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乐团!》 序曲 无休止的八分休符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 提琴协奏曲二长调作品 77 第三乐章 [注: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德国古典主义作曲家,代表作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藤间飨介的初恋是从十年前演奏的一个重音符开始的。东亚音乐赛小提琴决赛上,那仿佛震颤整个东京歌剧院大厅的回旋奏鸣曲的跳跃般第一音。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虽不过是比赛曲表上罗列的曲目之一,却让飨介耳目一新。 站在舞台上的演奏者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和飨介的经历相似,小提琴多是懵懂前便开始接触学习的,她的年少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情。但是,那个沐浴灯光、头半顶反音板演奏着的少女与其它演奏者不同,区别相当明显并且异样。 这其中的理由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飨介也能理解的。因为她的演奏风格极端奇妙,非常脱离常规。 小提琴手基本都是站着的,音乐从抵在下颚的乐器发出,通过锁骨传向站定的双脚,进而从全身散发。而她却从第一音就不停地舞动着她的双脚,全身都在配合着音乐的节奏。 与其它一边皱眉头咬嘴唇忍受大舞台压力一边演奏的演奏者不同,唯独那个少女没有流露出丁点怯懦。她看上去那么天真,嘴里甚至还哼起了调子。 作为在音乐赛事上出场的演奏者,这种演奏方式也许并不算非常特别,但她是否是一直用这种演奏方式通过预赛的就让人生疑了。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少女的演奏的确是鲜活的,排列在乐谱上的音符仿佛被她生动地呼唤到了现实世界,令人不禁错感—— 那才是音乐家约翰内斯 · 勃拉姆斯所真正向往的音乐。 演奏在听众们的困惑中进入了终曲。安静而舒缓的独奏、低音弦拨奏接着,休止符瞬间插入。 在脑海中展开曲谱的飨介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黑色的休止符,随后便是一瞬间直让人感觉异样的寂静。 八分休符恍若永恒。 这时,飨介感觉少女似乎看向了这边。她的双眸与年龄不符,如幼儿般清澈。也可能只是头上灯光照射和演奏的魅力感染而让人产生的无聊幻觉吧。 霎那间,少女的站姿松弛下来,紧绷的瞬间叹出了一口气。 小提琴吼叫起来——此外别无他词形容了。反射着灯光的小提琴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将最后一音撞向了舞台顶部的反音板。 会场归于寂静。少女猛然躬身低头,音乐厅在刹那间沸腾了,满场的起身喝彩声如同从地底喷涌而出。 樋山由佳里——那个在音乐界一夜成名的少女小提琴手的名字。不过最后她却屈居了第二名。这也是理所当然,比赛对出格者是严苛无情的,甚至可以听得到其中“这才是正统音乐”的讽刺。但是那个晚上,最能震撼会场听众的无疑是樋山由佳里的勃拉姆斯。那异常的满堂喝彩无情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去的时候,父亲问他哪个演奏最精彩。说白了,来听这次音乐赛事也是学习的一环。飨介犹豫一下后就说出了那个获得第一名的名字。因为他也知道,那才是标准答案。 但是飨介自此下定了决心,他第一次从一直以来都是在说教中麻木接触的乐器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那是少年特有而美好的梦想——在不久的将来,那个少女应该会登上音乐界的顶点吧,她将踏破排斥异己的经典乐界的桎梏,她的演奏中的确存在这种力量。那么,我也必须到达那般境界才行。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少女身边一同演奏。 最后几小节的八分休符——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开始了转动。那个休符仍然停留在他心里,只要他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少女的勃拉姆斯就会一直存在。 当然,少年是绝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如同埋藏在心里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初恋。只有那小提琴奏出的鲜活第一音和无休止的八分休符一直停留在他内心深处。 ——不过,在这个世上,“少年时代的梦想”和“初恋”终究都是无法实现的。 第一乐章 帝王的喇叭 莫杰斯特.穆索尔斯基 钢琴组曲《展览会之画》序曲漫步 有一个交响乐团正在找乐团首席——告诉飨介这个消息的是飨介的叔叔藤间馨。他的浑浊嗓音从夹在肩上的手机里听起来还是那么不靠谱。正一股脑地往纸箱里塞东西的飨介停下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 「乐团首席?那原本就不是出来找的吧?」 乐团首席通常指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是与指挥手共同掌舵交响乐团的重要角色。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首席小提琴,交响乐团本身就无法成立。叔叔这个消息正可谓本末倒置。不过,那个叔叔却不以为意地直白回道, 【就是字面意思啊。一个在龙之坂的小地方的交响乐团,现在好像在找优秀的提琴手。】 「那不是业余交响团么,我是在找正经工作,业余的可挣不到钱啊。不首先解决生活问题就无从谈起。」 【那不是当然嘛,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招聘首席小提琴的职业交响团。】 听到这般理所当然的话,飨介沉默了。叔叔自顾继续说, 【说到底,现在是你挑肥拣瘦的时候?说白了你不就是个家里蹲嘛,自尊心还莫名其妙的高。真是没救了,哥哥说了都是泪啊。】 听着对面丢过来的话,飨介无可辩驳,只能支吾不语。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已是六月,从大学毕业业已过去了三个月,但他桌子却只是不断地堆积来自国内外职业交响乐团的不录用通知书。 【照你这样继续落选下去,最后只能落个抱着小提琴枯死的下场哦?反正哥哥他也快要把你赶出去了吧?】 「不是就快遗憾的是你已经说中了。其实我现在正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呢。」 好不容易说出话来,自己听着都倍觉丢人。正好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堆备用弦,他便整包丢进了一个纸箱里。这个安装了隔音设备的公寓是进音乐大学时他父亲准备的。一无所成迎来毕业后,他必须在这个月之内退掉。搬出公寓后,想必家里也不会让他回去吧。 听到侄子这一番苦水,那个叔叔却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大笑, 【被赶出来了啊。嘛,你那状况也是没有办法吧。那你接下来准备搬哪儿去?】 「还没决定总之,现在先为随时搬家做准备。」 你太让我失望了——父亲的话在飨介脑海里响起。飨介记得自己问过父亲是什么让他对自己失望。但是没能回应期待的人终究只会被排斥,这便是小提琴手一直享受恩惠之后的下场。 飨介自己也觉得害臊地叹了口气,手机差点从肩上滑落。手机虽然离开了耳边,叔叔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那不是正好嘛。这样你去龙之坂就没有任何障碍了,简直是上天助你啊。有我这么好的叔叔,你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轮得到你说?」 飨介哼哧道。他之所以总觉得这个叔叔的话不地道,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藤间家一家都是中等身高和身形,唯独这个叔叔生得一副仿佛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而且还长了一张像是被雕刻刀削砍过的拉碴胡须脸。这个国籍不详的大块头能流畅地说七国语言,人们初次见到他时铁定都会被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也许正是托这个的福,他才能靠开乐器行过活的。他个人经营的公司基本都在国内,但多数时间在欧洲收购乐器。 飨介一边回想这个好久不见的叔叔的独特外貌,一边合上了纸箱盖。 「龙之坂那个地方在哪里?总感觉以前好像听说过。」 【从新宿坐电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你不也是没钱吗?都心的物价很高哦,要住的话还是乡下合适。】 「话是那么说,但那种地方会有工作?如果只有能拉小提琴的乐团而没有工作,我早晚还是得枯死。」 【龙之坂的公民馆里正好有我一个熟人,这会儿正好在找一般事务辅助临时职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嘛,这点事情都用不上关系的。】 音乐家就是这种不懂变通的人。能成为职业演奏家的也就是那么一少部分人而已,如果能放下脸面,到快餐店里一直炸薯条也不是不可以。实际上也真有一直那么过来的不肯放弃的人。 飨介也不例外。在音乐大学度过的四年里,他也绝非玩过来的。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怎么样,没有任何值得瞩目的比赛奖项,只靠日本著名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的学历是坐不上那些为数不多的职业坐席的。 就算是父亲半强硬地让自己走上这条音乐道路的,现实也是无可奈何。看清现实而止步犹豫的这三个月里,一石头将自己砸醒的是叔叔,或许自己还要为此感谢他才是——飨介想着便清了清嗓子说, 「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吧。」 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话后,听筒对面就响亮地发出了大笑。飨介下意识就把手机从耳边拉开距离,叔叔则在听筒对面顾自愉快地继续说, 【飨介,这样才像我可爱的侄子嘛。毕竟,我几十年前也被藤间家赶出了家门啊。你这家伙难不成不是哥哥的儿子,而是我儿子吧?】 「别说出那么吓人的话啊我可不敢否定。」 【嘛,就是说接下来难得我借给你的兰德尔菲要寂寞一段时间了。】 听到这话, 飨介又沉默了。他打开桌子上的小提琴盒锁扣,试图将刚才电话里听到的所有否定都忘掉似的摇了摇头。 「是啊说得完全没错,叔叔。」 那个琴盒里放着一个对男人来说做工过分精细豪华的漂亮小提琴——卡罗.皮埃尔.兰德尔菲,十六世纪与斯特拉迪瓦里同年代制作的铭器。和当时的斯特拉迪瓦里一样,与瓜尔瓦里和阿玛蒂相比虽属中档品,但作为外行也能使用的古典提琴很有名气。 [注:斯特拉迪瓦里、瓜尔瓦里、阿玛蒂均为16世纪至18世纪著名制琴师家族] 这个小提琴是两年前叔叔给他的。本以为叔叔会把小提琴便宜卖给自己的侄子,结果他却只说是借——只是借给你哦,说还回来的时候就赶紧还来——他如此说。 如果要买,大概要八百万左右吧虽不知道叔叔是怎么想的,但学生能够拉这么好的小提琴就已经非常幸运了。一想到不能辜负他的心意,那个叔叔又故弄玄虚地开口说, 【你也得从学生身份毕业,去野火燎原的社会滚打了。还是那样自顾自的话,最后只会是抛尸路边。是个男子汉就站起来,佛之飨介!】 听到那个从小就被调侃的外号, 飨介不由得拉下脸来。作为演奏者,平稳的独生子环境造成的竞争心缺乏常被认为是一种致命伤。 听筒对面的叔叔没顾忌飨介的感受,最后说, 【龙之坂很不错哦,地如其名,像是个有龙飞落的地方!这么一听很帅气吧?嘛、去了就知道了,你肯定会中意的!】 于是,八月上旬的一个暑日,飨介带着一个行李箱和小提琴盒在龙之坂车站下了车。下车的瞬间他便理解了叔叔最后所说的话。 那是一片如同被巨龙蹂躏殆尽之后的遗迹——一无所有的小镇。 飨介在小镇边上的一个简陋公寓里放下行李后,第二天周末就去了龙之坂的公民馆。一般事务辅助临时职员虽然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打工。不过日本现在经济不景气,只要能拿到薪水就已经不错了。 龙之坂公民馆与小镇整体风格一致,是一座小巧的建筑。这里似乎还兼用作图书馆,走道里贴满了小学生画的标语、海报和杂七杂八的告示,满是旧日学生时代的老教室气息。 「唔嗯唔嗯,藤间飨介君、二十二岁厉害啊,帝真音大小提琴专业毕业的 精英嘛。」 公民馆的事务所一如所料的小,名叫根津的馆长坐在最里面,姿势可爱地歪头用漆黑的栗子眼看着飨介。用可爱形容一个男人听来像缺乏辞藻的女高中生,不过确实很可爱也没办法。不知为何,他跪坐在垫着垫子的椅子上,双手拿着飨介的履历一边看一边弹簧玩具似的不停点着头。他把鞋子整齐地摆在一边,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懂礼仪。 事务所的空调估计很旧,完全不制冷还噪音不断。放在里边充数的电风扇满身的疮痍,不停地摆动着向飨介吹来断断续续的风。 好歹是面试,飨介穿了一身职业装,但他一早就后悔了。龙之坂大概位于山间盆地,早上就开始又热又潮了。担心着湿气对小提琴很不利,飨介又羡慕穿着宽松polo衫和卡其裤的根津。 「说到公民馆的工作呢,就是为市民们构筑文化的桥梁,行政和居民密切配合,促进地方活力和教育事业。感觉不错吧?」 双手抱在胸前如此解说的根津就像是一个述说梦想的少女,可惜声音还是壮年男子般粗犷。虽然可爱得让人恶心,但是正被汗湿的西装裹着的飨介只能点头听下去。 「镇子上成立的业余交响乐团也是这其中一环吧?」 「你说龙乐团啊,那是当然。听说飨介君会作为小提琴手加入来着?」 这就直呼其名了啊,而且那个“君”字的发音怎么听都有点别扭。被根津那双被皱纹裹着的漆黑眼珠盯着,满脑子狐疑的飨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放荡乐团?」 [译注:龙与放荡在日语中的简略读音相同] 放荡儿子的那个「放荡」?根津似乎看出了飨介的想法,探出身来。因为是跪坐在椅子上,带滚轮的椅子往后划开了一些,让他整个身体都倾斜了。 「正式名称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龙”的那个龙哦。」 「商店街?」 飨介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疑问。他脑子不停地琢磨这个与交响乐团名字很不搭配的词,一边想,就叫“龙之坂交响乐团”不行吗?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确认着问了一下, 「也就是地方振兴活动?」 根津听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的确,业余乐团的目的用不着那么崇高,而且人们更多是出于爱好才一直搞音乐的,但城镇振兴活动这种说法就前所未闻了。不顾飨介的目瞪口呆,在椅子上恢复跪坐姿势的根津把视线转向了柜台另一边。 「那不如现在就顺便去参观一下?他们一直都是在这里的第五会议室练习的七绪酱、七绪酱!」 「欸!用不着那么连着叫,我听得到!」 一个年轻女子用汉子语气回应了根津。飨介扭头一看,一个女子的脑袋沿着柜台水平移动过来了。一瞬间飨介还以为对方是一个小孩子,但等她进来后才发现,她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看上去和飨介的年纪差不多,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栗色短发让她像极了一位少年。眼睛滴溜像小动物一样可爱,但接下来她嘴里迸出来的话却如同锋利的刀子,完全是凶器水准。 「谁啊,那边的小白脸?」 「打工新来的藤间飨介君。这位帝真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首席毕业生说是要来当龙乐团的首席哦,你不是挺高兴来着的嘛。」 「呃,我没说要当首席啊」 听到根津慌忙的介绍,飨介也慌忙订正了他的说法。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但那个女子却只是用中年男人般的粗嗓子随便应和了一下而已。她从进来就一直保持着运动员般的前倾姿势,以仿佛带着咯吱咯吱效果音一般的气势向飨介靠近过来。 如果从「轮椅女子」这个词联想到的形象来个一百八十度颠倒,再用大锤一下砸烂,或许就会变成眼前的这个人了她诧异地盯着目瞪口呆的飨介,黑白分明的眼珠又将她的利嘴形象缓和了一些。 飨介刚感觉她的视线有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根津的懒散声音就打断了他。 「她呢,是非常务责任员一之濑七绪酱。如你所见,她的脚有点不方便,但除了更换浴场和厕所的灯泡,她什么都能自理的,你不用太为她介意哦。」 「喂喂,别小看我了秋叔,灯泡我单手就可以换的。刚才我还在换坏掉的灯泡呢!」 女子不服气地用放在她腿上的一根类似晾衣杆的东西跺了跺地面。杆头上装着一个抓灯泡的装置。似乎是因为名字叫根津所以叫秋叔,但飨介总感觉不该这么称呼自己的上司。不过根津听了却毫不在意,继续用浑厚的声音说, 「哇、谢谢你七绪酱。其实我也是知道的,但每次都会一不小心就搁脑后去了那么接下来要是没什么其它事情,你就带他到馆里转转吧。」 说着他便用手往七绪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飨介配合视线低得多的七绪而弯身作了一揖。虽说他也算不上高,但从对方一直坐着的角度看,恐怕还是相当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吧。但话又说回来,对待小孩子一样蹲下来向她打招呼也未免失礼。 躬身的飨介正想着,忽然有什么东西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一时失措,飨介顿时浑身僵住了。原来是七绪用她手里的晾衣杆一头把飨介的下巴抬起来了飨介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脑子还未涌上愤怒和惊愕就先陷入了停顿。 「果然果然,不错的斑。」 但七绪本人只说了这一句,就把杆子放下来了。她把杆子靠在附近的桌子边,用双手将轮椅转了个个。 「好吧,跟我来,新人。」 她回头朝飨介大大咧开嘴巴笑着说,好像刚才完全没做任何失礼举动一样。飨介呆呆地摸了摸还有异物感的下巴。根津慌忙探出身,像刚才那样倾斜在椅子上解释说, 「抱歉啊,七绪虽然做事有点粗鲁,但还是很不错的孩子。」 飨介并没有为七绪的失礼而生气,而是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揣测她刚才的意图。飨介知道自己作为自己外号佛之飨介的沸点比常人高,但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他没看自己下巴的那块地方,但他知道七绪刚才说的那个地方的确有一块斑。那是小提琴手所特有的斑。如果不考虑体质原因,小提琴抵着的从下巴到锁骨部位一般都会留下浅黑色的斑。自幼拉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换句话说,那里的斑色越深,就说明练习小提琴的时间越长。 只可惜在这个世上,练习量不一定就和技艺水品成正比。不过,现在至少她称赞自己的斑是不错的斑了,不懂音乐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飨介拿起脚边的行礼和小提琴盒。这些东西一般是不用拿到面试地方来的,但对小提琴手而言,小提琴手和他爱器之间的羁绊比常人想的要深得多。仅仅是放在身边就能安心。 「等等我,一之濑小姐。」 「叫我七绪就可以啦,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姓。」 七绪用一如之前的男人口气一边回道,一边用轮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公民馆走道向前飞驰。飨介一边追一边松开领带后开口又问,「七绪小姐,你是小提琴手啊不,是演奏什么乐器的吗?」 「我什么都不拉,什么都不吹,什么都不敲哦。还有,别叫我什么小姐。」 从见面一开始还真是够自顾自的,要换了常人,恐怕连话都没法和她说下去吧。感叹至此,七绪终于停下轮椅朝他转过来了。 「嘛,工作方面就让秋叔教你好了。我只是听说你是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而已,顺便一提,龙乐团的练习场在最里面的第五会议室。因为经常空着没用,你随时都可以去。」 听到这话,飨介终于明白过来了。看来她和那个寻找乐团首席的悠闲得出 了格的业余乐团有关系。说不定她还是负责乐团的工作活动和运营。 「难道说,你是监员?」 监员,也就是监察员,是一手管理交响乐团后台事务的类似现场监督员的角色。但是听飨介恍然作悟地这么一问,七绪只是简单地回道, 「嘛,这事我也做来着,毕竟现在到处都紧缺人手。总之,既然龙乐团的首席来了,得先打个招呼。这之后想必长笛首席也会来的。」 七绪自说自话着。飨介疲倦地朝她后面看了看,实在太热便不客气地脱掉衬衫抓在了手里。他正想再问什么,两人的后方传来了一阵唱歌般的女子嗓音。 「早上好,七绪酱。」 回头一看,是一个用大圆边帽檐遮住半张脸的小个子女子。她身穿一件仿佛穿越了时代的白色连衣裙,胸前束着小孩子一样的双垂发。在现代日本,她简直是标本般的天然人种,仿佛接下来会提着装有亲手做的三明治的篮子去森林散步。她嗤嗤笑着,用让人总感觉慢一拍的语气又说, 「今天也是那么的精神啊,但是太风风火火可会被根津馆长骂的哦。」 「早上好啊花脑小姐,你才是,千万注意不要中暑倒地哦。」 七绪举手招呼了她。花脑小姐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真名,飨介正想着,对方就好奇地朝他看了过来。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不,应该小几岁吧。她看着飨介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稀物种,好奇地侧了侧头。看她双眼发困般眨巴眨巴的样子,七绪爽快地向她介绍, 「这位啊,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寄予众望的新首席,据说是帝真音乐大学小提琴专业首席毕业的一流小提琴手。这下龙乐团要安泰啦。」 「嘛~太棒了!请多指教,首席!」 听七绪这么一说,花田脑小姐非常激动地抓住了飨介的双手。也不好就这样把她轻轻握过来的手甩开,于是飨介扭头向七绪发泄不满了, 「七绪!请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才不是什么首席呢!」 「有什么嘛,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飨介想也没想就直呼其名了,但七绪没有在意,继续用平淡的语气伸手开始介绍那个双目熠熠生辉的女子了, 「她是花脑小姐,龙乐团的长笛首席哟。别看她这个样子,她可是龙之坂商店街几乎有百年历史的和式甜点老店【华京堂】的第四代继承人。」 既然被介绍,对方暂且低头致意了一下,但终究不能真被叫花脑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她楞了一下后,握住飨介的双手再次歪下了头——看来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一侧头,她的束发也跟着摇摆。 「我叫畑山彩花。这个小镇里有很多喜欢音乐的人哦,首席你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如此看来她脑子的确有可能是一片花地,真是小学生水平的外号。不过现在不是好奇她还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外号的时候,飨介感觉事情的进展有点微妙,不禁想起了刚才七绪说过的话。 「花畑山小姐既然是和式甜点店的那和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这个名字一样,乐团成员都是来自商店街吗?」 「嗯嗯,但不全都是。吹圆号的人是开宠物店的,吹双簧管和竖笛的人是开咖啡馆的。啊、和我一起吹长笛的有开蔬菜店的人,用蔬菜茎秆做笛子很拿手哦。」 她说话的语气依旧像快要掉螺丝的玩具。如此与周遭慢一拍的节奏真的能搞出音乐?但是彩花说话又很是理所当然的感觉,让人感觉那个交响乐团可能有点糟糕。 「现在龙之坂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衰落了,特别是小镇中心的商店街,很多都关店歇业了所以现在商店会的会长和商店街店主们在考虑举办各种能振兴小镇的活动。」 听到这里,飨介总算明白了七绪的想法。公民馆是与行政和住民都密切相关的地方,是为了振兴地方和地方教育事业一如根津所说,她想必是作为职员在支援龙乐团。 想到这里,彩花便合掌又用透着天然的声音继续说, 「对了!七绪酱,源先生已经来了吧?那位一直都是第一个来练习的呢。关于新来乐团首席,我得去向源先生报告一下!」 说着她终于松开飨介的手,用宛如少女漫画里的小碎步一溜烟朝走道尽头跑去了。呆呆瞧着那身白色裙裾越跑越远,七绪不无感慨地点头说, 「唉,花脑小姐能高兴真是太好了。那么飨介,我们也赶紧去见小号首席源先生吧。」 这里的居民看来都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活过来的,对此不习惯的飨介有些招架不来。就在这时,一阵声音掺在一早便闷热起来的风和蝉声里传了过来。飨介耳朵的注意力条件反射般向那阵声音集中了过去。再烂也是演奏者的耳朵,无论是眼前的七绪还是风微微流动的声音,他都能一概过滤并清晰地分辨出那个声音。 那是小号的音色。小号声劈开空气呈放射状向四下传播,是管乐中最为清晰明了的声音。而那阵小号的旋律,是拉威尔编曲的「展览会之画」的第一章漫步——最为知名的小号独奏曲之一。 【译注:「展览会之画」原为莫杰斯特创作的钢琴组曲,经拉威尔与斯托克夫斯基改编的管弦乐版本更为知名】 「那是」 飨介抬头,若有所问地朝七绪看了过去。尽管周围的喧闹再次扑耳而来,但飨介确信自己的确听到了那个旋律。从有力的强音符开始的旋律响亮而毫无犹豫地继续着。 「哦、源先生开始练习了啊。我们瞧瞧去吧。」 七绪双手放在轮椅手柄上,看也不看飨介就朝刚才彩花离开的方向前进了。她的脚步不对,她的轮椅尽管不是电动式,却快得出奇。她代替双脚的双臂上长着紧致的筋肉,虽初次见面会让人惊叹,但那是摇轮椅练出来的吧。七绪穿着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来说显得简朴单调的黑色衬衫,飨介呆呆地盯着她那夏天还袖口紧扣的手臂如此想着,忽然又觉得失礼便扭过脸去了。 「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是从第一小号首席的独奏开幕的。听着越发靠近的小号声,飨介下意识地在脑海里铺开了总谱。在成片排列全休符的各个章节中,唯独小号里才会出现的音符群。那是任谁都曾经听过的雄壮旋律。 作为小号手,某种程度的莽撞是必须的。小号的高音域音色通透,而且独奏部分多,一旦出错就比其它器乐声明显。而一旦因为害怕失败而犹豫,小号所特有的美妙就响不起来。不过,至少现在听到的那阵小号旋律里并没有丝毫迷茫,虽粗糙,但通透,旋律中透着浑厚的度量。 管弦部分以提琴为指标,金属管以小号为中心,木管以长笛为引领,打击乐则与定音鼓配合。交响乐就是靠此办法将各自的音乐与其它音乐相协调,构成一个完整乐曲的。 如此想来,那个小号所引领的金属管或者说那个交响乐团整体的技术水准并不是刚才飨介所想的那么低相对于业余交响团而言。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吹呢?飨介很是好奇。正当此时,流畅的小号声忽然消失了。旋律停得明显不自然。瞬间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响,前面的七绪突然刹车,飨介差点踉跄撞上去。 「喂喂、感觉不妙啊。」 七绪正嘀咕,大概是因经费削减而荧光灯稀疏的走道尽头一扇门里忽然有人扑滚了出来。 「七绪酱!快叫叫救护车!」 是刚才进会议室的彩花。她的脸原本就白皙,现在更显得苍白了。她手撑在墙壁上,一边示意会议室里面一边大叫, 「源先生晕倒了!」 一听这话,七绪便严肃地朝飨介瞥一眼,用下巴指了指走道尽头后便再次转动椅轮朝那边赶过去了。 「飨介、把门打开!」 还未全部理解事态的飨介先七绪一步把手放在了门上。门上面的牌子写着【第五会议室】,门是双扇平开的,怎么看里面都像是一个大房间。阳光照进这个三面开窗的会议室,开门一瞬间很是晃眼。室内的桌子椅子之类都被移到了后面,空出的地方的确够一个小编制交响乐团练习使用。 飨介巡视了一圈室内,看到一个滚落在房间中央地上的金属管正反射着仿佛在预示上帝所在的阳光,一个相当有岁月分量的降b调小号。 「喂喂源先生又乱来了啊。」 身后的七绪取出手机,一边如此说一边准备打救护车电话。飨介大步朝那个小号走去,正要扶起那个倒在椅子腿边的细瘦男子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倒在地上的是一位身穿和服的老人,他的头发漂亮地全白掉了,脸上的玳瑁框厚眼镜滑到了一边。这个老人瘦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一副骨架,而环顾周围又没有别人。飨介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脸苍白的彩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畑山小姐失礼问一下,这位老人今年贵庚?」 「源先生昨天刚庆祝过半寿」 飨介琢磨了一下泫然欲泪的彩花所说的话,也就是说八十一岁? 吹小号有时需要瞬间吹出大量气息,演奏时暂时会让血压上升。就算是熟练的年轻小号手,吹一段从强音开始的音节也会一时头晕目眩,所以即便世上有少数几个老年小号手,但小号通常对老人来说是不可胜任的。 下个瞬间,彩花便唔地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坐在了老人身边。 「源先生不要紧吧!」 飨介怎么想都不可能同时把他们两个同时抱起来,这时打完电话的七绪靠过来,她把手放在跪在老人身边的彩花的肩上,同时挑眼看了看飨介。 「花田脑精神承受力脆弱,源先生倒下让她受惊了。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就负责照顾源先生吧。」 「明白了,那他家人那边呢?」 「我去联系源先生家里,然后开车带他家人去医院。消防署就在路那边,救护车应该很快就会来的。」 展开着实混乱,但不幸的是,飨介现在是个无职的闲人,而现在周围又都是倒地的老人和妇女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他可没冷酷到可以对这种状况置之不理。 飨介一边感觉自己忽然被卷入奇妙事态一边点了点头,颓废的彩花又抬起头,抓住并贴近飨介的手臂,把脸伸过去说, 「不,我也一起去不过首席,请您至少能牵住我的手。」 彩花用她汗湿了的小手裹住了飨介的手。没过一会儿,响亮的救护车鸣声便传过来。七绪再次把手机抵到耳边,朝哪边通起了话,估计是在和老人的家人联系。看来他们都是知道对方家里电话的熟人。飨介一边用右手扶住老人,一边左手握着彩花的双手,不由得发起楞来。原以为这里是一处安静的乡下,现在看来,他是来到了一处意外骚乱的地方。 「源先生请振作啊!您要是不在了,龙之坂商店街就真的完了啊!」 龙之坂综合医院离公民馆并不是很远,飨介虽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救护车三分钟都不到就赶到了公民馆。吹小号老人的情况估计并没有严重到要动手术的地步,一推进病房就被允许探望了。一边拍抚着全身扑倒在老人病床边的彩花的后背,飨介一边在脑海里不停地循环着刚才的「展览会之画」的旋律。 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想必他在救护车上就已经恢复了意识,脸上也完全恢复了血色。他似乎认出了眼前的彩花,点头喃喃说道, 「华京堂四代啊你店里的落雁、真想能最后吃上一口呢。」 「源先生!」 哇地叫喊一声,彩花哭开了。看来这个能开得动玩笑的老人是没什么问题了,反倒是彩花要人担心。飨介正拍着她的背,问她怎么了的时候,病房拉门拉开的声音传来,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神色机敏的医生掀开隔帐进来了。他看到眼前的情形,无奈地送下了肩膀。 「又来了啊,增田先生你好歹考虑一下你的年纪啊,血压本来就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噗嗤一下升上去哦。」 噗嗤一下——那个医生说着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看样子,这个老头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老人一看到医生,一下从病床上坐起了上半身,劲头简直好像他刚才倒下的事情都是演戏,他鼻子一哼, 「哪里,我已经没事了。话说大东先生,你不是已经通知我家里了吧?」 「请不要开玩笑了,公民馆的一之濑小姐已经和你家里联系过了你孙女好像在家来着。」 「什么?吹子在家?那妮子又把社团活动翘掉了?不像话!把她叫过来!今天我定是饶不了她!」 「所以我都说了增田先生,你别再这么把自己的血压搞上去了。小心我给你扎镇静剂哦。」 医生越发不客气的话听来反而显得良心,老人也终于镇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坐在床边圆椅上埋着脸的彩花,轻轻地摇头说, 「劳你费心了呢,华京堂四代话说,那边的年轻人是?」 老人发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朝飨介看了过来。 该怎么自我介绍呢?飨介正犹豫,彩花拉扯着站立的飨介的衬衫说道, 「他是龙乐团有望的超一流的小提琴手哦!所以啊源先生,现在可不是倒下的时候啊!」 「什么?这下失礼了,我是龙之坂商店街的会长、增田源次郎。哎呀哎呀、居然用这幅模样来招呼你,真是太失礼了!」 听他这么一说,飨介咧嘴愣住了。既然是会长,那他就是城镇振兴项目交响乐团的提倡人换句话说就是责任人吧。那个平身低头的老人将他那象征人生前辈的褶皱双手伸了过来,不好拒绝的飨介也不得不双手回握了过去。老人用与他八十多岁年龄毫不相配的力道握住飨介的手,一下把脸也凑了上来。 「我是昨晚从常任指挥那里听到会有能担任乐团首席的人来的消息的,所以一早我就稍稍卖了些力。这下,我们商店街又能看到曙光了啊!」 「常任指挥?」 飨介诧异地叫出了声,没成想消息已经传到那种地步了啊。源次郎和彩花顾自兴奋的时候,那个医生用一声咳嗽打断了他们。 「我说增田先生你该控制控制吹小号了。有个兴趣爱好固然是好事,但毕竟是给身体带来负担的乐器。」 但是源次郎听了却顽固地摇了摇头。他一挥拳——虽说是挥在了柔软的毯子上,只发出了闷声不响的声音——唾沫星子却飞老远地叫了起来。怎么看他都是在故意让自己的血压升高的。 「大东先生你不懂!现在龙乐团里没有能代替我做小号首席,没那种有根性的小号手!」 「不会不会,我也听过你们演奏过多少次了,增田先生旁边的那个不是吹得更好嘛,把位子让给那个人不是挺好吗?」 「不成!次席的诸冈光有技术没气势!没有特攻精神!」 「哈气势啊」 估计医生只会认为这是顽固老头的精神论吧。医生一脸难办的表情,摘掉了眼镜。看样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进行这般对话了。就在这时—— 「喂!老头子!你到底是要给别人惹多少麻烦才满意啊!」 有人风一般冲进病房,那嗓音已不是医院里能允许的音量了。源次郎闻言便脸色阴沉下去,医生也叹出了自进病房以来最长的叹息。 一下掀开隔帐进来的是一个穿学校制服的少女。她留着根部生出黑发的茶色头发,短裙裙裾松散,上身制服也被故意改造过了。她原本就生得一双凌厉的眼 睛,这会儿吊得更高了。 「好啦好啦、吹子酱,先冷静点。源先生,你没事吧?」 说着就抓住少女手臂的正是跟着进来的七绪。看来这个少女就是她之前所说的要带来的老人的家人,老人的孙女了。少女像老人刚才那样唾沫横飞地高声叫道, 「放开我七绪!说什么危险状况啊!他不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 「吹子!对老人用的什么口气,快给我道歉!」 「增田先生,你和孙女都冷静点。」 总之,这下飨介算是知道增田家的人都有点血压高了。但总不能放任这种状况不管,只不过医生的话似乎没起作用,那对祖孙还是毫不领情地继续拌起了嘴。 「话说回来,你怎么那个时候了还待在家里!不是说暑假开始就回吹奏部的吗!」 「要你管!没什么事的话我可就回去了!」 丢完这句,少女真就转过身去了。坐在圆椅上的彩花见状,慌忙起身试图从背后拉住她。 「啊、等等啊吹子酱!」 但是准备大步走出病房的吹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彩花忽然又像之前那样摇晃了起来,幸好飨介连忙扶住了她。站在一旁的医生好像对此已是司空见惯,叹着气地说, 「唉、真是的,畑山小姐还是请先去别的病房休息吧,你也是过劳了。」 这个医生还是那么的冷静。飨介听他说出过劳这个词时吃了一惊,但医生却只是地对他们说一句保持安静就扶起畑山,准备走出病房了。 「还有,一之濑小姐外科的加贺山医生让你好好去做康复运动。我知道你很忙,但也不要翘掉哦。」 和七绪擦身而过时,他又对七绪说道。 「就算不特意来医院,我每天在外面都和做康复一样啦,你是不知道我这双脚在镇上有多忙。」 飨介原以为这个小镇也许只有这一家医院,听到这里他终于放下心来了。尽管还什么都没解决,但飨介感觉气氛明显比刚才要缓和下来了。 源次郎想必也冷静点了吧。他一边整理好凌乱了的和服,一边又长叹一身并浮现出了懊恼的神色。 「唔嗯,让你见笑了呢,首席。」 他扶了扶玳瑁框眼镜,将细瘦的双臂缠在了胸前。他这才注意到飨介目睹了吹子冲出病房的整个过程,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说, 「我孙女吹子刚才的态度那么失礼,真是抱歉。那妮子现在是高中二年级,但好像还在叛逆期所以才突然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半年前开始就不去所属的吹奏部,也不碰小号了,而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您孙女也吹小号?」 「是啊,吹子是从小接受我的英才教育长大的,以前我们每天都一起练腹肌、一起吹小号、一起在河边大喊练嗓子来着」 源次郎远目回忆了起来。但听他这么一说,飨介又怎么都感觉不到哪里英才了。但话说回来,小号也的确是这种乐器,比其它乐器更要求体力和精神力。 「当初吹子第一次在小学管乐队里吹小号时,那可真是引得全镇人热泪盈康的鼓掌啊。所以那时候的录像是我们增田家作为传世之宝」 飨介刚担心这个老头会一直沉浸在老人独有的叙旧里时,老人的忽然看向了飨介身后的七绪。于是飨介也跟着他的视线朝身后瞥了过去。 「我觉得能代替我成为小号首席的还是只有吹子。吹子如果能进乐团的话,我也就能安心隐退了。」 看来老人这话是说给七绪听的,也许是因为七绪知道这祖孙俩正处于什么状况里。但飨介却看着源次郎反驳说, 「不,小号首席对年纪那么小的女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勉强吧。且不说学校的社团活动,龙乐团可是业余交响乐团吧?」 「喂喂飨介,把话说死了可不行哦。那种事情要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团体代表听到了,你走夜路时说不准就有什么尖锐玩意儿砸到你后脑勺上去哦。」 七绪在飨介身后说出了这般照例毫不客气的话。真是的,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礼貌。飨介叹一口气,辩驳似的又说, 「你明白交响乐团吗?做小号的首席是需要相当的体力和精力的,如果还有其它年长的男号手,最好还是」 「闭嘴闭嘴。源先生,这给你。」 七绪打断了飨介的话,伸手从隔帐外面拿起一个似乎事先放好的黑箱子。递给源先生后,源先生很快就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这个箱子想必是老人最为熟悉的东西了。 「也不知道是摔出来的还是原来就有,二号管上面有一块地方凹进去了。放心,没有其它损伤。」 老人在床毯上打开了箱子的锁扣,里面是放着的是一个反射着病房灯光的降b管小号。源次郎一脸仿佛看着婴孩的神情,轻轻合上了箱盖。 「真抱歉啊,七绪酱。但是这要是被发现,大东医生就又要生气了。能不能麻烦先把这个放在公民馆?」 说着他就又准备将箱子递了回去。飨介代替七绪接了过来。 源次郎看着飨介问道, 「首席,说来失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藤间飨介。」 老人听完便大呼一口气,看来他的确是累了。飨介也差点忘了,从老人倒下送医院到现在也过去多长时间。 「源先生,小号就暂且先放在公民馆了。你先休息吧。」 经七绪这么一说,飨介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向源次郎低了低头,追着已将轮椅转向驶出去的七绪并拉上了隔帐。 看着在前面轻快移动的小小背影,飨介越发感觉那个女人难以琢磨了。在发生那种事情时,一般人是不会捡起小号并带到病房来的,她却牢牢地记着将乐器和演奏者视作一体。这恐怕不是一般支援交响乐团工作的公民馆员工所能做到的。 想到这里,飨介开始担心自己的兰德尔菲起来。他可没本事扶着源次郎和彩花两人的同时还能提着自己的琴盒,于是上出租车之前边先将小提琴放在了泪汪汪的根津那里临走还让他放进保险箱。 根津当时听后一脸的吃惊,但他不知道那个琴盒里放着的可是价值八百万的东西。那个琴原本只是叔叔“借给”他的,是万万不可丢失的。 飨介正想着该问些什么,七绪先开口了,「喂、飨介。你可不要以为源先生只是个笨老头哦。吹子酱的小号是源先生教授的,你听了就知道,很厉害的。」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停住轮椅,飨介又差点撞上去,七绪扭过头来说, 「这样吧,就把这个当作录用你做乐团首席的考试好了。」 听七绪话里微微带着认真,飨介楞了一下,但仔细一回味她的意思,他吃了一惊, 「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你既然是从音大毕业的,这点也是理所当然吧。交响乐团的乐团首席所必不可少的就是引领那么多人的领导力哦?必须注意到每一个演奏者。为了一直能为听众带去最棒的演奏,首席就要构筑圆滑平衡的人际关系说白了就是那个——那个负责解决乐团成员的烦恼的人。」 这种事情飨介当然知道,但负责解决成员的烦恼可就闻所未闻了。但是七绪并没在意飨介怎么想,而像是得出什么结论似的用手指过来说, 「为了让源先生能放心隐退,你要想办法让吹子酱当龙乐团的小号首席。就这样,加油吧。」 事情太过突然,飨介一时结巴了,而七绪则像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再次转动起她的轮椅轮子。飨介连忙赶上去抗议, 「什么录用考试啊判断首席合不合格不是交响团的事情吗!」 「 就算乐团成员都认同你,我可是不会认同的。谁让我才是那个乐团的实际支配人呢。」 说着她便像个戏剧反派一样笑了起来。飨介原本就没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人,虽说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玩笑,但要是真问起来,飨介还真没底。一旦与她树敌,飨介可没有信心能和她在一起工作。 「但是我昨天才搬到这里来啊,别说人际关系了,路都不认识。你如果说那是我的工作的话,我也没办法,但至少得给我点时间吧!」 「你这个家伙啊还真是个不仅看上去赢弱,连胆气也小得可怜啊。算了,我也帮帮你好了。」 不仅强人所难一通,还不客气损人一番。但听她说会帮忙,飨介好歹松了一口气。飨介的沸点就是极端高,不懂怎么拒绝别人也难怪会被人冠以“佛”这个绰号。也许这只是因为他自己优柔寡断,但飨介对这样的自己也无所谓了,最后只是长叹一气而已。 「听刚才的话,源次郎先生的孙女吹子酱?她半年前还一直吹小号来着?也就是说要搞清楚她为什么突然不吹了是吧?」 「简单说就是那样。嘛、估计也不是那么简单就是了。」 七绪说着,忽然哼起了调子。飨介正要感叹这个人还真是乐观,忽又为她那精准的调子旋律吃了一惊。那是「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的独奏是那个老人在今天早上吹的雄壮旋律,始终面向指挥和听众的喇叭所释放的嘹亮声音。 如同在慢慢咀嚼余音,七绪一边看着飨介手里提着的那个黑色硬壳箱,一边有条不紊地说, 「因为那可是帝王的乐器啊。」 乘电梯下到一楼后,一个壮实的中年护士叫住了他们。她严实地挡在他们面前,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 「一之濑小姐,大东医生可让我给你带话哦,说是畑山小姐暂时要在病房休息,让你们先回去。」 「知道啦。