在太难听了。」我以前也说过同样的台词。是找到查尔斯那时候的事。当时的回忆趁隙逐渐浮上我心头。「虽然我不否认我利用了你的误会,但我应该几乎没有主动对你说过谎才对。是你一厢情愿地觉得为了知道煮咖啡的秘诀而接近你的我在骗你吧?」 「我……以为四年前的错误已经让我彻底反省了。」 我心里暗叫不妙。她始终面向地板的眼中落下了悲伤的泪光。水山晶子最先反应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替她擦去泪水。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让对方以为我在玩弄他的感情,我很努力地思考、挣扎过,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但现在看来,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足以弥补我的错。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究竟有多么巨大。」 水山小姐瞪我的视线,或藻川先生喉咙发出的低吼,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精神全集中在眼前这位女性说的话和动作上。 「我非常害怕。我比以前更害怕去明白他人的心。如果我能够好好反省、能够完全考量到他人的痛苦,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我决定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窥探谁的内心——」 「那样是不行的!」 看到她的肩膀震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大吼出声。我希望她能窥探我的内心,所以用尽全力斥责她。 「你这么做就失去意义了!就算自己和对方在彼此心里的地位没办法平等,也有很多渴望他人来敲响自己心门的人啊!你只要靠近那扇门就行丁,如果这样还会害怕的话,就算只去靠近那些看起来希望别人能进入自己内心的人也没关系。一定不会再出错的,否则就连今天的道别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在安静的塔列兰咖啡店里,只有我的声音不停回荡着。在余音即将彻底消失前,咖啡师突然转身冲进后方的准备室里。或许是我失去理智的斥责让她听不下去了吧。 为了甩开心中的郁闷感,我从鼻子呼出一口气。看来我在这里停留太久了。我跨出一直敞开的店门口,将塔列兰抛在脑后,这次再也不回头了。我无视旁观者的呼唤声,任凭关上的门阻隔他们的声音,铃声终于停止了。 夜晚的小公园地上隐隐浮现一条红砖道,每踩上一块就会有一块砖头碎裂的错觉。逐渐消失。背后的世界有如沙堡般一步步逐渐崩毁。越过砖头后,就可以看到唯一的那扇「门」敞开着,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急着想穿过:心里顿时涌上自己再也没机会穿过这个隧道的感觉。 「——等一下!」 但我的告别还没完全结束。 我痛恨自己不小心停下脚步的反射神经,结果我还是回头了。 「这个还给您。」 美星咖啡师嘴里吐着白雾,双手把某个东西递给我。她没有在制服外披上其他衣服,我注视着她发抖的手指所拿的东西。 她手里有张介绍塔列兰的大名片纸。纸片背面向内整齐地折成一半,就算下打开来看,我也很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们相遇那天,我把它留在店里当成赊帐的证明。 「我已经用不着这东西了,放在店里也占空间,请您带回去吧。」 「真狠心。你把它扔掉不就好了吗?」 「狠心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以后我只要一看到这张纸片,就会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要是不一次断得干干净净,很可能会陷入恶性循环。若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快点收下吧。」 于是我苦笑着收下纸片,放进羽绒外套口袋里。店里的照明形成逆光,使我看不清她的脸,相反的,我脸上的表情从苦笑转为微笑的过程,应该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我对离别感到依依不舍的样子有那么可笑吗?」 「你觉得很可惜吗?但我明明做了令人深恶痛绝的事。」 「是啊,既然都要骗了,真希望您能把谎言编得更滴水不漏呢。如此一来,我的头脑就不会拆穿您的谎言了。这点让我觉得非常可恨。」 「这个嘛,你要痛恨谁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没有说谎,是你自己觉得被骗的。」 「不,」她坚决地摇摇头。「您是个大骗子。」 ……是啊。我在心中承认了。虽然她不可能知道我想的骗子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对吧?不仅对你,对我而言也一定如此。」 我再次转身面对隧道。那道「门」内的黑暗看起来比平常更深不见底。 「我很高兴能在最后见到你,还喝到你煮的咖啡。我心中已经没有遗憾了。再见。」 我没有听到回答,就连背对着她离去的我,乜感觉得到她跌坐在地。其他人似乎在窗边观望情况,背后传来咖啡店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而我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我一穿过隧道,原本的世界便占据了我的视野。我把「门」从我的记忆地图完全删去。在京都这一块街区,根本不可能会有秘密公园。 一步、两步地加快速度,我有如落荒而逃般不停往前走。我转过第一个转角时,正巧和站在那里百般无聊的某个人四目相对。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我身边,一开口就说: 「满意了吗?」 我带着大概只有四成的笑意回答她。「感谢你答应我任性的要求。多亏了你,我才能跟她好好道别。」 「别客气,要是该断的缘分没断干净,我也会担心嘛。」 她报童帽帽沿下的双眼看着我,彷佛在说她是认真的。 「你那边后来处理得怎样了?」 「他啊,在那附近躺一下子就爬起来了,清醒后一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刻夹着尾巴逃走了。我看他的脸自得像鬼一样,那种情况应该叫作战意全失吧!我想应该不用再担心他会作怪了。谁叫他要欺负大和,最好一辈子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她层飞色舞地说出相当残酷的话,嗜虐的个性让我体会到不同于冷到发抖的颤栗,形成了被害人反而觉得加害人很可怜的奇怪情况。我拿下包住头部的针织帽,从网状绷带的缝隙抓了抓后脑勺。 「总而言之,你帮了找大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找个能够两人独处的地方吧。我想再次跟你一起好好商量我们的未来。」 「去你家怎么样?离这里也不远。」 「不,还是去你那边吧。我好久没喝大和煮的咖啡了。」 虎谷真实说完后,便露出愉快的笑容,率直地牵起我的手臂。 6 ——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我一如往常地结束roc"k on咖啡店的工作后,在回家路上被胡内波和袭击了。我几乎在遭受攻击的瞬间就失去意识,对他施暴的过程毫无印象。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经躺在医院了,因为脑震荡,头部的伤口也需要缝合,再加上胸部骨折,得好好静养,因此医生建议我住院一周左右。我立刻遵从,办理住院手续,我死也不想让切间美星知道这件事,于是谎称自己受伤的原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 住院后过了几天,虎谷真实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消息,带着漂亮的花束前来探病。我很少连续好几天都请假不上班,所以消息大概是从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那里听来的吧。自从九月那件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所以当我看到她出现在病房里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冒出「果然是她」的感想。她把原本的长发剪了,而发型正好是跟切间美星很相似的鲍伯头。 切间美星来我家那天,我一看到掉在房间里的几缕头发,立刻猜出这是虎谷真实的杰作。先不论头发的颜色和长度,既然她曾经和我交往过,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偷偷打一把找家的备份钥匙。她大概是以自豪的好眼力,在大学内看见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的身影,急着想拆散我们两人,便赶在我们回去前潜入我家。接着她灵机一动,想到可以在房间留下自己的头发,好让咖啡师以为我有其他对象,于是她剪下头发后,就急忙离开房间。我们买完东西回来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逃走的脚步声。 虽然之后证实她并非破坏玩偶的凶手,但我认为这无法改变她闯进我家的事实。另外我也想到,既然她一次剪下那么多头发,恐怕也不得不换个发型了。所以这次重逢时,我从她的发型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后,便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恐怖。由于她手上还握有我家的备份钥匙,我也不敢随便触怒她。 我先带她离开病房,选择在一间有第三者在场的会客室收下她的探病礼物。她很认真地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后,便再次要求复合。我不想看到她这么说,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却还是表明自己现在没有心情思考这件事,只收下她送的花束并请她离开,然后准备走回病房,护士们的对话便是在那时听到的。 直接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让我心中的打击大到双腿发软。我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身体的伤会痊愈。但是沉浸于毫无根据的安心感而导致悲剧发生后,先别说切间美星之前耗费多少时间、尝尽多少痛苦才终于振作起来,结果现在又遭遇同样的挫折,说不定她这次再也无法重新振作了。我不能去找她,因为不能让她知道这起事件,也怕被胡内看见我去找她。但是,那也代表着我没办法保护她不被至今仍阴魂不散的胡内威胁。 我简直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就在这时,我看到手上的花束,脑中闪过一个妙计。 我立刻转身寻找并唤回还没走远的真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后,她很爽快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整起计划大部分都由个性暴虐的她构思,然后执行。 首先,我透过从胡内本人拿到的电话联络上他,除了暂时阻止他伤害切间美星,也试图制造出让胡内忍不住攻击我的情况。至于利用人类的心理,告诉他「不来看也没关系」来勾起他欲望的方法,则是真实的主意。 知道那通电话奏效后,到了圣诞夜当天,我们便采取下一步行动。首先,真实把头发染成黑色,再穿上符合切间美星喜好的衣服,以报童帽遮住五官,然后走进塔列兰。等到接近晚上八点时,我再假装前往塔列兰,走进屋檐下的隧道,然后在隧道里和离开咖啡店的真实会合,两人并肩走到街道上。 虽然这是可以重复使用的计策,我还是很庆幸胡内完全上当了。只要走路的时候低着头小心不被识破,不论体型、服装还是报童帽底下的发型,真实都跟切间美星十分相似,从远处看的话,要不认错也难。我和真实故意牵起彼此的手,过没多久就感觉到背后有人逼近。真实事前向我拍胸脯保证,自己从小就跟男生一起练柔道,所以绝对不会失败,完全不管在一旁紧张得要死的我,等胡内和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时,便趁其不备,赏了他一记漂亮的过肩摔.连固定技都还没用上,胡内就当场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然而,真实为了确定胡内是否真的昏过去,竟不小心被他看到脸,我想这应该是她唯一的失误。 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利用真实和切间美星有很多共通点。不只是单纯地藉此引胡内上钩,也是为了让胡内以为自己反被切间美星将了一军,让他未来再也不敢骚扰对方。所以听到胡内对真实说「这女的是谁啊」时,我忍不住责怪她。 「放心啦。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惩罚方式没什么用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张小纸条贴在胡内胸口上。我定睛凝视上面的字。 你很多见不得人的行径都被我拍下来了。如果今后再试图接近你迷恋的女性或她周遭的人,我会立刻把那些照片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公诸于世。至少在未来十年内,那些照片都会传遍大街小巷,劝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这、这是……」 「我从大和你转述的那些护士的对话得到的灵感。这家伙虽然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其实只是对甩了自己的人怀恨在心而已嘛。否则她只是让别人敞开心胸,也愿意以诚挚的心对待别人,他有什么理由欺负她呢?明明没什么内涵,只是自尊心高,才无法原谅甩了自己的女人。对付这种家伙,与其用暴力的制裁来阻止他,还不如想个能让他高傲的自尊心摔得粉碎的方法,效果会好很多喔。」 她在说明那张纸条的功用时,即使处于黑暗中,眼睛却闪烁着耀眼的神采。我赫然发现她手上拿着完 全猜不出名称和使用方法的道具,可能藏在刚才看似什么都没带的身上某处吧。 「呃,你该不会真的要拍吧?你拿那东西干嘛?」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要他的照片,但是如果这家伙醒过来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状,就会发现我们只是在吓唬他,不是吗?要是他对这点起疑,计划就泡汤了,对吧——你可以暂时把头转开吗?」 她对我眨眼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像孩子般天真无邪。但我很清楚,太天真纯朴的小孩其实是残酷又暴虐到超乎想像的生物。喂,不要一面笑一面挥舞那个道具啦!不要拿着那个恐怖的东西挥来挥去啦! 唔哇。我忍不住移开视线,于是她在我身后忙碌了起来……我把耳朵捣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连想都不愿想…… 谈到真实答应全力协助我,不,应该是担任计划主谋的交换条件,当然就是与她复合,以及不再跟切间美星来往。 虽然内心十分不舍,但我已经没时间寻找其他办法了。与其让切间美星再也没机会振作,我宁愿牺牲自己,假扮成背叛她的男人。如此一来,当我们分道扬镳时,她的悲伤也会转化成愤怒和轻蔑,鼓励她寻找下一个邂逅。 如果分手的理由和胡内毫无瓜葛,她便不会联想到胡内,即使脑中偶尔闪过他的身影,只要胡内今后不再和她接触,她就会逐渐淡忘他。我充分利用自己其实是别间店的咖啡师,以及一直没告诉她这点,让她完全以为我是为了偷咖啡味道才接近她的大坏蛋。 ——她实在太聪明了。 因为咖啡味道改变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能推理出毫不辜负我期待……不,是超乎我期待的内容。 我会隐瞒身分长达半年,不过是因为被她知道我是同行会很麻烦,才一直没有戳破她的误解,最后也错失纠正的机会。虽然我后来曾积极地掩饰自己的身分,但对她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小把戏。 我很庆幸她照着我的暗示解谜,否则我必须非常刻意地把roc"k on咖啡店的名片掉在地上了。多亏她的谴责,我才能以自白的形式,也就是让她相信这是事实,告诉她我的目的是为了盗取咖啡味道。她应该不至于察觉到我编了个假的目的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切间美星重新振作。 这才是我最想实现的心愿,也是整个计划的终极目标。所以当她反过来表示要封闭自己的心时,我除了斥责她之外,别无他法。回想起我离开时的情况,我想我希望她理解我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要让她振作起来,以及在她不知道我被攻击的情况下化解胡内的威胁,也只有这个办法。我的决定没有错。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后悔的。既然现在不后悔,以后大概也不会。 「……不过,你还会继续现在的工作吧?如果那女生被骗了之后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的话,她说不定会来找你喔。」 在前往我家的公车上,真实突然这么说道。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我,在回答前轻咳了一声,当作发表重大消息的开场白。 「关于这件事啊,其实我正考虑自己独立。」 她瞪大了双眼。「你要自己开店吗?」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我很久以前就跟老板提过这件事了,所以才会在那间店工作。」 高中毕业后,因为我想研究自己最喜欢的咖啡,便去位于大阪的厨师学校上了一年的咖啡师培育班,在那里遇见了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他以大受欢迎的咖啡店管理者身分担任讲师,在上课时对我们这些学生表示:「只要在我的店工作三年,一定能学到独立开店时需要的所有知识和技术。」我被他明确的保证打动,便自愿受雇于roc"k on咖啡店,然后搬到京都。我是在十九岁的春天开始工作,今年冬天结束后就满三年了。 「虽然应该会花一点时间,不过我想从现在开始正式准备。京都有很多受欢迎的咖啡店,开业资金也不能小䝼,我正考虑回距离京都很远的老家开店。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追来了吧。」 「但是最重要的资金该去哪找?」 「别看我这副德性,其实还存了不少钱喔。这三年来,我以总有一天能独立为目标,一直脚踏实地地存钱。为了省钱,我选择不会花钱的休闲活动,还仗着自己外表看起来跟学生没两样,偷偷跑去附近大学的学生餐厅吃饭。要开一间咖啡店,资金可多可少,很难用固定的金额概括,其中也有必须准备数十万圆的例子。只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抱希望,那永远都不会成功,所以不够的部分就算跟家人借也要筹到。」 「哦……我都不知道你从那时候就已经在考虑这些了。」 我们下了公车。在走到我家的数分钟里,外面的天气冷到让我快冻僵了。 「好久没进去大和的房间了呢!」 「分手后你一次也没来我家找我。」 「我又不是这半年来一直都想着你。虽然我的个性的确很阴晴不定啦,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吧?有时候会突然没来由地想做某件事,有时候又会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个性阴晴不定的定义可不包括随便怀疑男友出轨之后还打对方出气。我耸耸肩说: 「不过,其实你不是很久没进来我房间了吧?」 「什么意思?」疑惑地歪了歪头的她感觉不像在说谎。 「咦,你不是有备份钥匙吗?」 「备份钥匙?我才没有呢!」 这次轮到我百思不解地歪了歪头。于是我趁着走上我家公寓楼梯的时候询问她头发的事。 「那女生到我家时,是你把头发放在我房间的吧?」 「哦,那件事啊。虽然是一时冲动,但后来想想,还真是做了蠢事呢!结果害我不得不改变发型。」 「你果然跑进我房间了吧?」 「大和,不好意思,我觉得你完全弄错了喔。」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台词。她傻眼地回答我。「好不容易进去房间,却留下自己的头发,我才没那么笨呢!真要做的话,好歹也会留下口红或首饰之类,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女生的东西。更何况,哪有人会随身携带半年前就分手的男友房间的备份钥匙啊,那样反而很寄怪。」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们来到公寓的走廊上。 「所以那个头发究竟是……」 「这个啦、这个。」 我们走到房间前时,她抽出夹在门上的晚报,在手里挥了挥。 「下雪的时候也会放进塑胶袋里呢。」 十二月的时候,那天刚好下着雨。被我扔在床上,书页翻开来的晚报。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急急忙忙赶在你们之前到达你家,可是根本不能干嘛。毕竟那女生已经看过我的脸了,假扮成其他女人也没有意义。当我正在烦恼的时候,刚好看到晚报。所以我把塑胶袋拆下来,剪下一大段头发,打算夹在晚报里时,正好听到你们回来的声音,差点来不及逃走。」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我以为是真实违法闯入我家,才没有告诉切间美星「入侵者」究竟是谁。因为我害怕手里握有备份钥匙的她,才会拚命地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连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 我明白房间的钥匙都在自己手上后,便把钥匙插入门把上的钥匙孔,在转动门把时露出苦笑。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一样完全弄错了。 我走进自己的家,打开电灯和暖气。有如冷冻罐头般的房内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暖和起来,所以我没脱掉外套。我到厨房把装满水的茶壶放在电磁炉上加 热,然后伸手拿下整齐排在餐具柜上的其中一个咖啡罐,递给在房间等我的她。 「这是印尼苏拉维西岛上的托那加山区原产的咖啡豆。这种咖啡豆有个小故事,据说在二战后,它的产量曾一时锐减,几乎快从世界上消失了,是经由日本企业的帮助才得以复活喔。我会买下这个咖啡豆,不只是因为它读起来跟真实的姓虎谷(3)很像,也想藉由它背后的故事代表我们复合的象征。我现在就用这个咖啡豆帮你煮咖啡吧。」 这是我自己怀着想和真实好好交往的诚意所准备的东西,心想,她看到之后应该会很高兴。 但她并未收下咖啡罐,而是心情很好地说: 「什么咖啡豆都可以啦,反正我又喝不太出来味道差在哪。」 「……咦?可是刚才你不是说想喝我煮的咖啡吗?」 「因为那女生半年来都跟你走得那么近,却连你煮的咖啡都没喝过吧?明明我和你交往的时候就喝了很多次。一想到她究竟哪里了解你的时候,就突然觉得很可笑,然后又想喝你的咖啡了。」 她笑了。如此天真无邪、如此暴虐残酷。发自内心且毫不掩饰情感地笑着。 没有恶意和充满恶意的差异竟是如此渺小吗?还是说那只是单纯的不服输?我煮的咖啡不过是用来满足复仇心的道具? 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粗暴地把咖啡罐放在桌上,回答她: 「……是啊。」脸上带着微笑。「她根本对我一无所知嘛。」 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吧。我不想和真实争吵,而是真心希望能和真实开心地交往下去。无论如何,为了阻止胡内波和的恶行,她的协助不可或缺。现在,我只要继续对她百依百顺,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 3「虎谷」的日文发音(toraya),与托那如(toraja)发音相似。 水滚了。我回到厨房关掉炉火,身体却还是热得烫人。我正觉得纳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把羽绒外套脱掉。我心想,现在暖气也差不多该奏效了,准备把外套脱掉时,有人在房间里对我高声喊道: 「对了对了,你的手机号码要记得换掉喔。信箱地址也得想个新的才行。」 不,我想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想起放在我口袋里那个相隔半年后又退还给我的东西。 我把手伸进脱到一半的羽绒外套口袋里,拿出指尖碰触到的坚硬物体。是记载咖啡店资讯的纸片。 ——就算不还给我也无所谓吧? 我如此低语着,正要把那张从中间对折的纸片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时,赫然惊醒过来。 哪里不太对劲。刚才我的眼睛清楚捕捉到写在纸片内侧的部分文字,看起来都不是我原本匆忙留下的数字或英文字母。 我焦急地以双手翻开纸片。 上面没有我的联络方式,取而代之的是一则讯息。 字全写得又丑又歪斜,还因为太小而难以阅读,一看就知道是在短时间内飞快写下的,也是切间美星留给我的离别讯息。 青野大和先生: 感谢你保护我。 若我们还有机会再次见面, 请务必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喔。 我会永远静候那天的到来。 切间美星 ——我的想法真的太肤浅了。 聪明的切间美星怎么可能没看穿我们的计划呢?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我试图保护她免于胡内波和的威胁,也知道代价是我不得不选择和她分开。 切间美星留下这句话:让我品尝您煮的咖啡。她早就知道我接近她不是为了盗取咖啡的味道。 保护她?让她振作起来? 切间美星应该会等下去吧!既然留下这则讯息给我,她应该就会一直等下去。就算只是觉得我喝咖啡的样子很享受,长年怀抱着万般思绪的她,仍愿意敞开心胸和一名异性来往。 我跪倒在地,手指不停颤抖,简直要把纸片捏皱了。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只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不过是让危险稍微远离罢了,还以为自己是悲剧英雄吗?嘴里说是为了重要的人,强调自己的理由光明正大,却必须仰赖其他人的力量,等到事情结束后,就换成对另一个人言听计从吗? 什么叫保护咖啡的味道啊?什么叫最喜欢她煮的咖啡啊?我不过是害怕一承认自己真正的感情,就会失去它并受到伤害罢了。我从没有认真地想探究对方的内心,只是听从别人的命令随波逐流,一味想保护自己的心而已,真是大蠢蛋。 我根本没有保护切间美星。原本想拯救她脱离威胁,实际上却剥夺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的她的感情,而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终于敞开自己的心胸。如溃堤般流出的感情化为沾湿纸片的水滴。 我回想起她温柔对我微笑的样子,回想起她利用磨豆子来保持清醒的聪明头脑,以及充满慈爱的稳重嗓音。还有那甜得不可思议的咖啡滋味——虽然被恶魔染指,甚至能窥见地狱一景,却也如天使般纯粹,而且甜蜜得不像话的恋情。 事到如今,就算我打开了门,想邀请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她还是像只有在圣夜才会现身的入侵者,视门锁为无物地翩然降临,填满了我空洞的内心。 我是否也已经稍微踏进她的心中了呢? 终章 接下来的数个月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虽然我夸口要独立,但真要开一间咖啡店的话,从寻找店面地点、挑选交易业者、拟定符合开店概念的计划到讨论菜单,还有许多难关等着我一一克服,不是一眨眼就能完成的事。当我为了筹措资金而和父母联络时,他们也一针见血地告诉我,出资当然没问题,但必须开出比较具体的金额才行。我与roc"k on咖啡店的老板逐一商量的同时,也后知后觉地深刻体会到,自己要走的道路有多么曲折。 每一天就像遗落了某项事物般。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妙热情填满了缺少的部分,以心理学的角度来形容,是所谓的升华吧!原本确实存在于该处的东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升华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不过,也可能只是变成别种液体,最后一滴不剩地流出体内。 很快的,困难重重的前途让我感到泄气,沮丧地把手肘靠在吧台上。身上这套roc"k on咖啡店的海军蓝制服衬衫,现在看来也刻满了三年的岁月痕迹,皱得不能再皱了。 我在叹气后反射性地用鼻子深呼吸,充斥店内的馥郁咖啡香便缓缓填满我的胸口。现在还不到中午,才刚开始营业的空旷店里只有一名客人,就算加上店员也不过三人。 「怎么啦,咖啡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这间店的老板冷不防地找我说话,害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有啦,只是在想点事情。」 「烦恼到长吁短叹啊,年轻的时候当然无所谓啦,但是与其对什么事情都认真过头,也会让招待客人变得痛苦,还不如抛弃绑手绑脚的规范,让客人享受安适愉快的服务,如果不能做到这点,要成为一个专业的咖啡店员还早得很呢。」 这其实也是我最近切身体会到的感想,所以不禁对说出如此良言的他深感佩服。不过…… 「想磨练沟通技巧的话,还是找女人练习最快。如何,要不要我介绍几个适合的对象给你啊?哈哈哈!」 因为他接着就说出这些话,我的眉头立刻打了个死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唔,这样啊。看来你已经找到对象了吧?」 听他的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所以我决定用冷淡的笑容回答他。虽然我的私事他根本管不着,但那个对象早已经—— 咚。这时,一个装有冷水的杯子放到我面前。送来这杯水的女性一开口就说: 「您不是说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喔喔,好恐怖。脸上连个笑字都没有。 「我原本这么打算啦,毕竟都向她发过誓了。」 「那您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抓了抓伤口还没完全消失的后脑勺。「因为我被甩了。」 ——我们历经几番波折才成功复合,没想到最后却是草草收场。 在我们重新出发的那一晚,两人之间的鸿沟和不睦已经和当初交往时一样隐约可见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可能配合她的脚步。因为要是坏了她的兴致,对于已经远离的威胁的牵制网恐怕会出现漏洞。 但是虎谷真实却歪着头对我说: 「虽然我一直想跟大和恢复以前的关系,不过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看到你们两人好像很幸福的样子,让我觉得好不甘心啊。」 「……什么?」 「我听奈美子转速的时候,一开始也觉得没什么,但后来愈想愈生气,就开始考虑拆散你们。在便利商店发现你们之后也是,有可能是认为自己得不到的最完美吧!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件事后,你们两人已经完全不可能和好了吧。一个想偷咖啡味道的间谍,事后再怎么找理由也徒劳无功。这大概就是我的目的。一想到你们两个被拆散,那女生还遭到自己信赖的人背叛,应该很难一下子忘记伤痛,我好像就已经满足了。」 她吐着舌头「嘿嘿」地笑道,我则是震惊地张口结舌。 「……是不是我不够天真,才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心情呢?不过,只要想到男女关系有时侯是一种互补,倒也觉得她的人格和我彻底相反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即使她这么想,我也已经不想制止她了。」 但是,虎谷真实有一点算错了。我伸手碰触装了冷水的杯子。 「所以您马上违背誓言了吗?我觉得您嘴里说的跟实际做的完全不一样。」 她带着困惑的低沉嗓音在塔列兰咖啡店内回响,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很快钻进吧台内。 切间美星没有笑。 她在生气,谴责我的不诚实。 我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但美星咖啡师的确站在我眼前,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只要想到这件事,即使她正在生气,我也无法止住嘴角的笑意。 「对了,藻川先生那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咖啡师便眯起一只眼睛看向店内一角。 「大概又是被年轻的漂亮女生灌输了奇怪的事吧?像是与其说一口听起来像女人的京都腔,改说标准的东京腔比较迷人之类的。」 「他刚才称呼我为『咖啡师』,感觉特别恭敬不是吗?」 「叔叔知道你是同行后,其实心里的打击还是挺大的喔。」 如果她说的属实,代表刚才那些话也有挖苦的意思吗?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所以您今天是光明正大地来查探敌情吗?看您那身装扮,应该是在roc"k on工作时穿的制服吧?」 「因为我接下来就要去上班啦。你应该早就知道我没有要偷咖啡昧道的意思了吧?」 咖啡师的表情瞬间变得相当严肃,然后缓慢地转起了手摇式磨豆机。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是个大骗子。」 「原来是在说这件事情。我还以为你完全被我的理由骗了呢!」 「我没有上当,是因为您斥责我的关系。否则当时真的差点会变成单纯的不欢而散了。」 「你怎么发现我在说谎?」 「真要说的话,我从真实小姐来店里的时候就开始觉得奇怪。」 关于这点,我和真实也曾经担心过。 「只用报童帽把脸遮住果然还是会被发现啊。」 「因为她直到打烊前都是一个人待在店里,所以没多久就搞懂了。毕竟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只是来喝咖啡的,我还跟小晶讨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晶子小姐为什么当时会在店里啊?」 「她只是刚好来店里玩而已。一定是无法忍受一个人孤单寂寞地度过圣诞夜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现在是关心好友的时候吗? 「我在店里现身后,言行举止却出乎意料,终于让你看出情况不太对劲。但是,你当场拆穿了我的身分,却未看出我隐藏在身分中的谎言吧?」 「自从得知您的职业后,我就一直怀疑您可能是间谍。但是随着我们的交情愈来愈深,我知道您的为人后,便开始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虽然我自己也如此希望。所以您以咖啡味道改变为理由提出告别时,我反而疑惑您为何到现在才谈起这种事。虽然我指责您是间谍,但我心中的异样感还是挥之不去。」 「而你心中的异样感,在听到我责备你的话后变成了肯定。」 「一定不会再出错的——您是这么说的,对吧?如果这句话毫无根据,就会觉得您的发言非常不负责任。但我听起来却不是如此。」 「真糟糕,这部分完全是我的错误呢!本来我觉得只要不再有人威胁你,随着时间经过,总有一天你的恐惧也会跟着消失才对。如果你没有说那种话,我当时也不至于自乱 阵脚。」 「所以在那时我终于发现了。心想:啊,这个人保护了我吧。」 真是浑身不自在。因为我的计划不能说每一步都成功了。 我伸手撑着脸颊,从吧台另一头拿起一张纸片。 「总觉得绕了一大圈呢!明明看穿了事实却没有立刻告诉我,害我真丢脸。这张纸片也是,为什么一定要那么麻烦,在这上面写讯息给我呢?我说不定根本没看到就把它丢了喔。」 「关于这件事……是因为我感觉到您不是自愿提出告别的。」 转动磨豆机的声音停止了。 「只要想想,您说的『不会出错』是在指跟谁有关的事情,那真实小姐可能扮演的角色也只是协助者。如此一来,您选择和我告别的理由也呼之欲出了。当时店门一直没有关上,真实小姐可能从头到尾都在门对面监视。所以我想告诉您的讯息,必须让任何人都无法从得知,最好连您都不会当场发现。这当然是因为我也预料到自己可能无法直接联络您,或是主动跑去找您的情况。」 「原来你连这点都想到啦……对真实来说,你考虑的事情的确是预测错误,就结果来说,我们能够透过这种方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保持联系,应该算是正确判断。不过,该怎么说呢?你也没有积极挽留我呢!」 「因为您为了我而遇到那么惨的事啊,换作是您,您有办法挽留吗?」 不会吧,她连这都知道吗?我哑口无言。我的确不认为自己能永远瞒下去,但没想到她在那时就已经察觉了。 「当我知道您保护了我的时候,就突然在意起那顶陌生的针织帽了。因为四年前我也差点被打中头。虽然无法肯定,但我总觉得您好像受伤了。所以我心想,不只是我觉得分开比较好,或许您也这么认为。」 她语带苦涩地说完后,手又动了起来。喀啦、喀啦喀啦,动作比平常还僵硬。 「其实只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发现。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差点被打中头,但是光用针织帽果然还是藏不住呢。」 「一想到我有可能永远被您蒙在鼓里,就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的话,在您愿意原谅我之前,要我道歉多少次都没问题。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讲您放心,我曾经向可靠的对象询问您究竟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全都知道了。我不会逃避。与其为了避免再次伤害而分离,我觉得向您表示歉意更重要。」 对喔。她自己也在四年前遭遇过危险,只是这次换成我。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似乎让她产生了与其防止今后再次受伤,还不如先把现在的伤治好的想法。无论如何,知道至少不会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后,我也有些放心了。 「你所谓可靠的对象,该不会是指我家的老板吧?」 「没错。您好像对外宣称从楼梯上跌下来,对吧?其实您大可以直接向警察报案的。」 「所以我说那是为了不让你知道……啊!」 我想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看出我的想法,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现在报警应该还不算晚,您觉得如何?」 我想了又想,犹豫片刻后,还是微微地摇摇头。 「就算不报警也没关系吧?我们,应该说真实给他的惩罚其实挺重的。我觉得那很有效果,而且也担心警察问起惩罚的内容。」 她又点了点头。「那我就相信您的话。只要您能一直这么有精神,我也别无所求了。」 磨豆子的声音变轻了。只差一点点了吧。 「最后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明明看穿我的身分,却一直假装被瞒在鼓里呢?」 「既然本人不希望曝光,我还刻意拆穿您就太不知趣了吧。而且我也猜到您的理由可能是因为职业和我一样……还有……」 「还有?」 她说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脸颊浮现一抹红晕。「当我愈和您亲近,就愈觉得如果我说出真相,您就不会再光顾了。」 我的推测真是肤浅又可笑。没有一次猜对。 片刻后,喀啦喀啦的声音就停了。她拉开手摇式磨豆机的抽屉,闻了闻豆香,露出沉醉的表情说: 「这次也磨得非常完美。」 「事情也告一段落了,对吧?」 查尔斯在我脚边附和似地喵了一声。笔直竖起的尾巴有如庆祝圆满结局而升起的旗帜般惹人怜爱。 「哎呀,让我们来举杯庆贺吧!现在又有才刚磨好的豆子,就请你用它煮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吧。」 从走进店里到现在,我总算点了一杯饮料,但美星咖啡师却板起面孔,冷淡地回答: 「我拒绝。」 ……沉默了数秒后,只传来一道猫叫声。 「呃,我好歹也是客人吧。」 「可是您不是说我煮的咖啡味道变差了吗?」 唔呃,就不能把它当成我为了道别而编出的藉口吗? 「您批评得没错。咖啡味道好像有点太甜了,我的技术还不够熟练,和您相比,简直望尘莫及。」 「拜托你不要把我形容得那么厉害好不好。而且你根本还没喝过我煮的咖啡。」 「是啊,所以现在要请您确实履行纸片上所写的约定了。我也需要喝一杯来当作范本。」 我不禁脸色发青。所谓的约定应该需要双方同意才能成立,单方面提出的要求应该不叫约定吧?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平常根本不介意在别人面前煮咖啡,但能煮出那么完美咖啡的人,现在却叫我煮一杯给她当范本,情况当然不一样。 当我们还在交谈的时候,她已脱下围裙,默默地开始准备打烊了。接着,她对完全愣在原地的我说: 「好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 一听到我的回答,切间美星就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在我面前笑了。 从初次相遇那天为她着迷以来,她经常露出这种笑容,次数多到数不清。但我还是觉得现在的笑容比过去的每一瞬间都还美好。任何人都拥有、但她长久以来却一直避免碰触的心门,希望能被某个人打开,让自己敞开心胸。仅有怀抱如此想法的人,才能体会甜蜜的滋味。如果稍微带有一点优越感也没关系,我想用这个解释来说服自己。 真是太好了。美星小姐能够找回那种感情真是太好了。 「去哪?您不是要去工作吗——我想品尝您煮的咖啡。没问题吧,大和先生?」 话虽如此,其实也没有那么甜蜜嘛。我现在突然可以体会想跟法国伯爵诉苦的心情了。 后记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经过改写后,她的故事呈现在众人面前,还出乎意料地受到读者欢迎,甚至跨越了海洋。原本被我锁在只有三坪大的房间里的她,竟在不知不觉间飞出我生活的这个国家。当我惊愕地目送她的背影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倘若那天我没有和女咖啡师交谈、我去的那间店没有特殊活动,前辈也没有邀我去喝酒的话,又会怎么样呢?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现在,台湾的各位读者也能够看到这部作品。虽然这本书不至于左右各位的人生,但是身为作者,我会带着有点雀跃的心情,期待这本书能成为一个美好的契机,替各位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色彩。 二〇一三年  冈崎琢磨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 能够左右人生的,向来都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吧! 当我梦想成为小说家,同时过着看不见未来的打工生活时,一位前辈带着不知下一部作品该写什么题材的我去喝酒。我们去的店家正好有活动,所以在我们喝酒时,偶尔会有不认识的客人上前攀谈。 当我和一位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交谈时,难免会碰上必须自我介绍的时机。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带过难以启齿的经历后,便反问她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咖啡师。她如此回答,似乎很引以为荣。 我顿时灵光一闪——啊,就是这个。 于是我以这无意间的偶遇为灵感,写出一本侦探女咖啡师的小说,并投稿新人奖,最后幸运地获得出道的机会。当时我只能以为数不多的打工费勉强蝴口,忍受着对未来的不安,关在自己房内埋头写小说,是切间美星带领我来到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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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albert13 录入:zbszsr 修图:朝仓小菜 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土耳其谚语 摇啊摇、晃啊晃。 抬头一看,美丽的星空一望无际。 她咕噜一声吞下含在嘴里的液体。带着微温和些许苦涩,颜色或许能以橡树来形容吧,像是混合了茶色和白色的—— 这就是咖啡欧蕾? 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凌驾了彷佛新干线行驶过隧道时会听到的轰鸣声。她试着靠近并碰触到某种东西,摇晃的感觉终于停止。 但是声音以及她方才碰触到的某种东西又再度离她远去。她下意识地想唤回它们,却因为嘴里充满了咖啡欧蕾而无法出声。 不要走。留在这里。不具意义的呼喊空虚地在夜晚回荡,连逐渐微弱的声音也抹去—— 她总是在这时醒来。 同时失去了挽回的机会——伴随着有如伸手抓住云朵的悲伤一一 一 敬启者 未来 1 「——所以,你觉得后来会是怎么样呢?」 当我说完这段很长的叙述后,便朝着咖啡店的吧台探出身子问。 悠哉地站在我眼前的女性停下转动手摇式磨豆机的手,不再继续研磨咖啡豆,接着拉开位于复古磨豆机下方的抽屉,一脸陶醉地闻了闻刚磨好的咖啡豆香气,对着我轻轻微笑了一下,开口说: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在感到惊讶前,无奈的情绪就先冒出,我忍不住耸了耸肩。 前阵子我在平常出入的咖啡店偶然听见了女性客人的对话,那段很长的叙述便是在重现当时的情景。根据她告诉同行友人的内容,住在京都的她有个在大阪工作的男朋友。上周日晚上,在京都度过周末假期的男朋友准备返回大阪,她便在jr京都车站的验票闸门目送他离开。她怀着难以忍受的寂寞感,搭上停在车站前的京都客运,结果在数着下车要给的零钱时察觉到一件事。 数分钟前,他们在售票机前买车票时,她的男朋友没有使用钞票,而是改投零钱。因为只要花费约五百日圆便可抵达大阪,所以并非无法以零钱支付的金额。但是方才他们一起吃饭,为了在结帐时避免找零而向她要零钱时,他是这么说的——我现在身上的零钱只有一百日圆铜板跟五百日圆铜板各一枚。 她后来帮忙出零头,所以用餐后结帐时没有找零。换句话说,他买了一百五十日圆以内的车票去搭电车。那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回大阪呢?她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思考着,回忆起昨夜在自己家发生的事情。 当时她喝了点酒。还说了「虽然很高兴你来找我,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就觉得好寂寞。」这种无理取闹的话来烦他。正巧他的手机在那时响起,为了摆脱尴尬的气氛,他接起了电话。「哦,我现在在京都啊。什么?你在大阪啊?那我们正好交换了呢。」似乎是住在京都的朋友打来的。 她想趁这时让微醺的脑袋清醒一下,便去了一趟厕所。大约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却发现他还在讲电话。「原来如此,你真聪明啊——啊,她回来了,那就先这样。」虽然他急忙挂断电话的样子有点可疑,不过她也在反省自己说了任性的话,因此没有继续追问。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不是表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呢?这时,她想到如何使用不到一百五十日圆返回大阪的方法,出神地望着被公车窗户切成一块块的漆黑夜晚…… 因为女性客人所说的故事出现了相当有趣的发展,我才会想到可以让我面前的女性——就是我目前所在的咖啡店的店员,切间美星咖啡师也听听这个故事。 美星咖啡师今天也站在吧台内侧,穿着像制服一样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并套上深蓝色的围裙。她身材娇小,有着一张适合用「可爱」而不是「美丽」来形容的娃娃脸,甚至让人误以为她是高中生,不过她其实比我还年长一岁,已经二十四岁了。自我们相遇以来,她的发型就一直维持短短的黑色鲍伯头。 她的外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算是很有特色,但要说是随处可见倒也没错。不过,她其实有一项其他人都没有的「特长」。 「那就由我来验证一下你的想法是对是错吧。」 我当然早就从那位女性客人本人口中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我表示要确认答案的要求后,她瞥了瞥挂在后方那一天撕一张的日历,提出这样的问题: 「青山先生所谓的『前阵子』,具体而言是几天前呢?」 这件事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有关吗?我从日历上显示的今天的日期,也就是八月十八日开始往前数,告诉她正确的天数:「是四天前喔。」 「那他们现在应该相当幸福美满吧。」 「……咦?」 「她的男朋友应该在那天晚上向她求婚了吧。」 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唔呃」声。 「请你稍等一下,我确实是问你觉得后来会怎么样,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想把他购买一百五十日圆以内的车票的目的当成问题,并不是想请你猜测他买了车票后的行动。应该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出了能让你猜到求婚的提示。」 「那我就依照顺序一一说明吧。」 美星咖啡师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法兰绒滤布中,开始以滤冲式冲煮咖啡。注入热水后咖啡粉膨胀起来,是因为产生了二氧化碳,也代表咖啡豆很新鲜。 「首先是她想到的能以一百五十日圆返回大阪的方法,我认为她应该是怀疑自己男友和前一天晚上通电话的朋友合谋使用了烟管逃票法1。换句话说,她男友计划和友人分别以一百二十日圆购买入站门票,通过验票闸门。接下来两人再随便找个车站的月台碰面,交换彼此的入站门票,然后用那张门票通过目的地车站的验票闸门。入站门票的时间限制是两小时,而京都和大阪之间只要搭乘新快速列车2,三十分钟就能抵达。新快速列车的班次间隔在晚上大约十五分至二十分一班,时间相当充裕。这是标准的只有在起点和终点使用『金钱』,没有支付中途车资的烟管逃票手法。」 她等了大约三十秒彻底闷蒸咖啡粉,然后以书写日文「の」字的方式注入热水。等咖啡粉充分膨胀后就暂畴停止,在表面的白色泡沫往下塌前再次补足热水。据说泡沫流进咖啡里会破坏咖啡风味,虽然步骤单纯,却是相当讲求细心的工作。 「如果青山先生你是问我『你觉得他要怎么回大阪?』,我就会回答刚才所说的方法吧。不过,若只是要问这件事,你说的故事里又有太多不必要的资讯,而且你果真问『后来会怎么样』了。也就是说,他搭上电车后不一定是返回大阪。一想到这,我就突然注意起她怕寂寞的个性了。」 结束滤冲后,咖啡师把盛满刚煮好咖啡的白瓷杯放在银色托盘上,绕过吧台,放在我面前。馥郁的香气弥漫至鼻腔深处,我拿起杯子,让咖啡流过舌尖。 真好喝。这正是一杯足以冠上理想之名的咖啡。虽然味道曾一度出现若干偏差,不过最近好像又恢复之前那品质稳定的风味了。 咖啡师观察我的表情后,甚是满意地继续说明。 「换句话说,为了排解她的寂寞,男朋友假装返回大阪,其实是抢在她之前前往她住处。既然她在京都车站搭上京都客运,就能锁定电车路线,进而推测出她住处是在京阪电车沿线。至于她男友买的则是只要搭乘一站就能抵达连接jr和京阪电车的东福寺车站,价格一百四十日圆的车票。这恐怕是住在京都的朋友告诉他的方法,所以他才会在电话里称赞对方『你真聪明』吧。」 1原文为キセル(烟管),是以烟管只有两端有金属构造,引申为只有在入站和出站时持有车票,没有支付中途车票钱,是一种逃票手法。 2此处是指在京阪神地区行驶的快速列车,属于一般列车的一种,由于停靠站较少,搭乘时间会比一般列车快。 「完全正确。而且到目前为止我在故事中透露了许多线索,让美星小姐也能看出真相。小过,你用这些线索归纳出求婚的答案,只能说已经超越出题者的预想范围了。」 咖啡师将托盘靠在胸前,露出微笑。 「就是因为在大阪工作,她的男朋友才会在周日晚上回去。当她看见男朋友竟然在自己家门前等待时,应该会先想到『你不用工作吗?』而难掩惊喜吧。纵使男朋友在京都停留到隔天,也只是让寂寞往后拖延一天罢了。这种作法只是治标不治本,对吧?若不是如此,就可以推测出她的男朋友准备利用这次惊喜来彻底解决她寂寞的原因。而除了求婚以外,好像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呢。」 「嗯……你的推测或许可以说得通,不过也是 有点牵强呢。而且你刚才问我日期,难道还有其他理由吗?」 「说到四天前,本店也和社会大众一样,都在放中元节假期喔。」 「那又怎么了?」 「这不是最适合的时期吗——正好能告诉很久没见面的朋友自己要结婚的消息。」 无奈的情绪还是胜过了惊讶,我把下巴靠在吧台上表示投降。 切间美星的「特长」就是她那聪明的头脑——对她而言,要想出凌驾我思维的推论,可是轻而易举。 2 即使已经进入八月下旬,盛夏还是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就连窗外庭院的草皮也彷佛在说「别再热下去了」做地垂头丧气。 这里是甫结束为期一周的夏季休假的塔列兰咖啡店店内。从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的二架通和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往上」——往北走,就可以看到当成标示的厚重电子招牌。旁边则有两间如双胞胎般并排的老房子,中间的窄巷和屋顶形成一条隧道。只要穿过这条隧道,就能在几乎不可能出现于京都市区的宽广庭院最深处,看见有如魔女之家的塔列兰咖啡店。 我第一次造访这里是在去年六月,算算也已经固定造访超过一年了。当初我路过附近时,发现这间店就跑了进来,结果在此遇见我长年追求的完美咖啡,还认识了制作出此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业发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也就是兼营咖啡店和酒吧的餐厅,是主要负责制作浓缩咖啡的咖啡专家。即使这个职称和加上「纯」3字的怀旧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美星小姐还是以「听起来很帅气」为由,称自己是咖啡师。吧台上的大红色浓缩咖啡机也是因此而设置,可以看出她多么执着咖啡师这个职业……虽然我的说法带有挖苦之意,但她投注在咖啡上的热情却是货真价实的。 3塔列兰咖啡店的日文店名为「纯吃茶タレーラン」,吃茶店在日本指的是提供咖啡、茶类和轻食的餐厅,但在大正时代却逐渐出现贩卖酒类并让女服务生陪侍客人的店家,而且也称为「吃茶店」,为了和此类店家区别,才会使用「纯吃茶」当店名。 我和美星小姐之间真的发生了不少事。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百感交集,不过若是只看结果的话,我们之间的情况和以前完全一样……不,其实我也很想相信自己和她的内心距离比当初认识时又稍微接近了一点。而且她有一阵子甚至还亲密地直呼我的名字。但就在我一直拖拖拉拉地不肯明确表态时,她又不知不觉地改回原本的「青山先生」了。而我对「想拥有自己的店」这个目标也丧失大部分动力,有点像是半途而废,所以若说起我这半年来的生活,真的是于公于私都过得相当颓废。 这件事暂且不提,话说回来,京都是个咖啡店文化发展得相当兴盛的城市,所以也以拥有许多咖啡名店闻名。虽然可以说是因为城市里住了很多像是学生族群这种经常造访咖啡店的人,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猜测,这和店家能轻易获得三大名酒产地之一的「伏见」的好水有关。因为要煮出风味十足的咖啡,高品质的水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之一。 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不愧是借用了留下此格言的法国伯爵名号的店家,塔列兰的啪啡非常美味好喝。造访过许多店家的我可以保证,塔列兰的咖啡在风味上不会输给任何名店。不过在我刚开始造访塔列兰时,它却隐藏在那些名店的阴影下,生意实在算不上兴隆。可能因为店长自己就是地主吧,他们似乎不太计较营收,一直都维持很随兴的经营方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倒闭,也算是很令人羡慕。 话虽如此,因为我最近偷偷传授他们提升知名度的方法,再加上介绍京都咖啡的书籍刊登了他们的资讯,塔列兰的客人也以稳定的速度逐渐增加。看,就连我忙着介绍的时候,门口的铃铛也清脆地响起,新的客人…… 不,那并非普通的客人。 我睁大了双眼盯着推开厚重的木板门走进店里的女性。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立刻凶狠地瞪回来:「——干么?」 水山晶子剪去原本的一头长发,变成了俐落的短发。 她是美星咖啡师就读短大时认识的好朋友。顶着有如模特儿般的外型,言行举止却相当冷淡,一点也不友善,但对于自己信任的人则会很乐于照顾对方,甚至能以鸡婆来形容。虽然她到去年为止还深陷可能被大学留级的危机,不过最后还是在今年春天顺利毕业,进入京都市内的公司工作。当时她还像新进员工一样留起黑发,现在似乎为了配合剪短的发型,又染回原本的褐发了。 我摇头表示什么事也没有后,她便韩过头不再看我,在离我有三个座位之遥的椅子坐了下来。小猫查尔斯像是在欢迎她似地「喵」了一声,以侧腹磨蹭她的脚踝。它是一年前基于种种原因而饲养在塔列兰的暹罗猫。当时还是幼猫,现在已经完全具备成猫的气质了。 水山小姐还是跟查尔斯稍微学学怎么讨人喜欢比较好……我一这么想,她就弯下腰来抚摸查尔斯,然后自己也学它发出了猫叫声。从她对我的态度完全想像不到会有如此的「豹变」,应该说她对我的态度就像只豹。难道该学学怎么讨人喜欢的是我吗? 「好久不见了,小晶。最近过得还好吗?」 咖啡师一开口打招呼,水山小姐便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 「身体的话的确是无病无痛啦。来,这是东京的土产。」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非常符合她的作风。我听说她是关东地区的人,所以应该是趁小儿节回老家了吧。 「哇,是番薯羊羹耶,谢谢。」 咖啡师活像个施展透视术的魔法师,只看外包装就猜出内容物。包装侧面的贴纸上盖着贩售日期,是今天。由此可知水山晶子一回京都就直接来塔列兰了。 「不客气——对了,有什么进展吗?」 美星小姐轻轻地歪了歪头:「进展?」 「我是在问你是不是一如往常啦。」 我瞬间感觉到一股寒意,彷佛在体内循环的血液混进了冷水。因为水山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是那个吗?她的眼神是在责备我和美星小姐的关系「一如往常」吗?我像是把脸浸在洗脸盆里似的,两手拿着杯子,低头啜饮咖啡。 美星小姐学好友往同样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带着苦笑回答: 「这个嘛,嗯,应该是一如往常吧。」 水山小姐叹了一口气。「我想也是。那张脸感觉就是一副超级和平的样子。」 她说的「那张脸」指的似乎不是把脸遮起来的我。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往后看。 映入我眼帘的是这间店的店长兼主厨藻川又次先生。他一如往常地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一如住常地打瞌睡。这位老人是美星小姐的舅公4,他戴着苔绿色的针织帽,嘴边留有银色胡须,外表看起来虽然很老练稳重,但一开口就会冒出轻浮的假京都腔,在塔列兰咖啡店营业时,他除了偶尔做做拿手的苹果派,几乎都在打瞌睡,不然就是去搭讪年轻的女性客人,是个麻烦人物。我个人其实很希望他哪天能中个美人计,然后半开的嘴里还被人塞满刚烘焙好的咖啡豆。 总而言之,水山晶子的敌意似乎不是针对我而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听到她的话后,她的好朋友美星小姐却和我恰恰相反,露出担心的表情。 「小晶,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其实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啦。不过我有件事情想问问美星。」 「有件事情想问我?」 「我觉得身为咖啡爱好者的你说不定能明白同类的想法。」 正在准备白瓷杯的咖啡师忍不住笑了出来。 「竟然说我是咖啡爱好者,这好歹也是我的工作喔。」 「你看一下这张照片,是姊姊寄给我的。」 水山小姐完全没把好友的抗议放在心上,把智慧型手机递给她看。美星小姐隔着吧台看向手机。萤幕上显示着一封看起来相当普通的西式信封。 4藻川先生为「塔列兰」咖啡店店长兼主厨,美星的舅公,美星都称他为「叔叔」。 「……为什么连你也靠过来了?」 怎么可能!我明明以几乎能自称忍者后裔的身手悄悄移动到水山小姐旁边的位子,竟然这么简单就被发现了。如果我的身体如石头般僵硬,那她的视线就等同于梅杜莎的双眼。而且今天好像还表现得比平常更直接。她心情不好吗? 「好了、好了,小晶……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啊,这好像是今天早上我姊姊收到的信,是某个住在冲绳的青年寄的。」 这个用非常有特色的字迹写下的收件人「水山翠」就是她姊姊的名字罗?字面上的意思让我联想到哥伦比亚所产的高级咖啡豆翡翠山,这算是职业病吗?应该是我的脑袋不太正常吧。 「我姊姊这个月才刚搬到琦玉喔。」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确有点奇怪。」 美星小姐好像只靠方才几句对话就立刻明白好友想说什么。若以我的角度来看,她的脑袋应该也挺不正常的。 「呃,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水山小姐以像在驱赶苍蝇的口气对我说了一个单字:「邮戳。」 「邮戳?不过这看起来的确是从名护5寄出的啊……」 「请你仔细观察上面的日期。」 听到美星小姐这么说,我把脸再次凑近萤幕。或许是被我的动作吓得退缩了,水山小姐马上把智慧型手机往后挪了十公分左右,不过我像乌龟一檨伸长脖子追了上去。 我终于注意到了。 「这日期好奇怪啊。」 「我刚才不是一直这么说了吗?」 「没错,你刚才的确说了,你姊姊这个月才搬到琦玉。」 但是萤幕上显示的信件邮戳,日期却早了一个月。而寄送的地址当然是琦玉县内的某处,也就是说…… 「如果邮戳的日期是可信的……」之后的说明由水山小姐接手进行。「这封信虽然是在姊姊搬家之前寄出的,收件地址却是姊姊现在的住址——换句话说,青年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未来的姊姊家的。」 3 美星咖啡师用手摇式磨豆机磨起了咖啡豆。 表面上看起来或许是正在替比我晚到的客人,也就是水山小姐冲煮咖啡,不过她这个举动我从去年就已经目睹过好几次,知道她聪明的头脑是利用磨咖啡豆时的喀啦喀啦声来让思绪变得清晰。也就是说,她的头脑已经开始在思考眼前令人费解的现象了。 5位于冲绳的城市。 「所以翠小姐已经看过那封信了吗?」 水山小姐对美星小姐的问题摇了摇头。 「她觉得很恐怖,所以不敢拆开。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曾把住址告诉对方。」 「说来说去,那名青年到底是谁啊?」 我插嘴提问后,今天的她第一次认真回答我,似乎是终于允许我参与讨论了。 「他是我姊姊的前未婚夫。明明都已经介绍给家人了,但大概两个月前吧,却突然分手。所以原本在冲绳工作的姊姊才会辞掉工作,搬回琦玉。」 「分手是两个月前的事,搬家则是这个月,对吧?」 「看来我说明得还不够清楚。姊姊分手后就立刻离开冲绳,好像只把行李先寄放在房子空间很大的朋友家中,接下来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国外旅游。她还说辞掉工作后正是出去玩的好时机。说得那么轻松,也不想想自己给家人添了多少麻烦。」 身为妹妹的她或许有立场抱怨,但一想到她姊姊可能是打算利用旅行来抚慰情伤,我就无法打从心底认同她的想法。不过,她姊姊在这种时候竟然不是把行李寄放在老家,而是选择朋友家,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当我对此提出质疑后,水山小姐皱着眉头说: 「就是因为遇到这种事,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吧。」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水山小姐来到这裎前自己和美星小姐谈论的话题。有两个人缔结良缘,也有两个人分道扬镳。 「喀啦喀啦」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水山小姐见美星小姐迟迟不说话,可能知道自己说明得还不够,便又继续说。 「其实他们两人会认识是因为我。几年前我去冲绳旅行时,听说下榻的旅馆附近有间咖啡园,因为想知道那里附设的咖啡店的咖啡和美星煮的咖啡哪个比较好,所以就跑去光顾了。那个青年就是店里的员工。」 「所以你才会说美星小姐跟他是『同类』啊。」 我恍然大悟地说道,咖啡师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种出品质优良的咖啡豆,必须满足几种气候或地理条件。而符合这些条件的环境就是位于南北回归线之间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咖啡豆的生产国确实有绝大部分是集中在这里。人们称这块区域为咖啡带,日本的冲绳和小笠原差不多位于此区域的最北边,是国内少数的咖啡豆产地。 「那间店的咖啡还不错,但我更喜欢的是店里的气氛。在旅途中,每天都光顾,隔年又跑去那里玩。不久后,姊姊确定要去冲绳工作时,我就把那间咖啡店的事告诉了她……不过,当我知道姊姊和我认识的店员变成那种关系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呢!」 水山小姐彷佛怀念起遥远的南方,双眼凝视着垂挂在天花板的吊灯。 「没办法直接向寄这封信的人询问事情的页相吗?」 「当我知道姊姊分手时,曾经打过电话给他。但是他的电话号码好像换了,打不通。我也打去咖啡店询问,结果店长困扰地表示他没有解释理由,只说了『我要休息一阵子』就不见了。我想应该到现在都还联络不上他吧。」 「翠小姐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她离开冲绳前只试着联络他一次,好像那时就已经打不通了。姊姊说可能因为分手的时候气氛不太愉快,所以不想看到对方的脸,甚至连声音也不想听吧。」 接下来我只听到持续不断的磨豆声,以及睡迷糊的猫在身为饲主的老人脚边喵了一声而已。 当咖啡师再度开口时,她的语气像是在谨慎选择使用的词汇。 「也就是说,翠小姐在担心那名青年会不会直接跑来自己家,对吧?」 「没错。」水山小姐点点头。 「这是为什么呢?」 我一要求解释,咖啡师便以不带私情的平淡语气回答: 「如果那封信不是请人转寄的,寄出后经过一个多月才送到,感觉很不自然,况且对方也不可能在翠小姐决定搬家的地点前就得知她的住址。这样推断下来,那封信就不是一般的信件,会联想到是对方亲自投递的也很正常。」 「不过,邮戳的问题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那不是伪造或盖错的话。」 「若要举例的话,就像是用这种方法:寄件者先用铅笔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家的住址,从名护寄出。过了几天,那封信寄到他手上后,就把信封的寄件地址不留痕迹地擦掉,等到他得如翠小姐的新家地点,再把地址写在信封上,然后直接将那封信丢进翠小姐家的信箱就行了。」 难怪水山翠看到信封上的名护的邮戳后,会认为信是从冲绳寄来的。虽然花了一个月才查明她 的新住址,产生了日期上的误差,但是青年或许没想到她会注意这种小地方吧。 不过,水山小姐却以意想不到的理由推翻了这个假说。 「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没办法离开冲绳。」 「没办法离开冲绳?」 「不知道是不是和姊姊之间的问题造成的,他好像没办法搭乘交通工具了。那是叫恐慌症吧……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他会暂时停止工作,身体出问题好像也是原因之一。」 或许是留长发时的习惯还在,她不耐地用手撩了撩浏海。仔细一看,她的头发在发际的地方有大约一公分是黑色的。虽然我上次见到她是在她刚进公司时,但她的发型或许不是最近才改变的。 话说回来,对方竟然患有精神疾病,看来事情比我所想的还严重。我试着想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青年,因为对前未婚妻狂热的执着而做出怪异行为的样子,忍不住自我厌恶了起来。美星小姐也彷佛想起什么似地浮现奇妙神情,然后抛出像是要揭露他人丑事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会取消婚事呢?」 「简单来说,他们好像曾为了要不要离开冲绳而争吵过。两人交往的时候,他似乎说过要在冲绳学习咖啡的知识,梦想着有一天能在东京拥有自己的店,不过他们交往到论及婚嫁的时候,他突然改变想法,说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在咖啡园工作,那对姊姊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事。结果最后等于是以吵架分手收场。」 所谓的分手时气氛不太愉快,原来是指这件事啊。「那信件的内容……」 「十之八九是要求复合吧。他的脑袋现在应该冷静下来了。」 既然是他自己断绝联系的,除非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否则肯定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头了。不过,当他的身心处于严重的异常状态时,也正好能让他反省自己的态度,所以他才会写下这封信。既然如此,用脑袋冷静下来形容就很贴切了—— 或许也能以完全相反的想法来解释。青年非常痛恨和自己意见不合便取消婚约、最后还把自己逼入绝境的水山翠。所以就算单方面断绝联系也难消他心头之恨,一定要说几句话教训她才肯罢休,便寄了这封信给她。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出现能否定这个说法的证据。 我舔着因为咖啡而变得微苦的嘴唇,再次改变思考方向。无论是何种理由,都不会改变青年想尽办法要寄信给前未婚妻,最后构思了这个计谋的事实。如果是从囚禁青年的冲绳遥望水山翠所在的琦玉的情况,就能想到一个如何寄出邮戳不正确的信件的方法。 「那个……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呢?」 我试探性地开口后,水山晶子便转头面向我。「你有什么眉目吗?」 「如果青年没办法直接把信送到翠小姐的所在地,答案就只有一个——委托第三者转交。」 美星啪啡师转动手摇式磨豆机的手停了下来。只要她觉得别人的意见有值得倾听的地方,无论正确与否,她都会暂时停止磨咖啡豆。 「这名青年应该是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写在信中,却不知道翠小姐去了哪里,所以无法把信送出吧。于是他使用刚才美星小姐解释的方法,获得伪造邮戳的信后,再把信交给某个人——可能是翠小姐也认识的熟人,或是愿意倾听他说的任何事情,相当于好友的人——拜托对方查出前未婚妻的地址,直接把信投进信箱。」 「不过,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是手写的喔。」 「这当然是协助青年的人模仿他的字迹写下的。愈有特色的字迹反而愈容易模仿。」 「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封信伪装成是青年自己寄出的吗?」 「因为不希望给好友带来麻烦,才会想出这个让人不会怀疑有第三者参与的计划,不是吗?」 接下来的整整三十秒,水山小姐一直以严肃的眼神凝视着萤幕上的信。等到智慧型手机的萤幕自动休眠后,她才猛然抬起头来。 「美星,你觉得呢?他还有别的办法能把这封信寄到姊姊住的地方吗?」 咖啡师在不知不觉问又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了。 「这个嘛,如果他想寄信的话,我也觉得只能拜托第三者帮忙喔。」 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方式让我产生了些许异样感。不过水山小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迅速地跳下椅子。 「我想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那样吧。如果有比较不会吓着姊姊的说明就好了……总而言之,我会把你们的说法告诉姊姊,请她把信拆开来看的。」 接着她不悦地眯起一只眼睛,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小声音对我说:「谢谢。」 嗯,感觉还不差。 她说完后便直接转身背对吧台,也没跟好友正式告别就打算离开塔列兰。她打开大门时的铃声惊醒了藻川先生,「欢迎光……谢谢惠顾——」他如此说道。 我想他「大概」说了这些话。因为睡昏头的老人话还没说完,后半段的台词就被来自我后方的声音盖过了。 「等一下!」 是美星小姐的声音。 「干么?」水山小姐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双手插腰地转过身,表情相当镇定。 咖啡师也将早已放开磨豆机的双手交叠在身前,轻轻低下头对我行了一礼。 「对不起,青山先生,但我觉得事情完全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其实她这句话也隐约在我的预料之中。她总是会先把我的想法彻底推翻一次。 原本在不知不觉间得意地挺起的双肩,现在又泄气地垂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认同我的想法。」 「对不起,但是我并不想说谎。」 「怎么了,美星?你的意思是现在要告诉我更合理的说明吗?」 咖啡师没有正面回应水山晶子的问题: 「小晶,你别那么急着走嘛。我都特地磨好豆子了。」 看到她露出如此调皮的笑脸,我想她磨好的应该不只是豆子。 「你知道了什么,对吧?」 「是的,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水山小姐走回原本的位子时,感觉脚步十分沉重。 「你刚才不是还支持青山提出的说法吗?到底是对哪一点不满意啊?」 咖啡师闻了闻刚磨好的咖啡粉,开始准备滤冲咖啡。 「青年要把信交给翠小姐的唯一方法,就是拜托第三者帮忙。关于这点,我也同意。不过,如果要请他人帮忙投递的话,根本没有必要伪装成是自己寄的。只要请帮忙的人在拿信给翠小姐时告诉她,这是青年所写的信就行了。」 「青山不是说了吗?这是因为不想给好友带来麻烦。如果知道对方未经同意就调查自己的住址,姊姊肯定会不高兴的。」 「因为想让自己扛下一切责任,才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那在调查到住址之后直接从冲绳邮寄那封信不就解决了吗?」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如果改用她所说的方法,肯定简单又自然多了。总而言之,咖啡师想说的就是,虽然我的假设的确能够实行,却没有必要使用这么复杂的小手段。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一开始就说出来嘛,真坏心。」 就算听到水山小姐的批评,美星小姐还是一脸笑咪咪的。她在把热水倒进咖啡粉里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试图深入好友的内心。 「其实我一直在想,小晶你究竟希望我回答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总算明白了。」 「目的?」 「你希望翠小姐能马上把信打开来看。」 一听到这句话,水山小姐便心虚地低下头,但也不忘开口反驳。 「那是那个人特地写的信耶,连看都没看就丢掉的话,感觉不是很可怜吗?对我这个当妹妹的来说,希望曾经发誓要成为彼此一生的伴侣的两人能够复合,不是再合理不过的想法吗?」 「嗯,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想法——所以你才会做这种事,对吧?」 水山晶子终于沉默了,坐在她身旁的我则完全被晾在一边。所谓这种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咖啡师将倒入热水的步骤分成好几次进行,像是藉由这个举动来和自己唱和似地继续说: 「小晶希望他们两人现在还有机会和好,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让姊姊看这封信,对吧?而且要赶在姊姊察觉邮戳的真相前……没错,你已经预料到翠小姐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真相了。因为有可能为了两人复合而帮忙、又知道翠小姐的住址,也就是能够执行这整件事的人,在他们周遭找不到第二个了。」 咖啡师的口气与其说是在逼迫某人,更像是在安抚一个哭丧着脸的小孩。而随着咖啡一滴滴流入咖啡壶,我也终于看出她话中的含意。 「所以,为了让已经对邮戳产生疑问的翠小姐愿意看那封信,必须想一个多少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小晶你在回京都的路上一直思考这件事,但是却想不到,使急急忙忙来找我帮忙。你希望我能够代替你自己想出一个捏造的解释,好说给姊姊听。」 咖啡师看了一眼好友带来的东京土产。卖出日是今天,所以今天早上——也就是翠小姐收到信时,水山小姐还在东京附近。 她是在东京附近的哪里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咖啡师把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态度变得愈来愈心虚的水山晶子面前,笑着说道。 「毕竟你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这一切全都是小晶你策画的吧?无论是写下那封信,或是把它送到翠小姐住的地方。」 4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水山晶子在面对熟人时会表现得很鸡婆。 「……哎,我很清楚滥用你的聪明才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想快点离开的。」 这位鸡婆小姐无奈地将手肘靠在桌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放弃隐瞒实情了。 「我已经知道一切都是晶子小姐策画的。不过,你为什么要……」 我说到这里就不得不闭嘴。因为我感觉到旁边的座位释放出如野兽露齿低鸣时的杀气。 美星咖啡师苦笑了一下,代替当事人向我说明。 「小晶自己也说过了吧?她知道翠小姐和青年的婚约取消后,就算想联络青年也找不到人,还从咖啡店的店长那里听到他请假停止工作。因此感到很担心的小晶做了一件事——就是亲自跑去冲绳找他。」 就算我想观察水山小姐的表情,她也像要扭断脖子似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否则小晶应该没机会知道他陷入困境才对。因为联络不上他本人,工作地点的店长好像连他停职的原因也没有问清楚。」 「有没有可能是她向姊姊打听的呢?」 「如果翠小姐知道青年无法离开冲绳的话,就不会担心他可能亲自把信送到她住的地方了吧?不管怎么说,除了这个理由外,还有很多迹象都指出这封信真正的寄件人是小晶。既然如此,便能确定在取得名护的邮戳时,小晶人就在冲绳。同时也可以解释成因为人在冲绳,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否则她大可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像是寄出伪造的电子邮件。」 这下子我终于恍然大悟了。既然没办法联络青年,水山翠应该也不知道他的电子信箱,所以要假装成青年寄电子邮件给她是非常容易的事。 而水山晶子则强调自己也想过这个方法。 「但是使用电子邮件的话,讯息就会即时送达了吧?一开始寄的信件内容还有办法蒙混过去,但是当姊姊寄来回信时,无论是回覆或无视那封信,穿帮的风险都很高。所以我才会认为如果有邮戳的话,寄实体信比较不会被怀疑。」 「结果却适得其反了呢。」咖啡师整了整衬衫的领子。「小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前往冲绳,或许还调查了青年的住处并主动去找他,结呆在见到面后,小晶从他的话中察觉出他其实并未放弃复合的希望。但是因为他好像不打算主动告诉姊姊这件事,小晶才会决定试着暗中修复两人的关系。虽然小晶想到可以假借他的名义寄信,但是目前在国外旅行的翠小姐收不到信,而且小晶自己也有工作,停留在冲绳的时间有限,所以为了至少先拿到邮戳,便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家的住址后寄了出去。等到翠小姐的居住地确定后,再亲自拿着把寄件地址改掉的信去投递。」 「基本上里面的内容是用电脑打好再印出来的。看到我模仿写下的字就知道,他写字很丑,所以这么做其实不会很突兀。至于邮戳的日期会不合常理,是因为姊姊一直不回日本的关系……不过,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到那种地方。」 「但是,就算她没有注意到邮戳的日期有误差,也免不了会对自己的住址被知道这件事起疑吧?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 「当然是让她以为住址是我提供的啊。只要多说一句抱歉,应该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为了慎重起见,水山小姐连姊姊寄来附上图片的讯息都还没回覆。看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就行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种难以理解的感觉。 「姊姊她啊,一直很支持那个人想在东京拥有自己的店的梦想,所以才没办法原谅他突然改变目标。她说觉得两人一起走过的时光被无视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后,他说他现在很痛恨自己曾经胆小地坚持放弃梦想。所以他满脑子都觉得『自己这样只会让她不幸』。之所以单方面断绝联系,好像也是因为有这种自卑的想法。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一想起来就火大。」 确实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青年……不过,我觉得她也没必要为了他这么煞费苦心。先不管那两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如何,她的行为怎么看都完全无视当事人的意愿,甚至可以用自以为是来形容。 「我写的那封信除了解释他自己的困境,也表达了反省之意,我相信只要姊姊看完那封信,应该会飞去冲绳见他。这样一来,我姊姊当然会知道他根本没有写什么信。不过,我觉得只要那两人能再见一次面,之后总会有办法的。就算他们最后没有复合,那也是他们两人选择的结果。总而言之,在他们见面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姊姊对这封信起疑。」 水山晶子喝了喝咖啡,「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真的很想对她说出那些在我体内徘徊不去的疑问。幸好美星咖啡师以婉转许多的方式替我发言了。 「我很喜欢愿意为他人付出这么多的小晶喔。」 她一露出温柔的微笑,水山小姐便深深地低下头。我也曾经做出这种好像无法直视耀眼的东西的举动。当被美星小姐盯着看时,或许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会不禁脸颊发热。 「不过,总觉得小晶一直很不坦率呢——我想你只要直接告诉姊姊就可以了喔。以妹妹的身分当面告诉姊姊,说那个人现在很无助,请她去看看他,这样的效果应该会好很多喔。」 「……才不是呢。」 就在这时,水山晶子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彷佛一滴落入咖啡壶中的咖啡般地缺乏自信。 「才不是呢。我一定不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她把嘴靠在以双手握住的杯子上。咖啡师注视着她藏起来的脸,静孵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但水山晶子始终没有再开口,店里只听得见悠 哉的猫在睡醒时「喵」地叫了一声。 「……实在很难释怀耶。」 水山晶子离去后,留下来的我对着吧台内喃喃自语。旧式的冷气一直发出好像要故障的声音,拚命地替店内捎来凉意,我坐在店里看着第二杯咖啡中缓缓飘出的热气,几乎快忘记自己和室外的酷暑只有一墙之隔。 「你是指小晶的事情吗?」 听到咖啡师这么问,我点了点头。 「因为她的作法也未免太麻烦了。我实在不认为有必要想出那种方法来让两个人复合。若是无论如何都想采取信件的手法,大可利用她和两人都认识的立场,解释成是青年拜托她转交就好了嘛。」 「我觉得小晶应该是不想被别人认为自己很积极地介入这件事情吧。」 「因为会让姊姊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不过到头来,她还是打算跟姊姊说地址是自己提供的喔?连邮戳的问题也一样,明明用尽心思想把信伪装成是从冲绳寄出的,但是一遇到日期上的矛盾,却又说『我没想到姊姊会注意那种小地方』。虽然使用了设计得很缜密的手法,掩盖事实的说词却很随便,不是吗?简直就像是只要姊姊不会怀疑这封信并非出自青年之手,其他问题都不需要计较……」 「不,不是那样的。」 「咦?」 「小晶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翠小姐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一宜对自己亲姊姊的前未婚夫怀有复杂的情感。」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虽然咖啡师婉转地以「复杂」来形容,但是我很清楚她所指的是什么——她在说水山晶子对那名青年怀有好感。 「呃,关于这件事,是晶子小姐以前曾经说溜嘴之类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和小晶是很熟的朋友,但她并非那种会主动对谁吐露自己心事的人。如果她知道我对青山先生宣扬这件事,肯定整整一个月都不会跟我说话吧。」 美星咖啡师轻轻地吐了吐舌头。我也认同她的推测,这样才符合我对水山晶子的印象。 「不过,如果她没有说溜嘴,你的根据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去冲绳旅行时每天都抽出宝贵的时间去那间咖啡店,而且隔年又再度造访,连姊姊的婚约告吹时都特地搭飞机前往。难道你不认为,若非怀有特别的情感,她不太可能做出这种行动吗?虽然小晶说是『喜欢咖啡店里的气氛』,不过这也是因为有特定的对象在那里吧。」 「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只靠这一点就下定论,好像有点轻率耶。」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无法轻易忽略。那就是她身上出现了某个重大的变化。」 「变化?」 「是发型。」 我想起在她两颊旁摇晃飘动的俐落短发。那确实是连我这个跟她不算很熟的人都会吓一跳的长度。而且她看起来比谁都讨厌有人对这件事大惊小怪。事赏上,她当时也立刻说了一句「干么」来威吓目瞪口呆的我。简直就像是禁止别人谈论发型的话题。 「这么说来,她的发际也长出一截大约一公分的黑发了呢。我还在猜她大概是一个月前剪短的耶,假设她在那时也顺便染了头发的话。」 「是啊。而且说到一个月前,也正好和盖上邮戳的日期重叠。」 我紧闭着双唇「唔」地沉吟了一声。 「我觉得小晶去找他的理由,应该不是只有想让两人重修旧好这么单纯,而是小晶自己也非常担心和其他人断了联系的他。在见到他、和他谈过之后,小晶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先把翠小姐叫回冲绳,对他才是最好的帮助。但她同时也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才会为了下定决心而把头发剪掉吧——刚失恋的女性偶尔会这么做。」 咖啡师抓起浏海的发稍,轻轻地拉了一下。 只有在一年中的一小段时间才会见面的对象。仔细想想,那肯定只是种连恋爱都算不上的淡淡情愫罢了。那么,如果姊姊和那个人相识了,会怎么样呢?虽然只能在脑中想像,但是一定会觉得彼此的距离缩短了很多,同时也认为他又再次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人吧。 就算他们两人分手了,身为妹妹的晶子还是不可能和青年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就是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才没有选择自己去帮助青年,而是想办法让姊姊回心韩意。因为到头来,这才是最有可能继续待在他「身边」的方法。 我不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她这句话现在听来格外刺耳。 「……寄给未来的信吗……」 一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对这句矫情的话感到不知所措。看到美星咖啡师疑惑地歪了歪头,我急忙补上说明。 「她不是说过吗?青年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未来的姊姊家。那也等于是寄给未来会住在那里的翠小姐吧?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没错。小晶那封信其实是写给两人的未来的。」 那封信或许也同时斩断了她自己的一项「未来」——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希望小晶的体贴到最后不会只是一场空,无论那两个人有没有成功复合。」 「是啊……不过,即使是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的人,好歹也是曾经和姊姊论及婚嫁的对象,她真的对他有那种感情吗?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也无法理解就是了。」 「这很合理喔。拥有相同血缘的人被同样的对象深深吸引一点也不奇怪。」 咖啡师的口吻近似断定,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这么说来,虽然已经认识美星小姐超过一年了,不过可能是因为一开始来往的时候彼此都保持一定距离,我到现在连她有哪些家人都不知道。或许她曾经在对话中多少提及过自己的家人,但我对她的家庭状况还是一知半解。 「虽然现在才问这个有点晚了。」我说完这句话后,便对她问道:「美星小姐有兄弟姊妹吗?」 「是的,我有一个妹妹。」 她带着熟悉的笑容回答后,便伸出食指靠在下巴上,朝斜上方看了一眼,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说: 「——你要见见她吗?」 「咦?」 ※ 在这间窗帘紧系拉上的房间里,白天的阳光几乎照不进来。 他在微弱的光线下睁大瞳孔看完信后,点起了一根烟。一缕轻烟在充满梅雨时节闷热空气的室内袅袅上升,让人更感不快。话虽如此,因为没办法开窗使空气流通,最近抽烟的次数一口气减少许多。但对于生活勉强蝴口的男人来说,这反而算是件好事。只是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改不掉,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得来上一根。 他刻意让视线的焦点模糊,飞快地扫过被他扔在桌上的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重看过几次了。 从手写的文字和挑选信封组的品味来看,寄件者是个年轻女子。不过他一眼就看出对方使用了假名,信件中也针对这点向他道歉。如果说她是想隐瞒身分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在信件的最后写着电子信箱,还贴上据说是本人的照片贴纸,也就是所谓的大头贴。虽然不知道那张照片是否可信,还是能一眼看出对方很年轻。 除此之外——就是以感觉有些踌躇的笔迹写下的「喜欢上了」这段文字。 他将夹着烟的手指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抬头看向空中。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收过这种信了吧?也很惊讶这封信能成功送到自己手上。看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已经和世间完全断绝联系。 他第一次大略读完这封信时,当然没有产生反感。甚至因为对方是年轻女性,而出现了与这把年纪不符的兴奋情绪。但是当他再次仔细重读信件的内容时,却从字里行间察觉出哪里不 太对劲。 这封信里除了单纯表示好意之外,还具有某种目的。 自从他脑中开始这么想,就愈来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照片上的脸。但是,一下子就能想起的熟人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十年来,他能够在工作场合外直接接触年轻女性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如果他曾经在哪里看过这名女性的话,顶多是在她年幼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把烟压进烟灰缸里弄熄。 只靠一封信根本没办法推测对方的目的。如果觉得不对劲的话,只要无视就好了。 但是,他没办法不去在意。也有可能是舍不得对突然出现在无趣日常的「闯入者」视而不见。那是一种他没办法断定不是别有用心,近似凑热闹的感觉。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找来因为日照而褪色的信纸,然后把它放在信件旁边,开始以没水的原子笔写下笔迹断断续续的回信。 二 狐狸的假度假 1 好几个脸上带着笑容的人如射击游戏的敌机般和我擦身而过。 在已进入八月下旬的星期三,jr都车站中央口的验票闸门相平常一样,不对,是比平常挤满了更多的人。在即将消逝的夏天里冲上列车的旅客们,嘴角全都绑着以期待而非气体1充气的气球,快步迈向下一个目的地。古都京都不只拥有无数名胜古迹,还会因为四季变化而呈现不同样貌,让造访者看也看不腻。即使旧时代的风情已经在现代逐渐淡化远去,这个城市仍旧不分男女老少地吸引着许多人。 不过,就算是最适合旅行的城市,也不代表一定适合居住。这个城市位于三面环山的京都盆地底部,气候总被形容成「最糟」或「超糟」,夏天如喜剧般炎热,冬天如悲剧般寒冷。京都市在这两天也一直维持晴朗的天气,彷佛想一扫之前连日来的雨天所累积的郁闷,让人置身于完全感觉不到夏天要结束的酷热中。因为采用挑高设计,冷气的效能无法遍及整座京都车站,所以在车站内站了超过十分钟后,我被浏海盖住的额头很快地开始渗出汗水。 1「期待」与「气体」的日文发音相同。 事先约好的十一点快到了。因为一直保持沉默也挺怪的,我便对站在身旁的人随口问道: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呢?」 「我妹妹吗?是来旅游的喔。」 美星咖啡师掀起帽子的帽沿,轻笑了一下。 她在大约十天前提出的不可思议计划,换句话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们正好在本人最近要来京都时聊起这个话题,所以她就问我要不要趁难得的机会见见她妹妹。我也对美星小姐的亲人很感兴趣,当然非常乐意和对方见面。只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难得」的。 「我妹妹还是学生,目前在东京市内租房子住。这次是利用暑假规画了两日游,一个人到京都来玩。」 她一边看向验票闸门一边说,穿着无袖连身长裙的肩膀看起来很凉快。她的侧脸感觉比平常靠得更近,大概是因为穿着高跟拖鞋吧。私底下的她与在塔列兰时穿的制服不同,喜欢的是轻便休闲的衣服,鞋子却好像经常挑选有跟的款式。说不定她其实挺在意自己矮小的身高。 「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有妹妹。」 她应该没有刻意隐瞒之意,但我还是以有点像是抱怨的口气说道。她脸上的微笑顿时多了几分淘气。 「我跟妹妹说过青山先生的事喔。」 她到底说了什么?我实在不敢想像,还是别深究比较好。 「坦白说,身为姊姊的你觉得她是怎样的妹妹呢?毕竟是姊妹,所以和自己很像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才好呢……虽然很难客观评论,但我觉得她的个性和我不是很像。我妹妹参加的是轻音乐社团,喜欢在大家面前弹奏乐器或唱歌。」 原来如此,这的确和我对美星小姐的印象不同。 「不过在长相方面,我们两个都被说长得像母亲。」 「女儿长愈大就愈像母亲的说法还满常听到的呢。」 「是啊……应该说,我们其实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口气实在太轻描淡写,我差点就听漏了她的告白。 「咦?啊,这样啊,对不起,我好像害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请你别放在心上。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那个人终究还是我们的父亲。」 她回答的口气相当坦然。看到她的态度,让我怀疑她是不是若有似无地想表达不希望我过度反应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保持沉默才对,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方才责怪她隐瞒自己有妹妹,所以才会掳实以告。若真是如此,我也只能对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悔,不过这对她来说大概也算过度反应的一种吧。 就连我在思考这些事而陷入沉默时,都会让我觉得一看到她说出不该向他人坦白身世的样子,就有股无言的压力施加在身上,不禁痛恨起自己的窝囊。 「当我母亲再婚时,我只有四岁。我的亲生父亲离开时是在更早之前,所以我其实已经对他的脸或个性没有什么印象了。」 四岁。如果考虑到她有个父母相同的妹妹,感觉离婚到再婚的时间好像有点短。是因为有什么纷争才会离婚吗……会有这种想像是典型的小人多疑。结果因为脑袋胡思乱想,害我错失附和她的适当机会。 「不过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也已经四岁了,是能够理解最基本的情况,而且多多少少会留下记忆的年龄了。但是父母好像觉得女儿不可能记得他们再婚的事,所以直到现在都还隐瞒着我们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因为好像发生过让他们不愿开口的事,所以我也没办法亲自向他求证。」 不愿开口的事……原本已经被我硬扯回正途的思绪,又逐渐受到「是不是有什么纷争」的说法吸引。结果在她的叙述告一段落之前,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个矮小的男童如打水漂的石头般地跑了过去,随后则是一对年轻夫妇缓慢地经过我们身旁。 「……你妹妹对这件事的看法是?」 我硬是挤出一个问题,咖啡师却说了声「不」,看起来似乎很烦恼。 「她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印象。虽然我没有跟她谈论过这件事,不过以我妹妹的个性来说,如果她记得的话,应该会去追查任何跟亲生父亲有关的线索吧。」 既然美星小姐是「多多少少」记得的程度,更年幼的妹妹会不记得也很正常吧。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把手伸进方才用双手提着的手提包里,经过一阵翻找后拿出智慧型手机。 「是我妹妹。——喂,你到了?你在哪?我没看到你耶。你眼前有什么标示吗?近铁2……啊,你从新干线中央口出去啦。很容易搞混吧?抱歉。我知道了,我去那边找你,等我一下。」 jr京都车站的北侧被称为中央口,南侧则被称为八条口,新干线中央口验票闸门是在靠西侧的八条口附近。这个车站的内部空间很大,人又很多,不熟悉环境的人经常会找不到目的地。如果接下来要去观光景点的话,从有公车停靠站的中央口出去会比较方便,不过与其叫来旅游的人过来这里会合,还不如我们快点去接人会比较有效率吧。 我们往有京都伊势丹百货的西侧走,进入南北自由通路区。当我们穿过就算只有两个人也很可能走散的拥挤人群,往南前进时…… 「喂——姊姊——!呀喝——!」 ……我看到了。在人山人海的车站验票闸门前,有一位女性以歌剧演员也相形见绌的大嗓门喊叫着,不停挥动高举过头的手,像在有庙会的日子看到的溜溜球一样轻盈地上下跳动。 美星咖啡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快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我试着模仿那些在擦身而过时投以好奇目光的路人,偷看美星咖啡师的脸,发现她的脸颊和双耳都红透了。 2「近畿日本铁道」的简称,营运路线横跨日本大阪府、京都府、奈良县、三重县、岐阜县与爱知县的民营铁路公司。 「呃,难不成那就是……」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那种女生。」 「喂!为什么不理我啊!姊姊!美星!」 「啊——啊——我听不见,我是花子、我是花子……」 虽然不知道花子是谁,不过现在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 「请你冷静一点,你的名字是美星。」 「这种事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我还知道那个人是我妹妹!」 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地转过身来,释放出有如汽油弹般的热气。看来我不小心火上加油了。 「真是的,终于追上你了。为什么丢下我先走啊?」 后方传来说话声,这次换成我转过身。 她的脸上挂着比夏天的阳光还耀眼的活泼笑容。 就算扣掉胶底运动鞋的后底不算,她的身高还是比美星小姐高了一截。服装以黑白两色为基调,走的却是和塔列兰制服完全相反的摇滚风。绑成左右两束的头发挑染成灰褐色,脖子上挂着智慧型手机,还套着像是使用七彩油漆喷洒般鲜艳的手机保护壳。 「你好,初次见面,男朋友先生。我是美星的妹妹,切间美空。」 我愣愣地看着她对我伸出大大张开的手掌,忍不住心想:如果说她是美星小姐的妹妹,倒也不是无法认同,但是却没有姊妹两人很相像的感觉。光就笑容这一点来看,美星小姐给人的印象是充满了如暖阳般的温柔,妹妹则根本就是颗太阳。 「他才不是什么男朋友!你就不能收敛一下自己的大嗓门吗?这里又不是卡拉ok的包厢!」 美星小姐真的在生气。我则是在意起「什么男朋友」的「什么」。 「你为什么要当真啊?只是开个玩笑,又没什么不好的。」 「很不好。这个玩笑不好笑,而且我也没有当真。」 「不按照顺序来就没办法接受吗?姊姊你还是一样老古板耶。明明自己前阵子才跟我说觉得对方人不错什么的。」 「我没有说!青山先生,你不可以把她说的话当真喔!」 「哈哈,你们姊妹俩真的是差很多呢……」 我带着僵硬的笑容说道。虽然我诚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但是考虑到以前的美星小姐似乎比现在外向许多——或者是考虑到她们那情感奔放的舅公,说不定两人的个性原本是一样的。 「今天的行程是到处观光,对吧?行李要怎么处理呢?」 要是在这里上演姊妹争吵的戏码也不太好,所以我换了个话题。美空小姐低头看了看放在脚边的亮面粉红色行李箱。 「嗯——旅馆的住宿手续也要傍晚过后才能办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订了靠近京都车站南侧的旅馆。 「既然这样,干脆来住我家不就好了……或者干脆直接回东京算了。」 美星小姐嘟囔道。只要谈到跟亲人有关的事,她的口气马上变得很差。 「旅馆的地址我之前就告诉姊姊了吧?既然只住一晚,还是优先考虑交通方便的地方比较好。」 妹妹回答时完全忽略姊姊那句话的后半段。显然已经很懂得怎么打发她了。 「既然这样,」我提议道: 「要不要先寄放在置物柜呢?如果能找到没人使用的就好了。」 「没有的话就回东京吧。」 「好主意。那就麻烦青山先生带路罗。」 当我们转身背对因为妹妹登场而显得有些失常的美星小姐,迈步往前走的瞬间,我顿时觉得让我萌生同类意识的美空小姐,应该可以和我相处得很融洽。 2 京都车站内到处都有投币式置物柜,不过只要到了旅游旺季,总是会变得一柜难求,因此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但现在是八月,毕竟还是平常日——星期三是塔列兰的固定公休日——所以我们很幸运地在第一个造访的置物柜发现了空位。 寄放完行李后,美星小姐对行动轻便许多的妹妹问道: 「美空,你午餐要吃什么?」 「我在新干线上吃完了。」 美星小姐对我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们都还没吃耶」。这个时间吃午餐确实有点早,不过我可以理解那种一秒钟也不想浪费的观光客心态。 「你今天想去哪里?虽然你一直到昨天都说还没决定……」 「对,说到这个,」美空小姐伸出食指指着天空,气势十足地回答:「我想去伏见稻荷看看。」 伏见稻荷大社是遍布日本各地的稻荷神社3的总本社,在新年参拜的时候会有许多旅客前来参拜,人数足以挤入全国前五名。神社位于京都市伏见区,从京都车站搭乘jr线只需两站便可抵达。 我们顺从她的要求各自支付了车票钱并搭上电车,差不多十五分钟后便抵达了最靠近目的地的稻荷车站。一走出验票闸门,就看到了矗立在眼前的一番鸟居4。 「哇!好大!好红!」 美空小姐兴奋得像是看到饲主回来的小狗,拿着开启照相功能的智慧型手机开始到处拍照。原以为只是想留个纪念,她却像是有自己的坚持,拍照时都会先认真确认角度或行人入镜的样子,然后才谨慎地按下快门。 3稻荷神为农业与商业之神,将狐狸视为神的使者。 4伏见稻荷大社的建物之一,此神社以数量惊人的鸟居闻名,游客多半会从一出站就看得到的一番鸟居开始,一边参观一边计算鸟居的数量。 「这里怎么看都觉得很庄严肃穆呢。」 我试着向美星小姐搭话,她看着妹妹的背影,微笑着说了声「是啊」。 「在穿越伏见稻荷的鸟居时,我总会觉得那是一道连接现实和异世界的『门』。」 「我在走过通往塔列兰的隧道时,也有同样的感觉喔。」 「哦?如果客人觉得那间店是个『舒适自在的世界』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一身轻装的美空小姐很快地就抛下我们,迳自往前走。我陪着美星小姐跟在她身后并肩而行时,想起了在京都车站看到的父母和小孩,然后对联想到这种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害躁。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楼门前。镇守在宽广阶梯两侧的不是狛犬5,而是白狐的石像。美空小姐一边对着石像按下快门,一边说道: 「说到稻荷神就会想到狐狸呢。」 「在上古时代,狐狸因为其叫声的关系,原本是称为『ketsu』。而被奉为稻荷神的宇迦之御灵神的别名是御馔津神,所以据说是有人因为发音的关系,把御馔津神写成『三狐神』6,狐狸才会被视为是稻荷神的附属,也就是神的使者喔。后来因为受到佛教的影响,在印度被视为魔女的荼吉尼7,传到日本之后变成了骑在白狐上的模样,和稻荷神视为同一神只,所以才会产生邪恶狐狸迷惑人类的形象。」 不愧是美星小姐,对这些知识还真是清楚。于是我试着对她提出困扰自己多年的疑问。 「稻荷寿司8或是狐狸面等使用炸豆皮的料理,名字都和稻荷的狐狸有关,对吧?为什么给稻荷的狐狸的供品会是炸豆皮呢?」 「据说在神道教信仰出现前,狐狸就因为会捕食危害农作物的老鼠而成为农业信仰的对象。荼吉尼也有用炸老鼠当供品的风俗,但是在禁止杀生的佛教则是用炸豆皮代替,除此之外,狐狸其实很喜欢吃炸豆皮,所以演变成用炸豆皮当供品的习惯等说法。」 「哦……哎呀,你真的很熟悉耶。」 结果她害羞地说:「我其实自学了一些京都的历史和文化知识,因为以前在店里有客人问我,结果我回答不出来,觉得很懊恼。」 而且志气还不小。但在感到十分佩服的我身旁,她妹妹却像是对艰涩的话题敬谢不敏似的,只顾着拍楼门的照片。 参拜完本殿后继续往里面走就会看到千本鸟居。无数的朱红鸟居紧密排列,像分岔的树枝般形成两条有着平缓曲线的隧道。一踏进隧道里,就如同美星小姐方才所说的,产生了像是迷失在前往异世界的迷宫里的错觉。穿过一座鸟居之后又是一座鸟居,紧密到就算想在中途从旁边离开也没办法。 5狛犬是一种状似狮子或狗的猛兽,日本的寺庙或神社大门常会放置狛犬的石像,相当于中国寺庙的 石狮子。 6御馔津神的日文发音为miketsunokami,与三狐神的发音相同。 7。荼吉尼为佛教的神只,由来是印度教的女鬼,佛教传入日本后与日本神道教产生融合的现象,荼吉尼便与稻荷神被视为同一神只。 8在台湾多称为豆皮寿司。 只要穿过千本鸟居,就会看到奥社参拜所,这里似乎是让人遥拜座落在它身后的山——也就是稻荷山的地方。我们从无数块狐脸形状的绘马旁走过,发现人群都聚集在一对石灯笼前。穿着制服的国中生们正摸着灯笼大声喧闹。 「这是『重轻石』喔。」 听到姊姊的介绍,美空小姐的视线离开了智慧型手机萤幂。 「先在心里想着自己的愿望,然后抬起灯笼的空轮,也就是顶端的石头。据说如果其重量比自己预测的还轻,愿望就会实现,反之则不会。」 「这样啊。好,我来试试看吧!」 于是美空小姐卷起套在无袖背心外的印花t恤的五分袖,等到国中生们一离开,马上站到其中一边的灯笼前面。 我也紧跟在后,占据了另一边的灯笼。因为有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问问石头的意见。 「需要我替你拍一张抬石头的照片吗?」 「不用了。这样会分心,害我没办法感觉重量。」 姊姊难得主动提议,美空却干脆地拒绝,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接着她轻轻动了动嘴唇,然后睁大双眼,抬起了空轮。我也马上学她在心里想着愿望,将双手放在「重轻石」上。 「……好重!」 因为用力的关系,我的真心话不小心自双唇间溜了出来。找已经不是第一次造访伏见稻荷,原本以为这次应该能成功的,结果根本不需要我特别报告——这个「重轻石」非常沉重,应该要改名「重重石」才对。 啊啊,美星小姐,我和你的关系好像在今后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啊。 「哎,真的会有人觉得它很轻吗?」 听到我吹毛求疵地抱怨,美星小姐温柔安慰我。 「辛苦你了。美空觉得怎么样呢?」 「我觉得没有想像中重耶。青山先生,你太夸张了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摩擦双掌的动作看起来不像在逞强。难不成她其实拥有惊人的怪力? 「你许了什么愿呢?」 美星小姐好奇地问。 「这是秘密。」 「咦,跟我说一下又没关系。该不会是恋爱方面的吧?」 「嗯……『我等的人快出现』之类的吧。」 「哇!对方是谁?」 我看着因为这种事就雀跃不已的美星小姐,心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嘛」而松了一口气。总觉得那是一种类似爷爷在担心晚熟孙女的心情。 想探究妹妹内心的姊姊以及闪躲其追问的妹妹,两人争论了一阵子后,美空小姐突然看着右边说道: 「那里还有鸟居耶。」 「走那边的话是巡山参拜喔。」我正好站在右侧,就顺便提醒她。 「巡山参拜?」 美空小姐疑惑地歪了歪头。虽然我顺势回答了,但是更详细的说明我也不知道。我以眼神向美星小姐求救,她便欣然接下说明的工作。 「稻荷山上有超过一万座的鸟居,在连接三座山峰的参拜步道上有稻荷神的信徒所捐奉的无数颗石头,称为『御冢』,还有以前祭拜神明的祠堂废弃后留下的神迹。一个个去造访巡拜这些地方,就叫作『巡山参拜』或是『巡山』喔。」 「原来如此,前面的路还很长啊,去看看好了。」 「还、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喔!」 听到我的制止,美空小姐露出了扫兴的表情。「为什么?」 「我之前曾经走过一次,巡山参拜所需的时间据说大约是两小时,在过程中会不断地爬阶梯,已经跟爬山有点类似了喔。如果是天气比较凉爽的季节就算了,在这种大热天的话——」我指了指头上晴朗无云的天空。「走完之后就会汗流浃背,又累又倦,没力气去其他观光景点了。」 苦涩的记忆在我脑中复苏。我来到京都定居后没多久,就在没有事先做过任何功课的情况下跑来稻荷玩,踏进了巡山参拜的步道。那天的太阳也在空中熊熊燃烧着,怎么爬都看不到终点的阶梯地狱让我相当绝望,最后在四辻的一个有茶屋的休息处宣告放弃,打道回府。当我往下走到山麓时,知道从山麓走到四辻后再折返的距离只有全程的一半,忍不住感到头皮发麻。在那之后过了整整一年,我才敢再次挑战巡山参拜——这次因为有选好季节和路线,所以总算比第一次更能够好好享受「巡山」的乐趣了。 「咦,我想去、我想去啦!放心,我还很年轻,很活蹦乱跳的。」 美空小姐鼓起双颊表示不满,像小孩子般地闹起别扭。不过真的很年轻的人应该不会形容自己活蹦乱跳的吧?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去,我也不会硬是阻止你,不过恕我无法奉陪,请两位自己去吧。我会等你们顺利走完回来的。」 我一边说一边摊开手掌请她们两人先走,美星小姐连忙挥了挥手。 「这怎么行呢……而且我今天还穿这种鞋子。」 我看向她脚上的高跟拖鞋,原来如此,确实不适合巡山参拜。 「如果事先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就会穿比较适合爬山的鞋子来了……」 「什么嘛,结果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啊。真拿你们没办法。」美空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啊……巡山参拜会花上大约两小时吧?你们两人就趁这段时间去吃个午餐好了?」 这样我们特地在京都和她会合就没有意义了,不过美星水姐毫不犹豫地对妹妹的提议表示赞同。 「说得也是,虽然你难得来玩,不过还是暂时先分开行动吧。我们会在京都车站等你,你巡山参拜结束后就回京都车站找我们吧。」 因为正好有一班电车进站,我们只花不到三十分钟就回到京都车站。因为怕美空小姐提早回来,我们决定挑一个比较好找的地方,最后选择了从中央口验票闸门旁边的电扶梯搭到底后就会看到的某个义式餐厅。各自点完义大利面之后,美星小姐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放在桌上,开口向我道歉。 「对不起,她只要一下定决心就不听劝了。」 「别放在心上,我才很不好意思呢!真希望我也有能轻松爬完一、两座山的体力。」 「运动」这两个字已经脱离我的日常生活很久了。虽然知道养成运动的习惯比较好,不过若真能实践的话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原本只是想感叹一下现状,美星小姐却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 「那样子我反而不喜欢。」 「咦?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其实是想抛下我一个人,和美空一起去巡山参拜,对吧?」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应该是那个吧?她其实不是在吃醋,只是说留下她一个人会很无聊吧?是这样没错吧? 「哎呀,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嘛,哈哈哈……我和美空小姐是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去巡山参拜也没什么意思啊。如果美星小姐不去的话,我也不会去的.」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啊,你的视线转开了,很可疑喔。」 「没有啦,这是……啊,你看那边。」 只要被她那直率的眼神盯着看,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移开视线的。就在这时,店外出现了一个让我有点在意的人影。 从他细瘦的手臂和脚来看,大概是国中生 吧。五分袖的白衬衫和黑色裤子应该是学校规定的制服。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双臂连同指尖都笔直地紧贴着身体,尖细的下巴往内缩起,一直盯着我们看。学生头下的细长双眼里找不到同年龄的小孩该有的活泼神情。 「是校外教学的学生吧?」 「刚才在伏见稻荷那里也有看到,只要一到八月下旬,即使正在放暑假,京都还是会涌进许多校外教学的学生……」 美星咖啡师虽然回答了我,却说得有些含糊不清。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那个少年感觉有点奇怪耶。」 「说不定他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 她说完后便作势要站起来,但是她正想走过去时,少年就像逃跑的野生动物般地转身跑走了。而他方才站立的空间,则被匆忙走过的观光客所拖的行李箱辗得粉碎。 「……真奇怪。」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美星小姐又坐回椅子上。「我记得那位少年跑走的方向有贩卖纪念品的商店,说不定是买东西的途中不小心走过头了,才会跑到这里来。」 「让你们久等了——」 亲切的女服务生笑着送来我们点的食物。 「就快一点了呢。」我看了一眼手表。 「我们慢慢吃吧,美空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接下来我们连话也很少说,各自吃着自己的义大利面。她优雅又津津有味地吃着番茄肉酱面,我则一边用叉子卷起好像只加了酱油的和风义大利面,一边想着藻川先生做的拿坡里义大利面比这好吃多了。只有在谈论拿手好菜的手艺时,我完全信任他的实力。 结束用餐后我们闲聊了一阵子,美星小姐的智慧型手机便收到来电。 「美空?你已经在京都车站啦,比我想像的还早呢。」 我看了看时钟,已经快两点了,距离我们分开行动后过了将近两小时。 「嗯,我知道了。我们现在立刻过去。——她已经到了,我们走吧。呃,青山先生?」 美星小姐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因为我一直凝视着她右手的智慧型手机。 「我现在才发现,这个彩色的保护壳和美空小姐的是一对的耶。」 「哦,这个啊。」她把右手伸到我面前,「我跟我妹说我买了智慧型手机,她就给了我这个。虽然我觉得它有点太花俏,伹她给我的时候说『这个还不错吧』,我也不好意思糟蹋她的好意,才想到至少在和妹妹见面的时候拿出来用。」 她到去年为止都还是使用折叠式手机,今年才换成智慧型手机。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准备了成对的保护壳的妹妹的心意,在亲生姊姊眼里或许是相当惹人怜爱吧。 我们结帐后便离开店里。美空小姐这次没有走错,确实在中央口验票闸门前等我们。 「让泥们久冷惹。泥们师惹什么好师的东七啊?」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因为她嘴里正嚼着用竹签串起的某种烤肉。 美星小姐「呀啊」地发出怪叫声,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 「快住手!你怎么能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做这种事!太没规矩了!」 「因为流惹一身汗后,肚子就饿惹嘛。」 「那个看起来很怪异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啊?」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她。 「这个?是烤鹌鹑喔。伏现稻荷的步道旁的茶屋卖的。听说是伏见的名闪。青山先生也要师吗?来!」 「喂、喂!『来』什么『来』!不准用鸟嘴指!不准用鹌鹑的鸟嘴指着青山先生!」 就算是我也不禁露出僵硬的笑容,连美星小姐都完全变了个人。美空小姐一边含糊地说着「明明就很好吃」之类的话,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串肉放进手上提的塑胶袋里。 「你有乖乖地走完巡山参拜的行程吗?」 美星小姐像发烧一样伸手摸蓍自己的额头,以低沉的嗓音问道。 「当然!虽然走起来挺辛苦的,不过我顺利走完一圈喔。」 美空小姐比出胜利手势后,便得意地现出智慧型手机萤幕。我凑上前去一看,她从我们和她在奥社参拜所分开时拍的照片开始,依序展示手机里的图片。经过三辻、四辻之后是眼力社、御膳谷参拜所…… 「咦,你是从这个方向走啊。」 我下意识地低语后,美空小姐便竖起右手的食指。 「想按照一、二、三的顺序走不是人类的天性吗?」 「不过你事后应该后悔了吧?」 「……也是啦。」 接着出现的长长阶梯尽头是通往一之峰,然后步道会经过二之峰、三之峰,再绕回四辻。换句话说,路线是从四辻出发,绕了一圈之后再回来,但其实美空小姐选择从一之峰开始走的路线,和反方向的路线相比,往上的坡道和阶梯比较多,走起来会特别辛苦。现在才想到应该先告诉她一声也已经太迟了。不过美星小姐却若无其事地说: 「过程愈是辛苦,累积的功德也愈高喔。」 对待自己的妹妹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接下来的几张图片都是一边爬上阶梯一边拍摄的山林风景。当抵达稻荷山的山顶一之峰时,萤幕上头一次出现了美空小姐入镜的照片。她站在石阶上,也就是写着「末广大神」的小神社9——上之社神迹前,伸出卷起t恤袖子的手骄傲地比着胜利手势。 「因为好不容易才抵达山顶嘛,就请对面店家的人帮我拍了张纪念照。」 正如她所言,山顶上有贩卖供品或纪念旗帜的小摊贩,我之前去的时候还有上了年纪的女性在顾摊。一想到她每天早上都要「通勤」来这里工作,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当我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时,美星咖啡师冷不防地在智慧型手机的触控萤幕上将两只靠拢的手指伸展开来。这叫作捏合,是要放大萤幕时的操作方式。 「那个,美星小姐,怎么了吗?」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忘我地凝视着萤幕。美空小姐忍不住想把智慧型手机拿回来,她却抓着美空小姐的手腕问道: 「美空,你还记得和我们分开行动后,花了多少时间抵达一之峰吗?」 她妹妹露出为难又困惑的表情回答:「呃,我想差不多一个小时吧。」 从四辻到一之峰的路程距离很长,但是从一之峰经过二之峰、三之峰回到四辻的路程则可以相对轻松地一路往下走。美空小姐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京都车站了,如果把中途跑去买鹌鹑的时间算进去,她说抵达一之峰时大约花了一小时,大致上符合计算。 我们分开行动时正好是中午,所以拍摄时间是下午一点吧。我似乎也在那个时候看了一下手表——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青山先生,请你看一下这里。」 9末广大神为伏见稻荷大社的一之峰上所祭祀的雄天狐,天狐是据说活了一千年以上的狐狸,是一种神兽。 美星小姐一把夺走妹妹的智慧型手机,然后凑到我面前。我看到应该是把图片角落放大显示的萤幕画面,不禁发出惊呼。 「这是骗人的吧!」 当美空小姐在山顶上拍摄纪念照片的同时,我在京都车站看了看手表,正好就是在那名感觉有点奇怪的少年离去后不久。而那名少年的身影竟出现在美空小姐的智慧型手机萤幕中——像是从点着蜡烛的石灯笼旁露出头来一样,站得直挺挺地盯着镜头看。 3 「哦,原来还发生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我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后,美空小姐皱起了眉头。 「与其说『这是骗人的』……不如 说我们被迷惑了吧。」 我只是把一时想到的事情说出来,她们姊妹俩却异口同声地反问:「被迷惑了?」 「因为在几乎同一时间的不同场所看到同一个人的情况,除了被迷惑而产生幻觉外,也想不到其他解释了嘛。而且好巧不巧地又发生在伏见稻荷,我们刚才不是也聊过狐狸会迷惑人的话题吗?」 这么说来,那名少年的尖细下巴和细长的双眼,都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狐狸。不过美星小姐如我预料地说了句「完全不对」。 「我刚才已经说明了,狐狸会迷惑人是融入了荼吉尼的传说后才出现的说法。如果考虑到现实情况,那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臆测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你也不用解释得那么认真咆?」 「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这又不是什么值得伤脑筋的事。」 美空小姐充满自信地说道,我和美星小姐互看了对方一眼。 「所以美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还用说。」她满不在乎地说,松手放开智慧型手机,让它自然地吊在手机绳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吧,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只要从山上一路往下冲,然后直接跑向车站,跳上刚好停靠在月台的电车,整趟路程最快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反正我也没有确认过正确的时间,只是因为前往山顶的上坡路和阶梯爬起来很累,不知不觉就以为花费的时间比实际上还长而已。」 「换句话说,我们看到这个少年的时间点,和你请人拍摄照片的时间点,中间大概差了三十分钟?」 「对,就是这样。」 「唔……我觉得这么说太牵强了……」 「——干么?就算跟事实不同,又有什么问题吗?」 美空小姐突然脸色一变。美星小姐彻底否定的说法或许踩到她的地雷了。不过,如果她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像我这种每次都被美星小姐断言「完全不对」,却还是有办法傻笑的人,立场又该往哪摆才好呢? 「我说啊,不管那个少年是一路冲下山还是被狐狸迷惑,老实说根本无所谓。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 我没办法反驳她这句话。虽然我们遇到非常不可思议的现象,觉得很恐慌,不过这次的事件根本不需像之前那样由美星小姐来解开真相。 「我可是特地抽空来京都旅行的耶。我接下来还想去很多地方玩,才不想浪费时间讨论这种不会有结果的事。我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关门的时间也一分一秒地逼近喔。」 姊姊被妹妹一骂,顿时变得意志消沉。气氛有些紧张,我便急忙插嘴说道: 「你说关门时间,意思是你想去寺院之类的地方吗?因为那种景点其实都挺早关门的。」 「没错。」美空小姐的表情在面向我的一瞬间变得比较温和。「我想去银阁寺或南禅寺10之类的地方看看。」 「你想去东山地区走走啊。」 东山地区是耸立在京都盆地东侧的群山以及其山麓的总称。除了美空小姐说的景点外,还有清水寺和八坂神社等风景名胜,是游览京都时不可错过的地区之一。 时间已经超过两点半了。我记得银阁寺在这个季节的关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我想不起来南禅寺是几点关门,反正不用急着赶过去也没关系。 在我们眼前有个汇集许多行驶路线的辽阔公车停靠站。我们选了一条适合的路线,搭公车前住银阁寺。我试图缓和她们姊妹之间不愉快的气氛,结果和消沉寡言的姊姊相比,我和妹妹还聊得比较多。我一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这里才会让情况恶化,明明坐在凉爽的公车内,却流着不是夏天的炎热所造成的冷汗。 当我们从公车上下来,穿过茶屋林立的步道时,已经演变成只有我和美空小姐在交谈,美星小姐则以落后一步的距离跟着我们的状态。既然是美星小姐的妹妹,年龄应该和我相同或是比我还小,率直的态度和用字遣词充满了没有年龄隔阂的亲切感,带给我和美星小姐交谈时很少体会到的亲密感觉……健谈的程度甚至让我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忘了背后那位小姐的存在。很危险,真的很危险啊。 「咦?那是念成『慈照寺』吧?这里不是银阁寺吗?」 当我们走进寺院境内时,美空小姐看着挂在寺门上的匾额问道。 「哦,银阁寺只是俗称,如果包括山号的话,正式名称是叫东山慈照寺喔。这是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是足利义政11下令兴建的,之后为了和金阁寺相呼应,才会把观音殿俗称为『银阁』。」 我们穿过高耸的银阁寺垣,买了门票后继续往前走。首先出现在正面的是铺成条纹图样、名为银沙滩的细沙造景。左手边有方丈,也就是主殿,站在其前方转身向后,就可以看到在形状像富士山,名为「向月台」的细沙造景后方的银阁。它连银箔都没有贴,静谧又淡泊的氛围,让我心里突然涌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 10日本京部的佛寺,为临济宋南禅寺派的大本山。南禅寺是日本最早由皇室发愿建造的禅宗寺院,也是日本禅寺中最高等级的佛寺。 11足利义政,一四三六~一四九〇年,为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创造室町幕府全盛朗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之孙。 「哦,那就是银阁啊。话说回来,青山先生懂得还真多呢。」 美空小姐靠到我身旁,以几乎可以碰到肩膀的距离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洗衣精的关系,她只要一移动,宽松的t恤就会飘来具有清洁感的香味,让我突然心跳加速。于是我搔着头说: 「还、还好啦,因为我就住在这附近嘛。」 「原来如此。难怪你对这里很熟悉。」 「哎呀,才懂这点知识,还不算熟悉啦。像是金阁寺的正式名称其实是北山鹿苑寺,由足利义满兴建这种事,只要去过的人都会知道的。」 「咦,我几年前去过金阁寺,可是完全没听过你说的事耶。」 「你只是忘记了而已啦。」 「哦,这样啊。因为我是笨蛋嘛,跟姊姊不一样。」 她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拿起智慧型手机拍下银阁的照片。和在伏见稻荷时相比,她操作相机的动作好像变得有点随兴。这种只有在旅途开始的时候认真拍照,走到一半就拍腻了的情况还挺常见的。 终于逮到空档的我转头看向后方。美星小姐在和我眼神对上时微笑了一下,但旋即变回原本板着脸的样子。那是一种感觉非常复杂、无聊又寂寞的表情。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被两名女性夹在中间,似乎可以代表很受欢迎,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因为我不是自愿的,反而觉得无所适从。我虽然想走到美星小姐身旁,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向她搭话,结果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绕完银阁寺境内一圈了。 我们走过寺门后,暂时沿着方才前来的步道往前走。美空小姐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下两旁林立着茶屋和礼品店的坡道,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走完巡山参拜后应有的疲劳感。 「哎呀,好年轻啊,真是令人羡慕。」 我一边追着那道背影,一边为了减轻被无视时的打击,假装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道。 「年轻……吗……」 结果勉强算是没有被无视,但美星小姐的回答非常模棱两可,几乎快被卖酱菜的女性的吆喝声盖过。好不容易有机会两人单独说话,她的态度却很生硬,好像心不在焉。 当我们沿着步道走到琵琶湖的疏水道时,美空小姐选择往左转。她想走哲学之道前往南禅寺。路程应该会花上三十分钟,不过我有预感,就算告诉她这件事,她也一定不会停下脚步吧。 「那个,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跟着她在同样的地方转弯时,我趁机向和我并肩而走的美星小姐道歉。 「呃,你是指什么事呢?」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就是我刚才只顾着和美空小姐说话,看起来好像把你晾在一边……」 我说到这里就停止,是因为芙星小姐双手掩嘴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哈哈哈,对不起。不过,如果真的对只来个一、两天的亲妹妹吃醋的话,我也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呢。」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这应该不是缓慢西倾的太阳斜斜地照着我的关系。我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既不是酷热的气温造成的,也和方才在公车上流下的冷汗不同。真希望我可以像铁块一样就此熔化消失。 发出潺潺流水声的疏水道沿岸种着一整排的樱花树,青绿树叶的气味浓得让人差点喘不过气。这里是京都屈指可数的赏樱景点,春天时会有众多赏樱的游客前来此处。「哲学之道」这个听起来很高雅的名字,据说由来是以前哲学家西田几多郎会在这条路上一边走一边冥想。 「看来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一定是看到我只跟美空小姐说话,才觉得很无趣。」 我试图掩饰害羞的情绪,说话的口气变得像在闹别扭。美星小姐从沿途路旁的咖啡店前走过,同时被放在屋前的似乎很美味的苹果派夺走了目光。 「若让你担心的话,我很抱歉。不过你误会了,我甚至觉得如果你能去陪她聊天,是帮了我大忙。」 「帮了你大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可以在这段期间专心思考。」 这样才对嘛。我看着站在远处的美空小姐朝对面的树木举起智慧型手机,难以掩饰内心涌现的笑意。不管这么做到底有没有好处,只要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件,就会忍不住想厘清真相。这才是名为切间美星的女性。 「你是指狐狸少年的事,对吧?我还以为你稍微反省了一下呢,你也真是学不乖。」 「如果是做了任意闯入他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的领域,惹当事人生气的话,当然应该深切反省……」我猜这句话应该与她的亲身经验有关,但还是别多问比较好。「不过,只是推测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的少年的行动,对美空没有什么害处的。她之所以生气,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的说法被否定,才闹起脾气。我认为暂时不要管她才是最明智的处理方式。」 「你还是没办法接受美空小姐的解释吗?少年会出现在两个地方,其实是因为这之中有足够他移动的时间差。」 「我们掌握的时间点是正确的,所以在下午一点左右目击到少年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假设真如美空所说的,从一之峰到京都车站只需要三十分钟,往回推算的话,她抵达一之峰的时间,就是和我们分开行动的三十分钟后。」 「也就是说从奥社参拜所到一之峰花了三十分钟吗……如果不是用尽全力往上冲的话,时间会很赶呢。」 我怀着期待继续问道: 「美星小姐你觉得呢?有想到什么合理的解释吗?」 「这个嘛……我还没有统整出结论。」 美星小姐用手指的第二个关节敲了敲太阳穴。 她在动脑思考的时候经常伴随着用手摇式磨豆机磨咖啡豆的动作。但是我到目前为止也过过几次她顺利解开难以厘清的事件,却没有使用手摇式磨豆机的情况,这代表她不一定需要手摇式磨豆机的帮助。不过今天她聪明的头脑是不是也无法像平常一样清晰敏锐地思考呢? 自从妹妹登场后,美星小姐的样子始终很反常。如果我在这里展现出比手摇式磨豆机更派上用场的一面,说不定也能带来一些乐趣。事实上有件事情我一直忍不住想说出来。 「其实我有个想法。」 当她抬起头来看我时,表情多了几分光采。「是什么呢?」 「我在想,那个少年会不会跟伏见稻荷的狐狸是一样的呢?」 「我说过了,狐狸用幻觉迷惑人只是单纯的谣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竖起双手的食指和小指,模仿两只狐狸的样子。「我们看到的少年其实是双胞胎啦。刚好跟镇守在楼门两侧的狐狸一样。」 若叙述得更详细一点,伏见稻荷的楼门的狐狸从正面看过去,左边是衔着钥匙,右边则是衔着宝珠。如果没有这个差别的话,两只狐狸看起来是一模一样,没办法简单辨别。 「也就是说,我们在京都车站看到的少年,跟美空照片里拍的少年,其实是不同人吗?」 「没错。但是因为他们的容貌实在太像了,我们才会以为是同一个人。既然他们是双胞胎,就读同一所国中、一起来校外教学也很正常。如果他们能穿便服的话或许还能分辨出来,但是很不巧的,他们都穿着制服。」 我说完后美星小姐一直点头,我便以比平常更有自信的态度说道: 「怎么样?这次我的意见总算没错了吧?」 只见她轻轻地露出微笑。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其实我偶尔也想学美空小姐认真地发一次脾气看看。 「哎……你为什么觉得我是错的呢?」 「关于那名少年一直盯着我们看的理由,青山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那名少年的气质很特殊,我根本没想到他的视线会有什么含意。但是他明明站在店外,却还刻意盯着坐在里面的我们,虽然是不需要特别找理由解释的行动,但是有原因的话肯定比较合乎常理。 「美星小姐的意思是可以从那里看出什么吗?」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想应该是这个。」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智慧型手机,然后特地把背面对着我,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是保护壳吗?」 「对。照片中的少年眼睛是看着镜头的。我想这本身应该只是一种偶然吧。因为注意到拍照的人,所以眼睛跟着看向镜头的情况很常见。」 少年在比出胜利手势的美空小姐对面发现了拍摄者,然后就不小心被拍到了。摊贩的人拿起智慧型手机时,应该是以有镜头的那一面——也就是套上保护壳的背面对着少年的。 「我们吃午餐的时候,我为了避免漏接来电,就把智慧型手机拿出来放在桌上。而少年目击到我的动作后,心里应该在想『我曾看过这个东西』吧。说不定他是想确认主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这个保护壳很花俏,容易让人留下印象嘛。」 「唔,你说得有道理……原来如此,所以不是双胞胎啊。」 「如果他对我的手机保护壳有印象的话,就不可能是别人了吧。而且可以得知美空拍摄纪念照片的时间比较早,所以我们在京都车站看到的少年也不可能在之后赶往伏见稻荷了。」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性啊。看来她真的连方才一直沉默不语时都在专心思索。不过美空小姐的说法也可以从时间关系来明确否定吧。即使不考虑上山和下山的差别,假设少年真的只花了三十分钟就从京都车站抵达一之峰,美空小姐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返回京都车站。 哲学之道是一条以平缓的曲线蛇行,一直往南延伸的道路。美空小姐一下子往前跑,一下子又停下脚步,有时候选会突然转过身,然后又像停在风景画上的飞虫一样愈走愈远。即使是西侧紧邻着住宅区、随处可见的人行道,只要取个雅致的名字,就会像夏天密密麻麻的杂草般,涌现出特别的风情,真是有趣。 我一边羡慕起在疏水道里凉快地游泳的鲤鱼,一边用 手背擦去沾湿我眉毛的汗水。 「但是,如此一来,要解开这次的事件好像很困难呢。」 「不。」 没想到会听见这么充满自信的回答,我吃了一惊。 「你已经有什么眉目了吗?」 「是的,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美星小姐眯起双眼注视着道路前方。 直到方才,她都还在说自己尚未统整出结论,现在却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不就代表我的推论帮了她一把吗? 我心里浮现一股欲望,想让她承认我比手摇式磨豆机更能派上用场。 「那是多亏我……」 「真不愧是哲学之道呢!难怪以前会被称为『思索小径』,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思考的地方了。」 当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时…… 「——真是的,姊姊你们很慢耶!」 从远处传来说话声,我便往我们前进的方向一看,发现美空小姐正朝着我们用力挥手。她所在的位置是哲学之道的南端。只要从那条路的尽头往右转,再往左转然后走数百公尺,就可以从永观堂12进入南禅寺境内。 「我们马上过去!」 美星小姐把双手放在嘴边叫道,她妹妹便以同样的姿势回答:「再不快一点就没时间罗!」 「我们快走吧。」 美星小姐说完后,稍微加快了脚步,却在走到美空小姐附近前,以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12此处的永观堂是禅林寺的俗称,为京都的赏枫名胜。 「有一件事情,我想撤回前言。」 「咦?」 「你说得没错,我或许真的应该反省自己。」 数小时后,我们顺利参观完南禅寺和清水寺等景点,来到了塔列兰咖啡店。 「喔喔,美空,欢迎光临。大老远跑来这里,真是辛苦你了呢。」 藻川先生喜孜孜地迎接率先打开咖啡店大门的美空小姐。在他死皮赖脸地要求下,美空小姐今晚将会在这里吃晚餐。这名平常很少表现出干劲的老人,今夜竟乖乖地穿上用熨斗烫平的围裙,一个人进行料理的前制作业,相当认真。我可以明白他疼爱亲戚的小孩的心情,不过在平常营业时也稍微展现一下这份热情会比较好。 「好久不见,叔叔!」美空小姐熟门熟路地直接走到吧台前坐了下来。「你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点也没变嘛。我还以为这两、三年下来,你会离天堂更近一点呢。」 「嘻嘻嘻,你这小丫头讲话还是一样没大没小。你搭了那么久的车,一定很累了吧?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好休息吧。叔叔会使出看家本领,煮好吃的东西给你吃的!」 藻川先生虽然嘴上碎念着,还是难掩脸上的笑意。几分钟后,他端出最自豪的拿坡里义大利面。换句话说,选择拿手好菜比较不会失败吧。虽然很感谢他连我们的份都准备了,但我和美星小姐还是不禁面面相觑,露出苦笑。早知道午餐就不要选义大利面了。 在关西地区会有人把以番茄酱进行调味的义大利面,也就是拿坡里义大利面称为「italian」。就算是为人所知的京都咖啡名店inoda coffee,只要向店员点「italian」,端出来的也都是类似拿坡里义大利面的食物。不过,因为藻川先生不是土生土长的关西人——他那口京都腔是受过世的太太影响——所以塔列兰使用的名称是拿坡里义大利面。 关于这道可以称为塔列兰招牌料理的拿坡里义大利面,如果以为用番茄酱调味、所以不管在哪家餐厅吃都差不多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不是我在吹牛,真的很美味。不知是因为酱汁微微烤焦,还是使用了辣椒等佐料提味的关系,甜味、酸味和香气共同谱出了完美的三重奏。而且还巧妙拿捏加热时间,保留了洋葱、茄子和红萝卜等蔬菜清脆的口感和食材原本的甘甜,又能够让酱汁充分渗透入内。是在传统的作法中揉合了巧思和特色,无论吃几次都不会腻的极品。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一边畅谈一边享用拿坡里义大利面。用来乾杯的是藻川先生准备的罐装啤酒和高杯酒13等酒类饮料。这么说来,我之前也曾在店里看到白兰地的酒瓶。不过日文的「纯吃茶」原本是指没有提供酒类的纯咖啡店,虽然只要说一句「现在非营业时间」就可似解决了,但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在用餐时殷勤地说「还有点心唷」的藻川先生,开始喝酒后没多久就满脸通红,等到吃完晚餐时已经把后脑杓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了。明明是自己拿出来的,结果酒量也没多好嘛。于是咖啡师便代替他走向厨房,帮忙把我早就预料到的苹果派切好。美空小姐一边看着她切,还不忘提醒道:「我要热咖啡喔。」看她若无其事地喝酒的样子,我知道她应该已经成年了,而且考虑到她母亲再婚时美星小姐才四岁,美空小姐不可能比二十四岁的美星小姐小超过四岁。因为这个推测很合理,我便打消了询问淑女年纪的念头。 13加了苏打水和冰块的威士忌,是一种鸡尾酒。 「喵——」 查尔斯走过来缠住了美空小姐的小腿。动物似乎拥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直觉,根据我在这间店里观察的结果,查尔斯对于喜欢猫的客人,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毫不犹豫地靠上去,反之则对不喜欢猫的人保持适当距离。而美空小姐毫无例外的属于前者,她一把抱起查尔斯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开始抚摸它蜷起的背部。形成一幅穿着黑白色衣服的少女宠爱地抚摸黑白色的猫的景象。 「你明天打算做什么呢?我还有这里的工作,没办法陪你喔。」 美星咖啡师一边把咖啡豆放进手摇式磨豆机的抽屉里,一边询问妹妹。不久后,微暗的店内便响起喀啦喀啦的磨豆声。 「嗯……我还在想要去哪里,看明天的心情如何再决定喵——」 美空小姐一边摸着猫一边回答。 「这样啊。你这次旅行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吗?」 「嗯——这个嘛……感觉有点进展了喵——」 「哈哈哈,因为京都有很多风景名胜嘛.就算住在这里,也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只有两天一夜的话是不可能全逛完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我原本想顺着她们的对话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却因为美星小姐以强硬的口气否定我而感到退缩。 「咦?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 她用锐利的眼神看向妹妹,方才的欢谈气氛简直就像骗人的。「美空,你来京都其实是另有目的吧?比观光更重要的目的。」 「……你在说什么?」美空小姐的手停了下来。 「我猜你大概有什么理由,所以不想随便过问你的私事,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的。但是既然已经察觉到你骗了我,我认为自己也有要求你说明的权利。」 我完全搞不懂美星小姐突然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妹妹的脸却立刻失去血色,看得出来美星小姐似乎说中了什么事。 持续数分钟的静默后,美星小姐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如果你不愿意主动开口的话,那只能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在和我们分开行动的两小时内,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事?你不仅隐瞒自己提早来到京都,还耍了这种小手段骗我们。」 接下来她所揭露的难以置信的真实,让跟不上她思考的我也惊愕不已。 「你白天让我们看的伏见稻荷的照片——其实全都是昨天拍的吧?」 4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惊讶得嘴都阖不起来。美星小姐的手仍旧 不停地磨着咖啡豆,她先说了一句「同样被骗的青山先生也有知情的权利」,然后才开始说明。 「正如我们确认过的,假设美空今天和我们分开行动时在一之峰上拍下那张照片,那么无论是少年前往京都车站所需的时间,或是美空抵达一之峰的时间,不管怎么算都来不及,会出现矛盾。因此结论就是,最一开始的前提『照片是今天分开行动时拍摄的』根本是错的。」 「所以那名少年是……」 「当然只是个昨天前往伏见稻荷,今天正好出现在京都车站的普通的校外教学学生。」 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会被少年那独特的气质所惑,结果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我对看到他的外表气质,就称他为「狐狸」的自己的偏见感到羞耻。 「人应该在京都车站的少年,却被拍进在稻荷山山顶拍摄的照片中,也就代表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我们目击到少年身影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我应该更早察觉到这点才对。但我却不小心被两件事情扰乱了思绪。其中一件是京都车站和伏见稻荷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用相对较短的时间往返。而另一件则是……」 「服装,对吧?」 我抢在她前面开口回答。因为我终于明白她透过我的推论确定了什么事情。 「没错!」她轻轻地点丁点头。「不用说也知道,美空刻意穿上跟照片里一样的衣服来找我们。而少年因为穿着国中制服,外观当然会跟照片一模一样,结果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掩盖了事实。」 我想起了在参观银阁寺时闻到的具有清洁感的香味。原来是美空小姐的衣服散发出来的。虽然只是臆测,但应该是她真的去巡山参拜之后,把身上穿的衣服拿去清洗,才会有那股香味吧。毕竟在这个季节去爬稻荷山,下场可不是只有满身大汗那么简单。她身上会散发出衣服刚洗好的香味,而不是汗水味,或许正好成为了她今天没有去巡山参拜的铁证。 喀啦喀啦的声音变轻了,静静磨着咖啡豆的美星小姐开始作结。 「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推测,美空有个想瞒着我达成的目的,所以比她事先告诉我的日期更早来到京都。但是她的目的没办法在当天完成,无论如何都需要在今天白天拨出数小时处理。话虽如此,若她临时更改行程,反而会让我们怀疑。万一被事先知道旅馆位置、又正好跑去旅馆的我碰上,我一定会追问她说谎来到京都的理由。」 「哦,所以才会想出把巡山参拜当作不在场证明的奇招,并付诸实行啊。」 「是的。她对我们展示在巡山参拜的路途中一直拍摄的照片,正是为了让我们以为那是今天拍下的。照片上应该会记录拍摄的日期,只要调查一下,就可以找出无法推翻的铁证了吧。」 我想起美空小姐在伏见稻荷拍照时特别注意角度和拍摄景物的举动。她事先准备证据的时候,应该考虑过照片的排列顺序,从一番鸟居依序拍下来吧。因为她要在我们面前装出拍摄这些景物的样子,为了预防万一,她假装拍摄时的角度不能和实际照片的角度完全不同。 「虽然那些照片也有可能是前天以前拍的,不过考虑到她不惜想出这个策略也要在今天达成目的,还有晴朗的天气只出现在昨天和今天两天,在这之前已经下了数天的雨,所以照片应该是昨天拍摄的。这么一来,美空今天早上会出现在新干线中央口就很合理了。」 「原来如此,因为美空小姐今天早上已经在京都了。」 「因为我们是在中央口等她,如果她过来会合时没通过验票闸门,我们马上就会发现她不是搭新干线来的。虽然购买入站车票后事先入站的方法应该也行得通,但美空最后使用的方法,是假装自己单纯搞错了验票闸门。」 我转头看向美空小姐。就算姊姊已经说了这么多,她还是一直低头看着查尔斯,一句话也不肯说。既然她没有否认,就代表是这么一回事:欺骗我们的「狐狸」不是少年,而是美空小姐。 我忍不住叹起气来。她不惜欺骗姊姊也想隐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已经完全搞不懂这对姊妹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 美星咖啡师用磨好的咖啡豆煮了咖啡,送到妹妹面前。大概因为突然有人靠近而受到惊吓,查尔斯起身跳向地板,然后迅速跑开。而美空小姐仍旧不肯说话,我只好再次半推半就地扛下搞笑的任务。 「哎呀,你想的计策还真是复杂啊。让我有种『果然是美星小姐的妹妹』的感觉喔。不过,没想到你竟然敢下这步险棋,如果我当时说要跟你一起去巡山参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美空小姐把像猫掌般稍微握起的手放在已经没有猫的大腿上,轻轻地回了一句话。 「为什么?」 「因为姊姊很介意自己身高不高,既然她都说要带男朋友来了,我想她一定会穿有跟的鞋子。」 「所以你到了当天才跟我说想去哪里。如果事先告诉我要去伏见稻荷,我说不定会穿比较好走的鞋子出门。」 美星小姐没有针对「男朋友」多加着墨。但她没有否认,也不代表就是认同了。 「如果姊姊不去的话,我想青山先生应该不太可能一个人跟我走。结果实际上,却是青山先生主动说不想去。」 这的确是件很丢脸的事,可是巡山参拜很热又很累嘛。 「如果当时你们还是要跟我同行,我就会打消念头,乖乖地和你们一起观光了。——就是情况如我所料,我才会相信计划能成功。要是没拍到那个小孩的话,应该不会被你们发现,为什么会发生那么讨厌的偶然呢?」 美空小姐自嘲地笑道,喝了一口咖啡。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稍微恶作剧或是犯了错,明明可以瞒过大人的眼睛,却老是被姊姊看穿,真的很烦人。」 这应该是妹妹对姊姊的自卑感吧。我没有办法体会这种情感,对身为独生子的自己感到厌恶。 「美空,你到底想做……」 「我说啊。」 美空小姐粗鲁地打断想继续追问的姊姊,然后喀锵一声把杯子放在茶托上。 「我的确不应该欺骗你们,关于这点我愿意道歉。不过,我也已经成年了,就算有一、两个谁都不知道的见面对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你指的是男人吗?」 大概是觉得老古板的姊姊很烦,美空小姐哼了一声。 「对,就是男人。你一直追问,会让人觉得很白目啦。」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拿起行李,快速离开店里。她应该是要直接前往位于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吧。因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美星咖啡师抱着托盘,一脸担心地凝视着窗外。老爷爷很不识相地在店内发出阵阵鼾声,在他还没安静下来前,我就因为感到如坐针毡而先离开了塔列兰。 由于我最后抛下一切落荒而逃,所以这应该是某种报应吧。 隔天早上,能让人立刻清醒的刺眼太阳干劲十足地照耀着柏油路,我拚命地踩着脚踏车踏板朝塔列兰奔驰。昨天晚上的事似乎对我造成不小的打击,害我到了今天早上才发现自己竟把钱包忘在那里。 我今天早上十一点过后才有行程,塔列兰应该也在那时开始营业,只要开店前有任何人在店里,就可以勉强赶上。 虽然和拱门一样的屋顶下的隧道很狭窄,我还是推着脚踏车勉强穿过去。我把脚踏车停葬在塔列兰的外墙旁,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握住门把一拉,除了门本身的重量外,我没有感受到其余阻力,一阵清脆的铃声过后,门打开了。 「对不起,我有东西忘了……呃,咦?」 「欢迎光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率先开口欢迎我的人不是美星咖啡师,也不是藻川老爷爷,竟是昨天已经返回旅馆的美空小姐。而且她还穿着代表塔列兰员工的深蓝色围裙。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今天就要回东京了吗?」 我指着围裙问道,她便一脸若无其事地挺起胸膛说: 「嘿嘿,我决定今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算是在开学前的短期打工。」 「我其实不赞成她这么做……学校的课业也不能放着不管吧。」 美星小姐站在妹妹身后充满不安地说道。和她一身黑白的制服不同,美空小姐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大概是太临时而来不及准备多的制服吧。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美星咖啡师自己喜欢穿成那样,并不是真的制服。 「哎唷,这也没什么不好嘛。店里多一个人手,也算是帮了大忙啊。」 藻川先生以溺爱大于疼爱美空小姐的态度安慰咖啡师。我觉得就算人手增加了,应该也只会让他偷懒的时间变得更长,但是咖啡师也没办法违抗他这个店长,而我也决定替美空小姐说话。 「学生的暑假不都是这样的吗?塔列兰现在应该也变得比以前忙碌了,在正式增加人手前,先拜托熟人帮忙来试试水温不是挺好的吗?就算只请对方负责一些简单工作,我想负担也会减轻不少喔。」 「这样啊……」 她没有反驳我,表情却不太高兴,感觉似乎很难接受。如果只有几天的话应该还没关系,不过看这情况,美空小姐也不可能在打工期间一直暂住在独居的姊姊房间吧。 「你要住哪里呢?」 我一开口问道,藻川先生便代替美空小姐回答了。 「我让她借住在后面公寓里的空房了。反正我是房东,没有人会抱怨,而且现在这个时期也没多少人想租房子嘛。」 「也就是说……」 美空小姐朝我面前迈出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虽然打工期间只有到开学前,不过这个夏天还是请你多多指教罗,青山先生!」 现在都已经八月底了还说什么「夏天」,不愧是学生。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因为对大学生而言,九月还在放暑假。 「呃,嗯,请多指教。」 我被她的气势影响,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就在那时,我感到有种难以形容,但是绝非善意的意念隔着她的肩膀传了过来。我将视线从它的发送源头,也就是伫立原地的娇小女咖啡帅身上移开,同时心想——这应该会是个很麻烦的「夏天」。 ☆ 「……对不起,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不过,我是认真的。嗯,那就再见了。」 结束通话后,她啪地一声阖起手机,在借来的棉被上躺了下来。虽然工作地点有熟人共事,所以很轻松,但打工第一天还没习惯工作内容,疲倦还是反应在身体上,才觉得头顶上的日光灯很亮而忍不住闭起眼睛,过没多久就感到浓浓的睡意袭来。在半梦半醒之间闪过脑内的是这手忙脚乱的三天内所发生的事,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 她是在大约两个月前寄出第一封信的。 光要寄出这封信就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所以她不敢使用本名,故意以假名寄出。但是她又期待对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会不会想起什么,因而在信上贴了大头贴,真的是一点也不干脆。 她在过了三周后收到了回信。 虽然她在信封里附上回邮,不过能收到回信,她还是觉得很幸运。即使信中只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至少没有不欢迎她的意思。要是不欢迎的话,大概连信都不会回吧。 在之后的几次信件往来中,她谨慎地揣测着男人的想法。而男人的戒心也很重,他的表达方式既暧昧又闪烁其词,可以解释成她想要的回覆,也可以解释成完全相反的意思。因为觉得她愈往前进,对方就离得愈远,所以她一直没办法对他提出较深入的问题。 我想直接和你见面谈谈。——她在寄第四封信的时候写下这句话。 她立刻收到回信。信里除了答应见面,还写到希望她在八月下旬某日的正午去伏见桃山的某间咖啡店。 当天早上她就从东京出发,来到京都。对方指定的咖啡店是在一条小巷子的深处。店内的光线有点昏暗,虽然是大白天,从室外却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她怀着一抹不安走进店里,心脏跳得飞快地等待男人出现。 但是到了约好的时间,男人还是一直没有出现。过了大约一小时后,她正打算放弃时,手机却收到来信通知。她从寄第一封信开始,每次都会在信里附上电子信箱,这是男人第一次寄信过来。 抱歉,我突然有急事,实在没办法过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天同一时刻可以再到这里来吗? 她勉强抽出时间,隔天也来到那间咖啡店。当她抵达时,男人已经先到了,并向她打招呼。他有一张她很熟悉且莫名怀念的脸。 但是在她终于如愿和男人见面的那天,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无法挽留表示自己很忙的男人,只畅谈一小时就被迫结束也是肇因之一。 她很害怕。怕自己老实说出心里的话后,明明知道她用的是假名,却一直用那个名字称呼她的男人,会对她说的话一笑置之—— 冷气增强风量的风直吹脸颊,她稍微睁开了眼睛。 她应该睡了一会儿。她坐起身,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到了极点,除了寝具外,没有半点像样的家具。毕竟她今天才托人借她房间住,没有家具也是正常。应该说只有房间里装设冷气这点还算满意吧。 她接下来必须暂时在这里生活,所以必须准备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她要买内衣裤跟袜子,衣服就先跟姊姊借吧。就算尺寸有点小,但是考虑到姊姊喜欢穿宽松的衣服,应该不至于穿不下。课业方面只要能弄到电脑就没问题了,只要使用智慧型手机的功能,连网路也连得上。 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呢?她环顾室内一圈后,拿起被她随手扔在枕边的单行本书籍14。她翻开封面,一张自己在老家发现的报纸整齐地折好夹在里头。 她想起自己在大约半年前被异性告白时的事。在那之前他们虽然见过好几次面,对方却一直没有明确表达过好感,每次都让她很烦躁。如果不是她多少也有意思的话,也不可能轻易答应跟他约会,然而他却隐隐约约地表现出不想破坏目前的友好关系的意思,永远都在原地踏步。因为对他的态度感到失望,当他终于对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时,她说要考虑一下,结果三天后就打电话拒绝他了。 14为日本书籍出版的一种型态,内容多是将已经在其他媒体发表过,或是从未棱表过的同作者或同类型作品集结成一本书。 那时候她心想,这个人也未免太窝囊了吧!然而她现在却非常能体会他的心情。 冲动行事可能会失败。她不认为那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摊开来说的事。她打算缓慢又冷静地处理这件事,直到她满意之前,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她只需要问一个问题,看男人点头还是摇头就结束了。但是,为了能接受那个答案,她必须和男人相处得更久、知道更多细节才行。 ——我相信他听到我暗藏在心中的问题后,一定会对我点头的。 她凝视着在褪色的报纸上占了最大篇幅的新闻里的人脸,再次下定决心。 三 毁坏乳白色的心 1 「——为什么你没有和我商量就随便答应人家啊!」 我一踏进塔列兰的店门,怒吼声便迎面而来。 美空小姐看到下意识地缩起脖子的我,轻笑着说: 「欢迎光临,青山先生。」 「怎么了?」我走到窗边的座位坐下来,朝着吧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藻川先生又干了什么好事吗?」 「他说要出门去采购,结果却带了一个女高中生回来。」 难怪美星咖啡师会气得横眉怒目。我看了看毫不畏惧地站在她面前的老人,又看了看原本已经够细瘦的肩膀愈缩愈小的水手服少女,不禁发出既觉得好笑又感到傻眼的叹息。 今天是八月最后一周的平常日。塔列兰咖啡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组客人,全都一边窃笑一边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只是帮个忙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你就速战速决,快点教会她嘛。」 藻川先生真的很擅长火上加油。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你就自己!速战速决!地学会啊!」 美星咖啡师像是打拍子似的,每骂四个字就加重音调。那气势让我觉得她可能接着说「hay yo!」然后开始唱rap。 「听他们在说什么教不教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好像是想叫姊姊教那个女生拿铁拉花。」 「说到这个呀,」大概是想闪躲美星小姐的言语攻势,藻川先生硬是加入我们的对话。「我在采购途中经过鸭川沿岸,发现这个女孩子很沮丧地一个人走在路上。平常日的这个时间,穿她那件制服的高中应该已经放完暑假才对。我觉得很奇怪,就过去找她说话了。」 虽然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藻川生生对这附近的高中行事历如此熟悉,不过别看他这样,其实还挺受女性客人欢迎的。只要一有年轻女孩上门就立刻上前攀谈,即使被对方讨厌也很正常,但是可能因为他年纪较大,反而让人安心吧,所以甚至有女孩子是为了和他闲聊才来光顾的。 不过呢,反感的人大概不会再来,所以也可以说再次光顾的人当然全都喜欢他。总而言之,就算他从女高中生客人嘴里打听到开学典礼的日期,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结果不出我所料,她说她失恋了,我就开始安慰她啦。她跟我聊了一阵子,然后就问起我的事了。我一说我是咖啡店的老板,她就问我会不会在咖啡上画画。」 「以前我去一间叫roc"k on咖啡店时,他们曾画给我看。除了爱心、叶片之外,还有可爱动物的图等,真是太厉害了。」 少女虽然说得有点语无伦次,还是努力想表达自己和拿铁拉花相遇时的喜悦。她的肌肤清透白皙,眉毛和鼻梁的轮廓都很立体,如果她的黑色短发能长到超过肩膀,应该会是个出色的美女吧。 明明少女拚命诉说的样子是那么动人,咖啡师却几乎没听进去,只对我射来冰冷的视线。roc"k on咖啡店确实是我平时会出没的店家,但是因为少女在那里深受感动,就把引起麻烦的责任推给我,根本是在迁怒。别看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啦!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也很合理。我虽然觉得同情,还是装作没看到她的视线,向美空小姐点了冰咖啡。 从拿铁拉花tte art)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指的是在拿铁咖啡的表面利用牛奶和浓缩咖啡的颜色浓淡来作画的技巧。另外还有一种叫卡布奇诺拉花,也就是在卡布奇诺的表面作画。一般来说,拿铁咖啡是指浓缩咖啡加上温热的牛奶,卡布奇诺则是浓缩咖啡加上少量的温热牛奶和软绵绵的奶泡,但是在制作拿铁拉花的时候要把奶泡倒入拿铁咖啡中,让牛奶浮上咖啡表面。相较之下,卡布奇诺拉花则像是在咖啡表面放上牛奶的泡沫。所以拿铁拉花跟卡布奇诺拉花的作法不一样,不过两者很容易被搞混。从少女方才的口气推断,她应该也分不清楚两者的差别。 藻川先生对咖啡师的愤怒无动于哀,悠哉地继续说明事情经过。 「所以我就跟她说:虽然我不会画,但是我们家的咖啡师知道怎么画唷,我可以拜托她教你,包在我身上吧,跟我走就没问题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不管怎么想都应该先征求我同意才对吧!」 「但是这么年轻就对咖啡师的工作感兴趣的女孩很少见唷?你自己之前不是也感叹过,咖啡师的职业地位在这个国家还很低吗?你不觉得从基础开始培养年轻人才,总有一天能改善这种现况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美星咖啡师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我便开玩笑地打岔道: 「那藻川先生要求的仲介费是?」 「是约会。我要和她一起去刚盖好的水族馆……」 坐在靠近店门口位子的男性客人举手想呼唤店员,结果却发出了短促的惊叫。因为他想呼唤店员时,美星咖啡师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杀气。我好像听到像地鸣一样轰轰轰的声音,是我幻听吗?就连藻川先生也不得不乖乖闭嘴。 身为无力人类的我们除了静待暴风雨停歇外别无他法。地鸣声在不久后便渐渐转弱,美星小姐感觉相当疲倦地垂下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 「不过,如果是『希望我画』也就算了,为什么是『希望我教你』呢?」 「哇!对不起!不用了、不用麻烦你了!」 真可怜,少女用双手遮任自己的脸,被比自己还矮小的咖啡师吓个半死。 「呃,那个,我是在问你理由……」 「没事的,不用害怕,这个人不是坏人。」 美空小姐搂住少女的肩膀后,少女才逐渐恢复冷静。不愧是妹妹,已经很习惯应付这种情况。她的动作简直就像母亲在安抚遇到生剥鬼1的孩子……我这样形容美星小姐似乎太狠了。 「我在高中参加了烹饪社。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会举行每年惯例的全校社团发表会,社员们会在那时展现暑假练习的成果。不管是料理还是饮料,只要是跟烹饪有关的东西都可以,但是我还没有决定要做什么……」 「你想在发表会上画拿铁拉花吗?」 「老实说,我原本只打算简单地做个义大利面之类的就好。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真的很想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这句话是我问的。因为少女僵硬的声音让我感觉到某种顽强的意志。 少女转过头来,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继续说明。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暗恋一个男生。我已经跟他告白过好几次了,但是他总是不肯理我。」 1日本秋田县男鹿市特有的民俗活动,在除夕的时候会有人戴着鬼面具、穿着蓑衣打扮成生剥鬼,挨家挨户登门造访。 「哇,没想到你还挺大胆的嘛。」 「……我觉得青山先生其实也可以再大胆一点没关系。」 唔呃。听到美星小姐小声地自言自语,让我觉得好像哪里被狠狠刺中了喔。 「社团的人也都知道这件事,原本也应该是支持我的——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人在今年夏天跟他开始交往了。」 那就是她所说的失恋吗?虽然在伤心的少女面前绝对不能说出口,不过真的好灿烂啊。我的高中生活可没有这么青春呢! 「我真的很不甘心。所以这次的发表会我想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让那个女生跟社团的所有人都吓一跳,而不是只做普通的料理。」 「就算如此,也不用一下子就冲动地决定挑战拿铁拉花吧?」 「其实现 在和他交往的女生,在上一次发表会的时候向大家展示的作品就是拿铁咖啡。因为其他人都没有浓缩咖啡机,所以获得非常好的评价。那时候我也打从心底觉得她好厉害,不过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想赢过她。」 虽然我不是无法了解她的心情,但这个女生的个性也未免太不服输了。如果她向我告白的话,或许连当时还不知道何谓青春的我也会吓得退缩。嗯,不过她告白的对象本来就不是我啦。 「拜托你了!请你教我画拿铁拉花吧!」 少女朝着美星咖啡师深深低下头。咖啡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真拿你没办法,看来你的意志很坚定呢!不过拿铁拉花很难学喔。至少在发表会前大约一周的时间,你必须每天来这里密集练习。」 「好的!因为还要上课,没办法整天都待在这里,但我一定每天都会空出时间来练习的!」 「我还有另一个条件。你在练习时使用的浓缩咖啡和牛奶,绝对不可以浪费丢掉,知道了吗?」 「那当然!」 「好,那么,」美星咖啡师轻轻露出微笑。「接下来我们会有好一阵子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了,还请你多多指教。」 「谢……谢谢你!」 少女的表情突然变得神采奕奕,立刻向咖啡师鞠躬道谢,如果用花朵来比喻她当时的模样,可以说是如铃兰般惹人怜爱。而藻川先生在少女身旁偷偷摆出举手握拳的胜利姿势,彷佛坚信自己一定能跟少女约会的动作,也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2 就这样,美星咖啡师的拿铁拉花讲座开始了。 少女的名字是神马巴奈,我刚刚才用花来比喻她,没想到名字真的是叫「花」2,害我吓了一跳。她好像是附近的高中二年级生,看到她用汉字写下名字时,我很无聊地想起以独具特色的香气及味道在世界各地广受欢迎的geisha种咖啡豆,如果用日文汉字来书写它的产地巴拿马,应该是写成「巴奈马」吧。 2「巴奈」与「花」的日文发音部是hana。 当器材等东西大致准备好后,美星咖啡师轻咳一下,清了清嗓子。 「那个,如果觉得制作拿铁拉花只需具备用牛奶画图的技术,那就大错特错了。必须冲煮出能在表面形成厚厚一层细致泡沫(crema)的浓缩咖啡,再一边确认适当的温度一边打奶泡,最后以纯熟的技巧把奶泡倒进咖啡中,才能够完成一杯美丽的拿铁拉花。」 「好的。」巴奈点了点头。 「你有浓缩咖啡机吗?」 「没有。」巴奈摇了摇头。 「那我把在家里使用的借给你。我明天会带来店里,今天就用店里这台吧。」 咖啡师一说完,就把咖啡豆放进电动磨豆机,迅速地磨起咖啡豆。 「浓缩咖啡机可分成连磨咖啡豆都能一起完成的全自动式;把磨好的咖啡粉放进去后,再以电力自动加热水冲煮的半自动式;冲煮时都用手压杠杆加压的手动式,还有以炉火加热来冲煮的摩卡壶3等种类。」 「这间店使用的是哪一种呢?」 巴奈指着吧台的红色咖啡机问道。 「那是半自动式的。我借你的也是半自动式,所以请你记得,它们的原理是一样的。』 或许意识到自己是老师,咖啡师的口气比平常更正经。不知道为什么,除了专心听课的巴奈,连藻川先生也站在一旁「嗯、嗯」地不停点头,好像很佩服的样子。你连这点知识都不懂才比较奇怪吧? 美星小姐把形状类似杓子的滤器把手从机器上拆下,让巴奈观察该器具前端的圆形部位。 「磨好的咖啡粉要放进这里。浓缩咖啡的咖啡豆要磨得非常细,所以使用电动磨豆机会比较好。如果你没有的话,我也一起借你。装好适量的咖啡粉后,就轮到把咖啡粉压紧,也就是填压的步骤了。」 咖啡师拿出一种叫填压器的器具,以熟练的动作使用其圆形平坦的底部来填压咖啡粉。填压是决定冲煮时热水容不容易流过咖啡粉的步骤,必须配合浓缩咖啡机的压力,以及咖啡粉的粗细调整出最适当的力道,是一项相当要求细节的技术。如果太过用力,热水无法顺利流过咖啡粉,煮出来的浓缩咖啡就会太浓,反之则会让咖啡变得太淡,另外,如果不平均施力的话,热水流过时就会偏向其中一边,影响香气和味道的品质。这完全只能靠累积经验来学习,所以巴奈也必须经过多次错误才会进步。 「填压完成后就把滤器把手设置在咖啡机上,准备好后便按下开关,开始冲煮浓缩咖啡。这时会先出现较浓的咖啡液体,随着时间经过,液体的颜色会怠来愈淡。在这一连串变化的前二十秒到三十秒之间萃取的咖啡液体,被称为理想的浓缩咖啡……」 3摩卡壶煮出的咖啡比一般咖啡更浓缩,表面也有一层crema,但是因为没有使用高压萃取,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浓缩咖啡。 「总觉得好像很有干劲呢。」 美空小姐明明还在打工,却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对我这么说。 「你是指美星小姐还是巴奈呢?」 「两者都是。」 她把手肘靠在桌上后说道。从侧面看过去,她的睫毛很长,举止和气质都感觉很年轻,不过五官或许比美星咖啡师还成熟。 我用吸管喝了喝美空小姐送上来的冰咖啡——塔列兰的冰咖啡是冰滴咖啡,所以连她也能替我制作后再送上来——然后开口回答: 「这样不是很好吗?巴奈会很认真是理所当然的,美星小姐应该是因为第一次收徒弟,所以不知不觉就沉浸在其中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但是看到姊姊大显身手的样子,妹妹却露出好像很无趣的表情。因为她们整天都一起工作,看起来也不像感情不好,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确定这对姊妹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 「——以上就是如何冲煮出好喝的浓缩咖啡的方法。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没有!」 「那么,接下来就让你也自己冲煮浓缩咖啡看看吧……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你,你想在发表会上画什么图案呢?」 巴奈像是早就决定好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觉得叶片和爱心都不错。」 「叶子和爱心啊。以拿铁拉花来说虽然是基础申的基础,不过或许有点困难喔。还有其他更简单又可爱的图案……」 美星小姐应该想推荐难易度较低的卡布奇诺拉花,但巴奈却打断她的话,坚持自己办得到。 「我会非常努力练习的。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挑一种图案。」 这个时候,原本一直很安分的逞罗猫查尔斯「喵」地叫了一声,开始走动了。她缓缓走到有说有笑的女性客人脚边,用侧腹磨蹭她们,女性客人便弯下腰来抚摸查尔斯的喉头。 巴奈盯着这幅景象看了一会儿,以灵机一动般的口气问道: 「你会画猫的图案吗?」 「嗯,会喔。」 咖啡师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如果要画猫的话就会变成卡布奇诺拉花了吧。因为技巧很好应用,拿来当拿铁拉花画不好时的替代方案也没问题。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教我这三种。」 巴奈摸着胸口说道,藻川老爷爷便轻拍了一下手。 「很好!那接下来就要疯狂特训了唷!叔叔我也会从头到尾陪着你的,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放几个心之类的话我以前也听他说过。而只要一夸下海口,结果都会演变成大家公认的火上加油或油上加火。 「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种话轮不到叔叔说吧?你唯一可以帮忙的事,就是在我一直看着这女孩的时候专心工作。」 咖啡师冷冷地反驳他,但是藻川先生却还在装傻。 「好讨厌唷,咖啡师,这女孩可是我带来的耶。」 「嗯。那又怎样?」 「我是这间店的店长耶。」 「嗯、嗯。那又怎样?」 「距离发表会只剩下一周了耶。」 「……嗯。」 「而且我是这间店的店长——」 碰!随着地鸣声响起,店里的地板震动了一下。那是美星小姐踩响地板的声音。明明暴风雨才刚停歇而已,人类为什么总爱重蹈覆辙呢? 「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要说的话,可以拜托你安静吗?距离发表会只剩下一周了,听你说这些话才是最浪费时间的事吧?」 美星咖啡师用比平常低两个八度的声音说道。虽然怎么想都觉得为时已晚,不过藻川老伯伯的本能好像终于察觉到自己有性命危机了。 「唔,你、你说得对呢。我先出门去采购……」 「你刚才不是去过了吗?所以才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吧?」 「是的,对不起。」 说得好。这么快就道歉是他今天下得最聪明的判断。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连巴奈都跟着道歉了。看她这副模样,我总觉得前途令人堪虑。但是在以手指抵着流出冷汗的太阳穴、感到忧心忡忡的我面前,美空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对眼前的情景乐在其中,在店里兀自嘻嘻嘻地笑着。 3 过了数日,我心想「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了」,便前往塔列兰,正好遇到巴奈在店里忙着练习。 「我们再做一次吧。」 「好!」 巴奈听到担任老师的美星咖啡师这么说,便用力地点点头,开始使用应该是咖啡师个人拥有的全套器具冲煮浓缩咖啡。研磨、填压、冲煮……虽然每一个步骤的动作都称不上迅速,却相当细心,我朝方便制作拿铁拉花的宽口状咖啡杯里一看,感觉很好喝的浓缩咖啡正冒出微微热气。 「这杯咖啡的crema很漂亮呢。」 我一开口称赞,咖啡师就露出微笑。 「这女孩很有天分喔。」 巴奈没有因为我们的对话而分心,继续以蒸气制作奶泡。首先是转动浓缩咖啡机上的蒸气旋钮,开启蒸气喷嘴——因为要利用其前端喷出的高温蒸气来加热牛奶,并打出奶泡。开启后先稍微放掉一点蒸气,然后再插入装满冷牛奶的不锈钢制尖嘴杯底部。一开始先将蒸气喷嘴的位置埋深一点,等到流动速度稳定之后再拉到靠近表面的位置,将空气打进牛奶中。当牛奶开始起泡,就再次把喷嘴往下探,一边打掉较大的泡沫,一边制作出细致的奶泡。等到牛奶的体积逐渐增加,温度到达约六十度的时候,再把喷嘴取出,就算完成了。 巴奈将尖嘴杯的底部在桌面轻敲几下,去除粗大的奶泡,也没有忘记摇动尖嘴杯来整理奶泡。她把牛奶倒进刚才的咖啡杯,然后将尖嘴杯的杯嘴靠近咖啡杯,让牛奶浮在咖啡表面。接着轻微地左右晃动尖嘴杯,最后在中心拉出一条直线,便完成了有点歪斜,却还是呈现出红杉叶片形状的叶子型拿铁拉花。 「唔,叶片的大小还是不对称。」 巴奈很懊恼地说,我便一边赞叹一边安慰她。 「哎呀,才几天就把free pour练得这么好,已经算很厉害了喔。」 free pour指的是从尖嘴杯倒比牛奶,在浓缩咖啡表面画图的技术,拿铁拉花便是使用这种方法。如果要画动物的脸或人像角色等精细图案,则是用金属薄片或竹签等前端较尖锐的物品,沾起浓缩咖啡后在奶泡上画出线条。这种方法叫etg,卡布奇诺拉花就是用etg绘制的。 「原本觉得要学三种图案可能有点勉强,不过看这情况,应该来得及吧。」 我诚实地说出感想后,少女害羞地回答: 「是因为器材和老师很好的关系啦。」 「哎呀。」咖啡师把我点的冰咖啡倒入玻璃杯中,睁大了双眼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是因为巴奈你很认真又很努力的关系喔。」 「对啊,你看看,叶片画得很不错唷。甚至有画得比我们家的咖啡师还好的错觉呢。」 藻川先生的脖子突然凑了过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不错」跟「叶片」开谐音玩笑4。 「好了,巴奈,你练习这么久也累了吧,吃点苹果派休息一下吧。」 「哇!总是麻烦叔叔,真是谢谢你!来,这个给你!」 「谢、谢谢你……」 他以提供苹果派换来的东西是方才少女冲煮好的拿铁咖啡。老爷爷收下咖啡后,我从他那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反应察觉到一件事。 「原来如此。这是第几杯啦?」 「今天才第四杯而已。因为在家里练习的必须自己喝掉,在这里练习时就请叔叔帮我喝了。」 4日文的「不错」(rippa)跟「叶片(happa)发音相近。 我可以从「才第四杯」这句话窥见老爷爷的辛苦。他在露出苦笑的美星小姐面前喝起拿铁咖啡。少女天真无邪地问他:「好喝吗?」他打着嗝回答:「好喝……嗝噗!」 「完全是自作自受嘛。」 「是啊。」美星小姐一边回答,一边把冰咖啡递给我。我接下冰咖啡时,她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都不问我美空去哪里了呢。」 我拿着玻璃杯的手在半空中静止了。明明知道这动作很刻意,我还是转头环顾店内,但没有看到美空的身影。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因为最近她常常不在,所以我没有察觉到。」 就算我想以干笑敷衍过去,她的双眼还是不打算放过我。 「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今天美空不在这里了吧?」 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她连让我用冰咖啡滋润干笑的时间都不给我。 我投降了。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学到一件事,那就是再继续装傻会造成反效果。于是我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开始向她解释: 「我只是不想让你产生奇怪的误会罢了。其实我搭公车来这里的途中,在经过roc"k on咖啡店的时候,正好看到站在人行道上的美空小姐。」 roc"k on咖啡店位于今出川通旁,靠近白川通和川端通正中间。是以附近大学的学生为主要客群,有许多客人每天来喝咖啡的热门店家,偶尔会被登在介绍当地资讯的杂志上. 「美空去roc"k on咖啡店?」美星小姐似乎很惊讶。 「嗯。她一只耳朵靠在手机上,隔着玻璃门看向店里,好像在找什么人。」 「什么人,难道不是青山先生你吗?」 我稍微点了点头,「她马上阖上手机,放弃似地沿着今出川通的坡道往下走。我在公车上看到的只有这样。美空小姐知道我一个星期有五天会待在那间店里吧。」 美星小姐露出沉思的样子,然后低声说出了「手机」这个单字。 「美空拿的手机是折叠式的,对吧?」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忘了吗?她平常使用的应该是智慧型手机才对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之前在伏见稻荷发生的事。当时美空确实是用智慧型手机向我们展示照片。 「不过,现在拥有两支手机的人一点也不稀奇吧。而且以她同时拥有智慧型 手机和非智慧型手机的情况来说,更是相当普遍。」 「一点也不稀奇……是这样吗?」 她不停追问的地方有点奇怪。虽然不像妹妹那么明显,但咖啡师好歹也是个正值妙龄的年轻女性,还是多具备一些现代人的常识会比较好。 「关于这点,请你务必相信我。会另外准备一支手机和情人联络是很常见的事喔。」 为了让美星小姐难以反驳,我故意用有点捉弄人的口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前阵子才被妹妹骂「白目」,没办法提出质疑。 「啊……又酸又甜,真好吃!谢谢招待!」 当咖啡师一时语塞的时候,巴奈一口气把苹果派吃光了。我也立刻把冰咖啡饮尽,转身面对合掌表一不感谢的少女,结束与咖啡师的谈话。 「吃完后又要开始练习了,对吧?巴奈,你接下来可以帮我煮一杯拿铁咖啡吗?」 「好!」 她干劲十足地回到吧台,技巧熟练地做出拿铁咖啡。咖啡表面画着小巧又可爱的心型拿铁拉花。她展现的成果让我相当惊讶,也坚信她的发表会能够成功。 任何人的内心深处都藏有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事物。旁观的人或许会很焦躁,但还是不该擅自打破那道外墙吧。我不想破坏少女画出的完美爱心,便从泡沫下方一点一点地啜饮着拿铁咖啡。 ——接下来,到了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 因为想知道发表会的结果,我把那天该做的事情全在傍晚前完成后便前往塔列兰。从今年开始,我的生活过得比以前稍微悠闲自由了一点。 我抵达咖啡店后,却没有看到巴奈的身影。她之前说当天会来报告结果,看样子还没来到店里。我忐忑不安地在吧台前的座位坐了下来。 「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 我把手伸向自己点的拿铁咖啡,试探性地说道。感到心神不定的人不是只有我,身为老师的美星咖啡师也正因为巴奈没现身而觉得不安。 「如果一切都顺利就好了……」 「应该没问题吧,她最后表现得那么好。」 美空一开口,藻川先生也以平常缺乏责任感的语气附和她。 「对呀!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看上的女孩,不可能会出什么差错的。咖啡师你不用太操心,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工作上吧。」 只有这句话绝对轮不到老爷爷开口吧——就在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 塔列兰的店门突然被打开了。 对方打开门的力道应该挺大的,厚重的门开启时的样子可以用粗暴来形容,门铃也发出了让人想在「喀啷」两个字上加重音的声响。 「……巴奈。」 美星咖啡师的低语让我分不清楚她是在呼唤人,还是自言自语。 巴奈气喘吁吁地呆站在大大敞开的店门外,彷佛害怕一踏进塔列兰,蓄积在下眼睑的泪水就会不小心滴落。 「你、你怎么啦?」 藻川老伯慌慌张张地冲到巴奈身旁,然后扶着她的腰示意她进来店内。巴奈便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美星咖啡师,并在途中擦了擦眼泪,但是一看到咖啡师的身影,泪水就快变回泪珠了。 「对不起,老师,我明明那么努力练习,结果发表会还是被毁了。」 巴奈有气无力地道歉了,但是不明白事情经过的咖啡师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的道歉,一脸困惑地询问她。 「被毁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结果巴奈听到后,就用力闭上眼睛又张开,彷佛想甩去泪水般,然后像是除了拿铁拉花的制作方法以外,连掀起暴风雨的方法也得到咖啡师真传似的,以充满混乱和愤怒的激动语气开口说道: 「有人故意阻扰我——趁我稍微不注意的时候,把我做得很完美的爱心拿铁拉花全毁了!」 4 「能请你详细说明情况吗?」 美星咖啡师以安抚般的口气说道。 「发表会的过程拍成了影片,我想直接看影片会比较快。」 巴奈又再次擦掉泪水,从上学用的托特包里拿出烹饪社准备的摄影机。我、咖啡师、美空和藻川先生四个人的额头靠在一起,注视着那块比智慧型手机的画面还小的萤幕。 巴奈一按下播放键,萤幕里就出现看起来像学校烹饪教室的房间。画面中央有张桌面用不锈钢制成的大调理台,其内侧站着一位在水手服上套着围裙的少女,正把香料丢入食物调理机内。在她对面左侧的炉子点着火,上面放了一个锅子,锅子里的义大利面面条从边缘探出头来,看起来快要完全沉入锅中了。影像的镜头很靠近调理台,所以除了正在进行谓理的少女外,只能勉强看到画面下方有三名学生露出后脑杓。他们大概是位于调理台前一公尺的地方吧,以坐在椅子上的高度来说,感觉有点太低了,所以调理者站立的位置应该有一个像讲台一样稍微垫高的地方。至于摄影机的视线高度,看起来差不多跟一个身高普通的成年男性站立的高度一样吧。因为镜头没有晃动,肯定是在桌子或是哪里摆了三脚架,然后再把摄影机设置在上面。 「好安静喔,社员就只有这几位?」 听到美空的问题,巴奈摇了摇头。 「总共有九个人,三年级的已经退休了。他们还是会坐在前面看。因为随便开口讨论的话可能会妨碍到正在专心的发表者,所以他们只会静静地看。」 「顾问老师有去发表会吗?」 这次轮到美星小姐发问,而巴奈的反应和方才一样。 「虽然社团有顾问老师,但是老师还兼任其他社团的顾问,所以可有可无。我们社团在人数上算比较少,但也由于如此,老师不会给我们很多指示,而是让学生自己自由发挥。」 不愧是烹饪社的社员,就在我们感到惊讶的时候,少女已经用食物调理机里的食材做好酱汁,拌在义大利面上并开始装盘。接着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停顿一下,把盘子轻轻抬起,展示给观众看,然后腼腆地说: 「我完成了,这是青酱义大利宽扁面。」 现场响起了不冷不热的拍手声,我听见一个像是担任司仪的女性说话声。 「那么,请各位试吃。」 接着便传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位于画面下方的三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调理台,然后一个个按照顺序试吃,并发表感想。 