还真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呢,护士长。啊、对了,这个轮椅还给你。」 七绪指着护士长手里的拐杖说。那不是普通的松木拐杖,而是可以固定在手腕上的步行拐杖。护士长闻言便唉了一口气,很习以为常地帮了七绪一把。 「还有啊,你要老老实实过来做复健。」 「刚才大东先生说过。我已经能自己走到停车场去了,比当初说我下身全废可是好太多啦。」 「你确实很努力了,但就是因为这样,努力做复健的话你还会有更多恢复的余地,所以你就更来做了啊。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要紧啦,就是坐出来的茧子有点痛而已。」 果然,七绪的脚不是先天而是后天事故造成的。飨介自顾如此想着时,护士长忽然一脸诧异地朝他看了过来。七绪见状便说, 「啊对了,这个白脸小生是来公民馆做我的助手候补的。」 「哎哟,这不是挺好嘛。看上去好像不太靠得住,但还是要麻烦你了哦,小哥。」 这种初次见面的招呼还真是不知轻重啊,不过反驳起来也麻烦。七绪从护士手里接过手拐后从轮椅上站起身来,马上就朝出口方向去了。不过她毕竟有一只脚不方便,步行近乎龟速。飨介大步朝她追了上去。 「你是怎么把吹子带到这里来的?」 「有可自助操作的福祉汽车啊,就是有那种油门和刹车可以用手操作的。从轮椅换到汽车座位上可是很麻烦的。我完全没法动弹的是左腿,所以路不长的话还可以走的。走可以走百来米,只是站的话最多五分钟。」 飨介之前还在好奇她的轮椅和早上的不同,原来是她从医院借用的。扶七绪虽然简单,但飨介总觉得七绪会拒绝,于是就配合着她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医院。 「有这种车的话,出远门也不是问题,还真是感激不尽呢。」 七绪用下巴指了指停在优先停车场上的一辆轿车。七绪把钥匙给飨介让他开门,飨介便打开了驾驶席边的车门,果然,油门和刹车都可以用手边的联动装置操作。根津说她基本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果然不是凭空扯的谎。 「啊、源先生的小号就放在后座上吧。」 说完,她便靠单脚和双手坐进了驾驶席,随手将拐杖丢在后座上后,用手向飨介示意了一下助手席。飨介不客气地坐上助手席后,将手里的小号盒子放在了后座上。 「这个医院离镇中心不远吧?跑走的吹子酱估计是走着回去的。」 七绪从飨介手里接过车钥匙后插进汽车,如此说着便启动了汽车。一启动,汽车音响里便传出了一阵大音量的音乐。音乐旋律很耳熟,是贝多芬交响曲第三章长调「英雄」第一乐章连在自己的汽车里也放古典乐,看来她的确和交响乐团有关系。 空调还没足够制冷的车厢里很是闷热,七绪一边哼着英雄的主旋律,一边开口, 「嘛、源先生好吹子酱吵架也是家常便饭啦,但吹子酱这么长时间不碰小号是从没有过的,所以源先生很担心。」 飨介应和一下,这时沿着平坦河滩飞驰的汽车突然降下了速度。飨介为后方恐有车追尾而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所幸的是这条路上只有七绪的车。 「哦、是吹子酱。」 顺着七绪扭头的方向看去,果然,路墩上正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少女,一头疏于打理的茶色头发在夏风中摇曳着。七绪猛然刹车停下了汽车。 「正好,上吧飨介。」 「啊?你说什么呢,这太突然了。」 老实说,七绪的驾驶技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飨介探身抗议,但七绪好像全无听他话的意思。 「真啰嗦啊你你听好咯?所谓信赖啊,就是要身体力行才能构筑的。要是畏首畏尾的话,那个可爱的女孩可是不会理你的哦?可没法领导交响乐团这种各人有各人脾气的团体的哦?所以,你可不能再像昨天那么草食系了。」 「咋一听好像你说得很对,但让我这个人家不认识的人突然去搭话也只会吓到人家吧!」 「刚才你们不是在医院见过吗?好啦,下去下去。喂~吹子酱!」 七绪一口作气说完,一边摇下车窗一边不停地推搡起了飨介的肩膀。那个少女听到这阵毫不客气的叫唤,吃惊地扭头看了过来。 「反正你现在也不想去社团,就麻烦你带昨天刚来龙之坂的这个家伙观光观光吧。嘛、虽说这地方没一个旅游景点,还是拜托你咯!」 哈啊?——少女理所当然地发出了诧异声。飨介未能做多抵抗就被推下汽车,接着七绪就马上发车左右摇摆着无情飞驰而去了。 「喂喂!七绪!」 就像一条被人丢弃并倒在路边的丧家犬,飨介试图大声叫住七绪,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双手撑膝作罢了。真是的,那个女人旁若无人真是没个限度,飨介委屈地甚至想哭。 盛夏阳光洒在脖子上,他抬头一看,正好与一脸诧异表情的吹子对上了视线。第一次见她时很是匆忙,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很稚嫩,染色的头发和改造的制服现在多少有些做作。 「哥哥你是打算在公民馆工作?」 「啊啊暂时是那样。你知道的啊?我叫藤间飨介,请多关照了。」 「听说陪那个在公民馆倒下的老头去医院的是你,而且看你和七绪在一起,我就猜到会是这样还真是辛苦了你了呢,藤间先生。」 被高中生同情了。飨介心情悲凉地叹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手里的外套。吹子也边拿起自己脚边的包边说, 「七绪的飙车急停很糟糕吧?藤间先生看起来像个老好人,但最好还是小心些为好哦嘛、她以前也经历过很多事情,人其实还是很好的,你不要讨厌她。」 「没没什 么,我并没有讨厌她。」 这个高中女生说话还挺老到。飨介一边回答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河滩外都是一群群安静的住宅区,见不到巴士站台也看不到什么往来的车辆。飨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求救似的将视线落在了吹子身上。 「吹子酱,我是刚刚才搬到这个镇上来的,那个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了」 吹子似乎早知道飨介想说什么了,她叹一口气并伸手指了指路前方,之后就把包挎在肩上走了出去, 「我知道啦,总之我先带你去商店街吧,到那里后也就离公民馆不远了。」 「谢谢。公民馆里还放着我很重要的东西呢。」 吹子走的方向似乎是小镇的中心,和七绪开车离开的方向一样。飨介追着吹子跑起来,风灌进了他的衬衫。不知道七绪有没有预料到这一步,但不管怎么说,这下飨介至少有时间和少女说上话了。 「话说,源次郎先生没事真是太好了。听说你和他一样,也是吹小号的?」 听飨介这么说,吹子没有做出可谓反应的反应。沉默中只充斥着聒噪的蝉声。 「为你从半年前就开始不吹小号这件事,源先生很担心的。想必他还是希望你能继续吹下去,还说希望你能加入他所在的商店街业余交响乐团。」 「什么?藤间先生,难道是那个老头子跟你过什么了?」 「没,我只是听到而已,他没特意对我说什么。」 看到吹子皱着眉头回问过来,飨介直冒冷汗。不过事实上源次郎也的确没说,说的是七绪,所以他刚才也不算说谎。嘛、其实对方会惊讶也毫不奇怪飨介内心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之前七绪在医院里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说道, 「小号是帝王的乐器声音在交响乐中最为通透。和其它乐器不同,小号声是朝指挥者和听众们直线传播的,独奏部分就更是如此了。那需要在寂静中独自演奏的勇气。」 「藤间先生,你很了解音乐?」 「嘛多多少少吧。」 吹子扭头看着背后的飨介,皱起了眉头。不过,飨介这时候要是把自己是小提琴手并且还要加入那个问题乐团的事情说出来,事情可能就会变麻烦。于是飨介适当糊弄了一下,继续说, 「今天早上,我也听过源次郎先生的吹奏,「展览会之画」第一章漫步的独奏他的小号声非常直率。」 这不是谎话。进会议室的时候,飨介一时还无法相信刚才的小号声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吹出来的。当然,号声有些粗糙,但是帝王的乐器首先讲究的并不是那种生涩的技巧,而是划破寂静的勇气。 「七绪和源次郎都说,你是一个拥有吹奏小号勇气的孩子。虽然我没听过你的小号声,可能还不太明白。但你是能吹奏出那般号声的源次郎先生教出来的,我觉得你能吹得很棒。」 尽管飨介心里还是认为高中女生担当哪怕业余乐团的小号首席也多少勉强,但他还是相信源次郎和七绪所说的话。接着,他顿一顿之后终于开口问了, 「你和源次郎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听说她不再吹小号是半年前开始的。看情况不同,就算是源次郎先生所愿,也不能勉强她重拾小号。吹子想必不会简单地就回答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短叹一声后便干脆地开口了, 「我第一次落选高中的社团的常席了,现在都是男生了。」 听她这么一说,飨介明白过来了。男女差别会在发育过程中显现。这也和刚才飨介自己所说的一样,管乐器是尤其强调肺活量的乐器,高中阶段正是男女差别开始明显的时候。 「那个果然还是男生的乐器啊。想想,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出名的小号手是女人呢。我只是觉得该是我收手的时候了而已,和老头子其实没啥关系。」 说完,她又示意这个话题该结束了似的耸了耸肩。这时两人已经走过河滩进入了住宅区,开始爬一段稍有坡度的坂道。 飨介跟在再次沉默的吹子后面,内心释然了。看来她放弃小号的理由并无关源次郎,而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此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勉强她了吧。关于这点,想必七绪也是能理解,源次郎亲自从吹子口中听到后想必也会放弃的。 「但是,我觉得那种事情你还是向源次郎先生说清楚了为好吧?毕竟教你小号的是源次郎先生也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就说了和老头子没关系。」 吹子撅嘴说道。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坂道另一头的色彩华丽的招牌了。刚来这里的飨介差点没注意,商店街的入口处挂着一个弧形招牌。招牌有些许锈迹,上面用艳丽的绿色文字写着【龙之坂商店街】。 「到这里你该认路了吧?那我先告辞咯。」 吹子在招牌下顺了一下书包,刚说完,头顶上的一个扬声器忽然响起了铃声。飨介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正好是中午。上午一连串事情的正让他感觉头晕目眩,吹子便指着商店街里面说, 「走一段路右转,是笨蛋河本夫妇开的咖啡店,那里的午饭便宜还好吃,你可以去看看哦?」 吹子意外的善解人意,是个不错的孩子。除了叫别人笨蛋之外。不过飨介看她打扮和言语口气,又觉得她也许只是正值叛逆做坏的年龄而已。 「谢谢你,吹子酱。」 想问她的事情还很多,不过再缠着一个正放暑假的学生也不好。转身离去的吹子听了,只是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少女在飨介的目送下走下坂道离开了。这个龙之坂果然有很多坡道。虽然不知道先人们开拓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不是看这里的地形像盘曲的龙一样才给起这个名字的,但也基本八九不离十吧。 总之,飨介现在最担心的是他的小提琴,他得赶紧回公民馆想到这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公民馆。那暂且就去刚才吹子说的那家咖啡店问问吧,之后还得把吹子的想法报告给那个旁若无人的轮椅前辈。 飨介打定主意后,走进了那个商店街。 点点的固执嘛。她都是和我在一起六十年的人了,最后怎么告别还是让我决定吧。」 「放弃吧吹子酱,你的爷爷这把年纪了还全力吹奏画廊漫步,就是那种人啊。」 坐在驾驶席上的七绪抿嘴说道。源次郎听了,忽然笑了起来。吹子一脸不解,仰视这边又说, 「给大东先生、商店街的各位添麻烦话说回来,到底又是为什么要偏偏今天从医院溜出来啊,一到明天,还不是能照常出院嘛!」 源次郎听后,忽然飘开视线,说话犹豫了起来, 「今天是八月四号是祭日,我扫墓去了。」 这样啊飨介刚要认同,但转念又皱起了眉头。这和他听说了根本对不上号。吹子听了也皱起了眉头,脱口而出地说, 「奶奶去世时是半年前,二月份啊。」 吹子半张嘴巴一脸的莫名其妙,看起来和年龄一致的稚嫩。但源次郎听了她的质疑,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不是你奶奶。是维克托.哈克曼的祭日。」 「谁啊那是!」 「当然是画展览会之画里的那些画的画家啊,我和你奶奶都想把他的死和穆索尔斯基放在一起祭悼的。」 源次郎不以为意地回答了吹子理所当然的问题,七绪则大声笑起来,笑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吹子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却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抓起阶梯上的小号盒子飞也似的跑走了。 「吹子酱!」 飨介慌忙想去叫住丢下自己的红色自行车便朝路另一边跑去的吹子,但是七绪从车窗伸出手一 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飨介回头看她,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 吹子酱她不要紧的。」 那个左手提着小号箱,右手拿着裸露的小号的少女渐渐跑远了。源次郎看着她的背影,不经意间开口, 「吹子说的没错,我给商店街的大家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没事啦,源先生。如果是为了会长,他们什么都肯做的。」 看着貌似很抱歉脸上却透着明媚的源次郎,七绪只是耸肩如此说。源次郎盯着吹子远去的方向,小声嘀咕道, 「展览会之画是她奶奶喜欢的曲子。为了探知穆索尔斯基在乐曲里埋藏的灵魂,我们两人在这一天祭悼他们,这事儿是真的。」 现在他抬头仰望着蔚蓝透明的夏日天空,似乎是在向别的什么地方的人说话, 「就算不去寻找你的重生,这不是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倔的小妮子不过那妮子可不会像你一样放弃小号,毕竟是我教出来的嘛。」 一脉相承。源次郎说着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他那满是皱纹的脸正愉快地挤在一起,少年般似的耸了耸肩膀。 「我打算在我的葬礼上播放展览会之画的第一漫步,在那个小号旋律里出殡。不觉得我的人生最后一站很美妙纯粹么?」 「放心吧,至少将来几十年里你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七绪毫不客气地说,飨介也用力点头表示了强烈的同意。 这时,第一漫步那庄严的旋律从远处乘风而来。飨介一瞬间以为是幻听,但那阵旋律却像是在有条不紊地向这边靠近似的,渐渐增大,音色愈发嘹亮入耳。 少女并未出现。但是旋律的确存在。降b大调的前奏曲如同沁人芳香般向这边传播开来,简直就是为了降b调小号而存在的。 「粗糙啊,真是粗糙,但真是好音乐。」 说着,源次郎便闭上了眼睛,他脸上并不是失望的表情。 「七绪酱、还有新来的首席,我要从龙乐团引退。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继续吹小号了,我也好吹子也好也许只是互相怄气而已吧。」 「这样啊,还是一脉相承呢。」 听得七绪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返还回来,源次郎嗤笑了起来。七绪不经意间朝飨介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恐怕难以用可爱来形容的笑容。飨介看着七绪的笑窝,不禁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那正是久活于世的长者才有的希望。 帝王就算退下御座,也会在后面静静地守望者后继者。 「飨介君!我还以为你把音乐家的灵魂丢在这里就不会来了呢!小提琴非常昂贵的吧?我啊、心里真是七上八下」 把源次郎送回医院后一回到公民馆,根津就从柜台里面叫了起来。飨介自己也同样是一直担心不已,等取过保管完好的提琴盒后,他心里的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还真是闹腾的一天,飨介直感觉自己是被这个小镇的人耍的团团转。他有气无力地把手撑在了柜台上。 「啊、七绪酱。刚才第五会议室里刚开完一个公司的研修会,能麻烦你去清扫一下?」 「好嘞。」 飨介正喘气的时候,根津对入口处坐在轮椅上的七绪吩咐道。商店街的人们好像都知道了源次郎已经回到医院的消息。听得一声男人气的回应,七绪的半个脑袋沿着柜台外边水平移动了出去。她的动作说不定比正常人还要快,飨介慌忙就想追上去。 「我帮忙吧,她的腿脚不方便吧?」 「没事没事,飨介现在又不是正式被录用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对方的确是作为职员在工作,给她帮忙显得不太礼貌,但飨介却又马上对根津说, 「那回去之前我至少去打个招呼吧。」 说着他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和琴盒,而根津也哼哧一声在椅子上正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公民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馆长根津和七绪两个人。也许七绪之前说的没错,这里很缺人手。公民馆里面并不是很大,橘黄色的夕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外面传来一阵也许是离开图书馆回家的孩子的声音。飨介这才想起,现在正值学校暑假。他边想着快点脱掉这身拘束服一样的西装,边走进了走廊最尽头的第五会议室。 会议室里面和早上一样,桌椅都被放在了房间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七绪正一边灵巧地后退一边拖着拖把,她抬头朝飨介看过来, 「哟、辛苦了。今天还真是发生了不少啊,我都不觉得和你是今天早上才认识的了。」 这话飨介不得不完全同意。七绪瞥了一眼站在门口不动的飨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往常龙乐团的成员都会在这里各自练习到闭馆,但今天少见有外面要在这里开会的预约,上午就闭馆了。嘛、过不久就给你介绍好了,好歹你还是首席呢。」 「弄到最后,首席录用考试我合格了?」 「勉强及格的样子吧,接下来就交给乐团成员去判断啦。」 飨介不禁松了口气。这评分标准真够模棱两可的。接着,他又问那个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拖拖把的七绪, 「那么你又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什么人?」 「哈?」 这般暧昧不清的问题让七绪吃了一惊。飨介见她停手盯着这边不说话,又问, 「听你说话,你对音乐也不是一窍不通吧?而且我觉得你作为公民馆一员,对那个业余乐团有不小的执着。我本以为你是乐队成员来着,但你不是说过么自己什么都不弹什么都不吹什么都不敲。」 七绪听了却没回答,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又开始打扫起来。会议室里三面开窗,黄昏的夕阳照射进来。 「我啊是想要把龙乐团培养成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 七绪蓦然开口了。飨介震惊不已,不知该作何回答了。七绪抬起头,她的脸正好背向夕阳,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就凭区区一个业余乐团,你觉得这种事很蠢吧?但是啊、飨介,这个世上不存在糟糕的交响乐团,糟糕的只会是乐团首席和指挥。」 这话里有一半是断定,而且被七绪用肯定口气说出来就好像有了能让任何人信服的力量。飨介沉默了。七绪则只是耸耸肩膀,移动轮椅将拖把靠在窗户边后又说, 「也就是说,只要有优秀的指挥和首席,什么样的交响乐团都会脱胎重生。所以,我在期待你。」 「就算我是那个“优秀的首席”好了,可龙乐团的指挥真会是你口中那么可靠的人吗?」 「如果龙乐团的指挥是值得信赖的人的话,你会入伙吗?」 七绪的表情再次藏进了夕阳逆光,她的口气一如往常,充满了来由不明的自信,但听来又让人总感觉哪里在演戏。 「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么?我可以考虑。」 七绪沉默片刻,嗯地一声指了指飨介手边的银色碳纤维小提琴盒。 「那么,你试试吧。」 飨介一言不发地将提琴盒的锁扣打开,把小提琴抵在下颚,播一下二弦后调了调松紧扭,放手做了一下简单的调弦。会议室的高天花板充当了反音板,熟悉的琴声在几近无音的室内传响。 「兰德尔菲它的声音我不讨厌。」 七绪忽然小声如此说。也许是飨介的小提琴具有纤细带有女人味道的形状特征,七绪一眼便说中了它的名字。飨介吃惊地抬起头,七绪却将视线从兰德尔菲身上移开,忽然苦笑起来,「那么,拉什么呢?」 「基本的曲子都可以,你指定好了。」 飨介的猜测并没有得到证实,不过他已然理解了, 莫如说他初次与七绪见面时就该注意到了——在交响乐团里,什么都不弹什么都吹什么都不敲的人,只有一个。 她之所以不佩戴手表和任何首饰,正是为了避免这些东西反射灯光影响演奏者的注意力。而之所以穿朴素的黑色衬衫,是为了让凸显白色指挥棒的轨迹。 「这不是考试,你随意拉哦。」 七绪将整个轮椅面向飨介,耸肩如此说道。未指定曲名的情况下,她蓦然举起了右手。逆光下的七绪整个人连同举起的手指指尖都处于一片黑色阴影,飨介下意识就眯起了眼睛。 大大的预拍?不、那个动作不是。飨介皱眉看着他从未见过的手指的挥动轨迹,拿着弓的右手腕正要停住,但他瞬间又豁然开朗了。 在那不足一秒的瞬间,他全然不知自己脑子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唯独知道的是,顺着七绪手势奏鸣出来的第一声是「re」和「fa#」——强音符开始的重音。这声如同是出自他人之手的重音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从开始的瞬间便飞跃而出的回旋奏鸣曲。第一音出来之后,飨介脑海里的后续音符便飞瀑而出,小提琴独奏的急速连接符引得正机械般拉动琴弦的飨介感觉背后阵阵寒意。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我为什么瞬间就选择了这个曲子! 七绪并没有制定曲目,而且直至她打出第一个手势之前,飨介脑海里也没有半个强音的影子。 七绪发出音了? 怎么可能,她可不是魔法师。卡拉扬也好富特文格勒也好,都不可能控制演奏者的意识。怎可能会有那种事情存在。选择这首曲子的是他自己。 飨介咬紧牙关,紧张通过下颚传递向他的爱器。紧张会子在身体中传播,打乱手臂动作,让琴弓误滑。飨介的手臂原本因为炎热而疲惫了,但此刻就又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动作着。七绪的手仍在挥动,而且不是仅仅在打节拍。那是飨介从未见过的自由打法。 别看——飨介内心有另一个人如此喊道。在交响乐团里,演奏者并不是一定非要盯着指挥者看。如果是自己不喜欢的指挥,演奏者甚至会去看首席的琴弓。但飨介还是本能地追逐着那逆光中的手势轨迹。 第九小节时,七绪的视线忽然从飨介身上向上飘去,左手同时也微微挥高。她在对着飨介背后的无人会议室打手势。演奏到这里的飨介自然明白她动作里的用意。 是交响乐! 从这个小节开始,木管和圆号将会加入到弦乐器的演奏中。七绪明显是在指挥假想中的交响乐队。十足响亮的而又实际并不存在的英格兰圆号声震动着飨介的耳膜。那音色与飨介的主旋律相辅相成丝丝入扣,让人不禁地为之震颤。 因为圆号位于交响乐团后方并且号口朝后,所以圆号声总晚一步进入听众耳朵。那是对乐器演奏时机达到音符单位级别的掌握后才能做到的,飨介不禁再次为之震颤,他祈求般地看向七绪,七绪动了动她的嘴唇,飨介不闻其声便知她是在说“唱吧”。飨介心中的畏惧越发强烈,他眼前的不再是原先那个粗暴并自以为是的少年般的女子了。 她是美妙音乐的化身。 飨介耳边的小提琴主旋律宛如不是他自己演奏出来的,是他耳朵所陌生的。他的爱器轰鸣着,宛如悲鸣,而脑海中仅存下来的冷静也跟着响起了警钟。飨介感觉自己正明显地被七绪的指挥吞噬不行!快停下! 眨眼的瞬间,砰!一阵尖利的声音迸溅了出来。小提琴的旋律也戛然而止。飨介呆呆地停住了手,琴弓尚搭在琴上,而小提琴则满身疮痍地沉默了下去。 琴弦中最纤细的e线突然崩断了。 会议室里顿时重回寂静,不禁让人忽然感觉身体沉重得似乎被灌入铅块,不仅由于天热而出的汗水打湿了飨介后背。最后是七绪轻飘飘的声音将飨介唤醒过来的, 「喂喂,好好做保养啊,那可是演奏者的基本哦。」 飨介苦涩地在心里否定了她。不对,这弦是搬家到这里之前才上好的。之所以断掉,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的技艺够不上她的指挥。 七绪毫不介意似的放下手,将轮椅转了个,就好像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又拿起窗边的拖把开始拖地去了。 会议室如同真正的音乐厅一样沉寂了下去,而飨介依旧丝毫动弹不得。他无力地垂下提着小提琴的手,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七绪你是在哪里学指挥的?你到底师从哪位?」 「所谓指挥啊,不是成为的,而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的。」 七绪干脆地说出了音大指挥系学生听到时估计脸色很难看的话,飨介则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点头表示了赞同, 「是吧。的确,说难听了你的指挥不能称之为指挥,连基本的指挥法都没有遵循明显是你独创的。」 「那是自然啊。我正如你所见,只是一个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登上大舞台的机会、区区公民馆的职员而已。」 七绪爽快地接受了飨介的评价。但是她的指挥里明显存在着音乐。七绪手中的拖把正按一定的速度动作着,而刚刚目睹她指挥的飨介甚至感觉这个动作里说不定也包含着什么意义。 「那么,我就只能自己创造大舞台了不是吗?」 「所以你才说日本第一之类的吗?」 七绪并没有回答飨介紧随而至的问题,而是转脸朝飨介看过来,语气平淡地说, 「飨介,音乐里可是有魔物的哦。」 此刻飨介忽然感觉自己第一次看到了七绪的真实面貌。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的话,那便是非同一般的冷静。这不禁让人错觉,至今为止她所有的乱来和言语仿佛都是为了掩藏这个的假面。那不是能将音乐这种带着优雅感觉的事情说出来的表情,而像是要奔赴毫无胜算的战场的人所露出的表情。 「我曾亲眼看到过被那个家伙完全吞噬了的人,但我是绝对不想被吞噬或者逃避的。我要迎头而上。」 「我」 我不是在逃避——不知为何,飨介下意识地就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起来。但是,自己现在身处的困境和七绪比起来,渺小得甚至有些滑稽。飨介不知道七绪身上曾今发生过什么,但是她表情背后所隐藏着某种确确实实的东西,肯定不是飨介所能出口言论的。 「你知道么这个世上最残酷的,是音乐。但,这个世界上最充满爱的,也是音乐啊。」 七绪的话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能将一切都体无完肤地打倒、令所有一切都臣服的——而且确实也是这个世上最为残酷的,正是音乐。 而简直是音乐化身的那个女子滑移到自己面前,她那带着些许筋肉的手臂并不仅仅是为了代替她的脚,指挥者的手臂七绪就像刚才指挥一样慢慢地朝飨介伸出了手。 「反正你不也是一个没法从那里逃出来的笨蛋么?那么不如干脆就加入我的疯狂计划吧,呐?你这个落伍的兰德尔菲提琴手。」 橘黄色的夕阳光打在脸上,似乎有一阵耳熟的小提琴旋律传入了飨介的耳畔。「re」和「fa#」的重音开始的协奏曲——跃动般的演奏与刚才自己的演奏相重合了。 接着,飨介握住了伸到他面前的手。 「合谋人的话我愿意。」 这会是什么的序曲,抑或是什么的终曲,飨介现在还不知道。 第二乐章 adagio non tanto p.i.柴可夫斯基 芭蕾组曲《胡桃夹子》第二幕「芦笛之舞」 【译注:adagio non tanto, 用于标示速度意大利乐谱术语,指不过分慢的慢板】 伴着外面小孩子们的欢闹声, 饗介醒过来了。一边在心里诅咒小学放暑假,他一边试图坐起来,但全身都莫名其妙的疲倦,即便躺着也好像一夜没睡着似的。 以前一直住有隔音处理的公寓,现在是卡车一过就会跟着摇晃的简陋房子,睡不着也是自然……即使这样对自己解释,但饗介很清楚真正的原因。 他盯着新居的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昨天的奇妙兴奋感仍未退去。当时的勃拉姆斯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拉出来的。何况那个协奏曲是十年前那个名为樋山由佳里的少女所演奏、并且被自己视作目标的曲子。 这种巧合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即便不说出口,随着时间过去,饗介还是逐渐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并提醒自己——没错,一之濑七绪是个天才。 音乐是“天才”和“才能”一类词语横行的世界。这话尽管在一般人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不努力找借口,但在音乐大学里,饗介对这种事情有过痛彻的体会——天才和才能是的确存在的,没有才能的人就只能像他现在这样,躺在乡下破旧房子的睡铺上。 躺着的饗介盯向他那装着爱器的盒子。小提琴绷着琴弦的状态是最为自然的,尤其是这种极为纤弱的老牌乐器,弦要是断了就必须马上换上新的。 但是饗介正要给它换新的e弦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备用弦了。他这才想起,整理行李的时候,备用弦被他随手丢进不知哪个纸箱里去了。现在琴盒里剩下的只有他错买的便宜钢弦,他只好暂时把所有弦都换成了钢弦。 也不知道这个小镇会不会有卖小提琴弦的店,但不管怎么说,饗介得赶紧去买正经的肠线,要么从行李堆里找出肠线。 饗介终于从床褥上起身,打开了琴盒。因为上了与以往不同的弦,那个拥有独特调节钮的小提琴看起来很不服气。饗介叹口气,又想起了昨天的演奏。 饗介是未能成为小提琴家的普通至极的失败者。在稍显富足的家庭里出生、被父母的要求拿起乐器、找到憧憬的演奏者、接着遭受挫折、被放逐,简直是落败者的标本。但是,七绪的指挥让他产生了愚蠢的错觉,错觉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许也能创造出能让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乐团首席么……」 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小提琴手们的憧憬。当然,饗介从未担当过乐团首席,就算在音乐大学所属的交响乐团,他也一直只是在次席或者三号席左右徘徊。饗介虽然也认为龙乐团不过是个业余交响团,但是有七绪在,他也许能再次拾回险些放弃掉的某个东西…… 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饗介慌忙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饗介本想无视掉,但铃声隔了片刻便又响起来了。如此反复三次,饗介最后认输地按下了通话键。 【哟、饗介,你不是还在睡觉吧?现在连小学生都做完广播操吃过早饭,悠闲地开始观赏暑假动画电影了哦。】 电话那头立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大嗓音,饗介本能地扶住了额头。现在是有个异性给自己打电话,如果换做一个热恋中的少女,此刻内心想必雀跃不已。可惜饗介现在可没有那么雀跃的心情,反而觉得苦闷又欲说不能。 「我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搞到我的手机号的?」 【嘛嘛、搞那么严肃做啥。话说你这个公寓既没有残疾坡道又没有电梯,真像个要塞啊,饗介你就那么讨厌我来着?】 听她这么一说,饗介越发感觉不妙了,于是爬到窗口想往外看。一下拉开昨天临时挂上的薄薄窗帘,朝阳台上的生锈扶手外看去,一辆眼熟的小汽车正停在外面。 这不会是噩梦的延续吧?饗介不禁怀疑。自己的住所都被人锁定这种事情让他很是不快, 「七绪,你肯定是看我的履历书了吧……小心我把公民馆整个告了哦!」 【那么你的工作也就没了哦?总之你先下来吧。你要是不下来,我就一直在这里装作被你抛弃的女人连呼你的名字哦。】 这个地方的治安真是糟糕。饗介气得攥紧了手机,无奈便又爬回了他满是纸板箱的房间。 七绪说的没错,这个房龄早已超过三十年的老公寓没有什么电梯,饗介自然不必担心七绪会进他的房间。但他也不能在这种一早就酷热的天气里把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子丢在外面。 【啊、把小提琴也带来吧。只要带上了小提琴,管你现在穿的是睡衣还是没洗脸,都无所谓。】 「搞什么啊,乐团的练习吗?」 【今天星期天,是乐团全员练习的日子,我给你介绍啦。】 也是,星期天一般都是休息日。作为一个还没有正式拿到录用通知的人,饗介对星期天还不太注意,加上之前听说星期天公民馆会闭馆,所以他对星期天的认识就更偏了。 「嗯?那么就是说,你现在并不是在工作?」 【我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啊,工作比其它员工更变通了啦。今天我休息的。】 原来如此,饗介边想着边开始从纸箱里翻找出衣服换上。对方虽说穿什么无所谓,但也没有哪个乐队的成员会听从一个第一印象就很糟糕的首席吧。但要像昨天那样穿一身西装过去,在这个盛夏的盆地里又无疑是自杀行为。 饗介无奈地拉出衬衫和牛仔裤的时候,包着替换肠线的小包也从缝隙里滚出来了。昨天他那么四处翻找一通都没找到,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的东西总会在不碰巧的时候出现。 饗介正想要把琴弦换上,桌上的手机又响起来了。真是的……饗介拿上手机和提琴盒就出门了。一走下锈迹斑斑的楼梯,七绪就把头伸出车窗,用一脸让人不爽的灿烂表情向这边招了招手。 「快点快点,这里可不能停车啊,再被贴一张单子我可就被吊销驾照啦。被吊销驾照对我来说就等于被软禁在家,可关乎我的死活问题啊。」 这个女人在龙之坂到底是多严重的问题儿啊。饗介都快要头疼了,但对方却一点都不体谅这边的心情,径自打开了助手席的车门锁。饗介一打开车门,大音量的【英雄】就传了出来。看来她的汽车和商店街的歌剧bgm一样,都是无限循环着的。刚起床的饗介还有些头晕目眩,而七绪却落井下石般又失望地说, 「看你昨天穿西装还感觉挺正经来着,日常衣服一穿就寒酸了啊。嘛、我是无所谓啦。」 关你什么事啊——还没工作的饗介没能说出口。他钻进开着空调的汽车,准备换个话题, 「不过你跑到镇外这种地方来,家里人不担心么?」 「那个没必要,家人什么的,我没有。」 七绪毫不犹豫地就回答了饗介的随口一问。她的口气实在太过轻松,反而让饗介不知道怎么说了。七绪用她一如往常的粗暴动作,笨拙而急速地发动了汽车。 「商店街附近的住宅区里有一个轮椅老人住的平屋,虽然外面看起来旧,但里面是按无障碍设计的。那个房主和源先生的关系好,就便宜租下来了。护理员每周要去他那里两次,但老人一般事情都能自己做。人啊,只要有体力和轻快脚步,些许勉强都不在话下。」 饗介不知道七绪以前什么时候遭遇过什么事故,但感觉自己还是不要过分探听别人家里事为好,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换了话题, 「七绪你是本地人么?看你好像面识很广的样子。」 「不不,我大学时开始在这里住的。嘛 、大学时因为事故退学就是了。」 她又给了饗介一个很意外的回答。七绪看样子好像很久前就熟悉这个镇上的人了,但这个地方地如其名,有很多坡道,对残疾人来说可不是什么便利的地方。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家人,那就只是因为喜欢住在这里的? 当然,这不是才和人家见过两次面的人能提的问题。七绪虽然看样子毫不介意,但饗介可不敢说她这个随便态度是不是装出来的。 饗介正如此犹豫寻思时,一旁的七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将起来, 「对了,我们顺便去把圆号首席也敲醒吧。那家伙是个夜猫子,老是迟到,希望他至少能老实来参加全体排练啊。」 饗介本以为龙之坂商店街就是指那个拱廊步行街,但与步行街隔一条马路的商业区似乎也是被包含在内的。那个商业街也算不上热闹,他们行驶一段后就停在了一家店前。 店名字叫【宠物店komine】,招牌上的可爱小狗插画在风雨里变得锈迹斑斑,看起来反而有些吓人。而且店里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营业。 「你也瞧见了,这店没什么客人。卖不出去的商品宠物都长大了,元气君店主就只好充当饲主啦。一到晚上,元气君牵着五六个狗散步的奇妙情形真是叹为观止呢。」 七绪愉快地说着悲惨的事情,随地停车后就拿着手杖从车上下来了。怪不得她要吃罚单,在她看来,汽车恐怕就该停在离她目的地最近的地方。 「……那店主到底是靠什么过日子啊,饲料不也要花钱么?」 「他租借热带鱼和开网店好像赚了不少钱,元气君可是有商业天赋的哦。不过换个说法,他也就只剩商业天赋了。」 饗介无奈跟着下车,一阵小跑追上了七绪。店门好像不是自动的,饗介帮她推开了玻璃店门。一开门他们就听见了狗叫和大音量的【新世界】。 「还是这么吵啊。他就是相信古典乐对动物健康成长有好处,是不是和胎教搞混了啦?喂!元气君!」 也不想想她自己也在车里大声放【英雄】,这话还真是恬不知耻。七绪朝昏暗的店里面大叫一声后,马勒的【巨人】就从他们头顶传了过来。饗介好奇地抬头一看,原来是挂在上面的鸟笼里的九官鸟在模仿【巨人】的圆号独奏片段。饗介不禁叹服起来,而坐在店门附近椅子上的七绪也看向那鸟说, 「那个鸟叫闲酱,不是取自九官鸟的官,而是闲古鸟的闲。」 【译注:「官」与「闲」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这时,一个仿佛带着“噗哟”效果音的发福驼背男子从店里出来了。他戴着一副镜腿嵌入皮肉的眼镜,好久没剪过的前发垂帘般垂在前面。而且不知为何,他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龟。饗介见状,碰见什么幽灵了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哟、元气君,还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啊,偶尔也去参加参加集体早操嘛。我这边正好要给你介绍个人,反正你的店开着门也是休业状态吧?」 无视那个不停扑腾脚的龟,七绪不客气地用手杖敲着地板说道。四周笼子里的狗一听到手杖声就叫得更欢了。那个拿着龟的店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祐美子它……」 「祐美子?哦,那个绿龟啊,嚯嚯,它是雌的啊?」 「没食欲……」 「那可不好,是不是中暑了?在饲料里掺点辣椒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乌龟会吃什么啦。不过,你现在手里拿着乌龟和女士说话可不礼貌,现在元气君需要的不是乌龟,而是圆号。」 七绪用她的老把戏糊弄一下后,那个店主便又动作迟缓地折身回店里边去了。 饗介看着那个店主小声问七绪, 「……他看上去哪里元气了啊?」 「他就叫那名有我啥办法呢?小峰元气,三十五岁光棍,有商才,但交流能力差到要命。兴趣除了圆号就是上网冲浪,他可是网游“义眼和王国”里传说中的双眼黑骑士哦?,我偶尔还让他分点稀有素材给我呢。」 「他有什么兴趣我一点才不管,我是说如果交响乐团成员没有交流能力,那可完全只会是个不稳定因素啊,他这方面没关系?」 「那个你放心吧,他好歹有职业人气质,是个优秀的圆号手。」 七绪很自信地回答道。 圆号的构造使得声音容易走调,而且因为时常要独奏,圆号手需要有敏锐的神经和高度的精神力。饗介在音乐大学里碰到的很多圆号手的确都给人沉静的印象。 饗介回话时,那个店主又从里面出来了。不过是在店里与后面房间之间往返一趟,他却已经累得喘气了。这次他手里的龟换成了圆号的收纳箱,不过他中途又停在一个笼子前面。 「……我还是等会儿再去……担心片片不吃东西。」 「是么,那我们就在公民馆等着咯。」 看他一直盯着那个狗笼不放的样子,七绪倒是很干脆。七绪手撑墙壁站起来后,饗介就连忙开门出去了。 「嘛、大家自然都是以自己的本业优先,而且多半都是自家经营,让他们全体来参加一次练习可不简单。」 「那也没办法,毕竟是业余乐团。」 饗介向坐进汽车的七绪点了点头。业余和职业不同,他们终究只是因为兴趣而聚集到一起的。不过对龙乐团来说,那个“地方振兴”似乎也算是目的之一。 「顺便问一下,现在乐团是什么编成?」 「管乐器勉强有两管编成,候补里面有好几部分都只有一个人……还有就是弦乐五部只有十个,总共五十二个人吧。」 「十型编……这样曲目就受限了啊。」 管弦乐的二管编成指每种管弦器都有两名成员配置,是交响乐的一般编制。问题在于弦乐五部,也就是关键的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最为常见的编成是十四人,十四个第一小提琴。也就是说,龙乐团的第一小提琴只有十个左右。 不过饗介并未为此过多纠结,他叹口气说, 「嘛、考虑到是业余乐团,这也没有办法吧。」 「没错,商店街里能拉弦乐的人不多。住在邻镇的主妇和音乐大学毕业的工薪族多哦,但我们毕竟是业余的,没有请临时演奏者的预算啊。」 所谓无品弦乐器,可不是那种“按这个键就出这个音”的东西,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演奏时需要感觉,所以需要自幼开始学习。与其它乐器相比,小提琴给人一种长大后才开始接触学习就比较难入门的印象,实际也的确存在这方面问题。 想到这里,饗介蓦然抬头问道, 「不过,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不是在乐队常备曲目里么?」 「怎么会,我们乐团可没有那种能独奏勃拉协奏的人。」 勃拉协奏……当然,她不是说弟控,而是在简称勃拉姆斯协奏曲。交响乐队常有自己对乐曲的简称,但七绪这种简称法还真是惊人。 【译注:日文中勃拉姆斯协奏曲和弟控的简称读法相同】 「但昨天你不是还指挥来着么?」 「那种东西,是基础啊基础。」 七绪理所当然地说。不过饗介看她当时指挥的样子,明显是记住了总谱的。饗介的脑海里刚划过“天才”这个词,他又想起在乐团的一个事实——单独的天才对整个交响团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指挥者,一般人都会将之作为“不知道那人在做什么”的职业代名词。如果没有人能领会她所表达的音乐、没法演奏表现出来的话,就是在浪费天赋。 如果只是打出正确的节拍,那么只要学了一点音乐的 人就都能做到。如果让饗介现在就去吹双簧管,尽管会一时无措,但至少还能抓住拍子的吧。 至于能不能越过那条线,就成了能不能成为指挥的界线。 七绪曾说,指挥不是成为的,而是不知不觉间自然变成的。这话不是胡说,换句话说,音乐就是这样一个由才能支配的残酷世界。 「喂、到了哦。」 七绪的一句话加一个急刹车把饗介拉回了现实。饗介被安全带勒得呛起来,他气恼地瞥了七绪一眼,但七绪完全没理会饗介的视线,顾自取过了她放在坐席和门之间的手杖。 离公民馆入口最近的停车位的分隔条之间有一张写着潦草“一之濑”字样的纸片,七绪扶着残疾坡道的扶手经过公民馆自动门后,换坐上了就放在门厅一边的轮椅。 饗介本想给她搭把手,但看她动作那么麻利,饗介就没好意思伸手。根津说得没错,也许不去介意她残疾这件事比较好。饗介想着便跟上了七绪。龙之坂还是那么的闷热,不过幸好换了身衣服,饗介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早上好,七绪酱。今天大家难得都来齐了哦。」 饗介小跑着追赶飞速前进的七绪,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根津这样对他说。他还是像昨天那样跪坐在椅子上啜茶。七绪随便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根津则毫不介意地看向了饗介。 「还有就是,饗介君你已经被正式录用了。从周二开始九点来哦。」 突然被这么一说,饗介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打算停下来道谢,走道另一头的七绪就催促起他了,饗介无奈便又迈出了脚步。 「这下好了,从无业的小提琴手升格成打工的小提琴手了。那么从星期二开始,你要好好地做我的助手哦。」 最后还是成助手了啊……还没开始工作就感觉疲倦的饗介不禁叹气,不过去练习之前,有些东西他需要问一下, 「话说,龙乐团当下的目标是什么?」 「目标?」 「就算是业余乐团,再怎么说也会有定期演奏会的预定吧?」 「哦哦,你说那个啊,那边不正贴着的嘛。」 七绪说着便指了指走道里的告示栏。在一排“欢迎初学者!太极拳教室”和“让龙之坂充满绿色”之类的广告中间,贴着一张手绘风格的海报,小学生画的烟花下面用哥特体写着——【龙之坂祭】 「哦……差不多吧。」 「我们是在龙之坂市民会馆的大厅里正经演奏的。嘛、现在要说像样的舞台也就那个了。」 饗介原本就没期待什么高规格的定期演奏,而且既然乐团的最大目的是“地方振兴”,这种出演可以算是最好的选项了。也许本地有线电视台还会来采访什么的。 不过,饗介还是仰头叹道, 「日本第一的路不容易啊。」 「笨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那曲目是什么?」 海报上的日期是九月十五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对交响乐队来说,演奏的曲目最迟要在半年前就决定好,一般是序曲、协奏曲和交响曲组合演奏形式,但是对于演奏水平参差不齐的业余乐队来说,选曲就难了。不过,七绪看也不看便理所当然地说出了她的答案,「当然是【纽伦堡的名歌手】的前奏曲了,还能有啥?」 饗介一听,不知作何表情地僵住了,脑海里不禁响起了商店街里不停循环的旋律。河本夫妇虽说过那是会长先生充满心意的曲子……饗介在脑海里摊开总谱后,却又不可思议了, 「之前你不是说弦乐五部只有十个吗?名歌手可是十四人演奏的,怎么想人手都不够……」 「不,就选名歌手了。别嚼舌头啦,快帮我开门。」 七绪一口咬定后就示意了一下前面。走廊尽头的会议室是双开门。心有不服的饗介刚推开那个对七绪来说难开的门,就一下撞见了一个高达两米的巨大弦乐器的琴身。 「喂喂、玲于奈姐,这里要过人,你挡道啦。」 饗介稍稍花了些时间才理解过来那是低音大提琴。七绪习以为常般叹口气后,一个奇妙风格的女子就从琴身后出现了。她形如骸骨,身穿一件日常时应该不会穿的缀着亮片的长裙,脸上的妆很浓,看不出年龄。她一边扑闪那对热带鱼鳍一样的睫毛,一边不满地说, 「才不呢,今天这里就好,站脚也不想动。」 她的嗓音和她手里的乐器一样,像是被酒灼烧过一样沉闷。她皱起眉头,大提琴的站脚戳在了地板上。对低音大提琴手来说,乐器的摆放位置是很重要的。站脚的位置哪怕只错开几厘米,提琴发出的声音就会发生变化,所以低音大提琴手都很重视找最合适的站脚位置。那个女子一拉琴弓,一阵犹如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便开始震动耳膜。 「话说一直这样也没什么啦,比起那个,今天又是工作结束就来的?不要勉强哦。」 七绪说完,小心地避开大提琴后进了会议室。饗介对那个一脸严肃地拉着琴弓的华丽女子行一礼后,跟着七绪进去了。 「玲于奈姐姐是一家“速食店”的妈妈,在商店街的一条后街里。你要是叫她本名山田妙子,她可是会生气的哦。还有就是,不要打听她的年龄。」 原来如此,既不是俱乐部也不是酒吧,而是“速食店”这种地方啊,总感觉和这个小镇挺般配的。不过她打扮奇特,抱着低音大提琴的样子很有著名艺人的感觉。 【译注:“速食店”,英文snack,在日本有时指那种有陪客女子的饮食店。】 根津说的没错,会议室里大概聚集了三十个人左右。七绪和饗介一进来,有些人扭头看过来,有人则继续调音。正中间紧挨在一起的是一个肌肉男和一个套娃般的女子,正是咖啡店polo的河本夫妇。他们也注意到了饗介,吃惊似的向饗介招起了手。饗介看到河本夫妇身后坐着的一个吹长号的男子后,小声问七绪, 「我说……怎么还有鱼贩子?」 「你说木下大叔?大概是直接那副样子过来的吧。」 七绪回答的口气还是那么理所当然,但那个晒黑的五十几岁壮年男子以脚蹬胶筒靴、身穿胸前写着【鱼匡】字样围裙打扮吹奏长号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正想着,饗介听到了后面的玲于奈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在呵斥正呆呆站在那里的迟到的小峰。估计是小峰的侧腹刮到了玲于奈的提琴。 真是太没秩序了,对此远目的饗介不禁想起了德国剧作家曾今说过的话——「世界就是交响乐」。虽说职业乐团也同是男女老幼混杂在一起,但这里也混乱得过头了。 「啊、藤间先生,您这么早就过来真是太好了。」 这时,彩花从一边倒地说教着小峰的玲于奈身边晃悠悠地走进来了。她还是那身就要去森林漫步的打扮,饗介正要问她身体是否要紧,就看到她背后跟着进来了一个少女。 「吹子酱。」 板着脸的吹子穿的还是那身邋遢的学校制服,但手里提着小号的箱子。她朝这边瞥了一眼并未作声,而与吹子相对照的彩花则摇曳着垂发,优雅地摊开双手说, 「真是太好了,吹子酱和源先生能和好。这都是七绪酱和藤间先生在我昏倒后努力的功劳啊。」 「才不是呢,我才没有原谅那个老头子呢。」 不等彩花拖着嗓音说完,吹子便毫不客气地如此说,接着她又把视线移向饗介,撅着嘴说, 「说什么还作为顾问参与乐团,老头子实际不是已经退出龙乐团了嘛,所以我就顶替他进来了。学校吹奏部就不去了,没法兼顾。」 「没关系吗?」 「可别误会了,才不是因为老头子说我才这么做的,是我自己决定的,而且比起吹奏社团,交响乐队更能学到东西。」 说完,吹子就马上朝最后面的金属管乐席位走去了,只留彩花不明所以地朝这边侧了侧头。 「总之,这下你算是通过乐团首席的录用测试了。」 一旁的七绪敲了敲饗介的肩膀说。这下他第一天的奔波……虽说感觉好像只是被人耍得团团转,也算是有所回报了。饗介不由得苦笑起来,七绪则拍着轮椅扶手又催促道, 「首先要向新首席介绍的是这位,哦喂!美咲老师!」 她边叫边摇动轮椅穿过钢管椅缝隙,会议室另一头有个坐着的人抬起头来了,是一个穿着长及脚踝的炭黑色长裙的三十岁左右女子。她虽坐在椅子上,但不难看出个子很高,头发剪齐、面容纤长,是一位相当出众的美女。不过她即便与人初次见面也没丝毫动摇脸上的表情,外貌虽美,但总让人感觉缺少了些生气。 「这位是第一小提琴首席的野村美咲老师,她是邻镇高中的音乐老师哦,但上个月结了婚,接下来就准备去德国,要离开这里了。」 七绪用她一如既往的大嗓音介绍道。 「原来如此,是首席女士啊。」 女性的乐团首席有时会被称作乐团首席女士,即首席女士。美咲用量角器测量角度般的动作施了一礼,修长的双眸里没有一丁点感情色彩。接着,她又用机械般的语调开口道, 「首席女士不敢当,听说藤间先生会来担任乐团首席,我安心了。」 她说话如同照本宣科,饗介完全揣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饗介正困惑不已时,七绪小声提醒他, 「……美咲老师就是这种人啦,你不用介意。顺便说一句,她的学生给她起的外号是魔女老师。是不是很形象啊?」 怪不得,这下饗介的不安就消失了——对视人手不足为最大问题的业余乐团来说,新成员的到来一般都是受欢迎的。这点和争夺有限席位的职业交响乐团以及音乐大学的交响乐团都不同。不过,如果因为新成员的到来而使得自己的地位降低,估计谁也不会给好脸色。 饗介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加入而与因此被降格的成员发生不快,不过是完全取代的话就没什么了。饗介的叔叔说的“寻找乐团首席的交响乐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藤间先生。」 突然被叫到名字,饗介下意识就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端正了姿势。话说回来,饗介本来就不擅长和美女面对面说话。不过美咲并未在意他的可疑举止,依旧面不改色地说, 「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乐器呢?」 「啊、可以可以。」 既然对方郑重地向自己的小提琴盒示意了,饗介便打开了琴盒的锁扣。美咲探出身来,凝视着饗介的小提琴,情不自禁地嘀咕了起来, 「古典小提琴啊,器名叫什么呢?」 「卡罗.兰德尔菲。」 「嘛~!兰德尔菲!」 她忽然将嗓音提高了好几格,一下让饗介愣住了。而美咲老师全然不顾饗介的困惑,突然眼色一变就扑向饗介的小提琴,抬头说道, 「这是何等美妙的偶遇啊……其实我的前任首席拉的也是兰德尔菲呢!」 真的?饗介吃惊了。虽说兰德尔菲说不上是什么绝世稀品,但也属于价值不菲的老牌子,业余乐团的人很少会有。那个前任首席想必是个实力派小提琴手,被别的乐团挖走了吧……饗介正想着,那个与刚才判若两人的美咲老师又接着说道, 「米兰的琴匠果然不同凡响……做工真是精细啊。前任也是用这样的兰德尔菲拉奏出有深度的音乐的。这么好的小提琴,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没什么、因为我叔叔是乐器商……偶尔会淘到稀罕东西的。而且这个也不是我的,只是借用而已。」 「那真是太妙了!说起小提琴铭器,人们都会说到克雷莫纳派的斯特拉迪瓦里或者瓜尔内里,虽然不可否认,但是对我来说,除了铭器的音色,我觉得执着于外观精美的卡罗.费迪南.兰德尔菲更拥有强烈的美感!」 不顾被自己态度变化吓到了的饗介,美咲把半个头都伸进琴盒去了,双眸开始闪光。不过她不愧是位小提琴手,并没有不经饗介允许就擅自触摸小提琴。 「尤其是这一挺,应该可说是兰德尔菲一派制作的所有作品中最为精致的吧?琴身的兔子费希特纹真是漂亮!这肯定和前任首席的小提琴是在同一时代制作出来的,它们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啊!」 兔子费希特是指琴身用的松木上的花纹,有这种花纹的松木强度高,可以借此鉴别乐器的好坏。既然能说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相当的小提琴爱好者。饗介开着琴盒愣住了,七绪则提醒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忠告他说, 「美咲老师对乐器的狂热和她人格突变一样夸张,你小心点,不适当结束话题的话,她会唠叨一整天的。」 就算你这么说啊——饗介正如此想,七绪就开始调转她的轮椅了。高出一块的前面倒着一个带脚的白板,想必那边就是舞台边了。舞台边是一个什么人亲手用大板子搭出来的坡道,七绪从那里上到平台上,把放在一边的折叠式乐谱架拿到了正中间。 「好了,十点了,我们差不多就开始吧。还有,从今天开始由藤间来坐美咲老师的座位。至于他能不能担任乐团首席,听他演奏来判断吧。」 七绪作了简单的、莫如说是相当随便的介绍,饗介慌忙朝身后鞠了一躬。周围传来了乐团成员们的缓缓掌声,饗介感受着他们的宽容,坐到了美咲旁边的第一席位上。 「那么,第一首就从贝多五的抬头开始吧!」 饗介闻言,眉头跳了一下。他身旁的美咲又与刚才判若两人一样地冷静了下来,正用琴弓翻着乐谱。咋一看有些不拘礼仪,但不会把纤弱的乐器随便放的小提琴手却大都又会连鼓掌都用琴弓敲打乐谱来替代。饗介念叨起了刚才听到的曲名——贝多芬交响曲第五号第一乐章,通称【命运】。就算没有音乐知识,估计很多人都能随口哼出这个交响曲的调子。 但这个尽人皆知的曲子的抬头部分有八分休符这种事,又会有多少人知道呢? 这对与交响乐相关的人来说虽是常识,但那个八分休符只不过是听众全无察觉的一瞬间而已。至于怎样表现那个休符就考验指挥者的技艺了,而且是在一开始的数秒。 完全可以说是为评判交响乐队指挥者水平而存在的曲子,贝多芬的【命运】…… 饗介生咽了下口水,再次看向那个指挥。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个七绪的指挥,只不过是面对饗介一个人,那时候他所听到的后方交响是不是错觉,接下来就要水落石出了…… 「七绪酱,駒沢大叔不在,一个大提琴都没有啊。」 吹子拖长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情地重挫了跃跃欲试的饗介。饗介不禁失望地垂下了肩膀,但是前面的七绪却全无半点紧张感地回道, 「駒沢伯伯好像因为脏衣服堆积太多,上午来不了了。专业的家庭主夫可是很辛苦的哦,体谅一下吧。河本他老公,来音!」 七绪一示意双簧管,浑厚的乐声便响了起来。交响乐的调音是通过双簧管难以调节的a音配合整体来进行的。从饗介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是不难想象那个肌肉隆隆的咖啡店主吹奏双簧管的样子。初次见到他时,饗介感觉他适合定音鼓或者金属管,但那也只是先入感罢了。不过,他那双粗壮手能不能削簧片就让人担心了。饗介慌忙开始配合调音,但总也配合不 好。音程的确没错,但双簧管的音色不太好。 饗介正如此想,双簧管的声音突然断掉了,周围的乐器一失去指标,顿时都零散掉了。木管部分有人压着嗓子的说话了。饗介刚想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啊!刚才的声音!」 竖笛那边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叫声。饗介吃惊地回头一看,正好都大幅晃动着她浑圆的身体站起来了。她用就差没挥舞手中竖笛的气势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不光是演奏练习,平时也要花时间削簧片啊!不会削簧片的双簧管手连虫子都不如!你这个肌肉大猩猩!」 「是你的音程不行才对!你只要配合我的声音就好了!」 木管乐器很容易因为湿度之类的环境因素而变音,因为构造上的问题,双簧管和竖笛尤其难以调和。话虽如此,这对和谐夫妇的变脸是怎么回事啊?而且,周围的人都好像见多不怪似的旁观着,都毫无劝架的意思。大概是察觉到了饗介询问的眼光,坐在一旁的美咲用标准的动作放下小提琴,坐直身子顾自凝视正前方说, 「河本夫妇一说到演奏就会突然关系变差的,请不要在意。」 饗介一听,不由得狐疑美咲是不是一开始就这种态度了。不过美咲在性格上不适合统领乐团这点是肯定的。而且在这之前,领导这样的乐团本身想必就很辛苦。 演奏还没开始,饗介就感觉疲倦了,其他成员则都见多不怪地开始各自维护起了乐器。 ……这个交响乐团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就是你啊,昨天进货的票价就算错了吧!就是那种马虎劲影响到演奏了!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肌肉渗透了吧!」 「你不也是,趁客人少的时候偷吃料理了吧!赶紧减肥让自己机敏一点!不然我们店就要一直赤字啦!」 夫妇争吵已经开始扯到日常生活了,而且全无停息的意思。这时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哦喂,差不多就可以了吧,河本笨蛋夫妇。要吵架请回家吵去,我们可是等得屁股都要长树根了。」 前面的七绪不耐烦地用指挥棒瞧着乐谱如此说道。河本夫妇闻言便都不再做声了。看来七绪虽看似大大咧咧,好歹还是个常任指挥……饗介一边漠然看着周围的人开始向七绪的指挥棒集中注意力,一边如此想。 七绪挺起腰……其实是类似的动作,她还坐在轮椅上。指挥棒理所当然是要用全身去挥舞的,就算是下半身也不例外。只靠双手是无法统领音乐的。虽然传说以前曾经有位超群的年老指挥者是坐在椅子上挥舞指挥棒的,但那也只是过往的巨匠才能做到的了。 ……不过,饗介的确见识过,某个指挥在他眼前所挥出的、完美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 重归寂静的会议室里,蝉声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在那阵只闻蝉鸣的寂静中,只坐起上半身的年轻指挥者轻轻提起了指挥棒。 「嘛、大家放轻松演奏吧——音乐才刚刚开始。」 指挥棒在毫无修饰的黑色衣服背景下清晰浮现,【命运】开头的八分休符——正可谓掌握指挥者命运的第一音被静静挥出了。 「辛苦了,饗介君。吃柿种么?」【译注:柿种,仙贝的一种。】 练习结束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回到事务所,根津仍旧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饗介昨天就观察发现,他吃柿种拌花生时只挑出花生来吃,剩下来的柿种好像是七绪处理吃掉的。他干嘛不干脆单卖花生来吃呢? 「那么,练习怎么样?」 事务所里照例只有根津一人。听着他像啮齿类动物一样咀嚼声,饗介靠在柜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音乐嘛……倒是成音乐了。」 斟词酌句一番后,他概括着这么说道。说到业余交响乐团,很多都是演奏都不成音乐的乌合之众。不过,这个以振兴地方为目的并且都是商店街里与音乐无关的人组成的乐团,这次演奏倒是让饗介的不安多少消去了些。 「我说吧?这里以前可是有个音乐大学啊。托那个的福。」 听根津点头这么一说,饗介抬起头来了。根津又挑开柿种和花生继续说, 「因为物价便宜而且离东京都心近,这里很适宜居住,所以毕业生们会回来或者定居下来。比起普通的城镇,这里精通音乐的人是较多的吧。」 「以前……也就是说废校了?」 「因为学生少了,五年前学校被东京那边合并过去啦。」 饗介想起之前河本夫妇说过的话,终于恍然理解了。 「对啊,是城英音乐大学……」 城英是和饗介所毕业的帝真音乐大学基本水平相同的音乐大学。当初饗介斟酌一番两所学校的课业之后,最后选择了帝真。之所以他会感觉龙之坂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就是因为这个。既然是五年前的事情,那么学校在饗介考试的时候就已经合并到东京去了吧……那么,新的疑点又来了。 「不过,商店街的各位都不是大学校友而是本地人吧?」 「我们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啊,原本就是出于城英大学与龙之坂交流的目的创建的。音乐大学的学生教我们乐器,我们借此把小镇活跃起来。嘛、就像学生志愿活动一样。」 饗介听了,只是随口回应了一下。他没听说这种事情,至少在帝真大学是没有人做过。音乐大学生从第一年开始就要被编入地狱般的课程分组里,老实说,能顾上自己就不错了。话虽如此,教别人东西的确也是加深自己理解的最好捷径。 饗介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气, 「我隐约明白了,这事彩花小姐也说过,说这个地方有很多人喜欢音乐。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之所以身为业余却能演奏出音乐,都是由音乐大学毕业生和现役大学生教导出来的……饗介是如此理解的,却又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这时,七绪那一如往常的响亮嗓音打断了饗介的思路, 「哟、饗介!接下来要去杉爷家里开你的欢迎会哦!」 饗介简短听说过拉中提琴的杉浦先生经营着居酒屋。七绪一边叫一边开卡丁车般摇着轮椅飞驰过来,在差一点就撞上柜台的地方急刹车停了下来。饗介刚犹豫着想问她些什么,她便惊讶地挑起眉毛说, 「看啥啊你,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没、没什么。」 「是么。话说你啊,就没有稍微好一点的琴弦了?」 饗介一听,下意识地仔细端详起了七绪的脸来。其实今天他终究还是没有换掉钢弦。廉价的钢弦的刚性高,音程感不好拿捏,所以饗介也想赶紧找到肠线换上。不过既然七绪好像也只是随意问问,饗介便随意回道, 「……替换的弦不知道被我丢到哪个箱子里去了,也是没办法啊。没关系,今天早上我找出来了,回去后就换上。」 「那就好。嘛、只要琴弦绷着,就记着松松一号线哦。」 说完,七绪刚要再次开口说什么,一个穿白裙子的身影伴着轻快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出现了,她的唱歌般全无紧张感的声音随即传来, 「七绪酱、有点事情想找你商量……」 是拿着袋子的彩花,她好像是最后走的。不过看她这副慢悠悠的作风,让她收拾会议室想必也是最费时的吧。她停下脚步,歪头说, 「啊拉啊拉、我打搅两位了吗?」 「没、一点都没。」 七绪立即摆手否定,饗介这时也忽然忘了之前想问七绪什么了。彩花只是扫视了两人片刻,就和七绪一起再次走到会议室里去了。估计是件不想被别人听到的听到的事情。 饗介现在想去杉浦的居酒屋也去不了,他不认识路,无奈又靠在柜台上等七绪和彩花把话说完。叹口气,他回想起了刚才的【命运】的旋律。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七绪的指挥的话……她的指挥实在是太奇妙了。 首先,一如饗介所见,她明显没有接受过音乐指挥的教育,至少没有向音乐大学指挥专业的老师学习过,也没有研究过指挥的教材。而且从饗介的角度看,七绪的指挥手势几乎与暗号无异。 「这一段的感觉啊,就想象骑自行车冲进公园的鸽子群里时,鸽子慌忙一起飞起来那种感觉,明白了吧?」 「不行、刚才的低音像是把网勺连同整个手都戳进了金鱼缸,勺子会一下子破掉的!至少要用捞上两条金鱼的那种感觉来演奏!」 ……全是如此之类的说法。而且下面的成员们听了就说会“哦、这样啊”,然后第二遍就能把演奏修正到接近理想。这让饗介不由得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了一个有独自语言的文化圈子了。 不过话说回来,理论在这种时候也的确是没用的。尽管七绪指挥方式如此这般,但她的音乐里的确包含着饗介从未见过的可能性。今天饗介之所以能冷静观察她的指挥,是因为龙乐团还没有达到能表现七绪的音乐的水平——就是如此印象。 昨天他亲眼见过,两人在没有指定曲名的情况下就一起演奏出了勃拉姆斯。她的指挥令饗介耳目一新,又让人感觉仿佛与恐惧比邻而坐,若能让交响乐团整体表现出来那种感觉,或许…… 这时,入口处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夏天的傍晚还很明亮,夕阳光从窗户穿射进来,在阳光里走来的是一个压低棒球帽沿的小学低年级少年。估计是从图书馆或其他什么地方回家的路上迷路了吧——饗介正想着,少年就面朝柜台里面清楚地询问道, 「我妈妈来了吗?」 「哦、和树君。你妈妈的练习结束了,但现在好像正和七绪酱说话。你等会儿她就来啦。吃点柿种么?」 根津好像认识这个少年。根津垂下眼角如同看着孙子一样如此问道,却马上就被少年摇头拒绝了。看样子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如此对话了,根津并不在意,转向饗介说, 「他呢、名字叫畑山和树,是和式点心店【华京堂】有望的第五代哦。」 「花……畑山小姐的儿子么?」 饗介吃惊地问根津道。他本以为畑山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或者还小来着,孩子……而且小学生这么大的儿子都有了,太出乎他预料了。和树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坐到了柜台对面的椅子上。 根津站起来打开柜子像是要找别的点心,一边又说, 「是啊,他可是一个勇敢保护自己有点马虎的妈妈的能干小学三年级学生哦,别看他小,可勤劳了。哪里有什么甜东西呢……」 「 那彩花姐……多少岁了啊?」 「诶?大概……比你想的要正好大十五岁左右吧。」 饗介不禁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尽管饗介担心那个慢性子的人能不能抚养子女,但她儿子现在却能准时来迎接妈妈。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母亲不可靠、生出来的儿子反而靠得住吧。这个和树的少年的确给人相当老练的感觉。 空着双手的和树忽然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真是让人怀念,是一个黑白相间的竖笛。根津最后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找到,仰头叹道, 「和树君,你也吹给这个哥哥听听吧。虽说今年才开始学的音乐,但畑山的儿子就是很拿手哦,动画片曲子啊广告曲子啊什么都会吹,在学校里很出名呢。」 「没有的啦。」 少年虽然否定,但还是稍显得意了起来。既然喜欢被人称赞,他可能在很多地方都吹过竖笛。说着他便开始翻动尚且短小的手指,流畅地吹出了音阶,竖笛声让饗介产生了久违了的感觉。 「很不错嘛。」 饗介说着,和树终于像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说起来,饗介也是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学吹竖笛的。因为早已习惯乐谱,记得指法,自己的竖笛在班级里无人能及让饗介很是自豪。 「你知道这个曲子叫什么吗?」 和树从椅子上起身,开始吹出旋律。他的确吹出了曲子的旋律,不过……饗介全然叫不出那个很是急促的旋律的名字。饗介歪着头,和树直等吹完才得意地说出了曲名, 「不知道吗?是“疾风忍者传ganzo”的主题曲啊。」 「哦……我孤陋寡闻了。」 饗介还是全无印象,但还是先生硬地点了点头。和树终于开始露出和他年龄相符的表情,又把竖笛送到了嘴边, 「那这个呢?」 即兴演奏在黄昏的公民馆里回荡起来,接下来的曲子旋律悠闲跳跃,断音很可爱。四分之二拍的旋律是一顿一顿的。饗介这次马上听出了曲名,他自信地说, 「嗯、这个我知道,是【胡桃夹子】里的【芦笛之舞】。」 「不是哦,是白犬爸爸里面的手机广告曲才对。」 和树却失望地摇了摇头。饗介不由得苦笑起来,和树所说广告的bgm的确是【芦笛之舞】,但这些为人耳熟的古典曲子的真正名字却鲜有人知。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亲切旋律,很多地方都可以听到。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喜欢这个曲子。」 「因为是长笛三重奏嘛。和树你向妈妈学长笛,是想有一天能和妈妈一起演奏吗?」 「嗯。但现在只有我妈妈有长笛。」 和树用大人样的语气回答说。这时,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轮椅靠近时的熟悉声音,饗介与和树不约而同扭头看了过去。 「哟、和树,暑假作业有好好做吗?你妈妈过会儿就来啦。」 七绪好像认识和树,她这么一说,和树便拿着竖笛向她走过去,像是在和同学搭话一样地问七绪, 「啊、七绪,昨天的ganzo看了?」 「哎呀、昨天我漏掉了呢,后来和黑狮子丸的战斗怎么样了?」 「上星期不是在ganzo使出霸王魔眼斩就结束了嘛、但其实黑狮子当时用了分身术……」 七绪正与和树在进行小学三年级水平的聊天时,彩花从后面慢悠悠地出现了。虽然还是那副被坐轮椅的甩在后面也无所谓的悠闲模样,但她一见到自己的儿子,就小跑着过来说, 「哎呀、来接我了?抱歉啊让你等我,我们这就回去吧。」 不知为何,和树听了却一脸不高兴地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这就要回去了?」 「说什么呢,得早点回家帮忙啊。」 「可是……」 「可不能倔哦,爷爷奶奶都很辛苦,和树你也知道的吧?」 真意外——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但彩花的确有妈妈的样子。虽不知道和树是在闹什么别扭,但他听妈妈这么一说,便乖乖戴好棒球帽,把竖笛收进书包后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说, 「藤间哥哥,抱歉我们不能去你的欢迎会了,如果有其他机会的话……」 彩花习惯性地侧了侧头,和树也跟着低低头后转身走了。他配合着彩花的慢步调,一直时走时停。饗介目送那对仿佛姐弟一样的母子俩离开后,扭头小声问身边的七绪, 「彩花姐的身体不要紧了?」 「怎么可能不要紧。」 七绪叹道,接着就进柜台另一边的事务所里去了。想来也就是昨天的事情,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没事了。照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根津简短地解释说, 「彩花她啊,几年前没了丈夫的。」 听他这么一说,饗介不禁想起了和树那大人般成熟的表情。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妈妈有些不可靠。根津把头撑在桌子上接着说, 「婆家也说过她很多次了,让她离开畑山家重新结婚,但彩花好像一直硬是没有点头同意。还有,那个华京堂第三代的舅舅是个苛刻的人,说要彩花作为畑山家第四代把店经营繁荣起来。所以,就过劳了……」 这话又让饗介想起了大东医生说过的话。彩花的身体没那么结实,既要工作又要来参加乐团的练习,身体肯定吃不消。 「原来的【华京堂】第三代掌柜是彩花丈夫是畑山家的长子,工作很热心,家里对他也很期待,他死了以后彩花就想要继承他的遗志。不过,还是希望她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根津远目如此说。 饗介没说话,只是看向了七绪。但七绪却边嚼根津分出来的柿种边用粗野口气岔开了话题, 「比起那个,饗介、你有没有把昨天的【疾风忍者ganzo】录下来?」 「……怎么可能会去录,别明知故问啊。话说我之前就想了,你到底多大了啊!」 「二十四啊。居然毫不犹豫地就问女士年龄,你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害我没多想就直接报出来了啊。」 到底要长什么眼睛才能把她看成以为女士啊!话说她还比饗介年长。不过事已至此,饗介也不打算对她改用对前辈的态度了。他咳嗽一声又问, 「刚才你和彩花说什么?」 说完饗介就后悔问这种不该管的事情了。不过七绪听了也没有责怪,只是微微压低嗓子, 「 ……和树最近好像有点怪。」 「怪?」 饗介又想起了刚才和树吹竖笛时的模样。不过今天是初次见面,很难说那会是他平时的模样。七绪轻轻点了点头,把视线落在了刚才少年坐过的椅子上。 「暑假让他随便出去玩是没什么关系,但听他平时的伙伴说,最近和树都没有和他们一起玩过。想查他去哪儿,但又听说他都是趁花田在店里忙得分不开手的时候出门的。」 如此一来,妈妈肯定是想知道原因的了。但她又为什么要找七绪商量呢?饗介正想,七绪就非常理所当然地指着饗介说道, 「所以,为了担心儿子的花田姐,饗介你给我去探查一下和树的动向。」 「哈?」 七绪如此一说,饗介惊呆了。 龙乐团的首席难道真的是乐团成员的烦恼解决专员?一想到之前增田家的事情,饗介不禁要发难了, 「那难不成也是首席的工作?她咨询的不是你么?而且你还是常任指挥啊!」 「你没长眼睛吗?我怎么看都是个坐在安乐椅上的侦探角色吧!」 七绪不知哪来的自信,拍着自己的大腿这样说。 「哪里会有就快被吊销驾照的安乐椅子侦探啊!」 饗介不禁反驳。不过要让她去跟踪别人也的确太显眼了,也不能让她总是开车跟在小学生后面。饗介求救地看向了根津,根津却只顾慢悠悠地吃他的花生。 「首席和指挥是一心同体,我一唱你就要马上跟着一和才是。不过可别想反过来也行哦。明天要休馆,这不是正好嘛,我会带你去华京堂的啦。就这样,拜托咯。」 她的话把饗介反驳的气力也夺去了,完全是小屁孩的胡闹道理。饗介全然说不出任何话,只好无奈地垂下了肩膀,七绪则像是全然没理会他现在的心情,把她的东西搁在膝盖上就出去了。 「饗介君,不是有欢迎会吗?主客迟到可不行哦,快点去吧。」 饗介边听根津在背后如是说,边跟上了七绪。 刚才听到的那段少年的【芦笛之舞】还隐隐萦绕在饗介耳边,虽然不想怀疑那个懂事的少年……饗介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公民馆。 八月的黄昏很晚,西边的天空还挂着橘黄的夕阳。耳畔残留的断音旋律、七绪不知何时便坐进汽车按响的鸣笛,都被无情地隐没在了这个季节的无限蝉鸣声里。 第二天,【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的前奏曲依旧在整个龙之坂商店街里回荡着。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操控音乐的,那个播放设备坏掉了?——饗介向顾自在拱廊街道里飞驰的轮椅女子如此发问。真是可悲,街道里没什么人影她才能把轮椅摇得这么快。 「呐、这个商店街为什么一直放名歌手呢?」 「怎么、你讨厌瓦格纳?」 「不,也不能那么说。」 也不至于要每天都循环这个曲子吧?搞不好会给人奇妙的潜意识影响。饗介感觉平常不留意的激昂旋律今天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不由得按住了太阳穴。 「话说你宿醉了?嘛、昨天开欢迎会也难怪,但不要死撑哦,会急性酒精中毒挂掉的。」 被照例像运动员一样飞速转动轮椅手柄的七绪这么一说,被戳中痛处的饗介沉默了。他现在的确头疼,被七绪察觉到了……不过昨天她也在场,这点不难想象。 抛开偏见的话,乐团的很多成员都是酒豪。他们原本就都是喜欢聚在一起的人,估计也会找理由聚在一起喝酒吧。饗介也不算弱,但比起龙乐团成员,他们就属于异常了。以酒店为本业的玲于奈特意休业来参加了,那个不像是会来聚会的小峰也和几个合得来的成员在角落里聊天吃着炸鸡块,而练习一结束就马上和好如初的河本笨夫妇也亲密地唱起了二重唱。确实是一场混乱热闹的酒席。 当时喝醉的美咲逮住了饗介,用平时难以想象的劲头说了好长一通关于乐器的事情。虽然饗介自己也想从各个成员那里打听龙乐团的事情,但这种时候他还是会止不住地讨厌自己不懂拒绝。 七绪当时没有沾一滴酒。她原本给人粗糙豪放的印象,但仔细想来也是理所当然……汽车是她移动的生命线,不开车就回不了家了。如此之类超出饗介想象的辛苦与忍耐,估计还会有很多。 「就是这里了,龙之坂引以为傲的和式点心老店。这里的落雁是源先生的嗜物,但我个人还是推荐栗子夹心。还有这里的烧包,很便宜可口哦。」 彩花的婆家所在的这个和式点心屋【华京堂】位于拱廊街中间位置,店面是传统风格的木构造,外面放着一个让人联想到茶馆的铺红布椅子,旁边是一家卖锡板和桶之类的五金店,唯独【华京堂】这里给人以时光倒流了的感觉。 正想着,一个戴着三角巾的中年女子从店里出来了,好像是彩花丈夫的妈妈。 「你好,畑山伯母,和树在么?」 七绪随意地和她打起了招呼。她似乎和商店街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 「哦、七绪酱,和树他在二楼哦,说一会儿就要出去玩。少见你来啊,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看看他而已啦。先给来两个团子吧,我尝尝。」 她似乎是想借此一直等和树出来。那个妈妈拉开用作店门槛的木条,走到店里面去了。这个老建筑的门口很窄,七绪坐着轮椅怕是进不去。饗介一边坐到店外面的椅子上,一边又试着开口问, 「还有就是关于选曲的事情……嘛、名歌手就算勉强能凑出来,但协奏曲和交响曲怎么办?」 老实说,昨天的演奏练习就让他感觉选择名歌手是不可行的了。倒不是说演奏技术上有问题,而是因为编成少了。第一是没有竖琴,不,业余乐团本来就很少会有竖琴,这个可以勉强省掉。但名歌手的弦乐编成是十四人,只有十人编制的龙乐团明显人手不够。 现在更改曲目的话,时间上是来不及了。至于其余的曲子,昨天饗介根本没得到任何提示。贝多芬五号也只演奏了开 头部分,远谈不上完成。编成少的话,莫扎特或者海顿之类的古典派或许可行。但七绪却只是耸了耸肩膀说, 「既然是祭节活动,我们没必要遵循那么高尚的演奏会尝试啦……嘛、也只要是能用雄壮的交响曲就好了。」 「贝多芬的三号么?」 饗介忽然想起了七绪车里不停循环的交响曲。但七绪听了却忽然不说话了,沉默得很不自然。饗介慌忙补着说道, 「【英雄】……你不是喜欢吗?还是说,你只是一直放那个cd懒得换?」 「那个嘛……对龙乐团来说还困难。」 只说完这句,七绪便苦笑了起来。那首交响是贝多芬为拿破仑所谱写的,同时又以拿破仑登基后贝多芬愤而撕掉乐谱封面这件轶事而闻名。历史如何暂且不论,第三乐章开始的雄壮乐曲是相当难的。七绪暧昧的回答让饗介很是在意,于是她又说, 「嘛、当然序曲和协奏曲是要完成的。还有就是协奏曲……」 七绪在这里顿了顿,沉默里似乎也没什么深意……她的脸色丝毫未改,只是直率地继续说, 「在考虑勃拉协奏。」 瞬间,久远的记忆之门似乎被打开了。从强劲的四分之二拍开始的第一主题、十六分音符的轻快三连音……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一个从少女指尖流淌出来的旋律。饗介同时又想起了几天前,他在七绪的手势引导下演奏出来的旋律。 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曲子呢?饗介像是想起了什么痛处,瞥了七绪一眼。 「还是说,二长调第三乐章?我不是说过剧目表里没有这个了么。」 「我只是说没有能独奏这个的人,除此以外就没有问题了。现在既然你来了,应该可行的吧……首席兼任独奏,不正符合业余乐团风格嘛。」 「那个曲子……」 是个心结。自从十年前现场感受到那场演奏,饗介一直疯狂练习这个协奏曲,完成度已经相当高了,但他还是总觉得比不上记忆里的那场演奏,结果那个少女打下的八分休符至今仍还在他脑海里持续回响着。如同被七绪看穿了心思,饗介沉默了。 「帕格尼尼好像是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才得到那般超凡的技艺的呢。」 【译注:帕格尼尼,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历史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大师】 七绪唐突说道。尼可洛.帕格尼尼,拥有罕见演奏技术的小提琴手,留下过充满超凡演奏技艺的无伴奏小提琴曲。 饗介正好奇她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个人,七绪又朝他看过来说, 「呐……不只是灵魂,你觉得连尊严都出卖的音乐家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什么?」 「饗介,就算没有音乐,这个世界还是照常运转的哦?」 七绪露出的透明表情,与几天前说要听自己的音乐、在三面射进夕阳光的会议室里指挥勃拉姆斯时一模一样。饗介不由得屏住呼吸,七绪则又蓦然别开了她的视线。 「所谓搞音乐的人,无非是连这点简单事情都察觉不到、或者即使察觉到了也无法脱身的人。我是,你也是。支撑着我们的,或多或少就是尊严啊。」 「你难道是说,我没有自尊?」 「相反,你有作为小提琴手坚持下去的理由……所以你才会来到这个乡下小镇的吧?但是那种自尊太过强烈的话,早晚是致命的。」 她是不是意指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那件事,饗介无从判断,正想问她时,店门在一阵沉闷声响里被打开,打断了饗介。 「七绪……还有昨天的哥哥。」 「哦、和树。在帮店里干活?能干啊。」 端着盛团子的盘子出来的不再是那个中年女人,而是脸上晒黑了的和树。他小手里的盘子很大,一边端出来一边点头说, 「奶奶说七绪你来了,叫我出来打招呼。」 「你不用介意我们。不是要出去玩么?话说刚才茂和优也在【玩具小马驹】那儿哦,去和他们玩吧。」 七绪说着便接过了他手里的盘子。和树没回话,看了一眼店里就跑出去了。等他的背影远得看不清的时候,七绪才利索地说, 「好了,给我追。」 她边嚼团子边手指和树刚才离开的方向说道。饗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全然一个坏角色的七绪,叹着气站了起来。七绪边把手伸向第二个团子——原来两份团子里并没有饗介的份——边靠在椅背上说, 「发生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哦。啊、畑山伯母、再来一份团子!」 背对正朝店里叫喊的七绪,饗介大步跑了出去。比起现在七绪的嚣张态度,他更在意少年的动向。连那个缺根筋的彩花都开始在意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幸好和树没有骑自行车,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少年从几个聚在豆腐店前面嚼舌头的主妇们身旁经过后,拐进了一个貌似男店主在修剪盆栽的理发店拐角。理发店外面有一个最近都市里已经少见了的旋转招牌,饗介心想他是不是要离开商店街,于是从那个招牌旁边窥视了一下转角另一边的小路。小路里往来的人更少了。饗介正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那个刚用剪盆栽代替理发的光头店主抬头看过来了, 「怎么了小哥?要来理发吗?」 「不、不用了……请问您知道那个叫【玩具小马驹】的店在哪里么?」 「啊?白川先生的店可是在那边啊。」 说着那个店主就用剪刀指了指刚才饗介过来的方向。看来饗介在不经意间路过了,而和树也不像是要去和朋友玩。饗介道谢后刚想再追上和树,就听得背后那个店主自言自语似的抱怨了起来,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就喜欢染啊烫的……所以才会一到中年就秃掉。是男的就该老实用推子推。」 饗介暗自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店主才没客人上门,但到底还是与他无关的事情。话说上低音号成员里有一个来自理发店自称德川的女子,不会是这个店主的妻子吧——饗介想着便看了看理发店的招牌,招牌上的【家康】让他不由得远目了。看来这两个人的确是一对,而且给理发店起了一个相当怪的名字。 转念,饗介又拉开一段距离开始跟踪那个少年去了。少年时不时地小跑,小孩子的谜样举动不停地耍弄着跟踪的饗介,最后他终于在一个杂居楼前停下了脚步。他好像爬外面的楼梯了。饗介确认了一下楼入口处的招牌,不由得吃了一惊……是速食店【御幸】。 别说未成年了,这里根本不是小学生该来的地方。饗介难以置信地又看了看其他店的招牌,一楼是麻将店,三楼像是空铺。不管怎么说,从教育角度来说这里都不妙。 那个二楼挂着亮紫色底子加黑字的招牌,充满了昭和时期的味道,饗介死死地盯着那块招牌,犹豫要不要进去。幸运的是,他不久前刚认识了这里的店主……饗介抱臂呆呆地一直站在楼外,不一会儿便有听到有人下楼梯的脚步声。他慌忙躲起来一看,是步伐显得有气无力的和树。 饗介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踪,忽然又感觉到二楼有人出来了,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正是店主玲于奈。她脸上化着妆,但身上却穿着一件印有陌生的奇怪角色的t恤和夹克,让饗介一时没认出是谁。就算还没到工作时间,这身打扮也太马虎了吧。 「哎呀、这不是饗酱么,在这里做什么呢?」 虽说是经营的是落寞速食店的t,但不愧是做水生意的,见过一面就这么亲昵地称呼起来了……饗介正感慨,玲于奈又一脸困意地说, 「小店还没开门哦,请晚上来吧,会给你打折的。」 「请等等山田……不对 、玲于奈小姐!」 饗介追过上去时,玲于奈刚关上店门,饗介犹豫一下,又推开了那个寒酸的门。店里面很昏暗,但可以看到玲于奈在柜台那边给烟打火。 「刚才、彩花姐的儿子是不是过来了?」 「和酱?来了哦。」 店里面也和外面给人的印象一样,是个落寞的寒酸速食店。也不知道店里有没有好好通风,里面有些异味,柜台那边有一台很有年代感的厚重显像管电视。饗介开着店门问, 「你们在这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讨厌、怎么能告诉你啊,那可是男女之间的秘密哦。」 她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着,吐出了一口烟雾。饗介口气沉重地说, 「彩花姐很担心和树,说最近和树有些怪……你要是知道些什么的话能告诉我么?」 老实说出缘由后,玲于奈用手撑着头眯起了眼睛。如果她穿戴漂亮,在这种昏暗灯光下看上去也许还是一位魅力女性,可惜,她今天只是一位假日主妇打扮且年龄不详的困倦女子。 「诶、是那么回事儿啊,刚才还以为是什么玩笑话呢。」 玲于奈用低音提琴般的沉闷嗓音接续说道。果然还是因为工作而喝酒把嗓子用沙哑了的吧。 「事情很简单哦,他说想要在我的店里打工。」 「……打工?」 饗介吃惊地张开了口。这世界上哪会有想在寒酸速食店里打工的小学三年级男生啊,太让人无法理解了。玲于奈斜眼看着饗介的表情,吐着烟又说, 「我店里当然不收了。我让他去河本笨蛋夫妇店里洗盘子,但他说已经问过并被拒绝了。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当然,让小学生工作是触犯法律的。饗介靠在门上,抬头看起了天花板, 「难不成他正在整个商店街里四处问吧?」 「谁知道呢?嘛、我向他保证过不会告诉他妈妈和其它人。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打算通知一下彩花酱。」 和树想必是看不过妈妈这么辛苦,想要给家里帮忙。那个聪明的少年做得出来。 玲于奈看来是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和树的到访也许打搅她睡觉了。 「抱歉、打搅你了。」 「没事。话说首席你休息天也不练习乐器么?」 饗介听后,只是笑笑糊弄了过去。对小提琴手来说,哪怕一天的旷课也是要尽力避免的。同为演奏弦乐器的人,她肯定明白这点。但老实说,在那种没有隔音设备的简陋出租房里是没法练习的,要练习小提琴就必须去公民馆,而去公民馆就等于要见到七绪、就等于会被卷入现在这种麻烦事里。 「嘛、毕竟刚刚搬过来……我也想尽快安顿下来的。」 「大家可是都在期待饗酱的哦,说新来的首席小提琴拉的琴声很耳熟呢。」 听到她出乎意料的话,饗介的回应变得很微妙起来。玲于奈脸上露出带着倦意的笑容,顾自又说, 「各位成员也都是因为有各自想法才继续这个交响乐团的,如果能演奏出哪怕只是稍微像样的音乐也好啊。」 饗介愣了一下,回视着她的脸,但她又打起了一个仿佛说“就此作罢吧”的呵欠,于是饗介欠身一礼后关上店门离开了。 饗介看向店内也不过是几分钟而已,一出来就被晴朗的夏日炫到了眼睛。他扶着楼梯扶手出杂居楼后,和树自然已经不见了踪影。饗介叹一口气后,快步走向了商店街。 「七绪!」 「哦、辛苦了饗介。查到什么了?」 一回到拱廊街,那个给饗介下命令的七绪正在【玩具小马驹】前面和两个少年围在一起,她从轮椅上探出半身,正低头看着摆在地上的卡片一样的东西。 「就说不是啦、七绪。这张卡打出来的时候,下一轮的直接攻击就无效了啊。」 戴着酒瓶底眼镜的小学生一边手指散放的卡片,一边唾沫横飞地叫道。 