「因为要在限制时间内准备所有人的食物很麻烦,所以会由刚才结束发表的三个人代表社员试吃。」 我听到巴奈的说明,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说要练习三种拿铁拉花。 紧接着,巴奈又在我们身后继续说道: 「大家基本上都是做义大利面这种不会太难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想做大家都无法模仿的事情。」 我的眼角余光在这时看到美星小姐偷觑了巴奈的脸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影片还没有出现异状时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用意。 「我的发表到此结束。」 画面中的少女行了一礼后,便开始整理使用过的调理器具和食材。抱着器材的巴奈则在此时从右侧出现,而试吃过的人们也开始更换座位,室内顿时变得有些混乱。方才做完义大利面的少女在「试吃席」的正中央坐了下来,等到巴奈准备好后,烹饪教室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我现在要想让大家看的是拿铁拉花。首先,所谓的拿铁咖啡是在浓缩咖啡里加入牛奶……」 巴奈在影片里进行从磨咖啡豆开始的一连串作业,同时讲解目前自己所做的步骤,或是说明浓缩咖啡的定义。虽然看起来有点紧张,不过她的声音毫无迟疑,很自然地从口中说出, 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我忍不住「哦」地发出感叹的声音。 「动作非常熟练呢。」 「因为我们甚至扎实地进行了模拟正式发表的预演。」 美星小姐的神情非常严肃,双眼紧盯着萤幕回答。 「不过呀,虽然知道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但在看影片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呢。」 藻川先生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到平常的轻浮表情。 巴奈煮好浓缩咖啡,将打成奶泡的牛奶倒进杯中。因为摄影机角度的关系,没有拍出杯子里的情况,但是可以从她晃动尖嘴杯的动作知道她是在画叶子。 「我想趁注意力还没分散的时候先做最难的叶子。」 可能因为看别人观赏自己的影像让她觉得难为情,巴奈的话听起来就像一句没必要解释的理由。 画面中的发表会还在继续。巴奈手上的尖嘴杯离开杯子时,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并把尖嘴杯放在调理台上。接下来她重复同样的步骤,这次是心型,做好后就把杯子放在方才的杯子旁边。然后在第三杯的时候,她把比前两次打入更多空气的奶泡大量倒入杯中,当咖啡表面出现蓬松的泡沫时,巴奈突然左顾右盼地环顾四周。 「怎么了?」第一个发问的人是美空。 「我找不到要用来etg的竹签。画面外有个放着准备中的道具和材料的台子,我的竹签在那里和其他人的东西混在一起了。我记得自己的确拿上台了,不过我那时很紧张,这也没办法。」 萤幕上的巴奈把预定要画猫的杯子放在画了心型的杯子旁边,暂时从右侧走到萤幕外。美星小姐看着像静止画一样的影像,自言自语似地确认道: 「果然没有拍到杯子里的情况呢。」 「是啊。如果拍到的话,应该可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巴奈悔恨地说。 过了大约一分钟后,巴奈回到萤幕内。她右手拿着竹签,脸上挂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所以当她拿起正中央的杯子后,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让看到的人都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那个时候心型的图案已经被毁了。」 看到杯中情况的巴奈紧绷着脸,目光凶狠地瞪了坐在试吃席中央的少女一眼,然后绕过调理台的外侧,冲到她面前逼问她: 「youko,你对我的拿铁拉花做了什么好事!」 少女立刻站起来反驳。「我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我原本画得很漂亮的心型会毁了!」 「谁知道啊!你其实是自己做失败了,才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吧?我们这边又看不到你是不是真的成功了!」 「我才没有失败!你才应该很不甘心吧?义大利面谁都会做,我做的浓缩咖啡又比你上次做的还好!」 「明明就是你模仿别人之前做的事,不甘心的是谁啊?你该不会还在对koyane同学那件事怀恨在心吧?」 「现在这件事跟koyane同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巴奈轻推了一下名叫youko的少女的肩膀,少女也马上推了回来。就在两人快打起来的时候,旁边的社员上前来劝阻,影像也在这里结束了。 有个人按下了摄影机的停止键。塔列兰店内顿时笼罩在一股沉重的气氛中。 「那个叫koyane同学的人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打破沉默应该是我负责的工作。美星咖啡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藻川先生似乎震惊到无法言语,而美空大概也不是会在这种时候注意周遭气氛的女性。 巴奈低着头小声地说:「是我之前暗恋的男生的姓名。汉字写成小小屋顶的『小屋』、树根的『根』,小屋根同学。」 「所以另外一个人就是……」 「是的。那个叫youko的女生就是小屋根现在的女朋友。」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美星咖啡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回到吧台内,并操作着手摇式磨豆机。巴奈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或许是觉得被冷落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呃,从影片应该可以看出来,就算再怎么努力从youko所坐的位置伸长手,也没办法碰到我放在料理台上的杯子表面,感觉还差了大约二十公分。而且烹饪教室的设备很老旧,如果youko曾经站起来,椅子一定会嘎吱作响。那样的话我想我应该也会发现才对……总而言之,我问她是不是拿了类似尺的东西搅拌咖啡,结果youko说既然这样就搜身好了,如果什么也找不到的话,她就是清白的。既然是她自己提出的建议,就代表她身上真的什么也没有。但是我一说这样哪能证明清白,就有个人说『对了,有录影』。」 「结果却什么证据也没拍到。」美空歪了歪头。 「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检查影片,却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可是我怎么都无法接受。」 所以才会借了社团的摄影机,然后跑来这里啊。 「老师,你想到了什么线索吗?能够完全不碰到杯子就破坏拿铁拉花的办法。」 巴奈恳求似地靠在吧台上,在她后方的我忍不住说出了像是落井下石的一句话。 「话虽如此,但看完这段影片后,也找不到任何能对杯子动手脚的机会啊。」 「而且如果有人想当着所有社员的面破坏重要的作品,一般来说都会有人阻止吧?」 美空已经彻底放弃思考了。相较之下,美星咖啡师却把咖啡豆放进磨豆横中,表现出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相的态度。我深刻体会到这对姊妹的个性恰恰相反。 我决定站在姊姊这一边。很少派上用场的头脑为了让少女不再懊恼而全力运转。 「完全不碰到杯子就破坏拿铁拉花的办法啊。如果是这种方法,你们觉得如何呢?」 听到我的话后,巴奈转过头来。「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就是把设定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偷偷黏在调理台桌面底下,算好适当的时机打电话给那支手机,手机就会震动,连带地也把杯子上的拿铁拉花震坏了。」 我对这个假设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就算咖啡师对我说出那句固定台词,我也没有感到灰心气馁。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这种方法不可能完全没有声音,而且拿铁拉花也不会因为这点程度的震动就被破坏。反过来说,如果那震动强烈到足以破坏拿铁拉花,其他杯子的也不太可能平安无事。」 「嗯……说得也是呢。」 「巴奈现在这么伤心,你要更认真思考才对呀!」 为什么藻川先生要生气地斥责我呢?为什么会演变成我要道歉的局面呢? 「……对不起。」 「你明白就好。」 可恶,早知道我就不动脑了。 「话说回来,你真的画出了心型的拿铁拉花吗?」 美空插嘴说了一句非常多余的话。藻川先生慌张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她说谎的话,哪可能这么难过!」 「但是根本没有人去碰那个杯子啊。而且也没有人能看到杯子内的情况——只有她除外。既然如此,怎么想都是图案一开始就不成形嘛。」 结果巴奈狠狠地瞪了美空一眼。 「只能请你相信我。我真的画出了心型。」 就连美空也被她的气势吓得有点退缩。 「啊,那、那这种方法怎么样?事先在杯子里混入了某种东西,例如醋之类的。」 简单来说,她想表达的应该是拿铁拉花因为牛奶和醋互相反应才会被毁。而咖啡师当然也立刻否定她的想法。 「由于没有实际测试过,没办法断定,不过如果只混入一点醋,我不认为会导致牛奶分解而无法画出拿铁拉花,而且要是杯子里放了大量的醋,巴奈应该也会发现。万一真的没注意到,一开始就会画不出图样了吧。」 「我确实画出了完整的心型。而且当时的情况我觉得比较像是只是刻意搅乱咖啡表面。」 我在一旁看着一起反驳的巴奈,感到有些意外。虽然美星咖啡师说没有实际测试过,但是她现在却不是准备醋来验证,而是继续磨着咖啡豆。难道她根本不需要参考我们的推论,就已经想出结论了吗? 讨论的主导权以「喀啦喀啦」的磨豆声为信号,转移到美星咖啡师身上。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首先,社员们事先知道巴奈你要画怎样的拿铁拉花吗?」 「是的。从分配需要的用具和材料、要以什么流程进行,到每个人要带什么东西来,都必须在发表会前仔细告知。所有社员茌之前就知道我要做拿铁拉花,连我画的图的顺序都知道。」 「这样啊。那么,他们知道巴奈你跟youko同学不合吗?」 咖啡师一反常态,很直接地发问,巴奈便稍微低着头回答。 「在遇到藻川老爷爷的前一小时左右,我在学校和youko大吵一架。我喜欢小屋根同学在烹饪社是众所皆知的事实,所以大家应该都很清楚我们的关系。」 咖啡师像是觉得事情如她所料地点点头,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youko同学这个名字写成汉字的话,应该是叶片的『叶』和孩子的『子』对吧?」 「咦?是这样没错,你怎么知道呢?」 「那小屋根同学的名字是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巴奈突然脸色发白,以细若蚊鸣的声音低语:「……是浩二(kouji)。小屋根浩二同学。」 「喀啦喀啦」的声音停止了。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美星小姐一脸严肃地说道,拿起装在浓缩咖啡机上的滤器把手,开始把上一刻才磨好的咖啡粉填人其中。 「你要用它来煮浓缩咖啡吗?」 「是的,所以我是用极细度研磨。」 这么说来,她放入咖啡豆前好像还操作了一下磨豆机。原来是在调节刀片,以改变咖啡粉颗粒的粗细啊。 「你知道是谁破坏我的拿铁拉花了吗!」 巴奈兴奋地朝吧台探出身子,但美星咖啡师还是冷静地继续填压。 「如同你猜想的,破坏心型拿铁拉花的人应该是叶子同学吧。」 「哦?怎么破坏的呢?」美空噘着嘴问道。 「叶子同学在发表会时是以宽扁面制作青酱义大利面。我想她大概是用义大利面的生面破坏拿铁拉花的。」 「所谓的宽扁面(fettue)就是那种像宽面一样扁平的面条,对吧?」藻川先生立刻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擅长煮拿坡里义大利面,才会对义大利面的种类很熟悉。 「没错,因为表面积较大,正好适合用来搅乱咖啡表面。不过菜单的内容是事先就确定好的,而且就算使用一般的细面条应该也办得到,换句话说,只要长度能构着距离试吃席二十公分的调理台上的杯子,用哪一种义大利面的生面大概都可以。她趁着巴奈没看见的时候,迅速拿出生面搅乱杯子表面,之后再把面条卷起来吃下去,这样就不会留下证据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不会花上二十秒。」 「等一下,这样子摄影机怎么可能拍不到啊!」 美空抢先提出所有人都想到的疑点。但是咖啡师却好像早就想到会有人以这点反驳,几乎完全置若罔闻地继续说。 「能够把巴奈之前放在调理台上的竹签拿走的人,就只有前一刻还在制作料理的叶子同学。她假装整理自己的用具,趁机把竹签放回原本放置的准备台上,而且还放在无法一眼就找到的阴影处。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其中一个当然是为了让巴奈的视线离开杯子,至于另一个,则是要让巴奈整个人都离开拍摄范围。」 「啊,我知道了。」美空对姊姊伸出食指。「她拜托负责拍摄的人,让摄影机只有在她搅乱杯子表面的时候暂时停止录影。」 美星咖啡师一边用杯子接取咖啡机萃取出的浓缩咖啡,一边朝妹妹的方向点了点头。 「因为摄影机的镜头很靠近调理台,只要能让巴奈离开拍摄范围内,除了坐在试吃席的三人的后脑,其他东西都是静止不动的。其他社员都没有私下交谈,而且当时能用来确认情况的就只有这个小小萤幕所播放的影片。只要在巴奈回到调理台前恢复录影,就算中间有二、三十秒被跳过,如果不仔细观看的话,是不会发现异状的。至于把摄影机调整成拍不到杯子内部的角度这件事,也同样能拜托拍摄的人帮忙。」 我想起来了,在观看那一段影片时,我也觉得画面简直就像静止画一样。而那正是解开这个谜题的最大关键。 「果然是叶子做的……我饶不了她!」 巴奈以类似打雷前的云中放电5的口气说道,抓起摄影机往外冲。 5雷电发生的位置大概可分为云中、云间及舍影响人类生活的云地三种,云中放电便是发生在云中的闪电,大部分的闪电都是属于这种类型。 「她说不定还在学校,我去学校质问她——」 「等一下!」 但是美星咖啡师的声音却如同锐利的闪电,击中了巴奈朝店门靠近的后背。 「我话还没说完。」 5 「还要说什么?都已经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也知道手法了,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吧?」 巴奈转过身来,两手一摊,但是她的动作总觉得有点虚假。 「怎么可能只听了刚才那些话就明白真相啊。姊姊说的那些话,根本没有回答我问的『应该会有人阻止』的问题。」 我也接着美空的话继续说: 「美星小姐刚才问了你叶子同学和小屋根同学的名字,对吧?她好像还没有解释自己为何这么问喔。」 咖啡师向我抛来一个肯定的眼神,一边打着奶泡一边再次询问巴奈。 「为什么巴奈会对叶子同学生气呢?」 「老师,你在说什么啊?拚命练习才画出来的拿铁拉花被人破坏,怎么可能会不生气呢?」 「我不是在说这件事,而是在问你为什么会因为她和小屋根同学交往而吵架。」 「因为叶子她明明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喜欢小屋根同学,却还是跟他交往了啊。没想到她竟然不知羞耻地做出这种事。」 「这样啊,不过,既然是小屋根同学选择了叶子同学,我想你也没权利发表意见吧?我说错了吗?」 「喂,姊姊,你这种说法也未免太……」 美空试着开口缓颊,但咖啡师没有理会她。 「我现在很生气。听好了,我刚刚所说的方法,必须获得现场所有烹饪社社员的协助——或者是在他们的默许之下才有办法实行。为什么其他社员会允许有人破坏同社团的人的作品呢?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其他人已经事先得知巴奈你在暗中策画什么了。」 「我只是想画好拿铁拉花而已……」 但是巴奈却像在害怕什么似的,连反驳的话也愈说愈小声。 美星咖啡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开始以free pour技巧制作拿铁拉花。 「巴奈在影片里拿着竹签回到调理台后,就先拿起了放在正中央的有心型拿铁拉花的杯子。为什么呢?你要使用etg技巧制作的,应该 是第三杯的猫的图案才对吧?心型的早就已经画好了,根本不需要etg。」 「那是因为我看到拿铁拉花的图案变成一团乱了——」 「不对。」咖啡师毫不留情地驳斥她的理由,拿起了金属薄片。「只要看过影片就知道,你是先拿起杯子之后才脸色大变的。换句话说,你想继续在已经完成的心型图案上进行etg,所以才会看到杯子的表面,并发现拿铁拉花被破坏的。那么,你到底想以etg画出什么图案呢?答案就是这个对吧?」 美星咖啡师展示了她手上杯子的表面。 当我们看到杯子表面的图案后,全都倒抽一口气。 那是以free pour法画成的可爱心型拿铁拉花——但是中央却划了一条闪电般的线,心型被破坏成两半了。 「在三种拿铁拉花里,叶子是代表叶子同学、猫则是代表小屋根浩二(koyane kouji)同学名字里的『猫』(neko),对吧?你想藉由在这两者之间加进裂成两半的心,在发表会现场的所有社员面前谴责叶子同学。虽然叶子同学根本没有被谴责的理由。」 就算叶子没有出手破坏,那颗心也逃不过被毁的命运。而且正是出自巴奈本人之手。 巴奈不发一语地紧咬着下唇。 「我想你或许向他人透露了自己的计划,结果这个消息却传了开来,也可能是叶子同学和其他社员知道你不是真诚地替他们两人献上爱心、祝福他们恋情,所以看到你事先告知的发表内容后,就看穿你的计策,并且通知了大家。关于这部分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不过这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听到美星小姐真正发怒时的声音。因为她和巴柰说话时的口气,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我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才教你拿铁拉花的。」 巴奈的头沮丧地垂了下来,她这副模样让我神奇地联想到我一开始看见她行礼时脑中所浮现的铃兰花。我后知后觉地想着:那好像是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呢。 大家心里都各有想法,却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这时,有个人悄悄走到少女身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现在就拿着这个去向她道歉吧!只要你诚心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藻川先生对巴奈说道,把一个形状像是有着尖耸屋顶的房子的小纸盒交给她。巴奈便打开了原本阖上的纸盒盖子。 里面放着老爷爷亲手做的苹果派。 「为什么是切成两半的呢?」 巴奈以带着血丝的双眼看向老人,开口问道。 「不是有人用『同吃一锅饭』来形容同甘共苦的伙伴吗?你们都是烹饪社的,就是真的同吃一锅饭的伙伴。只要两个人一起把放在同一个盒子的苹果派吃掉,一定能够重修旧好的。」 藻川先生那对位于下垂眉毛下的双眼,始终真挚地凝视着少女。 巴奈迅速地把手伸进纸盒中。接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抓起其中一块的苹果派用力咬了下去。 她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少女又接着晈下第二口、第三口,就在她的双颊塞满苹果派时,突然停下动作。 一滴水珠落在几乎被吃搏一半的苹果派上。 「好酸又好甜喔……为什么会这么酸又这么甜呢……」 巴奈把脸埋进老人怀中,尽情地放声大哭,就像过境的风暴所降下的雷雨一样。当她承认自己对一名男性的爱慕已无疾而终的事实时,或许心中也同样刮起了夹带着雷雨的风暴吧。 巴奈离开塔列兰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开始逐渐转暗。 「你刚才的口气真是毫不留情呢。老实说,连我也吓了一跳喔。」 我逗弄着靠到自己身边的查尔斯,为了不让她认为我在责备她,刻意以调侃的口气说道。 美星咖啡师清洗杯子的手停了下来,脸上浮现感觉有些寂寞的笑容。 「我可以明白这种没办法放弃暗恋的感情,转而痛恨起抢走自己对象的人。但是不得不放弃的时候还是要干脆地放手。所以我认为偶尔也需要有人严厉地给予训斥才行。」 「可以明白这种心情」?……美星小姐过去也曾经拥有不得不放弃的恋慕之情吗? 「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个专情的好女孩呢。女孩子真是一种让人摸不透的生物啊,对吧,查尔斯?」 我一边说一边抚摸他的下巴。既然取了男性的名字,代表查尔斯是只公猫。 「你还记得吗,青山先生?巴奈曾说过『义大利面谁都会做』这句话。」 当勃然大怒的巴奈质问叶子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这句话。 「从她这句『大多数的社员都是做义大利面这种不会太难的东西』的说明就可以推测出来,在发表会上做义大利面的社员应该还有其他人。既然如此,虽然她当时是在气头上,但你不认为她说那句话实在太莽撞了吗?」 「唔,的确如此。」 「这说不定只是我卑劣的妄想,不过,当我听到那句话时,忍不住想像了起来:她该不会在平常的时候也像这样做出引起其他社员反感的事吧?」 为了避免参杂多余的情感,她刻意若无其事地说道。但是在我看来,反而比较像是感触良多的口气。原来如此,若是没有那样的印象的话,或许很难想像所有社员会一起策画这件事。但是这种先人为主的观念,应该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之一才对。 同样是若无其事的语气,美空的态度完全就是「口无遮拦」吧。 「其实我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那女生挺讨人厌的。」 「她跟美空小姐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不是的,不过该怎么说呢,她的个性似乎非常好强。失恋后竟然想给对手一点颜色瞧瞧,我光是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有够讨人厌。所以姊姊说出真相的时候,我也不认为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发音都是「hana」,但是她和我不同,似乎是联想成鼻子6了。不过她方才说话的时候,其实也没有顾虑到人还在这里的舅公,真要说的话,她的个性反而和巴奈比较相近。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同类相斥吧? 6「鼻子」与「花」的日文发音部是「hana」,而「讨人厌」的日文则是鼻つまみ(hanatsumami)。 「那女孩能顺利解决这件事吗?」 我伸手抱起查尔斯。被人撑起两边腋下而毫无防备的猫,在我面前「喵」地叫了一声。 「应该没问题吧?」 没想到上一秒还在批评她的美空竟立刻回答。 「像她那种个性的人,只要老实道歉,都会产生很显着的效果。而且她又不是本来就在烹饪社被大家排挤,周遭的人顶多只是想藉此稍微教训她一下罢了。如果她能自己反省之前那些过火的行为,事情应该就会圆满解决了。」 「我也希望能有这样的结果呢。」美星咖啡师轻轻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店内角落。「虽然已经切成两半的苹果派不可能复原,但是我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透过分享苹果派来恢复原状的。」 我追随她的目光往前一看,坐在老位置的藻川先生正抱着胳臂并仰起上半身,脸上还盖着翻开的报纸。与其说他看起来是在睡觉,我觉得更像是他对自己引起这件事产生了责任感,所以一反常态地感到沮丧。 根据我后来听到的消息,藻川先生经历过这件事后,就不再随意搭讪年轻女生,也开始认真工作了……事实上好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但是,我觉得他这样 也不错。因为我开始认为他这种个性,或许偶尔也能拯救那些不算特别,却又无可取代的少女的日常烦恼。 ※※ 粗暴地拍打玄关的门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他从门上的猫眼窥视外面,确定没有任何人后,才像是把累积在肺部的淤泥吐出似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最近讨债的人来的比以前频繁,也更不留情了。上次还正好挑中他和人有约的日子,一直在公寓前的路上徘徊不去。他在窗户看到那个人后,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最后不得不取消那次约会。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为了应付各种情况,事先准备了手机。因为是透过以前从事见不得人的工作时得知的某种管道取得的,应该不会被银行察觉才对。多亏了他以手机联络对方,约会延到隔天,他也顺利地见到对方。 约会——他一边点着烟,一边回想那个女人。兴奋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有些激动的声音。还有来自天真双眼过度期待的视线,好像正在幻想着白马王子一样。 就算没有亲自经历过,他也听闻有的人会因为「喜欢」的情绪太强烈,而产生类似恋爱般的情感。女人的表情和动作应该可以视为这种情况吧。 但是他仍旧觉得不太对劲。他认为女人还藏着别的秘密。若要提出证据的话,女人从那次之后已经和他见过两次面,却始终连本名都不肯告诉他,不是吗?他知道的只有女人还是学生,家里有母亲和一个姊姊,父亲则在她懂事前就不见踪影,以及她现在正在放暑假,停留在京都的这段时间,就在亲人经营的咖啡店打工。他该如何从这少少的线索推测出真相呢?女人究竟想以那双充满危险期待的眼睛,让自己说出什么话呢? 当烟灰落在手指上时,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并不讨厌思考。过去也曾靠思考来赚取收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实在来得太突然了。他掌握的情报太少,根本无从想像,如果随便探究对方的底细,最后导致自掘坟墓的话,自己的人生就真的会前功尽弃,又回到有如这间被烟薰得有些肮脏、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房间的日常生活。 他茫然地眺望着彷佛一道厚墙般挡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的窗帘,回忆起从前笼罩在柔和光芒下的自己。他有个妻子,还有女儿,工作也充满前途。如果没被抓到那种无聊的小把柄,他或许能一直过着平凡但幸福的生活。妻子和女儿都在身边……正好跟那个女人差不多年纪的…… 女儿? 原本想开口衔住的烟自指问落下。 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但是,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虽然又细又微弱,但他觉得自己彷佛在紧闭的窗帘的狭窄缝隙间看见了一道笔直照进来的亮光。 四 咖啡侦探铃罗事件簿 1 总觉得今天的风好像特别强,原来是台风要来了。明天京都的街道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了。 当我顶着出门前特地用吹风机吹过,现在却乱成一团的头发穿过塔列兰店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深信台风袭来的原因就是出自这里。 因为藻川先生正坐在桌旁和人有说有笑,不是跟女性,而是男性。 「这简直就是天崩地裂的前兆呢!」 我一边说一边在吧台前坐了下来,美星咖啡师单手遮住了半张脸。 「我一听到你说那句话,头就痛了起来。如果这是低气压害的就好了。」 「那应该不是普通的客人吧?到底是谁啊?」 「据说是文字工作者。因为想出版一本介绍京都咖啡店的书,正到处采访各间咖啡店。」 我再次转头往后看,愈得意忘形就愈长舌的藻川先生正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性则翻开笔记本,专心听他说话,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男性的身材很瘦削,鸭舌帽底下的头发和嘴边的胡须有些斑白,还戴着镜片稍微染色的眼镜。或许是我的偏见,不过他的打扮看起来确实很像从事这行的人。 「这间店是由你以及刚才那位切间美星咖啡师一起经营的吗?」 「是呀。目前还有一位叫美空的短期工读生帮忙,不过基本上就是我们两人了。我是她们两人的舅公……」 他们似乎在谈论塔列兰这间店的基本资讯。我转身面向正面,对咖啡师回道: 「哦,是在采访咖啡店啊。那他应该也已经去过roc"k on咖啡店吧?」 「我不清楚,不过他好像已经去过好几问店了喔。」 接着美星小姐说出好几间名店的名字。有位于河原町通地下的足以代表京都咖啡店的名店,还有因为是少数提供土耳其咖啡而广为人知的咖啡店等,有种先瞄准重要店家采访的感觉。 「为了做出一本完整的书,在采访方面也不能马虎呢。」 美星小姐并没有回答我这句话: 「我刚才已经先跟他介绍这间店的咖啡了。现在则交棒给叔叔,让他去说经营方针之类的事。」 如果是精通咖啡到能出版咖啡书籍的文字工作者,我也能举出好几人的名字。不遇就算知道名字,也不代表我能从外表认出他们。反过来说,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不能完全否定他是我所知道的文字工作者的可能性。于是我假装要去上厕所,悄悄地离开座位。 「那么,不仅是这间店本身,连邻近的土地也是你名下的资产罗?」 文字工作者展现出深感佩服的态度后,老爷爷便「嘿嘿」地笑着挺起胸膛。 「不只是土地而已唷。连后面那栋我住的公寓也是我的资产,所以才能悠哉地经营这间店。听好罗,想成为一间受到顾客支持的咖啡店,最重要的秘诀就是不能表现得太在意营收。悠哉的态度才能让客人感到安心和放松。」 还真有脸说呢,你什么时候让客人感到放心和放松了?因为正好经过他们旁边,我忍不住想给老爷爷的后脑杓来上一掌。看起来像是文字工作者给的名片被他随意放在手边。 名片上没有写头衔,或许自由文字工作者的名片都是这样吧。我对「小渕荣嗣」这个名字没有印象。那是张除了名字之外,只有在角落写上电话号码的名片。 当我确认完名片后,一抬起头,正好跟小渕本人四目相对,我立刻加快脚步逃进了厕所。 我顺便在厕所里解决生理需求,返回吧台之后,环顾美空不在的店内,带着这次绝对不会失误的信心开口问道: 「今天怎么没看到美空小姐呢?」 「她今天休假……」 美星小蛆给了我一个暧昧不明的回答,并开始整理起东西比平常还多的吧台桌面。在她面前有个形状融合了勺子和烟斗的铜制器具,名叫土耳其咖啡壶(lbrik),是在冲煮土耳其咖啡时使用的器具,不过我也没有正式使用过。她或许是听了文字工作者谈论采访的事情才拿出来,不过美星咖啡师冲煮的咖啡不仅是我心中的理想,也是她说过要守护的传统,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尝试新的萃取方法。我想,她大概是想起自己曾因为兴趣而买了这个器具,才会特地拿出来给客人看吧。 「有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事吗?」 「关于今天的休假,美空跟我说『我○○日要休息』,听起来好像一定要今天不可。事实上她每次都这么说。既然她在这里没有朋友,我不认为她会有指定日期的预定行程。」 「你会不会太操心了啊?这里可是京都喔,能参观的地方多得是,她说不定只是根据天候情况安排了行程而已,又或者是要去参加什么活动。」 「但是,我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喔。就算我在前一天若无其事地打听,或是在隔天问她玩得开不开心也没有用。她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小时候恶作剧时的反应。」 看到美星小姐露出与其说是担心,更像是在闹别扭的表情,我不禁苦笑起来。等到她将来有个正值青少年的孩子时,应该会为此伤透脑筋吧。 「你又不是她的监护人。就算美空小姐是你妹妹,她也已经是成年女性了,说不定她就是去和之前提过的『男人』见面啊?如果再随便过问,她又会生气地骂你『白目』了喔。」 查尔斯彷佛在附和我似的,在桌子底下发出像在说「没错,没错」的猫叫声。孤立无援的美星咖啡师喃喃自语地说了句「可是……」,从杂乱的吧台上拿起一本单行本。 「她突然开始看这种书耶。」 我看到被日光晒到褪色的书封,愣了一下。 「《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怎么一回事啊?」 「今天早上美空一口气拿了好几本乐谱来店里,这本书好像就夹在乐谱里面。」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店内后方,那里有一叠将近十本的乐谱,以及一台小喇叭和挂在台座上的电贝斯。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重复了和方才相同的问题。 「她说待在这里时如果技巧生疏就糟了,所以那些东西好像全是她缠着叔叔买下的。因为不能在借住的房间里发出太大的声音,所以叫我在店里没营业的时候让她在这里练习。」 「原来如此,美空小姐是贝斯手嘛。」 「我还是忍不住念了叔叔一顿。要把这里当成乐团练习室是无所谓啦,但是不能宠她宠到什么东西都买给她啊。结果叔叔却回我:『才区区四、五万,不要那么罗唆,你也未免太小气巴拉了吧?』总觉得他骂得好难听。他竟然说我『小气巴拉』耶,实在有够没礼貌的。」 虽然我觉得美星小姐生气的原因有点难懂,但我知道她被骗了。放在那里的是fender usa1制的爵士贝斯(jazz bass)。我对乐器其实也不是那么了解,不过就算估得再便宜,这也是一把要价不下十万日币的奢侈品,再加上那些一本价值三千日币以上的乐谱和喇叭,竟然能眉头不皱一下地买这么多东西送人,老爷爷真的是有钱人呢!我不禁因为这种奇怪的事而敬佩起他来。 1美国的乐器公司,主要生产电吉他和电贝斯。爵士贝斯(jazz bass)是该公司生产的电贝斯品牌,也是代表商品之一。 「那本书有什么奇怪的吗?美空小姐应该没有阅读障碍之类的问题吧?」 「嗯,真要说的话,她给人的印象是一直在听音乐……」 「那本书看起来是推理小说呢。正好标题又有『咖啡』两个字,会不会是碰巧在旧书店看到,就买下来了啊?」 「这种『碰巧』的情况应该没那么容易遇到。」 她究竟想说什么?我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很好奇这是什么作品,就稍微调查了一下。」美星小姐拿起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挥了挥。「《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是没有公开真实身分的作家『梶井文江』的第四本作品,是一本出版超过二十年的书。」 我从她手上接过那本书,确认它的版权页。正确来说,初版发行的时间是二十二年前,而作者介绍也刊载在同一页中。这位作家在出道前好像曾担任过乐手一阵子。这个经历跟他没有公开真实身分写作有关系吗?既然没有公开身分,使用的应该就是笔名,不过既然我是住在京都的人,还是会忍不住猜想他的姓氏是否来自于文豪梶井基次郎2,也就是写下以不复存在的京都丸善书店为舞台的《柠檬》的作者。 「本书发行后其实销量还算不错。虽然不能说非常畅销,但是对于发行量随着作品发表数穗定增加的梶井文江而言,这应该是自己将一举成名的徵兆吧。不过,这本书发行后不久,就引起了一场骚动。」 「骚动?」 「是抄袭。据说这本书的设定和一部分构想与某知名作家在业余时期投稿至同人志的作品非常相似。」 我惊讶地眨了眨眼。我根本不知道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 「作者坚决否认这项质疑,还公开自己的身分,透过各式各样的媒体主张自己的清白,但结果还是演变成出版社决定让此书绝版,并且主动回收的局面。初版的一万本中大约有三成由出版社回收,剩下的则因为这场骚动被报导出来而一转眼就卖光,市场上几乎看不到它的踪影。如果现在想拥有这本书的话,必须付出比定价高数十倍的金额才买得到。」 「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非常想读这本书,是很难拥有它的。」 所以更不可能会是「碰巧」获得的东西吗……我的目光落在单行本上。看来美空又不小心让姊姊发现麻烦的东西了呢。 「你看过这本书的内容吗?」 我从封面开始一页页往下翻,顺便问道。 2梶井基次郎,一九〇一~一九三二,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为短篇小说《柠檬》,三十一岁时死于肺病,其忌日三月二十四日被后世命名为「柠檬忌」。 「不,我完全没看。要调查这本书的资料不用花太多时间,但是要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美星咖啡师又开始整理吧台桌面了。藻川先生好像还在跟人吹嘘什么事,查尔斯正舔着方才用来抓脸的猫掌。实在是很有塔列兰风格的一段悠闲时光。 当翻开目次页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说道: 「这本书好像是短篇集喔。机会难得,就读个一篇吧。」 关于抄袭之类的问题,由于我没看过原作,因此也不便多作评论。不过,撇开这点不谈,我倒是很好奇这名作家写出来的作品是什么样子。 美星小姐基于对工作的责任感而陷入犹豫的时间只有一下子。 「说得也是,现在店里没有其他客人……采访的时间好像也会拖得很长。」 以冰冷的视线看向自己舅公的她坐到我身旁的座位后,我便翻开了下一页。 2 第一话  铃罗与大河咖啡之谜 铃罗是一名非常喜欢咖啡的十六岁少女。当她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只要从某个方向飘来感觉很好喝的咖啡香气,就会不自觉地找起那间店,然后走进去一探究竟。 「今天天气也好热喔。为什么日本的夏天会这么热呢?会发热的东西只要咖啡一项就足够了。」 八月的强烈阳光无情地照射在人行道上,铃罗几乎快被烤成人干了。她忍不住跑到附近大楼的空旷入口阴影处暂时避难。当铃罗把擦去人中汗水的手帕放进包包里时,她闻到了一股方才被汗水干扰而没有发现的淡淡香味。 「哦,这是咖啡的香味呢,好像是从这里飘上来的喔。」 铃罗眼前有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在几阶下的转弯处有个写着「大河咖啡」的简单又高雅的木制招牌,仿佛正在说「快过来、快过来」似地向铃罗招手。 「要不要进去看看呢?反正离约会时间还有一阵子,只喝一杯应该没关系吧。」 于是铃罗为了乘凉和享受仅仅一杯的无上幸福,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她一边着迷地看着放在一旁用来烘焙咖啡豆的庞大机器,一边把手伸向玻璃格子门。 「欢迎光临。」 她走进店里,上了年纪的老板便温柔地招呼她。明明店里开着冷气,挺凉爽的,他的额间却挂着汗珠。是因为在烘焙咖啡豆的关系吗?铃罗动着鼻子嗅了嗅,却闻不太到烘焙咖啡豆时特有的芳香。 「请给我这间店最推荐的咖啡,我要热的喔。」 铃罗完全忘记自己上一刻才热到快变成人乾,一坐到桌前就点了热呼呼的咖啡。老板隐藏在胡子下的嘴角露出了笑容,走到烘豆机旁,拿着计量用的汤匙,从应该有油桶那么大的木桶里舀起烘焙好的咖啡豆。打开上盖的木桶里装着大量几乎塞满整个柄子的咖啡豆。 「哇,你们烘焙了这么多咖啡豆啊。」 铃罗一开口,老板便「是啊」地笑了起来。 「我们使用的咖啡豆只有一种,而且也有单独贩售咖啡豆,所以这点数量的咖啡豆很快就卖完了。」 接着他用电动式磨豆机磨好咖啡豆,再把放在吧台上的大银碗拿开,并使用旁边的塞风壶3冲煮咖啡。 「让您久等了,来,请用。」 「谢谢。哇,这真是太好喝了!」 这是一杯只能用美味来形容的咖啡。铃罗压抑着想大喊「bravo!」的心情,一转眼就喝完那杯咖啡。其实她很想再来一杯,不过要是没赶上约好的碰面时间就糟了。 于是铃罗在结帐的时候顺便说道: 「我趁机买点咖啡豆回去好了。」 「我现在就烘焙给您吧。」 老板说完后就准备起生豆,铃罗急忙阻止他。 「我赶时间,给我那边桶子里的咖啡豆就行了。」 老板却完全不理她。他一边说「放心,只要二十分钟就烘焙完成了」,一边迅速地开始烘焙。 铃罗耸耸肩,无奈地等待烘焙结束。虽然碰面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不过只要二十分钟后从这里用跑的过去,感觉也不是完全来不及。而且说实在的,在等待时再品尝一杯咖啡,对铃罗来说也是一件难以抗拒其魅力的事。 铃罗喝着老板替她煮的第二杯咖啡,等了二十分钟,当烘焙好的咖啡豆冷却后,老板说:「这样子就可以了吗?」他是在问铃罗要不要顺便研磨咖啡豆。 「那就麻烦你帮我处理吧。」 一听到铃罗的回答,老板就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进电动磨豆机中,迅速地磨成了咖啡粉。他动作熟练地把咖啡粉装进塑胶袋,再用封口机完全密封袋口。这是为了阻绝空气,避免咖啡粉酸化变质。 「谢谢惠顾,欢迎您再次光临。」 铃罗接过老板递给她的袋子,付清咖啡钱,正打算离去时…… 喀锵一声,靠近店内后方的门打开了。 铃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位虽然脸色非常难看,却丝毫无损其魅力的美丽女性。 「这位小姐是……」 3又称为虹吸壶,是一种利用水沸腾时产生的压力来冲煮咖啡的器具。塞风壶的构造分为上壶和下壶,中间以导管连接,当下壶的水加热后便会慢慢上升至上壶与咖啡粉混合,在进行搅拌过后放置冷却 ,位于上壶的咖啡便会缓慢地流回下壶。 铃罗开口问道,但是老板却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是我女儿。——喂,你还好吗?」 「我的头好痛喔,感觉整颗头都一阵一阵地抽痛。我刚才到底怎么了啊?」 老板的女儿以相当纤细的声音问道。和她娴静的外表气质相比,感觉说话的语气稍微年轻了一点。不过年纪应该还是比铃罗大吧,大概没有大超过十岁。 「我出门采购回来,就看到你倒在地上了。我看你好像睡着了,就把你抱到里面的房间让你休息。刚才发生什么事?」 老板皱着眉担心地问道,他女儿便一脸快哭出来地开始解释。 「爸爸你出门后,马上有个瘦小的男性客人走进来。我把那个人点的咖啡瑞给他后,他就说『咖啡的味道很怪』。我明明照着爸爸你毅我的去做,结果一想到自己可能哪里弄错了,就变得很不安……所以客人逼我也喝一口看看的时候,我也没办法拒绝他。」 「所以你喝了那杯咖啡吗?」 「嗯。但是我没办法分辨那么细微的味道差异,所以也只能回答他『照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怪』……到这里为止我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等我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里面的房间了。」 老板的女儿感觉很难过地诉说着,他便轻轻地把手放在她发抖的肩膀上。 「应该是客人突然抱怨,害你太过紧张,才引起贫血吧。那个客人一定是看到你昏倒,就吓得逃出去了。你今天就别再继续工作了,回去休息吧。」 「也对,那我就照爸爸说的去做吧。」 当他女儿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店里时…… 「——请等一下!」 铃罗大声叫住了正想回去的老板女儿。 3 我读到这里便暂时阖上了书本。故事也就此中断,我和美星咖啡师回到了现实世界。 「……银行是不能够信赖的,因为会有存款保险限额的问题。你知道存款保险限额是什么吗?只要存款超过一千万,超出的部分就会全被银行拿走唷4。如果把钱存在自己身边,不管是一千万、两千万还是一亿,都不用烦恼存款保险限额的问题。像我这种财产超过存款保险限额的人,一定要把钱存在手边的保险箱里才行。否则等到银行把超出额度的钱拿走的时候,就会被那些穷人指指点点地嘲笑说:『那个老头呀,超出存款保险额度的钱都被拿走了耶!』……等一下,我才不是老头呢!」 4存款保险是各国政府为了保障存款人权益而设立的保险制度,当银行发生经营困难等情况时,可以提供存款人存款保障。目前有实施存款保险的国家多是采用存款保险限额的方式,而不是全额保障,以日本为例,最高保额便是一千万日币。 我真不想回到这种现实世界。 「而且如果钱包里总是带着足够的钱,等到要搭讪年轻女生的时候,就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现一下给她看唷。如果要用钱的时候才去银行领,那不是很麻烦吗?像我就会开着我的leus爱车——颜色当然是热情的红色啦——停在女生身边,随便问她几句路怎么走之类的问题,然后说要给她谢礼,故意把钱包打开。这样子女生一定会说:『哇,真是个慷慨的老头!』连双眼都变成爱心……我说你呀,从刚才就只顾着听,害我开口闭口都是老头,拜托你帮帮忙好不好!」 「不,我什么也……」 「——你才是最应该帮帮忙的人!」 美星小姐不知何时绕到了藻川先生背后,她拿起他的针织帽,朝着他看起来很清凉的稀疏头顶用力地打了下去。一想到她也是像这样子一步步爬上成为京都女孩的阶梯,我顿时觉得相当感慨。 「你这样会给人家添麻烦的!你不要老是说那么多废话,只要回答对方问你的问题就好了!」 「我、我只是老实地回答他问我的问题而已啊!」 「但是你没必要像在考大学联考一样,问题只有一行,却答了几百个字,听懂了吗?」 「是,对不起。」 哦?老爷爷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懂了就好。」美星小姐说完这句话后,就把针织帽放回他头上,然后走回我旁边的座位。 「他令天好老实喔。」 我对美星小姐低语,她朝藻川先生瞥了一眼。 「那个人一旦没了帽子,就会变得有气无力的。」 原来他还有这种弱点啊?因为觉得很新奇,我不禁讶异地猛盯着老人看。我对急忙把失而复得的针织帽戴好的他萌生某种怜悯之心,同时也想起了那个只要面包做的脸湿掉就无法发挥力量的英雄。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因为美星小姐拯救了方才一直对我们使眼色求助的文字工作者,所以反而是她比较像英雄。 「那我们继续看小说吧,你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一边在吧台另一端把咖啡豆放进手摇式磨豆机,一边回答我的问题。这么说来,我还没有点任何东西呢。 「如果你是指感觉『应该不是这样吧』的话,是有几个地方不太自然呢。」 我点点头,举出第一个感到介意的疑点。 「如果要把用油桶来形容容量的木桶装满,必须准备非常多的咖啡豆才行。这么多咖啡豆竟然以已经烘焙完的状态保存,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很多咖啡专卖店会因为摆起来好看而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进木桶里陈列。但是如果要用很大的木桶陈列的话,一般来说都是把装着咖啡豆的大碗放在木桶的开口上,以架高桶底的方式来展示。因为要把不容易倾倒的大木桶底部的咖啡豆取出很麻烦,而且咖啡豆一烘焙完就会开始酸亿,根本不需要事先烘焙好这么多咖啡豆。 「作者也在故事里突然提到银制的碗,应该是为了埋下那个碗平常是放在木桶上使用的伏笔吧。」 听完美星小姐的补充说明后,我继续说: 「而且明明已经有大量的咖啡豆了,还不肯卖掉它们,坚持要烘焙新的咖啡豆,这怎么想都不合理。」 咖啡豆一烘焙完成就会开始酸化,也就是变质,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若是考量到风味的话,更常听到的说法反而是要静置两天左右,让烘焙引起的成分变化缓和后,煮出来的咖啡才会比较好喝。虽然必须考虑木桶中的咖啡豆烘焙好的时间,不过他无视能煮出好喝咖啡的大量咖啡豆,即使要让客人等上二十分钟,也坚持要卖给客人刚烘焙好的咖啡豆,怎么想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的想法和青山先生你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问题吗?」 听到她难得没有否定我的意见,我突然觉得士气大振。 「这个嘛,把装有烘焙好的咖啡豆的袋子密封这点也很奇怪。还特地把使用的器具是封口机写出来,简直就像在强调那个袋子是完全密封的,可是这么做的话,最惨的情况是袋子有可能会裂开耶。」 刚烘焙好的咖啡豆会释放出二氧化碳,而磨好的咖啡粉更会因为表面积增加而释放出大量气体。如果把袋子密封的话可能会有裂开的危险,所以要在上面打几个不至于让酸化速度过快,又可以透气的小洞,或是选择加装透气阀的袋子才合乎常理。 现在美星小姐喀啦喀啦地磨着的咖啡豆,一定也正释放出我们看不见的气体吧。 「既然是讲究到会自行烘焙的咖啡店老板,会在这种地方疏忽大意是很奇怪的事。考虑到以上几项疑点,青山先生应该也已经找出会想说『磨得很完美』的答案了吧?」 其实我没有很想说那句话。「很可惜,我好像还没找到答案。」 「既然 如此,就请你暂且听听我的拙见吧——我认为木桶中应该放着一具尸体。」 这时,或许是因为对咖啡师脱口而出的惊悚单字起了反应,在我背后和藻川先生交谈的文字工作者突然沉默了下来。别紧张,那只是发生在推理小说中的事件。而且它是个推理故事这点,也正好成了提示之一。 咖啡师从磨豆机里倒出咖啡粉,开始滤冲咖啡。 「老板采购回来后,发现爱女竟昏倒在地上,旁边则是那名对她煮的咖啡挑毛病的男性客人。男人逼女儿喝下的咖啡里加了安眠药,也就是说,当老板回来时,他美丽的女儿差点就被趁老板出门时上门光顾的男人侵犯了。」 根据作者的描写,老板的女儿是一位年轻又非常美丽的女性。这也是伏笔吗? 「老板急着保护女儿而失去理智,便握着他平常拿来在装有咖啡豆的袋子上打洞的锥子之类的器具,把男人刺死了。他应该知道如果把插在上面的凶器拔出来,可能会喷出大量鲜血,所以只能把尸体连同凶器一起藏起来吧。于是老板把沉睡不起的女儿抱到后面的房间,再把身材瘦小的男人尸体塞进木桶中,从上面用咖啡豆把他埋起来。老板原本应该想用碗把他遮住,但是碗底会碰到男人的头部而露出来,看起来反而很显眼,所以只好用咖啡豆把他埋住,因此木桶中的咖啡豆才无法卖给客人。如果只是冲煮一、两杯咖啡的量,顶多只有二十公克的话就算了,若要卖给客人,如果从里面拿出一百公克的咖啡豆,很可能会让尸体曝露出来。」 「因为老板急急忙忙地把尸体藏起来,所以才会满头大汗。但是,如果只是暂时把尸体藏起来就算了,竟然还继续营业,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我想他绝对没有要继续营业的意思喔。可能只是单纯忘了锁门……不,应该说,既然店门是玻璃门,只要有人过来的话一定会看见店里的情况,所以干脆连锁门的时间都省了吧。」 「唔,不过,就算他不久前才杀了人,如果看到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昏倒在地,应该会先叫救护车才对吧?」 「如果他想像得到女儿昏倒的原因,也不一定会叫救护车吧?像是老板在男人身上发现他加进咖啡里的安眠药的包装纸之类的。既然女儿的身体没有特别不适,也不用冒着可能会被发现自己杀人的风险去呼叫救护车吧?」 原来如此,我顿时恍然大悟,再次打开那本书,翻到了下一页。 至于故事的后续发展,应该不需要我在此复述了吧。 如果只看书里明确记载的部分,「真相」全都和美星小姐推理的一样。 4 「……所以,你觉得这篇作品如何?」 我碰地一声阖上书,对送上咖啡的美星咖啡师问道。 她含蓄地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觉得写得不太好。」 「我也有同感。这个人在写这篇作品的时候,真的对咖啡很熟悉吗?」 我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印在封面上的笔名「梶井文江」。 「如果要在装了咖啡豆的袋子上打洞的话,为了防止咖啡豆酸化,洞必须打得非常小才行,这是我平常也会注意的事。而适合做这种事的道具,真的具有能刺杀人的杀伤力吗?我很怀疑。」 「不过,如果是刺中要害的话,倒也不能说完全办不到呢。」 「那么,铃罗一直说自己最喜欢咖啡,却又叫老板帮她磨好咖啡豆这一点呢?用现磨的咖啡粉煮出来的咖啡是最棒的,这是所有人都同意的铁则。而且,如果是磨好后立刻放进冰箱或冷冻保存也就算了,在炎热的夏天提着一袋咖啡粉去约会,咖啡的香气和味道一定会大打折扣吧?」 咖啡师对这点表示赞同,然后也跟着提出自己发现的疑点。 「假设真的有跟油桶一样大的木桶,要使用烘焙好的咖啡豆来盖住里面的尸体,怎么想都觉得有困难吧?光是要盖住尸体,所需的咖啡豆就已经超过能一次烘足的数量了。」 「说不定只有眼睛看得到的部分是烘焙好的咖啡豆,下面则是用生豆或完全不相关的东西填充喔。」 「所以这个问题还在容许范围内吗?那么,老板招呼铃罗进入店里的行为又要怎么解释呢?前一刻才杀了人,虽然尸体藏了起来,但还是放在附近,遇到这种情况,会用尽各种办法和理由让客人打道回府,才是最符合人类心理的吧?」 说得真是一针见血。我只有根据和咖啡相关的知识来提出几个疑点而已,美星小姐却将批评的范围扩大到推理的完整度上。 我不禁有些同情那位作家,并拿起美星咖啡师煮的咖啡喝了一口。 「梶井文江在抄袭事件后的去向呢?」 「这我不是很清楚,」她回道:「不过被贴上抄袭作家的标签这件事成了他的致命伤,所以后来好像就没有再发表作品了。因为他在写出这本作品前还发展得不错,所有的媒体都以『因为铃罗而零落』来揶揄作者。」 我顿时哑口无言。美星咖啡师把我的沉默视为结束对话的意思,又继续整理起吧台。 我不想让沉默持续太久,便扬起下巴随口问道: 「你们平常营业的时候也会用到那个吗?」 咖啡师的手拿着方才出现过的土耳其咖啡壶挥了挥,笑着说: 「你是说这个cezve5吗?不会用到喔。只是因为美空一直拜托,我才会放在这里。不过,可能没有好好保养,已经有多处都生锈了。」 「哎呀,那就不能用了嘛。」 「其实我正考虑要不要把这个cezve丢了。」 「——咦?你要把它丢掉吗?」 一道人声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我惊讶地转头一看。 只见文字工作者好像终于摆脱藻川先生的吹牛轰炸,正打算把笔记本收进包包,现在却中途停下动作。他位于深色镜片后方的双眼睁得有如铜铃般大。 「嗯,因为又不是价值好几万的东西……」 美星咖啡师一脸困惑地回答后,文字工作者便自顾自地说道: 「这样啊,哎,真是太可惜了。我觉得那应该还可以继续用,既然要丢掉,干脆转让给我好了,不过你应该不可能免费送给我吧?」 片刻之后,我惊讶地体认到自己和美星小姐的交情真是愈来愈深了。 因为我从她嗓音的变化察觉到一件事——她说出下一句话时:心里其实正盘算着什么。 「那就请你带回去吧。我已经用不到这个cezve了。」 咖啡师一边说一边把双手拾高到胸前,文字工作者便高兴地说道: 「真的吗?你真是太慷慨了。我就不客气地收下罗。」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难以置信。 他竟走向店内后方,从台座上抱起新买不久的爵士贝斯,打算带走它。 看到这副情景,不仅是我,连藻川先生也无法再默不作声了。但是美星小姐却以眼神制止了我们。她的眼神写着「什么话也别说」以及「交给我处理就好」。 5土耳其咖啡壶的别称,发音类似「爵士贝」。 他就这样拿起自己的包包往结帐柜台走,美星小姐也跟了上去,两人隔着小柜台面对彼此。 若她有什么打算的话,一直盯着他们或许会碍事。所以我摊开手上的书,迅速翻起书页。这时,我发现书的最后一页夹着某个东西。 这是什么啊?我背对着结帐柜台把那东西拿起来摊开。 那是一张陈旧的报纸。 我看到大大地占据了报纸中央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那篇新闻刊载了驳斥抄袭争议的梶井文江的访谈。报纸上 的日期是二十二年前,和这本书出版的时间一致。 我把写有梶井文江新闻的那面往内折,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折好,然后偷偷塞进口袋。报纸的背面似乎刊载了当地的新闻,有好几篇简短的报导,像是煤油炉故障引起民宅火灾,导致一对老夫妇死亡的新闻,或是一名男性为了救助在河里溺水的两岁女儿而丧命等等。 文字工作者似乎在我注意力被报纸吸引时结完帐了。美星小姐一边把零钱拿给他,一边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的口气问道: 「你要开收据,对吧?请问抬头要写什么呢?」 「喔,那就写『深水』,深浅的深,水池的水,深水。」 不是写小渕啊?可能连文字工作者也会使用笔名吧。我想起了位于中美洲加勒比海的咖啡生产国宏都拉斯,其国名好像是取自意义为「深邃」的词汇。总觉得曾经在哪看到有人很无聊地用「宏都拉斯的咖啡味道和国名一样充满深度……」来介绍的样子。 美星小姐慢吞吞地写好收据交给文字工作者。原本以为她会开口说些什么,却只露出了感觉有些僵硬的笑容,低着头说了句「谢谢惠顾」而已。听到这句送客的话,他便迈步走向店门。 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离开了。当藻川老爷爷终于按捺不住,正想起身阻止他的时候。 「——请你等一下!」 我想,美星咖啡师大概是在开玩笑吧。不久前我才在小说里看过这句台词,而且如果从上个月算起的话,她在最后一刻叫住正想离开的人的场面,我已经目睹整整三次了。 文字工作者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店门前转头看向她。「有什么事吗?」 同样的事情经历过三次后难免会觉得腻了。不过,美星小姐所说的下一句话,却是这三次中最让我震惊的。 「请问你和美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作家梶井文江先生?」 5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会发出怪声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人是《铃罗》的作者?你在说什么啊,美星小姐?」 糟糕、很糟糕。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有件事我非常明白,那就是如果她所言属实,现在的情况可说是非常糟糕。这不只是因为我们口无遮拦地大肆批评他的作品,总之所有的一切都糟糕到了极点。 「对啊,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 和陷入混乱的我截然不同,文字工作者从容地露出微笑,看起来好像对现况乐在其中。 「你还想装傻吗?那就让我来说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吧。」 美星咖啡师从小柜台后走出来的举止也非常冷静从容。我觉得只有自己乱了手脚很奇怪,想让呼吸平稳一点,却成效不彰。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对文字工作者问道: 「首先,你说自己正到处采访京都的咖啡店,这是骗人的吧?」 「我没有骗人,要我列举几个我提过名字的店家特征给你听听吗?」 「你应该只是随便列举几个自己曾去过的店而已吧?因为如果真的去采访,一定会知道一项知识,但是你似乎并不知道。」 「你说的知识究竟是什么呢?」 文字工作者的态度仍是一派从容,咖啡师便举起从吧台拿过来的东西给他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的视线立刻变得游移不定。「那个……就是那个嘛,冲煮土耳其咖啡的时候会用到的器具。」 「没错。那它的名称是?」 他回答不出来。 美星咖啡师稍早之前已经介绍过,她手上的器具叫作土耳其咖啡壶。在这个器具里放入磨得很细的咖啡粉和水,直接用火加热,然后把焘好的液体倒进杯中,等到咖啡粉沉淀后,再饮用杯子上方清澈的液体,这就是土耳其咖啡。 而这个土耳其咖啡壶还有个别名。 「你不知道是吗?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这叫作cezve。」 深水双眼圆睁,终于放下背在背上的东西。这在旁人眼中是个很逗趣的情景,但是美星小姐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 「我听美空说,这个乐器的名字好像是爵士贝斯,在日本也有人简称爵士贝。所以我就告诉她,咖啡器具里也有爵士贝喔。结果她一直要求我拿给她看,我就特地把它拿出来了。不过因为很久没使用,所以上面都生锈了。」 她一边说一边吐了吐舌头,但是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该怎么说呢?她刚才的动作其实一点也不可爱。 「话说回来,刚才我谈到要把cezve丢掉,结果勾起你的兴趣时,我说『那就让给你吧』,然后在你面前举起这个cezve。不过你最后还是拿起了乐器。如果你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听我们交谈而误会我们是在说乐器的话,在我展示这个器具的时候,你应该会察觉到自己搞错了才对。你之所以没有察觉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器具的名字。你连这个必备器具的名称都不知道,怎么去采访有贩卖土耳其咖啡的店家呢?」 原来如此,我想起方才她嗓音出现变化时所说的话。她从作家的言行寨觉到异样感,便对他设下了陷阱。 「读完《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后,实在很难想像写下以咖啡为题材的作家梶井文江,是个对咖啡很熟悉的人。而且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梶井在出道成为作家之前,好像曾以乐手身分进行活动一阵子。所以这位作家的形象,和你自称正在采访咖啡店,却连器具的名称都不知道,听到cezve这个单字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土耳其咖啡,而是乐器的举止非常吻合。」 「别说傻话了,那已经是出版超过二十年的作品了吧?竟然把从那本书看出的人物特质套用到活在现代的人身上,也未免太穿凿附会了。我的确不知道那个器具的名称,但是那不代表我没办法撰写店家的介绍文章,那种资讯只要事后再调查就行了。不过是孤陋寡闻了一点,就误认为我是某个不知道哪来的作家,还瞎猜我和那个叫美空的女性有什么关系,真是够了。」 虽然文字工作者愈是大声反驳,就愈显得居于劣势,但他的论点倒是没有说错。只是美星小姐也不是那种仅凭着几项推测就质问他人的人。 「你说得对,当我确定你不知道器具名称时,也只觉得或许是别有目的才假装前来采访的你有些可疑罢了。不过,我认为还是弄清楚你的身分比较好,所以就利用收据来取得你的名字。结果你很干脆地就把本名说出来了呢。是因为长久以来的习偿让你下意识地开口呢?还是因为觉得不太可能被看穿,所以轻忽大意了呢?」 「……就算那是我的本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人们在使用假名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难以忘怀长年跟随自己的本名吧,就算知道取一个完全无关的名字会更有效果,好像还是会莫名地表现出想留下部分本名的倾向喔。你应该也是如此吧,深水荣嗣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从事文字工作者的工作,不过写在名片上的『荣嗣』是你的本名,对吧?」 文字工作者陷入沉默。他紧咬下唇,露出非常悔恨的表情。 「名叫『深水荣嗣』(fukami eiji)的男性和笔名是『梶井文江』(kjii fumie)的作家。一把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我立刻确定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因为在这两个名字之间出现了无法以偶然来解释的现象。」 「啊——是文字错位游戏吗!」 我拍了一下膝盖。只要把深水荣嗣(fukami eiji)这几个字更换顺序,就会变成梶井文江(kjii fumie)。 美星小姐点点头,一步步将他逼入绝 境。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报上真名,反而不会引起怀疑呢。因为可以辩称是借用了某个作家的笔名来当文字工作者用的名字。不过,既然你特地说自己姓小渕,又叫我在收据上写深水这个名字,怎么想都觉得深水才是你真正的本名。」 「我又没有说『荣嗣』是我的本名,这全都是你擅自想像出来的。」 「那我们现在就直接查查看吧。梶井文江被人怀疑抄袭的时候,好像曾经公开自己的身分,在媒体上现身,所以只要用网路搜寻一下,应该可以找到一、两张照片才对。毕竟笔名看起来像是女性名,其实却是男性这一点,也会让人感到很新奇吧。」 我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报纸,摊开写有梶井文江报导的那一面。都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了,长相当然多少会有变化。不过只要把文字工作者脸上的眼镜和胡子拿掉,还是能看出他和新闻的照片里的人拥有一样的脸。 文字工作者——深水荣嗣似乎终于放弃反驳了,以鼻子哼了一声。咖啡师指着我放在吧台上的书说道: 「这本无法轻易拿到的书会在美空手上,以及作家本人出现在本店这两件事,不可能没有任何因果关系。你和美空因为某些理由而认识,所以才会把这本书交给美空,然后你也亲自来到这间店。那为什么我说出美空的名字时,你却不说自己认识她呢?你和我妹妹究竟是什么关系?而你今天来这里采访的目的又是什么?」 「……拜托你不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穿凿附会好吗?」 深水颤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焦躁。 「对,没错,我就是作家梶井文江。既然你调查得如此仔细,应该可以想见我听见这个名字时,内心有多么屈辱难堪吧?而且你们还当着我的面评论起我的作品来,我会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但是美星小姐并未放松警戒,眼睛仍旧紧盯着深水不放。 「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你是指收下我送的这本书的女生吗?我前阵子在市区的某间咖啡店采访时认识了她,她正好是那间店的客人,好像对我的采访很感兴趣,所以才主动找我说话。她说自己也在咖啡店工作,会讲我喝很好喝的咖啡,也可以去她的店采访看看。因为我们愈聊愈投机,我便谈到以前曾经出版过一本跟咖啡有关的小说,为了答谢她介绍我店家,就把那本书送给她。但是我今天来这里却没有看到她,而且我之前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当你们说出美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又不确定那就是在说她,而且如果我说自己是在咖啡店认识她,在现在这个时代,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误解我的意思。幸好采访内容只要参考你和藻川先生说的话应该就够了,所以我才没有针对你口中的妹妹多说什么,这样也不行吗?」 「嘴上说自己内心有多屈辱难堪,却主动提起那本成为元凶的作品,还拿着单行本到处走?」 「我觉得如果说自己曾出版过有关咖啡的小说,或许能让采访进行得比较顺利。反正二十多年前的抄袭事件应该没有任何人记得了吧。」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美星小姐好像也想不到适当的理由反驳。于是深水便趁隙把手靠在店门上。 「好了,你应该没有其他要说的事情了吧?我先走了,感谢你们协助采访。等到这次采访的成果出来后,我一定会联络你们的,敬请期待。」 查尔斯像是在问他要去哪里似地跑向他,试图钻到门的另一边,却赶不上门关起来的速度,只能在化为一堵墙的门板前徒劳无功地喵喵叫。 「……总觉得我好像在哪看过那张脸呢。」 第一个让彷佛静止的时间动起来的人是藻川先生。他喃喃自语地低声说了一句话,一边隔着帽子抓着后脑杓,一边走进店后方的准备室。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便对美星咖啡师说: 「藻川先生很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应该是当年深陷抄袭疑云的深水先生在电视之类的媒体露面的时候,正好被藻川先生看到了吧。」 「我也跟他一样。」 「啥?」 「那个人一来到店里,我就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果我脑中没有浮现那种预感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对那个人抱有如此深的疑心了。不过,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看过他的。」 「会是在你调查梶井文江的资料的时候吗?」 「不,我刚才说要搜寻照片,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那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应该说是一种更令人怀念的感觉吗……好像类似勉强从很久以前的回忆边缘拉出来,非常模糊的记忆。」 连那种有跟没有一样的记忆也拿来利用了吗?我只能再次对她的机智啧啧称奇,既然拥有如此高性能的头脑,应该不需要参考别人的想法吧?但她却开口询问我的意见。 「你觉得他和美空的关系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吗?」 「嗯,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喔。」 「咦!」 或许因为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她猛然转头看向我。 我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对她说明理由。 「他说是在采访咖啡店的时候遇到美空小姐的吧?那问店其实就是roc"k on咖啡店,我那时候也正好在现场。我看到她和一位男人坐在桌旁有说有笑的,觉得不好意思偷窥她的隐私,所以就没有确认那个男人的模样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就是刚才离丢的深水先生。」 但是美星咖啡师没有采信我的话。她愣了一会儿,突然露出寂寞的表情,低声说出一句话。 如果我和她认识不久,我的耳朵应该是听不见她说什么的。当我有如心电感应般察觉到那句话后,顿时无言以对。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染成绿色的厚重玻璃窗喀当喀当地响着。外头的风似乎又增强了一些。 ☆☆ 在伏见桃山的某间咖啡店里,她站在设置于厕所的大镜子面前,内心充满了自我厌恶的情绪。 这是她第四次和男人见面。他上次也和第一次一样突然取消约会,所以改成今天。既然他和一般的上班族不同,不需要照着月历在固定的时间工作,会临时改变行程也在所难免吧。 不过只要一见面,男人都会和她聊起只有经历过乐手、作家或文字工作者等工作的人才会知道的各种业界话题。就算撇开她对说话者本身的兴趣,那些话题也非常刺激又有趣,当她忍不住探出身子专注倾听,因为他说的话而大笑或惊讶的时候,心里也愈发崇拜与尊敬这名男人。 但是——不,正因如此,她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谈起正题。 母亲偷偷藏着的那篇耐人寻味的报导莫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寻找报导中提到的作品,却无法如愿,只好先阅读作者的出道作,结果一翻开就看到令她震惊的内容。再加上和她调查到的经历有许多吻合之处,她的推测已经几近确信。所以她才会寄信给他。 但是,她现在反而会这么想:明明已经见过四次面了,男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的样子,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吗?虽然她用尽心思想试探他,但是和男人见面的时候,她灵活的头脑就完全不管用,除了直接了当地询问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问男人一个问题就行了。 就是问他「我所使用的假名——你替出道作的女主角取的名字『美月』,是不是来自两位实际存在的女性」。 或许那只是个偶然。就算考虑到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作品,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名字吧。但是当她回头审视至今发生过的一切时,又始终没 办法断定那是偶然。 我真是没出息,她心想。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也就算了,但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她也没有脸去见毫无怨言地配合自己任性要求的男友了。 振作一点啊。她以湿漉漉的手拍了拍双颊,下定决心后便回到座位。 「没事吧,美月?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男人以温柔的声音关心她。她微笑着坐了下来。 「嗯,我没事。只是因为紧张,表情比较僵硬而已。」 「哈哈,你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我也不是那么严肃的人,而且其实我也会紧张喔。因为平常没什么机会和年轻女孩子说话嘛。」 她被男人的语气所感染,跟着轻笑起来。当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时,男人突然若有所思地低语:「美月吗……」 「怎么了吗?」 她一开口询问,男人就挥了挥手。 「没有啦,其实我前几天也因为自己取的名字而遇到一件不是很愉快的事……你看过铃罗吧?」 「是《咖啡侦探铃罗的事件簿》,对吧?我看完了。」 「当那场骚动害我的作家地位跌落谷底时,所有媒体都替那件事下了个『因为铃罗而零落』的无聊标题。那好歹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替自己爱不释手的角色取的名字。竟然被人调侃成那样,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她轻轻地晃了晃头。 「那时候的我想法也挺自虐的。我在从事文字工作者的工作时使用的姓氏小渕,其实就是讽刺那个无聊的玩笑。」 「这是什么意思呢?」 男人翻开手边的笔记本,迅速写下几个日文字给她看。 「『零落れる』,你知道这要怎么念吗?」 她摇了摇头。男人在汉字旁边写下了拼音。 「这个字念成『ochibureru』,所以『零落』就是『ochibu』,对吧?只要再稍微调换一下拼音顺序,就变成了『obuchi』(小渕)。不过这种小小的讽刺,当然是没有半个人会注意到的。」 或许是感受到男人陷入自暴自弃时的愤怒和悲伤,她悄悄地垂下眼。平常总是一派温和的男人,今天却很情绪化地说个不停,害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却找不到机会开口。 「不过,因为我不是用真实存在的人去构思铃罗这个角色,所以或许还没什么问题吧。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出道作的女主角『美月』身上的话就糟了,光想就觉得很恐怖。因为我在那个名字里放入了别具意义的心思啊。」 她吓了一跳。「心思……吗?」 「因为当时我已经结婚了,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姊姊叫美星,妹妹叫美空,『美月』这个名字就是从那里——」 木椅倾倒的声音掩盖了他接下来的话。 因为她像弹簧一样地站了起来。 男人顿时哑口无言,微微张开手伸向她。 「你怎么了,美月?果然是身体……」 「我不是美月,是美空。」 男人花了数秒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惊愕的表情在他脸上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就像是从地平线升起的朝阳为世界带来光明一般。 「你说什么?所以你是……」 「是的,我是美空。我真正的名字是美空。」 「美空……你是美空本人……」 男人战战兢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猛然飞奔进他的胸膛。 「——爸爸!」 当紧靠在一起的肌肤感觉到暖意时,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沿着脸颊滑落而下。 五 (she wanted to be) wanted 1 椅背和后背的角度保持在四十五度,脖子弯成四十五度,下巴呈四十五度抬起,双眼和嘴巴也张开到百分之四十五。这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虽然我对藻川老爷爷在工作时间大剌剌地打瞌睡的行径不敢恭维,但是如果只就生理需求来讨论的话,待在这么舒服的环境下,不管谁都会想睡吧?我坐在桌面有些杂乱的塔列兰的吧台前,连切间姊妹也没有搭理我,意识从刚才就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总觉得美空停留在京都的时候,夏季就一直没有结束的迹象。话虽如此,天气也确实一天天转凉,这种有着耀眼阳光的午后最适合小睡片刻了。所以老爷爷毫无反抗地率先成为睡魔的粮食,紧接着查尔斯也在有日光照射的窗边惨遭击沉,但是睡魔并未因此减缓攻势,连我那名为理智的堡垒也即将被攻陷。他终于要入侵我的内心了吗?但是如果这里被攻破了,主城可就危险啦。大家都跑去哪了,快出来应战…… 「青山先生。」 「——我找到了!」 突然有人呼唤我,我吓得惊跳了起来。结果我第一次造访塔列兰时想喊却没喊出来的话,隔了一年后终于实现了。 只见美星咖啡师站在吧台对面,正像美国家庭剧里的少女一样,露出相当诧异的表情,一直凝视着我。 「呃,对不起,我不小心吵醒你了。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像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壳。」 你真的看过有人灵魂出窍吗?「我刚才不小心发起呆来了。嗯?这首曲子是……」 因为不是平常听习惯的爵士乐,所以我马上发现店里的音乐在我变成一具空壳时换成了摇滚乐。 「这是blur的曲子嘛,怎么会突然放起这个?」 我指着喇叭问道,美空立刻耳朵很尖地回答我。 「哦,青山你听过啊?难道你对西洋乐很熟?」 「呃,也不能说很熟啦……以前曾经被人硬拉去组乐团,受到当时成员的影响,稍微懂一点而已。」 我因为两个理由而露出苦笑。「英式摇滚」(britpop)让九〇年代的英国取回摇滚乐祖国这个名号,而blur则是带动这股风潮的主要推手,是英国家喻户晓的摇滚乐团。他们在二〇〇三年发行专辑后就长期处于活动休止状态,不过随着近几年再次复出,应该又蔚为话题才是。先不论他们在日本也还算有知名度,因为是只要喜欢英国摇滚的人都会知道的主流乐团,就算知道是blur的歌,也不能算是懂西洋乐,事实上我也的确不熟。这是我苦笑的第一个理由。 「青山先生,原来你之前组过乐团啊?真让人意外。」 美星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 「所以我说了,与其说是组过,更应该说是被人硬拉去组……我小时候学过一阵子钢琴,不小心被朋友知道了,就叫我去帮忙弹琴,我实在说不过他,结果我们只写了两、三首原创曲,学人家录了几次音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这种被迫配合的感觉是我苦笑的第二个理由。因为我光想到要在别人面前演奏就浑身发抖,朋友的热情只撑了不到两个月就耗尽,真是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所以这个选曲是根据美空的兴趣吗?」 想起苦涩回忆的副作用吹跑了我的睡意,我饮尽因为冰块溶化而变淡的冰咖啡,开口问道。美星咖啡师一边收走空了的玻璃杯,一边回答: 「是的。美空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张cd,里面收录了各种和咖啡或咖啡店有关的曲子。」 「也就是主题合辑,对吧?」 如果在餐饮店播放音乐,必须支付版权费用1。不过塔列兰从以前就是使用有线广播的服务来播放爵士乐,只要支付相关的契约费用,播放c d应该不需要另外支付版权费。 1根据日本法规规定,若要在公共场合播放音乐,必须支付音乐的版权费给日本音乐着作权恊会(简称jasrac),通常餐饮店会与有线广播公司签约,就能在店内摇放他们提供的各种音乐频道。若想播放店家自己拥有的cd,也能请有线广播公司代为支付版权费给jasrac。 我又仔细听了听曲子。「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选这首啊。」 她歪了歪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这是很有名的曲子吗?」 「如果要举出blur的代表曲的话,其实还有知名度更高的曲子,不过这首歌的音乐录影带很有名喔。受欢迎的程度高到不仅获得英国国内的奖项,也在世界各地不断播放。」 「是怎样的音乐录影带呢?」 「影片主角是一个侧面印着寻人广告的牛奶盒喔。」 「牛奶盒?」咖啡师朝冰箱瞥了一眼。 「广告上放了一张青年的脸,演员是blur的吉他手,也是的主唱。因为他一直不回家,父母和妹妹整天愁眉苦脸,牛奶盒便踏上了寻找他的旅途。牛奶盒心情很好地碎步在街道上行走,请机车骑士让自己搭便车,努力找人的样子很可爱。不过,其中也有它在路上一见钟情的草莓牛奶被路人踩扁的段落,并不是整部影片都充满可爱的剧情。总而言之,是一部做得非常好的影片。」 「哦……对了,说到寻人。」 美星咖啡师突然用手撑起下巴说道。 「美空,你不是说过要找人还是什么的吗?结果怎么样了?」 正在店门口旁的柜台目送客人离去的美空吓了一跳,背对着我们停止动作。 这是所谓的打草惊蛇吗?「找、找人?」 「之前去重轻石的时候,你不是说了『我等的人』还是什么的吗?」 听到美星小姐的回答,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与其说那是想找人,应该说是跟命运的红线相同类型的意思才对吧?」 「红线……原来青山先生是这么浪漫的人啊。」 啊,刚才那句话总觉得有点在嘲笑我喔。很像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孩对相信的小孩说的话。 这时美空从右边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之前的确是在找人喔。」 我顿时惊愕不已。「咦?真、真的假的?」 「真的喔。大概三个月前的时候,我在找社团的学妹。」 哦?看样子她是在谈论跟重轻石那件事完全无关的话题。不过好奇心旺盛的美星小姐对她的话起了兴趣。 「哎呀,那你找到人了吗?」 「嗯,算是找到了。虽然我对结果有点耿耿于怀。」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们听吗?」 我决定认真听听美空小姐说的事情。幸好有一组客人在这时离开,店内稍微空了下来,美星咖啡师也频频点头催促她。 「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吧。这是发生在六月初的事……」 美空走到我身旁,背靠着吧台开始娓娓而谈。的旋律也正好在此时结束,我在乐曲之间的空档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便抬眼一看,只见美星咖啡师已经拿起手摇式磨豆机,认真地磨着咖啡豆。 2 事情发生在某个夜晚,我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接到了社团学弟打来的电话。 「喂,是美空学姊吗?」 「干么,村治?已经十点了耶,这么晚打来有事吗?」 这个叫村治的男人真是差劲透了,高攀上一个可爱的女友,和对方交往了一年多后,却突然说什么「我累了」,就把人甩了,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所以我才凶他一下,他就怕得跟什 么一样。 「拜托你口气不要那么吓人嘛。」 「谁叫你要甩了她,活该。」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重点不是这个,我联络不上你说的那位满田凛啦,她好像关手机了。」 满田凛是我在社团里很欣赏的女生的名字。她是小我三届的学妹,和同年的村治在社团认识,后来就开始交往了。虽然是学妹,其实我们社团是好几间大学一起进行活动,他们两个和我念不同大学,是东京市内的艺术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凛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样,有种特立独行的感觉。我很欣赏她这种气质,所以才主动找她说话,后来就变成朋友了。 你说什么啊,青山?曼特宁是什么意思啊?2你不要把我可爱的学妹讲得好像印尼的咖啡豆好不好。 总而言之,村治跟我说他打电话给凛,结果却打不通。 「你不是上个月才刚跟人家分手吗?这么快就想复合啦?」 「不是这样的,凛她最近完全没有在学校露脸,结果大学同学就骂我『还不都是你害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从昨天就一直打电话想找她,结果不管怎么打都是没开机或不在收讯范围内。如果她不肯接电话的话,还可以用『我被讨厌了』来解释,但是连打都打不通就真的很奇怪了。所以我想到如果是在社团里和凛最熟的美空学姊,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说……你问过学校里的朋友吗?」 「这个嘛,不知道是不是她独来独往的关系,在大学里也是那个样子。虽然不至于不和人交谈,但是她要实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前,几乎都不会找人商量。我今天已经大概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了,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凛的孤僻行径似乎比我想像的还严重。但是也不能全怪罪到她的个性上,事情会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的。 2「满田凛」的日文发音与「曼特宁」相似。曼特宁是印度苏门答腊部分地区所栽种的阿拉比卡种咖啡豆。 因为她当初决定念艺术大学的时候,似乎跟父母亲大吵了一架。她家好像家教很严,就算她考上想念的学校,父母还是一直强烈反对,最后等于是半无视父母的意见,硬是跑去念的。她有个就读国立大学的哥哥,比她大一岁。哥哥准备大学考试的时候,她母亲每天都开车接送他去补习,但是凛花费自己的存款去上考艺术大学的课程时,家里连交通费都不肯帮她出,她只好自己骑脚踏车去单程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的地方上课。凛曾经说过,她很羡慕成绩优秀又备受家人宠爱的哥哥。 总之,因为不顾家里反对才获得现在的大学生活,她的父母当然无法谅解。虽然勉强愿意帮她出学费,却因为老家在神户,她不得不搬出去住,连半点资助都不肯给。凛的房租和所有生活开销,都是靠自己打工来支付的。艺术大学的学生原本就是一整年都被功课追着跑,但是她又不能不打工,真的非常辛苦。她还曾经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暂停打工一阵子,房租晚了几天还没缴,结果不动产业者打电话来催缴,只好找我哭诉。不过那个时候村治先替她代垫,所以好像顺利解决了。 既然过着这种生活,无论是考虑到经济层面还是时间层面,会不太与人来往也是难免的。说不定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刻意独来独往。 社团?凛当然足担任主唱啊,因为不用花钱买乐器嘛。 她唱歌非常好听喔。她还是新生的时候,曾经在迎新活动上稍微唱了几句,结果大家全都被她的歌声迷住了。现在因为其他人挽留,所以就算没时间,还是继续参加社团。应该说,她原本就因为没空而给人难相处的印象,如果不是歌唱得好的话,大概早就没办法在社团待下去了吧。 呃,我说到哪去了? 对,我先和村治结束通话,试着打电话给凛,结果就跟村治说的一模一样。然后我仔细一看,发现智慧型手机通讯录里的凛的资料上,有登录她神户老家的电话。我心想反正才过十点,应该没问题吧,就试着打过去。这种情况不是挺合理的吗?因为被断电了,只好回老家之类的。 「喂,这里是满田家。」 接电话的人是凛的妈妈。这时我才想起凛曾经说过,强烈反对凛去读艺术大学的人不是出差经常不在家的父亲,而是母亲。所以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不过还是说明了情况,问凛有没有回家。 「没有,那孩子只有过年回来过一趟,之后就一次也没回来了。」 「这样啊……顺便请问一下,您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真是的,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在发怒一样。后来我拜托她如果有什么消息就联络我,便挂断了电话,感觉凛跟她妈妈的辟系比我想像的还恶劣。就算听到女儿不见了,她这个做妈妈的也完全不紧张,与其说觉得她很冷淡,我更想跟她说「你好歹也稍微找一下自己女儿吧!」之类的。 说是这么说,一个大学生突然有一阵子联络不上的情况,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像是没有跟任何人报备,就自己跑去国外等等。那个时候我也只想到她会不会又生病了,所以昏睡到连手机没电也没发现。 后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村治,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们决定在明天早上去大学前先绕到凛住的地方看看。我原本还建议他要不要现在就一个人过去,但是他跟我说,如果他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跑到女生家附近,会被警察抓走。虽然我心想他被警察抓走正好,不过我又不知道凛住哪里……因为凛她觉得被人看到自己住在便宜又穷酸的房子很丢脸,所以不肯告诉我嘛,因此才会决定两人一起去,不过当时我才刚洗完澡耶,谁想顶着素颜去见村治啊。 隔天早上大概七点左右吧,我和村治会合后,就一起去凛的房间,按了好几次门铃,可是凛都没有来应门。 「真伤脑筋,你是她的前男友吧?连一、两支备份钥匙都没有?」 「没有耶,她说被母亲拿走了,所以钥匙只有一支。而且备份钥匙一支就够了吧,哪需要一、两支……」 「吵罗唆,这只是一种夸饰啦,废物村治!」 「接下来怎么办?这样连想确认她是不是生病都没办法。」 「说得也是——咦?」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试着转动门把,结果门竟然轻易地打开了。门一开始就没锁。 于是我们便踏进凛的房间。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凛的住处是一间格局很简单的单人房,我们马上知道里面没有人。而且那是间感觉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空荡荡的房间,所以我们也立刻发现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摊开着跟房间格格不入的东西。 「这是介绍福井县的旅游杂志,对吧?」 「真的耶,她应该没有时间和金钱去这种地方旅行吧?」 「你看,这里有dog-ear。」 「哎唷,美空学姊,今年又不是狗年。」 「不是啦,废物村治,把书页的角折起来代替书签的时候,因为看起来很像狗耳朵,所以英文叫dog-ear3啦。」 「学姊你看,她折起来的这一页上面介绍的民宿,有一间被她画了记号。」 「她可能想去住那里吧。啊,还有另一个折角——」 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一页介绍的景点是东寻坊4。 一般来说都会觉得不太妙,不是吗?虽然我没去过,但是讲到东寻坊,大家都会想到那是很有名的自杀地点吧?而且凛她才失恋不久,又和父母亲关系失和,条件实在太吻合了。 我们急忙打电话给那间上面画了记号的民宿,想知道凛有没有住在那里,但是对方却以保护个人隐私为由坚决地拒绝了。就在我们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村治跟我说: 3「折角」的英文dog-ear与「狗年」的英文dog year读音相似。 4东寻坊是一座位于日本福井县的海崖,名称由来传说有个叫东寻坊的僧侣在此处遭人丢人海中杀害。因为每年都会有人前来此处跳海自杀,便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自杀地点之一。 「我们直接去一趟吧,美空学姊。」 「去一趟……你是说福井吗?」 「那还用说吗?如果她平安无事的话,以后还可以拿来开玩笑,等到真的发生事情就来不及了。」 虽然我很怀疑这家伙有没有意识到事情可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不过这时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了。 「不过,就算大学的课只要跷掉就行了,你有旅费可以去福井吗?我想单程应该不只一万日币喔。」 「没有。顺便一提,美空学姊,你有信用卡吗?」 「有、有是有。村治你呢?」 「我没有,不过只要有一张就够了。」 「你这废物村治!」 虽然觉得自己明白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可能只是想太多了,不过遇到这种棘手的状况,我又不能不带村治去。所以我只好连村治的车资也帮他用信用卡付了,两人一起前往位于东寻坊附近的某间民宿。我们先从品川搭上新干线光速号5,到了米原车站后再转搭白鹭号特急列车,大概花了四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芦原温泉车站。村治可能是距离目的地愈近就愈不安,一句话都没说,真的是一段有够难熬的时间。 我们下了电车后就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等到抵达那间民宿时,已经大约早上十一点半了。那是一间住一晚三千日币左右的者旧民宿,推开高度大概到我胸口的生锈大门时还会嘎吱作响。狭窄的庭院里种着石榴树,还开着一朵感觉跟这里格格不入的鲜艳红花。 我原本打算直接走进去找凛,但是很不巧的,我们一打开玄关的门,担任旅馆主人的老爷爷就在里面。我们问了好几次满田凛有没有在这里,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们,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我。 「美空学姊——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我立刻转过头,就看到凛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站在那里。而村治则是早就紧抱住她哭个不停。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要分手的。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拜托你不要寻死!」 我那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不笑出来,因为凛盯着一直揉眼睛的村治时,怎么看都是一脸困扰的样子。不过,无论如何,知道她平安无事后,我也放心了。我们跟旅馆主人道歉后,便请他让我们在凛住的和室里稍微聊一下。 我们围着矮桌各自在座垫上坐了下来,凛坐在我对面,村治则坐在我旁边。凛一开口就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不是真的打算寻死。」 根据凛的解释,她因为被村治甩了,又没有交情特别好的友人,和家里的关系也一直很尴尬,就突然陷入这个世界好像根本没有人需要自己的空虚感,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东寻坊这种感觉会聚集寂寞的人的地方。我听了她说的话后,虽然很想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我身旁的村治似乎也相当沮丧,当我心想他真是懦弱的时候,凛却笑着说: 5为日本新干线的列车班次名称,除此之外还有希望号、回声号等班次。 「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因为还是有人愿意来找我。」 接着凛便低头向我们道谢,三个人相视而笑后,就离开民宿了。 后来凛恢复了原本的生活,每天都好好地去大学上课,放学后就忙着打工。我和村治都对彼此说「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凛偶尔会一瞬间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毕竟她最后还是没跟村治复合,与其说是感觉有点难以释怀,不如说我直到现在还是很怀疑自己当时究竟该不该那么做。 3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 美空等了一段时间,让我们充分吟味故事的余韵后,才开口说道: 「凛一直坚持她去东寻坊的时候一定锁好了自己家的门。但是我们去找她的时候门却是没锁的。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凛应该真的忘了锁门吧。」 「我记得唯一的备份钥匙是在凛同学的母亲手上,对吧?」 我开口确认后,美空便说了句「啊,我忘了」并拍了一下手。 「我们见到凛后,过了大概不到十分钟,我就暂时离席,伦偷打电话给她老家了。当时接电话的人是她妈妈,但是就算我跟她说『找到人』了,她也只回我『这样啊』,连一句道谢都没有。不过,那时她妈妈人在老家,而且前一晚打电话的时候也已经超过十点,来往神户和东京的新干线或飞机班次都没有了,她妈妈是不可能跑来东京的。隔天早上我们去凛家里的时间又是早上七点左右,就算搭最早的班次也赶不上。」 「这样啊……那会不会是被小偷闯空门了呢?因为她有好一阵子没去学校,又在民宿住了好几天,对吧?说不定是那段期间信箱累积的广告传单或邮件引来小偷的注意。」 「这点我也曾想过。但是凛的房间里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我后来也向本人确认过了,她说没有任何东西不见。」 唔……我用拳头抵着嘴角思考。虽然钥匙的问题也值得深究,不过首先要知道的是凛到底为什么要去东寻坊。她明明经济拮据到曾因为没钱而烦恼,却做出毫不吝啬交通费和住宿费的行动,我觉得除了她解释的理由外,应该另有隐情才对。如果从这点切入的话,凛和村治分手后的下一个月就出去旅行,代表这件事和前男友村治有关的可能性很高。美空说凛看到村治后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扰」,但还是不要采信她的主观判断比较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两人最后好像也没有复合…… 适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哈哈,我懂了,美空小姐。」 我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下巴。美空惊讶地眨了眨眼。美星咖啡师仍旧磨着咖啡豆。 「既然村治同学陪你去找凛同学,结果让凛同学回到东京,那就代表她确实对村治同学还有感情,对吧?那为什么他都表示想复合了,两人却还是没办法重修旧好呢?唯一想得到的理由就是——村治同学趁凛同学不在的时候闯入了她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发现了门没锁的关系?」 「不是那样的。」我摇了摇头。 「在村治和美空小姐一起造访前,他就已经闯入凛同学的房间了。用的是交往时偷偷打的备份钥匙。」 美空「啊」地张大嘴巴。 「对喔,我没想到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担心才跑进那间房间,还是有其他目的才偷偷闯入的,总而言之,后来都被凛同学知道了。房间里面应该还是有东西不见吧,例如之前借了就一直没还的东西,结果被村治同学擅自拿走了。」 我曾听人说过,就算是自己借出的东西,擅自把他人目前拥有的东西拿回来还是有罪的。不过,对凛而言,最恐怖的应该还是村治未经同意闯入自己房间才对。但是她又不能冲动地去质问他。 「于是凛同学知道备份钥匙的事之后,就突然对村治同学失去了兴趣,也不想复合了,但是看在他来找自己的份上,就没把这件事告诉美空小姐。」 「哇,感觉很合理耶。姊姊你认 为呢?」 「我觉得完全不是那样。」 真是毫不留情。我对公式化地说出下一句台词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刚才的推论哪里错了吗?」 「假设村治同学之前就曾闯入凛同学的房间好了,那我们以两种情况来思考吧。一种是他和美空去房间找人时,他早就已经想到凛同学会去哪里了,另外一种则是相反的情况。」 美空「嗯、嗯」地点着头。 「那么,我想就先从后者看起吧……不过,他真的可能猜不出凛同学去哪里吗?」 马上撤回前言吗?咖啡师握着手摇式磨豆机的手仍旧不停转动。 「村治同学会闯入房间,是因为他早就确定凛同学人不在那里吧?如果他没有到凛同学住的地方查看,也就是说他知道凛同学没去学校,却没有去她家找她的话,是不可能确定这件事的。他就算知道人不在,还硬是闯入,会不会是因为想先找到能得知凛同学跑去哪里的线索呢?既然如此,我不认为他会没看到在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的房间里,竟然有一本好像故意摊开来要给人看的旅行杂志放在矮桌上。」 「真的吗?但是村治他的个性很冒失耶。」 美空感觉不太能认同,但咖啡师没有接受她的意见。 「用偷打的备份钥匙进入别人房间,毫无疑问是犯罪行为。更何况他们两人早就不是情侣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自己做的坏事,以及让美空去看房间,找出凛同学可能会去的地方,村治同学除了刻意不锁门,制造出一看就不正常的情况外,别无他法。但是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的话,在拜托美空帮忙前,他应该会先靠自己的力量去做点什么吧?所以我怎么想都不认为他会没有去检查那本旅行杂志。」 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但美空似乎还是无法认同,不过她噘起的双唇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喀啦喀啦」的磨豆声没有停止。 「实在很难想像村治同学明明闯入凛同学的房间,却查不出她可能会去哪里。那么,如果他察觉到她好像去了东寻坊呢?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把美空也牵连进来,是基于一个非常单纯的动机。」 「动机?」 咖啡师看了看似乎还不明所以的妹妹,轻笑着说道: 「因为他一个人没办法去找凛同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美空露出苦涩的表情。「那家伙还没还我钱。」 「没错。就算村治同学想去东寻坊,他身上也没有足够的旅费。所以他才会找上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有可能帮忙出交通费的美空。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而且也可以推测出是村治同学把旅行杂志放在显眼的桌上的。」 「什么嘛,这不就代表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吗?」 我开口抗议后,咖啡师便稍微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子。 「你不觉得他的态度太从容了吗?」 「……啥?」 「刚被自己甩掉的女性,现在说不定正要从东寻坊投海自尽。村治同学就是想到这件事,才会为了筹得交通费而打电话给美空吧?宾际上当村治同学再次见到凛同学时,他也抱住她婴着说『我不会再说要分手了,拜托你不要寻死。』就算那是在演戏好了,他应该还是觉得如果对方因为被自己甩了而死,会让他很困扰。」 「但是村治却到了隔天早上才和我去房间查看。所以姊姊才会说他表现得太从容了?」美空摊开双手手掌说道:「那肯定是因为就算着急也无济于事吧?因为只要过了晚上十点,不管中途转了几次电车,也只能从东京搭到芦原温泉车站而已。」 「如果美空你知道以前的男友可能因为自己而死,还能够镇定地等到隔天早上再行动吗?, 咖啡师的反击相当尖锐直接,美空顿时哑口无言。 「如果换成我,就算没有交通工具可搭,至少会想把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别人。像是硬把美空带去那个房间,或是宣称自己一个人先去查看过,然后你们两人再认真讨论该怎么办就可以了。即使要等到明天早上,如果搭首班车的话,就可以更早采取行动。但是就算美空建议村治同学先去查看,他也拒绝了,如果他真的担心凛同学的安危,态度也未免太从容了。」 在喀啦喀啦的磨豆声陪衬下,美空内心的无奈情绪似乎连我也听得出来。 「姊姊,我认为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也只能说有几分道理而已,还不足以完全否定青山的假说。而且姊姊你根本下太了解村治是怎样的人,不可能用自己的标准去想像他的行动啦。」 于是美星小姐看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是啊。要证明现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真的没发生,比证明它真的发生难上太多了。」 她难得这么没自信。该不会真的只要和妹妹在一起就会变得反常吧? 「看吧,就是这样。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应该说什么『完全不是』。」 美空像是立了大功般,得意地指责自己的姊姊。 「哎呀,你完全站在青山先生那一边呢。不过——」 咖啡师拉开了磨豆机的抽屉。 「我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会说『完全不是』的喔。」 不只是美空愣在原地,我也想知道她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承认自己没有完全否定我的假说了吗?」 「没错。但是因为青山先生你问的是:『刚才的推论哪里错了吗?』所以我只有告诉你自己觉得哪里错误而已,不用完全否定也没关系。我之所以说『完全不是』,是因为还有其他理由。」 我看到她闻着刚磨好的咖啡粉,才终于恍然大悟。 「你想说的是『这个谜题磨得很完美』,对吧?」 「当我把美空的叙游全部听完的时候,就已经推测出大致的情况了。」 既然如此,我方才一脸得意地说「哈哈,我懂了」,还发表了一堆看法,结果全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态度应该表现得更明显一点才对嘛,不过她在处理磨好的咖啡粉时,表情还是有些消沉。 「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论点,必须做出有点冒失的事情才行。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所以还在犹豫……」 「就做做看嘛,如果是错的,再来思考怎么善后就好了。」 美空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殷切。方才那种好战的态度已经完全不见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我可爱的学妹现在还是很害怕,就算她对门没有锁这件事感到不安,也没有时间和金钱可以搬家。」 美星咖啡师似乎被这段话打动了,她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能借我手机,把通讯录里凛同学的资料显示出来。」 美空从短裤的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了一下后就拿给姊姊。咖啡师一边注视着萤幕,一边把号码打进自己的智慧型手机里,然后按下拨出。 在等待电话接通时,她对美空问道: 「凛同学今年暑假回过老家吗?」 「两、三天前我传讯息给她的时候,她说没有钱也没空回老家,而且也不是很想回去。姊姊,她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反而觉得没有任何人知道才比较奇怪呢。凛同学坚持自己一定锁上门、事实上门却没有锁、留在房间里的旅行杂志,还有凛同学选择去东寻坊的理由。只要把这些综合起来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好像接通了。 「喂,请问是满田小姐吗?」 我听到手机另 一端传来女性说了「是」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切间美星,是在社团和凛同学较常往来的切间美空的姊姊。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您……还请您原谅我多管闲事的失礼行为。」 她的态度非常恭敬。虽然是妹妹的学妹,但毕竟是第一次交谈,所以她会紧张吗—— 当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对着智慧型手机说出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话。 「能请您告诉凛同学,您之前因为担心失踪的她,而拚命地在寻找她吗?」 4 「……我还以为你是要打电话给凛同学呢。」 我一边喝着她替我新煮的咖啡,一边面对着吧台内侧说道。美空则被附近座位的客人叫住,正在替客人点餐,顺便闲聊几句。 美星咖啡师原本在用纯白的布包着玻璃杯擦拭,听见我的话后手就停了下来,微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在美空手机的通讯录里,凛同学的资料也包括她老家的电话号码啊。」 那通电话的目的似乎成功了。凛同学的母亲没有深究咖啡师唐突的要求,很干脆地回答「我明白了」。 「不过,真没想到打开凛同学房间的锁的人,竟然是唯一拥有备份钥匙的母亲。因为真相太过单纯,反而让人大吃一惊喔。」 「我反而对你们两人在讨轮的时候轻易抛弃这个可能性而感到惊讶呢。」 「因为根本连想都没想到嘛,凛同学的母亲接到美空小姐打的电话后,竟然会大老远地从神户开车前往东京。」 如果走高速公路的话,从神户到东京大概需要六小时左右。美空打电话的时间是晚上十点过后。若把准备的时间也计算进去,假设十一点出发好了,到达时应该是清晨五点吧。比美空他们还早抵达凛小姐的房间是非常有可能的。 「比凛同学大一岁的哥哥以前每天去补习班,都是由母亲开车接送,从这点就可以确定他们家里有自用的车辆,而且凛同学的母亲经常驾驶。既然没有新干线也没有飞机可搭,那就干脆开车去,这对做父母的而言是很合理的想法。」 「可是她们母女不是关系不好吗?」 「青山先生。」 被咖啡师严肃的眼神一瞪,我忍不住挺直背脊。 「我确实不能保证所有父母都会采取这种行动。应该说,我想一听到身为大学生的女儿好几天音讯全无,就会立刻飞车前去找人的父母或许是少数派吧。不过——」 总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好像参杂了一种在说自己的事情的语气。 「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不会担心女儿的安危。这种结论太悲伤了。」 真伤脑筋,我心想。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太多。于是我决定笑着打混过去。 「结果当凛同学的母亲抵达她的房间,使用备份钥匙进去后,就发现了那本旅行杂志,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咦?既然这样,为什么是美空小姐他们先抵达民宿呢?」 「当然是搭上电车的美空他们,追过了继续开车前往东寻坊的凛同学母亲啊。」 如果从东京开车前往东寻坊,好像要花上足足六小时。如果她离开房间是五点半,需要花费六个半小时半的话,到达时已经是中午了。而美空说过他们抵达民宿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换句话说,如果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民宿的话,她母亲应该等首班电车才对。」 「没错,不过,毕竟她当时慌张到连门都没上锁,还把重要的旅行杂志忘在房间里嘛。她可能不想等六点才发车的新干线,或者根本没想到还有其他办法吧。」 「那么,美空小姐找到凛同学后所打的那通电话,为什么她母亲还是能接到呢?当时她应该正在开车才对吧?」 「如果凛小姐老家的电话有转接功能的话,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每一通电话都可能和女儿的安危有关,当然是设定转接之后才出门的吧。」 咖啡师说完后,又继续擦起玻璃杯。 关于这起事件里发生的现象,基本上都已经有合理的说明了。但是我的内必却仍存在着某种像流入咖啡中的牛奶般模糊不清的疙瘩。 「既然之前那么拚命地找人,是我的话就会告诉对方,说我找她找了很久,很担心她。」 「或许难以殷齿吧!如果她母亲也跟村治一样,觉得说不定是自己的错的话。」 「美星小姐在刚才的电话里说『请您告诉她』,对吧?为什么你觉得她母亲没有把自己到处寻找女儿的事告诉本人呢?」 「如果凛同学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去见母亲才对。美空他们带走了凛同学,所以她母亲花了大半天找人,最后却还是没见到女儿。」 「真的是这样吗?既然两人关系那么不好,我觉得应该会更不好意思回去吧。」 「青山先生。」 我原本以为她又对「关系不好」这句话有意见,结果不是。 「你知道凛同学为什么选择去东寻坊吗?」 这么说来,在凛同学的母亲接起电话前,咖啡师确实问过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因为那里给人的感觉很寂寞吗?」 她沉吟一会儿,换了问题。 「青山先生,如果有朋友或家人提醒你『你家里的门没锁喔』,你会怎么想呢?」 我把嘴巴靠在杯子上想像了一下后回答: 「会觉得自己应该是忘了锁门吧。」 「没错。因为外出时锁门是每天都会重复好几次的动作,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不会刻意去记住自己有没有锁门的。如果听到别人说自己家的门没锁,但是又不是遭小偷之类的,大家都会很自然地觉得应该是自己忘了锁门吧。然而凛同学却坚持自己一定有锁,这就代表她当时明确意识到自己在锁门。」 换句话说,凛是因为某种理由而非得锁门不可吗? 咖啡师先呼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就像领先在前的人停下来等待后方的人跟上一样。 「还有一个怎么想都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摊开在矮桌上的旅行杂志。如果不是为了带它去旅行的话,为什么要买下那本杂志,又在上面留下折角呢?」 关于这点,我也百思不解。先不论当时惊慌失措的母亲,我实在无法想像凛同学会把旅行杂志留在房间里就离开。没错,简直就像是想告诉看到旅行杂志的人自己去了哪里—— 「呃,请等一下。凛同学看到美空小姐他们时说了『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对吧?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跑来自己所在的地方找人吗?」 「不是的。凛同学一直认为能够找到自己的人只有一个。但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她想都没想到的人,所以才会如此惊讶。」 原来如此。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指出了原本有可能找到凛的唯一人选。 「其实凛同学最想看到的是来找自己的母亲吧?」 「完全正确。所以她才会在只有拿着备份钥匙的母亲才能进入的房间里,留下了自己要去的地方的线索。而且还特别选了东寻坊这种会让人担心到忍不住跑去找人的地方。」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所以美星小姐才认为凛同学知道母亲找过她后,一定会跑去见母亲。因为她当初合前往东寻坊,正是要让母亲来找自己啊。」 所以她才锁上门,并在房间里放了旅行杂志。原来如此,把所有疑点分别厘清后,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嗯?但是凛同学的母亲是因为美空小姐刚好打电话到老家,才会知道凛同学失踪的吧?因为通讯录的资料上有自己老家的号码,所以说不定会有人打电话到自己老家, 这成功机率也未免太低了吧?」 「我认为就算美空没有打电话,迟早也会有人打电话到凛同学的老家喔。」 难道又用了什么计策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接下来的叙述其实只是我的假设……凛同学会不会没有缴房租呢?」 「房租?」 「美空之前说过吧?凛同学曾经晚几天没缴房租,结果不动产业者就打电话来催缴了。凛同学便从那次经验预料到,如果晚几天没缴房租,应该会有人打电话来。如果她没接电话,不动产业者当然会转而联络她老家,因为住在老家的双亲应该是她的保证人6。」 对喔,美空曾说过这件事发生在六月初左右。缴纳房租的时间好像多半是在月底,我租的房子也是如此。换句话说,只要晚个几天没缴,就会拖到下个月月初了。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我完全推测错误,不过无论把住宿费压得再低,也很难想像手头不宽裕的凛同学会打算无限期地滞留民宿。她一定算准了不久后老家就会收到联络,想藉此测试母亲会不会来找自己。」 6在日本租屋时一般都需要找保证人,当发生承租人无法准时缴纳房租,或未能支付损害房屋的修理费用等情况时,房东可要求保证人代为支付。一般日本学生多会请自己的父母和亲人担任保证人。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连串的计策。这不仅是针对凛,也是针对美星咖啡师的感想。 「关于凛小姐前往东寻坊的理由,我认为她所说的内容大概有一半是真心话。她在遭逢失恋的情况下,产生了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想测试母亲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在所有人之中,她最希望母亲是需要自己的。」 美星小姐将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想法定义为「错觉」。只要回头审视这件事的经过,自然就会知道她下的定义是正确的。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对她的坚强感到敬畏。 若是换作我,或许会因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这句话蕴含的责任太过沉重而吓得逃跑。 「她们能顺利和好吗?希望美星小姐你的话能够打动她母亲。」 只见她像是要一扫我的担忧似地用力点点头。 「就相信她们吧。我猜她们两人其实只是意气用事,拉不下脸来而已。只要制造一些契机使她们稍微吐露真心,之后就看两人表现出来的情感会产生什么造化了。毕竟女儿在人生陷入迷惘的时候最先寻求的就是母亲的感情,而母亲也回应了女儿的心意嘛。」 听到她这种说法,让我顿时有种刚才那段话是在谈论情侣之间的无意义争执的感觉。两个人都如此笨拙,真不愧是母女,既然个性相像,就好好相处吧o不过,一思及其他当事人为此吃了多少苦,想一笑置之也很难吧。 当我怀着感谢招待的心情饮尽咖啡时,喇叭传出音色带有一丝忧愁感的熟悉吉他声。紧接着店内便响起由伴奏的吉他所弹奏的扭曲和弦。 「是耶,这片cd好像已经播完一轮了。」 当我看向喇叭时,美星咖啡师一脸若有所思地对我问道: 「这首曲子的音乐录影带的结局是什么呢?」 「对喔,我还没有告诉你。躲避各种灾难的牛奶盒闯入一条恐怖的小巷,在某栋建筑物的房间窗户外发现它要找的青年正在房间内演奏着。青年看到上面印有自己的脸的寻人广告,就一手抓起牛奶盒飞奔回家了。接着他喝光牛奶,把盒子丢进庭院里的垃圾桶后,就走进家门。家人一发现他回来了,急急忙忙走向门口,画面便在此时转向庭院里的垃圾桶。结束使命的牛奶盒缓缓升上天空,陪在它身旁的则是先前那个草莓牛奶盒。」 「结果是皆大欢喜呢!」 美星小姐微笑着说。 「儿子平安回家真是太好了。虽然有时会分隔两地,有时会出现摩擦,但是我觉得家人还是团聚在一起比较好——」 就在这个时候…… 碰!一道刺耳的声音响彻塔列兰店内。原来是正打算走回吧台的美空不小心让银托盘掉到地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 明明应该要第一个开口的,美空却僵立在原地,咖啡师便代替她向客人道歉。我在咖啡师绕过吧台前帮她捡起托盘,这时,美空突然以有如夏末傍晚的暮蝉呜叫声般凄凉的语气喃喃说道: 「……是啊,家人还是要团聚在一起比较好。」 美星小姐停下脚步,「你说什么?」她问道。我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藻川先生也眯起了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美空。 「姊姊。」 美空再次以彷佛要牢牢锁住对方般的眼神凝视着姊姊。我看见她脸上浮现下定决心的人特有的如火柱般狂暴的激情,感觉到夏天真的逐渐接近尾声了。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等到坐在正对面的女子喝完咖啡,他就从座位站了起来。 这间咖啡店对他们两人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他在上了年纪的女性店员带领下前去结帐时,突然看了窗外一眼。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在他的视线彼端,连夕阳的余晖都已不见踪影。他想到白天逐渐变短了,沉浸在感叹夏天已逝的多愁善感中。 两人步出咖啡店,他借来的车就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里。他站在街灯下若无其事地往回看,只见女子站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后方,脸上挂着充满兴奋的笑容。 「我想让爸爸你见一个人。」 当女子大约五天前说出这句话时,他相当惊讶。虽然事情的发展的确如他预期,但没想到会如此快速。在女子表明本名,父女两人相拥俊数天,他们再次见面时,女子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当然会感到踌躇。他不知道自己表明亲生父亲的身分对不对,而之前去女子的亲人所经营的咖啡店时发生的事也让他耿耿于怀。虽然他刻意把女子支开,成功避免了被她发现的情况,却因为咖啡店里那把拿去典当应该能换不少钱的乐器而失去理智,闹了大笑话,被女子的姊姊看穿真实身分。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听女子提及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话题,但是他不认为她没有以某种形式得知这件事。或许正是因为她想像了自己造访咖啡店的理由,才觉得应该早一点让两人相见。 他犹豫许久,谨慎思考后,得到了这或许是个好机会的结论。他不认为继续拖延是聪明的作法。考虑到后续的发展,他不仅借了车,还花钱进行了一些准备。他冒险从事不会留下帐面纪录的文字工作者工作而赚来的微薄存款——因为随意使用的话会被银行察觉,所以一直没有动用——也因为这件事几乎都花光了,代表他是非常认真地下定决心来面对这天。 日期是他指定的,但选择这个时间则是女子的要求。似乎是要等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咖啡店打烊。不过对他而言,选在夜晚也比较好办事。 他付清投币式停车场的使用费,解除车门的锁后,女子便坐进后座。因为副驾驶座上放着他的包包,体积有点大。 「我刚才已经传讯息给姊姊,跟她说『我们现在要开车过去』。」 她以天真又雀跃的声音说道。应该是在离开咖啡店前去开车的路上,趁他没有留意的时候迅速联络的。最近的女生做事情真是周到啊,他忍不住苦笑。 「那间店要穿过两栋并排的老房子之间的窄巷才会看到,所以没有地方可以停车,没关系吗?」 「再找个投币式停车场就行了。那附近应该不会 太难停车。」 他小心确认踩油门的力道,缓缓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他们驶离车站,绕进大手筋通,穿过坂神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后便右转,从国道一号线北上。或许因为紧张,两人都不太说话,女子似乎想缓和尴尬的气氛,有些刻意地打了个呵欠。 「其实因为昨天晚上太兴奋了,我几乎没有睡,车子里摇摇晃晃的感觉好舒服,害我现在突然很想睡觉。」 他哈哈笑了两声,答道: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这整件事都是美空你一个人促成的,你的情绪应该一直很紧绷吧。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你的帮忙。」 女子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的咖啡好像没有提神的效果耶。」 「没关系,在抵达目的地前你就先睡吧。我知道那间店在哪里。」 「不行啦!」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和他知道的印象完全不同,所以之前觉得两人不是很像,不过姊妹俩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一模一样。 当他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时,女子突然开口说道: 「干脆趁现在说点能提振精神的话题好了。」 「嗯,说吧。」 「为什么你会离婚呢?」 号志灯在这时变成了绿色。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在来到连接九条通的交叉口时右转。他们经过以五重塔闻名的东寺7,穿过近铁东寺车站的高架桥后改往左转。名为油小路通的南北向街道在靠近jr东海道本线的铁路高架桥时会往右偏移,如果维持原本的方向继续往前行,车子就会转而驶入堀川通。国道一号线便是经由这段路途引导车辆往北走。 「……你应该知道我在作家『梶井文江』时期有过一段不太光彩的经历吧?」 他以低沉的嗓音说了起来。女子垂着头的身影映照在后视镜上。 「在发生那场骚动后,我的人生就走向了落魄一途。」 「意思是妈妈抛弃了爸爸吗?」 「我不知道消息从哪里走漏,当年不像现在这么注重个人资料的保护。我和家人住的房子涌入许多骚扰电话和信件。我太太遵照我的建议先带着女儿回娘家避风头,结果连住在她老家的亲人和朋友都让她痛苦不堪。表面上装作关心她,其实只是想听八卦而问东问西,最后则是明显带有轻蔑的言外之意——她好像多次遭人如此恶意相待。」 7京都的寺院,又名王护国寺,寺院境内的五重塔高度为日本最高。 他明知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但在诉说过去时,却不自觉地变成带有热度的激昂口气。那是一种寒意如水蒸气般袅袅上升的冰冷热度。 「就算我使用笔名写作,只要有人四处宣扬就失去效果,恶意不断延烧,最后连和太太素不相识的人都受到影响。太太的娘家被骚扰,还不懂事的女儿也遭到邻居小孩欺负。我受不了了——当时太太跪着对我这么说,还像坏掉的玩具般不断地向我道歉。」 「竟然有这种事……」 女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 「如果那时候我干脆承认就好了。就算被冤枉成是色狼,只要快点认罪,把罚款缴清就没事了,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那件事也一样,只要我爽快地承认那是抄袭,诚恳地低头道歉就没事了。」 这不仅是他毫无虚假的肺腑之言,也是令他多年来始终后悔不已的事。二十多年前的他还太青涩了,见识过的世面并不多。 「担任我责编的资深编辑说:『这次的情况无法用找藉口的方式逃过。没有察觉到问题的我也有错。我们一起低头道歉,让这件事情快点落幕吧。你暂时停止活动,反省一阵子,把一切赌在复出作品上就好。』我听了勃然大怒,叫他别开玩笑了,我才不会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抄袭。但是出贩社因为担心和被抄袭的知名作家交恶,最后还是无视我的意愿,决定主动回收作品。这等于承认了我抄袭。」 「…………」 「我无法接受出版社的作法,就在媒体上再次强调自己的清白。但是我的行为好像被世人视为在耍赖。正如同我刚才提的被冤枉成色狼的案例,如果一直主张自己无罪的话,就会被视为无意反省,刑责好像比老实认罪还重。当时的情况和它差不多。」 他像要把嘴里的沙子吐出似地啐道。女子便断断续续地低声询问他: 「你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是啊。我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当初应该乖乖听编辑的话,因为编辑比刚出社会的自己更了解这一行的规矩。所以美空你之后也别再像这样一个人横冲直撞了,要多听听年长的人说的话。」 「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找人……商量……」 「你不是还有姊姊吗?」 女子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似地问道:「……什么?」 「美星是很聪明的女孩,那应该不只是因为她比美空活得更久的关系吧。她肯定是个能弥补美空的不足之处的姊姊。在未来的人生中,当美空你踏上险峻道路时,她一定会在前方引领你的。」 「……你……是谁……」 自对面接连驶来三辆车,车头灯照亮了后座。当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子的表情时,他终于明白女子所问的间题是什么意思了。 他往左旋转方向盘,在堀川通和五条通的十字路口往西拐弯。女子虽然高声大叫,舌头却变得迟钝,连话都说不清楚。 「塔列兰、不是往那边……让我下车……」 「怎么了?这么突然。」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谁……」 「认为我是你父亲的人不是你吗?」 「父亲……不对……如果是爸爸的话,才不会说、那种话……」 「我现在不是以父亲,而是以一个成年人的立场给你忠告。听好了,美空,你以后要记得拜托聪明的姊姊帮忙,好好把她的话听进去。否则——」 从后座传来女子倒下的声音。她好像终于陷入昏睡了。 他从镜子里看到她倒下的样子后,便小声地自言自语。 「就会落得这种下场。」 六 the sky occluded in the sun 1 「……好慢喔。」 美星咖啡师面露不安地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美空所说的这句话,本来是预定今天要在塔列兰实现的。对方能赴约的日期是一般营业日,所以等到晚上八点咖啡店打烊后,美空才会带那个人来。 当初我其实不打算在场旁观,不过美空希望我务必能参与,所以才空出时间赶来这里。目前我正藉由安抚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的美星咖啡师,来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 「哎呀,虽然的确慢了一点,不过可能只是遇到塞车而已。就算依照一般速度,从伏见过来这里也要花上三十分钟嘛。」 咖啡师收到美空寄来「我们现在要开车过去」的讯息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现在都快九点半了。就算中途遇到什么事情而延误时间,也应该抵达这里了。 但是,美星小姐不是现在才开始不安,可能因为美空到现在还没有告诉她要和谁见面,她今天一直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一直紧张兮兮的,害我连午觉都没办法好好睡,真是烦死人了。」方才跟我这么谈论她的藻川老爷爷正坐在老位子上,看起来相当无聊。他冷不防地大声打了个『欠,吓得查尔斯拔腿就跑。 「呐,我可以回去了吧?」 老爷爷说道。纠正他的话也能让我发觉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行啦,美空小姐不是说过吗?叔叔你也一定要在场才行。」 「话是这么说啦,可是现在已经是睡觉的时间了呀。剥夺老人家重要的休息时间可是会遭天谴的唷。而且就算今天晚上没见到面,只要人还活着,想见就可以见到嘛。如果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后都见得到面的话,根本没必要坚持今晚见面吧?」 「休息才是不管明天或明年都能做的事吧?」 我没有说出自己刻意省略「十年后」的理由。 「问题不在此,今晚一小时的休息,说不定能让我的寿命延长一年唷。」 「那为什么你和年轻女生在一起的时候,就能够毫不在意地陪人家玩到超过十二点呢?」 美星咖啡师也加入战局。 「也有人说和美女交谈能使男人长命嘛。」 「什么嘛,满嘴胡言乱语。叔叔你干脆都不要睡觉尽情玩乐,让寿命一直减少,然后快点……咦?」 塔列兰店内的电话铃声阻止了差点就要说出不人道的话的咖啡师。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一边喃喃碎念着一边前去接电话。 「我们已经打烊了耶。喂,这里是塔列兰咖啡店。」 藻川先生似乎还懂得要在别人讲电话时压低音量,他缓缓地走过来,在咖啡师原本的位子坐了下来。 「那家伙真的什么也不懂,就是因为要养足和年轻女生玩乐的精力,才在有空的时候舒服地补眠呀,对吧?」 就算向我征求认同也没用。我一边玩弄着手机,一边含糊地回答:「喔……」 「对人类来说,均衡地满足三大欲望是很重要的。不管少了哪个都不行,太注重其中一个也不行。该睡的时候就睡、该吃的时候就吃,然后——」 这时突然传来「喀当」一声,打断了藻川先生毫无重点的碎念。 我伸长脖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美星咖啡师松手放开的听筒和连接在上面的螺旋状电线,像高空弹跳般地撞上地板,无力地垂落在地面。 你在做什么啊?我正想这么问,却硬生生地闭上嘴巴。 美星小姐像一尊假人模特儿般面色苍白地僵立在原地。 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急急忙忙地抓起她松开的听筒放在耳边,不过可能是方才的撞击导致故障,听筒里参杂了杂音,听不太清楚。我便按下电语机上的扩音键。 沿着电波传递的声音自电话本体的扬声器播放出来。 「……我再重复一次。我绑架了切间美空。如果希望她平安回来,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敢报警的话,人质就别想活了。」 一道没有经过任何变声的男人嗓音如此宣告。 2 ——我绑架了切间美空。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却像误吞入喉咙的鱼刺般到处碰撞,怎么都无法到达脑部。 小时候我经常在睡觉时被鬼压床。因为知道那是「身体在睡觉,脑袋却清醒了」的状态,所以不怎么害怕,连解决的办法都领会了。答案就是开口说话。一开始虽然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但是多试几次后就能正常发音了,鬼压床的现象也会在那瞬间解除。 我现在的状态就跟遇到鬼压床一样,但是我始终无法发出声音。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领悟到,在声带恢复正常的瞬间,「没有真实感,这种事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想法会将鬼压床的现象一同消灭。 让我明白这是现实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美星咖啡师颤抖的声音。 「美空……美空她真的在你那里吗?」 只要按下扩音键,我们以正常音量说话的声音就会透过电话机的麦克风送出去。位于电话另一端的人立刻回答了咖啡师的话。 「要不要相信随便你,只是你重要的家人可能会少一个。」 「让我听她的声音。」 「不行。」 「拜托你!让我听美空的声音!」 在一障沉默后,我听到男人啐了一声。 「你等一下。」 男人好像在电话另一头翻找着什么。然后—— 「姊姊,救我!」 那道无法想像是恶作剧或演戏的悲痛又急迫的叫声,确实是出自美空之口。 「美空?美空!」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我是认真的。」 美星小姐怎么呼唤都得不到回应,声音立刻又变回男人的嗓音。这时,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藻川先生迅速站了起来,对着电话说道: 「你想要什么?」 「店长也在啊,不错不错,这样事情就好谈了。」 男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料到藻川先生会在店里了。那么美空之所以叫藻川先生待在这里,或许也是男人要求她的。 男人说出金额时的口气有些激动。 「我要一千万。我只等你们十分钟,现在立刻准备一千万,放进轻便的包包里。」 太乱来了!我差点忍不住发出哀号声。一千万这么大的数目怎么在仅仅十分钟内筹到啊?但是…… 「我知道了,应该有办法凑出来。」 因为藻川先生立刻答应,双方只花了几秒就达成共识。 「我们要把钱拿去哪里……」 虽然美星咖啡师的情绪很慌乱,还是巧妙地试图问出更多线索。但是男人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少多嘴。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如果没有准时把钱送上,我就杀了人质。」 男人在最后抛下一句露骨的威胁,挂断了电话。自扬声器里传出冰冷无情的嘟嘟声。 「……该怎么办……」 美星咖啡师没有理会脑袋一片空白的我说的话,马上对藻川先生说道: 「叔叔,快点准备钱!」 「包在我身上!」 藻川先生以平常想像不到的轻盈脚步冲出塔列兰。 「要去哪里筹到一千万啊?」 「保险箱里应该有。」 咖啡师好像在叫我不要多嘴似的,头也不回地答道。这么说来,藻川先生以前好像谈论过关于存款保险限额的话题。拥有超过一千万财产的人应该把现金放在手边的保险箱保管之类的。 当我想起之前和藻川先生谈论这件事的人是 谁时,也发现自己对绑架犯的说话声有印象。 「那么,嫌犯该不会是……」 「不用说也知道,绑架美空的人就是深水荣嗣。」 ——作家梶井文江。 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彻底陷入混乱中。明明知道美空和他来往,却没办法预先阻止他犯案的自责让我顿时头晕目眩,简直快要昏倒了。 我伸手撑着桌子并低下头,让快要变成一片漆黑的视野恢复正常。美星小姐没有注意到我的异状,淡淡地对我下达指示。 「请青山先生现在就到店外去报警。」 「要是报警的话,美空小姐的性命就……!」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走调了。她很快地回答: 「以勒赎为目的的绑架犯应该事先料到我们会报警了吧?深水早就知道叔叔手边有现金,才会刻意设定十分钟这种强人所难的限制时间,为的就是让警方来不及采取行动。」 「原、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嫌犯之所以让我们听美空的声音,或许也是要让我们一瞬间就了解事情有多急迫吧。」 「既然他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罪行,应该是想要钱想得不得了。要是人质死了,他就拿不到钱,所以就算他对人质出手,也不会轻易告诉我们『因为你们报警,所以我杀了人质』吧。那么即使报警了,情况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我明白她刻意使用「人质」这个词汇来进行解释的心情。我大概也不会想在推测最糟的情况时使用特定人名吧。 「我们不知道嫌犯什么时候还会再打电话来,所以我会留在这里等待。要是报警的时候有电话进来就麻烦了。请青山先生你暂时离开店内。」 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走向店门口一边往萤幕一看,发现有一封讯息。我心想「怎么正好在这时有讯息」,下意识地点开它。 「……咦?」 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美星咖啡师疑惑地问道。我跑到她身旁,把方才点开的讯息拿给她看。 「这是美空小姐寄来的!」 她立刻睁大眼睛,看着萤幕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意思呢?」 讯息没有写标题,内文只有一个字。 ☆ 表示火红太阳的符号正悠哉地发出耀眼的光芒。 3 「这封讯息好像是几分钟前才送出的。」 美星咖啡师看着内文上面的接收时间说道。 「正好是嫌犯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已经被绑架的美空小姐应该没办法自由使用手机才对……难道所谓的绑架贝是一场骗局吗?刚才的声音其实是找别的人来伪装美空小姐,本人则是在别的地方悠哉地传了这封讯息给我之类的。」 电话里传来的美空声音只有一句话,而且还是尖叫声。我们以为那就是本人,实际上却无法证明是不是真是如此。 不过美星小姐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我不会听错自己妹妹的声音。而且,一般人平常应该不会用这么简短的讯息来沟通吧?」 「嗯,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讯息。」 「那就代表美空当时遇到只能让她在内文打很少的字的情况。而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要趁正在讲电话的嫌犯不注意的时候传讯息,另一个则是她的身体无法自由活动。」 「没错,就是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她被人绑架了以后还能自由使用双手。」 「我也有同感。说不定正是因为她的双手都被绑住,嫌犯才没有特地把她的手机拿走。不过,当她寄出这封讯息的时候,她的身体至少有一个地方是能自由活动的。」 「是哪里呢?」 「舌头。智慧型手机的触控萤幕用舌头也能操作。」 原来如此——美空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嘴巴绝对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所以她只打一个字就没办法再打了。既然她如此拚命地传来这封讯息,就代表……」 「是为了求救吧。美空想趁嫌犯没发现的时候悄悄地把自己的位置告诉青山先生。」 美星咖啡师牢牢地盯着我的双眼说道。 不用说也知道,如果被嫌犯发现自己想把所在位置告诉别人,那就没有意义了。先不论嫌犯或许会对人质不利,如果因此而移动位置,那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现在美空的智慧型手机说不定已经被嫌犯发现并拿走了。不过,就算真的让嫌犯看到寄出的讯息,内文只有一个符号的话,应该只会觉得那是无谓的挣扎吧。她的头脑或许也考虑到这点…… 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这封讯息会不会根本就是在没有完成的情况下寄出的呢?」 但是咖啡师叫我不要想那么多。 「听到美空的声音后,嫌犯又继续说了好一段时间的电话。就算考虑到用舌头操作的不方便,我觉得基本上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传送讯息。如果在书写讯息途中就被发现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收到那封讯息,既然她都已经送出了,应该可视为是就算只有一个字也能传递的讯息吧。更何况……」 她说到这里便支支吾吾了起来,我催促她继续说。「更何况?」 「如果没办法从这封讯息推测出她所在的位置,我们就束手无策了。」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难怪她会叫我「不要想那么多」,而不是说「完全不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会试着解读这封讯息的意思。请青山先生先去报警吧。」 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于是我冲到店外,打电话向警察报案。虽然说得语无伦次,我还是勉强把现在的情况告诉警察,讲完电话后就急忙返回店内。 「警察要我们冷静下来,等待他们的指示。我请他们尽量早点过来,但他们说只有十分钟实在有些困难。」 美星小姐正以比平常随便许多的动作磨着咖啡豆。 「我想也是。如果轻举妄动,被嫌犯察觉警察的存在就麻烦了。」 「怎么样?你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不……没有。」 虽然她看起来很懊恼,但是我觉得这也不能怪她。就算美星咖啡师再怎么聪明机智,遇到这种紧要关头,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有效率地思考。 我心想,就算不成功也要试试看,便把自己觉得或许能派上用场的想法说了出来。 「会不会是太阳之塔1呢?就是万博纪念公园的……」 万博纪念公园位于大阪吹田市,如果从京都走高速公路的话,只需要三十分钟就能抵达。 但是美星小姐立刻否定我的回答。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能看到太阳之塔的地方很多,无法锁定其中一处,而且这个暗示也太直接了。万一被嫌犯发现了,一下子就会被猜出来。」 「这样啊,名字跟『太阳』有关的其他地方……」 「咖啡店、美容院、旅馆,连在京都有许多分店的泉屋连锁超市2的商标也是太阳,根本数也数不完,就算一个个去调查,能找到美空的机率也非常低。我相信她想告诉我们的是更精确的线索。」 话虽如此,只有一个字是要从何找起呢? 我看向时钟。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朝约定的十分钟逼近。我用力地抓了抓头发。 「不行,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而且,为什么美空小姐会选择传讯息给我呢?怎么想都是美星小姐比较擅长解读暗号吧?」 不过咖啡师听到我随口说出的话后,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会传讯息给青山先生,说不定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你和美空之间有什么双方都很了解的事吗?而且是我不知道的。」 「双方都很了解的事?有这种东西吗?」 「无论是什么都好,讲你试着回想看看。例如兴趣、嗜好或两人曾交谈过的话题之类的。」 「兴趣和对话……啊。」 一看到我的身体僵住,美星小姐立刻追问:「怎么了吗?」 「说不定是乐团。」 我自认不是什么话题都能聊,美空和我的对话大部分都是没什么内容的闲聊,我不记得曾特别聊过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话题。 不过说到音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以前被硬拉着组过乐团,我曾经和美空稍微谈起美星咖啡师不熟悉的话题,而且那还是几天前才发生过的事。 「可能性很高呢。」美星小姐也暂且表示认同。「你看到太阳后想到了什么吗?」 「只要组过乐团就会知道,而且和太阳有关的词汇……举例来说,在谈论乐器的烤漆时,如果是从中心到外侧的颜色会愈来愈浓的渐层图样,有人会把它称为『太阳渐层』(sunburst)。」 「你能从那个单字联想到哪个特定的场所吗?」 「不,目前还没有想到。」 她焦急地盯着我的双眼。 1为大阪万博纪念公园的代表性建物之一。大阪万博纪念公园是在一九七〇年日本万国博览会结束后,以博览会场地为基础建立的公园,也是著名的赏樱景点。 2以日本近畿地区为中心,分店遍及关东、中国、九州地区的连锁超市。 「她待在京都的时间不算长,如果她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的话,我认为你也知道那个地方的可能性很高。你还有想到其他地方吗?例如你们两人一起去过的店家之类的。」 两人一起去过?当我的内心因为她的追问而出现动摇时,她可能领悟到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稍微往后退,深深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但是,如果青山先生也想不出来的话,说不定我们还没找到正确的思考方向。」 这时,对饲主遇到的危机无动于衷的查尔斯,似乎觉得百般无聊地叫了一声。它跳上最近的椅子蜷缩成一团,看到我们后又「喵」地叫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开口说道:「之前不是发生过类似的事吗?就是拿铁拉花那件事。」 之前教导少女画拿铁拉花的时候,少女曾以猫图案的拿铁拉花来暗指某个特定人物。换句话说,也就是猫并不代表猫的意思。 美星小姐马上明白我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们或许不能把它想成是太阳,对吧?」 「能从太阳联想到的东西……改用英文发音的话是『sun』,代表数字3之类的?」 「如果她是想说数字3的话,应该会直接打出文字吧?我觉得她不得不打符号是有理由的。可能是因为形状或颜色……对了,打文字的话会变成黑白的,如果是表情的话就有颜色……」 「我懂了。」 当我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时,嘴巴已经不小心说了出来。 「真的吗?」 看到美星小姐对我充满期待的样子,我显得有些狼狈。 「呃,那个,我想的有可能根本是错的,不过,当我看到这个符号的形状和颜色,并把图案周围的细节无视和单纯化,想成是一个红色的圆点时,脑中浮现了跟音乐有关的单字。」 「那是……」 「是rec。」 不仅代表了录音,包括录影在内,泛指以媒体进行记录的红色圆形标志,无论是谁都会看过吧。 前阵子在塔列兰聊起乐团的话题时,我说出自己曾经录制过原创乐曲的事。既然如此,美空会觉得我能了解这个红色圆点所代表的意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换句话说,是和rec有关的地方,例如录音室……」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咖啡师就摇了摇头。 「不对,我认为美空应该是想告诉你『录音』这两个字。」 「录音(rokuon)?等等,如果她是因为这样才传讯息给我的话——」我用力拍了一下手掌。「是roc"k on咖啡店!」 我到现在还是经常出现在roc"k on咖啡店。正因为美空知道这件事,才会传讯息给我。也就是说,美空她现在人就在roc"k on咖啡店附近。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美星咖啡师的眼里闪过类似迟疑的情绪。不过她立即回过神来,对我说: 「我们快走吧,没时间拖拖拉拉的了。」 我吓了一大跳,拚命阻止她。 「走……我们要自己过去吗?应该先联络警察,请他们赶过去才对吧?」 「我没办法指望连人都还没到这里的警察,而且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我们解读暗号所得到的讯息,所以我们自己过去肯定比较快。就算只晚了一秒,也可能害美空陷入生命危险。」 「如果嫌犯打电话来该怎么办?」 我伸手指向挂钟,时间已经超过约好的十分钟了。 美星小姐一边走向电话一边毫不迟疑地说: 「我会把电话转接到我的手机。如果有来电的话就能立刻接听,说不定还能在反将嫌犯一军的时候派上用场。」 我想起在谈论乐团话题的那天,美空还说了一段与她学妹有关的故事。咖啡师的脑中大概也想到了那桩可能使用转接功能的事件吧。 她按下电话上的其中一个按钮。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如果我们这种外行人做了什么蠢事而刺激到嫌犯的话,可能会让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喔。」 但是她并未因此退缩。 「请你放开我,我无论如何都要救美空。」 「就算阻止你也没用吗?」 「没用的。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我松开手,然后追着突然开始行动的她冲出塔列兰,迅速穿过面积跟小公园差不多的庭院。 「你也要跟来吗?」 虽然她拚了命地往前跑,速度邰快不起来,我试图追上并超越她。 「如果你要去roc"k on咖啡店的话,不带上我就说不过去了吧?而且要追究责任的话也必须算我一份。」 我原本以为她会叫我留下来应付警察,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 我钻进位于房屋之间的隧道:「你打算怎么过去roc"k on咖啡店?」 美星小姐在我身后回答:「只要走到街道上随便拦一辆计程车——」 一道刺耳的喇叭声在我穿过隧道的瞬间响起,我没有听到她最后说了什么。 「快上车!」 只见备妥赎金的藻川先生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正坐在大红色的leus轿车上等着我们。 4 关于roc"k on咖啡店附近的地理环境,我敢保证自己比嫌犯更清楚。我指引负责驾驶的藻川先生在几乎位于周遭视线死角的路边停好车子,然后独自下车前去探查情况。 「万一不小心被深水看到了,比起脸孔已经牢牢记在他脑中的两位,由我去查看应该还算安全吧。请藻川先生随时做好开车逃走的心理准备,美星小姐则继续等待可能会打来的电话。」 我在下车时对他们这么说,美星小姐便有如祈祷般地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冰冷的晚风戏弄着我的浏海。京都的街道静谧得彷佛正在监视恐惧害怕的我们。警戒着四周动静的我抬头仰望位于小 巷尽头的建筑物上层,看到在澄澈无云的星空一角挂着一轮有如圆形观景窗的明月,竟让我想起了「前几天正好是十五号月圆呢」这种与现状格格不入的事。 已经超过约好的时间十分钟了。我脑中忍不住闪过转接设定会不会失败了的担忧。我压抑焦急的情绪,努力佯装冷静地绕了roc"k on咖啡店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车辆或人影。 难道我们对讯息的解读是错的吗?我愈来愈焦急,明知道这么做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可疑,还是不死心地又找了一遍。roc"k on咖啡店的位置在今出川通的路旁,穿过马路后的对面就是国立大学,不是一般人能藏身其中的普通住宅。据我所知,美空只来过这里一次,如果从她的位置看不见这间店的话,她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入在哪里的。既然如此,能够考虑的范围就没有那么广,我很快就无计可施,只好先返回车上。 「嫌犯打电话来了吗?」 我一钻进后座,便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美星小姐问道。 她看到我一个人回来,就露出好像很沮丧的神情。「还没。」 「我们猜错了,他们好像不在这附近。不过,就算他们真躲在大学的某间教室,我们也找不到就是了。」 但是美星小姐说: 「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们待在室内的话,就算是在楼上,一般来说也会把窗帘拉上,避免被附近的人看到才对吧。也就是说,在里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但是美空小姐应该看得到外面,换句话说……」 「深水应该是在开车载着美空时直接绑架她的吧。因为美空传来的讯息也提到『我们要开车过去』。」 但是就算明白这点,我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辆可疑的车。 「……对不起。」 我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知道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让我感到一股苦涩涌上喉头。 「因为我的解读错误,不只没办法救出美空小姐,还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危险。如果我没有说什么『我懂了』,直接听从嫌犯的要求的话,说不定美空小姐现在已经被释放了——」 「请你不要随便放弃好吗?」 我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因为我曾经在美星小姐打从心底发怒的时候听到她用这种嗓音说话。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这个谜题说不定只有青山先生才解得开喔。一定还有哪里隐藏着线索,就在你和美空认识至今所说的对话中。拜托你,请你再回想一次,认真思考看看。」 如果自己不去拯救的话,妹妹就会没命。从她严肃的口气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出来,她正怀着如此深刻的觉悟在面对这件事。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但我仍旧拚命地在脑中重现今年夏天所发生的一切。在京都车站相遇、在伏见稻荷短暂分别、在重逢时发生了神奇少年的事件、去银阁寺的时候聊到它正式的山号是慈照寺—— 「我懂了。」 我吞了一下唾沫滋润干渴的喉咙,勉强挤出声音。 「我找到另一个『录音』了。」 美星小姐将身体探向车子后座。「另一个录音……难道说……」 「是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rokuonji)。我之前在银阁寺曾经跟美空小姐提过这个名字!」 「青山先生告诉她的?」 美星小姐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悔恨来形容。 「怎么了?确实是我告诉她的,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我在听到『录音』这个字的时候,就直觉想到了金阁寺……但是我不确定美空知不知道正式的山号,也不确定她看见鹿苑寺这三个字时能不能拼出正确的读音。而且我觉得用roc"k on咖啡店来解读比较合理。」 当我说出roc"k on咖啡店时,她的双眼之所以会闪过一丝迟疑,似乎是因为想到另一个可能性的关系。 「既然你们两人曾经谈论过金阁寺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况且如果答案真是roc"k on珈啡店,传讯息给青山先生已经是很明显的提示了,要是还把店名写成暗号的话,可能就太刻意了吧。」 美星小姐这番解释感觉也有在说服自己的意思。换言之,美空应该会更直接传一封确定只有我看得懂的讯息过来才对。即使roc"k on咖啡店就在眼前,要马上联想到「录音」这个单字,或许真的有点太牵强了。 「现在该怎么办?要去还是不要去?」 藻川先生有些不耐地敲了两三下方向盘。 「对不起,叔叔,请你开车——」 这时,美空小姐突然伸手按住黑色裤子的口袋。 「有电话。」 车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我和藻川先生闭口噤声,由咖啡师接起电话。 「喂?我是。那个,我、我妹妹现在人平安吗?」 在旁人眼里看来仍是一副很慌乱的样子。但是考虑到她先前的态度,这应该是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在店外的障眼法吧。 「我已经准备好钱了。车、车子是吗?店长的……是,他有车、他有车。从咖啡店出来……从御池通……转进单向通行的窄巷……」 对方给的路线指示似乎非常繁琐。 「如果我照你说的路线走,你就会让美空……让我妹妹回来,对吧——喂?喂?」她把智慧型手机从耳朵旁拿开,叹着气说道:「他挂断了。」 「嫌犯说了什么?」 「他要我和叔叔开车照他指示的路线行驶。还说没必要赶时间,所以除了右转的时候,全都沿着左边的外侧车道开。」 「只有这样?」 「他只说付赎金的时候会再联络我们,所以要带着手机出发。」 我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听说在绑架勒赎的案件中,被嫌犯指名负责交付赎金的人通常会被耍得团团转,因为要甩开警察的跟踪。但是,这次的情况却是让警察来不及出动,所以时间非常紧凑,那么嫌犯应该会希望能尽早拿到赎金才对吧?如果说要赶时间的话还能理解,竟然说不赶时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而且,这辆车最后到底要开去哪呢? 美星小姐在我提出疑问前便抢先开口: 「我认为深水最害怕的应该是被警察发现交付赎金的地点。如果他要我们去特定的地点,或许已经出动的警察会先绕到那里埋伏。相反的,如果只叫我们照着路线走的话,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交付赎金,警察要埋伏也很困难。至于有车子在后方跟踪的情况,他目前好像还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但我觉得等到下一通电话就知道他会怎么做了。」 「也就是说,深水打算在这条路线上或附近的某个地点收取赎金,对吧?在这之中有靠近金阁寺的地点吗?」 「没有。」美星小姐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前方。「不过,这条路线的最后正好就是沿着我们目前所在的今出川通往西前进。如果一直走下去,最后就会来到西大路上了吧。」 金阁寺的位置正好就在北大路和西大路交会处。如果要说得更正确一点,其实是西大路的街道在最北端的位置以将近九十度往右转后,街道名就直接改成了北大路。这些主要干道虽然是在近代才修整完成,但是在京都有个关于京都的词汇叫洛中3,人们总是将北大路视为其北方边界,而西大路则是西方的边界。若按照这个定义来看,稍微超出洛中西北方边界之处就是金阁寺的所在位置。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藻川先生又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 「去金阁寺吧。反正我们现在除了照着他说的 路线走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美星小姐一说完,藻川先生就猛然开动车子。在车窗另一侧,我已经看惯的景色和平静的街道正流向后方,渐行渐远。 「我们不听从嫌犯的指示没问题吗?」 3「洛中」是用来指称平安京(日本的前首都,位于京都市中心地区)所涵盖的区域,由来是因为平安时代时平安京被称为「洛阳」。洛中所定义的区域范围会随着时代而政变,现在多认为「北大路通、东大路通、九条通和西大路通所围起的区域」就是洛中。 眼前的景象增添了我的不安,忍不住说出可能会扰乱判断的话。但是美星小姐仍旧凝视着前方,没有表现出一丝犹豫。 「没问题的。如果深水人在金阁寺附近的话,是不可能掌握得到我们的行动的。事实上深水也完全没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塔列兰。」 「他会不会有共犯呢?说不定那个共犯现在就守在塔列兰的入口附近,正等着这辆车出现呢。」 说着说着,我自己也害怕了起来。共犯负责的工作或许就是一路跟踪监视这辆车,如果看到警察在后方追赶,就制造偶发事故和警察接触,让他们追丢这辆车。若真是如此,共犯必定是在车上监视;因为长时间把车停在狭窄的巷弄里会引人注意,也有可能在深水要打第二通电话的时候才前往塔列兰。换言之,他们肯定不用多久就会发现这辆leus早已离开塔列兰,而且现在还没有按照他们指示的路线行走。 但是我的这项假设也被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推翻了。 「在我国要成功犯下绑架勒赎案的机率是很低的。因为受害者通常要花费很长时间凑足大笔赎金、警察也会趁着这时准备围堵嫌犯、在交付赎金的时候嫌犯这边又一定要有人直接去现场等等,会碰上很多困难。更何况这次深水已经得知有一笔钜款在叔叔『手边的保险箱』里,管他是在塔列兰店内或是店后方的叔叔家里,反企就是在这些地方附近,而且自己手上还握有人质。如果他有共犯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办法能拿到钱吧?」 我努力地想听懂这段复杂的解释。举例来说,深水可以把美空关在某个地方,和共犯一起闯进美星咖啡师和藻川先生正在里面等人的塔列兰。既然对方手上握有人质,两人也无法随便反抗,藻川先生只好听从嫌犯的威胁说出钱放在哪里,并在深水的监视下前往自己家拿赎金。等到夺得钜款后,深水就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塔列兰……正如美星小姐所言,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会觉得这个办法比绑架勒赎更有可行性。 如果他是单独犯案的话,无论如何都会碰上只能够监视其中一人的瞬间。要是对方趁着这段时间报警,他就没戏唱了。而且深水体型太瘦削,看起来也不像是对自己的力气很有信心,就算对方只是女性跟老人,如果他要单独牵制两个人的话,难保不会被趁机偷袭,所以选择绑架也算是挺合理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只剩下深水……美空小姐是不是真的在金阁寺附近的问题了。」 「只要到了晚上,京都有名的寺院大概都会阴暗到看不清楚,也不会有什么人,反而可以说是治安的死角喔。而且要是身陷被绑架的危险状态,就算曾经听别人提起过,应该也不至于立刻联想到正式的山号吧?所以我认为美空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挂在寺门上的『鹿苑寺』三个字。既然是能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看见那三个字的地方,搜寻的范围就大幅缩小了。」 我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不过也很难说她的想法不是建立在自己希望的结果之上。说穿了,我们误解讯息的可能性绝对不低,而关于深水的计划,如果考虑到其他层面的话,也根本是没完没了。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她所说的话仍让我感到无比可靠。我已经多次见证过她的聪明才智,我的头脑、身体和心都深信着她的正确判断。 我们搭乘的车子一路往西前进。但是在红绿灯很多的今出川通上实在没办法开得太快,因此藻川先生看起来有点不耐烦,还对突然从左边窜出来的计程车按了几下喇叭。 「大概还要多久才会到金阁寺?」美星小姐问道。 「照这个速度可能要花上十分钟罗。」 听到这个回答后,她冷不防地一改先前的态度,以令人诧异的平稳嗓音说道: 「那么,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美空平安无事了吧。」 虽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她仍旧看着前方,我却从她的口气听出她是在和我说话。 「反正无论选择沉默或说话,十分钟还是十分钟。要不要稍微聊聊天,排遣一下烦闷的心情呢?我也有些事情一直想问问青山先生。」 「想问问我?」我完全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似乎把我的反问当成是允许她发问了。即使我坐在她背后,还是从手臂和肩膀的动作看出她伸手抚着胸膛,深呼吸一口气。 前方的车辆突然转换车道,藻川先生像是抓准时机般地踩下油门。美星小姐则趁势以感觉像在掩饰着什么,反而以让人不忍心的开朗语气说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呢?」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这种事一定要挑现在问吗? 我上半身往前倾,悄悄观察美星小姐的侧脸。她没有回头看向后座,这原本是会被视为逃避的态度。 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却相当坚毅。感觉她其实并不想看清真相,可是又知道自己非看不可,所以还是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目的地。 我带着无奈、困惑又夹杂些许愧疚的心情,模仿她的口气回答: 「是美空告诉你的吗?」 七 在星空下延续生命 ※※※ 「……了切间美空……」 男人的声音让她——美空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不过她偶尔会感觉到有亮光像抚过她脸颊般地闪过,所以她的双眼应该没有被遮住。相对的,她的四肢和嘴巴都失去自由活动的能力,像一只毛毛虫般倒在车子后座上。 「我再重复一次。我绑架了切间美空。」 她被男人语带恐吓的声音刺激,原本混沌不清的脑袋逐渐活络了起来。她被男人带到车上后,便感到猛烈的睡意袭来,当时她还以为是昨晚几乎没睡害的,所以丝毫没有起疑。 现在回想起来,男人所写的小说里也出现女性受害者喝下加了安眠药的咖啡的叙述。不久前喝的咖啡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呢?不过就算试着回忆也完全没有印象,就算有印象,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危机。 美空在或许有生以来从没使用过的肌肉上施力,拚命地抬起上半身。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动作,男人回过头来,在黑暗中和她四目相对。 她暗叫不妙,心脏跳得飞快。但是…… 「你等一下。」 男人对着电话说完这句话后,身体就探了过来,把塞住美空嘴巴的物体取下。 接着男人在害怕不已的她耳边低语。 「是你姊姊,敢多嘴的话就杀了你。」 然后就把方才抵在耳边的手机凑到她嘴边。 「姊姊,救我!」 这句叫喊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男人立刻抽回电话,转身面向车子前方。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我是认真的。」 她必须想办法求救,必须想办法告诉他们自己在哪里。她拚命转动脖子,周遭却全被夜晚的黑暗包围;就算她放声大叫,可能也没有半个人听得见。 这时,焦急的她又感觉到亮光抚过左边的脸颊,她便定睛看向光源。 她搭的车子左侧紧邻着一片像要把车子覆盖住的树篱。缝隙间隐约闪起的亮光好像是来自行经马路的车辆的车头灯。她沿着亮光的移动路径往后看,不远处好像有个t字路口,灯光在即将转向左右方时断断续续地照亮了位于正面的某个物体。 那里似乎有个入口。她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座寺门。这时又有一辆车子经过,照亮挂在旁边的牌子,她看见了上面所写的山号。 ——「鹿苑寺  通称  金阁寺」。 「现在立刻准备一千万,放进轻便的包包里。」 美空的包包就放在正专心讲电话的男人身旁,但是她构不到。她仔细一瞧,看见男人的另一只手好像拿着美空的手机,他一定是一边看着手机上登录的号码,一边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塔列兰或她姊姊。 想到这里,美空发现一件侥幸到难以置信的事而吓了一跳。 男人手里拿着的是美空的折叠式手机。那支手机主要用来和男友联络,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手机里的通讯录和她主要使用的智慧型手机是共通的。 而那支智慧型手机现在还放在美空穿的短裤后方口袋里。 男人可能是在包包里找到行动电话就以为没问题了,或者是绑住她的手脚后就松懈大意,好像没有检查过她身上的东西。毕竟女性很少会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屁股上的口袋也不是能随便乱摸的地方。虽然她搞不太清楚为什么先前还坐在车上的自己会把智慧型手机塞进那种地方,不过大概是在走去搭车的途中传了讯息给姊姊,看到姊姊马上回覆后,便随手把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结果不久后就开始昏昏欲睡,所以一直没拿出来吧。 美空一边小心地注意不让男人察觉,一边用被反绑在背后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按下电源键后悄悄地放在自己右边。接着她装出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背对着驾驶座躺向后座,谨慎地调整位置,让智慧型手机正好摆在自己眼前。 她以前曾听说过触控萤幕可以用舌头来操作,想看着萤幕操作的话就只能用这个办法。考虑到如果打电话的话,接通时的声音会被男人听见,美空用舌头在液晶萤幕上游走,打开收发讯息的画面。 里面有一封因为她始终没出现而担心地寄来询问的未读讯息,她按下回覆键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到底该写什么才好?万一之后被男人发现这支智慧型手机,他一定会检查已经寄出的讯息。如果上面清楚写着他们所在的地点,结果会怎样呢? 不用想也知道,男人一定会把车开走。这样一来她获救的机会就几乎等于零,也很有可能被勃然大怒的男人杀死。即使不考虑上游情况,她也没办法用舌头打太多字。 「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如果没有准时把钱送上,我就杀了人质。」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多犹豫一分一秒了。拜托,一定要看懂啊。她选好收件人,怀抱着一线希望送出只有一个符号的讯息。 「——你在干么?」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她,美空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 刚结束电话的男人似乎正转身查看后座。她的肩膀被他抓住,还来不及反抗,身体就被翻过来仲躺在后座上。 男人用手机的亮光充当照明,看了看她的脸后说道: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美空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下巴把智慧型手机塞进椅背和椅垫之间的缝隙,因为车里太暗,他似乎没有发现。 「你在担心我吗?还真温柔啊。」 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美空决定以嘲讽的口气回答他。虽然她心里确实感到恐惧,但是突然要她去害怕一个直到不久前还和自己很亲近的人,实在没办法一下子就调适好心情。而男人的情况好像也跟她差不多: 「我好歹也是个父亲。」 他开口解释时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尴尬。 「你刚才跟我说的事原来都是真的啊。」 当时她已经快要睡着了,还是记得自己在车上听到的事情。男人的身体早已转回正面,像在说梦话似地开口说道: 「……对年轻的我而言,创作是既如呼吸般亲近、也如梦境般遥远的存在,更是一种像毒品般令人难以自拔的东西。」 创作。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她不禁衡量了一下自己对音乐投入的程度有多深。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创作活动就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我。据我妈所言,我好像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做出类似绘本半成品的东西。画图、唱歌、演戏、写作。这些活动所带来的苦恼以及完成时的喜悦让我深深着迷,我甚至曾觉得没有创作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 当时的我太年少气盛了——男人厌恶地吐出这句话后,便开始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美空在这段经历中同时找到与喜欢音乐的自己,以及如推理小说的侦探般聪明的姊姊相似的特质,也是让她以为男人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契机。 「我在青少年时期对音乐十分热衷,甚至曾达到职业级水准,可是我的乐团一直发展得不是很好,最后只能被迫解散。经过那件事之后,我决定选择一个人也能挑战的领域,所以就写起小说。过了几年,我终于确定出道,便和当时交往的女友结婚,不久后就怀了女儿。」 正好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儿。虽然知道那是和自己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但是听到这段境遇后,美空还是下意识地把这名男人的身影和没见过的亲生父亲重叠。 「当时的日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好景气中,没有人会对未来感到不安。如果只是要一份足以谋生的工作,根本不用找,路上随便捡都有。那时我心想,总之就先当个作家努力看看 ,如果这次还是不行,就乖乖地找份工作养家活口,所以才会结婚的。在必须精打细算的现代,这种想法简直随便到了极点。」 男人轻笑一声后,围绕在他身旁的气氛就像关掉电灯开关般地为之骤变。 「……很好笑吧?竟然会叫我承认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 他或许是在期待美空的回应,但是美空一句话也没说。 「从出道以来一步步累积至今的作家的实力、在文坛及各个领域获得的人脉,还有自年幼时就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不去、以创作维生的憧憬。这些竟然全在瞬间崩毁瓦解了。我陷入绝望之中,就连太太说要跟我离婚的时候,我也无力挽回她。」 在那之后,我连要和女儿见一面都办不到。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感觉相当寂寞。 「当一直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写着小说的我回过神来时,日本的好景气是由幻想堆积而成的事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显而易见了。失意落魄的我试着寻找新工作,不过可能是在我被卷入抄袭争议的时候,强调自己清白的样子被人不断重复报导的关系,别说是作家的工作了,连一般企业也不愿雇用我。最后还是以类似靠关系的方式,请出道作的出版社的相关企业介绍文字工作者的工作给我。那种完全无视事实或我的想法,上面说什么就写什么的工作,感觉就像沦落为大人物所使用的抛弃式笔尖一样。我写了一堆绝对没办法告诉亲友的低俗文章,也写了让别人的人生化为乌有的恶劣文章。没办法拒绝这些工作的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假设只讨论一般情况好了,把创作活动视为人生意义的人,如果被逼着创作幽并非自己本意的东西,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痛苦呢?在社团从事音乐活动的美空也有讨厌到一听就想吐的音乐,如果要她演奏那些曲子的话,她光想像就起会鸡皮疙瘩。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会让人感到不快了,更别说是已经明白这些事会破坏他人人生或有损自己尊严的情况,痛苦的程度根本无法比较。 「可能是被不景气的环境波及吧,委托我工作的媒体,其事业规模一天比一天缩小,我的工作也不断减少。之所以会移居京都,也是因为这边的出版社表示愿意定期给我工作,不过这份稳定的收入来源也没有持续多久。只有时间变得愈来愈宽裕,用来买酒和买烟的钱一下子就变成庞大的开销。这就是所谓的落魄潦倒的人生。我开始借钱,而且愈借愈多。为了还钱,我撑着瘦弱的身体去做粗活,还接下年轻人都不太想做的打工,再加上像是偶尔想到才来找我的文字工作,过着勉强能馓口的生活,等我察觉到时,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在这时,你写的信透过替我出版出道作的出版社寄到了我手上。」 自美空寄出第一封信后已经过了三个月。 「我真的很高兴。我没想到身为作家的自己竟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很好笑吧?连明天有没有饭吃都不知道,还有心情兴冲冲地回信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年轻女孩。但我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一把年纪了还得意忘形的关系。因为我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中感觉到一种像是轻浮的热情的东西,以一封写给在二十几年前只有短暂活跃过一阵子的作家的读者信来说,这是很不自然的。我认为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就开始调查你的目的。因为我的人生既苦涩又乏味,就像在辽阔的沙漠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一样,所以我很期待你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替我的生活带来某种变化。不过,当我推测出你把我误认成因故离散的父亲时,还是觉得相当惊讶。」 「你发现我的目的后,就一直配合我演戏,对吧?」 她早就知道了。美空早就听闻男人曾去过一次塔列兰。虽然美空听姊姊说起这件事时,是在她第一次叫他爸爸的那天之前,却猜想那是因为父亲也隐约察觉到什么了,把这件事解释成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不用说也知道,他只是把在那时得知的姊妹的名字,在事后随口说出来罢了。换句话说,他不是看到事情的发展后才决定加以利用,而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件事,所以在深入调查过美空之后,他会让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像个父亲,完全是出于策略上的考量。 对此,男人却只是相当纳闷地歪了歪头。 「我到底怎么发现你把我误认为亲生父亲的呢?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或许是因为你的境遇和我女儿很像,所以不知不觉就把你们的形象重叠了吧。话说回来,我看到你贴在信上的照片时,明明你不是我女儿,我却觉得好像看过你的脸,而且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因故离散的父亲。简单来说,我的心里也一直无意识地擅自怀抱着期待,觉得女儿一定很想和我见面,真是无聊的期待啊。所以整件事情只不过是我们两人的期待刚好吻合罢了。」 男人以嘲讽的口气解释给自己听之后,又继续吐露自己的心声。 「我想证实自己的假设,便去了你亲人经营的咖啡店。为了避免撞见正在打工的你,我故意和你约好见面,让你跑去伏见。如果能从你姊姊口中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当然最好,但那个女人实在太难套话了,完全不肯陪我闲聊。反而是那个叫舅公的老人不管问什么都肯说,连我都想替他捏把泠汗了。因为他说自己手上有很多钱,我才会想到或许能请他割爱一些给我。」 藻川叔叔……美空在后座叹了一口气。 「虽然还发生了被你姊姊看穿真面目的小状况,但我已经知道你的本名,也推测出你用我出道作的女主角名字『美月』自称的理由了。因为已经拥有十足的把握了,我便约你出来见面,决定碰碰运气赌一把。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不过,即使我的假设是错的,除了失去你之外,也不会发生令我困扰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男人之前告诉美空的事情里,其实有一些非常含糊不清或是和事实相反的叙述。但是因为她完全没有与亲生父亲有关的记忆,母亲也从未谈论过与她亲生父亲有关的话题,再加上超过二十年的岁月阻隔,让她心里的异样感模糊淡化了。而且美空原本就是个只要认定一件事,就很难改变想法的人。 男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后「啧」了一声。 「我们聊太久了,不只十分钟,已经过了二十几分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他们报了警,现在警察那边应该还处于手忙脚乱的状态吧。就算有部队立刻展开行动,人数不多的话还是能瞒混过去。」 「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顺利!就算今天你成功逃过了,一定也会在不久后的将来被人看穿。」 她试着说服男人,但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还用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蒙骗到底。」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算了,反正我还会让你维持这种情况好一阵子。」他好像想表示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意思。「我手上有一张今晚从日本出发,要飞往国外的飞机票。那是透过我以前写那些见不得人的文章时认识的地下管道取得的。护照当然也是伪造的。我要去一个只要有大笔金钱就能在那里活到老死的国家,永远不再回来日本了。」 接着男人以非常寂寞的语气补充道: 「如果被捉到就算了。反正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的人生已经跟垃圾没什么两样了。」 男人操作起手机,在一片寂静的车内,提醒对方接电话的铃声传进美空耳里。就在声音即将停止之前,男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美空说道: 「对了,为什么你刚才会发现我不是你父亲呢?」 1 「不是美空告诉我的。」 美星咖啡师态度明确地回答。 「因为我之前就已经从很多地方看出你说的话是在替 鬼鬼祟祟的美空掩饰了。所以我一下子就察觉到你们两人互相联络。」 「因为她拜托我在姊姊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替她巧妙地掩饰过去嘛。」 再继续隐瞒也无济于事。曾经想欺骗她而感到内疚的我,决定老实地回答她问的所有问题。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扯谎了。 「你还记得我有一天在路上见到美空之后才前往塔列兰,结果被你看穿的事吗?就是之前那个女高中生在店里练习拿铁拉花的时候。」 「你是指你在公车上看到站在roc"k on咖啡店前的美空……」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就在下一站下了公车,跑去找她说话。结果她在那个时候低头要求我陪陪她,我就当场答应了。」也是「根据我的判断结果,或许可以防止这起绑架事件发生」这句话背后的含意。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深水荣嗣。她好像一直认为那个男人是自己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虽然无法断定不可能发生,不过我还是很难想像深水会把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当成绑架勒赎的对象。也就是说,美空完全被深水捏造出来的亲子关系骗了。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伪,但是我一直乐观地心想,反正今晚美星小姐和藻川先生见到深水后,真相就会大白了。我根本没想到会演变成这么危险的犯罪事件。如果我当初违背美空的要求,找聪明的美星小姐商量一下,或许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深深的自责。 话说回来,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只是想藉由我的回答来验证自己的想法,结果她听了答案后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一脸惊讶地反问我: 「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嗯,对啊。你应该能理解她想和亲生父亲见面的心情,还有想让姊姊也见见他的心情吧?」 但是她却状似悲伤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我们的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咦!」 「我好像没有跟青山先生说过。——我的亲生父亲已经过世了,就在二十二年前,我只有两岁的时候。」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种事情我根本没聪说过。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阻止美空了。 「之前谈到亲生父亲的话题时,我的确没有说得很清楚,原来是这样啊,不过,美空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呢,如果我当时说明清楚的话,就不会发生……」 「请、请等一下!你说过世是真的吗?既然如此,那张报纸又是……」 「报纸?哦,你是说那个——」 「我可以说句话吗?」 这个时候,原本一直沉默地开着车的藻川先生插嘴说道。 「怎么了,叔叔?」 「我的手机从刚才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啦,我在开车没办法接,可是实在很让人在意。」 听到他说的话,美星小姐无力地垂下头。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反正一定又是哪个女孩子打来的吧?」 「这种时间才不会有女孩子打电话给我呢。」 ……是吗?美星小姐愣了几秒后,表情立刻变得相当紧张。 「手机借我!」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翻找藻川先生的口袋,把手机拿出来之后看了一眼萤幕,转过头对我说: 「是通讯录上没有的号码,有可能是嫌犯。」 如果遵照嫌犯指示行动的话,塔列兰店里现在没有半个人,会直接打手机是很正常的。所以嫌犯才特地提醒他们要记得带手机吧。话虽如此,为什么会选择打到正在开车的藻川先生的手机呢?但是在细想这个问题前,美星小姐就接起了电话。 「喂……对,我是美星。现在叔叔正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 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相当紧张,甚至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们快要开到西大路了。车窗?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往北走,直接转进北大路……在堀川通左转……在贺茂川上游把包包丢进河里吗?那个,喂?喂?」 深水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便挂断电话。美星小姐快速地把内容转速给坐在驾驶座上的藻川先生。 「照着现在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到了西大路通就右转。还有,把所有车窗都打开,他说要让他看得见车子里面。」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为什么反而要听从深水的指示啊?」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美空现在说不定就在这附近耶。如果现在照嫌犯的话去做,那和一开始就听从他的指示又有什么不同呢?」 美星小姐低着头紧咬下唇。 「深水他已经知道叔叔的车是红色leus了,我们无法确定他们藏在接下来的哪个地方,所以如果继续无视深水说的话会很危险。」 「你要放弃去救美空了吗?」 随着所有车窗缓慢地往下滑,外头的喧嚣声也传进车内。 ※※※※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有趣。」 在打完第三通电话后,他——深水荣嗣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车辆,忍不住嘻嘻嘻地窃笑了起来。因为他在打电话之前问了一个问题,而他现在想起了人质告诉他的解释。 「我之前竟然能假扮那么久都没被发现,真是太了不起了。」 前两通电话他用自己的手机打给那间咖啡店。第三通则是使用从女人那里夺来的手机,刻意打给据说是女人舅公的手机。那时老人的手机萤幕上应该会显示已经加进通讯录的女人的名字。总觉得如果那个多话的老人没有在开车的话,看到手机萤幕后可能就会慌慌张张地接起电话。