「真的啊?太复杂啦,厉害啊你们。」 饗介走近那个手拿一张画着怪物的卡片皱着眉头的七绪,压低声音问, 「……你在干什么啊?」 「哎呀、我不太懂这个的规则,好像下一轮就要输了。」 从小学生到老人,这个女人的交友范围也太广了。一个胖得像香肠的小学生放弃了似的摇了摇头,开始收拾卡片了, 「没意思我们别玩了!我们怎么教七绪它都记不住规则嘛。优也,还是去我家打游戏吧。」 「喂喂、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情啦,别小小年纪就惹女孩子哭哦。」 七绪小学生似的撅嘴说。 「你又没哭!」 戴眼镜的男生冷冷地吐了她的槽。七绪把手里的卡片还给两人,边在轮椅上活动身体边说, 「话说你俩,最近没跟和树一起玩吧?二年级的时候你们不是经常在这附近躲猫猫被源先生骂来着么?难道是吵架了?」 「我们已经是中学年啦,早就从那种低学年的躲猫猫里毕业了。」 「就是就是,而且和树他又没有ds。」 小学生看来还有小学生的自尊。他们把卡片塞进装着游戏机和小孩手机之类的书包后,蹦着站了起来。 「拜了七绪,记住规则的话我们还会和你玩的哦。」 说着他俩就嬉闹着朝马路对面跑走了。饗介背对着他们的嬉闹声,正透过玻璃橱窗看着玩具店里面。玩具店虽然古旧,但入口贴着最新游戏的广告和交换卡片的收买价格。 「那么后来呢?和树去哪儿了?不会是跟丢了吧?」 「嘛、现在就是在跟丢了的状态里……」 饗介含糊其辞地回道。首先还是把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吧。而七绪听了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下。 「 和树他……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 「谁知道呢。」 七绪有气无力地说着就大大地舒展起了双臂。虽说饗介对畑山家的情况不过是有所打听而已,但想必不是一般小孩那样能让家里给自己买什么东西的家境。饗介长叹一气说, 「但是玲于奈说过要把这事告诉彩花,河本夫妇估计也会说的,不要紧吧?」 彩花要是知道这种事情,母子俩之间应该会有所解决的。如果没人告诉彩花的话,到时候饗介告诉她就行了。也不知道七绪这回有没有理解,但她没多说什么,也没有突然冒出奇怪的要求。 这时,在整天回荡在商店街里的名歌手旋律里,忽然不知从哪儿混进来一阵清澈的旋律。是稍稍走了调的断音。旋律的音阶非常清晰,饗介一时还以为是谁在弹奏乐器,不过不是。是七绪吹的口哨。她用轻快的节奏吹出了【芦笛之舞】——和树曾错以为是广告曲子、并用竖笛吹出的那个可爱旋律。 「我说饗介……你知道【胡桃夹子】是讲的什么故事么?」 七绪忽然停下口哨问饗介。如果是说音乐的话,饗介知道这是一首芭蕾舞曲,有名的【花之华尔兹】也是出自于此。但一说到它背后真正的故事,饗介还真不知道了,于是他老实地摇了摇头。 「女孩在圣诞夜里收到了一个胡桃人偶礼物,然后被人偶带往了童话王国。嘛、简单说就是这么一个故事……但是根据演出不同,这个故事会出现两个结局哦。」 七绪并没有诧异饗介的无知,说完便竖起了两根手指,接着又单手支在轮椅扶手上,瞧着饗介说, 「一个是女孩留在童话王国,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另一个是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发现一切都 第三乐章 chorale j.s .巴赫 康塔塔147号『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 响介开始参加龙乐团排练的一周之后,除去弦五部人数不足这点,「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前奏曲开始逐渐成形了。不愧是会长指定的商店街主题曲,乐团成员们演奏这首曲子的完成度比其它曲子高,而且七绪虽看似大大咧咧,指挥起来也意外得体,堪称龙乐团的第十八号了。问题是协奏曲……响介坐在钢管椅上的看着指挥台,一边用擦拭着散落在琴身上的白色松脂碎片。不,乐团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无疑是担当独奏的响介自身。七绪最终还是把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定为了协奏曲演出曲目。据她讲,不久前的首席——也就是美咲老师的前任首席曾经拉奏过这个曲子,所以乐团并非第一次接触这首曲子,曲谱也是现成的。通常情况下,独奏与首席是全然不同的角色,但现在弦五部人数不够,没有办法。 这让没戏份的吹子撅嘴不满了,但小号在名歌手里演奏就相对多些。何况话说回来,要是顾全所有成员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 但是对于担当独奏的响介来说,唯独这首曲子他是有相当明确的指标的。这个指标虽不过是他小时候听过的由一个名字曾叫樋山由佳里的女孩所演奏的协奏曲,但也正是因此,这个指标又显得相当高,响介怎么练习都追不上。 这首曲子仿佛就象征了响介的平庸,让响介越拉感觉身陷泥淖。 纠结啊。 周围的成员们都是一副“没想到还会演奏勃拉协奏啊”的放松喜悦神情,但是七绪想必已经察觉到了响介的心思。在挥出四分之三拍节奏的时候,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唯独看向响介的眼神是严厉的。 这个曲子果然还是不行…… 不过是一个商店街的节日,并非左右演奏者人生的比赛。但要是拉出一场差强人意的曲子的话,对身后交响团成员来说就是一种侮辱。这次可以说是因为时间不够没有办法,但以后要避免那个曲子成为固定协奏曲的常备曲目。 「藤间先生?」 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响介猛地抬起了头。美咲看向响介时仍旧是板着一张美貌的脸,估计是在摆严肃的表情。响介慌张地摇了摇头说, 「啊、抱歉……在想些事情。」 「抱歉打搅了,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全团排练了,想告个别。」 美咲说着便礼貌地低了低头,看样子她正四处向每个人告别。美咲已经结婚,听说就要陪同大提琴手的丈夫作演奏旅行而离开日本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响介才坐上空出的首席位置的。 「听说您要和丈夫前往德国?」 「嗯,准备搭三天后的航班去法兰克福。」 「是这样啊。我那个乐器商叔父以前好像住过那里,听说是一个很棒的城市。」 「那么,也请一定来做客。」 说着,美咲微微翘了翘嘴角。响介初次见她时,感觉她是一个铜墙铁壁面无表情的美女,直至最近终于也能隐约看出她的表情了。响介听着她平淡的语调,还是不怎么敢正视她,但分别总让人有些惆怅。 响介盯着看起了她开始收拾乐器的双手。虽然美咲那么熟悉乐器,但她的乐器看上去却像是国内的量产品。常说有能力的人不拘于器具,但不幸的是,这对演奏家来说是行不通的。乐器的性能直接关系到演奏的好坏,尤其是小提琴,影响非常明显。 「藤间先生虽然年轻,但很努力可靠,这个交响团就麻烦您了。」 「过奖了,是这里的热心的好人多,我才能拉好琴的啊。」 一听美咲如此言重,响介慌忙摇了摇头。美咲虽然也拉小提琴,但听说她是从学费比音乐大学低的艺术大学毕业的,可能是家里承担不了音乐教育那么多的费用。响介如此想着,又感觉无谓地摇了摇头。 「是啊……离开这个小镇,我也有些不舍。」 这时,响介察觉到美咲看似纹丝未变的表情里蒙上了阴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正想问她些什么的时候—— 「响介,我说下周啊……」 依旧是一身学校制服的吹子用她年少无垢嗓音插嘴进来了。都放暑假了,也没见她穿过别的衣服,而且裙裾上的裂缝一天天在变大,按她这个年龄来说也太显得疏于打扮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回头看向了吹子。 还有,她什么时候就开始对自己直呼名字起来了? 「……什么?」 「是我朋友,她们说要来我们龙乐团参观。」 「好啊,是吹奏乐社团的朋友吗?」 「嗯,吹长笛的。我问她为什么要来,可她不说。而且,我和她也没好到让她追着我放弃社团的地步呢。」 嚯?响介应了一声,转眼看向了长笛席位。这时彩花正憋红了脸苦于拔不出管子,好像是把管子固定得太紧了。响介瞧着彩花,忽然抬头问, 「难道是叫真希酱的孩子?」 「呃?你怎么知道的?」 响介隐约看出了事情的关系,对着吃惊地睁大眼睛的吹子叹了口气。彩花在旁人帮助下终于拔出了管子,正小心地放进黑色的盒子里。 「嚯嚯~搬来不过几星期就垂涎起本地高中女生了啊,响介还真是了不得,吹酱你也要小心了哦。」 听得如此无礼的插话,响介的表情不由得僵了。说这话的自然是坐在轮椅上嚼着根津分的柿种的七绪。等响介感觉旁边投来视线越发冰凉的时候,扭头一看,吹子的眼神已经彻底冰冻了。 「吹子酱、怎么用那种看生湿垃圾的眼神看我呢!」 「……我还是让她别来吧。」 没等响介说完,吹子丢下这句就转过身去了。响介伸手试图解释,七绪劝阻他似的拍了一下响介的后背, 「真是罪过啊花心男。嘛、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啦,话说你明天有空?」 「怎么能说无所谓啊!你刚才一句话就把一个优秀的成员……不、也许是两个人放走了啊!」 「吹子酱也知道我一开口不是谎话就是玩笑的啦,放心好了。还是说明天吧,明天。」 这个女的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无法自得的事情啊。响介也没力气一个个地吐槽她,便无奈地问, 「明天?明天有什么事?又是搀和什么怪事的话就饶了我吧。」 「明天可是星期一哦?是休馆日,放假啊。被女子问到是不是有空的话,除了约会还能有啥?你就不能稍微动动心?木头人。」 瞧她一边麻利地嚼着柿种一边说这种话的样子,恐怕连黑猩猩都不会动心。响介长叹一声便郑重地摆了摆手, 「容我推辞你的好意……」 说着,响介就伸手准备收拾自己的爱器了,七绪却一把逮住了他的手。七绪那被轮椅手柄和指挥锻炼过的腕力绝非女流,要是让响介和她相扑,瘦弱的响介都没自信能赢她。 「谁说你有选择权了,这次是强制活动。你要提前十分钟前到约定的地方,然后对迟到五分钟的我的“久等了”回答说“也刚到”,这才是你做人的本分吧!」 简直是无理取闹。七绪这幅旁若无人的态度,自打初次相见就一点没变。响介拼命试图抵抗地叫道, 「难得的休息天就让我练习拉琴吧,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好房间的!」 「你这个笨蛋,我说的当然就是练习啊。这个会议室没有钢琴,我借了明天的龙之坂北小学的音乐教室,我要在那里矫正你的勃拉协奏。」 响介一听便停下了挣扎。独奏和指挥碰头的话就是关于协奏曲的事情,如果是小提琴独奏,指 挥用钢琴就比较容易表达自己的音乐意向了。电子键盘也不是不可以,但都比不上能够覆盖所有乐器音域的钢琴。 响介理解过来后,疲惫地松下了肩膀, 「……那样的话,早点说不就好了。」 「不过明天上午我们要稍微去“户外玩玩”,至于矫正你吊儿郎当的勃拉协奏,之后再说。」 七绪说完像是满意了,放开响介的手后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响介感觉她临走时说的话里带着些威胁的味道,刚才还在他脑子打转的愤怒又涌了上来。 「啊、美咲老师……」 他忽然想起了被吹子打断了的对话,慌忙抬头,但身旁的美咲当然已经走开了。响介不禁叹气,他也忘掉当时要问她什么了。 只是美咲最后露出的阴影表情微妙地留在了响介心里。 「快啊响介,撒饵料!」 今天龙之坂的最高气温据说也超过了三十五度。这个数字光是听上去就够让人目眩了,但响介只好装作不知道。没有一丝云彩的直射阳光下,响介一边义务性地往清澈的池子里撒饵料,一边小声问, 「我说七绪……为什么我要在这种大热天里陪你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啊?」 「哪里无聊了,我坐轮椅前可是战胜过传说中的黑巴士、人称钓鱼女王的哦。」 龙之坂似乎是开山辟地捡起来的城镇,所以城里多起伏地形,去都市一般是坐电车,开车的话就得翻一座座的山。七绪连目的地都没说就开车前往的是一处山道边的冷清钓鱼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平日,还是说假期时也一样,除了响介和七绪,五列钓池边上没其它钓客,甚至连入口也没个人影,完全随便进出。看响介环顾四周的样子,七绪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愉快地笑道, 「凄惨吧,从最近的公交站要爬十五分钟山道才能到这个荒蛮的钓场,而临镇的娱乐场开车就可以去,这个钓场全无意义啊。」 「哦……话说七绪,这种大热天你怎么穿高领衣服来了,光是瞧着就热得不行。」 「要你管,你有资格嘲笑别人的衣服品味么,你自己不还是一身放浪没品的打扮。」 七绪正坐在一个啤酒框上,头上缠着一条似乎是本地保险公司在中元节送的毛巾,手里拿着擅自从入口处拿来的钓竿。七绪的鱼饵都是借来的,真搞不懂这里是怎么管理的。他们正忍受着拷问般的蝉鸣和热浪时,七绪发出一声怪怪的感叹后看向响介说, 「不行啊,不站起来好像就上不来感觉,响介,替我一会儿,我去买点喝的。」 「你还真是越发随便了啊……」 接过钓竿后响介才忿忿不平地说。七绪撑着手拐站起来,坐上了放在旁边的轮椅。她扯掉那条大叔味的遮阳毛巾,也不理理乱得奇怪的头发就朝房子那边去了。 说到钓鱼,响介只在大学的时候被朋友邀请去过几次,这种家里蹲和轮椅女子一起大热天跑去钓场虽说算不上太滑稽……响介边垂钓边不找边际地如此想着,手里的鱼竿忽然一阵抖动,好像是有鱼上钩了。响介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抬起鱼竿,他的清心寡欲却意外地得偿所愿,一条小鱼被利落地钓上来了。不过那条钓池里的小鱼果然没什么活力,响介好歹把它放进了七绪准备的鱼桶里。 「那边的客人!这里的规矩可是catd release!」 这时,有人在房子那边大叫了一声,没防备的响介吓得身体缩了一下。抬头一看,一个怎么看都像上个年代小烫卷发型的中年混混正站在钓池另一头,他戴着暗色太阳镜,看不清表情,但流露出的魄力非同小可。 「大笨蛋响介!对组长领地里的鱼出手的话,鱼落地前就要被敲一笔啦!小提琴手要是被砍掉一截可让人笑不出来啊!」 紧接着七绪的声音就从反方向传来。响介朝飞快地摇着轮椅赶过来的七绪害怕地大叫, 「这里不是钓场么!为什么钓上鱼就会被砍掉手指啊!」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钓场,你也看见了,这里可是染着众多牺牲者鲜血的赤字钓场啊。哪怕钓上一条也是让钓场亏本,快放回去!」 不等七绪过来刹车停住,响介就先一步把桶里的鱼放回了鱼池。当他看着那条吃力游走的小鱼时,那个中年男子扭曲着他那晒黑了的胡须脸,啪嗒啪嗒地拖着木屐走过来了。 「原来是七绪啊,有段时间没见,原来是在勾搭男人啊。」 「组长一会儿没见,凶悍程度又更上一层了呢。」 「不是叫你别用那种招人误会的叫法了吗,我这可是真正的兄长脸。」 看来这个男子认识七绪。七绪不苟言笑地把罐装可乐朝响介丢了过去,中年男子则远眺背后的山小声说, 「哎呀、话说你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哪能一直纠结呢,我可是不会回首过去的女人哦。」 七绪说着便耸了耸肩膀,接着又对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响介伸手遥指了一下山那边, 「啊、对了,我的事故现场就在那个附近。」 她非常轻快地——也许是装着轻松说出来了。响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没说话,七绪则像是在回想什么无聊往事一样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组长路过,我当时肯定就死了。为了报恩照顾组长生意,我这不是努力过来了嘛。不过看来好像是火上浇油了。」 「要你多管闲事。出过事还是那么乱开车,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说完,两人便咯咯笑了起来。关于七绪遭遇车祸,想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想起,但他们理所当然地都没提及。响介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时候,七绪向那个男子伸手先为响介做起了介绍, 「这位是野村组长,虽不是真组长而只是一个经营没落钓场的善良大叔,但因为怎么看都像个黑道组长,所以我们就叫他组长了。」 「野村……?」 响介忽然感觉这个姓有些耳熟,不禁脱口反问。七绪抿嘴笑着说, 「他是美咲老师的父亲哦。嘛、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基因突变了吧。组长,介绍晚了,这个小白脸叫藤间响介。」 哈啊——对方听后便是如此一声,不过也没特别表现出什么不高兴。真是个小地方啊——响介如此想着便低头行了一礼。而野村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眉头一挑, 「这个弱小生也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啊啊、这个弱小生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和七绪交换一下莫名其妙的对话后,野村朝响介投来如同鉴定物价般的眼光。响介在他的审视下不由得僵直了身体,但野村马上又像失去了兴趣,别过脸丢了一句, 「嗯,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应该不要紧吧。」 「不要紧,别看他一副像画上一样弱不禁风的样子,技术还是不错的。」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响介感觉有些不舒服,想到野村那个和自己似是而非的女儿——美咲的铁板表情,他开口了, 「美咲老师听说刚结婚,恭喜了。」 野村听了,只是哼了一下鼻子。看自己女儿的丈夫不顺眼的父亲,这个世上多得是,一想到唯独这种人会在婚礼上大哭,七绪在阳光下眯着眼说, 「那么?最后组长还是没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了?」 「啊,没有可以穿着去的衣服嘛。」 「就穿着平常的千鸟格子西装夹着小包过去不就行了?女儿婚礼什么的,对父亲来说本来就是该砸的场子嘛。」 「什么平常,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穿成那个样子过。你还真是个笨蛋啊……虽然发生事故 前就是个笨蛋,事故后你还真是越来越笨了啊。难不成你的脑细胞连同你的脚一起被撞到那个荒山道里去了?」 怎么说呢,这人说话还真是不客气。但七绪听了却愉快拍起了她的大腿, 「那怎么可能呢,嘛、组长可能会因为典礼太无聊睡着而被人叉出来吧。我虽然没去参加,但听说那可是一场好比音乐会的婚礼哦。」 七绪也不示弱,说得毫不客气。野村戴着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还是微微笑了。他自言自语道, 「嘛、我以前就对音乐什么的根本没兴趣,一开始让美咲学习乐器的也是我老婆,她拉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啊。」 怪不得,只要家长对音乐没兴趣,就很难让他们坚持花费尤为沉重的小提琴教育。响介如此想着便在脑海里浮现出了美咲的脸。七绪则一改刚才的语气,低沉地说, 「美咲老师她三天后就要去德国了。」 「……没听说啊。」 「去见见她吧,这可是去德国哦?不是什么邻镇,是要离开日本的啊。组长你脑袋里肯定以为德国就在美国旁边吧?」 「没啥好见的啦,父女情分早就断了。」 野村丢下这句便不想再说什么似的摆了摆手,拖着木板一样的拖鞋转过了身去。 「嘛、你们先玩玩好了,不过钱和钓上来的鱼一定要留下。」 「好嘞。」 「还有,那边的小生。」 不等七绪轻快地说完,野村忽然用手向响介指了过来。响介冷不防地应了一声,野村也没介意,只丢了一句, 「拜托咯。」 不等响介问这话什么意思,野村便从钓池中间走掉了。走的时候还好像踢到了啤酒筐,传来一阵闷响。那声响消失片刻之后,七绪自言自语地说, 「组长这是自愧啊,不仅是对美咲,也是对小田切。」 她口中的小田切应该是美咲新婚丈夫。七绪从响介手里拿过钓竿,并没有继续放线垂钓。 「你也看到了,组长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看他靠着兴趣这样活过来的样子,也许该算是比一般人还要贫穷的那一类吧。」 估计是觉得坐在轮椅上钓鱼很危险,七绪似乎也不打算撑着手拐坐回那个啤酒筐,只是不停地翻弄手里的钓竿。 「美咲老师好像是从高中开始学小提琴的,那时候才开始学弦乐器是太晚了,但美咲老师非常沉迷。可惜野村家只买得起便宜的乐器,进音乐大学和留学就完全指望不上了。后来美咲进了艺术大学,好不容易才当上音乐老师的。」 响介想起了美咲手里拿的那个国内量产的小提琴。她着迷于乐器想必就这个原因,本能地憧憬知名小提琴。 「而小田切则是出生自有名音乐家庭的一流大提琴手。这一对在旁人看来简直是灰姑娘故事的写实版,但实际上可是很不轻松哦。组长有没有拜访过小田切家都难说。」 「小田切家是在意这种事情的家庭么?」 「在意的话,他家不就会打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了?虽说是音乐家庭,毕竟不是贵族嘛,都是组长他自己多虑了而已。」 七绪说着便长叹了一气。响介一打开变得温热的可乐,那个曾在七绪腿上狠命颠簸过的可乐罐就喷溅了出来。 「嘛……我自己也是被藤间家扫地出门之身,虽与野村家的状况不一样,但也没法当两回事看。」 「说了你可能不舒服,但如果不是那样,你也不会独自搬到这种乡下来吧。」 「我家是我爸太过热心了。懂事之前我就被拿起了琴弓,也有了闷头练习的环境和好的乐器。可惜,我至今没有结出成果……仅此而已。」 这是音乐家庭里常有的事情。音乐大学的钢琴专业里也有这种女生,自幼就在热心的妈妈教导下把出睡觉之外的时间都花在练习钢琴上,据说有时候邻居抱怨半夜还练琴时,家里不惜用胶带封住窗户也要让女儿练琴。女儿知道自己除了琴就一无所有,只好继续弹钢琴……和现在的响介如出一辙。 「美咲老师的心情、响介的心情,我都明白……但是,这世上可没有比失去家人更痛苦的事情啊。」 七绪扫兴地开始收拾东西了。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的,响介最后也没搞明白。七绪远望着那个事务所兼做野村住所的房子说, 「如果是死了,自然是无可奈何,但还活着就还断绝缘分也太愚蠢了。他肯定会后悔的……肯定。」 「七绪。」 站在七绪一旁的响介不禁脱口而出。但七绪只是瞬间停了一下,马上又转动起轮椅手柄,瞥一眼响介后说, 「走吧响介,下午还要去治治那烂掉的勃拉协奏呢。」 七绪的语气里总是掺着让人气恼的味道,但尽管她口气旁若无人,却又绝不是那种让人真心气愤的人。响介感觉她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自己或美咲,便没再说话。 正午高悬的太阳照耀下,这个用混凝土浇筑的钓场里很是晃眼。七绪的背影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热浪中扭曲着,显得很小。 业余交响的烦恼相当之多,其中所谓的三大问题就是团员、会费、以及练习场地的不足。身为业余交响的一员,基本都能用这个话题当整晚的下酒闲话。 关于这一点,该说是振兴地方这个名目的功劳吧,龙乐团的会费由市里补贴,练习场就有公民馆的会议室。如果说弦五部的人手不足是所有业余乐团肯定都会有的问题,那么龙乐团反倒可以说有个好环境了。 不过就算是公民馆的职员,也不能在规定的休馆日星期一擅自打开公民馆,何况公民馆也一如七绪所说,没有钢琴。听说为了弥补这个不足,龙之坂北小学的音乐教室就成了备用的第二练习场,只要在学校没课的时候团体登记就可以使用。这也是托现在放暑假的福吧。 顺便一提,之所以没有借用附近龙之坂中央小学的教室,是因为中央小学的音乐教室在二楼,七绪进出不便。 「……我说你啊,不会是对勃拉协奏有阴影吧?」 从轮椅换到平台钢琴上的七绪忽然停下伴奏问。响介举着琴弓回视七绪,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传来了小孩子们的欢闹声。这个公立小学里没有便利的空调设备,唯有将窗帘吹鼓胀起来的风能带来一丝凉意。可惜,教室里还是那么炎热。响介边整理歪掉的汗湿衣领,边沙哑地问道, 「你指什么?」 「别装傻了,我一听就知道,就只有演奏这曲子的时候你不是在看谱面,而是在模仿某个人。」 七绪伸手拍着乐谱长叹一声说。音乐教室里的小课桌和椅子都被移到了后方,后面墙壁上贴着似乎全国音乐教室都一样的音乐伟人肖像。除了七绪和响介,教室里没有其它人。 「也许我们自己也是有问题的吧,龙乐团演奏的勃拉协奏说到底也是你独奏的勃拉协奏。不是配合你的交响乐,配合你应该是我。」 操场那边传来了一阵高呼,大概是有一场少年棒球比赛。但是周围的声音越大,越显得教室里的空气停滞了。 「不过啊,独奏要是这么晃悠悠,我就给不其它交响成员任何具体指示了。」 七绪的话过于直切要害,响介无言以对。他正大气不敢出,七绪又向他投来了强有力的视线,脸上是谈论音乐时特有的透明表情……响介下意识就避开了她的视线。 「……算了,再来一次吧,我们从头开始。」 七绪说着就用左右比了一个手势,是「re」和「fa#」的重音。她虽看似大咧,挥出手势就像是在劈砍什么刀具,却与曲子主题正好吻合。从上扬开始的运弓,飞驰而过的衔接, 响介的手指在琴弦上流畅动作着。七绪为响介爱器流淌出来的旋律伴奏起来,却并未明显出力,只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指示而按响琴键而已,不一会儿就又停住了。 指挥基本都是必须要会弹钢琴,但不必要像钢琴家那样能演奏。指挥所看的总谱是包含交响所有器乐的乐谱,to音记号与he音记号理所当然地混在了一起,加上移调乐器的话,那总谱就极少有人能看懂了。为了整理这些音符,指挥一般会采取弹钢琴的方式,不过七绪看来好像并不太擅长这个。 【译注:日本的音符标记中,to对应的是国标的so,he对应fa,to音记号与he音记号用来区分左右手轻重音域】 「不行。」 还没进入十小节,七绪便放弃了似的举起双手。钢琴声戛然而止,响介的小提琴也跟着走调了。 「到底是怎么了?其它的小提琴独奏不都挺好的嘛,为什么偏偏这个第三乐章不行?」 其中的不同想必是他人根本没法察觉的。但响介是有自觉的,咬住嘴唇没作声。单单七绪轻而易举地看破了响介演奏中的迷惘。 「我说啊,我可不是小提琴的老师,也完全没有指导你小提琴技术和表现的打算,我想说的是,刚才在演奏的不是藤间响介你。」 「……七绪,勃拉协奏的第三乐章就算了吧。不、演奏会上我自然会拉的,但要让这个曲子成为龙乐团的出演曲目的话……」 响介放下手中的琴弓打断了七绪。他不是想说“只不过是一场业余乐团的演出”这种话,但是再这样被七绪看穿自己下去,拉这首曲子对响介来说就接近拷问了。 「和我意见相左了啊。我反倒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个曲子的。不过,指挥和首席意见相冲突也是常有的事情……你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七绪边慢条不理地在胸前缠起手臂边示意响介道。 此时响介脑海里想的并不是乐团今后的方向性这种崇高问题,而是他那让人感觉可笑的感情问题。而那种事情,真的可以对七绪说吗? 两人之间流过了一阵他们相见以来最为持久的沉默。打破这份沉默的是窗外传来的一阵欢呼,好像是有谁打出了全垒打。仿佛被这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情催促着,响介悄然开口了, 「和很多其他小提琴手一样,我的小提琴是我父亲塞给我的……那时我才三岁,而我的小提琴随着成长而换了五只。简单说,我出生的家庭就是那种家庭。」 被称作分数乐器的小提琴是随着人成长而有不同的尺寸的,这也是小提琴手被称为败金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家庭富裕到一定程度并且对音乐教育有一定认识,经济上很难将音乐教育坚持下去。 「每天都要练琴八个小时,没有玩的时间,自然也没有朋友。我只有小提琴,不过是为了不被父亲责骂而练习拉琴而已。那就是我的孩提时代。」 无聊的往事而已,而且全无建设性。响介做好了被嗤笑的准备,但七绪只是一直闭嘴听着。于是响介权当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我走的是常人放弃小提琴的最为常见的道路。而我到这个岁数还坚持拉琴的原因……就是某个小提琴手的勃拉姆斯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周围的喧闹顿时消失,提琴协奏的旋律开始在耳边响起。 又来了。 因为没有音源,那阵旋律到底是否准确,还是说经过十年的记忆冲刷,已经变成了失去了原形的急促过渡曲,响介并不知道。 「是十年前在东亚音乐竞赛的冠亚赛上,一个比我大三岁名叫樋山由佳里的女孩。不说她的演奏技艺怎样,她的演奏很快乐,很自由。而我正是那时才发觉,原来还能那样演奏乐器,同时又想,如果自己也能那样演奏的话,我坚持小提琴也就有价值了。」 如同是要将那阵幻听从耳际挥走一般,响介摇了摇头。窗外的的喧闹声再次入耳。 「可是,竞赛颁奖之后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再听到过,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放弃小提琴并完全退出了音乐界。所以,我的勃拉姆斯在十年前就停滞了。」 「……你为什么想要再现当时的演奏?」 听到这里,七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小,甚至让人感觉会被淹没在空气的流动里。七绪投向响介的视线还是一如往常地强有力, 「一般都是会想要超越那场演奏吧,一味模仿的话,可是永远无法追上的哦。」 她说的完全没错。七绪有时看得太穿,会让人感觉残酷。响介无力地松了松肩膀,用拿琴弓的右手指甲抚了抚下巴下面。那里是小提琴手特有的斑,对响介来说则是拉琴不了了之的勋章。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说, 「我并没有那种志向,进入音乐大学后也一样。一直都在故意避免去想争夺有限的椅子或去想超越所有人。只是茫然地追寻十年前的那种幻想而已。」 「那可就难了。人如果没有雄心就只有腐烂死掉。」 对,所以响介现在才会像这样,陷入不上不下的尴尬地步。用平庸的成绩从音乐大学毕业,被父亲抛弃,最后还是没能放弃演奏。 七绪移开了她的视线,如同是对着映在钢琴身上的自身影子小声说, 「如果有追求的音乐,就必须拿起乐器。不管是被嘲讽,还是被厌恶,音乐家是不会为他人的言语所动的。我们只要还在演奏音乐,就必须时刻拷问自己,不管多少次,反复地……那种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说完,七绪用手指向响介,不,不是响介,是他左手拿着的小提琴。 「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你的小提琴里,是与小提琴灵魂的同一存在……尽管小巧脆弱,却是唯一鼓动着的音乐心脏。」 只听得这一句,响介就明白了她到底是在说什么。魂柱——连接小提琴面板和里板的唯一重要的部位。因为没有被固定,如果没有弦的拉力就会轻易倒下。所谓小提琴的魂,便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乐器就放弃了吧。现在的你,就是没了魂柱的小提琴,没有任何价值。」 天才是不会理解庸才的心情的,反过来也是同样——响介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就像全盘认同了七绪一样,无力地垂下了他的小提琴。 「抱歉……今天就到这里吧。」 响介将他的爱器收回琴盒,背过身去,像是要逃跑一样。背负这种无法回应的期待,响介已经受够了。 七绪没有叫住他。在教室拉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那个协奏曲旋律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一起传了出来。七绪在用钢琴笨拙地弹奏着那在小提琴下都会显得雄壮的旋律。 那种旋律,响介仿佛是初次听到。 回到家,响介的邮箱里放着几封薄薄的信件,好像是从之前住的公寓转送过来的。信件上署着札幌和大阪的某职业交响团的名字,但一看都这么薄,响介不用拆开就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内容。 招募小提琴手的机会实属难得,但响介恐怕连简历删选这关都没通过。不听关键的演奏就进行删选尽管着实可笑,但现实就是这样。日本全国加入了交响乐联会的职业交响乐团仅仅只有二十个,而这二十个乐团就更几乎不可能缺少小提琴手了。而说起竞争那些少数席位的通过率,恐怕比彩票中奖的几率还要低。 这种事情,凡是以成为演奏者为目标的人都会知道,但响介还是选择了追求那种席位。 的确,响介并没有拥有成为独奏的演奏才华,也没有教导他人的师资。但刨去这种刻板的排除法,响介只是单纯喜欢交响乐而已。 这种想法,响介至今未变。如果可以,他希望 自己成为能为身边的优秀演奏者分担音乐的支柱。但一想到正是因为自己过于纠结以前让他作此想法的契机,自己才陷入如今的困境,七绪的说过的话便又在他脑海里回响了起来, ……乐器就放弃了吧。 她说得一点没错。 响介心情苦涩地翻了翻邮箱,发现里面还有一份来自帝真音乐大学的信。响介机械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广告,广告上大大地印着一个眼熟的中年女提琴手, 「羽田野仁美的引退音乐会……」 羽田野仁美是日本有名的女提琴手之一,出版过好几本写真集,年纪轻轻就通过嫁给贵金属公司的顶层人物获得赞助,得到了价值不低于十几亿元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永久使用权,活跃地开展着音乐活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为了拉琴而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女人。 现在年过半百的她宣称要引退,响介是第一次听说。 响介刚想为什么大学会寄这种信过来,他又想起了以前听说有同级生被选进这个交响乐团的事情。那是一位在帝真音大小提琴科里也可谓拥有超凡资质、能够划入所谓天才行列的奏者。响介感受着自己与对方的云泥区别,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一刮起稍大的风,这个远离龙之坂中心的简陋公寓就会颓然倒塌,而且楼上似乎还住着婴孩,更是没法练习小提琴了…… 正当响介把小提琴放在桌上并撑起头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信显示,是一个意外的人打来的,不不、自己会在这里的起因本就是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哟、响介,习惯龙之坂了没有啊?】 一接通电话,对面就传来了一成没变的大嗓音。响介还没开口说什么,对面就莫名其妙地开口大笑了起来。响介低沉地回答说, 「一般般吧……叔叔你有什么事?」 【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去斯图加特啊。】 叔叔说出那个德国音乐都市的名字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是在欧洲渡过的,以制琴圣地意大利为中心四处飞行,加上他的大块头身板,怎么看都不像个日本人。 「是要收购乐器?」 【这次是私事哦,听说有个以前卖小提琴的日本人奏者在那里,好久没见所以我打算去见见。离开日本前,我担心你的状况就打电话来啦。】 哦……响介有气无力地回道。叔叔是在关心自己。不过响介也不好说自己正处于什么窘境,于是随便糊弄了一下, 「没事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谢谢叔叔给我介绍的这个地方呢。」 【是么,嘛、龙之坂祭的时候我就回来啦。】 回来?他是说回日本么——响介忽然如此生疑。当初叔叔介绍龙乐团的时候响介并没有多在意,现在想来,那个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乐器商为什么会如此熟悉这个乡下的业余乐团呢? 「话说叔叔,你以前在龙之坂住过?」 【没,一次都没哦。】 「……那你是怎么知道龙乐团的首席要退出的?你认识这里的什么人?」 【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吧,你没事就好,我挂了哦。】 「等一下,叔……」 这个叔叔还是那么自说自话,响介刚要叫住他,对面就径自挂掉了电话。响介也没气力回拨过去再问,只好握着手机叹了口气。 附近好像驶过了一辆卡车,公寓又晃了晃,楼上婴孩的哭声随即传来,打断了响介的思路。 止步不前的音乐家会落得如何下场?那种事情,响介不愿多想。他怔怔地伫立在房间中央,反刍起了七绪提出的问题。七绪曾说,那是演奏者只要还在继续演奏,就必须不停地反复扪心自问的问题。可是,响介并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 那种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第二天,尽管怕见到七绪,响介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公民馆上班了。七绪看上去虽一如平常,但响介总也不敢与她对视,而七绪也尽量不多说什么。根津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接着电话、和老人们站着聊天或把柿种和花生分开挑着吃。 「响介君,能不能麻烦你再跑一趟邮局?」 现在跑邮局寄件这类杂活已经成了响介的事情。这个只有中年男子和轮椅女子的工作场里,孱弱的响介好歹是个健康的成年,很受重用。响介接过一大堆邮件和七绪写的潦草字条便出了公民馆。七绪曾告诉过他,那个拱廊街是去龙之坂中央邮局的近路。 商店街上还是一如平常地人迹寥寥,不由得会让人担心这里是不是过于没落了。【polo】店门被一个花盆支着充当了定门器,看来是空调还没修好。【玩具小马驹】里聚着一群小学生,理发店【家康】的店主正用剪刀修剪着园木,响介路过的时候他正好低下头,接着便看见前面有一个眼熟的老人。 「源次郎先生。」 响介叫道,老人听了便扭头看了过来。他小吃一惊,马上就挤着满脸的皱纹笑起来了, 「哦哦、这不是首席嘛,感觉好久没见,看你健康比什么都好啊。」 响介走上前去后,老人便又迈开了他的健硕脚步。响介本来还想问他身体怎么样,看来是没必要了。眼看自己要被甩下,响介不禁加快了脚步。 「那时候你受累了,让你见到那么不好意思的地方真是对不住啊。」 「没什么,何况吹子酱来参加乐团的练习了……」 「嗯,吹子能再吹小号也多亏了首席和七绪帮忙呢。祭节的演奏会我很期待哦。」 老人愉快地说。看来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顺利出院,并且和吹子也应该和解了。不过看吹子现在的确有在乐团里露面,源次郎也该满意了吧。 「您这是去哪儿?」响介边走边问。 「每年的龙之坂祭都会有宾果游戏,我正在商店街里四处收集游戏要用的奖品呢。」 「您还是那么精神啊……」 看老人手拿剪贴板的样子,响介彻底叹服了。身为会长都这么努力了,真希望这个商店街能兴隆起来——响介正如此想,突然听到路对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喊, 「欢迎!哦、这真是稀客!会长和首席走到在一起啊!」 是正在店前洒水的鱼贩兼长号手木下。店铺的遮阳盖伸到了街道上,就像是在显示店主的豪爽一样,下面就是摆放杂乱无章的鱼。 源次郎听他这么一说,正好逮住机会了似的双眼生辉起来, 「木下,【鱼匡】也会在节上给大家提供奖品吗?现在白川出了一套二手游戏、小峰出了三个月分量的狗粮、河本出了五张“都酱用番茄酱在蛋包饭上写上你的名字”票的哦。」 源次郎读了一遍那块夹在腋下的剪贴板记录,但那些奖品却全都都十分诡异。木下不屑地哼了哼鼻子,指着化妆箱里的鲍鱼说, 「都没一个正经的嘛,那店家我就出一回血,就送上这个高级活鲍鱼吧。豪华吧?话说会长,您准备送出点啥呢?」 「我这边打买卖上的心思有点难啊……正在考虑“以不变的价格买到更好一个档次的祭坛”优惠券。」 「别介啊,这多不好听。」 木下喷笑着用力挥了挥手。响介听了,忽然想起了以前就很想问的事情, 「话说源次郎先生,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作为商店街的会长,想必他也是这里的一个店主,但考虑到他的年纪,也应该不做生意了吧。但是源次郎听了,刚想起这回事似的转身向响介说, 「哦、我好像没和首席说过啊。我的店其实不在这个商店 街里。」 「那要是在开商店街中间可就没人有好心情啦,不过人活一世都会造访一次的。」 木下说着,源次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上写的不是源次郎的名字,但公司名字是——【增田葬仪】 「是葬仪店啊。」 响介小声说。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小城镇里一直都有很多葬仪店。木下缠着双臂,颇为感慨地说, 「这个镇上的人最后都一定会去源先生家受一次照顾的,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都是请增田葬仪店做的葬礼呢。」 「放心吧,你的葬礼我也会给你做的。」 「会长、您还打算走在我后面么……您这不得了的玩笑真是吓人啊。」 木下说完又笑了。他似乎是学生时代就受源次郎影响开始学习吹小号的,后来源次郎组织的爵士乐队长号手忽然退出,他又改吹了长号。不难看出木下一直都很仰慕源次郎。 「虽说社长的名衔自打夫人的葬礼过后就让给了儿子,但别看会长都这个岁数了,可还是现役哦。」 「哦……源次郎先生还是主持了夫人的葬礼啊。」 因为之前听说过他没有见夫人临终一面,响介还想他是不是连葬礼都没去。源次郎听了点头说, 「嘛、算是一场符合最后送别的葬礼了吧。我的父亲也是在我母亲的葬礼后把位子让给我的。」 源次郎说罢,木下猛捣头表示强烈同意。总感觉气氛有些莫名的伤感。 「想必小哥你还不明白吧。所谓配偶的葬礼啊,和明知会走在自己前面的父母葬礼不同,涌上来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我说你啊!不要像个老妈子一样站在店头侃大山了!」 说着,店内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声怒喝,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穿过店内堆满泡沫塑料的崎岖通道出现了。她一脸凶相,但是一看到响介,不对,她一看到响介旁边的源次郎后又慌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哎呀、原来是会长先生啊。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他又趁没客人就和菜店老板扯音乐了呢。」 「不不、我不是有意打搅你们做生意的。」 「没关系的啦!反正客人除了附近的人就只有野猫啦!」 她以不输于木下的音量咯咯笑道,又艰难地挤着身子回店里去了。至于木下,他收起刚才的气势,非常老实状地小叹一声说, 「……家内您也瞧见了,就算我死了也完全可以再活个一百岁。」 「每次丧偶葬礼的确都让我感慨良多啊,那个野村家的也是,夫人去世时那个嚎啕大哭啊……」 「野村?」 响介重复了一下源次郎口中的那个名字,木下抬头问, 「首席你见过野村?」 「是经营钓场的美咲老师的父亲吧?我见过了。」 「说起那个人啊,虽说看起来就像是个干反社会营生的样子,但其实是个纤细的男人。听说他夫人葬礼的时候,美咲老师准备在葬礼上演奏小提琴来着……」 「是啊,本来是计划在葬礼前演奏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美咲老师受了大刺激,没能演奏到最后……我记得葬礼当时的确有过变动。」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啊——响介想起了那人带着太阳镜的样子。他原本感觉这不该多做探寻,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听说野村先生也没有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 「是么?原来那家伙最后还是没去啊。」 木下听了,诧异地说着并和源次郎对视一下,接着两人就都叹起了气, 「当初美咲老师决定结婚,他是打算出席的,但又嘀咕说他那样的人去了会让女儿难堪,好像为此纠结了好一阵子。这次又是,事到临头了说什么去不了……他到底怎么了啊。」 野村先生原本是想去的啊,可听他当时和七绪的对话,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的样子。如此一来,野村没去参加婚礼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家这个行当咒上了,我生了个比目鱼一样的女儿。本来还担心女儿能不能顺利嫁出去,没成想当真出现了一个娶她的勇者。婚礼时我女儿那简直是把婚纱披在比目鱼身上的样子啊,我看到后感动得都哭了。像美咲老师这样的美女,穿婚纱时想必很漂亮……野村那个家伙还真是蠢啊。」 木下这么扯着时,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把视线转向源次郎抿嘴笑道, 「对了源先生,我那个比目鱼女儿过几天要带孙子回来,孙子果然可爱啊,我终于明白源先生疼爱吹子酱的心情啦。」 「我说吧!我说吧!虽然那个妮子最近思春期有点倔,但以前可是很可爱的,不对、现在也可爱……」 看来这话题要开始转向了。虽然心里尚且留有疑问,但响介怎么说也没法陪他们聊夸耀自家孙女,于是他对两人低头说, 「那么我也该走……」 「哦、拜拜首席。排练加油哦。」 木下用吹奏部中学生一样的口气说完并抬了抬帽檐。响介向源次郎再施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话说起来,美咲好像是准备明天离开日本来着?那对父女,最后会不会做个告别呢——响介边想着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情,边往邮局方向去了。 「响介君辛苦了。刚才美咲老师过来打招呼了哦。」 响介回到公民馆时已经过了点。根津指着第五会议室那边的走廊边如此说。他没看到七绪,可能是正在和美咲说话。刚这么想,就看到那个轮椅朝这边过来了。 「回来了啊,美咲老师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七绪还是用最简洁的方式这么说道,接着又表情一成不变地示意了一下会议室。七绪大概是把美咲她父亲的事情告诉美咲了。没等响介问,七绪便往自己桌子那边去了。响介盯着与自己错开的背影,忽然听得走廊另一头传来了优美的旋律。 巴赫的清唱套曲147号…… 清澈舒缓的旋律、一丝不乱的三节拍调子、如同美丽花纹般连绵的四分音符。河水般源源不断的教会清唱剧……全套有十曲,第六首和第十首的礼赞曲『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是其中最为知名的。 响介听出这阵旋律是从小提琴流淌出来的,应该是美咲在拉吧。在投射着夕阳的寂静走廊里,婉转的旋律呈放射状传播开来。响介一时屏息,朝七绪看了过去。但是七绪背对着这边,似乎没打算说什么。 响介什么也没说,径自去第五会议室了。推开那扇双面平开门,美咲正坐在排列在会议室前面的一个钢管椅上。会议室里开着窗,吹进来的风微微翻弄着立在架子上的乐谱。 「美咲老师。」 响介开口叫她,美咲闻言便机械地停下动作,看了看这边后低头行了一礼。她手中历经摩挲的小提琴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我是想在这里拉最后一次小提琴。」 她照例面不改色地如此说。响介朝她走过去,看了一下放在架子上的乐谱,果然是刚才听到的『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这个曲子只有五十六小节,乐谱也不过一开面。因为有风吹拂,美咲用一个回形针固定住了谱面。 「见过您的父亲了吗?」 沉默片刻, 响介像是在对着四分音符连成的乐谱说话似的小声问。美咲听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刚才七绪也问过了。」 「……婚礼前发生过什么了吗?」 响介想着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脑海里又想起了昨天那个凶悍男子的表情。他越想越觉得这对父女长得不像。美咲的修长眼睛忽然转 向响介看了过来。响介察觉到她是想问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便慌忙摆手解释说, 「抱歉、我是从商店街的人那里听来的,说是美咲老师的父亲临到婚礼却没去出席……」 他这么说也不是要有意把责任转嫁给木下和会长。美咲听了,果然还是闭嘴别开了视线。这也是情有可原,原本就不是可以对刚认识不久的人说的事情。 响介刚开始后悔这么问时,美咲忽然开口了, 「教我小提琴的是我妈妈,而让我继续演奏的,是我的父亲。给我买小提琴的,也是我的父亲。」 响介闻言,诧异地抬起了头。美咲擦拭着手中小提琴的面板,继续说道, 「但是我……最后好像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听得她如此告白,响介沉默了。响介原本可以继续追问,但美咲伸手将架子上的乐谱递了过来,中断提问的响介条件反射地接了过来。 「这个曲子,我打算留在这里。请用你带领龙乐团演奏它吧。」 说着,美咲就将小提琴收进了脚边的琴盒。 那是一张被翻阅过无数次、满是褶皱的乐谱。响介拿着乐谱默默地盯着美咲,美咲忽然转头看过来说, 「藤间先生……」 美咲直视这边的双眸里微微闪耀着夕阳的余晖,令响介屏住了呼吸。但美咲马上又扭过头去,用关上琴盒时的锁扣声掩饰着说了一句, 「我……可能是有点羡慕你吧。」 她的话里没带特别的感情,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话。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 美咲久久伫立之后朝响介深鞠一躬,转过身离去了。 响介看着她的长裙裾随着步调摇摆,回味着她刚才的话。 一股夏风从窗口吹进来,响介手中薄薄的乐谱随风舞动。 正在这时,他忽然大梦初醒似的翻开那张乐谱,大吃了一惊。这个区区五十六小节的乐谱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强弱、速度、联想、奏法……创作这些用于指示的乐感符号是作曲家的任务,但也会有作曲家完全不做此类标注。巴赫就是不做标注的典型,他留给后世的原曲里基本没有乐感符号指示,多是后人添加进去的。 美咲的这张乐谱是原本只有强弱这一类记号的原版,而她按照自己的理解,为乐谱追加了乐感符号。 这些符号就如同美咲与沉默巴赫之间的静静交谈。 我以前有如此真挚地面对过一曲音乐吗?看着乐谱上那教师特有的严肃文字,响介不禁如此自问。蓦然间,刚才那同时包含着悲伤与喜悦的深长旋律又在他耳边苏醒了。曲子虽然质朴,却能强烈表现演奏者的感情。 「诶?哦喂!响介!你怎么了?」 忽然有人如此叫他。响介抬头一看,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吹子。她穿着校服提着小号箱,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这边。 「没……没什么。」 「哦——话说刚才我碰到美咲老师了哦,她明天就要走了吧?」 响介佯装无事地将美咲的乐谱折叠收了起来。吹子似乎没有察觉,正要去整理钢管椅并确认自己席位。响介看着吹子的背影,再次攥紧了手中的乐谱。 「吹子酱……这附近有卡拉ok么?」 「卡拉ok?」 听到这般全然出人意料的提问,不顾忌短裙就蹲着打开乐器盒的吹子仰起了头, 「怎么?响介你还会去卡拉ok什么的?真是意外啊……不对,首席怎么还能有空去完啊,排练呢?」 「就是说去那里排练啊。」 响介说着又将视线移向了刚才美咲坐过的地方。吹子一脸的不可思议,说了一个离商店街隔条街的杂居楼的名字。响介道谢后就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诶?响介你今天不去排练了?」 一走进事务所,正座的根津歪头便问,响介拿出他放在桌子下面的行礼和小提琴盒后只是对根津低了低头。与七绪擦身而过时,响介站住了,七绪只朝他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响介想开口说什么,转念又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 夕阳的余晖照进打了蜡的走廊,只有响介的脚步声在响亮地回荡。他还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没去做而已。只是把责任推给旁人而已。 响介手里提着琴盒,再怎么心急也没法跑起来。他一边自嘲这个打小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一边走出了公民馆。这时候外面的水泥地面上还残留着夕阳的反光,黄昏的商店街仿佛被笼罩在了一片火烧云中。 吹子所说的那个卡拉ok果然冷清,毫无都市青年会在那里流连的感觉。店外是一块生了锈的霓虹灯招牌,而且“o”那个字母的灯还灭掉了。虽然最后也不清楚是个什么店,但好歹的确在营业。 店柜台后面只坐着一个和棉花糖一样白的中年肥胖男子,响介孤身一人来这里让他吃了一惊,但马上又什么都没问就把房间号告诉了响介。从房号来看,这个店里的房间应该不多。正在店内走道里走着,响介听到哪边传来了颤音厉害的演唱,好像是有个妇女聚会。不过响介走进自己的烟草味单间后,那个声音就小了很多。也并不是对唱歌有兴趣,但这里肯定也没什么最新的曲子吧,他侧目看了一下那个显示器后如此想,接着就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开始调弦了。 大学时,响介总是习惯下课后去卡拉ok作夜间练习。学生时代时,他总感觉同学间的那种对话与他无关,又理所当然地感觉卡拉ok这种有隔音设备又能尽情演奏的地方正合适自己。 公民馆的会议室当然也能练习,不过要正确听取并修正自己拉出的音乐,响介还是觉得周围没有杂音才行。手持调弦后的兰德尔菲,响介又从包里取出了那张薄薄的乐谱。 ……巴赫的清唱曲147号。 在桌子上展开那张被原主揉褶了的纸,响介在昏暗灯光下眯眼看了起来。他发现乐谱上有两种指示符号,一个是圆珠笔写的,另一种是铅笔写的。 圆珠笔写的是“虔诚地”和“缓慢庄严”这一类乐感记号,速度符号也被修正成了缓调符号。而铅笔写着的则是“华丽地”“欢快地”一类与圆珠笔记号全然不同的乐曲注解。 响介将圆珠笔标记审视一通之后,把小提琴架了起来。他放开左手拉响g弦。在脑海里确认一下旋律之后,响介整理了一下呼吸,按照乐谱指示开始演奏了。 旋律传过下巴,静静地在响介的体内回响起来。 『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是初学者常用的练习曲,所以演奏本身完全算不上难。按照圆珠笔标注的注解,小提琴旋律如同在响介耳边下起了惆怅的雨。强弱符号是pianissimo……并不是说只要拉得轻就可以。 【译注:pianissimo指极端弱,音符为pp】 虽然听着轻微,但演奏时又必须采用能让听众清晰听到的手法,所以这种演奏比强奏更费精神和力气。也唯有自幼拉小提琴练就的手腕才能承担起这种静静旋律所要求的高度力量。 低沉得如同在地面爬行的导入部分过后,旋律如同觉醒般迈出脚步,在十八个小节中缓慢升入高潮。而这期间,乐符被低调的乐感符号压制,在如同在为何哀伤一般的节拍萦绕下持续流淌着。 宛如葬礼行列一般——进入三十小节的瞬间,那乐谱上成串的黑色音符在响介眼中就是这般景象。进入结尾部分,响介边跟随着最后飞书而出的乐感记号边拉出了最后一音……“渐渐死去一般”(morendo) 【译注: morendo在音乐上指逐渐消失】 周围重归于寂静。在这阵直让人感觉其它客人都离开了的寂 静中,响介仿佛听到了久违了的仅属于自己的音乐。 响介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去看铅笔标注。与刚才圆珠笔标注的演奏相极端对立,铅笔标注满是欢快乐感符号的罗列。 响介并没有去揣测这其中的用意,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按照指示演奏上。再次搭弓上琴,第一音就像全新曲子一样明媚昂扬起来。 这便是音乐的美妙啊。演奏方法不同便能有不同的音乐表现,速度符号也变得轻快起来,如此“歌唱般(tabile)”的乐曲听起来不像是真正的赞美歌,就好像自己的意识被什么催促着飞奔一般…… 尽管感觉不像是美咲的作风,但响介还是按照铅笔字指示拉到了最后。烟草尼古丁熏黄的墙壁吸收了余音之后,响介闭上双眼,在心里回味刚才自己拉过的两种旋律。 「赞美歌……」 咕哝之间,他想起了黄昏时和源次郎他们说过的话,再想美咲最后所说的话和当时的旋律,响介放下了小提琴。他从包里取出手机,一时犹豫了下,是该打给公民馆呢?还是直接打给对方?最后响介还是按下了那人给的手机号码。 【欸咦?】 本以为七绪会不接,不过话筒对面还是传来了她那让人耳熟的干脆应答。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平常要低,也许是自己心情使然吧。心里还想着该从何说起,响介又不由自主地开口了, 「七绪……我必须向美咲老师和你道歉。」 自然脱口的便是如此一句。听起来像是一厢情愿的解释,但七绪并没有用一阵高笑把响介打发掉,话筒那头意外地保持了沉默,也全无通话被挂断了的气息。 「七绪你诧异也是自然,我的魂柱的确是倒掉了……而且倒掉很久了。最后还因为过于得天独厚的条件而没能察觉到这一点。这对一直以来在严酷条件下坚持小提琴的美咲老师来说,是很失礼的。」 响介并未就此打住,也不管听筒对面的七绪有没有再听,他顿了顿之后,忽然将至今一直故意不过问的事情说出了口, 「具体我是不知道,你也因为事故而放弃过某个音乐道路的吧?而我,也不考虑这个就……」 【怎么都无所谓的吧,我那事情。】 话筒对面终于出声一喝打断了响介。响介不由得愣住了,刚才还一片沉寂的听筒里的一阵快语正是七绪一如既往的声音。 【还有,你傍晚一个人的反省会结束了?是音乐家就别耍嘴皮子,用音乐说话。喜欢斯特劳斯?可不是小提琴手如是说啊。】 七绪在对面如此说着便哼起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响介感觉七绪是在巧妙的岔开话题,于是苦笑着摇头说, 【译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德国哲学家尼采著作,斯特劳斯创作过同名交响诗,电影《2001漫游太空》的配乐】 「刚才,你和美咲老师说话了吧?」 【是啊。】 七绪的回答很简洁,听不出她到底和美咲说过什么。响介把摊在桌子上的乐谱置于掌心,试探般又开口问, 「你知道为什么野村先生没有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吗?」 【我可没听说过组长有在婚礼程序或过程里找过麻烦哦。】 响介听了,又把视线落在了乐谱上,那写着两种乐曲注解的薄薄一张纸的乐谱……响介脑海里回响着两种旋律,说道, 「原因大概是……巴赫的清唱曲147号。」 七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没猜错的话,以缓慢而庄严为主体乐感符号的圆珠笔标注是先被写上去的。如果铅笔标注在先,应该早就会为了不招致误会而被擦掉了。而先写下的圆珠笔标注分析擦不掉,所以才出现这样的两重标注。 「如果是因为这个曲子,野村才没能去美咲老师的婚礼,甚至让他们就这样分离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没等七绪接话,响介便径自如此说。沉默寡言的美咲想必是不会对父亲作任何解释的吧。而顽固的野村想必也不会对女儿说什么。但是如果响介的猜想没错的话,这对父女之间的误会恐怕只不过是因为一首赞美歌而已。 【那么,你现在在哪儿?】 七绪忽然冷静地问。话筒里同时传来轻微的磕碰声,想必是她驱动轮椅时碰上了什么的声音。 「在商店街附近的一家卡拉ok里。除了这里也没地方可一个人练习了。」 【还奇怪你慌慌张张去哪里呢,原来是去那种地方啊。嘛、算了,你在那里等着,我去接你。】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说道。响介正不自主地左顾右盼时,七绪又说了, 【放心,美咲老师也不是小孩了……那点还是知道的。既然乐谱交给你了,你就拉吧。那个赞美歌。】 「等等,你说来接……」 【要选哪边,就看你自己了。】 响介闻言愣住了,正要问她什么意思,电话就被七绪挂断了。响介一边站起身,一边晃过神似的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七绪果然是知道野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婚礼的,响介听她最后那句话就如此确信了。响介慌忙走出房间,向那个棉花糖男子付过一小时的钱后出到了店外,外面盛夏的傍晚还很明亮。响介左右确认一下,走进了车道边的街道。 该用果然来形容呢还是其他什么,不一会儿公民馆方向就驶来了一辆熟悉的小车。那个和吊销驾照擦边的轮椅女驾驶员一如既往不可爱地抿起嘴角,把头伸出了车窗。 「哟、忧郁的青年,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了?」 「……多多少少。」 响介从喉咙里挤着声音回答,接着就从包里取出了那张乐谱。七绪从车窗接过乐谱,打开车内灯扫视起来。 「这是美咲老师给我的。说是想要把这首曲子留在这里。」 「怪不得啊。嘛、你先进来再说。」 听着七绪那简直是在搭讪的口气,响介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打开熟悉的汽车副驾驶门,又朝那个轻松的侧脸问了, 「你又这么乱来……这次又是去哪儿?」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音乐家是不用嘴而用音乐说话的。反过来如果是因为音乐而发生误解,那就是音乐家引以为耻的事情了,可是要背负十字架活下去的啊。」 七绪把乐谱放在仪表板上,有条不紊地打燃了汽车引擎。在汽车嗡嗡的引擎声里,七绪小声说, 「这话,我对美咲也说过。如果她是真正的音乐家,她肯定会爬上那段山道去的。」 说着,七绪便用惯常的粗暴方式启动汽车,也不给响介一点戴上安全带的时间。 「呐、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特意带你去组长那里了?」 七绪忽然如此问响介。她说的应该是被带去钓无谓鱼那天的事情吧。响介歪头表示不知,七绪便苦笑着说, 「组长他是在担心啊,虽然他对音乐是一点皮毛都不懂,但又担心代替美咲老师在龙乐团拉小提琴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叫我决定了继任后就带去让他看看。」 所以那时他才会对响介说像是在托付什么的话啊。那是对即将接替自己女儿所站位置的人说的话。响介闻言沉默了,但七绪却像是打心底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说, 「关键的美咲老师丈夫那儿,他却连个招呼都没有……说不准以后他就会后悔的。所以,不能再让这对父女后悔下去了,你说是吧?」 汽车驶过路灯稀疏的马路,接着就驶进入了市区外的山道。响介刚感觉车外的景色很眼熟,蓦然想起就是昨天被七绪强拉着去的那个山腹里的钓场。 盛夏的傍晚尽管拖得很长,但周围到底还是 沉入了蓝色的幽暗中。汽车的头灯快要坏了似的忽闪着,车道里另一半空旷得只有偶尔驶过的空荡荡的路线公交。 路边出现了一个仿佛被人忘却了公交站。公交站连个长椅都没有,只挂着一块写着“龙之凤山道入口”的生锈站牌。汽车刚要驶过那个站台,七绪忽然降下了车速。 「美咲老师……」 响介看着前面小声说出了声。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富有特征的长裙,并且单手提着一个小提琴盒。响介从背影就能断定是美咲。七绪轻轻鸣笛,在美咲前面数米停下了车。摇下车窗,盛夏的风就灌进了开着空调的车里。 站住的美咲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肩膀上挂着一个黑得完全隐没在了这个幽暗荒野山道里的大包。 「你是打算扛那个包一直走回山里老家吗?搭你一程吧,我也受过美咲老师很多照顾的。」 七绪抿起嘴角说道。响介从助手席下来,朝美咲走了过去。 「抱歉,做这种多管闲事的事情……不过,带着那种行李走去钓场是很吃力的吧?」 美咲低头沉默了。她并未拒绝,而是慢慢地将肩上的包放到了地上。她那明亮而美丽的黑色眸子在车灯下微微泛着光。 「对不起,七绪,到最后了还要给你添麻烦。」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老师。」 七绪轻快笑道,照例是那种雷打不动的高笑。响介把美咲的东西放进后座时,七绪又理所当然似的说, 「您可是我们龙乐团尊贵荣誉的首席啊。」 美咲听了,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这就足够了,就像七绪说过的,优秀的演奏者是用音乐说话的。音乐是胜于言语的雄辩。 太阳已完全沉入山脊,唯独蝉鸣仍不绝于耳。 这个山间小钓场用人工开凿的钓池围了一圈,四下吹着满是潮气的风。钓场里开着灯,好像是为了方便夜钓,但里面又没有一个客影,顶多算是充当背景灯。 响介一边小心自己的脚下,一边在啤酒筐上坐了下来——要是拿着自己的爱器失足掉进钓池,那就成一辈子的笑柄了。昨天七绪坐的也是这个地方,啤酒筐的位置居然纹丝未变。响介边感叹边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简单调弦之后便又站了起来。 兰德尔菲在昏暗中微微泛着灯光,在天敌般的湿气里老实地抵在了响介颚下。 响介搭上琴弓。乐谱上谱写的第一个音标是八分休符……只要是个独奏小提琴,这个休符就是如同自身呼吸般的存在。从轻声“so”开始的第一音符既不显得虔诚也不显得华丽,仅仅是淡淡地按照一定节奏连串释放出来而已。 巴赫的清唱曲147号,一首祝福之歌。 这首曲子的首演是在1723年7月2日,相传是为纪念圣母玛利亚将自己怀上耶稣这件事告诉亲族伊丽莎白的日子。巴赫用他擅长的复音将两种旋律呈螺旋状交缠在一起,既保持了音乐构成的单纯,又让曲子包含了复杂的色彩。 永远与耶稣基督同在——第六曲和第十曲的赞美歌『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如此咏唱。就算没有天主教方面的知识,人们也会被那源源不绝的旋律吸引,停下脚步并畅想祝福。尽管只是一成串平坦的音符,这首曲子还是拥有如此这般的魅力。 最后画上句号的四分音符的余音融入了黑夜,连接休符的是填充空白般的长长延音。拉完这个仅有五十六小节的曲子之后,响介又马上搭上了琴弓。调整一下呼吸,他再次拉出了开头的八分休符。 「喂、小哥!你以为拉出古典乐就能让濒死的鱼又活蹦乱跳起来么?这里可不是哪里的落寞宠物店啊。」 舒缓而平淡的旋律正要响起,有人啪嗒啪嗒地拖着木屐打断了小提琴声,来人闷声如此说道, 「要拉的话……就给我拉别的。」 在昏暗灯光中走来的正是野村,他这种时候还戴着之前的那副太阳镜。响介停下运弓,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面对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的野村,响介开口问, 「您不是对音乐不了解么?」 「当然了,顶多知道贝多芬和巴赫的名字而已。」 「知道巴赫不就足够了嘛。这个曲子正是他写的。」 对方听了,皱起了眉头。虽然碍于眼镜而捉摸不出他的表情,但他现在的心情肯定不好吧。他从怀里取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砸嘴说, 「那种事情无所谓……话说,小哥你这是在干什么?看样子也不是来钓鱼的吧?」 「是为美咲老师代演。」 响介一说,野村怔住了。但没过一会儿,他慢慢地给烟打上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了身去。 「美咲……」 单凭他如此一句,响介听不出其中的感情。顺着他的视线,一身白色婚纱的美咲正如同人偶般久久伫立在混凝土小道对面。也许是她在婚礼上穿的那身婚纱,简朴样式很符合她的风格,穿起来估计也不费事。美咲平时总是一袭黑衣,现在的样子在响介眼里恍如初见。 响介本想开口说什么,转念又只是看向了野村。 「爸爸之所以临到婚礼开始又没去……是因为我说要拉这首曲子吧?」 美咲再怎么沉默寡言,她也有必须要说的话。她一直站在里野村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她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山间里却是如此清晰。 「为什么要拉和妈妈葬礼上一样的曲子呢——爸爸不是这样发火的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美咲……你也该体谅一下要在你妈妈葬礼和你婚礼里听到同一首曲子的我啊。」 野村吐着烟圈,坐在了啤酒筐上。美咲握着双拳,纹丝未动。 「葬礼时,你没有拉到最后……中途停了。就是那首曲子。曲子没有拉完,你出阁时却又要拉同样的曲子,那种事情,我是没法理解。」 野村说话如同在咀嚼口中的苦虫,但声音却是清楚的。美咲准备留在这个小镇的那张乐谱上面写下的两种乐曲分析果然是性质全然不同的。先写下的圆珠笔标注是她母亲葬礼时所用的。之后加上去的铅笔标注则是为了她自己的婚礼。 当然,野村不去参加婚礼应该不是仅仅这一个原因,但肯定是让野村决定不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美咲依旧保持着沉默。从旁边的钓池里传来了鱼儿翻滚的暗响。响介最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野村先生这是一首为人祈求祝福的曲子啊。」 野村没有回头,幽暗中的美咲瞥了响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响介用才听得见的声音期望着,尽量用平稳的语气接着说, 「结婚时为两位新人祝福,葬礼时就祈祷冥福。」 赞美歌……日本的确有在婚礼和葬礼上播放同一首曲子的忌讳,但是在巴赫生活的时代和文化背景里,这两者一直是平等的。永远与耶稣基督同在——无论是祝福还是追悼。 响介收起他的小提琴,慢慢踱出脚步。野村躬身抽着烟,一直盯着静静的水面。响介从他身边走过,来到低着头的美咲身边时才发现,她脚边放着小提琴盒。 满是泥泞的处女路弄脏了她的婚纱裙裾,但美咲还是小心地屈身打开了琴盒。她一拿出里面的小提琴,不知是在叹气还是仅仅在呼气,野村便发出一身奇妙的气息后对美咲说, 「那种便宜货……让你丈夫买个更好的吧。」 美咲听了却摇了摇头,接着她用流畅的动作搭弓上琴,双眸定定地看着响介,嘴里似乎念叨起了什么。 或许是在说谢谢,或许只是响介的错觉。不等响介确认,美咲便用她的爱器释放出 第四乐章 赎罪的咏叹调 w.r.瓦格纳 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章前奏曲 【喂、响介,借你的那个兰德尔菲,赶紧给我还回来。】 突然造访的幸运总是会被突然夺走。听手机里叔叔这么说,发怔的响介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如此教条般的格言。 他正身处早已习惯了的卡拉ok包厢,尽管不是来唱歌的,但总归是客人,和那个棉花糖店主也已经熟络起来了。他伸手去拿摊在桌子上的乐谱,对着这通突然的电话说, 「慢着,很多事情还想问你呢……你已经从德国回来了?」 【昨天刚下的飞机。真是的,日本的夏天还是这么潮湿得让人很不爽,这个国家对乐器来说真是地狱啊。】 「…….你一回来就说些什么啊?」 像是要打断马虎招呼一声就突然如此要求的叔叔——话说电话那头也看不到——响介举起了正握着小提琴指板的那只手。电话那头似乎看穿了这边的举动, 【笨蛋,我两年前把这个琴给你时不就说了吗?这个兰德尔菲只是借给你用,让你还的时候你就要还回来。】 他的确说过。虽没做到写下字据的地步,响介还是记得很清楚。响介发愣的这会儿,叔叔用他那浑浊嗓音接着说, 【那个可是价值八百万的哦?嘛、在古典小提琴里算是便宜货色,但让你一分不出一直用也太便宜你啦。】 「两年前我就这么想了……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么突然地要回去?」 【没办法啊,那小提琴的原主说要还回去嘛。】 听他这么一说,响介无力回应了。 这个卡拉ok包厢也不是完全隔音,一停下演奏,隔几个包厢外的房间里就传来了一伙中年女性常客的拙劣歌声。 【那个兰德尔菲是十一年前某个小提琴手卖给我的,那个演奏者当时正好因故要停止演奏,拿到我这里说是要我保管好的。】 「少见啊,居然要你保管……嘛、如果是担心被偷的话也可能这么做。」 【但是你看,这么名贵的乐器要是一直被封存岂不可惜么?所以我才把它借给任何时候都能收回而且懂得使用的你嘛。】 响介听了,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但又只好深深点头赞同。转眼看向这两年来已经用得完全顺手的小提琴,他说, 「原来如此,我原来是正好合适的保管箱啊……明白了。不过,能不能至少让我在演奏会上用过再还?」 【你不是有哥哥买给你的奥泰罗贝格美嘛,虽不是古典铭器,也是不错的意大利现代小提琴啊,用那个吧。】 「有是有……但我这两年一直用的是兰德尔菲啊,临时换乐器有多麻烦,叔叔你这个乐器商也不会不知道吧?」 如此一说,一向饶舌的叔叔也不作声了。于是响介趁热打铁地提出了建议, 「让我和那个原主谈谈吧。问问能不能演奏会当天借我用用。」 【这样啊……嘛、我考虑一下好了。】 叔叔暧昧的回应让响介心生一丝不安,但叔叔好歹是懂音乐这行当的人,不然也得不到演奏者的信任,没法作为个体商一直经营乐器。响介如此想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地开口问, 「这个兰德尔菲的主人,难不成是你去斯图加特见的那个日本演奏者?」 【啊、是这么回事。总之最近我会去你那里的,要为随时能归还做好保养哦。】 「哈?叔叔你要来龙之坂?」 【怎么,不行么?去德国前我不就已经说过会在龙之坂祭的时候过去么?】 叔叔说话像是执拗的孩子,令响介想起了当时没能问的问题。于是响介慌忙追问, 「以前龙乐团的首席听说也是拉兰德尔菲的人,而且是位首席女士……叔叔你给我介绍这个乐团,是不是跟这个事情有关系?」 说到底,把自己引领到这个地方的人是谁?怪人、欺诈师、放浪子——响介苦涩地想起叔叔的这些名誉称号,情不自禁地探出了上身。但是听筒对面却传来了无情的挂断音。响介不禁失落了, 「开什么玩笑……」 他想骂人。但给他龙乐团席位的人、借他这个乐器的人,原本就都是他那个叔叔。那个怪异叔叔的行为已然超出了响介的能力范畴。 响介把手机丢进包里,抚摸起了兰德尔菲的面板。已经晚上十点了,明天还要工作,响介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站了起来。出走道前往柜台时,摊开体育报纸看着的店主扬起他一如往常雪白圆脸招呼说, 「哎呀、辛苦了,今天的练习怎么样?」 「嗯、嘛…….马马虎虎。」 最近他也能和店主聊上几句了。店主有着与外貌毫不相称的尖嗓子和御姐般的说话方式,老实说,这让响介有点恶心。他一边哗哗折起报纸,一边摸着剃须后的青色双下巴说, 「咱也会去听你们的演奏会哟。不过,今年的行程还真是紧呢,没问题吧?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已经把海报都贴出来了哦。」 「是么?」 「是哟,我的店前面也让贴了嘛。今年也快点把海报拿来哦,真是的,这不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嘛。」 响介也不是完全没考虑宣传的事情,但眼前龙之坂祭的通知里也的确没写有演奏会。那个貌似会喜欢节日的七绪应该有想过这个事情,但保险起见,明天最好还是问问吧。 「每年龙之坂市民会馆都是有演奏会的吧?」 「嗯嗯,而且今年不是有很多很棒的活动么?你瞧、不是有经常来这里激情演唱的妈妈们吗?她们是龙之坂草裙舞同好会的成员,听说正鼓劲准备在你们后面起舞呢。」 响介听了,干笑着向他付了款。 虽说是演奏会,但龙乐团也没出名到仅靠自身就能让市民会馆坐满的地步。看来节日当天的会馆里还会有很多其它团体演出。 七绪所说的日本第一交响乐团的道路真漫长啊……响介边想边走到了外面。他感受着一只手上早已习惯了的重量,刚才和叔叔说过的话让他心情稍显沉重,但他又振作着迈出了脚步。 幸好现在有晴朗的月亮出来了,他如此想。 「早上好……嗯?七绪今天没来么?」 第二天到公民馆出勤,响介发现根津在做本该七绪负责的邮件分类工作,便侧头问道。七绪的头衔是非常勤委托职员,可以不受拘束地休假。不过,她休假也不过是偶尔到商店街挨家去说说风凉话,最后基本还是来公民馆说些有的没的。 根津听了,仰脸点点头。 「难得说是要去做复健哦。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呢。」 「嘛……她是说过自己的生活都可当做是复健啊。」 叹气般说着,响介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说到七绪的行动力,那是非比寻常,估计她就是想着“今天去医院转转吧”就去了。 根津正用他那上了发条的玩具般的动作给邮件分类时,响介又开口问, 「我本想问问七绪来着,每年龙乐团的演奏会不是要贴海报之类么?今年还贴吗?」 「宣传杂志的位置是有,但以往每年的海报都是七绪做的,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她好像在注意别的事情。」 根津睁着他的滴溜大眼看着不知哪里,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小步走向事务所里面,一边催促响介说, 「以前也曾让龙之坂女子高中的美术部画来着,估计还都留着,要不去找找看?」 根津接着说要去一趟公民馆另一个中年职员负责的仓库,响介跟在他后面琢磨起了根津刚才说的话。 「七绪是怎么了 吗?什么其它在意的事情?」 「呃?啊啊、你不用介意,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啦。」 根津用力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接着就打开了事务所最里面的仓库门。响介负责往这里面搬纸箱和旧文件之类,海报会在哪里响介心里多少有点数。 「话说今年应该是第七回定期演奏会了呢,总感觉这个数字挺吉利的。」 根津边查看铁棚架上的纸箱边嘀咕说。 「历史意外的短嘛。」 响介回道。他原以为这个演奏会会有点历史来着。根津在昏暗仓库里目光闪烁地点了点头, 「是啊,之前不是说了吗…….龙之坂还有城音大学的时候,那里的学生指导过龙乐团的演奏和活动,这个演奏会也是那个孩子提出来的。」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嗯。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三年前的没能举办,所以今年算是第七回。」 根津说着便在一个铁棚架跟前站住,颇为感概地仰头说, 「一开始的时候啊,乐团成员不足,那孩子就在现在你…….乐团首席来着?她坐那个位置的。老实说,她的演奏真是无与伦比啊,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就到那种地步的。」 「首席?也就是说,那位是美咲老师的前任?」 「对对……啊、响介君,那个箱子好像就是呢。」 他口中的那个美咲的前任,应该就是那位以兰德尔菲为爱器,曾经兼作勃拉协奏独奏的乐团首席吧。响介想接着问,但根津拉着响介衣襟示意了一下他头上方,于是他先放下了想法。 根津短小手指指的是一个侧面写着谜一样记号的纸箱,估计也就只有根津自己才看得懂了吧——响介想着便伸出了手。本以为箱子里会有装着纸捆的重量,但实际一拿却意外的轻。响介在腾起的灰尘里眯起眼,把纸箱放到了地上。 「这算是第二次了呢,六年前的了。响介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吧?」 根津感慨地说着便当即打开了纸箱。往里面一看,纸箱里丢的是一些用皮筋扎着的纸卷、册子之类。根津展开其中一张,颇为怀念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手里那张就是海报了。 「今年要在上面大大地写上响介君和七绪的名字哦。」 「按程序是那样没错,但也没必要这么认真……」 「诶?每年都这么做的,今年也别例外嘛。」 说着,根津就把手里的海报展示给了响介看。在演奏会海报上大大地印上指挥和独奏的名字是理所当然,但那也仅限于能吸引很多听众的知名演奏人士,把无名的业余乐团成员的名字印上去就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响介却在海报上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名字。 响介止不住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昏暗的仓库里,这个没有空调的狭小空间里,响介感觉有冷汗从他背后滑过。 「……怎么了?响介君。」 根津诧异地问,但他的声音在响介听来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第二回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定期演奏会…….在那空心哥特字体的标题下,的确写着根津所说的独奏者的名字。 响介知道这个名字,却又是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再次看到的名字。 沉默长得仿佛成了永久,响介吃力地挤着声音问, 「根津先生……这个人……」 响介扭头看向根津,根津一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难道现在自己的眼神那么吓人?响介没多想就指了指海报。正当此时—— 「喂!秋叔!响介来了没有?」 一阵大嗓门劈开这里停滞的空气似的从事务所那边传了过来,是七绪。这嗓门估计另一个职员的也能听到吧,她好像转着轮椅朝仓库这边过来了。根津一听,一下回过神似的慌忙盖上了纸箱。 「我说、响介君……七绪酱来啦。我们暂时先把这个放回去、放回去。」 根津不知为何很是慌张,想要从响介手里拿走海报。但是,响介拒绝他似的站了起来。七绪在门口故作玄虚地清了清嗓子, 「你们在干嘛?寻宝?怎么、好多灰啊,看来祭节过后要来个大扫除了呢。」 「七、七绪酱、你不是去医院了么?」 「那个啊、是我忘带保险证了,我求护士长免掉那些过场来着,不过因为上回也没带,这次就不能再通融啦。对人呼来唤去的,医院还真是个麻烦的地方啊。搞得我都不想去了。」 仓库门虽然开着,但门很窄,七绪的轮椅像是被卡住了,唯独说话声传了进来。响介手拿海报向她走了过去。根津伸手试图拦住他,但被卡在门口的七绪先一步投来了视线。 「哟、响介,话说明天我们要去视察龙之坂市民馆哦。怎么搬运乐器之类的,很多事务要明确分担一下…….」 「七绪。」 响介开口打断正举起一只手飞快说着的七绪。七绪愣了一下,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响介脸上的严肃表情。响介径自展开了自己手里的海报。 阳光从事务所的窗户射进来,微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反射着光芒。 「樋山由佳里……在这个小镇里?」 响介挤出的声音让他感觉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他指着海报的下边,独奏后面写着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夺奖后十年间在音乐节神隐了的、一夜奇迹的小提琴手——樋山由佳里。 七绪把手搭在轮椅转柄上,一动不动。响介也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只是继续开口问了起来。他并不打算逼问七绪,语气依旧平淡。 「十年前在东亚音乐赛的小提琴赛上夺得第二名的小提琴手, 樋山由佳里她……十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目标。我也对你说过的吧?在那个小学音乐教室里拉勃拉协奏时,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响介君!」 根津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语气是响介从未听到过的。而这一声如同是一个暗号,七绪忽然扬起脸,嘴角歪斜了起来。一如既往不可爱的笑法,脸颊上挤出来的两个酒窝就像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过的吧?响介。」 她看着响介的双眼,压低嗓音如此咕哝,眼神里带着异常纯粹的——与她谈论音乐时一样的色彩。 「我可是随口说谎的人啊。」 她丢下这句就将轮椅向后退开,转向朝事务所里去了。 「七绪!」 背后的根津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响介,他玩具似的摇着头从响介手里抢过那张海报,用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说, 「不行的……现在还不能对七绪酱提由佳里酱的事情的。」 「怎么一回事啊?根津先生……」 响介隐隐感觉这个狭小的城镇住民们都在隐瞒着什么。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给人如此明显的疏离感,响介也不得不有所察觉了。根津轻轻喘着气,仰脸问响介, 「你……知道由佳里酱?」 「岂止是知道,她…….」 响介说到这里,转念又顿住了。 樋山由佳里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小提琴手,仅仅是夺得过一次音乐赛事的奖项而已,何况并非头筹而是第二名。 响介只是擅自将人家定作自己的目标,十年来一直没放弃而已。 响介按着自己的额头,回想着刚才根津说的话,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创立者,是樋山由佳里…….?」 「她是第二创立者,七年前,入学城英大学小提琴科的她连同几个同学一起以志愿者形式协助过龙乐团。龙乐团原本是以源先生为中心的音乐同好会来着,是由佳里酱他们真正把将之变身为交响团的。」 在美咲之前担任乐团首席,同时又作为独奏在这个小镇里拉奏小提琴的啊,那个樋山由佳里……响介再次看向根津,嗫嚅着干燥的嘴唇问道, 「她现在……离开龙乐团后去了哪里?」 樋山由佳里虽然从音乐界消身匿迹,但并不是放弃了小提琴。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避大舞台,但她好歹还是进入城英音乐大学默默地继续着音乐活动。知道这点让响介感觉意外,但其实又算不上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事情。于是响介又追问道, 「为什么不能向七绪问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前几天刚和她说过樋山由佳里的事情,她没说过樋山由佳里曾经在龙乐团。这简直像是在故意隐瞒一样啊。」 「七绪不在的时候,很多东西是不能跟你说的啊。那个孩子的事情对七绪来说也就是三年前而已。很多东西毁于一旦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可要牢记这点啊。」 响介沉默着用询问的视线盯着根津。根津也像是明白了响介想要问什么,犹豫片刻之后,斟词酌句地说, 「三年前,龙之峰的山麓里发生过一起汽车翻坠事故。」 在某处停滞了的小镇时间开始缓慢运转,根津在昏暗的仓库里用转眼即逝的声音说了如此一句, 「坐在那辆车里的就是七绪酱和…….樋山由佳里。」 温柔有时却有时最为残酷的——大学时代交往的钢琴手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当时响介全然不知所谓,但现在他隐约明白过来了。人称“佛之响介”的他之所以一直以来都选择波澜不惊的道路,可能只是因为胆小而已。 这个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都无比亲切,因此又无比残酷……. 响介摇了摇困倦的头,凝视起了窗外划过的景色。坐在驾驶席上七绪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操纵方向盘的动作粗暴依旧。 第二天黄昏,七绪说是要去查看演奏会的市民会馆,就带着响介出来了。七绪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但唯独眼睛里没有了笑意。 「一路走好。两位结束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哦。」 根津也是一样,于是响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进了七绪的汽车。一打燃引擎,车内音响就流出了响介早已习惯了的《英雄》。不过七绪忽然伸手一下关掉了音响,正要进入第二乐章导入部分的旋律就指挥一下放下指挥棒一样地断掉了。 「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英雄。」 在充斥着引擎声的车里,七绪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响介看着七绪的侧脸,但七绪全然不在意响介的视线,盯着前方顾自说道, 「就算等着,谁也不会来拯救,所以,必须靠自己奋斗。那种胡说八道的命运之类,就该被嗤笑愚蠢。」 果然还是她的自言自语。七绪说完便不再出声了,响介也什么都没说。像往常一样剧烈颠簸的车厢陷入了沉默,汽车在空荡荡的龙之坂道路上飞驰着。 龙之坂市民会馆位于与商店街所在区划相隔一条宽敞大路的地方,离城镇中心并不很远。七绪换上从车后拖出的轮椅,熟练地沿着无障碍坡道朝会馆入口去了。 「今天这里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嘛。平时这里一定被小学的合唱比赛或者本地的钢琴发表会占用掉的。」 七绪也不回头地如此解释说。响介听了并未点头什么,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小提琴盒。响介提议用拉琴来看看这个大厅的效果,七绪也没意外,“是么”一声后点点头而已。 市民会馆好像是分成大厅了小厅两部分的。如果没有活动的话,馆里肯定是没有人的。经事务所职员同意进得大厅,少得可怜的灯光照明下除了默默打扫的清洁员就再无他人了。 