换句话说,男人因为想到或许能藉此来确定事情会不会按照自己的预料进行,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他其实只是想稍微让对方手忙脚乱一下罢了,他早就知道要是老人没有带手机出门,他也只能转而打电话给女人的姊姊。就结果来说,他打给老人的电话是由姊姊接听,而且也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所以他得到目前好像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的结论。 在小说世界发生的绑架案,经常可以看到受害人家里的电话装设了一些看起来很专业的机器,等嫌犯打电话来后就开始逆向追踪,掌握发送讯号位置的场景。先不论逆向追踪的机器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因为以前只能用眼睛盯着类比讯号式的电话交换机来追踪,所以在逆向追踪结束前必须尽量和嫌犯保持通话似乎是真的。但是到了现代,通话纪录都会留下资料,所以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能完成逆向追踪。不过如果是用手机,也只能逆向追踪到基地台的位置而已——这些是深水在计划绑架的时候查到的知识。 深水已经打了三次电话,若是警方展开调查的话,已经可以锁定基地台的位置了。第三通电话时他使用了和自己不同电信业者的女人的手机,但是他不知道这么做会让追踪的范围扩大到两个基地台,进而扰乱调查方向;还是会因为基地台的收讯范围互相重复,反而让警方更容易锁定位置。无论结果是哪一种,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他应该只要在这里再待个十分钟左右就行了。 只要再努力一下子——当深水把身体靠在方向盘上,双眼专注地凝视位于前方一百公尺远的道路时,女人彷佛在嘲笑他的想法似地说道: 「你在最后关头太掉以轻心了。」 「……什么?」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后座。 「要是你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就不会失手露馅了嘛。虽然我正好马上睡着了,但是自己并非真正的父亲这件事,在你成功绑架我之前应该绝对不能穿帮吧?所以我才说你在 最后关头太掉以轻心了。」 虽然对方说申了他的痛处,但他决定不予理会。他一看就知道女人是因为觉得继续安分下去情况也不会好转,才会干脆冒险挑衅他。 不过当女人说出下一句话时,深水怎么样都无法置之不理。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连抄袭都被人发现。」 抄袭? 深水愣住了。在密闭的车子里,只有女人的说话声像乒乓球一样跳动着。 「我都读过了,无论是你引起争议的那本作品,还是被视为抄袭对象的那本同人志,我都花大钱买来读过了。抄得那么明显,竟然还敢在大家面前坚称自己『没有做』。虽然我是来京都后才买到那本同人志,觉得你的作品根本是抄袭的时候,也已经告诉你我是你女儿了,不过那时我真的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向你坦白。」 「不对,我才没有抄袭……」 「别再狡辩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你现在再继续装傻又有什么意义呢?设定、角色、题材和对话的措辞都相似到让人傻眼,甚至想问你为什么不稍微改一下。你以为只要模仿有名作家的作品就会受欢迎了吗?反正抄的是同人志,所以不会被发现吗?如果你能够写得比原作还要好,还可以勉强说是改编,但是你写的东西只不过是劣化的仿冒品罢了。你好歹是个职业作家吧?要抄也抄得漂亮一点嘛。」 「少罗唆,你这个没写过小说的外行人又懂什么了?」 「我想说的就是你连我这个大外行都骗不过啦。什么叫『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啊?明明说自己的人生跟垃圾没两样,只有在这件事上一点也不干脆呢。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闭嘴……」深水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但是说话声仍旧在车内到处弹跳。 「结果你最重视的那个叫创作还是什么的东西,其实就是被你自己亲手摧毁的嘛。应该说,不利用别人的成果就无法做事的人,根本不应该说自己没有创作就活不下去吧?这是让我最火大的地方,我虽然演奏得很烂,好歹也是个玩音乐的人。如果你很不甘心,现在就创作出个东西给我看啊?如果你真的办得到的话,就让我看看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的创作——」 「闭嘴!」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深水把身体整个转向后座,朝女人的下巴附近伸出双臂。 「呀啊!住手、住——」 到处弹跳的声音总算停止了。 深水将身体转回原本的方向时,以彷佛车内只有他一人的口气喃喃低语: 「……其实我大可以杀了你,只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嘴巴再次被堵住的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看了看手机确认时间。距离方才打电话的时候又过了几分钟。深水一边将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一边重拨电话。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喂?」 电话接通时的说话声充满了疑惑。这也难怪,因为他不久前才告诉她交付赎金的方法而已。他仔细聆听,发现对方声音背后的杂音变大了。看来他们正乖乖地照着自己说的去做,深水在心中暗自窃笑。 「你们好像打开车窗了嘛,已经开到西大路上了吗?很好,要牢牢抱着装了钱的包包,别让它飞出去了。在你们沿着堀川通抵达贺茂川上游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准停车。」 他没有挂断电话。从电话另一侧传来规律的声响,可以推测出老人驾驶的车没有被红绿灯挡下,正畅行无阻地逐渐靠近这里。 就快到了。深水在树篱旁紧盯着西大路,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应该不用再等几秒。他们就快出现了,他们——来了! 红色的leus在他眼前由右往左呼啸而过。驾驶座上坐着老人,副驾驶座则是现在还在跟他讲电话的人质的姊姊。 「现在就把包包从车窗扔出去!」 深水突如其来的叫声好像让电话另一头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咦?」 「把放了钱的包包瞄准转角人行道的树丛扔!中途不准停车,就这样继续开到贺茂川上游!」 深水停止叫喊后,车内顿时笼罩在几乎要引起耳鸣的寂静中。 来得及吗?他觉得等待回覆的数十秒,漫长得足以和他失去一切后度过的二十多年岁月匹敌。 「……我照你说的把包包丢出去了。」 颤抖的声音融化了冻结的世界。 「钱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我们现在正沿着北大路直线前进,马上要经过堀川通了。」 「就这样继续往贺茂川上游开,电话也不准挂掉。」 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放下手机,发动车子。 故意选择很远的地点作为交付赎金的场所,给予对手想办法应对的「空档」,结果却是让他们放弃思考如何应付抵达目的地前遇到的各种情况之后,再突然出其不意地叫他们丢下赎金——这就是他所构思的计划。 告诉对方交付赎金的地点在贺茂川上游后,他会暂时挂断电话是为了让他们有向警方报告假的交付地点的时间,可以引开让深水倍感威胁的警方的注意,换句话说,他到目前为止都在故布疑阵。 因为是在车子转弯的时候扔出包包,纵使正好被跟在后方的人目击到这一幕,扔出去的包包也会被车子的阴影挡住而看不见。而且因为他们的电话目前还是接通的,所以他们肯定还没有向任何人报告已把包包丢出去。虽然深水心中还存有一丝不安,担心电话可能正被人监听或窃听,但是考虑到自己是打给老人的手机,应该没有机会装设监听所需要的机器;从对方之前所说的话也可以判断出,他们大概很难想像自己会下达什么命令,让深水认为情况完全对自己有利。 深水开着车子穿过树篱旁,驶进鞍马口通,然后从申央分隔岛断开的地方切入单向通行的小巷。他在第二个转角右转后,来到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叉口。经过这里的车辆不算少,于是他看了看周遭,确认是否有需要警戒的车辆或人影,但是只有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计程车和鸽子或麻雀一样在京都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与其小心翼翼地靠近,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深水一把车子驶进北大路,就在阻隔车道和人行道的栅栏尾端,也就是正好挡住斑马线的地方停下车,然后直接下车。当他走向数公尺外的树丛时,虽然有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人背着登山背包盯着他看,但是深水完全没有理会她。 深水原本以为从车窗扔出去的包包会在碰到树丛前就停下来,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包包躺在被树丛挡下来后的位置。他在包包旁弯下腰,发现包包的拉链稍微拉开了一条缝。深水看了看里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里面放的是货真价实的钞票。那些钱似乎是老人陆陆续续存下来的,不会因为编号连续而泄漏行踪。如果有这么多钱的话,就算在哪个国家尽情挥霍也暂时用不完。 很好,接下来只要拿着这些钱离开日本就行了——深水抱着包包站起来,身体往右转向后方。 他最先感觉到的是「空荡荡」这三个字。 眼前的空间、头顶上的星空,还有拒绝接受现况的脑袋和内心。甚至让他反过来讨厂起唯一被塞得满满的包包的重量。 这是一场恶梦吗……还是说他现在已经从所有的梦里清醒了呢? 深水双膝一软,绝望地跪倒在地。 因为原本应该停在那里的车——深水直到上一刻都还在驾驶的车,竟然在他移开视线的一、分钟内忽然消失无踪了。 2 「已经没事了喔。」 哪叫没事啊?我竟 然有办法说出这句话。颤抖的手指连方向盘都抓不太牢,踩着油门的指尖的感觉比在踢落叶的时候还令人不安。 但是我必须好好驾驶才行。我必须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到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才会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对位于后座的美空说「已经没事了喔」。 「你刚才一定很害怕吧?不过你已经平安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美星小姐的机智救了你的……美空?喂,美空!」 ☆☆☆☆ 她做了一场梦。 她追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以才刚学会的「爸爸」这个字大声呼唤他。 她的脚步摇摇晃晃,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因为她在作梦。虽然她浑然忘我地追赶,爸爸的身影还是愈来愈渺小,她想跑得更快,脚却不小心绊了一下,在泥泞的地上狠狠地跌了一大跤。 她不停地哭泣。 彷佛要把小小的身体撑裂般,用尽所有力气放声哭喊。 她在低矮悬崖上拚命探头往下看。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悲伤而流出的泪珠不断滴落悬崖下,消失在颜色有如咖啡欧蕾的激流之间。 3 「他们说马上赶过来。」 这是我和警察通完电话,回到病房后对美星小姐说的第一句话。 「我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们竟然没有等他们的指示就行动。他们收到通报后就去了塔列兰,结果发现店里根本没人,还以为是我们故意恶作剧。除此之外,我开着深水的车逃跑,刚好被正好在现场的学生目击,结果警察还接到那位学生的报案电话,幸好这件事他们决定不予过问。」 「这样啊。」 美星小姐感觉很疲倦地简短回答我后,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向在床上熟睡的美空。 我成功地连车带人救出美空后,便立刻打电话给美星小姐,驱车前往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我们已经事先说好,如果行动成功了,就在那里会合。但是在她们姊妹上演感人的重逢场面后,美空还是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我们便当场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到这问医院。 当美星小姐陪着美空搭上救护车时,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坚持我也要一起来。我不想在这时跟她进行无谓的争论,便顺从她的要求。现在藻川先生大概正留在便利商店,负责看管我「偷来」的车吧。 医生马上替美空进行检查,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呼吸和心跳也很稳定,最后表示她应该只是睡着了而已。因为怕美空的状况突然有变化,陪她到医院的我们就在她休息的病房找了两张圆椅并排坐下,等待各种检查的结果。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我懒散地伸直软绵绵的四肢后说道。因为饱尝几乎快让心脏炸开的刺激感,再加上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害我现在反而浑身无力。 「深水的犯案计划原本就拟定得漏洞百出。该说他在最后太掉以轻心吗……我能够看穿深水的想法,也是因为他的失败和一听就知道有问题的发言造成的。毕竟只是个三流推理作家想出来的计划嘛。不过—— 美星小姐对着我露出微笑。 「还是多亏青山先生帮忙,我真的菲常感谢你。」 她的眼神我应该已经看习惯了,却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忍不住稍微别过脸。 「别这么说,我只不过是照着美星小姐的指示去做而已……」 虽然我老实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但是胸口深处却传来阵阵温热。因为觉得稍微称赞一下挤出毕生勇气的自己也没关系的想法,正有如上一秒才喷出蒸气的蒸气喷嘴般,不停地散发着热能。 「你要放弃去救美空了吗?」 当我语带责备地这么说后,美星小姐的回答相当明快。 「不,我现在正要开始说明这件事。」 车窗已经全部降到最底,美星小姐以像是在大喊的声音说道: 「深水当初只有叫我和叔叔去开车,他大概没想到都已经打烊一个多小时了,塔列兰店里竟然还有其他人吧。我觉得美空也没有跟他说这件事,而我们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我立刻伸出手指指着自己。换句话说,她接下来要解释的计划,关键就掌握在我手上吗? 「请青山先生在我们即将进入西大路前先下车,改搭计程车。我们会依照深水指定的路线慢慢行驶,请你先超越我们,绕到金阁寺寺门附近。如果能顺利发现美空搭的车当然最好,不过现在深水应该在驾驶座上,所以没办法出手救人,而且就算找不到,深水的车也一定会出现在他指定的路线附近。在深水开始行动前,请你先在西大路的路旁等待。」 「不过,他不是叫我们把包包丢进河里吗?」 「那应该是骗我们的。我认为他会叫我和叔叔两人开车,还有叫我们打开车窗,全都是为了让我们在行驶中的车子上把包包从车窗扔出去。」 我觉得她的推论颇有道理。深水明明是单独犯案,却找两个人负责交付赎金,这对嫌犯来说绝对是不利的。如果不是别有目的,他不会命令两个人开车。 「深水不太可能长时间跟踪我们的车,所以如果他叫我们丢下包包,地点一定会选在金阁寺附近,我们就是要趁那个时候行动,因为深水为了捡包包,绝对会暂时离开车内。我希望青山先生抓准那个瞬间夺走他的车逃跑。」 根据美星小姐的推测,深水可能会为了能尽快开车离开,而让引擎维持发动状态。她说得没错,如果路过的行人发现美空被当成人质关在车里,一切就玩完了。比起特地把引擎熄火再锁好车子,赶快下车拿了包包就走的可能性的确比较高。 西大路已经近在眼前,我没有时间迟疑了。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反而会让我没办法点头答应吧。 「我明白了。不过,万一情况跟我们预料的不一样,该怎么办呢?」 我对美星小姐聪明的头脑有信心,所以才问她「万一」。要让一切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先想好应付各种状况的方法是最有用的。 「如果那个时候你已经发现美空他们的车了,请你叫计程车尾随在他们后面,而且千万要小心,不能被深水察觉到。若是连他们的车都找不到的话——」 仅仅一瞬间,我在美星水姐无力的微笑背后窥见她内心的畏怯。 「那我们就只能听从深水的指示,然后默默祈祷美空能被平安释放。」 后来我们决定,如果成功救出美空,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停车场会合,然后我就下车了。 就结果来说,所有事情都跟美星小姐预料的一样。我下车后招了一台计程车,让他载着我到金阁寺后,随即就在寺门前的停车场发现一台停在树篱阴影处的可疑车辆。我断定绝对是那辆车之后,便请计程车司机把车驶回西大路,然后停靠在比鞍马口通再往南一点的路旁。 我告诉司机我下车的时候可能会来不及付钱,正要先付给他多一点钱的时候,红色的leus就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我便急急忙忙请司机开车。因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包包已经被丢在西大路上了。 当计程车正要转进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叉口时,我竟然好巧不巧地在正前方看到方才那辆可疑车辆,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那辆车停在位于北大路起点的某个斑马线上后,深水便打开我眼前的车门下了车。当时他朝这里瞥了一眼,但是我躲在驾驶座后面,所以没被他看到。深水绕到车子前方后,就朝着树丛走去。这时映照在我双眼里的便是他车子驾驶座的门毫无防备地敞开的样子。 我下了计程车,几乎以门对门的方式一口气跳上深水的车。我动了动煞车和排 挡后.就使劲把油门踩到最底。虽然我紧张到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快爆炸了,不过幸运的是,深水只顾着注意拿在手上的钜款,完全没发现我这边的举动。 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了,没想到竟然能做得到,而且我还真的让它成功了。 「警察说他们会立刻前往现场。」回想结束后,我补充道。 「是指我为了让青山先生比较好行动,所以用尽全力把包包丢得很远的地方,对吧。那么,我想深水被捕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他想逃,除了走路外,顶多也只能搭计程车吧。」 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不过美星小姐的口气好像根本不在乎那笔钱。 「钱就这样被拿走了呢。」 「没关系,只要美空没事就好。」 或许她真的完全没把那笔钱放在心上。 美空现在正躺在床上,发出细微的呼吸声熟睡着。如果不是先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她的睡姿甚至能用安稳来形容。但是当我望着她紧闭的眼皮时,却有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感觉,彷佛无意问窥见了总是很开朗的她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软弱的一面,让我顿时感到如坐针毡。 「……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会疑惑地对我歪头。但她却像是已经看穿了一切,温柔地回应我的话。 「请说。」 「我想知道和你们两人的亲生父亲有关的事。」 我不想辜负美星小姐难得的好意,就直接了当地问了。她伸出一只手抚着胸膛,像是在配合妹妹似地呼吸了一口气后,便以正适合用来阅读童话故事的口气娓娓道来。 「听说那是个星星非常漂亮的夜晚。」 我有种在稍嫌狭窄的病房正中央出现了一座天象仪的错觉。她稳重的嗓音瞬时将我带到星空下。 「我们家以前住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住宅区里,附近有河川,晚上的时候会暗到在地上也看得见星光。某个夏天夜晚,我父亲说想去看星星,就带着只有两岁的我和美空出门了。」 河川发出潺潺流水声,三人所穿的凉鞋以不同的节奏踩实脚下的泥土。旁边的草丛里还有不知名的虫子正哪哪地叫着。 「那天的星空会很漂亮是因为台风过境后天气变得非常晴朗,使得银河浮现出来。大雨和狂风都已经停歇,但由于上游降下豪雨的影响,这一带的河川水位似乎还是比平常高。不过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父亲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河水的流动声变得比往常明显,正轰隆隆低吼着。但是父亲的注意力全放在年幼的女儿雀跃的欢笑声上,没有察觉到周遭的异状。 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悲剧,就算她不继续说,我也猜得出来。 「我无法正确描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三人走在为了防堵河水泛滥而设置的像低矮悬崖般的堤防时,其中一个女儿可能脚滑了一下还是怎样,不小心掉进河川里。父亲为了救女儿而跳进河水暴涨的河里,但是在超乎想像的激流面前也完全束手无策。附近的居民听到被留在堤防上的女儿的哭喊声后赶了过来,救起掉进河川的女儿,但是当父亲隔天早上在下游被人发现时,已经成了一具遗体。——以上全都是我根据新闻报导的资讯统整出来的内容。因为是在我懂事前发生的事,当时的记忆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 我定睛凝视着美空的睡脸。一边喧闹一边独自往前奔跑,最后掉进河里的女童身影,正好和现在的她完全吻合。 「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我和美空出生的那天,也是个星星非常漂亮的夜晚。还说父亲收到出生通知,在赶往妇产科的路途中抬头一看,结果对美丽的星空深深着迷,才会替我们两个取了现在的名字。母亲故意叙述得好像取名的人是我继父,但是我很清楚,这是跟亲生父亲有关的往事。」 美星小姐像是听到天花板的呼唤似地抬头往上看。她的眼里是不是也有一座天象仪呢? 「我猜当时父亲应该想让年幼的女儿们看看星空吧——看看和自己出生时同样美丽的星空。」 在女儿诞生这种绝顶幸福的时刻所看到的星空,一定非常美丽吧!而在与那一夜相比毫不逊色的美丽星空下,竟然发生了最难以接受的悲剧,命运究竟对这个家庭造成多么残酷的打击呢? 其实她的说明里有个让我有点好奇的地方。不过现在的气氛让我实在没办法插嘴提问。于是我选择默默地继续聆听。 「两年后,母亲再婚了。虽然父母认为我们两人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我还是能稍微想起母亲再婚前曾发生过什么事。在那段记忆里,出现了一个陪伴着丈夫过世后彷徨无助的母亲身边,态度相当诚恳积极的男性身影。」 她谈起亲生父亲时,口吻像是在阅读童话故事般,而现在的语调则蕴含着一同走过漫长岁月的家族独有的温情。两者之间的差距或许不该以悲伤来形容,只是让人觉得非常无奈而已吧。 「母亲在丈夫过世后不久就急着再婚,应该是为了顾及女儿失去父亲的心情吧。美空她啊,有一次突然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人叫了一声『爸爸』。我已经说不清那是何时发生的事了,但我记得自己年幼的心里浮现了『好突然喔』的想法。那件事让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两个女儿好像不该分别使用不同方式来称呼那个人。所以我后来也学美空改叫他爸爸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我觉得父母就开始表现得像是一对夫妻,而那个人也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亲生父亲的态度。」 所以她的双亲才会产生姊妹把继父当成亲生父亲的错觉吗?原来如此,在女儿成长到某个阶段前,暂时让她们以为自己是和亲生父亲一起生活,或许也能避免她们会遇到各种困扰。如此一来,我也可以理解她双亲的考量。这绝对不是无法理解的情况,但是…… 「为什么要一直隐瞒呢?」 美星小姐似乎误解了我的自言自语,说了一个和我的问题无关的答案。 「因为青山先生没有问我嘛……而且这个话题怎么谈都会让气氛变得很沉重。」 「我指的不是这个,」即使美星小姐之前一直隐瞒亲生父亲过世的事实,我也芜意责怪她。「我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夫妻想隐瞒悲伤过去的心情,但是这样一来,为了救女儿而死的亲生父亲不就太可怜了吗?」 「母亲偶尔会带我们去父亲的墓前,说这是亲戚的坟墓,让我们对着牌位合掌致意喔。」 「不是这个问题吧?年纪小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这么做,但是女儿们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啊。如果当初好好说出真相的话,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虽然我很明白自己这个外人根本没资格说三道四,还是难掩内心的愤慨。因为我已经从本人的口中得知美空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次事件,也可以明白地想像出当她知道愿望不仅没有实现,还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时,她的内心会是多么煎熬,甚至跟她一样感到胸口疼痛。 美星小姐微微低下头,但是脸上的表情仍旧相当平静。 「我会知道那场意外,是因为在老家发现了某样东西。」 「某样东西?」 「是一张老旧的报纸。」 我恍然大悟。是那张刊载了抄袭争议的报导,被夹在深水着作里的报纸;也是我之前瞒着美星小姐偷偷藏进口袋里,事后才还给美空的东西。 「母亲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放了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在我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偶然拿到盒子的钥匙,就好奇地把它打开来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乱来呢。」 看到她腼腆的笑容,我也跟着嘴角上扬。 「母亲在盒子里放了几张我或美空在学校课堂上写的信,好像很重视它们。在那些东西里夹着一张报纸,显得很格格不入,我就随手拿起它并摊开来看。当我看到上面的报导写着男性为了拯救女儿而跳进河里溺死时,我立刻直觉领悟到这是在说自己的父亲。母亲会留着这张报纸,应该是想在未来说出真相时让我们看吧。」 我再次回想之前拿到那张报纸时看到的内容。深水那篇报导的背面刊载着当地的新闻。而在那几篇简短的报导中,我确实看到美星小姐所说的与溺水意外相关的内容。 「原来如此——美空把背面误认成『正面』了啊。」 根据本人所书,美空好像也和姊姊一样,还模糊地记得自己和现在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她在老家看到这张报纸时,因为没来由地感到好奇,就调查了一下占了报纸最大篇幅的报导,也就是作家梶井文江的抄袭争议事件。结果她发现对方曾担任过乐手的经历和喜欢音乐的自己一样,而职业是推理作家这点也和头脑聪明的姊姊很像,所以才会开始怀疑该作家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除此之外,他替出道作的女主角取了让人联想到切间姊妹的名字,好像也是导致她会错意的原因之一。 如果她对亲生父亲一无所知的话,当然也不会知道父亲的为人或双亲认识的经过。能够正确分辨「正面」的机率是二分之一,若是考虑到报导篇幅的大小,说不定根本比二分之一还低。 「青山先生果然也看过那张报纸了呢。」可能我曾在车上不小心说溜嘴,美星小姐的态度不是很惊讶。「我收集数篇报导这起意外的文章后,得到了包括过世父亲的名字在内的几项资讯。而且所有报导都一定会写上『为了拯救掉进河里的两岁女儿』。」 我记得那张报纸的日期是二十二年前。换句话说,那个女儿现在是二十四岁。嗯?这么一来就跟美星小姐的年龄一致了。所以方才我认为掉进河里的是美空,其实是我猜错了…… 但是美星小姐接下来却说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 「报导里并未提及掉进河川的是哪个女儿。我想母亲大概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吧。因为掉下去的人应该会很自责才对。而没有掉下去的人,说不定也会责怪掉下去的人。母亲应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让女儿承受这么重的责任,才会故意对亲生父亲的事只字不提吧。我很感谢母亲的体贴,所以也一直没有向母亲追问真相。」 「可、可、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我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确认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了。 「二十二年前你不是两岁吗?那掉进河里的女儿应该是美星小姐吧?因为那个女儿现在是二十四岁。」 在动画或是其他地方经常可以看到邪恶大头目分三段大笑的场景。如果写成文字的话就是「嘻嘻嘻」、「哈哈哈」、「哇哈哈哈」这样。 美星小姐的表情正是按照上述的情况,将内心的惊讶分成三段来表示。她先是愣了一下,露出严肃表情,接着呆滞地张开嘴巴,最后整张脸都写满了震惊。 「青、青山先生,你在开玩笑吗?你该不会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吧?」 「什么事啊?」 「我和美空是双胞胎喔。」 ………… ……………… ……………………唔呃! 「唔呃!唔呃唔呃唔呃!」我的喉咙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 「因、因为你们两人无论是外表或其他地方都完全不像嘛!」 「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啊……而且还是有人说我们很像喔,例如歌声。」 「我又没听过你唱歌!」 真是太难以置信了!因为美星小姐比我大一岁,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妹妹美空最多跟我同年而已。再加上她总是毫不顾虑地用对待平辈的口气说话,虽然不是很习惯,我也跟着用同样的口气对待她。 搞什么,结果连美空也比我年长嘛。所以就算我毫不客气地对她使用敬语,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她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吧。 「咦?不过美空之前说过她是学生耶。」 「嗯,她现在在念研究所。」 所以才会担心她的学业啊,那确实不能放着不管。话说回来,虽然现在想这个已经太晚了,不过就算目前在放暑假,这么久没去学校露面真的没问题吗? 我顿时觉得一阵无力。仔细想想,她的确说过社团的学妹小她三届。如果美空现在是大学四年级,她那个才刚入学没多久的学妹根本不可能和在社团认识的人交往超过一年,更别说是和对方分手了。而且之前我说美空「年轻」的时候,美星小姐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旦知道真相后,反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出来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偏偏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啊?」 「因为青山先生没有问我嘛……而且你和美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说了狐狸是双胞胎还什么的,我一直以为那是从我们两人身上得到的提示。」 美星小姐露出为难的表情后,又不服气地噘着嘴反驳: 「还有,这种事情美空难道没有跟你说吗?你们是情侣耶。」 ………… 唔呃! 「情、情侣?你说谁跟谁是情侣?」 「还能有谁,你刚才不是在车子里承认了吗?说自己不久前就和美空在一起了。」 「和美空『在一起』?那应该解释成和美空『一起行动』吧?」 我慌慌张张地纠正后,美星小姐的脸上便出现了两段式的惊讶表情。 「和美空一起行动……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关于「在一起」这个字的多样性,我记得在我和美星咖啡师刚认识的时候曾聊过这个话题。只是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字竟然会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关于这次的事情,美空确实拜托我帮忙。我说过了吧?她要我在美星小姐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替她巧妙地掩饰。她好像无论如何都想在不依靠美星小姐的情况下找出亲生父亲。她说自己平常总是让姊姊照顾,这次想好好报答姊姊。」 所以我才会不惜编出美星小姐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也要帮美空持续隐瞒目的。深水来塔列兰的时候,因为我没看过他的长相,所以美星小姐揭穿他真面目时,我也大吃一惊,但足我猜他可能是无法按捺想见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美星小姐一面的心情,才会来到店里,于是编出「以前曾看到他在roc"k on咖啡店和美空聊天」的谎言,替他瞒混过去。 至于藻川先生说的「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那张脸」,也被我解释成因为过了二十几年,所以他早就忘了自己亲人的前夫的模样,但是听了美星小姐的话后,便想起当时的那场风波,觉得不太愉快,才会说出那句话。不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毫无瓜葛的话,或许我当时随口胡歌的「应该是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吧」还比较接近真相。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以为我们是情侣。我只是单纯协助她而已啦,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像个叛徒就是了。」我夸张地苦笑着说道。美星小姐的圆脸则早就红得有如一颗熟透的番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说你们从第一次见面后就突然变得很亲密……」 「因为我以为她年纪比我小嘛。」 「而且感觉你们经常和对方联络。」 「因为她拜托我帮忙,而我要她一有任何进展就向我报告。」 「……是因为发生太多事了啦。」 美星小姐很难得地表现出把自己犯的错怪到别人身上的态度。 「小晶的信是在帮助姊妹的恋情。巴 奈同学的拿铁拉花则让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放弃自己心里的感情。我从美空在休假日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不如道在做什么,以及拥有两支手机等地方察觉到某个男性的存在,但是我认为美空以巡山参拜为由跑去见面的对象不一定是那个人。这些事情就像暗示一样,让我相信你们两人是情侣。我是被这些事害的。」 只要提到和恋爱有关的话题,美星小姐原本很聪明的头脑就可能朝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向暴冲。总觉得她这种没办法靠自己的感情和亲身经验判断是非的情况,就像磁铁害精密机器无法发挥原本的功能一样。虽然我似乎还听到她趁乱说了非常大胆的话,不过我决定让那些话继续藏在混乱之中。 「难怪我觉得你最近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冷淡了,原来是因为这样。」 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美星小姐耸了耸肩笑道: 「看来我们都对彼此误会大了呢。」 「你希望那不是误会吗?」 我一鼓起勇气调侃她,她的脸就又变回番茄了。「这——」 就在这个时候…… 「姊姊。」 我听到有如被风吹走的羽毛般虚弱的说话声,便转头看向病床。 美空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后,便一脸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姊姊。 「这里是……」 「早安,欢迎你回来。」 美星小姐温柔地微笑着说,美空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姊姊,对不起,我……」 「没事了,你很努力了喔。」 美星小姐轻轻地用手指抚摸妹妹的脸颊。 我并不知道美空白梦境醒来后看到怎样的世界。因为在她们两人说出下一句话前,我就走出了病房。虽然我在伸手关上后方的拉门时,彷佛听到位于门另一侧的说语声,但是在未经确认的情况下,我也无法多说什么。 我想我不应该去打扰她的后续梦境。 梦境的结局,还是只让她们两人去看就好。 4 老实说,我还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美空会不会早就清醒了,只是躺在床上假装熟睡,还把我们之间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听完了。因为一直处于熟睡状态,连自己获救了都不知道的她,应该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楚才对,竟然会一睁开眼睛就开口说「对不起」,实在非常奇怪。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向美空询问这件事。 她究竟明白了什么,我到现在还是无从得知。 终章 梦见咖啡欧蕾的女孩 「感谢大家在这段期间的多方照顾,再见。」 美空深深地低头致意后,便穿过京都车站的中央口验票闸门离开了。 「……她离开了呢。」 我一这么说道,美星小姐便撩起被风吹乱的浏海。 「是啊,她离开了。」 藻川先生没有前来送行。因为我们开口邀他的时候,他说: 「不了,我对离去的女人没有兴趣。」 而且还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我们。 我很清楚,老爷爷的个性其实不太坦率,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无法真的讨厌他。 「希望她能早日恢复平静的生活。虽然我们也不太好受,但是美空又比我们更惨。」 绑架事件的后续只能以手忙脚乱来形容。我们连番受到警察的质询轰炸,一下子被骂,一下子又被夸奖。媒体也一时对我们穷追不舍,但是因为事件发生不久被害人便平安回来等理由,最后似乎没有报导得如我们所想的耸动。 在那之后,美星小姐她们好像和赶到京都的双亲特地抽出时间,全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过。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我没有细问详情。我想他们谈的内容应该挺沉重的,我对这种话题没兴趣,而且那也不是我应该插嘴过问的事。 就在我们忙着处理上游事情的时候,九月也逐渐迈向尾声。我们现在正各自试图抚平那些忙乱不安的日子所留下的余烬。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是个很坚强的人。」 美星小姐说话时的口吻就像在夸奖自己一样。 今天的京都车站也有许多人来来往往。造访这里的人、离开这里的人。前来迎接的人、目送对方离去的人。还会再回来的人——以及不会再回来的人。 「感觉有点不舍呢。」 我忍不住吐露了内心的感想,站在我身旁的美星小姐便抬头看向我,脸上浮现捉弄似的微笑。 「你当初应该跟她约会一次看看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我慌慌张张地挥舞双手。她伸出并拢的手指掩着嘴唇,彷佛觉得很好玩似地嘻嘻窃笑着。 其实我曾和美空约会过一次。 「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话总觉得很不安,但是这种事我死也不能跟姊姊说……所以,拜托你了,青山!」 看到她贬着眼双手合十地拜托我的样子,我实在没办法拒绝她。 那是个感觉蔚蓝的天空比平常更高,气候十分恰人的下午。我配合美空的速度,漫步走在路上,故意以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你们两个是双胞胎,对吧?」 「嗯,是啊。所以我才会察觉到他不是真的爸爸。因为他说姊姊的年纪比较大。」 她晃了晃绑成两束的头发。 「就算年纪没有比较大,也还是『姊姊』呢。」 美空好像隐约明白我想说什么,她轻笑了一下,视线落在交互移动的脚尖上。 「虽然姊姊有些地方单纯到让人捏把冷汗,但是她从以前就很聪明又懂事。相较之下,我则是个调皮的孩子,经常被妈妈唠叨,叫我要多跟姊姊学学。」 原来如此。先不论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还是受到后天环境影响,反正最后都导致双胞胎里的姊姊愈来愈有姊姊的样子,而妹妹也真的像个妹妹。 「有一件事情,我非得向你道歉不可。」 我不知道她突然开口是想跟我说什么,便转头看向身旁的她。 「我当初跟你说想报答平常总是照顾我的姊姊,所以请你帮我隐瞒这次的事,对吧?——其实我是骗你的。」 「骗我?」 「其实我只是想独占自己的亲生父亲罢了。因为我在姊姊面前一直都很自卑。家人总是只称赞姊姊,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好孩子,让我很不甘心。所以我想沉浸在拥有姊姊不知道的重要秘密的优越感中。」 我终于明白美空为什么偶尔会反常地顶撞姊姊了。没有兄弟姊妹的我只能靠想像来拼凑她的心情,不过我觉得自己很能体会这种像在闹别扭的情感,看到身为「好孩子」的姊姊被人夸奖的样子,反而会让妹妹愈来愈不想成为和姊姊一样的人。如果对方和自己还是双胞胎——原本应该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美空缓慢地摇摇头。 「我很差劲,对吧?就是因为拥有那么丑陋的心,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不过,最后你还是想让他们见面,不是吗?」 虽然我这么安慰她,但是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前,她都没有回答我。 警察局的建筑物看起来相当寂寥,让人有种这里不会有夏天的感觉。 美空好像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明白大致上的流程了。我在她的指导下填好申请表,片刻后,我们就被带到一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狭小房间里。将我们和对面的人隔开的压克力隔板上打了许多小孔,我曾经在电视连续剧上看过。在房间后方的门旁边负责监视的警官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男人像妥伤的野兽般,慢吞吞地在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被害人竟然会来看我。」 深水荣嗣对美空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在那之后,收到我们通知的警官赶抵现场,轻而易举地逮捕了车子被抢走的深水。据说他手上拿着一千万的钜款,却没有离开捡到钱的地方一步,一直呆滞地瘫坐在地上。不过,因为他构思的是以在当天晚上逃离国外为前提、不留任何后路的犯罪计划,所以连假护照等必需品都跟车子一起被抢走的话,他大概也束手无策了吧。既然原本犯案的时候就不打算隐瞒身分,现在当然全都老实招供了。 美空把后背挺得比平常还直,对他说: 「我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 深水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你说过『反正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对吧?我知道你说的『这里』应该是指自己平常的生活,但是『那里』是指哪里呢?你想说的是监狱吗?又或者是……」 美空说到这里就停了。但是就连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我也能轻易地推测出接下来的话。 深水没有回答,但是他脸上心不在焉的表情却彷佛是说「无论那边是哪边都差不多」。 美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肩膀随之起伏,提起了像是转换失败似的话题。 「你觉得监狱里的生活会很忙碌吗?」 「谁知道?应该很无聊吧。我想大概没什么有趣的事能让人打发时间。」 深水伸手抓起头来,这时美空突然说了一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 「那你就把时间用来写小说吧。」 深水抓着头的手停了下来。「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从事创作吗?就趁现在重新出发吧。都过了二十几年了,说不定技巧稍微变好一点喔。」 持续数十秒的沉默后,深水的冷笑声打破了僵局。 「都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创作啊。我已经受够了。而且那种东西根本没人想看。」 「没这回事。」 「少安慰我了,就算写了也没用。」 「不对。」 美空的声音就像一把磨得相当锋利的刀子,穿过压克力的墙板,刺进了深水的内心。 「我不是在安慰你。你的小说……现在的你所写的小说,一定会有人想拿起来阅读。」 或许正是因为锋利到一碰就会痛,日语的「认真」才会写成「真剑」吧。 「至少现在就有一个人是你的小说读者。」 一开始, 深水彷佛吓呆了似地紧盯着她。随着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我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那就像是在黑白的世界里眺望着不断落下的彩色雨点般。在所有的黑白彻底被其他颜色盖过的瞬间到来之前,深水始终沉默地任凭她注视着自己。 负责监视的警官看了看时钟后开口宣告。会面时间结束—— 「对了,其实美空好像已经有男朋友了喔。」 我把在离开警察局后的路上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后,美星小姐恍然大悟地敲了敲手。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掳说他们从以前就很熟,却因为男生一直不肯更进一步,让她很失望,所以曾经拒绝过他的交往要求,但是后来她改变心意,两人就开始交往了。如果我建议青山先生跟她约会的话,应该会被骂吧。」 所以美空才会在使用智慧型手机之余又带着一支手机。那支手机专门用来和男朋友讲电话,因为这样可以节省通话费。「我不只任性地要求他让我整个宝贵的暑假几乎都在京都,还因为要和他联络而带了两支手机,结果反而成为获救的契机,真是欠了他一个超大的人情。」当美空笑着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简直跟清纯少女没两样。 「虽然我一直觉得你们这对双胞胎不是很像,不过听了这些事情后,又开始认为你们果然是双胞胎了。」 「为什么呢?」美星小姐疑惑地歪歪头。 「因为你们在别人开口询问之前,完全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事情嘛。」 我原本只是想开玩笑,但是美星小姐并没有笑。 「是啊,这次我还是没能向美空坦白。」 「坦白?坦白什么?」 她有如承认自己恶作剧的孩子般低下头说道: 「掉进河里的人是我。」 「咦?」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梦见自己掉进河里。」 我瞬间被拉回之前在病房里看到的情景。在美丽的星空下,河水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快速地流过我眼前。 「那是个我被卷入因台风而暴涨的河川浊流中,随着河水不断摇晃的梦。看到那个水的颜色和味道后,我竟然猜想它会不会就是咖啡欧蕾,很奇怪吧?两岁的小孩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咖啡欧蕾,而且当时四周一片漆黑,也不可能看到河水是什么颜色。」 那只不过是梦,当然和事实有所出入,也无法确定那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虽然心里这么想,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有个男人抓着我的手想救我,不过最后还是无力地松开,被河水冲走了。我总会在这时醒过来,心里非常悲伤……所以一看到那张报纸,我直觉地认为上面的报导一定和我做了好几次的梦有关。」 所以美星小姐才能够判断出哪一面是报纸真正的「正面」吗?也正因为她记得那个梦,才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妹妹吐露任何真相吗?因为她一直被父亲是自己害死的残酷罪恶感折磨着。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承受这种罪恶感,也不需要对年幼时的意外感到自责。 一阵风轻轻地拂过我们之间。 「据说在土耳其有一句谚语:『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会难忘四十年。』」 因为觉得这句话出现得太突兀,我不禁看向美星小姐。 「谚语里的四十年是用来譬喻『很长的时间』。换句话说,这句谚语想要表达的,便是『即使是有如冲煮一杯咖啡般微不足道的亲切,也会让接受的人永远忘不了』。如果把它换成是宁愿牺牲自己生命的亲切或深厚的情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美星小姐将双臂彻底伸展开来,然后像是要收集什么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即便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副身体也绝对不会忘记。」 她娇小的身体里究竟刻下了什么样的记忆呢?我这副身体里是否也沉睡着某些重要的记忆呢? 回忆起那些往事的日子何时会到来呢? 「我知道让美空也明白这件事会比较好,但是我说不出口。前阵子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时候,母亲也没有说清楚掉进河里的是哪个女儿。我不确定美空没有追问这件事是因为顾虑到我,还是因为害怕听到自己导致父亲过世的真相,不过——」 她朝着妹妹离去的验票闸门的另一侧瞥了一眼。 「我一直对妹妹怀有内疚感。就算我向她坦白了真相,这种感觉也绝对不会消失吧。」 妹妹说她一直对姊姊怀有自卑感。而姊姊也是直到现在都对妹妹心怀内疚。所谓的姊妹或是双胞胎,或许也有其为难之处。 「但是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告诉她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美星小姐态度明确地对我说了声「是」。 「我希望能够尽早告诉她。因为我无法保证自己重视的人会不会一直留在身边。」 她大概是想起了父亲的事吧。她的话温柔地融解了我一直蜷缩在内心深处的情感。 没错。若有事情想告诉对方,就必须趁能够开口的时候快点说出来。 「那个,美星小姐……」 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应该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但是…… 「怎么了吗?」 只要一听到她澄澈的嗓音、一看到她正对着我的双眼,我的情感就会再次僵化冻结,缩回内心深处,真是太奇怪了。 不自然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她没有催促我,静静地等待着下一句话。最后我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我们走吧。」 如果有办法在能开口的时候开口,大家也不会这么烦恼了。 我想我应该让她失望了。方才她很明显地在期待着什么,而我肯定背叛了她的期望。就算她这次真的再也不理我,我也无话可说。 但是——虽然她应该没有误解我的意思,却轻轻地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嗯,我们走吧,无论是哪里都行。所以——」 为什么呢?那时她明明露出了微笑,明明微笑着,在我眼里看来却像是正在哭泣般。 「所以,也请你哪里都别去。」 彷佛是宣告今年的夏天已经逝去似的,一阵凉风拂过了我的脸颊。 序章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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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台版 转自 tsdm轻小说组 图源:w350914005 录入:w350914005 校对:w350914005 五年前 一道开门声响起。 「欢迎光临。」 千家谅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微笑着欢迎新来的客人。他正把烘焙好的咖啡豆平铺在吧台上的浅盘里,以手工挑拣的方式除去瑕疵豆。 站在店门口的是一位外表年轻甚至可以称之为少女的娇小女性。长及肩胛骨的直发富有光泽,穿着菱格纹的针织外套和卡其短裤,完全就是秋装的打扮。现在已接近十月下旬,隔着少女的头望向远方,可以感觉到在包围城市的群山上,树木开始有些褪色了。 他不认得少女的长相。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只要是曾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多少会有些印象。明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店,她的态度却像是熟客一般,看也不看摆在店里的桌子和放着周刊杂志及时尚杂志的书报架,大步往前走,并特地选了位于吧台旁、略高的椅子坐下来,而且还是在千家正对面。 「您是前阵子在咖啡师大赛中获得冠军的千家谅先生对吧?」 她把双臂靠在吧台上,探出脸后说道。声音带着令耳朵发痒的恭敬感,与她的外貌不太相称。因为不是自然地脱口而出,而是事先想好的台词,所以才会给人不协调的印象吗?千家没来由地心想。 「是,没错,我就是千家谅。」 千家开玩笑地单手按住腹部,以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位于京都市区外围的这间咖啡店,是年仅二十几岁的千家在数年前独自开设的店铺。虽然拥有自己的店是他的目标,但要以有限的资金维持经营并不容易,必须提升知名度,增加回客率,尽早让经营上轨道。因此,在累积了许多经营上的努力后,参加了这个月初举办的「第一届关西咖啡师大赛」,并顺利地获得了极为光荣的第一届冠军。 近年随着咖啡店受到民众欢迎,「咖啡师」也逐渐广为人知。在这种环境下第一次举办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仅受到高度注目,各家媒体也纷纷刊载了专题报导。千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而且展现了让其他人望尘莫及的精湛技巧,比赛结束后,他便被誉为关西首屈一指的天才咖啡师而声名大噪。很多客人因为知道这是他经营的咖啡店而前来光顾,才过了一个月,来客数就比以往增加了三倍之多。 像少女这种为了千家而来的客人并不稀奇,前几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千家尽可能以有礼和诚恳的态度对待每一位类似的客人。虽然在大赛中获得冠军为他带来了荣誉,但他现在所关注的并非眼前的成就,而是把目光放在业界的未来。如果自己的存在能让更多人对咖啡师感兴趣,就长远的观点来看,大家开始认识此行业的自己展现出专业咖啡师应有的态度,也能够带动整个业界的成长——打从千家开始在专业咖啡店工作时,就一直希望咖啡师在日本的地位能够提升。 「我在杂志上看到介绍这次大赛的专题报导,才知道千家先生您的。其实我目前也在京都市内的咖啡店工作,一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就在附近,就忍不住跑来了。」 少女突然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知道对方是同行后,千家便以比较轻松的口气回答她: 「真是我的光荣呢。如果你对比赛有兴趣的话,明年也可以报名。有明确的目标再努力精进,学到的东西应该会比漫无目的地工作多很多喔。」 「不,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 少女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千家一边冲煮咖啡一边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不过,我开始打工之后才知道,客人因为喝了自己努力冲煮的咖啡而露出笑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虽然我现在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学,但我真的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够煮出更好喝的咖啡。」 少女说到这里,便往前伸直背脊,把额头靠在吧台上。 「所以,拜托您——请教我如何煮出好喝的咖啡!」 店里的几组客人全都转头看向少女。千家慌张地说: 「等一下,你先抬起头来吧!」 「您愿意教我吗?谢谢您!」 千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她,但看到少女闪闪发亮的双眼,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他下意识地伸手摸额头。平常因为考虑到卫生问题,他不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做。 「你希望我教你煮出好喝的咖啡,这其中其实还包括了与咖啡豆有关的知识、滤冲的技术和让香味稳定的方法等等,学习的范围很广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只需要几个小时或短时间内就可以说完的事情。」 千家解释后,少女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说得也是呢。」 「你要固定到我这里学习吗?可能要花上很多天喔。」 「嗯……这也行不通呢……我必须去自己的店里工作才行。」 这次她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了意志消沉的样子。只抽象地说想知道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其实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是正常的,但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根本没想到吧。 千家不自觉笑了起来。少女大胆又鲁莽的行径反而让他产生了好感。她从事这份工作的日子还不长吧。 「你叫什么名字?」 千家把替少女煮好的咖啡送到她面前,开口问道。她喝了一口咖啡,露出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的陶醉神情后说: 「我的名字是——」 第一章 参加比赛 我有一件不有趣的事情想告诉你。她这么说道。 塔列兰咖啡店隐身在从京都市内的二条通和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稍微往上——往北走之处。穿过位于两间面对马路并排的老房子之间、由屋顶和外墙形成的隧道后,可以看到坐落在庭院最深处的一栋充满岁月痕迹的西式木造建筑,那就是塔列兰咖啡店。 我在一年多前就已经是这里的常客,而且还因为和这里的人拥有超越普通常客的交情而感到自负。在刚迈入十月的今天,随着店门口的钤铛清脆地响起,我一如往常来到塔列兰,结果仿佛已经等候多时的她——这间店的咖啡师切间美星便跟我说,有一件不怎么有趣的事想告诉我。 「竟然和你说要告诉我的事不一样,这不是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吗?」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后,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很莫名其妙。认真说起来,我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其实是因为美星咖啡师昨天特地打电话找我出来。 ——我有一件有趣的事想告诉你,请你最近务必到店里来一趟。 而我休假的日子正好是在我答应了她的隔天,也就是今天,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没想到她口中有趣的事,竟在不知不觉间调包成不有趣的事了。她原本要告诉我的内容变得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和她之前说的不一样吗?我刚才抗议的时候应该是想这么说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也很想以雀跃的心情欢迎青山先生啊。」 美星咖啡师好像正在生气。黑色鲍伯头下的脸庞原本就很圆润了,现在因为鼓起脸颊的关系,看起来随时都会撑裂。虽然拥有一张几乎没办法不带身分证去买酒的娃娃脸,年纪却是大我一岁的二十四岁。她说自己的身高是一百五十三公分,但我怀疑她在数字上稍微灌水,故意说得比实际还高一点。 她平常总是表现得成熟稳重,不太符合这个年纪女性的形象,但有时候却像现在这样心情欠佳。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怒火多半是针对某一个人。于是我维持坐在吧台旁的姿势,目光忍不住看向那个人。 在只摆得下四张小桌子、面积不是很大的店内角落有一张木制的椅子。而把这张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痕迹的旧椅子常成专属座位的,便是一位名叫藻川又次的老人,他今天也戴着针织帽,正专心地阅读着体育新闻。他是这间店的店长兼主厨,和美星小姐是舅公和外甥孙女的关系。嘴边的银色胡须和锐利的眼神让他乍看之下充满了老男人特有的沉着气质,实际上却是个只要看到美女客人就会上前搭话、一看就知道别有用心的老爷爷。他这种让人看不下去的轻浮言行,三番两次惹得美星小姐勃然大怒。 知道我的目光正看向谁,美星小姐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这次并不是叔叔害的。真要说的话,叔叔其实算是受害者呢。」 「对呀,如果认为每次都是我惹她生气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你这样子实在是很没礼貌耶。」 藻川先生像是终于逮到机会似地责怪我。顺便一提,他的假京都腔似乎是受到大约四年前过世的太太的影响。虽然长年居住在京都,但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美星咖啡师把咖啡豆放进手摇式磨豆机,然后水平转动握把,开始喀啦喀啦地磨起豆子。就算什么也没有说,但只要我来到店里,她一定会替我煮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我们一同经历了在去年底和今年夏季发生的几起「事件」,现在彼此的交情已经超越单纯的客人与店员的关系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而我之所以和美星咖啡师相遇,全都要归因于偶然跑进店里的我向她点的一杯咖啡。比一般人还要热爱咖啡的我,长久以来一直在追寻理想的味道,而她所煮的咖啡正好将我的理想化为现实。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咖啡豆在研磨的时候散发的香气最棒了。我闻着从吧台内飘来的香味,找了个话题问道。我隐约觉得如果不从不有趣的事情问起,她一定连有趣的事情都不会告诉我。 「我被客人骂了。」 美星小姐的手臂停止转动,沮丧地垂下双肩说道。 「有一位男客人在窗边的桌旁坐下来,点了咖啡。几分钟后我送上咖啡,他就从摆在桌子上的糖罐里舀起砂糖,加进咖啡喝了下去。他一喝下咖啡就立刻把我叫过去,怒气冲天地说:为什么里面放的是盐?」 我扭腰转身看向她说的那张桌子。桌边放着白瓷糖罐,从中露出一截汤匙的匙柄。除此之外还放着菜单和纸巾等物品,但没有看到可以装盐的容器。 「我取得客人的同意后检查了糖罐里装的东西。正如他所说的,里面装的是盐。不过呈现下半部是砂糖,上面有一层盐的情况。我急急忙忙地向客人道歉,但他似乎非常不高兴,连钱也没付就离开了。在那之后我就跑去质问了叔叔。」 「质问藻川先生吗?」 「其实叔叔以前也有一次不小心把盐装进了糖罐。当时我及早发现,所以没有闯出大祸,我怀疑他这次是不是又做了同样的事情。」 我从吧台上拿起了长得和放在那张桌子上的一模一样的糖罐。 「这个糖罐还满小的耶。感觉只要客人稍微加一下砂糖,很快就会用光了。」 「没错,这是为了避免里面的砂糖放太久,相对地就必须经常补充才行。这项工作平常都是交给叔叔处理的,所以我就问他最后一次补充砂糖是什么时候。结果他跟我说是在昨天晚上打烊后补充的。」 美星小姐刚才说藻川先生是受害者。既然如此,就表示美星小姐发现自己其实冤枉了他。 「为什么你听到是在昨晚补充的,就知道那不是藻川先生的错呢?」 「因为在今天那位客人坐到座位上之前,还有一位客人曾坐在那里。」 我再次转头往后看。查尔斯正蜷缩在最靠近窗户的椅子上,享受着照进室内的阳光。查尔斯是只公暹罗猫,因为去年夏天发生的某件事而饲养在塔列兰,可说是这间店的吉祥物。一开始还是只很亲近我的可爱小猫,但是过了一年之后,已经具备成猫的气质,变得相当目中无人。最近它似乎对不会给它饲料的我有些不屑一顾,但是我呼唤它的时候,它还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让我摸摸它的后背。 「那位客人点了浓缩咖啡之后,就把糖罐里的砂糖加进咖啡里喝了起来。如果那时就有盐的话,他不可能没发现味道有异状。」 「会不会是其实发现了,但不敢说出口呢?例如在餐厅用餐的时候发现送上来的餐点有头发,但是因为怕被当成奥客(录入注:台湾话,从字面上直接翻译就是指“烂客人”,例如:挑东拣西、乱讲价之类的客人。)而不敢投诉,有这种想法的人好像还挺多的。」 「我想应该不是吧。」 美星小姐一听完我说的话就开口否定,并开始用磨好的咖啡粉滤冲咖啡。 「那位客人曾和我有些交情。他不会做出明知道糖罐里放了盐却保持沉默这样没有意义的客气举动。如果发现里面放的是盐,一定会告诉我,我可以确定。」 嗯?我对与这件事重点没什么关系的地方产生了些许异样感。既然是足以掌握对方个性的熟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和我说明白呢?如果是朋友或亲人来到店里的话,应该不会拐弯抹角的说「有一位客人曾坐在靠窗的座位」吧? ……难不成是男人?我的心脏仿佛摔了一跤般不规则地跳了一下。 基于某种原因,我知道美星小姐目前几乎没有异性的朋友,不过,以前的美星小姐其实比现在更外向,如果她是在以前认识那个人的话,就能够解释她为何以过去式「曾是和我有些交情的人」来说明 ——不仅如此,她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自己认识对方也说得通了。 我们的交情不只是一般的客人与店员,但离情侣其实也还远得很。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出现过那种感觉的对谈,不过最后还是保持目前这种暧昧的距离感,彼此都刻意不去确认对方真正的心思。虽然偶尔会趁两人都休假的时候约出来见面,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是停留在平常都用敬语对话的阶段。换句话说,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安到连出现新的异性也会让我担心害怕,这只能说是我自作自受。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不是藻川先生的错呢。」我不再专注于负面思考,开口说道。「不过,既然如此,究竟是谁呢?」 「青山先生认为这会是谁动的手脚呢?」 美星小姐反过来询问我。我从她的口气确定了一件事:她早已想到什么线索了。 能煮出我理想中的咖啡就不用说了,平凡但可爱的外表、恭敬拘谨却莫名地有魅力,让人忍不住想捉弄她的个性,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她的优点。不过,如果问我她最厉害的特点是什么,我一定会说是聪明的头脑。 和她相处超过一年,我已经好几次目击到她利用敏锐的思考帮助别人、劝戒别人,或是安慰别人的情景。当她挺身面对并试图解决发生在她周遭或不请自来的奇怪现象时,我觉得除了单纯出自好奇之外,还能够隐约窥见属于她风格的体贴和正义感。我认为这是她最可贵的优点。 如此聪明的她今天却想让我来推测谜题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听完刚才讨论的内容,连我也能推测出犯人是谁吗?」 美星小姐并未明确表示肯定或否定。她一边沉着地进行滤冲,一边害羞地低垂着双眼——害羞地? 仔细想想,为什么她已经主动说起「不有趣的事情」,却在关键时刻把话题抛给我呢?顺便一提,我的思考能力和美星小姐不同,不太中用,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只会说出前后矛盾的答案。我的意见不仅可能妨碍她思考,派上用场的程度更是屈指可数。但她现在却希望我开口说出谁是犯人。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换句话说,她不想亲口说出接下来的推论内容。 「难道暴怒的客人并不是第一次来?」 美星小姐含蓄地点了点头。 「哈哈,这下子我明白了。」我摸着下巴说道。「那位客人上次来的时候,因为某些理由而对美星小姐心生怨恨,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再次来到塔列兰,趁机把盐放进糖罐里,再自己把它加进咖啡里,故意引起骚动,以自导自演的方式怒骂美星小姐,借此达到羞辱你的目的。」 虽然也可以解释成是对这间店不满,不过看到美星小姐的表情,让我忍不住猜想客人找麻烦的目标是不是就是她自己,因为她似乎心里有底。而理由我也大致上看出来了。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美星小姐双颊微微泛红,告诉了我理由。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前吧,那名男性到我们店里,离去时把自己的名片塞给我。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不是从事和咖啡店有关的工作,但是一把名片翻过来看,发现他特地用潦草的笔迹在背面写下了手机号码。我吓得把名片退还给他,并告诉他这样我很困扰。」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叙述。回想起来,我冷汗直冒。如果她以现在所说的方式对待去年的我的话,就算不会怀恨在心,我也绝对不想再来了吧。 「当时店里除了那名男性之外还有好几组客人。看到我们交谈的情况后,大家都偷笑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很不堪的事吧。就算被怨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所坦白的事情大致上都和我预料的吻合。不过,这件事和我无关,所以我也不敢随便发表感想,只能够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完全就是一场灾难呢。」 「真的是一场灾难。就因为那种无聊的小事,害我也被怀疑,真是受够了。」藻川先生突然插嘴说道。虽然他无时无刻都在搭讪别人,我却从没看过他因为被女性冷淡对待而消沉沮丧,或是反过来怨恨对方。他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无聊的小事,此时听来感觉很有男子气概。 美星小姐绕过吧台,把刚煮好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缓缓飘起的热气代表这是一杯以适当温度冲煮的咖啡,充满鼻腔的香味热情地刺激我的嗅觉。当杯中的液体流进口中时,训练得相当敏锐的舌头便会感受到仿佛能温柔融化内心的甘甜,伴随着恰到好处的苦味和酸味扩散开来。每次品尝都能带来惊喜和新奇的感动,简直就是最能让人幸福的咖啡。 「话说回来,有趣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后说道,美星小姐便拿出一本宣传手册,神气地抬起胸膛。 「你看!我决定去参加比赛了。」 「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 我念着印在手册封面的文字,声音自然而然地出现迟疑。美星小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还以为青山先生你一定知道这个比赛呢。」 在这间店遇到心目中的理想咖啡之后,我就很少这么做了,但美星小姐知道我曾经为了寻找好喝的咖啡而走访各地的咖啡店。她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听说过这个比赛。而我自然是知道的。声音之所以会出现迟疑,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听到的关系。 「比赛不是已经停办了吗?」 美星小姐听到我的话后,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啊,好像只有去年停办。虽然没有公布理由,但我听到的传闻说是因为第四届比赛发生了一些纷争。」 我对观赏咖啡师互相较劲没什么兴趣,所以不太清楚与这个比赛有关的事,但还记得五年前第一届比赛的情形。 因为配合日本咖啡协会订定的「咖啡日」,那次比赛的日期是十月一日。最后比赛随着一名天才咖啡师的诞生而顺利落幕,关西的咖啡行业应该也在短时间内发展得颇为兴盛才对。 不过,当时我还没搬到关西定居,几乎不知道在那次比赛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没有半点消息传进我耳里,就可以推测出比赛带来的兴盛只是暂时的。就在此时,我听到了比赛停办的消息,所以就擅自推测比赛大概已经彻底停办了。五年前举办第一届,今年是第五届的话,确实符合只有停办一次的情况。 「比赛的日期是咖啡日对吧?」 今年的十月一日已经过了。美星小姐告诉我,只有第一届比赛是在咖啡日举办。 「因为要是随着年份不同,一下子是平日,一下子是假日的话会很麻烦,所以从第二届开始,比赛就变成了每年十一月初的周末,是京都市食品展览会的重点活动。今年因为遇到文化日放假,正好是三连休,所以星期六是会场布置和彩排,星期天和星期一才会比赛。」 我接过宣传手册,随手翻了起来。我低头看着手册,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以为美星小姐和我一样,对和人较劲没有兴趣。」 我并不是批评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和自己的印象不一样。无论自己抱持着何种观点,我都没有强迫他人接受我的价值观的意思,反而打从心底觉得她想朝更高的境界继续钻研的态度令人敬佩。 不过,美星小姐的回答听起来却像在找借口,使我对自己所说的话害她必须这么回答感到有些抱歉。 「毕竟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只是忠实地遵从过世的太太教我的方法在煮咖啡而已嘛。不过,只有kbc关西咖啡师大赛是例外。比赛是让我学到一项对咖啡师而言很重要的事的契机。」 塔列兰咖啡店是由藻川先生过世的 太太所创立,原本是夫妻两人一起经营的店。美星小姐是在五年前的春天,为了念短大搬到京都定居后才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她以工读的形式一边在店里帮忙,一边接受太太的亲自教导,学习与咖啡相关的知识。所以她完全是因为尊敬故人才会一直守护对方留下的咖啡味道。 话虽如此,她也相当热衷于吸收新知。再加上她的咖啡师头衔并不是继承自太太,而是因为喜欢才自称的关系,所以会觉得应该可以在咖啡师比赛中学习到什么,这也很正常。 「我一直很向往这个比赛,从还在当工读生的第二届比赛开始,我每年都会报名参赛。不过前三年都因为实力不足,预赛就落选了,去年好不容易有信心能通过预赛,却碰上比赛停办,一直到第四次参赛的今年,我终于赢得了决赛的参赛资格。」 「原来已经举办过预赛了啊,你大可以老实告诉我嘛,何必那么见外呢?」 「要是我接受了你的加油,结果又不小心在预赛就落选的话,那不是非常丢脸吗?我也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啊。」 我知道。应该说,从我们的相处过程来看,我觉得美星小姐其实还挺重视这些的。 预赛好像是根据书面审查,以及滤冲咖啡和萃取浓缩咖啡等基本实用技巧来评分的。不过,根据美星小姐的补充说明,比起参赛者的技术,其实比赛更重视参赛者工作的店家和实际经历。她认为塔列兰由于这半年来改善经营方针的关系,造访的客人增加,又受到夏天某起事件的影响,意外地变得比以前有名,才让她今年终于通过预赛,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有一番道理。除此之外,由于比赛停办一年,导致报名人数减少,似乎也是一项对她有利的条件。 「距离比赛只剩下大约一个月的昨天,我收到了主办单位的宣传手册,才想到我必须快点向青山先生报告才行。」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你有胜算吗?」 我故意用会让她感到压力的说法问道。 「这个嘛,我当然是打算以万全的准备来迎接比赛,但光凭这一点很难说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既然都要出赛了,当然是以获得冠军为目标啰。」 「哦,没想到你还挺有干劲的嘛。」 「那是当然的,冠军不仅可以获得奖金五十万圆,好像还能够以进修旅行的名义跟着主办单位一起去意大利喔。」 「意大利……」 不仅是浓缩咖啡的发源地,也是促使咖啡师文化诞生的国家。只要是喜欢咖啡的人……不,就算不是喜欢咖啡的人,意大利的众多世界遗产和顶级料理也会让任何人都心生向往吧。 我一口气喝光咖啡后,一本正经地对她微笑道: 「哎呀,美星小姐,你的咖啡真的是特别好喝呢。话说回来,你曾经出国旅行过吗?意大利是距离这里很遥远的异国之地,就算主办单位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你一个人出国难道不会觉得不安吗?」 「咦?这个嘛,我确实是很少出国,所以说不会不安是骗人的……」 「既然如此……」 我伸手按住胸口,微微地行了一礼。 「如果美星小姐你获得冠军,敝人青山就陪你一同前往意大利吧。」 「……哦……这就是所谓的『还没捉到狸猫,就已经在想狸皮可以卖多少钱』吧?」 美星小姐如狸猫般可爱的圆眼像狐狸一样眯了起来。 「不好意思,请问我带青山先生去意大利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你在国外生活的经验很丰富吗?或者是你的外语说得很好?」 「很可惜的,关于这两个问题,我的回答都是no。啊,应该说意大利语non才对吧?」 「…………」 「不过,我自认为对外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喔。毕竟我有亲戚是在美国长大的归国子女嘛。」 「这应该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吧?而且,你的旅费该怎么办呢?就算主办单位愿意让你同行,我想他们也不可能连旅费都替你出。」 「到意大利进修啊……我想应该不会超过五十万圆吧。」 「五、五十——」 她顿时哑口无言。用「揉成一团的报纸」来形容不知道够不够贴切,总之,她露出了我从来没看过的表情。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叫你白白替我出这笔钱。在剩下的一个月里,我会传授所有我知道的东西,陪你练习和拟定作战计划,从各方面全力支援。我们两个人一起朝冠军努力吧,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我竖起大拇指,对她眨了两三次眼。美星小姐无奈地翘起下唇,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总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不过,算了,就这样吧。」 「哦?真的吗?你这句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喔。」 「因为,要不是为了这种事,青山先生根本不会想努力嘛。」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这句带刺的话并不是单纯地指责我是个懒惰的人,而是暗暗责怪我没有试图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也不努力让我们的关系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她有时候会以酸溜溜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子反而会让我更裹足不前吗……不,其实只是我不愿面对自己的窝囊罢了。 我自暴自弃地胡乱抓了抓头发,对她宣告: 「好啦,我知道了,总而言之,在获得冠军之前我虽然也会帮忙,但还是只能请你自己多多加油。如果真的获得冠军,接下来就轮到我要加油了。都跟着跑去意大利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这句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能反悔喔。」 美星小姐说完后便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待在窗边的查尔斯则像是自愿当见证人似地「喵」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比以往更常待在塔列兰,协助美星小姐进行练习。原本就已经拥有高超技巧的她,经过练习之后变得更加厉害,随着比赛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我开始觉得她说不定真的能获得冠军。这并不是和其他竞争者比较后所得到的相对评价,也不是针对她煮出的咖啡味道的客观判断。换句话说就是毫无根据的自信。她所具备的与其说是气势,更像是天赋才能的东西,让我产生了这种感觉。 于是,我们真的照先前所说的,以充分的准备迎接决赛的到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又再次碰上奇怪的骚动了。 四年前 「唉,结果根本是完全失败了嘛。」 少女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仿佛面临世界末日的神情。千家谅替她送上热腾腾的咖啡后,温柔地对她说: 「没这回事喔,能够参加那种规模的比赛,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了。而且你不是第一次参赛就通过预赛,晋级到决赛了吗?」 他们正在讨论前阵子刚落幕的第二届kbc。因为千家在第一届比赛中的活跃表现被各家媒体报导的关系,想参赛的咖啡师人数增加到前一年的两倍以上,参赛者的水平也随之提高,甚至有获得去年决赛资格的咖啡师在今年的预赛落选。 在这种情况下,眼前的少女在咖啡店工作的时间才刚满一年,却能够取得决赛的资格,可说是一件相当惊人的事。但或许是因为决赛时压力太大,结果在所有参赛者中排名最后,不过,与其归咎于她实力不足,更应该说是败在经验的差距上。 千家一直深信少女是有天分的。 「我也好想象千家先生那样让整个会场为了自己而疯狂喔。」 少女终于抬起上半身,但还是把手肘靠在吧台上,喃喃发着牢骚。明明没有必要这么在意,却表现出一看就知道她很沮丧的样子。 因为第一届kbc的冠军是千家,他所经营的咖啡店因而聚集了爱好咖啡的客人,也有许多咖啡师和未来想成为咖啡师的人慕名而来。有的人贪婪地想从他口中套出提升技巧的方法,有的人则只是不好音思地偷看着他,还有人是开始频繁地上门光顾,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 少女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在一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千家当时建议她可以去参加kbc。从那之后,她就自称是千家的徒弟,基于咖啡师修行的理由,利用自己的休假日,以每个月一、两次的频率前来。 「比赛明年也会举办嘛。看到你这一年来的成长远度,我觉得如果哪天出现了威胁我冠军宝座的人,那个人说不定就是你喔。」 千家直视她的双眼,说出毫无夸大之意的真心话。在强敌应该比去年还多的第二届kbc中轻而易举达成二连霸的天才咖啡师,似乎让她更加醉心了。向往的心情有时可以激发一个人的动力。她一定还会继续成长下去。 「又来了,千家先生您真会说话。」 她似乎把这番话当成了客套话,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千家因为她心情好转而松了口气,又补充说道: 「为了不在下次比赛时留下遗憾,再努力一年吧。」 「好!请您看着吧,我明年一定会挤进争夺冠军的行列。毕竟我可是千家先生的徒弟呢。」 少女——山村明日香这么说着,脸上浮现了无忧无虑的笑容。 第一章 参加比赛 我有一件不有趣的事情想告诉你。她这么说道。 塔列兰咖啡店隐身在从京都市内的二条通和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稍微往上——往北走之处。穿过位于两间面对马路并排的老房子之间、由屋顶和外墙形成的隧道后,可以看到坐落在庭院最深处的一栋充满岁月痕迹的西式木造建筑,那就是塔列兰咖啡店。 我在一年多前就已经是这里的常客,而且还因为和这里的人拥有超越普通常客的交情而感到自负。在刚迈入十月的今天,随著店门口的钤铛清脆地响起,我一如往常来到塔列兰,结果彷佛已经等候多时的她——这间店的咖啡师切间美星便跟我说,有一件不怎么有趣的事想告诉我。 「竟然和你说要告诉我的事不一样,这不是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吗?」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后,也觉得自己这句话很莫名其妙。认真说起来,我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其实是因为美星咖啡师昨天特地打电话找我出来。 ——我有一件有趣的事想告诉你,请你最近务必到店里来一趟。 而我休假的日子正好是在我答应了她的隔天,也就是今天,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没想到她口中有趣的事,竟在不知不觉间调包成不有趣的事了。她原本要告诉我的内容变得完全不一样,这不是和她之前说的不一样吗?我刚才抗议的时候应该是想这么说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也很想以雀跃的心情欢迎青山先生啊。」 美星咖啡师好像正在生气。黑色鲍伯头下的脸庞原本就很圆润了,现在因为鼓起脸颊的关系,看起来随时都会撑裂。虽然拥有一张几乎没办法不带身分证去买酒的娃娃脸,年纪却是大我一岁的二十四岁。她说自己的身高是一百五十三公分,但我怀疑她在数字上稍微灌水,故意说得比实际还高一点。 她平常总是表现得成熟稳重,不太符合这个年纪女性的形象,但有时候却像现在这样心情欠佳。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怒火多半是针对某一个人。于是我维持坐在吧台旁的姿势,目光忍不住看向那个人。 在只摆得下四张小桌子、面积不是很大的店内角落有一张木制的椅子。而把这张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痕迹的旧椅子常成专属座位的,便是一位名叫藻川又次的老人,他今天也戴著针织帽,正专心地阅读著体育新闻。他是这间店的店长兼主厨,和美星小姐是舅公和外甥孙女的关系。嘴边的银色胡须和锐利的眼神让他乍看之下充满了老男人特有的沉著气质,实际上却是个只要看到美女客人就会上前搭话、一看就知道别有用心的老爷爷。他这种让人看不下去的轻浮言行,三番两次惹得美星小姐勃然大怒。 知道我的目光正看向谁,美星小姐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这次并不是叔叔害的。真要说的话,叔叔其实算是受害者呢。」 「对呀,如果认为每次都是我惹她生气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你这样子实在是很没礼貌耶。」 藻川先生像是终于逮到机会似地责怪我。顺便一提,他的假京都腔似乎是受到大约四年前过世的太太的影响。虽然长年居住在京都,但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美星咖啡师把咖啡豆放进手摇式磨豆机,然后水平转动握把,开始喀啦喀啦地磨起豆子。就算什么也没有说,但只要我来到店里,她一定会替我煮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我们一同经历了在去年底和今年夏季发生的几起「事件」,现在彼此的交情已经超越单纯的客人与店员的关系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而我之所以和美星咖啡师相遇,全都要归因于偶然跑进店里的我向她点的一杯咖啡。比一般人还要热爱咖啡的我,长久以来一直在追寻理想的味道,而她所煮的咖啡正好将我的理想化为现实。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咖啡豆在研磨的时候散发的香气最棒了。我闻著从吧台内飘来的香味,找了个话题问道。我隐约觉得如果不从不有趣的事情问起,她一定连有趣的事情都不会告诉我。 「我被客人骂了。」 美星小姐的手臂停止转动,沮丧地垂下双肩说道。 「有一位男客人在窗边的桌旁坐下来,点了咖啡。几分钟后我送上咖啡,他就从摆在桌子上的糖罐里舀起砂糖,加进咖啡喝了下去。他一喝下咖啡就立刻把我叫过去,怒气冲天地说:为什么里面放的是盐?」 我扭腰转身看向她说的那张桌子。桌边放著白瓷糖罐,从中露出一截汤匙的匙柄。除此之外还放著菜单和纸巾等物品,但没有看到可以装盐的容器。 「我取得客人的同意后检查了糖罐里装的东西。正如他所说的,里面装的是盐。不过呈现下半部是砂糖,上面有一层盐的情况。我急急忙忙地向客人道歉,但他似乎非常不高兴,连钱也没付就离开了。在那之后我就跑去质问了叔叔。」 「质问藻川先生吗?」 「其实叔叔以前也有一次不小心把盐装进了糖罐。当时我及早发现,所以没有闯出大祸,我怀疑他这次是不是又做了同样的事情。」 我从吧台上拿起了长得和放在那张桌子上的一模一样的糖罐。 「这个糖罐还满小的耶。感觉只要客人稍微加一下砂糖,很快就会用光了。」 「没错,这是为了避免里面的砂糖放太久,相对地就必须经常补充才行。这项工作平常都是交给叔叔处理的,所以我就问他最后一次补充砂糖是什么时候。结果他跟我说是在昨天晚上打烊后补充的。」 美星小姐刚才说藻川先生是受害者。既然如此,就表示美星小姐发现自己其实冤枉了他。 「为什么你听到是在昨晚补充的,就知道那不是藻川先生的错呢?」 「因为在今天那位客人坐到座位上之前,还有一位客人曾坐在那里。」 我再次转头往后看。查尔斯正蜷缩在最靠近窗户的椅子上,享受著照进室内的阳光。查尔斯是只公暹罗猫,因为去年夏天发生的某件事而饲养在塔列兰,可说是这间店的吉祥物。一开始还是只很亲近我的可爱小猫,但是过了一年之后,已经具备成猫的气质,变得相当目中无人。最近它似乎对不会给它 饲料的我有些不屑一顾,但是我呼唤它的时候,它还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让我摸摸它的后背。 「那位客人点了浓缩咖啡之后,就把糖罐里的砂糖加进咖啡里喝了起来。如果那时就有盐的话,他不可能没发现味道有异状。」 「会不会是其实发现了,但不敢说出口呢?例如在餐厅用餐的时候发现送上来的餐点有头发,但是因为怕被当成奥客而不敢投诉,有这种想法的人好像还挺多的。」 「我想应该不是吧。」 美星小姐一听完我说的话就开口否定,并开始用磨好的咖啡粉滤冲咖啡。 「那位客人曾和我有些交情。他不会做出明知道糖罐里放了盐却保持沉默这样没有意义的客气举动。如果发现里面放的是盐,一定会告诉我,我可以确定。」 嗯?我对与这件事重点没什么关系的地方产生了些许异样感。既然是足以掌握对方个性的熟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和我说明白呢?如果是朋友或亲人来到店里的话,应该不会拐弯抹角的说「有一位客人曾坐在靠窗的座位」吧? ……难不成是男人?我的心脏彷佛摔了一跤般不规则地跳了一下。 基于某种原因,我知道美星小姐目前几乎没有异性的朋友,不过,以前的美星小姐其实比现在更外向,如果她是在以前认识那个人的话,就能够解释她为何以过去式「曾是和我有些交情的人」来说明——不仅如此,她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自己认识对方也说得通了。 我们的交情不只是一般的客人与店员,但离情侣其实也还远得很。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出现过那种感觉的对谈,不过最后还是保持目前这种暧昧的距离感,彼此都刻意不去确认对方真正的心思。虽然偶尔会趁两人都休假的时候约出来见面,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是停留在平常都用敬语对话的阶段。换句话说,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安到连出现新的异性也会让我担心害怕,这只能说是我自作自受。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不是藻川先生的错呢。」我不再专注于负面思考,开口说道。「不过,既然如此,究竟是谁呢?」 「青山先生认为这会是谁动的手脚呢?」 美星小姐反过来询问我。我从她的口气确定了一件事:她早已想到什么线索了。 能煮出我理想中的咖啡就不用说了,平凡但可爱的外表、恭敬拘谨却莫名地有魅力,让人忍不住想捉弄她的个性,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她的优点。不过,如果问我她最厉害的特点是什么,我一定会说是聪明的头脑。 和她相处超过一年,我已经好几次目击到她利用敏锐的思考帮助别人、劝戒别人,或是安慰别人的情景。当她挺身面对并试图解决发生在她周遭或不请自来的奇怪现象时,我觉得除了单纯出自好奇之外,还能够隐约窥见属于她风格的体贴和正义感。我认为这是她最可贵的优点。 如此聪明的她今天却想让我来推测谜题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听完刚才讨论的内容,连我也能推测出犯人是谁吗?」 美星小姐并未明确表示肯定或否定。她一边沉著地进行滤冲,一边害羞地低垂著双眼——害羞地? 仔细想想,为什么她已经主动说起「不有趣的事情」,却在关键时刻把话题拋给我呢?顺便一提,我的思考能力和美星小姐不同,不太中用,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只会说出前后矛盾的答案。我的意见不仅可能妨碍她思考,派上用场的程度更是屈指可数。但她现在却希望我开口说出谁是犯人。 我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换句话说,她不想亲口说出接下来的推论内容。 「难道暴怒的客人并不是第一次来?」 美星小姐含蓄地点了点头。 「哈哈,这下子我明白了。」我摸著下巴说道。「那位客人上次来的时候,因为某些理由而对美星小姐心生怨恨,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再次来到塔列兰,趁机把盐放进糖罐里,再自己把它加进咖啡里,故意引起骚动,以自导自演的方式怒骂美星小姐,藉此达到羞辱你的目的。」 虽然也可以解释成是对这间店不满,不过看到美星小姐的表情,让我忍不住猜想客人找麻烦的目标是不是就是她自己,因为她似乎心里有底。而理由我也大致上看出来了。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美星小姐双颊微微泛红,告诉了我理由。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前吧,那名男性到我们店里,离去时把自己的名片塞给我。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不是从事和咖啡店有关的工作,但是一把名片翻过来看,发现他特地用潦草的笔迹在背面写下了手机号码。我吓得把名片退还给他,并告诉他这样我很困扰。」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叙述。回想起来,我冷汗直冒。如果她以现在所说的方式对待去年的我的话,就算不会怀恨在心,我也绝对不想再来了吧。 「当时店里除了那名男性之外还有好几组客人。看到我们交谈的情况后,大家都偷笑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很不堪的事吧。就算被怨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所坦白的事情大致上都和我预料的吻合。不过,这件事和我无关,所以我也不敢随便发表感想,只能够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完全就是一场灾难呢。」 「真的是一场灾难。就因为那种无聊的小事,害我也被怀疑,真是受够了。」藻川先生突然插嘴说道。虽然他无时无刻都在搭讪别人,我却从没看过他因为被女性冷淡对待而消沉沮丧,或是反过来怨恨对方。他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无聊的小事,此时听来感觉很有男子气概。 美星小姐绕过吧台,把刚煮好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缓缓飘起的热气代表这是一杯以适当温度冲煮的咖啡,充满鼻腔的香味热情地刺激我的嗅觉。当杯中的液体流进口中时,训练得相当敏锐的舌头便会感受到彷佛能温柔融化内心的甘甜,伴随著恰到好处的苦味和酸味扩散开来。每次品尝都能带来惊喜和新奇的感动,简直就是最能让人幸福的咖啡。 「话说回来,有趣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后说道,美星小姐便拿出一本宣传手册,神气地抬起胸膛。 「你看!我决定去参加比赛了。」 「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 我念著印在手册封面的文字,声音自然而然地出现迟疑。美星小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还以为青山先生你一定知道这个比赛呢。」 在这间店遇到心目中的理想咖啡之后,我就很少这么做了,但美星小姐知道我曾经为了寻找好喝的咖啡而走访各地的咖啡店。她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听说过这个比赛。而我自然是知道的。声音之所以会出现迟疑,并不是因为第一次听到的关系。 「比赛不是已经停办了吗?」 美星小姐听到我的话后,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啊,好像只有去年停办。虽然没有公布理由,但我听到的传闻说是因为第四届比赛发生了一些纷争。」 我对观赏咖啡师互相较劲没什么兴趣,所以不太清楚与这个比赛有关的事,但还记得五年前第一届比赛的情形。 因为配合日本咖啡协会订定的「咖啡日」,那次比赛的日期是十月一日。最后比赛随著一名天才咖啡师的诞生而顺利落幕,关西的咖啡行业应该也在短时间内发展得颇为兴盛才对。 不过,当时我还没搬到关西定居,几乎不知道在那次比赛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没有半点消息传进我耳里,就可以推测出比赛带来的兴盛只是暂时的。就在此时,我听到了比赛停办的消息,所以就擅自推测比赛大概 已经彻底停办了。五年前举办第一届,今年是第五届的话,确实符合只有停办一次的情况。 「比赛的日期是咖啡日对吧?」 今年的十月一日已经过了。美星小姐告诉我,只有第一届比赛是在咖啡日举办。 「因为要是随著年份不同,一下子是平日,一下子是假日的话会很麻烦,所以从第二届开始,比赛就变成了每年十一月初的周末,是京都市食品展览会的重点活动。今年因为遇到文化日放假,正好是三连休,所以星期六是会场布置和彩排,星期天和星期一才会比赛。」 我接过宣传手册,随手翻了起来。我低头看著手册,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以为美星小姐和我一样,对和人较劲没有兴趣。」 我并不是批评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和自己的印象不一样。无论自己抱持著何种观点,我都没有强迫他人接受我的价值观的意思,反而打从心底觉得她想朝更高的境界继续钻研的态度令人敬佩。 不过,美星小姐的回答听起来却像在找藉口,使我对自己所说的话害她必须这么回答感到有些抱歉。 「毕竟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只是忠实地遵从过世的太太教我的方法在煮咖啡而已嘛。不过,只有kbc关西咖啡师大赛是例外。比赛是让我学到一项对咖啡师而言很重要的事的契机。」 塔列兰咖啡店是由藻川先生过世的太太所创立,原本是夫妻两人一起经营的店。美星小姐是在五年前的春天,为了念短大搬到京都定居后才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她以工读的形式一边在店里帮忙,一边接受太太的亲自教导,学习与咖啡相关的知识。所以她完全是因为尊敬故人才会一直守护对方留下的咖啡味道。 话虽如此,她也相当热中于吸收新知。再加上她的咖啡师头衔并不是继承自太太,而是因为喜欢才自称的关系,所以会觉得应该可以在咖啡师比赛中学习到什么,这也很正常。 「我一直很向往这个比赛,从还在当工读生的第二届比赛开始,我每年都会报名参赛。不过前三年都因为实力不足,预赛就落选了,去年好不容易有信心能通过预赛,却碰上比赛停办,一直到第四次参赛的今年,我终于赢得了决赛的参赛资格。」 「原来已经举办过预赛了啊,你大可以老实告诉我嘛,何必那么见外呢?」 「要是我接受了你的加油,结果又不小心在预赛就落选的话,那不是非常丢脸吗?我也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啊。」 我知道。应该说,从我们的相处过程来看,我觉得美星小姐其实还挺重视这些的。 预赛好像是根据书面审查,以及滤冲咖啡和萃取浓缩咖啡等基本实用技巧来评分的。不过,根据美星小姐的补充说明,比起参赛者的技术,其实比赛更重视参赛者工作的店家和实际经历。她认为塔列兰由于这半年来改善经营方针的关系,造访的客人增加,又受到夏天某起事件的影响,意外地变得比以前有名,才让她今年终于通过预赛,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有一番道理。除此之外,由于比赛停办一年,导致报名人数减少,似乎也是一项对她有利的条件。 「距离比赛只剩下大约一个月的昨天,我收到了主办单位的宣传手册,才想到我必须快点向青山先生报告才行。」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你有胜算吗?」 我故意用会让她感到压力的说法问道。 「这个嘛,我当然是打算以万全的准备来迎接比赛,但光凭这一点很难说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既然都要出赛了,当然是以获得冠军为目标啰。」 「哦,没想到你还挺有干劲的嘛。」 「那是当然的,冠军不仅可以获得奖金五十万圆,好像还能够以进修旅行的名义跟著主办单位一起去义大利喔。」 「义大利……」 不仅是浓缩咖啡的发源地,也是促使咖啡师文化诞生的国家。只要是喜欢咖啡的人……不,就算不是喜欢咖啡的人,义大利的众多世界遗产和顶级料理也会让任何人都心生向往吧。 我一口气喝光咖啡后,一本正经地对她微笑道: 「哎呀,美星小姐,你的咖啡真的是特别好喝呢。话说回来,你曾经出国旅行过吗?义大利是距离这里很遥远的异国之地,就算主办单位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你一个人出国难道不会觉得不安吗?」 「咦?这个嘛,我确实是很少出国,所以说不会不安是骗人的……」 「既然如此……」 我伸手按住胸口,微微地行了一礼。 「如果美星小姐你获得冠军,敝人青山就陪你一同前往义大利吧。」 「……哦……这就是所谓的『还没捉到狸猫,就已经在想狸皮可以卖多少钱』吧?」 美星小姐如狸猫般可爱的圆眼像狐狸一样眯了起来。 「不好意思,请问我带青山先生去义大利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你在国外生活的经验很丰富吗?或者是你的外语说得很好?」 「很可惜的,关于这两个问题,我的回答都是no。啊,应该说义大利语non才对吧?」 「…………」 「不过,我自认为对外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喔。毕竟我有亲戚是在美国长大的归国子女嘛。」 「这应该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吧?而且,你的旅费该怎么办呢?就算主办单位愿意让你同行,我想他们也不可能连旅费都替你出。」 「到义大利进修啊……我想应该不会超过五十万圆吧。」 「五、五十——」 她顿时哑口无言。用「揉成一团的报纸」来形容不知道够不够贴切,总之,她露出了我从来没看过的表情。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叫你白白替我出这笔钱。在剩下的一个月里,我会传授所有我知道的东西,陪你练习和拟定作战计画,从各方面全力支援。我们两个人一起朝冠军努力吧,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我竖起大拇指,对她眨了两三次眼。美星小姐无奈地翘起下唇,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总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不过,算了,就这样吧。」 「哦?真的吗?你这句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喔。」 「因为,要不是为了这种事,青山先生根本不会想努力嘛。」 唔呃。我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这句带刺的话并不是单纯地指责我是个懒惰的人,而是暗暗责怪我没有试图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也不努力让我们的关系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她有时候会以酸溜溜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子反而会让我更裹足不前吗……不,其实只是我不愿面对自己的窝囊罢了。 我自暴自弃地胡乱抓了抓头发,对她宣告: 「好啦,我知道了,总而言之,在获得冠军之前我虽然也会帮忙,但还是只能请你自己多多加油。如果真的获得冠军,接下来就轮到我要加油了。都跟著跑去义大利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这句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能反悔喔。」 美星小姐说完后便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待在窗边的查尔斯则像是自愿当见证人似地「喵」了一声。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比以往更常待在塔列兰,协助美星小姐进行练习。原本就已经拥有高超技巧的她,经过练习之后变得更加厉害,随著比赛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我开始觉得她说不定真的能获得冠军。这并不是和其他竞争者比较后所得到的相对评价,也不是针对她煮出的咖啡味道的客观判断。换句话说就是毫无根据的自信。她所具备的与其说是气势,更像是天赋才能的东西,让我产生了这种感觉。 于是,我们真的照先前所说的,以充分的准备迎接决赛的到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又再次碰上奇怪的骚动了。 四年前 「唉,结果根本是完全失败了嘛。」 少女把下巴靠在吧台上,露出彷佛面临世界末日的神情。千家谅替她送上热腾腾的咖啡后,温柔地对她说: 「没这回事喔,能够参加那种规模的比赛,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了。而且你不是第一次参赛就通过预赛,晋级到决赛了吗?」 他们正在讨论前阵子刚落幕的第二届kbc。因为千家在第一届比赛中的活跃表现被各家媒体报导的关系,想参赛的咖啡师人数增加到前一年的两倍以上,参赛者的水准也随之提高,甚至有获得去年决赛资格的咖啡师在今年的预赛落选。 在这种情况下,眼前的少女在咖啡店工作的时间才刚满一年,却能够取得决赛的资格,可说是一件相当惊人的事。但或许是因为决赛时压力太大,结果在所有参赛者中排名最后,不过,与其归咎于她实力不足,更应该说是败在经验的差距上。 千家一直深信少女是有天分的。 「我也好想像千家先生那样让整个会场为了自己而疯狂喔。」 少女终于抬起上半身,但还是把手肘靠在吧台上,喃喃发著牢骚。明明没有必要这么在意,却表现出一看就知道她很沮丧的样子。 因为第一届kbc的冠军是千家,他所经营的咖啡店因而聚集了爱好咖啡的客人,也有许多咖啡师和未来想成为咖啡师的人慕名而来。有的人贪婪地想从他口中套出提升技巧的方法,有的人则只是不好音思地偷看著他,还有人是开始频繁地上门光顾,每个人的情况都各不相同。 少女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在一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千家当时建议她可以去参加kbc。从那之后,她就自称是千家的徒弟,基于咖啡师修行的理由,利用自己的休假日,以每个月一、两次的频率前来。 「比赛明年也会举办嘛。看到你这一年来的成长远度,我觉得如果哪天出现了威胁我冠军宝座的人,那个人说不定就是你喔。」 千家直视她的双眼,说出毫无夸大之意的真心话。在强敌应该比去年还多的第二届kbc中轻而易举达成二连霸的天才咖啡师,似乎让她更加醉心了。向往的心情有时可以激发一个人的动力。她一定还会继续成长下去。 「又来了,千家先生您真会说话。」 她似乎把这番话当成了客套话,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千家因为她心情好转而松了口气,又补充说道: 「为了不在下次比赛时留下遗憾,再努力一年吧。」 「好!请您看著吧,我明年一定会挤进争夺冠军的行列。毕竟我可是千家先生的徒弟呢。」 少女——山村明日香这么说著,脸上浮现了无忧无虑的笑容。 第二章 前夕 1 三连休的第一天,星期六下午,当车子停下,我打开车门,下车站在空旷的停车场时,无声落下的雨点正不断地打在柏油路面上。 「我们抵达art-ery广场了呢。」 我把伞递过去,对站在身旁的美星小姐说道。她抬头看向眼前这栋像是由两个前后错开且相连的立方体组成的、粗糙又巨大的建筑物,回答: 「是啊,我们终于抵达了。」 她的话中带有一丝感慨。因为从她第一次报名的第二届大赛以来,一直是在这里举行比赛,可以说她终于来到了梦想已久的地方。总觉得现在开口说话很不识趣,所以在她主动说些什么之前,我想自己也保持沉默比较好。 这栋叫作art-ery广场的建筑物距离最近的近铁伏见车站往西大约一点五公里,是举行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的会场。它同时也拥有京都规模最大的大展览场,除了这次以kbc为重点活动的食品展览会之外,整年都会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在这个场地举行。顺便一提,「art-ery」这个名字同时具有artery(动脉)和art(艺术)两个单词的意思,似乎是希望这里可以成为京都在文化艺术方面的动脉。 「真是了不起呀,我在京都住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呢。」 比我们晚一点离开驾驶座的藻川先生也若无其事地钻进我的伞下,并感叹地说道。身体有一半被挤到伞外的美星小姐把掌心朝向天空,说道: 「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要是得在这种天气从车站走过来,我们应该会很累吧。多亏叔叔的帮忙,我们省了不少麻烦。」 「这种小事没什么好在意的啦。店是我们两个一起经营的,你都说要努力了,我当然也要稍微加油一下呀。」 藻川先生害羞地伸出食指搔了搔脸颊。 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把连假的时间都空下来,以便让自己整整三天都能支援美星小姐的我,因为要进行比赛前最后的讨论,就在塔列兰打烊后过去了一趟。 「……如果连用具或材料也是各自准备的话,要带的东西感觉会很多耶,你打算怎么去会场呢?」 「这个嘛,既然青山先生愿意帮我拿一些,车站到会场之间的距离也不是不能用走的,应该先搭电车再步行过去吧。」 「可是,气象预报说明天可能会下雨喔。有些东西弄湿了不太好吧?」 「啊,我忘了考虑天气条件了。如果下雨的话,可能就搭出租车吧……」 当我们正在讨论的时候,一直盯着kbc宣传手册的藻川先生突然插嘴对我们说: 「我送你们去吧,开车的话好像马上就到了。」 因为对他的好心有些意外,我和美星小姐互看了一眼。这确实是个帮了大忙的建议,但她一开始还是先表示了婉拒之意。 「不用麻烦了,真的。如果是决赛也就算了,连彩排都让叔叔陪同的话,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无所谓唷,要是少了你,这间店也没办法开门营业嘛。而且自己的亲人难得有可以大显身手的机会,我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 「叔叔!」 藻川先生的口气一反常态地诚恳,美星小姐看起来相当感动。我也没资格发表什么意见,便坦率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所以明明只是大赛前一天,我们却决定三人一起进入比赛会场。 ——话又说回来了。美星小姐现在仍旧一直以感激的眼神看着藻川先生,她会不会有点太过天真了啊?她和藻川先生相处的时间比我长多了,应该知道他是个依照什么原则行动的人物才对。 「的确,对藻川先生来说,这比赛也是个值得努力表现的机会呢。」 我回想起藻川先生昨晚一直盯着宣传手册里附有参赛者照片的介绍页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因为参赛的女性咖啡师全都是美女嘛。」 藻川先生一听到我的话,肩膀便突然朝我靠了过来。 「没错,特别是那个叫冴子还什么的女生……」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剎那间,我感觉到了一股仿佛从地底涌上的惊人怨念。 那是从美星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藻川先生的动作推挤到我的身体,她现在全身都被挤到了伞外,雨水不断地沿着刘海往下滴。她的头垂得低低的,眼睛附近蒙上一层阴影,看起来就像出现在日本电影或连续剧的孩童冤魂一样。 藻川先生倒抽一口气。「我、我开玩笑的——」 「开什么玩笑!」 美星小姐从我手中夺过雨伞,一个人踩着大步走向建筑物。我两手叉腰,斜睨着老爷爷: 「都是你,害我也被连累了,真是伤脑筋。」 「明明就是你点的火好不好,笨蛋。」 「为什么她会变成个性那么火爆的女孩子啊?」 「总觉得她每长一岁,就和我死去的老婆愈来愈像呢。」 我们小跑步地追在她身后。十一月的雨天比我想的还要寒冷,「真亏她能在这种雨下发那么大的火」,我心里浮现了这个可能又会惹她生气的想法。 2 我穿过自动门,进入art-ery广场内,拿出手帕轻轻擦去全身上下的水滴。门厅正面有个朝我所在方向突出的拱形接待柜台,却没有人站在那里。而左手边则可以看到一个小房间,墙壁高于腰部的部分改用薄薄的玻璃窗隔开来。旁边有个写着「管理室」的牌子,管理员或警卫都会常驻在这里吧。 「我们要去的大展览场好像就在这里面呢。」 终于追上美星小姐后,我对着她的背影唤道。她看着标示在建筑物内各处的方向指示,点了点头。 今天因为正在准备展览会的关系,有很多人忙碌地进出大展览场。我们向穿着工作人员外套站在入口的大姐姐表明kbc参赛者的身分后,她们便按照人数给了我们挂在脖子上的名牌。只要在空白栏位内填上姓名,就能当作是比赛相关人士的证明。我和藻川先生都没有被询问身分,主办单位在这方面的规定意外地宽松。 「哇,这还真是壮观啊。」 一踏进会场,我就被展览场那超乎想象的宽广面积吓到了。即使只是大略环视一眼,也可以看出这里的摊位数量不是只有一两百个而已。各个厂商都费尽心思地陈列展示自己的商品,工作人员则在摊位之间穿梭奔走着。 会场里非比寻常的热烈气氛好像让美星小姐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这边是饮料、那边是厨房用具,比较远的则是冲泡食品吧?我听说咖啡师大赛是食品展览会的重点活动,不过,就算没有比赛,在展场里逛摊位就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呢。」 kbc的比赛舞台位于大展览场最内侧西北方的角落。我们沿着通道,在展场内林立的摊位所形成的巨大迷宫里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几个制造浓缩咖啡机或奶精粉等咖啡相关商品的厂商摊位。当我一边想着之后要再过来好好参观,一边走过那些强烈吸引我的摊位前时,我们就像穿过森林后来到辽阔的草原般,突然走进了一块空旷的区域。 像是要环抱整座展场般斜向设置的舞台,有些地方露出了架设用的铁管,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大赛而暂时设置的,不过它宽广的面积让我几乎忘了这件事,并联想到清水的舞台(注:清水寺本堂大殿前的露台名为清水舞台,是以一百三十三根木柱搭建在断崖上,只靠着交错的木柱取得支撑力)。舞台上方有许多梯子形状的金属架,上面吊着照明器具,前方张挂着白色的布条,上面以黑体字型印着「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等字样。没有装饰的朴 素文字反而像是在强调大赛的正式性。 舞台中央摆了一张比赛使用的ㄈ字形吧台桌,一位抱着电动研磨机的工作人员正一边仔细确认位置,一边左右移动机器。一位年约四十几岁的女性站在距离舞台稍远的观众席,抱着胳臂监督那位工作人员的动作,并不时下达指示。她应该是比赛的相关人士吧。 美星小姐好像觉得不该打扰到对方,在犹豫了好几次之后,等到那位女性不再对工作人员下达指示,才从后方小心翼翼地呼唤她。 「那个,主办单位叫我今天要来这里……」 在她话说完之前,那位女性就转过身来面对我们了。她看到美星小姐的脸后,便亲切地微笑了一下。 「你是切间美星咖啡师对吧?我们一直在等你呢,欢迎来到kbc。」 她在笑的时候眉梢还是往上竖起,露出严肃正经的表情。穿着长袖的黑色t恤以及长及脚踝的碎花裙。深黑色的头发让人怀疑她是否有染发,往上梳起的刘海很像她这个年纪的女性会做的打扮。 「我是比赛的执行委员长上冈和美,还请多多指教。」 美星小姐以双手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我是切间美星,也麻烦您多多指教了。」 如果这两个人在预赛的时候曾见过面的话,应该不会有这番举动才对。上冈大概是以宣传手册上的照片认出美星小姐的长相吧。 上冈松开手时顺势看了看手表。 「啊,已经这么晚了啊,不知道所有人都到齐了没?」 距离规定集合的下午三点还有一些时间。因为不先架设好舞台的话就无法彩排,主办单位应该是打算在这之前完成架设吧。 「你们先坐着等一下吧。等到可以彩排的时候,我再来叫你们。」 上冈指着观众席说完后,就又开始对着舞台下达指示了。 观众席内大概摆了两百张铁制的折叠椅。中间则像摩西曾走过的红海(录入注:《圣经》中的《出埃及记》有这样一段记载:当神的仆人摩西带领在埃及为奴的以色列人逃离埃及到达红海边时,眼见要被埃及追兵赶上,在情况万分危急的关头,摩西用耶和华的手杖指向滔滔红海,使海水分开,显露出一条海底大道助以色列人逃生,当埃及追兵赶到时,海水又复合起来,将埃及军队淹没。在摩西的带领下,以色列人终于逃离埃及,获得自由)般隔出一条走道。我们沿着走道往前,并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有零星的几个人坐在位子上了。 和那些人是第一次见面,却都曾在宣传手册上看过。他们摆出了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的态度,却又可以明显感觉到正不着痕迹地注意着美星小姐。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是在观察新出现的敌手是何许人物。 怎么能认输呢!我朝眉间施力,看向观众席的边缘。那里有一位臀部只坐了椅子的一小部分,正抱着胳臂、双腿交叠的女性—— 「我的名字是藻川又次,我没参加比赛,但美星咖啡师等于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 我的天啊,藻川先生竟然已经端坐在那名女性隔壁的椅子上,大胆向对方攀谈了?他好像是趁我们走向上冈小姐,没有注意时迅速展开行动的。话说回来,那位女性不就是藻川先生方才不小心说溜嘴的「叫冴子还什么的女生」吗? 我推了推美星小姐的手臂,告诉她这件事后,她先是困扰地抱住头,然后走向藻川先生。接下来,她就像母猫叼住自己孩子的后颈一样,拉住老人后脑勺的头发,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自己再坐到椅子上,带着笑容对那名女性说道: 「你好,我是切间美星,目前在京都市内一间叫塔列兰的咖啡店工作,还请多多指教。」 「你、你好……」 女性的脸颊显得有些僵硬,但还是回应了美星小姐的问候。烫成大波浪的茶发,以及从头发之间隐约看见、镶嵌着宝石的耳环,突显出她的艳丽,却也让人感觉有些强势。看起来比我们还要年长,不过应该还不满三十岁吧。 美星小姐没有等她报上名字,就接着说道: 「你是黛冴子小姐对吧?上一届kbc的冠军。」 女性的双眼因为化了浓妆,看起来本来就很大了,在听到她的话之后,更是睁得又圆又大。 「哎呀,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几乎所有媒体都没有报导上一届大赛的结果啊。」 「我当然知道,因为kbc是我一直梦想参加的比赛。」 我在美星小姐后方的椅子坐下来,带着新奇又惊讶的心情听着她们交谈。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上一届的冠军也参加了这次大赛。宣传手册的参赛者介绍里应该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才对。 「这样啊。切间小姐在这一届大赛是第一次参加决赛对吧?」 「是的。对黛小姐而言,这次算是防御战吧。我想第一届的冠军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像这样获胜之后还会继续参赛,算是一种传统吗?」 「叫我冴子就行了。这个嘛……因为第四届时发生了一些事,最后演变成比赛草草结束的局面,这样一来,就算赢了也完全没有获胜的感觉吧?所以我才会选择再参加一次比赛。而且上冈小姐也邀请我参加嘛。」 之所以用「发生了一些事」来形容,显然是为了避免提及当时的情况。这和去年比赛停办有什么关系吗?虽然我很想问个清楚,但美星小姐似乎决定尊重对方的意愿,没有继续追问。 「是上冈小姐亲自邀请冴子小姐你参加比赛吗?」 「嗯。因为比赛今年开始重新举办,如果有知道以前比赛情况的咖啡师在场,也能够让身为主办方的上冈小姐比较放心吧。实际上,这次参加决赛的六个人之中,就有四个人曾取得决赛的资格。」 「四个人?像我这样的生面孔反而是少数呢。」 「是这样没错。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四个人——」黛朝观众席看了一眼。「石井春夫、苅田俊行和山村明日香都是曾经打进决赛的人喔。」 我照着黛念出名字的顺序一一看向参赛者。 我们四个人所在的位置,是在被分成左右两区的折叠椅之中,面向舞台左手边那一区的最外侧。坐在和我们同一区最后一排的人就是石井春夫。他留着剪成香菇头的清爽黑发、细小的双眼和粗眉形成对比,还戴着银框眼镜,拥有一副只要看过一次就忘不了、让人留下强烈印象的长相。宣传手册上提到他的年纪是参赛者中最年长的三十五岁,但举止不是很沉稳,一直频紧地转头张望场内各处。 面向舞台右手边的那一区,同样坐在靠近后方椅子上的人是苅田俊行。我看到他闲得发慌地盯着天花板的侧脸,五官很深邃,就算说他是混血儿也不会觉得奇怪,长得相当英俊。烫得很卷的茶色头发与下巴同长,留有胡须。他的年纪应该也已经超过三十岁,但是总觉得他看起来好像要再年长一些,又好像要再年轻一点。 山村明日香则是坐在右区的最前排。她仿佛在闪避周围的视线似地,头垂得低低的,还缩着肩膀。大概是在紧张吧,不过那副畏缩胆小的样子,让旁观的人也不禁感到怜惜。虽然黑色的长发给人有些呆板的印象,但正如我在宣传手册的照片上所感觉到的,她拥有一张相当可爱的脸庞。 而且,当我看到山村明日香本人时,忍不住把她和坐在我眼前的人拿来比较了。 实在很像。山村明日香和以前的美星小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我只有看过照片,但是美星小姐高中毕业后刚来到京都时,头发比现在还长,正好和山村差不多,并不是说她们的五宫相像,但无论是那双眼白面积较少的黑眼、不太化妆的习惯,还是纤细娇小的体型,只要把特征一一列 出,就会发现两人有许多共通点。 山村的年纪比美星小姐小了两岁。如果她的年纪再大一点,会变得跟现在的美星小姐一样吗?当我正在思考这种蠢事时,突然听到了清脆的拍手声,上冈对着观众席呼唤道: 「各位,让你们久等了,真是抱歉!好了,大家不要坐得那么分散,都过来这里吧。」 美星小姐和黛暂时停止交谈,站起来朝前方移动。我和藻川先生跟在她们身后,石井和苅田也各自拿着自己的东西依照上冈的指示移动。山村已经坐在最前排了,所以并未起身。 「一、二、三、四……很好,六个人都到齐了。」 上冈伸出手指数了数在场的咖啡师人数,满意地点点头。不过,她其实数错了。 「那个……」我不好意思地举起手。「不好意思,害你搞错了,我并不是参赛者喔。」 「哎呀,真的耶,仔细一看才发现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他是帮我拿东西的人。」 上冈以怀疑的眼神看向我,美星小姐赶忙开口解释。上冈眼珠一转,说道: ——真是的,因为这里正好有三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男女,害我以为他也是参赛者了。不过,这就代表还有咖啡师没到场。」 「上冈小姐,会不会是那个人?」 黛伸手指向观众席旁边的摊位。有位戴着大耳机的男人正高兴地伸长脖子,从各个角度观察着最新型的营业用烘豆机。他背着一个下垂设计的后背包,侧脸的长相确实和我在宣传手册上看到的照片人物一样。 「天啊,谁帮我叫他一下!」 对上冈的话有所反应的是距离那个人最近的苅田。发现有人拍他肩膀的男人拿下耳机挂在脖子上,苅田便伸出大拇指朝后方比了比。就算不用解释,男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踩着敏捷的脚步,朝我们这里跑了过来。 「集合时间早就过了喔。」 上冈以低沉的嗓音责备他,男人却傻笑着辩解起来。 「不是这样的,我其实在集合时间前就到了,只是看到彩排好像还没开始,为了打发时间,才跑去参观摊位。我说的是真的。」 宽松的休闲风服装和用发胶抓得到处乱翘的发型,让他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而他的确也才二十一岁,是今年的比赛中年纪最轻的咖啡师。感觉不到任何诚意的口气突显出他的不成熟,却又长了一张让人无法怪罪他、会忍不住原谅他的脸。 他的名字是丸底芳人,和美星小姐一样,都是第一次参加决赛。 「好吧,算了。总而言之,各位先找椅子坐下吧。」 一听到上冈这么说,丸底就率先把附近的折叠椅拉过来坐下,其他人也纷纷仿效他。上冈等到所有人都坐定后,便开始致词了。 「那个,在此正式向大家问好,我是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执行委员长上冈和美。因为我任职于kbc的主要赞助商上冈咖啡,所以今年的比赛也和前几届一样,是由我来负责主持。」 上冈咖啡在国内的咖啡相关企业中算是规模最大的公司。除了批发贩卖咖啡豆和咖啡用具之外,还跨足各种非酒精饮料的制造业务,就算不是爱喝咖啡的人,平时应该也经常能看到他们的产品才对。 从姓氏来推测,上冈和美应该是上冈咖啡经营者的亲人吧?所以才会把主持规模这么大的比赛的重要任务交给她负责吗?我忍不住擅自想象了一下。 「在此代表敝公司感谢拥有优秀技巧的咖啡师愿意参加本次比赛……好了,我想客套话就到此为止吧,因为有些人可能已经听得很腻了。」 「毕竟来参加的几乎都是熟面孔嘛。」 石井笑了起来,黛也跟着说道: 「我们其实算是被上冈小姐找来的啊。」 「找来的?这个比赛有种子制度吗?」丸底插嘴问道。 「不是这个意思啦。」上冈摇了摇手。 「五年前开始举办的kbc,去年因为某件事而停办了。在比赛很有可能就此永远消失的时候,我努力说服了公司,让比赛可以在今年顺利举办。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让第五届kbc成功。因此才会请有比赛经验、而我也熟知他们实力的咖啡师参加这次的预赛。」 「不过其中应该也有人不想再参加第二次吧。」 苅田一脸满不在乎地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现场的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上冈装作没听到他说的话,急忙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请各位在明后两天努力角逐关西第一咖啡师的名号吧。我很期待能在比赛时看到各位展现精湛的技巧。」 大家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接着上冈开始说明kbc的比赛概要。 「决赛的规则和之前几届一样,一共有四种比赛项目。明天,也就是第一天早上比的是浓缩咖啡,下午则是调酒咖啡。第二天早上是拿铁拉花,下午比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滤冲。由各项目获得的分数总和来决定最终成绩。」 获得的分数会在每个比赛项目结束时由评审公布。换句话说,所有人的排名和分数一直都是公开的。对于参赛者而言,这是个挺残酷的制度。 「呃,比赛的出发点是要比较咖啡师在实际工作时所需的技术,因而包含准备在内,各个项目都有时间限制,不止得满足正确度和完成度,还必须兼顾速度。也就是说,无论是多么华丽的拿铁拉花,如果让客人等太久的话就本末倒置了。每个项目的内容和限制时间都写在宣传手册的注意事项了,请大家务必详读。」 「上冈小姐,就算你不说,大家也早就把那些事情牢牢记在脑子啦。我们还是快点去准备室吧?我今天不小心把没办法常温保存的东西带过来了。」 石井有些不耐烦地举起了自己提着的纸袋给上冈看。我心想:明明现场还有第一次参赛的人,也未免太自私了吧。但美星小姐和丸底好像都没什么意见的样子。「你说得也对。」上冈耸耸肩,低声说道。 「那么,我想今天大家应该都各自携带了用具和材料,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后台。」 可能是已经有很多人已经熟悉流程了,大家以缺乏紧张感又慢吞吞的动作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东西。有人带了像是以硬铝制造的坚固手提箱,也有人只是简单地提了个纸袋,不过里面应该都装了他们自己常用的用具吧。当然了,浓缩咖啡机或磨豆机这类大型机器是无法携带的,所以参赛者只能使用设置在舞台上,赞助商提供的机器。机器会因为制造商不同而有不同的特性,所以美星小姐也事先研究了比赛所使用的机器。 舞台右侧有个被很高的屏风围起来的准备区,里面有两张长桌,桌子四周摆放了八张折叠椅,大概是为了让参赛者把用具移到这里,并等待上场。 我们绕到准备区后面,看见了一扇长得像防火门的金属门。当所有人都跟着上冈聚集到这里之后,上冈突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希望只有参赛者能进去……」 她显然是看着我和藻川先生说的。 如果参赛者会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里面的话,这是很合理的判断吧。于是我决定顺从地接受这项规定,不过…… 「什么?你的意思是在怀疑我们两个人吗?」 看到藻川先生不肯罢休,我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上冈也慌了起来。 「那让我们进去也不会怎么样吧?你放心,我们不会妨碍你们的啦,只是觉得被排挤在外感觉不太好而已。你明白的话就快点让大家进去吧。」 老爷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早就在妨碍大 家了好吗?当美星小姐以及和他处于同样立场的我正要出手制止他时,却听到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应该不会怎么样吧?反正就算今天他们进去了也不能做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说话的苅田俊行身上。与其说是想袒护藻川先生,更像是觉得有人争吵很麻烦的他,一边伸手撩起刘海一边继续说道: 「我们今天只是要把用具放在准备室而已。那里一定都会上锁,他们没办法动手脚。反正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让他们一次看个够,明天再请他们不要进去吧。你觉得呢,上冈小姐?」 上冈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但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每一届比赛都参加的苅田咖啡师这么说,今天就破例让两位进去吧。」 对于这项决定,有些人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但是并没有公开反对。 「真的很抱歉……」 美星小姐向其他参赛者深深一鞠躬,我也在一旁做出同样的动作。但不耐烦的情绪早已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好,我们快进去吧。」 藻川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挤到最前面,想打开那扇门。美星小姐再次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往后拉,退到队伍的最后面。我因为不太想被牵连,所以一直面对着前方,但是当我跟着队伍踏出步伐时,却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美星小姐摘下了藻川先生的针织帽,正用手拍打着他毛发稀疏的头。 3 穿过门之后出现了一条由深色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构成的狭窄走道。途中除了一扇门,和一个往右的转角之外,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出入口。白色的日光灯发出虫子拍翅般的声音照亮走道,这副冷冰冰的情景让我想到自己以前住院时的医院走廊。 弯过转角,准备室就在前方。当那扇感觉特别坚固的门出现在眼前时,我在队伍后段出声说道: 「这道门是设计成自动上锁的吧?」 l型的门把上方有个手掌大小的黑色装置,我以前曾经在学校看到过。那是一种要用钥匙卡感应来解锁的锁,上面设有用来显示状态的红灯和绿灯。 「是的,在这次举办的展览会上也展出尚未公开的新产品,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很注重安全防护。不仅钥匙卡的数量有限制,借用的时候也必须经过管理者的许可,如果不小心把东西忘在准备室里,就会遇到没办法随易进去拿东西的问题,所以要特别注意喔。」 上冈从挂在脖子上的透明证件夹里拿出钥匙卡,靠到那个黑色的装置,也就是感应器上。绿色的灯亮了起来,门锁「喀锵」一声打开了。如果要从室内开门的话,只要按一个按钮就能解锁。 和我对走道的感觉一样,准备室也是个很单调的房间。虽然面积宽广,却让人觉得有股寒意。房间中央摆了两张不锈钢制、两层式的桌子。内侧墙壁的左边有六个很高的置物柜,右边则被营业用的巨大冰箱占据,冰箱前方的墙边还有一座设了两个水龙头的水槽。我往下一看,发现里面竖立着清洗餐具的中性清洁剂和一罐用来刷洗水槽的粉状清洁剂。 上冈稍微观察了一下室内后,像是猛然想起似地按下门旁的开关,点亮了灯。之所以没有立刻感觉到开灯的必要性,是因为左边墙壁上有一面使用雾面玻璃的大型横拉窗。不过,因为天候不佳的关系,从那里照进来的阳光有点灰暗。 「我们在桌子的下层按照参赛人数准备了平底盘。盘子上面已经贴好写着名字的纸片,请各位在保管用具或把用具带到舞台的时候使用这些盘子。」 苅田那些已经有参赛经验的人,不等上冈解释完,就熟练地打开自己的包包,开始把用具放到铝制的盘子里。这应该是往年的惯例吧。我、美星小姐和丸底也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模仿他们的动作。 接着,黛走向冰箱,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了一样的盘子。她把上面同样贴有名牌的盘子拿到桌上,开始把包包里的东西也放到那个盘子里。 「如果你们今天带来的材料里有咖啡豆或调制调酒的饮料等必须保存在冰箱里的东西,请像黛咖啡师这样使用冰箱里的平底盘。还有,各位使用的牛奶由赞助商提供,比赛的这两天都会在早上送来纸盒装的牛奶,所以不需要自行携带。」 上冈只是说给美星小姐和丸底两个人听的。我和美星小姐互相检查,一边把带来的东西分成要放进冰箱的和不用放进冰箱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参赛者专心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我们对面的石井正在跟他旁边的苅田交谈。 「喂,你看这个。」 他从横倒在桌上的纸袋里拿出了大小和罐装咖啡一样的全黑易拉罐罐子,罐子侧面等距地刻着四道环绕罐子一圈的沟纹,第二道和第三道中间印有银色的「isi」标志,或许和他的名字有关系(注:日文「石井」的「石」写成罗马拼音即是「isi」)。 苅田眯起眼睛看了看: 「这个罐子是特别订制吗?你那间店应该是叫『isi coffee』对吧?」 「对,是为了比赛特别制作的。感觉充满了干劲对吧?不过啊,里面装的东西也大有来头喔。」 罐子的盖子已经被拿下来,垫在石井手掌上的罐子底下。苅田在石井催促下从罐口往内瞧了瞧,然后赞叹地「哦」了一声。 「全都是圆豆吗?」 一般来说,咖啡树所结的一个红色果实会有两颗种子,也就是两颗豆子,而豆子互相接触的那一面会变得比较平坦。除了这种名叫「平豆(t beans)」的咖啡豆之外,还有一种与其相反、形状接近圆形的咖啡豆,名叫「圆豆(peaberry)」。如果红色果实里只有一颗豆子,就会变成这种形状,虽然没有确切的成因,但是据说这种果实多半是长在树枝末端,占整体咖啡豆收成量的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左右。 圆豆和平豆在成分上并无不同,但是圆豆在烘焙的时候加热比较均匀,有人说风味比平豆更出色,而且因为收成量少,买卖时常出现物以稀为贵的情况。 「很棒吧?我用手工挑拣的方式挑出所有的平豆,只留下百分之百的圆豆。明天我要用它来煮浓缩咖啡。煮出来的咖啡味道会温润又香醇喔。」 石井充满自信地说道,苅田却冷笑着回答他。 「哼,或许依赖那种东西真的对你比较有利吧。」 石井面露不悦地说:「什么?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真的听不懂吗?我的意思就是你只有材料能赢人——」 「哇,好漂亮的圆豆喔。」 美星小姐在气氛一触即发时迅速地插入他们的谈话。这不可能只是单纯地对圆豆表示赞叹。她的体贴入微让我佩服不已。 「你能够明白圆豆的美吗?如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再靠近一点看喔。」 石井顿时转怒为喜,并主动隔着桌子向前探出身体,把罐子凑到美星小姐面前。我也顺便瞧了一眼,看到罐子里装着九成满的咖啡豆。确实如他所言,全都是圆豆,连一颗平豆都看不到。 「要收集到这么多圆豆,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吧?」 「真的很辛苦呢。决赛之前,我试了很多种咖啡豆,最后还是觉得圆豆的风味特别好。我请供应商能给我多少咖啡豆就给多少,挑掉平豆之后,再依照烘焙的程度筛选一次,最后只留下大小最适合研磨的咖啡豆。在不断重复单调的步骤之后,才收集到这么多圆豆的。」 石井仿佛收藏受到称赞的收藏家般愉快地诉说着自己的辛劳。苅田则是早已失去兴趣,完全不理会两人聊了什么,只默默地处理自己该做的 事。 「——上冈小姐!」 就在此时,黛突然大喊了一声,我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两年前有人说很不方便,所以就让房间的门一直开着对吧?今年你打算怎么处理呢?该不会还是维持惯例吧?」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之后,我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又僵住了。 我在学校也曾经看过这种门,因为自动上锁的功能一定要关上门才有作用,如果想让所有人都不使用钥匙卡就能自由进出,只要使用门挡之类的东西把门固定住就好。尽管给人一种缺乏警觉心的感觉,但两年前似乎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你们也有可能遇到必须进去准备室的情况,所以也不能真的完全锁起来啊。」 上冈尴尬地笑着缓颊,黛的情绪却没有因此而冷静下来,反而更激动了。 「如果又因为你这句话而发生像上次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次可能没办法再用『只是自导自演』来解释了喔。」 「——自导自演?究竟是什么事啊?」 丸底愣了一愣,插嘴问道。 那些知道过去发生什么事的人反应都很明显,都刻意不看丸底,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丸底疑惑地看了看四周,便抓住身旁山村的手臂问道: 「喂,你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吗?」 「我、我……」山村露出胆怯的表情,想逃避他的追问。 「什么事也没有,丸底咖啡师。」 明明不可能什么事也没有,上冈却强硬地阻止丸底继续问下去。 「黛咖啡师说的也有道理,大家带来的用具里应该有价值比较昂贵的东西,谨慎一点是对的。还是锁上房间的门吧。」 据她所言,今天art-ery广场会在下午六点的时候关闭,彩排结束之后,包括比赛相关人士在内的所有人都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准备室前方的走道也会启动防盗系统,在明天早上防盗系统解除以前,这里的安全防护应该可以说是相当完善吧。 「那个,我有些东西想要明天一大早就放进冰箱耶……」 山村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丸底的手仍旧抓着她的手臂。 上冈考虑片刻后说道: 「明天会场的开放时间是早上八点,开幕典礼是早上九点半开始,所以会请大家在九点之前集合。等所有人都到齐之后我再给需要的人钥匙卡,这样可以吗?」 「呃,可是……如果有人迟到的话,第一个到场的人的材料说不定会放到坏掉啊。」 「既然如此,这个方法怎么样?」 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把罐子放在平底盘上的石井竖起食指提议道。 「开放进场之后最早进入会场的参赛者,可以向上冈小姐索取钥匙卡。」 「你是笨蛋吗?这么做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吧?」 黛强烈反对,但石井却毫不在乎。 「至少可以防止闲杂人等闯进来吧?」 「如果是我们之中有人想做坏事的话该怎么办?」 「——要是你这么担心,明天第一个到准备室来守着不就好了?」 石井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他变脸的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寒意。 「还是说,冴子你知道谁可能会对你做什么坏事吗?看你害怕成这样。」 「我、我哪知道谁会做坏事啊。哼,那就随便你们吧,不过,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可不是我害的喔。」 「就这么决定啰。上冈小姐,就请你明天按照这个方法处理吧。」 「我是没有意见啦,不知道其他咖啡师怎么想……」 上冈环视众人,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要是在这时候反对的话,不知道石井又会说出什么。我感觉到有股相当可疑的警戒气氛笼罩在众人之间。 「那么,明天早上我会按照石井咖啡师的建议处理,也请大家稍微注意一下。大家应该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了吧?我们去等候室吧。」 所有人都离开准备室后,上冈便关上房门,并确认门锁是否已经自动锁上。接着我们便沿着走道折返,在方才前往准备室的途中看见的门前再次停下来。 「请大家把这个房间当成等候室使用。」 上冈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这扇门和准备室的门不同,是一扇附有弹簧锁、极其普通的门,而且也没有上锁。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请大家在明天九点前来这里。在中午的休息时间或除了比赛中的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进出。不过,因为这个房间不会上锁,贵重物品请自己保管好喔。」 接着上冈又伸手指向等候室右侧墙壁上的两扇门。 「两扇门后面分别是男性和女性的更衣室。门上面贴有标示牌,应该一看就知道是哪一边了。里面有可以上锁的置物柜和厕所,请随意使用。」 一听到上冈说的话,藻川先生就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打开了女性更衣室的门。里面当然没有半个人,从更衣室内一片漆黑的情况来看,好像也没有窗户。看到藻川先生感觉很失望地关上了门,我不禁打从心底鄙视他。 和其他地方比起来,等候室的环境较为干净整齐,虽然没有窗户,却比较明亮。扣除更衣室的部分,面积大概是准备室的一半吧。房间中央有一张向内延伸的细长形椭圆白桌,周围摆放着十把可以互相堆栈的椅子。左边的墙壁则是整面墙都设置了镜台,跟后台休息室挺相似的。实际上这里应该也是举办各种活动时提供给表演者当后台休息室的地方吧。我还看到房间里摆放了垃圾桶。 「后台的介绍到此结束,好了,我们离开吧。」 在上冈的带领下回到大展览场时,舞台设置工作也总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要开始进行简单的彩排。 参赛者全都聚集到舞台上的ㄈ字形吧台桌旁边,而我因为莫名疲倦,便在观众席的折叠椅坐了下来。藻川先生也安分地坐在距离我稍远的座位上。 他们好像正在舞台听上冈说明各项目共通的比赛流程和机器的使用方法。等到说明结束后,才会轮到个人彩排的部分。话虽如此,因为不可能实际冲煮咖啡,或许应该称为模拟演练,或是假想练习会比较正确吧。他们按照参赛编号轮流彩排,还没轮到的人就在舞台左侧等待。 第一个上场的是苅田,他的态度仿佛是说事到如今根本没什么好确认的一样,只轻轻地摸了摸浓缩咖啡机和磨豆机就走下舞台,然后立刻回到观众席坐下。我猜他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他所坐的椅子正好只和我隔了一个座位。 「那个,请问苅田先生经营的店是在哪里呢?」 因为如果继续无视他的话反而怪不自在的,我小声地向他攀谈了起来。他好像也在等人和他说话的样子,以闲谈般慢条斯理的速度回答我: 「我在奈良町的老旧民宅开了间自家烘焙的店。」 他口中的奈良町,是指位于奈良市区南侧一角,保存了许多江户时代的商店建筑和街道的区域。那里的街景别具风格,是个迷人的好地方。 「上冈小姐刚才好像稍微提到,说你每一届kbc都参加了对吧?」 听到这句话,苅田突然笑了起来。数秒钟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自嘲的笑容。 「是啊,结果每次成绩都不算太差,却也不能说是最好。想当然也没有拿过冠军。说到底,我大概是缺少了身为咖啡师应有的才能吧。」 「才能啊……」 「前几届的比赛有个很适合天才这个称呼的家伙。但是他没有参加这次的比赛。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胜利的女神就会因此而眷顾我。」 目前站在舞台上的是顺序第三的美星小姐,她伸出手臂,正在确认机器的操作距离等细节。黛和苅田一样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结束彩排,早已在观众席找了个距离有点远、听不到我们两人说话的位子坐了下来。 「那位天才咖啡师今年也没有参赛啊。难道是因为去年比赛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大胆地往前迈出了一步:心里怀抱着说不定能顺势听到答案的期待。 苅田给我的回答却是极为冷淡的一句话。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 美星小姐也下台走向观众席,在我和苅田之间坐了下来。接着上台的人是石井。他也是曾经参加过决赛的人,一定很快就会结束彩排——但他却出乎我的预料之外,相当认真地确认吧台桌上器具的位置,而且不断进行细微的调整。 他会不会太过神经质了啊?就在我冒出想法的下一个瞬间。 「哦哦,好厉害……」 我的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赞叹声。 因为石井把用来比赛的器具一下子从手肘滚到指尖,又一下子让它们从眼前消失,然后又立刻从别的地方拿出来,或是像杂耍一样抛接,表演起华丽的特技。那些器具形状各不相同,就算只是轻轻往上抛,动作也完全不一样,但是到了他的手里之后,却都像宠物般顺从地任由摆弄。 「听说石井会在父亲创立的咖啡店里表演一些特技,那家伙好像本来是想当魔术师。」 听完苅田的解释后,我点头表示佩服。 「真的是值得一看的表演呢,这下子可不好对付了。」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他又突然轻笑了一下,这次像是在嘲笑他人。 「的确,kbc不只是比较参赛者准备的饮品的味道,参赛者的手法技巧也会列入评分考量。就带给观众视觉娱乐这点来看,对石井的表演也会有一定的考量的吧。不过,那只不过是用来加分的,如果煮不出品质好的咖啡,表演得再好也没用。」 「换句话说——他做不到这一点?」 「那家伙煮的咖啡啊,太普通了啦。舌头的味觉不够敏锐,又看不到他想努力改善缺点的决心。他只是个因为没办法靠魔术谋生、只好帮忙父亲工作的家伙,之所以来参加kbc,应该也只是被kbc那种类似表演活动的大排场吸引吧。因为很适合拿来表演,又或者是可以弥补咖啡的味道,他在调酒项目总是拿到很前面的名次,但其他方面就表现得不如人意。」 我想起苅田刚才在准备室对石川说过这句话:「或许依赖那种东西真的对你比较有利」。他的意思应该是指石川没办法靠自己的能力煮出好喝的咖啡,所以只能依靠咖啡豆。这句批评还真是辛辣。 不过,石井也是以前曾经通过预赛、参加过kbc决赛的人。我在想,苅田之所以批评他,除了瞧不起他的实力外,会不会是对他拥有参加决赛的经历感到厌恶呢? 「石井先生是第几次参加决赛呢?」 「他参加了第一届和第四届,今年是第三次了吧。我记得他在过去两届比赛中的总成绩几乎都是最后一名。预赛在审查实用技巧的时候,对于咖啡味道的要求并不严格。所以只要能以特技表演吸引评审的注意,也会让评审觉得让这样的咖啡师进入决赛炒热气氛也不错。」 原来如此。听完整件事之后,好像也不能全怪苅田的态度太过严厉。 石井结束彩排后就在苅田附近的座位坐了下来,我们的交谈便到此结束。接下来丸底也相当迅速简洁地结束彩排,根本不像是第一次参赛的人。他在后方的折叠椅坐下后,就戴上方才不知道藏在何处的耳机,听起音乐来了。明明彩排还没有完全结束,这个人也未免太冷静了吧。 而现在站在台上的是第六个人,山村明日香。 她和丸底完全相反,明明不是第一次参赛,却以感觉有点困惑和迟疑的动作检查着吧台桌的各个地方。看到她那实在不像是决赛参赛者的软弱模样,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 「那个女生没问题吗?」 虽然就算被当成自言自语也无所谓,不过真要说的话,我其实是在向旁边的美星小姐搭话。结果回答我的人却是坐在美星小姐另一侧的苅田。 「你觉得她看起来像是个很好对付的敌人吗?」 「咦?嗯,算是吧……」 「她从第二届开始就一直都有参加决赛,而且第三届和第四届还拿下第二名。」 对这句话感到惊讶的人并非只有我。美星小姐也转头看向苅田,好像因为得知还有更强的,敌人而有些胆怯不安的样子。 「山村小姐有特别擅长的项目吗?」 「她算是全能型的吧。每个项目的表现都在平均以上,所以很强。不过,好像很容易怯场,第一次参赛的时候,连旁观的人都看得出来她的紧张和不安,结果成绩惨不忍睹。上一届和上上届也都是只差一步就能获胜,却在最后一个项目失常了。」 「上一届的冠军和蝉联两届第二名的人……看来即使之前那位天才咖啡师缺席了,仍会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呢。」 「应该说那个人参赛的时候,其他人反而会出现放弃角逐冠军的想法。虽然程度各不相同,但是大家应该都觉得不能错过今年的机会吧。」 天才咖啡师指的是第一届kbc的冠军吧。这么说来,美星小姐和黛交谈时也用「传统」来形容冠军连续参赛的情况。 那个在第一届比赛中获得冠军、被称为天才的人,之后又继续参加kbc,而且从苅田的口吻来推断,还连续赢得了冠军吗?既然如此,上一届黛获得冠军,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创举才对。但她却说「没有获胜的感觉」。两年前的第四届kbc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知道天才咖啡师的存在,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段相当模糊的记忆,不管怎么想象,都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外国故事一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最后,山村离开吧台桌,径自低下头说了句「谢谢」。看到这一幕的苅田则自言自语地低喃起来。 「那家伙是不是变了啊?她两年前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又是两年前?我和美星小姐只能互相看着彼此,疑惑地歪了歪头。 三年前 「真是令人惊讶,我的冠军宝座差点就被你抱走了呢。」 听到千家这句话,山村明日香咧嘴笑道: 「好可惜喔,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赢过千家先生了。」 自从第三届kbc以千家获得三连霸的结果落幕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今年山村也以检讨缺点为理由来到了千家的咖啡店。和千家隔着吧台面对面的她,现在仍尚未脱离兴奋的情绪而双颊泛红。 她在今年的比赛中轻易地连续两年通过预赛,而且和去年截然不同,决赛时也充分发挥实力,最后总成绩竟然在所有参赛者中排名第二,不仅如此,在某些赛项目上还超越了千家,使比赛出现了直到最后一个项目都还难分胜负的戏剧性发展。比赛的相关人士对她的活跃表示欢迎,报导比赛的媒体也以「天才咖啡师千家谅的劲敌终于出现」来赞扬她的活跃表现。 ——如果哪天出现了威胁我冠军宝座的人,那个人说不定就是你喔。 一年前千家心中浮现的预感,已经快要实现了。 「唉,如果拿铁拉花的部分没有失误就好了。一想到这个项目攸关胜负,手就不小心抖了一下。」 山村懊悔地把下巴靠在吧台上,叹了口气。因为她在最后一个比赛项目的拿铁拉花,在途中不小心犯下了让一部分图案糊掉的大失误。结果和前两 届一样,又是由千家获得冠军。 千家什么也没说,只对她微笑了一下。她似乎相信自己在各方面的实力总和已经和千家相差无几了。不过,只有千家一个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去年千家再次夺得冠军时,他感觉到关注kbc的人们的热情有一点冷却了。当冠军诞生时,那名咖啡师工作的店家自然会生意兴隆。在某些情况下,它周遭的店家或是气氛很类似的店家也会因此受益吧。换句话说,为了达到比赛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让这个行业更加蓬勃发展,大家想看到的是一名新星的诞生,而不是拥有绝对实力的王者称霸比赛。 但在第二届比赛中,千家不仅违背大家的期望,还展现了让其他咖啡师难以超越的实力,会让人扫兴并不奇怪。实际上,和前一年相比,报名第三届kbc的咖啡师人数不仅减少,水平也比之前差,所以也出现了第一届的决赛参赛者又打进决赛的情况。 身为卫冕冠军,千家原本就拥有参加第三届kbc决赛的资格,但他却认为时候差不多了,甚至曾考虑是否该弃权。不过上冈却提醒他,如果获胜之后就逃避比赛的话,更会让观众扫兴,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参加,并打算在决赛的时候以不会被周遭的人看穿的程度稍微放水,把冠军的位子让给其他优秀的咖啡师——但是…… 「……那个,千家先生,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大概是不知不觉就一直盯着看了吧。听到山村讶异地询问,千家才回过种来,移开了视线。 「不,你脸上没有东西。」 第一次见面时长相和服装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她,两年间突然变得成熟了。或许和她的专业素养逐渐成形也有关系吧。随着时间经过,原本自称千家的弟子、极度崇拜千家的她,也自然而然地改以平等的态度和千家说话了。 千家完全没料到在第三届kbc决赛时,一直紧追在他之后、最为难缠的对手正是山村明日香。两人固定碰面时,总是由山村主动去千家的店里找他,他没有发现她的技巧竟然进步了这么多。山村的才能比千家所预料的更令人惊艳。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其实应该是她获得冠军的。与其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冠军宝座让给不值得自己佩服的咖啡师,这种结果应该更能让自己接受才对。但是在最后的比赛项目中,千家却在他原本要画的拿铁拉花图案上又随机加了一些精细的装饰,使出全力阻止山村获得冠军,创下了三连霸的纪录。 他很难解释当时充斥他内心的情绪是什么。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那是何种心态。山村对自己的崇拜所产生的骄傲和坚持、放水让她赢了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内疚感,还有和她相处时萌生的各种不想明确定义的感情——这些无法完全掌握的因子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 「不过,我果然还是比不上千家先生,因为你可以在关键时刻充分发挥实力嘛,和只是凑巧在决赛时运气好的我感觉是不同水平的呢。」 山村露出笑容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打败她这个判断一定没有错。但是千家却没有明确承认,而是谦虚地说:「才没那回事呢。」 「那个,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想问你。」 山村突然在吧台上撑起双臂,把脸探向千家。 「什么事?」 「千家先生你为什么可以这么专心一志地磨练咖啡师应该具备的技巧呢?」 这大概只是个随着话题顺便提起、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问题吧。但是千家却有种被戳中痛处的感觉。 他只犹豫了一瞬间。他和山村已经认识两年了。这成了驱使千家回答的动力。 「因为我无论何时都必须考虑现实问题啊。」 或许是察觉到接下来要谈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山村随即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外过世了。我从还在念国小时就一直是由亲戚抚养。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家庭,但他们不仅让我念到高中毕业,也相当疼爱我。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是外人。我一心只想着要尽量避免给他们添麻烦,所以决定高中毕业后就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后来我开始在某间咖啡专卖店工作。店长是一位老爷爷,个性相当和善。他知道我的身世后不仅愿意雇用我,还比养育我长大的亲戚更疼爱我,视我如自己的亲孙子。我也认为自己必须快点独当一面,帮忙分摊店里的工作,所以从接待客人到经营方法,拼命地学了很多事情呢。但是……」 在阐述当时的心境时,千家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久之后,我开始感觉喘不过气来。因为店长对我实在太好了。」 山村露出了不是很明白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连千家在回顾往事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合理。 「或许是当时父母过世已久,我不习惯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我对店长的温柔感到愈来愈困惑,后来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便兴起了用辛苦工作的积蓄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的想法。店长虽然觉得很寂寞,但还是支持我,甚至说要帮我出资,但我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 这名店长也在数年前突然因病辞世了。千家说到这里时,各种后悔的想法如泡沫般在他心中浮现又消失。 「咖啡店的文化已经在这个城市深深扎根,所以我原本很坚持,如果要开业的话,一定要选择京都,不过我的资金毕竟有限。最后只能选择在这种一般人没事不会特地跑来的市区外围开店。如此一来,为了吸引客人,就只能以服务内容作为卖点了。为了煮出美味的咖啡,我比以前更加拼命地努力提升自己的技术。」 幸好他的努力在不久后就看到了成果。他的店受到杂志记者的青睐,经报导为「不为人知的名店」,上门的顾客族群也愈来愈广泛了,再加上kbc的宣传效果,目前除了记者之外,还有律师、大学教授和综合医院的院长等等,各个行业都有千家的常客。 「不过,我刚开业的时候,因为收益不足,向人借了一些钱。如果把必须偿还的债务考虑进去,目前店里的收支算是勉强打平吧。在还清债务之前,这种咬牙苦撑的日子大概还要持续一阵子。因为如果想提供质量好的咖啡给客人,到头来只能选择几乎没办法赚到钱的方法嘛。」 千家简单地解释完后,山村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为了活下去,所以不得不努力对吧。我突然有点羞愧,自己竟然随口说出『我或许可以赢过千家先生』这种话。因为我的父母都还健在,也没有自己的店要管理。」 千家摇了摇头。无论她是否面临现实压力,她在第三届kbc时确实逼得千家必须使出全力。应该说,在没有迫切的需求之下仍旧继续成长的她,反而才是真正的专心一志、真正有素质的人。 「我明年一定要正面迎战千家先生。我想要充满自信地和千家先生竞争。为了让自己问心无愧,接下来的这一年我会更加努力的。」 「不——我不会再参加下次比赛了。」 山村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这……为什么?」 「从第一届算起,我已经独占冠军三届,差不多该识相地退场了。我已经向上冈小姐表达我的意思了,不过她说还有一年时间,要我再好好想想。」 他早就知道每年比赛结束后山村都会来到这间店。所以他打算趁机告诉她自己不再参加kbc的事情。 他自己也很清楚,以被其他咖啡师打败的形式退场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他在今年的比赛中原本打算这么做,却在最后一刻被自己的感情扰乱了。他无法确定在下一届比赛中自己的心境会不 会又突然产生变化,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当第三届kbc的比赛结果出炉时——不对,应该是在最后一个比赛项目结束的瞬间,千家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参赛了。 「千家先生。」 山村好像有话想说似地瞪着千家。他能够理解她因为突然失去目标而愤怒的心情。但是,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心。 当千家正这么想的时候,她却说出了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那个,可以请你煮咖啡给我了吗?」 他吓了一跳。平常只要她一来店里,他总会马上端出温热的咖啡。这还是他第一次彻底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千家一边对似乎没有想象中冷静的自己露出苦笑,一边煮好咖啡并送到她面前。 「真是可惜啊。好不容易有一点咖啡师的样子了,却没办法再和千家先生站在同一个舞台上。」 她的口气与其说像是在博取千家的同情,劝他再次考虑,更像单纯感到可惜。 这时,坐在店内餐桌旁的熟客呼唤千家,他便暂时离开了吧台。结果他和客人闲聊得比想象中久,等到返回吧台时,山村已经喝完咖啡,准备离开店里了。千家收下咖啡的钱,目送她离开时,心中没来由地浮现了她或许再也不会到这里来的预感。 第三章 第一天 1 和前一天的阴雨截然不同,第五届kbc第一天早上的天气相当晴朗。 我们搭着藻川先生开的车,在早上八点又过几分的时候抵达art-ery广场。因为美星小姐很在意发生在准备室一连串令人不安的对话,她昨天便表示想尽早进入会场。因此我现在有些睡眠不足,提议早到的美星小姐也因为紧张的关系几乎没睡,只有藻川先生和一般的老人一样,就算早起也若无其事。 我们走进了建筑物内。食品展览会要到九点才正式开始,但是已经可以看到疑似工作人员的人们正忙碌地四处走动了。 我们朝大展览场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在数公尺的前方发现了昨天也看过的脸孔。 「早安,山村小姐。」 美星小姐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靠了过去。山村明日香虽然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笑着回应美星小姐的问候。 「早安,切间小姐。你来得真早呢。」 「山村小姐你才早呢,你每次参加比赛都这么早到场吗?我听说你从第二届比赛开始就一直参赛。」 「呃,这个嘛……因为我容易紧张,总是担心把比赛要用的东西拿进准备室的时间不够充裕。我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店也在伏见,离比赛会场很近,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每年都是会场开放的八点就来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山村工作的店叫作「cafe du renard」,renard在法语中好像是狐狸的意思。因为境内有无数白狐雕像的伏见稻荷大社就在附近,才会取这个店名吧。 话说回来,我站在距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们交谈的样子,愈来愈觉得她们长得很像。两人的发型不同,体型却是一模一样;说话方式多少有些差异,不过对和她们不熟的人而言,嗓音听起来就和一人分饰两角一样相似。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藻川先生为什么选择黛冴子为目标了。若以他的角度来看,身为亲人的美星小姐就不用说了,恐怕连气质相似的山村也不能算是异性吧。 我们四个人把昨天拿到的名牌别在胸前,通过了穿着工作人员外套的大姐的检查,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大展览场,朝舞台走去。上冈正在和工作人员讨论开幕典礼的流程细节,美星小姐开口呼唤她之后,她看了看手表。她穿着合身的灰色西裤套装,很适合她。 「你们来得真早,是来跟我拿准备室的钥匙卡对吧?」 「是的,我有东西想先放进冰箱。」山村答道。 「你们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管理室拿钥匙卡。」 上冈说完这句话后便暂时离开,前往门厅了。看样子她也才进场没多久,还来不及处理钥匙卡的事情。我们等了不到三分钟,上冈就回来了。 「来,给你。只能借一张,千万别弄丢了喔。」 我们和收下钥匙卡的山村一起走向准备区后方的门。这时正巧有个穿着蓝色衣服、抱着大垃圾袋的女性清洁工开门从走道走出来,山村和美星小姐停下了脚步。我对着美星小姐的背影唤道: 「我还是留在观众席吧。你们比赛前在等候室集合的时候我也不方便跑去打扰。」 「说得也是喔。」美星小姐有些抱歉地说道。 「我们在开幕典礼前都会待在等候室。待会见了。」 「加油喔,山村小姐也是。」 「……谢谢。」 「很好,你就在观众席那边等我们吧。」 我向站在我对面的人们挥了挥手。从左到右分别是山村明日香、美星小姐——还有藻川老爷爷。 「不对吧?叔叔应该要跟青山先生一起去观众席。」 美星小姐从后方戳了一下笑嘻嘻地对我挥手的老爷爷。老爷爷看着走进门里的两位妙龄女性的背影,小声地啧了一声。 「……真是太可惜啦,她们接下来应该是要去换衣服的说。」 我必须修正刚才的感慨。他才不是那种因为长得和亲人很像就兴趣缺缺的家伙。只要是年轻女孩,他根本来者不拒。 我微微眯起双眼,轻蔑地看着藻川先生。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却会错意地问我:「你怎么还是一副很想睡的样子啊?」 距离开幕典礼开始还有大约一个半小时的空档,无聊的藻川先生只好随机找附近摊位上的促销小姐攀谈来打发时间。而我则是想先占个好位子,于是就在舞台附近的折叠椅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望着一直有人来来去去的舞台。 随着时间经过,其他参赛者也一个个进入会场了。首先是一直很担心准备室门锁的黛冴子,她和随后抵达的石井春夫走进了舞台后方,当苅田俊行出现时,已经是八点半了。在那之后我一度看到山村小跑步离开大展览场,但她过不到十分钟之后就回来了,所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最后到场的丸底芳人是在距离九点只剩下几分钟时正好赶上,仍然戴着耳机,步伐相当从容,让人对他的胆量深感佩服。 拿着大照相机的媒体工作者、看起来像是参赛者亲人,以及所谓的一般观众也渐渐地聚集到观众席。我不知道多达两百张椅子的观众席在这么早的时间就坐满了三分之一的情况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但是至少感觉得出来这场比赛比我所想的更受到关注。 不久之后,时间到了九点半,开幕典礼终于要开始了。担任主持人的女性说话声音很清晰,据说是本地广播公司的dj,她站到设置于舞台左侧的直立式麦克风前,以轻快的语气呼唤参赛者登场。 「我们马上就请即将在这两天展开激斗的咖啡师上台吧!」 接着参赛者便配合主持人的唱名,按照参赛编号一个个从与准备区相连的舞台右侧走上舞台。首先登场的是一号的苅田,他走到舞台中央,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地鞠躬。紧接着上台的黛则像时尚模特儿般转了一圈。当她走到往后退一步的苅田身旁和他并排时,两人还笑着击了一下掌。他们都换过了衣服,和今天抵达比赛会场时身上穿的服装不一样。身为男性的苅田穿着白色的衬衫搭配黑色背心,系着黑色领带,连长裤也是黑色的。黛则穿着白色衬衫,搭配脖子上的茶色缎带,黑色长裤上围着同样是黑色的半身围裙。 「第三号参赛者,切间美星咖啡师,塔列兰咖啡店。」 主持人以不带情感的语气念出姓名和任职的店家名称后,美星小姐终于出现在舞台上了。 她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轻轻地歪了歪头,对大家露出微笑。她身上的衣服和在塔列兰穿的差不多,今天看起来却特别引人注目。平常只会上淡妆的她,今天腮红好像也涂得比较深。 ——这、这实在是太棒了! 我忍不住拿起智能手机,拍下美星小姐的英姿。只不过隔了一座大约五十公分高的舞台,就让我觉得她好像变成了偶像或名人之类遥不可及的人物,真是神奇。一想到我和她是熟人,就不由得感到一丝骄傲。 石井表演了从咖啡杯里变出花朵的魔术,炒热现场的气氛。丸底则刻意开玩笑地弯起手臂,摆出了炫耀肌肉的姿势。新的参赛者上台后一定会先和已经在台上排成一列的参赛者击掌,然后自己也加入行列。这应该是为了让比赛气氛更热烈而表现出来的样子,不过昨天目睹他们在准备室争论的我只觉得很假。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笑容,也可以说是展现了他们的职业素养啦。 最后上台的山村在舞台中央打招呼时虽然表现得很含蓄,但还是很有精神地和其余五人击掌。当所有人都在舞台上排成一列时,观众席响起了盛大的拍手声。 「第五届kbc将由以上六名参赛者来角逐冠军宝座。不知道今年可以看到多激烈的比赛情况呢?——那么,接下 来,就请这次比赛的执行委员长上冈和美小姐来发表开幕演说。」 主持人话声刚落,工作人员便迅速地把直立式麦克风放到了舞台中央。上冈走到麦克风前,对着麦克风「啊、啊」两声,确定麦克风接上电源之后,便以相当兴奋的声音开口说道: 「呃,今年关西咖啡师大赛kbc也顺利举办了。自从第一届比赛在五年前开始以来,很快地已经迈入第五届,由于去年因故停办,所以能看到比赛再次举办,让我格外感动。」 有一部分的参赛者和工作人员听到这段话后不停地点头。看来觉得kbc去年停办很可惜的人还挺多的。 「这次的比赛网罗了熟知kbc、经验丰富的咖啡师和第一次参赛的新人咖啡师,全都是拥有一定实力的参赛者。我想他们一定能让大家见识到与之前比赛不同的精彩对决。也请各位咖啡师为了获得kbc冠军的荣耀而努力吧。」 「虽然冠军头衔根本没什么用,但能拿到五十万圆奖金倒是挺不错的哪。」 不知何时坐到我后方的藻川先生如此低语道。 的确,在这类比赛当中,五十万圆奖金可以算是非常吸引人的奖品。虽然只以金额来比较有些随便,但是在其他团体主办的咖啡师竞赛等类似的例子中,即使获得全国冠军也只能拿到十万圆奖金。 不过,kbc的奖金之所以那么丰厚,应该是为了要在已经有更大规模的咖啡师竞赛的情况下得到关注吧。为了不让自己比那些有公司赞助、而且权威性逐渐受到肯定的其他比赛逊色,能够吸引有才华的咖啡师,最简单又有效的办法就是祭出高额奖金——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种方法也等于是kbc主动替参赛者贴上以奖金为目的的标签,我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认同。 话说回来,对藻川先生而言,五十万肯定只是一笔小钱。因为过世的太太是地主的女儿,他手中握有庞大的资产——他在夏天时立刻筹出一千万,让我吓了一跳——而且塔列兰直到现在仍是以满足兴趣的方式来经营。所以对于以赚取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计的我而言,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刺耳。 后来还有一些赞助商的高层之类的人上台发言,开幕典礼结束时已经超过早上十点了。参赛者暂时退到舞台下,舞台两旁的扬声器立刻传出了气派华丽的音效,让人联想到赛马的开场音乐。 「我们就开始进行第一个项目的比赛吧,主题是浓缩咖啡!」 女主持人以兴奋的语气宣布。上冈则站在她的身旁,看来她的任务就是以解说人的身分炒热比赛的气氛。 「比赛终于要正式开始了呢。上冈小姐对于浓缩咖啡有什么看法吗?」 「对咖啡师而言,浓缩咖啡可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技术。这次我们请所有参赛者都使用同一台浓缩咖啡机,但即使机器性能没有差异,咖啡豆的种类、研磨的粗细程度,或者是填压的密度等因素,都会让煮出来的浓缩咖啡呈现截然不同的风味。」 当舞台旁的两人正在交谈时,第一位上台比赛的黛冴子从容地在吧台桌前准备。因为要是所有项目都以同样顺序比赛的话有失公平,所以上台顺序似乎不是按照参赛编号,而是以抽签的方式分别决定每个项目的顺序。吧台桌后方有个很大的电子计时器,上面标示着时间。主持人指着正在倒数的黄色数字说道: 「参赛者好像正在舞台上准备,准备时间也有限制,对吧?」 「是的。提供高质量的饮品和细心周到的待客态度,对从事咖啡师工作的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但是不让客人久等也是很重要的。我们不仅限制了各个项目的比赛时间,连准备时间也有规定,以浓缩咖啡来举例的话,分别只有十二分钟和八分钟的准备及比赛时间,要是超过时间就会扣分。浓缩咖啡项目的比赛内容是必须冲煮三杯咖啡,分别是浓缩咖啡、卡布奇诺咖啡和玛奇朵咖啡,所以为了有效运用八分钟的限制时间,必须在准备的时候就把吧台桌整理成最佳状态。」 黛以手指检查吧台桌各处之后举起了右手。这代表她已经准备好了。没想到时间竟已过了十一分钟,让我深切地体认到即使是准备工作也没办法悠哉看待。 「黛咖啡师好像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比赛正式开始!」 喇叭的声音响起后,扬声器便传出了黛的说话声。 「这次我准备的咖啡豆原产于巴西,在去年的卓越杯(coe)(注:cup of ecellence,由美国的非营利组织alliance for coffee ecellence举办的咖啡质量审查竞赛,第一名的咖啡豆则可获得卓越杯(coe)的荣耀)中被赞誉为『如巧克力般的风味』,荣获第二名的肯定……」 黛一边将大量的咖啡豆一口气倒进大型磨豆机,一边以头戴式麦克风说明自己使用的咖啡豆。就像侍酒师在开瓶前会对客人讲解酒的身世一样,她也对喝咖啡的人说明了接下来要煮的浓缩咖啡会呈现什么样的风味。因为解说也会列入审查标准,美星小姐为了让自己能在操作时流畅地背诵事先拟好的文章,也反覆练习了好几次。 黛不愧是上一届比赛的冠军,表现得完美无缺。她一边说明自己准备的咖啡豆种类和烘焙程度有多么适合这场比赛,一边不断地煮出一杯杯浓缩咖啡,再以蒸气制作奶泡,将浓缩咖啡制作成卡布奇诺或玛奇朵咖啡。她将三杯咖啡在吧台桌上一字排开,朝向位于舞台左侧的三位评审,之后再次举手,计时器便随着喇叭的声音响起而停止了倒数。时间是七分五十四秒,完成度之高看得出她连一秒也不愿浪费的想法。 由受欢迎的咖啡店店长和赞助商高层组成的评审团各自拿起咖啡杯开始审查。所有的比赛项目好像都是由他们担任评审的样子。这段时间黛则被请到舞台中央接受主持人的访问。「你刚才会紧张吗?」「我已经参加四届kbc了,还挺乐在其中的。」类似这样无关紧要的问答在评审放下杯子时告一段落,黛在观众的拍手声中离开了舞台。 这样子就花了整整三十分钟,六个人的话就要三小时。我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预赛要刷掉那么多参赛者了。 第二个人,也就是参赛次数最多的苅田俊行也同样展现了相当纯熟精湛的技术,但接下来上台的丸底芳人却在途中词穷了好几次。他每次都露出仿佛想勾起大家母性的笑容来缓和尴尬的气氛,但不知道这么做能对他的分数带来多少影响。 接着轮到第四个人,也就是石井春夫上台比赛。 石井在规定的时间内准备好之后,比赛一开始,便立刻表演起他拿手的特技。他先是把名为滤器把手的勺子状器具(用来装填磨好的咖啡粉,再装到浓缩咖啡机上)勾在手指上不停旋转,然后又拿起磨豆机上的圆盘形盖子,从腰后往上丢,等盖子飞到眼前时再接住。而且他在表演特技时,嘴巴仍不断地针对咖啡豆进行说明。 「真是厉害,简直就像器具有了生命一样。」 之前为了不妨碍参赛者,在比赛时始终保持沉默的女主持人,这时也忍不住发表了感想。 打开磨豆机的盖子之后,接下来应该就是把让他相当自豪的圆豆放进去了吧。石井从吧台桌上拿起了装有咖啡豆的罐子。原本以为他也会把那个罐子拿起来抛,结果他并未这么做,而是立刻把手指放在盖子上。仔细一看,那个容器只有用一个像是以弹性树脂做成的瓶盖盖着而已,构造相当简单。原来如此,如果在里面装有咖啡豆的情况下拿来抛的话,要是盖子在空中脱落,想必会是一件非常严重的惨事。 石井打开容器的盖子,闭上眼睛闻了闻咖啡豆的香味,并让人觉得有些刻意地露出了陶醉的表情。甚 至还有心情开玩笑地对大家说:没办法让观众席的各位也闻到香味真是可惜。 「所谓的圆豆,就是外型比大家熟知的咖啡豆更圆的——」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以轻快的口气解说着的石井突然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容器内部,像是结冻了似地一动也不动。在他沉默的几秒间,电子计时器仍无情地继续倒数。 「……石井咖啡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主持人忍不住问了一句,石井才回过神来,举手向站在舞台旁的上冈示意。她立刻赶到石井身旁,两个人轮流看着容器里的东西,开始低声交谈。 会场里逐渐传出吵杂的说话声。上冈说话时还不时挥舞双手,看起来像是在努力说服石井,但石井却一脸不悦地摇摇头。当上述情况重复三次之后,上冈似乎放弃了,她点点头,回到舞台旁。她接过主持人递来的麦克风,以稍大的音量向观众宣布: 「呃,各位,刚才比赛突然中断,真的很不好意思。」 会场里的吵杂声音顿时消失了。上冈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边斟酌适当的词汇,一边说道: 「石井咖啡师他……在比赛时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问题,在和本人讨论过后,不得不在此项目选择弃权。我再重复一次。石井咖啡师因为在浓缩咖啡项目的比赛中遇到一些问题,决定弃权,相当可惜。为了今日的比赛,石井咖啡师十分努力,请大家献上温暖的掌声。」 上冈朝着石井伸出左手后,观众席便传来了有些迟疑的拍手声。不过,石井并未因为观众的拍手声而满足,他努力维持笑脸,站在吧台桌面前向台下行了一礼,但离开舞台时的侧脸却写满了明显的怒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同时疑惑地皱起眉头。 ——石井手里的容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2 「到底是谁做的!」 我一打开等候室的门,便听到了石井那仿佛要震破耳膜般的怒吼声。 浓缩咖啡比赛结束后,我立刻离开观众席,前往等候室。我实在太在意石井弃权的理由,害我连观看美星小姐比赛的时候都心不在焉。不过,幸好美星小姐和最后一位上台的山村明日香都没有因为突发状况而慌张,在比赛的时候还是很专注,最后浓缩咖啡项目是由山村获得第一名。 我原本因为不想打扰参赛者,所以觉得不要进去后台比较好。但是现在情况紧急,要我在一旁安分地等待也很困难。毕竟我是昨天确认过石井容器的东西没有任何异状的人之一。 我从已经打开的门探头看向室内,发现石井背对着我,肩膀因为愤怒而颤抖着。上冈靠过去想安抚他的情绪,至于其他参赛者,有的人相当慌张,不自然地撇开视线,也有人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只有丸底一个人相当从容。一脸与我无关的样子,正听着耳机。 「……啊,青山先生。」 美星小姐察觉到我的存在,轻呼了一声。感觉像是向我求助。 我原本还想他们会不会禁止局外人进入,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石井转过头来时虽然怒目而视,却没有把他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 「你昨天也看到罐子里装的东西了吧?」 他把手里拿着的罐子递到我面前。 「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怎么了吗?」 「你看看这个。」 我听他的话朝罐子里一看。 我一眼就看出罐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异状了。我记得罐子里昨天放的全都是形状完整的圆豆。但现在却混杂了一些数量多到没办法完全挑出的烘焙过的平豆。而且我仔细观察之后,发现那些好像全都是瑕疵豆。 所谓的瑕疵豆,就是在采收下来的咖啡豆中占了一定的比例,具有生病、碎裂、发霉和虫蛀等缺陷的咖啡豆。据说就算只有一粒瑕疵豆都会严重影响咖啡的风味,所以在生豆要烘焙之前就会用手工挑拣的方式一粒粒挑出。此一步骤可以挑出绝大部分的瑕疵豆,但也有一些瑕疵豆要经过烘焙才看得出来,所以很多人会在烘焙之后再手工挑拣一次。 我豪不客气地将手指伸进罐子,把里面的咖啡豆稍微拨开。在那些装到罐子九分满的咖啡豆之中,不仅是表层而已,连底下都有瑕疵豆,混杂得相当均匀。瑕疵豆的数量多到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挑出来,要是用这些咖啡豆煮浓缩咖啡,评审肯定会给他最低分。我觉得石井选择弃权是个很聪明的决定。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一开口说话,石井就冷哼了一声。 「还用说吗?是有人在妨碍我比赛。在昨天知道我准备了圆豆的人之中,有人把瑕疵豆加进了罐子里。」 「那犯人就不可能是我了呢。」 黛突然插嘴说道,石井瞪了她一眼。 「为什么不可能是你?」 黛一边撩起头发一边回答。 「如果是我的话,就算不动这种手脚,也不可能会在浓缩咖啡项目输给石井先生啊。明日香和苅田先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次看看!」 「你们两个别吵了!」 上冈大声地制止了两人。 「身为受害者,石井咖啡师会情绪激动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该随便怀疑其他参赛者。黛咖啡师也是,虽然我知道你听了会不高兴,但还是请你稍微冷静一点。」 在仍旧有些紧张的气氛之中,两人垂下了头。这时,苅田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上冈小姐说的没错。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应该就能轻易地锁定谁是犯人了吧?」 大家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臂的他。上冈率先开口询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苅田咖啡师,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昨天我们在准备室的时候,石井的罐子里还没有被混进瑕疵豆。在那之后,准备室的门就上锁了,直到上冈小姐今天早上去拿钥匙卡前,所有人都无法进入准备室。早上九点所有人在等候室集合之后都是集体行动,所以没有人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瑕疵豆混进石井的罐子里。既然如此,按照常理推断,犯人应该就是在今天早上九点之前曾经进入准备室的人吧?」 我听到好几个人倒抽了一口气。石井环视众人,叫道: 「今天早上进去准备室的人举手!」 三只手缓缓地举起了。没想到除了美星小姐和山村之外,连苅田也是其中之一。 「苅田,结果你自己也有嫌疑嘛!」 石井一大声嚷嚷,苅田便觉得很啰唆地皱起了眉头。 「你忘了吗?我说要去准备室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跟上来了喔。」 看来石井也是曾进入准备室的人之一。总共是四个人吗? 「我可以证明你没有碰到自己的罐子,相对地,你应该也是最清楚我没有对你的罐子动任何手脚的人吧?」 「啊……嗯,是啊。」 「丸底呢?」 听到上冈的询问,苅田瞥了一眼因为戴着耳机而连他们的对话都没听到的丸底。 「他没有进去准备室。他抵达会场的时候已经快到集合时间了,根本没空进去。」 「那个……我们是两个人一起进去准备室的,可以互相证明彼此的清白。」 美星小姐怯生生地说道。山村则待在她旁边。 「我们跟上冈小姐拿了钥匙卡之后,无论进去和离开准备室都是一起行动的。当然了,我们两个待在准备室的时候完全没有碰到石井先生的罐子。后来我们在等候室等比赛开始,石井先生说要去准备室,我们就把钥 匙卡给他了,在那之后我们都没有进去过准备室。」 「哦,看来你们两个是同伙的吧。」 石井眯起了其中一只眼睛。这下子连美星小姐也不悦地反驳了。 「按照这种说法,石井先生和苅田先生也有可能是同伙喔。」 「你在说什么蠢话,为什么我要自己妨碍自己比赛啊?」 「这么说来——」 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自言自语道。 「我今天早上抵达等候室的时候,美星和明日香正好从准备室回到了等候室。明日香,你在那之后曾经离开过等候室对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山村顿时煞白了脸。 「她是在比我和石井去准备室时稍早的时间离开的吧。」 苅田补充说道。山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回到等候室的时候就已经把钥匙卡交给切间小姐保管了。」 「她说的没错,而且我后来也把钥匙卡交给石井先生。」 美星小姐也替她说话。但是黛却冷笑着说道: 「你们离开准备室的时候真的把门好好关上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村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相较之下,美星小姐则陷入了沉默。「原来如此。」苅田这么说道,开始分析黛的意思。 「如果离开准备室的时候假装关上门,留下一道细缝的话,就算不用钥匙卡,还是能够再次进去准备室。只要事后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等候室,直接开门走进准备室就好。离开的时候只要把门阖上,就会启动自动上锁的功能了。」 「那、那才不是我!切间小姐,我那个时候的确关上了门,对吧?」 山村向美星小姐寻求协助,但是美星小姐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我想应该是关上了吧。」 「你也不敢肯定吧?因为你自己早一步离开准备室了。」 听到石井的指责,美星小姐不禁垂下了双眼。山村的脸上浮现绝望的神色。 「请等一下,我今天早上一直坐在观众席,曾看到山村小姐离开大展览场,不到十分钟之后又回来。山村小姐不是去准备室,而是跑到外面了。」 我忍不住挺身替山村说话。但是黛轻易地推翻了我的证词。 「那是在准备室动完手脚之后才出去外面的吧?真要说的话,她也可能为了让人以为自己有事要出去处理,才会刻意让你目击到她进出大展览场的样子喔。」 「有没有可能是还有别的钥匙卡呢?」 美星小姐试图寻找其他可能性。但是她的推测也被上冈否认了。 「虽然钥匙卡在管理室就可以借到,但是借出和归还的时候都一定会记录姓名和日期、时间,我想待会请他们检查一下就能知道情况是怎样了。