大厅顶部向下垂着几何形状的反音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这是一个一般尺寸大小的剧场大厅。座位由阶梯分隔了开来,所以七绪坐在轮椅上是下不去的。从最底层的入口进入大厅,抬头便可以看到上方的舞台了。七绪指着那个舞台,用现场监督般的口气做起了指示。看来她说自己是监员也并非撒谎。 「我们是准备在演奏会前天的十四号下午五点开始搬进乐器,不过其实需要提前搬进的就只有定音鼓和玲于奈姐的大提琴一类而已了。今年还是拜托以前一直拜托的乐器方面的公司来帮忙。」 「彩排怎么办呢?」 「下午六点开始。那时就动真格上吧。」 说着七绪就从包里取出了文件,好像是使用大厅所必要的手续文件。七绪边翻看确认边又仰脸对响介说, 「嘛、舞台就是这样了。乐团成员去年就都体验过了,应该什么问题吧。接下来我要去一趟事务局,你怎样?要不要在这里拉一下?」 七绪说完便指了指响介手里的小提琴盒。也不是因为七绪的催促,响介在一旁的座位上打开了琴盒。兰德尔菲反射着舞台所特有的光芒,让响介有了这才是让它来到了该来的地方的感觉。 「七绪。」 响介小声说着就拿起了兰德尔菲。正要转过轮椅的七绪停下手,响介确认七绪是看着这边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边。他手指抵在自己衬衫领子的位置上说, 「你那边,亮出来给我看看。」 被衬衫衣领遮住的脖子……听到这个唐突的要求,七绪到底还是愣住了。不过沉默数秒之后,她便哼了一声鼻子说, 「凭啥我要在这种地方给你提供那种杀必死啊。」 「我又没说让你脱光,只是让你把脖子露出来啊。」 响介用平淡……或许只是佯装出平淡的语气向七绪解释,但七绪只是回了他一个很假的诧异表情。她应该知道响介是想要问什么,决心装傻到底。 响介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猜错的话……你是城音音乐大学的学生吧?」 听到这般半是确信的疑问,七绪不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从响介的视线逃开。响介的眼睛里泛着舞台吸顶灯的亮光,接着又说, 「你不是说过吗,龙之坂既不是你的家乡,也没有家人在这里,只是大学时代就住在这里而已。那么一般来想,你不就是为了到城英大学上学来搬到这里的吗?」 响介刚见到七绪的时候,七绪的确这么说过。她也说过,她曾因为事故而退学了。也就是说,她在城英大学时遭遇了龙之坂事故,之后就住了下来。 七绪不置可否,响介摇头又说, 「但……城英音乐大学里是没有指挥专业。」 「你知道的还挺多嘛。」 「我也是音乐大学出身,曾经在帝真和城英之间犹豫过,所以这点还是知道的。这里的城英大学废校是发生在我高考之前,所以我没能马上知道这里的音乐大学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在坐席间穿梭打扫的清洁工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影,唯独响介说话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 「你的指挥自成一格,根本没有遵循指挥法。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没有经过指挥的专业学习。而之所以你的指挥能够奇迹般地带动龙乐团,是因为你内心的确存在音乐。」 说着,响介就将手里的兰德尔菲朝七绪伸了过去。 从旁人看来,这想必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小提琴手和小提琴是密不可分的,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且不说不会让别人拉自己的琴,很多小提琴手甚至除乐器商或修理师外是不会让任何人触碰的自己的琴的。 七绪投来了询问的视线,但脸上并未显出吃惊,反而是一副好像早已经预料响介会这么问的表情。她迅速地眯了一下眼睛,接着就拿过了小提琴。 「响介……音乐里可不是魔法哦?」 漂亮的提琴指板服 帖地握在了她手里,仿佛是回归了它原本该待的场所。让响介甚至感觉,自己与这挺小提琴共处的两年光阴在这一瞬间都分奔离析了一般。太过自然了,自然得令接下来瞬间入耳的旋律都让响介一时无法判断是否听过了。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那就是因为……音乐向你展示的某种幻觉吧。」 七绪微微放松肩膀,高调开头的前奏部仿佛卷起了同心圆般的旋风,熟悉的旋律让响介顿时胸中狂鸣——是帕格尼尼!那个以罕见演奏技术而被人称作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的小提琴家,而他作为作曲家留名后世的,是他创作的堪称唯独他自己才能拉奏出来的富含高超技巧的无伴奏小提琴曲。他作曲的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最后一首快板——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而又都望而却步的高难度曲子。 而那高速的旋律就在响介面前奏鸣了起来。七绪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琴弦上跳跃,成一定角度的琴弓机械般地舞动着,第一变奏的八分音符弹跳了起来。 七绪将琴弓从琴弦上挥下,肌肉紧致的臂腕跟着轻快地舞动,接着琴弓与手指弹起,断音鸣叫四溅。 这是帕格尼尼所创造的跳弓演奏,利用琴弓敲击琴弦时的反弹的跳跃奏法。目睹同为小提琴手才能理解的鲜明技巧,响介顿觉背后一股寒意,眼前奏响起来的旋律如同一种非现实的幻觉。 这才是音乐这一魔物所带来的真正幻觉。 七绪的表情似乎附着了魔物,透着冷酷的气息,而原先大嗓门旁若无人的姿态则全然不见了踪影,抿起的嘴唇、凝视着虚空的眼神、都如同雕刻般岿然不动。伴随着琴弓的弹跳,螺旋般的旋律在下拉与上提之间流淌出来,在大厅中如同盘旋着的羽翼般回荡着。 但是就在那时,七绪的表情开始微微扭曲,至今为止都一直保持着完美形态的快板旋律让人产生了一种即将从脚底喷涌上来的恐惧感。 鲜明的旋律失速坠落下来了。尽管如此,旋律中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势头,忽又窜了上来。不过那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像折翼了的鸟儿在跳脚一般,旋律再也没能飞起来。 七绪口中漏出了一声叹息,飞舞的纤细指尖开始打结般地按在琴弦上,迸出了一阵聒噪的不协调音。七绪皱着深深的眉头,喉咙里挤着呻吟,旋律终于彻底坠地了。琴弓擦过琴弦的杂音成了短暂演奏的最后休止符。 响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将兰德尔菲置于膝上的满身疮痍般的七绪。她的双手每一根手指都在夸张地剧烈痉挛着。 七绪将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轮椅转柄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朝响介仰视过去,眼神里没有自嘲也没有悔恨。非要说的话,就好像一个丢弃了武器却还在苟且求生的士兵。 「……再这么拉下去的话,大概再过三小节兰德尔菲就会掉落到地上哦。怎么办?」 七绪的眼神里透着挑衅的意味,接着就用她还在颤抖的右手手指将黑色衬衫领口拨了下来。 在她那未被晒黑的雪白锁骨上方,有一块青色的斑。 那无疑是与响介自己身上那块相同的……小提琴手的斑。 响介按住额头,喉咙深处在痉挛。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仿佛站定在那里,向响介投来陌生的视线。 七绪自嘲般地抿起嘴角说,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我的小提琴e线断掉的第二天。」 响介简短答道。也就是响介见到七绪的第二天,而七绪给人的异样感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时,你在排练后说我给兰德尔菲上的是便宜的钢弦,而且让我注意松松一号弦。但如果考虑到防止魂柱或琴桥倾倒的话,基本没有哪个演奏者会在演奏之后放松琴弦的。」 响介说着就指了指七绪手中的兰德尔菲。 「除非是…….琴板非常薄的古典老琴或者是用钢弦替用了耐湿的肠线,尤其是针对那些习惯于演奏时将琴弦崩得很紧的演奏者。」 对小提琴来说,木料越是久远就越能发挥本来的声音,这也是老牌旧琴之所以高价的原因,三百年前做出来的琴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小提琴越是高级,面板就越薄,使用就越需仔细。 「美咲老师没能看出的卡罗.兰德尔菲,你不仅一眼就说中名字并且看出琴弦的种类,甚至能提出放松一号弦的建议,怎么想你都不可能对小提琴是一无所知吧?」 响介说完松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说, 「最根本的……就是你将音乐家的灵魂比作了小提琴的魂柱。」 演奏者和乐器的羁绊之强是不接触乐器的人所无法想象的,根植于七绪内心的想法是怎么也不可能隐藏得了的。 「于是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会放弃小提琴。的确,这种乐器基本是靠站姿来拉的,但坐在轮椅上的演奏者也不是没有。」 响介说到这里,七绪哼了一下鼻子。她握起终于平息了痉挛的手掌,淡淡地开口了, 「所谓身体啊,就是个麻烦,一处出问题就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手指也是吗?」 「症状名称叫尺骨神经麻痹。手腕和手掌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但手指无法长时间进行细微动作。」 也就是说,七绪的手指不再灵活了。这种症状早已从某些细节中流露出来过——用叉子吃猪扒饭、写潦草异常的字、身为指挥却不擅长钢琴……. 面对沉默的七绪,响介醒悟般缓慢说道, 「你曾今说过,你因为某起事故而完全失去了上大舞台的机会。我本以为那是针对你作为指挥者……但其实不是吧?」 七绪是不得不舍弃更为根本的东西。她听了,从轮椅上探身朝响介仰脸过去,闪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灯光, 「没错……但是啊响介,我的魂柱并没有倒下。就算琴弦全部断掉,身体四分五裂,只要有魂柱,我就是无所不能的。再怎么被人嘲笑愚弄、再怎么姿势难看,都无关紧要……」 说完,七绪就像是把自己当做小提琴了,用拇指指向了自己的左胸——小提琴手特有的那块斑的锁骨稍下方——心脏。 「手指不能动就去指挥,没有手臂就是去唱歌,喉咙也沙哑了的话,也要用能动弹的地方打节拍。这不就是所谓的自尊么?我的音乐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而终结!而断送!」 「七绪。」 面对七绪这并无特定对象的激昂,响介不禁开口了。不过在他开口后的瞬间,七绪便浅浅地叹息一声,淡然地又靠回了轮椅椅背。 「你猜的没错……我是就读于城英音乐大学的小提琴学科。但是在学期间的一场事故,我变成了现在这幅没法正经拉奏乐器的模样。」 「你和樋山由佳里一样,是创立龙乐团的城英音乐大学学生之一?」 「是那么回事。往后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音乐,而是拿起了指挥棒。其它乐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比如按键少的金属管和不怎么过分使用手指的打击乐器。但是,最有感觉的还是指挥。你的见解没错,我的指挥是未经过任何教导的自创。」 也许是生来就有这种禀赋。七绪通过手中的指挥棒,的确让交响乐团这一巨大乐器奏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她长出一口气,再也无话似的松弛了肩膀。 「就是这样……我也不是要故意瞒你。」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有一件事你不是故意瞒我了吗?」 响介摇头打断了七绪故作无谓的话,在她直视过来的威压下,响介开口又说, 「是关于樋山由佳里的事情。我跟你提起她的时候,你装作不知道她 ,根津也是……她到底怎么了?」 这种提问也许是过于突入核心了,但说出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响介如同在等待判决一般,表情僵硬地俯视着七绪。 接着,七绪慢慢开口了, 「那个人……是我的半身。」 这话如同一种咒文,让人全然不知所谓,也无从询问。在犹豫的沉默中,七绪忽然笑了出来。不是往常她那种抿嘴笑法,她笑起来的表情几近自虐,蓦然别开了视线。 「我为了能够再次登上大舞台,说过要让龙乐团成为日本第一的交响乐团……但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 说着,就像是示意小提琴本身就是那个理由一般,七绪拿起了膝盖上那挺响介的兰德尔菲,把它伸向了响介。 「为了赎罪。」 简单的话语与乐器一并递来,响介完全不知道七绪是什么意思了。兰德尔菲在七绪手中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甚至让响介都忘了小提琴是自己的爱器,所以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七绪是在归还乐器。七绪的手不再颤抖,小巧的手牢牢地握着小提琴指板。 「接下来必要的事情我会做,首席你先回去吧,别忘了练习哦。」 响介一接过兰德尔菲,七绪就麻利地将转过轮椅朝响介背过了身去,仿佛是在拒绝响介的进一步追问。响介呆呆地看着七绪的背影,七绪轻飘飘地挥手最后丢了一句, 「时间可不多了哦?本场就在十四号。」 十四号? 不对啊,龙之坂祭演奏会当天是十五号。 响介猛然抬头,七绪已经转着轮椅转柄朝大厅出口方向去了。他凝视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这时,刚才产生的感觉带上了决定性的意味——这挺与响介同甘共苦了两年的小提琴,只不过是别人的所有物而已。 尽管只是被七绪拉奏过一次,兰德尔菲就好像已经舍弃响介,回归了七绪身边。 赎罪……到底是指什么? 等间距的路灯光打在傍晚的满是龟裂的沥青人行道上,响介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他的简陋公寓。他本想去卡拉ok或者乐团成员聚齐的会议室练习,但最后还是没了这个气力。 根津说,七绪和樋山由佳里一起乘坐的汽车遭遇了事故。 再仔细回想,野村也曾说七绪驾车在龙之峰山麓翻坠过。 现在,樋山由佳里不在这个小镇了。 而且谁都不愿提及这件事。 总结一下的话,只会得出一个谁也不愿看到的结论——七绪之所以执着于龙乐团,也许是在拼命试图继承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某个人的遗志。而她这么做如果是出于自身原因的话……那确实可以说是在赎罪。 不过,这也怪,总感觉哪里有些蹊跷……这些自然都只不过是响介的推测。他摇摇头试图挥去脑海里的迷雾。 在拐角就可以看到公寓的地方,响介遇见了一个推着婴儿车一个手臂上挂着购物袋的两个女子。刚觉得这两人眼熟,才发现她们一个是住响介楼上的少妇一个是住响介旁边的中年主妇。响介本以为她们是在聊闲话,但那两人躲在电线杆后面偷望着拐角另一边,小声说着什么。 「我还是觉得很可疑……怎么办、这样是没法回家的啊。」 「是不是该报警?那人怎么看都是个流氓啊。他肯定是在那里等着交易毒品啥的啦,他的同伙肯定马上也要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响介很奇怪,于是从背后向她们搭话了。她们吓得肩膀一颤,回头一看是响介就松一口气指了指拐角另一边,他们所住的公寓的方向。 「哎呀是响介君,你来得正好啊!有一个可疑的人从刚才就一直在我们的公寓附近晃荡,吓得我们都不敢回去了啊。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中年主妇这么一说,少妇也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 这个地方的治安总体来说不是很好吗?响介皱起眉头从电线杆探头看了看路对面, 「知道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拜托你啦,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年轻男人靠得住啊。不过你也不要乱来哦,藤间君你看着就瘦弱嘛,要是被人报复了,我可没脸向你的父母交代啊。」 中年主妇顾自说道,响介干笑了一下后就拐过了拐角。那个简陋公寓外面围着小区围墙,不通过外门是进不了公寓的。那扇门前的确站着一个身穿怪异服装的男子。那人的身高明显超出了日本人的范畴,目测就有两米左右,而且他身体甚是有幅度,散发着异常的威压感。他的脸隐没在长头发和胡须里,年纪不算大,身上穿着印有几何图形的貌似沙滩装的花哨衬衣和裤子,脚边放着一个让人感觉是装了枪械的文件箱。这幅样子简直是在向人明说自己行迹可疑。 看到这里,响介心生一股很遭的预感并停下了脚步。如果对方是一个暴徒也许还好些——响介想着,心里就涌起了想调转脚步的冲动。不过没等响介调过身去,那个可疑的巨人就朝这边看过来了。也不知道是法语、中文、还是斯瓦西里语……他用响介全然不知所谓的语言招呼一声后,大步朝响介走了过来。 「哟!好久没见了啊响介!」 刚听清对方是说日语,男子就叫着一把抱住了响介。对方想必只是打算拥抱招呼一下,但旁人再怎么用好意的眼光看也只像是一记绞杀。响介被拥抱的冲击呛得咳嗽了起来。 「藤间君!」 拐角那边的两位大叫一声,估计是以为瘦弱的响介被这个暴徒袭击了。响介以被人半提上来的姿势举起一只手臂,哽咽般安慰两人说, 「抱歉、这个可疑家伙…….是我叔叔。」 向人介绍自己的亲戚为什么要带上道歉呢?响介难为情地向那两个妇女低头时这样想。而那个叔叔则像是在摸玩具一样摸着响介的头,高声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小啊,所以人家才会说日本人都住在兔子窝里,头都快顶上天花板啦。嘛、倒也挺适合被哥哥赶出家门的笨儿子的。」 「我求你快安分些吧!真是个存在本身就麻烦的叔叔啊。」 响介一把将猛兽进笼心态的叔叔推进房里,慌张叹道。这个叔叔之所以五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并不是因为生活上的问题,想必是因为没能遇到一个敢与他一同过这种跌宕生活的女人……全身困倦的响介如此暗自嘀咕。 「你来干什么啊……这就来回收乐器了?快得像个讨债的一样!」 「响介,问问题前倒是先给我上茶啊,难得我想喝喝日本茶了。还想吃寿司,你去订些寿司过来,不要山葵。还有,你这里没有烟灰缸?」 瞧着坦然自若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叔叔,响介把瓶装茶和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铁罐子重重地放在了他面前。至于寿司,干脆完全无视掉了。 「还是这么周到啊,你会是一个好媳妇哦。」 叔叔颇为感慨地如此说道,脸上自然是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他给响介从未见过的香烟打上火,总算是松一口气了。这个房间很小,他摊开双脚就差不多没位置了,而作为房主的响介则缩在一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还有啊叔叔,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的?我没告诉过你住所吧?」 「当然是从公民馆的根津那里打听来的咯。」 他轻松答道,却让响介吃了一惊。狭小的房间里很快就缭绕起叔叔吐出的烟雾,但开窗之前响介还是选择了先问问题, 「你果然还是知道这个小镇的事情的吧!听你的口气,你也认识馆长的吧!」 「我只是说没住过啊,又没说过和这里没有交集。」 叔叔撅嘴辩解,口气 好像是说响介的责难本身就不成立。接着,这个几乎占领所有室内空间的叔叔好像也觉得室内呛人了,欠身要去开窗户。 「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啊,说到底,你为什么会介绍我来龙乐团?」 「因为你拉兰德尔菲啊。」 叔叔说着就指了指桌子…….听着窗外的虫鸣,额头上感受着吹进来的湿热夏风,响介看向了叔叔所指的方向。用不着确认,桌子上摆着的就是那个银色的小提琴盒。 两年前,叔叔突然将兰德尔菲塞给了响介,比起诧异,响介当时更沉浸在了兴奋中,并没有对此深入过问。 「把这个兰德尔菲卖给我的那个正式主人,之前就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首席女士。两年前,她说放弃小提琴要把它卖掉……不过我看她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子,所以就提议代她保管三年而不是收购下来,等她想重拾小提琴时再来找我。」 叔叔的嗓门依旧老大。响介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动声色地推敲起了叔叔的话。不过没等响介理解过来,叔叔就迅速地又说了起来, 「不过,把乐器封藏起来不是于心不忍嘛,所以我就借给在音乐大学里堕落的你了。你小子毕业后还说要宅着墨迹音乐,于是我就采取了把你连同乐器以前送到它原来地方的战术。」 说着,叔叔就点上了第二根烟。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响介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正犹豫如何开口,叔叔的浑浊嗓音又响起来了, 「和我预料的一样,那个小提琴主人是几个月前联系我说要取回兰德尔菲的,所以我就来回收了。没啥,你放心,我搜刮了几个供你替代的小提琴,可以按亲情价卖你啦……」 「等等啊叔叔,那个兰德尔菲的原主……到底是谁?」 响介叫道。正从丢在一边的文件箱里取出文件一类东西的叔叔听了,皱起眉头简单回道, 「她在你之前做过龙乐团的首席女士,名字你总是知道的吧?那女的叫樋山由佳里啊。」 一听这名字,响介僵住了。 窗外的一阵强风将薄薄的窗帘吹了起来。叔叔不动声色,接下去也不像是有什么重要话要说。响介缓缓出了一口气,弱弱地问, 「樋山由佳里她……还活着?」 「哈?你这家伙,别擅自把人说死喽!」 叔叔诧异万分,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响介又说, 「啊、对了,你十年前可是听过她演奏的吧?哥哥又一次不是带你去看东亚音乐竞赛的决赛了吗?你忘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响介从未告诉过他人的、对一个拉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的少女的初恋。 那时在舞台上反射着灯光的一挺奢华小提琴,七年后居然会辗转到自己的手中,这有谁能想象得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是在那场比赛的前一年受樋山由佳里的母亲所托,把这挺兰德尔菲卖给她的。因为是近年来少见的上等提琴,她母亲说一定要请我去观看演奏并为我准备了座位,不过当时我正准备要去德国收购乐器,所以就跟哥哥说带你去受受教育,把票给了哥哥。」 对了,十年前父亲带他去东亚音乐竞赛决赛也是仅有的一次。虽然父亲很热心音乐教育,但并不常去听演奏会。那种连最低限度的话都能省略的父亲,怎么想也不可能解释为什么那年要带自己去东京音乐厅。 「虽然可惜最后是第二名,但听说演奏很精彩。之后,尽管也有听说那次演奏不像是她本人风格……」 「为什么她在那场比赛后就不再上舞台了?」 「这就不知道啦,估计是压力太大了吧。她本人没说过,但是的话也不稀奇,她原本就是一个常待在家里、不擅长大舞台的孩子。」 但她之后又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并且是这个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第二创始人……响介这时想起了那张演奏会海报上写着的名字。 那之后呢?既然说她在德国斯图加特,难道是去音乐留学了?那又怎么解释她一度放弃了自己的爱器呢?响介眯眼又问, 「那……樋山由佳里她现在在哪里?抛弃这挺兰德尔菲的两年里,她在做什么?」 叔叔一听,第一次僵住了,淡淡的浅灰色眼睛里映出了荧光灯的光亮。他把吸到接近过滤嘴的香烟摁进空罐里,斟词酌句似的扭了扭脖子,然后简洁地回答说, 「要说的话……她在赎罪。」 响介听了,脑海里第一时间响起的是一之濑七绪的声音。他再次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叔叔的眼睛,但叔叔再没说什么,唯有沉默在静静地积淀。 「叔叔……这个小镇里有一个坐轮椅的指挥。」 响介小声地打破了这段沉默。叔叔微微仰脸,用下巴示意响介说下去。 「不、准确来说不是指挥……原本是一个小提琴手。虽说本人给人印象糟糕,但天赋了得,可以说是天才音乐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响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那是楼上的婴儿在哭。叔叔趁这机会错开了他的视线,边把弄桌子上的空罐边轻松开口道, 「……我说响介,比起那个,我的寿司呢?」 「你说清了我就叫寿司。」 「你请客?」 「随你便。」 如此一说,叔叔终于调整收起了半摊开的姿势,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敞开的窗户说, 「先把窗户关上,我吸烟吸够啦。」 说完这句,他开始用挑衅般的眼神看起了响介, 「然后……我就给你说说七绪的事情。」 响介微微挑起眉头,关上了窗户。楼上小孩的哭声和潮湿的夏风都被挡在了窗外,周围再次静了下来。接着,叔叔像是忍受不了这般气氛一样叹声气,开口了, 「你知道羽田野仁美的吧?」 「我倒是想见见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小提琴手。我有大学的同届同学被选进她的引退演奏会了。」 叔叔示意了一下他跟前桌子的对面,站在窗边的响介便顺从地坐到了他正面。响介把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传单递过去,对面却只是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 「是啊。不过,羽田野仁美是二十一岁时和贵金属的上层人物结婚才作为小提琴手开始出名的……因为出名在后,就算是你也不会知道她那之前是姓什么吧?」 「……旧姓?」 「羽田野仁美结婚前叫一之濑仁美。」 叔叔闲侃似的这么一说,响介惊得咧开了嘴。叔叔用看小傻瓜一样的表情瞥了响介一眼,闷声笑了起来, 「响介。按照你短路的想象,恐怕已经犯了一个大误解……羽田野仁美并没有子女。当然,她和羽田野结婚也不是为了构筑家庭什么的。简单说应该算是一种赞助交易吧,羽田野贵金属将公司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永久性地借给她,并且招揽名人开展音乐演奏会——这都是有大企业做后盾才能办到,仅凭个人是想都不用想。」 完全可以说是为了拉小提琴而来到这个世上的人生……不然,根本没法获得代表日本的演奏家地位。 说着,叔叔又像是要挥去刚才说的话似的挥挥手又说, 「嘛、羽田野仁美的事情无关紧要,关键是她的妹妹。」 「……她有妹妹?」 「嗯,比姐姐小两岁,今年应该是五十五……和我差不多岁数吧。」 羽田野仁美说过她会在六十岁之前引退,所以年龄大致差不多吧。响介简单应和一声后,叔叔又放松姿势缠起手臂说, 「一之濑真澄——这妹妹和姐姐一样,自小就接受小 提琴的英才教育,不过她并没有才能,不对…….可能多少还是有点的吧,但和她姐姐比起来就和没有差不多了。她的父母看透这点后就放弃了她,之后她在姐姐声名鹊起时放弃小提琴,进了一家普通公司。二十岁后半时和同事里一个姓樋山的普通男子结婚,生了两个女儿。」 「樋山……?」 「等我把话说完嘛你。之后嘛…….梦想顿挫破碎的人有了孩子时,会做的就只有一个。我的梦想没破灭过,也没有孩子,自然难以理解,但看到哥哥和你也多少能明白。」 父亲虽沉默寡言,但年轻时肯定演奏过小提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父亲停止演奏的,响介至今没明白,但至少让自己学习小提琴这件事是有明确目的的吧。叔叔像是看出了响介的心思,点头说, 「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或者是利用女儿对姐姐的名声形成威胁,究竟怎样我是不知道,嘛、总之真澄全身心投入到对女儿们的音乐教育上去了,就像着魔了一样。」 「……这种事情挺多的吧。如果那个羽田野仁美是她姐姐的话,就更不奇怪了。」 「但对孩子来说,可就是个不小的麻烦啦。姐姐虽然怕生容易怯场,倒是个优秀的奏者。但是那个妹妹就和姐姐不一样了,听说是个调皮的女孩,讨厌授课,不听话,还会咬老师……于是真澄就放弃了对妹妹的希望,越发投入到对姐姐的教育里去了。可能是把这个没出息的妹妹与自己重合到一起去了。」 响介叠起手臂撑住额头,一动不动地听叔叔说着。叔叔的嗓音还是那么浑浊难辨,不过幸好周围安静,比听电话时要清楚。 「真澄就是那个时候来我公司的,说如果有知名小提琴的话就第一时间卖给她。我估计她怕是已经把国内的乐器商都转一遍了。」 所谓乐器商,并不是说公司规模越大就越好,偶尔也会有相当不得了的珍品流到叔叔这种个体商手里。能不能搞到好乐器,基本都是靠运气,就像赌博。 「不过嘛、她丈夫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斯特拉迪瓦里啦瓜尔瓦里什么的,根本不清楚。但真澄还是坚持要意大利产的古典老琴。真是个让人不解的订购呢。不过,我对那姐妹俩也是放不下,毕竟我可爱的外甥和她们同龄,也有同样的遭遇嘛。」 「别打岔,继续说下去。」 「没办法,我说真的嘛。就在那时,我正好得到了一挺小提琴……就是这个兰德尔菲了。」 说着,叔叔又看向了桌子。传说过去曾经有一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为了寻找配得上拉奏自己的演奏者而不停地辗转人手,听起来像个玄幻故事,但响介并不觉得全是胡编的。 「真澄从我这里买走它后,自然是交给了那个姐姐。姐姐的压力相当大啊,入围东亚音乐竞赛后,压力就更大了。」 「所以,比赛后就连名字都不再出现了?」 「嗯,高中毕业后姐姐倒是进了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但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就难说了。周围的期待和母亲的斥责……姐姐之所以还继续拉小提琴,可能就是因为有妹妹在吧。」 叔叔远目嘀咕道。响介只是眯眼一直看着。叔叔抿起嘴,淡淡地又继续说, 「对,那个基本不被期待的落后的妹妹。对姐姐来说,妹妹是唯一的支柱了。妹妹之所以能和姐姐一起进城英音乐大学小提琴科,听说也是姐姐向妈妈求的情。」 一辆卡车从楼前驶过,公寓晃了晃。这种摇晃响介早习以为常了,叔叔则瞬间皱了皱眉头。响介催促一下,叔叔便微微耸肩接着说, 「姐姐在大学里就像是换了个人,原本她也是喜欢音乐的。特别是受商店街的人请求参加活跃地方的志愿活动,她很是卖力。当其他学生都忙于课业或者比赛的时候,姐妹俩则投入到志愿者活动里去了。所谓音乐是用来享受的,说得还真不错。」 那对姐妹以前想必每天都会通过那扇双面门进公民馆第五会议室吧——响介想象那副景象,沉下了脸。 「但是姐姐要毕业的时候,妈妈的压力就又来了。没有那个交响团录取、也没有能成为独奏的实绩,又不能当着妈妈的面去一般的企业工作……妈妈的焦躁可不一般,连一直纵容她的 樋山最后也和她离婚了。」 「樋山没有打算收养女儿?姐姐作为妈妈的寄托想必困难,但妹妹不是基本不被妈妈期待的吗?」 东亚音乐竞赛的时候他们还没离婚,姐妹俩肯定是姓樋山。不过现在妹妹既然自称一之濑,那她应该是选择放弃自己的母亲了吧。 叔叔听了疑问,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啦。总之因为接连发生这种事情,姐姐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更加不稳定了,听说都陷入神志恍惚的状态了。能依靠的只有妹妹。不过反过来说,自由的妹妹说不定也是羡慕姐姐吧。」 这种羡慕并非无法理解,几个月前,响介自己也身陷同样处境过。不过,响介又感觉自己是无法和她比较的——就像以羽田野仁美为姐姐的原小提琴手的执着不能与自己父亲的执着比较一样。 「那场事故是发生在三年前。」 说着,叔叔便顿了一下,拿起倒在面前的烟灰罐后看向了响介。响介无奈地点了点头,叔叔隔着点一支烟功夫后又开口说, 「见姐姐日益紧迫,妹妹也许是想让她回想起享受音乐的事情吧,就对姐姐说去看看有一段时间没去了的龙之坂,并借了她妈妈的车。」 眼前再次弥漫起了叔叔吐出的烟雾。响介很想打开换气扇,不过话听到一半时也不好起身中断话题。叔叔则不停地吐着烟圈。 「但是就在去的路上,要过龙之峰的那一段,想不开的姐姐抢了妹妹的方向盘。」 烟灰破碎掉落在了桌子上,但叔叔和响介连眼都没眨一下。 「这话…….也只是我从姐姐那边直接听来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那对姐妹知道了。汽车冲出了护栏,但两人都奇迹般地捡回了命。姐姐的伤势不算重,但妹妹就被直接送进了龙之坂医院……」 叔叔没再说下去,响介暗自补充了下句——下肢机能和尺骨神经损伤。他忽然感觉喉咙干哑,但眼前的那个瓶装茶估计已经变温了吧。叔叔看样子完全不介意,又抽起了烟。 「那场事故最后是按妹妹驾驶不当了结的,但事情并没有完,真澄到龙之坂医院后,甚至怀疑妹妹是因为嫉妒姐姐的才能才故意引发事故的,说过会负责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后就不许她再靠近姐姐了。」 「……是说抛弃了妹妹吗?让留下残疾的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个小镇?」 「真澄和姐姐一样,也是被逼至此啊。对已经离婚了她来说,能依靠的就只有姐姐了。」 叔叔沉重道完,忽然向响介示意了一下桌子。响介站起来,拿起黑色的小提琴盒后点了点头。 「姐姐从别的医院出院后,被母亲告知自己妹妹已经死去,连葬礼都结束了。对姐姐来说,这无疑就是自己杀了妹妹。但她还不受任何惩罚地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在她被母亲安排出发去斯图加特留学之前,她来找我,接着——」 「要你买下这挺兰德尔菲…….」 「她说自己不是去留学,而是为赎罪去远方的。不过我当时拒绝了她,只同意替她保管。那时候我可没想到她妹妹还活着啊。」 叔叔苦笑一下,从响介手里接过盒子并打开了。铮亮的兰德尔菲躺在盒子里,一副洞观一切而又不管不问的淡然模样。 「嘛、那边是个要杀也杀不死的妹妹嘛,听了姐姐的话,我一时还没信。所以几个月后一个自称一之濑七绪的人给我打电话的 时候,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听到这里,响介忽然抬起了头。叔叔果然和这个小镇以及七绪是有联系的。听到现在才确认的事实,响介不禁瞪大眼睛回视起了叔叔。 「事情很简单,就是问姐姐出手的兰德尔菲有没有好好保管…….所以我也老实说了,说是留着可惜就借给吊车尾的侄子拉去了。本以为她会生气来着,但她却说这样就好。看来她也是想要这挺小提琴能继续演奏。不过她又说了,如果姐姐又愿意作为小提琴手拿起兰德尔菲的话,就要赶紧还回去。」 叔叔手势熟练地拿起兰德尔菲,逗弄小孩儿似的抚摸起了面板。对这个没结过婚的叔叔来说,乐器就是他孩子一样的存在。华贵的一挺小提琴被这样一个大块头男子拿在手里,依旧不失其凛凛威严。 「为了确认妹妹是不是真活着,我急匆匆赶到了龙之坂,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边和护士大吵大闹一边做复健的七绪。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有多吃惊?」 「叔叔你…….就没打算告诉姐姐其实她的妹妹还活着?」 「我不知道那个姐姐在哪儿留学啊,而且那时候又正好与真澄也失去了联系。」 「那为什么姐姐这时候又想要拉兰德尔菲了呢?」 「契机是羽田野仁美的引退。」 叔叔果然还是不会拉响小提琴,轻轻拨弄着琴弦如此说道。响介不禁凝视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演奏会的票券。 「一听说要引退,真澄就陷入了仿佛全身绳索都松脱了的状态。说到底,她也是爱着那个亲生姐姐的。虽说看起来很怪异。」 长期以来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巨大枷锁掉落时,相比自由欢喜,人更容易因为失去支撑而崩溃。真澄估计就是这种情况吧。 「于是真澄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把妹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姐姐。不过姐姐听说了妹妹的状态后,又犹豫了。所以趁我来回收兰德尔菲这会儿,顺便来看看那个妹妹的状况……为了判断姐妹俩究竟能不能再次相会。」 说着叔叔便抿起嘴,指了指自己脚下。他不是指地板,而是在指这个小镇。 「于是,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响介不特意问也知道那是个什么结论,他依旧缠着双臂,沙哑地问道, 「那个姐姐…….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场是在十四号。他回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为活跃地方而组建的小型业余交响乐团、为添热闹而举办的祭节演奏会、坐在第五会议室里的乐团成员们的表情一一浮现,由某对姐妹带领起来的演奏,带着另一种意义积淀在了响介心底。 像是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白了吧?响介。这个城镇里有的,就是一对被音乐这个魔鬼残忍吞噬了姐妹俩啊。」 「……才没被吞噬呢。」 响介却静静地否定了。他慢慢抬起头,仰面盯着叔叔说, 「至少,其中有一个没有被吞掉…….她可是连魔鬼都无可奈何的音乐化身啊。」 响介自此展开了反论,他朝叔叔探出上身接着又说, 「有哪里不对头,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妹妹没对任何人说呢?为什么不解释事故其实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姐姐不是说过因为自己身心混乱而引起事故的吗?」 「想必说过的吧,只是谁都没有相信她。」 「那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妹妹也非要一直赎罪不可啊!」 按叔叔的说法,妹妹岂不是毫无过错了吗?她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受害者了。既然这样,那她——一之濑七绪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她对我说过,她是为了赎罪而留在这里的,明明没有过错!」 而且,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怨恨、不憎恶任何人,还拖着无法动弹的脚和手指继续着音乐? 听到响介甚为高亢的质疑,叔叔却只是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兰德尔菲。 「那你去问本人啊,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这里可是只有一所综合医院的小地方啊,流言传得相当广的。不过,龙之坂的人都很亲切……亲切得可谓残酷,所以他们才什么都没说,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响介听了,不再说话,沉默数秒后又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亲切有时候又是最不亲切的——他想起了这句话。 「…….我明白了。我现在只是作为现任龙乐团的首席而演奏,只能尽力把那个用指挥棒代替琴弓的妹妹所要表达的音乐表现出来……别无其他了吧?」 「啊、觉悟不错。」 叔叔满意地笑着说,一边将手里的兰德尔菲递过来,一边小声说, 「你演奏完那个音乐后,这个小提琴就得归还原主。」 响介接过爱器,纤细的指板顺从地被握在响介的手掌里,仿佛就要放声歌唱起来一样。这挺兰德尔菲回想起了十年前在某个舞台上的奏鸣,记起了曾今按过自己的弦的纤细手指。 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最后数小节前的八分休符的瞬间,世界进入了慢放状态。残留的三音散去,永久停滞的瞬间又鲜活起来,蓦然混沌了响介的视界。 「喂、响介。」 叔叔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停息了的音乐依旧没有动静。在异常的寂静中,响介仿佛被舞台的灯光炫到眼睛了一样,摁住了自己的鼻子上方。 「啊……是这样啊。」 接着,他又像是在赎罪一样,自言自语般呢喃了起来, 「你的确是个……不得了的大骗子啊。」 「夏天要结束了才修好空调什么的,真是一堆怪夫妻啊。等到天冷起来,估计就该换暖气坏掉了吧?」 玲于奈手持传览板伫立在【polo】前,叼着烟如此嘀咕起来。站在店前看着修理工的那对身形不对称夫妇只是愣愣地看过来,接着雅史就抱住都那圆滚滚的身子宣言道, 「暖气坏了也没关系!我和都的爱会一直让店里暖意十足的!」 「哎呀哎呀雅史君,在山田面前多不好意思啊!不过我喜欢!」 「不是说过不要叫我本名了!这对笨夫妇!」 「啊、真是的…….别再吵啦。」 玲于奈正要用传览板揍雅史的头,旁观的响介终于开始劝架了。玲于奈看样子还没收气,扭过依旧抹着浓妆的脸看向响介说, 「极端的和平主义有时候可是会引发战争的哦,响酱。」 「战争的火种都是些过去了的琐事啊……总之,不要忘了明天下午五点要过来哦。」 为保险起见这么一说,回抱着雅史的都歪头谢着说, 「谢谢首席特意来告诉我们!」 「偏偏这个时候不能用会议室,真是糟糕啊。」 响介听了,只是干笑了一声。九月十三号傍晚,他们本来是要去第五会议室排练的,但会议室正好被不知什么时候七绪接受的神秘宗教团体使用着。 玲于奈听到这里,也甚是诧异地侧头问道, 「用联络网联系大家一圈不就行了?响酱难道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通知的?」 「嘛……散步嘛,也是顺便。」 响介说着便转过了身去。黄昏的商店街里依旧播放着名歌手,为河本夫妇与玲于奈的无聊争执平添了一些色彩。 沿着拱廊街往前走,他又在华京堂前面碰到了正在擦拭招牌的彩花。彩花也注意到了响介,朝这边低了低头。 「彩花姐,明天的排练就麻烦您了。」 「嗯嗯,那是当然啦……话说藤 间先生,你有没有瞧见和树?他现在还不回来,我有点担心…….」 这时店内忽然传来了一声貌似她舅舅的男子呼叫,彩花慌忙答应一声,绞一下抹布就准备进店里去了。临走前,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说, 「听说明后两天的本场我婆家父母也要去……虽然他们是被和树缠着才说去的。」 「是么。要是碰见和树,我会叫他早点回家的。」 目送彩花进店后,响介又迈开了脚步。【玩具小马驹】前面照例有小学生拿着便携游戏机在打游戏,是那个曾和七绪一起玩的小胖墩和眼镜仔,和树也在。眼镜仔察觉到了响介,从游戏机画面抬起头说, 「啊、是七绪的马仔。」 「我怎么就成马仔了……」 「因为最近你一直都和七绪在一起嘛。」 听到小孩才说得出口的唐突话,响介差点摔个平地跟头。他振作着摇了摇头对和树说, 「和树君,你妈妈在担心你,早点回家去吧。」 「对了,我还得回去帮忙才行。」 和树说着就把游戏机还给了小胖墩,道一声再见就朝华京堂跑走了。响介又对留下的两个孩子说, 「够五点多啦,你们还不回家吗?」 「嗯,再玩一会儿。有个怎么都打不死的boss啊。」 小胖墩说着就把游戏机屏幕凑到了响介面前。这时眼镜仔看向响介的身后,又像刚才那样说了一句, 「啊、是狗大叔。」 响介闻言回身一看,是那个阴气的宠物店店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了。他脚下是五条被狗绳牵着的小型犬。两个小学生见状就像是碰上什么明星,都朝那个店主奔了过去。 「呐、狗狗大叔,这个boss怎么都打不死啊,你能不能帮下忙?我们会陪你的狗玩的啦。」 他们说着就逗狗去了。小峰拿着塞过来的游戏机,呆呆地向响介看了过来。 「啊、小峰先生……明天十点要在市民会馆准备会场和排练的。」 「……知道了。」 小峰轻轻点头,就站在那儿没动了。看来他虽然讨小孩子喜欢,但本人好像还是有点招架不来。就在这时,玩具店的老板一声怒喝就在店门口出现了。 「你们这些小屁孩!赶紧给我回去做作业去!」 两个小学生习以为常地发出一声怪叫,从小峰手里拿过游戏机就朝街对面逃掉了。店主的视线又转向呆站在那里的小峰, 「小峰也是大人了,好歹注意点小孩子啊!话说你不好好结婚,就知道来我这里买游戏啊……」 看来小峰命中注定就是要被人说教的。响介装作没事人似的又迈出了脚步,那个照例只把园木修得很漂亮的【家康】店主斜眼看过来了。 「抱歉,请通知一下您夫人明天下午五点去市民会馆。」 「哦。话说小哥,你什么时候才到我店里来啊?