不过,从昨天到现在,借出的应该都只有我申请的这一张才对。更何况能够借到钥匙卡的本来就是只有像我这样担任比赛负责人的人,我想就算你们这些参赛者跑去管理室申请,他们也一定不会借的。如果任何人都能借到钥匙的话,就失去防盗的作用了。」 「那肯定错不了,犯人就是山村明日香,除了你之外没别人了。」 石井以冷酷的表情说道。山村后退了一步,以沉痛的声音替自己辩白: 「不是的,不是我……」 「就算你这么说,但当时我和美星聊得正投入,在集合时间之前都一直待在等候室里,所以就算是美星故意把门开着,也没有空档可以进去准备室喔。」 「我和苅田从准备室回来之后,就没有人离开过等候室。至于在那段时间内一直放在我这里的钥匙卡,当上冈小姐九点来到等候室的时候我就还给她了。接着大家就换上拿到的衣服,然后所有人一起去准备室拿浓缩咖啡项目时要用的器具和材料,所以有机会把东西加进我的罐子的人只有明日香嘛。」 但是就算被黛和石井连番反驳,山村也尽是不断地左右摇着头。于是石井走到她的正前方继续追问: 「如果真的不是你的话,就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离开等候室啊?我看你大概也说不出来吧?那你就——」 这时,山村突然用力推开了石井。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穷鼠啮猫」吧,她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那种事!」 她尖叫着喊出这句话后,便一把推开站在门口附近的我,直接冲出了等候室。留在等候室的众人之间充斥着沉重苦闷的气氛。黛感觉相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不是变得有点奇怪啊?因为那个人做出了那种事……明日香原本最崇拜那个人了。」 「不要胡说那些有的没的,说话谨慎一点。」 被上冈责备之后,黛好像觉得很无趣地不再说话了。在她身旁的苅田提议道: 「上冈小姐,要不要在下一个比赛项目开始之前找人看守准备室呢?」 按照比赛的预定流程,到下午两点之前都是午休时间,参赛者可以自由行动,像是利用这段时间吃午餐之类的。上冈伸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证件夹。 「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吧?钥匙卡在我这里,刚才大家把东西放回准备室之后,我也已经负责关好门了。这次那里应该是没有人可以进出才对。」 但是苅田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认为犯人不一定就是明日香。可能是她,也可能另有其人。而且我们也无法保证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进入准备室。为了防止妨碍比赛的行为继续出现,必须找人看守。」 「我也赞成。话说回来,我早就说过应该要注意了,却有人当作耳边风,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黛冷笑着说道,石井气得咬牙切齿。 「好吧。」上冈感觉不太情愿地答应了。「不过,目前包括我在内,没有工作人员能抽空帮忙看守喔。因为今年是隔了两年再次举办,而且还是我强硬地要求公司答应的,所以只募集到最低限度的资金,几乎没有另外雇用人手。而且大家其实都跟临时的工读生差不多,对咖啡的专业知识并不了解。」 原来如此。午休时间不可能禁止参赛者出入准备室。而且基于准备下一个比赛项目等理由,一定会出现要求进入准备室的参赛者吧。换句话说,这个看守的人不只是保管钥匙卡而已,还必须监视进入准备室的参赛者。 如果找个不懂咖啡专业知识的人来看守,就没办法判断参赛者在准备室内做的事情是否有问题。就石井的例子来说,旁观者只会以为对方是把咖啡豆加进一堆咖啡豆而已。 当然了,找个不懂咖啡的人来看守,还是可以在事后指认犯人是谁,不过这毕竟是比赛,如果不能事先防范妨碍比赛的行为,找人看守就没什么意义了。话虽如此,请参赛者来担任看守的人也不太合理吧?理由不用说也知道,因为犯人可能就在其中。不过,既然这样的话,就只剩下…… 「咦?」 当我回过神来时,我正用自己的手指指着自己。周遭的人全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切间咖啡师,根据我从昨天到现在的观察,他应该不只是个帮你拿东西的人吧?」 听见上冈的问题,美星小姐点了点头。 「是的。我想他对咖啡知识的了解程度应该不会比我逊色。」 「等一下,让这家伙看守没问题吗?我觉得他的立场不是很客观耶。」 如果石井是在怀疑我的话,这句话其实让我有点火大,但是因为上冈和美星小姐无视我的意愿直接讨论了起来,我也感谢他替我制止了她们。不过,很可惜地,他的抗议 只得到了几乎是视若无睹的反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不是切间咖啡师或和她一起来的这位先生动的手脚。因为她是第一次参加决赛。」 第一次参赛的话就可以免除嫌疑吗?我觉得在第四届kbc时发生的那件让相关人士全都闭口不谈的事情,好像隐隐约约浮现一些蛛丝马迹了——虽然绝大部分还是像隔了一层雾般扑朔迷离。 上冈带着温和的笑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然后把从证件夹里拿出来的钥匙卡放在我手上。 「总而言之,虽然对你有些抱歉,但就麻烦你帮忙看守准备室了。为了让第五届kbc顺利落幕,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忙。请你待在准备室的门前直到午休时间结束。既然你都已经进来只有相关人士才能出入的后台,也算是相关人士之一了,应该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吧?」 既然她都指出这一点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看守结束之后就把钥匙卡还给我。拜托你啰。」 就这样,我在完全料想不到的情况下,接下了负责看守准备室的重要任务。 3 「不好意思,青山先生,竟然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美星小姐走到打算把椅子搬出等候室的我身旁,开口向我道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而且也不是美星小姐你的错。不过,只是一直待在准备室外面看守的话也挺无聊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我这么一说,美星小姐便温柔地微笑着回答: 「不行,如果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万一发生什么事,会被怀疑是共犯的。所以接下来直到午休时间结束、开始准备下一个项目的比赛之前,我都不会靠近准备室,还请你见谅。」 好无情。这个人太无情了。 于是美星小姐只对我说了句「我们待会见」,就转身沿着走道折返了。被她抛下的我垂头丧气地把椅子放在准备室的门前。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十分。 我背对着房门在椅子上坐下来。走道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九十度弯曲的转角,我看不见等候室的门口。映入眼帘的尽是由单一颜色的墙壁和地板组成的空间。天花板上设置了两端有些发黑的日光灯,还有感觉像是上冈所说的安全防护系统之一的感应器。它好像对我的动作有反应,灯光不断地闪烁着。 想再次添加异物的犯人会使用暴力来解决我吗?这种不安的想法缺乏真实感,百般无聊的我便以测试安全防护系统是否真的没有死角来打发时间。就算我压低身子或是贴着墙壁前进,只要靠近准备室的门,灯光都会因为感应器有反应而亮起。就如同上冈所保证的,想在晚上入侵这里应该是不可能的。 过了不久,距离下午两点只剩下十分钟,为了拿出下一个比赛项目要用的器具,所有参赛者一起来到了准备室。我的看守工作实际上只持续了四十分钟左右。 「辛苦你了。」 美星小姐以感觉并不十分内疚的口气慰问我,苅田也接着说道: 「因为要是各自过来准备室集合的话,找人看守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决定所有人都在等候室集合后再一起走过来。」 我用钥匙卡打开准备室的门锁之后,参赛者便从我面前一一通过。我在队伍最后看到山村也来了。看她冲出等候室时的样子,原本还担心她能不能继续比赛,结果似乎还是乖乖地回来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怀疑是犯人,没什么精神的关系,她显得更加惊恐不安,令人同情。 六名咖啡师待在准备室的时候,我也一直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是最后并未发现有人做出可疑的行为。唯一令我在意的是苅田一进入准备室就走向窗户,不过他没有碰触上了锁的窗户,马上就转身走开。大概是无法完全信任我的工作表现吧。 等所有人离开准备室后,我便从门外把门确实关上了。这样我的工作就算结束了。我一边对能顺利结束这项工作感到松了一口气,一边穿过走道前往大展览场,当我把钥匙卡还给站在舞台上的上冈时,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的藻川先生对我挥了挥手。 「你还没吃午餐对吧?我想你大概肚子饿了。」 他说完之后就把装在塑料袋里的便利商店的饭团递给了我。虽然很感谢他的好意,但接下来就要开始比赛了,我没办法在观众席吃饭团。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时间监视参赛者。不过看到对自己贴心的举动相当得意的藻川先生,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笑着收下饭团。 片刻之后,会场内响起了响亮的开场音乐。 「现场的各位来宾久等了,接下来,第五届关西咖啡师大赛的第二项目,调酒咖啡的比赛正式开始!」 我在发出充满气势的声音的主持人身旁发现了上冈的身影。她在中午休息时间好像也有很多杂务要忙,一直在舞台附近来回奔走。我对把钥匙卡还给她时看到的疲倦笑容印象深刻。 调酒咖啡项目的第一棒是我们的美星咖啡师。上冈在她准备的时候解说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业指的是咖啡的专家,但是在咖啡师这个字的由来,也就是意大利的意式咖啡屋(bar)里,一般都会提供酒类饮料,特别是在晚上的时候。所以对于咖啡师文化的发源地——意大利的民众而言,咖啡和酒同样可以说都是和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的饮品。kbc举办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国的咖啡拥有更广泛的活用机会,并且发掘咖啡以外也拥有辽阔视野和研究精神的咖啡师,所以把调酒咖啡也列入了比赛项目。」 我曾经听过这样的说法,冲煮浓缩咖啡的专家叫作咖啡师(barista),而熟悉意式咖啡屋里所有工作包括提供酒类饮料的人则叫作barman。从这个观点来看,我觉得上冈所说的调酒咖啡项目的存在意义好像有点牵强,不过除了kbc之外,还有其他以便用了咖啡的调酒的完成度和原创性为主题的比赛,所以这个项目大概有其必要性吧。更何况,只要设置这个比赛项目,招募赞助商的时候也可以向酒类相关企业询问。目前加入咖啡的调酒在日本还不算普及,但是反过来说,这也表示调酒咖啡的市场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这次参赛者必须在限制八分钟的时间内分别做出一杯使用滤冲式咖啡的调酒和一杯使用浓缩咖啡的调酒。是要以有名的调酒咖啡决胜,还是着重在原创性,以及滤冲咖啡时会使用何种方法等等,全都由咖啡师自行判断。期待各位都能使出珍藏的绝活,制作出牢牢抓住评审的舌头和心的调酒咖啡。」 美星小姐完成准备工作,举起了一只手。宣告比赛开始的喇叭声响起。 「首先,我要制作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爱尔兰咖啡。」 和浓缩咖啡项目时一样,美星小姐一边对着头戴式麦克风背诵事先想好的说明,一边利落地进行手上的工作。正如店名前面的「纯吃茶」所示,塔列兰平常是不提供酒类饮料给客人的。所以美星小姐几乎不懂制作调酒的技术,而且如果在练习的时候不断试喝的话,到最后一定会喝醉,她往练习调酒咖啡这个项目吃了最多苦头。最后似乎决定不要在使用滤冲式咖啡的调酒上随意冒险,选择了基本款的爱尔兰咖啡。 所谓的爱尔兰咖啡,如同其名,是以爱尔兰威士忌为基酒的调酒咖啡。最基本的配方是先在温热的玻璃杯里加入砂糖,倒进热咖啡和威士忌之后稍微搅拌一下,再把大量鲜奶油放在上面就算完成了。据说是为了让在冬天的爱尔兰机场里一边等待飞机补充燃料、一边忍耐着寒冷的旅客暖和身体才发明出来的,直到现在仍是全 世界寒冷季节的常见饮料。 同样是威士忌,要是改用苏格兰威士忌的话,名字就会变成gaelic coffee,可以衍生出许多变化,不过美星小姐选择了最基本的配方,以不变应万变。当然了,就算采用基本配方,调酒的风味也会因为咖啡的冲煮方法和威士忌的品牌而出现很大的差异。而美星小姐也针对这一点测试了各种品种和烘焙程度的咖啡豆,甚至尝试了和平常不同的冲煮方法,结果好像还是决定使用塔列兰平常制作咖啡的味道。当她找到最适合和咖啡搭配的爱尔兰威士忌时,以与其说是感到高兴,不如说是有些疲倦的语气说出了类似「终于决定了」的话。 「再把鲜奶油放在上面,爱尔兰咖啡就完成了。接下来我要制作使用浓缩咖啡的调酒……」 美星小姐把玻璃杯放在靠近舞台左侧的吧台桌上,开始制作下一杯调酒。而为了准备这一杯调酒,她也反覆实验了很多次,但是因为浓缩咖啡本身的味道太过浓烈,很难和其他材料搭配,最后还是只能选择比较保守的配方。如果要我这个负责提供建议的人匆略自己的立场,客观评断的话,我觉得她所准备的调酒虽然不至于让评审大失所望,但也欠缺了原创性,应该只会获得很普通的评价吧。 话虽如此,美星小姐还是很努力地制作出自己不拿手的调酒。比赛结束时她向台下行礼,我的掌声比会场内任何人都响亮。 第二个上台的是石井春夫。那魔术师特有的从容举止让他显得既优雅又高尚。这么说来,苅田曾说过石井在调酒咖啡项目总是拿到很前面的名次。在发生那个事件后,他可能已经没有希望获得冠军了,不过要是想扳回一城的话,就只能好好把握这个项目了。至少在我的眼里看来,石井在这个项目显得特别认真。 比赛开始了。石井不时在制作过程中穿插他拿手的特技表演,并巧妙地利用了白色香甜酒(注:又称利口酒(liquer),指的是在蒸馏酒中加入香料、药物、水果和糖之后制作而成的酒。香甜酒多用于调酒,能让调酒带有水果香气,并增加调酒的甜度)和莱姆汁这类调制调酒常用的材料,制作出感觉很清爽的调酒。 其中特别吸引观众目光的是他把一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瓶子倒在小碟子上的举动。 「各位,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其实这是盐。在调酒的世界里,有时候会在玻璃杯边缘洒上盐或砂糖,叫作snow style。不过这个名词其实是和式英语。这次我做的原创调酒就是挑战了snow style。为了在饮用的时候可以快速融化,我使用了粉盐这种颗粒很小的盐。咖啡加上盐,很少人尝试这种组合吧?我可以跟各位保证,这一定是一杯各位至今从未尝过、充满刺激的调酒。」 石井按照自己流畅的说明以莱姆汁弄湿玻璃杯缘,然后把玻璃杯倒放在碟子上。当他再次拿起玻璃杯时,杯缘就像积雪一样附着了白色的盐。接着他把手摇杯里的调酒倒进杯中,就完成了第一杯调酒。 第二杯调酒和第一杯形成对比,是使用蛋黄制成的浓稠调酒。八分钟很快就过去,石井的时间结束了。评审靠近吧台桌,开始审查他的调酒。 才刚开始审查,就出现了异状。 「唔——」 正在接受主持人访问的石井背后,一名评审发出了呻吟声,五官全皱成一团。其他评审也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并露出了类似的反应。那是石井使用了snow style技巧的玻璃杯。我原本以为是石井做的调酒难喝到让评审不高兴。但是石井似乎不那么认为,他察觉到异状后便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冲到评审身旁,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接下来他用手指沾起吧台桌上的小碟子里的白色粉末舔了一下,惊讶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被添加异物了。某种味道明显不同的东西被人加进盐里了。 怎么会这样?我在观众席上苦恼地抱住了头。我应该已经完美地达成监视的任务了才对,却无法阻止第二起添加异物事件的发生。 因为石井算是已经完成了调酒,这次没有弃权,也列入了审查对象之一。不过,该说是理所当然吗,结果好像并不乐观。 我没有看完调酒咖啡项目的比赛。因为在走上舞台的第三名参赛者丸底结束准备之前,石井就出现在观众席,抓起我的手臂,把我拖到屏风后方的准备区了。 4 「你到底是怎么监视的啊!」 我们走到观众席看不到的地方后,石井便朝我的胸膛用力一推,对我破口大骂。坐在桌子旁等待上台的参赛者事不关己地看着我们。 「我一直很专心地在准备室前面监视,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情!」 我拼命辩解,但还是无法平息石井的怒火。 「但是添加异物的情况确实发生了啊!要不然盐的味道哪会变得那么奇怪!」 「怎么可能……真的是在我看守的时候被添加异物的吗?如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添加了……」 「浓缩咖啡项目比完后,我们拿东西回准备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检查过自己的东西是不是也被人添加了异物。那时候我的盐还好好的。」 「不好意思,你们可以安静一点吗?」 苅田突然以有些焦躁的声音说道。 「丸底比赛完就换我了,我想集中精神。」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被害得根本没办法好好比赛耶!」 「关于这件事,虽然对石井你不太好意思,但还是等到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再讨论吧。反正就算怪罪那个人也不能解决问题,既然比赛都继续进行了,我们也想全力以赴。这也是为了想让kbc再次举办而四处奔走的上冈小姐的面子着想。」 就在这个时候,结束比赛的丸底回来了。苅田拿起自己的用具,精神抖擞地走向舞台。石井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过他放开了我,在附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发生第一起添加异物事件的时候他也很生气,但是他现在愤怒的程度看起来远远超过那个时候。 总觉得就这样回去观众席也挺难为情的,我在美星小姐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为了不惹恼现场其他人,我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 「美星小姐,你觉得准备区可能发生添加异物事件吗?」 「很可惜的……所有的参赛者都在等着上场,多少会变得比较神经质。我们从准备室过来这里之后,就没有离开准备区,一直待在这里。别说是其他人的用具或材料了,连自己的东西也几乎没有人去碰,更何况是要趁机在装了盐的小瓶子加入异物,我能肯定绝对没有机会做这种事。在比第一个项目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 「瑕疵豆事件的时候,我记得所有人在开幕典礼时都曾经暂时离开准备区,对吧?有没有可能是趁那时加进去呢?」 「只要站在舞台上,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准备区的情况。如果有人在那里做什么可疑的事,马上就会被发现。」 「这样啊……刚才发生的事情果然是我害的吗?」 美星小姐把手放在肩膀上安慰我。因为继续沮丧也无济于事,我便换了个话题。 「那种有着奇怪味道的粉末,就算吃进嘴里也不会怎么样吗?我看评审和石井先生目前都还好好的。」 「我想大概是没什么大碍吧。从瑕疵豆的事件来看,犯人的目的应该只是妨碍比赛而已。如果添加的是会伤害身体的东西,例如剧毒,肯定会惊动警方。我不认为犯人打算引起那么大的骚动。」 「唔,犯人的目的吗?为什么他只针对石井先生呢?」 「如果想得单 纯一点,不是和石井先生之间有私人恩怨,就是把他当成最大的敌手了吧。」 应该不会是后者吧。我悄悄地告诉她苅田对石井实力的评价。美星小姐听完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昨天也坐在你们两个中间听到了那段对话,冴子小姐也和我说了同样的事。不过,要把谁当成敌手本来就是个人自由,犯人说不定觉得石井先生的技术在这两年内有明显的成长。而且,包括我在内,这次的比赛还有第一次参加决赛的咖啡师。并不是所有人都很清楚石井先生的实力。」 我朝也是第一次参加决赛的丸底芳人偷看了一眼。他应该也知道已经发生了第二起添加异物事件,却仍旧一脸悠哉地戴着耳机听音乐。我对他连到舞台旁都带着播放音乐的机器、完全不觉得紧张的态度感到无言。虽然他也有可能是那种要靠听音乐来保持冷静的人啦。 「冴子小姐就是黛小姐对吧。你们昨天也有聊天,感觉很合得来耶。」 感觉很强势的黛和做事情慢条斯理的美星小姐,实在很难想象她们这么合得来。不过,我所熟知的美星小姐的好友,也是一位个性强势、老是瞪着我的女性。既然如此,她们两个会意气相投可能也是理所当然。 美星小姐则露出了可以解释为苦笑的笑容。 「她好像对我产生了亲切感的样子。今天早上我和明日香小姐要从准备室回来的时候明明都在等候室前遇见了冴子小姐,但她后来却根本不理明日香小姐,尽是找我说话。不过,多亏了她,我一直没有离开等候室,所以也没有被怀疑是第一起添加异物事件的犯人。」 相反地,曾离开等候室的山村就变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你们都聊了什么呢?」 「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啦。像是问对方昨天有没有睡好,或是今天早上是不是第一个来到会场之类的。而且我们有时候还会一边玩手机一边聊,根本不在意说了什么内容。」 我看了看黛。已经快轮到她上台了,她却脸色有些难看地检查着自己的用具和材料。大概是如果不确认自己的东西没有被添加异物,就会相当不安吧。 不过,我知道这并不是她脸色难看的唯一理由。当我们的视线突然对上时,我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在调酒咖啡项目也负责压轴的山村连续两个项目获得第一,第五届kbc第一天的比赛就此结束。 六位参赛者加上我和上冈共八人一同回到了准备室。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大致搜索了准备室,确定犯人是否躲在房间,结果丸底在水槽旁趴了下来,说道: 「咦?好像有东西掉在地上。是药吗?」 离他比较近的石井和美星小姐率先跑到丸底身旁。我也追随他们的脚步靠了过去。 「是胃药吗?」 看到蹲在地上的美星小姐手里捏着的东西,我开口问道。市售药品的药包和撕下来的部分合起来,总共有两包药掉在地板上。里面都是空的。 「我尝过这种味道,我记得是白色的粉末,味道是苦的。」 听到上冈的话,苅田抱着胳臂说道: 「错不了,犯人就是把这个胃药加进了石井的小瓶子里。」 根据苅田所言,石井在上一届比赛时也做了snow style的调酒。因为在其他项目不太可能用到盐,所以若是犯人想在调酒咖啡妨碍石井的话,在盐里加入异物可以说是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午休时间结束,大家进来准备室的时候,都没有人发现发现这个药包吗?」 虽然我试着询问其他人,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因为桌子底下有阴影,所以我也无法保证自己没有漏看。」 美星小姐答道。其他人好像也没有意见的样子。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重要好吗?午休时间在准备室发生了添加异物事件是不争的事实。你真的一直待在准备室的门前面吗?应该没有在途中跑去上厕所或买饮料之类的吧?」 石井伸手想抓住我的领口,我一边拼命抵抗,一边反驳他。 「我、我才没有呢。而且,就算我真的犯下这样的疏失好了,犯人又要怎么进去准备室呢?钥匙卡可是片刻不离身地带在我身上喔。根本没有人可以从那扇门闯进准备室。」 但是石井不肯这么简单地放过我。 「但是添加异物事件确实发生了,你要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 「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说完全都是他的责任。」 苅田插嘴说道,但他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想袒护我,更像是在对石井挑衅。 「不是这家伙的责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石井语带威胁地说道,但苅田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那样。他很认真地守着准备室的门,但还是发生了添加异物事件。」 「少说这种不经大脑的话了,我在浓缩咖啡结束的时候可是检查过小瓶子的东西了。而且小瓶子是我以前出国经过杂货店时买的,在国内没那么容易买到。所以也不可能采用准备完全一样的瓶子再偷偷替换的手法。」 石井说完后,就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小瓶子给苅田看。瓶栓是软木塞,上半部还镶嵌了一个刻着老鹰展翅图案的金属牌子。石井的说法感觉是正确的,要找到同样的东西并不容易。 「怎么样,苅田,这样你还敢说不是这家伙的责任吗?」 石井口水四溅地怒吼道,但苅田却露出了从容的笑容。 「那么,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呢?——小瓶子里的东西一开始就混进了胃药,是石井你自己放进去的。」 听到他的推论,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石井仿佛被人戳中痛处般,明显地慌张了起来。 「你、你想说我是自导自演吗!我又不是那个人!」 「谁知道呢,我对这种事没兴趣。我只是觉得,如果他真的有好好看守的话,会想到自导自演是很直觉的想法。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都是石井你被盯上了。之所以把胃药的袋子丢在这里,也是为了让大家误以为犯人是在这里把胃药加进去的。」 石井虽然气得冒出了青筋,但他似乎知道在这里接受苅田的挑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借由深呼吸勉强压下了自己的情绪。 「……好吧,我承认第二起添加异物事件我也可能做得到。但是,第一起添加异物事件又要怎么解释呢?我昨天已经让你们看过罐子里面的东西了,在那之后到比赛正式开始之前我都没有打开过罐子。」 「如果是自导自演的话,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把罐子调包这种事,对曾经以魔术师为志愿的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那是不可能的。我昨天也说过了,那个罐子是特别订制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制造商。」 他都说得这么肯定了,应该是很确定自己的说法可以得到证实吧。但是苅田并未因此而退缩。 「那你就是事后再偷偷把瑕疵豆放进去的吧?只要十秒就可以办到了。」 「不,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轮到美星小姐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的推论。 「如果只是把瑕疵豆覆盖在表面的话,我也想到了同样的方法,但是实际上看起来却是整个罐子都均匀混杂了瑕疵豆。」 我们数小时前聚集在等候室的时候,我曾经把罐子里的咖啡豆拨开来看。正如美星小姐所书,连底层都可以看到瑕疵豆,证明这些豆子并不是只有被人从罐子上方倒进去而已。 「要制造出那种情况的话,必须在瑕 疵豆放进容器里之后用摇晃罐子之类的方式把里面的东西摇均匀才行。要是不这么做,就可以很轻易地把瑕疵豆挑出来。一直和我们一起行动的石井先生如果想把瑕疵豆放进去,然后再轻轻地摇晃罐子几下的话,或许也是办得到的。但是,我认为他不可能有机会把罐子里的东西搅拌得那么均匀。因为这么做的话,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声音或动作的。」 「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办到喔。如果不是只有瑕疵豆,而是事先把瑕疵豆和圆豆混合之后再放进石井的罐子里呢?」 苅田还不肯罢休。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省下搅拌的工夫,只要能在一瞬间瞒过众人的眼睛就没问题了。不过,美星小姐仍旧摇了摇头。 「昨天罐子里装了九成满的咖啡豆。如果是把混合了瑕疵豆和圆豆的咖啡豆放进去,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把咖啡豆拨开后,连底层也看得到瑕疵豆了。换句话说,要使用这个方法必须先把适量的圆豆暂时从罐子里倒出来,但石井先生没有机会这么做吧。」 也就是说,虽然可能有机会把咖啡豆混入罐子里,却不可能均匀地搅拌,或是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美星小姐所主张的似乎是这个意思。苅田看起来终于投降了,不太服气地说道: 「哼,你很偏袒石井嘛。」 「再这样下去,很可惜地,石井先生在第五届kbc大概是不可能拿到很好的成绩了。好不容易通过预赛,进入决赛,结果却输得那么惨的话,连自己的店评价也有可能下滑。即使石井先生是基于某种目的自导自演,但在他擅长的调酒咖啡项目应该会使出全力比赛才对,这是我的看法。」 「那只不过是你的主观罢了。你能够证明石井以外的人也有可能犯下第二起添加异物事件吗?」 结果美星小姐似乎觉得很诧异地歪了歪头。 「可以喔。应该说,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个可能性呢?只要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思考,最可疑的人是谁根本一目了然。因为可以在午休时间的时候不会受到负责看守的人阻挠,随意进出上锁的准备室的人只有一个啊。」 咦?在不知所措的我四周、明白了美星小姐的意思的人们,视线开始集中在某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就是—— 「青山先生。」 美星小姐以如同水平线般优美的角度伸出食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我。然后露出一如往常……不对,是比平常更纯真的笑容,对我说道: 「把胃药加进石井先生的小瓶子里的人就是你,对吧?」 5 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孤独感。 走出art-ery广场,我在建筑物大门附近的木制长椅独自坐下来,陷入了失落的情绪之中。现在正好是晚上七点,太阳早已下山,吹来的风一点一滴地夺走我身体的温度。 食品展览会早在一小时前就结束第一天的展览,在高处的电灯照耀下,看起来像是相关人士的车一辆接一辆地离开停车场。警卫站在连接外面道路和停车场的入口旁边,以熟练的动作挥舞着交通指挥棒。 人口前方种了一排隔开停车场和建筑物的灌木丛。从方向推断,位于灌木丛另一侧的窗户肯定就是备室里的那一扇。一想到这里,我便回想起大约一小时前在那扇窗户内发生的宛如闹剧般的一幕。 「——不、不是的!我才没有把胃药加进去!」 被美星小姐冤枉的我慌张地摇头否认。但是石井却以连我的声音都盖过的气势激动地质问我。 「你为了让切间小姐赢得比赛,就在我的小瓶子里加了胃药吗?!」 「这么说来,他昨天在彩排的时候看到石井的表演,好像觉得非常佩服的样子呢。我也在那个时候告诉了他石井在调酒咖啡项目占有优势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意见都和美星小姐对立的苅田也很干脆地就接受了。 总而言之,情势对我非常不利。根据美星小姐的说明,如果要让第二起添加异物事件发生,必须设法解决有人看守和钥匙卡这两个问题,而能够克服这些问题的只有我,这项说明毫无破绽。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再加上对方又是美星小姐,不管我再怎么狡辩都不可能赢过她。 「可恶,果然不该让这个家伙负责看守的!而且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让不相干的候室或准备室了。」 石井大声咆哮着,我慌张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说,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答应帮忙看守的……况且,我也不可能有机会犯下第一起添加异物事件啊。」 「住口!你是唯一能犯下第二起事件的人,动机也很充分,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吧?明白的话就快点滚出这里!」 实在是太过分了。我被迫接下自己不想做的看守工作,很认真地看守了,却又发生第二起添加异物事件,害我的努力泡汤,最后甚至还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并叫我滚出去。虽然石井说我的动机很充分,可是如果我想让美星小姐获胜的话,根本不该找第一项目已经弃权,不可能获得冠军的石井当目标,而是应该选择难以对付的黛或山村才对……我其实很想这么反驳。 话虽如此,但我本来就是局外人,他们叫我出去的话,我也没有立场反抗。我环顾四周想寻求协助,但是美星小姐和苅田表情冷淡,上冈和山村脸上虽然浮现同情的神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丸底则在不知不觉间戴上了耳机,只有黛是唯一表现出想开口说话的样子,但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了。」我叹了一口气,答应石井的要求。「我不承认是我添加了异物,不过我现在就返回大展览场,保证不会再踏进准备区后面的门。」 「差不多快六点了,如果食品展览会结束的话,参观的客人都会离开,七点的时候展览馆关闭,防盗系统也会同时启动,我们到时候也必须离开这里。」 我被上冈这句根本算不上安慰的话请出去,最后走到了这张长椅前。而且为了等待现在甚至觉得她很可恶的美星小姐,我已经在这里待超过一个小时了。 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边操作智能手机。在旁人眼里看来,肯定会以为这是典型的现代人在玩手机打发时间,其实并非如此。我是因为要调查事情,才没有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取暖,而选择在这里承受冰冷晚风的吹拂。 为了洗刷自己背负的毫无根据的嫌疑,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设法找到真正的犯人。不过,能够找到犯人的线索实在太少了。从我观察到的相关人士的反应来推断,第四届kbc时发生的某件事肯定对这次的添加异物事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既然如此,我必须知道两年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是昨天黛对准备室上锁的问题表示关心。再来是今天中午上冈以第一次参赛为由,免除了美星小姐的嫌疑。最后,刚才被怀疑是自导自演的石井说「我又不是那个人」……综合以上几点,就算我假设上一次比赛同样发生了类似的添加异物事件也一点都不奇怪。想到这一点之后,我试着搜寻了「第四届kbc 添加异物」之类的关键字,但是并未找到能引起我注意的信息。报导第四届比赛的文章和前几届相比本来就已经是少得可怜,顶多只能找到几篇以几行字写着冠军是黛冴子的报导而已。可以说几乎是完全没有提及详细情况。 封口令。我脑海里浮现了这个单字。有没有可能针对这次比赛发生的一连串添加异物事件,也像上次一样下达封口令呢?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觉得不太可能。都举办比赛了,要是没有媒体报导的话,就无法促进业界蓬勃发展,比赛的意义会变得可有可无。如果只是担心比赛的话,应该可以只隐瞒妨碍比赛的事情,不需要完全禁止报导吧。若当时的情况严重到 没办法用这种方式解决的话…… 假设是这种情况好了:这次添加的异物不是瑕疵豆就是胃药,可以达到妨碍比赛的效果,但吃进人体并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不过,要是添加的东西具有毒性的话,那就是犯罪行为了。要是比赛时发生那种事,肯定恶评如潮,所以主办单位尽全力隐瞒事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事件的结论还是「自导自演」,也就是犯人在自己喝下的东西里添加异物的话,以保护当事人等理由强硬地要求外界封口也是非常合理的处理方式吧。 话虽如此,都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想完全阻止消息走漏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把「第四届kbc」从关键字里删除,改用「添加异物」和两年前的公元年份以及比赛的举办时间「十一月」来搜寻。结果找到了一则疑似在两年前的十一月刊登的文章。 「加了毒药的红茶」事件三周年——事件相关人士的追踪报导 那是由某位记者撰写,刊载在周刊杂志上的报导全文。 从标题就看得出来,这起事件是发生在第四届kbc三年前,感觉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但是因为我记得自己曾在事件发生当时看过与「加了毒药的红茶」事件有关的报导,所以不由得对内容感到好奇,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就看完整篇文章。 事件的概要如下:某大学的研究室发生了红茶被加入剧毒的事件,喝下红茶的男学生陷入昏迷,有生命危险。研究室里保管了许多实验时使用的剧毒,而用来犯案的是其中毒性较强的毒物。整起事件的原委是受害的学生和后来坦诚犯下罪行的男学生都在追求同一位女性,也就是所谓的情敌关系,两人在当天起了争执,才让加害者对受害者产生了杀意。至于让犯人起了杀意的那场争执,若要简单解释的话,就是在研究和恋爱方面都抢先加害者一步的受害者,似乎说了什么愚弄加害者的话。 警方很快地就根据各种情况锁定嫌犯,加害者也承认了自己的犯行,没多久就宣告破案了。犯案时已经成年的加害者被以杀人未遂的罪名起诉,记者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还在服刑。受害的学生很快就清醒过来,但还是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因此又对加害的学生提起民事诉讼,要求赔偿,后来判决加害的学生必须支付四百万圆的慰问金。报导的最后以那位让两名男性的人生脱离正轨的女性作结,她在事件发生后立刻就和受害者分手,也不愿接受这次的采访。 根据转载文章的网站解说,这起事件受到了社会大众的注目,就连这篇在三年后发表的报导也有好几间媒体详加介绍,多少引起了一些反响。 现在回想起来,过去也曾经接连发生过瓶装饮料添入异物的事件,闹得人心惶惶。只要有办法弄到关键的毒物,要在饮料里下毒是很简单的事,如果加在红茶或咖啡这种味道苦涩的饮料里,要让对方浑然不觉地喝下有毒饮料也是可行的吧。水是人类为了维持生命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摄取水的时候人们必须忘却可能被下毒的恐惧,所以一定很快就会有人受害。就没有添加不能食用的东西来看,这次比赛中出现的犯人算是有良心的吗…… 「喂。」 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便抬起了原本紧盯着智能手机荧幕的脸。 「嗯……哦,原来是你啊。」 为了辨识背对着电灯站立的人,我不得不定睛凝视对方。 黛冴子正单手抆腰,低头看着我。 「你们终于解散啦。」 「嗯,刚才解散的。我们牢牢地锁上准备室的窗户和门,所有人都亲眼确定上冈小姐把钥匙卡还给管理室了,应该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件才对。至少在你是犯人的前提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黛小姐也认为我很可疑吗?」 我对她露出苦笑后,她也以类似的表情回覆我。 「就是因为不这么觉得,我才会来找你的不是吗?——我问你,为什么你听到自己被怀疑的时候没有说出我的名字呢?在中午休息时间进入准备室的我才是大家第一个应该怀疑的人。」 刚才一直在停车场里暖车的厢型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往前疾驶,从我们附近经过,沿着通往外面的道路渐行渐远。 她说的没错。黛冴子对看守准备室的我提出要求,希望我让她一个人进入准备室。我答应了她的要求,打开了准备室的门。当然了,在这段时间内,我不仅严格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忘注意走道上有没有任何动静。 「我这么做其实并不是想袒护你。」 我把智能手机放进口袋里,对她说道: 「的确,如果我当时说出这件事,大家应该就会转而怀疑你了。不过,这样一来也就代表我没有好好地看守准备室,对吧?」 黛以像是在鉴定古董真伪的眼神看着我。 「我可以保证自己很认真地在看守。你进入准备室的时候没有做出任何可疑的事情,也没有碰到石井先生的小瓶子,我很确定犯下第二起事件的人不是你。所以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而已。」 「即使这么做会害你自己被怀疑?」 「不管你们怎么怀疑我,没有做的事情就是没有做,我的嫌疑最后应该会被洗清吧。而且相信我是清白的人好像也不是只有我自己。」 听到我的话,黛伸出食指抓了抓自己的脸颊。 「因为我进入准备室的时候,你监视我的眼神认真到甚至让人觉得很烦。我当时心想不可能再发生同样的事件,所以还在想你干麻这么一板一眼,真的很傻眼,不过,如果你就是犯人的话,根本没必要这么认真看守。」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觉得我不可能是犯人。」 「要不然就是你做得太完美了,找不到破绽。」 「咦?原来是半信半疑啊?」 「开玩笑的,哪里完美了啊?明明就被怀疑了——」 「啊,青山先生!」 我听到展览馆大门的方向传来了呼唤声,然后就看见美星小姐快步跑到我身旁。黛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转头离去了。到目前为止不知道都在哪里鬼混的藻川老爷爷则跟在美星小姐身后,趁着和黛擦身而过的时候推销自己,不过她仍旧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无视了他。 「我一直在找你喔,还在想你跑到哪里去了呢。」 「哼,我刚才还在想,干脆离开,不管你了。」 我装出冷淡的态度回答她,她便吐了吐舌头,向我道歉。 「对不起,不过,当时也只有那个办法了。」 「只有那个办法?我被人冤枉可是很困扰耶。」 「不要生气嘛。」美星小姐把手贴在我鼓起的脸颊上。「听我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就算我不那么说,也一定会有人开始怀疑你,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我随便替你说话的话,我也可能被当成共犯,最后两个人都被赶出后台,这样子事情就糟糕了。因为这等于是放任真正的犯人继续为所欲为。」 「所以你才会先下手为强,告诉大家我很可疑?」 「没有人会觉得率先表示怀疑的我是你的共犯吧?」 看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没力气计较了。我一边把她的手指从自己的脸颊上拉开,一边说道: 「美星小姐你其实没有怀疑我啰?」 「那是当然了,我很清楚青山先生你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既然这样,你当初应该要给我一点暗示嘛。那时候你脸上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对凌虐人类乐在其中的恶魔……」 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站起来的我,在美星小姐身后看到了正要走路离开会场的丸底芳人。电灯的光线映照出他噘起 第五章 第二天·真相 1 「——美星小姐!」 我几乎是用踹地打开等候室的门,就看到美星小姐待在里面。她手上拿着我在塔列兰经常看到的手摇式磨豆机,正喀啦喀啦地磨着咖啡豆。 「啊,不行喔,不能随便进来啦。」 美星小姐像个在准备恶作剧时被发现的小孩子般闹着别扭,一点也不慌张。 「你的东西没有被添加异物吗?」 我有些无力地问道。美星小姐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呃,最后一个比赛项目你不是弃权了吗?」 美星小姐的手只有在她「哦」了一声的瞬间停顿了一下。 「我接下来要和大家解释关于一连串添加异物事件的真相,必须事先做点准备。因为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只好忍痛弃权滤冲项目了。请放心,我并没有受到添加异物的妨碍。」 看来好像是我想太多了。知道我刚才那么自责,结果完全是白费工夫之后,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无力。 「等参赛者都回来这里之后,你就会召集所有比赛相关人士,公布犯人身分对吧?」 「是的。为了使能表示犯人身分的某个特征显露出来,我会进行一个实验。虽然揭露的事实会相当残酷,让人有些不忍,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美星小姐淡漠地说着,把滤杯放在咖啡壶上,开始滤冲刚磨好的咖啡粉。房间里之前并没有用来煮热水的快煮壶,应该是她趁着外面在进行滤冲比赛的时候从哪里弄来的吧。 「不过,你就这样弃权真的好吗?滤冲项目应该是你最期待结果的比赛项目吧?」 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惋惜之意。因为这是让世人知道她煮的滤冲式咖啡有多好喝的机会。 她脸上的微笑看起来也有些落寞。 「没关系的。正如我昨天所说的,我已经决定要将所有的心力都用来寻找真相了。」 「然后等明年再重新来过吗?」 「这个嘛,我也无法肯定,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参加了。」 「咦?为什么?」 她昨天和今天说的话都有些奇怪。美星小姐将热水倒进滤杯中,看向膨胀起来的咖啡粉,脸上仍旧挂着微笑。 「我一直以来都很向往kbc。总是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一定也要站上那个舞台。当我终于确定获得梦寐以求的参赛机会时,虽然说要以冠军为目标,但我觉得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之所以一直不断地练习和研究,是为了不弄脏自己崇拜的舞台,要比一场不让自己蒙羞的比赛。」 我觉得自己可以明白她的想法。因为听到她说想以冠军为目标时,第一个表示「我还以为你对和人较劲没有兴趣」的人就是我。 「但是,在实际站上舞台,深入了解kbc之后,我发现那是个人与人互相仇视竞争,甚至策划妨碍别人,到处都充满了丑陋感情,让人忍不住想移开视线的世界。我不觉得这是不好的,添加异物是做得太过分了,但这也代表大家是多么努力地想要获得冠军。不过,这和我自己心里描绘的理想比赛相差太多了。无论花费多少时间,我都无法适应这场比赛。」 你不需要适应。我打从心里这么想。和别人吵架是不好的,这样子谁也不会幸福。对于不假思索地说出这种话的她而言,这是一个她不该去适应的世界。 「正因为是憧憬,所以才是美好的。虽然是很陈腐的一句话,不过我这次真的是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我想我以后大概不会再参加kbc了吧。我只希望我接下来要说的真相,能够稍微化解比赛相关人士之间的芥蒂。」 话虽如此,但她接下来要说的却是谁妨碍了谁比赛的事实。如果道歉就能够解决事情的话,当然是再好不过,但也很有可能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希望自己的梦想已经被残酷地摧毁的她,不会再受到更大的打击。我现在也只能如此祈祷了。 「事情就是这样,青山先生,能请你帮我叫所有相关人士过来这里吗?虽然就算不用特地通知,他们应该也会聚集到这里来,不过考虑到接下来就要举办颁奖典礼了,我想还是快一点比较好。」 我竖起大拇指,答应了美星小姐的要求。 「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会带他们过来的。」 我沿着走道往回走,到达准备区时,五位咖啡师已收拾好东西,正准备搬到准备室。拿着钥匙卡的上冈和千家也刚好在场。 「请各位把东西放到准备室之后就快点到等候室来,美星小姐有话想告诉各位。」 我一这么说,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上冈眨了几次眼睛后问道: 「她之前说因为有些关于搜查的事要做,所以滤冲项目决定弃权……她真的已经找出犯人是谁了吗?」 「好像是。虽然我也什么都还没有听说,但美星小姐她一定会以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公开真相的。 「哼,这可难说了。希望不会只是在浪费时间。」 石井不屑地说道。最想知道犯人是谁的明明是身为受害者的他和黛才对,但或许是因为半信半疑的关系,总觉得他们的反应都不是很乐观。 「总而言之,就照着她的指示去做吧。我很好奇会听到什么样的内容。」 苅田十分期待似地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就开始移动了。和之前的情况不同,这次不需要再考虑下一个比赛项目的事情,所以只花了几分钟就在准备室把东西整理好了。上冈关上门之后,包括我在内的八个人就沿着走道往回走,在等候室的门前停下脚步。 我代表大家打开了门。美星小姐像是要挡住我的去路似地站在门旁。 「我已经把所有人都带过来了。」 「谢谢你。」美星小姐对我深深地行了一礼。 我立刻作势想进入等候室,结果美星小姐却张开双臂,真的挡住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不是玩相扑的时候耶。」 美星小姐并未理会我,而是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他们说道: 「不用说也知道,我之所以请大家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告诉大家关于这一连串添加异物事件的真相。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请大家协助我进行一项实验。不用按照特定顺序没关系,请大家一个个轮流进来这间房间。」 所有人都对出乎意料的发展感到困惑。 「实验?要做什么实验啊?」石井探头说道。 「大家只要进来就会知道了,呵呵呵。」 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大家都被美星小姐那有如已经完成恶作剧的孩子般的态度唬住,没有人开口拒绝。不过,要是在这时拒绝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犯人。 「好像没有人愿意第一个进来的样子,那就请青山先生先进来吧。」 「我、我吗?」我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 「是的。来,请进。」 我下意识地点着头走进了等候室。美星小姐等到我进入房间后,就把门紧紧地关上。 「请坐在这里。」 我照着她的指示坐在更衣室旁的椅子上。 「我也非得参加实验不可吗?」 「那是当然的。对其他人而言,青山先生你是嫌疑最大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美星小姐把事先在镜台上的托盘拿过来,放到我的正前方。看到放在上面的东西,我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实验了。 「你要做杯测吗?」 「是的。」美星小姐微笑着说道。 所谓的杯测,指的就是为了确认咖啡豆的质量和香味而进行的「试喝」。方法是把磨好 的咖啡粉放进小玻璃杯里,在这种干燥的状态下直接闻它的味道。接着加入热水,然后闻咖啡萃取时被水浸湿之后,湿润的咖啡粉的味道。等到萃取结束之后,再用名为杯测匙的小汤匙把表面的咖啡粉和浮沫去除,捞起杯中的液体。然后再以会发出响亮声音的气势用力吸入咖啡,让咖啡在嘴里变成雾状,来判断咖啡豆所拥有的味道的特性。对咖啡师而言,这是在选择店里要使用的咖啡豆时不可或缺的技术。 有鉴于杯测的重要性,不只是日本,世界各地都会定期举办考验杯测正确性的比赛。而比赛的内容就是让参赛者对一组装了咖啡的三个小杯子进行杯测。其中一杯装了不同于另外两杯的咖啡,参赛者必须单手拿着杯测匙鉴定味道和香气,选出与另外两杯不同的那一杯咖啡。因为出题的时候会一次拿出好几组咖啡,所以会用猜对所有组别的时间和正确度来决定冠军。 目前在我正面的托盘上,左边和右边各有三个排成三角形的纸杯,一共是两组。六个纸杯里全都装了咖啡,光看外表完全分辨不出它们的差异。旁边则放了一把应该是用来代替杯测匙的小茶匙。 「我想就算我不说明,你也应该知道,两组咖啡里都只有一杯是不一样的咖啡。请你充分检查过味道之后,把你觉得和另外两杯不一样的纸杯上的记号,记在我现在交给你的作答纸上。」 我拿到的作答纸上已经写好我的名字了。我仔细一看,托盘左侧的纸杯上分别写着a、b、c的文字,右侧的纸杯则写着1、2、3。 「你的意思是要以正确率来锁定犯人吗?」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更认真练习杯测了。听到我的牢骚,美星小姐一脸若无其事地鼓励我。 「放心,这对青山先生而言应该是很简单的问题。」 她也太相信我了吧?我一边想一边进行杯测,结果发现她说的没错,真的是简单到让人有些无力。但是,我虽然知道了杯测的答案,却开始不明白她做这项实验的意义了。 我归还作答纸之后,美星小姐便说了句「辛苦了」鼓励我,然后又补上了这句话。 「我会让剩下七个人也进行完全相同的实验。为了公平起见,请不要把刚才在这里做的任何事说出去。还有,能请你帮我盯着其他人,让他们不要说溜嘴吗?」 她乍看之下没有想那么多,其实叫我第一个进来还是有理由的。我点点头表示包在我身上,然后就离开了等候室。后来其他比赛相关人士也一一进入了等候室,大概是美星小姐曾提醒过他们吧,没有人在进行实验后开口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杯测比赛的流程,所以实验进行地很顺利。等到第八个人,也就是上冈结束杯测时,美星小姐打开门,向大家行了一礼。 「谢谢大家的协助。」 「你透过刚才的实验明白什么了吗?」石井说道。 「是的,我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 在美星小姐的催促下,我们八个人又进入了等候室。负责主持的美星小姐坐在最靠近房间内侧的椅子上,我则坐在离她最远,靠近入口的椅子上。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在椭圆桌子左侧,靠近镜台的三张椅子,从内到外分别是黛、山村和上冈;石侧更衣室前方的椅子由内而外则分别是丸底、石井和苅田。虽然没有事先规定,却很刚好地依照性别分开坐。千家则是在我左侧的椅子坐了下来。 所有人都坐定位之后,美星小姐缓慢地环视了所有人。有的人视线游移,有的人傲慢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还有人焦虑地抖着腿。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事关重大,所以都无法保持平常心。美星小姐则像是在高处俯瞰我们似的态度从容,露出无畏的笑容说道: 「——那么,我们开始吧。」 2 「首先从第一起添加异物事件——也就是石井先生的罐子被混入瑕疵豆的事情开始说起。」 美星小姐如此宣布后,就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准备室里拿出来的那个黑色罐子「叩」地一声放在桌子上。罐子的盖子是盖着的,上面的「isi」标志则面对着我们。 「喂!那不是我的东西吗!」 看石井慌张的样子,应该是没有问过主人就擅自借用了吧。 「是的,这确实是当时被添加了异物的罐子。」 美星小姐以像是在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的态度继续说明: 「在彩排那天,我在准备室看到罐子里的东西时,里面全都是形状完整的圆豆。苅田先生和青山先生应该也和我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我和苅田都点了点头。 「但是,昨天在第一个项目,也就是浓缩咖啡项目的时候,石井先生一打开罐子,却发现里面除了圆豆之外,还被混入了大量的平豆,而且全都是瑕疵豆。不仅如此,这些瑕疵豆还特地经过烘焙,没办法马上挑出来。 但是,这起事件和接下来发生的两起不同,自导自演的可能性被明确地否定了。最主要的理由是,自从前天有好几个人看过罐子里的东西后,石井先生就没有机会另外把瑕疵豆混进去。而且就算事先在罐子底部藏了瑕疵豆,我们后来也没有看到石井先生摇动罐子,把里面的东西摇晃均匀。」 前天石井确实在准备室把罐子连同平底盘一起冰进了冰箱。晚上的时候准备室是密室状态,虽然石井隔天早上曾在所有人到齐前去过一次准备室,但是苅田可以证明他当时没有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后来,当所有人一起前往准备室,取出了浓缩咖啡项目时需要用到的东西后,就没有人离开过准备区。美星小姐是这么说的。这样看来,即使那是自己的东西,石井也没有办法在上面动手脚。 「所以明日香才会被怀疑不是吗?只要先虚掩着准备室的门,然后再找机会离开等候室,偷偷潜入准备室就可以了。」 石井朝坐在对面的山村瞪了一眼。她低下头,缩起了身子。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大家怀疑山村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因为准备室的窗户是可以从外面打开的。而且,当时是在发现被添加异物之前,所以昨天早上也不会有人特地去检查窗户的锁扣是不是放下的吧。换句话说,任何人都可能犯下第一起事件。 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接下来一定是要说这件事。她后来所说的话却让我觉得十分错愕。 「——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竟然这么肯定不是自导自演。」 石井张大嘴巴,自言自语地「啊」了一声之后就僵住了。 「为了否定自导自演的可能性,石井先生必须满足所有条件才行。举例来说,如果前天石井先生没有让我们看到那些圆豆,又或者是昨天早上没有叫住苅田先生,自己一个人进入准备室的话,他就没办法洗清自导自演的嫌疑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很多条件,要一一举出来的话根本说不完。这代表要证明石井先生没有自导自演是多么困难的事。」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因为第二和第三起事件就像在印证这一点似地,到现在都还留有石井或黛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嘛。 「即便如此,石井先生还是达成了几乎可以说是数也数不清的条件,否定了自导自演的可能性。老实说,这样的情况反而太过完美,换句话说就是很不自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石井的太阳穴正不停抽动着。 「还有另一个地方也不太自然。那就是这个所谓特别订作的罐子。」 美星小姐将手指并拢,比了比罐子。 「你在准备室让我们看那些圆豆的时候,咖啡豆占了这个罐子的九分满。虽然混入瑕疵豆之后,总量好 像没有改变,但是这一点也可以用为了添加异物而把里面咖啡豆取出来的解释,所以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过,我之前用料理秤量过装到这个罐子九分满的咖啡豆究竟有多少。结果得到了六十五克的数值。我用来测量的是平豆,或许会因为和圆豆形状不同而出现若干误差,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她没说错,我当时看到之后,也觉得六十五克的咖啡豆用来冲煮三杯浓缩咖啡是绝对足够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美星小姐却对同样的数值抱持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只有六十五克,难道不会太少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一杯咖啡必须使用十克的咖啡豆好了,六十五克的咖啡豆别说是不够了,甚至连一半都用不完好吗?就算把在填压滤器把手的时候,为了让表面平整而拨掉的咖啡粉算进去,也绝对够用。」 石井大声喊道。结果美星小姐却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对其他人问道: 「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使用这次设置在舞台上的大型磨豆机研磨咖啡豆的时候,会只放刚好足够冲煮浓缩咖啡的咖啡豆进去吗?」 原来她指的是这件事啊。苅田赶在恍然大悟的我之前答道: 「不,会一次放更多的咖啡豆进去。咖啡豆的数量太少的话,咖啡豆会在磨豆机里乱跳,让磨出来的颗粒大小不够均匀。」 正如苅田所言,使用电动磨豆机的时候,一次放入大量的咖啡豆进去会比较好。像kbc这种比赛场合,只要味道出现细微变化,就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更应该这么做。事实上,我记得在第一个项目最先上台的黛就把大量的咖啡豆放进了磨豆机里。 「你也看到我比赛的样子了吧?为了表演抛接道具的特技,我才会特别订作了方便抛接的容器。所以那个罐子才会稍微小了一点,就只是这样。」 美星小姐立刻就否定了石井的反驳。 「如果是石井先生的特技可以获得较高评价的调酒咖啡项目的话,这个借口还在容许范围内,不过,我认为这个借口没办法用在只是单纯审查香味完成度的浓缩咖啡项目上。更何况,你都已经费尽心思准备了圆豆,怎么可能会在这么基本的事情上疏匆了呢?既然里面放了咖啡豆,就不可能拿容器来抛接,根本没有理由不去在意咖啡豆的数量不够,甚至不惜特别订作容器,也要以表演特技为优先吧?」 接着美星小姐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起罐子,像说书人用扇子敲打讲台似地用罐子的底部「叩、叩」地敲了桌面两下。 「那么,为什么石井先生会特地订作这个大小的罐子呢?我想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个罐子其实隐藏了一个秘密,能让乍看之下不可能办到的自导自演变成可能。」 她的意思就是把瑕疵豆加进容器里的犯人正是石井春夫本人。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罐子哪有什么秘密!」 石井顿时脸色大变,美星小姐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用你自己的手来证明给大家看吧?证明这个容器没有任何秘密。」 「求之不得,给我!」 石井探出身子,挡住了坐在右侧的丸底的半个身体,把罐子从桌上一把夺走,拿了起来。然后把垂直站立的罐子推到桌子中间,用指甲打开了盖子。 「你看,这个罐子哪有什么秘密——」 他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出下一句话了。因为罐子出现了谁都看得出来的异状. 「开口是封着的……」 坐在罐子正前方的山村以细若蚊鸣的声音说道,但苅田立刻纠正她: 「不,不对,是罐子上下颠倒了。」 石井惊呼一声,把罐子倒过来。底下是打开的,可以看到空空如也的内部。我们刚才看到的原来是罐子的底部。 「我事先把盖子套在底部,再把罐子倒过来放了。不过,为什么身为拥有者的石井先生会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呢?」 美星小姐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等欣赏够石井那嘴巴一张一阖的模样后,才满足地继续往下说。 「让我来说明给大家听吧。这是因为罐子采用了特殊的设计,就算倒过来,外观也不会改变。」 「真的耶,太厉害了!」 丸底从石井手中拿过罐子,不断地上下翻转。罐子是全黑的,刻在侧面的四道沟纹间距相等,中央的「isi」标志则呈现点对称。 「这样子的确没办法分辨上下呢。不过,这又和自导自演有什么关系呢?」 千家一边冷冷地看着想拿回罐子的石井与丸底起了小争执,一边问道。美星小姐板起脸回望他。 「石井先生利用了这个设计,在两天前的准备室内近距离对着我们使出魔术,欺骗了大家。」 「魔术?」 「千家先生应该也知道,罐子内侧底部的地方黏着一颗圆豆吧?这件事很明显地代表着罐子的底部涂了黏着剂。」 听到这句话,苅田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哦,我知道了。先用黏着剂把底部黏上去,再把整个罐子倒过来对吧?」 「完全正确。」 美星小姐微笑着回答他,并朝停止动作的丸底等人伸出手。丸底就像是被施了催眠术般乖乖把罐子交给了她。 「如果要详细说明顺序的话,首先,石井先生用可以从侧面把刀片刺入的开罐器把这个特别订作的罐子的底部割下来。虽然也可以直接请人订作底部分离的罐子,不过考虑到他曾告诉大家有疑问可以去问制造商,我想他应该是自己把它切开的吧。」 罐子的底部形状像是覆盖了一个平坦的圆盘,一般的罐头多半是这样。只要从侧面把利刃刺进去,在切开底部的时候就可以保持完整的圆盘形状了。 「这样一来,这个罐子就分为底部、圆筒状的本体,以及盖子这三个部分了。接着,他把盖子盖上本体之后倒转过来,在里面倒入由瑕疵豆和圆豆所混合的咖啡豆。」 美星小姐一边说明,一边把用盖子盖住底部的罐子放在手心上,以没有拿东西那只手的食指沿着内侧七分满的地方划过。这么说来,前天在准备室的时候,石井也是这样拿着罐子的。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把盖子套在罐子底部而已,没想到那时盖子其实是用来代替底部的。 「加入适量混合过的咖啡豆之后,必须在上面再放一层只有圆豆的咖啡豆。这样一来,往罐子里看的时候就只会看到里面装了圆豆。这时那一层圆豆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要是太厚的话,很可能会被看出瑕疵豆并未平均分散在罐子内,但若是太薄,拿着罐子走动时,圆豆就会不小心散开。」 我们之前已经在准备室里讨论过在罐子里放入一层圆豆的方法了。不过,当时因为考虑到那一层圆豆厚到连走路时都不会散开的话,就没办法把它摇散,所以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过,可以把罐子整个倒过来的话,就没有必要刻意把那一层圆豆弄散了。 如果石井在炫耀的时候用手指把圆豆拨开,我们或许就会发现底下有瑕疵豆,不过,如果是已经发生添加异物事件也就算了,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想在接下来就要比赛的情况下,去碰会在比赛时使用的咖啡豆的。石井光明正大地把放了瑕疵豆的罐子拿给我们看,是因为他根本不担心会被发现。 「接下来只要一边假装整理东西,一边在包包里把黏着剂涂在罐子的底部,然后一只手拿着罐子,另一只手拿着底部并用手掌遮住避免被人发现,再找机会把底部贴到罐子的开口上,最后把罐子反转过来就完成了。魔术的基本技巧里有一种名叫『掌中藏牌』,就是 把扑克牌等东西藏在手掌的的手法,石井先生就是使用了这种『掌中藏牌』的手法完成自导自演的。他需要一个底部大小可以藏在手心里的容器,才会特别订作了这个容量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罐子。」 虽然缺少了被割下来的底部,美星小姐还是照着自己的说明用手掌盖住罐子的开口,然后把罐子上下反转过来。虽然这么做很难把里面的东西摇晃均匀,不过如果只是反转一次的话,是很有可能逃过任何人的目光的。 「只要仔细地检查罐子的底部,就能够发现他曾经使用过这个手法的证据,也就是以黏着剂黏住的痕迹。这个罐子原本是要立刻扔掉的,可能是因为我们开始注意会不会发生第二起事件,所以找不到机会扔掉,也有可能是觉得不会被看穿而大意了,无论如何,没有把罐子处理掉算是一大败笔吧。要是咖啡豆一直放在里面的话,大概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发现,不过我们不小心把里面的咖啡豆撒出来了,只能说是石井先生运气不好。」 石井低下头,愤恨地紧咬牙关。看他什么话也没说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放弃反驳了吧。既然对方已经提出明确物证,他的反应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我现在已经明白石井咖啡师是自导自演了,不过,为什么他要做出这种等于是放弃比赛的事情呢?」 上冈问道。美星小姐也早已想好该如何回答她了。 「只要想想石井先生这么做害到了谁,答案应该就呼之欲出了。」 我看向山村。她好像也察觉到对方是在说自己。 「在石井先生巧妙的自导自演之下,第一起事件只有明日香小姐一个人有嫌疑。因为有机会使用虚掩准备室的门的方法,又曾经暂时离开过等候室的人就只有明日香小姐。 但是,根据明日香小姐所言,她昨天早上之所以离开等候室,是因为有人在她的托特包里放了信,把她叫出去的关系。那封信的署名是千家先生,但是当事人却表示自己根本没写过那种信。」 千家无言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封信是犯人为了让明日香小姐离开等候室而偷偷放进去的。之所以假借千家先生的名义,是因为犯人知道明日香小姐和他有私交,当事人目前又下落不明,也没有办法确认那封信的真伪吧。另外,虽然明日香小姐隐瞒了信的存在,但就算她把信拿出来当成自己离开等候室的理由,石井先生可能也会以『这是你为了洗清嫌疑而自己写的吧?』来反驳她。不管怎么说,这封信也证明了犯人的目标就是明日香小姐。」 「你的意思是,石井先生为了让我被怀疑,精心策划了这么复杂的自导自演吗……只要能摆脱罪名,嫁祸给谁都没关系吧?」 山村的视线虽然有些游移,还是对美星小姐的推测提出了异议。或许是认为自己没有做什么被石井个人记恨在心的事。 「不,明日香小姐在本届kbc是很有可能获得冠军的参赛者,对于想赢得冠军的犯人而言是个眼中钉。石井先生的自导自演就是为了妨碍明日香小姐而策划的。借由引起只有明日香小姐可能犯案的添加异物骚动,让她遭周遭的人怀疑,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让她陷入孤立、不安或紧张的情绪,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害她失去比赛资格或永远不能再参赛。」 「你的话不太符合逻辑喔。」 这时苅田突然插嘴说道。 「石井在自己使用的咖啡豆里添加异物,等于是放弃了第一个比赛项目。根据比赛进行的方式,就算自己的东西被添加异物,也没办法再重新比赛。这样一来,就算成功让明日香失去资格,少了一项比赛成绩的石井还是会陷入相当不利的情况。这么做只会让其他人抱走冠军宝座而已。」 「我想,石井先生在预谋自导自演的时候,已经放弃冠军了。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从石井先生在历年比赛里所获得的成绩来看,他的表现没有好到让人觉得他有冠军相,所以本来就对冠军不是很执着吧。」 虽然表情不是很高兴,但石井一句话也没有说。反而是苅田看起来一副非常不悦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啊?你之前不是才说石井想获得冠军吗?」 「不对,我说的是犯人喔。」 「我愈来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石井不就是犯人——」 这时,苅田突然惊呼一声,闭上了嘴巴。美星小姐环顾众人,说出了她想表达的真正意思。 「石井先生并非独自犯案。」 现场顿时一阵哗然。难道共犯就在我们之中吗? 「我们用刚才提过的方式再思考一次吧。只要想想明日香小姐被陷害的话是谁能获得好处,犯人的身分就呼之欲出了。」 只要没有山村明日香,就能够在第五届kbc中获得冠军的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坐在山村身旁座位的女性上。 「黛冴子小姐,是你教唆石井先生制造添加异物骚动的吧?」 「……哼,你有证据吗?那是石井自己决定这么做的吧?」 黛伸手撩起头发,这么说道,石井立刻激动地反驳她。 「冴子!你这家伙,是想和我撇清关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合作啊?」 「没用的,冴子小姐。因为你已经在我们眼前帮助过石井先生好几次了。」 美星小姐一说出这句话,两人便像是被迫屈服似地陷入了沉默。 「首先,是石井先生把罐子倒过来时的情况。虽然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若是在那一瞬间被发现的话就完了。为了避免那种情况发生,顺利达成目的,必须确定我们聚集在罐子上的视线全都能暂时移开才行。」 「所以那个时候黛咖啡师才会突然叫我吗?」 上冈恍然大悟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手掌。我也记得黛曾经突然大喊了一声「上冈小姐」。 「没错。如果某处突然发出巨响,其他人一定会反射性地往那个方向看。所以身为共犯的冴子小姐就算准时间大喊一声,让石井先生趁我们移开视线的时候迅速地把底部黏上去,并把罐子反转过来。」 「这只不过是偶然罢了,不算证据。」 「那我就再说一个吧。昨天早上,为了制造出只有明日香小姐有嫌疑的情况,你们两人必须设法安排好一切。于是石井先生便跟着打算前往准备室的苅田先生,证明苅田先生的清白。冴子小姐则为了不让我离开等候室而一直积极地和我说话,阻止我离开。」 美星小姐曾说过,她和山村离开准备室时,正好在等候室前遇到黛,然后就一直在等候室里和黛聊天。如果美星小姐在那之后独自离开等候室,在使用「离开准备室时先虚掩着门,之后再返回」的情况下,她也会和山村一样被怀疑。黛察觉到这种情况,才会找美星小姐说话的。 「等一下,不管怎么说都太牵强了。如果你一口咬定昨天早上确实关好门的话,那该怎么办呢?还有,如果好不容易偷偷把信放进去,结果明日香根本没发现呢?你的话简直是破绽百出。」 「这个计划确实给人一种不是很完善的印象。不过,那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你没有预料到的事。」 美星小姐的视线移向了一旁的山村。 「我想问明日香小姐一件事。明日香小姐在kbc决赛的时候,每年都是第一个进入会场的参赛者对吧?」 「咦?呃……这个嘛,如果问我是不是每一次都这样的话,其实我不太确定,不过我几乎都是在一开馆的时候就进去了。」 「也是每年都会先进去准备室一趟?」 「是的。因为第一天有材料一定要先拿进去放。」 山村的态度看起 来像是正在拼命地搜寻自己的记忆。 「冴子小姐他们把这一点也计算进去,利用前一天的对话让上冈小姐决定把钥匙卡交给第一个到场的参赛者。这样一来就可以轻易地制造出只有明日香小姐能够在别人的物品里添加异物的情况。」 原来如此。如果第一个到场的山村拿了钥匙卡独自进入准备室的话,她就会自动成为有嫌疑的人。黛和石井只要之后再接连进入会场,注意其他参赛者的行动就好。这么说来,彩排当天在准备室提议「第一个进入会场的人可以向上冈小姐借用钥匙卡」这项规则的人正好就是石井。 「但是紧接着明日香小姐之后进入会场的冴子小姐,却在等候室前看到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那就是我。我昨天也是一开馆就进入会场了。 冴子小姐当时一定很慌张吧。这样一来,不仅有嫌疑的人会变成两人,如果我们互相证明彼此清白的话,还有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两个人都洗清了嫌疑。所以冴子小姐就在此时急忙想出了另一个策略。那就是先写信让明日香小姐离开等候室,等到大家在讨论添加异物骚动的时候,再提及可以事先虚掩着准备室的门这件事。」 黛为了应付突发状况,竟然想到了这么高明的策略吗?我忍不住佩服起她来。 「昨天早上,冴子小姐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玩着手机。我想她应该是趁那个时候传讯息请石井先生准备信的吧。既然她必须负责阻止我离开房间,就代表她自己也没办法自由走动。而且,明日香小姐使用的是托特包。因为包包的开口是敞开的,要把信藏在里面很容易,明日香小姐发现信件而拿起来看的机率也比较高。 所以,虽然没有当初设想得那么完善,但两位还是顺利地让事情照着计划走了。后来又加上幸运之神的几次帮忙,才终于成功地让所有的人都只怀疑明日香小姐一个人。」 「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现在所说的全部都只是你的推测。如果你这么坚持是我教唆石井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 黛还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但对我来说,她逞强的样子反而是她宁愿妨碍对手也要获得冠军的个性的铁证。不过,美星小姐当然是以只讲究逻辑且谁都能认同的证据来说服她。 「最重要的是,你们昨天为了处理突发状况应该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即使事情最后照着计划走,在善后工作的部分却不一定万无一失。你们的手机里会不会还留有指示石井先生准备信件的讯息呢?」 这时,黛突然狠狠地瞪了石井一眼,石井则勾起了嘴角。黛说不定已经谨慎地删除讯息了。不过,石井好像没有彻底湮灭证据。因为黛曾经试图和石井撇清关系,他应该很乐于协助提供证据吧。 「你愿意承认自己和石井先生是共犯吗?」 美星小姐如此询问后,黛才终于斜眼看向旁边,噘着嘴坦白了。 「没错,只有容器的机关是拜托熟悉魔术的石井先生构思,其余全是我想的。」 「也就是说,石井氏为了让黛氏获得冠军,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陷害山村氏对吧?你们两个人该不会是在交往吧?」 丸底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在戏弄同学的小学生。不过,就连曾经好几次目睹石井和黛争吵的我,也有点好奇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因为奖金啦。他要求我把冠军奖金分他一半,就这么单纯。不要做这种无聊的想象好吗?」 黛一边交叠双腿一边说道,丸底疑惑地歪着头。 「虽说可以分到一半,但奖金其实也不算多……呃,虽然我非常想要就是了。」 「我反而是有没有拿到奖金都无所谓。两年前我好不容易赢得冠军,却因为最后那起骚动的关系,主办单位对外界下了封口令,害我可以说是根本没享受到冠军所带来的好处。你们能明白我的不甘心吗?」 丸底又歪起头来了。他大概还不知道两年前发生骚动的经过吧。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kbc能重新举办,更渴望能在第五届比赛中获得冠军。为了达成目的,我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所以你才会想到可以妨碍明日香小姐比赛,但却不是直接把异物混入她的材料里,而是采用较拐弯抹角的方法,让别人误以为她在其他人的物品里添加异物对吧?」 「要是能在明日香的材料里添加异物的话,或许可以对她造成更致命的伤害吧,但是我想不到能够在不被揭穿的情况下实行的办法。明日香的确是很难缠的对手,但是上一届比赛我最后还是赢了,我的实力绝对不比她差,我这么做只是想确定自己可以拿到冠军而已。就算没有害她因此失去比赛资格,只要个性本来就很胆小的明日香因为被大家怀疑而没办法冷静地比赛,对我来说就算是达成目的了。」 「但是,明日香小姐应该会否认犯案吧?难道你没想过可能会有人像我这样自愿负责调查吗?」 「只要身为受害者的石井先生接受明日香是犯人的结论,其他人又能说什么呢?之后只要再让石井先生说一句『不要再提起已经拍板定论的事』就不会有问题了。」 黛和美星小姐说话的时候态度相当冷淡。直到昨天都还相当融洽亲密的气氛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我顿时对女性平常所戴的假面具之厚感到不寒而栗。 下一句话同样是女性说的。 「对不起,我还是听不太懂。」 上冈好像在忍耐头痛似地以指尖抵着太阳穴。 「这次的一连串添加异物事件,全都是石井咖啡师和黛咖啡师的自导自演,对吧?换句话说,第二和第三起事件也是你们两个人自己做的……不过,这样一来,黛咖啡师不就没办法赢得冠军了吗?」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啊!」 黛以尖锐的声音叫道。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也策划了添加异物事件。因为那家伙的关系,我们的计划全都泡汤了!」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已经不知道出现几次的困惑又席卷了我们。 「……美星小姐,你相信她所说的话吗?」 我勉强挤出声音问道。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依照情况来看,第一起事件只有石井先生可能犯案,而关于冴子小姐是共犯这件事也毋庸置疑。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两起事件,对于冴子小姐想获得冠军的目标来说显然是反效果。不仅导致冴子小姐放弃她最擅长的拿铁拉花项目,连石井先生拿手的调酒咖啡项目也因此得到不太好的评价,而且这些事件,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明日香小姐所犯下的。如果有嫌疑的人变多了,自然就会有人开始推测第一起事件并不是明日香小姐所为。这样的发展会正好抵销掉两位想在第一起事件中引起的效果,即便他们想让明日香小姐失去冷静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开始害怕继续听下去了。如果她所说的是正确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从这些事情来看,冴子小姐刚才的话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的。」 所以黛说的是实话——美星小姐仿佛要在她所说的事实上画一条粗线似地以严肃的口气说道: 「换句话说,除了石井先生和冴子小姐之外,还有另一个以他们为目标而犯下第二和第三起事件的犯人,就在我们之中。」 3 美星小姐今天中午曾在准备室说过。说自己或许早就被某个非常愚蠢、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 现在我也明白那个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什么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认定这一连串事件都是同一个犯人所为的。 「为什么你们不在受到妨凝的时候就把真相告诉大家呢!」 上 冈严厉地斥责石井和黛。她出乎意料的魄力让我也忍不住缩起脖子。 不过,美星小姐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果承认妨碍他人比赛的话,别说会失去这次比赛的资格了,还有可能以后都无法再参加比赛不是吗?看到过去的参赛经验似乎会大大影响kbc的预赛结果,我不认为这两个刻意引起混乱的人以后还能参加决赛。」 「应、应该是没那回事啦……」 上冈一脸为难地支吾其词。看到参赛资格几乎由一部分咖啡师独占的现况,美星小姐或者石井和黛会这么想是很正常的。实际上,这次比赛上冈就主动召集了熟知过去比赛情况的咖啡师,所以无法否定能通过预赛靠的不只是单纯的实力,主办单位的好恶也有很大的影响吧。 「好了,各位,虽然我已经在这里说明了第一起事件的真相,不过,实际上这两个人的计划有个很重大的缺陷。」 听到回归正题的美星小姐所说的话,石井和黛相当惊讶。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确实创造出让人以为只有明日香才是犯人的情况了喔。」 石井慌张地大声说道,明明已经知道那是对方想嫁祸自己,但山村还是很可怜地缩着身子。 「直到几个小时前有人告诉我这件事之前,我也完全没想到这个缺陷。不过,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很轻易地犯下第一起事件。」 美星小姐说完后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向大家说明这件事,我们去准备室吧。」 我穿过art-ery广场的大门,到达准备室的窗户外后,美星小姐便从室内打开窗户,对我说道: 「那么就麻烦你了。」 我照着她的指示把苅田刚才所说的窗户锁扣的开锁方法实际表演给所有人看。先把窗户关上,隔着玻璃确认锁扣已经放下来,然后就用双手握住窗户边缘,开始上下摇晃。虽然只是模仿自己看到的动作,但最后还是成功地把锁扣往上推,从外面打开了窗户。 「就像这样子,随时可以从外面闯入准备室内。」 我在窗框中看到除了负责解说的美星小姐和苅田外,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哑口无言的表情。 「这么说来,还发生过那种事呢。我完全忘记了。」 千家露出苦笑,山村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好像也不记得四年前与这扇窗户有关的事了。 「这是怎么回事?千家,你难道也知道?」 上冈追问道。千家耸耸肩,不太情愿地回答: 「我记得是第二届kbc时的事吧。那边那位丸底的哥哥,丸底泰人咖啡师迟到了,想从窗户进来,结果不小心弄坏了锁扣。那一年的参赛者都目睹了那一幕。」 「咦?我大哥?」 丸底惊讶地瞪大双眼。看来他哥哥也没有告诉他。 「一旦知道这件事,就会明白石井先生的自导自演完全是白费工夫了吧。因为只要在昨天开幕典礼之前,石井先生还没有把罐子拿出去的时候,从这个窗户进入准备室,无论谁都能在罐子里添加异物。当然了,如果一样从窗户离开的话,锁扣就会维持往上推的状态,只要能证明锁扣无论何时都是放下的,那么明日香小姐就仍然是唯一有嫌疑的人,不过,我想在发现被添加异物之前,应该没有人会去注意锁扣有没有放下吧。」 听到美星小姐的话,黛皱起了眉头。 「我和石井先生都没有通过第二次比赛的预赛……不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件事啊?如果昨天中午的时候把窗户牢牢锁上的话,我们的东西或许就不会被人添加异物了。」 如果这么做的话,黛他们的计划还是会变成徒劳无功。不过,这样子石井的自导自演就不会被揭穿,至少比自己擅长的比赛项目被人妨碍来得好。虽然这都是结果论了。 总而言之,黛的这番话是刻意忽视了自己妨碍他人比赛的行为。苅田虽然相当傻眼,但还是向大家解释自己为何隐瞒锁扣的事情。 「事到如今,不管那两个人会变得多惨,我都不会同情他们,不过,虽然我没有把窗户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我一直都在注意窗户的样子。我只要进入准备室就会先确认窗户有没有锁上,每次检查窗户都是牢牢关上的。」 「关于这一点,我也可以替他保证。而且,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知道,即使可以从外面打开窗户,却无法从外面锁上。再加上第二起事件只有可能在昨天中午休息的时候犯案,但这段时间内青山先生一直守在准备室的门前面。换句话说,如果只看可能犯下第二起事件的时间带的话,虽然能够入侵准备室,但是不可能以同样方式离开的,也就是呈现所谓的『半密室』状态。」 听到美星小姐的补充说明,石井先生态度随便地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既然如此,不就代表是那家伙干的吗?」 他口中的那家伙指的是站在窗外的我。美星小姐摇了摇头,随即继续往下说。 「犯人之所以把锁扣放下,大概是为了让大家在比赛开始之前不会察觉到出事了吧。如果犯人一直没有锁上窗户,结果被第二个比赛项目开始前进入准备室的参赛者发现的话,大家说不定会把可能被添加异物的材料全都检查一遍。如果在比赛前就发现异物的话,无论是盐还是牛奶,都能够轻易取得代替品,这样子犯人精心策昼的犯行几乎是前功尽弃了。」 事实上,犯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他没有锁上窗户,美星小姐、苅田或我一定会发现的。 「基于以上理由,犯人非得锁上窗户不可,但是,这也会让准备室陷入对犯人不利的半密室状态。因为如果让大家知道可以从窗户自由进出的话,就等于谁都能添加异物,没办法让大家只怀疑特定人物。 然后,当我正在思考如何离开这个半密室的方法时,青山先生在窗外发现了某个东西。那个东西现在还在他的脚边。」 较靠近窗户的几个人便伸长了脖子往下看。只见窗户外的地面堆了一小堆盐。 「我确认过了,那是盐。因为彩排当天曾下过雨,所以至少可以确定那是在彩排之后才出现的。」 「这个粉盐根本就是我的嘛!犯人为了把胃药加进小瓶子里,就稍微倒掉了一些吧!」 石井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美星小姐却否定了这点。 「如果只是想减少瓶子里的盐,没有必要特地丢在可能会被看到的窗外,只要倒进水槽冲掉就行了。犯人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为了某个目的必须在窗外堆出一堆盐。为了寻找这个目的,我们现在暂时先从犯人的角度来审视他的行动吧。 犯人得知发生了第一起添加异物事件后,便决定自己也要犯案。大概早就看出第一起事件是石井先生和冴子小姐所策划的妨碍行为了吧。所以犯人就先趁站在art-ery广场入口的警卫为了换班而离开时从窗户进入了准备室。然后在调查了他打算犯案的对象,也就是石井先生的材料后,发现了两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瓶子。」 美星小姐从冰箱里拿出了石井的两个小瓶子。其中一个瓶子上有老鹰图案的金属奖章,里面装了被加入胃药的粉盐。另外一个瓶子的金属奖章则是西方人侧脸的图案,里面装的大概是砂糖吧。 「外表看起来是非常相似的白色粉末,但只要考虑到特别分为两个小瓶子这一点,就可以立刻推测出一个是盐一个是砂糖。而且犯人也知道石井先生过去曾在调酒咖啡项目使用盐制造出snow style的效果。因为snow style的盐会直接接触嘴唇或舌头,所以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添加了异物。而且调酒咖啡项目是石井先生最擅长 的,其他项目也不太会使用到盐。换句话说,这个加了盐的小瓶子最适合当成添加异物的对象。 不过,我们也不能忘了犯人其实本来并不打算犯案。他只是凑巧得知了第一起事件,才会突然起意策画第二和第三起事件。所以当他入侵准备室时,身上带的东西并不多。犯人想了想这些东西里有什么是可以用来犯案的之后,就决定把平常随身携带的胃药加进装了盐的小瓶子里。 不过,犯人在此时遇到了一个大困难。虽然可以借由金属奖章的图案来分辨两个小瓶子,但上面并未标示哪个是盐,哪个是砂糖,没办法以外表来分辨。」 美星小姐说的没错,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是个「大困难」。盐和砂糖不是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了吗?但是美星小姐没有给我插嘴提问的机会,又接着说道: 「如果能在两个小瓶子里都加入足够的胃药的话,犯人或许会这么做。不过犯人是临时起意打算犯案的,所以大概只带了两包胃药吧。如果两个小瓶子各放一包的话,可能会因为分量太少,而导致没有任何人发现自己在里面添加了异物。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两包胃药都加进放了盐的小瓶子里——当犯人这么想的时候,他脑中突然浮现了在入侵准备室时看到的某个东西。那个东西正好可以让他分辨哪种粉末才是盐。」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记得自己曾看过类似的东西,便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道。美星小姐所说的答案让我大感意外。 「是蚂蚁。窗外的地面有很多蚂蚁正排成队伍前进。」 我再次看向那堆盐的附近。就如我刚才看到的,一大群蚂蚁正在到处爬行。 「把小瓶子里的东西放在蚂蚁前进的路线上,被蚂蚁扛走的是砂糖,没有被扛走的就是盐……虽然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准确率会变得非常高。所以犯人就打开窗户——那时警卫说不定已经回到岗位了,不过我听警卫说,如果只是打开窗户的话,他们根本不会特别留意——然后瞄准那些蚂蚁,把小瓶子里面的东西倒了一些出来。就算现在在那里的那堆盐旁边曾经有一堆大小一样的砂糖,到了今天应该也已经被蚂蚁搬光光了吧。犯人仔细地观察蚂蚁的行为之后,分辨出哪个才是装了盐的小瓶子,成功地只在那个瓶子里加了胃药。」 「我默默地听了一阵子,发现你说的话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石井发出的抗议声替我阐述了心中的疑惑。 「什么叫『大困难』啊?只是要分辨砂糖和盐,为什么会用到蚂蚁?不是只要舔一下就知道了吗?」 「——如果犯人没办法这么做呢?」 美星小姐的话,让我受到了仿佛被痛殴般的冲击。因为我在那一瞬间完全明白她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了。 「没办法做到?怎么可能……难不成……」 石井也在此时沉默了。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大家在此时想起的某个难以置信的单字。 「犯下第二和第三起事件的犯人,没办法靠味觉分辨盐和砂糖——也就是拥有味觉障碍。」 「所以你才会让我们参加那个有够蠢的杯测吗?」 黛一脸厌烦地说道。美星小姐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白纸。 「现在在我手上的是刚才杯测的时候请大家写下答案的作答纸。顺便一提,最上面的这一张是第一个参加杯测的青山先生写的,之后则没有特别分顺序。」 美星小姐把我写了答案的纸翻过来,让大家都能看见。纸上的左侧和右侧分刖写了大大的「a」和「2」。 「左侧的正确答案是a,右侧则是2,不愧是青山先生。」 「谢谢……呃,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好吗?」 仍旧站在窗外的我靠在窗框上抱怨道。 「因为,只有正确答案的纸杯,是咖啡里加了盐对吧?我喝下去的时候还以为你在捉弄我呢。」 「真的很对不起。不过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了吧?」 那是当然的。我再次因为自己答对了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并终于了解为什么美星小姐在开始实验之前说会揭露相当残酷的事实了。 「所谓的味觉障碍,其实可以分为很多种症状,例如味觉变得迟钝的味觉减退、完全失去味觉的味觉丧失,还有尝到的味道和原本的味道不一样的味觉异常,或是只有特定味道尝不出来的解离性味觉障碍等等,我们目前可以确定的,是犯人没办法分辨咸味这件事,所以刚才的实验也是以分辨咸味的方法来执行。而且为了防止犯人碰巧猜对,我特别准备了两个问题。那我们现在就实际来看看大家回答得怎么样吧。」 美星小姐翻开一张张作答纸,把它们放在旁边的桌上。 「黛冴子小姐,『a、2』,正确答案。石井春夫先生,『a、2』,也是正确答案。苅田俊行先生,『a、2』。丸底芳人先生,『a、2』。两个人都答对了。上冈和美小姐,『a、2』,正确答案……山村明日香,『a、2』。正确答案。」 现在,她的手上只剩下一张作答纸了。当我看到上面写的字时,巨大的惊愕感顿时席卷我全身,我觉得脚下的大地好像突然扭曲了一下。 「『b、2』。很可惜地,没有答对。虽然有一题是对的,但是在这次比赛期间数次帮助你度过危机的好运,似乎已经用尽了。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而准备了两个问题。」 美星小姐大步走到作答纸上写的名字所代表的人面前,然后以明显带着怒火和悲伤的眼神看向那对低头望着她的双眸。 「犯下第二和第三起事件的犯人——就是你,千家谅先生。」 4 「……真伤脑筋,明明是你叫我来的,没想到竟然会被当成犯人。」 千家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也注视着美星小姐。他看起来相当沉着,一点也不慌张。 反而是我们听到美星小姐的话之后,都吓了一大跳。直到昨天以前,千家甚至不是本届比赛的相关人士,而且大家都以为他失踪了。没想到他昨天就已经在会场里,而且还引发了添加异物事件。大家当然没办法立刻接受这个事实。 「当我推论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也不敢置信。不过,我愈想愈认为所有的情况都指出了你就是犯人。」 美星小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家。我想起她曾经说过「正因为是憧憬,所以才美好」这句话。她对kbc的憧憬,同时也是对于天才咖啡师千家谅的憧憬。必须以这种形式和他对峙,一定让她沉浸在难以忍受的无奈感之中吧。 「好吧,我的确有味觉障碍。就算我否认这件事,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会明白真相,所以只好承认了。我两年前之所以把店收起来,真正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在kbc遇到了那么悲惨的事,而是既然得了味觉障碍,那也没办法再继续当咖啡师了。」 虽然千家说话的口气很平淡,不过,即使对像是一般人,我也可以想象失去味觉会带给人多大的打击。更别说味觉对咖啡师而言等于是足球选手的脚或音乐家的耳朵。他应该是迫于无奈才选择引退,但本人所承受的苦恼一定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把我当成添加异物事件的犯人也未免太过分了。竟然只因为盐这个理由就说有味觉障碍的人是犯人,实在是太牵强附会。也有可能是知道我得了味觉障碍的犯人想把罪名嫁祸给昨天不在会场的我,才会刻意留下假证据的不是吗?」 「是啊,而且,如果真的是千家做的,他昨天应该是偷偷跑来会场,就算他能够看到舞台上的比赛情况好了,也不可能听到我们在等候室的交谈内容啊。这样子 他要怎么掌握情况呢?」 上冈虽然开口替千家说话,但在美星小姐面前也是无谓的抵抗。 「千家先生昨天当然也在会场附近,而且还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我们在等候室交谈的内容。因为他使用了这个窃听器。」 美星小姐的其中一只手里拿着她所说的窃听器。 「窃听器?」上冈愣住了。 「是的,顺便一提,这个窃听器的最大收讯范围应该是半径三百公尺内。换句话说,因为某种目的而在等候室设置窃听器的犯人,在距离等候室三百公尺内的地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所以才会知道第一起事件的详细情况,还有中午休息时准备室前面有人看守的事。」 「你有证据可以证明设置窃听器的人就是犯案的犯人吗?还是你现在要对我搜身,检查我身上是不是装了接收器?」 千家语带挑衅地说道。既然是他主动提议的,接收器可能在窃听器被发现的时候就被他处理掉了吧。不过,美星小姐仍旧不为所动。 「正如千家先生也知道的,把窃听器贴在镜台内侧的双面胶带,和第三起事件时用来封住纸盒开口的东西似乎是一样的。犯人应该是把设置窃听器时用到的东西一直放在包包里,所以就算是临时起意闯进准备室,身上也正好有双面胶带可用吧。」 既然如此,千家设置窃听器的时间,不就是昨天的开幕典礼或正在进行第一个项目时,又或者是更早之前的彩排当天了吗?想在那些时间掩人耳目地进入等候室应该不难。 「不管怎么说,能证明千家先生是犯人的也不是只有这个窃听器。而且千家先生只能靠窃听器掌握情况,所以我认为把窃听器假设成犯人的东西应该没问题。 不过,当初在发现窃听器的时候,千家先生向举出有哪些人就算戴上接了接收器的耳机也不会被发现的丸底先生说了一句话——『你自己不也是正大光明地戴着耳机吗?』」 「那又怎么了吗?」 千家的态度仍旧相当冷静,但丸底却惊愕地说道: 「千家先生。我今天没有戴耳机耶。我的耳机昨天被石井氏弄坏了。」 我总觉得千家好像瞬间瞪大了双眼。不过,他立刻就又露出了讽刺的笑容,速度快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耳机的事我正好是听切间小姐说的。你忘记了吗?拿铁拉花项目结束后,你告诉我原本丢在垃圾桶的耳机不见了。」 「没错,我的确说了这件事。不过,我记得我没有提到那个耳机究竟是谁的。」 美星小姐立刻反驳他。这么说来,或许真是如此。不过千家并没有因此而承认自己说错话。 「那大概是我正好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吧。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知道的,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 「不,错了。你是因为看到丸底先生开始举出可能使用接收器的人的名字,觉得被怀疑的人愈多愈好,才会说溜嘴的。你一定很担心他会不会想到你才是最能够光明正大地使用接收器的人吧?」 「我不肯承认,你却一口咬定是我,这样子根本没完没了。你该不会以为只靠那句话就能够证明我是犯人吧?」 美星小姐呼吸了一口气。与其说她是在调适心情,更像是对于继续这个话题而感到厌烦。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线索而已。不过,我在听到那句话时第一次对千家先生产生了怀疑。如果你看到了丸底先生戴着耳机的样子的话,就代表你昨天肯定是在会场附近。你设置窃听器的动机之所以比任何人都明确,是因为你无法进入等候室,既然如此,会因为接收范围的问题而待在会场里也很合理……大概就是这样吧。 接下来,各位,我之前说明过,在第二起事件中,这间准备室变成了只能进无法出的半密室状态对吧?其实,如果千家先生是犯人的话,就有可能从这个半密室逃脱。请看那里。」 她的左手所指的房间内侧有六个置物柜。 「请大家回想一下刚才我说的话。千家先生靠着蚂蚁分辨放了盐的小瓶子,并完成犯行之后,就躲到了置物柜里。接下来,他等到我们把东西从准备室拿出去,没有人看守时,把胃药的药包留在房间里,然后就不慌不忙地从门出去了。之后只要把门的自动锁锁上,半密室就完成了。」 听到这个非常简单的逃脱方法,我难掩惊讶的神情。这个方法确实是所有人一起前往准备室的参赛者或待在舞台上的上冈都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另外,虽然青山先生和冴子小姐曾在中午休息时间进入准备室,但千家先生应该也是靠躲在置物柜里逃过了一劫。还有,因为我们这些参赛者离开准备室后,就全都乖乖待在被屏风围起来的准备区,要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从准备区后的门出来应该不难吧。」 调酒咖啡项目开始之后,观众、工作人员和参赛者应该都只顾着注意舞台。正如美星小姐所言,要趁机穿过准备区后的门,离开大展览场,感觉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觉得形势已经逐渐底定了。我可以感觉得到,得知千家是犯人时,因为过于震惊而表现出难以接受的态度的人,现在也因为美星小姐缜密无破绽的论述而逐渐开始相信她了。 「……还有问题尚未解决呢。」 这时,千家以变得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 「好吧,既然我能够犯下第二起事件,也有设置窃听器的理由,我就暂时承认是我做的好了。不过,第三起事件又该怎么说明呢?第二起事件的方法无法再用了。毕竟从犯人入侵准备室之后到闭馆之前,警卫都站在窗外,闭馆之后准备室前方防盗系统的感应器又一直是启动的。而且今天早上一开馆,上冈小姐好像就拜托工作人员帮忙看守准备区后面的门了。」 换句话说,从警卫完成交接,回到岗位的瞬间到今天早上的这段期间,完全没有能够再次从窗户入侵准备室,并穿过有自动锁的门逃脱的机会。但是我们确实看到了千家今天早上从会场的大门走进来的样子。 既然如此,结论就只有一个——我早已从美星小姐口中得知答案了。 「如果犯人是分别找机会犯下第二和第三起事件的话,千家先生就不可能犯下第三起事件。换言之,这代表千家先生是同时犯下第二和第三起事件,也就是趁着昨天中午入侵准备室的时候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 第三起事件是发生在黛准备的牛奶纸盒上。黛以这是她买来的全新的牛奶,以及一旦开封后犯人就有可能从纸盒的开口添加异物,还有想让赞助商看到参赛者使用其他牌子的牛奶来抗议他们提供的牛奶质量不良等理由,在拿铁拉花项目的时候直接把未开封的牛奶纸盒带到了舞台上。黛买来牛奶的时候,千家应该已经躲在准备室里了,所以他听到了我和黛的对话,知道她打算直接带着纸盒参加拿铁拉花项目。所以在犯下第二起事件的时候,千家很有可能兴起了干脆连第三起事件也一起解决掉的想法。应该说,如果他原本就打算分别在石井和黛的东西里添加异物的话,和刻意制造两次犯案的机会相比,反而是一次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比较自然。 不过,前一刻还明显居于劣势的千家,现在却露出了获胜般的笑容。 「哈哈哈,这还真是奇怪啊。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武断又可笑了。」 我开始怀疑千家是不是终于疯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就是美星小姐之前一直想不透的问题。 「听好了,假设我知道发生了第一起事件后,就临时起意想犯下第二和第三起事件。浓缩咖啡项目是在昨天下午一点结束,那从我借由偷听你们在等候室的对话得知第一起事件的状况,也听到你们要找人看守准备室的事,到我 趁着警卫换班时潜入准备室,中间应该只有大约十分钟的空档。为什么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食用红色色素这种东西呢?难道你想说我昨天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明还没有打算要犯案,却正好携带了食用红色色素吗?」 他的反驳不无道理。我记得昨天我开始看守准备室和比赛相关人士开始午休的时间确实都是下午一点十分。因为警卫说自己在一点二十分之后会离开岗位大约五分钟,所以要在那之前准备好食用红色色素是不太可能的。 而且,我也听美星小姐解释过,拿着食用红色色素潜入准备室其实没什么好处。顺便一提,数小时前她在准备室的窗外说到这件事时,曾提起还有另一个「能解释为什么犯人不太可能事先准备了食用红色色素的重要理由」。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个理由了。千家是因为第一起事件才打算犯案,根本没有经过事先预谋,所以不可能预先准备好食用红色色素。 这时,苅田对于家的说法提出了质疑。 「犯人入侵准备室之后,因为窗外有警卫,所以没办法暂时从窗户离开,跑去买食用红色色素。但是,如果是从门出去呢?如果不想让门自动上锁的话,只要把门开着就行了吧?你只要直接从门出去,穿过大展览场去买食用红色色素,再回来把它加进冴子的牛奶里,然后关上有自动锁的门,离开准备室就行了。调酒咖啡项目会花费差不多三个小时,绝对来得及。」 他的理论对我来说是个盲点,但千家好像早就考虑到了。 「你们应该知道那些在大展览场的入口负责接待的女性吧?我和她们熟到只要看见对方一定会互相打招呼。我买食用红色色素回来的时候,是不可能躲过她们的视线进入大展览场的。她们必须检查所有人的名牌,所以会一直盯着入场的人看,苅田先生也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那你就是没有离开过大展览场。这么多摊位里一定有可以拿到食用红色色素的地方。」 「我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拿任何摊位的东西。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去向所有的摊位确认。」 听到他毫不犹豫地反驳,苅田只好乖乖地认输。我想起了在接待处遇到那些崇拜千家的女性。千家说的话和美星小姐从她们那里听来的证词是一致的。 驳倒苅田似乎让千家更站得住脚了,他转身面对美星小姐,以挑战般的口吻说道: 「怎么样,切间小姐?这样你还要说我能够使用食用红色色素——」 「别再说了,千家先生。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美星小姐拒绝了千家先生的挑战。就像是在给予他最后的慈悲一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洗耳恭听吧。」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 美星小姐像是在细细咀嚼每一句话似地,开始缓缓说出她被逼至绝境后才终于找到的真相。在仿佛能刺伤皮肤的紧张感中,现场的所有人都相当认真地聆听着她说的话。 「现在,请大家把焦点再次转回昨天中午。千家先生躲在置物柜里,听到了青山先生和冴子小姐的对话之后,就打算在牛奶里添加异物,妨碍她比赛。因为如果想在冴子小姐最擅长的拿铁拉花项目妨碍她的话,就只能从咖啡豆和牛奶下手了。他应该也是在这时想到可以利用双面胶带的吧。 不过,为了让你添加的异物发挥效果,根据冴子小姐打算直接拿着纸盒上台这件事,必须想办法改变牛奶的外观或味道才行。但是你又不能使用像是透明的毒物这种可能在没有看出异状的情况下就不小心喝下去的东西。如果惊动警察的话,千家先生的行动马上就会被发现,而且你原本的用意应该也不是想伤害谁吧? 千家先生开始思考在工具有限的情况下该把什么东西加进牛奶里,结果他突然察觉到了某个东西的存在。而且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只要把这个东西加进牛奶里,再让人以为是加入了食用红色色素,那就算真的被怀疑了,也能够强调自己的清白。正好就是千家先生现在正在做的事。」 换句话说,食用红色色素的瓶子只是障眼法,千家加入牛奶里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食用红色色素?这么说来,我听说食用红色色素的瓶子是千家在等候室的垃圾桶里找到的。实际上,他应该只是假装那个东西曾被丢在垃圾桶里,然后就直接从怀里把瓶子拿出来而已吧。 不过,关于可以用什么东西代替食用红色色素这一点,美星小姐也思考了很久。结果她当时很肯定地说没有那种能代替食用红色色素又正好随身携带的物品。 「不过,如果我是犯人的话,会觉得在那时担心被怀疑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千家这句话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但他自己选择暂且搁置这个问题。 「我身上究竟带了什么东西呢?颜料?油漆?虽然听起来好像比食用红色色素更有可能带在身上,但是真要这么说的话根本就没完没了。」 「我不认为用『你身上也可能带着这些东西』当理由就可以驳倒你。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你加入牛奶里的就是那个东西。」 美星小姐稍微转动身体,面向山村。 「今天中午我询问明日香小姐的时候,我拜托千家先生和明日香小姐两人单独交谈,好问出她所知道的情报。实际上,当时我已经开始怀疑千家先生了是为了让他不参与接下来的调查才会这么做的……明日香小姐,你还记得当时千家先生那个让人吓了一跳的举动吧?」 山村思索了一下,不是很有自信地回答: 「我伸手想从背后拉住他……结果被他用力地甩开了。」 美星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我原本以为千家先生是因为两年前的事情而对明日香小姐产生了不信任感,所以才会表现出那种态度。不过,看来是我弄错了。那其实应该是他自己也来不及阻止的反射动作吧。」 千家没有吭声。美星小姐并未理会他,又转身面对石井。 「然后,在中午休息时间结束时,石井先生同样甩开青山先生的手,害他摔倒在地上。」 「啊,嗯,是啊。」石井有些尴尬地说道。 「石井先生的模样和千家先生甩开明日香小姐的手的模样,在我眼里重合了。紧接着,我跑到摔倒在地的青山先生旁边蹲下来的时候,所有的片段就连成一条线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是,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究竟从我狼狈的模样中领悟了什么呢? 「我还是听不懂。千家先生到底把什么东西——」 「所有的人身上不是都一定会有一种东西,是呈现能把牛奶染红的鲜艳红色吗?」 当美星小姐这么说的时候,那些看着我的人的表情瞬间写满了惊愕。 我之所以比他们晚察觉是有原因的。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之后才终于明白。 当石井把我推开的时候,我的脸颊擦过了地面。很讽刺的是,第一个告诉我我的脸颊怎么了的人并非美星小姐,而是在最后一个比赛项目开始前坐在我身旁的千家谅。 「大家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 美星小姐走向愣在原地的千家,抬起了他毫无反抗之意的左手臂,然后用力地拉起了衬衫的袖口。他的手腕以绷带包得密不透风,绷带的表面渗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千家先生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从伤口滴下来的血染红了冴子小姐的牛奶。」 所以千家才会甩开山村的手吗? 所以美星小姐看到我脸颊上的伤口之后,才会联想到真相的吗?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究竟是什么动力让他不惜做到这种 第六章 后话 「——所以,到头来,把盐混进糖罐里的人其实就是藻川先生吗?」 我把双手手臂靠在吧台上说道,美星小姐一边磨着咖啡豆一边露出苦笑。 「是的,因为千家先生失去了味觉,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这样啊。虽然这样子形容有点奇怪,不过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没想到千家先生那天竟然会刚好坐在那个桌子旁。」 之前她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因为把盐加进糖罐里而惹怒客人的「不有趣的事情」。知道更新后的真相,我忍不住发表了以上感想。 很快地,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kbc已经结束一个月了。因为我把举办比赛的三连休完全拿来处理私事,所以现在受到报应,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也是我在比赛结束以后第一次来找美星小姐。 时序已经进入十二月,现在的季节如果不穿大衣就无法抵御寒风。像这样在平日的下午懒洋洋地趴在开着暖气的塔列兰吧台上,就会觉得那三天的记忆距离自己好遥远,就像是一场梦。如果真的是梦的话,心情不知道会有多轻松。我或许又体会到一种在不知不觉间冒出来的感情了。 「真的是很对不起那位告诉我糖罐里放了盐的男客人。」 美星小姐显得有些沮丧。 「除了让他不小心吃到盐之外,虽然不是当面告诉他,却还是擅自认定他是在自导自演。我已经严厉地警告过叔叔,叫他以后不准再犯这种错误了。」 我看向店内的角落,藻川先生正在和查尔斯玩耍。虽然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所以没什么关系,但他的态度实在太散漫了。希望美星小姐的警告不会被他当成耳边风——我突然这么想着。 「kbc的那些人后来都没有任何消息了吗?」 我趁着聊天的时候顺便问道。美星小姐停下磨咖啡豆的手,突然微笑了一下。 「上冈小姐前阵子曾约我出去吃饭,说是要感谢我解决了添加异物的骚动。我跟她说不用这么客气,婉拒了她,但她的态度相当坚持,我只好答应了。结果她带我去的地方是我以前根本没机会踏进去的高级意大利餐厅……我根本没想过那种场合该穿什么衣服比较好。餐点应该是满好吃的,可是我太紧张了,几乎不记得自己吃下去的东西的味道。」 她叙述的样子很逗趣,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是我也和她一样吧,看到美星小姐这种平民的一面,让我很安心。 「多亏美星小姐解决了这次的骚动,kbc才重获新生嘛。」 第五届kbc虽然也发生了一些意外,但和两年前不同,这次圆满地解决了问题,不用担心情况会继续恶化,所以也不需要对外封锁消息——当然了,关于一连串的添加异物骚动和真相还是选择不公开——各个媒体机构便自由地报导了比赛的情况和结果。讽刺的是,山村那张一脸忧郁地拿着奖杯的照片好像引起了许多臆测,反而在业界出名了,她工作的那间位于伏见咖啡店在这个月内摇身一变,成了无人能比的人气店家。睽违两年再次举办的kbc又塑造了一名新的天才咖啡师,十分受到大家关注,程度仅次于第一届,很快地就决定明年也会继续举办,在旁人眼里看来算是相当成功。 「那么,上冈小姐和你说了什么呢?」 我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满抽象的,但我还是很好奇两人在那间高级意大利餐厅里谈了什么。美星小姐感觉有些高兴地说道: 「上冈小姐说,好像会以上冈咖啡的名义提供资金,让千家先生治疗他的味觉障碍。上冈咖啡原本就有资助咖啡相关优秀人才的制度,好像是因为上冈小姐的个人意见,才会决定活用这个制度的。」 我吓了一跳。上冈咖啡可以说是业界规模最大的公司,她一个人的意见竟然就可以改变公司的决定。看来我推测她与公司经营者有亲戚关系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我还是没办法表现得非常高兴。我打从心底乐见这样的结果,但是,就算接受了完善的治疗,中枢神经受到损伤的千家也不一定能够痊愈吧。不过我目前还是衷心地祈祷在咖啡师领域拥有天赋才能的千家能够恢复味觉和嗅觉。等到我的祈祷成真的那一天,我会尽情地替他感到高兴,并且拜托他让我品尝他煮的咖啡。 「千家先生虽然给最近这两届的kbc添了不少麻烦,不过从第一届比赛开始,他的存在总是能让比赛受到更多人关注,也算是对比赛有贡献吧。上冈小姐说,公司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才决定帮助他的。她很有干劲地表示,不想让千家先生继续堕落下去,想借由帮助他复出,让他对业界有所贡献。」 「上冈小姐最后是怎么处置黛小姐和石井先生呢?」 「如果他们两位愿意提供某些形式的补偿,好像就不会禁止他们再参赛。不过,他们两个似乎都没有正式向主办单位道歉的样子。」 我想也是,虽然不认为那两个人完全没有反省之意,却可以想象他们觉得没有脸再面对主办单位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他们今后应该是绝对不会再参赛了吧。 美星小姐磨好咖啡豆之后,便开始以绒布滤冲式冲煮咖啡,并在途中以像是哼歌的口气说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这么说来,丸底先生后来也曾经到我们店里来拜访喔。还带着他哥哥泰人先生一起来。」 「什么?」 我觉得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丸底芳人是个会在事后主动和人保持联络的人。在比赛的时候他不是对其他参赛者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顾着戴耳机听音乐吗? 「他来找你有什么事吗?」 「他好像把这次发生的事情和两年前的真相告诉哥哥了。结果他哥哥就主动表示想见我一面。」 这么说来,两年前说千家应该是自导自演的人就是丸底泰人。泰人说不定也一直很介意两年前发生的事,会对解决了事件的美星小姐感兴趣也很合理。 「千家先生也曾经说过,泰人先生和他弟弟的确长得很像。不过说话方式和弟弟比起来稍微稳重了一些……然后啊,听说芳人之所以会戴耳机,也是出自哥哥的建议。」 「哦?为什么会建议他戴着耳机呢?」 「其实呢,虽然是两年前那一届才第一次发生添加异物这种明显的妨碍行为,但kbc好像一直以来都会在比赛时有很多小纠纷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很认真地想拿到冠军的关系,像互相辱骂对方或挑拨离间这种事也一点都不稀奇。我原本以为这次石井先生和冴子小姐会一副感情很差的样子,是为了不让人看出他们是共犯。不过,真要说的话,那应该才是他们最自然的一面吧。」 ——他一定是不想再跟kbc扯上关系了吧。就连我也对这次的比赛有同样的想法。 我想起在准备室窗外听到的苅田的话。那是只有参加了每一届比赛、一路见证了kbc丑陋的一面的他才能说出的话吗? 「只要戴着耳机就不会听到那些没有意义的谩骂了。这就是泰人先生之所以如此建议的理由,对吧?这么说来,千家先生在电话里说他造访塔列兰的真正理由是想提醒美星小姐要小心,也是同样的意思吗?」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千家先生到我们店里的理由。如果说是要提醒我的话,他当时又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如果没有发生糖罐的事情,我应该不会想到千家先生可能得了味觉障碍吧。这样一来,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偶然导致的结果,还是不由得这么想:他或许是希望我察觉到这件事。」 失去味觉之后,千家就和周遭的人断绝了来往。不过,或许他其实是希望察觉到他得了味觉障碍的人可以帮助他。这样的解释可以说是展现了 美星小姐温柔的一面吧。她是那种会想着如果自己察觉到异状,或许就能防止千家犯案的人。其实就现况来说,也是因为美星小姐察觉到一切,才给了千家一线生机。 不过,我的想法和她有些不一样。那时美星小姐根本不知道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千家会不会是希望这样的她,能以和他还被当成天才咖啡师时一样的目光看待他呢?会不会是想借由这么做来恢复自己的自尊,克服至今仍被过去所束缚的自己呢—— 我当然没办法说出这个想法。我觉得要是说了,美星小姐大概会很后悔那天对千家摆出的态度吧。 「不管怎么说,充满了争吵的比赛是无法让任何人幸福的。」 「没错。憧憬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在外面远远地看着最好,不应该试着踏入其中。」 美星小姐半开玩笑地笑着说道,但是这句话听起来也太哀伤了吧?你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踏进去之后仍旧很美好的憧憬的——我想这么安慰她,但咖啡正好在此时送上,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拿起杯子,馥郁的香气顿时充满鼻腔。喝了一口,她的咖啡还是和平常一样无可挑剔。这就是美星小姐从过世的太太那里继承下来的味道,也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味道。 这么说来,美星小姐曾说过,kbc是「让她学到一项对咖啡师而言很重要的事的契机」。我突然有些在意,便向她问道: 「美星小姐你究竟是怎么认识千家先生的呢?」 美星小姐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像是为了不让手闲下来似地,开始进行某种作业。 「……五年前,千家先生在第一届kbc中获得冠军时,我曾经因为好奇而前往他的咖啡店。」 现在已经不存在的咖啡店。其实还满想去看看的。 「当时的我才刚开始在塔列兰工作,几乎是什么也不怕,个性又充满了好奇心。还没有什么技巧和知识的我跑去见他之后,竟厚脸皮地这么拜托他——请你告诉我如何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她说到这里就轻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但心里并不觉得有趣。会觉得以前的她相当可爱,是因为已经无法在现在的她身上看到这一幕了。 「虽然我的态度很没礼貌,但千家先生还是非常温柔地招待了我。而且把他的某项心得——如何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告诉了我。」 「某项心得?究竟是什么啊?」 听到这个问题,美星小姐抬起头,微笑着回答。 「对不起,这是秘密。」 我也有几个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宝物。那对她来说大概就是个如此重要、而且一照到光就会褪色般的心得吧。我没有再继续追问她。 「因为不久之后,我就进入了有些害怕男性的时期,所以就不再去千家先生的店了。不过,在这五年之间,我从事咖啡师的工作时经常想起千家先生告诉我的心得。就算说是那个心得让我得以在心中建立身为咖啡师的觉悟也不为过。所以,就算发生了那种事,我对千家先生的感谢之意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低着头的美星小姐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总觉得她的指尖有些颤抖。 「不过,千家先生却把咖啡变成了复仇的工具。正如明日香小姐所说的,他明明是个比谁都还要热爱咖啡的人。」 千家在两年前的比赛中想做的事情,虽然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金钱,但也有想借由夺取石井和黛的金钱来报复他们的意思。而且他这次选择在盐或牛奶等预计混入咖啡里的东西添加异物,其目的完全就是为了报复,广义来说,的确是把咖啡当成了报复的工具。在美星小姐眼里,那看起来或许就像是让自己用心栽培的孩子握刀杀人吧。 「他对自己得了味觉障碍一事的绝望之深,让他不惜做出了这些事。我可以明白他的心情,如果换成是我失去了五种感官中的两种,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保持理性——然而,我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保护人心纯洁和自尊的那面墙,原来是那么不可靠的东西吗?一旦那面墙被突破,混入了不好的东西,就没办法再去除它了吗?」 美星小姐以不允许我逃避的眼神紧盯着我的双眼。 我想起的至今在美星小姐身边观察到的她。她一路走来也经历了各种不愉快的事,心中混入了某些她自己不想要的东西。而且那些东西目前确实还停留在她娇小身体的某处。 千家引起的添加异物事件让我们的心陷入了很大的混乱。而千家自己也是两年前恶意添加异物事件的受害者。要去除是那么困难,弄乱却只需要一瞬间。如果那是一种像传染病般扩散的东西,我们在它面前就只能乖乖地俯首就缚吗? 当我如此询问自己的内心时,答案就自然地脱口而出了。 「或许就跟没办法无视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无法完全去除也不一定。」 美星小姐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泪。但我仍旧继续说道: 「但是,难道没有办法让它逐渐减少吗?无论是混进圆豆的瑕疵豆还是混进盐里的胃药,甚至连混进牛奶的血液,我都觉得只要我有心想做,就可以把它们都挑出来。而且——」 就算有人嘲笑我,说这只是安慰人的话也没关系。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我也想去除现在混杂在美星小姐心中的不安或迷惘。 「如果要说无法去除的话,原本就存在的纯洁和自尊不也是如此吗?」 就算这么做非常愚蠢,人类在陷入绝望时还是无法完全舍弃希望,即使心中已充满恶意,还是会忍不住浮现善意,并在一瞬间对应该觉得厌恶的自己感到可爱不是吗?这种信念还留有些许希望,想把自己不要的东西舍去的愿望,有谁能断言它是不切实际的呢? 当我说完时,突然觉得脸颊热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地喝起咖啡,假装是因为其温度所导致的。看到我的反应,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美星小姐还是温柔地露出了微笑。 「是啊,我也觉得如果千家先生心里混杂的东西有一天能去除的话就好了。」 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咖啡已经被我喝完了。因为连最后一口都相当美味,我忍不住这么说道: 「哎,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呢。这么好喝的咖啡,应该能拿到冠军吧?」 美星小姐在第五届kbc的拿铁拉花项目夺得第一,却放弃了滤冲项目。如果她在滤冲项目没有弃权,并拿下第一的话,就和赢得冠军的山村一样有两个项目是第一名了。虽然还要看其他项目的评分,不过就算由美星小姐获得冠军也不奇怪。 我原本是想称赞她的,美星小姐听到后却嘟起了嘴巴。 「反正你一定是想说如果赢了就能拿奖金去意大利了吧?」 「才、才不是呢!」我急忙挥手否认。「我想说的和钱无关啦。我的意思是,那是个让世人得知美星小姐的咖啡有多好喝的难得机会。而且你决定参赛之后,还那么努力地练习。」 结果,美星小姐就露出了感觉心怀不轨的表情,对着我伸出双手。 「你那双手是在干嘛?」 「在青山先生心中,我其实算是赢得了冠军对吧?」 「呃,这个嘛,算是吧。」 「那你要给我副奖才行。快点、快点。」 ……就算你一直对我弯手指也是没用的。 不过,她这么努力却什么也没得到,还失去了自己的憧憬,感觉也有点可怜。我一边抓着脖子后方,一边说道: 「真拿你没办法。如果是在我能负担的范围,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就是了。」 「那就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感觉好了。」 「——请想一个金钱可以解决的东 西!这可是副奖喔!」 吓死我了,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一开始说的话终究只是开玩笑的样子,美星小姐沉吟了起来,犹豫着该选什么东西当副奖才好。甚至连参加kbc的那三天,她的表情都没有现在这么认真。我总觉得她好像不时会说出车子或公寓等恐怖的单字,是我的错觉吗? 「嗯,我决定好了。」 看到她爽朗的笑脸,我一边压下不好的预感,一边问道: 「是什么呢?不能是价值超过比赛奖金五十万圆的东西喔。」 美星小姐歪了歪头,以食指抵着脸颊说道: 「还是去意大利吧。我想应该不会超过五十万吧。」 「五、五十——」 你那是什么像揉成一团的报纸一样的表情啊——看到我哑口无言的脸,美星小姐忍不住说出了这样的譬喻。 终章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五年前 「——我是切间美星。切断的切、房间的间,美丽星星的美星。」 少女报上姓名后,便咧嘴笑了起来。看到那无忧无虑的表情,千家突然想起一件事。 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女性也和这位少女说了类似的话。因为开始在咖啡店工作,所以想知道怎么煮出好喝的咖啡。若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那位女性不仅表示想当他的徒弟,甚至还为了向他学习而打算固定前来这间店吧。一旦察觉到她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就发现她们不仅是发型和身材,连气质都一模一样。那位女性好像是叫山村明日香吧。 看样子,咖啡师这个职业或许已经逐渐成为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了,而且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若真是如此,那将是件非常幸福的事。用心地栽培这些幼苗也正成为第一届kbc冠军的自己的使命。 「那么,切间小姐。」 他呼唤对方刚才告诉自己的名字后,少女立刻端正姿势。 「如果要教你技术方面的东西,怎么教也教不完,不过,如果你真心想学习,那就算不是我亲自指导你,还是有许多能获得知识的方法。所以我今天要特别传授给你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我从累积至今的经验中体会到的一项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 「哇!好棒喔!我一定会牢牢记下来的!」 少女兴奋地拍了一下手。她欢呼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期待圣诞节的小孩子,但是千家可以从她的眼里看出认真的态度。 千家点了点头,把双手放在吧台内侧,正面迎向少女的眼神,开口说道: 「煮出好喝咖啡的秘诀就是——要以没有杂念的心去煮咖啡。」 「没有杂念的心?」少女愣住了。 「很神奇地,如果在煮咖啡的时候心中有某种不安或迷惘的话,煮出来的咖啡就会像加了什么杂质一样,香味变得混浊,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突出。」 千家刻意把挑出来的瑕疵豆,又混进了放在吧台上的托盘里那些经过手工挑拣的咖啡豆中,表现出内心有杂念的样子。 「很难以置信吧?这种差异怎么可能感觉得出来,对吧?不过,我回想起客人喝下咖啡之后,明确地向我表达自己喜悦的情况,发现那一天我的心一定都是清澈没有杂念的。自从察觉到这件事,我在冲煮咖啡的时候,总是会让自己心里只想着要让这杯咖啡变得很好喝,以及要让客人品尝到最完美的咖啡。」 他再次仔细地挑除瑕疵豆。没有混杂不必要的东西的上等咖啡豆,美丽得让人光是在一旁观看就陶醉不已。 少女又愣住了。这名少女才刚开始对咖啡感兴趣,对她来说大概是太过抽象了吧。当千家正想反省自己的时候… 「……好棒……」 少女微微张开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千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下意识地反问她:「什么?」 「好棒——咖啡师这个职业真的好棒喔!」 少女脸颊泛红,开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动,让听到这句话的千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相信自己告诉她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认为只要她能慢慢明白就好了。根本没想到会获得这么夸张的反应。 「我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咖啡师。虽然我现在工作的咖啡店是一间没什么咖啡师感觉的店,但是我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能带着骄傲说自己是咖啡师的人。」 看到她因为一时的感动就决定了自己的将来,千家露出苦笑,肯定地告诉她: 「加油,你会成为好咖啡师的。」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话。她的纯朴比任何高级的器具或咖啡豆更能帮助她煮出好喝的咖啡。千家对照了自己的经验之后,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着。 千家看着很有干劲地说自己会加油的少女,突然想起了那位硬是要他收自己当徒弟的山村明日香。她也是一位个性直率的女性,与眼前的少女不分上下。如果这些拥有不会被任何事扰乱、没有杂念的孩子,能好好地磨练咖啡师应有的技巧——或许自己很快地就无法再稳坐冠军宝座了。 「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让我收获良多,真的非常谢谢您。」 少女结完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千家深深地鞠躬道谢,然后就离开了咖啡店。从她打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耀眼,千家目送着仿佛被吸进光里的少女背影,在心中祝福这位新诞生的咖啡师。 ——祝福她有个美好光明的前途。 而如此祈祷的他也以咖啡师的身分获得了辉煌成就,无限的未来正在等待着他。他想要探索在前方等待着他的世界、追求接下来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当千家沉浸在激昂的感情之中,他觉得在没有丝毫不安和迷惘的清澈的心领导下,自己好像可以在梦想的道路上不断地前进下去。 谢辞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本书是以我参观「日本拉花大赛/日本调酒咖啡比赛二〇一三」的感想为动机所创作的。采访的时候受到了日本精品咖啡协会八木美和子女士的许多协助,在此表达我诚挚的谢意。和本书中的「关西咖啡师大赛」不同,我在真实的比赛中深切地感受到咖啡师的热情,真的是非常精彩的比赛。单纯地以客人的身分欣赏比赛的同时,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 另外,本书执笔时也曾向友人奏吉医师和调律师征询过意见。谢谢两位。虽然两位的建议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在故事的发展上,绝大部分都必须改写成作者虚构的产物,因此文责全由作者自负。 插图 喝到一半的咖啡,吐出柔和的紫色气息,缓缓上升。 ——北原白秋 下午三点前的无趣情景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青山先生……」 切间美星咖啡师的声音突然中断,于是我抬起了头。 「青山先生因为是常客,就算不用再次说明也知道……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是一间只有两个人也能足以维持营业的小咖啡店。」 「不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吗?」 「猫才不算人手呢。虽然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的确会想说如果猫也能帮忙就好了。」 美星咖啡师说话时面带微笑,所以我便放心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了。因为我对现况相当满意,要是她觉得不高兴的话那就伤脑筋了。不过,我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之忧。 她现在正试着解释今天在这间咖啡店里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亲眼目击到的情景,正借由她的话语以及她对事情的理解详细地重现。 在仿佛作梦般的舒适环境下,我的意识也被她影响,开始往前追溯事情的经过。整件事的开端大概是发生在一小时前…… ****** 下午两点。 位于京都市区一隅的塔列兰咖啡店里,无趣的时间正一如往常地流逝着。 我已经像这样子窝在吧台旁的椅子上超过三十分钟了。在这间店担任咖啡师——冲煮咖啡的专家——一职的切间美星,从刚才就一直很专心地工作,像是清洗餐具,弄得泡沫四溅,或是保养浓缩咖啡机,对我完全不理不睬。准备客人的饮料就不用说了,从接待客人到打扫,维持一间咖啡店所需的绝大多数工作都由她负责,会如此忙碌也是很正常的。 我看向店内的角落,只见美星咖啡师的舅公——名叫藻川又次的老人正一脸幸福地打瞌睡。只要他的头点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就会发出打鼾似的咯吱声。他是这间店的店长,餐点大致上由他负责制作,但他基本上是个把热情都用来钻研如何在工作时打混的人,所以只是打瞌睡的话,美星咖啡师也不会每次都责骂他。时间过得很快,距离我第一次来到塔列兰已经整整半年了,我觉得在这段期间里老人偷懒的恶习有愈来愈严重的倾向。 店内目前有两组客人,这在平日下午还算正常吧。看他们对我毫无印象的样子,肯定都是第一次光顾。我有时候也会和这种人互动来打发时间,但今天正好兴趣缺缺。四月的天气从门的缝隙溜进来,诱发了我的倦怠感,我看着壁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么无聊的情况竟然还得持续一个小时。 我趁伸懒腰的时候在椅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我的位置和正前方的大窗户中间有两张可容纳四人的桌子,现在都被两人组的客人占用了。 坐在我的左手边,也就是靠近店门口的桌子的客人应该是一对母子。母亲虽然年轻,气质却很稳重,绑成一束并垂在右肩的头发和长裙让她隐约散发出一股高雅感。年幼的儿子则结结巴巴地说着人话,他没有坐在母亲身旁,而是坐在她对面,好像在强调「我已经不是婴儿了」,让我忍不住想微笑。他很有规矩地挺直背脊,牢牢地抓着吸管在喝饮料。 至于右边的桌子旁,正好背对那个小孩的人,则是一名外表年龄要称为叔叔或大哥都可以的男性。他身上的西装和手表让他隐约有种有钱人的感觉,却不会惹人厌恶,是因为那张圆滚滚的脸给人一种好像是个好人的印象吗?他毫不介意同伴观感的举止,以及以惊人的速度吃着只点给自己的拿坡里意大利面的样子,都莫名地滑稽好笑。 与他隔着桌子面对面的女性,穿着打扮则相对地俭朴了一点。这个季节还有些凉意,她却只穿着一双褪色的凉鞋,单薄的连身洋装也没有装饰和口袋。脸上只随便化了点淡妆,黑色的长发也干巴巴的。他们是情侣吗?看这名女性专心地聆听看起来年纪比她大很多的男性说着不切实际的空谈,也没有要插嘴说话的意思,与其说是文静,不如用自卑来形容更贴切。 左边是母子,右边是情侣。幸好这两组客人都没有把我的视线放在眼里。当然了,我其实对他们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只是与其安分地坐着,看看这些人大概还能稍微排遣一下我的无聊。 我决定就这样再继续观察他们一阵子。 下午两点十分。 「……啊,我的包包破了个洞。」 坐在右边桌子旁的女性以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说道。 「咦?哪里破了?由美,让我看看。」 男性立刻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名为由美的女性便将侧背包交给了他。男性打开这个小小的侧背包,拿出手机和手帕后,里面就没有任何东西了。这个包包的样式一看就很简陋,跟纱布差不多的布料非常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破掉反而比较不可思议。包包外侧没有任何口袋,就算把包包的内外两侧反过来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要是破洞就没办法用了。 「啊,真的耶。」男性把跟麦克笔差不多粗的食指插进同样大小的破洞里说:「对了,我买新的包包给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和夫。」 由美无精打采地挥着手说道。她的声音充满气音,听起来很柔弱。 「没关系啦,你不用客气。」 「可是,你平常就老是在买东西送我了。」 「因为我能替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啊。只要由美你能稍微感觉到幸福,那就是我的幸福了。」 这段光是在旁边听都有点起鸡皮疙瘩的话,似乎是和夫的肺腑之言,而且把包包还给由美的时候他还露出得意的笑容。我顿时希望穿着单薄衣服的她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冷。 「今天正好是我们认识满一年的日子吧?晚上好好地庆祝一下吧,我已经预约可以看到美丽夜景的餐厅了。」 京都有限制建筑物高度的条例,所以听说真的想看美丽夜景的话,就只能去比叡山或大文字山上了。虽然有可能只是说法比较极端,实际上在餐厅看就已经够漂亮了,不过,无论事实如何,我都没看过那样的夜景。 认识刚好满一年啊……我之所以觉得能从他没有说「交往满一年」这点隐约看出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关系,是因为想到有个非常类似的例子就近在身边吗——我偷看了一下美星咖啡师,她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进行着某种作业。美星咖啡师的事情暂且不管,这对情侣真的很不搭调。 「那真是令人期待,谢谢你。」由美却开心地笑了。「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打算带你去京都车站的剧院欣赏音乐剧。今天表演的节目我已经期待超过半年了,票就在这里……啊!」 和夫把已经打开的手拿包倒过来想拿出票,结果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不止长夹和票等物品散乱一地,有些东西还滚到了由美脚边。其中有个大小跟罐头差不多,外面裹着一层天鹅绒的小盒子,但我没看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你们没事吧?」 美星咖啡师察觉到店内有骚动,从吧台后走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我们不要紧的。」 和夫慌慌张张地制止咖啡师,开始捡地上的东西。除了由美帮忙捡的之外,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是他一个人拾起的,而且在收拾完之前还连续说了将近十次的「对不起」。后来他暂时坐回椅子上,但好像难以忍受由美那同情的眼神,所以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走进厕所。 在和夫回来之前,这边的桌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吧。于是我把观察对象换成了旁边的桌子。 下午两点二十分。 「阿真,好喝吗?」 坐在左边桌子旁的母亲微笑着询问喝了果汁后「噗!」地吐出一口气的儿子。 「嗯,好喝。妈妈的呢?」 小男孩惹人怜爱地问了跟母亲同样的问题。母亲轻轻地摇晃装了咖啡的杯子,答道: 「妈妈的也很好喝喔。」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咖啡。大人在喝的饮料。」 「咖啡。」阿真以不太清晰的发音重复母亲说的话,「啡」听起来像「灰」。「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你要喝一口看看吗?」 母亲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桌子的另一侧。接着轻松地抱起儿子,坐到空椅子上,再把儿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她把装着咖啡的杯子 拉到面前,看着儿子的脸说道: 「我帮你加砂糖喔。」 「嗯。」 阿真用力地点点头,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僵硬,似乎是因为即将喝下未知的饮料而感到紧张。他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婴儿才想要喝咖啡,但无论是被母亲抱着的姿势,还是母亲替他加砂糖的举动,都完全违背了他的目的。 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差不多是用附属的汤匙舀十次就会见底的大小。罐子是陶制的,雪白的表面有几道间距相等且倾斜的浅沟。母亲把糖罐的盖子打开,用插在里面的小小汤匙舀起满满一匙的砂糖,加进了咖啡里。然后她转而拿起放在盛着咖啡杯小碟子旁的汤匙,把杯子里的饮料搅拌均匀,再舀起一匙送进儿子嘴里。阿真这时很主动地喝下了咖啡,但随即眉头一皱,陷入了沉默。 「……」 「怎么样,阿真?好喝吗?」 「……嗯,好喝,但是我喜欢再甜一点的。」 没想到他竟然选择了逞强!他的确已经不只是个婴儿了。 「那我帮你再多放一点砂糖吧。」 这时不是应该老实地回答「因为很苦,所以我不想喝了」才对吗?或许阿真的脑中曾闪过后悔的念头,但这样的经验一定也会让小孩子更加坚强。 母亲再次舀起一匙满得像小山的砂糖,还连续加了两匙。而阿真也不是省油的灯,机灵地趁着这个时候用果汁盖过嘴里的味道。他究竟能不能成功迎击呢?还是会被对他了若指掌的母亲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当我正专注地观赏这对母子斗智的情形时,和夫从厕所回来了。 「音乐剧的表演时间快到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他用感觉摸起来很舒服的手帕擦手一边说道,似乎是想把刚才出糗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一句话也不提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由美收拾东西时,和夫走到柜台呼唤美星咖啡师,付清了钱。接着两人就保持着以要牵手来说有点远的距离走出了咖啡店。他们是一对看起来很有趣的情侣,这下子我应该会觉得更加无聊吧。 下午两点三十分。 即使已经试喝过两次,阿真还是不肯承认咖啡不合自己的胃口。 母亲对眼前的状况完全乐在其中,明明已经超过咖啡能溶解的量了,却还想继续加砂糖进去。不过,糖罐似乎已经见底,发出了汤匙碰到糖罐的清脆声音。 「砂糖已经没有了耶。」总觉得阿真的声音好像有点高兴。 「是啊。」 不过,母亲转头左右张望一下后,就转动上半身,擅自把自己桌上的糖罐跟隔壁桌上的对调。睡得正熟的藻川老爷爷就不用说了,连美星咖啡师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我应该给点什么暗示吗?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当我正在犹豫时…… 「哎呀!你在做什么啊!」 母亲突然发出尖叫声,只见阿真的手指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砂糖。看来他似乎是把手指戳进了才刚对调过来的糖罐里。为了阻止母亲继续任意妄为,他只好使出最后手段了。 美星咖啡师立刻就察觉到异状,跑到了他们的桌旁。 「你们有没有怎么样?我马上拿毛巾过来。」 「真的很不好意思。阿真,快说对不起。」 阿真先前那副早熟的模样早已消失无踪,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僵在原处。 「请您别这么介意,只是小孩子做错事而已。」 咖啡师苦笑着说道,伸手拿起了糖罐。结果母亲盯着糖罐,以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你要把那罐砂糖丢掉吗?」 「呃,嗯,对啊。」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被小孩子用手戳过的砂糖总不能继续使用,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直接对孩子的母亲说「因为砂糖脏掉了」。 美星咖啡师停下正要走向店内后方的脚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你要丢掉的话,这样子很浪费,可以给我吗?」 听到这句话,连我也傻住了。我惊愕地想:她未免太厚脸皮了吧? 「呃,这我们没办法……」 就连总是不忘对客人保持礼貌的美星咖啡师也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快。要是答应了这项要求,说不定下次对方就会因为想要砂糖而故意让小孩子的手戳进糖罐里。这么简单的道理,心思细腻的美星咖啡师一定也想到了。 或许是这名母亲自己的脑中也浮现同样的想法,所以她接着又如此提议: 「我会赔你们钱的,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吧?我真的没有恶意。」 此话一出,美星咖啡师瞬间面无表情。但她随即就露出跟往常一样,不,是比平常更开朗的笑容,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去拿袋子来装砂糖,请您稍等一下。」 她的态度转变得真快。我明白她不想再继续跟棘手的客人打交道的心情。不过,这样子这间店在经营上不会有问题吗?我有点担心了起来。 我原以为美星咖啡师会马上进入店后方的准备室,但她却在途中朝着店内一角走去,拍醒了正在打瞌睡的藻川老爷爷。接着,她在藻川老爷爷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藻川老爷爷充满干劲地站起来,手脚俐落地冲出了塔列兰,完全看不出他才刚起床。 咖啡师则走进了准备室,店内只剩下我和那对母子。 下午两点四十分。 美星咖啡师回到店内时,手上拿着透明的塑胶袋和漏斗。一看到那两样东西,母亲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 「呃,只要给我袋子就可以了啦,我自己会装。」 实际上,塑胶袋的大小也足以把整个糖罐装进去,所以只要在袋子里把糖罐倒过来就好了。 但是美星咖啡师却不肯把手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交给对方。 「这怎么行,要是撒出来就糟糕了。」 话音刚落,她就把漏斗前端放进袋子里,然后拿着糖罐在漏斗上方一口气往下倒。从窗外射进店内的阳光照在塑胶制的漏斗上,看起来像是阴影的砂糖落入袋中的情景,跟放在店里的那座兼具装饰和实用性的沙漏非常相似。 小小糖罐里的砂糖不用五秒钟就会全部掉进袋子里。当糖罐即将变得空空如也时。 「喂!」 美星咖啡师尖叫了一声。原来是母亲伸出手臂想把漏斗连同塑胶袋一起抢走。 对方冷不防地使出这招,美星咖啡师一下子肯定招架不住。不过,咖啡师虽然受到了惊吓,握着漏斗的手指看起来却抓得很牢,并未让那名母亲得逞。阿真一脸呆滞地仰望着互相拉扯的两人,我虽然紧张得冷汗直冒,却也只能在一旁观望。 就结果来说,很难断定到底是哪一方获得了胜利。 因为那名母亲利用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咖啡师推开,漏斗和袋子都脱离两人的手,导致砂糖撒满了一地。 当时掉到地上且发出清脆声响的东西,并非只有塑胶制的漏斗。 「啊——」 母亲大叫起来,迅速地蹲到了桌子旁边。她背对着咖啡师,把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靠在自己的胸前。 「请您放弃吧,就算这么做也是没有用的。」 美星咖啡师的态度相当冷静。她站在母亲正后方,用旁人听了也会不寒而栗的尖锐语气,向着对方的头顶说道: 「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是犯罪喔。」 大概是死心了吧,母亲两眼呆滞地缓缓张开紧闭着的手。 这时,门铃「喀啷啷」地响起,有人打开了塔列兰的大门。 「不好意思,啊!那是……」 来到店里的是十五分钟前才刚离开的女性——由美。她显得非常震惊,用手指着那名母亲手掌上的东西。和夫并未跟在由美身旁,看样子她是独自折回来的。 母亲抬起头,视线捕捉到了由美的身影。这时,她原本像是看到幻觉的眼神突然充满力道,表情变得相当恐怖骇人。 「还给你啦。我把这东西还给你总行了吧!」 母亲在站起来的同时如此大吼,并把手里的东西朝由美扔去。接着,她牵起阿真的手,万分悔恨地跺了跺脚,连钱也没付就离开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由美根本无法应对,只能呆呆地杵在原地。 美星咖啡师弯腰捡起被那名母亲扔出去而滚到地上的东西。然后跟刚才那名母亲一样,把东西放在手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那是一枚钻石戒指。 「非常谢谢你们。」 由美深深低下头,以微 弱的声音道谢。 「他说原本要给我的戒指弄丢了,慌张得不得了,所以我才跑回来看看的,想说或许是在他把包包倒过来的时候不小心飞出去了。能找回来真是太好了。」 「是啊,没有被人拿了就逃跑,我也觉得真是太好了。」 美星咖啡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由美也对她回以笑容,并朝着她手中的戒指伸出手。 「……咦?」 随后,在由美如此低语前所发生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像是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一样。 由美尖尖的手指缓缓靠近戒指,眼看就要碰到它时,咖啡师却突然把手一抽,避开了由美的手。 「你在做什么?快点还给我。」 由美皱起眉头说道。这是很理所当然的反应吧。刚才还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也因为紧张显得僵硬,听起来反而清晰。 「我办不到。我要归还戒指的对象并不是你。」 美星咖啡师用放在背后的手拿着戒指,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是要收下那个戒指的。」 由美的态度开始逐渐混杂着焦躁的情绪,但是美星咖啡师并未因此而畏惧。她以坚决的态度断言道: 「我想也是。但是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收下这枚戒指的意思吧?」 在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由美身后,铃铛的声音又响起了。 「——由美?」 听到这个声音,由美吓了一跳,转头往后看。 和夫和藻川老爷爷正并肩站在店门口。 「由美,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你要去哪里?由美!」 由美没有理会和夫呼唤她的声音,推开两名男人冲出了门外。当她穿过庭院时,我从窗户隐约看见了她的侧脸,一时难以相信那和刚才的她是同一个人,因为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沾上灰尘的砂糖,因为不悦而蒙上了一层灰色。 下午两点五十分。 「咖啡师说得完全正确唷。」 藻川老爷爷故作亲密地把手放在不知所措的和夫肩上,继续说道: 「这个人说他一离开我们店,就有人打电话给那个叫由美的女孩子。后来她说自己临时有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空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所以这个人只好无奈地自己去看音乐剧啦。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大街旁举起手了,要是他再早一点拦到计程车的话,我就追不上了。」 「我把两张票里的其中一张交给由美,打算自己先去剧院。因为如果她能在音乐剧结束前赶上的话,那我们自然会再碰到面。不过……」 和夫先是看向地板撒满砂糖的店内,又看了看美星咖啡师手上的钻石戒指,然后惊讶地问道: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多管闲事……」 咖啡师牵起和夫的左手,把戒指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但如果客人您是很认真地在考虑结婚的事情的话,我认为还是放弃那名女性会比较好。」 原本感觉很懦弱的和夫,这时却很明显地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和你素昧平生,为什么非得听你讲这种话不可?」 「今晚您打算向她求婚对吧?在可以看到美丽夜景的餐厅里。」 听到这句话,和夫好像惊呆了。他的嘴巴像是要问「你怎么会知道?」似地一张一合。 藻川老爷爷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店里的角落,一副对两人交谈的内容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美星咖啡师带着歉意说:「我不小心听到了。」然后开始解释。 「数十分钟前,客人您包包里的东西掉了一地,装戒指的盒子掉到了由美小姐的脚边对吧?看到那个盒子后,我就在想,您会不会是想趁今晚是两位认识一年的纪念日来向她求婚。由美小姐那时大概也已经察觉到您的决心了吧。」 原来如此。那个天鹅绒小盒子似乎是戒指盒。那个东西的确是被由美自己捡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并没有直接目击到。不过,从结果来看,可以说由美小姐并不想接受您的求婚,但却想要那个昂贵的戒指。所以她算准了您离开座位去上厕所的瞬间,把戒指埋进糖罐里藏起来,打算之后再来取回。」 什么?在我因为两人没什么特别的举动而改变观察对象时,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情?当然了,这两个人肯定一直都在我的视野里,只是由美做这件事的时候大概很小心地不让别人发现,所以我没有注意到也是正常的。会被移动的东西吸引住是我的本性,所以和夫离开座位后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对母子身上了。 「她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了那种事……可是,也不用特地藏在砂糖里吧?放进包包或口袋里不就好了吗?」 和夫虽然脸色发青,还是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而咖啡师则如此回答: 「由美小姐穿的那件连身洋装看起来是没有口袋的。脚上穿的也不是正式的鞋子而是凉鞋,如果要举出其他能藏起戒指的地方的话,顶多就是内衣的内侧吧,但她并没有把东西藏在那里。可能是因为她怕万一在走动时掉了……不,她说不定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而已。因为她必须赶在您从厕所回来前把戒指藏好才行。」 「这么说来,她好像有说过自己的包包也破了洞。所以也没办法把东西藏在那里面了。」 「是的。结果这场为了让您买包包给她所演的戏,最后也是白演了呢。」 「请、请等一下。」和夫的表情像是头突然被打了一下似地变得扭曲。「你说那是在演戏?」 「你们都已经在一起一年了,之前应该也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 「照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发生过像是项链的链子断了,或鞋子开口笑之类的事情……」 「每次发生类似事情,您就会买新的东西给她对吧?她今天也期待您会这么做,就事先在包包上弄了破洞。」 「你不要随便乱猜好不好,她是穷苦的学生,是因为没钱买新的衣服、鞋子或包包才会发生这种事,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我买什么东西给她。就这方面来说,她反而是个很懂得理财的女生喔。」 「如果她很懂得理财的话,应该不会出门不带钱包才对吧?」 「钱包?这么说来,包包里的确是没有……话说回来,你连这种地方都观察到了吗?」 虽然从对话就可以得知由美的包包破了个洞,但里面装的东西如果不看和夫后来的行动应该是没办法知道的。不过,咖啡师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如果她身上带着钱包或女性平常会带出门的化妆包之类的东西,只要把戒指藏到那里就好了。就是因为她没有带,才会只想得到糖罐这个风险极高的地方。她一定是连钱包和化妆品在内的各种东西都想乘机请您买给她,只是今天最先提起的刚好是包包而已吧……不对,这是我过度臆测了,对不起。」 美星咖啡师虽然低头道歉了,但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因为由美的确穿着褪色的凉鞋,身上的连身洋装以现在的气候来说也太单薄了。 和夫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看起来不是在否定美星咖啡师的主张,反而比较像是对无法否定的自己感到失望。 「总之,你的意思就是由美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我的钱。」 「我没有说她只为了钱,但是至少可以确定她应该有喜欢您的慷慨作风的一面……她想偷偷占有昂贵戒指也符合这一项行动原则。只要把空了的戒指盒放回您的包包里,短时间内就不用担心会被您发现,而且纵使您真的察觉到了,只要装出和您分头寻找的样子,也能够当作把藏起来的戒指拿回来的借口。」 「因为她必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戒指从砂糖里挖出来对吧?不过,最后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所以由美才会假装有人打电话给她,借此和夫分开行动。 「但是,就算是那样,由美也未免太急躁了吧?如果她是把东西藏在某个阴影处也就算了,明明藏在糖罐这种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却才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就折回来拿了。」 「没错。不过,她的担心绝对不是单纯的杞人之忧。因为其实她在藏戒指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那个人就是你吗?」 「并不是我。不止离开座位的您,连身为店员的我的目光,也被由美小姐躲过了。但是,她大概没有连隔壁桌子的情况都顾虑到吧。所以就 被刚才那名女性——也就是带着孩子的母亲看到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朝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左边桌子看了一眼。 「那位母亲一开始是坐在隔着两个桌子和由美小姐面对面的位子上。毕竟是正对面,要完全不被看见藏戒指的举动应该不可能吧。如果母亲在那时起了邪念的话,或许就会故意装作没看见了。」 「因为把什么东西埋进砂糖里的行为,任何人只要看了一眼都会起疑吧。」 「我不知道那位母亲是不是连由美小姐的想法都猜到了,总而言之,那位母亲为了抢在由美小姐之前拿到昂贵的戒指,便策画了一个计谋。首先,她顺其自然地和儿子对话,同时诱导儿子产生想喝咖啡的念头,借此移动到对面的位子上。这样一来,隔壁桌子的糖罐就进入自己的手能构到的范围了。」 「所以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那位母亲才会换了位置吗……不过,要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诱导孩子对话有那么简单吗?」 「我想应该不会很困难喔。那个年纪的小孩言行经常会有特定的倾向和规则性,而且最熟悉这些事情的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举例来说,母亲先问儿子果汁好不好喝,儿子就回答了『那妈妈呢?』这应该是她早就知道儿子有不管自己问什么都会先回一句『那妈妈呢?』的习惯才开始的对话吧。」 不管是对任何未知的饮料都会感兴趣的部分,还是不想被当成小孩,所以不会说讨厌「大人的饮料」,对母亲来说都是早已料到的想法吧——咖啡师接着这么说道。 「母亲就这样顺利地引导对话,以让儿子喝咖啡为理由,从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里加了大量的砂糖到杯子里。如您所见,本店的糖罐很小,只能放入客人想加糖的话很快就会用完的量,因此每天都会补充。母亲借由把糖罐里的糖用完,制造出了就算和隔壁的糖罐交换也不会很突兀的情况。当这一招奏效,您也回到座位上后,母亲就若无其事地交换了糖罐,把戒指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但是,这么做会出现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就是把戒指拿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引起别人注意,对吧?总不可能把糖罐整个倒过来。」 「要是她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质问她的。因为附属的汤匙很小,所以也不太可能把戒指藏在砂糖里一起舀出来吧。结果那位母亲怎么做呢——她竟然使出了把儿子的手指插进糖罐里,再要求我让她把不能用的砂糖带回家的手段。」 「呃……还真是个拐弯抹角的方法呢。」 和夫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而我也和他有一样的感觉。至少对美星咖啡师而言,快速地拿起糖罐藏起来的成功率反而高出许多吧。 「如果小孩子的手直接碰到了砂糖,那我们店是没办法继续用的。但是对母亲而言大概不会觉得太不卫生,所以母亲提出『既然要丢掉的话干脆给我』的要求还勉强可以说得通。接下来她只要拿到袋子之类的东西,然后对着袋子把糖罐倒过来,就可以把砂糖连同戒指一起带走了。我很佩服她可以想到这个办法,但是当她对犹豫要不要把砂糖给她的我说她愿意赔偿时,我忍不住起了疑心。砂糖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既然她愿意付钱,那个东西的价值一定很昂贵——我想到这里,便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在请我们店长叫您回来的同时,也想了办法不让那位母亲带走戒指。」 藻川老爷爷因为要煮和夫所点的拿坡里意大利面,所以就算之后都在打瞌睡,还是清楚地记得和夫的相貌。美星咖啡师只要告诉他刚刚才离开的男客人应该是往京都车站的剧院方向走,叫他把对方带回店里就好了。 「你只是听到对方想要砂糖,就能够明白这么多啊?」对平常的美星咖啡师一无所知的和夫以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砂糖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就只是我想太多了。不过,结果却和我所想的一样,所以我成功地阻止了母亲把戒指带走,但阻止时我们互相拉扯的代价就是砂糖撒满了一地。母亲捡起戒指时,由美小姐刚好折回来,她看到戒指和撒了一地的砂糖后,大概是觉得事情不太妙,所以就立刻装出是来拿回弄丢的戒指的样子。但那时我已经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打算把戒指还给您,便拒绝把戒指交给她。」 美星咖啡师解释完后,和夫低下头,揉了揉眉间。 「所以这代表我又被不好的女人吸引了对吧。」 听到虽然有些懦弱,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的男人吐出的自嘲,咖啡师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型。 「您说『又』的意思是……」 「说起来很丢脸,我从懂事时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无论在性格还是外表上都不是会受到很多女性欢迎的男人。但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人生伴侣,我还是竭尽所能,努力考上优秀的学校、找到出色的工作,从十几岁时就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到现在。就这一点来说,我想我的目标是达成了。我对自己的工作相当骄傲,就这个年龄来说可以算是相当有出息了。」 美星咖啡师一句话都没有说。和夫的话一点也不像在炫耀,反而可以感觉到好像要放弃什么的果断。 「不过,这样是不行的吧。最后,因为我是逃避面对异性才走到这一步的,所以并没有培养出所谓的眼光。都这把年纪了,真的是丢脸到了极点。」 接着,他看起来十分寂寞地补充道: 「我原本以为这次一定没问题的。因为她不追求奢华的打扮,也不会拜托我送她东西,就这样陪在我身边整整一年。我其实是很认真在和她交往的。」 「……会不会是因为您给予太多了呢?」 「咦?」和夫像被戳中痛处似地抬头面向美星咖啡师。 在追赶掉落的球时,突然对不小心把球弄掉这件事感到懊悔的瞬间。我想,美星咖啡师说出下一句话的心境说不定正是这种感觉。 「我对您以及至今和您来往过的女性一无所知。但是,一定是因为您放弃了其他的优点,认为自己只拥有金钱或是地位等东西,所以对方才会也只对这些有所期待吧。说不定她一开始并不是这么想的。」 经过大约一个肥皂泡鼓起又破掉的时间后,和夫望向在手里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叹着气说道: 「真是年轻啊。」 接着,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想交给美星咖啡师。咖啡师慌慌张张地拒绝了,但和夫坚持这是为了赔偿给店里造成的麻烦,以及感谢她找到戒指,硬是把钞票放在桌上。咖啡师并未像平常那样对和夫说「谢谢光临」,在目送和夫离去后,沮丧地喃喃自语: 「刚才那句话绝对不是在称赞我吧。」 我注视着她一阵子之后,她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走过来,盯着我的脸问道: 「我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呢?」 当我正在烦恼该如何反应时…… 「午安。」 铃声「喀啷啷」地响起,一道我很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哇,这是什么?好惨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踏进店里的青年一看到撒在地上的砂糖就皱起了眉头。美星咖啡师露出苦笑,一边欢迎青年一边说道: 「欢迎光临,青山先生。因为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情……」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很棘手呢……嗯?」 因为这时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青年才终于注意到我。接着,他把手靠在弯曲的膝盖上,很高兴地对我打招呼。 「嗨,查尔斯,你过得还好吗?」 下午三点。 确定壁钟已经走到这个我等待许久的时间后,我便喵喵叫了起来。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啦,该给查尔斯饲料了。」 美星咖啡师从在店内角落睡觉的藻川老爷爷头上的架子拿下装猫饲料的袋子,哗啦哗啦地把饲料倒进脚边的饲料盘里。我紧黏在她身边,等盘子装满后就直接把头埋了进去。 「你喂它饲料的时间是固定的啊?」 听到最常来这间店的客人——名叫青山的青年所说的话,咖啡师点了点头。 「是的。查尔斯目前还介于幼猫和成猫之间,一次不能喂太多饲料,所以我会一天分三次喂它。它应该不至于真的会看时钟,不过这该说是动物的第六感吗……总觉得它好像知道我什么时间会喂 它饲料。」 没礼貌。我一边吃着猫饲料,一边愤慨地想。不要太小看我好不好。不过是个时钟,猫也看得懂好吗?像是这间店某些椅子的椅垫材料叫天鹅绒、她偶尔会喂我的好吃饲料的容器叫罐头,还有清洗物品时会在空中飞舞的那些泡泡叫肥皂泡……猫可是无所不知的。 「根据我对猫的印象,猫不是只要在盘子里放好饲料,然后让它们随便选择自己想吃的时间就好吗?」 「以这种方式喂养的情况还满多的呢。因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基本上,我们是选择在固定的时间喂,而且一次只给适量的饲料。」 美星咖啡师把装猫饲料的袋子放回架上,并顺手叫醒了藻川老爷爷。她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帮忙自己打扫。 「我也来帮忙吧。自己一个人在旁边喝咖啡感觉有点怪怪的。」 咖啡师并没有拒绝青山青年的提议。于是三人扫完并拖了地之后,咖啡师便把砂糖为何撒到地上的前因后果说给了青年听。 「你又被卷入一件麻烦事了呢。」 这是青年大致听完事情经过后所说的第一句感想。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看见了许多不太对劲的言行举止才对,但这些举动都为了不让我察觉而做得很小心,所以一直到最后关头才被我看穿。如果我能早点察觉的话,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当时你正在工作嘛,这也不能怪你啊。」 「听到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有些安慰,但是青山先生……」 此时,美星咖啡师的声音突然中断,于是我停止吃饲料,抬起了头。 「青山先生因为是常客,所以就算不用再次说明也知道……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是一间只有两个人也能足以维持营业的小咖啡店。」 「不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吗?」 「猫才不算人手呢。虽然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的确会想说如果猫也能帮忙就好了。」 青山先生的玩笑使美星咖啡师笑了起来,我便放心地继续吃饲料了。刚才咖啡师说话时之所以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她对称呼青山为「常客」有些抗拒。我在观察和夫和由美的奇妙关系时想起的相当类似的例子就是这两个人——明明交情已经亲密到超越了单纯的常客与店员的关系,却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要在一起的意思。 我对青山的想法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因为不知道他为何不表明态度而敌视他。 但是,因为饲主美星咖啡师是我的恩人,我希望她永远保持好心情,不想看到她连要说出这种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都吞吞吐吐的,以身为一只猫的立场在担心着她。 「总而言之,我们是一间小咖啡店。」美星咖啡师回到正题。「只要不把耳朵捂住,就能听到客人的对话,但是相对地,要观察客人的举动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没有目击到戒指被埋进砂糖里的那一幕。」 「是的。能做到这件事的,顶多就是这孩子了吧。」 当我一边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事,一边打算把剩下的几颗饲料解决掉时,咖啡师看我一眼,然后轻笑了起来。名叫青山的青年也顺着她的视线把脸凑到我面前。 「喂,查尔斯,你偶尔也要帮一下美星小姐的忙喔。」 只有你没资格这么说我。这个男人明明在去年年底放话说「我不会再来这间店了」,上个月却又一脸若无其事地跑回来,今天也在店里轻浮地笑着,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我发出声音表达抗议之意,但这两个人却把我的喵喵叫误认为在附和他们,还互相对对方说:「查尔斯真是可靠呢。」不想再理会他们的我,吃完最后一颗饲料后便跳上了放在窗边的天鹅绒椅子。 我对钻石戒指、情人和年轻都没有兴趣。只要给我足够的饲料我就满足了。人类真是种麻烦的生物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在晒得到阳光的椅子上缩起身子,品尝着填饱肚子所带来的幸福感。 下午三点十分。 啊啊,真是无趣。 巴列塔之恋 1 当我沿着北大路通往西奔驰时,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不管怎么想都是智慧型手机害的。因为查地图很方便,今年春天我在不熟悉的城市进入专门学校就读时,就下定决心换了这支手机。不擅长使用电子用品的我光是学会基本操作就费了一番工夫,但体会到最先进的闹钟功能有多么方便之后,我很放心地把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工作交给了智慧型手机。虽然最近我觉得它运作得不是很稳定,却没想到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就是学校考试当天当机,闹钟也没有响。 话虽如此,平常的我就算闹钟没响也不至于会睡到这么晚才醒来。但是昨晚我正好为了准备没自信的科目念书到半夜,所以今天早上睡得特别熟。当我终于醒来时,时间已经不容许我有半点迟疑,原本就比周遭女学生逊色的脸也来不及化妆,我只换好衣服就冲出了家门。 距离早上九点考试开始只剩不到十五分钟。我原本想说可以当成运动,所以一直都是走单程将近两公里的路去上学,现在却害惨了我,我连脚踏车都没有。平常在京都街道随处可见的计程车,可能是因为时段的关系一台都看不到。不过这段路程只要动作快一点,还是能勉强赶上。前提是将近两公里的路程我必须都用跑的。 想也知道,我才跑不到五分钟,就把手靠在已经抬不起来的膝盖上,停下了脚步。在暑假才刚结束的九月初,早上的太阳还相当毒辣,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拧出大量的汗水。再加上我很少没吃早餐,不仅头昏眼花,胃还传来了无法区分是饿肚子还是想吐的恶心感觉。 ——束手无策了吗?当我正这么想时。 「要搭便车吗,小姐?」 低着头的我右耳听见了男性的说话声,以及短促的喇叭声。 我过了一会才知道那是在跟我说话。不过,我现在慌乱的程度说不定也已经严重到让旁人忍不住担心地开口询问。 我抬起脸,把囤积在喉咙深处的唾液咽下,转头看向右方。 「一个美女露出这种表情实在太浪费啦,你怎么会急成这样呢?」 一辆大红色轿车靠在路肩,驾驶座上的是一名看起来大约七十岁的老爷爷。他的嘴边留着银白色的胡须,戴着薄薄的绿褐色针织帽。 「是专门学校的考试。九点就要开始了,我实在是来不及。」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答道。老爷爷吓了一跳。 「什么,你是学生呀?九点开始的话不是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吗?快上车,我载你去。」 「您愿意载我吗?谢谢!」 我一边说着,一边坐上了车子的后座。虽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第一次见面,感觉又有点奇怪的老人,但我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好啦,你的学校在哪里呢?」 「我的学校叫京都国际医疗福祉学院,在沿着北大路通直直往前走大约一公里的地方。」 「好,那你抓紧啰!」 老爷爷踩下油门,车子发出咆哮声往前冲,加速在北大路通上奔驰。老爷爷轻快地转动方向盘,仿佛要缝合左右两边的车线似地一边避开其他车辆一边往前进,还好像很游刃有余地对在后座喘着气的我搭话。 「校名有医疗福祉,所以你想当护士吗?」 「不,虽然我们学校有护理科,但我的目标是pt。」 「pt?」 「是物理治疗师。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帮助因为受伤、生病或年纪大了等理由而无法进行像是走路或站立的基本动作的人,按照医生的指示施以能回复这些身体机能的治疗。物理治疗师能够进行治疗体操等运动疗法,以及电疗和热敷等物理疗法。是需要取得国家专业认证的职业喔。」 「喔……虽然听不太懂,但能帮助人的工作真是了不起呢。」 我也是那种没办法抛下有困难的人不管的个性唷。当老爷爷笑着这么说时,车子正好抵达学校的大门前。 「谢谢您,那个……」 「好了,快去吧。如果没赶上的话我载你就没意义了。」 老爷爷挥挥手催促想再次向他道谢的我,但我不能就这样离去。好歹我也懂得要遵守最基本的礼仪。 「我的名字是伊达凉子。我之后会再找时间答谢您的,请您至少把名字告诉我。」 老爷爷似乎觉得很麻烦,但大概是不想再继续耽误我的时间吧,他很快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叫藻川又次,市内有一间叫『塔列兰』的咖啡店,是我开的。我只不过是在采购咖啡豆途中顺便载你一程而已,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好了,考试要加油唷。」 他说完后就开着红色的车离开了,我则转身跑向了学校教室。 结果,我勉强赶在考试即将开始之前进入教室,没有白费前一天晚上的苦读以及藻川先生的好意。至少我在写所有科目的题目时所得到的感觉都让我如此相信。 2 「哦,原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康士愉快地笑了笑,用筷子夹起水煮黄豆,灵活地抛进嘴里。 摆在兼具客厅和餐厅功能房间中央的桃花心木桌是我很喜欢的家具,我开始独居时在贩卖国外杂货的店买的。这张桌子上正摆放着我做的晚餐。 和我隔桌而坐的康士每周有两天会到这间房子来吃我亲手做的菜。一开始他还显得有些不自在,但自从我说只做一人份反而比较麻烦之后,他来找我就不再顾虑了。 「我很担心你耶,因为你不是那种会迟到的人。」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刚才康士问我今天早上为何如此匆忙,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我吃着盐烤竹筴鱼说道: 「就是说啊,没想到闹钟刚好就在这种日子没响。要是藻川先生没找我说话的话,还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呢。」 「等那个老爷爷的身体老到不能动的时候,你再在工作上报答他吧。」 我斥责康士不可以乱说话,他却耸了耸肩。 距今大约一年半前,康士刚升上高三的时候,突然说他想当物理治疗师,吓了我一大跳。因为看到他之前那种好像对任何事情都兴趣缺缺的生活态度,让我一直以为他高中毕业后应该会先找间适合的大学念,再慢慢思考将来要做什么。 不过,听到他的动机后,我恍然大悟地明白了。 「因为自己曾经接受过治疗,才更觉得这是个好工作。而且,你也知道吧,我本来就很喜欢运动。」 康士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踢足球。但是高二那年夏天,他在社团的练习比赛中与其他选手冲撞,左脚的关节受了重伤而被迫退出。从那时开始,他就变得跟一具空壳一样。对于从他小时候就一直近距离感受他的热情的我来说,他那副模样实在太令人不舍,我只能陪他一起上下学,开口安慰或是替他加油打气,但我想这么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过,多亏了复健,康士的运动能力恢复得很顺利,虽然很难再成为运动选手,要做些简单的运动倒是没什么问题。明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有一天却突然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活动,其造成的打击是很难想象的。所以才会如此感谢让自己身体恢复正常的人,并且对此产生憧憬吧。以康士的情况来说,最亲切地照顾他的人正是物理治疗师。 物理治疗师除了治疗老年人之外,也会负责帮受伤的运动选手进行复健。有很多人会因为想以别的形式接触运动,而把物理治疗师当成目标,康士也是其中之一。于是我很高兴地决定支持他的目标——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等我回过神来时,自己想读的专门学校竟然变得跟康士一样了,缘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话说回来,我听说京都的人都比较冷漠,但是光看藻川先生的话,感觉一点也不冷漠啊。」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康士便像在开导我似地说道: 「因为说穿了还是取决于个人啊。就像关西人不一定都讨厌纳豆、秋田也有可能出美女一样。」 「哎呀,这个比喻好过分。」我皱起眉头。「不过,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搬来京都住的一天。因为我和康士都是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东京嘛。」 「如果你只是想当pt的话,其实也不用离开东京啊。我那时是觉得,趁这个机会离开家乡一下也不错。」 去年,康士只要有机会就会告诉我他 对物理治疗师的憧憬,结果连我也半像被洗脑似地觉得这是个很棒的工作。而且,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赚钱活下去才行,所谓的「拥有一技之长」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件相当吸引人的事。 当我在初秋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时,康士已经通过推甄入学,决定要去就读京都国际医疗福祉学院了。他听到我想跟他念同一间学校后吓得目瞪口呆,却没有阻止我选择和他一样的路。从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念书,在隔年春天考过录取机率约百分之二十的一般入学考试,进入了同一间学校就读。物理治疗科固定招收八十人,以名字的五十音顺序划分为两班,我和康士变成了同班同学。日本的物理治疗师协会建议的是四年制的教育课程,我们所上的课程则是三年制。于是,我开始了课程排得非常满、任何一个科目和考试都不能大意的、严格的学生生活。 「我一开始还担心在陌生的土地一个人生活会不会怎么样……结果过了将近半年,看到康士的生活顺利地踏上轨道,我也放心了。」 我一边用小茶壶冲泡用餐后要喝的茶,以简直就像是监护人似的口气说道,而康士则回了我一句「我才要担心你呢」。 「谁叫你突然说要跟我一起来京都,我这个在旁边看的都替你捏了把冷汗。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应该是不用担心了。毕竟你都能在这里被路过的男人搭讪而得意忘形了。」 「笨蛋,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对方可是老爷爷喔?」 虽然嘴巴上如此否定,但我知道自己脸红了。因为康士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便生气地回嘴: 「你自己也是,不要老是跑来我这里吃我煮的免钱饭,快点找一个可爱的女朋友,让她亲手做菜给你吃啦。或者是学学藻川先生,偶尔也去搭讪一下女孩子也行啊!」 「少多管闲事了,我只是没有每件事都跟你报备而已,其实也玩得挺疯的……你看,才刚说就来了。」 康士的手机正好在这时响了。我看他盯着萤幕操作的样子,似乎不是有人打电话来。 「是简讯吗?」 「不,是『decacetter』,有人传讯息给我。」 「decacetter ……那是什么?」是我很陌生的单字。 「最近在学生间很流行喔。可以透过网路谈论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阅读别人上传的短文,也可以直接传简讯交流。」 就算听了说明也不是很懂。因为我是机器白痴,自然对这种流行很陌生。 「这样啊……所以是女孩子传来的讯息吗?」 「算是吧。」 看到康士摸了摸刘海,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只要说谎就会做这个动作,从小到大都没变呢。」 结果康士慌慌张张地说: 「少啰唆!所以重要的考试你到底考得怎么样了?」 再继续欺负下去感觉很可怜。所以我决定配合他,硬是换了个话题。 「多亏你的帮忙,考得很顺利。我觉得应该是前一晚拼命死背的功劳,还得找机会好好答谢藻川先生才行呢。」 「那就好。」康士说完这句话就把手机放在桌上,喝起快冷掉的茶。说不定他才是那个到现在都还没掌握念书诀窍的人。因为平常就一直很认真念书的我,还能够从容地笑着跟他说:「希望你不会留级。」 3 两周后,看到发回来的成绩,我相当惊愕。 考试各项科目满分都是一百分,六十分以上就及格。如果考试内容包含实际操作的话,配分原则上是笔试占八十分,实际操作占二十分。 我的分数大致上都很高,几乎所有科目都及格了。只有一项,也就是生物力学的成绩是五十八分,没有及格。而且总分里面笔试占了五十三分,但实际操作竟然只有五分。 满分八十分的笔试只拿了五十三分也不是值得夸奖的分数,但就算如此,实际操作的分数也未免太低了。如果我在考试时曾犯下谁都看得出来的致命错误也就算了,我完全没有自己犯错的印象,明明就毫无问题地做完了实际操作。 物理治疗科几乎所有的学分都是必修,有可能一个科目不及格就留级。不过,考试的结果反映给学校后,会替不及格的人实施补考,所以实际上大部分的学生都能通过补考并修得学分。其实也没必要太着急。 不过,我实在是无法接受。我看了好几名同班同学的成绩,生物力学的实际操作分数最起码也有两位数,让我更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于是,我便直接去找老师理论。 「打扰了!」 这天午休时,我抱着说出「受死吧」时的心情去踢馆,打开了老师办公室的门。 本校共有五个学科,光是物理治疗科的讲师数目就超过十人。刚进入午休时间的老师办公室里约有二十五名讲师。除了少部分的讲师之外,其他人全都转头看我。 「怎么了,伊达同学?表情这么严肃。」 第一个对我说话的是我们班的导师佐野老师。为了处理学生的各种烦恼——学习方面或生活方面的不安,本校在各班都有设置导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喜欢这名乍看之下好像很亲切,但眼镜后的双眼却没有在笑的男性讲师。 我无视佐野老师,走向坐在他斜对面的位子,背对着我的男老师。 「濑古老师。」 我呼唤他的名字后,坐在旋转椅上的他转过身来。他露出好像听到我叫他才终于发现我在这里的惊讶表情,看起来很假。他单手拿着的马克杯正冒着热气,似乎正在喝咖啡。 「你是……」 「一年b班的伊达凉子,我有一些关于考试成绩的问题想问您。」 就算我把成绩单凑到他眼前,他的脸色也没有任何改变。 濑古秀平,和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材相比,他长得稍微高了一点,也稍微瘦了一点。烫得笔挺的衬衫和有折线的西装裤有一种清洁感,但到处乱翘的长发毁了这一切。我听说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五岁。在需要五年实务经验的讲师中算是比较年轻的,但却不会给人年轻人的印象,应该是因为他的态度相当冷淡,像沉醉在孤高的感觉之中吧。 生物力学的课是他负责的。我指着成绩表上的分数,追问濑古老师。 「关于笔试的成绩,的确是我不够努力,我会反省。但是,实际操作只有五分会不会太过分了呢?」 但是,老师却好像觉得没什么似地低声说了句「什么啊,原来是这件事」。 「伊达同学,你还记得实际操作的考试内容吗?」 「当然记得。是transfer。」 transfer,也就是转位动作。例如要从床上移动到轮椅,或是从轮椅移动到厕所的马桶上坐好,还有上车等等,指的是在病患转换位置时提供必要的协助。 「考试的内容是由我们学生两人一组,把对方当成半身瘫痪的病人,先由床上移到轮椅上,再从轮椅移动到汽车上。而我成功地完成了这些动作,既没有拖延太久,也没有重来好几次。那为什么……」 「你有看到和你搭档的学生的表情吗?」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退缩地说: 「没有……我是面对对方扶住肩膀,所以没看到脸上的表情。」 「那位学生看起来像在拼命地忍耐着疼痛。大概是因为你用蛮力去拉的关系吧。」 「我才没有用蛮力!我知道自己和其他学生比起来力气小了一点,或许会因为这样而比较紧张也说不定……」 「转位动作最重要的是正确理解做法后,用最小的力气执行。愈没有力气的人反而愈会不小心依赖力气。你的情况是一开始明明有做到站在对方身体瘫痪的那一边的基本动作,却在发现稍微施力也动不了之后,就马上改变角度,想从错误的方向拉动对方。这种动作会害对方身陷危险。是最应该避免的情况,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他冷淡的口气更凸显出话中的严厉。 我心中已经毫无反驳之意了。濑古老师的说明以合理的方式粉碎了我的自大。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讲的事情我心里都有数。 「transfer 需要的就是多加练习。看你是要请成绩比较好的同班同学陪你练习还怎样,等完全准备好之后再去重考吧。」 濑古老师站了起来,打算离开老 师办公室,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那个……」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再听你抱怨——」 濑古老师转过头,看到深深低下头的我,顿时哑口无言。 「对不起,是我搞错了。所以,能请您陪我特训吗?」 「你说特训吗?这太夸张了。」老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惑。 「要是这样下去,我没办法整理自己的情绪,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我怕自己会在病人或年长者身上实践记错的方法,给他们带来无法挽回的负担。所以,还请您务必答应。」 与其说是被我的诚意感动,不如说是无法忍受周遭老师们的好奇视线吧。濑古老师把手放在我肩上,以慌张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请把头抬起来。你其实不用这么苦苦拜托我,陪学生练习不擅长的科目,对讲师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真的吗?谢谢您!」 我脸上浮现笑容时,老师好像有些内疚地移开了视线。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冷淡的人,但一看到他流露出情感的样子,就觉得他像是个在其他人面前努力假装若无其事的孩子,甚至感到有点可爱。 就这样,我开始利用午休时间,和濑古老师进行一周一次的特训。 4 在我顺利通过补考,并和老师进行第三次特训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事。 午休同时也是大家吃午餐的时间。我和濑古老师走进练习室后,就先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一边吃便当一边讨论那天要特训的内容,或是聊聊没什么关系的杂事。光是做这些事情就会把五十分钟的午休时间耗掉一半左右,所以特训的进度其实有些缓慢。 「老师,您每天都是吃这种东西耶。」 因为我想接上中断的话题,便指着摆在老师面前的便利商店的便当说道。老师基本上不太说话,但我主动找话题时,他总是会给我还算明白的回答。 「呃,是啊。因为没有人会帮我做,我又不擅长做菜。」 「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但您年纪也不小了吧。您有太太吗?」 结果老师有如呼吸般干脆地说道: 「有啊。」 我从没听说过。我看向老师左手的无名指。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您没戴戒指,我还以为您一定是单身……不过,仔细想想,戴戒指的话训练的时候会很碍事嘛。」 不过,既然如此,那请太太做便当给他不就好了?我还没提出疑问,老师就先回答了: 「说来丢脸,我和太太目前分居中。我太太现在和三岁的儿子住在东京的老家。」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似乎是我不该过问的事情。我把便当配菜的肉排送进嘴里代替对话,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内疚感,濑古老师苦笑道: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伊达同学你不用太在意。而且,一开始的确是很难受,但过了半年后也终究是习惯了。如果就这样子离婚的话,我也不会有太大的怨言吧。」 「喔……可是,为什么会分居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明白。可以确定的是并没有出现像是外遇的明确理由。不过,我太太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疏离,当我察觉到时,已经遥远到我追不上了。」 「就像从屋檐滴下来的雨水终究会装满水桶一样,经过长时间累积的东西有时候也会无法克制而溃堤吧。」濑古老师这么说道。 「不过,我在这半年间也没有积极地采取行动表示诚意,例如频繁地去找儿子或要求和太太见面等等。我只是对太太单方面要求分居感到不知所措而已,在她的眼里看来,我这种个性应该难以忍受吧。」 连最靠近自己的人的细微变化都无法注意到,实在不适合从事物理治疗师的工作。老师最后补上这句话,脸上浮现自嘲的浅笑。至少要以物理治疗师的身份从事医疗或照护工作五年,才能够选择成为讲师。而想成为讲师的动机有很多种,就算有人的理由是觉得不适合这项工作才转任教职也不奇怪。物理治疗师不仅要负责替病人复健,照顾对方的心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之一。 老师大口大口地吃着呈现鲜艳橘色、看起来并不好吃的意大利面。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寂寞,我忍不住萌生必须要想办法替老师打气的责任感。我很清楚这是在多管闲事,但是最先聊起这个话题的正是我自己。而且,我不是很想假装自己没听见离婚这个字眼。 「真拿您没办法。那我下周开始也帮老师做便当吧。」 我刻意以开朗的声音如此宣布,老师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 「呃,不过,我现在其实也没有硬逼自己吃讨厌的食物啊。你不需要这么好心。」 「请您不要这么客气。至少一周一次也行,好好摄取营养的食物才会有精神喔。 味道的话就不用担心了,别看我这样,我其实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有自信的。」 「与其说『别看你这样』,不如说你看起来就很会做菜啊……」 「反正补考已经结束了,依照原本的情况,就算特训到此结束我也不会有怨言。 但就这样一直受到老师照顾,我也很过意不去。所以……好吗?」 我不准老师摇头,强硬地坚持己见。后来在练习转位动作时,老师碰触负责担任对象的我的动作感觉比平常更僵硬。 过了一周,我在午休时间到老师办公室找老师。 「看——」 我把两个包裹中的其中一个举到脸旁边给老师看,老师转了转眼珠,说道: 「你真的帮我做了便当啊。」 「真好啊,濑古老师,这么受学生欢迎。」 在隔壁桌子出声调侃的人是岛老师。感觉很和善的笑容和胖胖的身材凸显出他随和豁达的个性,与其说是讲师,感觉更像是朋友,所以学生们都很喜爱他。年纪应该是比濑古老师稍大一点。 听到岛老师的话,濑古老师紧张地说道: 「你误会了,若要论受学生欢迎这一点,我根本比不上岛老师你。」 「我和濑古老师不一样,又不是帅哥,就算受学生欢迎,也是跟吉祥物差不多的感觉啦。」 「——不行啊,濑古老师。校规不是禁止老师和学生一起吃饭的吗?」 这时佐野老师不太高兴地泼了我们两人冷水,似乎很不能接受自己担任导师的班级有学生和其他讲师亲近。这男人真是小气。我气得回嘴道: 「那是指学校外的情况吧?我们只是趁着特训时在学校里吃饭,应该没有违反校规才对。」 「如果考虑到这条校规的用意,在你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就跟在校外一样了。」 近年来其他大学或专门学校发生过许多因为学生和讲师的关系不单纯而引发问题的状况,我们学校从本年度开始实施一条规定,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讲师和学生不能在学校外面见面。在这样的情况下,佐野老师的话其实也有道理。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应该对就字面上来说并未违反规定的我们态度这么恶劣。 当我和佐野老师互相瞪视对方时,岛老师挺身挡在我们两人之间。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这次就特别通融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啊,毕竟这件事的开端是因为伊达同学很有学习热忱的关系嘛,佐野老师应该也觉得学生的成绩能进步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吧?」 岛老师以温和的口气劝说后,佐野老师的态度好像也软化了。「你们最好敢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他粗鲁地抛下这句话,就用力踩着地板离开了老师办公室。濑古老师也很有个性地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准备前往我们平常特训的练习室。我向岛老师点头致意后,慌慌张张地追上濑古老师。 「岛老师刚才是在袒护我们吧?」 我一边与濑古老师在走廊上并排行走,一边说道,他看着前方回答: 「因为我和岛老师平常就满熟的。」 「但我刚才还是觉得有点惊讶。呃,岛老师的确是跟谁都处得很好啦,但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在起纷争的时候替哪一方说话的类型。」 结果,濑古老师有些刻意地咳了一下,开口问道: 「伊达同学,你知道decacetter 吗?」 「啊……嗯,我有听过。」 这个单字我以前曾听康士说过。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它具体上是用来干么的。大概是看出我对它一 无所知,濑古老师继续说道: 「以一句话来解释的话,就是使用者注册账号后可以在网路上自由发表短文的服务。一则一则的讯息称为『短语』,本来是为了要让人告诉大家自己出门的目的地,或现在身在何处才开发的,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1。」 和康士的说明比起来,我觉得这样解释稍微好懂一点。「那发表短文可以干么呢?」 「浏览各个账号的短文叫『追随』,浏览者则叫『追随者』。而追随者可以针对看到的短文给予回复。例如有个使用者发了一则『我来球场看棒球赛』的短文,那观看同一场比赛的人就可以和他分享感想,如果双方正好都在球场的话,也有可能会演变成『既然在附近那就见见面』的情况。」 唔,大概只要方法用对了就会是个很方便的东西吧。我无法跟上脚步的文明多半都是这样子的。 「不过,您为什么会提到decacetter 呢?」 「其实是因为它在学生间很流行,我一时感兴趣,在大约半年前也开始使用decacetter,心血来潮的时候会发表一些短文。我在还搞不太清楚它的使用方式时以真实姓名开始玩,所以账号被岛老师发现了。因为我们都是使用decacetter 的人,所 以他好像觉得我莫名地有亲近感,后来就演变成会偶尔一起喝酒的关系了。」 岛老师玩decacetter 其实还算符合他的形象。不过,濑古老师的话就感觉有点意外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追着流行跑的人。 大概是心里想的事情影响了我的表情,濑古老师板着脸说道: 「平常我对这种流行的东西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吧,但我也是个有感情的人。太太突然离开我,真要说的话还是挺寂寞的。我抱着能稍微排遣寂寞也好的心态发表一些碎碎念之后,岛老师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直关注我发表的短文。我没有理由拒绝在各方面都很关心我的他。因为后来我不再使用真实姓名,追随者里在现实中和我也有来往的应该只有岛老师一个人。」 我们快到练习室了。老师抢先我一步伸出手碰触教室的门,我突然看出了笼罩他背影的某种哀愁。 ——这个人才不是孤高,而是孤独。只是他太笨拙了,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困境。 我在总是坐同一个位子的老师面前打开带来的便当,摆出了开朗过头的态度。他跟我说便当很好吃,把便当全部吃光,还不忘跟我道谢,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开心。在我心想「如果他能开心就好」的同时,已经开始构思着下周的便当该放什么菜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了吧。 我好像真的迷上濑古老师了。 5 「——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我在自己家里听了伊达章三隔着电话传来的声音,有些不悦地答道: 「嗯,托你的福过得很好。爸爸你呢?」 「忙死啦,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反正就跟以前差不多啦。」 只要提到迪德药品,财经界没有人不知道伊达章三这个名字。他在大约十年前以仅仅四十几岁的年纪从父亲手上继承了国内大药厂的经营权,现在已经稳坐业界龙头,以青出于蓝的评价闻名。 不过,章三有个在这类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相当常见的坏毛病,那就是花心。因为长年的素行不良,终于在一年多前演变成离婚的局面。虽然我认为他大概不会有反省之意,但他好像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内疚,不仅没有因为我冷淡的态度而退缩,有时候还会打电话来关心自己孩子的近况。 「对了,你这个月的钱好像还没有汇。」 我想起昨天绕到银行去时的事情,开口说道。目前章三每个月都会汇足以应付学费和生活费的钱给我。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这些钱能拿多久,所以才会觉得我也必须想办法自立才行。我已经不是那种会因为家里失去主要经济来源就慌了手脚的年纪了。 他回答我的声音有些疲倦,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伸手搓揉眉间的样子。 「大概是忘记了吧。只有这件事我不想拜托秘书处理,明天我会记得去汇的。」 「拜托你了。其实也不用急着汇啦。」 「不过,该怎么说,这么早就决定想做的职业并专心学习也没什么不好,但又不是以后就一定对任何领域都没有兴趣,我觉得留下一些选择的空间也是一种做法啊。虽然我不会要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和父亲走一样的路,但还是希望孩子能进入好大学,在更宽广的视野下学习……」 「你又在说这个了。」 我觉得很不耐烦,打断了章三的话。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否定孩子选择的态度,还是会不死心地提起一些关于将来的事情。这在今年春天以后已经渐渐变成他的口头禅了。毕竟——虽然这对企业家来说很常见——做事情喜欢讨吉利的他连替孩子取名时都很介意姓名学,甚至很用心地想了一个和自己笔画相同的名字。显然是希望唯一的孩子能变得跟爸爸一样出色。 「现在这样就行了,因为当事人觉得很满意。而且这间专门学校,课业重到连打工的时间都没有喔。这比无所事事地过完大学四年还要更有建设性不是吗?而且,你难道没想过,就是因为身为离婚原因的父亲是个坏榜样,孩子才会选择不同的人生吗?」 当我正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时,听见了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 「啊,康士好像来了。我要挂了,先这样。」 我不等章三回答就挂断电话,走向玄关。 「你来啦,快,快坐下。你一定很饿吧?」 「嗯,是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来到我家的康士表情有些僵硬。我暂时假装没注意到,要他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晚餐已经煮好了,我把高丽菜卷和洋葱汤分别装在碗盘里,放在他面前。 「对了,要去东京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开始吃饭后,我试着提起比较开心的话题。我和康士要在即将到来的十一月上旬的三连假回东京一趟,康士班上的男性友人拜托他担任东京向导。我也决定趁着这个好机会跟他们一起去东京,但到了目的地之后就会分开行动。因为就算我和康士一起游览东京也没什么意义。我想康士也是这么想的吧。 但是听到我的问题,康士却回答得有些含糊。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啦。」 「……这样啊。」 对话就此中断。后来我就不再主动说话了,因为康士感觉好像想说些什么。果然,他假装很认真地在用刀叉切开高丽菜卷,看也不看我地说道: 「现在学生之间都在传一个很奇怪的谣言喔。」 「什么谣言?」我用叉子前端抵住下唇。 「说好像有个学生很积极地在追求濑古老师。」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谣言指的是谁了。我稍稍缩起下巴,说: 「我请他每周找一天陪我特训,后来就混熟了。因为他和太太及小孩分居的关系,所以能够体会他在这方面的心情……不过,也就只是这样。我们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喔。」 但康士却抬起头,吐出了这句话: 「放弃吧,太难看了。」 我顿时火冒三丈。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他骂了而有些退缩,但我又没有做什么应该被他骂的事情。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们的年纪差了超过一轮耶,而且对方不是已经有老婆了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现在分居。老师也说可能会离婚。」 「会把老婆跟小孩搞丢,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啦。」 「你又不了解老师是怎样的人,明明除了上课之外都不会跟他说话的……」 「我是在担心你耶!」 康士把握在手里的叉子摔到了桌上。 他的叫声里隐含的急切吓到了我,但我同时也对康士的想法感到高兴。我觉得歇斯底里地抗拒他的温柔的我很丢脸,认为自己必须诚实地面对他,一如他对我的态度。 「谢谢你,可是,我希望你不要管我和濑古老师的事情。」 康士原本锐利如箭的眼神出现动摇。 「放心,我们不会变成康士你担心的那种情况的。好不容易来到京都,重获自由了,我现在不想继续忍耐。就算这是最后一场恋爱也无所谓,我不想留下遗 憾。」 「……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康士粗鲁地站起来,就这样离开房间。 我不能追上去。因为我知道,他说的话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心。既然我已经拒绝了,就没有脸见他。 我们的东京行因此蒙上一层阴影,桌上喝到一半的洋葱汤仿佛被扔进小石子似地微微晃动着。 6 不过才大约七个月没回来,站在进入深秋的银座街角时,居然有种怀念的感觉。 结果我虽然按照预定和康士他们来到东京,但走下新干线之前,我和康士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交谈。既然如此,当初干脆连出发也分开行动还比较好,但我们两个人连要联络对方讨论这件事的意愿都没有。反正康士和朋友两人聊得很开心,我自己一个也无所谓。只是康士的朋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很担心我,所以对他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的时间我都是在和人见面叙旧下度过的。今天是第二天,我和高中时的朋友在银座吃午餐,现在刚和对方道别。虽然晚上还排了行程,但目前还有时间。 气温很凉爽,但下午的太阳还是有些刺眼。我伸出右手遮住眼皮上方,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很久没逛的百货公司晃一下时,背后突然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伊达同学。」 我转过头,差点以为自己心脏要停了。 濑古老师正背对着太阳光站在我面前。 「真巧,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 老师露出我从未看过的纯真表情,对于这场预期外的邂逅感到很惊讶,但是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一句「好巧」就能解释的事情。我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吓得目瞪口呆时,濑古老师苦笑了起来。 「你别这么害怕,我发誓,我绝不是什么跟踪狂。我不是追着你来到东京的。不过我知道你今天人在东京,所以问我是不是百分之百偶遇的话也很难肯定就是了。话虽如此,我的确没想到真的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么说来,上次特训时他的确有说过会来东京。说是转位动作的特训,但其实能学的东西有限,最近经常从头到尾都在闲聊,特训只是挂名。 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对没有事先约好,却能在东京这个大城市相遇的奇迹感到欢喜,甚至想起了「命中注定」这个太过感情用事的词汇,整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但是,老师却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最近我一个月会来一次东京。有许多问题非处理不可,虽然这些事也已经在今天告一段落了。」 非处理不可的问题,不用说也知道是跟家庭有关的事情吧。不知道他所说的「处理」是指重修旧好还是离婚,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听。于是我主动接续话题。 「您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 「因为还有时间,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去奢侈地享受一下银巴2。伊达同学呢?」 我说我也打算在附近闲晃一下,跟老师差不多。结果老师高兴地笑着跟我说: 「那么,要不要一起去喝点饮料呢?」 我慌了起来。我当然很高兴他邀我,但我害怕会违反不能在学校外见面的规定。不过老师却很坦然地说: 「这也是不得已的啊。而且,总不可能真的在东京被人发现吧?」 他一说完就踩着大步走了起来。我在没有机会拒绝(虽然也没打算拒绝)的情况下与老师保持三步的距离,默默地跟着他。 我们进了一间把咖啡写成「café」的咖啡店,店里的古典气息给人一种历史悠久的感觉。我们在皮制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后,老师拿起菜单,专注地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店员来点餐了。老师指着菜单说: 「这种咖啡——」 接着看向了我,像是现在才注意到我也在场。他是在问我要点什么,但是我根本没拿菜单,哪知道要点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我点了点头。老师对店员竖起两只手指,说要两杯,这样就算点完餐了。 我们随便闲聊一会,咖啡就送上来了。老师先闻闻咖啡的香味,再慢慢地品尝一口,对我这么说: 「特训的成果好像已经出现了呢。就连我也觉得你最近的技巧变得非常熟练,已经可以好好活用自己学到的东西了。」 「谢谢老师,这都是托老师的福。」 「我应该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你了,就算结束特训也没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师果然只把我当成一个麻烦的学生而已吗?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还是令我沮丧不已。 我喝了一口咖啡。感觉比平常还要苦。 「……那我会觉得很寂寞。」 虽然知道这样会让老师困扰,我还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不过,老师真的很温柔。他露出的笑容,跟之前一点也不会痛地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时感觉很像,对我说道: 「不能再吃到伊达同学做的便当,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你做的菜很好吃。」 如果我的心就这样默默地接受老师的意思,应该就能把疼痛减到最小了。但明知如此,我却还是要在环抱自己的温柔中拼命挣扎。 「老师,您没办法接受年纪和自己相差超过一轮的女人吗?」 听到这句话,老师皱起了眉头。他从嘴里挤出了僵硬的声音。 「你是认真的吗?我是有太太的人喔。」 「但现在我做的事情更像是太太应该对自己先生做的。」 我不肯罢休地说。老师想要逃避我,但是,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知道老师的想法。 当老师再次拿起咖啡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看起来像是克服了震惊的情绪。 「世人的目光比你想的还要无情。如果一直执着于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而已。」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只是想知道老师的想法——」 「如果我什么想法都没有的话……」 我倒抽一口气。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 老师并非克服了震惊的情绪,而是已经下定决心。 「如果我什么想法都没有的话,就算是在这种地方,我也不会邀请你来吧?但我却宁愿背负被发现可能会丢工作的风险。」 那取代仿佛要温柔拥抱我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的,是相当认真的表情,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用力抱紧似地喘不过气。 喝完咖啡之前,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不好意思地操作手机的老师发呆。 我们离开咖啡店时,已经超过下午四点,夕阳照在咖啡店前的道路上。侧脸被阳光照到后,我眯起了眼睛,这时…… 「啊!」 老师发出短促的叫声,把我拉进了旁边的小巷里。 「怎么了吗?」 因为突然发生的事情而不知所措的我开口问道。老师感觉相当悔恨似地回答: 「刚才在那里有两个我们学校的学生。我想应该是被看到了。」 「我们学校的学生……难道是康士?」 「咦?啊,经你这么一说,其中一个人的确是他。所以你们是一起来的吧?」 这下糟糕了,老师自言自语道。讲师跟学生在学校外见面是违反校规的。如果被人看到我们一起走出咖啡店的话,就算说我们真的只是偶然碰见,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吧。更何况这里不是京都,而是东京。 早知道我应该把自己跟康士他们一起来东京这件事告诉老师的。这样一来老师也会提高警戒,说不定也不会邀我一起喝饮料了。之前和康士间有些疙瘩也害了我们,如果我们经常联络对方的话,要掌握他和朋友的所在地也是办得到的。没想到会这么不巧都在银座。 如果这件事变成早已传开来的谣言的后续,一定会立刻被所有学生知道。我们违反规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传到其他老师耳里。身为学生的我还算好,就算接受处罚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濑古老师将会被迫面临相当严苛的局面吧。 我快哭出来了。这时,濑古老师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对我说: 「你可以想办法让他们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吗?」 我想起前阵子康士来我家的情况,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想应该很困难。」 「这样啊,我知道了。」 但是,老师却以强而有力的口气这么说。他直视我的双眼,告诉我「不会有事的」。 「这件事我自有办法,应该可以解决吧。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主动邀请你的,所以 你一点都不需要介意。不过,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今天和我见过面,而且任何人问起这件事你都绝对不能承认。」 我只能不停点头。老师也对我点一下头,说了句「再见」就离开了。因为要是又 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事情大概就无法挽回了吧。 我背对老师离去的方向,沿着黄昏的银座街道往前走。这时智慧型手机震动了起来,我从包包拿出智慧型手机,看见收到的简讯内容时,我听到了「如果只是老师看错就好了」的一缕希望碎裂的声音康士寄来的简讯上只写了一句话:「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去。」 7 一名正在慢跑的女性喘着气从右到左跑了过去。 三天连假结束隔天的放学后,我坐在设置于近邻学校、贺茂川沿岸游览步道上的长椅,眺望着缓缓流动的河川水面闪闪发光的样子。 今天的课只有四节,所以我才能在四点过后就自由地在这里,面对从贺茂川上游吹来的风陷入沉思。 这个时间,做着简单运动的年轻人、骑脚踏车奔驰的小学生们,以及感情很好靠在一起的学生情侣等等,都像是为了把握即将西沉的太阳般聚集在设计得相当宽敞的游览步道上。他们歌颂青春的模样相当耀眼,我突然想象了一下自己在他们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对岸行道树后方的是京都府立植物园吗?如果跟特别的对象一起参观的话,一定会觉得什么花都很漂亮——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叹了一口气,这时,隔壁的空位突然有人坐了下来。 「你在叹什么气呀?是遇到什么讨厌的事情了吗?」 我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 「——藻川先生。」 我真是太无情了。明明之前说会登门道谢,却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不知不觉就忘了这位亲切的老爷爷。距离那天早上约两个月之后,我才再次看见他的脸、和他交谈。 「没想到会这里遇到您。」 「我不是说了吗?我平常会来这附近采购东西。刚好看到你在这里,我就绕过来瞧瞧啦。」 如果他跟上次一样开车在北大路通附近移动的话,无论是在路边还是在桥上,要认出坐在这片河岸旁宽广空地上的我都很困难吧。我隐隐约约地想,这附近说不定是老爷爷经常跑来喘口气的地方。 「所以,你为什么叹气呢?果然是因为男人吗?那我可以陪你谈谈唷。」 毕竟只要谈到跟恋爱有关的事情,连「大国主命」4主祭神」为人所知的,神社境内还有名为「恋爱占卜石」的守护石。之前我才刚去那里参拜过。 竟然拿结缘的神明来比喻自己,这个老爷爷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我在烦恼的内容和恋爱有一点不太一样。 「该说是男人吗……的确跟男人也有很大的关系啦。但我会叹气的直接原因并不是男人,而是对一件不知道该说是不可思议还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很在意,不过,那件事情又没办法找身边的人讨论……」 我一口气说了一堆之后,突然很认真地盯着一直聆听我说话的老爷爷的脸看。 无论我有多么信赖对方,都不能把事情告诉跟学校有关的人。但是,如果是藻川先生的话,就算说出来也没关系吧?我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对这名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老爷爷流畅地说明清楚,应该说我连他能不能听懂都不知道,但是,至少我把话说出来之后,可能会觉得稍微舒服一点。 「藻川先生,您愿意听我说吗?」 我向他探出身子,把事情告诉了他。藻川先生听完后立刻站起来转向后方,开始往前走。 「等一下,您要去哪里啊?」 我立刻叫住他。藻川先生转头看我一眼,用下巴比了比自己的正前方。 「跟我来,有个人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我现在就介绍给你认识。」 我搭上藻川先生的车,到了某栋公寓前。他说目的地不是这里,只是先把车子停在自己家而已。 接着,我在藻川先生的带路下,穿过面对后方道路的两栋老房子间的缝隙,一间名为「塔列兰」的古色古香的咖啡店出现在我眼前。看到这间咖啡店后,我才想起藻川先生曾说过他在市内开咖啡店。原来那间店在这里啊——我向他确认后,他点点头,推开感觉很重的大门,邀我进入店里。 「欢迎光临——哎呀,你回来啦,舅公。这位是?」 正在看店的是一名身材娇小又长得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用女孩子称呼她的二十四岁女性。她的名字叫美星,好像是在这间店工作的「咖啡师(barista)」。我对这个词汇不是很熟悉,美星跟我解释那是一种差不多可以说是「咖啡的专家」的职业,我决定暂时先当作自己已经了解了。 「她好像遇到了什么搞不太懂的事情,你稍微听听她怎么说吧!」 藻川先生对美星这么说,并要我在吧台桌前坐下。但他自己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走到离我们比较远的店内一角坐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又跑去搭讪人家,吓了一跳呢。」 美星站在吧台内侧,对我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我把脸凑到她旁边,悄悄问道: 「你说『又』的意思是藻川先生总是这样吗?」 「是啊。他特别喜欢年轻女孩子,只要在街上跟人家擦身而过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搭讪。是几年前太太过世后才出现的坏习惯,但因为实在太丢脸了,害我很不喜欢跟叔叔一起出门……哎呀,您应该不是来听我抱怨的才对。」 美星对自己的离题表示歉意后,请我说出要谈的内容。 我听她的话先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一遍。因为考试的分数很低,所以主动要求濑古老师帮我特训,借此和他熟识;濑古老师和岛老师是感情很好的同事,但我的导师佐野老师却不太喜欢他;我们学校规定讲师和学生不能在校外见面;我在银座偶然遇见濑古老师,和他一起喝咖啡,结果被同班同学看到我们走出咖啡店——在我叙述的时候,美星始终没有说话,默默地用手摇式磨豆机磨着咖啡豆。 「然后,到了今天,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学,在午休的时候决定去看看濑古老师。结果我在老师办公室旁的走廊看到佐野老师正在质问濑古老师。」 我马上躲在距离我最近的转角处,偷听两人的对话。从两人说话时都压低声音这点看来,似乎是不希望其他老师听到他们的对话。 「我听学生说了,你好像在校外跟伊达同学见面了对吧?」 听到佐野老师的话,我痛苦地抱住了头。看样子谣言果然已经传开了,虽然我曾经抱着一丝期待,猜测康士可能会替我保密,但即使我认为他不会积极地提起这件事,也不代表他就会拜托当时也在场的朋友别说出去。考虑到他之前来我房间时的态度,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濑古老师虽然佯装不知情,但佐野老师却没把他的回答当一回事。 「就算你装蒜也没用。在前阵子的三连休的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有学生看见了你们两个人。而且还是看到你们一起从银座的咖啡店走出来。你们或许以为只要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见面就不会被人发现,只能说你们太倒楣了。一起出远门的话,那可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不是一句违反规定就能收场的了。」 他虽然说学校会追究责任,但语气却莫名兴奋,简直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我甚至对佐野老师产生了轻蔑之意。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违反了规则,所以情势相当不利。我靠在墙壁上,因为担心濑古老师的下场而难过地垂下头。 但是,濑古老师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我料想不到的反驳。 「那天我人在京都喔。会不会是学生看错了呢?」 「哈!」佐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知道真相的我还困惑。「竟然还敢厚脸皮地说这种谎,你有证据吗?」 「我想你看到这个应该就懂了吧?」 濑古老师好像拿出了什么东西。数分钟后,佐野老师满脸通红地从呆站在墙角的我眼前快步离去了。 「——当时濑古老师拿出来的证据好像就是这个。」 美星把脸靠向我拿出来的智慧型手机的画面,说道: 「这是decacetter 吧。」 佐野老师一离开,我 就去找濑古老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师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之后,把给佐野老师看过的手机萤幕也拿给我看,简单扼要地解释自己利用decacetter 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但是,因为担心我会出什么差错,所以他没告诉我详细的手法。后来他告诉我特训要暂时停止,我也只能接受了。 停止特训是逼不得已的,这一点我也明白。但是,根据濑古老师的说明,明明真的在东京和我见面的濑古老师,却会变成一直待在京都,让我相当混乱。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濑古老师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老师的谎言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被拆穿呢——我无法掌握真相,只能任凭心里的不安不断膨胀。 我立刻在教室找到康士,拜托他教我怎么用手机使用decacetter。我没告诉他我的目的,他虽然不太高兴,还是很熟练地执行我的委托,告诉了我简单的使用方法。我和康士分开后,立刻凭着对濑古老师的手机画面的印象寻找他的账号,并成功显示在自己的手机上。但是,我终究搞不懂濑古老师是用了什么魔法捏造出不在场证明,只好在河岸旁的空地独自一人唉声叹气。 「濑古老师应该是觉得不要让凉子小姐你知道内情比较好,所以才没有对任何人解释……你确定要听我说出真相吗?」 美星担心地说。她竟然以能够解开真相为前提,似乎比外表看起来还充满信心。 「没关系的,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想我们之间的气氛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道: 「美星,你很熟悉decacetter 吗?虽然我会用了,但我是机器白痴,到现在还搞不太懂decacetter 是什么东西,这样子是没办法理解濑古老师所用的手法的吧?」 美星用食指抵着脸颊,先表示自己其实也没有用过,然后才说: 「使用者注册账号后再登入,就可以使用decacetter。要注册账号的话好像必须设定在登入时会用到的密码,还有使用者名称跟账号名称。」 美星指着显示在我的手机的画面上的濑古老师的账号,说明了起来。以濑古老师的情况来说的话,他的使用者名称是「@shu-seko」,账号名称则是「sekoshu」,这些只要一开始设定好,后来就可以任意更改的样子。因为在设定上是要用使用者名称和密码来登入账号,所以使用者名称不会跟其他账号重复。 「所以,濑古老师是怎么利用这个账号当不在场证明的呢?」 听到美星的问题,我一边滑动画面一边回答: 「我和老师在银座见面的那一天,在京都车站的大阶梯的舞台好像有偶像在举办活动。」 是室町小路广场对吧?美星小姐补充道。那里算是一个小活动场地,观众可以坐在阶梯上观赏舞台上的表演。 「濑古老师说他看到那个偶像后,就拍了照片,上传到decacetter。」 「啊,那个活动我知道唷。」藻川先生插嘴说道。他好像还是有在听我们说话的样子。「因为我也去看了嘛,那些女孩子第一次在京都车站举办活动,所以只有那天开放观众拍照唷。」 「哦?原来你在京都车站啊。难怪那时明明是营业时间,你却一直没回来。」 美星狠狠地瞪藻川先生一眼,他就闭上了嘴巴。我瞬间明白了这间店谁最有说话分量。美星并不介意脸颊肌肉微微抽动的我,回到了正题。 「不过,只有这样是没办法当不在场证明的吧?」 「为什么?」 「除了老师之外,应该还有很多人也把京都车站的活动情景上传到网路上吧。只要从里面随便挑几张照片,再假装是自己所摄影的,上传到decacetter 就好了。或者也可以在有人帮忙的情况下,请对方急忙前往正在举办活动的京都车站拍下照片后,再把使用者名称和密码告诉对方,让对方用濑古老师的账号发表照片。」 「佐野老师好像也马上说了类似的话来反驳。可是他看到照片的发表日期之后,似乎就知道他的反驳是没有意义的了。」 我指出那则关键短文的发表时间,美星则把它念了出来。 「下午两点零三分……」 「是的。这个活动原本就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间举行的。但我记得我和濑古老师在银座见面时是下午三点左右。被看到走出咖啡店应该也是在刚过四点的时候。」 「这样啊……那这则短文就可以当不在场证明了。decacetter 的发表时间是由系统管理,没办法让使用者随意操控的。」 美星很快就明白了情况,但藻川先生则是不太能接受地反驳道: 「为什么呢?他又没办法证明那则短文没有使用刚才你所说的方法,无论是使用别人的照片,或是找谁帮忙上传。」 「不,如果只是单纯讨论有没有可能实行的话,我所说的方法的确是可行的。但是,不要忘记了,濑古老师之所以会陷入必须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情况,是经过许多偶然才造成的结果。」 这是什么意思呀?藻川先生问道。 「也就是说,在下午两点零三分的时候,濑古老师根本没有必要特别准备照片或帮手来发表这则短文。当然了,要说他为了去东京而前往京都车站,看到有活动后无意间拍了照片上传应该也可以吧。但是从时间上就可以明确地排除实行的可能性了。」 下午两点零三分在京都车站的人,无论使用何种交通方式,都不可能在下午三点在银座邀学生喝饮料。也就是说,在上传照片的时候,濑古老师就已经动了某种手脚。 「既然这样,那个老师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路跟着你到东京的呀?因为他知道你和同班同学一起,为了解决万一被发现的问题,才事先做了安全措施吧?」 藻川先生的反驳相当一针见血,如果佐野老师提出一样的问题,我很怀疑濑古老师究竟能不能顺利度过这个难关。 不过,我抢在美星之前开口回答: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们被看到一起走出咖啡店时,濑古老师的反应实在不像是事先已经安排好对策的样子。正因为他平常不太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所以我可以确定他那慌张的模样并不是装出来的。」 「这种理由我没办法接受。如果老师做了跟跟踪狂没两样的事情,那会用尽办法隐瞒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藻川先生还不肯放弃,但是…… 「如果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才在东京和凉子小姐见面,结果在咖啡店里要谈的却只有结束特训这件事,这样不是很怪吗?而且,就算老师是在事先想好对策的情况下跟踪凉子小姐,也不可能连被谁看到的时间都抓得刚刚好啊。假设凉子小姐和朋友吃午餐吃久一点,两人被看到的时间晚了大约一小时的话,那两点时发表的短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在这段时间内是可以从京都赶到东京的。」 在美星的掩护攻击下,他终于沉默了。 接着,美星操作我的手机,浏览了濑古老师过去发表的短文。第一次短文是今年一月左右发表的,除了跟专门学校有关的内容之外,还可以看见一些不是很重要的自言自语,但总数也只有一百出头。对一个持续使用decacetter 的使用者来说好像算是非常少。 「他追随的账号跟追随他的人好像都很少耶。这里面有在现实生活中跟老师比较熟的人吗?」 正如她所言,濑古老师追随的账号连同名人账号在内约有三十人,追随他的人则是少到只有十个人。我指着老师追随的其中一个账号说: 「濑古老师说只有一个人跟他在现实中也有来往。这就是他的同事岛老师的账号。」 岛老师的名字叫善郎,他的账号名称是「岛岛善善」,使用者名称则是@shima2-yoshi2。他发表的内容和濑古老师的大同小异,几乎都是与专门学校有关的牢骚或无关紧要的碎碎念。发表的短文数量是濑古老师的账号的十倍以上,因为想看完所有过去的短文要花非常多时间,美星看到一半就放弃了。 「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是同事,好像是因为玩decacetter 才变得比 较熟的。我也检查过了,这两个人都有追随对方。」 我如此补充道,结果美星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濑古老师在银座跟你说过『这件事我自有办法』对吧?」 「是的。他当时就已经想到要用decacetter 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了。」 「老师是不是在你们被发现的稍早之前就一直在操作手机呢?」 「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我们在咖啡店聊到讲不下去时,他一直在看手机。」 美星露出满足的微笑,把一直摆在吧台上的磨豆机下方的抽屉拉开,闻着咖啡豆的香味说道: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她知道濑古老师究竟做了什么吗?当我惊讶得呆住时,美星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为什么呢?总不可能是说完刚才的台词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吧? 美星清了清嗓子,开始用刚磨好的咖啡粉冲泡咖啡。 「我先说结论吧。濑古老师和岛老师把decacetter 的账号整个交换了。」 「交换?」我疑惑地歪了歪头。 「濑古老师在被学生目击到和你在一起之前,大概就连在咖啡店里的时候,都一直在看岛老师上传到decacetter 的京都车站的活动情况吧。所以他才会想到,如果真的需要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话,可以利用这则短文。如果只请岛老师作证说濑古老师和自己在一起,怎么看都很像是在袒护感情好的同事,但是只要有decacetter 的短文的话,就可以当成不动如山的证据了。」 所以她刚才才会问我濑古老师是不是有操作过手机吗?他浏览decacetter 的时间与短文的发表时间愈近,就愈容易与制造不在场证明的点子联想在一起吧。 「据我所知,岛老师曾经袒护过濑古老师,如果濑古老师说『我有可能会被解雇,请你帮我』,我想他应该不会拒绝。所以两人就先交换账号,再各自把对方的使用者名称和账号名称换成自己的。话虽如此,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用全部换掉,只要让别人看起来觉得很像是本人的账号就够了。因为这些资讯都是可以任意更改的,接下来,濑古老师把岛老师过去发表的、跟专门学校有关的短文留下来,再把能明显看出不像是濑古老师会说的事情删除。短文的总发表数之所以很少,是因为他不得不删掉许多短文吧。说不定还得依据情况来调整追随的账号。」 最后美星又说,或许可以借由最早的短文的发表时间来证明这件事。经她这么一说,我想到濑古老师在上个月时曾说自己开始使用decacetter 是在半年前,所以最早的短文是今年一月发表的话,时间上就会有些误差。我再次检查看起来像是岛老师在使用的账号,结果最早的短文是今年四月发表的。果然,把它视为是濑古老师原本使用的账号应该没错。 「对decacetter 很不熟悉的我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但听你解释之后,这其实是个比想象中简单又大胆的手法呢。」 就算只知道了自己能理解的部分,我还是觉得心情好多了,但相较之下,美星却是面色凝重。 「我觉得这是个有可能办到的方法。但是,我才花这么短的时间就看穿了它。因为decacetter 具有匿名性,有可能只是他们两人没注意到,事实上还有学校人士从以前就一直在关注他们的账号。如果佐野老师不死心地调查下去,就无法保证这个方法可以隐瞒多久了。」 她说完这些后,替我送上了刚煮好的咖啡。她应该是在提醒我要小心一点吧,但是很不巧地,我对此束手无策。我喝下的咖啡,味道跟在银座喝的一样苦,我转头看向藻川先生,想说或许他还会对美星的话一笑置之,但他的脸上也挂着不会输给咖啡的苦涩表情。 8 美星的不安成真了,濑古老师的谎言不到一个月就被拆穿。 有一名学生在濑古老师还以真实姓名使用decacetter 时就一直追随他的账号,但有一天竟然变成了像是岛老师在用的账号,学生觉得很奇怪,就告诉身边的友人,这件事似乎被佐野老师听见了。 不仅违反了规则,还想隐瞒事实的行径曝光,濑古老师的处境变得十分恶劣。一时之间,我也差点成为大家谴责的对象,但濑古老师坚持是他自己主动接近我,也强调这条规定是为了保护学生,换句话说就是袒护了我,最后学校给我的处罚只有口头上的告诫而已。至于岛老师协助隐瞒的行为,濑古老师似乎坚持那是他未经同意就占用了岛老师的账号。 濑古老师一定会受到很严重的处分,而导致此结果的原因毫无疑问就是我。虽然没有人直接跑来对我说三道四,但我后来等于是以如坐针毡的心情在上学,过没多久,学校即将放寒假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世人都称这天为圣诞夜,也是本校今年的最后一个上课日。 放学后,我到老师办公室前等待濑古老师现身。虽然想跟他说话,但发生那种事之后,我还是不太敢踏进老师办公室。 我靠在墙壁上等了一会,濑古老师就从老师办公室里走出来了。他看到我的脸,只有稍微扬起眉毛而已。那是让我感觉这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好像全都是在作梦般的冷淡反应。 「濑古老师,我有话要跟您说。」 我叫住老师的声音颤抖到连自己都觉得很窝囊。 「你在贺茂川沿岸的长椅告诉我吧。可以先过去等我吗?」 「咦——可是,在校外见面不是……」 「已经无所谓了。」 一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学校给老师什么处罚了。为了避免更换讲师让学生产生混乱,所以处罚才会延到今年年底才执行吧。 我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了,所以只点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就转身背对老师。我穿过教室前往校门的双脚,在不知不觉间跑了起来。 我以冻僵的手指使用着手机,在昏暗寒冷的天空下等待超过三十分钟后,看到濑古老师从河川上游的方向走了过来。 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他除了包包之外还拿着某个体积庞大的东西。随着他愈走愈近,我发现那是一束必须用两手环抱才拿得起来的花。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要无视那束花的存在就讨论正题实在很困难。我一用手指那束花,老师就把它递给我,说道: 「是圣诞节礼物。很抱歉让你多了个东西要拿,不过,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还请收下它。」 「给我的?这是您特别准备的吗?」 「是的。刚才我其实也正想去找你,但你先过来找我,所以省了一些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这束花还真大呢。」 「我今天早上把它带去学校,先放在平常我们去的那间练习室里,幸好没有任何人发现。」 老师在我身旁坐下来,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没想到他在处境这么艰难的时候还有心情做如此铺张的事情。但我的傻眼在收下花束的瞬间就被高兴淹没了。 「……我觉得自己必须跟老师道歉。」 我看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的花束,说道: 「真要从头追究的话,都是因为我任性地请老师陪我特训,结果才会害老师失去工作的……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向老师赔罪。」 结果,老师却说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 「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违反规则而被解雇的话,那真的是很大的误会。学校给我的处罚只有减薪三个月而已。」 「咦?可是,您刚才不是说就算在校外见面也无所谓了……」 「是我主动提出辞职要求的——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要怎么形容当时我脑中响起的声音呢?那是一种与玻璃掉落摔破,或行驶的车子撞上电线杆时似是而非的、既震惊又悲惨的声音。 「我和太太讨论过之后,决定要全家人再次一起生活。太太才刚开始工作,所以由我辞掉工作前往东京。我有物理治疗师的资格和实务经验,或许也能再找到新的工作——这个有些天真的期待也是理由之一。刚出社会时的实务经验让我失去了自信,但我后来也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在专门学校担任讲师。简单来说,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到了吧。」 明明不需要内疚,老师却一反常态地多话,解释了我根 本没有问的事情。 「因为这样,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受到你很多照顾。因为你愿意听我倾吐烦恼,我才能理清自己的情绪,从之前的胶着状态往前跨出一步。还有,你的便当真的每次都非常好吃。」 谢谢你。老师低下头说道。不对。我才没有照顾老师什么,那是骗人的。无论是向我倾诉家庭的情况,还是吃我亲手做的便当,都只是老师在配合一直往前冲的我而已。我却让濑古老师背负了违反规则而离开学校的污名。 老师看到我沉默低下头的样子,似乎也放弃听我的回答了。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最后跟我说了一句「多保重」就离开了。我连在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的时候也从未抬起头来看老师。明明想着至少要把他离去的身影烙印在眼里,身体却像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 寒冬夜晚的空气之冷冽,让我怀疑花束的花瓣或叶片可能会因此枯萎。但这种感觉也逐渐淡去,就在我连时间经过了多久都搞不清楚的时候,身体突然被用力摇晃了一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会感冒的唷!」 因为和夜色混在一起,双眼抓不太到焦点,但这的确是藻川先生的声音。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不过,我逐渐模糊的意识已经无法再深思下去了。 「我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才跑来看看,没想到……哎呀,你的脸颊冷得跟冰块一样!来我店里吧,马上弄点可以温暖身体的东西给你喝。」 藻川先生说完这句话后,扶起我的身体,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车上。那之后我的记忆中断了一阵子,但还记得要紧紧抱住花束不放,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塔列兰店内的桌子前了。 9 「……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 美星为了让我恢复清醒,替我准备的不是咖啡,而是温热的白兰地。她看到放在我旁边椅子上的花束后,说出了这个单字。我含下一口白兰地,喘了口气,反问她: 「巴列塔?」 「是把咖啡树引进目前世界第一咖啡生产国巴西的名人喔。——濑古老师曾说要去银巴,然后和你在银座的café 喝咖啡对吧?他喝的咖啡大概就是以巴西生产的咖啡豆冲煮的。」 当时我没有看菜单,不知道咖啡豆的产地是哪里。不过,因为美星刻意用「café」来称呼咖啡店,可以推测出她大概已经确定我们两个人去了哪间店。 「有人说银巴指的其实是在银座的café 喝受到文化人士喜爱的巴西咖啡,而银座的café 则是咖啡在日本普及的契机之一。这是在大正时代诞生的词汇,银巴的『巴』就是巴西咖啡的省略。」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很理所当然地把「巴」想成是闲晃5的意思。 「濑古老师一定是很喜欢咖啡的人,因为想要体验我说的那个意思的银巴,才会到银座去的吧。因为那时凉子小姐回答『跟老师差不多』,老师想说反正最后你们两人都会走到同一间店,所以才会用『这也是不得已的』来形容这件事。既然他这么迷恋巴西咖啡,会知道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的轶闻也是很正常的。」 「等一下,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我说的是老师送给凉子小姐的那束花喔。正中间的那株有叶子的植物就是咖啡树苗。」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花束看。我怎么看都觉得是平凡无奇的叶子,但对咖啡的专家来说,要认出咖啡树的叶子或许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就连对园艺不是特别有兴趣的我也曾经看过店家在卖咖啡树苗,所以树苗本身并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吧。但是,如果说到把咖啡树苗放在花束里算不算普遍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美星对我说了一个与老师真正的用意有关的传说。 「一七二七年,巴西与法属圭亚那之间的国界经常爆发纷争,巴西便派遣使节团前往圭亚那。而奉命担任队长的就是少校兼沿岸警备队代理队长弗朗西斯科· 巴列塔。巴列塔最重要的目的当然是调停纷争,但除此之外,他还身负另外一个使命。那就是把当时已经在圭亚那栽种,禁止携带出境的咖啡树带回巴西。 巴列塔待在圭亚那的时候,认识了当时的圭亚那总督克罗德· 多尔维的夫人,最后与她坠入爱河。某天,巴列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把只要携带出境就会被处以极刑的咖啡树带回巴西而头痛不已,便把这个机密任务告诉了多尔维夫人。多尔维夫人答应巴列塔要给他咖啡树苗,但一直找不到机会,最后,巴列塔顺利地调停纷争,即将要回到巴西了。 巴列塔的使节团要回国的那天,总督举办了送别的宴会,多尔维夫人也有出席。在宴会的气氛到达最高潮时,多尔维夫人突然送了巴列塔一大束花。而这束花里面竟然藏了五株咖啡树苗。 于是,巴列塔成功地把咖啡树带回巴西,进而促使巴西在未来发展成世界最大的咖啡生产国。」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该这么说吗? 对这个浪漫的故事泼冷水的是藻川先生。 「那个叫巴列塔的男人肯定长得很帅,跟我一样。」 我无视他的话,对美星说道:「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老师给我的花就是在表达他对我的感情吧?因为多尔维夫人肯定是爱着巴列塔,才会冒着危险赠送树苗给他。」 美星则表情不是很好看地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那束花也有代表永别的意思吧?」 没错,所以我听完刚才的轶闻之后,才觉得好像没办法用「可喜可贺」来收尾。 「不过,为什么他会用花束来传达这么难理解的讯息呢……他有可能在银巴那件事发生后误以为凉子小姐你对巴西咖啡很了解,但是……」 「就这样结束好吗?对方也对你还有留恋唷。」 藻川先生皱起眉头看着我说道。 「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你没有问他住在哪里吗?或是什么时候要去东京、现在出门去哪里之类的。」 现在出门去哪里。听到这句话,我脑中灵光一闪。 我操作手机打开了decacetter。濑古老师的账号从那件事发生后应该就没有发表过任何短文了——不。 我趁着在河岸旁空地等待濑古老师的时候有确认过,他没有发表任何短文。但是现在萤幕上却有一则最新的短文。发表时间距离现在只有几分钟。 我正在前往京都车站的路上。曾照顾过我的所有人,谢谢你们。再见了。 「——藻川先生,请开车载我一程!」 外头夜色已深,这个时间赶过去的话,就算是最后一班新干线也不一定来得及。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我觉得要是现在不去的话,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包在我身上!我会用光速载你过去的!」 我跟在迅速往外冲的藻川先生身后,穿过了塔列兰的大门。途中,我转头隔着窗户望向店内,看见美星对着我用力握紧拳头,便单手举起了花束回应她。 据说如果从高处俯瞰夜晚的京都市区,可以看到沿着棋盘状的街道排列的车灯连成一条笔直的光线。就这个意思来说,藻川先生的车子在圣诞夜的壅塞道路上的确就跟光没两样。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在车阵里缓慢地前进。 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勉强赶上了最后一班新干线。当然了,濑古老师搭的不一定是那一班,很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我抱着祈祷似的心情买了月台票,一边在新干线的月台上奔跑,一边在心里询问自己:见到老师后我该说什么呢?我究竟希望老师怎么做呢? 总而言之,我们最后很幸运地在月台中段发现了濑古老师。而我也没有必要思考应该先对老师说什么话了。 因为在我用手指出老师的位置后,藻川先生先是夺走我手上的花束,接着就猛然朝老师冲了过去,冷不防地用刚才拿到的花束痛打老师。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么呀!都要回去自己老婆身边了,还送这种东西给人家!」 「你、你是谁啊!」 濑古老师拼命抵抗,但藻川先生仍旧不肯停手。至于我的话,则因为这名老爷爷往前冲的关系,距离一下子被拉开,正疲惫不堪地努力赶向他们。 「你知道那个女生明白这束花代表的意思 消失的礼物飞镖 我并不喜欢这里。无论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大音量背景音乐、充满紫色烟雾的混浊空气、刺眼的灯光,还是聚集在这里的人狂欢的样子,我都一点也不喜欢,而且感到相当不快,甚至有些轻视。不过,我习惯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晚我去了开在正对河原町通、大楼地下室里的飞镖酒吧。 向内延伸的长方形店内简单摆了总共十五张圆形小餐桌,其中几个已经被客人占据,有下班的上班族、看起来像在从事陪酒工作的女人们,以及感觉不太聪明的大学生等等,全都是人数不多的团体。他们时而大笑、时而尖叫,安静下来时还能听见飞镖机彷佛要填补空档似地发出尖锐的电子音效。照明设备的光线相当刺眼,到处都有烛光摇曳,但店内却昏暗得很不自然。亮光、声音、声音、亮光。每次来都觉得这里真是个混沌的空间。 我不太想用「经常光顾」来形容自己并不喜欢的店,但因为有几名店员看到我就亲切地向我打招呼,所以应该可以自称为常客吧。不过,这里的店员全都比习惯被人喂食的野猫还会装熟,说不定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凑先生,你会参加这次的比赛吗?」 这名年轻女店员站在吧台内侧把利口酒倒进雪克杯里,同时向坐在对面的我如此问道,她以前也曾和我交手过。飞镖酒吧的店员绝大多数是飞镖玩家,所以陪客人对战的情况很常见。 「嗯,其实我今晚就是为了比赛来练习的。」 我如此回答,接过了她递给我的鸡尾酒杯。 她所说的比赛是下下周举办的「超级飞镖杯in 京都」。如果赢得好成绩的话,就能获得参加全国大赛的机会,许多住在这附近的飞镖爱好者都会参加,是京都规模最大的飞镖大赛。我报名了数个比赛组别中的单人组。不过,很可惜的,现在的我没有能够角逐冠军的实力,心境比较类似想看看自己能闯到哪里的挑战者。 真的想进步的话,我应该去的就不是这种初学者也能轻松踏进来的店,而是只聚集了技巧熟练的人,气氛又能使人静下心来集中射飞镖的飞镖酒吧。实际上,我也知道哪里有这种店。 可是,因为最近有点忙,没什么时间射靶,所以在我的状况还没恢复之前,那不是我会想踏进去的店。我甚至害怕自己在那里惨败给其他客人而丧失自信,导致姿势乱掉调整不回来。射飞镖有时候会被当成讲究心理状态的运动,强韧的精神比技术重要许多。距离大赛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为了在正式比赛时保持平常心,调整好状态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今天才选了这间店。等待没人使用的飞镖机的同时,一边寻找适合的对手。 「那妳呢?要参加比赛吗?」 我反问女性店员。因为曾经交手过一次,所以对方似乎记得我的名字,但我却对她毫无印象,只能用「妳」称呼。 她停下正在替其他客人制作饮料的手,抬眼看我。 「其实我有报名双人组的比赛。不过,我很担心自己会扯搭档的后腿……我的飞镖最近才刚换了新的。」 我试着回想之前跟她交手时的情况。如果她是个让我觉得实力不足的对手,我反而会记得她的名字。所以应该只是因为快要比赛了才变得有点神经质而已吧。 「总之,希望我们都能在比赛时有好表现啰。──那你呢?」 我一开口搭话,坐在和我隔了两个座位、一个人寂寞地喝着酒的男人的肩膀便震了一下。 「咦?我吗?不,我哪有可能去参加比赛啊。」 他以搞笑的动作挥了挥手。从服装来看,应该不到二十五岁,但他的外表看起来年轻到就算他说自己未成年我也不会惊讶,是因为他战战兢兢的样子证明了自己不习惯来这种店的关系吗? 肯定是这样。我在脑中弹了弹手指。这家伙一定不太会射飞镖,正是个适合拿来当暖身的冤大头。 「这样啊,你是一个人来吗?」 保险起见,我向他确认,他露出了很亲切的笑容。 「是的。我想稍微练习一下射飞镖。」 「你在等飞镖机空下来吧?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玩?」 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已经等很久了」似地突然亮了起来。 「可以吗?我还是初学者,你说不定会觉得很没趣喔。」 「没关系啦。我这阵子也都没碰飞镖,技巧有点生疏了。你有自己的飞镖吧?」 「啊,有,在这里。」 男人从脚边的侧背包拿出飞镖盒,打开了盒盖。我看了看放在里面的飞镖,因为那独具特色的形状而瞪大双眼。 「这难道是──」 「先生,有飞镖机空下来了,请跟我来。」 这时,有名男性店员在身后呼唤我,对话便暂时中断了。 「我们先过去吧。」 男人跟随从位子上站起来的我,一口饮尽了手上玻璃杯里的饮料。附近的餐桌旁坐着看起来刚从飞镖机前回来的四名年轻男女,互相检讨已经结束的游戏。一名男人得意地解说着,周遭的其他人则不停点头赞同,但他在示范姿势的时候,应该当成支点的手肘却严重歪斜,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大概是因为自己明明也是初学者,却拚命地想让更没经验的异性对自己留下好印象的关系吧。我以有些冷淡的视线看着这名因为肤浅的理由才玩飞镖的男人,在店员的带领下朝店后方前进。 店员带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沿右侧墙壁排成一列的那六台飞镖机。他带着我们走向比那些飞镖机更后面的地方,到了像肿包一样从长方形的店面向外凸出的空间后,便转过头来对我们说: 「请你们使用这里的开放式包厢。」 原来如此,入口挂着薄薄的布幕,的确很适合称为开放式包厢。这个空间的宽度虽然有点窄,深度却很够,正前方的墙边放着飞镖机,靠近我这边的地方则摆了一张玻璃桌及人工皮沙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墙壁和地板都统一成墨水般的黑色。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使用这间包厢有点浪费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扔到了沙发上。 「需要什么饮料吗?」 男性店员在离去前对我问道。我弯下腰,翻开了桌上的菜单。 吸引我目光的是夹在店内制式菜单里的「merge」广告。merge 是装在酒瓶里的加了苏打水的利口酒,有草莓或柳橙等数种口味。广告上放了这些酒的照片,颜色相当鲜艳,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不知道为什么,这间飞镖酒吧老是推荐大家点merge 来喝。 而今天那张广告上却出现了我没看过的句子。 新上市!适合老练男人的espresso?merge!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老练男人」,而且有少部分的人会来这种店好了,我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被这种没格调的广告标语吸引。这只是在影射浓缩咖啡(espresso)的苦涩7而已吧。没记错的话,浓缩咖啡指的应该是咖啡浓缩萃取成的饮料。对于不太喜欢merge 的甜腻口感的我来说,这种口味足以勾起我的兴趣。 「请给我这种espresso?merge。你呢?」 我这么说,把菜单递给和我一起过来的男人。他急忙接过菜单后,犹豫了好几秒。 「要跟我点一样的吗?」 我看不过去,便如此提议,结果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嗯……那我点琴通宁8。」 「知道了。」 店员行礼后就出去了。后来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不喜欢浓缩咖啡吗?」 「不,应该说是非常喜欢……」 他露出困扰的表情,说到这里支支吾吾了起来。 总而言之,浓缩咖啡风味的东西都是邪门歪道,他是这个意思吧?我觉得有点扫兴,便不再多说,转而准备起飞镖来。 桌上除了菜单之外,还放了点燃的蜡烛和不知道为什么烟蒂没清掉的烟灰缸,以及跟笔筒一样上面没有盖子的塑料盒。盒子里竖着六支店 家提供的名为「公镖」的飞镖。 我从带来的飞镖盒里拿出三支自己专用的飞镖,检查飞镖握起来的感觉时,男人则开始在我身旁组飞镖。于是我再次提起了刚才在吧台聊到一半的话题。 「果然没错,那个飞镖是飞马牌的吧?」 男人惊讶地眨眨眼,说了句「原来你知道啊」,并笑了起来。 一支飞镖可分为四个部位。羽翼的地方叫镖翼,材质通常都是纸或塑料。投掷时手指所拿的金属制的部位叫镖身,连接镖身和镖翼的棒子叫镖杆,而等同于箭头的最前端则叫镖针。玩飞镖机所用软镖的镖针是塑料制,但如果是用来射剑麻制镖靶的硬镖,镖针就是金属制的。 男人目前正在组装的飞镖,镖身的形状不是常见的圆形,而是像铅笔一样的六角形。制造这种形状的飞镖的厂商很少,较有名的就是男人所拿的飞马公司制造的飞镖,但那间飞马公司去年就停止生产这种飞镖了,因此现在是不容易买到的商品,男人刻意选择这种飞镖,也可以当成是对飞镖有某种坚持的证据。 说不定这个男人比我当初所想的还厉害。原本对他有点改观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轻易推翻了我的想法。 「这是某个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所谓的某个人指的是异性。他好像没注意到我失望的样子,我明明没有细问,他却继续往下说。 「总而言之,与其说她的脑筋转得很快,不如说只要一发生奇怪的事情,马上就能想到合理的解释,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个飞镖也是我才刚找到,她在当天就送给我了,可是我一个字都没有跟她提过我想要这个飞镖喔。当时我完完全全就是个飞镖初学者,但她都送我飞镖了,要是玩得很逊的话不就太对不起人家了吗?所以我就忍不住跟她约好最近要露一手给她瞧瞧,也因为这样,今晚才会跑来这里一个人练习……」 「你有带卡片吗?」 我硬是打断了男人的话。说穿了,他也是满脑子都想着要在喜欢的女人面前耍帅才玩飞镖的。对于想纯粹享受飞镖乐趣的我来说,这种人是最让我不爽的。今晚就使出全力跟他玩吧。我如此下定决心。 我们接下来要使用的飞镖机,只要购买玩家专用的卡片,就能在卡片里记录分数和简单的个人资料。每次游玩的时候都可以一边对照过去的分数,一边检查自己进步的程度。 我已经把自己带来的卡片插进机器里,屏幕上显示着我注册的名称「凑」。男人慌慌张张地把手伸入侧背包,拿出卡片放进机器。屏幕的另一边立刻就出现了他的注册名称「青山」。 「玩01没问题吧?」 我投入一百圆硬币一边问道。青山点点头,回答:「没问题。」 既然要暖身,就选01吧。规则很简单,在游戏一开始所设定的总分,会随着投出去的飞镖分数减少,只要比其他玩家更早让总分刚好归零就赢了。因为设定好的总分的后面两位数一定是「01」,所以大家就直接叫它01,也是最受欢迎的一种游戏方式。 为了小试身手,我将总分设定为比较正规的五○一分,并开始游戏。 「那就由我先开始啰。」 我一这么说,青山就很干脆地礼让我了。虽然先攻的人比较有利,但这么说也是在表达别计较胜败的意思吧。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三支自己的飞镖,将指尖对齐画在我脚边的线。 无论哪一种玩法,飞镖原则上都是一局射三次。圆形的镖靶像披萨一样划分为二十等分,印在外侧的数字就是该区域的得分,从一分到二十分,没有按照顺序分配。除此之外,圈住镖靶圆周的环状区域是double ring,正好将在半径切半的环状区是triple ring,射中这两个地方的话,分数就会分别变成两倍跟三倍。而镖靶中间的双层圆圈则叫bull。用软镖玩的话,在有一些游戏规则里,bull 外侧的圆分数是一倍,内侧的圆,也就是bull’s eye(靶心)则是两倍,但在01这类要竞争分数的游戏里,一般来说整个bull 一律都是五十分。 我把重心放在往前踏出的右脚上稳定姿势,然后将握着飞镖的右手保持伸出去的状态,想象一条从那里延伸至镖靶的拋物线。接着集中注意力,以手肘为支点,往后拉──掷出。 ──我听见了如信号枪般响彻整个包厢的轻快电子音效。射出去的飞镖命中了镖靶正中央的bull’s eye。 「哦哦,好厉害!」 青山拍手称赞我。我很想跟他说别因为这点小事就嚷嚷,但看到因为有空窗期而内心感到不安的自己毫无异状地投出飞镖,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要击垮他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不过,01其实还有double in 和double out 这两种规则。double in 指的是在射中double ring 或bull’s eye 之前都不算分,double out 则是最后一镖要射中double ring 或bull’s eye 才能结束。关于这两项规则,double out 是正式比赛也会采用的常见规则,相较之下,double in 使用的机率就稍微低了一点。不过,很多玩家都会为了能随时应付采用double in 规则的游戏而习惯第一镖就瞄准两倍区。就这一点来说,我算是表现得不错。 顺便一提,我们现在玩的这一场游戏并没有设定double in 或double out 的规则。所以第一镖不管有没有射中加倍区都算得分。我的第三镖也射中了bull,以剩下三百九十八分结束第一局,然后轮到青山上场,他的第一镖是十七分,没有加倍。看样子他本来应该是想瞄准bull,如果采用double in 的规则的话,那他的游戏根本还没开始。我暗自嘲笑他,一边看着他玩下去。 青山结束第一局时,刚才的男性店员正好送了我们点的饮料过来。青山拿起了装琴通宁的高球杯,我则拿起merge 的酒瓶。外型如保龄球瓶的酒瓶装满了黑色液体,颜色的浓度与真正的浓缩咖啡不相上下。我没办法在昏暗的店里隔着酒瓶的液体看到对面,苏打水的气泡不时浮上表面后破裂。 我把酒瓶拿到嘴边,想品尝一下什么叫浓缩咖啡的苦涩。 「……唔!」 我的双唇反射性地吐出了这样的声音。 好苦。总而言之,我只尝到了残留在舌上的苦味,还有苏打水的刺激。感觉只是把浓缩咖啡混进利口酒而已,这是我对它最直接的印象。 「看起来不是很好喝呢。」 青山看我皱起眉头,主动开口询问。他或许是想关心我,但我反而觉得被轻视了,于是逞强地说: 「其实我认为这种味道也满合理的,只是我自己喝了会想加糖浆。」 「喝起来不甜吗?」 「这个嘛,我只觉得很苦。」 「那就奇怪了。浓缩咖啡通常都会加很多砂糖,弄得甜甜的才喝,开发这款饮料的人是不是不太懂浓缩咖啡呢?」 他老是说这种好像要惹毛别人的话。明明是自认为对方不懂才在卖弄知识,却感觉不到他的态度有任何恶意,因此更让人火大。我把酒瓶放在桌上,马上就开始了第二局游戏。 后来的游戏情况都跟之前一样,空窗期并未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我每一局都一定会有一镖以上射中bull,第四局结束时总分只剩九十分。这台飞镖机是用总分低于一百分前每一局的平均得分来当stats(平均成绩),我的stats 已经超过一百,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相较之下,青山一局能有一镖射中bull 就已经算好了,stats 才勉强超过五十而已。就算到了第四局结束的时候,他扣掉的分数也还没到达两百五十分,也就是原始总分的一半。 「在店里玩果然跟在自己家里练习完全不一样呢。」 青 山一边傻笑,一边不着痕迹地表达自己并未发挥原本实力的意思。我无视他的话,转身面对投掷的基线。 第五局。因为剩下的总分已经低于一百,为了能在最后以两倍区做结束,我必须分配接下来要瞄准的分数。虽然我们并没有设定double out 的规则,但跟double in一样,我希望能保持这种习惯。 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这场游戏里好像比较常打中bull’s eye,所以想先保留五十分,用bull’s eye 做结束。如果顺利的话,一局就可以结束了。 既然如此,目标就是二十了。能打中double ring 的话当然是最好,但就算没有加倍,也只要两镖就能扣掉四十分。于是我先投了第一镖,结果射中了没有加倍的二十。这样的发展跟我预测的一样。 但是,我接下来的第二镖却犯了严重的失误。原本瞄准的是没有加倍的地方,却偏偏打中了二十的三倍。 我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样总分就只剩下十分。虽然只要能打中五的两倍就好,但double ring 是在镖靶的圆周上,稍微偏一点就会打到靶外。这样一来下一局就会从剩下十分开始,变成只能瞄准五以下的数字。因为我平常玩飞镖的时候不常碰上要瞄准小数字的局面,所以能射中的自信比bull 还低,这样一来,情况就变得有点棘手了。 大概是我的担忧影响了指尖吧。原本瞄准五的两倍,结果力道不足,飞得不够高,最后射中了没有加倍的十二。剩下的分数低于零,所以这一局不算。下一局我要从跟这局一样的分数,也就是九十分开始打。 算了,这样也比剩下十分好吧。我如此安慰自己,把位子让给青山,往沙发一屁股坐下。青山在接下来的一局射中两次bull,一口气减了超过一百分。画面上显示着用来代表一局的得分介于一百到一百五之间的lowton 字样。 「哎呀,总算找回原本的感觉了。」 他显得很得意地转动着肩膀。什么叫找回原本的感觉啊,刚才那一局的表现才是不正常吧?我很想这么说,但在此时跟他计较的话就上敌人的当了。内心的不安会让手感跑掉。没问题的,青山的总分还多达一百六十分,不会马上追上来。 第六局的时候我失误了,瞄准二十的两倍的第一镖打到靶外,但接下来的两镖我都想办法打中没有加倍的二十,所以总分只剩下五十。这样子就能直接瞄准bull’s eye 了,就算打错数字,以剩下的分数来看,也足以让我轻松结束比赛了吧。 因为已经安排好自己要打的数字,让我暂时满足了,便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又倒了一点merge 到嘴里,结果还是苦得喝不下去。虽然还剩下将近九成,但要不要干脆点新的饮料呢?就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青山站到投掷基线前,说道: 「我接下来想打二十的三倍。」 他轻盈抛出的飞镖真的如他所宣告的命中了二十的三倍。而且我还来不及佩服他,他就准备继续投第二镖了。既然剩下的分数刚好是一百分,那就只能以bull 当目标了。虽然我的确是这么预料的,但当飞镖机发出轻快的音效时,我还是难掩惊讶。 青山的第二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命中了bull。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如此顺利。但是我却有一种他不会射偏的讨厌预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青山的背影和先前截然不同,感觉笼罩着一股无所畏惧的气场。他以让人联想到迎风挺立的大树般的稳定站姿拿好第三支飞镖,以毫无偏差的美丽动作抛了出去。 「喂,骗人的吧?」 过了一瞬间,我才察觉到自己在喃喃自语。 他的飞镖画出漂亮的弧线,像是镖靶那里有条线在拉一样将飞镖吸向bull’s eye。同时符合了double out 的规则,无可挑剔的一镖。之前明明还剩下一百六十分,青山却只用一局就拿下了胜利。是我输了。 虽然浪费了第五局是很大的失误,但我输掉这场游戏的可能性应该是零才对。因为结果实在太难以接受,我的脑中忍不住闪过青山该不会是想耍我才故意在一开始放水的疑惑。 但是,当他回过头来时,我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竟然中了。」 青山呆呆地张大着嘴巴,露出一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样子。他投第三镖时散发出来的异样气场似乎只是我的幻觉,甚至忘了要把镖靶上的飞镖收回来,一直杵在原地不动。 「射中自己瞄准的地方有什么好奇怪的,快点继续玩下一场吧。」 听到我一边不耐烦地抖着腿一边这么说,青山才慌张地走向镖靶。接着,他维持背对我的姿势说道: 「总觉得不太好意思,照刚才的情势来看我明明是稳输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打从心底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又惹毛我了。有时候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对手摆了一道,这就是所谓的比赛吧。这与是不是奇迹无关,既然已经赢了,只要坦率地为自己感到骄傲就好。这世上没有比被原本以为劣于自己的对手同情更难堪的事了。 「不过,看到这次的表现,我开始期待在送我飞镖的人面前表演了。这都是多亏了凑先生陪我练习。啊,在下一场游戏开始前,我先去一下厕所喔。」 青山露出温和的笑容,穿过门口的布幕走出开放式包厢。 我心烦意乱地独自站到了投掷线前。然后以和平常比起来有些粗暴的动作随意地把飞镖扔向镖靶。我一直反复扔着飞镖,就算打中的地方离镖靶很远,我也不在意。 在频繁出入飞镖酒吧这种地方时,偶尔会遇到有人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和露骨的侮蔑,或是完全不理不睬之类的负面态度。我一直把它当成是让敌人动摇的策略,总是随便敷衍过去。 但是这个叫青山的男人给人一种想调侃他是温室里的植物(虽然我不可能知道第一次见面的他有什么过去)的温和又傻气的感觉,以前从没遇过,反而让我火大。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就是因为知道,才更是讨厌他对弱者流露出类似怜悯的样子。而且他的这种怜悯也好像用错地方了。 我把焦躁的情绪投射在右手臂上,又丢了好几镖泄恨时,有一支飞镖被镖靶弹开,飞到了我的后方。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想捡起它。我不经意地瞥向桌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镖身的形状很特殊的飞马公司制造的飞镖。是他喜欢的女人送的,他一定很珍惜那些飞镖吧。 如果那些飞镖弄丢了,他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想象了一下,双唇得意地勾起一抹微笑。 我正坐在沙发上更换歪掉的镖针时,青山从厕所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咦?」 他似乎马上就察觉到异状了。我一边把镖针转紧,一边抬起头。 「哦,你回来啦。我们接下来玩cricket9吧。」 「请等一下,凑先生。你知道我的飞镖跑到哪里去了吗?」 「飞镖不就在那里吗?」 我用我手上的飞镖前端指向他的飞镖,青山便双手各拿起一支飞镖给我看。 「只剩下两支,好像有一支不见了。」 我再次环顾桌面,看到了菜单、饮料、蜡烛、烟灰缸、放公镖的笔筒,以及我自己用的飞镖和镖针。全部就这些了。 正如青山所言,他的另一支飞镖不在桌上。 「好奇怪,我记得我是放在这里的啊。」 青山脸色变得惨白,一下子拿起菜单翻来翻去,一下子又探头检查桌子底下。我忍住想大笑的冲动,对他说道: 「你去厕所之后,我就一直对着机器练习,所以没注意到桌子上的飞镖不见了,抱歉啦。」 「该不会是被偷了吧?印象中那个已经没在制造了,应该满贵的。」 「只有一支吗?要偷的话一般来说都会三支全偷吧?」 「唔──这样啊……啊,不过,只要 有一支飞镖就可以测试了吧?总之先拿来丢丢看,之后再偷偷还给我之类的。」 我顿时目瞪口呆。竟然觉得偷东西的人还有可能会归还,这个男的到底有多烂好人啊?而且,拿已经很难买到的飞镖来测试有什么意义吗? 我为了改变感觉愈来愈奇怪的对话走向,便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话虽如此,在你离开的时候,这间开放式包厢可没有任何人进来喔。」 我这句话似乎奏效了。青山一瞬间露出像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然后就皱起眉头盯着我看。 「我可以怀疑凑先生你吗?」 他看起来是想威吓我,但一点也不可怕。只要把牙齿露出来,就算是小型犬也会稍微有点魄力吧。我抬起下巴说道: 「想怪到我头上是吧?你有证据吗?」 「你说你一直背对着桌子练习对吧?所以并没有目击到飞镖不见了。换句话说,你应该连这间开放式包厢的门口的情况都没看到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能保证没有任何人进来这里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看来他果然也想到了。不过,就连小学生也不会看漏如此明显的矛盾吧。 「而且,凑先生也有这么做的动机。」 「动机?」 「就是玩01输了想泄愤。这样想的话,就能说明为什么不见的飞镖只有一支了。如果你的目的不是想偷走飞镖,而是想造成我的困扰的话,就没有必要把三支飞镖都藏起来。」 我听着青山的话,反而觉得心情很愉快。感觉像是看到他戴在脸上的好人面具一层一层地剥了下来。而且,他的情绪愈激动,就会离飞镖的所在地愈远吧。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自己的包包丢给他。 「话先说在前头,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你的飞镖。不过,在这种状况下,你会怀疑我也是正常的。不管是我带来的东西还是我的身体都行,你可以检查到满意为止。」 青山好像对我的话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说了句「那我就不客气了」,把手伸向了包包的拉链。 因为我只是来这里玩飞镖而已,所以东西并不多。包包里只放了钥匙包、钱包、飞镖盒和擦手的小毛巾。青山仔细地检查了那些东西,并没有发现消失的飞镖。 「这条毛巾是湿的耶,你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青山碰到小毛巾时,对我这么问道。 「这是用来代替手帕的。我踏进店里的时候去了一趟厕所。」 他点点头,接着开始检查我的身体。 我穿得很轻便,只有外套、t恤和牛仔裤,就算是隔着衣服也很快就检查完了。青山把我全身上下包括球鞋里面统统检查一遍后,便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看样子好像也没有藏在身上呢。」 「如果我藏在身上的话,就不太可能让你检查了吧。」 「请你别说得这么直接好吗?」 接着,青山便开始搜索这间开放式包厢。他查看桌子内侧、把手指伸进沙发的缝隙间,甚至用手机的亮光去照飞镖机底下。这里的空间本来就不大,虽然只是一支飞镖,能藏的地方也有限,青山似乎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确定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了。 「不行,哪里都找不到……」 「怎么办?那是你很宝贝的飞镖吧?你要放弃吗?」 我把拿在手上的merge 的瓶口朝向他,开口问道。酒瓶内的液体随之摇晃,无数的气泡浮上水面后破裂。里面的酒几乎没有减少,但我已经不想喝了。 「不,还有其他可能性。」 青山以仍旧充满戒心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如果东西不在这里的话,就代表被拿到外面去了。换句话说,凑先生你把我的飞镖藏在这间店的某处。」 我的嫌疑似乎还没洗清。我默默地聆听他的说明。 「根据刚才那句证词,我可以确定是凑先生你把我的飞镖藏了起来。如果你想偷我的飞镖的话,应该会告诉我有人进入这间开放式包厢,把自己做的事情嫁祸到那个人身上,所以你的目的果然是想找我麻烦对吧?无论如何,只要你是犯人,我的飞镖应该就还在这间店里才对。因为店面是在地下室,也不可能把飞镖丢到窗外。」 「你好像想得不够周全喔。假如我拜托某个人把你的飞镖带出店外的话,你要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如果你有个足以拜托对方担任窃盗共犯的熟人在这里的话,那当初也不用问我,只要跟那个人一起玩飞标不就好了吗?而且,就我的观察,店里的店员在这段期间好像也没有换过人。」 哦?是我的错觉吗?青山讲话好像愈来愈有条理了。这代表那个飞镖重要到他即使绞尽脑汁也要找回来吗? 「总而言之,问题在于凑先生你有没有离开这间开放式包厢。我去找证人问问看。」 青山一说完这句话就冲出开放式包厢,不到一分钟就带着一位店员回来了。他找的不是带我们进来这里的男性店员,而是曾在吧台跟我聊天的女性店员。 「我的飞镖在我去厕所的时候少了一支。那是飞马公司制造的六角形镖身的飞镖,镖翼是纸做的。妳有看到吗?」 青山一问,店员就歪了歪头。 「嗯……我没有看到耶。」 那名女性店员将茶色头发绑成一束后马尾,圆领白色衬衫上靠近脖子的钮扣没扣,穿得很轻便。下半身则是黑色的裤子。大概是因为要应付陪客人交手的情况,才会选择比较方便活动的衣服吧。 「那么,妳有看到谁进来这里又出去吗?」 青山接着问道。原来如此,我们待的这间开放式包厢是位于吧台右前方的墙边,所以如果她一直站在吧台内侧的话,虽然开放式包厢内部无法看得一清二楚,却等于是随时都在看着门口。 「我觉得与其问我,不如问这位先生会比较实际喔。」 她面露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在我回答前,青山先开口了: 「凑先生说没有任何人进来这间包厢。」 「那应该就是真的没有人进出吧,我也没看到。」 「咦?」 青山惊愕地逼近店员追问道: 「妳确定吗?所以像是凑先生从这里走出去之类的妳也没看到啰?」 「因为我正在工作,也不是无时无刻都盯着门口看……不过,至少我可以确定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如果凑先生在那附近走动的话,我想不管怎样我都会发现的。」 「这样啊……」 听到店员的证词,青山相当沮丧。我从后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对他说道: 「这下子我的嫌疑应该洗清了吧?」 「但、但是,这样子真的很奇怪啊。明明没有任何人进出这里,飞镖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要是门口对面有飞镖机的话,还可以推测飞镖是被丢出去了,但现实情况又不是这样。」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朝门口看了看。在视野范围里没有任何镖靶,只看得见喝了酒后大声喧闹的客人。对着他们丢飞镖完全就是未经思考的鲁莽行为。我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找不到的东西再执着也无济于事吧。还是说你要去找你说的那个头脑聪明、跟你很要好的女人诉苦看看?」 青山听到之后猛然抬起了头。 「那个女人不是对寻找怪事的真相很有一套吗?要不要打电话问她看看啊?说你弄丢了一支飞镖,希望她帮你想想飞镖到哪去了。」 我一在青山耳边低语,他涨红了脸。 「那个、呃、我──」 他会被我激怒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挺有趣的,但青山似乎还没失去理性。他用力转身甩开我的手,并以像选手在宣誓的语气说道: 「我去一下厕所!请两位待在这里不要离开!」 然后他穿过店员身旁,沿着吧台旁的狭窄通道走向厕所了。他在走到一半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似乎是想听从我的忠告打电话给那个女人才离开这间包厢的。 事情发展成这样真是太令人愉快了。我低下头压抑着声音笑了起来,不经意地往旁边看,发现那 名女性店员害怕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正在偷看着我。我们的眼神一对上,她就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让我很为难。这是一种让人感觉到想确认事实却又问不出口的踌躇的尴尬气氛。 结果,我们在等待青山回来的期间一句话也没交谈。 经过将近十分钟,青山终于回到这间开放式包厢。我从他足以踩响地板的有力步伐,和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的表情感觉到某种决心。 令人惊讶的是,他一穿过门口的布幕走进来,就抓起桌上的玻璃杯,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琴通宁。我和店员都对他的举动目瞪口呆时,他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后说道: 「我大概知道消失的飞镖在哪里了。」 他好像如我所料地打电话请求协助了。我抱着想见识见识他说很聪明的那个女人究竟多有智慧的心态在沙发上坐下,专心聆听他要说的话。 青山隔着桌子站到了我的正对面。这很明显地代表了要与我对决的意思。 「我刚才应该已经把这间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多的开放式包厢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了,却没有找到飞镖。于是我就先思考了一下是否有飞镖不是被藏起来,而是真的消失了、被销毁的可能性。」 「飞镖被销毁?这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只有镖针的话,就算是把它吞下去也并非办不到吧,但要让镖杆或镖身消失,我只能做出不可能办到的结论。不过,我也因此察觉到,飞镖有另外一个部位是可以轻易销毁的。」 他没有提到的部位只剩下一个。青山拿起其中一支没有不见的飞镖,一边把那个部位取下,一边说道: 「那就是镖翼。你们看到这个就知道了,我的飞镖的镖翼是纸制的。而这张桌子上有支点着火的蜡烛。只要把镖翼烧掉,就只会剩下灰烬。而灰烬可以放进烟灰缸中藏起来。」 桌上的烟灰缸现在还是堆着许多烟蒂。我和青山都没抽烟,所以应该是店员没把前一个客人丢的烟蒂清掉吧。只要烧成灰,要把镖翼跟烟灰混在一起就变得很容易了。 青山把失去镖翼后的飞镖像指挥棒一样对着我,继续说道: 「好了,这么一来镖翼就消失了。然后飞镖就会像这样变成一支细长的棒子,也可以藏在原本以为镖翼会卡住而无法藏飞镖的地方了。──对了,凑先生,我刚才把琴通宁喝完了,但你点的饮料却一点也没有减少耶。」 放在桌上的merge 自从喝到剩下九成后就没有再动过。碳酸气泡仍断断续续地浮上水面。 「因为味道不合我胃口啊。一开始还忍耐着喝了几口,后来就放弃了。」 我耸了耸肩,但青山并未把我的理由当一回事。 「你其实是就算想喝也没办法喝吧。而理由当然不是因为讨厌它的味道。」 接着,他拿起酒瓶,从侧面检视里头的液体。 「这种酒颜色非常深呢。店里光线这么昏暗,没办法隔着看到另一边的东西。」 我自然而然地皱起眉头。我指着merge 的酒瓶说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我把飞镖塞到这里面了吧?」 「虽然我没有实验过,不过要是把飞镖放进这个酒瓶里,我想一定会一下子冒出许多碳酸气泡然后满出来的。这么说来,凑先生你的擦手巾是湿的呢。」 「我不是说那只是拿来代替手帕的吗?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人的话,让你闻一下味道总行了吧?」 「我推测的是不是事实,只要这么做应该就能明白了……」 他冷不防地在原本装琴通宁的玻璃杯正上方把merge 的酒瓶倒了过来。倒进玻璃杯的merge 形成一层泡沫,但也很快地就开始消失。我还以为他一口气把琴通宁喝光只是想替自己打气,结果看样子是为了做这个实验。 「如果我刚才说的话是对的,那飞镖就会沉在这底下。」 青山一边用食指搅拌一边说道。merge 被他搅得出现漩涡,还没完全融化的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他重复搅拌了好几次之后,就「唔──」地沉吟了一声。 「……没看到飞镖耶。」 我傻眼到说不出话来。我是因为听说那个女人很聪明才专心听他说明的,结果他说出来的答案却完全搞错方向。我的确有偷窃的动机,也有在飞镖上动手脚的机会。但是,就跟水会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断定最可疑的人一定是犯人这一点,正好就是他头脑简单的证据。从这个结果也可以明显看出一件事,那就是我并没有把青山的飞镖藏起来。 「不好意思,刚才怀疑你。」 青山很干脆地向我低头道歉,但我冷冷地说道: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你的飞镖。」 「呃,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店员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便挥挥手想赶她走。她微微行了一礼后就转身往后走,但是…… 「不行喔,妳还不能离开。」 青山叫住了把手放在布幕上的她。 「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知道飞镖在哪里了。」 「但是目前不是还没找到客人的飞镖吗?」 一看就知道她非常地惊慌。青山一边走向她身旁,一边以冷静的口气说道: 「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推论出了两个假设。其中一个就是刚才所说的,飞镖被丢进了merge 的酒瓶里。老实说,我一直觉得真相比较有可能是这样。所以才会先确定这件事。不过,很可惜地,我猜错了,酒瓶里没有飞镖。」 接着,青山有如通过折返点的马拉松选手般,绕到了呆站在门口的女店员背后。 「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假设。那就是没有人进出这间开放式包厢的证词根本不是事实。关于这一点,其实凑先生也有可能真的只是背对着门口射飞镖,没有注意到有人而已。但除了凑先生之外,其他人就算刻意违背事实,说出没有人进出这里的证词,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除非那个人自己就是进出过开放式包厢的人,所以想隐瞒事实──换句话说,作证的人就是犯人。」 随后,青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指着女店员穿的裤子左边的口袋说道: 「能请妳拿出鼓起来的口袋里的东西吗?」 女店员将颤抖的手指伸进口袋里。她面无血色且沉默地听从他的指示,看起来跟进行催眠实验的对象一样。 看到她缓缓递出的东西,青山脸上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她的手里正握着消失的飞镖。 「──对不起!」 女店员一把飞镖还给青山,就以几乎要折断脖子的气势深深地低下了头。而青山则拍了拍她的上臂,要她抬起头来。 「没关系啦。妳是因为比赛快到了,所以被逼急了吧?」 「难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只偷了一支飞镖吗?」 我一这么问,青山便低下头对我点点头。 「对不起,你们两个人在吧台时,我在旁边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所以那时就算你突然跟我说话,我也有办法回答。」 我那时的确是只问了他一句「你呢?」但他却能正确掌握我所问的问题,并回答了「我没有参加比赛」。 「店员小姐在你们的对话中提到自己换了新的飞镖,所以担心会拖累搭档。听到她这么说会觉得很奇怪吧?因为只要使用原本用习惯的飞镖不就好了吗?但是,如果偷走我飞镖的人就是她的话,那我的疑惑也能得到解答了。」 青山用手指夹住了他找回来的飞镖的镖身部位。 「她的飞镖已经不能用了。也就是说,她有个飞镖的镖身坏了,而且没办法再买到一样的。因为飞马公司已经停止生产她所使用的六角形的镖身了。」 镖针和镖翼就不用说了,飞镖连镖杆也是消耗品,但镖身通常很少会坏掉。虽然经常会在射中镖靶后被接着射出的飞镖碰撞而磨损,但就算伤痕累累也没问题,能够一直使用下去。 不过,虽然很少见,镖身还是有可能会坏掉的。举例来说,如果刻在镖身上、为了让飞镖更好抓握的 沟槽断掉的话,当然无法再继续使用。 就算是熟练的老手,会为了预防镖身坏掉而准备备用品的人也不多。顶多就是轮流使用数种飞镖而已。像她就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等到坏掉后才来哀叹停止生产也已经来不及了吧。更惨的是,她使用的还是特殊的六角形镖身,会无法马上适应好不容易买到的新飞镖也是可想而知。 「她在这次的飞镖比赛中报名了双人组,而比赛的日子就快到了。使用新的飞镖却没办法投出她想要的好成绩。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结束的话那也只能接受了,但拖累跟自己搭档的伙伴应该很难忍受吧。正在烦恼的时候,竟偶然遇见了与她使用同一种飞镖的玩家──那就是我。」 这么说来,青山曾在吧台把飞马牌的飞镖打开来给我们看。虽然时间不长,店员也眼尖地看到了。 「陷入困境的她,眼前突然出现了能化解不安的东西。或许人在这种时候都会不小心采取自己也预想不到的行动吧。她策画了如何拿走我一支飞镖的办法,并看准我去厕所的瞬间付诸实行。」 「但是,只偷走你一支飞镖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引起骚动吧?事实上也的确是马上就事迹败露了不是吗?她所做的事情是窃盗,是真正的犯罪喔。就算说是一时冲动,你不觉得做出这种事还是太莽撞了吗?」 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结果青山便面对着店员说道: 「我想……妳那支坏掉后做过紧急处理的飞镖应该还在妳手上吧?」 她点点头,证实了他的推测。 「我想说或许还能用,就把用黏着剂黏起来的镖身放在吧台……我原本是想暂时拿走客人的飞镖,赶快把镖身交换之后再还回去的。因为我黏得很好,旁人是看不出来的,虽然重心不太对所以不能用了,但不是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应该察觉不出来。」 镖针的话就算了,镖杆和镖翼换掉的话无论是谁都会马上发现。想拿走青山的镖身,至少必须把他的镖杆换到自己的镖身上才行。 「我原本是想在开放式包厢的门口迅速地掉换的。只换镖杆的话,动作熟练一点不用十秒钟就完成了。凑先生连续投三支飞镖的时候,我一边在附近默默观察,一边趁着凑先生投出第一支飞镖的时候穿过布幕,拿走了飞马牌的飞镖。本来凑先生在投完剩下两镖之前应该是不会回头的……但是因为有支飞镖被镖靶弹开,凑先生便转头望向了我这边。」 她说的没错,当时我正想捡起被弹开的飞镖,转身面向了后方。因为心烦意乱的关系,我投飞镖的动作比平常还粗暴,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下意识逃离包厢,但心里却想着可能被看到了。而且我一出去没多久,客人就从厕所走出来了。当时我才刚把镖杆拆下来,来不及把飞镖放回原位。虽然知道情况会变得很奇怪,但逃离现场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后来因为多次受到「不走运」阻扰,她决定放弃偷偷交换镖身,把青山的飞镖放在口袋里,想找机会归还。但是,没想到因为青山找她来当证人,使她的处境出现了大转变。 「我认为凑先生看到了我抽走飞镖的情景,但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我想先确定凑先生对这件事会说出怎样的证词。结果我听到凑先生说,他没看到任何人进来这间包厢。」 ──我觉得与其问我,不如问这位先生会比较实际喔。 原来她是想用这句话巧妙地套出我的证词吗? 「只是单纯没有看到呢……还是因为我们原本就认识,所以看到之后决定掩护我?我无法判断是哪一种情况。我当然想主张我看到有人走进这里,但如果凑先生是在掩护我的话,要是我说的话跟他有出入,他应该会马上改变证词,说出真正的情况吧。我别无选择,只能配合凑先生的话。」 我想起了青山离开开放式包厢时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当时她应该非常想问我才对──问我有没有看到自己把青山的飞镖拿走。 但是,如果我真的没有看到的话,她问这件事就等于在自掘坟墓。要是处理得不好,甚至可能会惊动警察。所以她没办法问我,也没办法归还飞镖。 大概是以为只要老实地说出真相就会获得原谅,女店员把事情全说出来之后,和青山一起看向我。我把背往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回答他们沉默的询问。 「我什么也没看到。只不过是个一起玩过一次飞镖的店员,我还没有好心到去袒护她。我以为没有任何人进入这间开放式包厢也是真的。大概是因为她逃得太快,所以我连她的气息都没有感觉到吧。」 「这样啊……算了,无论如何,这下子事情也告一段落了。」 因为身为受害者的青山如此豁达地说道,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该不会想就这样子放她走吧?就算你觉得没有必要报警,但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会告诉店家,再不然至少也会叫对方不收饮料钱之类的吧?」 结果他竟一边宝贝地摸着失而复得的飞镖,一边说道: 「没关系啦。只要能找回这支飞镖,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店员大概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地狱遇到了佛祖吧。她朝青山伸出微微弯起的双臂,以卑微的态度问道: 「那、那么……」 「妳走吧,今天就当作是饶妳一次。不可以再做这种事情了喔。」 「──谢谢您!」 她把双手交迭放在身前,又以像是要折断脖子似的速度鞠躬道谢。接着就快步走出开放式包厢,然后在布幕外转身面对青山,双手合十地拜了一下。她好像在经过刚才那段简短对话后就把青山当成真正的佛祖,已经完全变成他的信徒了。 我顿时觉得相当疲倦,便转了转脖子。青山依旧盯着飞镖,脸上挂着得意的浅笑。 「你真是个大笨蛋耶。」 我很不客气地骂道,就算是他也好像觉得有些不高兴了。 「又不会怎么样,我都已经说要原谅她了。而且……」 青山突然把飞镖的前端对准了我。 「你说我是笨蛋,但我其实都知道喔。包括凑先生你看到她偷飞镖,却装作没看到的事情。」 因为完全被他说中,我甚至忘了要找借口欺骗他。 「你发现了吗?」 「你明明背对着门口,却说出没有任何人进来这间开放式包厢的证词,真的很不自然。正如她所担心的,你的确目击了她偷走飞镖的情景,因此说了假的证词。这还不是为了掩护她而说的谎。」 没错,如果我想掩护那个女人的话,就会说出「我看到不认识的客人走了进来」的证词吧。 「她也因此被你的谎言耍得团团转……那么,凑先生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呢?答案是因为你希望我会在这个谎言的引导下采取某个行动。」 青山竖起没拿东西的手的拇指和小指放在耳边,做出了老套的手势。 「你是想让我透过电话把飞镖不见了的事情直接告诉送我飞镖的人对吧?」 ──看到女店员拿走飞镖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念头。 如果只是飞镖被偷了,犯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店里,青山最后还是只能放弃。但如果飞镖是在不可能消失的情况下不见,而且还只少了一支,那他会怎么做呢? 那是他喜欢的女人送他的宝贝飞镖。他不可能在不知道飞镖是怎么消失的情况轻易放弃。只要还有些许希望,他都会先试着自己想办法把飞镖找出来吧。但如果这么做还是找不到呢? 他一定会向人寻求意见。向那个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时马上就能找到答案,和他互有好感的聪明女人。 这个女人同时也是送他飞镖的人。没有人听到自己送的东西被弄丢之后还会觉得高兴的。至少也会质疑对方为什么没有保管好才对。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就会出现裂痕,他说不定也会错失在她面前展现飞镖技巧的机会。 青山因为令我轻蔑的理由而开始玩飞镖,却在玩01时凑巧赢过我,便得意忘形地妄想在那个女人面前耍帅的情 景。如果可以藉由打电话给那个女人来泼他一桶冷水就好了。这种不怀好意的心态,使我说出了假的证词。 我自认为就算店员的罪行曝光也能找到借口全身而退。没想到他竟然全都看穿了。我站起来,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说道: 「你把这件事也告诉那个女人了吗?」 「咦?」 「看来那个女人的聪明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期呢。不过,告诉你一件事,我的目的其实早就达成了。不管你现在知不知道我真正的意图都无所谓了。在你打电话给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已经赢了。」 但是,青山却不好意思地搔着头,一边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 「哎呀,真伤脑筋,其实我最后并没有打电话给她喔。」 我无意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在这段甚至漫长到足以让我觉得口渴的时间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骗人了,不止是知道飞镖究竟被谁拿走,你还完全看穿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是吗?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告诉你,那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忍不住探出身子,滔滔不绝地质问起来。青山吓了一跳。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自己想的啊。我不是去厕所去了很久吗?就是趁去厕所的时候拚命想出来的啊。」 「没错,厕所,你去厕所的时候不是把手机拿出来了吗?」 「老实说,我一开始的确如你所说的想打电话给她。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按下通话键。」 「为什么啊?为了要拿回你宝贝的飞镖,你应该没有心思选择要用什么手段吧?你为什么没有拜托那个女人帮忙呢?」 听到我的话,青山又看向飞镖,突然露出了微笑。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领悟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一项是赢过他的,无论是飞镖、智慧或是试图挑战他与那个女人的关系。 「这当然是因为,『我不小心把妳给我的宝贝飞镖弄丢了』──这种话我哪说得出口嘛。」 ————注释———— 7 日文的苦涩(渋い)用来形容人时有老练、有深度的意思。 8 gin tonic,混合琴酒和通宁水,再加入柠檬片的调酒。通宁水是一种以奎宁调味的汽水饮料,带有苦味,原本是用来预防疟疾的药物,后降低其中的奎宁成分,改良为不具疗效的饮料,经常用来调配鸡尾酒。 9 飞镖玩法之一,以数字15~20及bull 为有效区域,玩家只要射中同一数字三次就能转为我方阵地(射中两倍次数算两次,以此类推),之后再射中就能得分。射中敌方阵地虽然无法得分,但只要射中三次就可以将该区域封锁,封锁后的区域就不能再得分。所有区域被封锁或玩完游戏局数后,游戏就算结束。 可视化的原生艺术 a 色彩缤纷的人体,裸露的性器官。 或是彷佛拥有生命般舞动的无数线条、圆圈与文字。 或是细致精密重现了交通工具和街景的老电影海报。 在美术馆一间只打着单调灯光、甚至感觉不到想营造展示会场气氛意图的房间里,我的内心充满了震撼。欣赏名留青史的画家的作品时都不一定会觉得感动了,但目前陈列在我眼前的这几幅「作品」,若从不同角度来看甚至会觉得它们只是涂鸦或消遣下的产物,却全都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并发出彷佛能让皮肤底下的体内深处也发抖似的叫喊。 只有没受过艺术训练的人才能孕育的未经琢磨的艺术。完全不懂得取巧的表现技术,却还是无法克制表现欲望的人们以灵魂传达要求──这就是原生艺术。 当我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填满画纸的、一大群以原子笔描绘的小人时,那种感觉突然造访了我。就跟水倒进玻璃杯一样,双眼看到的世界逐渐模糊,失去轮廓。艺术变成这个生命唯一关注的事情,支配了意识,看不见除此之外的东西。 ──我听见了声音、向我询问的声音。 「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 r 「喂──凛!」 我听到村治透的声音,便在已经过了盛开期的樱花树旁停下来,转头看向后方。 明明已经快进入四月下旬,东京却冷得好像冬天又回来了。我穿着收进壁橱两周后又拿出来的大衣,两手插进口袋,走向我经常去上课的美术大学的校园时,总觉得今天连各处景观树上的嫩叶看起来都有些暗沉,没那么翠绿。 在当天课程全部结束的黄昏时刻,我正打算前往画室。学校在校内替各科系分别设置了专用房间,让学生自由使用以满足制作作业等需求,我就读的油画系将它称为画室。 「你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很丢脸耶。」 即使我责备朝我跑过来的村治,他还是毫不退缩地对我露出笑容。 「妳现在要去画室对吧?我想跟妳一起去。」 他留着染成茶色的短发,身穿米色双排扣大衣再搭配花呢格纹围巾,像极了随处可见的大学生,乍看之下感觉不出是个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但他其实跟我一样都是这间大学油画系的学生──也是我的前男友。 光阴似箭,自从我离开老家神户进入位于东京的这所美术大学就读,已经整整两年了。印象中变成我同学的村治几乎是一入学就主动靠近我,原本是因为他说希望能跟我交往,我才满足他的希望的,结果交往一年后反而是他主动提议分手。后来我们基于种种因素和好了,但他明明没有要求复合,却像是到现在还把我当成女朋友似地一直在我身边打转。 「对了,妳差不多该决定要画什么了吧?」 当我们一并肩,村治便这么问道。他指的是本校所有油画系学生都要参加的校内比赛。因为会邀请校外人士担任评审,在业界算是有些影响力的比赛,入选的话,作品不止会在校内展示一整年,也能成为在业界打响名号的契机,是一项会大大影响成绩和将来发展的重要活动。 「不,我还在烦恼。」 我一摇头,村治便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喂喂,快点决定啦,要是来不及了我可不管妳喔。」 距离下个月中的截止日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尺寸和画风会影响作画时间,但就算如此,一个月的期限也绝对不算充裕,若考虑到必须一边兼顾平常的学生生活一边作画,那正如村治所言,情况甚至能用刻不容缓来形容。实际上我也听说有学生早已画好数幅比赛用的作品。而我在这种时候却连要画什么都还没决定。 我并不是不焦急。因此我不自觉地把这件事造成的焦虑情绪发泄在一旁的村治身上。 「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因为你的关系,我现在更烦恼了。」 「妳不要用这么冷淡的眼神看我嘛。」 村治耸了耸肩。现在的情况就算他说我冷淡我也无从辩驳,但我其实觉得自己的眼神跟平常没两样。连我心情好的时候都经常有人以为我在生气,因而被吓到,我的表情似乎不太讨人喜欢。 我们两人无精打采地走着,两名女学生一边发出笑声、一边踩着轻盈的脚步超越我们。村治以目光追着她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看来凛妳的低潮情况挺严重的呢。」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因我的私事而引起的某件骚动。现在想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傻眼,竟然做了这种蠢事,但就结果来说,周遭的环境也因此获得了相当大的改善。不仅和之前一直处不好的母亲变得关系融洽,家里也愿意提供我生活费了,可以不用再像之前那样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排满打工,既然如此,照理来说我应该能够完全专注于美术大学学生应尽的本分,也就是创作活动才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就完全画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从年幼时就一直跟随着我,如炭火般持续燃烧的、「忍不住想画画」的冲动和本能,简直就像完全碳化一样毫无动静。 只看技术面的话,我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名学生,事实上在那之后我的成绩也一直都很好。只是每次在制作要交出去打成绩的作业时,那种好像为了应付眼前功课而以取巧的方式作画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如果问我是不是有其他想画的东西,我又回答不出个所以然。 当初我不顾母亲反对硬是进入美术大学就读,能毫无顾虑地沉浸在艺术中让我快乐得不得了,也因此才能忍受苦哈哈的生活,拚命地挤出时间和金钱,认真地创作作品。当时的我不知道跑去哪里,都超过半年了还不肯回来。这种焦虑感最后终于到达极限,我连以不上不下的心态准备比赛作品的动力都没有,什么也不画,束手旁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低潮喔……说不定只是江郎才尽了。」 走进画室所在的五号馆时,我不禁吐出了自我厌恶的话。村治应该不至于没听见,但他却不知道是想回答、还是想无视我的话似地说: 「不过我觉得和我这种人比起来,凛已经算是很有才华了耶。该说是有种艺术家气质吗……不,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如此烦恼吧。」 我变成这样子之后,村治便暂时放下自己的事情,为了让我找回热情而反复进行类似治疗的测试。我很感谢他,也对自己无法响应他感到抱歉。但很可惜的,目前他尝试的方法都没有奏效的迹象,最近我甚至会忍不住想,干脆让他放弃我,这样就不会觉得心痛了。 「别把我说得这么好,而且,村治你自己也画得很不错啊。」 因为讨厌被同情,我说了毫无意义的话。村治的脸上却浮现了显而易见的失望。因为曾经是情侣关系,在某些情况下他比我自己更明白满田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仅知道我对他的画有什么评价,也知道我绝对不会在谈论艺术的时候说出讨好人的客套话。现在的我却说出了违心之言,他认为我好像真的变得不太对劲了,才会显得相当失望。 扶着扶手爬上楼梯时,我们之间弥漫着不自在的沉默。我们抵达位于二楼的画室,打开门后,已经有数名学生在里面,正在绘制应该是要用来参加比赛的油画。他们看都不看刚踏进画室的我们,以前我会觉得那是比附近林立的大楼更无法打动我的情景,但现在却感觉他们是在展现我没有的东西,让我相当痛苦。 我忍住想逃走的心情,只挑选没有阳光的阴影处行走,穿过画架和椅子之间的空隙,走向放在画室最深处的柜子。占满整片墙壁的木柜跟置物柜很像,让学生可以暂时存放画具等物品,一格柜子的尺寸差不多比一般的投币置物柜还要大上一圈。不过,以有近百年历史自豪的本科系,建筑物和设备都逐渐老旧损坏,这间画室当然也不例外,柜子各处都有些小毛病,显得有些凄凉。就连因为没有人抱怨,我得以一直占用的、靠近正中央的柜子也有一样的情况,和上面柜子相连的木板上破了个一百圆硬币大小的洞。 听说以前连柜子的门都没办法上锁,但因为放在里面的画具老是被偷,而画具对学生来说是无法删减的经济负担,所以现在上面设置了可以用南京锁上锁的金属零件。我使用系在手机上代替吊饰的钥匙打开南京锁,从柜子里取出素描本,不肯死心地翻开那张已经不知道看过几百次的素描。 紧接着,我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咦?」 原本好像连我的存在都没注意到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村治显得有些慌张,靠到我身旁说道: 「妳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这样很丢脸耶。」 「哪有可能因为这样就害你丢脸啊……别说了,快看这个。有人在我的素描上涂鸦。」 我把素描本递给村治,他明明没有近视,却猛然把脸凑近素描本,看了一下子后就恢复原本的姿势,一边审视柜子、一边说道: 「可是,昨天妳锁上柜子的时候上面还没有涂鸦吧?从那时到现在的这段期间,能打开这个柜子的就只有手上有钥匙的妳不是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终于察觉到柜子锁上之后,除了我之外的人的确连碰都碰不到这本素描本,更不可能在上面涂鸦或做其他事情。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素描上会出现这种涂鸦呢?」 我看着在素描本上这幅毫无疑问是我所画的溪流风景素描里奔放游走的涂鸦──如原生艺术般用原子笔画的许多小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t 这是发现「小人」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 我在画室里把素描本摊开放在画架上,坐在跟木箱一样的椅子上与自己的素描面对面。 我曾经画了一幅风景画素描想用来参加比赛。为了决定主题烦恼很久,最后因为挑学校附近的景点的话还可以重画,感觉没办法认真,特地跑到了奥多摩。之所以选择有流水的风景,只是因为觉得水流动的瞬间很美,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当时也在期待它能成为一个契机,让我体内流出什么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吧。 笼罩在一片春意中的河滩空气清新又宜人,我在没遇到任何烦恼的情况下结束了素描。因为对结果相当满意,在摇摇晃晃的回程电车上想到如此一来应该就能专心制作比赛要用的作品,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暌违许久的创作手感让我松一口气,满脑子都想着之后要按照素描的构图把油画画好。 结果,隔天到了大学,我一打开素描本,却发现作画时觉得手感很好的素描,怎么看都只是一幅完全无法打动人心的老套风景画。我已经搞不懂付出了昂贵代价学习专业知识,至少人生中有一段时期奉献给油画的自己所画的作品,和只是因为兴趣或打发时间才写生的人画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差别了。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子很不妙。曾经觉得很满意的作品,隔天再看就显得黯然失色,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确画了一幅很棒的素描,我如此说服自己,仔细端详着素描本,试着改善构图,却完全无法产生共鸣。话虽如此,因为我记得自己曾经稍微觉得这张素描画得很好,想要信赖那种感觉,又担心要是现在松手的话,那种感觉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也没有心情画新的画──就这样,我已经把素描放在面前,反复地直视它或撇开视线超过一个星期了,今天也一样,只有空虚的时间不断流逝。 「妳在干么啊,凛?眉头的皱纹这么深。」 当我正在发呆时,村治呼唤了我。我进入画室时他应该还没到,看样子是趁我没察觉时走进来,然后就一直站在我旁边。 「我完全没办法做决定,要参加比赛的图究竟该画什么好呢?」 因为村治有事没事就会问我作画的情况怎么样,不是只限于这场比赛而已,所以我把这次遇到的迷惘也全都向他坦白了。他好像对我过这么久还是没进展的样子很着急,开口催促我: 「妳一直这样跟素描大眼瞪小眼也没用啊。这又不是说一句『因为画不出来所以不画』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被村治说教让我有点不爽,但他说的完全没错。没有灵感的时候不管怎么努力都生不出任何东西,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创作活动。但是,如果想走这条路的话,如果不想停留在只为了自我满足,而是为了追求别人的评价,或是被证明有价值才创造作品的话,至少要做到能响应对方的需求,或是具备在期限内完成作品的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具备这些能力又能靠画画为生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更别说是只靠自己的本能就可以获得满意的评价或回报的人了,我甚至怀疑这种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于世上。 换句话说,连比赛的期限都无法遵守的人终究是不适合这条路的。我很清楚。但是,被村治说中最大的痛处,让我已经无法再克制丑恶的情感涌上心头了。我装出根本没有压抑情绪的样子,告诉了村治非常残酷的事情。 「其实我之前一度已经快决定好了,打算还是用这张素描去发挥。」 「那就照妳的想法去做不就好了吗?我觉得这张不错啊。」 「可是我办不到。自从去了原生艺术展之后,我就开始觉得这种素描怎么样都无法画出我要的感觉。」 说真的,村治这个男人实在很单纯。只要看他的脸就能轻易得知他的想法,要诱导他的情绪易如反掌。当时他的表情也像颜料掉在调色盘上一样,完全反应了我的恶意。 「怎么会这样……我是基于好意才跟妳说有原生艺术展的耶。」 看到村治的眉毛垂成八字形,我立刻就后悔自己说了让他难过的话。但我和村治相反,不会把情绪表现在态度上。我没办法老实地道歉,也没办法撤回前言,只能默默地听他说着有点像借口的话。 「我只是想说或许能让妳转换一下情绪才跟妳讲的,就是接收一点刺激的意思。 因为我知道凛妳在基本技巧等方面总是一丝不苟,也很重视这些,所以才觉得妳的基本概念应该不会因为看了那种类型的艺术就被动摇。」 我之所以在数天前去看东京都内的美术馆举办的原生艺术展,是因为村治先去看过后好像很感动,不停地跟我说「凛也去看一下比较好喔」的关系。老实说,就连他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对这场展览没什么兴趣。不对,如果时间稍微错开的话,就算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也只会掠过我心头而已,不会带给我那么大的冲击吧。 原生艺术(art brut)是法国画家尚? 杜布菲在一九四五年左右提倡的概念,原本指的是没有学习过艺术的人所创作的艺术。也有人狭义地用它来称呼智能障碍者或精神病患所创作的艺术作品,但这可以说是错误的用法,区别原生艺术的方法纯粹是以有没有接受过训练为依据。因此,只要是没受过艺术教育的人,全都怀有创造出原生艺术的可能性,以实际情况来说,在原生艺术展上展示的作品,就有好几幅可能是身心健康的人所创作的。这个字翻译成英文后是「outsider art」,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用含有「未经琢磨的艺术」的意思的art brut 来称呼。 因为比赛的关系而心生迷惘是事实,我最后还是听村治的话去看原生艺术展。结果看完之后我更加迷惘了。既然已经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我就不可能创作出原生艺术,但是我在到达活用知识和技术「作画」的阶段的更早更早之前所感受到的名为源头的渴望,应该和原生艺术的艺术家没有任何差别才对。现在的我究竟有没有这种渴望呢?──不管我在体内怎么寻找,都完全看不到这种渴望。 村治慌张地解释一阵子之后就闭上嘴巴,我也觉得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村治问我要去哪里,我看也不看地回答: 「我去散步啦。只是想散散心,待会就回来。」 我才想问你呢,你可以专心画你自己的作品吗?但我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离开画室,走下楼梯,离开了五号馆。雕刻系的工作室在旁边的四 号馆里。从窗外望向室内,可以看见男学生额头上挂着汗珠,正在把石头刻成人像。三号馆则是有一群影像系的学生正一边用大屏幕播放动画影片,一边进行编辑作业。会学习舞台效果等技巧的空间设计系的专用房间也在三号馆,低矮的舞台表面笼罩着一片白雾,跟正式的舞台没两样。 本校所有的科系录取率都在百分之二十左右,绝对不是抱负较低的人能轻易通过的门坎。即使通过包含术科在内的严苛考试的学生程度有所不同,但在刚入学的时候应该全都梦想着能成为广义上的艺术家,靠自己的才能谋生才对。 但是这些学生大多在毕业后选择与自己学习的东西没什么关系的职业,也逐渐不再从事符合艺术定义的活动。像是发现自己缺乏才能、被无法以此为生的现实打垮,或是找到了完全不同的目标等等,各式各样的放弃理由都有,并未走上这无数的岔路,最后仍旧成为大家眼中的艺术家的人,在一个学年的一千名学生中究竟有几人呢?如果是念设计或影像也就算了,油画是在职场上最没有机会发挥所学的科系之一,在这种现况下,我甚至怀疑自己除了成为美术老师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不得不决定毕业后出路的时期就快来临,我也知道有很多同学已经带着公文包在努力参加就职活动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因为区区学校内的比赛就停滞不前。 我远离学生工作室所在的建筑物,整整走了一小时,当我回到画室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村治正在与他已经完成约七成的油画奋斗,但我一拿起一直摊开来放着的素描本,他便开口问我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今天已经没有心情决定任何事了。」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今天要做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 村治不等我回答,自顾自收拾起画布和画具。我不知道他是想安慰我、鼓励我还是想陪伴我,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接受,却又无法拒绝。 我打开平常使用的南京锁,把素描本收进柜子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看向窗外,一边低声说道: 「外面天气变得好冷喔。」 「我听天气预报说,从今晚到明天会跟寒冬一样冷。」 村治这么回答,把东西收进我的柜子往上数一格的柜子里。我们两人将柜子用南京锁锁上,并肩走出画室时,留下来的学生都毫不客气地看向我们,令人难以忍受。想也知道,我们在回家途中都没聊天,走在铺了柏油的路面上的我们简直就像一对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到连感情都冷却了的情侣。 ──总之,我回到画室的时候,素描本正好就是摊开在那幅出问题的素描上,所以我不可能没发现有涂鸦。而且我的柜子也确实用南京锁锁着。因为柜子很老旧,构造也比较特殊,没办法轻易地拆解后又组装回去。此外,由于我把素描本放回柜子时是自己解开南京锁的,应该也无法使用把南京锁整个换掉的手法。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的素描上会出现小人呢? b 「──所以妳是希望我姊姊帮妳解开这个谜啰?」 隔着电话传来的切间美空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开朗,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接受我提出的麻烦要求。 美空学姊是我和村治参加的轻音乐社团的学姊。我们其实就读不同大学,她现在是一般大学的研究所学生。换句话说,我们参加的社团是由好几所大学的学生组成的,我一上大学就加入了,却不太与人互动,但不知道为什么,美空学姊一直很照顾我。我缺钱的时候她请我吃过好几次饭,也陪我商量和村治相处的问题。她既温柔又总是积极乐观,是我非常喜欢的学姊。 「是的,拜托妳了。我想,如果是妳姊姊的话,或许马上就能找出真相了。」 晚上,我自己在家里盘腿坐在扁平的枕头上跟美空学姊讲电话。那本素描本则摊开来放在旁边的矮桌上。我傍晚发现的小人现在还是聚在溪流周围玩耍。反正这只是涂鸦,我也不是很气自己的素描被毁。反倒因为这张素描不能用了而感觉心情比较舒坦。不过,找不到他们出现的理由还是让我觉得有些诡异。 「原来如此。因为我姊姊在各方面都帮得上忙嘛。」 听到美空学姊带有嘲讽的语气,我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慌张地左右摇摇头。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经历过那种事情后,会觉得我姊姊说不定有千里眼也是很正常的嘛。姊姊一定会很乐意协助妳的。」 去年夏天因我的私事而引起的骚动。因为和母亲处不好,又与村治分手,我便自己一个人跑到别的地方躲了起来。当时美空学姊和村治找到了我,所以事情没闹大,但后来看出隐藏在其中的内情,让整件事完美收场的不是别人,正是美空学姊的姊姊。根据美空学姊所言,她姊姊的头脑似乎非常优秀聪明。 所以当我萌生想知道小人出现的真相的念头时,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美空学姊的姊姊。然后,我觉得既然都要问了,那还是愈快执行愈好,所以事情发生的当天我就打电话给美空学姊了。 「凛妳自己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吗……那个,像是有什么头绪之类的。」 美空学姊问道。她的口气之所以听起来欲言又止,大概是因为猜测留下涂鸦的人对我有恶意吧。她这么担心我让我很不好意思,但除了村治之外,我在学校里并没有认识和我交情深到会怨恨我的人,所以一点头绪都没有。 「虽然自己说这种话不太好……但村治说或许是沉睡在我体内的艺术天分无意间觉醒了。换句话说,我有可能是下意识画出那些东西的。」 乍听之下会觉得这是很突兀的想法,但既然能打开柜子的人只有我,村治会做出这种推论也在所难免。不过,美空学姊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村治这个没用的家伙,又在胡说八道了。」 我苦笑起来。美空学姊虽然很疼我,却把村治视为眼中钉。不过,我自己是把这种态度解释成只是表面上如此,或者说是一种交流方式,跟母亲对青春期的儿子发牢骚差不多。 「唉,算了。我会帮妳问问,如果有什么发现再联络妳。」 「谢谢妳。」 「最近我也有各种事情要忙,或许时间会拖比较久,妳就耐心地等吧。」 美空学姊一说完,就打了个隔着电话都听得见的大呵欠。一问之下她说她已经迈入研究所学生生活的最后一年,现在每天都相当忙碌。或许身体是很疲倦,但精神方面反而过得非常充实,我从她的语气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突然想问她一件事。 「美空学姊,妳有打算把目前在研究所学的东西活用在将来从事的工作上吗?」 结果美空学姊感觉得出来是在慎重思考似地停顿一下,答道: 「这个嘛,毕竟我是因此才去念研究所的啊。」 她好像想在毕业后考取证照,从事心理辅导的工作。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但却一直被我的意识忽略。原来如此,和我的情况不同,就活用所学的意思来说,这或许是个很好懂的案例。 美空学姊连我问这种问题的理由都精准地看穿了,所以接下来也不忘开口补充: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喔。念到研究所,工作却选择与主修学科毫无关联的人很常见,一点也不稀奇。所谓的『学以致用』也不是叫人只执着于学习到的知识和技术吧?」 执着。我是在执着于自己学到的东西吗? 「像是以对某个领域的了解为契机拓展自己的视野,或是在学习中得知自己的能力和特质,不都算是活用的一种吗?甚至连在新领域累积的经验反而让自己所学的东西运用得更熟练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啊。」 美空学姊说的话是对的。我的脑袋明明这么想,内心却无法轻易认同。我感觉得出来她是打从心底在替我打气,但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都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只是一时的安慰。 我跟 她说抱歉一直给她添麻烦,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还在介意村治所说的话。我在原生艺术展看到的小人和素描上出现的小人很类似,我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偶然。虽然没有记忆,但如果那是自己画的,就能够解释两者的相似与柜子的南京锁的问题,在今天傍晚之前也有很多机会可以付诸行动。而且,我回想起那种周遭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的感觉后,开始觉得要是那种情况愈来愈严重的话,说不定连记忆缺失都有可能发生。 我把摊开的素描本放在自己家里也有的画架上,在用来代替椅子的纸箱上坐下,定睛凝视着素描上的小人,结果我周遭的环境开始模糊,除了放在正前方的素描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是想在自己心中再次孕育出那些小人吗? 我又听到那个询问声了。 「妳看得见妳的艺术了吗?」 ──我的艺术?这些仿画的小人吗?又不是只要像这样望着他们,艺术就会自动诞生。 我的视野瞬间恢复清晰,那种感觉也消失了。什么也孕育不出来,让我对自己相当不耐,便粗暴地将画架连同素描本推倒了。 r 打从懂事起,我就很喜欢绘画。 无论是单纯欣赏还是动手画都让我相当着迷,我站在画前时,周遭的世界经常会变得模糊,从我的意识中消失。好几次因为这样而倒大楣,我甚至曾经买了画册之后没办法忍到回家再看,边走边欣赏,结果被汽车的喇叭声吓到,摔进路旁的水沟里。也会因为以同一个姿势长时间作画太久,导致膝盖上出现瘀痕。明明自己事后都会后悔,但只要一思考起有关绘画的事情,最后还是会把其他事情抛在脑后,重复犯下类似的错误。 母亲似乎不太喜欢我这种危险的嗜好。每次我又做了什么好事时,母亲都会这么说──妳这样子身上老是有新的伤,不是会让人觉得我好像总是在责打妳吗? 因此一度和父母有些争执,但当实现心愿进入美术大学就读时,我真的很开心。能够以身为美术大学学生这个正当理由,每天都只想着自己喜欢的绘画。至少在四年间我保证可以过这种生活。我只要一想象、一体会到这点,身体就因为喜悦而颤抖。 在两年前的四月,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油画系的学生按照名字顺序分为三个班级,我是c班。那天晚上,在同样是c班的二年级学长姊安排下,举办了让新生们彼此更熟悉的班级交流会,因为有大约八成的学生出席,我也参加了。我不擅长融入团体,但也没有孤僻到会刻意疏远其他人。在续摊去卡拉ok时,如果有人把麦克风给我,我也会选不会冷场的曲子来唱。 「妳唱得很不错耶。我忍不住听到出神了。」 我把麦克风传给其他女学生时,突然有个男学生故作亲昵地向我搭话。我回了句无伤大雅的「谢谢」,他好像因为明明未成年却喝了不常喝的酒,脸上带着红晕,又继续对我说: 「我有在玩吉他,想去这次轻音乐社的新生欢迎会瞧瞧,如果妳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当时我原本以为他在讲客套话,就随便点了点头。后来他就跑去找其他学生,在聚会解散之前都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我和村治透认识的经过。我的姓是满田10,所以他跟我同班。 隔天,学校要我们缴交作业。开学的前三个月,新生必须以一天一张的频率在素描本上画素描,然后全部统一交给学校。 早上我抵达有老师会来上课的教室,正把素描本从包包拿出来时,突然又有人叫住了我。 「满田同学,妳有带作业吗?我们互相交换看一下嘛。」 是村治。他的态度像是不过才交谈一次,却已经认为我是他好友。明明还有很多空位,却特地选我旁边的位子坐。 和现在比起来应该很拙劣,但当时对自己的绘画技术还算有自信的我并未拒绝村治的提议。我打开交换来的素描本,发现村治的素描不算差,但也说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相较之下,村治则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素描。他把素描本还给我之后,态度就截然不同,话变得很少,也转过头不再看我。 到了隔天,村治又开始邀请我去参观社团。因为他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以只去一次为条件答应他,结果竟碰上社团所举办的活动,还不容分说地要我在社员面前献唱一首歌,当那首歌结束后,连美空学姊都很欣赏我,让我陷入了无法开口说不加入社团的局面。后来我在参加社团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与村治愈走愈近,最后便答应他的追求,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 话虽如此,即便我觉得现在稍微好一点了,但刚上大学的我真的是不讨人喜欢到连自己都感觉得出来。因为低头画图时会挡到,所以总是留着一头超级短发,衣服顶多也就是牛仔裤加连帽上衣而已,甚至有些轻视穿着奇特服装来突显自己品味的其他学生。因为对自己的绘画技术有自信,我一直觉得没有必要藉由吸引他人目光这种无聊举动来虚张声势。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 即便如此,村治还是说他喜欢我。他明明既开朗又善于交际,连与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马上打成一片,在学校、社团或打工的地方也有许多女性朋友。我想,应该是因为他对我绘画才能的尊敬与恋爱的情感混淆得很严重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也有自尊心的关系,他并不想明确表明这点,但从他的态度就能明显看出他对我的画心怀敬畏,而且憧憬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爱情的情况,在这世上也不算少见才对。 我想,对村治而言,和我这种既不可爱也不会主动取悦对方,就算对方做了让我高兴的事也不会兴奋欢呼的人交往,大概是得不到成就感也不会觉得幸福的吧。但是,至少我和村治在一起很开心,而且多亏他的关系,我也体会到了好几种以前并不知道的感情。 ──所以,当他突然说要分手时,我大为震惊,也相当悲伤。当时他所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距今正好一年前发生的事。当时我正忙着制作要参加去年的校内比赛的油画,无论清醒还是睡着都只想着作品的事情。我放着来我家玩的村治不管,面对竖立在摊开来的报纸上的画架,正在替画布上色时,村治便像是把滚到脚边的石头踢开般若无其事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 我停顿了一下,看向村治的脸,他好像也不太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话。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询问道。我觉得只能在这种时候挤出虚假笑容的自己很讽刺。 「对不起,刚才说的不算数。妳就当作没听到吧。」 虽然村治也想暂且收回自己说的话,但只要画笔一挥下去,画布就无法恢复颜色了。我沉默地摇摇头,他便像是放弃似地说了起来。 「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但这段期间凛妳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对吧?有好几次我都突然觉得妳对我的态度像是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就像现在这样。村治没有真的说出口,但我感觉得到他是想这么说。当我专注于作画时,无论是周遭的世界或是身在其中的村治,都完全无法吸引我的目光。 「看到妳这样子,我在想,我是不是打扰到妳了呢?我会忍不住觉得,对凛来说,是不是我离开了会比较好?」 「才没那回事呢。我刚才只是想专心准备比赛而已。」 我如此反驳。结果,村治像是感到疼痛般垂下双眼,对我说道: 「那么,妳有办法画出我的肖像画吗?」 村治的肖像画……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僵住了,村治不理会我,继续说道: 「妳有把我的脸好好记住,就算不看我的脸也画得出来吗?我们已经交往长达一年了耶。但是凛妳一定办不到吧。因为妳完全不肯正眼看我。」 这句话让我大受打击,觉得自己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在那个瞬间,我就已经决定要接受与村治分手这件事了。 u 美空 学姊喝了一口送到桌上的咖啡,呵呵笑道: 「喝起来还不错,但还是比不上我姊姊冲的咖啡。」 数天后的晚上九点多。把自己参加的社团当成行动根据地的美空学姊,和我一起来到了她就读的大学附近的某间咖啡店。虽然是连锁店,却采用把每张桌子围得像包厢一样的装潢,恰到好处地兼具了让人能轻易踏入及感到心情平静的气氛,所以很受包括学生在内的广大族群欢迎。 我和美空学姊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座的桌子前。因为美空学姊说有话要告诉我,所以我是等她白天研究所的课程结束后才过来与她会合的。既然她不想用电话解决,而是特地找我出来说话,肯定跟之前那件事有关。 「我问过姊姊啰,她好像马上就搞懂了。」 美空学姊草草结束助跑般的闲聊,进入了正题。我点点头,催促她继续说。 「简单来说,关键在于那个小人的涂鸦是用原子笔画的。」 美空学姊说道,拔出了插在驼色的骑士外套上的原子笔。接着,她把店员放在桌上的纸账单拿到自己面前,突然在上面涂鸦起来。没多久,她就画好了五个小人。 「妳这么做不会出问题吗?」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但美空学姊却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接着,她把原子笔上下颠倒,开始用顶端的部分摩擦账单上的小人。 紧接着,她把传单递给我,我看到原本在上面的小人已经消失了,但并未感到惊讶。 「是笔迹可以擦掉的原子笔吗?」 「什么嘛,妳知道啊?」美空学姊觉得有些无趣地说道。 「因为使用了温度升高就会变成无色的特殊墨水嘛。以原子笔顶端的橡皮去擦,线就会因为摩擦热而消失。」 「可是,素描上的涂鸦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我锁上柜子的时候出现了啊。」 我提出反驳后,美空学姊便将摊开的掌心面向我,做出了像是在说「别急、别急」的安抚手势。 「这种墨水的原理啊,其实是可逆反应喔。也就是说,只要把这张账单放进冷冻库之类的地方彻底冷却,刚才我画的小人就又会清晰地浮现了。」 我不知道它还有这种特性。因为要让消失的线条回来的话,只要重写一次就好了,所以我觉得需要用到这种功能的情况好像也不多。 「所以说,只要先把这个用原子笔画的小人擦掉,再让柜子里变得跟冷冻库一样冷……」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那天晚上的确很冷,但也没有冷到低于冰点,更别说是跟冷冻库一样了。」 如果事先在柜子里放入保冷剂之类的东西,或许有办法达到还算是冷却的效果。但是,要是在空间不大的柜子里放进陌生的物品,就算是我也会在放素描本的时候察觉到吧。 话虽如此,美空学姊的自信并未动摇。明明是转述姊姊的话,却说得好像是自己想出来的。 「没错没错,那天晚上的确很冷。所以凛妳才会没有把在打开柜子瞬间感觉到的寒意放在心上。」 我的确感到一股寒意,也将这点告诉了美空学姊。所以,那个时候柜子里就已经充满冰冷空气了吗? 「可是,当时我打开柜子后,并没有在里面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美空学姊「啧啧啧」地挥了挥手指。 「不是里面,是上面啦。妳不是说过吗,因为柜子很老旧了,连和上面柜子相连的地方也破了洞。」 这项信息也是我告诉美空学姊的。原来如此,冷空气会由上往下流动,所以只要利用那个一百圆硬币大小的破洞,说不定真能冷却我所使用的柜子。但是,就算真的使用大量的保冷剂好了,有办法让柜子的温度下降那么多吗?把比洞还小的碎冰丢下去或许也是个办法,不过这么做的话,柜子里就会变得湿答答,留下很明显的痕迹吧。 美空学姊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便给了提示。 「妳说妳暂时离开画室去散步的时候,曾稍微看了一下其他科系的专用房间对吧?当时学习舞台效果的学生们把舞台弄得雾茫茫的。」 「是干冰吗?」我听了之后灵光一闪。 没错,美空学姊微笑着说道。保冷剂是能利用冷冻库冰冻起来的东西,所以顶多只能达到零下二十度,相较之下,干冰好像连升华的温度都有零下七十九度。就算是透过隔板上的破洞,也肯定能发挥足以冷却素描本的效果。 「都讲到这里了,接下来只要把所有线索串起来就行了吧──当天凛妳说要散步,离开了画室后,有个家伙,也就是犯人看见妳摊开来放着不管的素描,便想到了一个能让小人在只有凛画得出来的状况下出现的计谋。他先用这种可以擦掉的原子笔在妳的素描本上面画出小人,再把它擦掉。接着跑去当时正好在制造白雾效果的空间设计系的专用房间,跟那里的人要了干冰,放进紧邻妳的柜子上方的柜子里,再用书或什么东西把洞堵住。要是不这么做,凛打开柜子的时候柜子里就会充满干冰的烟,或许会因此而察觉到异状。」 美空学姊明明连事发现场都没看过,却说明得很清楚又容易理解,彷佛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接着,犯人亲眼确认返回画室的凛把素描本收进柜子里后,自己也装出要把画具等东西放进柜子里的样子,藉此把堵住洞的东西拿走。这样一来,不仅小人会因为一整晚的充分冷却而出现在素描本上,干冰也会完全融化,所以不会留下证据。顺便一提,当时画室里还有其他学生,所以没有人质疑犯人为何在凛的素描本涂鸦或把干冰放进柜子里实在很奇怪。我想犯人大概已经事先跟所有人解释过,让他们明白情况了吧。凛打算回家时感觉到的视线,应该是他们对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好奇吧。」 什么?连那些视线也有内情吗?我一直很单纯地以为那应该只是想嘲讽并肩离去的男女而已。当初是我毫无遗漏地叙述了详细经过,但美空学姊的姊姊敏锐到连那些细微的线索也没放过,把它们一一挑出来拼凑起事情全貌,让我再次深感佩服。 「……好啦。都讲到这里了,妳应该知道是谁做的吧。」 美空学姊像是觉得有些疲倦地转了转脖子后问道。那是当然的。犯人善于交际,能拜托画室里的所有人协助,并向其他科系的学生要干冰,但我根本不需要靠这项特征来判断。使用上面那格柜子的人是谁,我记得非常清楚。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呢?」 我转头对着左边的人问道。美空学姊的视线也移向了我的左侧。 「……我觉得自己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村治透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在我身旁缩着身子说道。 ──把村治也一起带来。这是美空学姊找我出来时追加的要求。我在答应她的时候,就已经有预感可能是村治搞的鬼了。我向村治转达美空学姊的要求后,他并未拒绝与我同行,但在前往咖啡店的途中,他的侧脸可以看得出好像已经死心了。实际上美空学姊大概也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中,在小人之谜逐渐真相大白时,村治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美空学姊歪着头问道,但村治仍旧只对着我说话。 「妳还记得吧,凛?妳正要离开画室去散步时,和我谈了什么。」 当然记得。我对他感到过意不去,也后悔自己说了那种话。正因为能够清楚回想起来,我才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建议凛去看的原生艺术似乎害凛更迷惘了。就连原本几乎已经确定要用来参加比赛的素描,她也说还是不要用了。这不管怎么看都是我害凛到现在还画不出比赛要用的作品吧?所以我才会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想办法让凛摆脱低潮期,把作品画完。」 村治又急又快地说个不停,我还是听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为什么让小人出现就能帮助我摆脱低潮期呢?不过,就算我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也能够明白他是为了我才做出这么麻烦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说出接下来的话时,语气才会自然而 然地变得像是在责备村治一样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老是把自己放在第二顺位。你已经长达半年都是这样了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和你已经连情侣都不是了喔?」 结果,村治感觉非常悲伤地垂下双眼,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是因为……我觉得凛会陷入低潮,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我。我一想到要是自己没有提出分手,凛现在或许不会这么痛苦,就怎么样都放不下。」 「你这种想法叫自我感觉良好吧?我的确是在去年的骚动之后就没办法画出满意的东西,但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引起的。原生艺术的情况也一样,我只是因为村治你给我的压力太烦人了,才把话说得难听一点而已。」 我之所以口出恶言赶走村治,有一半的因素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另一半则是希望村治也能专心画自己的作品。我很感谢他的好意,但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完蛋。为了在我的素描上弄出那种小人而忙碌奔波是不合常理的。我不希望村治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而且我们两个也不应该是那种关系。 但是,村治却仍旧缠着我不肯离开。 「就算是自我感觉良好也没关系。如果凛妳不能恢复原本的状况,那我自己也无法专心创作。光是想象是我毁了凛珍贵才华的样子,就让我觉得自己可能花上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后悔的心情。」 「就算我真的拥有你说的那种才华好了,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完全画不出东西的话,最后还是会走不下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代表我的才华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不对!」 村治的举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压在背后的墙壁上。 店内顿时发出好大的声响,店员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过来关切,周围的客人也对我们投以白眼。坐在对面的美空学姊慌张地想安抚我们,但我却彷佛被箭射中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村治摇晃着我的上半身。 「妳究竟想继续逃避多久啊?」 我明明用充满恐惧的双眼看着村治,他却这么说。接着,他像是要拿颜料直接把我的眼底深处涂得乱七八糟似地,用尽全力对我倾诉: 「妳应该有妳自己才看得见的艺术吧?妳不是问了好多次吗?问妳自己看不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不可以逃避,要去直视它。无论是妳心中的艺术,还是叫妳去正视它的我,都要用妳的这对眼睛好好地看清楚啊!」 t ──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 ──妳看得见妳的艺术了吗? 站在画前面的时候,我经常感觉到周遭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除了眼前的画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艺术夺走。 但是,我可以听到声音。人的说话声和车子的喇叭声都听得见,清晰地传到脑里。 村治知道我有这种习惯。他不是只有听我提过,而是在把还是朋友时也算进去的长达整整两年的相处过程中,他曾目睹我变得不对劲的情景好几次,可以从我的样子判断出我是不是正沉浸在那种感觉里。当我看不见周遭世界时,我的心会最深入艺术,变得鲜艳夺目。村治好几次在察觉到那个瞬间时询问我──妳看得见在妳心中的艺术吗?因此我听到的正是村治透实际对我说话的声音。 我之所以去看原生艺术展,并不是因为村治鼓励我去。而是他自己明明已经看过这个展览一次了,却说想一起去看,硬是把听到这个展览之后还是兴趣缺缺的我约了出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欣赏作品到一半,我在那幅用原子笔画了小人的图前陷入那种感觉,才会听到村治询问我的声音。 素描上出现小人的那天也是一样。现在知道真相后回想起来,村治当时大概是想确认我看到小人后有什么反应,所以我因为不可思议的现象不知如何是好时,他便顺势表现出关心我的态度,陪我回到了我家。然后在我跟美空学姊讲电话时不发一语地待在我身旁,并趁我看着摊开的素描本时问了那句话。 我们交往的期间,那种感觉也重复发生了好多次。当我沉浸在艺术中时,耳朵听见了村治的声音,眼睛却没看他。这让身为男友的村治觉得很寂寞。明明声音能传进我耳里,却被当成幽灵看待,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让村治难以接受,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打扰到我了。所以他才会对我提出分手。 「……凛,妳刚才说我们已经连情侣都不是了对吧?」 村治激动的情绪退去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开口说话。期间美空学姊好几次试图从座位上站起来,但因为气氛实在太沉重,所以最后还是错失了离开的机会。她现在正啜饮着应该已经冷掉的咖啡,一副好像很难喝的样子。 「嗯。我是这么说。」 村治听到我回答后,便往后把身体靠在沙发椅背上,保持着缩起下巴的姿势继续说道: 「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说想复合吗?」 我摇摇头。我觉得就算真的知道答案,此时还是这么回复才是上策。 「理由很单纯,因为要是我们又变回情侣,我大概又会希望凛妳能看着我──和艺术没有关系,就只是看着我这个人。喜欢上创作绘画的凛的自己,跟喜欢上身为女性的凛的自己拥有相反的愿望,让我觉得好像要被扯成两半,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所以他没有拜托我跟他复合。即使他的内心某处一定存在着这个愿望,而且应该早就察觉到我心里也还有一丝期待他提出复合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最先让我倾心的还是凛的绘画才能。这一点从妳借我看开学前画的素描作业那一天起就没有丝毫改变。所以我才会决定舍弃身为情人的自己。──但是,最近的凛又是如何呢?妳的口气简直就像是自己心里已经连一丁点的艺术都不剩了不是吗?」 村治说到这里就举起拳头搥向自己的大腿,一副打从心底感到悔恨的样子。 「我实在是无法接受。再这样下去,不就等于身为情人的自己白白牺牲了吗?我当然知道最苦恼的人是凛妳自己,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凛无论如何都能找回曾经拥有的艺术。如果妳失去艺术的契机与我有关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用计让小人出现在我的素描上吧。」 在原生艺术展上,我一站到那幅有小人的画前面,那种感觉就瞬间吞噬了我。在一旁看着我的村治,是不是把我的反应当成是接触到自己心中不存在的艺术而大受打击呢?说看了原生艺术展后觉得更加迷惘的人是我。那么村治会以为看了小人的画是我失去艺术的最根本原因也很合理。 所以村治便设法让原生艺术展上的那种小人在只有我能画出来的情况下出现,然后告诉我那些小人说不定是我自己在无意识下画出来的。如果我是对自己没有的原生艺术感到害怕的话,他想藉此告诉我,我其实也能诠释原生艺术──他想让我知道,我的心里现在还是有艺术的。 我迷失了自己的艺术。但是村治却深信我还没有丧失自己的艺术。所以他想了办法让我可以看到。就像是让已经画在纸上的小人再次恢复色彩一样。 我想村治应该没有像我所思考的那样,把自己做事情的理由分析得很透彻。他虽然点头认同了我说的话,但表情看起来没什么把握。 「该怎么说……我大概是觉得,如果克服原生艺术造成的打击,能成为让凛重新审视自己的艺术的起点就好了吧。我原本是替凛着想才做的事情,最后却适得其反,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换句话说,这是在弥补你害我产生迷惘?」 「不是的。不,虽然也有这个意思,但是……」 村治害羞地抓抓鼻子,低着头说道: 「我希望凛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画,当然也是因为妳孕育出的作品很优秀啊。但是,最重要的是,再这样下去凛会无法原谅自己吧?我不是很想看到妳顶着一张眉头深锁的脸啊──就算我们已经不是情侣,也不代表我对妳的感觉就变了。」 原来如此。事到如今我才对村治用情之深感到震惊不已。 这是他从我迷失自己的艺术那天一直持续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而且本质上与对绘画才能的敬畏心情相同的爱意表现吗?他根本没有搞混这两种感情。因为尊敬与爱恋这两种情感有时候是密不可分的。 当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村治时,坐在对面的美空学姊「唉──」地叹了一声。 「结果搞了老半天,我根本就是在陪你们放闪嘛。」 我顿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我们才没有放闪……」 「哼,这可难说啰。算了,总之,我要回去了。」 美空学姊伸手往桌面一撑,站了起来,以手指夹起刚才她拿来涂鸦的账单,我便急忙叫住她。 「美空学姊,妳帮了我的忙,就由我来付钱吧。至少让我表达这点心意……」 「不用了啦。接下来你们两个就好好相处吧。」 美空学姊把「好好相处」这四个字说得特别重,然后就挥着账单离去,丢下了我和村治,而且还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四人座桌子其中一侧的状态。 那天村治明明叫我要好好看着他,但我直到在自己家门前与村治道别之前,都没办法好好看他的脸一眼。 art burt 「喂──凛!」 我听到村治透的声音,便在已布满茂密绿叶的樱花树旁停下来,转头看向后方。 时序进入六月,整个东京都充满了初夏的气息。我穿着刚换季的五分袖衬衫走在校园里,各处景观树上的叶子今天看起来也特别生意盎然。 接近夏至的这个时期,傍晚的太阳仍旧高挂天空。村治追上正要前往画室的我后,马上不悦地皱起了鼻子。 「比赛结果好可惜喔。」 「话也不能这么说,看过入选的作品后,我觉得这是很公正的结果。」 「是吗?但我觉得凛的画很棒啊。」 我脸上浮现微笑,对他说了句谢谢。 后来我以在奥多摩画的溪流素描为基础,完成了用来参加比赛的油画。不过,我在画上多加了一群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小人。 因为这是校内比赛,全部的参赛者都会知道评审给作品下了什么评语。评审给我的评语有褒有贬。有人不明白我画上小人的意义,觉得只是想标新立异,给予严厉的批评;也有人认为我成功地以优秀技巧融合了写实与幻想,给予一定的肯定。不用说也知道,我和村治的作品都没有入选。 「因为那幅作品实际上等于是合作完成的嘛,要是那幅作品入选的话,我会觉得好处全被我拿走,也不太能释怀啊。」 我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但旁人听了或许会觉得像是不服输吧。村治配合我的语气,像是想替我解闷似地说道: 「那时我还想过要主动报上名字,乘机沾点光呢。『小人的点子是我想的喔!』这样。哈哈!」 这时,有两名女学生用力跺着脚超越了我们。看到她们的侧脸,我想起我曾在画室见过她们。她们也跟村治一样,正在发泄对比赛结果的不满吗? 虽然我的作品并未入选,但这场比赛让我的创作状态出现了非常大的好转。因为完成了用来参赛的作品,我的创作动力又回来了。最近正在挑战和以前不同的新画风,增添了幻想性。目前在构图和主题的选择上我自己也觉得不够细腻,但只要继续创作下去,应该会变得愈来愈精确洗练吧。 我感觉到艺术从我体内不断涌出。只要把至今学习过的知识和技术这件外衣脱掉,便可以看见自己想画的、毫无修饰的画──现在这就是我的「未经琢磨的艺术」。 我果然还是非常喜欢绘画。当我再次确定这一点后,也就不再烦恼自己的将来了。因为我觉得即使自己将来选择就业也会一辈子画下去。前阵子还去看了一下企业联合征才说明会。以前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现在却能够认真倾听了。 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的确在我的未来占有一席之地。 「对了,村治。」 我停下脚步,从手提托特包里拿出了素描本。最近我为了能随时素描,不再把素描本放在画室的柜子,而是随身带着走。 「这个给你。该怎么说呢,这也算是我们两个曾一起画图的纪念。」 我撕下素描本的其中一页,交给还楞在原地的村治。不用说也知道,我给他的就是那张画了小人的素描。 「咦?可是我只是在上面涂鸦而已耶。」 村治表现出婉拒的态度,但我硬是把素描塞给了他。 「没关系啦,我希望你拿着它。」 「说是这么说,但我画的小人也消失了嘛……不过,算了,既然妳这么坚持,那我就心怀感谢地收下啦。」 村治收下那张素描,感觉很宝贝地把它收进了背上的后背包里,然后我们就又继续走向画室了。 他究竟会不会发现呢?发现我用原子笔在给他的那张素描背面画的画。 墨水会对热产生反应。如果我把画在背面的画擦掉的话,位于正面的画也一样会消失。所以那些小人又不见了──因为我在背面画了村治透的肖像画后又把它擦掉。 在村治提出分手,和我结束情侣关系的那一天,他责备我从来不肯正眼看他。如果他指的是我面对画作的瞬间,那的确没错。但是,如果村治觉得除此以外的时间我也没有正视他的话。 那就代表村治才是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的人。这让我相当震惊,所以才接受了他的分手要求。我其实无论何时都注视着他,甚至能在旁边没有他的情况下凭空画出他的肖像画。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把喜欢的人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眼底的。 「话说回来,现在又能看到凛的艺术,真是太好了。」 我们要踏进五号馆的时候,村治这么说,并试图搂住我的肩膀。别碰我啦,很丢脸耶。我马上躲开并如此斥责,他虽然噘起了嘴巴,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画室里一如往常有许多学生正在专心绘画。他们正用尽全力把自己心中的艺术挥洒在画布上。 我像是不想输给他们似地也马上开始作画,村治却刻意把画架摆成了看得到我的画的角度。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再偷看他,发现他的表情相当认真,彷佛除了自己的作品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一边把他的这副模样也烙印在自己眼底,一边想。 他大概不会察觉到那幅肖像画吧。但我无所谓。如果我真的希望他察觉到的话,就不会特地让墨水消失了。 不过,若是村治把我送他的素描拿去冷却,并看到了浮现在纸上的肖像画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们将能更加直接地注视彼此──我抱着这种类似预感的希望,今天也朝着画布挥下了画笔。 ————注释———— 10 日文中「满田」与「村治」的第一个发音都在五十音表的ま行,顺序很接近。 在塔列兰咖啡店的庭院里 1 「──妳在做什么啊,美星小姐?」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美星转过头来,名叫青山的青年就站在她眼前。 美星所在的地方是塔列兰咖啡店的庭院。这间营业多年的咖啡店,隐身于古都京都的街道巷弄中,是咖啡师美星工作的地方。 还是营业时间,美星却呆站在庭院里,身为常客的青山当然会觉得奇怪。美星一边轻轻地点头打招呼,一边仰望着身旁的物体说道: 「我在看树。」 在这座以位于京都市区来说非常宽广的庭院一隅,有一棵根部紧抓着地面的树。高度虽然将近三公尺,树干却细得跟小孩子的腿差不多。它的树枝长着独具特色的尖刺,还有茂盛且偏硬的淡色叶子,这是因为它并非落叶植物,而是常绿植物。 在七月的阳光照射下,这棵树在美星的眼里显得更加美丽。青山站到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棵树,同时问道: 「我其实从以前就一直很想问,这究竟是什么树啊?」 持续光顾塔列兰长达两年,青山却对这棵树一无所知,让美星感到很意外。不过,她自己其实也不会去注意每天经过的路旁种的行道树是什么品种,既然如此,说不定青山这样子回答反而很正常。 美星一边用手指碰触生长到自己面前的树枝前端的下垂叶片,一边回答: 「这是柠檬树。是太太在我们店开始营业的时候种下的。」 她口中的太太是在大约四年前过世的塔列兰店长藻川又次的妻子。塔列兰原本就是因为太太非常喜欢咖啡才开的咖啡店,但因为偶尔会有客人点红茶,这棵为了纪念开店而种下的柠檬树就如字面上所说的兼具了「实用」的意义。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没看过它结果,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青山「唔唔唔」地沉吟起来。美星一边呼着气一边说道: 「以前这棵树一年会结数十个果实喔。但是太太因病过世的那阵子,京都刮起一场狂风暴雨,这棵树很多枝叶都被吹落了。从来年起,这棵柠檬树就完全不再结果了。」 美星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太太去天国的时候把柠檬的果实也一起带走了──不,或许用「因为太太是个不想让还活着的人困扰的女性,所以才把柠檬带走」来形容比较恰当吧。真要说的话,这件事给美星的印象更像是柠檬的果实主动跟着从开店时就一直结伴而行的太太离去了。 「说到京都果然就会想到柠檬呢。」 青山大概是不好意思说些贴心的话,便以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道。美星马上就听出他这句话是在指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说〈柠檬〉。 〈柠檬〉是大正时代的文学作品。故事是以和作者梶井同样罹患肺病的主角的第一人称,也就是私小说的体裁来进行。内容描写主角的内心因为「无以名状的不详疙瘩」而倍感压抑,心情相当郁闷,便把在自己常去的水果店购买的柠檬放在书店的美术书籍上后离去,并沉浸在柠檬爆炸的想象中。虽然以文库本的格式来计算的话是只有十几页的短篇小说,却被视为在文学史上留名的名作,直到现在都还有人阅读它。 正如青山所言,〈柠檬〉的故事舞台就在京都。不过,那间据说是主角购买柠檬的水果店,已经在近几年结束营业。连在故事中登场的那间书店,也在历经一次迁移后停止营业了。 「……随着时光流逝,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逐渐改变呢。」 美星忍不住吐出了这句话。虽然她才在京都住了六年多,但在这段期间里,不仅街景改变许多,太太也过世,甚至连柠檬树都不结果了。各式各样的感慨在她的心里时隐时现。 「那个,青山先生。」 听到美星的呼唤,青山眨了眨眼。 「什么事?」 「这棵柠檬树是店长太太种下的,但它隐含的回忆其实不止如此,也是与我和店长太太之间发生的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关的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听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请务必说给我听。」青山带着笑容回答。 美星再次注视柠檬树,说了起来。 「这已经是超过五年前的事情了。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 美星抬头看向身材矮小的她构不到的树顶,树顶上的蓝天耀眼夺目,她带着想凝视往日时光的心情瞇起双眼。 2 那时美星因为某起事件的关系,每天都郁郁寡欢。 青山知道那起事件的来龙去脉。美星在不明白某个男人心意的情况下与他深交,并拒绝他的交往要求,结果却激怒了对方。这件事情彻底否定了她一直深信不疑的待人态度,让她对于和他人──特别是和异性相处感到恐惧。 实际上,美星情绪低落的情况很严重,别说是促成她与那个男人相识的塔列兰了,连她当时就读的短期大学也几乎没去上课,持续着不肯踏出家门一步的生活。她没有食欲,日渐消瘦,而且还一口气把头发剪短,连外表也显得很寒酸,自觉到这一点后,她就更没有动力出门了。 此时关心美星的人就是现在已经过世的太太。当时她还没检查出疾病,外表看起来相当健康,甚至比同世代的人还要充满活力。 大概是知道造成美星郁郁寡欢的事件与自己的店关系密切,所以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吧,太太打了好几次关心的电话,甚至亲自造访美星自己一个人居住的房子。但是,美星的情况并未因此好转,甚至感觉像是在敷衍对方的一番好意。 或许是因为看不下去了吧,有一次太太到美星家来,以比平常还要强硬的口气说道:「听好了,美星,我现在要带妳去店里,快点去准备。妳不能再继续窝在家里磨蹭下去了。妳今天可以不用工作,但一定要去店里露脸。」 平常个性温柔的太太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京都女人,当她以夹带京都腔的愤怒语气说话时,表现出一股令人畏惧的压迫感,而美星自己其实也没有顽固到抗拒别人把她拖出家门。所以,她打点好最基本的服装仪容,也就是换好衣服并披上外套后,太太就硬是带她出门,前往暌违数周的塔列兰。 她们在咖啡店开始营业前抵达,大约是早上十点。看来太太是先完成开店的准备工作后才去找美星的,从塔列兰走到美星住的地方用不了十分钟。 「哇,妳今天可以来店里了呀,心情好一点了吗?」 待在店里的藻川又次看到美星从店门口走进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事件发生时刚好有塔列兰的常客待在美星身旁,所以透过该名常客的转述,又次和太太也得知了事件的经过。 后来又次便主动跟美星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像是问她在家休息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或是跟她报告店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感觉得出来又次在用自己的方式担心着美星,但他并不擅长说那些大家经常听到的关心的话,所以每一句都让美星有种像是被远处的人拿着树枝戳的不舒服感觉。最后她连回答都嫌麻烦,无视了一阵子,太太便叫又次去采购,把他赶出去了。 这下子店里就只剩下美星与太太两人了。虽然还没到开店时间,但当时上门光顾的客人数量比现在少,就算开始营业了,也没什么客人会在中午前上门。 又次离开后店里陷入了沉默。太太在忙着各种作业时,会偶尔看一下美星,但并没有对她说话,而美星也没有主动开口。美星蜷缩着背坐在吧台前,让自己沉浸在寂静之中──或许应该说是在忍耐令人窒息的气氛才对。 毕竟,当时的她虽然对有人找她说话感到厌烦,却也恐惧着寂静。因为要是没有声音之类的东西干扰她,她就会忍不住一个人思考起来。 美星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时候,在寂静中思考了许多与有关事件的事情。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在哪里判断错误,才导致了不好的结果?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呢?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安稳地度过每一天呢…… 就算再怎么苦思,也绝对找不到在任何情况都能通用的答案。她很 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她的自我反省陷入原地打转的窘境,明明知道再继续追究也没有意义,却在回过神之后发现自己一直思考、懊恼着同一件事。如果想避免以上情况,就只能干脆去睡觉或看看电视,让自己的思绪尽量抽离这件事。 美星难以忍受这股沉默的气氛,马上就后悔来到店里了。如果她更坚定地拒绝的话,太太是不是就不会硬把她带来这里了呢?太太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内心肯定觉得自己难伺候、很麻烦──美星已经自卑到忍不住如此曲解、猜测太太的想法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三十分钟吧,站在吧台内侧的太太终于开口说话了。 「妳读过梶井基次郎的〈柠檬〉吗?」 她问得太过唐突,像是有人把球从敞开的窗外丢进来一样,所以明明店里没有其他人,美星却未立刻察觉到太太是在跟自己说话。 「嗯,一搬来这里就读了。」 美星回答时声音有些沙哑。她移居京都是为了就读短期大学,在那之前算是个活泼外向的少女,阅读的书籍数量与一般人差不多。她之所以会找〈柠檬〉来读,其实也没有想得太认真,只是因为这个故事的背景与她接下来要居住的城市有关系而已。 听到她的回答,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故事里的主角不是藉由想象柠檬在书店里爆炸的情景,来纾解烦闷的心情吗?」 不知道只用一句「烦闷」来解释作者梶井内心的「疙瘩」是否恰当,但美星还是点了点头。太太朝坐在吧台前的美星探出身子,勾起嘴角说道: 「我们也来试试看吧?」 「试试看?」 美星皱起眉头。她听到太太的提议后,不是只觉得这是个幼稚的玩笑,就是觉得听起来很危险。 但太太一点也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庭院里的树不是结了很多柠檬吗?妳去帮我拿一个过来。」 「您要柠檬做什么呢?」 「别管那么多,拿给我就是了。」 她似乎没有要跟美星详细说明的意思。美星不太情愿地站起来,走到了咖啡店外面。 太阳已经高挂头顶了,但周遭却还残留着些许早晨的气息。美星突然想到,〈柠檬〉的故事时间似乎也是设定在早上。在京都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超乎想象地寒冷,她缩着双肩,朝着竖立在庭院一隅的柠檬树走去。 当时柠檬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果实,但那一年特别丰收,树上沉甸甸地结了随便数都超过三十个的柠檬。因为太太已经用掉了几个,成熟的柠檬总数说不定原本有将近五十个。不过,果实好像也不是结愈多愈好,在大约一个月前,美星曾听到太太在喃喃自语,说或许应该趁果实还没成熟时多摘一点才对。 美星站到柠檬树的正面,伸手寻找果实。不过,她几乎没找到自己的手能构到的果实。这也是因为太太的身高和美星一样娇小,所以会从下方的果实开始摘,因此只剩下位于高处的果实。 美星后来在一根垂在自己面前的树枝上发现了一颗特别大的果实。她伸直背脊,用指尖抓住那颗果实,连树枝一起拉到自己眼前。果实已经完全成熟,整颗果实都从绿色变成鲜艳的黄色了。不过果皮还是在她的手指上留下新鲜果实特有的坚硬触感。她扬起下巴,把鼻子凑上前去,一阵清爽的香味随着呼吸钻进了鼻腔。 因为忘了带剪刀,美星只能硬把果实扯下来。她抓着柠檬,又看了柠檬树一眼,还是没有找到其他伸手就构得着的果实。 太太看到美星听她的话摘了一颗柠檬回到店里后,便愉快地笑着说道: 「如果这颗柠檬真的爆炸了,妳会觉得心里轻松一点吗?」 「柠檬才不可能爆炸呢。」 美星没好气地一口否定。平常她会把这当成玩笑,至少给对方一个笑脸,但现在她连这么做的心情都没有。 太太仍旧面不改色,提出了新的指示。 「美星妳现在手边有没有可以象征妳心里疙瘩的东西?」 虽然美星明白身为女性的太太用「有没有」这种直接的口气询问也是方言的一种表现,她住在京都的时间还不够久,尚未习惯这种说话方式,所以经常觉得有压迫感。否则她应该不会老实地照着太太的指示去做吧。因为她的内心根本还没有完全振作起来,所以直视那个东西,会让她回想起那桩导致她闷闷不乐的事件,对她来说只有恐怖两个字可以形容。 「……这个可以吗?」 美星以颤抖的手指操作手机,将一张照片显示在屏幕上。照片里的男人就是那起事件的当事者。其实她本来是想全部删除的,但朋友说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留下能指认对方长相的东西比较好,所以她只留下了一张。 太太看到手机屏幕,脸上瞬间闪过了僵硬的表情。 「那么,妳把柠檬放在这个手机画面上看看吧。」 美星把手机放到吧台桌面,再把柠檬压在手机上。因为如果不放好的话柠檬就会滚下来,美星最后重放了两次才成功。 太太看到即使美星松手柠檬也没有滚下来后,才又继续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像催眠师在引诱接受实验的人入睡一样,低沉又缓慢。 「现在,妳想象一下这颗柠檬爆炸,把那个人整个炸飞的情景。」 虽然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美星还是听话地想象了柠檬爆炸的情景。不过,老实说,要是手机也被炸坏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想象起来并不会觉得很愉快。当然了,柠檬不可能真的爆炸,但太太的态度又有点不太对劲,因此美星的心情别说是豁然开朗了,甚至还被难以言喻的不安所占据。 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后,因为怎么想象都只是在重复同样的事情,美星早已觉得厌烦。而柠檬也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请问我还要持续这样子多久呢?」 美星向太太抱怨后,太太便反问她: 「妳觉得心情轻松多了吗?」 「不觉得。因为什么也没有改变。」 〈柠檬〉是因为主角放下柠檬后就离开了,所以才能够尽情地想象各种画面。但美星的双眼却已经看到了柠檬不会爆炸,她内心的束缚感根本不可能因此解脱。 可是,太太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那妳再继续一下子吧,要积极地追求想象才行。」 太太这句话的后半段也是出自〈柠檬〉结尾的句子。美星把双臂靠在吧台上,像是要摀住嘴角似地把嘴巴贴上去,然后继续盯着柠檬看。 ──接着,当壁钟的时针指向上午十一点时。 「碰──!」 原本安静的店内突然响起了爆炸声。 美星吓了一跳,身体猛然往后仰。爆炸声很明显地是从柠檬附近发出来的。 「碰──!碰──!碰──!」 爆炸声维持着一定的频率不断响着。但是柠檬的外观没有变化。因为并不是柠檬真的爆炸了。 美星战战兢兢地伸手拿起柠檬,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到耳边。 「碰──!碰──!碰──!」 没错,爆炸声是从柠檬里传出来的。 这时,美星听到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抬起头,看见太太瞇着双眼,一副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美星,妳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呢。」 「因、因为突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嘛!」 美星既害羞又生气,脸颊微微泛红。太太看到美星这副模样,便把脸凑向她,说道: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心情轻松很多啊?」 「真要说的话……我现在是因为别的事情而觉得心里有疙瘩。请借我一下刀子。」 美星伸出手,太太把水果刀交给了她。她用刀刃抵住纺锤形的柠檬最粗的部分,用力往下压。表皮被割裂的触感隔着刀子传过来,强烈的香气掠过美星的鼻腔。 刀子切到一半就碰上硬物,停了下来。美星谨慎地转动刀片把柠檬切成两半,小心不伤到里面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 从其中一半的柠檬中间露出头的是一个约拇指大的 电子表,用保鲜膜包得密不透风,应该是为了防止果汁弄坏电力系统,美星把保鲜膜拆下后,看到电子表的侧面印着「炸弹表」的标志。正如这个商品名所示,这是个只要闹钟时间到了就会发出爆炸声的手表,与其说具有实用性,不如说类似玩具还比较恰当。 美星仔细检查切开后的柠檬底部,也就是没有与树枝相连的那一侧。结果发现了一条绕了柠檬一圈的细线。虽然已经下了工夫让那条线变得不太明显,但看得出来是将底部切下一小块之后,再用黏着剂之类的东西黏回去的。 事情发展至此,美星已经知道太太策画的计谋大概是什么内容了。首先把不知道从哪里取得的炸弹表的闹钟设定成早上十一点。接着把挂在树上的柠檬底部切下来,将用保鲜膜包住的炸弹表塞进果肉里,再黏回切下来的底部。然后只要将美星带到店里,在适当的时间叫她去摘柠檬,并等到早上十一点,闹钟就会启动,使柠檬发出爆炸声,这就是计划的内容。 虽然明白了这些,但是…… 「为什么您能够预测出我会摘下这颗柠檬呢?」 听到美星的逼问,太太惊讶地眨了眨眼。美星实在是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疑惑,她拿起被切成两半的柠檬,对着太太问道: 「因为,这个柠檬并不是长在最低的地方──我没有去摘唯一一个自己的手构得到的柠檬,为什么它会发出爆炸声呢?」 3 「──妳没有去摘位置最低的柠檬?」 青山重复了这句话后,美星点了点头。 「是的。我当时的心态有点扭曲。」 太太叫美星去摘柠檬,一定是有什么想法。而美星听太太的话去摘柠檬时,发现身高不高的自己能摘得到的柠檬只有一颗。这不就像是在暗示她去摘那颗柠檬吗…… 「当然了,其实我大可从善如流地去摘那颗柠檬。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摘下吧。但是当时的我很坏,就是不想这么做。」 「我大概可以明白妳的感受。」青山以平稳的语气说道。「心情非常低落的时候,要是有人随便鼓励自己,有时候反而会觉得事情才没那么简单,不禁想反驳对方。明明自己也想摆脱忧郁的情绪,但一看到有人伸出援手,就又莫名地想把对方甩开,这种事情很常见。」 「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释怀多了。」 青山的体贴让美星相当感激,表情也变得比较柔和。虽然她觉得当时自己的心态实在无法用正常来形容,但听到有人说这是谁都会发生的事情后,还是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美星小姐妳究竟是怎么摘下别颗柠檬的呢?」 青山歪着头好奇地问道。听到这个答案已呼之欲出的问题,美星轻笑了一下,答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爬上去摘啊。」 「什么!妳爬上了那棵到处都是刺的树?」 美星看着惊讶地翻起白眼的青山,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是的。换句话说,太太原本认定我不可能去爬那棵有刺的树,但我却采取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行动。当然了,我爬的时候可是很小心的喔。」 「这样啊──所以妳没有受伤吗?」 「啊,呃……其实难免还是会有些小伤啦。」 