我是越来越想给你剃个平头了,剃平头可是很有男子汉味道的哦。」 就是因为你说这种话,才会没有客人上门的啊—— 响介自然没说出口,只是僵脸笑着快步走开了。 名歌手的节奏让响介的脚步自然加快,甚至让他觉得这条街留不住客人也许是这个曲子的错。不过,商店街的那个会长想必也不会停止播放这个曲子吧。 「首席!您瞧瞧啊!这是我家的比目鱼二世啊!可爱吧!」 前面有人大喊一声,响介停下了脚步。木下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鱼匡】前面,虽然还隔着老远,他还是认出了响介。 「刚才,我见到了那个笨蛋野村啦。他说祭节当天要出捞金鱼啥的,但他用那架势摆个金鱼摊可是吓人啊!」 他的大嗓门恐怕整条街都听得见,手里的孩子到底还是受了惊,开始扯着毫不输给外公的音量大声哭了起来。木下慌忙朝店里叫道, 「喂!比目鱼!他哭啦、怎么办!」 「你说谁比目鱼呢!你个狗脸老爹!」 随即就有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回叫起来。这家人还真是够吵闹的。等响介走到鱼店门前,木下就已经钻进店里去了。 「木下先生,明天下午五点,不要忘了哦!」 响介朝里面叫了一声,里面马上就传回了木下的一阵大声应答。鱼店的一家人在里面大喊大闹,愈发不可收拾了。响介苦笑着大步从店前走开,接下来就是拱廊街的终点了。 一个带着空无一物的花坛的空出租铺前,一个细瘦老人正坐在夕阳光里。他微微仰着下巴,雕像般一动不动,投在路边的黑色身影一直延伸到了响介脚下。 「源次郎先生。」 招呼一声后,老人转脸露出了笑容。响介上前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挂笑顾自轻声哼唱着什么。是拱廊街那边传来的名歌手旋律。 「为什么……是名歌手呢?」 响介自言自语一样地开口问。源次郎不回答其实也无所谓,八十多岁的老人估计也听不见响介的小声嘀咕吧。 「首席看过【纽伦堡的名歌手】的舞台剧么?」 老人却口齿清晰地反问起了响介。响介摇摇头,他只知道大致的梗概,清楚其中主要的曲子。老人听了,就用对小孩儿说鬼故事一样的口气说开了, 「在十六世纪工业发展的德国纽伦堡,匠人们都会参与音乐的。鞋匠、面包师、皮革匠、香料贩、裁缝甚至是做肥皂的…….听说他们会聚在一起唱歌比赛,舞台很是欢乐。」 源次郎像是在回忆那般场景一般,说着便眯起了眼睛。商店街的扬声器还在不断地重复着已经不知循环了多少遍的名歌手。 「我年轻时看过一次就喜欢上了,那些匠人们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工作,但还是会坚持聚在一起歌唱,让我感觉很了不起。」 「这个商店的各位也要既是自己专业里的好手,又要时刻希望歌唱,不忘喜爱音乐的那份明媚——我听说这个音乐包含着这份用心。」 「啊、就是这么回事。」 源次郎顿了顿,忽然把视线投向了响介。老人小小的目光异常坚定,让响介不禁屏住了呼吸。 「首席,我们啊,说穿了都是彼此不同的人,但音乐能把各自活着的人的人心维系在一起。开心的事情,悲伤的事情,都能彼此共享。只要商店街的匠人们能一直歌唱下去,这个小镇的人就能齐心一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那样大家不是就像家人一样了嘛。」 接着,源次郎又自言自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 「我们是一家人啊。」 热风从街道另一头吹来,预示着夏季的结束。源次郎的淡淡话语在响介耳边留下微微余音后便消失了。 「就算不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人,不管有怎样的过去吗?」 「当然。」 响介沉默了。名歌手的旋律陷入了几百、不,几千次的漩涡当中,响介脑海里蓦然浮出了七绪的面容。七绪的表情与那个响介尚未谋面的姐姐的表情重合在了一起。 这个镇上的人都很亲切,所以他们不打算说什么。叔叔说得没错。大家想必都已经默默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为了回报他们,一直在这个地方演奏着她的音乐。 「我……也可以吗?」 听到响介这么说,看着前面的源次郎再次盯了过来。响介润湿一下嘴唇,又明确地问道, 「我也能成为大家的家人吗?」 老人目光平和地点了点头。没有话语,但这便足够了。 演奏会结束后就联系父亲吧,告诉他自己准备在这个小镇再次拉响小提琴。现在他 终曲 那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l.v.贝多芬 交响曲第三降e大调「英雄」作品55 龙之坂祭当天,秋日晴空上万里无云。 市民会馆舞台的昏暗侧边后台里,木下正慌张地整理自己的蝴蝶领结。他盯着后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丢人地向背后的少女耸起了肩膀, 「我说吹子酱……我这样子不奇怪吧?」 「老实说,很怪哦。谁让你是龙之坂最不合适穿正装的人呢,木下老板。」 吹子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也是难得一见的打扮。虽说不是不合适,但让人见了总有违和感。 「哎呀哎呀雅史君,我好紧张哦!上台失败了咋办哟!」 「不要紧啦都酱,不是有我在你身边嘛!」 调弦的时候还关系紧张来着,现在河本夫妇又在后面打情骂俏起来了。他们的思考回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坐在河本夫妇一旁椅子上的玲于奈则在顾自抱怨着, 「那个地方还是不中意啊……喂、小峰!你踩到我裙子了!」 她闷声吼道。舞台装比工作装朴素这种事情可算少见,玲于奈穿着一身黑色色丁面料的连衣裙,而单手拿着圆号正慌张喘气四处乱转的小峰则正好一脚踩在了她的裙裾上。 听着玲于奈又开始了的呵斥,响介叹了一口气。现在刚好过上午八点五十,开演是九点。响介置身度外般盯着眼前这些陷于临场五分钟前紧张气氛的成员们。 「啊、藤间先生,你看到客席了?」 彩花忽然从后台里面走了过来,她走路跌跌撞撞的,却牢牢地抓着手里的长笛。 「没,我没看,客人情况怎么样?」 「呜呼呼,空得吓人哦!」 彩花捂嘴答道,响介听了,失望地垂下了肩膀,长叹一声后又找借口似的嘀咕说, 「嘛、早上九点的演奏会也是少见……而且海报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赶上,也没做什么像样的宣传……」 估计坐在客席上的都是乐团成员的家属们吧。响介也不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但真实面对起来果然还是会失落。不过,彩花看样子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仍笑着说, 「哎呀,从现在开始再慢慢吸引更多听众不就好了嘛。只要我们一直演奏精彩的音乐,大厅最后肯定会坐满的。」 说着,彩花便舞动裙裾转身走开了。响介边琢磨边苦笑起来。这时,吹子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来问他, 「诶?响介你的乐器换掉了?」 「啊啊……」 响介简短答道。现在他手里的不是那挺带有兔子费希特纹的兰德尔菲,而是为准备这种情况而预先做好调理的贝格美小提琴。虽说不是古典小提琴,但也是一挺名匠制作的现代意大利小提琴上品。吹子对这个临场更换乐器的首席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就被她身后别人的一句话打断了, 「那我们伟大的指挥巨匠哪儿去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开始四下巡视了起来。果然,唯独那个不安分的常任指挥不在场。离开场已经只有五分钟了。 「总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按顺序入场吧!」 响介伸手示意舞台,从最后排的打击乐席位开始恭请了。接下来是金属管、木管,最后是弦五部,而首席与指挥就在弦五部之后上场。慌张的定音鼓手一上场,客席那边就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鼓掌。响介瞥了一眼手表,他身旁的吹子忽然开口说, 「呐、七绪她……会来的吧?」 「为什么会觉得她会不来?」 听了吹子的不安,响介平静地反问起来。吹子正要回答,木下就叫了吹子的名字。看着吹子慌忙准备上台的背影,响介在后台里边的钢管椅上坐了下来。离首席上场还有一段时间,他手握贝格美的琴颈,边感受着远处客席的气氛边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响介奏出勃拉姆斯的最后三音之后,七绪便满身疮痍般瘫在了轮椅上。不过她还是镇定地回头看向客席,向她唯一的姐姐行了一礼。 姐妹俩时隔两年的重逢很安静,一句交换的话语都没有。但这已经足够了——将琴弓从兰德尔菲上撤下的响介如此想。 对,音乐家不是靠言语而是靠音乐述说的。 那么,仅靠那场彩排上演奏的名歌手和勃拉姆斯协奏曲,这对姐妹就该完成了两年来的交谈。证据就是七绪在演奏之后连轮椅都无力推动了,估计她今天全身都在作痛。 「……七绪,和我去德国吧。」 由加丽从响介手中接过兰德尔菲后,这才赎罪般深鞠一躬,接着向七绪如此提议了。 「叔母也在担心你。她已经和妈妈和解了,也说会多多帮助我们的。如果有好医生的话,你的手指也许能变得更灵活。」 听到叔母这个词,响介才想起她的亲戚里有那个羽田野仁美。那个伟大的小提琴手也许会赠与她一度放弃了的舞台。按常理,七绪没理由拒绝这个提议。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太疲劳,七绪只是暧昧地摇了摇头。 吹子应该没有听到她们这段对话,但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 成员们都在担心,担心着某种变化。 打击乐成员上场后,还在慌张摆弄领结的木下和劝说他的吹子也消失在了舞台入口的光亮里。响介纹丝不动地目送着他们。七绪仍然没有从里边的升降机里出现。 但就在此时,他从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背后察觉到了一股视线,蓦然回首,从昏暗中静静走来一个摇曳着栗色头发的纤细女子。 但她不是七绪。响介一直坐在椅子上,轻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由加丽小姐……」 还在等待上台的几个木管和弦五部成员好像也察觉到了她,但此时舞台的幕布已经在上升了。响介边用眼睛示意他们上台,边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他这才察觉到她手里是响介熟悉但已不属于响介的兰德尔菲琴盒。 「为什么来这里?」 「里棒……我如果这么说呢?」 由加丽直直看着这边如此回答。里棒就是指副指挥,如果常任指挥因故不能上台的话,副指挥会代理登上指挥台。 听得她带着挑衅意味的回答,响介仍面不改色。两人沉默了一瞬,由加丽便挪开视线,自嘲般地开口又说, 「响介先生……昨晚你说的大致上没错,但有几处遗漏。」 响介听了,只是催促下文般地侧了侧头。金属管成员已经都上了舞台,正是河本夫妇率领的木管成员做准备的时候。响介切肤感受着紧张的气氛,继续听由加丽说了下去。 「虽说被烙上了庸才的烙印,我母亲好歹也是接受过小提琴教育的人,你觉得她会看漏七绪的才能吗?而且就算是在舞台上,她怎么可能看错自己的孩子呢?」 后台的天花板很高,再小的声音也能回响起来。由加丽几近嗫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响介耳中。 「也就是说,无论是七绪的才能,还是她替我上场……她都察觉到了。」 「那岂不是很奇怪吗?既然你母亲知道七绪更有才能,又为什么一心投入到对你的教育里去呢?」 「因为七绪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由加丽清楚明白地回答了响介的疑问。响介惊得抬起了头来,而站在钢管椅一旁的由加丽则用坚定的视线俯视着他,又简洁说道, 「七绪的母亲是羽田野仁美。」 舞台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也许是有人把乐器落在地上了。 响介与由加丽之间的沉默似乎抵过了本来的紧张气氛。灯光打在由加丽的眸子上,看起来如同人工制作出来的一般。那双眼睛忽而眯起 ,薄薄的嘴唇再度开启, 「羽田野仁美……叔母是在三十岁前半生下的七绪。但当时他丈夫因为工作关系,五年里一直都在中东,而叔母自己也因为出演而在欧洲和日本间不停往返。所以,七绪不可能是她丈夫的孩子。叔母从没说过七绪的父亲是谁,因为一旦曝光就是件丑闻……事关羽田野贵金属的信用和羽田野仁美自己的名声。」 她事不关己般地如此述说着,灯光从舞台方向打在了她的侧脸上。说到这里她便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母亲和叔母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结果是我母亲将姐姐的女儿七绪收作了养女,作为我妹妹一起抚养。不过,想必她也是不愿意承认姐姐的女儿比自己女儿更有才能这种事情吧。」 她母亲离婚的时候,之所以会收养七绪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响介回想叔叔说过的话,仰头看起了天花板。 「七绪她……知道这事?」 「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前……是龙之峰山麓发生事故的那年。那场事故的真相最终只有这对姐妹知道了。而响介的叔叔想必也不知道由加丽说过的以外的事情。 响介缓缓呼出积攒在胸中的气息, 「而事到如今,羽田野仁美又打算要支援女儿了吗?」 「是的。如果她愿意,她离开这个小镇去德国也是可能的。只要手指能灵活,就能接受一流的教育。」 响介抚摸着置于膝上的那挺贝格美的弦轴,抬头朝舞台方向看了过去。木管也上场了,后台只剩弦五部成员了。 「由加丽小姐……我们不需要里棒。」 响介又扭头看向由加丽。对方一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估计是没能想到响介这种时候还能露出笑来吧。 「就算手指动不了了、站不起来了,人还是能成为伟大的音乐家的。这是我在这个小镇里,从七绪那里学来的。」 响介说着便抿嘴露出笑来。一边期望着自己笑起来不像七绪平时的那种不可爱笑法,他一边摇了摇头又说, 「你不也是吗?没有博取名声所需的大舞台、没有众多的听众、更没有耀眼的名誉……因为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小镇。」 嘲笑弄人命运的愚蠢吧——他又想起了七绪不知何时说过的话,苦笑起来。接着,他便像木下刚才那样理了理领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握着贝格美的琴颈向由加丽施了一礼之后便转过了身去。 「七绪她……说了哦。」 似乎要阻止响介,背后的由加丽又开口了。她对着停下脚步的响介只说了一句, 「说你是英雄。」 响介听了,错愕地咧开了嘴巴。现在的自己恐怕露出相当丢人的表情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苦涩地摇头说, 「那种事情……天地颠倒了她也不可能说的吧。她不是吃错药了?」 「那孩子从来都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才绝不说出口的哦。不过,惟独会对我说出真心话。」 由加丽撇开视线,郑重地小声说, 「因为我们……是姐妹。」 姐妹,这个词让响介觉出了至今从未有过的意味。与他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由加丽开始向他走过来了, 「七绪和我都听过你昨晚用兰德尔菲的演奏了。那改变了名歌手走向的一声重音、那完全属于你的音乐的勃拉姆斯协奏曲,我们都听到了。」 接着她便将手中的琴盒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打开了锁扣。盒盖在一声轻轻的金属声中被打开,躺在里面的兰德尔菲的精美酮体在昏暗后台里散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挺小提琴,朝响介递了过来。看着响介的困惑表情,她催促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十年前她看到妹妹用这挺乐器拉奏勃拉姆斯时就已经在考虑放弃兰德尔菲了——如此想着,响介终于伸出了手。华丽的提琴指板仿佛吸住了他的手指,而之前从它身上感受的那种陌生也悄然不知影踪。 「好了,请上场吧。」 弦五部也悉数上场,剩下的就只有首席和指挥了。由加丽自言自语般说着,从响介手中接过贝格美便轻轻推了一下响介。 「你是七绪以及这个交响乐团的英雄。」 「我……不是什么英雄哦。」 响介摇头。那种夸张的名头实在不适合一个庸才小提琴手。他回过头去,自嘲般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只是希望……希望成为这个交响乐团的家人。」 握紧爱器的琴颈,他迈向了明亮的舞台入口。照明的亮差令他一时目眩。五十二个成员用目光迎接着他和他手中的兰德尔菲。就如同回家的孩子,说着“我回来了”那样,响介走向了属于他的首席席位。 听众稀疏的客席上传来了与人数不符的响亮掌声。虽不太符合古典乐演奏会的气氛,但响介还是笑着朝客席行了一礼。坐下后,他看向了那个高出一截的无人的指挥台。 这时,舞台前端滑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辆轮椅。轮椅在磨光的舞台上擦出声响,一个全身黑色衣服的指挥在轮椅上英雄凯旋般举起一只手臂,朝舞台中央过来了。 响介眯眼看着表情一如既往的七绪,七绪推着轮椅转柄,经过首席席位时放下了速度。 「响介。」 她这声呢喃想必再无他人能听见了。七绪那双与刚才由加丽一模一样的眸子忽然转向了响介。霎那间,叔叔的话再次回响,而响介马上将之否定。 这个小镇里有的不是一对被音乐魔物吞噬了的姐妹,而是一对一直相信着音乐天使的姐妹。 「那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她确实是这么问的。只要还在演奏音乐,就必须时刻拷问自己——这般话语也许是魔物让人产生的幻觉。但即便如此,响介的回答也注定了的。 他朝指挥台上的七绪轻轻点头,七绪抿起嘴角,露出了依旧不可爱的笑容。 紧盯着她用力挥出的预备手势,响介将琴弓打上了兰德尔菲。落下的白色指挥棒宣告了序曲的开始。 从七绪指尖释放的音乐挣脱了一切的桎梏,定将成为永恒。 那便是来自小镇的一群荣耀自豪匠人歌手们的音乐。 <完> 序曲 钟声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序曲 钟声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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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言の叶 翻译:电车ネコ 尼可罗.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声回旋曲》 注? campane,意大利语,译作钟 “响介。小提琴是恶魔创造的乐器。” 伴着这般奇妙的话语,父亲演奏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曲在他脑海里浮现——当时年幼的自己首先感觉的,想必是恐惧。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那个一直用科学的态度否定神秘事物的父亲,居然会说出恶魔这种字眼。 “不同于其他一直变换外形至今的乐器,小提琴是在某个时代以完成形态突然出现的,就如同是从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那样。” 那段记忆中的小提琴曲是何时何地演奏的,还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响介无从分辨,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想,那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演奏小提琴。 “在小提琴制作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之前,小提琴是何时诞生的都无从知晓,说不定安东尼奥本人便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当时自己也许尚且年幼,父亲说这话时的身影异常高大,而父亲手中的那挺小提琴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大,当时自己手里拿着可能还是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父亲如同低音乐器般小声而不带感情起伏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也许是因为场所的光线不良,别说是表情,当时父亲的全身都在一片逆光中陷入了漆黑。 “爸爸见过那个小提琴的恶魔吗?” 并不是打算克服那股恐惧,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提出过这种非常无聊的问题。也不期待父亲能回答,因为父亲从未回答过自己任何疑问。 但父亲还是开口了。他自言自语般简短说道, “就一次” 说着,父亲便开始了动作,光滑的小提琴表板闪过一抹橘色亮光,琴声随即传来。 曲名便是《钟声》。 压抑的第一声“fa#”——钟声回旋曲,b小调第二小提琴曲《钟》。 当时的自己是不可能看得懂那个极难的乐谱的,曲名不过是自己日后补想出来而已。但自己之所以至今对此仍记忆犹新,正是因为那串一小节仿佛在嘲笑演奏者的黑色熙攘乐符群。 尼克罗.帕格尼尼将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 因为能够拉出相当大的声音,他的爱器瓜奈里德尔耶稣又被人称作“加农炮”。拥有以兵器冠名的乐器的恶魔之子,以及这个罕见一流小提琴手所创作出来的小提琴协奏曲。 很难想象那般高昂透明的琴声是出自一个被黑色阴影覆盖了的男子之手。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深深躬身在椅子上沉闷地拉着琴弓。就如同一只丑陋鲁钝的野兽在演奏天籁之声,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么的不协调,却又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记忆里的钟声不曾出现间断。钟音是擦弦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但父亲的小提琴确实流出了钟声。周围的寂静仿佛都为之迷惑,让人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父亲想必并没有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那个仅仅相邂逅过一次的恶魔吧。他不会像帕格尼尼那样无谋,是有点聪明的。但他又后悔没出卖自己的灵魂,不然,他是不会让自己年幼的儿子拿起乐器的。 感受着正值成长期的幼嫩指尖上的伤痕以及肩口上还未变成斑痕的红印的痛楚,响介一直呆呆地盯着父亲俯身机械般拉动琴弓的手指。 “如果,小提琴的恶魔再次出现的话。” 这话想必被绵绵琴声所掩盖了吧,就算父亲听到了,想必也不会再次回答自己的愚笨儿子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还是开口了,向那个落魄疲惫、抱着某种后悔但又一直拉动琴弦的化作了黑影的父亲开口说道, “爸爸你要把我卖给恶魔吗?” 自己会成为那桩交易的筹码?还是该叫做祭品 但是父亲再没有开口,倍音钟声持续震动着耳膜,仿佛是父亲给他的唯一答案。就如同在黑夜中传来的脚步声——绵延,持久 第一乐章 布伦希尔特?的初恋 w.r.瓦格纳 歌剧《瓦尔基里》第三幕前奏曲《瓦尔基里的骑行》 ?:北欧神话中的一名瓦尔基里(女武神) “中村先生……所谓交响乐啊,归结就是《革命》哦。” 一之濑七绪皱着眉头,表情神秘地点头如此说道。她歪着身子将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坐在她对面的记者男子向她探出上身问道, “……也就是说?” “我要把龙乐团、不对、是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啊、记得在报道里用正式名称哦,中岛先生……因为对此感兴趣的人都会这么问,问什么是《革命》。” 七绪说着就拍了一下身旁的胶合板桌子,那张公民馆的便宜桌子随之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老实坐在七绪旁边的藤间响介趁机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张名片——株式会社东阳新闻 中野义男 “答案大致有三种。首先是回答肖邦的人,接着是莫名其妙地回答贝多芬的人。若回答肖邦,尚且可以理解,说贝多芬就不行了。贝多芬没有创作过名叫革命的曲子,他创作的是那首著名的献给拿破仑的《英雄》。能莫名其妙地由此联想到革命,这种绕弯子的人实属多余。” 听着七绪装腔作势的教授口气,中野记者惊异地点头应和着。七绪也不细想对方的心思,用力点头又说, “而我所需要的,就是那种一说《革命》就立即回答章鱼老师的人。” “章鱼老师……” “就是迪米特里·迪米特里耶·肖斯塔科维奇老师啊,中川先生。” 响介到底还是受不了了,故意咳嗽着将桌子上的那张名片推到了七绪的面前。但七绪瞧也不瞧一眼,仍旧靠在椅背上故作玄虚地缠着手臂。 “作为近代伟大的作曲家,章鱼老师的知名度的确不高。但想要在交响乐上有所建树的话,首先想起的不是肖邦的钢琴曲,也不是关于贝多芬的混淆知识,应该是章鱼老师的第五交响曲《革命》才对,重点就在这里。” 七绪似乎是要试图强行下定结论,但此刻的响介却对她叫错对方名字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飞快地在本子上做着笔记的中野记者呆呆地张口沉默了片刻,又像刚才那样皮笑着推了推眼镜说, “哎呀……一之濑小姐真是一位有趣的人呢。” 说完这句,他似乎也强行得出了他的结论。体会着被强制为这般奇妙的会面作陪的心情,响介小小地叹了一声。 九月下旬的龙之坂还残留着今年夏天笼罩日本列岛的酷暑,蝉声好歹是听不见了,但这个空调不灵的公民馆第一会议室里还是相当热。中野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试图变换话题似的合上笔记本,关上了录音器的开关。 “那么,采访就到这里,接下来就是参观排练了,没问题吧?” “当然啦,中原先生。不过我们要先回事务所一趟,准备好了再来吧。” 把别人的名字叫错到这种地步绝对是故意的,响介终于朝七绪轮椅的驱动轮轻踢了一脚。但是转动轮椅的七绪却巧妙地抬起前轮试图压住响介的脚。响介再没力气说什么了,疲惫地朝中野低头作了别。 他跟在飞快离开的七绪的背后,关上了会议室的门。乐团成员想必都已经聚集在最宽敞的第五会议室里了,七绪在亚麻地板上转着轮椅边进入事务所,边头也不回地得意说, “怎么样响介,我的受访姿态出色吧?那番《革命》言论,不错的名言吧?” “你啊……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七绪的桌子上躺着一本标题是《伟大经营者的名言》的新书,书里夹着数量相当可观的标签。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学什么。这时,馆长从事务所里面出来了。这个壮年男子都快六十岁了,一双漆黑的栗子大眼却意外地给人一种可爱印象。馆长眨着他的可爱眼睛,担心地小声问, “你们回来了啊七绪酱、响介君,没被问到什么怪问题吧?” “放心吧,秋叔。我早就预料到他会问怪问题了。” 七绪口气里夹着呵欠如此答道。响介把中野的名片放进纸箱后,想起了他们刚才的谈话。 九月上旬龙之坂祭的演奏会后,全国性报纸的新闻社就打来了采访的请求。当然,作为一个以落寞商店街市民组成的以活跃地方为第一目的的交响乐团,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不过,对方采访的目的似乎和这边的目的不太一样。说白了,新闻社想要的是一个“轮椅指挥者”所述说的感人故事,而不是一个作为带动地域活力的代表团体的龙之坂商店街交响团。 能够宣传龙乐团自是不错,但让七绪成为小丑可不行。但不知道是吹的什么风,七绪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次采访。结果,采访就变成了刚才那种糟糕对话。 不过,那个中野记者也是心中有数的吧。等着他的不是一个悲剧性的主人公,而是一个操着少年口吻、满嘴不可思议言论的狂妄女人。新闻报道基本都是提前写好了原稿的,所谓采访也只不过是一种类似诱导提问的过程而已,所以这下他的原稿就基本派不上用场了吧。 至于七绪叫错对方名字,也不知道是这其中一环,还是意外地因为她紧张才出的错,总之响介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记者配合这边的意思写报道是求之不得,但果然还是不会那么容易的。 “你在想什么我基本清楚的哦,响介。” 想到这里,正操作着电脑的七绪忽然一本正经地这么说了一句。顿觉被看穿心思的响介噎了一下,但七绪却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那种家伙就该反过来彻底利用。鸡毛蒜皮的事情得暧昧地避开,关键的地方说死了就可以啦。” “关键的地方……?你是说刚才那个无聊的《革命》论?” “白痴么你?龙乐团的理念和我的血泪悲情故事要是被一眼看过,那就全完了。关键的当然是怎么让报道能吸引客人到龙之坂商店街啊。” 七绪难得地说出了正经话,响介也点头了。说到底,龙乐团……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目的就是让冷落的龙之坂市“振兴”。起初他听了还感觉这个业余乐团的设立目的其所未闻,但自从见识了商店街那些有识成员,他对此也认同了。 这时,收拾好东西从第一会议室出来的中野记者朝柜台这边走过来了。七绪飞快地拿过一张表格纸,伸到中野面前说, “今年年末我们会在龙之坂市民会馆举办定期演奏会。” 听得这话,响介愣住了。那是什么?他这个乐团首席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响介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里边的根津,但根津只是嚼着爱吃的柿种对他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七绪也不顾这边的诧异,继续说道, “也请对贵报社报道感兴趣的人一定要莅临观赏,就是说,请你一定要在报道里写上哦,一定哦。” 说完七绪就抿起嘴角,走到走廊上领他去第五会议室的排练场了。响介从单手拿着貌似写着简单日程安排的纸的中野身边跑过,慌忙追上七绪小声问,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过有年末的定期演奏?” “你当然没听说过了,因为那是我才决定的嘛。” “哈?”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问题,七绪立即如此答道。响介愕然,七绪便重新挺了挺胸说, “是我刚刚决定的啦,年末我们要在龙之坂市民会馆办演奏会。既然要上全国报纸了,那就没法撤回了。让我们乐团成员团结一心,背水一战吧!” 这就该叫哑口无言以对了吧。七绪瞧也不瞧张口无言的响介一眼,径自示意了一下走廊尽头的第五会议室的门。双面平开的门里漏出了 成员们的杂乱调弦声。 “开门,响介。我们可没空闲着哦。” 响介被夹在背后中野走近的脚步声和门对面龙乐团的调弦声之间,无奈地按住了额头。本以为好不容易能歇口气的,但这个小镇看样子并不那么让人轻松。响介如此抱怨着,打开了通往第五会议室的门。 “……就这样,常任指挥顺势就擅自决定年末要举办演奏会了。” 一边摊开手里的东阳新闻报,响介一边脸色凝重地解释说。十月初依旧残留着夏天的闷热,周日的全体排练刚结束。聚集在公民馆第五会议室的乐团成员们都摆着一手拿各自的乐器一手拿新闻剪报的奇特姿势,各自嘀咕着, “这还真是突然啊,曲名定下来了吗?又是名歌手?” “七绪酱不是说会把我的店登报的啊,根本没有嘛!” 而那个作为当事人的常任指挥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说你们啊,这可是全国性的报纸哦?哪能不利用的道理。” 采访过去了几星期,东阳新闻的第二十一面上刊载了七绪一脸不逊地从轮椅上回首的照片,标题是“轮椅上的指挥,用交响乐振兴地方”。 虽说不上是一则多大的报道,但东阳新闻是日本发行量第二的全国性大报。问题是采访当天……不,也许是七绪早就虎视眈眈有此打算,那个响介不知是何时决定下来的预定果然按七绪料想的那样,被登上报纸了。报道里自然是没有写明具体的时间,只是用“龙之坂公民馆将在年末举行定期演奏会”一笔带过了。 “……网上已经有人说会来了。” 已经把圆号收进盒子的小峰元气边敲着笔记本键盘边轻声说。小峰是商店街外一个冷清宠物店的店主。七绪听了,用指挥棒指向正吃力地推着镜腿卡进皮肉的眼镜的小峰说, “现在我正让元气君火速制作着我们龙乐团的主页。啊,对了,各种咨询就都链接到响介的手机上吧。” “等等!不要把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放到网上去啊!我说你怎么总是在关键的地方毫无防备啊!” “真拿你没办法,那电话号码就用公民馆的代理号码好了,不过还是藤间你负责。” 七绪说完,那个说没把店铺宣传等上报的河本都一手拿着单簧管,摇晃着她的浑圆身子对坐在旁边的双簧管丈夫雅史说, “但是以后商店街能靠这个活跃起来就好了呢!雅史君、我们店里也弄一些原创的菜式吧!” “好主意啊都酱!对啦,凭在商店街里消费三千日元积攒的票据入场这个主意怎么样?” “哎呀!雅史君真聪明!这个我喜欢!” 于是听众席里都是提着购物袋的听众么……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场景。响介也不理会那对在商店街入口经营咖啡馆“polo”的夫妇的打情骂俏,刚要开口打算换个话题,七绪就打断了他, “原来如此啊……演奏会和商店街的联动很有趣嘛。比如来听演奏会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鱼匡”提供的鯵鱼什么的,怎么样啊?木下大叔?” “好!年末也接近正月了,抽选三位客人送上高级腌鲑鱼吧!” 高声回应的是穿着胶筒靴和印着店名的围裙就来参加练习的长号手木下。想象一下客席里都坐满手拿鯵鱼片的听众的情形,响介不禁用手抵在了太阳穴上。 “我说你们啊…演奏会和各个店联动的想法暂且放下,首先要考虑的该是决定演奏会上最重要的事情吧?” 响介终于朝擅自热闹起来的成员们说话了。他好歹也是第一小提琴手,是为乐团掌舵的首席,成员们都住口看了过来。 “就是演奏曲目啊。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用和一个月前一样的名歌手做前奏、勃拉协奏做协奏曲?” 交响乐曲目最晚都是在演奏会的半年前决定好的,现在换用新曲是来不及了。但他一说和上次演奏会相同的曲子,成员们就都摇头了, “哎呀,机会难得还是希望能加点别的演出曲子呢。” “比起前奏曲和协奏曲,交响曲才是基本吧?” 相比安全的道路,这群热情高涨的人们看来是想选择刺激的道路。的确,交响乐演奏会一般都是由前奏曲、协奏曲以及交响曲构成的,业余乐团也不会因为编制不足而没法齐全……响介怀着几分无力,茫然地看着他们说, “三个月练出交响曲么……” 长篇交响曲是由数个乐章组成的,演奏难度高,对龙乐团里优先各自本业的成员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抽不出练习的时间。 “藤间先生,贝多五怎么样?” 坐在队伍中间位置的长笛手畑山彩花拖着声音问道。彩花她自己也是身为这个龙之坂百年老店“华京堂”的第四代店主的人。 “太过有名了……恐怕没法讨好那些挑剔的客人啊。” 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通称《命运》。虽说开头是配合部分,但如此有名的曲子要是出了差错也刺耳,容不得一丝马虎。 “那样的话,要不干脆就用章鱼老师的曲子吧?” 扶着巨大的低音提琴开口的,是依旧身穿着华丽晚礼裙的玲于奈。身为速食店妈妈她做此打扮自是无可厚非,但响介眯眼看着她满是亮片的衣服摇了摇说, “那个……是自杀行为。” 七绪接受采访时所说的那个肖斯塔科维奇的曲子可不是业余乐团所能演奏的。越是靠近近代,谱写出来的交响乐所需的编成就越多,乐谱也越发复杂。 “喂喂,消极首席,若是这么说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搞乐器了?勇敢地大声演奏才是我们龙乐团吧?” 七绪不耐烦地用指挥棒戳过来如此喝道,把苦思冥想的成员们拉回了现实。没错,也不能一上来就都否定。 “也是……抱歉,我慎重过头了。那么我暂且保留意见,先尽力把名歌手和勃拉协奏完成吧。” “没关系啦,首席也是为了不让我们丢丑着想的嘛!” 木下高声说道,引得成员们都笑了起来。这时,会议室门被人犹豫地推开,根津的大眼从门缝外窥视进来说, “抱歉打扰你们排练了,但现在已经九点了,差不多要闭馆……” 虽说这个会议室貌似是随意使用的,但终归属公民馆管理。馆长这话一说,成员们就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响介擦着散落在琴面板上的松脂片,蓦然开口问七绪, “话说七绪……演奏会的事情你有对源次郎说过的吧?既然是事关商店街全体的活动,商店会的会长兼乐团顾问要是不知道可就贻笑大方了哦?” 增田源次郎是龙之坂商店会的会长,他的孙女吹子是乐团的小号首席,可能已经转告过了,但这个当事人装作不知总说不过去吧。 七绪听后却楞了一下,然后竖起大拇指说, “……ok响介,我正打算明天去报告呢。” “你根本就是刚想起这回事的吧!” 响介不禁失声叫起来,引得几个成员吃惊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七绪也不介意,皱起眉头用小拇指掏着耳孔说, “你还是像个小姑一样啰嗦啊,年纪轻轻就这么风火可是会谢顶的哦。明天正好是休馆日,你也一起来吧。” 谢顶的话都是谁的错啊——响介把这句吐槽憋在了嘴里。周一是公民馆的休馆日,难得的休息天还得陪这个让人无语的指挥,响介心怀些许无奈地看起了陆续回家的成员们。 抱怨了这么多,但又能和他们一起为了新目标而演奏的确是件高兴事。响介如此想着便关上了小提琴盒的锁扣。 第二天下午,这个在盆地里开拓 出来的小镇还是湿热得全然不像十月。龙之坂拱廊商店街里还是循环着万年不变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响介一边呼扇着自己衬衫往里面灌风,一边追着以惊人速度在街道上行进的七绪。这步伐都快接近小跑了。 “七绪……为什么不开车去源先生那里啊?” 也不是觉得这么追着她跑有多吃力,响介还是这么问了。源次郎经营着一家扎根本地的葬礼店“增田葬仪”,但出于营业性质,他的店铺有些偏远。七绪再怎么有体力,轮椅的移动距离还是有限的。 平时她都会开她那辆装备了辅助装置的残疾人汽车,但今天她好像把它留在了公民馆。七绪听了响介的疑问,头也不回地说, “源先生隐退后,和附近商店街振兴会所的老爷子下将棋比在家时间多啊。话说,你是第一次去振兴会吧?” 听了这话,响介只是随口应和了一下。他知道拱廊街尽头一条小道边有个简陋小屋就是商店街振兴会,但他自是没去过。七绪放缓转动轮椅轮子的速度,叹了口气说, “源先生生性喜欢节日,演奏会的事情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嘛,昨天你讲的要点还是得考虑考虑啊。” “你说曲目的事情?” 昨天她那个时候在这个话题上随意和了稀泥,现在忽然又严肃地提起这事,让响介有些困惑。一之濑七绪这个女人虽说言语行动让人咋舌,但关乎音乐时却时常显露出令人惊异的冷酷与聪敏。响介冒了一阵冷汗,但七绪的口气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舒缓。 “老实说,三个月要完成交响曲很难。不过,也不能不挑战新曲子。我说你,除了勃拉协奏还会拉其他独奏么?要是你这个独奏有个样子的话,后面的交响不完美也勉强能行的吧。” “你是说把小提琴协奏曲作为新的常规曲目?” 的确,相比强调所有乐器配合的交响曲,独奏一人引导主旋律的协奏曲怕是更适合现在的龙乐团。虽说没能得出成果,但自己再滥也是一个以职业小提琴手为目标的音乐大学毕业生。 响介没说话,七绪就像是说不用他急着回答似的挥了挥手, “但不管怎么说,龙乐团的弦五部不足是改不了的。就算考虑音乐的协调,交响曲看来还是不行啊。” “……由加丽小姐怎么样?” 听了七绪的话,响介有些犹豫地这样问了起来。本想着她不回答也无所谓的,七绪却意外地干脆回答说, “啊,那行不通吧。不是说我姐姐,是我妈妈那边。” 由加丽对外是作为七绪的姐姐身份的小提琴手。原先因为遭遇事故而与七绪断了联系,但一个月前的演奏会上她们又相见了。 由加丽原本就在龙乐团拉过小提琴,如果可以还是想让她再次登上相同的舞台的,但听说妈妈那边的身体不好,她又暂时回东京去了。据由加丽说,这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在事故最后舍弃七绪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压力造成的。这话应该没对七绪说过,但敏感的七绪大致已经猜到了吧。 对于一个业余乐团来说,小提琴手是不可多得的。但由加丽有她自己的生活,不能强求。不过既然她说过情况有变就会联系,七绪想必也不会一直不见她妈妈吧。 如此想着,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空荡得一如既往的拱廊街的终点。从一个挂着摇摇欲坠的倾斜锌板招牌的洗衣店拐过去,他们就看到了一个唯独招牌相当显眼的小房子…….“龙之坂商店街振兴会”。 估计这里原本是一家什么店铺,外面装着一扇玻璃拉门,现在因为炎热而敞开着,屋檐上的与季节不合的风铃正发着凉爽的声音。因为入口就是换鞋处,七绪推着轮椅就进去了。 “既然开着门,就说明源先生在啊。喂——源先生——” 说着就转着轮椅进去的七绪正要继续呼喊,就在这时——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凭你的一己之见就决定方针啊!” “你说啥?你就知道对决定事项啰啰嗦嗦的!” 里面爆出了一阵大声争执,吓了响介一跳,连七绪也住口,连忙将轮椅刹停了。 “说到底,关键的手术的时候你还不是没露面!我可不想被你这种没种的家伙说呢!” “我住院的时候你这家伙不是也两次昏倒被抬进了医院了!是我对大东先生说不要和你一个病房的,你该谢我才是!” 在里面争执着的是两个老人。入口处放着一个貌似全年放置的旧式石油暖炉,堆积着桶子和纸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两个老人正面对面坐在一张不知哪里搞来的长桌两边。 那个一直和源次郎争论的老人是商店会的副会长宫间芳吉。这个老人穿着一身简直马上就要去高级办公室的夏季西装和波洛领带,这种热天还戴着一顶呢帽,与他对面作散漫打扮的白发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响介发现他手里握着新闻剪报,于是小声责怪七绪说, “……怕不是已经因为新闻闹出矛盾了吧,怎么办啊!” “源先生和芳爷一碰头就会吵架的啦,没啥好稀奇的。” 七绪把响介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只是耸耸肩如此说。那两个老人全然没注意这边的两人,愈发大声地继续吵道, “你听啰源次郎,我没打算否定振兴地方这个活动目的!但是要放弃本业去做那种事情,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才没有放弃!你是没到现场去看才会这么说的!” “我亲眼看过了!就说夫妇双双参加交响团的河本的店吧!那可是开在代表商店街颜面的入口,怎么能总是关着卷帘啊!” 被这般很难说是老人对话的音量压制下,刚想反驳的源次郎忽然咳嗽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响介见状,慌忙插嘴进来了, “源先生……冷静些吧,好不容易不再吹小号了,这又该晕倒了哦。” 源次郎都快八十岁了,但直至最近还是一个现役的小号手。但他原本就血压高,加上年纪也高了,经常在练习中晕倒被送去医院,所以最近才把小号手的位置让给了她的孙女吹子,现在在这种地方晕倒可不行。 “哦呀,这不是首席和七绪酱嘛,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 源次郎看来只是稍微噎了一下而已,这会儿终于察觉到这边的两个人了。这时,芳吉也朝这边瞥了一眼。 响介没怎么和芳吉见过面,芳吉同样也是个让人看不出年已过八旬的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拄着拐杖也许是因为腿脚不好,但个子相当高,着装也下过功夫,给人以庄重的印象。他大声咳嗽一声像是要收回前言一般,换副口气淡淡地抱歉说, “这下失礼了,在别人面前不成体统地放出大声了……总之源次郎,我是不会同意你的做法的。关于今后的方针,看来有必要另找时间商量了啊。” 