「我就知道!妳实在是太乱来了……应该说,妳当时真的很沮丧吗?总觉得只听妳叙述这一段的话,反而会以为妳很有精神耶。」 「哎呀,真没礼貌。就算我心情沮丧,还是能够爬树的。」 美星夸张地闹起别扭,青山以有点敷衍的语气对她说了两声抱歉。 「所以,美星小姐妳爬上这棵树,摘下了不是长在低处的柠檬啰。」 「是的,不过这棵树并不高,与其说是用爬的,不如说只是把脚踩在比较低的树枝上而已。我从几颗聚在一起的柠檬里随便选一颗摘了下来。太太绝对没办法预料到我会选那颗柠檬。」 「但是太太的计划还是成功,柠檬『爆炸』了。嗯,真是想不通呢。」 青山摸着下巴沉吟道。当时的美星也对同样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我才会问太太究竟是怎么预测出来的。而太太给我的回答则是……」 「会不会是已经不在人世的梶井基次郎让美星妳选了那颗柠檬的呢?为了让妳体会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太太以完全就是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并呵呵笑了起来。 她似乎并不打算认真回答美星的问题。虽然美星很清楚太太让柠檬「爆炸」是为了替自己打气,但仔细审视这整个计划后,美星还是感觉太太做的事情带有开玩笑的意味。老实说,她甚至想问太太:「妳是在耍我吗?」 美星的心情并没有像太太所期待的变得愉快。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吧,她总觉得没办法接受让这个谜永远是谜──没办法接受这种感觉是在太太的安排下选了动过手脚的柠檬的情况。 美星将身体深深埋进吧台椅,调整好坐姿,再次注视拆下了保鲜膜的炸弹表。从会发出爆炸声的闹钟的设计就能观察出来,这个表的制作目的似乎是用来当小孩的玩具,塑料制的外壳和裸露在外的螺丝等地方一看就知道做得很粗糙。印在侧面的标志也是好像只要用指甲就能轻易抠掉。 「这是在哪里买的?」 美星对着站在吧台内侧的太太挥了挥炸弹表,如此问道。但太太却尽是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像是个装傻地说「我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的魔术师。 美星使用刚才垫在柠檬底下的手机,在网络上搜寻炸弹表,马上就找到了想要的信息。根据信息所示,炸弹表是在遍布全国的连锁百圆商店贩卖的商品。而那间百圆商店在京都也有分店。 应该不可能吧──美星的脑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这时的她已经推论出一个合理的假设了。但是那个假设其实令人难以置信。或许是如此、不,应该不可能吧,这两种相反的想法在她的心中互相竞争着。 只要她有心,要确认真相非常容易。她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感到恐惧。如果美星的假设是对的,那她可以预见自己将被某种心情吞噬。所以她僵坐在椅子上,踌躇了起来。结果…… 位于她身后的店门突然被用力打开了。 站在店门口的是采购完回来的又次。他脸色惨白,竖起拇指指着庭院大叫: 「不好了!庭院里的柠檬──」 美星顿时恍然大悟,推开挡住店门口的又次冲向了庭院。随后,她所听到的声音让她体会了什么是吓得动弹不得的感觉。 「碰──!碰──!碰──!碰──……」 当时柠檬树上的果实数量还超过三十个。而那些果实全都发出了爆炸声。 「哎呀,穿帮了。」 太太在不知不觉间站到了美星身旁。她抬头看向柠檬树,一副很懊悔的样子。 「那个闹钟的设计是只要响十分钟就会自动停止,所以只要美星在那之前一直待在店里,原本是不会穿帮的。你啊,真是多此一举呢。」 听到太太的埋怨,又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似乎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所以,您真的──真的在所有的柠檬上动了同样的手脚吗?」 美星锲而不舍地追问太太。 炸弹表一个一百圆,就算买了三十个,也只有三千圆,要取得这么多炸弹表,本身并不是件难事。 但是,现在仍不断发出爆炸声的柠檬,全都还挂在树上。要在那种状态下把底部切下,将用保鲜膜包好的炸弹表塞进果肉,然后再把底部黏回去,就算只处理一颗,也肯定会费上很大的工夫。但太太却把数量超过三十个的果实全都动了同样的手脚──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太太若无其事地说道: 「美星妳是我们店里很重要的人力,要是一直没办法打起精神来,我们会很困扰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啦。」 这才不是什么小事。美星这么想。她不敢想象这要耗费多少时间和劳力。虽然她在做这件事时不可能直接爬上树,应该是使用了梯子之类的工具,但 也轻松不到哪里去。而且她还没把这件事告诉又次,独自一人完成…… 「妳怎么啦?该不会是柠檬汁喷到眼睛了吧?」 又次指着美星的脸问道。美星无视他的话,紧紧抱住了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 有人愿意替自己做这么多,必须赶快振作起来才行──美星打从心底这么想。 闹钟在不知不觉间停止,庭院恢复了寂静。但美星已经不需要再害怕,因为太太的体温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4 「真是个温馨的故事呢。」 美星叙述完后,青山这么说道,露出了微笑。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就又回到塔列兰工作了。虽然我并没有因此马上振作起来,而且也开始特别跟男性客人保持距离,但还是慢慢地恢复精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美星又抬头看向了树顶,和刚才开始叙述往事时一样。 「那天之后,我经常会在遇到什么令人沮丧的事情时眺望这棵树,藉此获得安慰。后来太太过世、这棵树也不再结果,但它还是拯救了我好几次。只要像这样子抬头看着树,就能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世上一定还有人很重视自己,觉得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最近有什么事情让妳心情低落啰?」 青山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型。因为不久前美星一直独自望着树,他有些担心。美星觉得他这种会像打招呼般不着痕迹地关心人的地方很难能可贵。 「不。」 美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指夹住延伸到自己面前的树梢的叶片,以不伤到叶片的方式小心地翻开。 看到隐藏在叶片下的东西,青山「啊」地惊呼一声。 「是果实!柠檬树结果了。」 柠檬的果实还是青绿色的,比炸弹表还小,只有指尖大。这颗隐藏在叶片下的果实是美星今天才发现的。 「果实才刚形成,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成熟。」 美星充满怜爱地抚摸这颗果实。 「但是,到去年为止,这棵树连像这样的果实都没有长出来。自从太太过世后过了四年半,柠檬的果实终于在今年回来了。我真的真的觉得很高兴,所以才会一直望着这棵树。」 ──无论愿不愿意,随着时光流逝,变化都会造访。 京都的街景改变了许多,在〈柠檬〉中登场的书店和水果店也已经关门大吉。太太过世了,现在是由美星继承太太的遗志在经营这间塔列兰咖啡店。回头审视,会发现真的什么都改变了,就像暴风雨肆虐后枝叶会被吹落一样。 但是──美星又再次碰了碰那颗小小的果实。 也是有东西会像这样子归来的──而且也一定有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改变的事物。 「青山先生。」 美星一边对回答「什么事呢?」的青山微笑,一边提议道: 「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要不要现在去哪里走走呢?」 「咦?妳不顾店没关系吗?」 他惊慌地说道,脸颊有些泛红。 「今天就临时休业吧。我们本来就会偶尔这样子,不要紧的。而且现在正好也没有其他客人。」 美星坚持自己的决定后,青山又犹豫了一下子,最后还是赞成了。 「好吧,那我去跟藻川先生说一声。」 于是青山打开塔列兰的店门,走进了店里。「美星小姐说现在要打烊了。」「怎么这么突然?我是无所谓啦。」青山与又次的对话听起来就像车上播放的广播般舒服,撩拨着美星的耳朵。当美星正打算跟随青山走进店里时,突然在店门口停下来,转头看向柠檬树。 ──对不起,太太,我今天暂时丢下了您重视的咖啡店不管。不过,您应该会原谅我吧。 一阵柔和的风吹来,柠檬的果实像在点头似地摇晃了一下。 release / relief 有些温热的水珠滴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站在河边的游览步道上,置身于突然降下的雨水中。一辆闪着警示灯的车子停在沿着堤防铺设的道路旁,像是不想被淋湿似地猛然发动引擎往前冲,并逐渐驶离。我不得不寻找可以躲雨的地方。 当我移动到桥下时,从刘海前端滴落的水珠已经在我用双臂抱着的纸箱上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即使吸了水,纸箱还是不重。很轻。太轻了。难以想象里面有着一个生命的重量。 我弯下腰,把箱子放在地上,箱子与地面的泥沙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对不起。」我低声说完,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没有阖起来的箱子。 「────────」 我听见了声音。钻过雨声的缝隙传进我耳里的微弱叫声。当我觉得那个声音好像是在叫住我时,我已经转过头了。 我和牠四目相对。靠着箱子边缘看向我的双眼,像在跟我说不要走。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彷佛心脏被指甲抓过的痛楚,忍不住逃离现场…… 梦境总是回放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在床上半睁开眼睛,房间里还很昏暗,心脏仍旧刺痛,正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我眼里含着泪水,对自己说出已经不知道重复几次的话。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因为我真的不能养嘛。 某天下午,我出去跑外勤,在街上走着走着,竟碰上了雨。 京都的夏天本来就很热,不适合穿套装,为了能凉爽一点,我穿了裙子,但在这种气温跟湿度下,就算身体静止不动,还是会满身大汗。在这个时候竟然又雪上加霜地下起雨来,气象预报不准,我并没有带伞。 我目前所在的地方距离员工宿舍并不远,就在我开始思考是否要先回去一趟时,眼前却出现了咖啡店的招牌。这场雨应该是午后的骤雨,只要稍微躲一下就好。于是我顺着招牌的指示,走进了这间复古风的咖啡店。 我坐在吧台旁的椅子上,向年轻的女店员点了冰咖啡。当我正想伸手把裙子上的水珠轻轻拍掉时,突然感觉到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吓得我以为自己心脏要停了。于是我低下头,看向了吧台下方。 那里有一只猫。牠端正地蹲坐,正在舔舐自己的前脚。我看着牠那身跟暹罗猫有点像的毛皮,突然浮现一个疑问:那只小猫是不是也是暹罗猫呢? 那是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猫。我把牠丢在河边的空地。这么说来,那天我也淋到了雨。已经是整整两年前的事了。 咖啡店里的气氛相当平静,除了我之外,只有两组感觉跟我一样都是来避雨的客人。女店员送来冰咖啡之后,也站在柜台内侧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向她搭话: 「你们店里有养猫啊。」 「是的。牠叫查尔斯。」 店员大概已经习惯跟客人聊天了,很顺口地如此回答。猫也附和似地「喵」了一声。 「是暹罗猫对吧?牠几岁了呢?」 「今年夏天刚好满两岁喔。」 这个回答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两年前那只小猫才刚出生,时间是吻合的。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这么巧…… 这时,放在隔壁空位包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着母亲的来电。她应该可以猜到女儿正在工作,却还是打电话来,该不会是很紧急的事情吧?我想接电话,但又不方便在店内接听。现在外面在下雨,店门口的屋檐又很窄,难免会淋湿吧。 「您在这里接电话也没关系喔。」 店员察觉到我的苦恼,以手指并拢的手比了比我的手机。 「咦?可是……」 「您很在意对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您吧?如果您是顾虑到其他客人的话,其实大可放心。」 坐在餐桌席的客人似乎听见了我们交谈的内容,我看到他点头附和店员说的话,反而不好意思挂断了。于是我低下头,小声地接起电话。 「喂,妈?」 「啊,绘梨,妳总算接电话了。」 「妳在我工作时打来有什么事啊?害我以为怎么了。」 我和母亲说话时总是忍不住冒出老家地区的口音。母亲以听起来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温吞口气这么说道: 「妳还记得住在附近的高田家的大哥哥吗?」 「高田?嗯,是还记得啦……」 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差不多一轮。总是呆呆地在路上走着,感觉很不起眼。但是他头脑好像很好,据我所知,他从知名大学的医学系毕业,成为了一名医生。 「他怎么了?」 「他们家说想跟妳相亲看看。」 「啊?」 我不小心下意识地发出了失去理智的叫声。我不停向店员及其他客人点头道歉,用手掩着嘴角说道: 「为什么要我去相亲啊?」 「其实我现在正在跟高田家的太太喝茶啦,她说她儿子差不多该结婚了,但因为工作很忙,连找对象的时间都没有。高田家的儿子妳从小就认识了,工作的医院又在我们县内,所以才想到或许可以找妳试试看。」 「就因为这种事情打电话给我?我在工作耶。」 「这种事情是什么意思啊?妳年纪也不小了啊。」 「如果妳是说高田先生的话,那也就算了,但我才二十五岁耶。要找结婚对象的话我自己就可以找了。再说,我因为工作离开老家后,也才经过两年多一些而已,哪有可能现在辞掉工作回家乡啊。妳下次不要再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在我工作时打电话来了,知道了吗?」 当我不等母亲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时,眼神正好与女性店员对上。我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不好意思,电话的内容辜负了妳的一片好意。」 「我可以理解,到了这个年纪,就算自己没有特别着急,周遭的人也会老是催妳结婚。我也经常觉得很厌烦。」 店员耸了耸肩。她的年纪似乎跟我差不多。我们两人带着同情苦笑了一阵子。 查尔斯这时还在我脚边打转。牠好像喜欢上我了。店员见状,便温和地说道: 「客人您喜欢猫对吧?这孩子好像看得出来喔。」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没有资格当一个喜欢猫的人。 「这孩子……当初是怎么来到你们店里的?」 「是一名小学男生转让给我们的。」 听到这句话,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果然不是那只小猫。这种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是,店员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把我推进了地狱。 「他好像是在河边的空地捡到这孩子的喔。」 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是在谴责我,却还是有这种感觉,我没办法直视她的脸。但一低下头,就换成跟猫四目相对了。牠那双抬头看向我的眼睛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这时,店员冷不防地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哎呀,说人人到。」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后。我转头一看,发现眼前的窗户外有一名像是正值发育期的纤瘦少年正撑着伞走向这间咖啡店。这么说来,现在正好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 「午安!查尔斯,快过来。」 店门一打开,我就听到了充满活力的声音。猫也马上有所反应,离开我身边奔向那名少年。大概是因为我以眼神追着猫移动的身影吧,少年抱起猫之后,把脸朝向我。 就是这名少年捡走了那只小猫。我顿时心跳加速。 少年瞬间紧闭双唇,凝视着我。 「美星姊姊,那个……」 他这么说,走到店员身旁,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起来。虽然我没办法完全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话还是像漏雨一样在寂静的店内滴答滴答地响着。 「那个女人……把查尔斯丢掉……我看到了……」 我的身体顿时僵住,名叫美星的店员走到了我身旁。就在她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的瞬间,我站了起来,对着店员叫道: 「不是的!不是我丢的,我……」 我之所以说到这里就停住,是因为店员对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而她接下来所 说的一句话,让我的意识飞回了两年前的那一天。 「您当时是不是想把这孩子捡回家呢?」 ──两年前的那一天。 当时的天空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我在跑外勤的途中经过了河川旁的游览步道。 我在前方大约两百公尺处看见了一个疑似男性的人影。随着我们的距离逐渐缩短,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他的双臂正抱着一个纸箱。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观察着他,结果看到他把箱子放在河边空地后就离开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便走到了箱子旁。箱子里有只小猫。 「等一下!」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抱着箱子在追那名男性了。但是那名男性却钻进停在堤防上的车里迅速离开了。天空正好在这时降下雨来,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呆呆地目送那辆车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实际情况是怎样,但这只小猫看起来才出生一个月左右,还算有精神,感觉饲主并非没有好好照顾牠。箱子里也放了饲料和饮水器。我只好先移动到桥下,把箱子放在地上,思考了起来。 其实我很想把牠带回去。但我当时还在工作,更别说员工宿舍是禁止养宠物的。就算公司不会因此要员工搬出宿舍,可以暂时收留小猫,但总有一天还是得放手。考虑这一点,与其等到随便把牠养大再送养,现在这种刚出生的小猫的样子,不是更有可能勾起别人饲养的欲望吗?我在京都定居的时间并不长,找不到可以领养牠的人。此外,这里是河边的游览步道,在小猫的体力还未耗尽之前,肯定还会有许多人经过…… 最后,我决定把猫先弃置在该处,并告诉自己,明天再看看情况,如果那时猫还在的话,再想想别的办法。就在我走离纸箱几步时,突然听见叫声,便回过了头。只见小猫从箱子里探出头来,像要阻止我离开似地看着我──我没办法忍受牠的眼神,所以就逃跑了。 当我隔天再去那个地方察看时,装着小猫的箱子已经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一定是大姊姊把查尔斯丢掉的。」 我说完事情的经过后,少年这么说道。他当时似乎在对岸,看到了抱着箱子走投无路的我。我后来把箱子放在地面后就跑走了,他来不及追上阻止我,只好自己照顾小猫。 「其实我应该要感到庆幸,庆幸牠被好心的饲主捡走了才对。但是,那天我离去时所看到的小猫的眼神,在这两年间却一直无法从我脑海里消失……甚至到了会不断在梦里出现的程度。所以我至今还是觉得非常内疚。」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店员则一直抱着查尔斯。 「不过,为什么妳会知道呢?他明明说是我丢了小猫啊?」 一听到我的问题,店员就露出了充满歉意的表情。 「因为我刚才听到了妳讲的电话的内容。」 毕竟我是在她面前接起了电话,这也在所难免。店员又说: 「妳说妳为了工作而离开老家才过了两年多,如果妳是在前年的四月开始工作的话,那妳抛弃这孩子时才在京都居住了四个月左右吧。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碰上必须把刚出生的小猫丢掉的情况其实有点困难。再加上您刚才说自己单身,那么您现在很有可能是住在公寓里,能轻易想象到妳居住的房子是不准养宠物的。于是我根据以上这几点,得出了接下来的推论──有可能妳一度抱起箱子,想把小猫捡回家,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 就结论来说,大致上都跟她推测的一样。听起来也挺有说服力的。但是,因为我长达两年都背负着自责的念头,怎么听都觉得这个解释太老实善良了。 「妳就因为这样而相信我没有抛弃小猫吗?」 我忍住想讽刺跟自嘲的冲动吐出这句话。结果店员竟突然把查尔斯塞进了我的怀里接着对不知所措的我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因为,这孩子不可能会亲近抛弃小猫的人啊。」 查尔斯把头贴在我的脖子上磨蹭起来。牠的眼睛再次抬头看我,我没有主动移开视线。当泪珠沿着那道视线落下,我抱住因为毛皮吸收了水珠而变重的猫时,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双臂传来的这种触感。 —————————— 〈引用〉 《白秋全歌集i》北原白秋岩波书店 一九九○年 《柠檬》梶井基次郎新潮文库 一九六七年 —————————— 〈参考文献〉 《巴西咖啡的历史》堀部洋生星云社 一九八五年 《art brut japonais》art brut japonais 展目录编辑委员会现代企划室 二○一一年 此外,在写作〈巴列塔之恋〉时,文中与物理治疗师及专门学校相关的叙述,承蒙友人德永明希子小姐与富田友加里小姐的协助,也藉此机会表达我的谢意。 插图 书中提及数部作品的结局等内容。 希望各位能在理解这点的前提下阅读本书。 永远得不到回报的,才是最持久的爱情。 ——毛姆 序章 大河川流不息的景色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我出生成长的城镇里,有一条大河流经。 这个城镇位于我现在居住的京都西边,虽然称不上是都市,却也没那么乡下。这里没什么特色,要说起有名的事物,顶多就是河川。这样的城镇就是我的故乡。 小学时代,我经常在放学后跑步回家,接着到河畔集合,与朋友玩捉迷藏或踢足球。未经铺整、唯有宽广可言的草地就是我们的游戏场。有时玩得太过热烈,连日暮低垂都没注意到,结果因晚归而挨父母一顿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走到河畔,那犹如夕阳照耀河面般闪耀的回忆,仿佛依然存在。 升上国中时,双亲盖了栋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从原本居住的公寓搬到仅数公里远处。只要我想,仍旧能随时与一同在河边玩耍的朋友见面。所以,即使国中换了学区,我也并未因此大感失望。 然而,念了国中以后,我却迟迟无法适应。 这所国中的学生由两所国小的毕业生共同组成,来自同一间国小的学生从入学起就已经彼此熟稔,也能以既有的交友关系为后盾,试着与毕业于不同学校的学生交流。然而,不属于两大势力任何一边的我,宛如飞散在红蓝大理石纹路上的白色颜料,兀自孤立。不过仍有其他状况与我相同的学生,人数虽少,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用白色颜料飞散来形容应该算正确。 与其说寂寞,不如说是极度不安。我如果就这样一直交不到朋友该怎么办?我能独自度过国中三年吗?对于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而言,这份不安堪称绝望。可是,我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搭话。虽然仅有一点点,但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一天天变得软弱。 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天放学,我来到距离新家较近的河畔。 以前作为游戏场的河畔,从这里看来是在上游处。景色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没有总是作为集合地点的铁路桥,唯有这点令我觉得少了些什么,像突然开了个洞似的。 我穿着制服,直接坐在覆盖于堤防斜坡的草地上后,稍微松了口气。流经眼前的河川、吹拂而过的风、阳光的气味,都与我记忆中的河畔相连。如果我能划船前往上游,那里必定有属于我的容身之处。 两个大人手握着犬只牵绳散步,看见自己的狗儿在擦身而过时互相吠叫,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之后,我凝望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远去的小狗,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少年,你很沮丧吗? 我转过头去。夕阳耀眼,我眯起眼睛。 有个不认识的女性站在那儿。她身穿丹宁材质的夹克及黑色紧身裤,以奶油色的缎带,将蓬松且自然卷的褐发在靠近头顶处绑成一束。她俯视着我,浮现不带讨好意味的直率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其实很年轻。不过对于还是个国中生的我而言,她看起来就是个大人。是因为她右手中那本没书衣的文库本吗?抑或是左手中写着ck的罐装咖啡?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她这么问,不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不知为何别扭了起来。 「无所谓。」 ——什么嘛,真冷淡。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大姐姐才会来找你讲话。 「多管闲事。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是谁都无所谓吧。既然在这里偶然相遇,我们就是朋友。没错吧? 她歌唱般地说着,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 如果她是个怪人,我得逃跑才行。话虽这么说,但在我身旁抱膝而坐的女性,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味道。她的身材纤瘦,身高也不高,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应该可以设法应付吧——我自认游刃有余。 我当时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喝着咖啡的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铁罐。 ——你口渴了吧,要喝吗? 虽然是她会错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接过铁罐,凑到嘴边。 仅在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丝甜味。随后,舌头却感受到了强烈的苦味及酸味。我的脸下意识地皱成一团。 ——呵呵,看来你不觉得好喝呢。对小孩子而言还太早了吗? 她笑了起来,我很不爽。我一边将铁罐递还给她,粗鲁地开口: 「什么小孩子,我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看你的制服就知道啰。 「那就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说到底,会觉得那种东西好喝的人才奇怪。」 她并没有回嘴。相对地,她看向河川,以乘着风般的声调轻语: ——所谓的好咖啡,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那是什么?」 我询问,她转向这里微笑。 ——这是一位法国前政治家塔列兰所留下的、形容理想咖啡条件的至理名言。 这是我最近在书上读到的,她补上这一句。原来她喜欢读书啊——我看着她右手的文库本心想。 「所谓的好咖啡,是甘甜的啊。」 ——是啊。不过从未谈过恋爱的你,或许无法理解那种甜美吧。 「少啰唆,真是的。那你就明白了吗?」 ——嗯,我是谈过恋爱啦。不过,至今仍未邂逅拥有与恋爱相似甜味的咖啡。 单听字面上的意义,她似乎是在说自己尚未遇见理想的咖啡。 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听起来她简直像在诉说自己尚未谈过真正的恋爱。她其实早已邂逅理想的咖啡,却似乎未曾从恋爱中品尝到相似的甜美。 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说出下一句话。 「那我就来找找看所谓理想的咖啡好了。」 坐在身旁的她吃了一惊,几乎快笑出来似的双眼圆睁着。这时我才察觉到她化了妆。 ——你要去找?你明明连咖啡的味道跟恋爱的滋味都不明白。 「因为,理想的咖啡是甘甜的吧。我不喜欢普通咖啡,但如果是甘甜的咖啡,我或许会觉得好喝。换句话说,只要我觉得好喝,就代表那是理想的咖啡。所以,我找起来说不定会比喝惯咖啡的人容易喔?」 ——原来如此……虽然是奇妙的歪理,但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微风吹动她的发丝,淡淡的香味飘进位于下风处的我的鼻梢。 ——如果你找到了,要告诉我喔。我也很想喝喝令塔列兰情不自禁留下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膛。 我很期待。她笑着说。 初次见面的我们俩一直聊到日暮低垂。原本来到河畔时我软弱的内心,在回家时已经痊愈了大半。即使没有划船逆流而上,我仍感觉到,今天似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天起,我就展开了寻找理想咖啡的每一天。 就结果而言,路程远超乎想象的漫长,我在达成目的之前,也正式踏进咖啡的世界中。说她无意间提到的塔列兰的至理名言,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不为过。 那么,那一天我为什么会说出要寻找理想的咖啡呢? 原因至今仍不明。只不过,我当时应该是有自信吧。我这么想。 她当时问我「你要去寻找?」时,我刻意只回答了一半——我不明白咖啡的滋味,反而是好事不是吗?——另外一半的答案,我实在无法当场说出口。 当时在我心中,大概浮现了以下的答案。 搞不好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也说不定。因为就在我将接过来的咖啡凑到嘴边时,我体会到了——宛如好咖啡般甜美的恋爱滋味。 一 少女的短发为何富有魅力? 1 那是五月下旬,某个晴朗日子里发生的事。此时正值京都三大祭之一「葵祭」——上贺茂神社与下鸭神社的例行祭典刚结束,街道上随处飘荡着松了口气般舒缓的气氛。 周一,我待在京都市左京区今出川通上的roc’k on咖啡店里。午后的和煦阳光令人昏昏欲睡,店里仅有几名就读附近大学的学生,把看似课本的艰深书籍在桌上摊开,一边聊着所属社团的事,各自消磨时光。 这里的景象一如往常。然而,所谓寻常的日常生活,即使看似坚固,其实或许脆弱至极,仅需一根食指就能推倒——比如说,就像是冲泡方式稍微出点错,理想的咖啡香味就变得不理想。 玻璃门开启。我反射性地看向店门口。 时间停了下来。尽管是错觉,但那一瞬间对我而言仿佛是永远。 我与走进店里的黑色长发女性四目相接。在我意识到之前,下一句话就已脱口而出。 「真子……小姐?」 她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过了几秒,又仿佛快笑出来般睁大眼指着我。 「你该不会是青——」 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淡淡的回忆再度复苏。她是我国中时代、偶尔会在附近河畔见面聊天的朋友。她大我八岁,现在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了。 她的脸上至今仍能看出昔日的影子,让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不过,我并不认为她毫无改变。若要说她与十一年前毫无变化,那相当没礼貌,况且也是谎言。十一年的岁月确实在她身上刻画下痕迹,我想必也是如此。 roc’k on咖啡店与星巴克等被称为西雅图系的咖啡馆相同,客人得先在柜台点饮料,再端着杯子就坐。等真子在空着的二人座坐下后,我走近她身边。 「好久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吧。」 真子瞬间垂下眼,或许是在计算着流逝的岁月。 「是啊,十一年了。真亏你认得出我。」 她露出与初次见面时相同的直率笑容。 「真子小姐也还记得我啊,真令我高兴。」 「……你用敬语称呼我,感觉真奇怪。」 「我还是会用敬语的,毕竟已经是大人了。」 我苦笑着,感觉有点难为情。 看见我们交谈,认识许久的roc’k on咖啡店店长走了过来。 「这位客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话虽如此,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了。这位是小岛真子小姐。」 我向店长介绍,真子点头致意后加以更正: 「姓氏不对喔,我现在已经不姓小岛了。」 我一看,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朴素的银戒。 「也就是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啦!就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 由于她当时展露的微笑宛如朦胧月色般暧昧,我不由得噤口。 历经了足以令年轻时代天真无邪的梦想变得陈旧的岁月后,又在当事人面前提起往日的梦想,或许是相当残忍的行为。一名女性在年满三十二岁前结婚、改姓,并不是足以视为美梦成真的特别事件,而且她或许曾经历过复杂的体验,令她无法为事实坦率地高兴,才会有如此暧昧的反应吧。 「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幸好店长接了话。真子从放在一旁的小手提包中取出铝制名片盒。 「我姓神崎。也给你一张。」 她取出两张横式名片,一张递给店长,另一张递给我。这似是她工作上所使用的名片,上方写着她位于京都市内的工作地点名称,下方写着电子信箱及电话号码,中间则印着「神崎真子」四个字。 「谢谢您。呃,不晓得我的名片还有没有剩……」 店长喃喃自语着,消失在柜台后方。我手里拿著名片,继续开启话题: 「你现在还继续工作啊,有孩子了吗?」 「没有喔。」真子将杯盖上的饮孔凑近唇边。 「没想到会在远离老家的城市遇见你。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京都的?」 我们最后道别时,她曾说要前往东京。到今天以前,我完全不晓得她人在京都的事。 她将咖啡杯底部在桌上擦过般轻轻摇晃着,接着回答: 「离开那里后,我在东京大约住了五年。不过后来发生了一点讨厌的事。我当时心想『真想去京都啊』,于是就直接搬去宇治住了。」 讨厌的事。我刻意无视这个感觉明显格格不入的词汇。 「你现在仍住在宇治吗?」 真子点头。「我搭电车通勤。」她补上一句。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店工作,看来你变得相当喜欢咖啡啊。那时候明明还一脸嫌恶地喝着咖啡。」 「这个嘛……」我感到难为情。「毕竟我当时还是国中生啊。」 「我所认识的你,可是个满狂妄的白目国中生喔。你成长得相当出色啊。」 「请别这么说啦。真子小姐你不也稳重许多——」 接下来,我们俩热切地聊了好一会儿往事。对话愉快且流畅,甚至感觉不到时间造成的隔阂。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仍无法回到从前。虽然很难解释,但有某些——应该说一切都与当时不同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一模一样。 过了十一年,我们也增长了年岁。 2 毫不留情的倾盆大雨突然停歇。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淋得全身湿? 有人从身后递来雨伞。从学校返家,走在河堤旁道路上的我转过头去。 「真子小姐。」 在那之后,我几乎每周一都会与真子在河畔见面。 ——你为什么没带伞?今天早上不是也下雨吗?你之前那把苔绿色大伞怎么了? 她边用手梳理我湿漉漉的刘海边询问。雨水的气味里稍微混进了一点类似某种花的芳香。 她说得没错。雨从上周五开始下起,过了周末进入周一后,仍毫无停歇的迹象,继续浇淋着这个城镇。气象预报中,主播指着天候图称这是「梅雨前线」所造成。意思似乎是进入梅雨季前的坏天气。 我们俩共撑一把伞走在路上。我看着上学穿的白色运动鞋说: 「我的伞好像被偷了。」 ——被偷了?可是大家应该都有带伞吧? 「我猜想是不是有人故意想让我不高兴。伞上写有名字,我不认为会搞错。」 ——故意让你不高兴……你心里有底吗? 「我完全无法融入班上。明明已经开学近两个月了。」 我不太想承认,不太想说出口。不过我在与真子相遇时,就已经给了她寂寞的印象。因此我认为就算试图隐瞒也是白费工夫。 ——你没有被人欺负吧? 「没有,只是没人理我而已。我自己也不敢主动找人搭话,所以交不到朋友。不过也有人受到类似霸凌的对待或被学长盯上。与他们相比,我还算好了。」 ——可是,你说伞被偷了。 「或许啦。现在是期中考期间,社团活动暂停,大家一放学就会立刻回家。我就算回到家也不会有人在,就不禁会偷懒不念书,所以在期中考期间,我每天都会留校读书……结果我注意到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半个人了。我正打算回家走到鞋柜区时,发现我们班的伞架上只剩下一把透明塑胶伞插在那里。我确认了鞋柜,但班上同学似乎全都已经离开校舍,鞋柜里只剩室内拖鞋。」 ——偷伞是为了让你不高兴? 「倒不如说是恶作剧吧。在班上没有朋友的人,就会沦为被欺负的对象。对方一定暗地里窃笑着。我因为很不甘心,就装作满不在乎地回家了。」 ——话虽如此,你也没必要让自己淋成落汤鸡啊。 「没办法啊。我的爸妈都在工作,没人能来接我。」 ——你没想过将剩下那把塑胶伞带回去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也有拿起来撑开。但最后还是觉得未经允许借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就打消了主意。就算没有鞋子在,雨伞的主人也不见得真的回家了。或许只是待在不会被雨淋湿的地方。而且,如果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对方搞不好正躲在某个地方偷看我。如果我拿了别人的伞,对方一定会开心地跑来责骂我。」 ——嗯……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呢,还是死脑筋呢。 「没有朋友的人,如果不对这种事小心点,可是很危险的。」 我继续慢慢走回家。其实我应该对真子送我回家一事致谢,但这时我并没想这么多。 走到转往我家岔路口时,真子突 然开口: ——不过,留在那里的那把塑胶伞不是坏掉的。 「嗯,似乎没有问题,是可以使用的伞。」 ——有没有可能是谁放在那里的伞? 「我们学校不允许学生放备用伞,似乎是为了避免造成像这样失窃的问题。如果有疑似忘在伞架里的伞,都会被拿到教职员办公室保管。为什么这么问?」 她停下脚步,我也配合她停了下来。她的话语穿过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传进我耳里,那是令我始料未及的内容。 ——搞不好,你的伞现在正守护着你的同学喔。 「咦?」 3 塔列兰咖啡馆。 这间店位于京都市中京区,从二条通与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稍微「往上走」——北上——的位置。按照复古电子招牌上绘制的食指符号指示,穿过两栋如双胞胎般并立的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会令人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的宽敞庭院。而位于最深处的老旧木造平房,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塔列兰咖啡馆。 仔细想想,从我第一次推开这间咖啡馆的店门起,很快地已过了两年。以十一年前与真子约定的形式开始的、我寻找理想咖啡的旅程,就是以造访这间店告一段落。因为这间冠上塔列兰伯爵之名的咖啡馆,完美重现了那句至理名言。 之后的两年间,我经常造访塔列兰咖啡馆,一面啜饮咖啡,同时经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事件或争端。现在的我早已超乎常客的身份,完全成了这间店的一分子——我如此自认。 我第一次看见这间咖啡馆时,会在没有任何资讯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踏进店里,正是因为曾从真子那里听过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我并没有坐在吧台的老位子,而是独占了一张窗边的桌席,手拄着脸颊眺望着窗外,思考着这件事。前些日子与真子重逢的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雨一直没停呢。」 托着咖啡杯的盘子放到桌上的声响随着话声传来。 我将视线转回店里。切间美星将银色托盘抱在胸前站在那儿。 她是这里的咖啡师,唯有她才冲得出我心目中理想的咖啡。顶着招牌的鲍伯头,身材娇小的她穿着制服——白衬衫、黑裤,围着深蓝色围裙。虽然有着娃娃脸,但她其实大我一岁,今年二十五岁了。 「一直下个不停,明明才五月而已。」 我轻触咖啡杯的握把,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十一年前差不多同一时期,真子让我共撑一把伞送我回家那天的记忆。 「真令人无精打采呢。查尔斯也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像那样洗着脸。」 她看向店内深处,暹罗猫查尔斯正待在那儿。那只公猫是我刚开始造访这里不久,由这间店领养的。在它身旁的则是老板兼主厨——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他坐在老位子上,边抚摸下颚的银白胡须,边读着杂志。 「我看起来很无精打采吗?」 美星小姐的话中似乎有着一丝担心。我一提问,她就轻轻点头。 「青山先生刚才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她称呼我为「青山先生」。 「没这回事,我只是回想起往事……对了。」 我竖起右手食指。 「这个往事正好可以成为一道谜题。如果可以,能否请美星小姐也一起试着解谜?」 「哇,很有意思,请说给我听听。」 她展露微笑,回到柜台拿出手摇式磨豆机。 她不仅兼具各种魅力及特长,聪颖的头脑更是格外与众不同。以发生在去年九月、各家传媒也报导过的大事件为首,至今为止,她解开了好几个谜团。 而陪伴她一同思考的,正是这外观典雅的手摇式磨豆机。她在木盒上的储豆槽放进适量咖啡豆,为避免磨得不均匀,以一定的力道及速度转动着手把。据说这平淡却深奥的作业及磨豆时发出的喀啦声响,能让她的头脑变得清晰。 「让你久等了。请说。」 美星小姐将手摇式磨豆机放在我的桌上,站着磨起豆来。或许是因为天候不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即使像这样聊天也不会造成妨碍。 窗外的雨云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将十一年前,与今天一样正下着大雨的五月某日发生的事,尽可能详述给她听。 这段回忆是回家途中不到十分钟的简短互动,因此不需耗费太多时间说明。 我几乎按照事实重现自己与真子之间的对话。不过对于她的身份,我下意识说了谎。 「我浑身湿透地走在大雨中时,在附近……医院工作的护士替我撑了伞。」 真子当时及现在的职业都并非护士。我会说谎,是因为自己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前些日子与她重逢的事。此时我还希望尽量避免同样住在京都的美星小姐与真子碰面。况且,真子的实际职业与伞的事情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联。 「……结果如她所说,隔天真的有个同学跑来向我致谢。那么,对方究竟为什么会拿走我的伞?」 我以一句听似战帖的句子结束了这段话。 而美星小姐展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是几乎要噗嗤一笑的笑容。 「世上有那么多人用伞,但这么常被伞耍着玩的人,或许只有青山先生一个人也说不定。」 「啊哈哈,确实如此。」 我搔搔太阳穴。两年前,我第二次来到塔列兰咖啡馆时,也曾经在令人费解的情况下,让其他客人拿走了伞。虽然跟国中时的伞不同,但也一样是苔绿色。 喀啦喀啦的磨豆声仍持续着。美星小姐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青山先生,你去过龙安寺吗?」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当然去过。那是位于右京区,以美丽石庭闻名的寺院吧。」 「没错,据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都无法将方丈庭园里枯山水中的十五颗石头一口气遍览无疑,一定会有某颗石头被其他石头遮住。」 这句话让我灵光乍现到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已经明白了吗?脑子转得真快。」 她并没有特意表现自豪。这种程度对她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吧? 「班上的伞架只留下一把塑胶伞,可以推测这是拿走你的伞的同学特地留下的,毕竟学校不同意学生放备用伞。」 那天早上有人带了两把伞来的可能性并不是零;也或许是像我当时所想的,那把伞的主人还在校舍附近逗留;抑或是谁拿了两把伞走,这种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然而,无论何种状况都相当特殊。因此,有学生从家里带来这把被留下的塑胶伞,并将我的苔绿色伞带了回去——这种情况最为合理,也可以说是首要讨论的方向。 「若要说起透明塑胶伞办不到,而青山先生的苔绿色伞办得到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遮掩头部。」 既然下着倾盆大雨,自然就会撑伞,而伞能够遮盖住的只有那个人的头部。换言之,那个学生如果不拿自己的塑胶伞,而是拿我的苔绿色伞,就能够用伞确实遮住头部回到家——所以美星小姐才会提起刚才说的「无法一口气遍览所有石头」的事。 「拿走青山先生伞的,是你的同班同学之一,而且对方既然不惜借用别人的伞,试图在回家途中避人耳目,整体而言,我想对方应该是女孩子。你刚才说你就读的国中有霸凌或有学生被学长盯上的情况吧……我想,她或许是受到某些过分的对待也说不定。某种令她的头部有些外观上的变化,而且无法在学校里恢复的情形。」 美星小姐淡淡地说着这令人不太愉快的想象。 虽然难以原谅,但很遗憾地,这并不罕见。遭人忽视、背后被贴上奇怪字句的纸张,或被叫出去遭受暴行——不过我并没成为受害者,无法掌握详细情况,况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许还有学生遭受到更过分的对待。这种事虽然愚蠢至极,却无法轻易消除。 「你能具体想象出那究竟是怎样的行为吗?」 「无法断定。」针对我的问题,美星小姐如此回答。 「我在猜,会不会是被人硬是剪掉了长发的一部分。」 「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是遭受暴力对待而受伤的严重事例,青山先生也就不会如此轻松地谈起了。不,硬是剪掉他人头发的举动极为残忍,绝不能轻忽这对受害学生内心造成的创伤。然而,头发可以重新修剪,只要重剪个正常 发型,旁人就不会发现自己曾遭受暴力举动的事了。我想会有『仅需在回到家之前的这段期间避人耳目』的想法,或许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她才会刻意强调「长发」吗?她内心希望对方仍有重新修剪的余地。 「我也曾想过会不会是想隐藏眼泪。不过既然正在下雨,应该就不是这样。毕竟哭得再惨应该都有办法蒙混过去……虽然也有考虑过其他可能,但我并不打算连学生受到什么对待都猜出来。我认为只要说出对方拿走青山先生的伞,是为了遮掩头部这点就够了。」 「即使只是在倾盆大雨中从学校走回家的一小段时间,也无法忍受自己顶着奇怪的发型走在路上。果然是国中女生会有的感性啊。」 我这么说。美星小姐的想象确实捕捉了真相。 「我隔天到学校一看,我的伞又回到了伞架,而且班上一名女同学干脆地剪短了自己的长发。我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结果反倒是她在休息时间主动来找我攀谈。」 ——对不起,擅自借走你的伞。 「因为伞上有写名字,她才会知道那是我的。我当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说自己在前一天放学后,被学姐叫出去剪掉了头发——出乎意料地,她一脸不在乎地回答。她长得很可爱喔,或许是因此过于引人注目了。」 放学后,学姐把她叫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剪掉了她的头发。她被放走时,多数学生都已经放学,伞架上仅剩自己的透明伞及我的苔绿色伞。她不得已借走我的苔绿色伞,遮掩着自己被剪掉的头发踏上归途…… 「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说出『真惨啊』之类的话,并要她别在意借伞的事。结果从那时候起,班上同学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似乎是因为她对班上同学宣扬『在我伤脑筋时,他将伞借给了我』。虽然那并不是实际情况,但我若纠正,就得揭穿她偷拿我的伞,因此我选择保持沉默。于是我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认为是个温柔的男生,稍微被当作英雄般对待。班上同学开始主动找我聊天,我才终于融入了班上。」 所以,这段回忆对我而言是美好的。幸好这名头发被剪的女同学并没有表现得很悲情,而是以开朗的态度面对。 然而,这感想是出自于跟她在同一班级度过后来时光的人之口。如果只是听到这段故事,或许无可避免地会留下「无法接受」的想法。美星小姐接着询问: 「那名女学生后来不要紧吗?」 「学姐针对她的过分恶作剧似乎只有那么一次。实际上,她说自己连学姐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虽然其他还有好几个同学在入学后不久曾遭到类似的对待,不过学姐们应该也不是打心底讨厌她们,才做出那种事来吧。」 「这种说法令人觉得难以苟同……是『一开始先给学妹来个下马威』的感觉吗?」 「或许是吧。顺带一提,那个女同学的个性非常好喔。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为了报答我而放出那种传闻吧。而我的评价也因此水涨船高,足以见得她的朋友之多,影响力之大。倘若她下次又遭到更过分的对待,想必同学及其他学长姐都不会再默不吭声了。」 「她的新发型看起来怎么样呢?」 「你说她的短发造型吗?非常适合她。她似乎也很中意那个发型,一直到毕业为止都留着同样的造型。」 不可思议地,美星小姐在这段时间里一再地更换咖啡豆,直到现在仍转着手摇式磨豆机。她停下动作时,说出的那句话实在相当奇特。 「她的短发为何富有魅力呢?」 「……啊?」 美星小姐打开磨豆机下侧的抽屉,嗅着磨好的咖啡豆香味,看着我露出微笑。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直到刚才都还怀有淡淡忧愁的气息,已经完全烟消云散。 「你现在才解开谜题吗?话题不是已经结束了?」 「我想确认一下,青山先生。我记得你并不是出身于关东地方吧?」 「对,不是……」 美星小姐点点头。接着宛如打开手摇式磨豆机的抽屉般,开启了十一年前那个从未开启过的真相之盖。 「青山先生,你搞不好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获得了莫大的恩惠喔——从替你撑伞的那名女性发型设计师那里。」 4 ——咕嘟。我从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明明刻意不说她是发型设计师。」 如美星小姐所言,真子的职业是发型设计师。然而,我不仅没告知她这项事实,还谎称真子是一名护士。 「首先……」美星小姐看着瞠目结舌的我回答道: 「首先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周一。如果是护士,周一傍晚通常应该正在上班。」 「不过也有轮班制的医院吧。」 「是啊。另一点是青山先生你在说出『医院』这个词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 丝毫不能大意。单是停顿了一瞬间,这个人就看穿了我在说谎吗? 「青山先生应该是当下仓促决定说谎的吧。只要将『医院』这个词,以及周一傍晚能够待在河畔的职业综合起来,会浮现『美容院』1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她才会确认我并非出身关东地方吗?我曾听说关东地方的美容院大多将周二订为公休日。除此之外的地区则普遍订于周一。 「此外还有一点——这是最重要的——就是女学生的短发富有魅力这一点。」 这句话令我摸不着头绪。如果说将头发被剪一事跟发型设计师联想在一起,我还多少可以理解。不过,「富有魅力」这点又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察觉我的疑惑,美星小姐又进一步详细解释: 「一个人在并非出于自愿的情况下被剪去一部分头发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 「当然是立刻前往美容院重新修剪头发……啊!」 「看来你似乎察觉了呢。」 我在十一年前完全没有想到那一点。女学生在周一被剪了头发,翌日就变成了富有魅力的短发造型。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是在回家后,立刻前往美容院重新修剪了头发。不过,美容院周一并没有营业。她应该不可能上美容院剪发才对。 「……不过,我想只要找找,应该还是能找到有营业的店家才对。」 「你说得没错。不过,如果试想替青山先生撑伞的女性是一名发型设计师,会如何呢?不觉得会浮现一幅浅显易懂的关系图吗?也就是一名无法融入班上的男孩子;一名个性很好,换了发型的女同学;以及一名女性发型设计师。」 难道说—— 「你与那名设计师那天并不是初次见面吧?」 我沉浸其中地点头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在数周前认识她的。她觉得我看起来一脸寂寞,才会来找我攀谈。」 「也就是说,设计师很担心青山先生。另一方面,有名国中女生则是她的客人。设计师试着向看似同年级生的女孩子询问你的事后,得知你在班上受到孤立,便思考着能不能做些什么。正好在这时候,那名女同学表示想剪短头发。于是设计师心生一计,向女同学提议,希望她协助男孩交到朋友。如果她答应,自己就免费替她剪发——」 女同学按照真子的指示,偷偷将我的伞带回家。因为我在考试期间,每天都会留在教室里读书,要拿走我的伞轻而易举。接着,女学生当天去见了真子,让她替自己剪短头发。最后只要在隔天针对借伞一事向我致歉,并散播我借伞给她的传言,任务就达成了。 那么,真子在周一替女同学剪发前做了什么呢?执行这项计划时,真子不需跟我接触,因为她已经安排好由女同学在隔天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真子或许是担心我在雨天要如何返家吧。前往查看情况的她,在河堤道路上发现了淋成落汤鸡的我,并送我回家——或许是对造成这种结果一事多少心怀歉疚。 「那么,女同学虽遭到过分的对待,后来仍表现得很开朗的原因是……」 「当然是因为她的头发并没有硬是被人剪掉。她不是说自己不知道学姐的名字吗?那也理所当然,因为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位学姐啊。」 「但是这个计划必须选在发型设计师能够自由安排时间的周一,而且还得从早到晚都在下雨才能执行啊,我认为条件太过严苛了。」 「你的思 考模式正好相反了。正是因为得知周一会下整天的雨才拟定的计划。那位设计师一定是在前一天看了气象预报后,才联络女同学的。」 「是吗……不过虽然由自己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让我增加朋友的方法并不局限于这种吧。如果不行,只要想其他方法不就好了。」 「对。不过我想这必须小心避免被青山先生发现吧,毕竟国中男生的内心相当纤细啊。」 我确实很感谢那名女同学协助我融入班上,不过在我的认知里,那是她拿走我的伞,害我淋成落汤鸡的补偿,我才能坦率接受同班同学的称赞。假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全是真子的计划,想必自尊心会因此受损,始终无法融入班上也说不定。 当然,前提是如果我在国中时就知道。长大成人后的现在,再次回想起当时的事时,我自然而然涌现出了对真子的感谢。 「竟然有这种事,我得向她致谢才行。」 美星小姐拿着手摇式磨豆机回到柜台,用刚磨好的咖啡豆冲了咖啡。因为没有新上门的客人,她应该是自己喝掉吧。 「你们重逢了吧?你和那位女性发型设计师。」 听见我的自言自语,她做出了这个反应。 「咦……啊,既然能致谢,就表示我们重逢了是吧?」 「而且,会回想起往事,必定有什么契机吧。再加上青山先生今天的模样与往常截然不同……毕竟昨天是周一啊。」 她连这一点都猜到了吗?她那聪颖的头脑,有时甚至会看穿某些别看穿比较好的事。 我看向窗外。这两年来,我头一次涌现后悔走进塔列兰的念头。我今天不该造访塔列兰的。 「——雨一直没停呢。」 美星小姐也顺着我的动作将视线移向窗外,说出跟刚才同样的话。 雨会令人显得无精打采。我相当熟稔的美星小姐,此刻看起来仿佛素不相识的某人。这时,我在我们之间感觉到刚上国中时,那种难以与同学攀谈的尴尬感。如今,我一边感受着与她之间的这种尴尬,不发一语地继续啜饮咖啡。 5 进入六月不久,我与真子再度于roc’k on咖啡店相见。她上次道别前曾说过「还想再来」,于是我原本就认为会再见面。 我首先将美星小姐的推理告诉她,接着,对我十一年来完全没有察觉的、她的好意向她郑重鞠躬致谢。 「当时真的非常感谢你。」 「这么说来,的确有那么一回事啊。」 真子坐在座位上喝着她点的咖啡,露出苦笑。 「我当时真是多管闲事,对吧?」 「怎么能说是多管闲事呢?」 「你提起之前,我完全忘了这件事呢。怎么会事到如今才发现?」 「我时常造访某间咖啡馆,那里的咖啡师非常聪明。我一跟她提起那把伞的事,她立刻就看穿了。」 我明明想对美星小姐隐瞒真子的事,却很自然地对真子说出美星小姐的身份。这种差异是怎么回事呢?我心想。 「哦,竟然有那样的人啊。」 真子将头发拨到耳后。我从上次收到的名片得知,她现在京都市内的美容院工作。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想到那种计划啊。」 「你还记得我总是在看书吧。」 我点点头。那时,每当我前往河畔,她总是早我一步先到,坐在草地上翻阅着文库本。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像那样沉浸于人类创作的故事世界里,也很喜欢自己幻想故事。我当时会帮助你,或许只是想导演一出宛如故事情节的事件罢了。那只是自我满足,并不仅是为了你。」 「不过,多亏了你,我的国中生活过得相当充实。」 「不,你错了。」 「咦?」她斩钉截铁地否定,令我愣了愣。 「因为就算我不出手帮忙,你应该迟早也会交到朋友。那个女孩愿意协助我,也是由于她并不讨厌你,而且相当在意你在班上受到孤立。只是制造出改变状况契机的人碰巧是我罢了,即使放着不管,我想事态依然会逐渐好转喔。」 在我听来,那不过是谦虚之词,而且我不认为事情会像她说的那样。 「我想向你表达谢意。如果可以,能不能陪我一天?」 我如此开口,真子睁圆了眼。 「事到如今还表达什么谢意……不过,见个面当然是无妨。」 「这不仅是单纯的致谢,也包括与你之间的约定。」 「约定?」 我回想起头一次与真子见面的事。 「我刚刚不是说我认识一位咖啡师吗?她所冲的咖啡完美地重现啰——足以表现那位塔列兰伯爵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真子开心地拍手,表情亮了起来,宛如回到我们邂逅时那般活泼灿烂的表情。 「务必要让我品尝看看。」 「那么,我们下次一起去吧。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不过那间咖啡馆就叫作『塔列兰咖啡馆』……」 我的心情又像回到国中时代般单纯,仅仅想着要让真子开心。 ——没错,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罢了。 再加上达成跨越十一年的约定,让我感到有点洋洋得意。 无论再怎么戏剧化的事,必定都是从极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像是原本只浸在小溪中,却不知不觉被大河淹没一般。睽违十一年再重逢的我们,早已被卷入了命运的急流之中。 我完全想象不到,接下来我们将会迎向何种发展。 存在于此的,仅有酸甜苦闷的初恋滋味——明明早已淡忘,如今也已不再抱持任何想象,自己却因遇见这令人怀念的情感而有些飘飘然。我明明很清楚不应该如此的,我实在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那年夏天的记忆,被真子的侧脸及雨的气味占据了大半。 ******** 【某封信】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注释———— 1 在日文中,「医院(byouin)」与「美容院(biyouin)」发音相近。 二 于猿辻濡湿的袖子 1 ——你有梦想吗? 那件事发生在我升上国中后第一个暑假前夕,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与真子并肩坐在河堤时,她唐突地这么询问。 当时,我在学校已经交到了朋友,无需再因此感到寂寞。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改每周一来到河畔的习惯。莫名就这么做了——才怪。老实说,是因为我想见真子。虽然知道只要前往她工作的美容院就能见到她,但这对国中男生而言,难度实在太高了。 「梦想?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自己从没跟你聊过这类话题罢了。 我再度试着思考关于梦想的事,令我吃惊的是,脑中完全浮现不出任何词汇。到了这年纪,我总算了解孩提时代所描绘的狂妄梦想——运动选手、漫画家、太空人等等——自己是无法实现的。话虽如此,却也没什么能取而代之的现实目标,因此我只能这么回答真子: 「我没有什么梦想。」 ——又来了。用不着害臊嘛! 「才不是,我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于是真子刻意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真是无趣的男生。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但这时因为真子这么觉得,令我大受打击。我噘起嘴回嘴: 「真抱歉喔。你有梦想吗,真子小姐?」 真子仿佛凝望着对岸般扬起下颚,她回答: ——我的梦想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喂,你为什么要笑啊? 「因为……又不是幼稚园的小女生。而且,任谁都会结婚不是吗?」 对我这个国中生而言,大人基本上都会结婚。 ——没那回事喔。 真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 ——也有许多人明明想结婚却结不了,而且即使结了婚,也未必就能幸福,所以我才说想成为「很棒的」新娘子。 连我这个国中生,都能察觉到话语背后似乎有某些隐情。然而,到底是什么事?当场追问究竟恰不恰当?我的人生经验过于贫乏,还无法做出适当的判断。 我一边假装换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同时问起一件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在意的事: 「真子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哎呀呀,你会在意这种事?难不成你想追我? 「才不是,只是顺势问起而已。」 我这辈子从没像这时候那么感谢夕阳,真子想必没有察觉我脸颊上的红晕。 ——也就是说,是在询问我关于「成为新娘子」的预定计划吧?哎,目前还在诚征男友啦! 她这么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做、做什么啦!」 ——嗯,不过要跟国中生交往还是有点难度,而且总觉得这么一来,不晓得我的梦想还得等上多少年才能实现啊。对不起。 「我又没说想跟你交往。」 真子嘻嘻笑着。我为了掩饰内心的气馁,装出一副闹别扭的态度。 虽然现在的气温令人坐着不动也会冒汗,但拂过傍晚河堤的风相当凉爽。真子穿着短袖衬衫的臂膀,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发亮。 「你的梦想不就是成为发型设计师吗?」 我凝望着她随风飘动的秀发,突然浮现这个疑问。 真子将双手往后撑,让上半身向后仰。 ——这个嘛,那曾经是我的梦想。不过,现在却实现了。 「『现在却实现了』这种讲法听起来,简直像是希望梦想不要实现似的。」 ——不是那样的。所谓的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梦想了喔。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就变成了现实。该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原本以为非常好吃的水果,实际采收后,才发现可以食用的部分只有一丁点儿,而且品尝之前,还得先辛苦剥下厚厚一层皮。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太能理解。」 ——你总有一天也会理解的。你读过《源氏物语》吗? 这话题跳得还真远。我被她弄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绪。 「我知道《源氏物语》,但没有读过。」 ——那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真子开始翻找自己身旁的皮包,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本文库本。 ——我最喜欢《源氏物语》,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了。 她将文库本的封面朝向我,那是《源氏物语》的白话文译版,似乎是分成许多集的系列作其中一本,书名下方标着集数。 ——这本文库本是〈宇治十帖〉,收录了《源氏物语》最后一段故事,最后一回的第五十四篇叫〈梦浮桥〉。这一共多达五十四回的大长篇,最后是以〈梦〉为名的篇章做总结。 「哦……是故事中出现了叫这个名字的桥吗?」 ——不,不是那样的。《源氏物语》大部分的篇名确实是取自出现在故事中的话语、事件,或是在故事中吟咏的和歌。但这篇〈梦浮桥〉,据说是取自某个不知名作者所吟咏的古和歌「世间恒常,犹如梦中渡浮桥,过桥之际,此心亦愈发烦忧」而命名的。 世间宛如在梦中渡过浮桥般,在过桥的同时,会一边烦忧着许多事情——我想这首和歌大致上是这个意思,真子如此解说。 「哦。那么,你所谓的好事是……」 ——你难道不懂吗? 「咦?」 真子原本啪啦啪啦地翻着页,这时却啪地阖上文库本。她瞥向我的眼神微微透出寒意。 ——在渡过梦中那座浮桥的瞬间,这部大长篇就迈向了结局,简直就像是象征着「梦想从实现的那瞬间起就再也不是梦想」的世间常理,不是吗? 2 我在太阳升起前醒了过来,就这样躺在床上,回想起不知何时与真子聊过的内容。 六月也即将进入中旬。周一,是个听不见雨声的宁静清晨。不久,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直直透入,我因而得知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知道自己睡不好的原因。因为我跟人做了约定。 我约好要带真子前往塔列兰咖啡馆——而今天就是实现这项约定的日子。 我一心想让她高兴才与她如此约定,然而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似乎又不仅如此。 我应该是想借由将真子介绍给美星小姐,整理自己内心某处歉疚的情绪吧,对于我在美星小姐面前提起真子感到犹豫,抑或是害怕让美星小姐得知真子的事——我应该是想借此消除这种仅能说是毫无意义的情感吧。 即使真子是我从前憧憬的对象,如今也已经嫁作人妇。国中时代那过于青涩且梦幻的恋慕之情,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来。而且,包含一同经历的过往在内,我将美星小姐视为非常重要的存在。既然如此,根本没有必要相互隐瞒,没有任何隐瞒是最好的。 我从床上起身。似乎会变热——我有这种预感。 我与真子约好午后在出町柳站见面。 从我所住的北白川过来这里相当近,对于住在京阪电铁宇治线沿线的真子而言,交通也算便利。不过,从出町柳站走到塔列兰咖啡馆则有好一段距离。如果要从同为京阪线的车站下车,神宫丸太町站或三条站近多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刻意约在这站见面? 「机会难得,我们去那间咖啡馆前稍微散个步吧!我最近总是在工作,没什么时间运动。」 昨晚,真子突然打电话来这么说。 我没理由拒绝,于是就同意了真子的提议。 如果只是要去塔列兰咖啡馆,从出町柳站出发是远了点,但若是想顺便散步,这距离反而刚刚好。因为是最短徒步三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也可以稍微运动运动。 出町柳站位于贺茂川与高野川汇流成鸭川的地点,也就是所谓的三角洲东侧。地底下与地面上分别有京阪电铁及叡山电铁的车站大厅,是交通枢纽,不过车站本身并不大,车站大楼里顶多只有速食店及影带出租店。周遭虽然也散布数间餐厅,但给人的印象不是很繁荣。 我在叡山电铁剪票口正面、京阪电铁车站的七号出口等着真子。她从地下室往上延伸的楼梯现身,一发现我就轻轻挥手,不过步伐并没有改变。 「久等了。抱歉,突然提出想散步的要求。」 「不,不要紧。」 她头戴看似凉爽的白色帽子,身穿灰色开襟薄毛衣、内搭黑白条纹的针织衫,下半身则穿着七分裤及藏青色布鞋。她的装扮轻松好行动,也显得相当时髦,与她发型设计师的形象相符,可看出她对时尚的坚持。她的手上拿着 一个大小与肩同宽的白色托特包。 「今天是周一,美容院公休吧。」 真子本来想穿越川端通,但号志才刚变成红灯,我们便站着聊了起来。 「嗯,对啊。」 「你的先生在上班吗?他从事什么行业?」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真子的声音原本就比我记忆中十一年前的声音略微低沉,而她现在的声音则压得更低,令我打了个寒颤。 「不,我只是在想,不晓得你先生知不知道今天的事……万一不小心被他撞见妻子与不认识的男人走在一起,感觉还是不太好吧?」 「哎呀,你真爱操心。」 随着这句话,真子又恢复了自然的微笑。 「你这种胆小的地方一点也没变,跟以前因为不敢跟班上同学攀谈而烦恼的时候一模一样。」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无法回嘴啊。」 「别担心,我丈夫今天绝对不可能会看见我们。说到底,我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要抬头挺胸就好。」 号志转为绿灯。我与真子一同走过斑马线。 早上的预感成真,今天是个令人联想到盛夏的炎热日子。顾虑到穿着尽管轻薄但仍是长袖开襟毛衣的真子,我这么询问: 「你穿这样不会热吗?」 真子轻抚着上手臂回答: 「因为我不太想晒到太阳。」 阳光确实很烈,而河畔步道上的林荫并不足以遮挡光线。 我们沿着川端通南下,走过贺茂大桥移动到鸭川西侧。我询问带路的真子: 「那么,你想在哪里散步?」 「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你还记得我很喜欢《源氏物语》吗?」 「当然记得。现在还是一样喜欢吗?」 「是啊。我会搬来京都也多少跟这有些关系。」 因为是平安时代贵族的故事,舞台是以京都为中心。 「然后呢,在京都御苑附近有座名叫庐山寺的寺院,那里有着紫式部的故居喔。因为是与《源氏物语》有关联的地点,我造访了好几次呢。」 「喔,我不知道耶,从来没去过。」 「那里的庭园被称为『源氏庭』,庭园里的桔梗差不多要盛开了。因为你要带我前往的咖啡馆离那里也不算远,我才会想顺道去走走。」 我们沿着今出川通往西前进,在紧贴着京都御苑旁的前一条路——寺町通——左转。虽然马上变成仅容车辆单向通行的小路,但由于面对町屋风格的商店、小学或寺院等,因此不会让人感到寂寥,相当适合散步。不过是稍微离开河原町通这条主要干道一些,就成了如此宁静沉稳的街道,真有意思。 稍微往南前进,左手边就可以看见庐山寺了2。壮观的寺院大门右侧写有「天台圆净宗大本山」几个字,左侧则写着「源氏物语执笔地 紫式部宅邸址」。 「大本山……吗?还真是历史渊源的寺院啊。」 「没错,正确名称为『庐山天台讲寺』。这座寺院原本建于别处,据说是在丰臣秀吉时代3,奉正亲町天皇的饬令迁移至此的喔。这里原本是紫式部的曾祖父藤原兼辅建造的宅邸,包括与藤原宣孝的婚姻生活,紫式部一生中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知道得真详细。我深感佩服地跟在真子身后穿过寺院大门。 正前方随即可看见一幢古色古香的厅堂。厅堂前方设有香油钱箱,从屋檐笔直垂下的麻绳尾端挂有「鳄口钟」——在神社参拜时,会铿啷铿啷地摇响铃铛,而在寺院里,则是要先敲响这种扁平的钟。 「这里就是正殿吗?」 我询问,真子摇摇头。 「不,这是元三大师堂,是祭祀天台宗高僧良源,也就是元三大师的佛堂喔。」 我们参拜后往右边前进。沿着铺有碎石子的参道走了一会儿,左方设有柜台。这里也是能令人感受到历史感的日式建筑,其后方似乎就是正殿。 我们脱掉鞋子走上去,支付参观费给柜台的女性。沿着走廊前进,马上就来到了缘廊区。铺有白沙的美丽庭院映入眼帘。 「很饶富情趣吧。这就是源氏庭,令人百看不厌呢。」 不知何时,真子已经在缘廊坐下。我也并肩坐在一旁。 苔类在白沙之间宛如浮岛般随处生长着。从中央一块格外大片的青苔岛上长出的松树旁,可看见刻有「紫式部宅邸址」的石碑。许多修长的桔梗则宛如刺进苔类般笔直林立。 「花没开几朵啊。」 虽然庭院景致令我深受感动,但我第一句说出的却是这样的感想。真子苦笑。 「因为七月之后才会正式进入花期啊。是我太早约你了。」 「不,不过的确有开花……哦,这里是展览区啊。」 因失言而焦急的我转往后方,从敞开的拉门走进铺有榻榻米的房间。这里展示着许多与《源氏物语》相关的资料,如《源氏物语》的绘卷、各卷中绘制的合贝游戏里使用的贝壳实物等等。 我看得出神时,真子也走了过来。 「你在那之后读过《源氏物语》吗?」 那之后指的应该是国中时代到现在吧。 「不,很难为情的是……没跟你见面后,我对那部作品就完全提不起兴趣了。」 真子虽然也看着展示品,却没有兴奋的感觉。应该是早已看惯了。 「从现在开始也好,一定要去读读看喔。我特别喜欢〈宇治十帖〉。」 「这么说来,你现在住在宇治对吧?」 「嗯。你读完《源氏物语》后,一定要来宇治玩喔。我带你一起逛逛相关景点。」 我虽然点头应允,却心想「这可不能轻易答应啊」。毕竟《源氏物语》可是全五十四回的大长篇,而且舞台不是现代,是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我对当时的文化背景一窍不通,阅读现代白话翻译版已经是极限,即使如此,还是会出现许多看不懂的词汇。我平时没有阅读习惯,突然要我读完那样的大作,我办得到吗?这令我非常不安。 「总觉得似乎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样的,毕竟是那样的长篇作品啊。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我们欣赏完所有展示品后,就离开了庐山寺。 走出寺院大门时,真子边环顾左右边说: 「咖啡馆位于二条通一带吧?机会难得,就穿过御苑前往吧。」 正前方可以看见以拥有京都三名水之一的「染井」而闻名的梨木神社,神社后方就是京都御苑。 「这主意真不错。今天天气很好,走起来一定很舒服。」 「这里离石药师御门很近,不过要稍微折返一点路。」 我完全搞不清楚京都御苑各道门的名称。跟着真子折返的路上,在往右转的小路对面看见一间小店摆出的立式招牌。真子眯细双眼。 「那间店是什么呢?我在过来的路上没注意到。」 「呃……招牌上写着『手工饰品铺』喔。」 「啊,我喜欢这种店。欸,可以稍微过去看看吗?」 「好啊。」我一边心想着「终于变得像约会一样」这类的事,回应身旁兴奋的真子。 我们打开嵌有玻璃的木框门扉,个头娇小的女店长以笑容迎接我们。 「欢迎光临。」 这是间小而雅致的店家,中央的台座及墙上的盒子里摆满了手工制作的饰品。因为真子看往墙上,我便眺望着稍远处台座上的商品。 我虽然也会随兴地配戴饰品,但并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喜好或坚持。我原本只打算以「与真子同行的友人」,或者是「只看不买的顾客」身份在店里乱晃,但这时,某个商品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真的咖啡豆。」 我拿起的是以两个为一组贩售的吊饰,分别以半圆形的透明树脂包住一颗烘焙过的深褐色咖啡豆。商品包装上写着「恋爱护身符」的字样。 「这是新商品,很可爱吧?」 或许是听见我的自言自语,店长为我说明。 「如客人您所说的,这是使用真的咖啡豆。」 「为什么说是恋爱护身符?」 「这是使用了同一颗咖啡果实中的两颗咖啡豆做成的成对吊饰。借由让男女朋友各带着一个吊饰,以祈愿两人能心心相印,让恋情开花结果。」 一般而言,称为「咖啡果实(coffee cherry)」的红色果实之中会有两颗豆子,由于两颗豆子相贴的那一面是平的,因此一般的咖啡豆都被称为平豆。 「原来如此,将 从同一颗果实中取出的咖啡豆……真有意思。」 「托您的福,这相当受欢迎。毕竟在京都有许多人喜欢咖啡呢。」 「而且也有许多名店啊,人们对咖啡豆应该也很熟悉……真子小姐?」 我在与店长交谈的期间,无意中转过头去,接着吃了一惊。 真子正看着我们这里,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真、真子小姐,你怎么了?」 我仓皇失措的声音似乎令真子回过神来,她以指尖擦拭眼角。 「咦?我为什么会哭呢?」 「发生了什么事吗?该不会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没那回事,你别在意——对不起,可以借个洗手间吗?」 真子转向店长。店长似乎也难掩动摇,但还是回应了真子。 「洗手间在后院……请往这里走。」 真子穿过柜台内侧消失在门后。接着,我对走回来的店长低头致歉。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别这么说。」 「不过,她为什么会哭呢?我们说了什么会让她落泪的话吗?」 「……恕我失礼,请问您与那位小姐是情侣,或是夫妻关系吗?」 这深入的问题令我不知所措,但她似乎有些想法。她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一边想着,摆了摆手。 「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咦?她没戴婚戒吗?」 「她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戒指。」 我没有察觉到,她今天没戴吗?不愧是饰品铺的店长,眼睛真尖。 「她已经结婚,有丈夫了。」 「是这样啊……不,我原本以为她是不是有什么恋爱上的烦恼。因为我们原本正在谈论着恋爱话题。」 经她这么一提,确实如此。再加上无论是我与真子重逢那天或今天,她似乎都刻意避谈自己丈夫的话题。搞不好他们相处得并不和睦。 总之,既然给这间店添了麻烦,总不能什么也没买就离开。我在等待真子的期间,买下了那组咖啡豆吊饰。 3 真子从洗手间回来时,已经停止了哭泣,似乎也重新补了妆。 「你买了东西啊?」 她指着我手中的纸信封袋询问。 「啊,对。我买了刚才那组咖啡豆吊饰……」 「要送给待会儿要去的那间咖啡馆的咖啡师?」 真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而我则语无伦次地回答: 「啊,呃,是这样没错……这种事无关紧要吧。话说回来,真子小姐你要不要也买一组呢?或许有买有保佑喔。」 我当然无法明白地说出「或许能改善你与先生之间的关系」这种话来。他们之间相处得不和睦毕竟是我的想象,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不过,或许能借由推荐她购买恋爱护身符,若无其事地问出话来也说不定。我这么想。 但很遗憾,真子似乎不感兴趣。 「我就不必了,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竟然用「这种东西」形容店里的商品,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刺耳。幸好店长正在接听刚打来的电话,并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 我们走出店铺,继续散步,不到五分钟就走到了石药师御门。 环绕京都御苑的石墙及树木,在一处往内凹进去。前方设有防止车辆进入的木制栅栏,另一侧的石药师御门则敞开着。那是座以木头柱子支撑着屋瓦的简朴门扉,在石墙及门扉间的缝隙,也以木制栅栏遮挡。 穿过门后,宽敞的碎石子道笔直往前延伸。我先走了十步左右的距离时,真子从后方叫住我。 「欸。」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真子比平时更严肃的表情。 「我啊——」 然而,在下一瞬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啊呀!」 爆裂声传来,某种液体飞溅。缩小的橡胶物体啪地掉落地面。 「这……这是什么?」 「真子小姐!你、你没事吧?」 真子的帽子及衣服都变得湿漉漉的。我终于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水球从她的头顶上掉落下来,而且不只一个,好几个水球残骸落在地面。她直接遭袭击而湿透。 我连忙环顾周遭,但没有半个人在。虽然怀疑是不是谁从附近的树上扔下来的,却也没发现爬树的人。 「这是水吗?」 真子从提包里拿出毛巾擦拭身体,我怯怯地询问。 「我想是的,并没有奇怪的气味。只要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干了,但……」 糟透了。这句低喃概括了她的情绪。 「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是恶作剧吗?」 「我不知道,但真是恶劣。」 真子转过身。在我开口询问她要去哪里之前,她就先告诉我了。 「虽然不会冷,但这样下去感觉不太舒服,我想换件衣服。记得河原町通上应该有服饰店。」 「当然好,我们走吧。」 在步行约五分钟左右的地点的确有间服饰店,客群应该是比真子年长的对象,不过真子仍在商品中挑出几件适合自己的上衣,进入试衣间更换。店长看见浑身湿透的真子,似乎吃了一惊。她向我搭话: 「她发生了什么事啊?」 店长是一名中年妇女,语调虽然有些过于热络,但相当亲切,不会令人感到不快。 「我们原本正在散步……前往京都御苑、穿过石药师御门后,突然有水球从她头上砸了下来。」 结果店长说出了别具深意的话来: 「哦哦,是猿辻的……」 「您知道些什么吗?」 我探出身子询问,店长嘴角扭曲。 「你不知道吗?最近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呢。」 于是我向她询问了详细情况。 所谓的猿辻,指的是建于京都御苑内的京都御所东北角——鬼门,亦即寅丑方向的围墙内凹处,屋檐下置有木雕猿猴。根据传说,从前这只猿猴每晚都会跑出来对行人恶作剧,因此才架设铁丝网封住它。 「这阵子相继发生在夜里走近猿辻,就会遭水球袭击的情况。报纸及网路新闻都有报导。」 「竟有这种事……」我完全不知情。 「『地点』以及『到了夜晚就会有人恶作剧』这两点,都与猿辻的传说相符,因此才会出现『会不会是那只猿猴做的好事』的传闻。搞到最后,甚至还有人听见了猿猴的啼叫声哩。哎,我想这八成是知道传说的人觉得有趣而做出来的事……这下子,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这么做啦。」 「难道没有强化警备吗?」 「毕竟只是被水泼湿啊。而且在这个季节,也不会因为弄湿而着凉。我想大概没什么人会把这看成什么严重的事件。」 试衣间的帘子被拉开,真子换好衣服后现身。她身穿印有图案的t恤,外搭长袖白衬衫。 「如何,适合吗?」 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似乎仍相当在意自己的外表。 「很适合。」我由衷地回答。 将湿掉的衣服装进店家提供的纸袋后,我们走出了服装店。太阳已开始西斜,但天气依然炎热。真子,还是穿着长袖,因为帽子内侧似乎没有湿透,她仍直接戴着。 「女性果然都不想晒黑?」 我不由得试着询问。以前即使是在盛夏的阳光下,她也会满不在乎地露出肌肤。她变了啊,我心想。 或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她轻抚着手臂回答: 「跟年轻时相比,我的肤质似乎变差了,只要长时间晒太阳就会变红。」 「这样啊……体质是会改变的啊。」 「是这样没错,但你似乎尚未体会到这点呢。你现在终于跟当时的我年纪差不多了。」 「准确地说,我现在比你当时大了三岁。」 「那还是差不多。年轻真好,令人羡慕啊。」 真子小姐也还很年轻啊。我虽然由衷地这么想,却有些迟疑,不晓得该不该说出口。 「关于水球的事……该去找人谈谈吗?比如说警方。」 我慎重起见地确认,但真子一笑置之。 「不必了。虽然火大,但只是稍微淋湿而已。比起这个,我们快去喝咖啡吧。」 听见预料中的答案,我开始带路,沿着河原町通往南走。 慢慢地走了近三十分钟后,在道路前方看见了塔列兰咖啡馆。穿过两栋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时,真子形容「好像秘密基地」,相当有趣,确实像是喜欢故事的真子会有的想法。 推开沉重的门扉,铿啷的铃声响起。吧台里的美星小姐抬起头。 「欢迎光临,等候多时了。」 「你好。 这位是我的朋友小岛真子小姐。」 「喂,我现在姓神崎了。」 「啊,对喔。」 我搔搔后脑勺。真子笑了。 「她就是这间店——塔列兰咖啡馆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小姐。」 「幸会。」美星从吧台里走出来,鞠躬致意。 「写成『美』丽的『星』星的美星小姐吗?真是美丽的名字。」 「谢谢夸奖。请坐这里。」 在美星的催促下,我们坐到窗边的座位。空调开得很强的店里相当凉爽。真子将帽子、提包及纸袋全放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还是老样子,点了两杯常喝的咖啡后,美星小姐就回到吧台。取而代之地,是藻川先生晃了过来。 「我是藻川又次,这间店的老板。请多多指教。」 他伸出手想跟真子握手,而查尔斯在他的肩上喵喵叫。 「啊,多礼了,你好……」 真子虽然感到困惑,仍握手回应,而我则托腮看着他们。 我没有自信断言自己的眼光公正,但真子的容貌端整,称为美人也当之无愧。喜欢美丽女性的藻川先生绝不可能放过。现在也一样,他会假装握手致意,也只是想找个好借口碰触真子罢了。 我有些傻眼,而藻川先生在放开真子的手后,倏地用脸逼近我。然后用手圈起圆筒状,凑在我耳边说道: 「你终于对我们家的幼齿咖啡师感到厌倦,把目标换成年长的大姐姐啦?」 「才——才不是!」 我下意识地大喊。真子吃了一惊,美星小姐也停下了正要将咖啡豆倒进磨豆机的动作。 我的脸颊发烫,突然觉得飘飘然挥手而去的藻川先生真是讨厌,就连如往常般在他肩上喵喵叫的查尔斯也惹人烦。不过这是迁怒。 真子纳闷地凑过脸来。 「怎么了,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反倒是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对我说了什么呢?」 「问我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喊得很大声啊。」 「我才没有大声喊叫哩。哈哈,你真奇怪。」 「不,你明明就有喊……」 「——啊,对了!美星小姐,我们今天被卷入了某起事件喔!」 因为不想被继续追问,我硬生生转换了话题。倒不如说,是换了交谈对象。 「你是说事件吗?」 她的眼神变了。这时她正好开始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 我将今天到这里之前的事告诉美星小姐。虽然美星小姐头脑聪颖,擅长解谜,但今天的事件,她想必无法解决。猿辻的恶作剧如果是从以前就持续到现在,就不太可能掌握犯人的身份。我在她冲好咖啡之前的这段期间,当作打发时间,将实际情况告诉她。 美星小姐主要在两个时间点有反应。第一个是在我提起手工饰品铺时。 「我去过那间店呢。」 「你知道吗?毕竟离这里不太远啊。」 「是的。自从我在散步时发现后,就去过好几次。」 美星小姐的住处距离塔列兰咖啡馆步行不到十分钟。京都御苑一带对她而言,是适当的散步路线吧。 「我不知道那间店可以借用洗手间,但我曾听店长说店铺是用车库改装而成的。」 我实在无法将真子落泪的事告诉美星小姐,于是在按照时间顺序描述情况时,我只说了真子前往洗手间而已。 另一个有所反应的时间点,是我一讲完整件事之后。 「猿辻的恶作剧事件我知道,这件事最近的确蔚为话题。」 美星小姐这么说完,看向真子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纸袋。 「那么,袋子里装的就是湿掉的衣服?」 「没错。」真子回答。 「您如果愿意,我来把衣服晒干吧。现在还有太阳,气温也很高,我想很快就能晒干。」 「啊,可以拜托你帮忙吗?」 美星小姐从店里取来几个衣架,接过真子手中的纸袋,走出店门外。她将衣服挂上衣架,挂在屋檐下后,立刻又回到店里。 「谢谢你。」 真子致谢,美星回以微笑并接着问道: 「话说回来,今天很热呢。虽然已经磨好了咖啡豆,但两位真的要喝热咖啡吗?」 「是啊。因为我听说这里的咖啡味道,相当符合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 「告诉我塔列兰那句名言的人,就是真子小姐喔。」 「是这样啊。接下来我会花几分钟冲咖啡,青山先生,不好意思,能过来帮我端咖啡吗?」 嗯?我感到疑惑。她不可能无法一个人端两杯咖啡。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我按照她所说的从座位上起身。 美星小姐将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法兰绒滤布,拿起水壶注入热水萃取咖啡。她一边看着咖啡粉冒气膨胀,一边若无其事地在我耳边低语: 「————」 「咦?」 我因为她的话受到冲击,瞥了真子一眼。真子正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并未注意到我们的互动。 请我帮忙端咖啡果然只是借口。我先回到窗边的座位,询问坐着的真子: 「你都不脱下长袖上衣呢。」 我注意到真子倒抽了一口气。她轻抚着手臂一带。 「为什么这么问?」 「不,我只是想说应该已经不需要在意阳光了。」 「空调很强,我也不觉得热。」 「不过,我们接下来会喝热咖啡喔。你真的不会觉得热吗?」 「…………」 「还是你有什么不能脱下衬衫的理由?」 这个问题相当残忍,我很明白。然而我无法不去确认美星小姐在我耳畔所说的话。真子若是有什么困扰,我想成为她的助力。 真子无力地垂下头,又继续轻抚着手臂。 「那位咖啡师察觉了吧?毕竟你说过她很聪明啊。」 美星小姐一语不发地看着真子。 「我不想脱下来,因为有淤痕。我被他……稍微……」 是家暴吗?沉重的事实令我也跟着低下了头。 果然与美星小姐观察到的一样。她从真子现在仍穿着长袖服装,以及刚才挂起的上衣也是长袖这点,立刻判断出这个可能性。真子不同于以往地在意日晒这点,也让我觉得不太自然,她说肤质变差果然是谎言啊。 从真子截至目前为止的态度,我也能察觉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她在听见恋爱护身符的话题时,甚至还突然落泪。今天与我见面时会取下婚戒,一定也是她期待能忘怀平日阴暗生活的表现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呻吟。虽然是自己挑起的话题,但看见真子痛苦的模样,仍令我难受。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其他女人。我们总是为了这件事起争执……他一时激动就会动手。虽然我也会尽量避免说出没必要的话,但有时还是无法忍耐。」 真子悲伤地说着。我忍不住拍拍胸膛。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帮忙……?」真子愣愣地说。 「比如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因为,这样下去,你太过痛苦了。」 「做些什么吗……坦白说,我会想要一个可以逃避的场所吧。有时当他愤怒发狂时,我会觉得无法继续待在家里。」 「那么,到时候请联络我,如果你愿意,暂时到我家来避一避也无妨。」 「嗯,谢谢。」 真子浮现的笑容令人不忍。我不由得多管闲事地顺势脱口: 「还是分开比较好吧?你们还没有孩子吧?」 然而真子却摇摇头。 「你不明白。没有那么容易。」 我没有结婚经验。因此她若说我不明白,我也就无可奈何了。 叩咚一声,杯子摆在我们面前。不知何时,美星小姐已经冲好咖啡端了过来。 真子说了声「谢谢」,正要将手伸向咖啡时,美星小姐突然开口: 「真子小姐,我明白您的处境或许相当艰难。」 她虽然这么说,但在我听来,她的语调却不带安慰或情感成分。 我抬起头。美星小姐的表情相当严肃。 「然而,对于您依赖青山先生的温柔,试图欺骗他一事,我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美星小姐?」 我下意识叫唤她的名字,但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真子,对我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她开口对着一语不发、全身僵硬的真子说: 「扔水球的人是您自己吧。」 4 「你突然间在胡说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了起来。 「说真子小姐手臂上或许有伤的,不正是美星小姐你吗?」 然而,美星小 姐冷静地说明: 「我确实听说猿辻的恶作剧这阵子蔚为话题,而这显而易见地是模仿猿辻传说所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下遭到恶作剧攻击。换言之,我认为今天所发生的事件,是别人在模仿这一连串的恶作剧。」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就算这是他人所为,又为什么会是真子小姐的自导自演?她没有理由做出这种蠢事啊。」 「我刚才替真子小姐晒干的衣服是长袖开襟毛衣,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脱下。如果她是为了掩饰手臂上的淤痕,应该也可以穿长袖针织衫等不脱下来比较合理的衣服才对。」 「那只是时尚感的问题吧?」 「此外,真子小姐现在身上所穿的也是t恤加白衬衫,也是可以脱下的服装。真子小姐会不会是刻意挑选这类服饰的呢?」 令人联想到盛夏的气候,身穿可遮挡日晒却显得燠热的长袖开襟毛衣,此外又点了热咖啡。真子是借由凑齐这几个条件,让人不由得对于她为何不脱下外衣一事心生疑惑——美星小姐如此说明。 「话虽如此,如果只是穿了长袖服装,顶多只会让人觉得『看起来好热啊』,而不会抱持更多疑问。」 「实际上,我一见到真子小姐时,就立刻询问她『不会热吗』……而她回答我『因为不想晒到太阳』,因此当下我就干脆地接受了。」 「没错吧。为了让事情照着真子小姐的想法发展,她必须进一步强调自己不脱下长袖服装一事的不自然程度——为此所安排的,就是模仿猿辻的恶作剧了。」 真子紧咬下唇,并未反驳。 「她只要弄湿自己的衣服,制造出必须换衣服的状况就可以了。真子小姐应该是从各种方法之中,选择了模仿猿辻恶作剧这种方式的。」 「请等一下。我亲眼看见水球从她头上砸下来啊,她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 「只要把球往上扔就行了吧?」 由于美星小姐过于直接地断言,我张开双臂抗议。 「我回过头去时,真子小姐正看着我啊。如果是看着水球,姑且不论能不能刻意走到水球砸下的位置,单是要往上扔,并让水球确实朝自己掉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水球没确实砸到身上破掉,就无法朝换衣服的方向发展了。」 「地上有好几个水球残骸,对吧。」 「那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说,只要一次扔三个,或许就会有一个砸中吧?」 「不是。青山先生,我想问的是,你确实看见每一颗水球落下的瞬间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确亲眼看见了水球落下,但我无法确认是不是看见了全部。无法保证在我转过头去前,地面上是不是已经有掉落的水球了。 「要弄湿衣服,只要一颗水球就足够了吧。真子小姐让青山先生走在前头,接着迅速打破一颗水球,让水淋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把剩下的水球往上扔,再叫住青山先生。毕竟只是往正上方扔,掉落的水球砸到身上破掉的可能性很高,实际上或许的确如此。然而,就算没砸中也无妨。毕竟在真子小姐将剩下的水球往上扔时,她的衣服就已经湿了。」 我回过头去时,真子的衣服究竟是不是湿的?我想不起来,毕竟那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即使在我眼里看来,真子的衣服是湿的,我也会认为那是随后遭到水球直击造成的。 「不,那是因为我被叫住就随即回头,才能目睹水球掉落那一幕喔。要是我的反应迟了一拍,就看不到了。」 「但那对真子小姐而言,也只是凑巧运气好而已,她没必要非得让你目睹掉落的瞬间。倘若在青山先生转过头时,看见真子小姐浑身湿透,以及脚边的水球残骸。这时真子小姐再表示:『有水球掉了下来。』你会怀疑她的话吗?」 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最清楚,想必我不会怀疑吧。 「那、那么……她是怎么把水球带过去的?」 「当然是装在托特包里。这个托特包看起来至少可以装进三个水球呢。」 「难不成你要说她是从家里带来的?如果这么做,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挤破,把里面的物品弄湿吧?」 然而,就连这点反驳,美星小姐也准备好了答案。 「所以,她才在饰品铺借用了洗手间吧。」 「美星小姐,你这个人真是——真子小姐当时哭了啊!难不成你要说她落泪也是为了执行这项计划而演戏吗?」 「……落泪?」 美星小姐会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刚才刻意隐瞒了真子借用洗手间是因为哭泣的缘故。然而,美星小姐虽然困惑,仍未撤回前言。 「我并不清楚真子小姐为何哭泣……但我认为这与是不是演戏并无关联。因为即使没有哭泣,她还是可以借用洗手间。」 「唔,你这么一说……」 「既然要把水球装进托特包里,对真子小姐而言,她应该会想在尽可能接近猿辻的位置再将水装进气球里。为此,那间饰品铺的位置正好适合。我想她以前应该曾经造访过那间店,所以,即使是乍看之下并无洗手间的店铺,她还是知道只要开口就能借用。」 「店里的人并没说过真子小姐不是第一次光顾喔。」 「这种事原本就不该不谨慎地随意说出口。我也不会突然对带了朋友的客人说:『您不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吧?』这种话。」 她说得没错。我搔了搔脸颊。 这么说来,真子当时是对店长说:「可以借个洗手间吗?」如果是我在那间店里想上洗手间时,我应该会先询问:「请问有洗手间吗?」至少也会说:「请问方便借用洗手间吗?」才对。虽然仅有细微的差别,但「可以借个洗手间吗?」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以「这里有可以借用的洗手间」为前提而询问的。 「另外还有一项真子小姐明显说谎的事喔。」 美星小姐抱着银色托盘站在那儿,仿佛要给予致命一击。 「就是京都御苑的门,离庐山寺最近的并不是石药师御门,而是清和院御门。她没有必要特意折返,而且只要走清和院御门,就不会通过猿辻附近了。」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只要从庐山寺沿着寺町通往南走将近两百公尺,就会抵达清和院御门。如果这是事实,确实比石药师御门近多了。 「不过,她会不会只是不知道这一点?」 「真子小姐曾经多次造访庐山寺,如果只是不知道名称就罢了,倘若她连清和院御门的存在都不晓得,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更何况,她连石药师御门的名称都很清楚。」 只要穿过清和院御门,沿着大宫御所的围墙笔直前进,就会从京都御所的东南角出去。从那里往南前往塔列兰咖啡馆,就不需经过京都御苑的北半部了。假如她有意逛遍整座京都御苑,折返到石药师御门还可以理解,但真子从未对此提过只字片语。 「……美星小姐,虽然你一直说真子小姐说谎骗人,但你自己不也一样吗?『真子小姐的衣服底下或许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不就是美星小姐你在我耳畔这么说的?」 因为判断无法继续袒护真子,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批判起美星小姐了。这显然毫无意义,至少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 美星小姐明显消沉下来。 「对不起。我很想知道真子小姐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博得青山先生同情的原因……我想知道她会如何说明不脱下外衣的理由。我认为,若是听了答案,或许就能察觉真子小姐的意图。」 美星小姐的话,让我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所认识的美星小姐,虽然有能力揭穿他人隐瞒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却也不忘记体贴对方。今天也是,倘若她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就不会当面谴责真子欺骗我的事吧。 「就结果而言,真子小姐表示自己受到家暴,借此获得青山先生的同意,可以躲到青山先生家里,却不见她进一步要求更多。既然如此,与其思考『她为何试图博得青山先生同情』,不如视为『她的目的本身就是要博得青山先生的同情』才正确。」 美星小姐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但我也意会到她究竟想说什么。简而言之,真子试图以自己与丈夫相处不融洽为由,希望与我之间的关系比以往更加亲密,是这么一回事吧——虽然我 无法判断那究竟该称为恋爱感情,抑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些算计。 「——真子小姐。」 美星小姐将银色托盘放在桌上,将双手撑在上头,身子整个向前逼近真子。 「我并不清楚您最终对青山先生究竟有什么期待,也无法且无权左右您借此令青山先生产生何种变化——但相对地,我拥有发言的自由。所以,请容我这么说。」 我想美星小姐大概生气了。她透出某种怜悯以及表里如一的从容感,看在我的眼里,她这种态度可说是极度尖锐。 「您没有必要为了吸引他的同情而做出这种事,只需直接和盘托出即可——因为青山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美星小姐开始说话起,真子几乎是动也不动,微微低着头噤口不语。她终于抬起头来时,我原本非常紧张,不晓得究竟会如何发展,但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极为平静。 「我曾听他提起你的事,他说你是个非常聪颖的女性。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对我不脱下长袖外衣一事感到奇怪。接着,只要你主动揭穿我的秘密,无论他如何判断,你一定都无法置喙吧?因为从他的话中,处处可以感觉得出你们两人之间有相当深厚的交情。」 这令我大吃一惊。也就是说,真子打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我,而是以「美星小姐会察觉这件事」为前提设计了今天的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自己今天就曾数度提及真子身穿长袖服装的事,其实她在当下就可以说出遭受家暴了。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就是为了让美星小姐主动指出她袖子底下藏有淤痕吗? 「不过,真没想到连我背后的意图也被你看透了。是我太天真,太小看你了。我对于欺骗了他,以及为此试图利用你而道歉,真对不起。」 「真子小姐……」 我看着真子将额头贴在桌上的模样,无言以对。接着,她坐起身,并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要去哪里?」 美星小姐沉着地出声询问,真子回以浅笑。 「我原本很期待你冲的咖啡,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品尝。」 真子就这样拿起托特包及纸袋走向店门口。我连忙追了上去。 「真子小姐,等等——」 「你留下来。你有东西想交给她吧?」 我被她制止,停下了脚步。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去。 「但是,真子小姐,你衬衫下的……」 「不要紧,你用不着担心我,因为全都是谎言。」 真子在走出店门口前转过身来,迅速脱下了长袖衬衫。 她的肌肤依然美丽——上面没有半点淤痕。 5 「……你明明可以之后再告诉我一个人的。」 我从唇边挤出这句话。 我现在正和美星小姐喝着桌上的两杯咖啡。她坐在真子刚才坐过的、我对面的椅子上。 真子俐落地收下晒在屋外的衣服后便离去了。我只能隔着窗户,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檐隧道的另一头。 家暴一事是谎言。不,她只让我看到手臂,因此还不能如此断言。然而,至少她承认自己说了谎。 既然如此,我大可以发怒。她所撒的谎是不该撒的那一类谎言。然而回顾她今天的态度及行为举止,我仍感觉她似乎有某些严重的问题,因此无法责怪她。 「即使没受到家暴,但她的精神状态相当危笃——至少难以说是平静的状态——而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来,这也是事实。希望你能够再更妥善应对,至少应该先找我商量。」 「……说得也是,是我做错了。我的应对方式或许不恰当,但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我们认识两年以来,我曾数度看过美星小姐认真发怒的模样。特别有印象的,是某人仗着他人的善良,做出滥用其好意的举止时,美星小姐所展现的愤怒。既然如此,真子今天的行为对美星小姐而言,也是难以原谅的吧。 即使如此,美星小姐现在似乎正在反省而垂下了肩膀。仔细想想,导致这种结果的正是将真子带来这里的我。我愈发感到歉疚,也就不再责怪美星小姐了。 「真子小姐想制造出让美星小姐你难以干涉的状况。简而言之,就是她想借由躲来我家,让自己与我的关系变得比现在更加深厚——是这个意思吧?」 「对,我是这么感觉的。」 坦白说,我与美星小姐并非情侣。然而我向真子说明自己与美星的关系时,真子会认为我们其实是一对,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老实说,我感到很奇怪。我们熟稔已经是十一年前某段时期的事了,当时我不过才上国中一年级,她应该顶多将我视为亲戚的孩子一般。当时我们之间绝对没有堪称深厚的情感。重逢后,我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但也才见过几面,而且她还结婚了,她却突然做出如此极端的行动,令我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内情。」 「……你们真的是睽违十一年才重逢的吗?」 美星小姐突然询问,令毫无防备的我吃了一惊。 「应该是这样没错。直到上个月在roc’k on咖啡店遇见为止,我都不晓得真子小姐究竟在哪里做什么……甚至连她是不是活着都不晓得。」 「这样啊……」 美星小姐看似无法完全接受,但再继续想下去或许也是白费工夫吧,于是她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上次提起在雨伞故事中登场的女性发型设计师,就是真子小姐吧?」 「你说对了。」 我在没有说明清楚的情况下带女性到这里来,是不常见的事。美星小姐会如此联想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就是有说谎癖……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应该说,真子小姐给我某种印象——怎么说呢,就是试图以自己创作的故事来掌控现实世界吧。」 「啊,我稍微能够理解。我们今天也一起参观了与紫式部有关的场所,不过不仅是《源氏物语》,她总会在河畔读着各种书。此外似乎也很喜欢看电影。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沉浸在故事的世界,就能遗忘现实里的讨厌事情。』」 其实,我也大致掌握了她会这么想的理由。然而,我认为现在还不应该特地告诉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啜饮着咖啡,吐了口气。 「既然如此,倒不如说真子小姐与青山先生的重逢完全是个偶然,而这一点令你在她心中创作的美好故事里占有一席之地也说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真子小姐会说出家暴这种事,表示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太融洽。此时,她与十一年前曾相当熟稔的男性奇迹似的重逢了。这就像戏剧情节,接下来或许还会发生某些更戏剧性的事——假如是平时总会沉浸在故事里的人,会这么认为也不奇怪,更何况是像真子小姐这样的女性。」 「因此她可能会更加积极地创作故事的后续内容。你是这个意思吧?」 相当有道理——我这么想。直到前阵子被美星小姐点出来为止,我完全无法想象。然而这么一想,十一年前借伞的那件事,以及今天在猿辻的事,行动模式都是相同的——换言之,就是基于她「试图自行创作故事」的想法。 我喝完咖啡,不想久待,正打算站起身时,美星小姐微微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真子小姐在离开时对青山先生说了些什么对吧?说『你有东西想交给她』之类的。」 「啊,对。其实是这个……」 我翻找着包包,取出在饰品铺里买的咖啡豆吊饰,将其中之一交给美星小姐。 「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明讲好不好……这是恋爱护身符。据说是用从同一颗果实中采出的两颗咖啡豆做成的成对吊饰,用以表示终将合而为一的命运。」 「哎呀,要把这个送给我吗?谢谢。」 即使在这种时刻,美星小姐也只是微微脸红。 「我与店长聊着这个话题时,真子小姐不知为何突然哭了起来……我刚才说过,真子小姐是在落泪后才去洗手间的,当时店长还怀疑真子小姐是不是有什么恋爱上的烦恼。她果然是想起自己与丈夫之间的事了吧。」 「我想,虽不中亦不远矣。」 美星小姐握住吊饰的手加重了力道。 「我当时建议真子小姐也买一对相同的吊饰。虽然我并不是真的相信吊饰能多灵验,但如果她与丈夫处不好,这或许能成为 一次新的开始吧。不过,真子小姐不仅完全不打算购买,还回我说:『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美星小姐复诵了真子的话。 「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修复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她原本就打算离婚吗……不过,真子小姐还说了『没有那么容易』对吧?嗯,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以前并不是这么复杂难懂的人啊。」 我自言自语,而美星小姐没有回应,只是一直以严肃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吊饰。 一周后的某一天,在猿辻恶作剧的犯人遭到逮捕。 犯人是一名住在附近的男大学生,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发泄压力。他是个相当认真的学生,认识他的人无不异口同声地表示:不认为他会做出那种事来。 而我也因为自己至今所认识的真子,与重逢后所了解的她之间的落差,感到不知所措。 ******** 【某封信·2】 我曾有个未婚夫。他是我工作地方的同事,我们历经两年的交往相当顺利。他向我求婚时,我很高兴,同时也认为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同事们为我们开了庆祝餐会。身为主角,我与未婚夫都喝了很多杯。我们两人都相当能喝。 餐会持续到深夜,一名男同事向我表示:「没有末班电车了,不晓得能不能让我借住一晚?」当时我已经与未婚夫同居,公寓就位于餐会场地附近。另一方面,这名同事的家住得很远,位于搭计程车得花超过一万圆的地点。我们俩同意了,三个人一起回到公寓。 我们当时同住于一间有楼中楼的房间。我总是与未婚夫同睡于阁楼,但那晚仅有我一个人睡在阁楼,未婚夫则与同事睡在下面的房间。 我们三人都酩酊大醉,至少我是如此,另外两人看起来也差不多。关掉电灯后,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晓得睡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重量覆了上来而清醒。由于我的酒意未消,意识模糊,从我睡着到现在,应该没有经过太久吧。我的记忆相当模糊不清,无法回想起正确的情况。 房间一片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我昏昏沉沉地接纳了覆在身上的重量,这时影子突然盖到我头上,就这样吻了下来,于是我便认为是喝醉的未婚夫爬上了阁楼。 我虽然醉意犹存,仍以仅剩的理智考虑到同事还睡在下方。但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推开重量,只能竭尽所能地压抑声音,让对方为所欲为。 此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刺眼的光线令我眯起眼睛,此时我听见通往阁楼的梯子发出轧轧声响。我转头,看见了爬上梯子的人。 那一瞬间,我完全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梯子上探出头来的,是我的未婚夫。他的双眸看向我,那是充满冲击、混乱及绝望的眼神。 我再次确认覆在自己身上的人物。 那并不是我的未婚夫。 双眼充血的男同事,正在玩弄着我的身体。 ————注释———— 2 町屋是指位在都市主要道路旁,数间紧连的住商一体式建筑物。 3 于日本历天正年间(西元一五七三~一五九三年)迁移至现址。 三 world coffee tour’s end 1 我的暑假作业之一是写作文。 作文题目是「梦想」。对国中一年级学生而言,题目还满幼稚的,就连当时的我都有这种感觉。但这是某个团体主办的作文比赛共通题目,没有办法。那年夏天,全日本应该充满为了梦想而烦恼的国中生。 在当时多到令人厌烦的作业中,这篇作文对我而言也格外棘手,毕竟我当时正值自认为没有梦想的年纪啊。 不知如何是好之余,我在周一试着前往河堤。由于当时是暑假,我并不是放学后顺道过去,完全是为了见真子而前往。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因为有理由,我还是能够大摇大摆地去见她。我当时也抱持这样的想法。 八月的阳光与作业一样毫不留情,就连真子也没有待在平时的草地上,而是坐在河畔树下的板凳上。 ——问我为什么会成为发型设计师? 我一在她身旁坐下就单刀直入地询问。真子睁圆了眼。 「嗯,因为我现在必须写一篇名为〈梦想〉的作文。但就像我之前说过,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梦想,所以我想问问真子的情况,作为参考。」 真子阖上原本摊开的文库本,轻轻搧了搧脸颊一带。颜色比我们相遇时更深一些的发梢,宛如逃跑似的晃着。 ——我的情况或许稍微有点特殊呢,能当作参考吗? 「特殊?」 ——有好几个契机。不过起初我会想成为发型设计师,是因为看了某部电影。 「电影?」 ——没错,是一部叫作《理发师的情人》的法国电影。 听都没听过。或许是预料到我的反应,真子吸了一口气并吐出后,接着说道: ——这是一部自孩提时代起,就梦想着能与女性理发师结婚的男性,在实际与理发师妻子结婚后,深深爱着她的故事。是一部煽情性感、相当梦幻且美丽的电影。而我也希望自己能被丈夫像那样深爱着,这就是最初的契机。如何?无法当作参考吧? 「没这回事。我身边也有朋友是在看了戏剧后,对剧中的工作产生兴趣的。」 结果真子呵呵笑了起来。 ——这样啊。如果只从这点看来,确实很普通吗? 她的话耐人寻味,却又不肯进一步告诉我详情,就像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这令我稍感不甘心。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去看那部电影。 尽管只是为了撰写作文而暂定的梦想,但在虚构作品中找寻题材或许不坏。只不过,我这阵子几乎没读什么书,也没看电影或戏剧。面对着遍布全世界的作品之海,我不晓得究竟该从何处开始游起才好。 如果是真子,或许能为我领航。 「你不只喜欢读书,也很喜欢看电影吧?」 ——是啊。只要是故事,我全都喜欢。 她的眼眸反射着夏日艳阳,闪烁着光芒。 ——不仅是书籍,我也很喜欢描绘男女之间深厚爱情的电影。除了《理发师的情人》,还有《苏菲亚的选择》等……我最近看的电影中,《百万大饭店》这部也相当不错喔。 果然尽是些从没听过的作品。话虽如此,我对电影了解的并不多,不知道这些作品究竟算主流还是小众。不过她所谓的「男女之间深厚爱情」这句话令我心跳加速。 「看了电影后,对里头出现的职业感到憧憬。姑且不论是不是事实,对写作文而言似乎挺受用的。」 ——喂。不准打这种如意算盘。 「这也没办法啊。就算突然叫我讲,我也想不到什么梦想——话说回来,真子小姐是几岁时看了那部电影,并决定成为发型设计师的?」 真子从短裤中伸出的双腿往前一踢。 ——跟现在的你一样,是我国中的时候。不过,那虽然的确是梦想,却不仅是单纯的憧憬。对我而言,那也是想学会的一种技能。这对我而言是梦想,同时也是现实的目标。 「学会技能?」 ——就是学会能够让自己独力生存下去的执照或能力喔。 仔细回想,我当时接下去说的话实在相当愚蠢。真子所谓的「独力生存」,指的应该是不仅成为组织的一部分,还能借由个人所拥有的技术赚钱的意思。然而我当时却直接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成「孤独地活下去」。 「你的梦想明明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却想着要独自活下去啊。」 真子一瞬间展露了冷不防遇袭的表情。她硬挤出的声音相当嘶哑。 ——大概是因为我并没有真心相信吧。正因为如此,才会说是梦想啊。 当时,我不知为何非常想碰触她。然而,虽然是夏天,但我夹在大腿内侧的双手却像冻结一般动也不动。 蝉鸣声宛如敲打着我的头般,在极近处响着。 2 「咦……」 我一踏进塔列兰咖啡馆,就不由得往后退。 室内的角落平时总是藻川先生的固定座位,然而今天,那张椅子却被某个物体占据。 那是尊人偶,从外观看来是一尊古董人偶,虽是个身穿装饰繁复、樱花色洋装的古典洋娃娃,头发却是黑色长直发,给人一种不协调的印象。尺寸几乎与实际少女差不多高,正好可以端坐在椅子上,给人一种莫名栩栩如生的感觉。虽然对喜欢人偶的人感到抱歉,但若要以我的感性坦率直言,这稍微有些毛骨悚然。 「我已经劝过他别这么做了……」 美星小姐双手扠腰,一脸傻眼的表情。也就是说,将人偶放在这里的人物,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有什么关系哩。这样看起来不也别有一番风趣吗?」 藻川先生坐在附近的吧台座位上,他摊开报纸体育版转过头来这么说。 「这是跟我交情不错的艺大女学生,为了学校作业制作出来的作品哟。她似乎想成为人偶制作师,除此之外还做了许多尊人偶呢。但她是一个人住,没有地方摆放,所以才希望我们店里也摆一尊啦。」 藻川先生还是老样子地操着半吊子的京都腔——他过世的妻子教他的——说明之所以将这尊人偶摆在店里的原委。明明一大把年纪了,他却还是很爱搭讪年轻女孩,不知为何认识不少市内的女大学生。他常常跟她们一起吃饭,对那些女大学生而言,他充其量就是个「会请吃美味餐点的爽朗老爷爷」吧,不过我不太想深入了解。 「考虑到那名学生也可能会来店里,又不能叫他不要放在这。」美星小姐如是说。 「藻川先生还是一样喜欢女孩子啊。」 我在离藻川先生稍远的吧台座位上坐下。美星小姐一边为我磨着咖啡豆,同时深深叹息。 「在太太身体还硬朗时,他还没有那么夸张呢。」 「藻川先生与妻子是对如鸳鸯般恩爱的夫妻吗?」 「这个嘛。即使他一看到年轻女孩就一脸色眯眯的,也会立刻挨太太的骂,所以终究不敢得意忘形。如果说这样算是如鸳鸯般恩爱的话,或许是如此。」 我无视于苦笑的美星小姐,思考着下一句台词。 「说到鸳鸯……」 我自认为这转折很自然。其实,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到塔列兰咖啡馆。 「美星小姐,你喝过鸳鸯奶茶吗?」 她停下动作,摇摇头。 「那是香港的饮料吧。混合咖啡与红茶,然后加进无糖炼乳及砂糖而成。我听过,却没有喝过。」 如同用「只羡鸳鸯不羡仙」一词形容夫妻恩爱,鸳鸯有着雄鸟与雌鸟总是形影不离的习性,因此在中国,形容两种不同物品合而为一的模样时,经常会使用「鸳鸯」这个词汇。比如说,在圆锅中央以s型隔板区隔,外表看似阴阳太极图般,可同时品尝两种汤头的火锅,就称作「鸳鸯火锅」。 「鸳鸯奶茶怎么了吗?」 美星小姐微微侧头,而我探出身子。 「我听说在京都市内,有间咖啡馆可以喝到鸳鸯奶茶。我想说如果你有兴趣,请务必跟我一起去试试。」 「似乎很有意思。这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话题进展到这里为止明明都相当顺利,我却因为这个问题而「呃」地哑口无言,是我太天真了。连为了蒙混而露出的笑容,想必也十分僵硬吧。 「……呃,这是我在餐厅里听见客人交谈的内容啦。因为我也没喝过鸳鸯奶茶,才想要去看看。」 美星小姐对于他人的言行举止及态度变化比常人敏感一倍,我不认为她看着这时的我,并未察觉任何端倪。不过她没有继续追 问。 「下周三如何?那天我有空。」 「好,就约那一天。」 约定好日期时,美星小姐也将冲好的咖啡端了上来。我一边啜饮着在夏天饮用依然美味的热咖啡,回想着几天前的事。 那是个临时的邀约。我在下午一点踏进对方指定的河原町通旁的简餐咖啡厅时,真子已经先坐在位子上翻阅文库本了。 「让你久等了。」 我低头致意,她微微举起一只手回应。 「对不起,突然找你出来。还有,之前的事也很抱歉。」 自从一同造访塔列兰咖啡馆后,我们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即使迈入七月,梅雨依然下个不停,窗外计程车的雨刷正拼命刷去雨水。 「我才是,让你感到不快了。美星小姐也说是她做错了。」 「我只是因为仿佛被她看透心思而有些动摇罢了。你别在意。」 即使她这么说,仍无法完全抹去尴尬感,幸好店员正好在这时过来点餐。我从五种商业午餐中选了干咖喱,而真子点了蛋包饭。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一询问,她就摇了摇头。 「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若是隔太久没见,就会愈来愈难跟你见面而已。」 「真是的,才稍微过一阵子而已。事到如今,才不会变得难见面哩。我们明明都已经睽违十一年没见了。」 「呵呵,说得也是。」 虽然一边笑着,但我也不是不了解真子的心情。难为情的是,自从前阵子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联系她,因此真子主动约我,着实令我松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有稍微试着读《源氏物语》了吗?」 真子询问。当她那口红颜色比以往更浓的唇瓣一动,我就感受到某种从前的她所没有的慵懒性感魅力。 「有。话虽如此,还只在开头而已。」 为了证明我所言不假,我拿出这阵子随身携带的电子书阅读器。打开电源,就显示出我目前读到的《源氏物语》页面。如果买齐整套纸本书,会令原本就已经很狭窄的家里变得更挤,所以我才会决定买电子书。 「我看看是哪个版本的……原来如此,是与谢野晶子翻译版啊。如何,会不会很难读懂?」 真子接过我手中的阅读器,相当熟练地操作着。我是以此为契机才初次接触电子书,但对喜爱读书的她而言,似乎早已用得很习惯了。 「不,呃,虽然有些地方不时会卡住,也会跳过看不懂的文句……不过我想自己理解的意思大致上是正确的。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喔。」 「那很好——你现在正在阅读第九回〈葵〉吗?这一幕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对吧?」 她翻动页面的手停了下来。 「在光源氏的正妻葵之上过世后,源氏从葵之上的娘家左大臣家离去这段。因女儿死去,令葵之上的父亲左大臣失去了源氏这名女婿,对此悲叹度日。源氏留下的书墨字句之中,引用了中国汉诗〈长恨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听着真子的解说点头回应。阅读过程中,由于突然插入了一段汉字,我原本已打算放弃理解这段内容了。 「与谢野晶子为了让人了解这段话是引用自〈长恨歌〉,因此翻译时,直接从汉诗中引用了这段文句,不过在《源氏物语》的原文中,应该已经被翻为日文了。比如说这里。」 她指着写有「旧枕故衾谁与共」这一段话的位置。 「原文中,其实是『被褥与枕头依旧,但如今谁与我共枕而眠?』的意思。」 「啊,这样的话,我就能大致了解了……也就是说,从前与心爱之人一同使用的旧棉被及枕头,如今已经没人可以一起使用了。是这个意思吧?」 「你说得没错。源氏将自己在葵之上过世后的悲伤心情与〈长恨歌〉重叠了。同样的,『鸳鸯瓦冷霜华重』的部分,原文中其实只写了『霜华白』。这里则是将〈长恨歌〉中形容『沉重的霜花层层堆叠』的词句改写成『霜花雪白』。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改,我就不清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宛如鸳鸯般成对的屋瓦冰冷,霜雪如花般降下,厚厚堆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而这句的下一句就是接着刚才那句『旧枕故衾谁与共』,应该是在强调独自入睡的寒冷吧。」 「哦……真子小姐,你了解得真清楚。」 我如此感叹,真子难为情地笑了。 「抱歉,我只要一聊起喜欢的事物就会不由得兴奋起来。这种话题一点也不有趣吧?」 「没这回事。你真不愧是书迷啊。」 我们的餐点送了上来。铺在紫色五谷米上的干咖喱散发着香料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真子的蛋包饭也是,半熟蛋与多蜜酱汁融合的模样,看来相当美味。 我们吃到一半时,真子天外飞来一笔地这么说: 「说到〈长恨歌〉中出现的『鸳鸯』一词,你知道鸳鸯奶茶吗?」 「嗯,我是听过……记得那是香港还是哪里的饮料。」 真子像是以汤匙挖起食物并塞满嘴里般轻轻接下我的答案,视线移往远方。 「我曾去过香港一次,在婚前旅行时。那里是个充满新奇、非常棒的城市。」 由于她的表情看起来相当陶醉,令我的胸口隐隐作痛。当时的她应该无比幸福吧——与现在不同。 「然后呢,我知道有间咖啡店有卖鸳鸯奶茶喔,如果你没喝过就要推荐给你。」 「哦,真罕见。我想品尝看看。」 真子以纸巾擦拭嘴边。 「那间店叫作eagle coffee,地点在安井金比罗宫附近——我经常去安井金比罗宫参拜喔。」 「哦……」 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因为安井金比罗宫是以「斩断恶缘」闻名的断缘神社。 真子曾说过她的丈夫有其他女人。由于连带提及的家暴其实是谎言,因此关于所谓的外遇,也不晓得有几分真实。不过,如果真子是为了祈求断绝丈夫与外遇对象的关系而前往安井金比罗宫参拜,我觉得那也是合理的行动。 「要不要邀上次那位咖啡师一起去eagle coffee看看?如果她喜欢咖啡,一定会很期待。」 虽然我并没有感觉到其他意图,但毕竟经过前些日子的事,令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别有居心。另一方面,违抗真子所描绘的故事,似乎也会是件恐怖的事。 「说得也是,我会去邀邀看。」 用完餐走出餐厅后,我就与真子道别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在她背上摇曳的发丝吸取了飘荡在空气中的雨沫,散发耀眼的光泽。 3 下周三。我与美星小姐约在祇园——东大路通及四条通路口见面。 我提早出门去了安井金比罗宫。安井金比罗宫位于祇园路口沿着东大路通往南约五百公尺处。 天气依然是久阴不晴。根据早上的气象预报,近畿地方的梅雨季似乎会结束得晚一些。 我沿着东大路通西侧走了一会儿,便看见石造鸟居犹如从绿叶蓊郁的树荫之间探出头来一般展露身影。鸟居上方挂有一块写着「斩断恶缘缔结良缘祈愿所」的匾额。石版参道笔直地往内延伸。 安井金比罗宫主要祭祀崇德天皇、大物主神、源赖政三神,起初是为了祭祀崇德天皇而建。据说是由于崇德天皇在保元之乱5,于金刀比罗宫斩断欲望,勤勉修行,因此才会以「祈愿斩断事物」的神社受人信仰至今。 我沿着参道前进,映入眼帘的,是左方的社务所和设置于右方的某种奇妙物体。 在铺上白石子的一隅,供奉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但很难一眼辨识出那是一块石头,因为石头表面贴满写着愿望的符纸,毫无空隙地贴了满满好几层。石头中央有个圆洞,参拜的民众正匍匐钻过圆洞。此为「断缘结缘之碑」,根据说明牌上的内容,这个圆洞是神明之力凿穿了裂缝而形成。参拜方式是在「形代」——作为替身用的符纸——上写好愿望后,先从正面钻过洞穴以斩断恶缘,再从背面钻回正面以缔结良缘,最后再将形代贴在石头上。 我并没有任何特别想斩断的恶缘,所以没有去钻这断缘结缘之碑,而是直接走过去。正殿位于左侧,一旁设置的绘马挂置处挂满了无数绘马。 真子似乎经常来这安井金比罗宫参拜,这里搞不好有她挂的绘马。关于她无法亲口对我诉说的烦恼,可能可以 从这里找到相关线索。 毕竟我实在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断缘结缘之碑上的形代内容看。虽然盯着绘马看也不太礼貌,但应该不至于太过可疑吧。 我凑近绘马,粗略地浏览内容。形代上多为轻松积极的愿望,但绘马上的内容该说是更加纠结吗?其中也有不少充满怨念的愿望。 倘若只是斩断坏习惯或希望能离婚,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当中甚至还有指名道姓地写出实际人物,并以直截了当的表现方式,希望不幸降临在对方身上这样的愿望。 ……令人不寒而栗。倘若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搞不好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过着担心灾厄降临的日子。 还是别做这种类似偷窥的事吧。我从原本弯腰的姿势重新站直,打算离开绘马挂置处。 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似乎在边缘的绘马上瞥见了熟悉的名字,于是我翻起了那块绘马。 ——找到了。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左侧角落写有「神崎真子」的名字,一旁则写着愿望的内容。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顷刻之间,我保持着手指轻触着绘马之姿陷入沉思。 「minori」是真子的丈夫吗?说起来,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女性化,但作为男性的名字也不会太奇怪。还是说,这是昵称之类的? 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但我当下似乎非常专注,甚至完全没注意到有人从后方靠近。 「——青山先生?」 有人出声叫我,我吃惊地转过头去。 「美……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就站在身旁仰望着我的脸。 她身穿海军风的横纹衬衫,看似舒适的设计似乎十分凉爽,下半身则是单宁材质的高腰短裙。由于平时看惯了她的裤装,偶尔看到她穿裙子,感觉相当新鲜。她双脚穿着白色短袜及缀有黑色蝴蝶结的高跟凉鞋。 「美星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吞吞吐吐起来,美星小姐则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们约在附近见面。我顺道过来走走而已。」 她该不会是来祈求斩断我跟真子之间的缘分吧——我的脑中竟然浮现这种恶劣的想法,真对自己感到厌烦。 「那个……该不会是真子小姐写的?」 我吃惊之余,甚至忘了藏起绘马。不得已,我只好让出位置给美星小姐。 「她似乎时常前来参拜,所以我才会也过来看看,结果碰巧发现了她写的绘马。」 「是这样啊……」 她的侧脸变得严肃起来。 「总觉得心情都变得郁闷了,我们还是快点去eagle coffee吧。毕竟这么一巧遇也省下碰面的时间,而且现在的天空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刻意装出开朗的语气这么说,美星小姐便点点头。我们并肩走着,一边闲聊着与刚才目睹的事物完全无关的话题。 从安井金比罗宫出发,很快就抵达了eagle coffee。看似历史悠久的小型建筑物一楼,设有一扇暗色系的木门。一旁的窗户玻璃灰暗,木雕看板上则以英文刻着eagle coffee几个字。 乍看之下,会给人有点难以踏进去的印象。不过论这点,必须鼓起勇气穿过屋檐隧道才能抵达的塔列兰咖啡馆也不遑多让。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欢迎光临!」 踏进店里的同时,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店里仅有两张桌席及五个吧台座位,并不宽敞。但两张桌席都已经坐了客人,吧台席也有一名客人。生意看来相当兴隆。 一名看似工读生的年轻女性领我们到吧台座位上。她的及肩褐发在后方扎成一束,身穿白色衬衫及宽摆裤。站在吧台里的老板是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的男性,长及下颚的头发及嘴边的胡须给人狂野的印象。他绑着领巾、身穿polo衫及牛仔裤,隔着衣服仍能窥见他手臂上的大块肌肉。 我与美星小姐两人看着眼前写着菜单的板子。列有多种咖啡的菜单上写有「世界各地的咖啡」的栏位,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不仅有鸳鸯奶茶,似乎还能以许多国家独有的喝法来享用咖啡哩。」 我指着菜单这么说。加入许多炼乳的越南咖啡,我以前曾在塔列兰咖啡馆请美星小姐做给我喝过;冰滴咖啡(dutch coffee)就是冰酿咖啡,原文的dutch则是荷兰的意思;而维也纳咖啡就是维也纳,也就是来自奥地利的咖啡,当地则称作艾斯班拿(einsp?nner)。其他还有好几种咖啡,甚至还有冠上国家名称,却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种口味的咖啡。菜单上的咖啡全都来自不同国家,无一重复。 虽然深受吸引,但我今天的目的是鸳鸯奶茶。「两杯冰鸳鸯奶茶。」我告知前来点餐的女性,而美星小姐则顺势询问: 「这间店为什么会贩售世界各地的咖啡呢?」 结果,女店员嘻嘻地笑了起来,脸颊上的酒窝相当可爱。 「那是老板的兴趣啦,您很在意吗?」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也在咖啡馆工作。」 「哎呀,那么,要不要跟老板聊聊呢?高野先生!」 女店员出声叫唤,在吧台角落开始准备饮料的老板抬起头来,拿着工具走近我们。 「高野先生,这位客人似乎是同行喔,她有事想问问您。」 「是吗?不用客气,尽管问吧。」 自我们走进店里以来,姓高野的老板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虽小却中气十足且低沉。或许因为得知我们是同行,老板对待身为客人的我们态度相当直率,倒也符合他的形象,不会令人觉得失礼。 美星小姐的手指突然在空中比划了起来,似乎正在写着汉字。 「请问是因为姓『鹰野』6,才会把店名取为eagle coffee吗?」 高野似乎相当钦佩地睁大了眼。 「小姐,你真敏锐。不过很可惜,猜错了。我姓『高野』,高山的高。」 「哇,我还以为一定是正确答案。」美星小姐说。 「我的名字叫『鹰』,高野鹰。虽然很好笑,不过这是本名喔。」 「哦!」我插入了惊叹号。「真是罕见的名字。」 「你们应该觉得没有父母会替孩子取这种名字吧?我在结婚时改成老婆的姓。我是三兄弟当中的老二,但我老婆是独生女。」 据说老板家三兄弟的名字全与鸟类有关。虽然没有询问另外两人的名字,但还真是罕见的命名方式。 「我觉得这个『世界各地的咖啡』相当有意思。」 美星小姐切入正题,高野瞥了菜单一眼。 「那个啊,是我在婚前旅行时环游世界,在许多国家品尝了咖啡,于是就把当时实际喝过的咖啡列入菜单了。」 「也就是说,这份菜单中的所有饮品,您都体验过地道的味道了?」 美星小姐的双眼闪闪发亮。对于与咖啡相关之事格外好奇的她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羡慕的吧。 「是啊,没错。这些全都是我在发祥地确认过味道后,才加进菜单的。」 「你说婚前旅行,是与那位姓高野的妻子一起吗?」 我为了催促他多说些而询问,没想到女店员却意味深长地插嘴: 「并不是喔。」 「喂,纪香。别对客人说些有的没的,你这个大嘴巴。」 遭到高野斥责,女店员吐了吐舌头。她的名字似乎叫纪香。 「不是的意思是……」 「结果我并没有跟对方结婚。我现在的老婆,跟一起环游世界的对象不是同一个人。」 我不由得与美星小姐四目相接。事情看来似乎有些隐情。 「机会难得,也跟这两位客人讲讲那件事如何?」 纪香不仅没有畏缩,反而更以开玩笑的语调这么说。高野一边搅拌着两个并排的玻璃杯,同时嘀咕。 「为什么非得对客人说那种事不可——」 他说到这里,看向美星小姐后又噤口不语。见她一脸困惑,高野清了清喉咙后开口: 「哎,试着说说也无妨。反正其他人都是常客,也没什么事做。」 店里依然坐着跟刚才一样的客人,似乎都是常客。 「那件事……是?」我询问。 「高野先生曾以婚前旅行后却没结婚这件事出题考我。那是我才刚来这里打工没多久的事。」 出题这个词汇令美星小姐有所反应。真是个容易理解的人,我笑了出来。 「请务必让我们听听看。」 高野正巧也做好了鸳鸯奶茶。他将杯子放在我们面前,双手拄在吧台内侧,接着装模作样地说了起来: 「那已经是近十年以前的事了……」 4 开始经营这间店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我从十几岁起就在咖啡店工作,同时希望能尽早拥有属于自己的店。原本开在这里的咖啡馆倒闭时,我趁机请家人协助出资,顶下这间店面,开了这间eagle coffee。 因为是毫无计划、单凭年轻及热情所开的店,刚开始的一、两年都没什么客人上门。我心里虽然觉得不妙,仍勉强经营着。某天,一名女性造访了这间店。 她的外表给人相当端庄高雅的印象。她的老家在东京的世田谷区,也就是所谓的千金小姐。那样的女性会走进我的店,令我甚感意外。她虽然看似与我住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聊起来,却发现她出乎意料地随和。她似乎也很中意我这间店,经常上门光顾,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开始交往了。 某一天,我问她:「你这位世田谷区出身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离开东京来到京都?」 她回答:「因为婚约告吹了。」 据说她的前未婚夫也曾在东京经营咖啡馆,原本就喜爱咖啡的她则是那间店的常客,相遇经过与我们之间如出一辙。 然而,在她与那名东京的男子订婚后,结婚前夕,对方经营的咖啡馆倒闭了。男子并没有告诉她经营不善的事。即使男子背负巨额负债,她仍打算与对方结为连理,但该说理所当然吗,这件事遭到她的家人强烈反对。即使并非如此,家人似乎原本就不看好这桩婚事。她原本是独排众议与男子订婚的,但在对方负了债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坚持到底。最后,她哭着取消了婚约,伤心之余离开了东京。 ——对方坦白了这样的过去时,你会怎么想? 我并不是想自我贬抑,却会自然而然地这么想:啊,原来对她而言,我是前未婚夫的替代品啊。她是因为无法忘怀前未婚夫,即使到了新的城市仍造访着咖啡馆,并将店里的我与自己昔日对象的身影重叠了吧。 不过,即使在意那种事也无济于事。我已经喜欢上她,她似乎也喜欢上了我。正因为她出身良好,个性认真,才会被像我这种什么也没多想、单凭年轻气盛就开咖啡馆的奔放一面所吸引吧。我想,她的前未婚夫一定也是因为个性与我相仿,店铺才会倒闭。 我与她以情侣身份交往的期间不到一年,关系进展得相当顺利。结婚一事并不是由我们其中某一方先提出,而是我们俩都认为,走到这一步是理所当然。 在那之前,我虽然担心没有客人上门,却仍抱持着一丝「不赚钱也无妨」的天真想法。毕竟开店资金是跟家人借的,不会有人催我还钱。不过如果要结婚,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吧?为了养活老婆,我得让店里的生意更加兴隆才行。这时,我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当时烦恼了许久,最后想到的点子就是「世界各地的咖啡」。我以婚前旅行的名义到世界各地旅游,在各地品尝了各种风味咖啡,心想如果能把这些咖啡列入菜单,或许能因为新奇而增加客源也说不定……总之,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至今回想起来,那不过是场赌博。不过,喜欢咖啡的她似乎非常中意我的想法,对于婚前旅行也兴致勃勃。于是我们砸下仅有的存款,开始了环游世界之旅。 一言以蔽之,旅行非常愉快。我们花了一个月左右走访世界各地。两人一起在各国寻找广受好评的店家,一起造访,然后确认味道及香气,想象那究竟是以何种材料、采用什么比例调制。如同我刚才所说,我这间店菜单上「世界各地的咖啡」,全是我在原产国喝过的。我以当时的记忆为基础,做出了我店里的饮品。因为那些咖啡我全都有采用,只要看过我店里的菜单,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访过哪些国家的咖啡店。 接下来,婚前旅行接近尾声。即使在迎接最后一夜的那个国家,我也带她去了咖啡店。当然那是我事先调查好、评价极佳的店家。事实上,那间店的确非常的棒,无可挑剔。 然而,在去了那间店后,她就变得不太对劲,似乎一直冷静不下来,而且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当晚,我们回到饭店后,她告知了我希望解除婚约的想法。 直到在最后一个国家造访那间咖啡店之前,那趟旅行及我们之间的关系都相当顺利。然而,她分手的心意已决,似乎并非一时兴起,或是婚前忧郁之类的情况。 我接受了她的决定。毕竟我很爱她,虽然相当难受,我还是决定跟她分手。旅行回来之后,我跟她再没见过一次面。 那趟愉快旅程的回忆,就连留存在记忆中都令我感到难受,却也成了资产——没想到,以此为基础新增的「世界各地的咖啡」很快地获得好评,让我的店铺经营上了轨道。一想到当初是为了婚后生活而想改善店铺营运的事,就觉得真是讽刺的结果啊。 ——那么,接下来是各位期待已久的问题。 她为什么会甩了我呢? 5 鸳鸯奶茶的味道相当不可思议。试着探寻那浓郁风味的深处,便可分别感觉到咖啡及红茶两种相异的涩味。虽然香甜,却也有股清爽感,是我从未品尝过的味道。 高野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已经喝完大半杯鸳鸯奶茶,正将吸管戳进冰块间吸吮着。由于户外闷热,我的喉咙相当干渴。我一边摇着玻璃杯,让冰块喀啦作响,坦率说出我的感想。 「那应该是你自作自受吧。」 高野与纪香一齐以「喔?」的眼神看着我,或许是对于我能够立刻得出答案这点感到意外吧。但我在这两年间也与美星小姐一同经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能够像这样迅速解开与咖啡相关的谜题并不奇怪,对美星小姐而言,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我转向隔壁说道: 「美星小姐,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并不认为他是自作自受……」 她似乎有些困惑,但我从她的反应可以确定,她也已经解开高野的谜题了。 「那么,这位客人,你试着回答看看,我们最后一晚造访的是哪个国家的咖啡店呢?」 高野从吧台探出身子,语带挑战之意。 「哪个国家」这个问题,应该与高野被甩的原因有直接相关。既然如此,我得到的答案应该不会有错。 「那是位于荷兰的咖啡店吧。」 我指着菜单上的「冰滴咖啡」。 「高野先生刚才讲述内容时所使用的『咖啡店(coffe shop)』这个词汇,在许多国家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意指咖啡店。但在荷兰,这个词汇却有截然不同的意思——soft drug,也就是贩售大麻的店家。」 荷兰对大麻采取宽容政策,原则上,在自用范围内的购买、拥有、使用是合法的。而所谓的咖啡店,在荷兰称为「咖啡屋(kofiehuis)」,不会与咖啡店混淆。 「你最后造访荷兰,带着未婚妻前往了咖啡店,而且你在那里使用大麻了吧。然而,天性耿直的未婚妻看见你过于奔放的一面,产生了些许不安,担心你回日本后,会不会也染上毒瘾……即使不至于如此,有没有可能违法犯纪,或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来呢?跟这种人结婚真的好吗?这样的犹疑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这位客人,真亏你猜得出来呢!」 纪香突然鼓起掌来。 「果然是自作自受对吧,我也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我答对了吧。」 「没错!高野先生说他带了未婚妻去贩售大麻的店家了。」 「就算在荷兰合法,在日本也是受到禁止的,会有人因此而排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个性不拘小节不是坏事,但无论如何,只能说在未婚妻面前接触大麻实在太过轻率了。」 受到纪香的鼓舞,我的言词不自觉地愈发严厉。高野并没有显露出不快,只是静静听着我说话。 然而此时,突然有人对我提出质疑。 「真是如此吗?」 我看向声音的主人。 「我不认为高野先生是自作自受。」 是美星小姐。她的侧脸极为认真。 「我刚才也说了,我不这么认为 。」 我原本以为她是顾虑高野的心情而那么说的,看来并非如此。美星小姐喝了剩下的鸳鸯奶茶润润嗓后开口: 「高野先生的行动的确不拘小节,或者该说令人感觉有些胡来,在身为旁观者的我来看,确实令人有些担心。然而,高野先生的未婚妻与我们不同,应该是已经和您相处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走到订婚这一步。既然如此,高野先生与未婚妻之间该是已经能相互理解,对方也是受到高野先生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个性吸引才对。高野先生也是认为『即使做了这种事,对方也不会提分手』的前提,基于某种程度的信赖,而在旅行的最后一晚采取了那个行动吧。既然如此,我认为会导致婚约告吹的原因是对彼此的理解不足,或认知上有误,不能归咎于高野先生一个人。」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嗯?」地心想。她的评价不能说是错误,所以如果要主张他并非自作自受,倒也有一番道理,能令人点头赞同。不过…… 老实说,美星小姐的话给人过于理想化的感觉。相爱并相互理解、信赖的两人,一定会随时考虑到对方的接受范围,在限度内衡量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不是理想化,什么才是理想化?即使希望能够如此,但人非圣贤,实际上,交往许久的情侣仍会吵架、分手,就算是夫妻也会彼此交恶。 美星小姐的口气,简直像是坚信不可能「只有一方有错」。当然,实际上并不可能如此,就连美星小姐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比如说,像真子那样的案例——夫妻其中一方外遇的情况又该怎么评论?无论造成夫妻感情失和的原因出自哪一方,也不能因此出轨,这种情况就完全可以归咎于单方面的责任了吧。 如果讨论关于「相爱的两人对彼此的理解」的话题时,提出这种论调就会让情况变得复杂,但我所认识的美星小姐,绝不是会因提倡空洞的理想论而满足的人。倒不如说,她是个对于人们的软弱或矛盾有同理心,在指摘他人错误的同时,也会说「因为是人,所以难免犯错」,心中自有一把尺的女性。正因为如此,她今天的话给我肤浅且无法打动人心的感觉。 是她的心境有所转变吗,抑或者改变的人是我呢?总之,我无法完全认同她说的话,正打算加以反驳…… 「不,他们说得没错。毫无疑问是我自作自受。」 高野主动如此坦承,让我失去了干劲。 「最后那一晚,我如果没带她去那种地方,我们应该能依然相亲相爱地结束旅行,并圆满结婚。那无论对我或是对她而言,都会是幸福的人生。是我做了多余的事。」 接着,高野转身背对我们,似乎打算以责备自己来为这个话题作结。 然而,美星小姐对着他的背影,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来: 「不过,高野先生,您是认为有必要才会那么做吧?」 这句话令高野僵在原地。而我困惑地插嘴: 「必要?你是指带未婚妻去大麻店吗?」 「不是。」 美星小姐摇头。 「高野先生并没有接触大麻。说到底——」 这时,高野回过头来。 该如何形容呢?我在他的脸上感觉到某种拼命想仰赖什么的神色。就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一丝光明,或是漂流到无人岛上,看见船只接近时,大概就会浮现这样的表情吧。 美星小姐正面迎向他的眼神。接着仿佛将自己投射的光照向他,或是仿佛船只是由她掌舵一般,说出了下述的话: 「您并没有去过荷兰吧。」 6 「您……您在说什么?」 纪香发出了有些奇怪的声音。 「我刚才不是说了那是正确答案吗?那位客人的答案,就跟高野先生从前告诉过我的内容一模一样。他去了荷兰,走进贩卖大麻的店家,结果因此害未婚妻跟他分手。为什么事到如今,您还说出他没有去过荷兰这种话?」 美星小姐并未转向纪香,而是看着我说道: 「如果是青山先生,当然知道吧。冰滴咖啡原文中的dutch虽然是指荷兰,但冰滴咖啡的发源地并不是荷兰。」 「是荷属东印度吧。」 我悔恨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注意到了。然而,我却轻忽了这一点。因为我认为只要把冰滴咖啡解释成荷兰,就能够完美说明一切。 「是……这样吗?」 纪香歪了歪头。美星小姐说明: 「在荷兰统治时代,印尼所栽种的咖啡豆是苦味及涩味很重的罗布斯塔种咖啡豆,由那种咖啡豆萃取而成的咖啡,并不合当地荷兰人的口味。因此他们想方设法,煞费苦心地寻找能用这种咖啡豆冲出好喝咖啡的秘诀,最后想出来的就是冰滴咖啡,也就是冰酿咖啡。」 由于冰酿咖啡不会加热咖啡豆,因此不容易溶出咖啡因及单宁酸等成分,口感柔和。作法方面,有将咖啡豆磨成粉后,浸于水中一段时间慢慢过滤而成的冷酿式;也有将水长时间持续滴进咖啡粉里萃取而成的水滴式。一般提到冰滴咖啡,指的都是后者。 「虽然因为是由荷兰人想出来而以荷兰(dutch)命名,但在荷兰其实几乎喝不到这种咖啡,毕竟那是在印尼的喝法。」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高野先生去过的并不是荷兰,而是印尼?」 纪香依然一脸半信半疑的模样。 「不过,这么一来,关于荷兰的咖啡店一事,就是以菜单中的『荷兰』为线索,导出错误的推论。高野先生,你骗了我吗?」 高野没有理会纪香的质问。相对地,他再度盯着美星小姐,以坚定的声音询问: 「那我再问一次。你认为我们在旅行的最后一晚,造访的是哪个国家的咖啡店?」 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断言: 「是日本。」 我一直在菜单上的「世界各地的咖啡」中寻找候选国家,这答案令我意想不到。 「日、日本吗?这也算吗?」 「首先,高野先生明白地说了,菜单上世界各地的咖啡『全是他在原产国喝过的』,而且他还说:『只要看过我店里的菜单,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访过哪些国家的咖啡店。』因此,这时就可以确定排除荷兰了。」 我看着「世界各地的咖啡」时,曾确认当中有没有重复的国家。然后在这时就认为冰滴咖啡所指的是荷兰而非印尼——至少,我是如此列入考虑的。从这些事当中也可以明白,在菜单的品项中,没有其他荷兰的饮品。 「这么一来,候选国就是印尼或奥地利了,但我仍摸不着头绪。于是我将焦点放在『最后一晚』,换言之,就是隔天就会回到京都。考虑到抵达时间等因素,我认为若是在日本的旅馆再住一晚,应该也能算是旅行吧。」 也对,也有这种情况吧。高野是说「只要看过我店里的菜单,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访过哪些『国家』的咖啡店」,并没否定旅途中造访日本咖啡店的可能性。 我认为这话没错,话虽如此,却也没有证据,这不过是又多一个候选国家罢了。 「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导到那是日本咖啡店的结论?」 「我猜想如果是日本,应该说如果是东京,就有一个会让前未婚妻打消与高野先生结婚念头的存在。」 「东京?东京的咖啡店里究竟有什么?」 美星小姐只在回答我这个问题时,表露些许感伤。 「高野先生的前未婚妻,之前曾与另一名男性订婚对吧?高野先生查到那名男性工作的咖啡店,并带她去了那里吧。」 ——那毫无疑问是我自作自受。 我惊愕地看向高野。他垂下眼睑。 「为什么做那种事……」 美星小姐看向哑口无言的纪香,继续说了下去: 「您不希望她怀抱着遗憾结婚,对吧?在此之前,高野先生似乎也曾感觉到自己是她前未婚夫的替代品。所以您希望让她与前未婚夫再见一面,确认即使如此,她仍选择了自己之后再结婚。您坚信结果会是如此,才带她前往那间咖啡店。」 那名女性的态度在造访咖啡店前后截然不同,就表示在那间咖啡店里一定存在某些事物,足以影响到打消结婚念头。目前只想得到是对方的前未婚夫。美星小姐说道。 「高野先生所讲的过程十分自然,不容易令人察觉到不对劲。但仔细想想就会注意到,关于她前未婚夫的事,与婚前旅行 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联。尽管如此,您仍刻意提及,就表示那件事本身是一个线索。实际上,如果没有那个前提,我也无法导出这个结论。」 对方的前未婚夫经营咖啡馆失败,欠下大笔负债,但他却活用了自己的经历,被其他咖啡店雇用。如果这是事实,身为同行的高野想得到相关资讯应该不困难。虽然这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但现在只要知道姓名,想透过网路查出对方的工作地点并非难事,即使无法轻易查到,透过同行的联系管道,想调查某个时期关闭的东京咖啡厅老板也大有可能。 「是吗……所以美星小姐,你才会说不认为他是自作自受。」 我回想起美星小姐刚才所说的话。 单就字面上意义而言,我还是无法否认那过于理想化。只不过,在那背后,我与美星小姐分别想到的是毒品及前未婚夫的事。根据立场的不同,印象应该会大为迥异吧。 倘若高野相信对方会选择自己,而带她前往咖啡店,结果造成双方的婚约告吹,那么的确可以说是对彼此的理解不足或认知有误。话虽如此,我认为仍无法完全抵销高野自作自受这一点。然而,如今责备高野的心情已不那么强烈。 「不过,尽管发生了那种事,却隐瞒实情而伪装成接触了大麻,还真是刻意装坏人啊。」 我用难以置信的心情这么说,美星小姐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高野先生虽然以荷兰的咖啡店一事自嘲地揭露自己的过去,其实在内心某处,一直在等待能察觉真相的人出现吧。我造访这间店时,马上就询问他店名eagle coffee是否取自于高野先生的姓氏。虽然很遗憾地猜错了,但高野先生听了这样的话,注意到我总是试图看穿各种事的个性,所以才会以出题为由,将这件事告诉初次见面的我吧。」 「……你连这一点都看穿了,真是了不起。」 高野交抱手臂,看似疲惫地「呼」地吐了口气。 「这位小姐说得没错。我是在明知她可能会离开自己的前提下,让她与那个男人重逢的。这就是所谓的无事生非。」 「不过,这是无可避免的过程。既然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美星小姐这么说,似乎不是在安慰他,而是认真地、由衷地这么想。然而,高野却哼了一声。 「不,这就是我咎由自取。事后我不晓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多么后悔,否则我就不会像这样,希望某人能看透真相了。其实我也明白,即使有人看穿真相,也无法挽回任何事。」 这句话令美星小姐紧抿双唇。 「或许我只是希望借由她并不是选择那个男人,而是选择了我这件事,获得赢过对方的安心感吧。我试图沉浸在那种优越感之中,结果得意忘形,于是漂亮地遭到了报应。」 「不过,高野先生,你现在也已经结婚了,这不就好了吗?」 即使纪香试图提醒,高野仍没有停止折磨自己。 「我是在被她甩了之后,震惊之余,半自暴自弃地结婚的,对方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们也有了孩子,然而却适得其反。如同那个人在跟我交往时,将我当成那个男人的替代品,回过神来,我也发现自己现在仍在寻找她的影子,仍在寻求着能成为她替代品的人。」 说到这里,高野便离开了吧台,消失到店的后场去了。他的脚步蹒跚,就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 我沉浸在抑郁的沉默之中。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见一名大我十岁左右的男性,坦承如此依恋不舍且露骨的伤感,令人感到有些恶心——并不是说高野这个人恶心。失去的恋情的确可能令人许久难以忘怀,而且也有人会一辈子将这份伤感藏于心中吧。然而,现在我面对的却是至今仍未结束地存在于此、历历在目且晦暗的情感,沉浸其中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快。 所以,说刻意也确实过于刻意,但纪香以不合时宜的开朗声音对美星小姐搭话时,我感到松了口气。 「这位客人,您真厉害!竟然瞬间就解开了老板隐瞒至今的真相!」 「哦,谢谢……」 美星小姐虽然不知所措,仍和善地回应。 「您说您也在咖啡馆工作吧,是哪一间店呢?」 「是『塔列兰咖啡馆』的店,位于二条富小路通上。」 「是吗!您这么聪明的人所冲的咖啡,一定非常好喝!」 虽然我不认为聪明与否与咖啡的香味有关,但我也顺着纪香的话说下去: 「美星小姐的咖啡是极品喔,我可以保证。」 「哎呀,那我一定得去品尝。」 接着她站直身子,双手在腹部前方交握。 「我叫皆川纪香。目前从事自由业,在这间咖啡店打工。近日内,我一定会前往塔列兰叨扰的。」 「好的,请务必光顾,我会等候您的光临。」 美星小姐原本面带微笑,却随即垂下头。 「搞不好我们家老板会给您添麻烦,若您不在意……」 我凝视着纪香。她不仅年轻,长相也相当端整。的确,如果让藻川先生见到她,想必会在零点五秒内露出下流的表情吧。 「您、您的老板吗?虽然我搞不太清楚,但还是很期待呢。」 我们请头上浮现问号的纪香结账后,就离开了eagle coffee。 7 我们沿着东大路通往北走。一如我先前的预感,天空在我们待在室内的期间哭了起来。 「总觉得听见了很惊人的事啊。」 我们一起撑着折叠伞。或许是心理作用,身旁的美星小姐看起来似乎垂头丧气的。 「我由衷认为高野先生不过是采取万不得已的行为,然而结果却令他固执地自责至今。既然如此,我所做的事,会不会只是加深他自责的想法而已呢……」 「即使如此,高野先生仍等着某人肯定自己过去做出的判断。所以请美星小姐也别自责了。」 雨点啪哒啪哒地拍打着伞。美星小姐的表情隐藏于伞影下,无法仔细看清。 驰过身旁的市营公车扬起水花。美星小姐轻声询问: 「……话说回来,那间店该不会是真子小姐介绍给你的吧?」 「啊,被你看穿了?」 我无法顺利蒙混过去,毕竟美星小姐看见了真子所写的绘马,事到如今就算试图说谎也无济于事。 「上次之后,我读起了《源氏物语》。其中有一段出自〈长恨歌〉的内容写到『鸳鸯』一词。我在简餐咖啡厅里聊到这段内容时,真子小姐就提起了有间可以品尝到鸳鸯奶茶的咖啡店。」 「所以才说是在餐厅里听见客人交谈的内容啊。原来如此,确实没有说谎。」 「呃,你这么说反而令人感到内疚啊,哈哈……」 无视干笑的我,美星小姐浮现正在思索些什么的表情。虽然我原本打算解释这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涵,但又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便噤口不语。 我们在祇园十字路口的南侧因红灯而停下脚步。我在屋瓦般的日式拱廊下取出手机,倾斜身子隐藏着萤幕,撰写简讯给真子。 「我们去了eagle coffee,也喝了鸳鸯奶茶,还出乎意料地听到了老板的事。就各方面而言,那是间很有意思的店。」 我按下传送键后,号志便转为绿灯。踏上斑马线时,手机振动了起来。我取出一看,发现真子已经回复了,动作真快。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简讯。 接着,我感到不寒而栗。 「……青山先生?」 我在祇园的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不动,美星小姐慌张地拉着我。然而我的双脚却像陷进泥沼般动弹不得。 我回想起在安井金比罗宫看见的真子的绘马。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叫皆川纪香。 ——「皆」川「纪」香。minori7。 真子传来的简讯中,只写了一句话。 「外遇对象就在那间店里。」 ******** 【某封信·3】 我不晓得向未婚夫解释过多少次,那一晚的错误是对方单方面的施暴。 但是,未婚夫却完全充耳不闻。他重复说着「即使不是你自己希望发生那种事,你也有过失」这类的话语。 他仅对我这么说过一次: 「即使一切都如同你所说,你没有半点过错,但我也不可能完全忘记自己在那一晚看见的景象。」 我想,他恐怕 其实也相信我的话。毕竟在未婚夫睡在同一间房里的情况下,与其他男性发生关系,这种事绝不正常。但即使他相信我,深深烙印在他视网膜上的光景,也令他再也无法接受我了。虽然悲伤,但我认为能够理解。 我们解除了婚约。 我也不得不辞去工作。仅因为我稍微缺乏警戒,就在一个晚上失去了一切。 我也可以控告袭击我的同事,然而即使那么做,离开我身边的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况且,即使以回想起那一晚的精神痛苦做交换,获得些许补偿,对我而言也过于空虚,我就连那么做的气力都不剩了。 话虽如此,我也绝不会原谅那名男同事。我殷切期望他在不幸深渊中持续过着苦闷的一生,最后痛苦至死。 ————注释———— 4 日本于保元元年(西元一一五六年)因皇位继承问题发生的内乱。 5 约为现今的日本香川县。 6 日文中,「鹰野」与「高野」发音同为「takano」。 7 日文中,「皆川纪香」的发音为「minagawa norika」,而「minori」可拆为「皆(mi)」与「纪(nori)」二字。 四 coffee doll·raison d’etre 1 国中暑假结束后,有段时间我单是为了恢复日常作息就竭尽了全力。此外,九月底还有运动会,练习也逼得我喘不过气。不知何时起,我再也没有绕去河畔。 回过神来,已经进入十月。周一,放学途中,拂过上学途径的凉风令人回想起春天,于是我前往了久违的河畔。 我马上就发现了真子的背影。她坐在颜色略浅的草地,视线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就算我没过来的那段期间,她一定也在这里读着书吧。虽然毫无根据,但她是如此自然地融入在河畔的景色之中,令我几乎可以如此相信。 「好久不见。」 我开口。她并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暑假后就没见过面了吧。 「难不成你在等我?」 ——呵呵,少得意忘形。我从遇见你之前就开始来这里了。 我坐到她身旁,接着询问: 「你为什么在哭?」 虽然觉得不过问也是一种温柔,但我还不够成熟。 ——被你发现啦。 她说话的鼻音比平时还重,而且明明并非炎热到让人流汗的天气,她的下颚一带却有水珠闪着光芒。就算没看见她的脸,也能知道她正在哭泣。 ——我出生至今,一直都住在老家。 我成长的城镇并不是外地人会特意搬来工作的地方,单身的真子会这样固定前来河畔,就足以证明她住在老家。然而,就当时的我来看,真子是个大人。成年了还与双亲同住,对我而言是有些难以想象的事。 ——我的父母感情非常差,经常大吼大叫地吵架。所以即使是假日,我也不太想待在家中。我爸爸是自己开店,平日傍晚就会回家。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特别问题的家庭,双亲基本上也相处融洽。所以当时的我认为那是极为普通的家庭样貌,并以为因双亲离婚等因素导致型态迥异的家庭,只占其中一小部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所以你才会总在这个时间到河畔来。」 ——我从小学起就这么做了。原因大多是爸爸的异性关系混乱,而妈妈就会因此愤怒哭吼……不过,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离婚,所以我小时候还以为离婚是绝对被禁止的事。不过现在的我只觉得,还不如快点离婚比较好。 夕阳令真子的侧脸产生阴影,我看不清她现在究竟是何种表情。 ——不过,每当听见双亲的争执声,我就会想捂住耳朵逃去某个地方……这大概就是我喜欢故事的最大理由。故事之中尽是温暖且温柔的家庭;不会吵架、深深爱着彼此的两人……当然,也并非所有故事都是那样。不过,总之只有在借由埋首于故事世界以逃避现实的期间,我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我挤不出任何话。对我这个国中生而言,她这番话令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很不甘心。不晓得爸爸的外遇对象,那个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得我们家分崩离析呢?即使只有一瞬间也罢,那个女人有没有想过,这家的孩子会因为不想待在家中,从小到大都像这样待在河畔打发时间? 真子已经停止了哭泣,反倒是我听了她的话而一阵鼻酸。就算问我理由,我也搞不清楚。身为国中生的自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莫名悲伤,且因此愤怒不已。 「不可原谅,实在不可原谅。无论是令真子小姐产生这种心情的令尊还是他的外遇对象,我由衷地瞧不起他们,甚至想立刻冲去责备他们。」 ——呵呵,你愿意陪我一起生气啊。 她为什么要笑?我明明这么生气。不过,我也感到有点高兴。 「你没有考虑过离开家吗?」 ——嗯,我曾经仔细考虑过。但这么一来,父母一定会吵得更严重。毕竟无论如何,都是身为女性的妈妈的立场及力量比较脆弱。而且妈妈现在是家庭主妇,如果离婚,她的生活也令人担心。考虑到这点,我就实在无法下定决心离开家。 我想起真子以前曾说过希望能靠学会的技能谋生。这是为了若有万一,不想变得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她或许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吧。倘若如此,那还真是聪明却凄凉的动机。 我认为真子为母亲着想的温柔很美丽。另一方面,她言行举止中处处散发的豁达,也令我单纯地感到疑惑。她有必要为了母亲而牺牲自己的生活、自己内心的平静吗?所谓的母女,就是这样的关系吗? 此时,她曾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她曾经告诉过我的梦想。 「所以,你才会想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啊。」 希望新的家庭能够成为自己的容身之处。希望自己与丈夫能够相处融洽,不要演变成她父母那样的关系——而且,希望能在非常自然、别无他法的状况下离开双亲。 ——嗯。 既然要点头,就别发出那种软弱的声音,别表现出那种看破一切的态度。 「真子小姐,我认为你还是思考该如何让自己获得幸福比较好喔。」 我只是将想到的话说出口。当时我完全没有任何「国中生就该耍帅」之类的想法。 此时,我突然感觉到肩上的重量及温度。 真子倚向我这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心脏好像快停止了。 ——明明只是个国中生,还那么嚣张。不过,谢谢了。 她发丝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腔。我果然很喜欢她。 不过,我并不知道该拿这份心情如何是好。 2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假如「minori」指的是皆川纪香,那么我在安井金比罗宫绘马挂置处看见的、真子所写的绘马,就并非是针对自己的丈夫,而是针对外遇对象许愿。 我也依稀觉得有些不自然。虽然称不上是诅咒,但要针对丈夫许下消极的愿望——希望拆散某人与他人这样的愿望,无论是何种情况都不得不说是消极——会心存抗拒也可以理解。虽是有些极端的例子,不过就算丈夫是因事故之类而死亡,仍无法改变他「不再外遇」的事实。倘若愿望以这种形式实现,真子应该也难以承受吧。 eagle coffee这间店是真子介绍给我的,她本身也去过那里。我不认为她丈夫的外遇对象在那里的事纯属偶然。真子应该是调查了丈夫外遇对象的工作地点后,为了接触对方而隐瞒身份前往那间店。虽然没有根据,但这么推论应该是最容易理解的。 那么,真子为什么没在绘马上写上皆川纪香的全名呢?理由也很容易想象。皆川纪香任职于eagle coffee,造访就在附近的安井金比罗宫的可能性也不低。人们对于自己的名字这种熟悉的事物应该会更加敏感,如果在绘马上写了皆川纪香的全名,就有让当事人发现的危险。所以她才会写上自己取的昵称吧。 此外——「minori」这个词汇还有其他意思。 这时,我正坐在塔列兰咖啡馆的吧台座位上读着《源氏物语》的后续。或许是我逐渐习惯阅读长篇文字,也或许是习惯了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我阅读的速度加快,已经来到描绘光源氏生命历程的剧情尾声了。 我刚好读完第三十九回〈夕雾〉。我已经事先在电子书阅读器中下载了整套作品,于是我接着开启下一篇。 第四十回的篇名为〈御法〉8。 此时我的意识自然而然地跳到真子的绘马上。然后觉得将minori作为皆川纪香的代称一事,很有真子的风格。 我从阅读器中抬起头。美星小姐正在吧台内侧做着奇特的动作。她眼前摆着两个玻璃盆,美星小姐正在将分别装在两个盆中的不同饮料倒进杯中调合。 「美星小姐,那个……你该不会在煮鸳鸯奶茶吧?」 我出声询问。她苦笑道: 「是啊。因为在eagle coffee品尝到的鸳鸯奶茶很好喝,我也想试着做做看……但不太顺利。」 「怎样,也让我喝喝看嘛。」 美星小姐递出的杯子里,装满了焦糖色的液体。单看外表,与在eagle coffee喝到的没有太大差别。 我啜了一口美星小姐亲手调制的鸳鸯奶茶——在下个瞬间便无可抗拒地皱起脸来。 「唔,这个……确实不太好喝啊。」 「没错吧?总觉得只强调出涩味……味道不太一样。」 「失礼了。」美星小姐这么说着,收走了杯 子。 「是材料的比例有问题呢?还是我冲的咖啡或红茶不适合做鸳鸯奶茶呢……我原本打算如果能顺利调制出来,就列入菜单里,看来目前还是有难度。为什么无法变得好喝呢?」 她一脸费解地歪着头。好奇心旺盛是美星小姐的一大特征,这点从我们相遇至今都没有改变,令我不由得微笑。 尽管发生了许多事,总之前往eagle coffee一事,对美星小姐而言似乎成了刺激。虽然认为这是好事,但到目前为止,真子让我们前往eagle coffee的原因依然成谜。 在她心中究竟正构筑着怎样的故事呢——我开始思考这件事时,塔列兰的店门突然开启。 「你好!」 看见随着活力充沛的声音走进店里的人物,我吃了一惊。 「欢迎光临……哎呀,纪香小姐。」 美星小姐展露微笑。 「虽然之前才见过,但我真的来了。」 快步走到吧台前的人是皆川纪香。她竟然在我思考关于真子的事时上门光顾,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从她的口吻听起来,她今天似乎是第一次来到塔列兰。她将伞插在入口的伞架中,长至膝下的米色裙摆被夏天的雨水打湿而变了色。 「啊,这位先生也是,你好。」 我隐藏内心的动摇向她点头打招呼。这是自我们造访eagle coffee后,隔了十天的重逢。 「哦,真棒的店……哇,这是什么?」 纪香毫不客气地环顾店里,在置于角落座椅上的人偶面前停下脚步。 「很不错吧?是我们店里的吉祥物『垂井兰』9哟。」 坐在一旁吧台座位的藻川先生这么介绍人偶。他不知何时还取了这样的名字啊。 「不要擅自把它当成吉祥物啦。」 美星小姐皱起鼻子抗议。 「对不起喔,纪香小姐。我虽然叫他收走,但他怎样都不肯听。」 「啊……呃,这位是?」 「我们店里的老板……」 「我叫藻川又次,请多多指教哟。」 藻川先生插话,以流畅的动作握住纪香的手。 纪香边稍微退开边说: 「啊,这位就是老板……你上次回去前跟我提过的……」 「真是抱歉,就是这么回事。」 由于情势发展太过符合预期,美星小姐、纪香以及我三人一齐沉默了下来。只有当事人藻川先生一个人宛如年轻十岁般生龙活虎。 接着纪香点了咖啡——虽然是夏天,但她还是在我的推荐下点了热咖啡——并跟查尔斯玩了一会儿。查尔斯亲人的可爱个性,似乎令爱猫的她神魂颠倒。美星小姐将冲好的咖啡放到吧台后,纪香便走了回来,嗅着咖啡杯中散发的香气。 「嗯,好香。果然能令人感到平静呢……只要没有那道视线。」 纪香的座位正好与人偶的双眸相对。美星小姐连忙走出吧台,挪动整张椅子的角度。 「不、不好意思。」 「不能直接拿去扔掉吗?」我问。 「这个既大又沉重,我一个人单是要移动就相当辛苦了。而且,自从有了这尊人偶,叔叔的老位子就没了,打瞌睡摸鱼的情况也因此减少……」 原来如此。看来似乎并不是只有坏处啊。 纪香呼呼地吹着咖啡让它稍微凉一点,咕噜一声喝下去后…… 「好喝!」 她说了这么一句。不知为何,连我都感到很骄傲。 「没错吧?美星小姐所冲的咖啡,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咖啡啊。」 基本上,纪香是真子的仇敌,就我而言也该是不受欢迎的人物。然而像这样相处后,我实在无法把她跟那样的形象联想在一起。或许也是纪香态度友善的缘故,回过神来,我已经与她融洽地聊了起来。 对咖啡香味大大赞赏一番后,纪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般,再度看向人偶。 「话说回来……说到人偶与咖啡,我最近听到一个令人在意的话题。」 「令人在意的话题吗?」 美星小姐刚走回吧台里。 「是的,而且稍微有些悬疑……对了!」 纪香啪地拍了手掌。 「咖啡师小姐,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样解开谜题呢?我会详细说明内容。」 「如果我能够帮得上忙的话。」 美星小姐虽然谦逊地那么说,其实应该相当感兴趣。我也被勾起了兴致。 「那个关于人偶与咖啡的谜题是什么?」 「是。其实,这是跟我姑姑有关的事——」 纪香又咕噜地喝了一口咖啡,接着开始述说。 3 纪香的姑姑,准确来说是她父亲的妹妹皆川真菜,是一名三十八岁的公司职员。 她在刚毕业时被一间制作大阪情报杂志的出版社录取担任编辑,目前已任职十五年。她的身材高挑,总是身穿笔挺的衬衫及裤装,为了避免妨碍工作而将头发修剪成短发。她的经验及能力都受到公司的肯定,现在任职于有相应责任的职位。对目前是自由业者的纪香而言,姑姑是自己憧憬的女性。 真菜虽然未婚,但目前与未婚夫新岛孝敏于大阪市内的公寓同居。四十岁的孝敏自己经营一间室内设计事务所,主要业务为餐厅的内部装潢等。两人也是因为工作关系结识,他们是在一间新开幕餐厅的活动上邂逅。 关于自己的工作,孝敏表示只要是与内部装潢有关的,他什么都包。实际上,他不仅拥有丰富的室内装潢及电器相关知识,也能针对每个顾客灵活应对,有时还会配合店家风格调整市售商品的造型。孝敏并非自己加工,而是与数家承包相关业务的业者往来。由于是个人事务所,作风能随机应变,也能回应各种细微的要求,因此开业近十年来,已经获得稳定的支持度。 孝敏的事务所位于商办区,一栋小而雅致的复合式大楼里。 不需脱鞋直接走进玄关,经过左侧的厕所,就能看见会客区。一边是两人座沙发,另一边是两张单人座沙发,中间挟着一张矮玻璃桌。旁边则设置着屏风及较高的观叶植物,与后方空间加以区隔。 绕进屏风后方,右侧有厨房及淋浴间。虽然名为事务所,但这里设计成只要有意,也可以在这里生活。接着穿过左边的门,就是工作房。由于收有顾客的个人资料,外人是禁止进入的。房里除了有书桌、电脑、书架,为了忙碌时能够过夜或小睡一会儿,还摆了一张床。 会客区总是保持整洁,如果不是这样就派不上用场了。不过,反正工作房里不会让别人进来——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虽然装潢及配置因为职业关系相当讲究,但也没有其他职员,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乱七八糟。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真菜开始会在假日等空闲时间帮孝敏打扫事务所。当然,她不会碰触有关工作的书籍或工具,这一点也获得他的信任。孝敏在事务所里工作时无法进去打扫,为了让真菜在孝敏不在时也能进出事务所,他给了真菜备份钥匙。 真菜开始进出孝敏事务所一年以上,事务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就在大约一个月前,工作房里突然出现了诡异的物品。 那是全长超过五十公分的大型陶瓷娃娃(biscuit doll)。 陶瓷娃娃是十九世纪时深受欧洲中产阶级女性喜爱的人偶。头部等处是以陶瓷制成的,因此以法文的「二度烧(biscuit)」一词作为它的名称。当时大受赞赏的华美服饰、脸蛋,以及凝炼了工匠技巧的精致、细腻作工,令其在流行了百年以上的现代,也以古董娃娃之名持续受到爱好者的青睐。 出现在孝敏工作房里的陶瓷娃娃,端正地坐在一张有着扶手的小椅子上。褐色纵卷发垂到胸前,身穿有着大量蕾丝的绿色蓬裙洋装。前方还放了一张像是人偶专用的新桌子。 那样的人偶突然出现在事务所里,真菜当然会冒出「这是什么?」的想法。 「她叫莉莉喔。」 孝敏如此介绍那个人偶。 「我接到一桩内部装潢的生意,是以在店里摆设数尊人偶为概念的餐厅。于是我和餐厅老板一起前往专卖店挑选人偶,就是在那里遇见这孩子的。我觉得她仿佛对我说着『带我回去』。」 至今为止从未对人偶表现出兴趣的未婚夫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也难怪真菜会担心。虽然考量孝敏在设计工作上有着个人的坚持,也经常展现他艺术家的一面,却还是令她担 心。 「她很可爱吧?我经常会替她换衣服、戴上首饰并化妆喔。」 未婚夫这么说,轻抚着「莉莉」的头发,真菜只能以困惑的眼神看着他。然而孝敏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真菜的心情,又以略带恶作剧的表情接着说道: 「莉莉最喜欢喝咖啡啰。」 这句话让真菜想起了大约一个月前造访事务所时发生的事。 理所当然的,当时还没有「莉莉」的存在。孝敏从以前起就不爱喝咖啡,因此不会主动去喝,不过事务所里备有冲泡给客人喝的滤挂式咖啡包。真菜在确认备品时,发现咖啡包的数量明显减少许多。 真菜询问孝敏最近造访的客人数量是否很多。孝敏摇摇头。于是她提出咖啡包减少一事,孝敏便如此回答: 「这阵子我也开始喝咖啡了,不过会加很多牛奶及砂糖。」 真菜也曾看过孝敏之前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外人面前之类的——喝咖啡的模样,所以没有太过在意。那天孝敏也确实在真菜面前喝了添加牛奶及砂糖的咖啡。 因此,如果只是延伸为不仅自己饮用,也会冲给人偶喝,她倒不认为是太过异常的举动。她想象着,那就像是在神桌前放上供品的感觉。 所以真菜对于孝敏那句「莉莉喜欢喝咖啡」的话,仅以陪笑带过。没想到孝敏看了真菜的反应后,似乎有些动怒地激动说道: 「你不相信对吧?她真的会喝咖啡喔,而且还是黑咖啡。」 孝敏把无言以对的真菜晾在一旁,走向厨房。接着用事务所里的黑色珐琅瓷杯及滤挂式咖啡包冲了咖啡。 「如果不用莉莉喜欢的这个杯子,她就不会喝。」孝敏这么表示。 接着,他将摆在人偶前桌上的书籍等物品移开。那是一张小小的圆桌,桌面是黑色玻璃。中央以绿色线条描绘了同心圆,相当别致。 接着,孝敏又将年代久远的卡带式收音机放在人偶旁,播放起古典音乐。 「她喜欢边听音乐边喝咖啡喔。」 孝敏这么说,而真菜早已超越了傻眼的程度。 最后,他将装有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催促真菜离开工作房。 「要是一直盯着她看,她会害羞得不敢喝咖啡。」 接着两人移动到会客区喝咖啡。期间,孝敏因前往厕所或厨房而数度离席,却一步也没有踏进工作房,甚至没有靠近房门。 就这样过了一小时左右,孝敏看着手表确认时间后,从沙发上起身。 「差不多了,过去看看吧。」 真菜跟在孝敏身后走进工作房。不甚宽敞的房里弥漫着咖啡香,庄严的古典音乐仍持续播放着。 真菜看向桌上的咖啡杯,倒抽了一口气。 原本装满杯子的咖啡,此时已减少到将近半杯。 孝敏看了真菜吃惊的表情,笑着说道: 「你该不会正想着『房间里是不是躲了人』吧?既然这样,你可以确认看看。」 真菜依孝敏所言,确认了工作房里可能躲人的地点。桌子底下、床铺、收纳柜内……然而,没有半个人。 这的确是乍看之下,只能认为是人偶喝了咖啡的奇特情况。 4 「……你们怎么看?」 纪香像是商量秘密般屈身向前,压低声音询问。 我「嗯」地点头。 「哎,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但确实会想断言是人偶喝掉的。」 「孝敏先生原本就有些孩子气,喜欢做些令人不可思议或恶作剧般的事。这次的事,姑姑也认为孝敏先生是为了恶作剧才在房间里放置人偶。所以这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肯定有什么机关。」 不用她说,我也会以设有机关作为大前提。 「我确认一下,孝敏先生没有偷喝的可能性吧?」 我询问。纪香断言「不可能」。 「如同我刚才所说,孝敏先生从走出工作房到再次进去的一小时内,甚至没靠近过房门。而且姑姑所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那扇门。此外,在他放下咖啡杯走出房间,及一小时后走进房间时,姑姑都在孝敏先生身旁,他不可能在姑姑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喝咖啡。重点是,孝敏先生不敢喝黑咖啡。」 关于不敢喝这一点,只要忍耐一下偷偷吐掉就好了,所以不成问题。然而,就整个情况看来,孝敏想偷偷处理掉似乎也办不到。 「美星小姐,你怎么想?」 我看向吧台内侧。美星小姐甚至没在磨咖啡豆。 「这个嘛。我脑中是浮现了一些想法……」 「哇,果然敏锐。请说来听听嘛。」 纪香想追问下去,却让我制止了。 「请等一下,其实我也有些想法。」 于是美星小姐将指尖比向我。应该是让我先说的意思。 「咖啡的量在一小时内明显减少了,我认为咖啡会不会是蒸发了?」 「冲了一杯热咖啡,在一小时内自然蒸发了一半——你不会是想这么说吧?」 纪香眯起双眼。我当然不会说那种蠢话。 「如果是在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之下,一小时内要自然蒸发那么多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无法自然蒸发,只要加热就行了。」 「你的假设是桌上藏有加热机器是吧。」 纪香换句话说,我点头附和。 「孝敏先生能处理业主关于电器的细微要求,也与承包商有来往,对吧?想订作一张设有加热装置的桌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桌上放了书籍喔。」 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想说『重要的书籍会烧掉』是吗?只要关掉电源不就好了?」 「就现实层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不过考量到一般人的心态,会刻意在上面堆放纸类吗?那张桌子的外观既然就只是一张玻璃桌,上面也不可能有明显的点火装置啊。」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或许世上也有人不会在意这种事,但换作是我就会犹豫。毕竟要是电源在没注意的情况下开启就糟了。 「唔……美星小姐,你怎么想?」 倘若是平时,美星小姐会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不过这次她并没这么做。 「会不会是使用了ih电磁炉?」 她支持了我的论点。既然她没说出「不对」,那就代表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了。 近年来,对许多日本人而言,ih可说是相当熟悉的物品。ih是induction heating,也就是感应加热的简称,是借由让电流流过电磁炉内部的线圈产生磁场,使其在通过特定金属时会产生热能的构造。并非以火力等方式加热,而是让金属本身产生热能的形式,因此不会让热能传导到其他物品上,较为安全。 「珐琅杯可以在ih炉上使用吗?」 我提出直接的疑问。虽然我知道也有适用于各种金属的ih电磁炉,但大多数ih炉若是没有使用特定的烹调器具,应该是无法加热的。 美星的回答直截了当。 「虽然是因物而异,但珐琅是能用ih炉加热的金属喔。」 原来如此。毕竟我不太下厨,而且我一个人住的房子里也没有ih电磁炉那种厉害的器具,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决定这么想。 「如果是ih电磁炉,即使忘记关掉电源,只要放置的不是可导热的金属类制品,就不会加热,因此就算在上面放置书籍也比较不会担心吧。而启动时发出的声响,我认为是靠收音机播放的古典音乐加以掩盖。」 没想到原本以为只是作为效果的古典音乐,竟然还有这层用意。我没有想到那一步。美星小姐果然更胜数筹。 但意外地,纪香并没有对美星小姐的想法感到钦佩,而是指出问题点: 「如果只是偷偷开关加热机器的电源,想瞒过姑姑的方法想必多得是。不过,孝敏先生在一小时后回到工作房,别说是桌子了,甚至连房门都没有靠近喔。自然也不可能直接碰触加热装置。如果这段时间都在持续加热,他们回到房里时,杯里的咖啡应该还在沸腾才对,我不认为姑姑会漏看这一点。」 「孝敏先生在中途曾离开会客区到厕所或厨房去对吧。我想在厕所附近的玄关,或是厨房一带应该设置了分电盘吧。只要操作开关,仅切掉工作房的电路,就能关掉电磁炉的电源了。」 「若是切掉工作房的电路,也会关掉收音机的电源吧?」 「你说过收音机年代久远吧。我近几年也已经没使用收音 机,因此对最近的款式不太熟悉……不过如果是旧型的卡带式收音机,有许多也是可以装电池的吧。」 的确,数位音乐播放器普及以后,卡带式收音机就愈来愈少见了。我直到高中为止都还很爱使用。自己房里的收音机是便宜货,仅具备最基本的机能,不过我记得确实是可以装电池使用的款式。 纪香并未加以反驳,看来似乎是接受了美星小姐的说法。然而,这时美星小姐却补充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不过纪香小姐,你其实也已经猜到了吧?」 「咦,是这样吗?」 我转头看向纪香。她露出一副吃惊至极的表情。 「是的,其实……不过,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刚才那段叙述中,你漂亮地提示了所有必要资讯。从杯子的材质、室内弥漫着咖啡香气等等,都成了明确的提示。」 「真不愧是咖啡师,竟然连这点都看穿了。」 纪香看着美星小姐的眼眸更加闪闪发亮。 「如你所说,我与姑姑讨论这件事时,就得出了『会不会是使用了ih电磁炉』的结论。刚才的叙述也是,该说是刻意放入了线索,试图『诱导』两位吗……」 「因为是『感应加热』10吗……」 我有些扫兴。我原本认为这道谜题愈来愈有意思,不过她早已导出了正确答案,根本不需要我们解谜。虽然我也没有解开就是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 「不过,那个结论是错误的喔。」 纪香的一句话,又完全颠覆了情势。 「错误的?」 我复诵。纪香点头,接着以认真的表情开口: 「这件事其实还有后续——」 5 那天之后,真菜为了采访要刊载于情报杂志上的餐厅而独自漫步于大阪街头。 她碰巧在午间来到了孝敏的事务所附近。不,因为这里是她十分熟稔的区域,十分熟稔的道路,若要说碰巧或许有些语病。不过,那天真菜决定绕去孝敏的事务所一趟,完全是一时兴起,也没有事先通知孝敏。 事务所的备份钥匙与真菜的自家钥匙挂在同一个钥匙包中,因此她总是随身携带。「打扰了。」她这么说着走进事务所时,没有看到孝敏的身影,他似乎不在。但电灯及空调都还开着,或许只是暂时外出而已。她心想。 因为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事务所,真菜自行冲了咖啡。热水瓶里装有热水,不需要另外加热。她一边啜饮着咖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前阵子人偶的那件事。 她与侄女聊过,提出了「会不会是使用ih电磁炉」的假设。她认为,这或许是个确认的好机会。 真菜跟前几天一样,用珐琅杯及滤挂式咖啡包冲了咖啡,放在人偶前方的桌上,接着用收音机播放了古典音乐后走出房间。最后,再将设置于厨房的分电盘中,工作房的开关切掉。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作法,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就算这么一来咖啡没有减少,也无法证明上次一定使用了ih炉。不过,她想尽可能维持同样的条件来实验,这也是她个人对于孝敏孩子气所展现的善意包容。意气用事地试图拆穿真相,未免太不知趣了。 她一边在会客区喝着咖啡,并一再前往工作房确认。咖啡并没有减少的迹象。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却有些失望。就这样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正好在真菜走进工作房时,事务所入口的门打开了。 「我回来了……咦?」 脚步声笔直地走向工作房。孝敏吃惊地现身。 「你在做什么?应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孝敏把真菜带出工作房,并在会客区与她面对面。当她告知自己是经过附近,来喝杯咖啡就顺便帮莉莉也冲了一杯后,孝敏便气愤地说: 「你不要擅自乱来!」 平时总是我在帮你打扫,不应该这么说吧?虽然她想如此抗议,但今天自己并不是为了打扫而造访的。真菜坦率地致歉。 这时,她看见孝敏将看似在便利商店买的沙拉、饭团、宝特瓶饮料等摊在桌上,分量以一餐而言多了一些。真菜指出这点…… 「我连晚餐的份一起买了。」孝敏如此回答。 如果他平时总是吃这些食物,令人不太能苟同。真菜委婉地提醒孝敏应该更注意健康后,他耸耸肩。 「不然就一起出去吃吧。你还有时间吧?买回来的食物等我肚子饿时再吃就好。」 真菜看了看手表,距离下一个采访还有些时间。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先去一下厕所。」 等孝敏的身影消失在厕所里,真菜就偷偷走回工作房。以防万一,她想在出发前再次确认咖啡杯。她走向桌旁,确认咖啡杯内部。 接着,她发出吃惊的声音。 原本装满整杯的咖啡,已经减少到将近一半了。 分电盘的开关仍是切掉的,ih电磁炉不可能启动。她拿起咖啡杯轻触桌面,仅有咖啡杯残留的余温,怎样都不像是刚才加热过的温度。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莉莉会喝咖啡。」 孝敏不知何时从厕所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这么说,接着咧嘴一笑。 真菜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偶。她那大而浑圆的眼眸看向空中,楚楚可怜地端坐着的姿态,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与前一次完全无法相比。 「……即使分电盘的开关被切掉,咖啡的量还是减少了?」 我不由得开口。纪香露出奇妙的表情。 「没错。」 既然如此,包含ih电磁炉在内,任何需要电力的加热装置就完全不能使用,美星小姐刚才的假设被彻底推翻了。 「应该没有像卡带式收音机那种,可以用电池运作的ih炉吧。」 我苦涩地说,纪香也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我调查过了,并没有那种东西。事实上,电池并无法供给ih炉加热所需的电力。」 虽然无法具体想象,不过就表示那必须消耗相当大量的电力吧。我试着寻找其他想象得到的方法。 「孝敏先生对咖啡杯很讲究吧。倘若那不是为了在ih炉上使用……比如说,有没有可能设有能自动交换咖啡杯的装置呢?」 说到人偶,在日本有着「机关人偶」这项文化。奉茶童子人偶可说是其代表。可将装了茶的茶杯送到客人面前,而后将喝完的茶杯归还,人偶就会自动退下。那以发条驱动,完全不需任何电力。 当然,只要设想出交换杯子的办法,由于和加热到咖啡蒸发的情况相比,只需要使用极小的能量,就算是必须仰赖电力的机关也不要紧。如果是交换杯子的机器人之类的物品,就极有可能只靠电池运作。 我原本认为这是个还不错的点子……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结果这次美星小姐完全将我的想法一刀斩断了。她不知何时开始磨起咖啡豆,手边的手摇式磨豆机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 「如果交换的是空杯,或许就不能完全舍弃这个可能性。但两次情况都是乍看之下只剩半杯左右的咖啡。既然如此,就算不讨论交换装置所需具备的高度技术,还有『必须事先准备好仅剩半杯的咖啡杯』这项极大的障碍。更何况这一天,真菜小姐是临时起意造访事务所,并在人偶面前放了咖啡,孝敏先生是无法事先做好任何准备的。」 「不过……或许可能预定要让别人看而事先准备好啊。如果是以咖啡杯的重量启动的装置,孝敏先生也没有必要自己操作。」 「放上杯子后,真菜小姐曾数度走进工作房确认咖啡没有减少吧?在放下的瞬间不会启动,数十分钟后才会与放在装置里的杯子交换,而且还不需要插电启动的装置。就现实而言,你认为可能存在吗?」 我无言以对。我认为这未必办不到。不过,若问我是否要做到这种程度,我就会感到困惑了。要制作在美星小姐刚才的假设中提到的、设有ih电磁炉的桌子,以及制作原创的咖啡杯交换装置,两者间的难度可说是天壤之别。 「除此之外,也可以想到自动从咖啡杯中吸取一定容量的咖啡的装置,但我想以同样的理由否决。虽然那或许没有咖啡交换装置的难度那么高,但总之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既然如此,美星小姐知道喝咖啡人偶的真面目了吗?」 她停下转动磨豆机的手,如此断言: 「答案非常简单。」 接着,她笔直看向纪香。 「您想听吗?想接受真相吗?」 纪香一语不发,表情变得严肃。 「竟然问她想听吗……纪香小姐不就是为此才说出这件事吗?」 我插嘴。「我想……」美星小姐说。 「我想,我所想到的真相,应该会令纪香小姐一度怀疑的不祥预感成真。」 「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纪香小姐也已经猜到谜题的答案了吗?」 这与刚才的发展相同,令我感到混乱。 纪香又噤声不语了一会儿。然而她最后抬起头,朗声说道: 「请告诉我。」 美星小姐以不符她个性的冷淡语调吐出回应。 我想,她一定由衷对这类话题感到厌烦了吧。 「我认为,孝敏先生可能劈腿了。」 6 「……我单是在今天之内,就不晓得该吃惊多少次才好了。」 纪香浮现疲倦的笑容。 「我并不是为了说这些事才来这里的。倒不如说,我原本打算一直将这件事藏在心底。不过,我一走进有位聪明咖啡师的咖啡馆,又看见那尊人偶时,就总觉得它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对我说『讲出这件事吧』。」 纪香瞥了一眼藻川先生取名为「垂井兰」的人偶后这么说,完全没有否认美星小姐的话。 「呃,为什么人偶喝了咖啡,会连结到孝敏先生劈腿这件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我还没听见谜题的关键答案。我寻求美星小姐说明时,她就用刚才磨好的咖啡豆冲着咖啡,同时开口: 「直到四十岁才改变口味,进而变得会喝咖啡并非全无可能。不过,我觉得那个借口显得有些勉强。滤挂式咖啡包会减少,单纯只是因为有人喝掉了吧。那是某个无法对真菜小姐明说的存在,而且想必是频繁造访事务所,使得咖啡包减少的数量多到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对象。」 「符合条件的,充其量也只有劈腿对象了。」美星小姐说。对于与真菜同居的孝敏而言,事务所是最适合带女性前往的地方。 「不过,真菜小姐手上有事务所的备份钥匙吧?他会带其他女性进入那种地方吗?」 我提出质疑,而美星小姐则对我露出如嗅到恶臭般的表情。 「我会觉得『好大的胆子』。不过,因为这样碰巧撞见而演变成惨况的事,我已经不晓得听过多少次了。」 「……的确。」 我无法回嘴。美星小姐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又恢复原本冷静的表情。 「而且,真菜小姐是上班族,会到事务所打扫的时间点大多是周末,是很有规律的吧?只要确定真菜小姐不会在周间的特定时间过来,不就可以考虑带其他女性进去了吗?」 她说得如此巨细靡遗,我也只能回答「确实有这种可能」。我对于打断她的话一事致歉,并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对于劈腿对象爱喝咖啡,造成滤挂式咖啡包减少一事,孝敏先生并没有注意到。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真菜小姐却察觉了。孝敏先生应该产生了危机意识,认为这样下去,劈腿对象的存在或许会曝光。所以,他才会在工作房里放置了人偶。」 话题又一下子扯远。我正想开口提出异议,美星小姐却抢先了一步。 「如此一来,就算劈腿对象将首饰或化妆品遗留在事务所里,只要主张是给人偶用的,就可以蒙混过去。此外还有头发,真菜小姐是黑色短发,而人偶则是褐色卷发。他的劈腿对象恐怕也有着一头褐色波浪卷发吧。」 作为隐瞒劈腿的行动而言,实在相当大胆。不过,有鉴于孝敏本身的职业、至今为止不时在真菜面前展现的艺术家行径,估计这一点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有信心不会进一步成为更多怀疑的开端。 「那么,美星小姐在听到纪香小姐说的前半段内容时,就已经考虑到他劈腿的可能性了吧。你为什么没有提及这一点?」 针对我的询问,美星小姐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问我为什么……只是要说明杯中咖啡减少的原因,没必要揭穿孝敏先生劈腿的事。毕竟谜题本身是『理应不会减少的咖啡减少了』这个现象吧。对于这点,只要说出使用了ih电磁炉一事就够了。」 我能够充分理解她的主张,但是…… 「到头来,ih炉这个假设是错误的吧。因为在无法用电的情况下,咖啡还是减少了。」 「不。我至今仍不打算收回这个假设。孝敏先生一定是认为,若单是摆放人偶,目的或许会被察觉,才会装作是恶作剧,借由安排不可思议的现象来转移真菜小姐的注意力。」 我又感到混乱了。事到如今,她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第二次不是无法使用ih炉……」 「所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一次使用的ih电磁炉,在第二次并没有使用。」 我依然无法理解,但美星小姐似乎仍不打算直接说明真相。或许她有些抗拒这么做。 「你还不懂吗?孝敏先生去便利商店,买了以一餐而言分量过多的食物回来了喔。」 倘若说到这种地步我还没有意会过来,想必会被两名女性投以鄙视的冷淡目光吧。幸好并未如此。 「难道——工作房里还有别人在?」 这个想法令我战栗。 「第一次时,真菜小姐确认过工作房里没藏着别人。她或许因此完全排除了他人喝掉咖啡的可能性。但实际上,第二次时,孝敏先生的劈腿对象正躲在工作房里的某处。就是那名女性喝了真菜小姐放置的咖啡,因为那个人知道孝敏先生的淘气恶作剧——伪装成是人偶喝了咖啡,才让咖啡减少的事。」 「怎么可能,这种想法有些矛盾吧。」 我张开双臂抗议。 「孝敏先生前往便利商店后,真菜小姐走进了事务所。此时,劈腿对象就立刻躲了起来吧。事务所可以穿鞋进入,所以真菜小姐当下并未察觉劈腿对象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 根据纪香所说,真菜走进事务所时曾出声说「打扰了」。而劈腿对象就是听见她的声音,才能在被发现前躲起来吧。到这里为止,一切都还相当合理。 「那么,劈腿对象既然都刻意躲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喝咖啡?为什么都成功躲过真菜小姐的视线,还要刻意做出那种会引她起疑的举动?以一个人在极短时间内所采取的行动而言,两者明显自相矛盾。」 「……不过,人类就是会采取矛盾行动的生物吧。」 纪香唐突地插话。她的声音略带感性。 「难道不是如此吗?一面说爱着一名女性,并交换誓言,共同走上婚姻之路;另一方面却又对其他女性倾诉一切,同时拥有两段关系。如果这不是矛盾,什么才是矛盾?」 我哑口无言。人类或许的确并非事事讲求合理的生物。从疑似与有妇之夫搞外遇的的纪香口中说出这番话,更令我有某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美星小姐冷静下来,把话题接了下去。 「真菜小姐与孝敏先生的婚事,目前仍在顺利地筹备当中吧。得知这点的劈腿对象,知道自己与孝敏先生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或许已经提出会在对方结婚时就与他断绝关系的想法也说不定。」 「劈腿对象或许是抱着即使如此也无妨的态度吧。」美星小姐表示。对于劈腿对象而言,要拆散孝敏与真菜两人一定是极为容易的事。不过,就算她对孝敏要结婚的事表示理解,内心也未必愿意接受。 「对于劈腿对象而言,她不至于打算让孝敏先生与真菜小姐的婚事告吹。虽然如此,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感觉。面对不久后的将来,就会与孝敏先生结为连理的真菜小姐,她会宛如强风突然刮起般,瞬间产生捉弄对方的念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打一开始便藏身于房间一隅的她,应该偷看到了真菜的行动。或许也在内心嘲笑着真菜,想着「人偶哪有可能会喝咖啡?」也说不定。 然而,随着时间经过,她的内心萌生扭曲的想法——既然你那么在意那杯咖啡,我就把它喝了,如此一来,就会在你心中留下费解之谜,与「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有我陪在孝敏身旁」这个互为表里的谜题—— 「我也认为这就是真相。」 纪香双手捧着脸颊,如此嘟囔。 「该怎么说呢?姑姑她……对于恋爱虽然谨慎,但只要是自己喜欢上了,就不懂得怀疑对方。不过,我 一听到人偶的事就觉得很可疑了。所以,我听到第二次的事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房间里根本还有别人在吧!』」 原来如此。如果先入为主地认为孝敏或许劈腿了,会得出美星小姐刚才所说的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我不想接受。因为姑姑她好不容易才获得幸福。我说不出『孝敏先生或许劈腿了』这种话……即使那就长远来看,是为姑姑好。」 于是,我一瞬间明白了。 所以她才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吗?希望美星小姐导出截然不同的真相,希望对方说出自己的猜测仅是杞人忧天,而能一笑置之。 但遗憾的是,纪香的愿望没有实现。 「毕竟没有证据,希望只是我推论错误。」 美星小姐的话,就像替枯萎的花浇水般徒劳。 「即使万一跟我所猜测的一样,只要两人的婚事仍在筹备中,也有可能会像我刚才所说的,孝敏先生会与劈腿对象结束暂时性的关系。有人会以结婚为契机而洗心革面,变得老实,我想,像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倘若论可能性,那也很有可能发生。不过,正因为我们都明白那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所以纪香作为结论的这句话,也令我们感到心痛。 「尽管如此,倘若有一天,孝敏先生又做出背叛姑姑的事来——到时候我应该会由衷感到后悔,当初没将这件事告诉姑姑吧。」 我脑海中浮现了真子的脸。她已经遭到了背叛。接下来只能祈祷背叛在他人的内心留下更深的创伤之前消弭。 以真菜的情况而言,目前还来得及,她尚未受到伤害。但真子已经深深受创了,而且伤害了她、造成背叛的当事人,就是现在在我眼前、为了姑姑遭背叛一事感到心痛的皆川纪香本人。 「——对了,叔叔。」 此时,美星小姐冷不防地出声叫唤正坐在吧台角落座位打盹的藻川先生。 「叔叔会将那个叫小兰的人偶摆在店里,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吗?」 ……哦,她虽然面带笑容,但声音却令人背脊发寒。 藻川先生睡得迷迷糊糊地问: 「同样目的是指什么事?」 「就是你为了不让我察觉你带女孩子到这间店里,而摆了人偶做障眼法的事。」 藻川先生虽然糊里糊涂,却还是谨慎地没随便回答。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是金」这句话并不管用。 「给我处理掉!」 美星小姐指着人偶怒吼。 「你、你冷静一点……我们的客人中有许多年轻女孩,就算我这么做也没有意义吧?」 藻川先生语无伦次地反驳,但美星小姐完全听不进去。 「立刻处理掉,听到没?」 藻川先生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我拿去车上放……小兰很重,不用车无法搬运呀。」 藻川先生走出店门后,纪香将双手手肘拄在吧台上,然后将下颚摆在手掌上这么说: 「虽然我不想认为姑姑太过粗心……不过结婚这种事果然不能操之过急吧。我看还是分手好了。」 「咦?」 我不由得表现出夸张的反应,纪香以可疑的眼神看向我。 「用不着那么吃惊吧……」 「对、对不起。不过,分手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在这里有个交往对象。」是指真子的丈夫吧。「我的老家在北海道,那里的朋友邀我去他的公司应征,结果我录取了。所以,如果我要回去上班,就得离开京都回老家去才行。」 「哎呀,恭喜你。」美星小姐说。 「难得知道了这么棒的咖啡馆,真是遗憾——然后,老实说我并不打算谈远距离恋爱,也跟对方谈过要不要干脆结婚,维持现在的生活,或是分手回到老家上班。不过,我也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立刻结婚的打算。」 那当然了。因为纪香的男友就是真子的丈夫,是个有妇之夫啊。虽然我不知道纪香清不清楚这个事实。 「……青山先生,你怎么了吗?」 看来我似乎露出了呆愣的表情。美星小姐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 「没事。那么,纪香小姐,请问你如果要离开京都,预计会是什么时候?」 「你这种说法,简直像是希望我早点离开啊。」 纪香苦笑,令我只能惶恐地致歉 「如果要就职,会从下半年的十月一日开始上班。现在是七月,所以顶多还能在京都待两个月左右。发生了许多事啊。」 纪香感慨地说,而美星小姐也随之附和,但她们俩的声音却从我的意识中逐渐远去。 没想到安井金比罗宫的绘马竟然如此灵验。纪香似乎真的不打算再与真子的丈夫搞外遇了。 真子知道这件事吗?如果不知道,我想告诉她。虽说并非一切都圆满解决,但至少排除了眼前所担心的问题,也会大为减轻她内心的负担吧。至于今后该怎么做,或是该如何接受无法改变的过去,只要冷静下来后再好好考虑就行了。 我转向窗外,原本的豪雨已经停了,微微的光线透入。重逢后总是不时露出悲伤侧脸的真子,她那乌云密布般的未来,也仿佛稍微看得见云隙了——我有这种感觉。 ******** 【某封信·4】 然而,早在许久以前,我的内心某处就有种「自己将会迎接这种结局」的预感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贴近自己的故事,并将其作为指标一路走来。 既然如此,我也会无法违逆这条名为「命运」的大河,成为漂浮其上的船只吧。 我的心意已决,并不感到后悔。我甚至认为,这么做宛如委身于川流之中,是非常自然的结果。 不过,唯有一点。 我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竟会回想起你的眼神。 你曾经陪在我身旁,陪我一同愤怒吧?甚至还说过,由衷瞧不起那些做出违反伦常行为的人吧? 对于以纯粹的眼神看着我的你,我只希望你能够知道真相。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希望你相信我不是那种明明有了未婚夫、却还委身于其他男人的女人。 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了。事到如今,就算寄这种信给你,对你而言也只会造成困扰吧。 即使如此,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请把我那可憎的名字写在纸上,再轻轻嗅闻那气味。如此一来,我相信你或许就能理解我试图追寻的命运了。 永别了,请保重。 愿你今后所编织的故事充满幸福。 (寄件者未署名) ————注释———— 8 日文中,「御法」一词发音亦为「minori」。 9 日文中「垂井兰」与「塔列兰」发音相近。 10 日文中,「感应加热」写作「诱导加热」。 五 大长篇迈向闭幕之地 1 在十月的那一天,看见真子的眼泪后,即使我周一前往河畔,也没再见到她了。 如果我能找到塔列兰伯爵所说的「理想咖啡」,或许就能替她打气。我因为这么想,便鼓起勇气试着寻访了咖啡店,但凭着我这个国中生的味觉判断,所谓的咖啡依然只是普通的苦涩饮料。 不久,冬天来临,年关将至。某个周一,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的途中,雪花纷飞着。这种天气她应该不会来吧?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无法不绕到河畔看看。 她在那里。真子坐在几乎枯光的草地上,连伞也不撑,她让落雪飘散在身上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刻意借此伤害自己一般。 「真子小姐。」 我出声叫唤,真子就像早已预知会这样般,动作自然地转向我。她的眼里今天并未盈满泪水,令我松了口气。 ——我在等你,我觉得你应该会来。 「你最近明明都没来,用不着偏偏在这种下雪的日子里等我吧。」 ——因为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有事想告诉我?」 真子扬起下颚,将话语插进空中飞舞的雪花缝隙间一般开口: ——今天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了。 冲击、寂寞以及一丝绝望盈满胸口。即使如此,我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调整呼吸。现在的我与真子邂逅时相比,或许已经成熟了许多。 「为什么?」 ——我决定去东京了。 也多亏有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喔。真子说。 ——我决定独自生活,也已经找好了工作,我要离开父母了。 我竭尽全力地隐藏对于再也无法见到她而产生的焦躁。 「是这样啊。我虽然会觉得寂寞,但这样是好事。毕竟这是真子小姐你的人生啊。有个能够平静生活的环境,不再因父母的事留下不快回忆比较好。」 ——嗯,谢谢你。 我们俩坐在那儿,沉默了好一阵子。尽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冬季的太阳就这样逃跑似地西沉了。 在天色从傍晚即将转至夜晚时,真子突然站起身,轻轻抖动身子。 ——变冷了,差不多该走了。 「也是,我也该回去了。」 我站了起来,拍拍制服裤子的臀部处。 我成长了多少,年轻的真子也就应该改变了多少。她的脸上久违地浮现了之前见面时一定会展露的、半开玩笑的笑容,轻轻挥手。 ——那么,保重了。可别因为我不在就哭泣喔。 我连「谁会哭啊!」这种话,都因为鼻酸而无法顺利挤出来。 真子转身背对我离去。雪花在她的发丝及肩上弹跳,接着掉落地面。 就这样目送她离去真的好吗?我的内心如此诉说。我并不打算阻止她离开。即使如此,我总觉得似乎忘了交给她什么重要的东西。当她双眼红肿地靠在我的肩上时,我确实握在手中的果实,即使带走也只能任其腐烂而已——我这么想着。 「真子小姐!」 我竭尽全力朝她逐渐缩小的背影大喊出声。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时那忧郁的神情,是我至今所见过最为美丽的。 其实,我很想将内心深处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然而,我没有任何经验,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传递才好。我试图将情感拉扯到身体外头,却像是在拿根钓竿垂钓着地球般动也不动。她只是静静地等着我开口,而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接着说出这样的话: 「在下次见面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像塔列兰的至理名言所形容的咖啡!」 她笑了,穿越黑暗这么说: ——我很期待。 「所以,我们一定还要再见面喔!」 ——是啊。如果还能再见面就好了。 接着,她这次真的离去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愈下愈大的雪里,始终伫立在原地的我,内心深处那不曾见光的情感静静地散发出臭味。 与真子邂逅后,我理解了塔列兰伯爵所提及的「恋爱的甘甜」。 然而,就在寻求与那味道相似的咖啡之时,我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咖啡本身,不再回想起真子的事了。 十几岁的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宛如台风般突然袭来,来势汹汹;当雨过天晴,人们就会在晴空下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咖啡,接着也与真子重逢了。 我们的确再度见了面。然而在那之前,已经过了十一年的岁月。 那并不是真子的错,很明显的,是我的错。 再也不去回想起自己的初恋对象——因为正是六年前的我,如此立誓并将其封印在记忆深处的。 2 今天依然下着雨。 我在京阪电铁宇治站入口的屋檐下心不在焉地站着,眺望下在车站正面圆环的雨势。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真子突然把我找来宇治,她说希望我陪她一天。我是在昨天——周一晚上接到电话的。不得不说相当幸运,我今天没有任何预定计划。 目前的雨势还算小,但这场雨是逐渐逼近京都的台风所致,根据气象预报,随着时间经过,风雨将会愈来愈强。我虽然婉转地表示用不着挑在这种日子见面,真子却说无论如何都想跟我见一面,坚持不肯退让。我在她的话中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的决心,于是就在雨中来到了宇治。 种植在圆环中央的松树枝叶随风摇摆。风势还不至于令人觉得有危险,不过应该会逐渐增强吧。即使如此,为何真子仍执意在今天跟我见面?我思索着这个问题。 皆川纪香曾明白表示,打算在离开京都时与交往对象分手。 估计下个月,她就会这么做了吧。倘若如此,真子的丈夫就暂时不会再出轨了。这么一来,真子总算能从亲人外遇这个自孩提时代就折磨她的问题中解脱了。 当然,若问丈夫不再外遇后,真子是否真能获得幸福?答案还是相当模糊。她应该不可能完全忘怀丈夫的过错,而且也难保哪天不会再发生同样的情形。不过,从绘马的内容可以证实,至少真子并未考虑与丈夫离婚,而是希望丈夫不再出轨。因此,如今的结果正合她意,我应该坦率祝福她才对。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她会在这个时候找我出来,与这个问题获得解决一事应该不是毫无关系。真子或许已经透过某些方式得知纪香即将离开京都了。她今天之所以会找我出来,也许是为了向一直关心她的我报告——在真子抵达之前,我姑且先得出了以上的结论。 「抱歉,久等了。」 我听见声音,回过头去。 真子身穿水蓝色衬衫、黑色七分裤,看似职场便装的装扮。衬衫是短袖的,她已经不再隐藏手臂了。我们偶尔会联系,所以没有久违的感觉,但说起来,我们其实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见面了。 我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是周二,但你没有上班啊?」 「是啊。你读完《源氏物语》了吗?」 「对,昨晚好不容易读完了。」 读完《源氏物语》后,就带我在有许多相关景点的宇治观光。这是真子跟我在庐山寺立下的约定。我乖乖遵守了约定,昨晚读得较晚,但总算读完了最后一回〈梦浮桥〉。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日期进入了今天。 「很乖很乖,做得很好。那我就按照约定,带你在宇治观光吧。」 「真是了不起的口吻,明明就是真子小姐你找我出来的。」 「啊哈哈,说得也是。」 真子爽朗地笑道。她那种豁然开朗的表情,果然是已经知道皆川纪香要离开京都的事吧。我如此认为。 「我们走吧。因为在下雨,我想尽可能待在室内。」 她这么说完便撑开伞迈出脚步,我跟在她身后。 「你已经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我们去源氏物语博物馆吧,从这里走过去用不着十分钟。」 如她所言,我们从通过站前的县道转进小径,在住宅区走了一会儿,很快就看见源氏物语博物馆的建筑物了。 这里的正式名称为「宇治市源氏物语博物馆」,是在平成十年(西元一九九八年)开幕的国立博物馆,如同其名,为了让人深深吟味《源氏物语》,收集有各式各样的展示品。 我们走在沿着建筑物外缘铺设、红叶繁茂的小径上,入口的玻璃门就映入了眼帘。我们将两把伞并排插进伞架里时,昔日的记忆便复苏了——我在不知不觉中被真子拯救的、国中一年级的记忆。 「真子小姐应该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了吧?」 「嗯,不过无论来几次都一样开心喔。」 我们通过柜台,走进付费展览区。 沿着指标前进,第一个出现的是「平安厅」。平安时代是《源氏物语》诞生,以及故事中所描绘的时代,因此这里介绍了平安时代的王朝文化。在仿造寝殿样式11的建筑物里,摆设着展现出当时贵族生活的人偶及家具,并会播放影片介绍。虽说是博物馆,但不仅是让人走马看花,而是趋向亲身感受形式的设施。据说一年四季都会更换展览,就算一再造访,似乎也不会感到厌倦。 称为「栈桥」的拱桥状通道,扮演了连接平安京及宇治的角色。通过栈桥后,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是能够享受〈宇治十帖〉世界观的「宇治厅」。 在昏暗的房间内部以cg投影出《源氏物语》的景色,这景象实在充满幻想色彩。借由人偶及布景,重现在〈宇治十帖〉中登场的数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比如薰于八之宫宅邸窥探中君等,邀请观赏者进入故事里。 欣赏完值得一看的展览后,我们移动到影像展示厅,这里可欣赏真人拍摄的〈宇治十帖〉短篇电影。据真子说,电影共有两部,既可在一天内连续观看,也可以作为再次造访的动机。 我们欣赏了《桥姬》这部电影。要将故事浓缩在二十分钟以内,不可否认地,剧情节奏显得有些匆促,但因为我已经事先阅读过原作,因此能尽情享受。播放结束,走出影像展示厅后,至今为止一直沉迷于展览中的我,这才头一次与真子聊起对〈宇治十帖〉的感想。 「再次回顾起来……这就像是一部浓缩了『无法称心如意的人生』般,令人难受的故事啊。」 「我倒是认为那种急不可耐的焦躁、无可奈何的感觉,正是〈宇治十帖〉的魅力喔。」 薰虽然以光源氏之子的身份成长,却始终怀疑自己的出身,抱持着「生父或许另有其人」的想法,因感到厌世而寄心佛法,最后并与在宇治过着勤奋修行佛道生活的源氏异母弟弟——八之宫往来交流。某天,薰造访八之宫在宇治的宅邸时,碰巧窥见了八之宫的两个女儿——大君及中君,并对姐姐大君一见倾心。 然而大君却不领情,想将妹妹中君嫁给薰。薰于是心生一计,让光源氏的孙子,也是他长年以来的至交好友匂宫与中君发生关系。然而大君依然拒绝薰的求爱,不久后便因病过世。薰因悲伤而消沉,开始对自己没有体察大君的心意,而与中君结婚一事感到后悔。 薰前往二条院,拜访被匂宫迎接至此的中君,对令他回想起亡姐昔日面容的中君倾诉爱意。中君苦于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听闻薰表示打算在宇治宅邸中绘制大君的肖像画或「人形」——大君的塑像——以修行,便告知薰自己有个容貌酷似大君的异母妹妹——浮舟。而后,薰于宇治窥见浮舟,深受吸引,不久便表达了求婚之意。 这时,浮舟原本的婚约正好告吹,她的母亲中将之君担心浮舟,便让她寄宿在二条院的异母姐姐中君身边。中将之君钦羡中君优雅的生活姿态,于是考虑将女儿嫁给身份高贵的薰。然而,浮舟待在二条院的期间,匂宫看见了她,并对她展开追求。浮舟搬到三条院后,于此初次与薰结合,之后,薰便将浮舟藏在宇治生活。 匂宫难以忘怀浮舟,得知薰将浮舟藏在宇治后,便假扮成薰造访浮舟住处,强行与她发生关系。浮舟虽感惊愕,却也逐渐受到个性与薰不同、热情的匂宫吸引。浮舟虽然对薰感到内疚,却又与心爱的匂宫共度了梦幻般的时光,最后却因薰送来怀疑自己与匂宫关系的信件被逼上绝路,决定投宇治川自尽。浮舟的丧礼就在薰不知道浮舟失踪的情况下举行,而薰则对自己逼死浮舟一事悲叹不已。 此时,在横川一带有位名为僧都的高僧。某次,僧都造访母尼为了养病而寄住的宇治宅院时,发现了一名失去意识、年轻貌美的女性,便出手相救,将她带回小野之里。这名女性正是浮舟。浮舟终于恢复意识之后,不愿说出自己的过去,并向僧都表达出家之意,但僧都担忧年轻女性的前途,仅授予她在家修行的戒律「五戒」。僧都的妹尼将浮舟视为自己过世的女儿,相当照顾她。 日后,浮舟受到妹尼的女婿中将追求,因而再次希冀远离遭男性玩弄的宿命,而向僧都恳求,终于如愿出家。僧都将拯救了一名身份不详的女子并带其出家一事,告知匂宫的母亲明石中宫,中宫猜想,那名女子可能是浮舟,而将此事告诉了薰。薰惊愕之余立刻前往横川。 横川的僧都与薰交谈后,得知了浮舟的身世,并对于同意让她出家一事感到后悔。薰让浮舟的异母弟弟小君送信给浮舟。浮舟得知自己的身份终于曝光后,虽然有些动摇,仍未回信给薰。从小君那里得知浮舟回应的态度冷淡,薰感到烦闷不已——全部长达五十四卷的大长篇,至此唐突地落幕。 「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余韵绕梁……说得难听点就是半途而废,结束方式令人感觉很扫兴啊。」 我们移动到称为「故事厅」的空间。这里介绍的是作者紫式部的生平、她所见闻并写进《源氏物语》中藤原一族的繁华等故事的背景资讯。 「如果还有后续,你认为会是怎样的故事?」真子突然这么问。 「后续……吗?」 「我认为紫式部原本还打算撰写〈宇治十帖〉的后续,然而却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无法继续。所以,我自己也认真思考过,她原本究竟想继续撰写怎样的故事呢?」 这真是相当有意思。我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真子小姐,你认为后续会是怎样的故事?」 馆内的参观者并没有多到必须担心交谈会干扰到他人。真子轻咳一声,清清喉咙后,开始说道: 「我认为……」 ——浮舟拒绝回复薰。然而,薰在得知一度以为被自己害死的心上人仍活着,想必说什么都无法放弃浮舟,会用不同于以往的积极态度追求浮舟。而意志不坚的浮舟到头来仍会同意与薰见面,再度发生关系。 之后,浮舟回过神来,会对自己犯下的过错颤栗不已。自己明明是为了了结遭男人玩弄的人生而出家为尼,却打破戒律,再度与男人同床共寝。于是她会再次确定,单单出家是不够的,果然还是唯有一死,才能从痛苦中解放。 薰完全没察觉浮舟内心的想法,认为已经成功挽回了夫妻之间的感情,打算接她回平安京。然而浮舟却以「若是被以匂宫为首,京里的人们知道自己还活着,将会引发骚动」为由,希望移居宇治。薰虽然感到一丝不安,却仍相信浮舟已经重新振作,而让浮舟再次搬回宇治宅邸。 然后——待薰回到平安京,浮舟便再度投身宇治川,这次真的死去了。 「……还真是非常悲惨的发展啊。」 我感到背脊发寒地说着感想。真子轻轻点头,为自己虚构的故事做了以下的结语。 「浮舟真的死去后,匂宫总算理解自己的罪孽深重,薰也终于感到厌世而出家,故事就此真正落幕。」 「你为什么认为会是这样的发展?有什么根据吗?」 针对我的疑问,真子浅浅一笑回答: 「因为,不可能就那样结束啊。考虑到薰如此依恋不舍,怎么可能会因为浮舟不回信就放弃她呢?而想象如果薰继续追求下去,究竟会有何种结局等着他,我认为这样的发展是相当理所当然的结果。」 接着,真子以宛如述说着自己挚友般的口吻,谈论起浮舟的事。 「浮舟原本就是以大君的替代品身份在故事中登场的。就在薰表示想制作大君的人形时,中君联想到了用于除秽的人形——将纸张等物剪成人的形状后,在身上擦拭,以将污秽移转至纸上后,放进河流漂走——而将浮舟的事告诉薰。也就是说,浮舟虽然是因为自身出轨而被逼上绝路而选择自尽,但即使她没有出轨,到头来,仍一开始就肩负着投河的宿命。」 虽然我对于薰与中君的交谈仅有模糊的印象,但从未想过那一幕竟藏有这样的意义。 「浮舟是个可悲的女性吧?不过,我实在无法认为犯下出轨这一过错的浮舟,只靠出家就能继续活下去。」 — —不晓得爸爸的外遇对象,那个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得我们家分崩离析呢? 真子十一年前的悲愤,与她现在的话语重叠了。 曾经外遇的女人,不可能仍然逍遥自在地活着。从前父亲的外遇,以及现在丈夫的出轨,都令她感到痛苦,她因此构筑而成的人生观,致使她导出刚才所说的〈宇治十帖〉的结局。 但现在的气氛并不适合让我轻率地讲出自身感觉。我设法改变话题,以旁人看来相当可疑的举止环顾着周遭。接着,我在某块看板前停下脚步,那块看板上绘制着许多看似符号的图案。 「这是……源氏香?」 「这叫辨香,是成立在江户时代的竞技游戏。」 我无需阅读解说文字,真子就站在身旁说明了。 「首先,选取五种香木,分别准备五包,共计二十五包。接着从中随意挑选五包,依序焚香,让人嗅闻香味。闻香者要判定从第一包到第五包之间香木气味的异同。共分成:全部相异;仅第一包与第二包相同;第一包、第二包与第三包相同,第四包与第五包气味相同;全部相同——所有的排列组合共有五十二种,然后再以《源氏物语》共五十四回之中,扣除第一回〈桐壶〉及五十四回〈梦浮桥〉后,其余的五十二回回名来命名。」 「比如说……」真子指着被称为「源氏香图」上的标记之一说道: 「这个『玉鬘』,就像是从右看起依序为英文字母小写的m与n并排的图案……这表示第一、第二及第三包的气味相同,第四与第五包气味相同的组合。」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五条直线中,从右算起依序是第一包、第二包……对吧。然后香味相同的香木上方则会以横线相连。」 「正是如此!同理,这个『野分』正中央的直线左右分别有着看似n字母的图样,这表示第一与第二包相同,第四与第五包相同。」 「哦,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出乎意料地单纯好懂耶,我也稍微想挑战看看了。」 「你的嗅觉敏锐吗?也对,毕竟你平时都在闻咖啡的香味嘛。」 「不,我想这两者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喔。」 尴尬的气氛成功化解,我在悄悄松了口气的情况下离开了故事厅。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绕完付费展览区一圈,又回到了柜台前。 3 我们走出源氏物语博物馆时,惊讶地发现雨已经停了。 「应该只有现在吧。毕竟台风依然在接近当中,这点并没有改变。」 真子相当冷静,但我则坦率地感到高兴。 「机会难得,要不要趁现在到外面走走?」 「说得也是。我原本想说如果雨势太大就找个地方喝茶,不过这么看来似乎不要紧了。」 她所谓的「喝茶」想必不是单纯的茶,毕竟这里可是宇治。据说镰仓时代,荣西上人自宋国带回茶苗,并由明惠上人种植于栂尾,这茶苗也分至宇治培育,可说是日本茶叶栽培的发祥地。即使到了现代,走在宇治的路上,茶叶店依然随处可见。 我们回到单边有两线道的县道上,往西南方一望,可以看见一座桥。那座跨越超过一百公尺宽的河川的桥梁,正是也在《源氏物语》中登场的宇治桥。流经桥下的,正是浮舟下定决心自尽的宇治川。 「宇治桥与京都府乙训郡大山崎町的『山崎桥』、滋贺县大津市的『濑田唐桥』并列为日本三大古桥,是国内最古老等级的桥梁。现在的桥梁是于一九九六年重新铺设,为了配合历史悠久的街道气氛,而建成传统形式的木制高栏。」 真子的解说如同宇治川的流水般毫无停滞。 在过桥途中,桥中央略偏西侧一带,有块朝上游方向凸出的方形桥面。深度约跨出一大步的步伐,宽度则将近两公尺左右吧。而沿着桥梁外沿建造的栏杆也跟着弯曲,沿着这块地绕了一圈。 「这里是『三之间』。」 真子摸着淋湿的栏杆,眺望上游的景色。 「三之间?」 「由于设置于从西端算起第三根柱子之间,才会如此命名。据说从前会在这里祭祀桥之守护神『桥姬』喔。丰臣秀吉曾从三之间汲取河水泡茶的逸事也相当有名。直到现在,每年十月举行宇治茶祭时,也会举行从此处汲水的『名水汲取仪式』。」 经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眺向河面。我从栏杆上方探出身子窥探,但那漆黑汹涌的川流却令人难以想象是「名水」,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这……看起来实在不像可以汲取的河水啊。」 「水位似乎涨了不少,是不是因为上游处一直在下雨呢?」 在《源氏物语》中,浮舟试图跳河自尽时遭妖怪附身,最后是以未遂告终。然而,在源氏物语博物馆欣赏的电影里,则实际拍摄了浮舟浸在河水中的一幕。 我并不清楚宇治川平时的模样。然而,若是跳进如今在脚下发出轰隆巨响的河中,浮舟想必就不会获救了吧——我有这种感觉。 刚过了桥之处,设置了紫式部的石像。设立年份为二○○三年,相较之下似乎比较新,一旁的说明牌也很新,上头记载了紫式部神秘的一生。 我跟在真子身后,从桥旁走到河畔。水面近在眼前,但并未令人感觉危险。河畔经过简易整修,变得像步道一般。右手边的石墙草木茂盛,上方则有一整排的旅馆或餐馆。 「要不要稍微坐着聊聊?」 真子突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 「你说坐着,但这一带似乎没有长椅啊。」 「有什么关系,就到那附近的草地上坐坐吧。像从前一样。」 「可是,刚才下过雨,地面是湿的……」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屁股会稍微湿掉而已。」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我不由得心想「是这样吗?」重点是,我感觉到了真子想在这里说些什么的意图。 虽然坐在哪里结果都一样,我还是找了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湿的地方坐下。我穿的是牛仔裤,不至于完全湿透。而真子虽然笑着说好冰,但因为她穿着黑色裤子,湿掉的部分应该也不至于太明显。 无论是石墙上方的旅馆,或是费工夫搭建的宇治桥,宇治川的风景都相当具有特色,不愧是观光名胜。与我故乡那不值一提的河川截然不同。即使如此,在河畔与真子并肩而坐,仍令我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至今为止让你担心了,真抱歉。」 真子突然直捣核心地这么轻语。 「不会,别这么说……」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皆川纪香即将离开京都的事。但若是说了这件事,就一定会提到我在安井金比罗宫窥见真子的绘马一事。我实在无法坦言自己做出如此低级的举动。 然而,我的踌躇也因真子接下来的话语而变得毫无意义。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 「咦?」 她的侧面看起来依然是一脸豁然开朗。 「外遇的事,该说是告一段落了吗?总之,已经没问题了。」 「……是这样啊。」 我暗暗感到无力。如同我一开始所想的,用不着我告诉她,她似乎就已经知道自己丈夫的外遇即将结束。 我原本差点说出「真是太好了」,却还是作罢。对于一直以来因丈夫外遇所苦的当事人而言,苦难终结无疑是好事。但是,周遭的人若说出了「太好了」这种话时,就一定蕴含有「至少他不再外遇,真是太好了」的意涵。因此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比较好。 风势稍微增强。真子用左手压住随风飘动的发丝。我看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试着问道: 「你丈夫是怎样的人呢?」 真子宛如叹息般微笑。 「我们是在这里邂逅的喔。」 「是这样啊。」 所以真子才会想在这里聊天吗?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我是在刚到京都不久后认识他的,至今也交往了将近六年了。」 「当时很幸福喔。」真子说。「虽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如此自嘲。 我之前也曾思考过,外遇就算结束,也并非一切都圆满解决。丈夫曾出轨的事实无法消除,而真子本身也只能将对这件事的想法藏于应藏之处。 不过,总之真子期望着出轨一事能够结束。她曾在没有想特意让人看见的绘马上,在无需隐瞒真心话的地方,寄托了「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的悲痛愿望 。既然如此,我至少也该在心中祝福她的未来。 在我眼里,十一年前为了自己的幸福迈出第一步的真子与现在的她重叠了。所以,即使我听见了下一句话,也并未感到吃惊。 「所以,我想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见面了。」 当然,我们俩并没有外遇。不过,真子试图借由与我见面,排解因丈夫背叛造成的寂寞与悲伤等负面情感,这是事实。换言之,对真子而言,她会与我单独见面,与丈夫外遇并非毫无关系。所以真子才打算将相关行为的一切做个了结吧。 「我很高兴。能够奇迹似的……真的是只能用奇迹形容的方式与真子小姐重逢。」 「嗯,我也很高兴。」 「既然知道了真子小姐像这样活得很好,我现在也只希望你能够过得幸福。所以如果是为了这样,我愿意接受离别。」 「你无论到了几岁,都还是一样嚣张啊。」真子看似愉快地笑了。「不过,谢谢你。」 她已经不会再靠在我的肩上了。从前的她需要能够支持自己的事物,搞不好到不久前为止依然如此。不过,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了。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道别吧。」 我站起身。不过真子并没有站起来。 「说得也是。他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她指的是她的丈夫吧。若是被对方看见我在这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糟了。我仰望天空,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雨滴又开始飘了下来。 「那么,我走了。再见。」 她并未转头看我。 「再见。虽然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你要保重喔。」 简直就像故事一般的离别。这或许也是真子所期望的吧。 我沿着来时路折返,走向京阪电铁的车站。我从宇治桥上看见她坐在河畔的身影,就如从前一般。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虽然真子这么说,但我总认为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再见。毕竟我们都在历经十一年的岁月后重逢了。我当时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了,却又在这遥远的城市重逢。 所以,即使落寞,我却不会感到悲伤。 唯一一点令我感到遗憾的,就是我没能达成十一年前跟她之间的约定——让真子品尝塔列兰的咖啡。 4 我搭乘电车回到京都市区后,便步行前往塔列兰。 因为我也想将自己和从痛苦中解放的真子决定不再见面的事,向美星小姐报告。毕竟各方面都让她担心,或给她添麻烦了——老实说,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不想孤单一人。 我抵达塔列兰时,开始下起了比雨停之前更剧烈的大雨。雨点从侧面打来,伞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浑身湿透地打开店门。或许是天候的缘故,店里没有半个客人。 我一在吧台座位坐下,就冷不防地单刀直入。 「真子小姐碰到的外遇问题似乎解决了,已经不要紧了。」 「那真是太好了。」 美星小姐边磨着咖啡豆边回答,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情绪有丝毫起伏。她或许是认为会在这种天气里特地到店里来,原本就有什么事要说吧。 「然后,她对我说今天是最后一次跟我见面了。应该是想要做个了结吧。」 「是这样啊……就算不决定离别也无妨啊。」 「的确。不过,我认为这决定很有她的风格。」 我低下头,把额头抵在吧台上。 「美星小姐,也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 美星小姐略微不知所措地摇头。她那刻意虚张声势的态度,让我不由得开起玩笑: 「你不担心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吗?」 「……真是的,我不管了。」 美星小姐别过头去。我一边搔搔头,兀自心想:如果她稍微动怒,我反而会比较轻松。 不久后,刚冲好的咖啡送了上来。虽然是八月,但因为我浑身湿透了,所以送来的是热咖啡。无论喝过多少次,咖啡依然美味,我果然还是很想让真子品尝看看啊——后悔的念头涌上心头。 ——不对,搞不好…… 与其由我替她找到,让她自行寻找理想的咖啡,或许会比较好。 「真希望真子小姐能过得幸福。」 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有些依恋不舍。不过,美星小姐已经不再生气了。 「是啊,毕竟她历经了痛苦的回忆……」 「只能祈祷她的丈夫能洗心革面了。」 我因将杯子凑到嘴边,视野一瞬间被遮蔽。而在那前后发生的事,简直就像魔术一般。 「……丈夫?」 美星小姐原本带着平静微笑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啊。她今天也说丈夫会在她跟我道别后来接她。」 「地点是在哪里呢?」 「宇治川边,从宇治桥旁走下去的地方……」 我一边说着,同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那类似既视感,仿佛曾在哪里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为了拂去这种奇怪的感觉而浮现浅笑。 「或许是因为如果让她丈夫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好不容易即将恢复的关系又会变糟。所以她才会决定不跟我见面。」 「是真子小姐这么说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变得像在质问一般。 「不……仔细想想,她只有说出『今天是最后一次』而已。」 「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说出什么令你在意的话?」 经她这么一问,我重新回想今天与真子间的对话——啊,然后我终于察觉到刚才所感受到既视感的真面目。 「虽然不是在河畔说的话……但我们曾讨论过《源氏物语》的结局。简单的说,就是讨论那个故事或许还有后续。」 我将真子所想的《源氏物语》结局转述给美星小姐听。随着我追溯记忆重现内容的过程,那宛如放了许久的牛奶凝结成块般的讨厌预感也逐渐成形。 「浮舟再度投身宇治川,这次真的死去了——没错,她讲的是宇治川。」 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我诅咒着自己。另一方面,我这讨厌预感不过是出于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倒不如说,考虑到现实状况,照理来说不会演变成那样。 然而,美星小姐在开口说话之前,她的脸色就已经完全粉碎了我的乐观猜测。 「那段话,恐怕是真子小姐在暗示自己的结局。」 无需询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美星小姐已经放弃说些模糊不明的话语了。 「真子小姐或许已经决定在今天投宇治川自尽。」 我只能为之语塞。 原来如此。所以才非今天不可。因为台风接近,水位升高了。我确实亲眼目睹了那汹涌翻腾的河水。如果掉进那样的河水里,一定马上会被吞没吧——会确实死去。 此外,同时也说明了她为什么会在理应要上班的周二约我出来见面。无论是请假或是辞职,对接下来打算投河自尽的人来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我不懂。外遇的问题应该解决了……纪香小姐明明要离开京都了,为什么真子小姐事到如今还打算自尽?」 即使感情上支持美星小姐的想法,但理性思考的大脑部分,仍让我提出了疑问。 然而美星小姐却悲伤地回应: 「青山先生,你似乎严重误会了。总之,现在不是在这里悠哉聊天的时候——叔叔,把车开出来!电车或许已经停驶了。」 「好!」藻川先生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动作走出店里。仅过了一、两分钟,就将他的爱车红色lexus开到塔列兰门口——以屋檐形成的隧道——前方了。 我跟美星小姐飞快坐进后座。我第一次搭乘这辆车是在一年前的九月,当时也是十分惨烈的危急状态。虽然对车主不好意思,但老实说,我对这辆车实在没什么美好印象。 车子朝宇治桥飞驰。不幸中的大幸是车流量很少,或许是天候不佳的关系吧。风雨愈来愈有台风来袭的味道。 「可以确定的是,真子小姐将自身命运与《源氏物语》的浮舟重叠了。」 美星小姐凝视着前方座位的椅背,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要借此隔绝多余的资讯。 「不过……将浮舟逼上绝路的,应该说是自身的出轨,或者应该说是脚踏两条船吧。」 「真子小姐过去或许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吧。青山先生,你心里有没有底?比如说从她那里听说过什么。」 那是非常、非常悲伤的事。 我心里有底。那是六年前收到,我 绝对无法忘怀,却尽量避免想起的一封信。 因为,当时的我无可奈何。 即使想帮助她,想为她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我别无他法,只能视若无睹。明明还记得,却当作已经忘记。 正因如此,能与真子重逢,对我而言就如同奇迹。 「美星小姐。我想我必须请你协助解释许多事。她为什么理应解决了问题,却决定自尽,这一点我至今仍毫无头绪。」 雨刷疯狂地扫落雨滴,令我心乱如麻。 「尽管如此,你指出她有可能投河自尽时,老实说,我认为如果是她,的确可能这么做。若要说明原因,就必须将时间倒回,从头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请告诉我。」美星小姐这么说。「毕竟到宇治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明明是令人绝望的事,她的说法却像是期待一般。 「我曾说过,我们是睽违了十一年才重逢的,这一点是事实。我在国中一年级与她认识并分开,后来,直到今年,我一次也没有与真子小姐见过面。」 「不过……」我接着说出口的声音颤抖着。 「其实在那段期间,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联络。大约在六年前,我曾经一度收到她寄的信。那是一封没有寄件者姓名、地址的信,我完全无法回复。」 不过,我读完信后,立刻知道那是真子寄来的。因为我们曾在河畔聊过的话语片段,处处点缀在那充满深深悲伤的字句上。 我很害怕与重逢的真子提起那封信的事。因为担心这举动会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因此直到今天道别为止,我都以完全没看过信般的态度与她相处。这难道是错误的吗?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信中具体地写出她的遭遇,描绘出她的痛苦与绝望,最后并以模糊的话语向我道别。然而,配合开头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以下的解释。我只能这么认为。 「在那封信中,真子隐约透露出了寻死的念头——今天并不是头一次,她以前也曾深陷那样的想法中。」 强风拍打着车门,仿佛应和着我胸膛中狂跳的心脏。 拜托,请务必让我赶上!我祈祷着。 从前收到那封信时,我打算对她见死不救——但这一次,我非救她不可。 ————注释———— 11 日本平安时代平安京高阶贵族的宅邸样式。 六 漂浮于暴风雨夜晚的轻舟 1 那是我高三那年,秋意已深之时的事。 我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烦恼毕业后的出路。就结果而言,我优先选择自己想做的事,进了专门学校。但对于我的志愿,家人都没给我什么好脸色看,周遭也有其他直接就业的学生或进入大学就读的学生,因此那个时期,我正处在思考着未来漫长的人生,过着些许不安的每一天。 那一天,我放学回家后,看见桌上摆了一封信。应该是家人从邮筒里取出,放在显眼位置的。收件者是我,但没有寄件者的姓名及地址。 一直以来,我都过着与信件无缘的生活。无视于家人嘲讽地询问「是情书吗?」我躲进房里拆了信,阅读取出的信纸。 当时的冲击,应该不需要我再次形容了吧。 很薄情的是,我当时完全不愿去回忆起真子。明明把她当作是我的初恋对象,在那段多愁善感的时期中,也与她度过了诸多印象深刻的时光,但我的回忆宛如河川缓缓流逝般,朝遥远的时光彼端远去不复返——初恋依然是恋情,但只要谈了新的恋爱,过去的事在回忆中所占的比例也会减少。 即使如此,我读了信之后,首先就回想起了真子。会寄这种信来的人,除了她以外不作第二人想。曾经有一次,她替我撑伞送我到家门口,所以她应该知道我家的地址。 各式各样的回忆在脑海中奔腾。我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带着这封信冲往警局。不过,信中并未具体说明她打算采取的行动,我不认为警察会理睬我。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她的音讯,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当时似乎烦恼了好几个小时。 我颤抖着双手将信纸收回信封中。 然后——当作没有看见。 我一点都没有想把当时的行动正当化的意思。但是,我又该怎么做呢? 我或许能前往她在镇上的前工作地点,询问她搬去了哪里;又或者还有另一条路是去寻找可能仍住在镇上的她的双亲。不过,就算那么做又如何?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以这句话为开头的信件,我该从何找出希望? 有一个词语叫作「薛丁格的猫」,这是量子力学的用语,指的是「被关在盒子里的猫,在打开盒子之前不知道是生是死,其实是处于生与死两种状态的叠加状态」。 我没有打开盒子的勇气。我认为只要不确定她的死亡,在我心目中她就依然活着。反正不会再见面,这样不就好了吗? 当时正是我烦恼出路的时期,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非思考不可的事。当然,我不认为那比人命尊贵。然而人类是有极限的,而高中生的极限或许比大人所想象得还要小上许多。 对于她充满悲哀的人生,我无法承受并加以拯救,亦无法为她吊唁。所以,我决定当作没看见。无论是信件、邂逅的人、在河畔交谈的内容,抑或恋情。我试图忘记一切,明明记得也当作忘了。 然后,她这个人就从我的人生当中消失。 徒留「寻找理想的咖啡」这个已失去对象的约定。 2 「……信中所写的内容,与浮舟经历的命运很相似呢。」 在相互交换完该说的情报后,美星小姐这么说,紧咬嘴唇。 仅是相似,严格来说并不相同。不过,同样都是已经有了缔结婚约的对象,却因中了其他男子的策略而任对方占有,单凭这一点类似之处,就足以作为真子将自己与浮舟重叠的原因之一了。 车子逐渐接近宇治,但我仍无法消化美星小姐所说的内容。因为她指出我严重误会,并公布的内容,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真子小姐曾说过她喜欢的电影——」 美星小姐突然低语,而我再次列出名称。 「是《理发师的情人》《苏菲亚的选择》及《百万大饭店》吧。」 「青山先生,你都看过了吧?所以才能讲得如此流畅。」 「对。听真子小姐说完后,我立刻去录影带出租店租来看了。虽然每部作品对国中生而言都是有些艰涩难懂。」 「既然你看过了,应该已经察觉三部作品的共通点了。除了这是以恋爱为主题的故事之外,另一个重大的共通点。」 我点头。 「就是自杀吧。每一部作品中,主角的恋爱均是以当事人自杀划上休止符。」 对国中生的我而言,这部分并未带给我什么深刻的意义;收到信的高中生的我,则是努力避免回想起各种事;而现在,对于与真子重逢后的我来说,电影的话题不过是回忆。 「〈宇治十帖〉亦然,或许真子小姐从年轻时起,在鉴赏故事时就容易对登场人物自尽的决心感到钦佩感动。虽然无法得知是因为真子小姐曾有一瞬间考虑过自尽……抑或是随着对这类故事的偏好,而将自己导向自尽的想法就是了。」 首先,我想到了真子曾因家庭不和乐而哭泣的事。当时,她或许曾有一瞬间产生寻死的念头——然而,人心并不是这么单纯。竟然试图以自己仅知的一小部分来推测她最重要且深刻的部分,我对此感到羞赧。 「真子小姐写了那封信之后,真的跳河自尽了吗?」 美星小姐会这么问也很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压抑内心悲惨的想象。 「我不知道她是否实行了,或是以未遂告终。然而,就结果而言,真子小姐获救了。但这反而更使她将自身与浮舟的命运重叠也说不定。」 这时,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浮现在我脑中——六年前,真子真的想寻死吗?试图在现实中创作故事的她,有没有可能为了让自己更接近浮舟的命运,而假装投河自尽呢? 毕竟人命关天。无论她究竟是不是认真的,外人都不该妄加断言,所以我并没有说出口。但我不认为美星小姐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无论如何,借由没能成功寻死,使得真子小姐继续活在接下来的故事中——然后,与青山先生重逢。」 「跟我?」那又怎么了? 「在〈宇治十帖〉中,不是有个横川的僧都救了浮舟吗?他在〈宇治十帖〉中,被描写成一个慈悲为怀的人物。作者虽然不时会抨击这个人多嘴的性情,但至少从世人的角度看来,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横川的僧都在宇治之院发现浮舟时,弟子们虽然怀疑浮舟是不是妖怪而反对救援,但僧都力排众议,独断地决定拯救浮舟。此外,还同情恳求出家的浮舟,尽管理解年轻女子舍弃俗世所代表的意义,仍听从了她的愿望。姑且不论他各个言行的是非对错,他被描写成一个温柔之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回过头来看,这个人物就是青山先生。你对真子小姐而言,想必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吧。在偶然与你重逢时,真子如果是这么想的呢——演员全都到齐了。」 我起了鸡皮疙瘩。换言之,我也被她当成故事中的一名角色了? 「这么一想,就能够解释六月时,她为什么会在你面前假装受到家暴了。」 「咦?当时得出的结论不是为了吸引我的同情吗?」 「真子小姐谎称自己受到男性施暴时,青山先生同意让她到家里避难吧?这个布局正好与僧都救了浮舟,将她带回小野一样。这或许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是为了这么做,才设计出猿辻的恶作剧?」 我认为这真是天大的蠢事,然而却无法否认。 假如真子并不是让我自己察觉,而是主动讲出受到家暴一事,事情会如何发展?接着她如果说出「所以请让我到你家避难」这种话来,就算是我,多少也一定会有所提防吧。尽管我没想到她是为了让自己更贴近浮舟的宿命,至少也会怀疑她的行为背后,是不是为了偷窃等不良目的? 然而,当时真子只是表现得「想隐藏自己受到家暴」,并为了让我们注意到这一点而加以诱导。所以,对于提供自家作为避难处这点,我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假如猿辻那件事是为此而设计——这比单纯为了惹人同情,还更能令人接受。 「至于她会让青山先生前往eagle coffee的意图也可以说是相同的。在《源氏物语》的最后一回〈梦浮桥〉中,有着薰与横川僧都面对面的场景。真子小姐或许是想让你与外遇对象见面也说不定。」 「真子小姐连 这种事都设想了吗?」 我着实感到难以置信。然而,推究起来,真子让我前往eagle coffee的原因,至今仍尚不明确。假如是为了模仿〈宇治十帖〉,这的确可以说得通。 「真子已经被单纯的偶然支配了心灵。」 美星小姐的话语很沉重。 「由于发现过多与〈宇治十帖〉中登场人物或故事内容一致之处,使得她认定这是命运,最后甚至放弃了仰赖偶然。为了与〈宇治十帖〉相符,她亲手扭曲了人生。」 「那么,真子小姐会下定决心自尽——」 我连忙噤口。若是说了出来,仿佛连我的内心都会被那冰冷的急流吸引过去。 ——真子小姐会下定决心自尽,扣下那扳机的,是与我的重逢吗? 美星小姐会说出「可以那样解释」的话来说明这件事本身是极为异常的情况。平时她应该会顾虑我的心情而不说出口,这就表示事态是如此紧迫。 拜托让我赶上。希望是我杞人忧天。我弯下腰,抱住自己的脑袋。 真子的人生如今正好处于她自己所编造的〈宇治十帖〉后续的结尾之处。 必须阻止她才行。这一次,我非得救她不可。 我在车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但真子没接。在剧烈程度一秒秒增强的暴风雨中,藻川先生驾驶的车辆死命狂奔。 最后,宇治川终于映入眼帘。白天时就已经相当恐怖,如今水流的湍急更与当时完全无法比拟,水量也相当高。河川宛如因愤怒而发狂一般,我心想。那是死亡的深渊。 该从何找起?我思考着。毕竟我不可能知道她会从哪里跳河。只能请藻川先生开向宇治桥。 就结论而言,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车子开上宇治桥时,我就发现有个人影坐在三之间的栏杆上。 是真子。 「找到了!请停车!」 在我大喊时,车子已经开始减速。我没等车子完全停止,就打开车门滚了出去。 「真子小姐!」 我冲进下个不停的雨幕中。真子面向车道,坐在木制栏杆上两脚悬空,并将双手撑在左右,勉强支撑着身体。她那浑身湿透的身体,不时被强风吹得摇晃着。 「——又见面啦,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呢。」 她微笑着。那是宛如空壳一般的笑容。 一站到三之间的正面,就能看见后方宇治川的湍流,要是掉下去,一定会马上没命吧。宛如用吸尘器吸白蚁一般,轻易地将人命吞没。 「过来……过来这里。」 我伸出手,谨慎地慢慢靠近。真子改变原本两只脚踝交叉的姿势,伸直双腿。 「别过来。我打算等他出现,就从这里跳下去。拜托你别阻挠我。」 我摇头。唯有这个愿望,我绝对不听从。即使如此,若是勉强靠近,她或许会突然跳下去也说不定,我只能停下脚步。 「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我完全没有察觉你真正的痛苦之处。就连外遇的事,我也自以为已经圆满解决了。」 「你终于知道了啊。」 「有人告诉了我,我明明应该更早就要靠自己察觉才对。」 「这也是没办法的,是我刻意不解开你的误会啊。你没有任何错。」 风声、雨声及河川的声音相当吵杂,令我想拉扯自己的耳朵。真子的声音,我必须一字一句仔细听清楚才行。 「就算没有错也是一样。因为如果我现在不阻止你,我一定会自责一辈子——欸,真子小姐,如果是你,应该能明白吧?毕竟你也是一边自责一边活到今天的。如果你能够理解,请别寻死,请到我这里来。」 然而,真子并未改变姿势。她发青的嘴唇动着。 「既然你已经知道真相,那应该瞧不起我才对。就像那时候一样。」 「我已经不再只是无知单纯的国中生了!」 若是不呐喊,就无法传达给她。我将美星小姐所告诉我的事——完全改变了我在睽违十一年后,与真子重逢那天起所看见的悲伤真相说出口。 「我不会瞧不起你!即使真子小姐其实没有结婚——就算你本身才是外遇的第三者也一样!」 3 「……我不清楚。」 真子低下头,就像在梦呓般低语。 「自己究竟是害怕让你得知我介入他人家庭呢?还是希望让你知情呢?我至今仍完全搞不清楚。」 「那只是我擅自误会了,并不是你骗了我。」 无论是重逢那天,我询问她是不是已经实现「成为很棒的新娘子」的愿望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也从未使用「丈夫」或「先生」这样的称呼,而是用「他」来代称对方;或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女人」这样的表现方式——当我试着回想,关于实质上的关系,我找不到真子积极欺骗我的瞬间。唯一的例外就是家暴的事,但那也并非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让现实更贴近〈宇治十帖〉而撒的谎,这一点在刚才与美星小姐交谈时已经明朗。而且,就连那时候,真子也并未主动说出意指「家庭里」或「夫妻之间」暴力的「家暴」一词。 「不过,我没有更正喔。」 真子连这时候都在自责。 「如果想隐瞒,我只要说谎;若是想让你知道,我只要更正就行了。但我两者都没做。既不想被你瞧不起,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你责备我。因为我知道是自己不好。」 ——不可原谅,实在不可原谅。 ——无论是令真子小姐产生这种心情的令尊或是他的外遇对象。 ——我由衷地瞧不起他们,甚至想立刻冲去责备他们。 ——呵呵,你愿意陪我一起生气啊。 在故乡河畔交谈的内容,跨越了十一年的时光,影响了现在的我们。 「……从看见你无名指上的戒指那瞬间起,我就已经开始误会了。」 真子虽说等着交往对象过来,但不晓得她何时会改变主意。我只能为了持续吸引她的注意力而开始说起借口。 「不过,交往对象希望对方无论如何都要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后来你让我看了名片,才会让我的误会变得根深蒂固。」 名片上的姓名变成了神崎真子,以前叫作小岛真子。她改变了姓氏。 真子说出了原因。 「因为我的父母离婚了。我离开老家前往东京是最大的契机。虽然事到如今也没有改姓的必要,但我讨厌自己仍跟着父亲姓,于是改从了母亲的旧姓。」 双亲虽然频繁争吵,却没有离婚,这让真子大受伤害。而他们争执的原因似乎大多是父亲的不忠。真子对于父亲抱持着厌恶的情感是理所当然的。 「我前往东京,订了婚,也前往香港婚前旅行。当时非常幸福——如果没有那一晚的过错。」 她指的就是信里所写的事。我握紧拳头。 「什么过错……真子小姐是受害人啊。」 「没错。不过没有人会这么想。还有好几个人对我这么说:『当你喝得酩酊大醉,让外人进入屋里那个时间点起,就已经疏忽大意了。』」 真是太愚蠢了。有错的当然是利用他人的好意,企图以残忍方式满足自己兽欲的男人啊。 我的嘴唇因愤怒而颤抖。看着这样的我,真子看似怀念地吐了一口气。 「我想如果是你,一定会为此发怒吧。所以我才会写那封信。」 「对不起。我虽然收到那么重要的信,却什么也做不了。」 「是我写得让你什么也做不了的。你没有必要道歉。」 雨滴打在脸颊上,甚至令人感到疼痛。后方没有车辆经过,就连应该站在我身后的美星小姐以及藻川先生,都仿佛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赌上真子的性命,继续拼命和她交谈。 「开头的那句话,让我了解真子小姐试图寻死。不过,对于最后那段意味深长的话语,我至今仍无法理解——直到刚才,我才终于了解了。了解如此玩弄真子小姐人生的、命运的恶作剧。」 真子的双眸笔直看着我。 「我最无法理解的是这一段话。」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请把我那可憎的名字写在纸上,再轻轻嗅闻那气味。 「巧合的是,你今天也跟我说明了解读这句话的关键——就是源氏香。」 依序嗅闻五包香木,猜测每一包香木间异同的竞赛,并将所有的排列组合方式以《源氏物语》的帖名命名。 「你的名字『小岛真子』发音是五 个字12,正好可以适用于源氏香上。套进去后会发现第一个字与第五个字、第三个字与第四个字分别相同。而表现这个组合的《源氏物语》章回名为——」 第一条直线与第五条直线上端连在一起,仿佛覆盖住整体。接着第三条与第四条直线上方又以短横线相连。以这样的源氏香图表现的卷名为…… 「第五十一回,〈浮舟〉。」 一切都源自于此。这正是真子将自己与浮舟的宿命重叠的开端。 「……这也是我改名的原因之一。」 真子将手放在胸口上。撰写那封信时,她已经改姓神崎了。 「不过,那一晚的事让我了解到,事到如今即使改了姓,我仍无法逃离浮舟的宿命。因为,那个男人对我所做的事,与匂宫欺骗了浮舟并侵犯她的事一模一样。」 倒不如说——我心想——到目前为止,除了姓名与源氏香一致,真子并没遭遇过会将自己与浮舟重叠的事,不是吗?浮舟的双亲,或者应该说亲生母亲与继父起争执的场面确实存在,但争执的原因也是为了她的婚事,并非父亲不忠。 真子一开始或许只是单纯被浮舟这个人或她的故事所吸引而已。然而不知不觉中,或者应该说是历经那恶梦般的一晚后,她才会强烈地认定自己也会与浮舟一样遭逢悲剧般的命运吧。 「浮舟后来也被匂宫吸引,但那是因为她原本就对薰感到不满,内心产生了空隙所致。可是真子小姐不同,你没有任何过错,并非完全相同。」 我试图探出身子。但她以视线严厉地制止我。 「在那之前,我确实没有过错。不过,到现在为止的外遇,无论怎么想,我都有不是。就算被你瞧不起也无可厚非。」 「我不会瞧不起你的……当第三者的确不好,而你正因为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一点,才会打算结束。」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你挂在安井金比罗宫里的绘马。」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原本误以为外遇的人是真子先生的丈夫,所以认为那绘马的内容是希望丈夫不再外遇——但实际上,介入别人家庭的是真子小姐你。这么一来,绘马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真子小姐是希望与你交往的对象不再追求自己。如同《源氏物语》的结尾,浮舟对薰所做的那样,你为了拒绝之后的关系,才会在绘马上祈求斩断与交往对象之间的缘分。」 换言之,「minori」指的是与真子搞外遇的男性。皆川纪香不过是名字正好相符,与这件事毫无关联。 「我无法断干净。」 真子瞥向斜上方,窥探昏暗的天空。 「无论我多少次要求与对方分手,到头来实在还是无法拒绝那个人。因为我爱他。」 「为什么会如此……」 这是愚蠢的问题。深爱着某个人并不需要理由。 然而,真子却明确地回答了我。 「六年前,寄信给你后,我真的从这座桥上跳了下去。」 我的心脏如同被揪紧般疼痛。她果然没有仅止于未遂,而是真的实行了。 「不过,当时宇治川的水流并没有现在那么湍急。我痛苦挣扎时,一名男子跳进河里救了我。那个人就是我现在交往的对象。」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真子这么说。「我爱上救了自己的人,并跟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我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时,为时已晚了。」 我回想起今天询问她「你的丈夫是怎样的人呢」时,她的回答。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 当时,她的口气是在描述心上人,而不是丈夫吧。既然如此,也难怪她会抱持这样的印象了。因为外遇对象对真子而言,是她的救命恩人。 「我无数次认为这样的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令她的身子倾斜。 「对那个人而言,我明明只是个替代品。」 「——替代品?」 「他说,我跟他由衷深爱过的女性十分相似,他没能与那个人结婚。」 在自尽以未遂告终不久,得到消息的薰便再度前来追求浮舟。对薰而言,浮舟是以替身身份——已过世的大君的替代品——邂逅的对象。 一样的。真子的命运连这点都与浮舟重叠。 「我已经跟他交往了六年。不过,从前如此憎恨父亲外遇对象的自己,竟然也成了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这件事还是令我无法接受,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然而,我却也无法拒绝那个人。即使提出分手,如果被他挽留、被他乞求,我终究还是只能听从他的话。」 接着,真子想象。 「如果是浮舟,她会怎么样呢?若是继续被薰追求,并回应了他,她今后将如何自处?一想到这里,我只能看见她再一次寻死的未来——这次一定要投宇治川自尽的未来。所以,我也打算这么做。我打算在救了我的他面前,重现那一天以失败告终的自尽。」 真子的双手离开栏杆,夹在两腿之间。 不妙。话题接近尾声了。虽然她的交往对象似乎还没有出现的迹象,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维系住她的意识才行。 这或许是十分浅薄且无趣的考察。但我将在前往这里的途中拼命思考的内容说出口: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那是错的。」 或许是出其不意吧,真子眨了眨眼。 「就是真子小姐你告诉我〈宇治十帖〉的结局。我后来仔细思考过,我认为浮舟不会寻死。」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去——我将真心话压抑在心中。 「在第二十五回〈萤〉当中,光源氏曾对玉鬘说明自身对『故事』所持的论点吧。我认为那是紫式部借光源氏之口,提出自己对故事的论点。那一幕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夕颜从前曾是光源氏的情人,却遭鬼怪附身而结束了虚幻的一生,而玉鬘则是她的女儿。在〈萤〉当中,源氏在连日阴雨的季节里,前往埋首阅读故事的玉鬘身边,并针对「故事」这个主题与她进行讨论。 「光源氏在评论到最后时表示:『由善来看,并非皆为子虚乌有,毫无教益』对吧。我认为他的意思是指『写在故事里的事,没有什么事是无用的』。」 我在读与谢野晶子翻译版时因摸不着头绪,又在网路上找了大岛本——广为人知的《源氏物语》抄本——的原文,并以自己的方式解读。 「那又怎么样?」 真子一脸纳闷。直到昨晚才好不容易把《源氏物语》读完一遍的男人,竟试图对钟爱了十年以上的她解说,真是荒唐可笑。 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非传达给她不可。紫式部是如何解读真子所爱的「故事」——这个结果,将使得《源氏物语》以何种方式结束。即使得扭曲解释,也要借由传达我的想法,让她重新改写结局才行。 「反过来说,光源氏的论点会不会是这个意思——不应于故事里撰写无用之事。如果说,紫式部是基于这个信念而让《源氏物语》完结在那个地方呢?」 真子没能回答。 「没有必要撰写接下来的故事,写了也是白费——她会不会正是因为这样想,才没有继续写下去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也就是什么也没发生。在紫式部的心目中,浮舟与薰之间的关系,自那之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浮舟持续拒绝薰的追求,而薰也放弃了浮舟。于是浮舟成功出家,专注于佛法修行上度过余生……也就只是到〈梦浮桥〉为止的故事延伸。所以她才没写出来,因为认为即使写了也没有意义。」 我迈出小小的一步。不可思议地,真子干脆地允许了这个动作。 「如果浮舟真的会投河自尽,紫式部不可能不写出来,不是吗?她既然没写出来,就表示后来并没有发生任何戏剧性的变化——所以,真子小姐也不会投河自尽。浮舟持续以坚定的意志拒绝薰,因此你也能以坚强的心斩断与交往对象之间的关系。」 「所以别做这种事了吧。」我缓缓地试图再靠近真子一步。 然而真子却抬起一只脚,放上栏杆。 「你说的内容很有意思,真希望能早点听到。」 笑了,她笑着,维持着危险的姿势,甚至令人觉得只要自己微微一动,她就会因空气流动而往后摔 落一般。 「不过,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要死在这里。」 既不细小也不沙哑,那是连我都可以清楚听见的有力语调。 她是认真的。做这种事以博取同情等软弱或脆弱之类的意图,如今已完全感受不到了。我的话语及想法并非完全无法传达到她的内心。而是因为她就是如此受到死亡吸引,以至于这么做也无法撼动她的意志。 我已经没办法说些什么,什么也办不到了。充其量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飞扑过去—— 这时,某个声音从外侧抛进了仅有我们两人的世界。 「那就那么做吧。」 我转过头。 是美星小姐。 她不知何时已迈步向前,并立在我身旁。 「倘若不寻死就无法获得救赎,您就那么做吧。」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星小姐。 她是在笑吗?是在哭泣吗?是在愤怒吗?是在悲伤吗? 看似都有可能,却也全都不像。 我看不出来。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她,究竟有何感受,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美星小姐?」 我被她身上的异样氛围震慑。真子也因为她的模样而固定不动。 美星小姐向前一步,踏进三之间。 「别过来!」 真子扬起眉毛。 不行,美星小姐,不要刺激她。我虽然这么想着,却动弹不得。 美星小姐满不在乎地靠近真子。她以社交舞般的步伐,踏出一脚后,另一脚向前并拢,然后再踏出一脚,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最后终于站到她的正前方。 真子目瞪口呆,似乎忘了要跳下去。不过,即使美星小姐伸出手,她仍能在被碰触到之前先跳下去。一个不小心,或许连美星小姐也会受到牵连。不能轻忽大意。 极度漫长的一瞬间流逝。 美星小姐动了。 「美星小姐,你做什么——」 我不由得发出的声音,被宛如飞扑上来的风抹消。 美星小姐以右手抓住垂在眼前,并不属于自己的左手手腕。 她就这样将手抬起,碰触真子的肩膀。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下个瞬间。 美星小姐将原本抓住的左手推了出去。 推向桥梁外侧。 长长的黑发在空中飘舞。 纤细的肢体朝栏杆另一侧落下。 最后,我听见了某个庞大物体坠入汹涌河面的扑通、哗啦声。 我宛如弹起来似的冲过去。横跨过桥,奔向下游侧,窥探栏杆下方。 勉强才能看见的黑发发梢,随即遭到浊流吞没,沉入其中。 4 我的喉咙干渴不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回到三之间前方,美星小姐过于唐突的举动令我惊恐。 「——真子小姐已经死了。」 美星小姐紧握空荡荡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 「她的人生一直以来都为故事所支配。既然如此,除了让真子小姐所坚信的故事实现,没有其他能让她接受命运的方法,直到我令那成真为止。而现在,真子小姐的痛苦——作为替代品被有妇之夫爱着的痛苦,已经被宇治川的河水所带走。所以——」 美星小姐的脸扭曲成一团。 啊,这时候我似乎总算可以理解她的感情了。 她笑着,哭泣着,愤怒着,悲伤着—— 且一心一意地想要拯救一个人。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吧。真子小姐。」 真子在栏杆上宛如冻结般动弹不得。 我回头看向藻川先生的车。依然敞开着的后车厢,因为降雨而形成了水洼。 「刚才掉下去的是……」 虽然不是问这种事的时候,但我还是插了嘴。美星小姐瞥了我一眼。 「是人偶,叔叔他取名为『垂井兰』并疼爱着的人偶。」 接着,美星小姐转向真子,继续说道: 「我用人偶碰触真子小姐的肩膀,移转注意力后放进河里流走。就如同人形——也就是替身一样。」 美星小姐之前曾要藻川先生将人偶处理掉。当时藻川先生曾说「不用车无法搬运」,而把人偶放上车。看来自那时起,那个人偶便一直被扔在后车厢里。 「欸,真子小姐。既然您只能作为替代品被爱着,最后一心求死,那么由替身代替您死去也无妨吧。」 这次,美星小姐真的将手伸向了真子。真子已经不再恐吓似的叫我们别靠近了。她宛如连灵魂都被人偶带走,自己则变成了人偶一般,仅是茫然地发愣着。 「所以,活下去吧。让自己创作的故事结束,活在今后的现实之中吧。」 美星小姐双手环抱住真子的身体,接着温柔地将她带下栏杆。 真子并没有抵抗,她依旧像变成了人偶般无力,随着美星小姐的意思去做——她得救了。 即使如此,美星小姐仍环抱着真子好一会儿没有放手。像是要确认她还活着一般,只是抱着她冰冷的身体。 我也靠近她们身边,将手放上两人的背。美星小姐对我使了眼色。 我与美星小姐一起搂着真子的腋下,搀扶着她站起来。一起坐进藻川先生的车里之前,我都必须支撑着真子,坐进车后,我也因为过于放松而差点当场倒下。 真子坐在后座,默不吭声地低着头。因为我们没有准备毛巾等物品,她的头发及衣服都淌着水滴,使座椅变得湿答答的。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这种事。幸好藻川先生对于我们弄脏了他爱车一事,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车子缓缓发动,沿着宇治桥朝西南方jr宇治站方向前进。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看向窗外。 美星小姐坐在副驾驶座,真子坐在驾驶座后方,而我则坐在她身边挨着她。真子低着头,我一边轻抚着她的背试图替她取暖,同时看向左侧窗户。 有人在那里。 在遍布视野的豪雨缝隙间,我看见紫式部像旁有个人撑伞伫立着。虽然仅是车辆通过的短短一瞬间,但我的眼睛确实捕捉到了那个人影。 「——停车!」 藻川先生一定感到莫名其妙吧。与其说是听见我的呐喊,倒不如说他是单纯吃了一惊而急踩了煞车。 车子在距离宇治桥西端的十字路口约五十公尺处停下。我打开车门,再度冲进雨中。 「青山先生,你要上哪儿去?」 就连美星小姐的叫声也随即被雨声掩没。 我朝着紫式部像奔驰,人影似乎注意到了我。对方虽然打算扔掉伞逃跑,但既然我从正面逼近,他就只能朝后方逃了。他冲向我跟真子中午并肩而坐的河畔。 我拼命追赶,抓住对方的身体。然而,却轻易地被推开。 「——你做什么?」 人影吐出这句话。我一屁股坐在河畔上,仰头瞪着那个男人。 eagle coffee的老板,高野鹰。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之前也曾经怀疑过「minori」这个称呼,是不是取自《源氏物语》第四十回〈御法〉。当时我曾怀疑是皆川纪香,并认为这种取名方式很有真子的风格。 即使皆川纪香的事是我搞错了,但想法本身是正确的。「高野鹰」的发音是五个字13,将其套进源氏香后,会形成第一个字与第四个字、第二个字与第五个字分别相同的组合。而应对这个组合的《源氏物语》章回名,正是〈御法〉。 ——「外遇对象就在那间店里」。 在我们造访eagle coffee那天,真子传来的简讯十分简短,而真相也非常简单。 与真子发生不伦恋的对象,就是高野鹰。 「你为什么愣在那里看着?」 我抓着湿掉的沙子,站起身来。 「你看见真子小姐到现在仍打算跳下去的模样了吧,为什么不来阻止她?」 「……我抵达时,你们已经在说服她了。」 高野越过我的头顶看向三之间,面容扭曲。 「她……真子若是想投河自尽,原因并非与我毫无关系。因为六年前,我就是在这条河川救了投河自尽的她。」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 「如果我满不在乎地现身,刺激到她,或许会发展成无可挽回的情况。所以我只能在一旁看着。」 「你骗人。」我抛出这句话。「你只是不想扯上关系。因为真子小姐对你而言,终究只是前未婚妻的替代品。你只是把她当作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而离你远去的前未婚妻替身而已。」 ——回过神 来,我也发现自己仍在寻找她的影子。 ——仍在寻求着能成为她替代品的人。 「你懂什么?」 高野与我对峙,他的大吼声响彻河畔。 「你才是什么也不懂。真子小姐这六年来一直深爱着你,也因此感到痛苦,而在伤心欲绝之余提出分手。正是因为你不愿当一回事,才会将她逼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今天企图寻死,不就是你造成的吗?」 「少啰唆,闭嘴——」 高野咆哮着扑了过来。 我们扭打成一团。然而我的力气远不及体格强壮的高野。原本想要推回去,却反被猛扔出去。 那反作用力出乎意料地强劲。 「啊——」 我的身体飘浮了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我往后倾倒,鞋底离开河畔。高野脸上浮现的惊愕表情,从我眼角的余光瞥过。 紧接着,我背部朝下地跌进了波涛汹涌的宇治川。 那是人类完全无法比拟的力量,眨眼间就把我整个人冲走。我闻到了肮脏、令人作呕,然而却有些苦闷的气味。 ——我会死。 我凭着本能胡乱伸出手,但仅划过虚空,什么也抓不到。混浊的水猛烈灌进我一片空白的脑袋。 我感觉到意识逐渐远去的那一瞬间—— 右手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 那个东西攫住了我的手指。我的手臂被试图带走我的河川之力及试图留住我的力量拉扯着。 我的侧腹擦撞上坚硬的岩石,令我感到刺痛。我的全身被用力揣着,抵抗着理应无法抗拒的水流。 最后——我在宇治桥下方被拉上了河岸。 我躺卧在地面上剧烈呛咳,咕嘟咕嘟地呕出水来。接着我转向上方。 「不要紧,振作一点。」 真子窥视着我的脸。 被她碰触的我的手指,现在仍像连在一起般被紧紧握住。 美星小姐及藻川先生也在一旁。那么,是真子抓住遭河水冲走的我的手,三人合力把我拉上来的吗?简直是火灾现场爆发的蛮力。我原本以为单凭人类的力量,是怎样也无法与那水势抗衡的。 「我……已经……没事了。」 我吐出不成声的话语。勉强这么说之后,真子终于松开了手。接着,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微笑,站了起来。 我撑起上身,看向真子视线前方。 高野脸色铁青地站在那儿。 真子以极度憎恶的目光狠狠瞪着那个男人。那眼神令人难以相信她曾有一瞬间深爱过对方,甚至仿佛可以听见万死不足惜般的诅咒。 我了解到,这悲伤的爱已然断绝。 高野转身打算离去。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出声: 「等等!」 高野并未回头,不过仍停下了脚步。 下一句话,唯有这句话,我认为非得传达给他不可。 「……谢谢你。」 真子吃惊地转向我。我竭尽全力地挤出声音。 「谢谢你六年前救了投河自尽的真子小姐!我真的很庆幸真子小姐还活着!幸好真子小姐没有死去。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的内容已不成话语。数度撞上岩石的拳头相当疼痛。 高野微微转过头来,似乎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离开河畔消失在大雨的另一端。 美星小姐从正面紧紧抱住我——我又让她困扰了。 真子依然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高野消失的方向,宛如雨中留有残像一般。 她的眼神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 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名对离别感到惋惜的女性。 不知为何,我难以忍受地感到悲伤。真子获救,从囚禁住自己的故事世界回到现实,还成功斩断了痛苦源头,明明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才对,但一想到她没有希望的爱,我就悲伤得无法自己。我将脸埋在美星小姐的肩上,拼命压抑着声音哭泣。 然后——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注释———— 12 「小岛真子」日文发音为「こじままこ(ko ji ma ma ko)」。 13 「高野鹰」日文发音为「たかのたか(ta ka no ta ka)」。 终章 愿能将这杯鸳鸯奶茶做得美味 我造访塔列兰咖啡馆的次数已经多得数不清,不过,这还是我头一次站到吧台内侧。 我将美星小姐冲咖啡的手法——至今为止已亲眼见识过无数次的步骤忠于原貌地重现。喀啦喀啦地磨咖啡豆,将咖啡粉倒进法兰绒滤布闷蒸,以水壶划圆注入热水。以相同的咖啡豆、相同的工具,竭尽所能地冲出相同的味道。 我将装满刚冲好咖啡的杯子放上吧台。坐在台前的客人缓缓地嗅闻香味,啜饮一口。 接着发出惊叹声。 「真的——这味道与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如出一辙。」 神崎真子笑容满面。 距离她投宇治川自尽未遂一事已过了三周左右。那一天的后来,我在暴风雨中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不过在抵达医院时就恢复意识,仅接受了简单的检查,休息两、三个小时后就立刻返家了。由于能同乘救护车的人数有限,只有美星小姐陪我到医院,而真子则由藻川先生开车送她回离宇治桥不远的家里。 自从救起我那瞬间起,真子仿佛变了一个人。第一个提议叫救护车的人似乎也是她。真子坚强得不像是直到前一刻还打算投河自尽的人,据说她向送自己回家的藻川先生为造成麻烦一事致歉,并对他表示「我已经不要紧了」。看了她的模样,藻川先生才放心地留下她一人离去。 之后,我为了避免真子又产生奇怪的念头而殷勤与她保持联络。虽然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相当开朗,令人感觉似乎不需要操心。她说自己很忙碌,一直不愿与我见面。直到今天,她久违地空出时间,我才终于在睽违了三周后再度见到她,并带她来到塔列兰。 回想起来,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指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我当时在风雨暂歇的宇治川边与真子道别时,浮现在脑海中的懊悔,是没能达成十一年前与真子的约定。于是,我心想着这次一定要达成约定,因而无论如何都想亲手冲出符合塔列兰伯爵至理名言的咖啡。毕竟追根究底,我当初会走入咖啡界的契机,也是基于「既然完全找不到符合理想的咖啡,就由自己冲出来」这样的想法。 「太好了。这么一来,总算达成了约定。」 我看着真子一口口啜着咖啡,笑了起来。真子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单是如此,我就觉得自己人生当中的重要部分获得了回报。 在塔列兰的固定成员——美星小姐、藻川先生及猫咪查尔斯的注视下,真子一眨眼就喝光了咖啡。接着,以加点咖啡似的轻松态度,爽快地开口: 「我打算离开京都。」 「——这样啊。」 令人意外地,我顺其自然地接受了。或许是我早有预感会如此吧。她会不想永远待在宇治川流经的城镇,是理所当然的事。 「接下来想到哪儿去?」 「我想干脆离开日本。」 真子抛了个媚眼,简直像在谈论秘密约会般开玩笑的举动。 「否则,我的内心或许又会开始动摇,无法将许多事断得一干二净——毕竟《源氏物语》的精神在这个国家是根深抵固啊。」 她这句话令我担心,或许也显露在表情上了。真子就像在驱赶讨厌的气味般挥挥手。 「别担心。我已经在思考今后的事了。我听同行的朋友说,有个可以用发型设计师的身份前往世界各国工作的就业方案。不过老实说,要我前往与日本人造型标准差距过大的国家,我也没什么自信,所以我打算申请前往邻近国家——香港一带。」 「这么说来,你说你去过香港对吧?」 「跟前未婚夫去婚前旅行时去过。」 她一边微笑,微微垂下了眼。 「那是个令人愉快的城市,我留下的尽是些美好印象。当然,真要回想起当时的事也有些痛苦……但仔细想想,那段时期是我人生最顺遂的时候,所以我总觉得只要前往香港,或许就能回到幸福时代的自己,重新来过。」 果然还是很有真子风格的思考方式,不过我觉得也罢。所谓的故事,正是在需要时陪伴着自己的事物,不是吗?身为从前被她的故事拯救过之人,我想相信她今后所编织的故事,一定能带给她积极向前迈进的力量。 「你还是打算继续当发型设计师啊。」 「毕竟一直以来都从事着这一行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实现的梦想,我想再努力看看。」 所谓的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现实——她从前曾这么说过。也就是说,她现在也能确实放眼于现实了。 「虽然你突然说要出国,让我吃了一惊,不过看来似乎不需要我担心。总之,请真子小姐专注于思考如何让自己过得幸福就好。」 「真是的,你这个人直到最后都这么狂妄。」 我们俩一起笑出声来。她一定能变得幸福。我心想。 「那么,我要走了。」 真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转向美星小姐及藻川先生,深深地鞠躬。 「各位,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照顾。」 「请多保重。」 「回国后,要再来我们店里哟。」 真子轻轻抚摸查尔斯的头,面带笑容离开了咖啡馆。 我掏出钱给美星小姐,要替真子付咖啡钱。因为我约好要请她喝咖啡,所以自己冲的咖啡钱就由我自己来出。因为我需要借由做些不用在此刻做也无妨的事,避免让自己的表情被看见,借此让自己的情绪蒙混过去。 然而,美星小姐的一句话,让我仿佛挨了一巴掌。 「你不用追上去吗?」 她略微难受地看着我。 如果我没有自抬身价——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吃醋吧。 「你还有话没对她说吧?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再稍微聊聊比较好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是女性的直觉吗?毕竟我从未告诉过美星小姐,自己从前对真子怀有淡淡的爱慕之情。 总之,我弹起来似的冲了出去,推开厚重的门扉呐喊: 「真子小姐!」 真子已经走到塔列兰的大门,两栋并立的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另一端。 在初秋阳光洒落的庭院里,我们隔着隧道面对面。我原本想说些像故事般美丽的结语,但从唇间流泄而出的,却是不得要领的真心话。 「寄e-mail或什么方式都好,请偶尔跟我联络。假如遇到了什么难受的事,在钻牛角尖之前,请试着依赖任何人,无论是我或别人都好。即使如此若依然无法顺利解决,至少请给我一点提示,我一定会再去帮助你的!」 真子苦笑。「完全不信任我啊。」她嘟哝。 接着,她这么说: 「我能够活着,真是太好了。」 宛如连昏暗的隧道也照亮的话语。 「将手伸向你时,我由衷地这么想。」 我认为她说得没错,却也认为不仅如此。对救了我一命的她,无论我怎么感谢也不足以聊表谢意。不过,那只是因为这事实显而易见罢了。除了这件事,一定还有许多因为她活着而获得救赎的人,只是她没有发现而已。 人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可是,这不是指能力方面,而是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不去影响别人,或是不被谁所影响。不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活着,人都绝对不是只有独自一个人。 所以,真子够活着,真是太好了——我这么想。 「你要来香港吗?」 她突然邀请我。这或许是她表达好感的方式也说不定。 我装作没有察觉这点。 「我想去玩。作为咖啡的回礼,下次要请你替我修剪头发。」 真子微微露出无趣的表情。接着她笑了。 「你成为一个好男人了呢。」 我抬头挺胸。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真子点点头,看着手表。 「保重喔。」她挥手道别。 「真子小姐。」 最后,我再度唤了她的名字。 「我们还要再见面喔。」 睽违十一年的、相同的台词。不过,真子的答案却不同了。 「还会再见面的,一定会。」 就这样,隧道另一侧只剩下阳光洒落的富小路通。 「已经满足了吗?」 我一回到塔列兰咖啡馆,美星小姐就隔着吧台这么问。 「是,下次见面时,应该又是十一年后了吧。」 我打趣地说,在吧台座位坐下。 「咖啡的事真不好意思,提出那么无理的请求。」 「不会。如果是青山先生你,我可以放心地将我们店里的咖啡交 给你。」 「你这么说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还有……关于真子小姐的事,我也要再次向你致谢。如果没有你,她一定无法重新振作起来,甚至连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美星小姐温柔地摇摇头。这种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的确很有她的风格——我心想。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竟然会将人偶扔进河里。」 那件事令我大吃一惊,想必真子也是。如果没有美星小姐出人意表的举动,也无法软化真子原本固执的内心吧——事到如今我才这么觉得。 「那几乎可说是单纯的冲动罢了。」 美星小姐略显不好意思。 「我知道青山先生你拼命在吸引真子小姐的注意,而我则思考着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便先回到车上寻找能派上用场的物品,然后就发现了那尊人偶。于是我马上想到可以将它假装成人形使用。」 以美星小姐而言,那个举动确实过于激烈。不过反过来说,也因此可以感觉到美星小姐是如此强烈地试图阻止真子自杀。 从前,美星小姐重要的人曾死在河里。虽然这并非可以轻易提起的事,但能够避免悲剧在她眼前重演,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心想。 「美星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真子小姐没有结婚,而且就是介入别人家庭的当事人的?」 美星小姐以手摇式磨豆机磨起咖啡豆。 「一开始让我产生疑问的地方,是咖啡豆吊饰的事。就是借由从同一颗果实中采出的两颗咖啡豆做成成对吊饰,用以表示恋情终将开花结果的那个……」 她的智慧型手机放在吧台边缘,上面好好地挂着我送给她的咖啡豆吊饰。 「如果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不融洽,照理来说应该会对这项商品感兴趣吧。而且,店长解说后,内心被触动的真子小姐甚至流下泪来。然而,在青山先生你推荐她购买时,她不但不买,甚至还说:『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这点令我感觉到另有隐情。」 这么说来,在我提起这件事时,美星小姐似乎相当在意某些地方,我本身也完全猜不出真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不需要吊饰这项判断本身并没有不自然之处,因此我当天就决定不再多想。 现在回想起来,就能得出「真子既然希望与高野分手,自然不可能将带有加深羁绊意义的吊饰送给他」这种答案。 「原来如此……不过,应该不仅如此吧。」 「让我这股细微的奇怪感受转成鲜明轮廓的契机,就是安井金比罗宫的事。」 「你是指绘马吧。」 「是的。其实,我听说真子小姐十分喜爱《源氏物语》,以及她原本的姓氏是小岛时,我马上就察觉了,如果将她的名字套进源氏香里,就会得出『浮舟』这个结果。」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一般人是不可能会想到这点的。这个人对于知识的好奇心果然非比寻常。 「所以,我看见绘马内容中意指特定人物的minori一词时,我马上就怀疑是不是指源氏香中的『御法』,接着又得知了eagle coffee的老板那与众不同的名字。这如果是偶然,也未免太过凑巧。因此我才会问你那间店是不是真子小姐介绍的。」 美星小姐并不知道真子随后传给我的简讯内容。「外遇对象就在eagle coffee里」——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情报。尽管如此,美星小姐却以绘马及两人的名字找出了关联。姓氏不同,自然表示两人并非夫妻。尽管如此,真子却希望对方别再外遇——这也就表示,真子希望结束的婚外情,指的其实是有妇之夫高野与真子本身交往的事。 「不过,就算真子小姐与高野有关联,也不代表真子小姐没有结婚吧?倒不如说,可以视为正因为真子小姐有丈夫,才会苦于与高野之间的关系才对。实际上,浮舟本身也是处于这样的困境。」 我提出疑问。毕竟她都改了姓氏,联想到结婚比较自然吧。 美星小姐边喀啦喀啦地磨着豆子边回答: 「其中一点,是真子小姐在假装被家暴时,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丈夫』一词。毕竟她受到暴力相向一事是谎言,假如她真的结婚,就算说是丈夫做的应该也不成问题。」 「原来如此。就算真子将丈夫视为薰,将高野视为匂宫,也不需要刻意让匂宫当坏人。毕竟浮舟希望躲在小野,是为了同时避开薰及匂宫双方的耳目。」 倒不如说,如果他想躲到我家,就表示施暴之人一定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丈夫。然而正因为她没有结婚,才会无法使用「丈夫」一词。 不过,其实在发生猿辻事件那一天,真子曾在我面前用过一次「我丈夫」一词。 ——我丈夫今天绝对不可能会看见我们。 那是当然的。毕竟真子的丈夫这号人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是的……还有一点,与其说是理论,倒不如说是单纯的印象。」 「印象……吗?」 「假使真子小姐有丈夫,而且还因自己外遇一事所苦,我就会认为那个绘马上的内容太过虚伪了。虽然对丈夫感到内疚,却无法主动停止外遇,所以希望minori别再外遇……该怎么说呢,不觉得太过缺乏自主性了吗?」 虽然并不是该这么反应的情况,我还是不由得苦笑。 「如果是这样,我或许也会想对她这么说——不要只将愿望写在绘马上,干脆地结束外遇如何?」 真子并不需要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正因为她死心踏地地深爱着一名男性,才会被逼上绝境。 老实说,我仍感觉到某些逻辑上的漏洞。另一方面,也认为美星小姐或许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一切。只是在思考关于真子的各种事中,推测出有极高可能性的一点,也就是——她目前单身,且介入他人家庭。如果在意真子的结局,并担心她会自寻死路,仅需这样的推论就已足够。假设推测错误,到时也只要一笑置之就行了。 「也就是说,你其实很久以前就怀疑真子小姐其实是单身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结果,美星小姐原本水平旋转着的手停了下来。 「那是因为……我很不安。」 「不安?」 「青山先生,你自己没察觉到吧。你看着真子小姐的眼神并不寻常喔。」 美星小姐脸红了起来。我大概也受到影响而脸红了。 「咦,不,应该没有吧……」 「我并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在十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恐怕也不是那么深厚的关系。毕竟是国中生跟大人啊。不过,我至少能察觉青山先生你对她抱持的情感。」 「骗人的吧?请跟我说这是骗我的。」 「昭然若揭喔。」 嗯咕。我的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响。我刚才认为是「女性直觉」的事,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只要青山先生认为真子小姐已婚,就算是你也不至于将她视为恋爱对象吧……所以我才会隐瞒不说。我是故意的。」 美星小姐的脸愈来愈红。我大概也受到影响,脸跟着更红了。 才刚这么想——她的表情却变得阴沉。 「没想到却会演变成那种情况。早知如此,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差一点就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了。」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美星小姐,你没有任何过错。」 对于让美星小姐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我痛切地感到难为情。但若是说出这点,她想必会更加自责,于是我便没有说出口。 美星小姐磨完咖啡豆,开始冲起咖啡,并装在玻璃盆里。不是用咖啡杯啊,我想。如同以往,我并没有特别指定点些什么。 「……香港……吗?我没有去过,所以难以想象啊。不晓得她会不会喝鸳鸯奶茶哩?真希望真子小姐也可以找到能与她如鸳鸯般恩爱的好对象啊。」 我无心地这么说,美星小姐便询问: 「青山先生,你熟悉鸳鸯的生态吗?」 「不……经你这么一问,我发现自己顶多只知道公鸳鸯与母鸳鸯总会成对行动而已。正因为如此,才会被用来形容夫妻感情深厚吧。」 「对。不过,实际上,鸳鸯在每一次的繁殖期都会换对象,并不会白头偕老喔。」 「咦?是这样吗?」 我完全不知道。无视于双眼圆睁的我,美星小姐将冲好的咖啡放在一旁 ,接下来拿出茶壶。她似乎是在磨好咖啡豆后的时间点开始闷蒸茶叶的。 「反观人类又如何呢?在这个国家,是以白头偕老为前提结为夫妻,但实际上每三对夫妻就会有一对离婚,此外,即使不至于离婚,偷情也是家常便饭。人类有资格取笑为了传宗接代而每年换对象的鸳鸯吗?」 哦。她很难得会说出这种别扭的话来啊。 「在我身边,也有朋友正与有妇之夫在搞外遇。虽然对那名男性的家庭过意不去,但既然当事人觉得开心,我就不打算阻止——不过,看见对于相信总有一天会结婚而迟迟无法抽身的人,或是像真子小姐那样无法与对方断绝关系,持续藕断丝连交往的人,我还是会感到心痛。为了痛苦的朋友着想,我也曾说出严厉的话。不过到头来,既然已经喜欢上,就怎样也无法挽回了。」 美星小姐将咖啡与红茶在玻璃盆中混合,接着倒入罐装炼乳与砂糖,最后装进杯中,递了过来。 我试着啜饮了一口。首先是柔和的甜味,随后,异国风味的清爽感扩散开来。 「好喝!这杯鸳鸯奶茶真好喝!」 我发出欢呼声。美星小姐看似开心地微笑。 「我终于能做得好喝了。我一直在祈祷喔。希望能将这杯鸳鸯奶茶做得美味。」 这跟结婚是一样的呢——美星小姐说。 「实际上,确实是每三对夫妻就有一对离婚。但我认为,即使如此,大家都还是抱着希望能成为如鸳鸯般恩爱的夫妻这种想法结婚的。就连eagle coffee的高野先生,应该也是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前未婚妻,获得幸福,而与现在的妻子结婚的吧。」 没错,任何人一开始一定都曾如此祈祷。即使如此,仍有可能无法顺遂。或许是在累积了持续不断的努力后,最后只能诉诸于祈祷——希望这段婚姻能够顺利,希望我们俩能成为如鸳鸯般感情深厚的夫妻。 「我那位当第三者的朋友,既然如青山先生所说,希望能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么我就只能从旁守护着而已。我并不打算单方面责怪当事人。或许也会有自作自受的情况吧,但是,在世上仍有许多会因婚外情而受到良心苛责的人,这也是事实。真子小姐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案例罢了。」 美星小姐十分清楚不该对他人的感情事插嘴。如果看见因自己的外遇而痛苦的女性,她想必会温柔地倾听,并不否定,而是平静地给予温暖吧。美星小姐就是这种人。 即使如此,她内心的真诚,却也因了解充满痛苦的爱而感到刺痛。无法不为诞生于世上的悲伤感到难过愤慨。 搞不好,这是她头一次对他人倾吐这种心情。我想认真地倾听接纳。 「美星小姐,你是个笨拙的人啊。」 她噘起嘴。 「我唯独不想被青山先生这么说。」 「哈哈。不过,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喔。」 美星小姐的脸颊又再次胀红。我大概也受到影响而变红了。 干脆趁势说出「我们也成为鸳鸯吧!」这种话来或许也不坏。只不过,我发现藻川先生正冷眼看着我,而查尔斯也对着我背毛倒竖,感觉到情势不妙,我打消了念头,只是滋滋地啜饮着鸳鸯奶茶。 或许是为了掩饰害羞,美星小姐开始清洗餐具,发出喀锵的声响。从刚才起就听见她嘟哝着的声音。 「真是的,香港也好,哪里都好,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啦。」 美星小姐并不知道真子邀请过我。因此那只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吧。 「……真子小姐在我内心软弱时,曾坐在我身旁陪着我。」 听见我的话,美星小姐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来。 「所以,我知道她内心软弱时,也想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是不同于恋爱的情感,只是希望她能打起精神而已。」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美星小姐接受了。我继续说道: 「任何人都会有内心软弱的瞬间,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走错路。我认为,人们只不过是想获得幸福、试图获得幸福,然而内心却感到软弱的那瞬间,不小心脱离正轨而已。然后就这样,等意识到时,已变得无可挽回。」 真子也一样,若不是内心变得软弱,她应该不会为了自己憎恶万分的婚外情而憔悴。就连自己原本嫌恶至极的道路,都轻易地踏上去。人类就是如此不可靠的生物。 「我也一样是人类。或许也有可能因内心软弱,而听进平时绝不会理会的愚蠢耳语。如果那一天,我没能成功阻止真子,真不晓得自己究竟会如何。」 至少,与高中时代只是在时隔五年岁月后收下一封信的自己相比,现在的我想必会承担无可比拟的悲伤吧。 悲伤会产生连锁效应。想陪伴在对方身边这种毋庸置疑出于善意的心情或举动,更容易强烈地、鲜明地与传递悲伤一事相连结。 「我体会到,想陪伴在内心软弱的人身边,是非常恐怖且需要勇气的事。单靠温柔是无法解决问题的——然而,因为有美星小姐在,才能拯救真子小姐的性命;而托真子小姐的福,我也才能捡回一命。我认为能够拥有想陪伴在对方身边的心情,真是太好了。幸好自己没有舍弃那份温柔及勇气。」 「我也这么认为。」 美星小姐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坐正姿势,深呼吸。 「如果有一天,我的内心变软弱了,美星小姐——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吗?即使听信愚蠢耳语的我,试图将你一同拖进悲伤之中……你也能持续抱持勇气吗?」 「那当然。」 美星小姐的回答没有一丝迷惘。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直到将你从悲伤湍流中拉起为止,我都会持续伸出手。」 我自然而然地涌起笑意。她的心意令我由衷欣喜不已。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送给你。所以——」 我从口袋中取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高举至眼前。 「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吧。」 咖啡豆吊饰摇晃着。 美星小姐展露微笑。 ——即使这份恋情短暂,结束之日终将到来。 在这一瞬间,我也相信自己能与她永保美好的关系。这份想法的珍贵、美丽,无论怎样都绝不会消失。 我现在只希望与她一起活下去。无忧亦无惧。 活下去吧。 我闭上双眼,令人怀念的河畔景象浮现在脑海中。 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美星小姐亲眼看看我成长的城镇——那大河川流不息的景象。 特别收录 这个苹果派不好吃啊 「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 找到标示着「塔列兰咖啡馆」电子招牌的瞬间,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傍晚,我与妻子在熟悉的京都街上散步,招牌就兀自伫立于小巷之中。我的内心涌起一股类似怀念、又有些类似寂寞的情绪,试着对站在身旁的妻子提议: 「要不要去这间店吃苹果派?」 「这时候吃没问题吗?你会乖乖吃晚餐吧?」 妻子故意噘起嘴。自从迈入不惑之年,我的食欲确实像骗人似的衰退。不过,只吃一块派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影响。毕竟妻子的厨艺很棒。 「我知道啦。」我笑道。接着牵起妻子的手,推开咖啡馆的沉重门扉。 五年前的某一晚。我结束工作晚归时,妻子罕见地以开朗的表情前来迎接。 「欢迎回来。」 「芽依子,怎么了?你的心情似乎很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中午跟朋友去咖啡馆喝茶。因为好久没见,聊得非常开心。」 对于身为家庭主妇的妻子而言,与朋友聊天似乎是很好的消遣方式。 「是位于法院附近,一间名叫塔列兰的咖啡馆。我们吃了苹果派,朋友说那是自己吃过的苹果派中最好吃的,赞不绝口呢。」 「哦。我还真想品尝啊。」 结果妻子思考了一会儿后说: 「我下次买回来吧,那间店好像也可以外带。」 我点头同意,然后隔天就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到了下一周。我依然因工作而晚归时,妻子一脸得意地展示装在白色盒子里的苹果派,笑着说: 「这就是我上次说过的苹果派,我买了一整个喔。」 她将切成六等份扇型的其中一块递给我。我已经吃过晚餐,但无法拒绝,还是大口咬下,咀嚼后偏了偏头。 「……你说你朋友对这个味道赞不绝口?」 妻子的眉毛垂成八字。「不合你的口味吗?」 「是啊。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老实说,这个苹果派不好吃啊。」 她也一样将苹果派送进嘴里,沮丧地说: 「味道或许不太稳定啊,可能也跟作为原料的苹果有关吧。我下次再买。」 后来,妻子仍会不时在想起这件事时买苹果派回来,每次都会让我尝尝味道。但就算是恭维,还是很难说好吃。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约五次左右吧——我一如既往地品尝了派,并一如既往地发表不好吃的评论时,妻子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然后,她这么说——我们离婚吧。 「……还发生过那样的事啊。」 这段回忆讲到最后,变成我半自言自语般低喃。妻子在桌子另一侧露出复杂的表情,但依然保持着微笑。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有现在的我们啊。」 我们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等待点好的咖啡及苹果派送来。一名年轻女店员在吧台里磨着咖啡豆,虽然看不见她身旁老人手边的动作,但似乎是在切着苹果派。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十分严肃。我虽然自认为有注意音量,但该不会是被他听见我所说的内容了吧? 希望在五年之间,苹果派的味道有改善。我在内心祈祷。 我与芽依子是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交往一年后结婚的。 我很喜欢她那居家的个性。她喜欢做菜和做点心,我总是一边说着「好吃好吃」,一边将料理一扫而空。她打扫及洗衣服也十分俐落。而我原本就是个家庭观念老派的人,认为自己认真工作赚钱,妻子应该守护着家庭,而她也接纳了这样的想法。 如果有孩子,状况或许会有所不同。不过结婚三年来,我总是以工作忙碌为借口而晚归。几乎每天都在外头吃晚餐——也曾跟女性一起吃饭——一开始会等我回家才睡的妻子,最后也不再等待,先行就寝。夫妻关系降到冰点。直到最后,「离婚」二字也闪现在脑海中。 就在此时,苹果派事件令我们久违地又恢复正常沟通。我想彼此或许都希望能有微小的契机,作为随意闲聊的开端吧。苹果派虽然不合我的口味,但妻子意气用事地一而再再而三买回来的模样,也相当惹人怜爱。这是关系改善的征兆,即使迟钝,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 「为什么……要离婚?」 我仓皇失措,而妻子只说出平凡无奇的理由: 「你总是只顾工作而不管家庭,我已经对你失去爱了。」 虽然心里有多到令我厌烦的线索,这件事仍发生得过于唐突。我难以接受,将妻子递过来的离婚申请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 「让您们久等了。」 看见女店员放在托盘上端来的咖啡及苹果派,我大感惊愕。 不一样。 眼前的苹果派,是以烤得酥脆的派皮包裹甜煮苹果,也就是最为常见的美式苹果派。 我从前吃过的不是这种,而是做成水果塔般,以酥酥的饼皮覆盖在苹果上的那一种。 「请问,苹果派的作法改变过吗?」 我不由得询问,而那名老人则瞪向这边回答: 「已经十年以上都没有改变过哟。」 「但是……以前我妻子从这里买回去的,是英式苹果派。」 结果女店员看着我的脸,眨了几次眼睛。 「您了解得真清楚。英式苹果派在日本明明并不常见——」 这一瞬间,我突然完全了解妻子——芽依子当时的言行举止了。 我会知道那是英式苹果派,是因为我曾针对这罕见的外型询问过芽依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与芽依子还没结婚。她头一次做给我吃的苹果派就是英式苹果派。我对点心并不了解,才会产生以为只是自己没见过,并不是那么罕见的错觉,后来即使吃了好几次英式苹果派,我也没有感到哪里奇怪。 对于女友做给我的点心,我只针对外型评论的原因,不为别的,而是为了排解痛苦,即使只有少许也好。 芽依子很喜欢做菜及做点心。但是,她很不擅长调味。 交往时,我隐瞒了自己的感想而谎称「好吃好吃」,将她做的菜硬吃下肚。她居家的性格吸引了我,这是事实。因为除了调味以外,我没发现她其他缺点,于是才结了婚。同时也期待她的厨艺能逐渐改善。然而,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味觉异于常人,她做的菜味道完全没有改善。 由于先前的谎言令我心怀内疚,我无法指摘她做的菜难吃。虽然偶尔会试着用「味道太重了」等委婉的说法,但她总是怀疑我的味觉,完全不加理睬——不久后,我就渐渐愈来愈晚归了。因为我想尽可能避免吃到她做的料理。 她或许隐约察觉了这项事实,所以决定试探我。 借由将我从前曾说「好吃」并一扫而空的手工苹果派,假装成是买回来的让我品尝,以确认我的真心话。 我不知道英式苹果派并不常见,因此没察觉那是她亲手做的。我既不太注意一次买下整个苹果派的不自然之处,也早已将婚前品尝过的苹果派滋味忘得一干二净——即使记得,我顶多也只会认为既然是她推荐的,味道就算相似也不奇怪吧。 而她虽然对于我的「不好吃」评论感到气馁,仍无法轻易舍弃希望。只是因为太久没做了才会失败,下次我一定会说好吃吧——她这样想着重复了五次,之后终于领悟了我总是晚归的原因。 这才是她决定离婚的真正理由。 「你怎么了,没事吧?」 隔了五年才得知真相的我当下愣住,妻子出声唤我。我摇摇头。 「没事,彩加。」 我与现在的妻子——彩加登记结婚,是与芽依子离婚两年后的事。其实我是在与芽依子仍是夫妻的期间,开始跟彩加交往的,但离婚时,芽依子并未向我要求赡养费。或许是因为芽依子只因做菜一事烦恼,并未察觉到我出轨的事实吧。 既然我跟彩加之间是从外遇开始的,我几乎毫无保留地将与芽依子之间的事都告诉彩加。就连吃了苹果派后,她突然对我说出离婚一事,我也曾以半开玩笑的态度提过,因此对于今天在此旧事重提并没有什么抗拒。 彩加并不是那么居家的女性。说到底,我们原本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她现在也仍在上班。不过,她很会做菜,我就是被她这点吸引。此外,或许是因为对方是下属,不需要太过拘谨的缘故,与芽依子不同,我与彩加之间无话不谈。至今结婚三年,正好和当初芽依子与我感情 转淡过了相同的时间,但至今我们仍是一直会牵着手的恩爱夫妻。 我曾经一度听闻芽依子也再婚的事。我们的婚姻或许是失败的,人只要活着,总是会遭遇失败。不过,那绝不尽然是坏事。接受失败并重新来过,就结果而言,只要双方都能找到让自己更加幸福的道路,总比紧咬着早已无法挽回的关系还要好多了。然而—— 一面反刍着当初硬是咽下芽依子亲手做的苹果派时的痛苦,我思考着。 如果交往时,年轻时的我曾说出一句「这个苹果派不好吃啊」的话,我们两人的婚姻现在是否仍能顺利持续下去呢? 不,正好相反——我们的失败之处,正是没能建立起可轻易说出那种话的关系。 「欸,这个苹果派非常好吃喔,你也快点吃吧。」 我对开朗笑着的妻子点头,将苹果派送进口中。这可以说美味得无懈可击,但我却感到十分悲哀。 ————————————————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出现相同名称,与实际人物、团体等一概无关。 插图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作者:冈崎琢磨 插画:shirakaba 译者:林玟伶 图源:无名氏 录入:kid 天使动漫: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tsdm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转载请保留完整的资讯,否则往后一律禁止 —————————————— 内容简介 突破2,100,000册人气话题系列 暌违三年再度回归! *电子书无附赠书衣海报 一个破碎的咖啡杯、一幅悬赏千万的遗失画作, 埋藏着塔列兰咖啡的起源故事? 不管是苦涩、甘甜,还是温暖,咖啡的滋味全都源自爱…… 聪明的咖啡师美星首度陷入困境── 如果死者希望保守秘密,该不该揭开尘封的往事? ▍本书特色 1.「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编辑推荐奖、荣登oricon style第一名、获第一届「京都本大赏」文学奖 2.飘着咖啡香的京都x日本最受欢迎的日常推理 3.走过特产美味鳗鱼饭的滨松、如画一般的海之京都天桥立,跟着谜团来到「从胯下窥看」壮丽飞龙观、空中回廊,以及祈求智慧的智恩寺 4.日本漫画家卡比吕与本书作者合作,绘制《咖啡馆推理事件簿》同名系列漫画 ▍内容简介 为什么仅仅摔破咖啡杯,妻子便消失整整一周? 遗物照片里,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男性…… 所有秘密都一定要公诸于世吗? 最擅长解谜的咖啡师也陷入两难…… 这一天,藻川店长因为狭心症突然倒下。完全失去平常活力的他,对美星提出一项委托,希望能找出过世的爱妻千惠,生前曾经在盛怒之下离家出走长达一周的理由。为了完成这个请求,美星与热爱咖啡的常客青山再一次携手展开调查。此时,藻川店长久未谋面的孙女小原出现了...... 美星与青山曾一同遭遇并解决好几桩事件,彼此的情谊也在过程中变得愈来愈深厚。如今,在伴随着海潮声的夜色下,两人的一番深谈似乎终于要让这段关系升级! 未解的谜题引领他们走过有着美味鳗鱼饭的滨松、海之京都天桥立,最后来到调配出塔列兰独特咖啡香的烘焙所。但是,当他们步步逼近真相,脑袋一向「比磨过刀子还敏锐」的美星却陷入犹豫:该不该揭开已逝之人希望埋藏心中的秘密呢? ▍读者赞誉 通过本系列,我初次开始认识咖啡,而且虽然不喜欢咖啡,在阅读时,我还是把书连同咖啡带到了我非常喜欢的地方去阅读。……第六集相较于前五集,写得更好,文字上也很容易阅读。──通りすがり(亚马逊读者) 大力推荐!我从第一部作品就开始追这个系列,女主角切间美星的推理能力始终让我感到惊讶!──古濑加奈(亚马逊读者) 任何人都可以享受这本书,就算没有阅读之前的几部作品,也可以享受它!──isajie(亚马逊读者) 塔列兰咖啡店的人们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青山 喜爱咖啡的青年。塔列兰咖啡店的常客。 切间美星 塔列兰咖啡店的咖啡师。兴趣为解谜。 藻川又次 美星的舅公。塔列兰咖啡店的店长兼主厨。 查尔斯 塔列兰咖啡店饲养的暹罗猫。 序章 某个老人的余生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柔和的秋日阳光洒落檐廊。 他坐在藤椅上,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从远处可见的湖泊吹来既凉爽又舒适的风。庭院的树篱传来沙沙声,是麻雀发出的声响吗?这是一段悠闲平静,身心都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光。他觉得能够像这样独自在自己的「城」里静静结束人生也不错。 在大约两个月前,他连续好几天感到身体莫名沉重,便前往市内的综合医院就诊。人变老之后常会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但医生出乎意料地安排他接受好几项检查,告诉他之后再来看检查结果。那天他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周后,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他带着家人一起来听检查结果。当他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家人时,心中已预料到结果应该不太乐观。医生在诊间里告诉了他病名,但他从未听过。这是跟血液有关的癌症,顶多只能再撑三年左右。 很不可思议地,他并不怕死。这样啊,原来我要死了──他以平静的心情接受现实。毕竟他已经活了超过六十年,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但也因此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虽然规模不大,他在故乡也建了自己的「城」──而且,就算自己死了,作品也会留在这世上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这是一场值得高呼万岁的人生。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没有任何遗憾。 树篱那边又传来沙沙声。当他正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像麻雀时,随即感觉到显然是巨大生物的气息,于是他睁开了双眼。 「那个……」 站在眼前的是个年纪大概是国小中年级的女孩。 她穿著白色圆领衬衫与蓝色吊带裙,右手臂有条绿色的线,应该是穿过树篱缝隙时不小心弄脏的吧。而且他还眼尖地发现女孩背在肩上的托特包里放了素描本。 「对不起,我擅自闯了进来。」 女孩喃喃吐出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她低垂着的脸看起来就像热狗面包,十分惹人怜爱。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颇严肃,时常让对方感到畏惧。所以虽然他很难挤出和善的笑容,仍旧努力地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 「小妹妹,怎么了吗?这里是我的家喔。」 女孩抬起脸,伸手指向庭院角落。 「那边的花很漂亮,我想要用它来画素描。」 他所照料的秋海棠就种在那里,已经开了小小的花。从树篱外的道路似乎也能看到淡红色的花瓣。 「小妹妹,你很喜欢画画吗?」 「因为老师出了作业,叫我们画素描。我在找可以画的东西,结果就跑进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家。」 他伸手指向檐廊。 「别客气,你就在这里尽情地画画吧,想坐着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你,老爷爷。」 女孩低头道谢后,便在他指示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从包包里拿出细长的笔盒,里面放满了色铅笔。 然后女孩就开始画画了。四周只传来色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他在椅子上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偶尔也会打个盹。后来他想起今年收到的中元礼盒里有罐装果汁,便起身去拿过来,把果汁倒进放了冰块的玻璃杯并递给女孩,结果她高兴地露出如花朵般的笑容。 已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女孩似乎还是画不出自己想要的画。她用左手拿起粉红色铅笔,在翻过好几页的纸上画线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坐到女孩身旁。 「你的笔稍微借我一下。」 他在素描本的空白页面俐落地画出秋海棠。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张简单的素描便完成了。 他将素描本还给女孩后,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直盯着那张画看。 「老爷爷,你画得好漂亮。真厉害!」 他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女孩,不禁露出苦笑。 「我啊,其实满会画画的。这样应该能让你在画作业时稍微参考一下吧?」 「嗯。谢谢你。」 后来女孩开始模仿他的素描,总算画出她觉得满意的画。女孩一边把素描本拿给坐回藤椅的他观看,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这幅画怎么样?」 「你画得很好呢。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画得还没有你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 他一边看着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想到如果自己有孙子,年纪大概也跟这女孩差不多大。 「谢谢你今天让我在这里打扰。」 女孩把素描本收进包包里,很有礼貌地向他告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对女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你随时都可以再来玩。」 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女孩只是在寻找作业所需的素描题材而已。她不可能想跟素昧平生的老人保持来往。我到底在自以为是什么呢── 女孩霎时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马上就充满活力地回答他: 「好!」 他将身体靠在藤椅椅背上,再次闭起双眼。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了一阵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接下来只剩等死而已。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期待会有新的相遇。 虽然女孩给予肯定的回答,但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光是能获得一段足以放松心情的短暂时光,就让他十分感激了。 而且那个女孩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当时的她很相似── 他摇摇头。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久远的记忆仿佛被少女闪耀的笑容照亮似地浮了起来,他一边将它悄悄藏回心底,一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是秋海棠的花朵,替自己已迎向冬季的生命增添些许色彩,他肯定难以忘怀。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他原本以为即将平稳地结束的人生,其实早已像暌违多时后又上紧发条的摆钟一样重新动起来了。 第一章 摔破的咖啡杯之谜 1 一般来说,人类是没有预知能力的。 我会特地加上「一般」两字,是因为世上或许真存在着具有预知能力的人,所以才语带保留。如果想断定绝对没有,那就是恶魔的证明。不过,若假设目前地球的人口为七十亿人的话,其中应该有大约六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人没有预知能力,所以我用「一般」来形容是没有问题的。 我听说自然界的动物会进行大迁移,藉此躲避即将来临的灾害。野生动物或许拥有类似的预知能力。但是,单就人类而言,我活了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目前还没见过任何具有预知能力的人。这里所说的「任何」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某位小说家曾在社群网站写下了这段话。「在确定可以出道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成为小说家。就算已经确定可以出道了,也一直认为自己的书肯定卖不好。但结果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到现在仍能以小说家的身分维生。人生不会照着预测的情况发展。不管怎么料想都是没用的。」 人类没有预知能力,所以预测也不准确。换句话说,事情发展往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在最近这三年里,我被各种事件与纷扰耍得团团转,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而且今天也将是出乎意料的一天。 这件事发生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京都才刚发表樱花开花宣言不久,想去哲学之道与鸭川沿岸漫步赏花的游客在街上随处可见。我坐在咖啡店的吧台前,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 为了追求理想的咖啡,我过去曾踏遍无数咖啡店与茶馆,而这趟旅途的终点就是塔列兰咖啡店。这间店位于京都市中京区二条通与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旁,店名取自留下咖啡名言的法国著名政治家之名──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理所当然地,因为深受这间店的咖啡吸引,我经常待在这里消磨时光。时光飞逝,再过几个月,距离我初次造访的日子就要满三年了。一想到这段时间足以让国高中生毕业,我便忍不住庆幸这里并不是学校。 咖啡十分好喝,复古风格的店内播放着爵士乐,待起来非常舒适,但这间店的魅力并非只有这些。为客人冲煮咖啡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小姐也是一名深具魅力的女性。 她的身材娇小,五官十分可爱,黑色鲍伯头是她的招牌特征。她在店里总是穿著白衬衫与黑裤,并围着深蓝色围裙。她大我一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容易给人稳重文静的印象,但她其实有着一颗比磨过刀子还敏锐的脑袋,只要碰上不可思议的事件,就会以一刀两断般的手法俐落地解开谜团。 我和她一同遭遇并解决好几桩事件,彼此的交情也在过程中变得愈来愈深厚。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算是情侣,但至少关系比朋友还要亲密。不只是我,她应该也对此没有异议。大概。或许。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话说回来,经常待在这间塔列兰咖啡馆的并非只有美星小姐一人。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先生是店长兼主厨,虽然留了银色胡须的容貌看起来很内敛稳重,但自从五年前妻子过世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相当喜欢搭讪年轻女性的轻浮老人。总是戴在头上的针织帽看起来也很适合他,不过真正的用意是为了遮掩日渐稀疏的头发。 主要工作是午睡跟疗愈客人的查尔斯是一只公暹罗猫,在发生某件事之后便养在店里。它可爱归可爱,有时态度却颇为嚣张,我总觉得它瞧不起我,但这或许只是被害妄想吧。总而言之,塔列兰是由这两个人和一只猫在维持、经营的。 在将近傍晚的时候,店内四张桌子里有一半坐着客人,包含我在内,还有三名客人坐在吧台前,生意还算不错。喜好女色的藻川先生跟坐在餐桌位置的两名年轻女性聊得很热络,查尔斯在吧台的椅子上蜷曲着身子睡觉。美星小姐以典雅的手摇式磨豆机喀啦喀啦地磨着咖啡豆,我这名常客则啜饮着咖啡。今天也会跟往常一样,是个安稳的一天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预测总是不会应验。 「所以啊,我就让他们搭上车,开车在路上高速奔驰。结果呢,在宇治的桥上……唔呃──」 藻川先生本来正充满活力地谈论著他去年夏天的英勇事迹,这似乎是他非常喜欢的一段趣事,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他此刻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所以我便回头看向餐桌。 他正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胸口。刚才听藻川先生说话听得很入迷的两名女性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藻川先生,你还好吗!」 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藻川先生身边。老爷爷正痛苦地翻著白眼。就在这时,从吧台那边传来说话声。 「真是的,叔叔,你又在装病吓唬客人了对吧?」 是美星小姐。她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担忧,眼睛仍看着手上的磨豆机,连头也没抬起来。 「青山先生,你别被叔叔骗了。他是在演戏。每年愚人节他都会玩这招。」 她称呼我为「青山先生」。虽然她过去曾有一小段时间会直呼我的名字,但大概觉得不太顺口,所以很快就恢复成原本的叫法了。 「可是愚人节是明天喔。」 我指出这一点后,美星小姐总算看向这里了。 「叔叔该不会是搞错日期了吧?又不是冒失的圣诞老人注1。」 「这真的是演戏吗?总觉得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我扶着藻川先生的肩膀这么说。他正不断地从喉咙发出「唔呃」的声音。 美星小姐把手洗干净后离开吧台,朝这边走过来。接着,她仔细观察藻川先生的眼睛,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并把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上。 「……」 在沉默五秒钟之后,美星小姐大叫起来: 「糟了──叔叔会死掉!」 我赶紧叫救护车,美星小姐则在已经躺下来的藻川先生耳边不停呼唤着:「叔叔,你振作一点!」我们请客人先离开店内,由我代替抽不开身的美星小姐帮客人结帐。 不久后,救护车伴随着警笛声抵达,急救人员将藻川先生移到担架上并抬出店外。由于担架必须先穿过如双胞胎般并排的住宅缝隙所形成的狭窄隧道,才能抵达塔列兰,当成功通过隧道时,急救人员似乎松了一口气。 美星小姐也以陪同家属的身分一起搭上救护车。 「美星小姐,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我等一下也会去医院找你们的。」 当她坐上救护车时,我这么说道。她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救护车的后车门也在同时关了起来。警笛再次响起,救护车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而我则独自一人伫立在富小路通上。刚才的警笛声实在太响亮,此刻我感受到的寂静因而比实际情况更强烈。 藻川先生会不会死掉呢?虽然很触霉头,我却无法不去想这件事。恐惧感直到现在才涌上来,我的心脏附近传来一阵颤抖。 救护人员告诉我,藻川先生会被送到东大路通的大学医院。我想到自己并不是家属,再怎么心急也没用,便决定用走的前往医院。我花了约二十分钟抵达医院,向护士说明原委,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等待近一个小时之后,美星小姐才总算自医院深处现身。 「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叔叔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急性发作的症状好像就已经停止了。目前正在进行检查。」 听到藻川先生保住一命,我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 美星小姐在我身旁坐下,看起来十分疲惫。 「病名是什么?」 「医生说大概是狭心症。好像必须分几个阶段进行检查才行,所以明天之后才会拿到正式的诊断结果。」 美星小姐叹了口气,以双手托住脸颊。 「叔叔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活力充沛,所以老是不肯去医院呢。他最后一次做健康检查可能也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这样真的不太好呢……都过了四年,身体的状况肯定也会产生变化的。」 「早知道会这样,就算必须采取强硬手段,我也该带他去医院检查才对。明明之前也有太太的例子……」 她口中的太太是藻川先生的妻子藻川千惠。听说来自大地主家族的千惠非常喜欢咖啡,所以才开了塔 列兰咖啡店。美星小姐在进入短大就读时,离开故乡搬到京都,并开始在千惠与藻川先生这对夫妻一同经营的塔列兰打工,但不到两年,千惠就因病去世。她的病情似乎在确诊后就急速恶化。美星小姐继承了千惠的遗志,至今仍在塔列兰工作,继续冲煮千惠亲自传授的咖啡。 我把手放在垂头丧气的美星小姐肩上。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这么自责。」 「……」 「藻川先生现在还活着。因为美星小姐继承了这间店,藻川先生才没有孤零零地一个人倒下。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美星小姐抬起头。虽然有些无力,但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幸好青山先生你今天也在这里。」 她用这句话传达了这样的心情:即便没有轻易地认同我说的话,但仍旧向我表示谢意。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来医院,但好像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跟叔叔见面,所以你今天可以先回去没关系。」 「这样啊。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呢?」 「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就能准备好住院所需的物品,而且也已经联络叔叔的家人了。」 「家人……啊,藻川先生好像有个儿子对吧?」 我所认识的藻川先生虽然看起来沉溺于世俗,但也有莫名远离尘世的一面,让我经常忘记他也跟普通人一样,在漫长的人生中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总之,藻川先生似乎有个住在别处的独生子,也就是美星小姐的表舅。顺便一提,我并没有见过他。 「因为他住在滨松,我本来以为只要他想来,应该马上就可以过来,但我告诉他叔叔目前暂时没事后,他却表示无法立刻离开工作岗位,可能要等到明天。所以我就说我会待在这里,请他不用勉强赶来。」 搭新干线的话,从滨松站到京都站,最快只要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如果他们父子关系不好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但一个母亲已去世的儿子收到父亲得急病的通知时,并不会因为这点距离的路程就犹豫是否要赶来。既然如此,他所谓「无法离开工作岗位」应该也不是在骗人吧。 「不管怎么说,他明天应该就会过来了,那些繁复的手续也可以等到他过来再办理。所以我不能再继续给青山先生添麻烦了。」 虽然我不希望她对我这么客气,但我在这里或许反而会让她有所顾虑,无法放松。所以我决定老实地离开医院。 「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尽管联络我。没见到藻川先生本人的话,我也无法放心,所以明天早上我会再来这里一趟。」 「我明白了。真的很感谢你的关心。」 我对礼貌低头致谢的美星小姐挥挥手,离开了大学医院。当天我内心的激动情绪与震惊久久无法散去,即使到了深夜仍只能停留在浅眠状态。 注1:冒失的圣诞老人,日本的圣诞歌曲,歌词中提到冒失的圣诞老人在圣诞节前就急着跑出来。 2 隔天早上十点,我确定美星小姐人在大学医院后,便又去了一趟。愚人节的天空晴朗宜人,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简直可说是一种讽刺。 虽然要等到下午才能探视住院患者,但我在柜台说「是家属找我过来」后,院方就放行了。我马上就找到他们告诉我的病房。病房的左右边各有两张床,总共摆了四张床,藻川先生的病床在右后方,美星小姐正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 「你这次没有死成呢。」 我拿出探病用的点心,故意坏心眼地这么说。藻川先生有别于以往,露出毛发稀疏的头,哼了一声后答道: 「就是说呀。我还以为这样就又可以见到她了呢。」 他口中的「她」应该就是太太吧。他的回答比我期待的还要软弱无力,态度也显得有点畏缩。 「昨天我跟医生商量之后,决定在一周后,四月七日进行冠状动脉绕道手术。」 美星小姐所说的词汇听起来有种非同小可的严肃感。 「要动手术吗?」 「是的。因为确定是狭心症,所以好像要透过手术,替变得狭窄的冠状动脉接上一条绕道血管。」 「这是很困难的手术吗?」 「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但似乎并不是很困难的手术。天皇陛下好像也在数年前接受过冠状动脉绕道手术治疗。」 光是听到一起知名的成功案例就足以让人信心大增。和当时的陛下相比,现在的藻川先生较为年轻,手术造成的负担应该也比较小才对。 「藻川先生每天都在工作,我想以这个年纪来说算是体力还不错,应该没问题吧。只要手术顺利完成,很快就可以回到店里了。」 我尽可能地以开朗的声音这么说道。但藻川先生的表情却十分忧郁。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动到心脏的话,一般来说不是都会死吗?我已经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他嘴里喃喃说着这样的话。对手术的恐惧似乎让他的态度变得很悲观。 虽然我觉得这样的态度很难应付,但美星小姐却令人意外地打从心底替藻川先生担心。 「你不要说这种话嘛。要是叔叔死了,那我该怎么办……」 「说是这么说,但这次或许真的是撑不下去了。」 「你再努力一下嘛,只要叔叔你能够打起精神去接受手术,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听你说的。」 美星小姐说这句话时,眼角疑似浮现出泪光,让我看得哑口无言。美星小姐,你这样会不会有点太单纯了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不好惹的人耶。 藻川先生看起来还是有些消极,但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 「那你可以带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来这里找我吗?你之前有个朋友来过我们店里吧?如果能和那位美女聊聊天,我想我应该可以打起精神──」 「这我办不到。」 美星小姐一边擦拭着眼角,一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呀?你不是说不管什么要求都会听我说吗?」 「不行啦。要是带美女来的话,你心跳会加快,可能会对心脏造成负担。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看来她虽然心怀同情,还是有条不能退让的底线的。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人。我可以放心了。 藻川先生毫不掩饰地露出颇为不满的表情,但也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他一边看着晴朗无云的窗外,一边喃喃说道: 「因为有可能会去另一个世界,我得做好见她的心理准备才行哪。」 「只是去见结褵多年的妻子,还需要心理准备吗?」 美星小姐已经不再否认他或许会前往另一个世界这件事了。 「毕竟都五年没见了嘛。就是因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更需要心理准备呀。」 他说的或许也没错。和本来就只是偶尔见面的人重逢,以及和过去曾每天一起生活的人重逢,两者在内心占有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藻川先生把脸转回我们这边,用比先前还明确清晰的口气对我们说道: 「她呀,曾经做过一件让我有点纳闷的事。但因为她突然病倒,后来就这样过世了,所以我也一直没办法搞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点纳闷的事?」 「你应该知道,我们店里的餐具柜最里面有个破掉的咖啡杯吧。」 「是那个用黏着剂修理过的?」 美星小姐问道。就连身为常客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那个杯子发生了什么事哪。」 「我之前好几次问你可不可以丢掉。毕竟那个杯子已经不能用了……」 「但我每次都跟你说不行对吧?因为那是我特地留下来的杯子。」 「那个杯子是太太修理过的吗?」 藻川先生摇摇头。 「那杯子是我摔破的。我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时,手滑了一下,它就掉到地上了。结果她看到之后气得不得了,责怪我『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点』,所以我也忍不住回她『只是摔破一个杯子,有那么严重吗』,两个人吵了起来。后来她就直接从店里冲出去,整整一周都没有回来。」 「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争吵,离家长达一周?」 美星小姐惊讶地瞪大双眼。虽然我对太太的为人了解得并不多,但是至少在美星小姐的眼里,她应该不是会因为小事就大发雷霆的女性。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比你开始在我们这里工作的时间 再稍微早一点。」 「我是七年前的四月来到京都的……」 「那就是那一年的一月吧。肯定没错。」 既然如此,也难怪美星小姐会对太太离家出走的事一无所知了。 虽然七年前发生的事绝对无法用「最近」来形容,但也不算非常久远。太太当时也有自己的手机。 「但我在那一周完全联络不上她。她是土生土长的京都女人,也没有什么乡下老家可以回去。她当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这些我直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 「塔列兰是怎么度过那段期间的呢?」 「当然是临时歇业啦。我又没办法煮咖啡。」 太太刚离开时,藻川先生的确是悠哉地想著「她应该很快就会消气了吧」,直到她离家出走的时间愈来愈长,他才开始思考是不是必须认真请求她原谅。 「说是这么说,已经摔破的杯子是没办法恢复原样的。虽然我除了道歉之外根本无计可施,但还是想说至少要表示一下诚意。所以我就像拼拼图一样,把特地留下来没有丢掉的杯子碎片组合起来,然后用黏着剂把它黏住啦。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但总算是想办法把它修回杯子的形状了。」 「所以那个杯子是叔叔修理的啰。但就算做这种事,那个杯子也没办法用了……」 「这种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表示反省态度的方法了呀。」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之后,她终于回到家了。我看她板着脸一言不发,就把修理后的杯子递给她,说了句『真是对不起呀』,跟她道歉啦。结果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不停往下掉。」 太太反而以几乎要跪下磕头的态度向他道歉。 ──对不起。我突然从店里冲出去,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我整整一周都没有回来…… 「听到她这么说,总觉得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了。说真的,她这种态度反而让我有点害怕,所以只好跟她说我没放在心上,硬是结束了这个话题。她也把那个杯子收进柜子里,从此再也没提过任何跟离家出走有关的事。我想说要是随便提起的话,她说不定又会变得很奇怪,所以到头来什么问题都没问她。」 在那之后,太太看起来仿佛完全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继续过着和离家出走前毫无差异的生活。 「不过呢,她的态度愈是跟往常一样,我就愈好奇她那次挑我小毛病的原因是什么。我只不过摔破一个杯子,她竟然就气到失去理智,最后还离家出走长达一周,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如果你这么烦恼的话,为什么之前不再找机会好好地跟她谈清楚呢?」 「我也想过好几次了。但是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你就来我们这里工作,所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啦。毕竟那时你也碰上了不少事情嘛。」 美星小姐闭上了嘴巴。所谓的「不少事情」我也大致都知情。 「所以当我想起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将近两年,她也早就死啦。我就这样永远失去询问她本人的机会了……」 「你只要在另一个世界直接问太太就行了吧?」 太狠了吧。美星小姐,你这句话等于是在叫他去死喔。 「这种话是不能随口乱说的。要是踩到她心里不能踩的地雷就惨了呀。我可不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她之后还要跟她吵架。」 美星小姐看到藻川先生态度如此强硬,便插着腰说道: 「简单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找出太太气愤到离家出走长达一周的原因,对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是说不管什么要求都会听我说吗?」 藻川先生在病床上的态度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理所当然地觉得美星小姐一定会答应。 不过,找出故人生气的理由这种困难的要求,真的有人能办到吗?美星小姐的反应却和我的怀疑截然不同,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在手术日之前找出真相的。」 如果你能找到的话,我也会乖乖接受手术的──藻川先生则跟那个和全垒打打者立下约定的少年注2一样,展现了相当懂事明理的一面。 注2:棒球选手贝比?鲁斯(babe ruth)的趣闻。据说有一名生病的少年希望自己所崇拜的贝比?鲁斯可以来探望他,结果贝比?鲁斯不仅真的亲自前往,还和少年约好要为他打出全垒打。 3 离开医院后,美星小姐在前往塔列兰的路上问我: 「让青山先生你也一起参与这件事真的好吗?会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呢?」 她今天穿的不是我平常看惯的塔列兰制服,而是自己的便服。挑选的服装是牛仔外套、黑色长裙和高筒帆布鞋,我觉得这样的搭配完全展现了她原本的活泼个性。 「没关系啦,我想从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应该也看得出来,我的工作在请假这方面算是比较自由的。先别说这个了,你接下来会专心进行调查对吧,就这么放着藻川先生不管没问题吗?」 「今天早上叔叔的儿子惠一表舅已经抵达医院,并办妥手续。所以我想接下来应该就没有我的事了。」 她说当初是从母亲千惠的名字取了一个字,才会叫做惠一。 「你之前说过他住在滨松。我想他肯定是在京都出生的,所以是因为工作才住在那里的吗?」 「是的。惠一表舅一家居住的房子位于滨名湖畔,在滨松市算是比较乡下的区域……要是我这么说的话,应该会被当地的人骂吧。总而言之,那里有间日式点心老店,表舅就是在他们的店里工作。」 「所以他是做日式点心的师傅啰?」 「或许是因为从小看着经营咖啡店的父母长大,尤其叔叔那么擅长做苹果派,所以他才会对这方面感兴趣吧。他一开始是在京都学做日式点心,但后来就转而钻研起使用橘子制作的日式点心。表舅在滨松居住的地区正好就是橘子的知名产地。」 所以他后来似乎就去使用橘子制作日式点心的店家当学徒了。所谓的人生还真是各色各样。 「美星小姐你平常会和那位表舅互相往来吗?」 「不,不太会……但这也是因为他们一家人在中元节或新年返乡过节团聚时,我也多半会回老家,所以行程总是正好错开。我们刚才在医院碰面时,其实已经五年没见了,上次见面是在太太的丧礼上。」 「太太过世后,还有那些感觉很繁琐的忌辰祭祀仪式,你们那时也不会碰面吗?」 「毕竟这些日子不管怎样都会碰上周末啊。所以都是叔叔去祭拜,我则在塔列兰顾店。」 嗯,我想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毕竟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优先顾及还活着的人的生活,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婚丧喜庆,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和这些远方亲戚见面。 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闲聊地抵达了塔列兰。开门进入店里后,查尔斯便一边喵喵叫一边靠过来,在我们脚边磨蹭。我摸了摸它的下巴。 「它是不是肚子饿了啊?」 「今天早上已经给过它水和饲料了喔。应该是因为店里没有营业,觉得很寂寞吧。」 「话说回来,店里的生意该怎么办呢?」 「我打算直接休息到叔叔动完手术为止。待会再去把写好公告的纸贴在店门上吧。」 我们先过来塔列兰一趟的目的相当明确。美星小姐打开吧台后方的餐具柜,举止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杯子。 塔列兰店里平常使用的都是白瓷制的杯子,但美星小姐现在所拿的杯子却是个握柄纤细的宽口杯,而且白色的杯身上还以蓝线画了像是更纱图纹注3的植物图案,看起来相当高贵。不过这个杯子的形状有点歪斜,一看就知道是用黏着剂把碎片黏起来的。 我一边仔细端详美星小姐放在吧台上的杯子一边说道: 「原来你们以前也使用过这种杯子啊。」 「我们是从太太过世后才改用白色餐具的。店里在我的要求下引进浓缩咖啡机时,因为必须准备新的杯子,所以就干脆都买同样的款式来营造统一感……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没办法像太太那么有品味,可以依照客人的类型来选择不同杯子。」 千惠独自开设了这间塔列兰,并冲泡出味道理想的咖啡,又次是在那之后才入赘的。她在美星小姐人生中的某段时期给予明确 支持,所以美星小姐一直对千惠怀抱着敬畏之情。这似乎让她觉得自己连选择杯子这件事也比不上千惠。 虽然我觉得这个杯子看起来很高级,但不认为他们夫妻会因为杯子的金额而吵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问道: 「这个杯子是稀有到无法再取得第二个,或者是价格十分昂贵的东西吗?」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曾经问过叔叔,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能丢掉。」 但藻川先生似乎很明确地否认了。 ──虽然不便宜,但这只是在百货公司买的现成品呀。 「所以我就接着问了:『那这个杯子是某种纪念品或是象征了什么特殊回忆吗?』」 ──它在还没摔破之前就只是个普通的杯子,连半点特殊的感情都没有呀。但摔破之后反而就舍不得丢掉了。 「真亏你能够接受这种回答呢。」 「简直就像猜谜游戏一样,反而更让人在意了对吧?不过,因为我感觉得到,叔叔好像想逃避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也无济于事,就没深究下去了。」 藻川先生当时说不定也没想过要去揭露故人内心的想法。大概是这次的事情让他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所以一直压抑着的欲望才终于冒出头来吧。 「如果太太并不是针对杯子本身在生气的话……会不会是藻川先生当时在经营咖啡店的工作上犯了许多失误呢?所以太太累积许久的怒火就因为摔破杯子而爆发了。」 我知道藻川先生过去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犯下十分严重的失误。所以就算他曾犯下其他失误,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但是美星小姐并不认同我的推测。 「七年前叔叔已经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就算有失误,我也很难想像他会连续犯错,而且要是真有这种事,叔叔心里应该也会有头绪才对。」 藻川先生是对太太只因为摔破杯子就大发雷霆感到纳闷。如果他还犯了其他失误的话,太太不可能不纠正他,藻川先生应该也不会对太太生气的理由感到疑惑了吧。 「就算没有犯下失误,他还是有可能做出其他让太太生气的事情吧。像是搭讪女性客人等等。」 「叔叔是从太太过世后才开始会调戏女性的喔。在那之前,他完全就是一副被京都女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在太太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看到哭着道歉的太太才「害怕」了起来。如果他们之间是这种上下关系的话,总觉得太太根本就不需要压抑怒气。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太太生气的理由全都说出来了。虽然这么做或许成功剔除了一些可能性较低的选项,但是并没有找到正确答案。美星小姐用力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杯子看。为了不妨碍她思考,我只好坐在吧台前老实地保持安静。 这段毫无作为的时间大概持续了约十分钟吧。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有人打开了店门口的门。 我和美星小姐同时看向该处。在敞开的店门门框外侧,有个背对着外头阳光的女生正站在那里。 年纪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她穿着灰色的连帽上衣和短裤,背着后背包,给人一种充满活力的印象。头上的深蓝色针织帽则压住了底下绑成双马尾的头发。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没有营业喔。」 美星小姐立刻摆出笑脸对她说道。但这名女生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那个,我……」 她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支支吾吾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应该是所谓的动画角色声线注4吧。 「你来我们店有什么事吗?」 美星小姐有些困惑,但还是这么问道。这名女生踏进店里并关上门,以仿佛下定决心的态度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小原。藻川小原。」 美星小姐惊讶地睁圆了眼。 「哎呀──你是小原吗?」 「美星小姐,请问这位是?」 我请美星小姐替我介绍。她一边用手指着那名女生一边说道: 「她叫小原,小草原的小原。是惠一表舅的女儿,叔叔的孙女喔。」 「咦?这个女生吗?」 我忍不住认真地凝视着她。她的五官长得有点像猫,和身为她二等亲亲属的藻川先生完全不像。甚至可说她和美星小姐还比较像。 「好久不见了,美星姊姊。」 小原有些僵硬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应该是因为刚才很紧张吧。美星小姐也露出了笑脸。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我完全认不出来。我们最后一次在丧礼上见面时,你还是国小生呢。」 小原似乎和父亲一样,都是暌违五年再次见到美星小姐。 「小原你现在几岁了?」 「十六岁。今年春天就升高二了喔。」 「这样啊。你变得比较成熟了呢。」 毕竟小原在这五年间,从十一岁变成了十六岁,成长的幅度肯定很惊人吧。而且她脸上现在还化了一点淡妆。也难怪美星小姐要等到她报上姓名才认得出来。 「小原这个名字挺特别的呢。」 虽然当事人可能会觉得有点失礼,但我还是插嘴这么说。美星小姐则对我解释了起来。 「我听说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请太太帮忙取的。好像是因为太太非常喜欢《乱世佳人》这部电影,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是取自郝思嘉的姓注5啊。总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想用这个女性的名字来替可爱的孙女取名……算了,她大概是希望孙女能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吧。 小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我们交谈一边走了过来,然后看着我说道: 「美星姊姊,这个人是谁啊?是姊姊的男朋友吗?」 「不,不是喔。青山先生只是店里的常客。」 美星小姐,你马上就回答了耶。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肯定是想挖苦我吧。 小原露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表情。美星小姐似乎不希望小原继续追问下去,便再次对她问道: 「小原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来探望爷爷的。因为正在放春假,闲着也是闲着。」 「但是我们早上在医院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你喔。你没有和爸爸一起行动吗?」 「我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我爸他很早就从家里出发了。但我实在没办法那么早起床。」 她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吐了吐舌头。这名少女连行为举止都跟动画角色差不多。 「然后啊,既然都来到京都了,我觉得只是探个病就回去也满可惜的,想在这里到处逛一下,所以就先来爷爷的店看看了。」 「店里当然是暂时停止营业啰。这还用说吗?」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我出发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 她满不在乎地吐出了这句话。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成熟稳重到可以独自来到京都的人,结果在某些地方又表现得莫名糊涂。 小原把身体靠在我旁边的吧台桌上,然后看了一眼我们刚才提到的杯子。 「这是什么啊?」 「这个呢,是你爷爷摔破的杯子……」 美星小姐向小原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小原大致听完后,便小声地喃喃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奶奶她整整一周都……」 她的态度感觉有点心不在焉。是因为孙女本来就不会对祖父母吵架这种琐碎往事感兴趣吗? 「所以美星姊姊你们正在调查奶奶的事情吗?」 「是的。我们才刚开始调查,所以还没有任何结果。」 「这样啊……」 美星小姐看到小原陷入沉默,便换了个话题。 「对了,小原,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没有决定耶。毕竟现在是春假,我觉得爷爷动手术前的这一周都待在京都好像也不错。」 「这样啊。虽然现在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妥当,但是春天的京都的确有许多美景可以欣赏呢。而且你也有地方可以借住过夜。」 她指的应该是藻川先生的住家吧。不过,小原的回答却让人大感意外。 「我今天晚上已经先订好旅馆了喔。我听说未成年人想自己住在旅馆的话,需要提供监护人的同意书,所以也早就请妈妈帮我签好了。」 「哎呀。为什么你要住旅馆呢?」 小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因为我不是很想和爸爸两个人一起过夜。」 她选择住在旅馆的理由让我感到很惊讶,但美星小姐 却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并点点头。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性来说大概是很常见的心态吧。 「不过,这个时期的旅馆住宿费应该很贵吧?而且要是你没有预约明天以后的房间,能不能找到空房也很难说。就算真的找到了,住宿费或许也会非常贵喔。这样没问题吗?」 「我要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跟妈妈拿一笔旅费了。反正要是真的没钱,我就会放弃住旅馆,忍耐一点去跟爸爸一起住了。」 当事人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女儿竟把他说成这样。同样都是男性的我开始觉得未曾谋面的小原父亲有些可怜了。 「对身为高中生的你来说,这应该是首次体验一个人住在旅馆的感觉吧。」 小原听到我这么说后,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嗯,而且还有可能长达一周呢。总觉得好像在冒险,我真的非常期待。」 「小原,你爷爷目前正面临很棘手的情况,还是不要太兴奋比较好……」 美星小姐基于符合情理的角度劝诫道,我则说了句「哎呀,别这么说嘛」替她缓颊。无论现在面临的是何种情况,我们都不该对想要积极获取珍贵体验的年轻人泼冷水。 小原收起笑容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从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来看,奶奶应该也是自己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住了整整一周对吧?会不会跟我一样也是住在旅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有朋友能让她在家里借住一周吧。」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至少会跟爷爷说一声吧?对提供住处的人来说,这么做才符合常识啊。」 虽然一个女高中生把常识挂在嘴上有点奇怪,但我认同她所说的内容。就算太太要求保密,对方大概还是会偷偷告诉藻川先生,太太在自己家,要他别担心,这样才符合常理吧。至少应该也会在事后向他报告一声。 「那就有点类似独自一人旅行了吧。美星小姐,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看向美星小姐,发现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拿起手摇式磨豆机,正喀啦喀啦地磨着咖啡豆。 「我认为小原的意见并非毫无道理。反过来说,这表示或许有什么内情,让太太就算和其他人在一起,也绝对不能告诉叔叔。」 「内情?不过,太太离家的原因是摔破的杯子吧,这其中会有什么内情吗?」 「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像你所说的,是独自一人旅行。」 美星小姐仍旧磨着豆子,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 「我刚才一直在回想太太的言行。太太是个会在该生气的时候生气的人。我也曾经被她责骂过。」 美星小姐刚开始在塔列兰工作的时候,原本是很积极和客人互动交流的。有一次店里来了两名年纪约三十几岁的男性客人,美星小姐便和他们闲聊起来。当美星小姐得知两人目前住在一起时,便笑着说道:「你们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呢,感觉真棒。」 那两个人回去之后,太太便把美星小姐叫了过去。据说她开口吐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你刚才应该没看到那两个人的手吧?」 美星小姐愣住之后,太太便告诉她,那两位男性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成对的戒指。 「那两个人并不是朋友。他们之所以住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关系。你没发现你说他们是朋友时,他们的表情有点尴尬吗?」 美星小姐那番话等于否定了他们对彼此关系的定义。只因为对方是两名男性,美星小姐就认定他们是朋友。太太从她的反应嗅出了她心中的偏见。 「你要和客人聊天没关系,但是和他们相处时必须多加注意,免得做出失礼的事。」 被太太狠狠骂了一顿后,美星小姐反省了自己的想法。她对太太说「对不起」,太太则要她把这句话在心里默记下来,直到那对客人再次来店里时再对他们说。 「……所以我也是曾经因为这种事情被太太骂过的。」 美星小姐回忆了她与过世太太的往事后,又继续说道: 「不过,那也是因为有必须生气的理由。我从来没见过太太为了就算生气也没用的事情发怒,或是不向对方解释清楚就生气。而且真要说的话,她平常其实是位个性很温厚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太根本不可能只因为摔破了杯子就生气?」 「是的。而且如果她另有其他生气的理由,我认为她肯定会好好解释,直到叔叔明白为止。」 美星小姐很尊敬太太,所以才会如此评论她。但我还是感到很怀疑。太太毕竟也是人,偶尔也会有心情很差的时候吧? 「但是实际上,太太的确是莫名其妙地发怒后就跑出去了啊。就算你主张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也没什么意义吧。」 「我直到刚才为止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会想要找出太太生气的真正理由……不过,我们所做的事情会不会其实跟在热带国家寻找浮冰差不多呢?」 她似乎是想说,我们正在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太太的发怒其实根本没有理由吗?」 「我是听了小原和青山先生的讨论才想到的。太太在那一周里,的确是住在自己住家以外的某个地方。虽然我并不知道是旅馆还是某个人的家。」 「嗯,是这样没错。」 「太太直到死前都没有告诉叔叔,在那一周里,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仔细想想,这一点也挺奇怪的呢。因为如果是摔破杯子才生气离家出走的话,跟她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是没有关系的。所以至少她应该没有必要隐瞒这些事。」 但也可以想成她认为没有必要特别提起这些事。不过,她长达一周没有回家,一般来说应该会解释自己是待在哪里才对。 「换句话说,虽然这只是假设,但太太在那一周内,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办法告诉叔叔呢?太太会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在叔叔面前发怒的呢?」 「嗯?我愈听愈迷糊了。所以太太究竟有没有生气啊?」 磨豆机的声音变得轻盈许多。美星小姐拉开磨豆机的储豆槽,一边嗅闻磨好的豆子香气一边说道: 「太太会不会是为了离家一周才假装发怒的呢?」 注3:更纱图纹,在室町时代末期自印度等地传至日本,是印有色彩缤纷的花鸟野兽图案的布料图样。 注4:动画角色声线,用来形容和动画角色一样可爱又夸张的嗓音或语调。 注5:郝思嘉(scarlett o』hara),小说《乱世佳人》中的人物,英文姓氏与小原的日文发音类似。 4 在美星小姐的催促下,我们离开了塔列兰。辛苦磨好的咖啡豆并未派上用场,美星小姐把咖啡粉放进冰箱。使用刚磨好咖啡豆冲煮的咖啡是最好喝的,这是常识。虽然放久了味道难免会变差,但美星小姐大概不会用这些咖啡粉冲给客人喝,而是打算之后自己要喝时再拿来用吧。 美星小姐快步走过街道,我和小原则默默地跟在她后头。她开始向我们说明她突然冲出店里的理由。 「太太当时碰上了一件无法告诉叔叔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某个地方停留一阵子。所以太太便在叔叔摔破杯子时利用了这一点。她硬是和叔叔吵起来,假装因生气而离家出走。」 如果是这样的话,去推测太太发怒的原因就没什么意义了。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太太回来后会哭着向叔叔道歉了。」 「因为太太等于是欺骗了几乎没有任何过错的丈夫嘛。」 「不过,那件连对叔叔也不能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美星姊姊。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小原插嘴问道。美星小姐以像是觉得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她。 「是你爷爷的家喔。」 「这样啊。但这是为什么呢?」 小原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高兴。 「在我们提出刚才的假设之前,太太在离家出走时,去哪里、做了什么事,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太太生气的理由应该与她离家出走期间的行动毫无关系。」 如果前提是太太的确生气了的话,这长达一周的离家出走就只是生气后的结果而已。换言之,在离家的那一刻,她的怒火就已经用完燃料,接下来一周内发生的事不会对她生气的理由造成任何影响。顶多只会让人猜测,她应该遇到了 让人十分愤怒的事,否则不会过了一周才消气。 「不过,如果这长达一周的离家出走才是太太的目的,那她在这段期间的行动就顿时变得很重要了。因为叔叔想知道的,就是太太生气真正的理由嘛,如果不弄清楚她究竟是为何离家出走,就无法彻底解决叔叔的疑惑了。这就是所谓的『画龙不点睛』喔。」 我很怀疑高中生是否明白这句谚语,但小原似乎听懂了。虽然从她有如动画角色的举止让人难以想像,但她说不定意外地聪明。 「我接下来打算弄清楚,太太在行踪成谜的那一周究竟做了什么事。而最有可能留下那一周的生活纪录的,应该就是太太的遗物了吧,像是照片或日记等等。所以我要去叔叔的家找找看这些东西。」 「原来如此。」 「小原你不用勉强自己跟我们去喔。你难得有机会在京都放春假,没必要把时间花在这种事上。」 美星小姐大概是体谅小原才这么说的吧。但小原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像在闹别扭似地噘起嘴唇。 「我才不想要只有我置身事外呢。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奶奶要骗爷爷啊。我会好好帮忙你们调查的。」 「这样啊……如果你想退出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喔。」 藻川先生的住家位于塔列兰后方一栋低楼层公寓里。这栋公寓原本是登记在太太名下,藻川先生在太太去世并继承该建筑物后,好像就迅速搬离原本居住的房子,移居到这里了。 ──因为那间房子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住呀。 我曾听藻川先生随口吐出这句话,在他的话中窥见一丝寂寞。他在那间房子和太太一起生活了很久,要他独自继续住下去或许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我们抵达公寓,一楼的空间是座停车场,藻川先生的爱车红色lexus就停放在那里。公寓大门没有设置自动锁,我们搭电梯来到二楼,美星小姐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这里似乎就是藻川先生的房间。我并非他家属,是初次造访,但美星小姐和小原应该已经来过好几次才对。 「你有钥匙吗?」 「昨天叔叔就把钥匙借给我了。毕竟他本人也无法回来。」 美星小姐一边回答一边从包包里拿出钥匙。 「原来如此。不过,小原的父亲应该也要来这里准备住院所需的东西吧?」 「叔叔好像之前就给过他备份钥匙了喔。这对父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吧。」 说得也是。我自己身上其实也还留着老家的钥匙。 美星小姐打开门锁后,我一边说著「打扰了」,一边脱下鞋子走进房间。我稍微环顾了一下,这间房子的格局是2ldk注6,面积约七十平方公尺。放在矮桌上的茶叶罐和冰箱上的吐司营造出一股生活感,充满了一个老人独自生活的气氛,但室内打扫得还算干净,不会让人觉得脏乱邋遢。 因为小原一直停在门口不动,我便转头呼唤她。 「小原,你在做什么?」 「爸爸不在吗?」 「他不在……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小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走进房间。 「太好了。因为要是被逮到,我可能会被带回滨松。」 不只是一起过夜,连碰面都不愿意吗?我愈来愈觉得她父亲很可怜了。 美星小姐直接走向后方的房间,打开房门并点亮房间的灯。我和小原也跟在她后头。 这是一间西式房间,给人的印象是介于书房与仓库之间。桌子、书柜和五斗柜在墙边排成一排,杂乱地放置了各种物品。可能是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我觉得室内空气是停滞不动的。 「我听说太太的遗物全都放置在这里,几乎没有动手整理过。」 美星小姐张开双臂在室内比划了一下。 「据说他搬离之前的房子时,把太太的东西全都扔进了这个房间里,后来也一直没有好好整理。虽然太太已经过世五年,但她当时走得太突然……或许他到现在还是有点抗拒面对这件事吧。」 我第一次见到藻川先生时,太太应该才刚去世约两年左右,但我并未在他身上感觉到半点悲伤的情绪。我想大家应该都是忍着悲痛在强颜欢笑吧。 「因此,我认为太太的遗物中,很有可能还留着连叔叔也不知情的、那一周的生活纪录。虽然擅自翻看这些东西有点对不起太太,不过仍活着的人的心情还是比较重要,只好请太太宽容大量,别跟我们计较了。」 美星小姐脱下牛仔外套,卷起针织上衣的袖子,开始查看书架。小原也像是被她影响似地开始检查桌子。我晚了一步,只好无奈地走向她们挑剩的五斗柜。 放在五斗柜里的全都是女性衣物。这间公寓的另一个房间是寝室,我推测藻川先生的衣服应该是放在那里。这些应该是太太所有的衣物了,在柜子里折叠得很整齐,并按照上衣、下身、袜子等种类分开摆放。可能是把整个五斗柜从之前住的房子搬来这里后,就没有再动过。我看着眼前这些衣服,就算现在拿起来穿也毫无问题,更加对于未曾谋面的太太已不在人世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我带着歉意取出五斗柜里的物品,但里面真的只有衣物。我把那些衣物一件一件拿起来,连服装之间的空隙也仔细检查过,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找到了。」 因为美星小姐突然如此叫道,我和小原便凑到她身边。 「是日记。这是太太的笔迹,不会有错。」 这是一本平凡无奇的大学笔记本,用黑色装订胶带把b5大小的白色内页黏起来。象牙白的封面略显黯淡,看得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这是放在书柜上的吗?」 「是的。有十几本相同的笔记本排列在书柜上。」 美星小姐翻开内页,上面写了许多由日期和横书的简短句子组成的文章。所有字体都相当撩乱,要一眼看出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十分困难。 「我们来找出标明那一周日期的日记吧。」 我拿起排列在书柜上的其中一本笔记本。小原也仿效我的动作。但是美星小姐迅速地拿起另一本笔记本后,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 「没用的。日记的日期整整跳过了一周。太太似乎没有在日记里写下她离家出走期间发生的任何事。」 我看向她翻开的那一页,发现七年前一月的日期是按照顺序一天天排下来的。但是一月二十日的下一天却是二十八日,找不到二十一日到二十七日的纪录。日期并没有前后颠倒,就算翻开旁边的页面查看,也没有看到那一周的日期。 「看来她没有写下日记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那时日记不在手边。」 美星小姐也认同我说的话。 「我在其他内页并没有找到日期被跳过的地方。太太是个做事情很一丝不苟的人,如果她无法在当天之内写下日记的话,应该也会在事后补上吧。」 就我目前看来,太太的日记顶多只有几行字,感觉是把重要的事情简单直接地记录下来。如果是这种记录方法,就算事后再一起补写也不会很麻烦。她在写日记时重视的应该是持续书写,而不是日记的内容有多充实吧。 「这样的人竟然长达一周没有写日记,我推测她是刻意这么做的。太太大概早就决定不把离家出走期间发生的事情写进日记里了吧。」 「要找出真相没那么容易吗……」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但美星小姐似乎已经调适好心情了。 「其实我早就预料到,就算找到日记,里面或许也不会有任何重要内容。因为要是被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叔叔偷看,她为了离家出走不惜假装发怒的苦心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太太在这方面是不会有所疏漏的,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不过,这七天的空白应该和太太离家出走的时间是吻合的。所以就算只有确定日期,也可以说是前进了一步……嗯?」 美星小姐正随意翻看着一月二十八日后的日记,却突然停下动作。 「你们快看这个。」 她所说的是二月三日的日记,时间上应该正好是太太回来的一周后。日记内容只有一句话,所以我一下子就看懂了。 咖啡杯已付诸流水。 「……这怎么看都跟藻川先生弄坏杯子的事情有关呢。」 「我看了其他天的纪录,发现太太在写日记时会省略字或是只用单字来叙述 事情,所以文章写得非常简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咖啡杯的事情已经付诸流水』吧。」 「太太回到家已经过了一周,终于愿意原谅藻川先生了。可以这么解读对吧。」 「是的……不过,这样一来就有点奇怪。因为这表示太太是真的对摔破杯子的叔叔发怒了。」 换句话说,这样一来,美星小姐原本认为太太为了离家出走一周而假装生气的推理就说不通了。 让我感到奇怪的并非只有这个。我点出了另一项问题。 「离家出走的太太回到家时不是哭着道歉了吗?但在过了一周之后,才写下『付诸流水』这句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一点也很奇怪呢……不过,太太也有可能只是单纯为了离家出走一事道歉,所以和是否原谅摔破杯子的叔叔是两回事。」 原来还有这样的情况啊,我心想。当一个人因为对方口出恶言而勃然大怒,不小心动手打人时,就算他为自己动手打人这件事道歉,也不代表他就必须原谅对方口出恶言。 「总而言之,目前还是先不要太快断定太太究竟有没有生气比较好。」 「为了确认这一点,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调查太太在离家出走期间的行动。我想要再仔细检查一下这些日记,请青山先生你们继续调查其他地方吧。」 「知道了。」 小原回去检查桌子。我已经把五斗柜彻底调查过了,所以便代替正把日记全抽出来查看的美星小姐,站到书柜前面,接替美星小姐从上排开始调查的次序,检查起下排。 我一本本取下布满灰尘的书,翻动书页检查是否有东西夹在里面,结果很快就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本相簿耶。」 虽然从书背看不出来,但我把这本高度长达三十公分的庞大书本从书柜上拿起来后,发现它是一本附有书盒的相簿。翻开相簿,里面的照片排列得相当整齐,显然由个性严谨的太太编辑整理过。而且到处都加上在白纸上手写着日期或地点的说明文字。 当我在相簿里看见一位经常与藻川先生合照的女性,马上明白这个人便是太太。她身材娇小又有些圆润,有一张看起来温柔,但感觉内心十分坚强的脸庞,我觉得很符合美星小姐所描述的形象。 美星小姐和小原也来到我身旁探头查看相簿。美星小姐开口说道: 「最近不管什么东西都数位化,能看到这种相簿的机会也变少了呢。」 「是啊。但像这样围著相簿观看,感觉充满怀旧风情,可以享受到数位化没有的乐趣。虽然这么说的我也没有制作过相簿就是了。」 「我妈妈满喜欢这类东西的,所以都会做喔。不过里面放的几乎都是我的照片啦。」 小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得意。我一问才知道她是独生女。对父母来说,想尽量留下孩子成长的纪录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小原,你奶奶这种制作相簿的习惯,说不定也影响了你的母亲呢。你看,里面也有你的照片喔。」 美星小姐指著相簿里的其中一张照片说道。在一间看起来像日式宅邸起居室的房间里,藻川先生、太太和一名坐在儿童椅上的女孩正围着一张矮桌。女孩的右手拿着汤匙,嘴角沾着放在桌上碗里疑似炖牛肉的东西。照片下方的说明文字写着日期和标题「与孙女小原」。 「长得跟小原你现在挺像的耶。」 我凑上前查看照片。 「是吗?我觉得我的脸变了很多耶。」 「眼睛周围长得一模一样喔。不对,你就是本人,当然会一模一样吧。」 美星小姐好像很喜欢小孩,一边翻著相簿一边不停喊「好可爱」。每翻开下一页,照片中的小原就长大一点。相簿里放着约三岁时和祖父母一起去游乐园的照片、穿着幼稚园制服站在门前,参加入学典礼的照片,或是坐在似乎是发表会舞台上的钢琴前,大约国小一年级时的照片。 我和美星小姐有点忘了原本的目的,着迷地看着这本相簿。相较之下,小原似乎对自己的照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再次回到桌子旁边,突然大叫一声。 「啊!这里也有照片耶。」 我们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地看向她。小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 「你们看,这是我奶奶的照片。」 我们放下相簿,把脸凑向她展示给我们看的横式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某个地方的海边,后方可以看见白色浪花,前方则是一片沙滩。太太──藻川千惠站在照片里稍微偏右的地方。她穿着厚厚的白色大衣,围在脖子上的围巾随风飘扬。看得出来是在寒冬时拍摄的。 千惠的左边站着一名老人,和她相隔约一公尺远。他夹杂著白发的头发梳得相当整齐平顺,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和微微眯起的双眼散发出一股符合他年纪的严厉气质。他身上套着一件黑色长大衣,底下则穿着绿色毛衣和灰色裤子,服装品味十分高雅,挺直背脊的站姿看起来也充满自信,身材又高又健壮。可说是个与动不动就驼背的藻川先生形成强烈对比的老人。 照片里只有他们两人,而且两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再加上布满灰暗云朵的天空,使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寂寥。 「你们看这个日期。」 美星小姐指着照片的右下角。上面以橘色数字印着日期。这是「日期功能」,在以前的底片相机上应该十分常见。 看到那日期,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是七年前的一月二十二日!」 「看来这应该是太太离家出走时拍的照片没错。」 美星小姐的情绪也有些激动。我拍了拍小原的肩膀。 「做得很好,小原,你立下大功啰。」 「嘿嘿。不过,这个老爷爷是谁啊?」 「我哪有可能知道啊。美星小姐呢?」 「我也不知道。」 美星小姐把照片翻了过来。它的四个角落似乎曾黏着双面胶带之类的东西,上面留有茶色的痕迹。 「太太和我不认识的男性一起在海边……」 当美星小姐如此喃喃自语时,我的脑中无可避免地浮现出某个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并不是我这个局外人可以随意说出口的,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但小原却毫不犹豫地替我说出来了。 「奶奶外遇了吗?」 她的年轻和纯真让她吐出这句话。明明是孙女,却没有半点大受打击的样子,反而是和太太没有血缘关系的美星小姐露出了颇为受伤的表情。她回答小原的话应该也是基于反射动作吧。 「太太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她应该也很明白才对。太太欺骗丈夫又次离家出走,瞒着丈夫和别的男性见面,却没有把这件事写在日记里,又把照片藏在相簿以外的地方──如果这是外遇的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小原,你还有找到其他照片吗?」 听到美星小姐的问题后,小原摇了摇头。 「抽屉最底下只有这张照片喔。」 藻川先生把这张桌子搬过来时,大概也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吧。如果他当时有找到这张照片,应该就不会对美星小姐提出这次的要求了。 只靠一张照片根本无法判断有没有外遇。美星小姐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相信这并不是外遇。就算太太假装对叔叔生气是为了与这个人见面,这其中肯定也有某些无可奈何的隐情。」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为了弄清楚太太遇到的情况,当务之急应该就是找出这名老爷爷是谁。」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们该怎么找到他呢?」 「最近有些app或sns好像具有可以在上传照片后,自动辨识人脸并确定身分的功能……」 「但我觉得可行性应该不高。除非这名老爷爷在网路上上传了很多照片,否则要找出他的身分大概很困难。」 「其他可以参考的线索大概也只有相簿了吧。」 「如果是会出现在相簿照片里的人,我认为太太与他见面时,应该不用隐瞒藻川先生才对。」 「嗯……但是我们手上也没有其他线索了……」 我们抱着胳臂看向放在地板上的照片,陷入沉思。当我正在沉吟时,再次定睛注视照片的小原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我觉得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个老爷爷。」 我和美星小姐互看一眼,接着 就凑到小原面前追问她。 「小原,你仔细想想,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我们现在只能靠你了。」 但两名大人咄咄逼人的态度似乎让这名高中生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压力下抱头苦思,拚命地搜寻自己的记忆。 「呃……我可以确定我是在滨松见到他的……」 「你看到的是本人还是照片呢?」 「或许是本人……不对,等一下。应该是照片吗……反正我记得好像是和画有关系。」 「画?你说的是绘画吗?」 「是的。擅长画画或是对画很熟悉之类的……大概是这种感觉。」 就算有这条线索,范围还是非常广。那个人有可能只是个把画画当兴趣的老爷爷。不过,美星小姐却在其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所以有可能是与美术有关的人对吧。谢谢你,小原。」 「美星小姐,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没有。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束手无策了。」 美星小姐从她放在房间一角的肩背包里拿出了手机,打电话给某个人。或许是因为想节省说明时间吧,她在拨号时切换成扩音通话。 拨号音很快就停了,手机的喇叭传出人声。 「……姊姊,你有什么事吗?」 「美空,你现在有空讲电话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正在上班,所以尽量长话短说吧。」 美星小姐通话的对象是她的妹妹切间美空。她曾在两年前来到京都,在塔列兰当过一阵子工读生。在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所以很怀念她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两年前还是学生的美空,现在已经是出色的社会人士了。她目前似乎在东京都内的医院从事帮助病患维持心灵健康的工作。 大概是因为顾虑到她正在上班吧,美星小姐直接进入了正题。 「美空,你有个念美术大学的学妹,你们感情不错对吧?」 「嗯,姊姊之前也帮过她好几次了。」 一听到她说是念美术大学的学妹,我就想起来了。在两年前的某个事件中,美星小姐曾帮助过美空的学妹。既然她说「好几次」,表示应该还发生过其他事情,但我只知道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顺便一提,美空并不是美术大学毕业的,我听说她和那名学妹是参加同社团的同伴。 「那个啊,我现在正在调查一个老爷爷的事情。但手上只有那个人的照片,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或许是个跟美术有关的人,我想请你帮我问问那个念美术大学的女生,知不知道那个老爷爷的事。」 「原来你是要问这个啊。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啦,但那个老爷爷做了什么事吗?」 美星小姐犹豫片刻后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说得很肯定。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再从头跟你解释吧。」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叔叔要动手术对吧。我大概没办法去探望他,但我会替他祈祷手术成功的。」 「嗯。我会帮你转告他。」 「毕竟叔叔也很照顾我,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尽管说吧。姊姊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别太勉强自己喔。」 美空说完后就挂断电话了。美星小姐立刻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下来传给美空。照片送出后,她轻吐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我们就先等她回覆吧。」 我以暗示她休息一下的语气说道。美星小姐大概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以有些疲惫的表情如此提议: 「我们来喝杯咖啡吧。」 「这房子里有可以冲煮咖啡的器具或咖啡豆吗?」 「不,因为叔叔煮的咖啡根本不能喝,那些器材放在这里也是浪费。」 她辛辣的口气让我忍不住苦笑起来。明明使用很好的豆子,也知道正确的冲煮方式,却还是煮得很难喝,藻川先生该不会拥有某种特殊能力吧? 「那我们要回塔列兰吗?」 「就这么做吧。这样也比较能放松。小原你应该也同意吧?」 「但我想再稍微调查一下这间房子……」 如果我们分开行动,就会不晓得这间房子的钥匙该交给谁。美星小姐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后,小原便不太情愿地改变了主意。 「好啦,我跟你们一起去就是了。」 我们三人离开藻川家,回到塔列兰。美星小姐一边在吧台内侧准备器具,一边问道: 「小原你敢喝咖啡吗?」 「嗯。我想喝喝看美星姊姊煮的咖啡。」 坐在吧台前的小原探出身子说道。我也在她身旁坐下来。 美星小姐在烧开水的时候喀啦喀啦地磨好咖啡豆,技巧纯熟地煮了两杯咖啡。她自己的那杯则是用先前放在冰箱里的咖啡粉煮的。没有浪费那些咖啡豆真是太好了。 我喝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塔列兰的咖啡特色是在浓郁的风味下隐藏着一股淡淡的甘甜,香气在鼻腔里扩散开来,使我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中。 我往旁边一看,发现小原正皱着眉头。但她似乎不是因为怕烫才露出这种表情。美星小姐苦笑了一下。 「其实小原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喝黑咖啡的。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加一点牛奶和糖吧。」 「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就喝不出美星姊姊特地煮给我的咖啡味道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美星小姐语气温和地解释道: 「虽然很多日本人喜欢喝黑咖啡,但是这样的文化在世界上算是相当少见的。对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喝咖啡时加糖和牛奶反而是很理所当然的喔。」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毕竟也是以咖啡师自居的人,所以对于国外的咖啡文化应该还算了解。我们店里的咖啡直接喝的话当然是很美味,但我也会注意味道是否适合加牛奶或糖来喝。」 听完她的解释,小原便放心地在咖啡里加了牛奶和糖。现在喝起来似乎比刚才顺口多了。 后来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了大约一个小时。美星小姐也从吧台后方走出来,坐在在较近的桌子旁。当她聊到自己曾在五年前的丧礼上安慰因奶奶过世而哭泣的小原时,小原却说「有这回事吗?我忘记了」,疑惑地歪了歪头。或许是觉得当时哭泣的自己很丢脸,所以才故意装傻吧。 「爷爷是不是也会死掉呢?」 小原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的,美星小姐却以强硬的口气断言道: 「他不会死的。他会接受手术,让身体恢复健康。」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小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置身事外。明明平常给人充满活力的印象,却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像是压抑情感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太过年轻,累积的人生历练还不够多,所以才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吧。 就在这时,美星小姐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她一拿起手机,便立刻看向我们。 「美空传讯息给我了。」 我阅读了她手机萤幕上的文字。 我一问学妹,她马上就认出那是谁了。她说是个名字叫影井城的画家。 我忍不住激动地握住拳头。拜托美空协助果然是对的。她竟然这么快就找出照片里的人的身分了。 「影井城……我没听过这名字。」 听到我这么说,美星小姐也点点头。 「我也是。小原你呢?」 「总觉得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但我都对稍微记得他的脸了,应该是知道这个人才对。」 她把「城」这个字念作「chateau」──chateau是法语「城堡」的意思──代表这应该是个笔名,但听起来挺让人印象深刻的。而小原之所以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若不是因为跟刚才聊到丧礼时一样,个性健忘,就是她原本便对这个人不太熟悉吧。 美空传来的讯息还有后续。 影井是个几乎一生都在滨松度过的画家,在当地好像挺有名的。滨松有间收藏了当地画家作品的美术馆,他的作品似乎就在那里展出喔。 「啊,那我可能就是在那间美术馆看到过这个人的照片吧。」 小原恍然大悟地说道。如果是美术馆的话,就算挂着画家的照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美星小姐用手机在网路上搜寻了影井城的资料。结果马上就跳出了影井本人的图片。在小原发现的照片里,与太太站在一起的老人,果然就是影井城没错。 「真是太好了。如果能和影井先生取得联系,或许就能问出他和太太之间发生的事。」 我兴高采烈地 说道。但是美星小姐却摇了摇头。 「很可惜,影井城似乎在去年夏天就过世了。」 我顿时有种想仰天长叹的冲动。如今,就算向已故之人抱怨为什么不再多活久一点也毫无意义。话虽如此,若是感叹藻川先生为什么不早一点病倒,那感觉又更奇怪了。 那或许是唯一知道太太在那一周里做了什么事的证人,我们的一丝希望却在手指稍微碰触到时就已经被切断了。我抱着一筹莫展的心情喃喃说道: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抵达这里,却有种走进死巷的感觉。」 但是美星小姐看起来并没有太沮丧。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能简单地找出真相。不过,我们现在肯定已经逐渐接近真相了。」 她用双手捧住咖啡杯,看向被夕阳染红的窗外。 「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虽然我没什么把握,但现在也只能先去看看了吧。」 「你说的去看看,是去哪里啊?」 美星小姐转头望向提出问题的我,说道: 「我明天会去滨松。」 注6:ldk,日本租房隔间以「l」代表客厅,「d」代表饭厅,「k」代表厨房,因此文中2ldk代表配有两个房间,而客厅、饭厅、厨房各一。 第二章 追寻影子 1 当我们从京都站搭上新干线光号列车,并找到相邻的自由座时,美星小姐向我道了歉。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应该劳烦青山先生,结果却还是让你陪我跑一趟,真的很抱歉。」 「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说要陪你一起去的。」 四月二日上午,我和美星小姐出发前往滨松。目的是寻找疑似与太太一起度过那一周的画家,影井城的线索。 影井已经过世了,我们不可能与他见面,但是── 「据说他的人生大半都在滨松度过,所以我认为,滨松应该还留有许多他活动的足迹,或许可以藉此了解他与太太的关系。」 昨晚,美星小姐似乎透过网路尽可能收集了与影井有关的资讯。虽然我也参加了这趟滨松之旅,但实在没办法像她这么积极,所以对她坚定耿直的个性深感佩服。 「你刚才提到他大部分的人生都待在滨松,我记得美空传来的讯息里,也有相同的叙述,但他是不是也曾经有段时期不在滨松呢?」 「影井先生从一九六○年代中期到后半,都在京都的艺术大学学习绘画。那好像是他人生中唯一没有住在滨松的时期。」 京都这个地名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并非巧合。 「所以他就是在那时认识太太的吧。」 「我想应该是。因为太太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京都,所以可以确定,有一段时间这两人正好都待在京都。」 「他们究竟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我不知道。不过,影井先生和太太似乎是同一年出生的。我想二十岁左右的男女只要一认识,应该很快就能对彼此敞开心房了吧。」 我听说太太是在五年前的一月过世的,正好满六十四岁。这样算起来,影井应该是在六十九或七十岁撒手人寰。在大约半世纪前,他们正享受着青春时代,那时日本和京都的风景又是什么模样呢?战后时代已经远去,应该正值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以我贫乏的知识与想像力,实在很难正确地想像当时的情景。 新干线列车逐渐远离京都市区,车窗外的风景开始染上乡村色彩。坐在靠窗座位的美星小姐把手靠在扶手上,正托着腮帮子陷入沉思。我一边看向三排椅座位中靠近走道的空位,一边说道: 「结果小原并没有跟我们一起来呢。」 「我有问过她,但是她拒绝了。她说只要回到滨松,可能就无法再去京都了。」 她说的或许也没错。我后来才听说小原的父亲惠一基于工作等因素,好像早就暂时返回滨松了。虽然他在手术时应该会再次前往京都,但小原好不容易才能在这段期间自由行动,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你有小原的联络方式吗?」 「我原本想和她交换app的联络资讯……但她好像没有在使用那个app。」 真令人惊讶。因为近年来大家要交换联络方式时,都会先提起这个app的名字。美星小姐后来又举了几种可以收发讯息的app,但小原的回答似乎全都是「没有在使用」。现在真的还有这样的女高中生吗?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先和她交换电话号码。反正可以打电话,也可以传简讯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 美星小姐说小原会暂时住在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里,而且也确认过房间号码了,所以能够掌握小原的行踪。她好像完全把自己当成小原的监护人了。 一小时多的乘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载着我们的新干线列车驶入滨松站的月台。我们穿过剪票口,并从南出口离开车站,看到正前方有个吊着许多铜钟的大型物体。据说是「钟琴」,能够自动演奏乐曲。 四周栉比鳞次地盖满了旅馆、银行、租车行、保险公司大楼等建筑,呈现出一看就知道是当地大型车站的景象。这里的街景与京都站八条口有些相似,但滨松的规模稍微小了一点,不过滨松市的人口约有八十万人,仍旧是个十分繁荣的都市。 「这是我第一次来滨松耶。」 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道。美星小姐回答: 「我有亲戚住在这里,所以来过好几次。不过最后一次大约已经是十年前了。总觉得跟当时相比,市区给人的印象也改变了很多。」 十年前的话,美星小姐还是国中生或高中生。我想改变的或许不只是景色,也包括她本人的眼光和感受力吧。 我们到达目的地后,美星小姐看起来有些兴奋。虽然无意泼她冷水,但我还是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道: 「我肚子有点饿了呢。」 因为我们早上很早就出发,我只吃了一点点食物。美星小姐听到我的话,噗哧一声对我轻笑起来。 「时间还有点早,但我们先去吃午餐吧。虽然很老套,但俗话说得好,饿着肚子是没办法打仗的。」 她原本紧锁的眉头也稍微放松下来,真是太好了。 「滨松的特产是鳗鱼喔。在那边的旅馆二楼好像有间很受欢迎的名店。」 「青山先生,你只调查了这种事吗?」 美星小姐傻眼地这么问,害我慌了手脚。虽然我试图解释自己绝对不是来观光的,但她却只说了句「是是是」敷衍我。 我们走了几分钟就抵达旅馆,并搭乘电梯前往二楼。店门口有个接待客人用的触控萤幕,可看出这间店受欢迎的程度,但因为现在才十一点,刚开始营业,我们很幸运地免去了等待入店的时间。 我们的座位是漆成黑色的餐桌席。店内环境整洁,内部装饰也相当高雅有品味。我打开菜单,看到我想吃的鳗鱼饭,依照鱼肉的量分为五个等级。后来我们有些奢侈地点了里面放有整整一条鳗鱼的中级鳗鱼饭。 我们先吃了店家送来的炸鳗鱼骨当开胃小菜。这似乎是一种市面上称为「鳗鱼棒注7」的滨松土产。吃起来香味浓厚,碱度适中,是足以让人上瘾的美味食物。 「话说回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一边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咬碎骨头,一边召开作战会议。美星小姐的回答十分流畅,听起来就像早已事先拟好剧本。 「首先,我想先去展示影井先生画作的美术馆看看。」 「根据美空提供的资讯,那里收藏的都是当地画家的作品对吧?」 「如果从滨松站搭公车的话,好像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既然都展出作品了,馆方应该也知道许多关于影井先生的事情吧。我们就去那里调查他与太太的关系吧。」 美星小姐虽然也拿起鳗鱼骨享用,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大概是对于探究太太的秘密一事有所迟疑吧。太太与影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说得夸张一点,深入追查感觉就像是打开潘朵拉的盒子。 不过,我们点的鳗鱼饭上桌后,美星小姐还是露出了笑容。鳗鱼肉质厚实柔软,可以享受鱼肉在嘴里化开的松软口感。 「真好吃!」 「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鳗鱼。」 真的是令人感动不已的滋味。由于近年来鳗鱼被指定为濒危物种,也有人批评食用鳗鱼的行为。专家之间对于是否应开放食用似乎也有不同的见解。我到目前为止都没什么机会吃鳗鱼,之前也不算非常爱吃,所以始终觉得这种食物与我无缘,直到这次体会到其中美味,才开始觉得这样的饮食文化未来也应该继续传承下去。 我们在刚过正午的时候离开店家。店门口已经有许多客人在排队等待,先进的待客用触控萤幕能够即时告知等待时间,此刻显得十分实用。我再次见识到鳗鱼在滨松有多么受到人们喜爱。 我们穿过滨松站,并从北口出站,来到公车总站。当我们走到前往美术馆的公车站牌前,确认搭车时间后,美星小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每个小时只有一班公车。上一班才刚离开,我们几乎要等上整整一个小时。」 「唔哇,真惨。早知道应该先确认公车时间的。」 「是我疏忽了。既然我们在赶时间,还是想想看有没有其他交通方式吧。」 后来因为搭公车只需要十分钟,就算改搭计程车也不会花太多车钱,便直接前往计程车招呼站了。我们坐上等待客人的计程车,并告诉司机目的地,他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发动了车子。 流经车窗外的滨松市容感觉比京都更悠哉闲适。让我有种这是一座新城市的印象。但是美星小姐望着风景的侧 脸看起来还是有些失落。 ──幸好青山先生你今天也在这里。 虽然我听信了美星小姐两天前说的这句话,没有想太多就跟着她跑来滨松,但或许我今天应该让她自己一个人独处会比较好。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也只能尽量小心注意,避免干扰到她的行动。 我们下了计程车,发现美术馆就在眼前。这是一间位于公寓里的低楼层美术馆,看起来很像医院,外墙挂着蓝底的招牌,上面用镂空字写著「平山美术馆」。 「这间美术馆原本好像是在滨松出生长大的家族企业经营者为了展示收藏品而建立的喔。后来他们获得核准成为公益财团法人,近年似乎特别积极地在展示与滨松有关的画家作品。」 「这样啊。总之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我们在接待柜台支付入场费五百日圆。一进入美术馆,这里乍看之下似乎不是非常宽广。可能因为现在是平日白天,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客人,室内笼罩在寂静之中。 今天馆内正好举办了浮世绘特展。虽然展览里有一些勾起我兴趣的玩具绘注8等作品,但实在没时间悠哉地欣赏它们。我们快步经过了该展览会场。 在常设展区有个收藏了滨松画家作品的专区。那个小房间以白日光灯照明,充斥了无机质气氛,其中共有六名画家的作品排列展示。 我们马上就找到影井城的名字。房间的墙壁挂着一块像白色垫板的牌子,上面以横书印着他的全名,并在下方附上简单的介绍,记载了他的生卒年,并提到他是滨松市内的商人长子,学生时代曾就读京都的艺术大学,后来则在滨松致力于创作活动,也解释了他的绘画风格。 「『他的风格深受明治时代日本绘画中的浪漫主义影响』……简介里是这么写的。但我对美术一窍不通,所以感觉有看没有懂就是了。」 我认为自己的优点就是不会随便装懂。美星小姐一边把脸凑向摆在牌子左侧的油画,一边说道: 「虽然专业知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种强而有力的笔触和独特的色调,会让人想到青木繁呢。你知道《海之幸》这件作品吗?」 我对这作品名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直接用手机搜寻了图片。与影井的作品互相比对后,的确可以看出一些相似之处。 影井的作品比其他画家还多,总共展出了十件:包括躺在沙发上的裸女、望向远方的白狗,以及滨松的画家大概都会画的滨名湖等等,主题相当多样。所有的作品都是油画,我觉得是我个人还算喜欢的笔触风格。 我们按照顺序一一观看排列在墙上的画作。当我们走到最后一件作品之前时,美星小姐轻喊了一声。 「这是──」 两幅大小相同的画隔着空隙排列在一起,使用的是尺寸约为b5的直立长方形画布。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组系列作。画作的背景是海边,右边的画是男人面向左方站立,左边的画则是女人面向右方站立。画面拉得很近,所以脸庞的上半部和膝盖以下的部位都超出画布范围。他们互相朝对方伸出手,但上臂也碰到画布边缘,也被截断了。 画作下方有个写着标题的牌子。 〈遗作《四十年后》(三幅系列作中的两幅)〉 「遗作啊……既然这系列有三幅画,那第三幅究竟在哪里呢?」 美星小姐并未理会我的询问,自顾自地开口说道: 「左边这张画里的女性就是太太喔。」 「咦?」 「你看。这衣服和小原发现的照片上那件衣服一样。」 美星小姐一直把那张太太与影井的合照带在身上。我比对了一下她拿出来的照片与影井的遗作。 「真的耶。这幅画是太太,右边的画则是影井先生本人。」 影井的画风并不算非常写实。所以很难从画中的侧脸认出人物身分。不过,画中女士穿着的白色大衣与围巾,以及男性身上的绿色毛衣,的确和照片相同。 「也就是说,这张照片是在绘制遗作时拍摄的。虽然我们无法确定影井先生是否在那时就打算把这些画当成遗作,但我认为太太与影井先生应该是为了创作这组遗作而见面的。」 换句话说,太太并没有外遇。美星小姐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想法吧。不过,画了遗作并不能证明她绝对没有外遇。美星小姐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才对。 「影井先生创作这些画时,太太曾在一旁协助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影井先生在剩下的那幅系列画里画了两人牵手之类的情景,或许还能够证明他们原本就有深厚的关系,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那幅画,所以也无从判断……」 当我们暂时陷入沉思时,有个人主动向我们攀谈。 「你们对影井城的作品有兴趣吗?」 我转头往后看,有名穿着深蓝色套装,年纪约四十几岁的女士站在那里。 「你是这个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吗?」 美星小姐反问她。那名女士点了点头。 「因为我发现你们很专注地盯着这些画,猜想你们或许有什么问题,所以就过来询问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当然没有,你太客气了。请问这组遗作为什么少了一幅呢?」 她朝遗作看了一眼。 「其实是因为那幅画目前下落不明。虽然不够完整的作品或许不适合公开,但是基于影井先生遗族的要求,我们还是把它展示在这里。」 下落不明。既然如此,放在这里的两幅画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那名女士主动解开了我心中的疑惑。 「影井先生在去年过世后,他所拥有的作品就全由他亲妹妹继承了。影井先生的妹妹将他的许多作品捐赠给这间美术馆,其中也包括了这组遗作,但只有这两幅画。」 「由他妹妹继承?」 「是的,因为影井先生一辈子都是单身,没有孩子。他的双亲早已去世,也只有一个妹妹,所以继承权就归属于她了。」 换句话说,影井的妹妹还活着。 我们特地跑来滨松果然是对的。原本以为影井的死让我们失去线索,其实在这里仍有接近真相的蛛丝马迹。 在我身旁的美星小姐看起来也十分兴奋。她用手按着胸口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询问那名女士: 「请问他妹妹现在住在哪里呢?」 「我听说她目前是住在滨松市内。」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不合理,但可以请你替我们联络她吗?」 这项要求似乎让那名女士愣住了。为了避免错过这个机会,美星小姐马上又接着说道: 「这幅遗作里的女性是我的亲戚。我想知道影井先生创作这幅画时的详细情况。」 这句话奏效了。那名女士先是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对我们解释道: 「他妹妹应该也不知道遗作里的女性模特儿是谁。因为她似乎认为正中间那幅下落不明的画正是在那名担任模特儿的女性手上。」 「很可惜,我那名亲戚已经在五年前过世了。但我并未听说她的遗物里有这样的画作。」 昨天我们在放置太太遗物的房间里大致搜索了一遍,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画作。如果房间里有这种尺寸的画布,应该会很显眼才对。所以虽然我们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但太太并未拥有那幅画的可能性的确很高。 「原来是这样啊……总而言之,我先试着联络他妹妹看看吧。我想她一定也会想和你们聊聊。」 那名女士开口请我们稍等一下,然后就快步离开了。我转头看向身旁,发现美星小姐嘴角微微上扬,大概是觉得此行总算有了点收获吧。 我们一边欣赏其他常设展品一边等待了整整十五分钟。当那名女士跟刚才一样快步走回来时,表情看起来十分明亮。 「我得到他妹妹的许可了。她目前正好在家,请你们马上过去吧。我已经在这里写下她的名字和地址了。」 「真的非常谢谢你!」 美星小姐向那名女士深深低头致谢,收下一张折起来的便条纸。她摊开那张纸,上面写着影井妹妹的名字──江角兰。 注7:鳗鱼棒,原文为「うなぎボーン」,是静冈地区的名产。 注8:玩具绘,浮世绘的一种,指的是给小孩当玩具玩或是当成绘本欣赏的画。 2 我们离开平山美术馆,照着拿到的地址前往滨名湖。 在返回滨松站时,我们幸运地搭到 了公车,后来便直接搭乘jr东海道本线的电车,在新所原站下车。按照指示前进,可以看到一个与jr车站相连的小巧车站,入口的古老木柱颇为显眼。这就是天龙滨名湖线的终点,新所原站。 天龙滨名湖铁路是一条连接jr新所原车站与挂川车站的铁路,其路线会穿越滨名湖北侧。我查看地图,发现车站数量意外地多,总共有三十九个。此路线由第三部门注9铁道公司经营,是一条全线都是单线铁道的地方铁路。 虽然这条铁路在白天也是一小时只有一班车,但我们等大约十五分钟就搭到车了。这班列车只有一节车厢,我们是在车站买好车票才上车,但车内也跟公车一样设置了可发送整理券注10的机器和投币箱。因为车内空位很多,我们两个便坐到四人座去。 片刻之后,列车动了起来。但这辆列车行驶时晃动得很厉害,感觉像是在搭乘汽车而非火车。我听说这条铁路会沿着滨名湖北上,原本以为可以眺望湖边景色,结果映入眼帘的尽是种满了低矮树木的田地。美星小姐说那大概是橘子田。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在名叫三日的车站下车,前往目的地。这座车站同时也是书店,被指定为国家有形文化资产。当我们离开车站时,美星小姐喃喃吐出这句话: 「好怀念喔。」 「咦?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小原她家就住在这附近喔。」 我想起之前曾听说小原的父亲惠一在一间使用橘子为主要食材的日式点心店工作。当时美星小姐说他们居住的地方是橘子的知名产地。刚才在列车上看到的橘子田也与这有关。 「原来如此。我原本觉得已经来到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其实还在滨松市内对吧。」 「新所原站虽然位于湖西市,但这里已经是滨松市北区了。所以江角女士的住家当然也是位于北区。」 「距离影井先生妹妹住家与小原的家最近的车站是同一座……这会是巧合吗?」 「我没办法下定论。你刚才有注意到美术馆里并没有摆放影井先生的照片吗?」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影井的生平简介只有文字叙述,完全没有他本人的照片或图画。 「但是,小原昨天是这么说的。」 ──那我可能就是在那间美术馆看到这个人的照片的吧。 「既然没有影井先生的照片,就不可能在美术馆看到。换句话说,那是小原记错了。」 我隐约明白了美星小姐的意思。 「如果他妹妹就住在这附近的话,就算影井先生在此出没也是很正常的。所以小原可能曾在这里亲眼见过影井先生,你的意思是这样没错吧?」 「『那个人是很有名的画家喔。』当时在她身旁的人或许曾这么跟她说过。如果小原是因此才在记忆中把影井先生与画连结起来,那我们会来到小原的住家附近就不是什么巧合了。」 「原来如此。我听说影井先生自己也住在滨松,但他是不是也经常出入妹妹家呢?」 「说不定住在这附近的人其实就是影井先生自己……啊,找到了,就是那栋房子。」 我们离开车站往北走,并爬上一座有点高的山丘,看到了那栋房子。 那是一栋庭院四周以树篱围起,屋顶由黑色瓦片铺成的日式宅邸。门口挂着全新的「江角」门牌,与旁边老旧的「影井」门牌摆在一起。 「原来如此。影井先生的妹妹继承了他的房子后搬过来住了啊。」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们接下来就别再臆测了,直接去询问当事人吧。」 美星小姐按下对讲机的按钮。不久之后,有人隔着扩音器回应我们。 「请问是哪位?」 我们一听就知道那个人不是影井的妹妹,因为那是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我姓切间,刚才请平山美术馆的人替我们引介江角兰女士,所以就来到这里拜访了。」 「啊,我知道了,请你们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早已知道事情经过,切断了通讯。我们才等待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推开宅邸玄关的拉门。 「请进。」 一名男性笑眯眯地邀请我们入内。他看起来大约四十岁,身材和五官都长得圆滚滚的,感觉颇为友善。我心想,跟某个轮胎厂牌的白色吉祥物长得真像。 我和美星小姐推开门走进去。庭院整理得十分美观,开满了许多种类的花朵。有粉蝶花、金盏花……较远的那个是铁线莲吗? 「对不起,我妈妈的脚状况不好,没办法亲自来迎接你们。请你们上来吧。」 这名男性如此解释,接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江角兰的儿子,名叫大。」他似乎挺欢迎我们的,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在铺着地砖的玄关脱下鞋子。在大的带领下穿过木板走廊,每踩一步就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当他拉开位于走廊最深处的纸糊拉门,我们发现里面是间佛堂。约三坪大的房间,左侧设置了一个以黄金装饰的精美佛坛,房间中央横放着一张上了漆的长方形矮桌。正对着门口的格子拉门和窗户是敞开的,有名女士正坐在檐廊的藤椅上。她的年纪让我有点犹豫是否该称她为老妇人。如果她是影井的妹妹,推测她的年纪大概在六十五到七十岁之间。 「妈,有客人喔。」 那名女士一听见大的呼唤,便试图从藤椅上站起来。 「您还是继续坐着吧。」 美星小姐说道,于是那位女士又坐回椅子上,并对我们弯了弯腰。 「欢迎你们来。我是影井城的妹妹江角兰。」 她称呼哥哥名字时,「城」这个字是以日文发音。那应该就是他的本名吧。 以这个年纪的女士来说,她的体型算是相当娇小,身材则瘦得恰到好处,因为听说她脚不好,想不到她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健康,说话的声音跟裹着丝绸一样柔和。 「我是切间美星。这位是陪我一起来的──」 美星小姐正要介绍我时,我抢先自己报上了名字。兰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两人真可爱,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害我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离开房间时,替我们摆好两个坐垫,我们便向他道谢,在上面坐下来。这是一间可以眺望庭院的和室,在今天这种晴朗的日子里待起来特别舒适。从兰所坐的藤椅上应该可以望见在远处反射阳光的湖泊吧。 「我哥哥以前好像经常像这样在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 兰开口这么说。美星小姐接着问道: 「这间房子是你哥哥请人建造的对吧?」 「是的。屋龄应该已经有三十年了吧。我哥哥的职业画家生涯很早就上轨道,所以他在故乡的这块地上盖了这栋兼具画室的房子,往后的人生也都是在此度过的。或许他在当时就已经不打算结婚了吧。」 「是您哥哥亲自这么跟您说的吗?」 「不,但他跟我说要盖一个家。当我现在和我哥哥一样坐在这里时,总觉得好像可以明白他的心情。我想,这座庭院的确是设计给独居的人使用的吧。」 我倒是感觉不太出来。为了独居而建造的房子。为了独居而设计的庭院。但这栋房子看起来宽敞到足以让一家人居住。这是只有血缘相连的兄弟姊妹才能传达的心情吗? 「虽然我觉得问这种事情似乎不太恰当……因为这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美星小姐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兰微笑了一下。 「你们尽管问吧。」 「在您哥哥那个年代,我想会早早就决定一辈子单身的人应该十分少见……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不太适合结婚的情况呢?像是爱上了不被法律承认婚姻关系的人等等。」 美星小姐明知冒犯却还是询问这种事的意图相当明确。如果影井不是异性恋的话,他根本就不可能与藻川千惠外遇。 兰并未证实她的推测。 「听说我哥哥也交往过一些女性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与那些人走到结婚这一步。」 「是我问的问题太奇怪了,对不起。」 美星小姐低下头道了歉。兰看起来并没有因此感到不悦。 「我哥哥去年夏天去世后,因为没有其他家人,所以就由我继承这整栋房子了。我的丈夫也已经去世,之前都是住在名古屋……但我觉得死后安葬在故乡也不错,所以就和独生子大一起搬来这里了。」 「您老家原本就是住在这个地 区的吗?」 「我老家是经商的,在市区那边。不过,我哥哥似乎特别钟爱滨名湖地区,包括猪鼻湖等附属湖泊。所以他在这个可以看得见湖泊的地方盖了自己的家,老家所在的土地则在父母过世后就卖掉了。」 包含这栋房子与土地在内,影井持有的财产不少。据说兰目前便是一边慢慢整理哥哥的遗物一边度日的。 美星小姐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不好意思,请问您儿子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兰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已经退休了。相较之下,她的儿子应该正值忙着工作的壮年时期。所以我可以明白美星小姐为何想知道与母亲一起搬来这里的他从事什么工作。 「他之前是在证券公司上班。但是那份工作似乎不太适合个性悠哉的他。所以在我说要搬来这栋房子住时,他就以照顾我为由辞去工作了。因为我的脚不方便行动,目前是请他代我处理这些遗物以及其他杂事。虽然我知道这种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们目前也还有积蓄……而且包含我从哥哥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在内,到最后也全部都会由那孩子继承啊。」 我们的开场好像聊太久了。所以兰主动进入了正题。 「话说回来,据说我哥哥遗作上画的女性是你的亲戚?」 美星小姐点点头,拿出那张海边的照片。兰收下那张照片后,戴起老花眼镜认真地看了一会,然后问道: 「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那名女性是我的舅婆,名叫藻川千惠,我是在她的遗物里找到这张照片的。」 「这样啊……」 「您看到这张照片后有什么想法吗?」 「她的确就是那幅画的模特儿,这是毋庸置疑的。」 兰语气肯定地说道。她似乎已把遗作的模样牢牢记在脑海里,所以不需要进行比对。 「老实说,千惠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舅公目前得了重病。我是因为他的要求才会调查舅婆与您哥哥的关系。若您知道些什么的话,能请您告诉我吗?」 美星小姐开口拜托时,身子有些太过前倾,看起来颇为急躁。兰似乎觉得眼睛有些疲劳,把手从老花眼镜下方伸到镜片后,并搓揉着眉间。 「这个嘛……我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因为我从没想过会像这样突然得知模特儿的身分……」 「您哥哥始终没有透露那幅遗作的模特儿是谁吗?」 「是的。不过,这也不代表他什么也没说……好吧,我明白了。看来还是照顺序从头说明会比较好。」 兰稍微拉高音量,呼唤自己的儿子。大立刻推开纸糊拉门,出现在我们眼前,动作快到让人怀疑他一直在旁边等待呼唤。 「把那幅画拿过来。就是那幅练习画。」 大离去后,美星小姐便开口询问了。 「练习画?」 「是的。我哥哥的遗作里有一幅练习画。不过,其实那是一幅独立的作品,正确来说不该称为练习画。」 大抱着一幅画走了回来,画框比我们在美术馆看到的遗作组里的单幅画作还要再大上一圈。他把画交给兰之后便再次离开房间。 兰把画框转为横放,向我们展示了那幅画。 「你们看。这样应该就知道我为什么会称它为练习画了吧?」 美星小姐一直盯着那幅画看,甚至忘了回答兰的问题。 它的构图与那组遗作非常相似。这是一幅全身画,是一对在海边面对面站着的男女。两人各自伸出手,一起握着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 「绝对没有错。那幅遗作就是以这幅画为基础描绘的。」 美星小姐观察了那幅画许久才表达认同。兰开始说明这幅画的创作背景。 「这是我哥哥二十几岁时画的画,似乎是件非常私人的作品,所以并未公开问世,但他曾展示给我看,而且表情十分自豪。」 ──兰,你看。画得很好对吧? 影井似乎是这么说的。他在这幅画上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吧。 因为这幅画似乎是私人作品,兰没有把它捐赠给平山美术馆。双眼仍盯着画看的美星小姐说道: 「这名女性也是我舅婆吗?」 影井二十几岁时的确曾在京都待过一段时间。如果他是在那时认识千惠,就算用千惠来当这幅画的模特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兰也认同了这项推测。 「我想是的。遗作的标题是《四十年后》。这肯定代表他在完成这幅画的四十年后,又用同样的构图画了遗作。我不认为做事总是有所坚持的哥哥会在那时找别的模特儿来代替。」 之所以取名为《四十年后》,表示有个四十年前的起点。这幅画大概就是那个起点。 「四十年后……那么,这幅画的标题又是什么呢?」 兰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美星小姐的问题。 「是《国土诞生》。」 美星小姐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国土诞生》?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身为局外人,本来一直保持沉默,但并没有忽略这个关键字,在此时开口反问。美星小姐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耐心地解释。 「那是记载在《古事记》里日本国土诞生的神话。」 据她所言,《古事记》里是这么叙述的: 别天五神命令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二神创造大地,并赐予二神一支天沼矛。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站在天浮桥上,将天沼矛插入海水中咕噜咕噜地搅动。后来当二神抽起天沼矛,海水从矛头滴下,形成了第一座岛。那座岛就是「淤能棋吕岛」。 「所以这幅画就是在重现国土诞生那一刻对吧。」 「是的。关于淤能棋吕岛的地理位置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是淡路岛周围的沼岛或绘岛,也有人说是虚构的岛屿。至于天浮桥则普遍认为是现在的天桥立。」 天桥立。对住在京都的我来说,这个地名让人突然产生对神话的亲近感。 「所以这幅画是在京都的天桥立画的吗?」 「应该可以这么想吧。我认为影井先生当时待在京都,才会选择这个主题。」 「如果是我哥哥的话,我想他肯定会亲自跑一趟天桥立的。」 兰也如此向我们保证。 我在京都已经住了将近五年,但是目前还没有去过天桥立,所以很难从画中的风景看出具体的地点。而且如果画家目标明确地打算描绘神话,我想他大概也不会在上面画多余的东西。若这幅画的时空背景是在淤能棋吕岛诞生之前,即使他实际上可以在海的另一头看见对岸,也不能画出别的土地,否则就是错误的。 我再次看向《国土诞生》这幅画。虽然两人握着的东西看起来只是根棍棒,但应该可以解读成矛的前端沉入了海中吧。 「这幅画清楚地画出了遗作组画正中间所缺失的部分呢。我本来还以为他们肯定是互相牵着对方的手,原来是矛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幅画应该不可能是在暗示两人之间具有特别的关系吧。」 考虑到兰身为影井妹妹的心情,我选择了这种说法。和互相牵着手之类的构图相比,这幅画缺乏可以联想到两人外遇的合理证据,我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但是,美星小姐却板着脸否定了我的推论。 「你错了。在那之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透过不断性交才生出日本列岛的喔。」 「咦──」 我顿时哑口无言。 《古事记》里似乎也记载了这段情节。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来到淤能棋吕岛之后,便建立天之御柱并结婚了。伊邪那岐问伊邪那美:「你的身体长成什么模样了?」伊邪那美答道:「我的身体已长成,但有一处未完成。」伊邪那岐则回答:「我有一处长得太多了。」然后伊邪那岐便提议道:「将我那多余之处填塞进你那未完成之处,诞下国土吧。」伊邪那岐说:「我们绕着天之御柱行走,你从右边转,我从左边转,当我们相遇时,就来行房事吧。」然后二神便照着这项规矩实际行动,结果虽然一开始曾历经失败,但后来还是陆续生下了好几座岛屿。 「那么,这幅《国土诞生》的画是……」 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我不敢直接说出口的话。 「应该把这视为表达两人是恋爱关系的一幅画会比较妥当吧。」 兰也认同她的这句话。 「我哥哥说这幅作品描绘了自己与他最爱的人。那个人好像是我哥哥在京都时认识并交往的对象 ,当他从艺术大学毕业,决定返回滨松时,两人在商量过后决定分手。毕竟当时和现在不同,要维持远距离恋爱是很困难的。」 两人在二十几岁时曾是情侣。这件事本身并无问题。影井与千惠曾经恋爱,两人分手之后,千惠便与藻川先生结婚了。这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如果遗作中间那幅遗失的画和这幅《国土诞生》一样都画着矛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如果他是个不会在创作《四十年后》这幅画时,改用别人当模特儿的画家,我们便可以推测,他大概不会在画中加入莫须有的东西,也可能两人之间发生了某种行为,否则不会让画中的人握着矛。 「不过,他们都已经六十几岁了,很难想像两人之间能有什么亲密行为……」 因为实在太难以置信,我忍不住冲动地脱口而出。美星小姐立刻不悦地驳斥了我的想法。 「我并不这么认为。很多人即使到了六十岁还是能够享受亲密行为,而且就算因为体能等问题无法直接从事相关行为,只要画家认为两人做出了与其同等的事情,应该就会毫不犹豫地让画中的人物握住矛吧。」 「就算过了六十岁,还是有许多能够互相表达爱意的方法喔。」 兰的口气听起来像在逗弄小孩子。我别无选择,只能惭愧地缩起身子。 不过,这也让我更好奇正中间那幅画是什么内容了。美术馆里的女士曾说过,那幅画现在下落不明。包括它遗失的原因在内,我想知道这组遗作的创作背景和它被发现的经过。 「兰女士,你有看过遗作正中间的那幅画吗?」 美星小姐如此询问,但是兰一脸惋惜地说她没有看过。 「您哥哥生前有没有跟您提过任何与遗作有关的事情,或者是以某种形式留下相关纪录呢?」 「大约六年前,我哥哥曾经突然来到我居住的名古屋拜访我。」 据说他们兄妹虽然感情融洽,但是平常并不会频繁往来。所以兰看到哥哥出现时,也吓了一跳。 「我哥哥那时告诉我,他得了癌症,医生说他已经活不久了。」 这个消息让身为妹妹的她大受打击。但是影井语带安慰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因为他已经画好遗作了。」 影井基本上不会谈论太多与自己作品有关的事情,但他当时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寻求诉说的机会。所以兰回应了他的需求。 「我问他那是怎样的作品。结果他是这么回答的。」 ──是描绘《国土诞生》四十年后的作品喔。 「虽然《国土诞生》没有公开,但对我来说是印象深刻的作品。所以当时便询问他是怎么画出那幅画的续作的。」 ──我奇迹似地与她取得了联系。那简直就像是神明的旨意。我寄了一封信给她,说我想在死前再画她一次,所以会在我指定的时间地点等她,结果她竟然真的回应我这项奇特的要求,跑来见我了。我就这么与她重逢,完成了那幅遗作。 据说影井谈论这件事时,目光看起来和少年一样澄澈有神。 影井形容为「神明的旨意」的巧合究竟是什么呢?我能够想到的线索,大概就是影井与千惠的儿子惠一居住的地方相当接近,连距离最近的车站都一样吧。因为又次是入赘的女婿,千惠的姓应该还是藻川才对,和她当年在京都认识影井时一样。由于这个姓氏相当罕见,要找出拥有此姓氏的人家与千惠的关系大概不是什么难事。 我自认为还算明事理,知道不该把听了兰的叙述后最直接的感想说出来。但是美星小姐却把我刻意不提的事情代为说出口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要欺骗叔叔,太太或许也会去见他吧。毕竟太太是个温柔的人。」 为了替来日无多的过往情人完成最后的任性要求,太太责备摔破杯子的藻川先生,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离家出走,前往影井身边。我认为这样的行为就已经算是背叛藻川先生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为这件事谴责太太。 「我哥哥曾说过,这幅取名为《四十年后》的作品和《国土诞生》一样,在他过世之前都不会公诸于世。而且他还说自己已经不打算创作新的画了。我哥哥大概是相信医生说的话,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人世吧。」 但是现实情况却出人意料,影井在遗作完成后,又多活了六年才过世。他一定没有想到在这段期间,千惠竟会比自己还要早死去吧。 「我哥哥去世后,我便来到这栋房子寻找他的遗作,很快就找到其中两幅画,但是剩下的那一幅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他在画作背面清楚写下这是由三幅画组成的系列作,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有画出正中间的那幅画。那幅画却没有放在这栋房子里。」 后来兰就把这组遗作和其他几幅作品一起捐赠给美术馆了。 「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正中间的那幅画。那是系列作,我认为三幅画应该要放在一起才对,所以就想,如果把这组作品展示出来,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出现知道中间那幅画在哪里的人。就算会违反哥哥的遗志,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但是从影井过世到现在已超过半年,她一直没有收到可靠的消息。所以对于连一丝线索都不想错过的兰来说,这个能够得知模特儿身分的消息已经不是救命稻草,而是浮力等同木筏的新资讯了。 「我一直认为正中间的那幅画会在那位哥哥挚爱的模特儿手上。因为照理来说他不需要把遗作分成三幅来画。毕竟《国土诞生》也只有一幅画。所以我认为哥哥可能一开始就打算把其中一部分送给某人,才会把遗作分成三幅。既然如此,那个某人绝对就是他最爱的人。不过……」 「我并没有在舅婆的遗物中找到这样的画。」 就算是木筏,还是躲不过沉没的命运。兰现在大概觉得寻找遗作的进度又退回起点,不对,是退到比起跑线还后面的地方了吧。 「我无法提供能为寻找遗作带来益处的消息。但我现在打从心底希望可以看到正中间那幅画,想知道上面究竟画了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可能也无法帮上忙。我并没有看过那幅画,我哥哥也没有提过他在上面画了什么。」 就算双方有相同目的,也愿意互相合作,却还是连往前迈出一步都办不到。美星小姐与兰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千惠的遗物中并没有影井的遗作,这恐怕是事实。但并不代表影井没有把画托付给千惠。如果正中间的那幅画上有矛,很有可能会变成两人外遇的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不想把画放在可能被丈夫看到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吧。 「太太是不是已经把那幅画处理掉了啊?因为被藻川先生发现的话,情况会变得很难堪。」 就算我没有这么说,美星小姐应该也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吧。所以她说明了自己不认同这种推测的原因。 「太太是个明白艺术价值的人,我不认为她会把画随意丢弃。话虽如此,要是她把画随便送给别人,又有可能会被身为作者的影井先生知道。所以她应该会谨慎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肯定会深深伤害已来日无多的影井先生。」 「那么……如果太太的确收下了那幅画,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其他人找不到它呢?」 「把它藏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的地方。我认为这是唯一的方法。」 美星小姐的话等于是自己主动砍断了希望之路。据她所言,我们现在只能设法找出遗作,但它应该是放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而且我们连千惠是否真的收下画的证据都没有。这简直跟水中捞月没两样。 我们沮丧地垂下头。兰却在这时说出了让我们瞬间抬起脸来的话。 「我把遗作捐赠给平山美术馆时,曾说过要请他们帮我寻找正中间的那幅画,而且也明确提及要是有人把画带来,我会支付一千万日圆给对方。」 「咦?这么多?」 我惊讶到连声音都分岔了。美星小姐立刻纠正我。 「青山先生,这样很失礼喔。」 我的惊讶反应的确等于认为影井的画不值一千万日圆。兰看着羞愧不已的我苦笑了一下。 「你的反应是对的。我哥哥的画的确没有那么高的交易价值 。不过呢,我还有哥哥留给我的遗产。如果是为了让他的画不再那么可怜地处于不完整的状态,就算使用他的遗产也是很合理的事吧。」 「您说曾经明确提及这件事,请问您有对此发布公告吗?」 「公告是美术馆发布的,虽然篇幅很小,但也写了一篇完整的文章喔。虽然我心怀期待地认为消息扩散出去后或许可以收集到一些情报,但也觉得要是引起太大骚动的话,可能会带来困扰,不过,不知该说是可惜还是幸运,这件事最后并没有引发广泛的讨论呢。」 「不过,应该也有人为了找画而来询问详情对吧?」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从高中生到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老爷爷都有。不过,应该比你想像的人数还少,用两只手就数得完了。而且那些人问完后就音讯全无,已经过好几个月了。」 一千万日圆是一笔大钱。足以让人为此奔走行动。但是,即使是像我们这样拥有重要线索,目前能够找到那幅画的可能性也几乎是零。那些毫无关系的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应该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吧。 相较之下,美星小姐的态度极为冷静,看起来并没有因为金钱而失去理智。 「所以兰女士,您之前也为了找出正中间的画而用尽办法吗?」 「你也看到了,我的脚状况并不好,实在没办法亲自到各个地方去寻找,而且我几乎想不到那幅画可能会放在哪里。所以其实之前只有请儿子帮忙,去几个地方找找看而已。」 「不过,在你的帮忙下,我们的搜索行动或许会有所进展。」当兰这么说,并对美星小姐露出微笑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过高的期待。 很显然地,美星小姐之所以想找出那幅画,并不是想要钱,而是为了帮助藻川先生,或是为了守护太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所以她也抱着寻求救命稻草的心情问: 「您哥哥的遗物中,有没有创作这组遗作时的照片呢?」 「照片……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正如我刚才拿给您看的,您哥哥曾和我舅婆一起拍过照片。根据我舅公的说法,舅婆在七年前的一月曾经离家出走整整一周,我们后来也查出,她在那段期间和您哥哥见了面。如果她是去陪他绘制遗作的话,应该会与他一起行动好几天,所以说不定还会拍下其他照片。那些照片里或许就有重要的线索。」 兰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口说道: 「因为画家的工作时常会用到,我哥哥是个经常拍照的人。一直到过世为止,他使用的都是单眼的底片相机。数位相机他好像就是用不习惯。」 「所以那些照片不是数位的,而是人工冲洗出来的。照片还放在这栋房子里吗?」 「我拿给你们看吧,跟我来。」 因为兰一边说一边打算从藤椅上站起来,美星小姐便帮了她一把。兰就这样在美星小姐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佛堂,进入对面的房间。我也紧跟在她们身后。 那是一间西式的书房。 房间深处有张橙黄色的桌子,杂乱地放着台灯、不明文件和空荡荡的相框等物品。桌子周围有一排柜子,到处都看得到往我们这边拉开的抽屉,好像有人忘记阖上一样。另一面墙壁则是被书柜所占据,大开本的画册或摄影集等书籍紧密地塞在柜子上,没有半点空隙。房间里虽然有窗户,却被厚重的窗帘遮起来,室内有些昏暗又满是灰尘。 兰曾说过她目前过着一边整理遗物一边度日的生活,但是整理工作看起来进行得不太顺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也可以轻易地想像出比这更凌乱的场景。一个人活得久了,拥有的物品自然也会愈来愈多。我总觉得影井或许是把陪伴自己人生之路的所有东西都存放在这个房间里了。 「直到我哥哥在即将去世前住进医院为止,他都不肯让我踏进这个房间一步。我想这应该表示他在里面放了许多非常重要的东西吧。连已经完成的画也都全部都存放在这个房间里。我哥哥拍的照片就放在那边的柜子上。」 兰伸手指向一个高大的木柜,我率先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塞满了印有摄影用品店店名的插入式相簿。 「哇,好怀念喔。这是把底片拿去店里冲洗时就能拿到的东西对吧?」 我抽出其中一本相簿,一边翻开它一边说道。插入式相簿是一种相簿类型,可以把照片放在透明pvc制的套子里,而不是直接黏贴在内页纸上,我现在手里拿着的便是一个跨页可以放四张照片的小型相簿。我记得以前请照相馆冲洗抛弃式相机里的底片时,店家曾把洗好的照片和这种相簿一起交给我。 「原来这些照片不是您哥哥自己冲洗的啊。」 「毕竟我哥哥只是个画家,并不是摄影师。他在处理这些照片时,好像也不太会花心思去整理,因为拍摄的张数太多了。」 的确如此,他收纳的方式感觉只是把收到的照片直接放进插入式相簿而已。 「我大概看了一下,应该有几百本吧。」 我打开同一个柜子上的其他抽屉查看。这个柜子总共有十个抽屉,几乎全都塞满了插入式相簿。 「我为了找出正中间那幅画,已经翻遍了这房间的每个角落,但还没有把照片的内容全都确认一遍。因为我哥哥过世后也才过了半年多,我暂时还没有空去检查那些东西。」 「看来我们只能一本一本检查了。这些相簿里或许有他与太太在一起时的照片。」 我们让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然后三个人分工合作,把那些插入式相簿都翻开来检查。大部分的照片内容都是街景、河岸或站在高地眺望远方等景色,再来就是昆虫、猫或花朵的特写照片。拍摄人物的照片并不多,但偶尔会有几张普通的纪念照夹在相簿里,反而让我感觉到影井城这个画家有多孤独。 照片的拍摄地点相当多变,从感觉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到国内的著名观光胜地都有,甚至还有国外的风景。虽然影井不是摄影师,但他身为画家,在拍摄时也经常使用不同于外行人的取景手法,拍出来的照片简直就像完整的作品,让我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原本的目的,只顾着把相簿一本本打开来专注地欣赏。 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超过一小时后,美星小姐突然叫了起来。 「找到了。这是太太的照片。」 我把自己手上的相簿先暂时放到旁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美星小姐身边。美星小姐把相簿摊开来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按住,让兰也可以看见照片。 「真的耶。虽然穿的衣服不一样,但的确是太太。」 要是他们真的整整一周都一起行动,当然会更换身上的衣服。照片里的衣服也有可能是为了创作那幅画特地准备的服装。 在最一开始的照片里,太太站在像是观景台的地方,正对著相机镜头。那本相簿里还放了太太在路上行走的背影以及海边的景色等照片。从照片上的日期来看,影井应该是按照拍摄的顺序排列。 相簿里还有一张绿色的细线延伸至海里的照片。就算我从未去过,也可以一眼看出那是天桥立。 接下来的照片看起来是在旅馆房间拍摄的。太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对日式风格庭院,正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张照片带有一股优雅的气质。或许是拍摄者的技术让人产生了这种印象。 美星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断翻动相簿内页。当剩下的页数渐渐变少,我发现相簿里有一格是空的。说不定小原找到的照片原本就是存放在这里。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的照片也全都是影井与太太一起在天桥立时拍的,所以当美星小姐翻开某一页时,出现在那里的最后一张照片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太太的坟墓。」 美星小姐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那是一张只拍了墓碑的照片。灰色的石版上刻有「藻川家之墓」的字样,墓碑两侧插著白色的花。因为墓碑看起来并不新,这应该不是在千惠死后才购买的,而是以前的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坟墓吧。我看了看日期,发现距离上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也就是七年前的一月二十七日,已经过了将近三年。 「原来影井先生曾去参拜过太 太的墓啊。所以他已经知道太太过世了。」 我喃喃说道。影井究竟是以什么心情对坟墓按下快门的呢? 「他怎么会知道太太过世的消息以及坟墓的位置呢?」 就算我开口询问,美星小姐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那张照片。 「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塔列兰的常客曾把太太过世的消息发表在社群网站之类的地方。所以影井先生要获得这项消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太太是葬在祖先代代传承下来的坟墓里,影井先生说不定早就从太太口中得知坟墓的位置了。」 不过,实际情况有可能更令人伤感。举例来说,或许影井后来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太太一面,所以便造访了塔列兰──总而言之,就算我们去揣测这些事也毫无意义。 美星小姐再次从头翻起相簿──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以为影井先生只是机械式地把照片存放在相簿里……」 「不过,就这本相簿来看,他好像还是有稍微整理过那些照片。他不仅把去天桥立时的照片放进去,还加入了与太太有关的最后一张坟墓的照片。」 虽然在这张坟墓的照片之后已经没有其他照片了,但相簿后方还留有几页空白。当美星小姐阖上相簿时,我总觉得以坟墓照作结简直就像一本悲剧收场的小说,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悲伤。 「我可以跟您借走这本相簿吗?」 美星小姐举起相簿问道。兰带着温和的笑容回答她: 「就算要送给你都没关系喔。那些照片让身为亲戚的你拿着,或许会比较好。」 光从窗帘间的缝隙照进来,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决定就此告辞影井的宅邸。 虽然我们表示不用送客,但兰还是在大的陪伴下来到玄关和我们道别。当我们走到房子外时,美星小姐转过头说道: 「如果我们找到任何与正中间的画有关的线索,会立刻联络你们。请问你们的电话号码是……」 美星小姐用手机记下大说出的号码。 「很谢谢你们愿意让我们到府上叨扰。」 我们向江角母子深深低头致谢后,便转身离去了。我一踏出大门开始往前走,就对美星小姐说道: 「我们抵达京都时天应该已经完全黑了吧。」 「是啊。今天的行程真的排得十分紧凑。老实说我现在也挺累的。」 我猜她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在表达疲倦,另一半应该是在体谅我吧。毕竟在这次的调查行动里,我完全只是个陪同者,要是自己主动喊累的话,难免会有点像在对美星小姐抱怨。 「不过,我们特地来一趟滨松还是值得的。我现在更加了解太太与影井城的关系了。」 美星小姐语带满足地说道。太太与影井二十几岁时在京都曾交往过。太太七年前曾为了满足影井的要求前去见他,并协助他绘制遗作。影井得知太太过世的消息后,曾去参拜过她的坟墓。 「不过,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了许多谜团呢。」 影井究竟是怎么知道太太的消息的? 正中间那幅遗失的画到底在哪里? 那幅画上面究竟画了什么? 太太与影井是外遇关系吗? 美星小姐望向远处的湖面。在逐渐西沉的夕阳照耀下,湖泊看起来十分梦幻。 「明天的行程应该也会相当累人。所以我今晚回家后会尽可能好好地睡一觉。」 「你真的要去吗?」 「不去也不行吧。毕竟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美星小姐的话里没有半点迷惘。 虽然我或许没有义务这么做,但既然事已至此,接下来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与她共进退了。于是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我也会和你一起去喔──去天桥立。」 注9:第三部门铁道公司,由该铁路沿线的地方行政单位与民间企业组成的铁路公司,专门接手营运已严重亏损,但对当地居民来说是生活重要交通工具的铁路路线。因为有别于日本国铁与jr公司,所以称为第三部门。 注10:整理券,搭乘分段收费的日本公车或铁路时需领取整理券,以便在下车时查看需支付多少车资。 3 我们从jr京都站的三十一号月台走向车票上标明的自由座车厢。小原在我身旁语气轻快地说道: 「这班电车写的是『舞鹤』喔。我们要搭的是『桥立』对吧?」 「真的耶。真的是这班电车吗?咦?不过看这时间,应该差不多要发车了才对……」 「特急列车桥立号是和舞鹤号串连在一起行驶的喔。行驶到绫部站时会解除连结。」 美星小姐反应很快地立刻回答她。过了不久,小原指着车次牌喊着:「是桥立耶!」我们便从打开的车门走进车厢,寻找起空位来。 四月三日。我们从京都站出发,目的地是天桥立。 前几天我们在滨松调查出影井与太太在这个地方秘密生活了一周,所以便决定亲自前往该地看看。虽然并未获得能够证明两人关系,或是可以得知他们如何度过那段时间的线索,但是如果不实际走一趟,根本不会有任何进展,这是我和美星小姐的共识。 不用说也知道,天桥立是日本三大美景之一,位于日本海的宫津湾上,是由全长约三点六公里的沙嘴形成的沙洲。因为被松树环绕的全景十分高雅,自古便受到日本人喜爱,也经常成为艺术作品的主题,例如雪舟的《天桥立图》等等。 想从京都站前往天桥立旁的天桥立站的话,搭乘特急电车大约需要两小时。明明移动范围是在京都府内,只看交通所需时间,却比去滨松还要长很多。我虽然住在京都,之所以尚未去过天桥立,也是因为太花时间和金钱了。因此,当得知这次终于可以去天桥立,如果要说我心中没有半点观光旅行的想法,那大概是在说谎──当然了,我十分清楚美星小姐无法以如此轻松的心态来看待这趟旅程。 而且,今天的成员并不是只有美星小姐和我。我在车厢通道上转头往后看,小原正踩着小跳步跟在我们后方,从针织帽下露出来的两束头发也跟着来回晃动。 昨晚美星小姐回到京都后,打电话跟小原说明天要去天桥立,小原好像就马上回答「我也要去!」了。对美星小姐来说,她大概也想跟小原说这不是去玩的吧。不过,老实说,造访知名景点对女高中生而言,应该是个很好的经验,所以美星小姐身为亲戚兼长辈,好像也无法拒绝让她同行。 跟我们前一天往返滨松时搭乘的新干线相比,特急列车桥立号摇晃得满厉害的。我们搭乘早上十点左右的班次,会在十二点半抵达天桥立站。上车之后,我们先把座椅转成面对面才坐下,小原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我便成了她的听众。美星小姐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发一语地在思考事情。 当列车行驶到天桥立的前一站宫津站时,前进方向突然反转,我看到有外国乘客慌慌张张地转动座椅。在那之后过了五分钟,列车便抵达天桥立站的月台了。 我们穿过具有复古风格的月台走到站外,眼前的街道旁林立着低矮又古色古香的商店建筑,可以感受到温泉街的风情。天桥立似乎也以品质优良的温泉而闻名。 「总之,我们先去吃午餐吧。」 美星小姐如此提议。小原则回答:「我肚子都饿扁了!」 附近旅馆旁有一间附设餐馆。可能因为是平日白天,客人并不多,店员安排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可以清楚看见正前方的大海与天桥立的松树林。餐厅的装潢十分简洁,感觉只是单纯设计来让客人眺望景色而已。 「这美景实在是太奢侈了。」 美星小姐似乎是听到我的话后,才第一次注意到眼前的景色: 「真的很美呢。」 我们难得来一趟,就算稍微留点心思享受美景也没什么不好的吧。虽然我心里这么想,还是谨慎地避免说出像在泼她冷水的话。 美星小姐与小原点了义大利面套餐,我则点了牛排套餐。当我们正在享用送来的餐点时,美星小姐喃喃说了一句话。 「昨天回到京都后,我又再检查了一次太太的遗物,想确定其中究竟有没有那幅正中间的画。」 「什么?你应该告诉我的,这样我就可以帮你找了。」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她昨天不是说「今晚回家后要好好睡一觉」吗? 「因为我 实在很在意,如果不确定清楚的话根本睡不着。结果还是没有找到。我想那幅画的确没有在那个房间里。」 正如我们昨天讨论过的,很难想像太太会把影井的画随意收在可能被藻川先生看见的地方。总言而之,这样就可以确定太太并未持有那幅画,或至少那幅画并没有放在她身边了。 「那么,你今天打算如何调查呢?」 「我会一家一家拜访各间旅馆,把兰女士借给我的照片拿给他们看,找出太太与影井先生之前住宿的房间。如果那间旅馆里有相关人士还记得当时的事情,也可以向对方打听详情。」 「你打算把所有旅馆都问过一遍吗?感觉很辛苦耶。」 「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辛苦喔。这附近的旅馆并不多,而且彼此之间的距离相对来说也还算近。」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分头询问呢?如果拿手机把照片翻拍下来,应该勉强能用……」 美星小姐拒绝我协助的提议,并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去旅馆打听消息由我一个人来处理就行了。如果青山先生你不介意的话,请带小原在这附近观光游玩吧。」 「咦?这样我来这里的意义就……」 美星小姐露出了微笑。 「这是一个人就能做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的。只要知道一旦发生什么事,会有个人可以依靠,就让我觉得很放心了。」 「这样啊……」 「此外,在京都尽情观光也是小原此行的目的之一,所以如果我不能陪她的话,青山先生愿意接下这项任务也已经是帮了大忙。反正青山先生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天桥立,这么做也算是一举两得对吧。」 美星小姐这番话应该不是在说谎吧。不过,如果把这番她在我和小原面前说的话解释得稍微直白一点,应该也有「赶走闲杂人等」的意思。所以她这么做,恐怕并不是为了体谅我或小原,而是想专心调查事情吧。 「我知道了。小原,你应该没意见吧?」 我向小原再次确认后,她十分顺从地答应了。 「奶奶的事情就拜托美星姊姊调查吧。不过,如果你有什么进展,却没告诉我的话,我会生气喔。」 「那是当然的。如果我找到是哪间旅馆,会先联络你们。」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问题了。谢谢你,美星姊姊。」 我们离开了餐馆。以这个季节来说,外面的天气还算温暖,抬头往上看,就可以望见万里无云的辽阔蓝天。 「那么,我会从这间旅馆开始打听消息。」 「祝你顺利。」 我目送美星小姐进入餐馆旁的旅馆,朝着车站前的方向迈出步伐。小原一边和我并肩走着一边问道: 「所以,你现在打算去哪里呢?」 「小原有什么想去的景点吗?」 「嗯……我昨天晚上才突然决定要来这里,所以什么资料都没查耶。」 我想也是,于是竖起食指对她说: 「既然都来到天桥立了,当然是要先去玩『从胯下窥看』啰。」 「从胯下窥看!」 小原猛然按住及膝紧身裙的下摆。我说的话似乎让她心中产生了天大的误会。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事情并非你所想像的那样。」 「真的吗?我刚才差点以为青山先生是个变态。」 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形象的人啊? 「原来像小原这么年轻的学生是没有听过『从胯下窥看』的啊。算了,你就跟我来吧。」 「青山先生,你明明是第一次来,却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耶。」 如果我说昨天其实已经把主要景点都查过了,她会不会质问我是否抱着游玩的心情前来呢? 「你看,已经可以看到了。」 我们穿越平交道,走向一栋外观看起来像黑色小屋的建筑物。外墙上挂着一块写有「天桥立viewnd?单轨电车搭乘处」的文字看板。 我们在售票窗口买了来回车票,同时也是入场券。我替小原出钱,在这里买了两张八百五十日圆的单人门票。虽然好像可以自由选择要搭乘单轨电车或缆车,但我们来的时候正好搭上班次时间,便决定乘坐单轨电车。 单轨电车的车厢长得很像以阶梯形式连在一起的两个长方体,我们和数十名乘客一起进入车厢后不久,电车就开始行驶了。随着高度逐渐攀升,乘客可以眺望位于下方的天桥立全景。 「哇!好美喔。」 小原紧贴着窗户,马上就发出赞叹声。 「我们接下来还会看到更漂亮的景色喔。」 片刻之后,单轨电车抵达山顶。我们一走下电车,天桥立viewnd那有如童话世界的景色便占据了我们的视野。 天桥立viewnd是个以能俯瞰天桥立的观景台为卖点的游乐园,位于京都府宫津市内的文殊山山顶,从一九七○年开始营业,已有将近半世纪的历史。 虽然是游乐园,但规模很小,像小原这种女高中生会喜欢的游乐设施并不多。毕竟这里可是观赏天桥立的最佳地点。 我们往左手边前进,发现园方设置了好几个长得像低矮长椅的石头台座,正面写著「从胯下窥看观景台」。比我们早到的游客已站到台座上,正弯下腰并低着头。 「这就是『从胯下窥看』?」小原问道。 「是的。像这样从自己的胯下窥看天桥立,是一种很有名的欣赏方式喔。因为上下颠倒之后,海面看起来就跟天空一样,天桥立则像是一条飞往天空的龙。所以透过这个方向来观赏就叫做『飞龙观』。」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我昨晚临时抱佛脚查来的知识。但小原很认真地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这样啊。那我可以试试看吗?」 「请看吧。虽然你穿这样或许很难弯腰窥看。」 小原爬上从胯下窥看观景台,并弯下腰。她靠着十几岁年轻人的身体柔软度,从裙摆下方窥视对面的景色。 「怎么样?有看到龙吗?」 「嗯……勉强可以吧。感觉比星座稍微好辨认一点。」 虽然嘴上这么挑剔,但小原还是没有停止从胯下窥看的动作。我实在按捺不住,也站到她身旁,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龙了喔。」 「青山先生,你也太容易被洗脑了吧。感觉诈欺犯马上就能骗到你。」 「……你的意思是我分辨不出谎言吗?」 「是啊。」 或许是因为脑部有些缺氧,小原保持着从胯下窥看的姿势放声大笑。 我们离开从胯下窥看观景台后,决定把整个园区逛过一遍。我看向园区里的立牌,发现上面画着两只长得像龙的吉祥物。绿色的公龙是view kun,粉红色的母龙n chan。园方为了省事,直接用游乐园的名称来为这两只龙取名,害我忍不住笑出来。一想到昨天和我们见面的人也叫兰,就觉得这真是个奇妙的巧合。 园区内还有可从更高处眺望景色的小型摩天轮、可绕行园区的sl列车注11,以及位于后方的咖啡馆。因为小原想吃使用附近牧场的牛奶制成的冰淇淋,我便买了一支给她。虽然她把冰淇淋递给我,问我要不要吃一口,但我对于和女高中生共享一支冰淇淋还是有些却步,所以就拒绝了。 我们两人还去参观了飞龙观回廊,是一条空中回廊,看起来很像艾雪的错视画注12,地板忽高忽低,在行走时晃动得很厉害。虽然小原似乎觉得没什么,我却害怕到屁股一直往后缩,只能拚命假装若无其事,免得被她察觉。 我们没有搭乘任何游乐设施,所以只花了一小时就把整个园区逛完了。回程时,因为没有对上单轨电车的班次时间,便改坐不需等待的缆车下山。缆车的速度比较快,我们一下子就回到山脚了。 「美星姊姊有和你联络吗?」 我对小原摇了摇头。 「还没有。要找到那间旅馆或许很困难吧。」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玩下去吗?」 我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下午三点。如果要当天来回,也不能继续悠哉地闲晃下去。 「又不能打扰她打听消息,先传个讯息给她,询问一下情况好了。我们也暂时不要离开这附近,这样她找我们时,就能马上过去会合了。」 我送出一封只写著「你找到旅馆了吗?」的讯息给美星小姐,带着小原在附近走动。 我们马上就抵达两旁林立着纪念品店和餐饮店的参拜道路。智恩寺就位于这条路的尽头。这是一座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寺院,主要供奉的神佛为文殊菩萨,所以这一带也被称为文殊地区,在温泉设施或名产年糕上也到处可看见「智惠注13」二字。 我们一边走行走在参拜道路上,一边参观纪念品店。丹后地区所生产的缩缅注14很有名,小原对上面有日式传统花纹的小包包很感兴趣。天桥立似乎也有酿酒厂,商店里摆着红酒、白酒、粉红酒等好几种当地生产的葡萄酒。虽然我有点好奇,但现在并不是品尝美酒的时候。 我们也去参拜了智恩寺。小原在参拜时不仅用力拍手,还大声地许了「希望我的脑袋可以变聪明!」的愿望。为了帮助她脑袋变聪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这里是佛寺,所以不可以拍手喔。」 我们走到靠近水边的地方时,看见一座形状像捞金鱼纸网的石灯笼,名为「智慧之轮」。 「据说只要钻过这个智慧之轮三次,脑袋就会变聪明喔。」 我一告诉小原这件事,她就充满干劲地喊了声好,并把手放在智慧之轮上面,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 「等等、等等,你不要真的相信啦。」 我急忙拦住她。虽然这个智慧之轮的大小的确可让身体轻松穿过,高度却差不多到小原的脸,怎么想都不是她有办法钻过去的东西。 不过,在年纪轻轻的小原的字典里,似乎没有「不可能」这个词。 「咦,可是说要钻三次的人,不就是青山先生你吗?这点小事对我来说没问题啦。而且我是真的想变聪明。」 「可是,小原,你的衣服做这种动作会……」 「啊!你不可以从胯下窥看喔!」 我才不会看。应该说,不要在这种时候讲「从胯下窥看」啦。 「真的要做的话,好像只要把头钻进钻出,三次就可以了喔。来,你站到对面去吧。我来帮你拍照。」 小原听到我这么说,终于放弃全身钻进智慧之轮里,改成把双手放在上面,再将头探进去又伸出来。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似乎让她颇为满意,我替她拍照时,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我拍完照,正要把小原的手机还给她时,放在口袋里的自己的手机则振动了起来。 「是美星小姐打来的。」 我告诉小原显示在萤幕上的名字,然后接起电话。 「喂。」 「青山先生,我已经找到太太他们之前住宿的旅馆了。」 根据美星小姐的说法,她在大约三十分钟前就已经找到照片里的旅馆了。 「不过,在我前往询问时,那间旅馆里并没有员工还记得七年前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你要怎么做呢?」 「我听说旅馆的老板娘等会就会来上班。她的记忆力似乎非常好,只要是曾经住宿过的客人,几乎都不会忘记。所以我接下来会向她打听详情。青山先生、小原,你们要过来和我一起听吗?」 「当然要。请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们马上过去。」 我向美星小姐问了旅馆的名字,挂断电话,接着查了一下地图,发现那是距离我们目前所在地颇近的温泉旅馆。 「总而言之,小原,我们走吧。」 「终于到这一刻了呢。」 小原的声音有些紧张。 「你已经玩够了吗?」 「嗯。虽然真要说的话,我还想去走一遍天桥立,但还是奶奶的事情比较重要嘛。」 她在判断时十分干脆爽快。于是我们便离开智慧之轮,前往美星小姐所在的旅馆。 注11:sl列车,是蒸汽火车,目前日本仍在营运的蒸汽火车多为观光列车,会特别在该列车名称前标上sl字样。 注12:艾雪,荷兰著名的版画艺术家。在创作时,擅长运用几何图形、错觉透视等技巧,让观众感到奇异又有趣。 注13:智惠,日文的「智慧」汉字也可写成「智惠」。 注14:缩缅,将丝绸以平织技巧织成的高级纺织品,具有平滑手感与富有深度的色调,常用来制作和服、包袱布料或包包等用品。 4 那间旅馆的名字是「浮桥亭」,虽然采用传统日式风格,但另一栋新盖的建筑感觉也颇为新颖,外观看起来相当高级。旅馆正对着大海,我猜应该可以在客房里眺望天桥立。 一名员工在我靠近旅馆玄关时上前迎接我们,但因为不是客人,走进去时,觉得有些心虚。我一踏进旅馆大厅,就在左侧的沙发上找到美星小姐。 「美星姊姊!」 小原立刻跑向她,帆布鞋的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响亮声响。美星小姐的表情看起来比午餐后分开时还要开朗。或许是因为调查结果有所收获,心情也稍微变得比较轻松。 「辛苦你们两位了。你们在天桥立玩得还开心吗?」 「嗯,托你的福,很开心。」 我们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坐在美星小姐身旁,小原则坐在对面。 「你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这间旅馆呢。一定很辛苦吧?」 我语带慰劳,美星小姐则面有倦容地说道: 「如果只出示照片的话,有很多旅馆不愿意立刻告诉我答案。大概是在怀疑我的目的吧。但我明明只是想知道那张照片是不是在那间旅馆拍的而已……所以只好每到一间旅馆就向他们说明一次情况,结果花费的时间就比我预料得还多了。」 「原来是这样啊……总而言之,幸好你最后还是找到了。所以你说的那位老板娘呢?」 「听说她马上就会到了──」 说人人到。一名穿着桃红色和服的老妇人从旅馆内部走了出来。她的五官十分漂亮,看不出年纪的乌黑头发整齐地盘起来,走路时穿着日式足袋的脚像是互相摩擦似地紧贴着,步伐十分安静轻巧。她在玄关台阶上穿好木屐后,才走到我们面前。 「我是本旅馆的老板娘三浦。欢迎各位这次造访本旅馆。」 老板娘以京都口音这么说道,举止流畅地对我们低头致意。我们也站起来向她鞠躬行礼。 「谢谢您在百忙之中还愿意抽空和我们见面。」 看到美星小姐示意后,老板娘在小原旁边坐了下来。 「首先,我想请您先看看这里的照片。」 美星小姐把插入式相簿递给老板娘。她检查两三张之后,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些照片的确是在本旅馆内拍摄的。从外面的风景来看,我猜房间应该是『雪花』之间吧。」 我和美星小姐迅速地对看了一眼。 「您从右下角的日期应该可以看出来,这些照片是在七年前的一月时拍摄的。照片里的女性是我的舅婆,也是这女孩的奶奶;男性则是一位名叫影井城的画家,两人目前都已经过世了。老板娘,请问您还认得这两个人吗?」 老板娘拿著相簿里的照片又是远看又是近看,仔细端详后说道: 「我还记得他们。他把画架立在房间里,说自己是画家。因为这种客人十分少见,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我感觉到美星小姐倒抽了一口气。在一旁聆听老板娘说话的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们在这里住了大概一周吧。因为两人是同住一间房,我还以为他们肯定是一对夫妻……」 老板娘说到这里就突然安静下来。大概是察觉到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吧。但是美星小姐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追问道: 「我想知道那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请问老板娘对此有何看法呢?」 「这个嘛,就算你问我有何看法……我想我们当时应该也称他们为太太或先生,但那两人都没有开口纠正我们。」 那应该只是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而已吧,根本无法证明两人乐见其他人把他们视为一对夫妻。 美星小姐很有耐心地想问出更多线索。 「他们两人在那时似乎已经四十年没有见过面了。您会觉得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其他夫妻那么亲密吗?」 「这个嘛……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他们好像连在吃饭时也几乎不会交谈。不过,夫妻相处愈久就愈不太交谈,这也不算少见,所以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奇怪。」 她说的或许有几分道理。毕竟这件事本来就没那么单纯,并不是态度生疏就表示两人之间毫无关系,也不是态度亲密就代表两人有染。 美星小姐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提出了更直捣核心的问 第四章 一切都真相大白 1 我醒来之后,发现美星小姐一大早就传了简讯来: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大概中午就能出院。你愿意来接我吗?」 她很少主动提出这种不客气的要求。所以我急忙回覆她: 「当然没问题。还有,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 时钟上的时间是早上十点。虽然睡过头了,但昨天一天经历那么多事,这也在所难免。我腹部使力,从床上爬了起来。 四月五日。再过两天就是藻川先生动手术的日子,现在的情况可说是刻不容缓,再加上美星小姐被其他事件缠上,也没办法继续调查。 ──是的,我已经知道遗失的那幅正中间的画到底是…… 昨晚美星小姐被攻击前说的话在耳朵深处回荡。虽然我在后来的混乱情况中,完全忘记这件事,但她似乎已经找到画的所在地。她已经完成调查了吗?虽然很好奇,不过美星小姐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我拉开房间的窗帘,今天外面的天气也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我发呆了好一阵子,听见手机传来来电通知。 「青山先生,早安!」 我一接起电话,充满朝气的声音就冲进耳里。是小原。 「早安。你精神很好呢。明明我们昨天是在那种情况下道别的。」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然后就看开了。我不会再隐瞒,打算把事情全部告诉你。不过,因为解释起来很花时间,我们今天就先随便找间咖啡店──」 「等一下、等一下。」 我打断了小原的话。 「我很高兴你现在愿意这么想。不过,虽然对你很不好意思,但可能得之后再聊这件事。因为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 我把昨晚的事情经过告诉小原。她好像没有收到任何通知,所以在电话另一头又惊讶又哀伤,又马上松一口气,感觉忙得团团转。 「没想到竟然发生那种事……」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先去医院接美星小姐了。」 「我也想见美星姊姊。」 「说得也是。不过我们两个一起赶去医院,可能会造成她的困扰,所以能请你现在先等我一下吗?我一定会再联络你的。」 她答应后,电话就挂断了。 我做好出门准备,搭公车前往医院。因为我想到,如果要陪美星小姐离开,骑脚踏车应该不太适合。 我在挂号窗口告知前来医院的目的后,对方要求我在昨天那间候诊室等待。大概十分钟后,头上还套着网状绷带的美星小姐出现了。 「美星小姐!」 明明知道这里不适合这么做,我还是忍不住跑向她。美星小姐带著有些害羞的笑容说道: 「好久不见了,青山先生。」 我差点以为自己会冲上去抱住她。因为不能在医院里吵闹,所以我们暂时走到建筑物外。我迫不及待地询问她: 「你已经没事了吗?」 美星小姐一边摸着网状绷带一边说: 「这个只是看起来很夸张而已啦。因为头皮有割伤,所以才不得不套着这个……但我真的已经完全没事了。检查结果也没有问题。」 「但你不是被攻击后失去意识了吗?」 「是的。不过我头上的伤并没有很严重,骨头也没事。我绝对不是在忍耐,也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感。」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相信她。总而言之,她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我原本还在担心会不会又发生什么意外呢。」 「你当时为了找我,一直骑着脚踏车到处跑对吧?这是警察告诉我的。」 「幸好当时有路人发现你,还帮忙通报送医。我其实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这只是结果论而已吧。我很感谢青山先生你喔。」 这真是一句令人浑身发痒的话。那天明明是为了保护她才讲电话的,结果却没有保护好她,这让我觉得更不自在。 「你之后在晚上外出时一定要多加小心喔。」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碰上这种事……连手提包和钱包等重要物品都不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 原来如此。所以这也是她要我来接送的原因之一。大概只有手机因为当时正拿在手上讲电话,所以才没有被抢走吧。 「如果能快点捉到犯人就好了。」 我由衷地说出自己的心愿,美星小姐却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关于这件事,犯人好像已经捉到了喔。」 「咦?真的吗?」 日本的警察真是太优秀了,我忍不住这么想。 「今天早上在病房接受警方的询问,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昨晚深夜在我被攻击的地点附近,还发生了一起强盗或抢劫之类的犯罪事件。目击到犯行的警察追上犯人后,就以现行犯为由将那个人逮捕了。」 「哇,所以这犯人是连续犯罪呢。他大概没想到因为自己犯罪的关系,警察正好在路上巡逻吧。真是愚蠢。」 「听说最近京都市内发生了多起类似的犯罪行为,很多是以深夜在外面走动的女性为目标的抢劫事件,只是我之前并不知道。警察也很高兴这次终于可以逮到犯人。」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自己好像曾看过类似的报导。不过,老实说,要意识到自己也可能会变成受害者是很困难的。就算我曾提醒美星小姐要小心,也不代表她能够躲过这次的犯罪事件。 「听说目前犯人仍不断否认自己曾犯下其他罪行,也表示没有拿走我的随身物品。」 「他肯定是只把钱包里的现金拿走,剩下的东西就全部丢掉了。因为那些东西会妨碍他下次犯罪。」 「警察似乎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们询问我时,主要是希望我把自己还记得的犯人特征告诉他们。但我突然从后方遭受攻击,又当场失去意识,根本没看到犯人的模样……因为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提供的证词应该没有任何用处吧。」 毕竟美星小姐是受害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既然犯人已经被逮捕,就算没有美星小姐的证词,警方也会揭发他的罪行吧。如果犯人被逮捕的地点距离美星小姐不远,她的随身物品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才对。 虽然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但事件已经告一段落。我终于感觉到肩膀的肌肉能够完全放松,也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昨晚到现在都一直绷紧着神经。 「所以藻川先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请医院尽量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因为我想避免这件事在手术前对他的心脏造成负担。」 我昨晚或许是太大意了,才会把她是藻川先生亲戚的事情告诉护理师。不过,当时已经是深夜了,护理师应该没有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藻川先生吧。现在也只能相信医院已优先按照美星小姐的要求来处理了。 「不好意思,还让你一直站着和我说话。我们先在附近找个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坐下吧。」 美星小姐接受了我的提议。 「我想确认自己是不是能够正常走路,可以去稍微远一点的店吗?其实我是比较想去塔列兰的,但我的钥匙也被抢走了……」 「啊,我这里也有钥匙喔。」 我把皮革制的钥匙包从包包里拿出来,给一脸惊讶的美星小姐看。 「我提议要帮忙照顾查尔斯,跟藻川先生借来的。」 「真是太巧了。那我们就走到塔列兰吧。」 「好的。不过,如果觉得身体无法负荷的话,请务必告诉我,千万别忍耐喔。」 美星小姐捂着头对我点点头。 「还有,小原也很担心你。我可以找她来塔列兰吗?」 「没问题。我也有话要跟她说。」 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和我们先前的对话内容不太搭调。虽然我有点在意,但毕竟只要小原来了就会知道原因,所以并未多问。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小原。小原一听到我要求她现在就前往塔列兰,便回答会立刻过去。 我们在路途中谈论的话题主要是抢劫事件的后续处理。听说美星小姐已经趁着在医院时,先把信用卡等物品的停用手续办好了。问题在于钥匙。那个被抢走的包包里,有美星小姐住家的钥匙,备份钥匙似乎是放在藻川先生家中。但是藻川先生家的钥匙也放在那个包包里,所以现在也无法去拿备份钥匙。虽然我认为先找锁匠或公寓的管理公司来处理可能会比较好,但美星小姐却想先抵达距离藻川家较近的塔列兰 后再来处理。 因为美星小姐身上连现金都没有,我先把浮桥亭的住宿费还给了她。那是间品质很好的旅馆,住一晚加两餐的费用高达两万五千日圆。美星小姐收下这笔钱后,应该暂时不需要担心没钱用了吧。等待会我们见到小原,也会再收到她归还的那笔住宿费。 抵达塔列兰后,我用钥匙开了门。查尔斯马上黏到美星小姐的脚边欢迎她回来。我则率先采取行动,替它加了饲料和水。 「话说回来,美星小姐你昨天也有来过这里对吧?我虽然也来到这里,打算照顾查尔斯,却发现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从天桥立回来时曾先绕过来这里一趟。因为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回来,所以真的对查尔斯感到非常抱歉。」 查尔斯在这时「喵」地叫了一声。大概是在说不用担心它吧。 我们在餐桌的位置聊了大约二十分钟,等待小原抵达。明明有很多事情要讨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尽是选择不太重要的话题来聊。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让我们的关系恢复原状的调整行为吧。为了让我确定仿佛曾去了远方的美星小姐现在就在这里。 店门伴随着清亮的铃声打开,小原出现了。她的肩膀正上下起伏着,看起来很喘。虽然不知道是搭电车还是公车,总之应该是急急忙忙赶来的。 「美星姊姊,你没事吧?」 美星小姐微笑着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嗯。谢谢你的关心。」 「太好了……没想到你竟然在这种时候遇到抢劫。」 小原也在餐桌前坐下。我们所坐的位置正好跟之前在浮桥亭吃饭时一样,我和美星小姐面对面,小原则坐在我旁边。 「所以犯人已经被逮到了吗?」 「他在别起案件里以现行犯为由被逮捕了喔。现在正在追查还有没有其他罪行。」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出门在外时不用担心或许又会被攻击,的确是件好事。 「美星姊姊是在昨晚回家路上被攻击的对吧。你昨天究竟是跑去哪里了?」 小原马上就进入了正题。 「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可能得从我昨天的行动是基于什么想法开始说起。」 「美星小姐,你找到正中间的那幅画了吗?我记得你被攻击前,在电话里曾这么说过对吧?」 「咦?是这样吗?」 小原往前探出身子问道。那句话等于在宣告她失去了获得一千万日圆的权利,她大概没办法保持冷静吧。不过,美星小姐的反应却显得有些五味杂陈。 「要说我找到画了,其实也不太对……总而言之,请让我按照顺序说下去吧。」 我和小原也摆出准备听她解释的姿态。 「认真说起来,我为什么要一直寻找遗作中那幅正中间的画呢?」 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获得一千万日圆。 「是为了确认太太与影井先生在一起度过的那一周里是否彼此相爱。」 「没错。也就是正中间的画到底画了什么──如果能知道那两人在画中是否握着天沼矛或画了其他东西,就能当作想像两人关系的证据。所以我才会想要找出那幅画。」 虽然就结果来说,我昨天算是一直被小原牵着走,但也和美星小姐抱持着同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在和她分开后仍继续调查,甚至跑去烘焙所找根津问话。 「因为由三幅画组成的系列作中,其中一幅和另外两幅并非放在同样的地方,所以不用说也知道,影井先生是刻意把正中间的画送去某处的。那么,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呢?最有可能,大概就是由太太收下吧。我们甚至可以反过来推测,他是为此才把遗作分成三幅画的。」 所以他是为了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担任模特儿的太太,才会把作品设定成系列作。 「如果太太收下那幅画,她不可能会把画存放在可以轻易找到的地方。因为无论那上面画了什么,都有可能导致太太与影井先生的关系曝光,而那是她想要隐瞒的。我认为要找到那幅画应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话虽如此,我们也无法断言太太一定收下了那幅画。 「也有可能太太已经把画转让给别人,或是影井先生自己把正中间的画单独保存在其他地方。但若是这样,要找出那幅画就更是有如水中捞月了。既然兰女士都已经公开表示要花大钱把画买回来,那幅画的所有人或发现者也许总有一天会出现。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吧。」 实际上,我们的确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相反地,我甚至还在陪小原调查的过程中,用「万一」这两个字来形容找到画的情况。 「总而言之,在浮桥亭过夜后,隔天早上我别无他法,只能承认寻找画这个想法已经触礁。当时的情况逼得我必须从头审视整件事。」 除了找到正中间的画之外,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得知太太与影井的关系吗?关于这一点,美星小姐已经获得答案。 「想达成我的目的,其实并不需要实际找出那幅画。无论是照片或透过知情者转述,只要能知道正中间的画到底画了什么内容就行了。」 美星小姐在浮桥亭时曾如此询问老板娘三浦。 ──老板娘您曾看过影井城所画的画吗? 如果当时能从老板娘的口中问出画的内容,美星小姐的调查就到此结束了。 「很可惜,确定看过遗作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也找不到其他知道画中内容的人。此外,我也没有发现拍下遗作的照片。」 原来是这样啊,我心想。因为小原一直很坚持要找出那幅画本身,所以我没想到可能有照片。影井拍了那么多照片,的确会让人认为,他或许也把遗作拍下来。但是,美星小姐在影井的宅邸借来的插入式相簿里,连一张遗作的照片都没有看到。 「不过,如果我在此时放弃,就又绕回一开始那个只能找到画作的办法了。所以我又再次思考:这世上真的没有遗作的照片吗?」 「虽然你怀疑是否真的没有照片,但现在我们也的确没找到不是吗?去讨论不存在的东西有存在的可能,这根本没意义吧。就算真的有那种东西,如果早就被丢掉了,那也跟不存在没两样。」 我在小原的话里感觉到几分焦躁。对她来说,不找到真正的画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她大概对美星小姐的思考方向偏离这件事感到焦急不耐吧。 美星小姐则对小原这种态度报以慈爱的微笑。 「像你这么年轻的人会这样想也是无可奈何的吧。不过呢,影井先生所使用的相机并不是你熟悉的数位相机,而是底片相机。而且底片相机所拍的照片,并不是被丢掉就跟不存在没两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如果是手机拍的照片,或许还有可能在其他地方留下档案,但若是相机的话,不是只要洗出来的照片没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吗?」 小原从未使用过底片相机,所以完全听不懂。相较之下,因为我连照相馆的插入式相簿都还有印象,对底片相机记忆较深,所以明白美星小姐想表达什么。 「你说的是底片对吧。」 美星小姐对我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 「我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接触用底片相机拍摄的照片了,所以花了很多时间才想到这件事。如果影井先生那栋房子里不是只有照片,连底片也还留着的话,我认为那上面或许会有拍下了遗作的照片。」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当初没有注意到这点实在很奇怪,便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大腿,但脑中也同时浮现疑问。 「如果那栋房子里还留有底片的话,兰女士他们或许已经检查过了吧?」 「你忘记了吗?兰女士之前可是连我借走的插入式相簿的重要性都没有察觉到喔。」 ──我为了找出正中间那幅画,已经翻遍了这房间的每个角落,但还没有把照片的内容全都确认一遍。因为我哥哥过世后也才过了半年多,我暂时还没有空去检查那些东西。 兰之前曾这么说过。如果她连照片都没检查过,大概就更不可能会想到可以去看底片了吧。 「我可以理解美星小姐认为必须检查底片的想法。但是,如果要这么做的话,必须特地跑一趟位于滨松的影井家才行,这样应该很花时间、金钱和劳力吧。你心中的胜算有大到值得这么做吗?」 「你说的胜算 是指什么呢?」 「只要不在相簿里就不存在,一般来说都会这样想。你已经掌握证据,足以让你相信遗作的照片确实存在,或是有什么迹象让你如此期待吗?」 「的确有。」美星小姐坦然地如此回答:「借来的插入式相簿里,不是正好空了一格吗?我认为就算那里原本放有遗作的照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里原本收纳的不是小原发现的合照吗?」 「并不是喔。如果是那张照片的话,日期就对不起来了吧。」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那本插入式相簿的照片是按照日期顺序排列的,空格都是在最后几页。但是那张合照的摄影日期是一月二十二日,是太太离家出走的第二天。若推测那张合照原本放在那个空格中,确实是不太合理。 「你还记得影井宅邸的桌上有个相框吗?」 我记得。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和太太的合照其实原本是放在那个相框里面。我检查相框时,发现残留在表面的胶带,位置和照片背面四个角落的痕迹是吻合的。」 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相框上还残留了胶带。仔细想想,如果照片是放在插入式相簿里,背面根本不可能还留有双面胶的痕迹。所以,影井后来把原本摆在那里的照片寄给千惠了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相簿里的空格或许是别张照片。」 小原插嘴说道。虽然就结果来说,她的话的确是对的,但我怀疑那只是她在牵强附会下提出的论点刚好猜中了而已。 「如果是放在相框里的照片,兰女士既然身为妹妹,应该曾经看过吧?」 「兰女士已经跟我们说了喔,她之前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间房间。」 ──直到我哥哥在即将去世前住进医院为止,他都不肯让我踏进这个房间一步。 的确如此。他住进医院里的时候,那张照片大概早就已经送出去了吧。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我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既然没有其他线索,我认为还是值得调查那些底片。就算最后证实是判断错误,只要再想下一个方法就行了。」 我接受了这个说法,要求她继续往下说。 「如果底片还存在,我能够想到的存放位置就只有滨松的影井宅邸。所以我昨天先返回京都的家中一趟,就直接出发前往滨松了。」 我早就料想到她或许会这么做。不过,从天桥立回来后,马上就前往滨松的行动还是让我难掩惊讶。 美星小姐的口气里也充满了十分真实的疲惫。 「青山先生曾经去过那里,我想你应该知道,搭乘新干线后,还必须转乘普通铁路和天滨线,所以抵达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要下山了。我前往影井宅邸时,房子里只有兰女士一个人。我向她说明情况,并拜托她让我寻找底片,她也答应我了。」 后来美星小姐就开始在整栋房子里到处寻找。结果竟不是在书房,反而是在另一间卧室的壁橱角落发现一个藏在棉被后的箱子,并从里面找到了大量底片。 「所以不仅是照片,影井先生连底片也保存下来了呢。」 「是的。我很庆幸他是会这么做的人。」 因为拍摄照片好像跟他的工作有关,所以大概也需要妥善保留底片才行吧。 「我请兰女士也来帮忙,仔细检查了每一张底片。结果发现某张底片里有许多我们看过的天桥立的照片。虽然光靠底片很难看清楚,但我还是定睛细看了里面的每一张。」 我和小原都全身紧绷地等待她说出结论。 美星小姐笑了起来。 「我的确找到了。有一张照片拍下了我们住过的『雪花』之间,里面的三幅遗作是并排在一起的。」 我差点就忍不住想站起来拍手鼓掌。不过,找到照片这件事本身并不代表达成目的。关键在于那上面究竟画了什么内容。 美星小姐态度十分从容,和神情紧张的我跟小原相反,而且她接下来说的话,甚至让我们觉得自己扑了个空。 「很可惜,底片实在太小,我没办法辨识正中间的画上到底画了什么。」 虽然听了很令人焦躁,但我也认为结果本该如此。从底片来看,照片应该长宽都只有几公分而已。 「所以我取得兰女士的同意,向她借了底片,并离开影井的宅邸,搭电车回滨松站,然后拿底片请附近的照相馆帮我加洗照片。虽然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事了,但加洗照片其实满快的,大概等三十分钟就完成了。」 「所以你已经看到那幅遗作的照片了对吧?」 当我这么确认时,美星小姐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 「是的。我看到了。」 既然如此,照常理来说,她应该也会把照片给我们看才对。但是,美星小姐碰上的事情却让她无法这么做。 「在那之后,我就搭新干线返回京都了。因为是从滨松回来的,抵达时已经很晚了。我从京都站搭乘地下铁,在出站时打电话给青山先生,然后就在那条小巷里被攻击了。那名强盗抢走了我的手提包──里面就放着底片和加洗的照片。」 照片现在已经不在美星小姐手上,所以我们也无法看到上面的内容。但是目前就暂时忍耐一下吧。美星小姐已经看过照片了,只要有她的证词应该就足够了吧。 「所以,那幅正中间的画到底──」 我试图逼近这件事的核心。然而── 「我说啊……」 小原却打断我,并说出令人难以想像的话。 「攻击美星姊姊的人,真的只是普通的强盗吗?」 美星小姐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苦笑:「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犯人想抢的或许不是钱包里的东西,而是照片或底片。」 「他抢这种东西又能怎么样呢?」 「兰女士不是说,她愿意为这幅画支付一千万日圆吗?那是一笔可以让人笑着无视渺小窃盗罪的钜款耶。犯人会想获得相关线索是很正常的。那名犯人的目的其实是要把那幅正中间的画抢走吧。」 我明白小原为什么会提出这项主张。对她来说,画上的内容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想寻找的只有那幅画本身,而且无法接受有人抢先拿到那幅画。 「但是那张照片或底片也无法透露那幅画的位置喔。」 「还没有看过照片的犯人哪会知道这种事啊。他有可能认定美星姊姊掌握了线索,所以才会攻击你的。」 「但犯人是怎么知道我拿到遗作照片的呢?」 「他说不定曾在哪里看到美星姊姊正在到处打探消息,所以就一直在监视你之类的。」 「攻击我的犯人已经被逮捕了喔,在别起抢劫事件中。」 「他不是一直否认自己有其他罪行吗?而且姊姊的包包也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犯人应该另有其人吧。」 美星小姐脸上的笑容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我们先假设犯人后来根据从我那里抢走的照片找到正中间的画好了。在这种情况下,因为照片已经被抢走了,如果后来有人拿着画出现在兰女士面前,我们就会立刻知道那个人是攻击我的犯人。也就是说,即便那个犯人真的找到画,他也无法拿着画去换钱。」 「说得也是,这我可以理解。」 如果一千万日圆是那幅画在市面上的交易价值,情况大概会有所不同吧。犯人或许可以利用俗称的非法管道来把画换成钱。但是,愿意出一千万日圆买下影井遗作的只有兰女士一个人。如果不把画拿去给她,犯人就无法拿到钱。所以就算利用抢来的线索找到了画,犯人在变卖画时,无论如何都会导致罪行曝光。 「犯人应该早就设想到会有这种情况才对,却还用这么强硬的方法从我这里抢走照片,这不是很奇怪吗?就算他误以为我掌握了线索,内心感到很焦躁,这么做还是很不合理。」 「嗯……说得也是呢……」 小原的态度既像是被说服了,又像是不想认同这个解释。美星小姐看起来似乎对自己推论出的结论松了一口气。 「其实那张照片或底片根本不是什么线索,所以不管怎么说,就算我们继续等下去,犯人也不可能出现在兰女士面前。我还是觉得,那个在附近被逮捕的抢劫犯,就是攻击我的犯──」 因为她突然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停止说话,我忍不住「嗯?」地反问她。 美星小姐整个人都僵住了。 「美星姊姊?」 连小 原呼唤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深信美星小姐说的话是正确的。至于小原坚称犯人是为了画而抢走照片,我对此甚至有点无奈,觉得她是不是悬疑连续剧看太多了。 所以,当美星小姐在沉默许久后,盯着小原这么说时,我被她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语毕,美星小姐猛地站起来。她的动作灵敏到让人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她头上的伤口。 「美星小姐,你怎么了?」 「我想去确认一件事。我们得尽快出发才行。」 「尽快……你想拖着这身体去哪里啊?」 美星小姐回过头来,以毫不犹豫的口气回答我: 「去滨松。」 2 小原也跟着参加了这趟突如其来的滨松之旅。 「反正我本来就在想,差不多该回家了,正好可以趁这时回去。」 「你不等你爷爷动完手术吗?」 「就算我想也没办法啊,学校已经快开学了。」 对一名高中生来说,去学校上课是很重要的本分。虽然她最后似乎还是没有去探望藻川先生,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连小原隐瞒的秘密也因此不了了之,不过这件事之后还可以再找机会跟她谈。 我们三人一起前往京都站,并等待小原处理完旅馆的退房手续。小原跑回车站时,除了当初来京都所带的行李之外,还提着一个大纸袋,大概是在这里添购的衣服等物品吧。 后来我们急忙搭上新干线朝滨松出发。美星小姐的车票钱是用刚刚还给她的住宿费来支付的。 「美星小姐,你身体还好吗?」 我坐在三排椅正中间,马上就开口关心坐在窗边的美星小姐。她大概知道我是在担心她的伤口,所以摸了摸头上的网状绷带说道: 「我没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你连续两天去滨松了吧。在那之前是天桥立,然后又是滨松……连续出远门这么多趟,就算身体健康也会累积疲劳。算我求你,真的别勉强自己。」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相信这是我最后一次出远门了。」 我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出一丝紧张,实在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前往滨松。 「话说回来,你们两人昨天也调查了一些事对吧。你好像说过有什么进展的样子。」 昨天在电话里,就在美星小姐被攻击前,我的确这么说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在我们抵达滨松之前,能把昨天的事告诉我吗?」 我立刻答应她,这只是小事一桩,并且一边注意坐在通道旁位子的小原,一边依序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她。我和小原一起在天桥立逛了一圈。然后返回京都市区,跟藻川先生借钥匙前往塔列兰。最后我在煮咖啡时想到了烘焙所。 「所以我们就跑去北大路的根津烘焙所了。」 「原来如此,你们去找根津先生……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呢。」 「对了,美星小姐,你曾听根津先生说过太太的事情吗?像是太太为什么会开始固定前往根津烘焙所之类的。」 「我没听说过。太太只说她很喜欢这间烘焙所的咖啡豆,所以才决定开店。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 「从结果来看,我们去找根津先生的行动是正确的。他竟然说,太太第一次去根津烘焙所就是影井先生带她去的。」 我把根津告诉我的事情转述给美星小姐。当我提到太太与影井的浪漫爱情故事,以及太太为了守住令人怀念的滋味才开了塔列兰,她一边听一边露出有些陶醉的表情。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但是到头来,连根津先生也不知道那幅画的下落。」 当我正在犹豫,该不该把离开烘焙所后对小原起疑心的事情说出来,美星小姐却以一种好像已经听够了的态度对我说道: 「这样我就有十足的把握了。老实说,之前有一些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但你刚才说的话,就是我所需要的最后一颗咖啡豆。」 「咦?你的意思是……」 美星小姐对我微笑了一下。 「从摔破的咖啡杯开始,这一连串谜题,全都非常完美地磨好了。」 新干线抵达滨松站后,美星小姐就搭上普通铁路,并转乘至天龙滨名湖铁路。虽然她显然是要前往影井的宅邸,但她还没有告诉我这趟旅程的目的。 「离我家愈来愈近了耶。」 小原看着窗外这么说。要在她回家之前问出她隐瞒的秘密或许有困难。 我们在三日站下车,迈步走向影井的宅邸。美星小姐直到这时才终于解释她来到滨松的用意。 「目前看来,攻击我的人还是很有可能是已经被警察逮捕的抢劫犯。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概只能等警察问出犯人的供词,并祈祷他们能够找回我的物品了吧。」 这一点没什么好否认的,所以我并未回应。 「另一个说法则是,犯人为了夺取可以换成一千万日圆的遗作才会攻击我。我之前以不符合逻辑为由否认了这个说法。就算那个人抢走线索,并赶在我之前取得遗作,在他去找兰女士换钱时,曾攻击我的事情也会跟着曝光。因此这种做法无法获得一千万日圆,我不认为犯人会用这么粗糙的方法夺取线索。」 「是的。这是足以说服人的论点。」 「但是我后来发现,有个人不需要把遗作拿去换钱,就可以享受这一千万日圆的利益。」 这句话听起来跟猜谜一样,让我有点混乱,但小原则在这时展现了十几岁年轻人具备的灵活思考能力。 「是兰女士对吧!因为要是她自己找到遗作,就不用支付别人一千万日圆了啊。」 这个理由和我们现在前往影井宅邸的行动看来也是相符的。 美星小姐却摇了摇头。 「你的推测方向是对的。不过,如果兰女士不想支付一千万日圆,只要立刻撤销『会支付一千万日圆给找到遗作的人』的声明就行了。因为她本来就没有义务一定要做这种事。」 「但如果在有人找到遗作时,突然说不支付一千万日圆,只会让人觉得是在耍赖不想付钱而已喔。这样发现对方也不会老实地把画交出来吧。」 我觉得兰应该也可以等遗作被人以符合市面价值的金额出售时,再将它买回来。但美星小姐却认同了小原的主张。 「的确如此。不过,还有其他证据能显示兰女士不是犯人。──青山先生,请你回想一下我被攻击时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犯人抢走我的包包后,怎么样了呢?」 我差点就想说因为没看到,所以不清楚。但照着她所说的搜寻记忆后,想起了某件事。 「犯人逃跑了。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美星小姐像是在说谢谢似地对我微笑。 「我也在即将失去意识前,听见了同样的声音。犯人是个可以跑着逃走的人。相较之下,我们造访兰女士家时,她曾一再告诉我们『我的脚不好』。」 实际上,就连要在家中稍微移动,对兰来说似乎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那应该不是她为了隐藏自己可以跑着逃走而展现的演技。因为攻击美星小姐对犯人来说,是一个突发事件。 「就算兰女士的脚没有问题,她也已经是个六十几岁的女性。一般来说,那个年纪的人想动作敏捷地逃跑应该很困难吧。所以兰女士并不是犯人。」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吗?不用把遗作拿去换钱就能获得利益的人。」 「犯人之所以攻击我,是因为误以为我已经掌握了遗作所在地的线索。会产生这种误会的时机,怎么想都只有我拿到底片,或是去照相馆加洗照片的时候,也就是我在滨松行动的那段时间。犯人擅自推测照片似乎拍到了明确的线索,所以就跟踪我来到京都,并在偷听我和青山先生的电话时认定了自己的推论是对的。」 ──是的,我已经知道正中间那幅遗失的画到底是…… 犯人听到那句话后,自然会以为美星小姐已经掌握了遗作的所在地。他一确定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就马上攻击美星小姐了。 「换句话说,犯人是可以在滨松接近我,又不需要把遗作拿去换钱就能享受利益的人。当然了,他也能够跑着逃走。这样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 说着说着,我们抵达了影 井的宅邸门前。美星小姐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喂,请问是哪位?」 隔着对讲机传来兰的嗓音。美星小姐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我是切间。跑来打扰这么多次,真是抱歉。其实我还有一些想找的东西。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让我进去寻找吗?」 「啊,是美星啊。没问题喔,请进吧。」 她说完后,对讲机就挂断了。在那个瞬间,我听见美星小姐非常小声地喃喃说了句「对不起」。 我们穿过大门往前走。拉开玄关拉门的是兰本人。 「欢迎光临。哎呀,你的头怎么啦?」 「嗯,我遇到了一些事。但伤势并不严重。」 「那就好……话说回来,你今天不是一个人呢。哎呀,那个孩子是──」 「突然带好几个人来找你,真是抱歉。打扰了。」 美星小姐这么说着,打断她的话,脱下鞋子走进屋里。我和小原也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美星小姐沿着走廊笔直前进,在某个房间前停下来,伸手勾住了纸糊拉门。兰试图阻止她。 「等等,我昨天也告诉你了,那个房间……」 但美星小姐还是毫不犹豫地拉开了纸糊拉门。 她停顿了好几秒后才再次开口说话。我趁那段时间站到美星小姐身旁,探头望向室内,结果完全说不出话来。 「犯人,果然就是你呢。」 美星小姐尖锐严厉的声音刺向了正背对着我们盘腿坐在地上的房间主人。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江角大转头看向我们,一脸惊愕地喃喃问道。 美星小姐的手提包就躺在他的手边。 3 「既然你问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答案吧。」 美星小姐踏步走进了房间。 「一般来说,就算攻击我,然后抢走线索、夺取遗作,在前来找兰女士换钱时,罪行也会因此曝光而失败。犯人却一点都不担心这个问题,仍旧这么做了。所以如果犯人的目的是遗作,他一定是个不需要把遗作拿去换钱便能获得利益的人。」 大维持着反转上半身的姿势僵在原处。我仔细一看,发现他手上拿着照片。 「只要思考一下那个人究竟是谁,答案马上就冒出来了。如果包含我在内的某人以合法手段发现遗作,并从兰女士手上换得一千万日圆,就会有一千万日圆──正确来说是扣除遗作在市面上交易价格后的余额──从兰女士的财产里消失。因为那幅遗作在市面上并没有一千万日圆的交易价值。」 这就是小原刚才怀疑兰的原因。 「我刚才说的,只有考量到兰女士个人的财产。但这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利害关系人。大先生,如果兰女士去世的话,你的身分应该可以继承最多遗产对吧。因为兰女士好像只有一名子女。」 ──我觉得死后安葬在故乡也不错,所以就和独生子大一起搬来这里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兰是这么说的。虽然兰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把部分遗产交给其他人,但既然她丈夫已经去世,大未来的确会继承兰的大部分遗产,也包括兰之前所继承影井城的遗产。 「你很担心,如果兰女士为了遗作支付一千万日圆这么大笔钱,会导致自己能继承的遗产变少。还是说,你现在其实早就已经可以自由处置兰女士的财产了呢?所以你才会攻击我,并抢走底片和照片。大概是打算赶在我之前找到画,然后把它藏在某处或处理掉吧。因为要是被兰女士发现的话,你就必须解释自己如何获得那幅画了。」 我听说昨天美星小姐造访这里时,兰女士是一个人待在家。大应该是因为在途中回来或其他原因,察觉到美星小姐似乎掌握了什么线索,所以偷偷跟踪她。后来在照相馆看到美星小姐加洗照片,便心怀不安地一路追着她前往京都,然后在偷听到她和我讲电话时,认为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照片抢走,所以就犯下罪行了。 「那张照片并没有拍到可以指出遗作所在地的线索喔。」 美星小姐指向大的手边。他手上拿着的似乎就是昨天美星小姐加洗的照片。 「我现在应该已经明白那幅遗失的画到底怎么了。但是这件事光靠照片是绝对无法知道的。所以就各层面来说,你攻击我完全没有意义。」 大自己也看过照片,大概明白美星小姐并不是信口胡言,他的肩膀不停颤抖。因为美星小姐说的话带着些许挑衅意味,我担心她可能会碰上危险,便往前踏出了一步。 「好了,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如果你愿意自己去找警察自首,我也不会主动报警举发你。」 美星小姐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愤怒。但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可能体谅了大的心情。尽管明明现在的情势只能老实认罪,大还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当美星小姐对他伸出手,想拿回自己的包包时。 「可恶!」 大突然站了起来,把照片扔掉并推开了美星小姐。虽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来不及阻止大使用暴力,但因为正好站在美星小姐后方,我还是即时扶住了她的身体。 第一次见面时,态度相当温和的大此时露出令人难以想像的愤怒表情,小原吓得试图躲开,他便趁隙逃离了房间。 「美星小姐,你还好吗?」 我很担心美星小姐头上的伤。 「多亏了你,我没事。先别说这个了,快点去追他吧。」 我转身在走廊上跑了起来。 大跑到玄关前的空地,像是把脚硬钻进去似地,套上有些肮脏的帆布鞋。我以为他会就此逃走。 但他却在那里停了下来。 「……妈。」 兰站在玄关的拉门前挡住他的去路。 「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快去自首吧。」 兰语气严厉,两只眼睛都因为充血而变得红通通的。 「妈,拜托你让开!」 大冲到兰面前。但是兰仍旧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移动。 「如果你想逃跑,就把我推开,随便想去哪里都行。但你真的这么做的话,就当作我们已经断绝亲子关系了吧。」 「别说了,快让开!」 「如果你有心想赎罪的话,我不会舍弃你。都是因为我说要支付一千万日圆,你才会犯下这种罪。所以我也会陪你一起赎罪的。」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仿佛停止呼吸般。随后赶来的美星小姐和小原也都屏气凝神地望着互相对峙的母子。 最后,大全身瘫软地在原地坐了下来。 「……我没办法离开。我怎么可能把妈推开自己逃走呢?」 兰把手放到儿子的肩膀上。我看向身旁,美星小姐露出了浑身无力的呆滞表情。 大似乎已失去活动精力,他在玄关台阶上坐下来,并且还是自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开车抵达,把大带到警车上。美星小姐在庭院看着他离去后,便对兰低头致歉。 「事情演变成这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您之所以协助调查,全都是基于好意,我最后却让您的儿子变成了罪犯。」 兰摇了摇头。 「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头,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做错事的不是你,是我儿子才对。」 「但是……」 「是我没有谨慎思考,就说要支付不符合遗作价值的钜款,事情才会弄成这样的。请你抬起头来吧。」 虽然美星小姐看起来仍旧很沮丧,但她没有反驳这句话。我也认为这样就够了。美星小姐完完全全就是个受害者。虽然或许无法保证她绝对不是引起犯罪的间接因素,但真的计较起来会没完没了。 「话说回来,没想到您竟然有办法挡在玄关前呢。如果他推开您的话,应该一下子就摔倒了吧。」 美星小姐称赞了兰的勇气。因为她的脚不良于行,根本难以预料大所采取的行动可能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兰在此时仍不忘露出微笑。 「就算是那样的儿子,对待我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多亏了他,我在这个不太熟悉的房子里生活也没有碰上太大的困扰。」 但她儿子如果不是判决缓刑的话,也暂时不会回来了。虽然我不太忍心看到兰被迫过着不便的生活,但这大概也算是在和儿子一起赎罪吧。 警察进入影井的宅邸,正在扣押证物。美星小姐的包包似乎还要过一阵子才能拿回来。当警察拿着几项物品准备上车时,美星小姐叫住了对方。 「请你们稍等一下。」 美星小姐 和警察商量一阵子之后,拿着一张照片和底片走了回来。 「我想在它被收走之前,先拿给各位看。」 「难道是……」我这么说道。 「是的。这就是拍下了影井先生遗作的照片。」 兰、我和小原之间顿时闪过一丝紧张。 美星小姐先把照片的正面朝下,往前递出。我们上前围住它,她在我们的注视下把照片翻了过来。 「这是──」 由三幅画组成的遗作全貌终于揭晓。 地点和我们之前听说的一样,是「雪花」之间。三幅画在壁龛里并排竖立在一起。 藻川千惠就站在左边的画中。影井城则站在右边的画中,两人互相朝对方伸出双手。和我们在平山美术馆看到的画一样。 正中间的画则描绘了他们的双手,从两侧的画延伸出来。 但是上面并没有和《国土诞生》一样画着矛。 两人也没有互相牵着彼此的手。 「……这是什么?」 我忍不住喃喃问道。 两人一起扶着一个茶托,上面放了一个蓝色花纹的咖啡杯。 「我昨晚之所以打电话给你,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张照片。」 美星小姐面对着我这么说。 「正如我留在旅馆的信里所写的,我很犹豫是否该继续调查已经过世的太太的过往。而且就算查出太太在那一周的确与影井先生彼此相爱,也打算对所有人隐瞒这件事。如果正中间的画描绘的是矛,我应该会把这个秘密藏起来吧。」 但是画上实际描绘的并不是矛,而是咖啡杯。 「老实说,昨晚我还是不明白影井先生为什么会画咖啡杯。但看到他们拿的并不是矛,就能确定两人并非彼此相爱了。」 名为《四十年后》的遗作必须和《国土诞生》采用相同构图才能传达其含意。如果不只是把角色换成变老的两人,连手上拿的东西都刻意改变的话,应该会有明确的理由。若两人当时彼此相爱,影井肯定会在上面画出矛。 「这就是为什么我判断这件事可以告诉青山先生的原因。太太并没有背叛自己的丈夫,虽然她的确与影井先生共度了一周的时间,并在过世时把这个秘密一起带进坟墓里,但那并不算是外遇。我是如此相信的。」 把这件事告诉我的话,反而可以维护故人的名誉,站在美星小姐的立场,当然会想尽快把这件事说出来。所以她才会在那个时间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知道他们在那一周并不是彼此相爱的关系,所以影井先生才在遗作上画了不是矛的东西。不过,为什么是咖啡杯呢?」 当我正感到疑惑时,美星小姐轻笑了一下。 「关于这件事,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咦?我们吗?」 当我开始思考那到底是指什么的时候。 「──这是不可能的。」 我突然听见一道低沉又情绪激昂的声音,便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是小原。她低头咬紧牙关,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这太奇怪了。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他们两人必须拿着矛才行啊。」 「小原,你怎么啦?」 就算我呼唤她,她也没有停下来。 「这样实在太可怜了。结果竟然无法相爱,这样爷爷实在太可怜了。」 如果画中两人拿的是矛,我还可以明白藻川先生为什么很可怜。但她却看着这幅画说「爷爷很可怜」,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当我正感到混乱时,一个声音从别的方向传过来。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是美星小姐。 「你一下子在叔叔家发现照片,一下子又看着影井先生的脸说他是与美术有关的人。你总是很巧合地引导我们接近真相。虽然一直觉得很神奇,却始终没有怀疑你。因为我满脑子只有调查的事情,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那些事。」 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呢?虽然小原曾多次扮演关键角色,但为什么我们非得怀疑她不可呢? 「我觉得自己察觉得太晚了。昨天在这栋房子里发现底片时,我才终于明白你其实一直都在说谎。」 「说谎?」 我如此反问。那和小原尚未向我透露的秘密有关吗? 「请你看一下这张底片。」 美星小姐把从警察那里收到的底片递给我。这是原本放在那本插入式相簿里,在天桥立拍摄的照片的底片。我按照顺序一一查看,并没有发现奇怪之处。只要定睛细看,就可以看出上面有旅馆的照片、在海边的合照跟遗作的照片等内容。 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我在心中「咦」了一声。 「这是太太坟墓的照片对吧?」 底片的最后一张和插入式相簿的最后一张一样,都是刻有「藻川家之墓」字样的坟墓照片。 「影井先生用来拍摄坟墓照片的底片,应该和之前在天桥立拍摄用的是同一卷吧?他果然不会特别整理照片,只是将洗出来的照片机械式地收藏在相簿里而已。不过,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吗?那显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是在七年前去天桥立的,太太过世的时间则是五年前,这表示他两年来都没有把同一卷底片用完,这说起来的确是有点怪……不过,影井先生实际上就是这么做的吧。会不会是他已经完成遗作,所以也不需要再拍照了呢?」 「这张底片所说明的,并不是只有影井先生长达两年都没有拍照,一直把这卷底片放在相机里而已。他不仅没有拍照,也没有拿去洗成照片。」 「的确是这样没错……咦?」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美星小姐把我脑中纠缠不清的思绪化为言语说了出来。 「影井先生在太太死后,前去参拜坟墓并拍下照片,然后才终于把这卷底片拿去洗成照片。这可能是基于思念太太的心情所采取的行动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就表示在太太还在世的时候,这卷底片从未冲洗成照片过──换句话说,太太不可能拿到那张在海边拍摄的照片。」 我身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 在太太死后才冲洗出来的照片,为什么会在太太的遗物中被发现呢? 「会不会是藻川先生收下照片后,就和太太的遗物一起保存起来了呢?」 我试着替这件事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美星小姐否认了我的推测。 「你觉得影井先生有可能在知道太太过世后,把那张照片寄给叔叔吗?」 「虽然是令人费解的行为,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表示叔叔已经看过那张照片了吧。他应该也会从右下角的日期察觉到,那是在太太离家那周拍摄的才对。他这次委托我调查时,却没有提起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很不自然。」 这么说也对。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那张照片会出现在藻川先生家呢? 美星小姐说出的答案让我大感意外。 「那张照片其实本来就不是放在太太遗物里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美星小姐转身面对小原。 「我昨天离开这栋房子后,因为在电车到站前,还有一段空档,所以就先去了一趟小原家。」 小原的头仍旧垂得低低的。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 「当我按下对讲机之后,小原的妈妈接起了电话。当我问她『小原在家吗?』之后,她对我说了句『你稍等一下』。然后过了大约一分钟,真正的小原就出现在玄关了。」 「咦?」 我感到十分惊慌。因为我无法理解她究竟在说什么。 美星小姐以锐利的眼神看向眼前的少女,然后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五章 盛满咖啡杯的爱 1 她的名字好像是土居塔子。 藻川小原和她住在同一个城镇,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人感情好到可称为知己,身型和五官也莫名相似,所以成长过程中经常有人说她们「简直像是双胞胎」。 塔子念小学三年级时,某一天学校派了一项素描作业。当她在附近散步,寻找自己想画主题的途中,发现了影井的宅邸。因为庭院里盛开的花朵很漂亮,她就穿过树篱闯了进去。 屋主影井城友善地欢迎塔子,还为正在烦恼画不出好作品的塔子指点基本素描技巧。塔子就此喜欢上影井和他的家,之后也会定期前去玩耍。没有其他家人的影井把塔子当成真正的孙女般疼爱,塔子也把影井当成自己并未住在附近的祖父,很亲密地喊他「爷爷」。 虽然塔子事后才得知这件事,但当时影井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位一直过着孤独生活的老画家之所以对一名陌生少女敞开心胸,或许也是因为医生已经宣告他来日无多了吧。 塔子和影井谈论了各式各样的话题。像是── 「爷爷,你没有结婚吗?」 还是小孩子的塔子以为所有老爷爷和老奶奶都是结了婚的人,并认为他们有孙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嗯。我啊,并没有娶妻喔。」 「为什么呢?」 「这个嘛,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以前曾有个非常喜欢,但后来分手的对象。或许是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有遇过更喜欢的对象了吧。」 据说影井当时明明是在谈论一件令人感到寂寞的事情,他的眼神却充满温柔。 有一次塔子对影井提到自己的知己小原。 「她的名字是藻川小原,和我感情非常要好……」 那个瞬间,向来态度稳重的影井眼里闪过了一丝锐利的亮光。 「你说她姓藻川?那个孩子的亲戚里,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千惠的奶奶呢?」 虽然态度丕变的影井让塔子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告诉他会去问问小原,然后就回家了。 隔天塔子在学校向小原确认这件事后,得知藻川千惠是小原的祖母,目前在京都市区经营一间名叫塔列兰的咖啡店。当她把这些内容告诉影井时,他在庭院前闭上眼睛,仰头深吸一口气后,头一次紧紧抱住了塔子。 「谢谢你。这是神明赐给我的奇迹。」 据说那句话至今仍偶尔在塔子耳里回荡。 后来影井完全没有告诉塔子,他和千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大概是认为这些话不适合对小学生说吧。虽然塔子在那之后仍不时造访影井的宅邸,随着她慢慢长大,频率也逐渐减少了。 影井的病情恶化得十分缓慢,连医生也相当惊讶,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在去年住院治疗。当时塔子已经是高中生,曾多次前往医院探病。影井总是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虽然听说他还有妹妹和外甥,但塔子从未和他们碰过面。 塔子最后一次探病那天,影井躺在病床上对塔子说道: 「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连说话都相当吃力。 「你想拜托我什么事?」 「去拉开那边的抽屉吧。」 当她拉开病房柜子的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一个茶色的信封和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是影井和一名她没见过的老奶奶。 塔子打开信封查看后吓了一大跳,里面竟然放了一叠一百万日圆的钞票。 「你把那些东西带走吧。」 「不行啦,爷爷。我不能收下这么多钱。」 「我不是要白白把钱送给你。接下来可以请你听我说说话吗?」 然后影井就告诉她,自己以前最爱的女子名叫藻川千惠。但他当时不得不选择与她分手,而且过了一段日子后,他偶然得知她似乎已经结婚了。他虽然曾多次和其他女子交往,但始终无法忘记千惠,所以最后都没有走到结婚这一步。他得知自己生病,被医生宣告来日无多后不久,就认识了塔子。影井从塔子口中得知千惠的消息,以制作遗作为由安排旅馆,和千惠两人一起生活了一周。他刻意把遗作设计成三幅画,并把其中一幅托付给千惠。但是才过了仅仅两年,千惠就在自己还活着时先行离开了人世── 「那张照片里的老奶奶就是千惠喔,是我和她一起度过最后的一周拍的。」 听到影井这么说,塔子又再次看了看照片,那是一名看起来很温柔的老奶奶。 「我想拜托你的事情,就是希望你可以帮忙拿回之前托付给千惠的那幅遗作。」 「为什么要把它拿回来呢?」 「我本来想把那幅画送给她当纪念品。但没料到她竟然会比我还要早过世……当我也感觉离死亡不远时,就莫名地把那幅肯定没有任何人看顾、一直被放置不管的画跟自己的处境重叠在一起了。我想,那幅画应该很寂寞吧。」 我还不希望爷爷这么快死去。虽然塔子这么想,但又觉得这句话很不负责任,所以实在无法说出口。 「这件事只能拜托你帮忙了。希望你能把那幅画拿回来送到我家。这一百万日圆就当作拿回画的经费吧。如果有剩下,就算是报酬。但就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那幅画,要放弃这项委托也没关系。」 这对还是高中生的塔子来说是一项过于沉重的负担。虽然塔子心中也这么想,但实在没办法拒绝这名来往许久又死期将近的老人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可以把这张照片带走吗?」 「你想拿就拿走吧。」 塔子紧紧抓着信封与照片离开病房。几天之后,影井就过世了。她后来才想到,应该要先问清楚遗作上究竟画了什么,以及他是否顺利地与最爱的人再次相爱,但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过没多久,其中两幅遗作就在平山美术馆展出,塔子也前往美术馆实际观看了那两幅画。她还造访了改由影井妹妹兰居住的宅邸,并从兰口中得知遗作与《国土诞生》之间的关系。塔子不想告诉兰,影井给了她一百万日圆,所以谎称自己是为了一千万日圆而来,因为还有其他人为了类似理由前来造访,兰并没有对她起疑。 到目前为止,塔子的调查行动都很顺利。但是高中生能做的事情还是有限,她陷入了瓶颈。虽然曾想过要直接去拜托千惠的丈夫藻川先生替她寻画,但是影井与千惠之间可能是外遇关系,这么做的话,她就不得不解释这件事,所以她实在不认为藻川先生会乐意提供协助。 她从未遗忘自己与影井的约定,但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时间也过了超过半年,来到三月三十一日这一天。塔子从知己小原那里得到了一项消息。 「我爷爷生病了,已经决定要在一周后动手术。所以我爸爸明天要先去京都一趟。」 塔子从小原口中问出消息,直觉认为藻川又次住院后,情况应该很混乱,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寻找很可能在千惠手上的遗作。所以她用「小原邀请我和她在京都的爷爷家一起住一周」为由说服父母,独自来到这里,然后先造访了千惠曾待过的塔列兰,并在我和美星小姐面前谎称自己是小原。因为她推测这么做更有机会接近千惠的遗物。 她听小原说已经很久没和美星小姐见面,而且自己的外表又和小原很像,所以认定应该不会马上穿帮。只要能够拿到遗作,就算之后被看穿真实身分也没问题。当时美星小姐也正好因为藻川先生的要求而开始调查那一周的事情,以影井的话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神明赐予、奇迹般的巧合。 塔子就这样和我们一起进入藻川家,也根据调查的进展,拿出向影井借来的照片等提示来引导美星小姐。虽然因为身分曝光的风险太高,她没有跟着我们去滨松,但我们为了寻找那幅画的下落前往天桥立时,她也一起同行,并在美星小姐离开后,继续为了履行与影井的约定进行调查。据说她住在京都车站附近的旅馆时,向旅馆谎称自己的年龄是二十岁。此外,她也和真正的小原频繁联络,谨慎小心地打听她父亲惠一的行动。 塔子一直发自内心地认为,影井与千惠在重逢的那一周内是彼此相爱的。她也希望正中间的画上描绘的是天沼矛。 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遗作的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结果竟然无法相爱,这样爷爷实在太可怜了──这强烈的想 法贯穿了她仍十分年轻的心。 2 我一边听着塔子的漫长自白,一边回想起各种事情。 昨天晚上我质问她的秘密就是这件事。她曾经为了寻找正中间那幅画而前往平山美术馆,而且不用说也知道,她之所以没去探望藻川先生,是因为她并非真正的孙女。但是,我认为她的目的是一千万日圆,这个推测是错的。她的愿望始终都只是想拿回那幅画而已。 美星小姐会说自己「有话要跟她说」,要谈的也是塔子的真实身分。现在回想起来,今天美星小姐完全没有用「小原」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塔子说,她在藻川先生家给我们看海边的照片时,我们正好在查看相簿。那时塔子不仅想给我们提示,也是为了避免我们看见小原长大后的照片,进而察觉到她并不是小原,所以才会用影井和千惠的合照来吸引我们的注意。仔细回想起来,相簿中,婴儿时期的小原是用右手拿汤匙的。但我们在浮桥亭吃饭时,塔子却告诉我们她是左撇子。 那张海边的照片就是塔子跟影井借来的。藻川先生没有发现那张照片,并不是因为没有翻找过千惠书桌里的东西,而是影井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照片寄给千惠。他在住院时,就把那张照片从相框里拿下来带进病房了,所以连兰也没有看过。塔子之所以在穿越天桥立时和我争论照片的事情,是为了不让我看穿那张照片是她自己拿来的。 昨天早上我摇着塔子的肩膀想叫醒她时,她曾说过「我才不是小原」。那时她只是睡昏头,脑袋转不过来,所以才脱口说了实话。 她不是小原,所以没办法和惠一一起在藻川先生家过夜。她说自己没有使用通讯app大概也是这个理由。因为会被发现帐号名称不是小原,才只肯告诉我们电话号码。 我愈是认真思考,能证明她并非小原的线索就愈是接二连三地从脑中冒出来。但要看穿她的真实身分还是很困难。因为她自称是小原,加上美星小姐承认了这件事,我也就觉得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你的意思是我分辨不出谎言吗? ──是啊。 我们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对话。而我也的确没有分辨出她的谎言。 四周的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变暗了。兰因为被警察传唤而暂时离开,影井宅邸的庭院里只剩下我、美星小姐和塔子三个人。 「对爷爷来说,千惠女士是他最爱的人。」 塔子咬着牙关这么说。她胀红了脸,看起来像是在强忍泪水。 「那幅遗作是两人的爱的证明。正中间那幅画上,不可能是咖啡杯。他们两人重逢后一定又再次相爱了。两人手上拿的,必须是矛才行啊。」 「但你应该也已经听根津先生说过了吧。」 我试图向她解释道: 「千惠女士到死之前都一直在守护情人曾告诉她的咖啡滋味。这不就是最能够证明她深爱着他的行为吗?」 我自己说着说着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关于画上描绘着咖啡杯的理由,美星小姐刚才曾说「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她所指的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啊。 根津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证明了,即便影井与千惠在相隔四十年后没有真的再次相爱,两人的爱也早就已经刻印在千惠承继自影井的咖啡味道上了。而影井正是选择把它当作遗作的主题。在我把根津说的话转告给美星小姐的瞬间,她就已经解开所有谜团了。 「影井先生最后并没有虚假地画上矛,选择画出咖啡杯,象征真实存在的爱。所以你也不要再拒绝接受真相了,就尊重影井先生的决定吧。」 美星小姐温柔地对塔子这么说后,她紧握拳头咬住了下唇。过了一会,她盯着地面喃喃说道: 「……如果爷爷想和千惠女士再次相爱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我希望至少可以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要拿回正中间的那幅画了。」 不知道为什么,美星小姐听了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很可惜,我觉得你应该无法替他实现那个愿望了。」 「为什么呢?美星姊姊,你应该知道正中间那幅画到底怎么了吧?快告诉我那幅画在哪里。」 塔子抓住美星小姐如此恳求。但是美星小姐又再次砍断了她的希望。 「那幅画已经不可能找到了。」 「你不是已经知道那幅画在哪里了吗?」 「你还记得太太日记里的叙述吗?」 塔子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所以愣了一下。 「你说的日记是……」 「就是太太从天桥立回家后,过了整整一周写的日记。你应该也看到了吧,上面写着这样的一句话。」 美星小姐把那篇日记背了出来── 咖啡杯已付诸流水。 塔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第一次看见那篇日记时,解释成太太把叔叔摔破咖啡杯的事情付诸流水,也就是已经原谅他了。虽然你们质疑太太在回家时已经哭着道歉了,却又在一周后用了『付诸流水』的说法,这样的行为相当奇怪,但我并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虽然提出质疑的是我,后来也接受美星小姐的解释:为了离家出走道歉,和原谅摔破杯子的叔叔是两回事。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当我知道正中间的画上描绘的是咖啡杯,才终于看懂那句话的意思。太太其实是照字面意思,把那幅画『付诸流水』了。」 「付诸流水……难道说……」 塔子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美星小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太太把那幅画带回家后,应该就把它放进河川或海里让水冲走了吧。日记的文字就是在记录那件事。」 所以我们已经不可能找到那幅画了。除非有人奇迹似地捡到那幅随着水流漂到其他地方的画──塔子一脸呆滞地听着美星小姐的结论。 「请你等一下。美星小姐,你不是说了吗?太太是个明白艺术有其价值的人,你不认为她会把画丢弃。」 我提出了反驳。但是美星小姐仍旧不为所动。 「当时我是真心这么想才会那么说。但是当我再次回想那篇日记,只能把那句话解释成太太将画放进水里冲走。她希望尽量避免艺术作品的价值遭到毁损,但又想在影井先生本人绝对不会察觉到的情况下抛弃那幅画,所以考虑到最后,大概也只能把画包得密不透风,再放进水里冲走了吧。」 因为不忍心用焚烧等方式来摧毁作品,才把那幅画用水冲走,并相信可能会有人在不知道作品的任何详情或背景的情况下捡到那幅画。我也觉得这个做法或许无法以逻辑来解释,太太是基于感伤的情绪才这么做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吧。之所以联想到水,说不定是因为那幅画的背景在海边,她又曾在海边的旅馆和影井一起生活过。 「怎么会……这太过分了。千惠女士为什么要这么做?」 塔子太过偏袒影井,难以压抑自己的愤怒,美星小姐则以循循善诱的态度对她说: 「太太是怀抱着罪恶感,欺骗叔叔去跟别的男人生活一周,才返回京都的。叔叔一直在等太太回来。他连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会勃然大怒都不知道。明明已经无法再继续使用,却还用黏着剂修理了自己摔破的咖啡杯。」 我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出那个情景。平常态度轻浮又有些怯弱的藻川先生,因妻子离家出走而慌了手脚,拚命收集杯子的碎片并设法把它黏好的情景。 「太太直到那时才终于知道叔叔对她的爱有多深。她应该是在看到修理过的杯子时,瞬间听见了叔叔埋藏在里面的心意了吧。」 ──对不起,我把你很重视的杯子摔破了。 ──你能不能原谅我呢? ──你到底在哪里,快点回来吧。 ──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呀。 「太太会哭着跟他赔罪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她应该也打从心底责怪欺骗丈夫去和影井先生见面的自己吧。」 太太和影井并没有再次相爱,所以我不会谴责太太。她之所以隐瞒真相去见影井,大概也是为了不让藻川先生感受到不必要的痛苦。尽管如此,太太还是认为欺骗丈夫是一项大罪。 「所以她明确地体会到自己不该拥有这幅画。就算上面画的是咖啡杯,只要把画放在身边,她就会觉得自己一直在背叛叔叔。」 衡量了艺术作品的价值,以及影井得了不 治之症所许下的愿望后,她还是决定抛弃这幅画──这是太太感受到丈夫的爱后所展现的诚意。 或许是因为得知自己已无法实现约定,塔子以失魂落魄的表情愤恨地说道: 「明明是很重要的遗作……我希望她至少可以还给爷爷,而不是用那种方式扔掉。」 「太太希望影井先生去世时,能相信她拥有那幅画。我觉得这也是太太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温柔喔。」 「就算是这样好了,爷爷希望拿回正中间的画,把三幅遗作摆在一起。从他本人口中听到这件事的只有我。但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也难怪塔子会如此愤慨。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美星小姐稍微沉默了一会,问她: 「你觉得影井先生把遗作照片销毁的原因是什么呢?」 塔子顿时愣住。 「只要看过我用底片加洗的照片就知道,他曾以相机拍下遗作。但是那本插入式相簿里却唯独没有遗作的照片,留下一格空白。这怎么想都是刻意销毁掉的。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呢?」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塔子思考了起来。 「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外甥大处理掉的呢?因为他不希望遗作被人找到。」 我试着说出自己想到的意见。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会知道照片上的内容了,根本没有动机攻击我,抢走底片或照片。」 听到美星小姐的反驳后,我马上就退让了。 「兰女士并不知道有那张照片,所以不可能是她销毁的。总而言之,我们也只能推测照片是影井先生自己销毁的。」 「美星小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销毁遗作的照片吗?」 美星小姐谨慎地停顿了一会后才回答: 「我们只能用想像力来推测故人的心情,所以我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认为影井先生大概是不希望那幅遗作被任何人看见吧。」 「但那不是画家下定决心后,画出来的遗作吗?」 「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他销毁照片的理由。明明已经把照片收在插入式相簿里,却又在事后刻意只销毁那一张,应该就表示他不想被其他人看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影井先生为什么不希望画被其他人看见呢?」 「或许是那幅名为《四十年后》的遗作想表达的情感实在太私人了吧。如果是《国土诞生》,只要看到画,大概就能理解他的创作意图。但是就连那幅画,影井先生也曾说过是很私人的作品,所以之前才一直没有公开问世。以那幅画为基础描绘的《四十年后》就更不用说了,在旁人眼里,肯定会觉得让两人拿着咖啡杯是很莫名其妙的安排。老实说,如果青山先生没有把根津先生的话告诉我,我应该到现在还是无法掌握其中涵意吧。」 换句话说,那幅画只有影井、千惠和包括根津在内的极少数人才能了解它真正的意思。 「如果把《四十年后》展现在世人眼前,也有可能会遭受批评,说这幅画以咖啡杯为主题意义不明。影井先生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他不想把这幅和《国土诞生》一样,不,是比它更加私人,而且没有人能理解的作品公诸于世。所以销毁了把遗作完整的模样记录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他可能没有想到还有底片,而且考虑到其他照片会无法再加洗,所以才没有全部销毁吧。」 「这实在太奇怪了。」 塔子直接对美星小姐说的话提出质疑。 「因为爷爷明明就拜托我帮他找回正中间那幅画。到头来我还是会看到遗作吧?但我光看那幅画,也无法明白咖啡杯所代表的意义啊。」 我想,像塔子或兰这种关系较亲密的人也许是例外吧?但是美星小姐以另一个角度反驳了她的说法。 「影井先生连要拜托你调查时,都没有告诉你上面画了什么内容吧?这个不自然的做法也表示他不想让你知道那幅画的内容。」 「但是,如果我顺利找回正中间的画,到最后还是会知道上面的内容啊。而且如果我凑齐了三幅遗作,其他人总有一天也会看到画。」 「影井先生大概觉得你本来就无法拿回正中间那幅画。虽然我不认为影井先生知道太太把画放进水里冲走这件事,但他或许已经知道太太的遗物里没有那幅画了。」 「这简直莫名其妙。那爷爷为什么还要拜托我去把画拿回来呢?还为了这件事特别准备一百万日圆这笔大钱……」 原本还不停嚷嚷的塔子突然沉默了。 因为美星小姐对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那会不会就是他真正的目的呢?」 「……啊?这是什么意思?」 塔子看起来十分震惊。 美星小姐一边低头看着远处的湖畔,一边开口说道: 「影井先生一直非常感谢你。因为你在他人生迈入尾声时出现,像真正的孙女一样和他交心,而且还让他与最爱的人重逢了。所以在他感觉到自己离死亡不远时,便浮现了想要回报你恩情的念头。」 「怎么会……」 塔子惊讶地瞪大双眼。 「影井先生当时已经很虚弱,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把钱留给你。但是,不管你们再怎么熟,你仍旧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他不认为你会老实收下那笔钱,所以想了一个计策──把一百万日圆交给你,并要你把它当成寻找画的经费。」 ──但就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那幅画,要放弃这项委托也没关系。 连找不到画的情况影井也明确留下指示,但完全没有提到剩下的钱是否要归还他。 「你以调查为由,收下了那笔通常不会收下的钜款。那个瞬间,影井先生真正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只要那笔钱能在你人生中派上用场,他就十分满足了。」 塔子听完后低下头。 一滴泪水沿着她的脸颊落下。 「我根本不需要那笔钱。我只希望爷爷能够再活得更久一点,只要那样就很开心了。」 「我认为他过得很幸福喔,因为认识了你。」 美星小姐把手放在塔子的背上。塔子放声大哭了起来。我看着她哭泣的模样,感到她之前一直压抑着的悲伤,似乎终于在此时得以解放了。 一阵凉爽的风从湖泊的方向吹上来。天空被染成紫色,十分美丽,西边还有黄昏的金星正闪闪发光,仿佛有人在那里一样。 我们的调查就这么结束了。 一名高中女生的冒险之旅也在此划下了句点。 3 隔天,也就是四月六日的下午,我和美星小姐造访了藻川先生所在的大学医院。已经拆除头上网状绷带的美星小姐决定把一切都告诉藻川先生。 「太太直到最后都没有背叛叔叔。我打算把这件事坦荡荡地告诉他。」 躺在病床上的藻川先生仍旧无精打采,但他一知道美星小姐是来报告调查结果,眼里便闪过一丝亮光。美星小姐把太太为了见影井而假装对藻川先生发怒的事情、虽然在天桥立协助完成遗作,但两人并非彼此相爱、遗作上画了代表太太继承咖啡味道的咖啡杯、太太基于对丈夫的爱把带回家的画放进水里冲走,以及自己如何调查到这些事的经过全都依序告诉他。 藻川先生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当美星小姐的话告一段落时,藻川先生一边盯着自己用棉被盖住的肚子,一边喃喃说道: 「我还记得那个男人来我们店里时发生的事。」 美星小姐大吃一惊地问:「影井先生曾来过塔列兰?」 「你那时好像是去买东西,刚好不在店里。那个男人大概也是特地挑店里人比较少的时候才来的。」 「影井先生对你说了什么呢?」 「他说他是千惠以前的朋友。听说她过世了,希望可以至少去她的墓上个香。」 影井果然透过某些管道得知了千惠的死讯。 「不过,除了那个男人外,那时还有好几个这样的人。如果他只说了这些话,我大概不会对他有任何印象吧。」 「所以他还说了别的事情吗?」 「那个男人没有在我们店里点任何东西,我一告诉他坟墓的位置,他就打算马上离开啦。不过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千惠女士的遗物里,有一幅画着咖啡杯的画吗? 「我跟他说没有之后,他就露出了像是豁然开朗的表情。就算我问他那幅画是什么,他也只是说如果没有就算了,不肯说明 理由,所以我也听得一头雾水。虽然有点在意,但后来就不想管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想起过这件事啰。」 光靠这几句交谈内容,不可能看穿影井的真实身分。藻川先生当然不会把这件事跟太太之前的行动联想在一起。总而言之,这段证词解释了影井为什么知道千惠埋葬在哪里,美星小姐之前推测影井并不期待塔子能拿回正中间的画,也变得更有说服力了。 两人的对话在此时中断。就连身为旁观者的我也看得出来,藻川先生正在怀念太太的另一面,那是他现在才终于知道的。美星小姐让他尽情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以仿佛在安抚吵架学生的、老师般的口吻问道: 「你愿意原谅太太吗?」 藻川先生四周长满胡须的嘴巴动了一下。 「没关系啦。那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我感觉到美星小姐紧绷的肩膀好像放松了。真想对她说一声「辛苦了」。 「谢啦。这样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明天的手术也不害怕啦。」 我觉得藻川先生这句话多多少少有一点虚张声势的意思,但是美星小姐不肯让他就此敷衍过去。 「你不可以说这种话啦。这是心脏手术,一定会害怕的。但是叔叔你还是要动手术,撑过这一关,让自己恢复健康。你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要活呢。」 她强而有力的口气让藻川先生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说得也是。要活下来才行呀。」 然后就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4 切间美星小姐: 虽然突然写了敬称,但是接下来,请让我叫你美星姊姊吧。我身为外人,大概没有理由这么叫你,但实在已经习惯了。 四月五号晚上我有点精神恍惚,连怎么走回家的,记忆都很模糊,美星姊姊又被警察带走,没办法和你们好好道别,所以现在才会写这封信给你。毕竟我直到最后都没机会告诉你app的帐号,所以要传长篇文章给你也很困难。 美星姊姊,因为欺骗了你,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因为小原跟我说过很多有关美星姊姊的事情,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不过,虽然是在紧急情况下采取的做法,我觉得自己满了不起的,竟然有勇无谋地假扮成小原。而且你们也正在调查和影井爷爷有关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真的觉得太巧了。不过,我总觉得影井爷爷就是有这种能够引发神奇事件的力量。包括他和我认识的经过也是这样。 关于遇到你们之后,在京都度过的五天……虽然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我过得非常开心,觉得那是一段闪闪发亮的回忆。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在塔列兰喝咖啡,然后去了天桥立。你知道吗?青山先生动不动就想偷窥别人的胯下喔。美星姊姊也要多加小心比较好。这件事先暂且不提,虽然并没有忘记原本目的是要拿回画,但我真的玩得很开心,甚至偶尔会回过神来,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对不对。现在想想,那应该也是影井爷爷给我的礼物吧。 也是因此,当青山先生在四号晚上怀疑我时,虽然有点犹豫,也觉得就算把真正的事情说出来也无所谓。因为青山先生和美星姊姊都是好人,一直瞒着你们,让我感到很痛苦,而且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我的目的。认真说起来,我一开始为了直接调查千惠女士的遗物才假装成小原,但后来就几乎没有必要这么做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而已,反而还因为这样遇到一些麻烦,所以也曾经叹着气心想:自己真的撒了一个很笨的谎呢。 结果聪明的美星姊姊看穿了我的谎言。反正总有一天一定会穿帮,所以这件事就算了。但是美星姊姊后来跟我说的话,我到现在仍旧在思考。 一开始呢,我其实一直无法相信那一百万日圆是影井爷爷送给我的礼物。不过,我现在已经觉得,或许真的是这样了。虽然无论是果汁,还是糖果、点心等东西,爷爷都会很慷慨地送给我,但他没有抚养过小孩,所以好像不知道要送什么给我才能让我开心呢。而且我当时也还小,会满直接地把自己喜欢跟讨厌的东西说清楚,每当我说喜欢的时候,爷爷就会露出很高兴的表情。所以呢,爷爷有可能会给我任何东西,我也觉得没有给我实体物品,而是给我钱的这种笨拙方法,很符合爷爷的个性喔。 总而言之,影井爷爷把画托付给千惠女士,她却比他还早过世,而爷爷也在交给我一百万日圆后死掉了。这种结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美星姊姊,你是怎么想的呢?爷爷他过得很幸福吗? 虽然对千惠女士的丈夫有点抱歉,但我现在还是觉得,爷爷无法与千惠女士在重逢后再次相爱很可怜。真想跟千惠女士说,既然都欺骗丈夫来见爷爷了,就算稍微接受一下爷爷的心意也没关系吧?因为爷爷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不过,一想到实际上是千惠女士先过世,我就又觉得有点搞不懂了。 我还是很喜欢爷爷,所以真的很希望爷爷走的时候是幸福的。我会忍不住想,如果他能获得最爱的人的爱,应该就能幸福地死去了。但如果说这种话,可能又会被青山先生教训了吧。 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爷爷过世了,虽然爷爷留给我的钱在京都待了五天后减少很多,但我手上还留有一些。我还没有决定要拿这笔钱来做什么。不过,因为美星姊姊说要让这笔钱「在自己的人生中派上用场」,我也打算这么做。我会仔细思考,并好好使用的。 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回到家后发生的事情。 我被爸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五号傍晚,我妈正好在三日站发现了小原。我家和小原家就位于同一个城镇,算是满近的,但也不是真的离得很近,所以我原本是推测,我家人和小原应该整整一周都不会碰到面。 总之,我妈当时惊慌失措地质问小原:「我女儿不是跟你一起待在京都吗?」小原当然听不懂我妈在说什么。我在京都时,偶尔会传照片给我妈,所以她知道我没事,但她回家后还是很犹豫要不要报警,结果我就在那时突然回来了。也因此,落得必须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解释清楚的下场。那时我妈的脸真的有够狰狞的,说不定是我目前见过最可怕的表情。 唉,虽然我被骂是应该的,但我爸妈也太没常识了吧。只要联络小原家或联络她爷爷家替我道谢,谎言马上就会穿帮了,他们却因为我说「会自己带礼物过去,你们不用担心」,就很放心地把整件事都丢给女儿处理了。你还记得吗?我第一天在塔列兰和你们聊天时,曾说过至少要联络一下提供住处的人,才符合常识。那么说是因为我想到自己的爸妈,觉得无论是暂住的人,或提供住处的监护人,都应该事先互相联络才算是常识。不过,这种话由欺骗爸妈的我来说也有点奇怪就是了。 总而言之,这次我肯定得表示反省之意才行,也被迫发誓暂时不会出远门了。其实这次的经历反而让我很想再去更多地方看看,但还是忍耐一阵子吧。 我和兰女士后来也变得有点要好。我跑去她家和她聊过了,因为兰女士也没有孙子,对我很温柔喔。她还一直催我,要我多讲一点跟她哥哥有关的事情呢。兰女士现在也变成孤单一人,可能会有一阵子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尽可能地多去她家玩。 我把这次的事情简略地和小原说了。你猜她说了什么? 她竟然说:「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会代替你去找画了!」 我后来心想,啊!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 ……再聊下去会没完没了,就先到此为止吧。但最后想再说一件事。 我好希望可以再跟美星姊姊多聊一些,还可以再去塔列兰找你吗?毕竟我也想见见那个让千惠女士爱得这么深的丈夫。他一定是个非常帅气的人吧。 这次在很多事情上真的对你很抱歉,但我也要谢谢你。 我很期待下次再和你见面,请你要多保重身体喔。 晚上走在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喔。遇到很久没见的亲戚也要保持戒心喔! p.s. 请替我转告青山先生,我和男友分手了。 土居塔子 我读完塔子写的这封长长的信,低头看这张时髦信纸,旁边印着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角色图像。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啊?」 「是今天早上寄到我们店里的,大概因为她只知道这里的地址吧。而且塔子还很老实地把放有天桥立住宿费的现金挂号信也一起寄来了。」 美星小姐正站在吧台后方擦拭著白磁咖啡杯。 「她竟然为了正式道歉特地写信来,感觉是个好孩子呢。」 「是啊。她比我所想的更认真倾听我说的话,还获得了某些感触,我知道这件事也觉得很高兴。而且她还给了我很重要的忠告呢。」 「……偷窥胯下那件事完全是诬告喔。」 美星小姐轻笑了起来。我拿起放在吧台上的杯子,轻啜了一口咖啡。 藻川先生已经动完手术大约一周了。 我不知道美星小姐的调查和鼓励对藻川先生有什么影响。不过,就结果来说,他的手术平安无事地成功了。藻川先生从麻醉中醒来的瞬间,美星小姐终于放下心中大石,眼眶泛泪,我则对他说:「你又没有死成呢。」结果他回答:「因为我还没有跟可爱的女孩子玩够呀。」总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讲这种玩笑话了。 根据医生所言,藻川先生很快就能够像原本一样正常活动了。但他还是必须安静休养一阵子,也要先确认身体状况没问题,才能在店里工作。就算回到店里,和以前相比,工作内容应该也会减轻,尽量在不勉强身体的范围内吧。 另一方面,美星小姐在手术结束的两天后就让塔列兰再次开始营业了。 「我们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要是再不快点开张营业,可能会有人以为我们倒了。」 恢复营业的第一天晚上,我打电话询问情况时,美星小姐笑着跟我这么说。我心想,她真是个坚强的人。 今天是我在骚动结束后第一次来塔列兰,藻川先生还没有回来工作。没有他的店里,比平常出现更多空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临时歇业结束的消息似乎还没完全传开来,下午时,客人只有我一个。京都市区已经过了樱花盛开时期,原本挤满知名景点的赏花游客也和花瓣一起逐渐散去。今年春天我和美星小姐都没有多余的心思赏花。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原本是半信半疑的。」 我一边把塔子的信折好一边开口说: 「就是一百万日圆是影井先生送给塔子的礼物这件事。虽然现在觉得这个说法大概是正确的。毕竟影井先生已经知道太太的遗物中,并没有咖啡杯的画了。」 无论使用什么方法,当他知道千惠抛弃那幅画,应该就可以想像要把画找出来是很困难的事了。但是影井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塔子。如果真心希望能够把画拿回来,一般来说,应该会透露这件事才对。既然他没有这么做,影井并不期待塔子能够真的拿回画的说法就具有说服力了。 「不过,那是调查全部结束后,向藻川先生报告时才终于知道的真相。在你对塔子说那番话时,我对这个假设仍旧抱持着证据薄弱的感觉。之所以销毁遗作的照片,是因为不希望任何人看到遗作?但他说希望能够拿回画,因为想把带有感谢之意的一百万日圆当作经费送给她?唉,虽然无法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个说法好像有点牵强。」 实际上,那时我并没有对美星小姐的话表示赞同。虽然也没有插嘴发表异议,但真要说的话,那算是察言观色后的判断,其实我脑中一直有疑惑在不停打转着。 「即便如此,你还是语气肯定地说,影井先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幅画,而一百万日圆其实是个礼物。为什么呢?难道你还握有其他证据吗?」 美星小姐静静地聆听我的问题。当我说完并沉默下来,她先否认了我的推测。 「我没有其他证据。所以你说证据薄弱是对的。」 接着,她坦白说出了一件令人大感意外的事。 「真要说的话,那时,连我也对自己说的内容是否正确没什么自信。我和你一样都是半信半疑。」 「咦?但你却对塔子说了那种话吗?这样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呢?」 我下意识地说出口,才开始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严厉了。幸好美星小姐似乎没有因此感到不悦。 「不负责任,或许是这样吧。但我觉得必须要这么说。我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告诉塔子才行。」 「必须这样告诉她?为什么呢?」 「如果不这么做,塔子很可能会因为无法实现与影井先生的诺言,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一直怀抱着负面感受吧。」 我顿时恍然大悟。美星小姐继续说道: 「虽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塔子知道无法拿回画之后,既愤怒又悲伤,甚至还说出了怨恨太太的话。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笔钱吧。我觉得塔子还很年轻,不应该为了与故人的约定而一直困在这种情绪里。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想帮助塔子摆脱这种情绪。所以就算我知道这说法缺乏证据,还是告诉她,影井先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画,那一百万日圆是影井先生想传达的感谢之意。」 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我原本以为不负责任这句话是在替塔子着想,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好好考虑过塔子今后的人生。那种牵强虽然不太符合美星小姐的风格,其实是为了塔子着想的温柔表现。 「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刚才草率地说了批评你的话,真的很抱歉。美星小姐,你果然很厉害呢。」 一听到我这么说,美星小姐就摇摇头,展现出谦虚的态度。只要看完那封信就可以明白塔子已获得救赎。我小心翼翼地把折叠好的信放回信封里,避免弄脏了它。 「原来塔子之前有男友啊。」美星小姐说道。 「是的。不过两人好像相处得并不是很顺利。」 「青山先生,你对她说了什么话呢?」 「我说,希望她在爱一个人这件事上,可以再更认真思考一下。」 在此时复述这句话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但美星小姐却点头表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经过这次的事情,塔子大概也想了很多吧。」 「是啊。希望她选择分手之后,人生可以变得更美好。毕竟也算是我引导她的。」 温暖的阳光照进店里。查尔斯在窗边张大嘴巴打起呵欠。店里还是没有出现新的客人。 「你一个人经营这间店,还忙得过来吗?」 我开启了这个话题。虽然听起来像是随口问问,但我其实在内心鼓足了勇气。 「只要减少餐点项目就勉强能应付……毕竟苹果派和拿坡里义大利面……我实在是没办法做出跟叔叔一样的品质。」 藻川先生虽然是那副德性,但他负责掌厨,很擅长做菜,也有不少客人前来品尝他做的苹果派和拿坡里义大利面。 「这次的事情让我深刻体会到,不会永远与叔叔两人一起经营这间店。但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想继承太太的遗志,继续守护这间店。」 美星小姐似乎已经作好觉悟了。有这样的决心非常好。但是,如果太钻牛角尖的话,下次可能会轮到她因为勉强自己而倒下。 我喝口咖啡润润喉,为了把接下来的话流畅地说出口。 「你要不要雇用我呢?」 美星小姐在吧台内侧工作的手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什么?」 「就算藻川先生回来了,也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让他在店里工作那么久了吧。他工作的步调要再更放松一点才行。」 「你说的或许也没错。」 「但是,塔列兰现在已经变成比以前更受欢迎的店家,甚至正处于可以考虑增加人手的阶段。就像前年夏天你找美空来打工一样。要是藻川先生又减少工作时数,你应该会希望有人可以填补这个空缺吧?」 「嗯,这我并不否认。」 「既然如此,要不要试着雇用我呢?我想除了美星小姐和藻川先生之外,我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间店,而且也可以骄傲地说,自己比一般人还熟悉咖啡,更重要的是,你已经亲自教过我煮咖啡的方法了。雇用我的话,可以马上帮上忙喔。」 「那个,青山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我才不会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但也要你乐意接受就是了。」 虽然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有点奇怪,我觉得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提议。不过,美星小姐看起来不太感兴趣,害我的气势也弱了几分。 「青山先生,你的目 标不是总有一天要自己开店吗?」 「我又没有说要放弃。就算在这间店工作,也可以一边思考未来的规划。」 「可是……」 「我不是因为同情才冲动提出这个建议。这是我在这一周考虑许久才得到的结论。我想在这间店工作。」 塔列兰咖啡店至今曾多次接纳我、治愈我、安慰我,并为我带来乐趣。我想要回报这份恩情,想待在美星小姐身边支持她。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不是基于半吊子的心态。 美星小姐的沉默感觉持续了非常久,但她最后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因为无法马上决定,所以请你稍等我一下。毕竟这件事我也想和叔叔谈谈。」 「请你尽量好好考虑吧。当然了,如果觉得很为难,就算拒绝我也没关系。反正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 「好的。──青山先生。」 「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你的心意让我觉得非常高兴。」 我的心跳突然变快了。 「不,你太客气了。」 我为了掩饰害羞而喝起咖啡。然后直接一口气把整杯咖啡都喝完了。 我一边盯着空杯子一边想,盛满这个杯子的咖啡是千惠和影井曾经相爱的证明。千惠为守护这个味道开了店,最后与藻川先生结婚。影井在这段期间也从未忘记千惠。四十年后,影井奇迹似地与他最爱的人重逢,把自己的爱注入画中,完成一幅咖啡杯的画。回到家的千惠也因为修理过的咖啡杯而体认到丈夫的爱有多深…… 咖啡杯里面装满了许多爱。它的苦涩、甘甜和温暖全都源自人们的爱。 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饮品啊,所以喝的人才会感到幸福。 「你刚才说,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改变,对吧。」 美星小姐突然开口这么说。 「嗯。我是这么说的。」 「但我觉得,或许我们的关系稍微改变一下也不错喔。」 我仔细一看,发现美星小姐的脸颊变得很红。 ──我们知道了各式各样的人的爱。影井的爱、千惠的爱,以及又次的爱。 我决定,我也要贯彻自己的爱。 「我应该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你对吧。」 「什么问题?」美星小姐说道。 「就是在天桥立过夜时,你一边看着雨一边问我的问题。」 ──如果青山先生你和我不认识的人结婚。 ──我们彼此都上了年纪之后,在我得了病,说不定很快就会死时,如果我说我想见你,你还愿意见我吗?你会来见我,然后接受我所有任性的要求吗? 「我不是叫你忘了那个问题吗?」 「如果,以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意义来说,我的回答是否。」 美星小姐的脸上瞬间浮现失望的神色。我急忙继续说道: 「因为这个问题的前提本来就很奇怪。我不会和你以外的人结婚。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假设性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会否定整个问题。这就是我的答案。」 其实我只要一开始这么说就行了。就算很不切实际,或听起来像场面话都没关系。我当时就应该要对她说这些话的。 「我希望我们能成为跟藻川先生和太太一样美好的伴侣。美星小姐,你愿意和我正式交往吗?」 我终于把在相遇后的三年里,一直没有明确表达的事说出口了。 美星小姐不只是脸颊,连耳朵都胀红了。我想我应该也是如此吧。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应该没有喝酒吧?」 ──我拒绝接受喝醉酒的人随口说出的表白! 她的呐喊在我脑中复苏。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的。毕竟这里是一间不提供含酒精饮料的咖啡店啊。」 美星小姐今天也淡淡地微笑着,和我们初次相遇时一样。 ──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在咖啡杯中注入纯粹的爱。 气候宜人的春天,充满新人生即将开始的氛围。 终章 爱将继续传承下去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你知道吗?以前好像有个伟人曾说过,咖啡和地狱一样滚烫。」 「地狱的话我倒是敬谢不敏,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来杯热呼呼的咖啡是最棒的呢……」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离开了。带着那幅不知道属于谁的画。 细雪若隐若现地从厚重的云层里四散飘落。沙滩上只留下两排长长的脚印,将曾经待在那里的人的残影永远保存下来。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白色浪花不停地打上沙滩。 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行走,似乎感觉很冷。男人个子较高,步伐也较大,女人必须走得更快才能跟上他。两人很少说话,但不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气氛相当悠哉轻松。女人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 「喂。」 女人突然停下来指着海滩边缘。男人也停下了脚步。 「嗯?」 「你看,好像有东西掉在那边。」 前方距离两人约二十公尺处,有个四方形黑色物体掉落在湿润的沙滩上。 「那是什么?」 「有点好奇,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快步走向那个物体。它的形状像是一块板子,大小和学校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因为用旧款的垃圾袋紧紧包裹起来,所以是黑色的。 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吗?」 「如果放在这里不管,回家之后肯定会很在意的。」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物体捡起来,并撕破垃圾袋。 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奋战一阵子后,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是一张已经画了东西的画布。 「这是海边吧。」女人说道。 「是在这里画的吗?」男人如此反问。 「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漂过来的喔。」 「这是咖啡杯对吧?」 画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咖啡杯,背景是海边。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从画的两侧伸出四只手拿着它。 「好神奇的画喔。」 「嗯。不过画得很好。」 「你对美术很了解吗?」 「一窍不通。但我隐隐约约地这么觉得。」 女人看到男人把画布拿起来,感到很惊讶。 「你该不会要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是开车来的,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们连这幅画的作者和创作目的都不知道耶?」 「又不会怎么样。我很喜欢这幅画,说不定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那才不可能掉在这种地方呢。」 「谁知道?说不定它值一大笔钱。」 「你是因为这样才要带它回家的吗?」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刚搬进去的那个家看起来还很单调,多点摆饰应该会比较漂亮吧。」 女人听完后露出了微笑。 「这幅画感觉很适合我们家的气氛呢。」 「对吧?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男人的手因为接触到潮湿的包裹,变得相当冰冷。女人便用双手包住他的手,想让它恢复温暖。 「等我们回到家,就来煮咖啡吧。」 「这点子不错。我看到这幅画后也正好想喝咖啡了。」 后记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 大家好,我是冈崎琢磨。虽然让读者等了三年,但是本书《咖啡馆推理事件簿6:盛满咖啡杯的爱》终于问世了。 因为难得有多的篇幅可以写后记,请让我在这里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花了三年才写完续集吧。 《咖啡馆推理事件簿》(以下简称塔列兰)是我的出道系列作,也是我一直在其中尝试各种挑战的系列作品。第一集把投稿新人奖的获奖作品全面修改,第二集设法扩展第一集的风格,第三集以专业作家身分首次挑战长篇,第四集是短篇集,第五集则回归起点,算是一本集大成的作品。 在创作每一本时都吃了不少苦头,其中特别辛苦的是第五集,我在创作过程中读完了《源氏物语》全集(虽然是与谢野晶子所翻译的现代日语版)。写完第五集时,我忍不住觉得自己想在塔列兰做的事情好像已经全部做完了。 除了这个系列作,我在其他作品里也持续进行各种挑战。塔列兰第五集出版后,隔年我连续发行四本单行本。那四部作品风格完全不同,虽然无法判断自己的挑战是否算是成功,但全都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作品。 在创作那四部作品的期间,我也曾陷入低潮,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写出有趣的小说了。当我咬紧牙关,想尽办法克服低潮时,心中终于浮现「差不多该写塔列兰续集了」的想法。 我的挑战绝对不是白费工夫。本书运用了许多我在创作《夺回夏天》(东京创元社)时学到的技巧、知识。如果没有创作那部作品的经验,我是无法写出这本书的。若各位读者愿意把两本书拿起来互相比对,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件事。 我在构思本书内容时,决定要写一个和之前那些黑暗沉重的系列作品强烈对比的、无比幸福的故事。我在撰写本篇后记时,还无法得知各位读者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尝试。但是,无论是青山还是美星小姐,偶尔也该享受一下幸福不是吗?或许是我那还没有机会在私生活派上用场的父母心让我产生这种想法吧。 我想应该也有读者开始期待续集了,所以就简单地在此说明。我目前仍打算继续写下去,也不想让各位读者再等我三年。所以还请各位今后也陪着我继续创作下去。祝各位每日都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