他们的争执看来被响介和七绪的到来结束了,芳吉撑着拐杖离开了会所。按照绅士的做法,他本该对这边做个脱帽礼的。七绪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叹气说道, “芳爷子看来是不看好龙乐团啊。” “那个家伙从来都反对任何我说的话,要是我说解散龙乐团,他怕是反而会阻止的啦。” 被留下的源次郎哼了一下鼻子,忿忿地说道。这两个老人指尖看来是有着后辈所无法理解的纠葛。不过没过一会儿,源次郎就恢复往常的祥和表情看过来说, “话说,今天两位凑一起来这里是吹的哪门子风啊?” “抱歉没及早给您报告,就是关于刚才芳爷子手里的新闻那事儿啊。” 采访的事情是对源次郎说过的,但演奏会就因为七绪的独断专行而没作过报告了。不过源次郎听了,点头放松了 表情说, “嗯,演奏会的事情我听吹子说过了,是个难得的机会。那个顽固的老头子就由我来说服好了,你们年轻人只管放心练习去吧。” 听了这般一如往常的宽宏之语,响介微微松了口气。说着,源次郎忽然指了指身后的一个貌似没有子机的老式电话说, “新闻上报后,也有好几个电话打到商店振兴会来询问龙乐团的事了。当初的振兴地方的目的也算是开始出现效果了,但根本不理解这个的芳吉那个家伙啊……” 他说着就好像又要生气了,忿忿地小声嘀咕了起来。 “但是不管副会长反对就进行活动也不太好吧,如果源次郎先生有话难说,那就让我们试着去说说?” “放弃吧响介,这事还得专家解决,顽固老头子还是让顽固老头子去说吧。” 也不管幽默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七绪依旧口无遮拦地这样说了一句。响介带着几分无奈地小声反驳说, “……你明明还说要解决成员的烦恼就把都不管不顾地塞给我呢,这会儿又不说要责任人该做的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芳爷子若不是源先生去说,可是说不通的哦。” 七绪撅嘴解释道。源次郎也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我们两个老人之间的问题,你们集中注意力练习就好了。” 源次郎推了推玳瑁框眼镜长叹一声,盯着刚才芳吉离开的玻璃门方向,自言自语地如此说道, “真是的……芳吉真是个不凑巧的家伙,真是一难又一难啊。” “除了副会长的事情,还有什么吗?” 看到源次郎露出少见的担忧表情,响介不禁问了。午后的风吹进敞开的拉门,不符季节的风铃发着脆响。隔着一段铃声消散的沉默,七绪先开口了, “芳爷的事情就交给源先生了,但别的事情的话,我们可以帮忙哦。响介也会是个大闲人的。” 最后一句纯属多余,但响介还是点了点头。源次郎听后犹豫了一会儿,又打定主意似的抬起了头, “嗯,也许和吹子年纪接近的你们商量比较好吧。” 说着,源次郎就作了至今为止最长的一声叹,微微收声后凑到响介和七绪面前说, “就是啊……最近吹子好像被人跟踪了。” “总结源先生的话,也就是说啊——” 离开会所后,响介走在傍晚的拱廊街里嘀咕着。七绪放缓了轮椅的速度,响介在她背后确认着又问, “也就是说最近有个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男生在增田家附近晃悠,一看到源先生就躲起来,多半是趁吹子回家的时候来的。” “但是吹子并没有明确说过自己被人跟踪。不过嘛,吹子最近正是叛逆期,就算是真被人跟踪了,估计她也不会找源先生商量的吧。” 响介回想起源次郎刚才手舞足蹈般仿佛在讲述世界末日的样子,又不禁远目茫然了。提示七点的《黄昏火烧云》旋律回荡起来,小学生们欢笑着从两人身边跑了过去。在这段喧闹声里,响介犹豫地小声说, “感觉也许只是……祖父不肯承认孙女交到男朋友的被害妄想吧。” “也许吧。” 七绪也马上表示赞同了。也不是全然不信源次郎所说的话,但也不能不听吹子解释就全部听信源次郎的揣测。响介走在黄昏的商店街里,仰头叹道,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啊,吹子也是谈恋爱的年龄了,这样也许还能让她更有点女人味呢。” “你这是啥口气啊,就像个试图表现自己宽宏体谅的亲戚大叔似的,其实就是那种大叔才会对自己女儿不定时回家罗里吧嗦的哦。” 七绪忽然说了这句,冷不禁地刹住了轮椅。就在后面走着的响介下意识地就刹住了脚,七绪则毫不在意地将轮椅慢慢移动到了路边上。 “那个板脸女生交了男朋友的话的确是好事,但就怕对方是个混蛋。所以响介,我们就在这里等吹子吧。她现在没社团活动,回家时肯定会抄近路走拱廊街的。”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连接龙之坂车站的商店街的入口处了。在河本夫妇经营的咖啡店“polo”附近,七绪抱臂等了起来。 吹子是沿车站另一边道路骑车去龙之坂女子高中上学的,也常能看到她骑红色自行车窜过拱廊街的身影。道路另一头零星有几个身穿学校制服的女生朝车站走去。 “在源次郎面前,我们也不好去她家,而且今天正好没有练习。嘛,逮到她就请她去polo边喝果汁边问吧。” 好像还太挺来劲的……说白了她只是喜欢搀和这种事情吧,七绪正从轮椅探身盯着车站的方向。到这地步了响介也没法拦她,只好陪她一起盯视了起来。 正看着的这会儿,几个认识的人和店主路过和他们打起了招呼。他们脸上之所以没表现出特别惊讶的表情,恐怕都是在想“那两个人又在干些怪事了”或者“藤间有被一之濑拉去做什么了”。 响介莫名地伤感茫然时,一个眼熟的校服身影朝这边走过来了。因为逆光没能看清长相,但响介下意识就开口了, “诶?穿的不是龙之坂女高的制服啊?” “又没骑自行车,不是吹子吧……” 不过慢慢走近的那个少女虽不是吹子,但却是响介认识的人。这时七绪也认出她了,用力朝她挥了挥手。 “哦喂!真纪酱,怎么了?你家不是在下一站的么?” “啊、你们好,我正好要买文具才过来的啊。这个商店街的文具店对龙女高的学生打折的。” 吃惊地抬起头的是一个短发的活泼少女。她和吹子一样,是从高中吹奏部跳到龙乐团的长笛手。她说着就把手里翻弄的手机收进了包里,朝这边看了过来。 “两位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今天是乐团的休息日的吧?” “是啊,我们这是在等吹子酱。” 他们两个就这样杵在商店街入口,再没有比这更怪的事情了吧。听了响介找借口般的解释,真纪眨着她的双眼皮说道, “吹子的话,在我之前就走掉了哦,这会儿怕是已经到家了吧。” “什么嘛,来迟了啊。” “还是明天练习结束后再问问她吧。” 响介对耸耸肩膀的七绪建议道。本来还因为自己得陪她一直等到吹子出现而有点丧气,但听真纪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放弃等待了吧。接着,七绪歪头又问真纪了, “呐,真纪你觉得吹子酱最近有没有点怪啊?比如忽然变可爱了啊、或者裙子的线头被缝好了之类的。” “没什么啊?她的裙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散着线头哦?” 听得这般唐突的问题,真纪困惑地反问了起来。不过,她瞬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手说, “啊、我想起来了…….她说最近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跟踪了来着。也许是错觉,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她好像没和家里提起过。不过,如果是真的可就糟糕了啊,七绪姐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听了这话,响介和七绪不禁面面相觑。听着后面不远处玩具店老板呵斥小学生们赶紧回家的声音,他俩沉默了一会儿。 “喂喂,难不成……不是老爷子的痴话,是真的?” 七绪挤出了话来,真纪则仔细地打量起了他俩的表情。响介发觉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仰头望向了商店街的拱廊天井。 第二天傍晚,公民馆的定时铃正要响起,七绪对根津交代说几个小时后回来就带着响介离开了。她把轮椅留在公民馆入口,撑着步行拐杖去了停车场。 “七绪你等等啊,我们不是去听吹子怎么说的吗?” “我说啊,吹子不是只说感觉有人跟踪么?又不知道对方是谁。我可不觉得还能打听到其他消息。” 七绪只有右脚能小幅挪动,但靠拐杖还是能走百米左右的。她坐进了她停在停车场的轿车,响介无奈之下也坐进了汽车助手席。不过他上安全带前,先把手放在了七绪手边的控制油门的操纵杆上。这已经成了响介的习惯,他用不带明显责怪的语气又问,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这是去哪儿?去警署?” “笨蛋,就由我们抓住犯人不就完了?”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答道,朝着商店街所在的位置前进了。响介正为这个意料外的回答而不知道作何反应时,七绪又脱口继续说, “源先生不是说他看见有个穿龙之坂中央高中制服的男生会在吹子回家的时段出现么?吹子酱如果有练习的话,回家就过九点了,没有就差不多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帮忙家务。所以,那个犯人说不定今天这个时候说就会出现哦。” 前面的信号灯变红,七绪动作粗暴的刹车打断了响介的思绪。他本有很多槽要吐,但现在他已经坐进七绪的车里了,战斗机飞行员是不会中途下车的。响介疲倦地嘀咕着说,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啦……但一个轮椅女和一个孱弱男怎么去抓跟踪犯啊?” 也不是要故意自我贬低,他从小就被家长以“会弄伤手指”为由禁止了运动,一直都是在室内练习小提琴的他比同龄人都要明显白皙。要是在这种地方被卷进斗殴,那他肯定会被揍得很惨。不过,七绪却只是哼了下鼻子说, “是个怪大叔的话当然要立即报警了,但对方可是高中男生啊,或许还是个不敢送出自己彻夜写出来的情书的纯洁害羞小男生呢。真要是这样,我不是就一定要帮忙他们牵红线了嘛。” “……感觉完全靠不住啊。” 听七绪莫名兴奋地弄响手指关节,响介无力地如此回道。绿灯一亮,七绪马上发动汽车并用手指向了前方,可以看到宽敞道路的对面就是“增田葬仪”的招牌了。这家葬仪店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建筑像是被翻新过好几回,看起来很崭新漂亮。增田家的主房则位于离店不远的地方。 “顺便一提,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男生制服是老掉牙的中山装,你给我睁大眼睛找,一发现我们就把他拉进后座拷问。” 七绪用大拇指示意着后座这样说道。 “别说得好像我们才是罪犯一样!” 响介不以为然地吐槽了。说着,七绪忽然把车停到了路边上。那个位置虽说有点不合适,但好歹没什么车经过,路上除了一个老妇人用龟速推着一个装满购物袋的购物车,全然不见其他人影。 响介从助手席窗口望出去,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日本式房子,那个少见的气派门扉上挂着“增田”的名牌。看来这里就是源先生和吹子的家了。 “还有,这里是不能停车的,感觉到有警车的话要及时报告哦。我还没摆脱吊销驾照的危机,而且我这辆车还被周围集中注意着呢,估计车牌号都已经被登记进《特别注意车辆》的名单并给交通科那些婶婶们传阅过啦。” “我和你不一样,没过过必须敏锐捕捉警车气息的生活,所以我也没辙,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话说回来,擅自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就已经让人可以了。源次郎本来就因为吹子的事情而注意家周围的情况,要是被他发现了可怎么办啊。但是,响介的心思根本没有意义,七绪还是把车熄火了。 现在已经过了五点,没有龙乐团的练习或者因为家里有事不能参加的话,现在应该是吹子回家的时候了吧。七绪把下巴搁在方向盘上,正一脸严肃地查看着四周。 “响介,你稍微下去瞧瞧吧,注意要尽量表现出一个闲人在散步的样子哦。” “可万一到时候被源先生发现,变成——原来是你在跟踪吹子啊!——的情况可咋办?” 响介正要挥开七绪推着自己肩膀的手,忽然察觉到视野边缘映出了一个黑色细长的东西,于是把脸凑到车窗向外望了出去。那个位于七绪视野死角的电线杆后面,有个细长的东西好像与电线杆同化了似的立着。响介起初还以为是阴影,但眯眼仔细一看,是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校服的男生。 “喂……电线柱后面有情况哦。” 他降低助手席,向七绪示意了窗外。七绪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压着响介的头探过了身来。响介也跟着再次看向了窗外。 那是一个仿佛把成长期所吸收的所有营养都用在了长个子上的少年,目测就超过了一米九。那人身上的制服恐怕是成长期前穿上的,上衣和裤子都明显显短。不过相对的,他并没有相应的身体幅度,上衣肩膀向下耷拉着。结果这身中山装制服穿在他身上完全不合身,让人横生怜悯。 先不管跟踪吹子的是不是一个淳朴的害羞男孩,源先生所说的那个跟踪犯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七绪确认了那个可疑的人后,愈发用力地摇着响介的肩膀示意后座催促道, “好,把他给我拉进来!” “……体格相差太多了,办不到。” 人家再怎么瘦,对于只有日本男子平均身高的响介来说还是无从下手的。七绪听了,仅凭上半身的力气就坐回到了驾驶席上,拉上安全带并发动了引擎。没等响介产生不祥预感,汽车就猛然开了出去。 “喂!七绪!” 无视响介的叫喊,汽车在电线杆旁边来了个急刹车。七绪唯独这个操纵技巧练得是炉火纯青。当然,那个瘦高少年睁大眼睛看了过来,不过七绪抢先一步大开车窗探出头去了。 “那边的为恋爱烦恼的少年哟,需要帮忙吗?” 说着她就伸出右手逮住了少年的手臂。七绪的臂力可非同小可,她不仅每天要转动轮椅,作为指挥更是要经常使用臂弯和腰背的。少年一如所料地受惊叫道, “你、你干什么!” 他试图一蹦退开几米,但七绪的手腕让他得逞。不过这时,七绪惊叫了起来,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芳爷的孙子嘛!你小子又长个子了嘛,上一次见的时候没这么高的吧?” 七绪的口气就像是看到了好久不见的亲戚带来的小孩一样,让响介听后吃了一惊。原来是昨天和源先生争吵的那个老人的孙子啊。一想起那位拄着拐杖的高个子宫间,响介回过神来了。 “哈啊……原来如此,也就是龙之坂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啊。这还真是浪漫,布鲁克纳也得脱帽致敬呢。” 【布鲁克纳:奥地利作曲家,谱有第四交响曲“浪漫”】 七绪理解了什么似的如此说道,敲了敲少年的手臂。而少年依旧是一脸的茫然,莫名其妙地凝视着七绪的脸。 “是一之濑小姐核藤间先生吧,公民馆的……祖父一直受你们关照了。” “我是受过芳爷的照顾,可不记得有关照过芳爷哦。” 少年礼貌地低头打起了招呼,但被七绪一句话噎了回来,眨眼间都带上了泪光。少年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这让响介吃了一惊,不过想必是因为有事来过公民馆的吧。这个少年长得高却弯着腰,完全没有威严感。七绪也没有在意这个少年的高个子,只把头扭向响介说, “这家伙就是芳爷的孙子宫间修一。真没想到跟踪吹子的人就是你啊,也就是说因为爷爷辈之间有矛盾,你们的交往没被认可啊,真是让人同情呢。” “等……等一下!你说什么呢,请不要擅自胡编乱造!” “那又会是什么?源先生说最近有可疑的高中男生在附近转 悠,正担心吹子是不是被人跟踪呢。不说清楚就暴露身份的话,你们的爷爷们的关系不可就更糟糕了哦?” “是、是这样吗?但就算那样也是误会……!” 修一尖嗓子地叫起来,把头伸进了车窗。就在这时,响介从后视镜看到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增田家大门里出来了,那人正可疑地巡视着周围。于是响介慌忙对那两个纠缠不清的人说, “喂、在人家家门口说话会被人怀疑的,修一君你暂时先进来吧。” 出门来的估计是吹子的母亲吧。原本就有源先生在戒备了,再惹更多人怀疑可不好。修一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顺从地打开了汽车后座的门。他认识七绪,估计也认为这样做为好的吧。一如所料,他进来时头顶着了顶棚,蜷起身体才勉强坐进来的。助手席后面的座位是被放下来装着七绪的轮椅的,留给修一的空间很小。 修一一屁股还没坐稳,七绪就猛地发动了汽车。这架势简直是在逃跑一样,不被人怀疑才怪了。七绪一边在行人稀少的路上行驶,一边问, “然后呢?你到底是在做什么?根据你的回答,我也许要抽你,也许还能帮你一把哦?” “抽、抽还是饶过我吧……我说就是了……” 虽说成功把犯人弄进汽车后座了,但现在事态并没有任何好转。坐在后面的修一缩着他的手脚,不停地眨着眼睛。如果凑近仔细瞧的话,少年的面容相当年轻。他抱着书包,细软的头发在敞开的车窗风里摇曳着。 “最近商店街变得热闹起来了啊……我觉得是托一之濑小姐你们的福。但一提起那件事,我祖父和会长先生的意见就不一致了。” “啊啊、昨天也吵架来着的。老爷子们有精神比什么都好。” “打我小时候起,爷爷和会长先生的关系就不好……虽说他们经常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爸爸和增田家的父亲一见面也挺尴尬的。就算问爷爷为什么两家的关系不好,爷爷也会说不知道。” 修一的口气听着有点假,但说的话还是比较能让人相信的。七绪也一改刚才的玩笑口吻,带着几分认真表情地回道, “原来如此啊,你作为副会长的孙子也是考虑了很多嘛。不过你的想法虽然不错,但这和你跟踪吹子有什么关系?” “也、也就是说啊!我是想要让这种不和在我这代结束的啊!” 一听这话,修一就叫着向前探出身子,结果又一头撞上了顶棚,发出了一声闷响。响介隔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 “不过嘛……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跟踪吹子酱呢?我觉得这是让两家关系更糟糕啊?” “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子搭话……” 修一越说声音越小了。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是七绪沮丧地耸肩叹了声气, “我就说吧?响介……果然不是跟踪犯,就是个不敢送出彻夜写的情书的单纯害羞小男生嘛。” “…….想送的不是情书,是各家代表的停战协议书才对吧!” “不管是情书还是停战协议书,简单说都是请友好相处的意思,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东西!” “才不是呢!完全不是!” 修一奋力狡辩起来,但如果换一种非常简洁的说法的话,事情都可以用“不敢向吹子搭话”这一句话总结掉,所以七绪说得也没错。不过响介还是有点没法释怀,把头转向后座问,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是现在?是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吗?” 说到底,增田家和宫间家的不和……虽说是家长之间的个人不快,但又好像很久以前就结下的,修一想和解的想法让人感觉在时间上有点莫名其妙。修一听后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开口了, “是的……我也在想爷爷和增田先生的关系为什么一直都不好,最近,我终于找到了原因。” 听到这般下定决心吐露的话,正好被红灯拦住的七绪只是侧眼看向了修一。他们的汽车并没有行驶目的,只是在路上转着圈子而已。 “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看起来挺健朗,但最近经常要出入医院……就算是我多管闲事,我也希望爷爷能和会长先生和解。于是,我就想是不是和增田先生说说这事。” “且不管你的做法,你想说什么我是知道了……那他们不和的理由是什么?” 听了七绪的疑问,修一眼神犹豫了,估计是想垂死挣扎吧,但他最终还是放弃般的叹声气,示意了一下红绿灯的对面。对面就是商店街的方向。 “呃……那么就先去我家店里吧?” 拱廊街外那条圆号手小峰经营的宠物店所在的道路边上,有一座相当醒目的建筑,坚固的砖砌招牌上写的是“宫间照相馆”。这栋建筑建造当初想必是非常洋气的吧,但是放到今天,就是更适于作为重要文化遗产公开展览的古董建筑了。不过,这店本身并不大,店前面有容停一辆车的地方,也正好空着,于是七绪就把汽车开了进去。 人常说秋日的天空湛蓝欲滴,但刚才还明亮的天空现在已经黑透下来了。靠着散布的路灯亮光,修一从车后座上下来,打开毗邻车位的店门后开了里面的灯。 这么近的话,七绪也就用不着换轮椅了,趁响介还在磨磨蹭蹭的时候,七绪就拿着手杖从车里下来了。响介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问为他们打开玄关的修一说, “店好像关着门啊,我们擅自进去没关系?” “自从爷爷身体不好后,店里就基本不营业了……我家住宅在路对面,偶尔也会到店里来打扫打扫的。这家店在我爷爷那代就是最后了……我爸爸是普通的工薪族。” 说着就让他们进来的,是一个不知道是客厅还是仓库的房间。如同艺术品般泛着黑色光泽的照相机整齐地排列在玻璃柜里,伞状的反光板则展开着倒在了地上。在披着防尘布的各式三脚架和器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修一拉过一张椅子让七绪坐下了。 墙上挂着的是貌似七五三节拍的和服的小孩、身穿白无垢的女子以及老夫妇等各种照片。这些照片里也许还有认识的人的旧时身影。 如此眺望寻思的时候,一张风景照忽然映入了眼帘。唯独那张是挺新的彩色照,拍的是山岳间的日出镜像。不懂照相的人也看得出这张照片拍得不错,但照片上的景象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是在哪里拍的呢?响介正苦思冥想的时候,修一给他也拉过一张椅子来了。 “爷爷住院的时候,是爸爸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的……虽说是收拾,这不也是不能随便把东西丢掉的嘛,所以我就只把散乱的文件和照片都整理了一下。” “这样啊。那、你发现的理由是什么?” 七绪催问后,修一就迈出修长的双腿绕开地上各种器材,打开了一个柜子。文件好像都按年份整理过了,他取出的是一张照片。 “就是这个……是我整理这边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保管状况不怎么好,而且都褪去一半颜色了,可以看出是相当久以前的照片。 照片上的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一位单眼皮的美女,一身素色和服地站立着,男子则坐在椅子上,身上是类似军服的衣服。男子看上去各自相当高,即便是坐着也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差不多高。 响介正感觉这两个人很脸熟时,七绪就无言地把照片翻了个个。照片背面上写着一串小字,响介从他的位置看不清,不过七绪小声将之读了出来, “……宫间、近藤两家,一九……四?年份模糊看不清了。不过这肯定是七十年前的照片了。” “既然是宫间,那这个男子难不成就是芳吉先生?” “我想是的,脸看上也像。” 高个子加上修长的面容,若说是前些天见到的那个老人也很有说服力。而且,照片上的人总让人感觉和眼前的修一很像。 确认到这里,响介又侧头说道, “那么,女子那边就是近藤小姐了吧。话说,修一君的奶奶的旧姓是什么?” “不……我奶奶的旧姓是须田才对,这个女子不是我的奶奶。” 修一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时,沉默的七绪又将照片翻过来,靠在椅背上小声说, “…….近藤清子。” 七绪口中所说的人名响介自是没有印象,他便疑惑地盯向了七绪。七绪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她是源先生的夫人。” 说完,修一跟着点了点头。响介眯起眼睛,有将视线放到了那张照片上……这时他才发觉,这个女子长得有点像吹子。也许是先入感作祟,响介翻遍不多的记忆后确认着说, “那个半年前去世的是……?” “没错,就是吹子酱最喜欢的奶奶。” 响介想起了他刚搬到这里时被卷入的那场骚动。想到这里,他不禁扶额了——在那种时代,单纯的男女友人会大胆地合照吗?响介看了看修一,修一便低声说, “从这张照片来看,爷爷和会长的夫人肯定有某种关系的。但现实是,近藤小姐和会长先生结婚了……” “修一你是不是想说,源先生和芳爷之间的不和是因为以前在争夺同一个女人?” “我之所以这么确信,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修一从椅子上起身走出房间,从走廊对面取来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那是响介看惯了的东西,一个人造革的乐器盒。从盒子的硕大外形来看,里面是什么乐器很容易猜到。修一打开锁扣,里面的乐器果然反射出了金属管的光泽。 “以前,我也吹过这个乐器……在我爷爷的劝说下。” 盒子里放的是一个小号,是源次郎和吹子一直吹奏的帝王乐器。不过,增田家的二人之所以会吹小号,都是因为一个女子。 “如此想来,源先生也说过呢,说他夫人曾经在鼓笛队吹过小号。” 听说源次郎就是因为憧憬那个大他三岁的勇敢女子才开始吹小号的。响介又将视线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上。修一继续说道, “爷爷他不听古典乐的,却又在我小学的时候推荐我进鼓笛队。虽然最后我还是在中学退出了吹奏乐社团……现在想想,感觉爷爷还是有所迷恋的。” 说到这里,修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如他所说,他想必自中学就不再吹小号的吧。修一将那个并未用旧的小号箱子合上了。 “这种事情要是被奶奶知道了就糟糕了,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爷爷为什么事事都与会长先生作对了。” “女人出于吃的怨恨和男人出于女人关系的怨恨还真是吓人啊……虽说有点不像芳爷的风格,不过嘛,我也不能说是能理解芳爷怎么想的啦。” 七绪拖着腮帮如此说道,响介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七绪仰头看向天花板,俄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拿起了那张照片。 “原来还想着看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好戏来着,这下越来越像是一场白日剧了呢……话说修一,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听得这般唐突的提问,修一顿时僵硬了。眨过三次眼睛后,他愣愣地老实答道, “那个啊……居中偏下吧。” “那我问你一个简单的历史问题。太平洋战争是哪一年结束的?” “诶?应该是……几个月前电视上说今年是战后六十几年,所以……” “好了,时间到,你这个迟钝的笨蛋。” 如此粗鲁地说了一句后,七绪又像是忘了自己刚才所提的问题,开始环顾起了四周。修一诧异地看向响介,响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地歪了歪头。停战是在一九四五年,那又怎么了吗?这时,七绪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哦、那不是唱片机嘛,而且是相当老的型号呢。” “嘛,爷爷的东西都是旧式的,就算是照相,他也说数码相机是邪门歪道而不肯认可呢,明明现在就算是单反也有好相机的…….” “那不是录音机嘛,而且还是现代的,哎呀,让我瞧瞧!” 七绪孩子似的两眼闪着光,一下就从椅子上下来……该说是摔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拄拐杖麻烦,她趴在地板上靠着腕力就朝唱片机爬过去了。这个家伙在别人家里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啊啊、地上有很多灰的!还有那是爷爷的东西,可不要弄坏了啊!” 想必是音乐家的热血被激起来了,修一慌张地看着七绪,不过发现七绪只是看看唱片的封套后,他便又低头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但是仔细想想,就算知道这点,也许只会火上浇油,对增田先生讲可能也没用……增田先生要是知道了自己夫人有那种过去,也只会受伤而已……” “的确,我明白你想要让爷爷辈们和解的想法。但那种事情就算是真的,我认为你和吹子这代能让增田家和宫间家和睦相处也就可以了啊。” “也许是这样,但……” 修一看上去很沮丧。就算只是他的揣测,爷爷辈发生那种事情果然还是开心不起来的吧。响介敲了敲桌子,试图打破这种凝重的气氛, “修一君,难不成你只是希望和吹子拉好关系吗?吹子虽说有点冷冰冰的,但长得很可爱的啊。” 哈哈,他还玩笑般地笑了笑。本以为修一会马上否认,修一却吃惊地仰起脸,脸上微妙地发着青,说不话来了, “…….嗯?” “哈?” 修一沙哑地反问起来,面朝这边僵住了。就在下个瞬间,他突然抓住响介的衣袖,脸上一下涨红,唾沫飞溅地叫起来, “才……才不是的!藤间先生你在说什么啊!真的不是哦,真的!真的不是那回事的!我、我只是在担心爷爷,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知、知道了……我就当是这样的好了,你冷静点。” 刚才自己也许是触碰到了淳朴少年不该被触碰到的什么地方了,响介拍了拍拼命解释的修一的肩膀,终于松口气小声说, “真是的……现在的高中男生真是丢人啊。” “藤间先生你不也是!不也整天跟在一之濑姐屁股后面嘛!我才不想被你说呢!” “我是她——她好歹也是工作上的前辈啊,作为社会人,我只是按照上下级关系来对待的!” 但那个趴在别人家地板上的职场前辈到底是闹哪样啊——被人戳到痛楚的响介小声反驳起来。但是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这声音不可能不传进七绪的耳朵。七绪看着芳爷的唱机,头也不回地说, “闭嘴,你们这些草食家伙,两个人友好地一起去啃春菊吧!” 突然被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作声了。 自己的确没资格去说修一……响介心里推脱着那是因为七绪对自己来说太过特殊,再一次反省了自己。这时,七绪一边拂去唱机上的灰尘一边又说, “嘛、修一的确很丢脸,在我心里的小白脸排名里,修一以压倒性的差距超过了上周还维持第一的响介,一跃成为第一了哦!” “你给我等等,不要擅自搞出那种侮辱人的排名啊!” “吵死啦。给你们吃黄绿色蔬菜的春菊都便宜你们了,像你们这种一滴汁水都不产的给点卷心菜就够了。你们这些卷心菜男!” 修一听了, 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一下伏在桌上把脸埋了起来。这下他身上的沮丧气更重了,一下进入自暴自弃模式里去了, “说的也是……向我这种不会学习,又什么都坚持不长的人,真是丢人……爷爷也说我就像个当归,我果然一无是处啊……” 看少年掉进犹豫模式,响介用责难的眼神瞥向了七绪,但那个正哼着调子背对这边的女人根本不吃这一套。 “没那回事的,修一君你……你看你长得这么高,肯定非常适合打篮球或排球什么的!” “……运动也都根本不行,只会被球砸到脸……同班同学都说我中看不中用,像我这种人……” 情绪越发阴暗了。响介黔驴技穷了,只好向根本没信过的上帝祈求挽回之策, “啊、对了,你参加的是什么社团?总该有什么特长的吧?” “社团……特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恍惚地抬起了头。但就在这时,背后的七绪又不客气地开口道, “喂、修一,抱歉打扰你自个儿为自己悲伤,” 她还是没回过身来,修一闻言则慢慢转身看过去了。七绪将视线落在唱片的封套上,咕哝着问, “刚才你说芳爷不听古典乐的吧?” “是的……他喜欢歌剧,我记得他一直是听歌剧的。” “也是,这里的确都是些歌剧的唱片。” 说到这里,七绪取出了一枚唱片。那张唱片很有年份,纸质的封套都被磨破了棱角。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可是混进了一张古典哦?” 她说着就擅自打开唱片的封套。那张唱片可能是很久没用过,拆封时腾起了灰尘。修一慌忙站起来,但七绪已经手法熟练地将唱片放在了唱机上,轻轻地搭上了唱针。唱机立时喷溅出了震颤空气的雄壮金属管器乐声。若是喜欢电影的人,一听到这首曲子,就该本能起想起《地狱默示录》以及影片中旋回的直升机场景。 突然在室内回荡起来的旋律令响介吃了一惊,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全篇上演需耗时十五个小时,由四部曲组成的鸿篇巨制。 【注:《尼伯龙根的指环》由《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诸神的黄昏》四部曲组成】 这张唱片便是第一夜第三幕开头所演奏的曲子,是歌剧舞台上最著名最为人熟知的旋律。聆听着抬头便是强音的源源不绝的音符,响介喃喃地说出了曲目, “……《女武神的骑行》。” “那张照片上的男的,我总感觉有点不像是芳爷啊。” 修一送他们离开宫间照相馆后,七绪就如此断言。一边沿着龙之坂彻底黑透的宽敞道路行驶,七绪边小声说, “男的不是穿着军装吗?估计是临入伍前拍下的照片吧……不然,那种时代可不是那么容易拍照的。” 如此一说,响介也产生了同感。不过,他也是因为不知道芳吉的年龄才没察觉出来的。七绪握着方向盘,朝这边瞥了一眼又说, “你用减法算算啊,芳爷比源先生大两岁,就算是战败的一九四五年,他也不过才十六岁。从年龄上来看可对不上啊。不过嘛,临到战败了就算十六岁也可能被征召,他被征兵了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不知道日本哪一年战败的修一应该是把这些一概当做了“往事”,没能注意到这点。在他看来,恐怕镰仓幕府和太平洋战争都是一样的。七绪左拐驶向车站方向,眯眼又说, “嘛,我们这些和平白痴的那点可怜知识也有是有限的,也不好直接去问芳爷。所以,这时我们有必要去找知道情况的第三方介入了。” “什么第三方啊?” “很久以前就住在龙之坂的和源先生同年代的人啊。不过,说到在这个商店街里跟增田葬仪店和宫间照相馆一样老的店……首先就是华京堂,但二代掌柜已经死了,三代掌柜又是下一代了。那么,除此以外就是…….” 刚说到这里,七绪一下就左拐进了一条小路。是前往拱廊街的方向。小路是禁止车辆进入的,但七绪就在驶进去的一瞬间刹住了车。这地方当然是禁止停车的,不过反正也不会有车经过。 估计这里是哪家店的后面,响介如此想着便跟上了麻利地拄着拐杖下车的七绪。一走进拱廊街,他们眼前的便是“玩具小马驹”。对啊,那个玩具店老板的确相当老了。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了,不过玩具店好像是一直营业到晚上八点的。在七绪的催促下,响介推开了那扇贴满收集卡和游戏软件贩卖告示的玻璃门。在柜台上用手肘撑头的白发老人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七绪?有什么事吗?已经打烊了哦。” 白川平时总要和那些不按时回家的小孩们作斗争,是龙之坂挺有市民街味道的一道风景。不过老实说的话,他并不适合做以小孩子为对象的生意。一个猴子玩偶在背后用三三七拍子敲着铜钹,老人板着脸站起身从里面取出了圆椅。七绪不客气地坐下来后,在柜台上探出身说, “嗯,是想知道些事情。那边估计卖剩下的《魔法天使米卡尔路菜菜子☆菜菜子闪亮亮变身套装》响介会买五个的,所以请协助一下吧。” 七绪指了指排满各色玩具盒的货架,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演一场侦探冒险电影。货架上堆着的都是包装上印着眼睛占去半张脸的动画角色的盒子,响介可不想买五个那种东西回去。白川听了,神情苦涩地指了指上面一层的货架, “比起米卡尔路菜菜子,要是买我的拉法尔露尤娜的话,我就听你的。那个总是卖不出去呢…….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哪个是菜菜子哪个是尤娜啊?就说头发颜色吧,那个蓝发的?” “蓝头发的是嘎布利尔路,黄色的是尤娜…….不对,好像粉色的才对……?” “照常理粉色的才是菜菜子吧?像这种面向女孩子的战队,主人公肯定都是粉红色头发啦。如果对象是男孩子,头发就是红色了。” “我说,比起那种事情…….” 看着这两个人比对着玩具包装争执的大人,响介忍不住开口了。 管她米卡尔路菜菜子的头发是蓝色的还是粉色的,响介压根就没打算买。七绪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重新面向白川说, “对对,像白川爷爷这种年纪的人,都是喜欢聊年轻时的事情吧?我们这回来正是想要听听战争时的事情的。” “我把话说在前面,击落了几架美军飞机之类的英雄故事我是说不出来的啊。战败的时候,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呢。” “那、龙之坂还有能说那种英雄故事的老人吗?源先生呢?” 七绪看来是在诱导提问。白川见七绪面对人生前辈居然如此毫无顾虑,一脸惊愕地摸了摸残留着白色胡须的下巴, “会长和我也就差一两岁而已,也一样的吧。” “也是啊,那副会长呢?芳爷好像比源先生年长的吧?” “是年长,但那个家伙可没被征兵哦。” 在玩具铜钹的敲打声中,白川如此断言道。响介闻言便眯起了眼睛,七绪则不甚感兴趣地“唉——”了一声。 “芳吉那个家伙不是拖着腿吗?那不是因为年老,是他打小就那样了。听说是小时候受过伤,所以他应该没接到过红条子。何况我父亲也是战后才开起这家店的,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红条子:二战时日本征兵的红色征召令】 说完,白川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古板的脸上更显诧异了, “话说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是暑 假作业落下的?” “没没,知道这些就够了。好了,响介,记得去买五个啊。” 说完七绪就像完事了似的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白川目送着七绪晃晃悠悠地朝店门走去的背影,叹道, “真是的,七绪还是莫名其妙让人捉摸不透啊……小哥,你就买这个抵作今天的情报费吧。” 说着,白川就将收银机旁边的奇怪玩具放在了响介面前。那看上去是个戴着太阳镜的向日葵一样的摆饰,只要白川一说话就会颤动茎杆。响介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微妙地布着灰尘的玩具,闷声问道, “什么啊…….这是?” “是以前风靡一时,奇迹般保留下来的玩具,说不定还价值不菲呢。” “哦…….这要多少钱?” “五百日元便宜给你啦。” 响介虽然很不乐意,但总比买五个魔法天使变身套装好。天性不懂拒绝的响介把一枚五百日元硬币放在白川面前,又开口问道, “顺便问一下,副会长先生有哥哥吗?” “喂喂、那个玩具里可不附带其他情报了哦?” “有什么关系嘛,就当是稍微给我点优惠。” 响介边好奇地看着因为自己的声音而不停颤动的玩具,边如此嘀咕道。白川似乎要准备关门了,站起来说道, “不清楚啊,只记得他有的都是姐妹,一聚集起来就抱怨不自在。” “是么……谢谢了。” “…….小哥,买的东西好歹记得拿走啊。” 响介刚转身想走,白川就叫住他了。无奈之下,他接过那个被他全然忘掉的奇怪玩具,单手拿着走出了玩具店。 夜越发深了,头上已经浮出了月亮。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他如此想着回到汽车里,七绪则等得不耐烦似的拍了拍方向盘说, “那个满是八十年代气味的旧东西是什么啊?” “给你吧。嘛,总之明白那张照片不是修一所担心的那样了。” 响介把白川塞给他的玩具丢进了大小正合适的汽车收纳箱里。七绪听了,哼了下鼻子就发动了汽车。 “不过,还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呢。之前不也说了?临战败时他也是可能收到红条子的。”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得向修一说那张照片上的人不太可能是芳吉先生的吧?何况他在意这件事,放任不管的话,单纯少年搞不好就真的被人当成跟踪狂了哦…….” 说到这里,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包里的手机在响。一看手机屏幕,是长笛首席畑山彩花打来的。对了,他和七绪离开公民馆的时候说过几个小时就回去的,本还想着要参加之后的练习,结果他们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响介慌忙接通电话,电话里就传来彩花拖长的嗓音, “啊、喂喂?首席和七绪酱?你们现在在哪里啊?” “抱歉,事情耽搁了。指挥和首席不在给大家添麻烦了吧?”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啦。那么,今天就当各自练习吧。” 公民馆也快闭馆了,于是响介说声拜托就挂掉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后,他便听到开车的七绪正独自嘀咕着什么。 “瓦尔基里……将勇敢战死的战士们引领至天堂的女神。” 瞥眼瞧去,她的双眸满是往常时而流露出的冷酷光泽。那或许只是稀落路灯的反光,但响介听了却想起了之前七绪在宫间照相馆擅自播放的唱片。 “虽说这名字听着不错,但瓦尔基里的语源可是挑选战死者的女人哦。嘛,也就是说一旦被她们选中就完了。” 响介耳边响起了那首强音开头的雄壮旋律。骑兵群的奔腾声。骑在马鞍上的不是坚强的战士,而是美丽的女子。在《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率领她们的是悲情的女武神——布伦希尔德。驰骋白马的女子们在战场上巡视并挑选战死沙场的士兵的骑行……. 响介忽然摇摇头试图挥去眼前想象的景象,而在一旁驾驶的七绪也变回了往常的表情。马蹄声从耳边消失,唯有汽车在空荡道路飞驰时的微微引擎声。 第二天傍晚,果然抱有同样心事的七绪叫上响介就去了商店街的入口。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果然也在。 “……还在干这钟事情啊。这样太容易被人误会了。” 那个站在polo和文具店的夹缝里朝车站方向窥视的正是修一。估计他也感觉在增田家附近有危险,学校附近又有众多眼线,所以就选择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等……尽管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七绪无奈地摇着轮椅来到修一跟前,拍了拍他后背说, “哟、烦恼的少年。” “哇啊!” 没注意背后的修一吓了一跳,贴在咖啡店墙壁上后盯向了这边。等缓过神来,他才拍拍沾满灰尘的中山制服,低头招呼说, “啊、一之濑小姐,藤间先生……昨天谢谢了。” “谢你个头啊,又在干些没长进的事情了。” “…….为了这个商店街,果然还是得让我爷爷和会长先生和好……但我去见会长先生会很失礼,所以就只能去找增田同学……” 修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说着便垂下了肩膀。响介见状便开口打起了圆场, “关于昨天那张照片,我们觉得应该不是芳吉先生哦?” “…….是么?” “那人身上穿着军装,但从芳吉先生当时的年龄和他打小就腿脚不便来看,他入伍的可能性很小。” “那……那张照片是?” 修一刚吃惊地这么一问,七绪冷不防地抓住了修一的手臂,接着就用单手将少年朝街道方向推了过去, “去吧,吹子来了。” “哈?” “放心,我会给你收尸的。死得漂亮点哦。” 七绪丢下这句就用她另一只手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腰。修一立刻朝车站方向看过去,接着就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用老电视剧里的那种姿势一下跃进了街道。 “增、增田同学!” 响介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呆了,张嘴朝车站方向看了过去。进入视野的正是一辆眼熟的红色自行车和站着猛蹬踏板的校服少女。 “呀…….呃?干什么!” 不好,眼看就要撞上了——霎那间,少女尖叫着抓下了刹车,迸溅出刺耳的刹车声。自行车在离修一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住了。还好年轻人反应快,响介不由得松口气,擦了擦不知不觉间流下的冷汗后咕哝道, “啊啊……总算是拦住了啊。” “好了上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男人气概。” 响介正感概着,七绪便握紧拳头对修一如此说了。不过,首先开口的却是吹子。她甩着茶色马尾辫,唾沫横飞地叫嚷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我赶时间呢,快给我闪开!不然我从你身上轧过去哦!” “那、那个……抱歉……” 听到对方理直气壮地发火,修一吓得弯下了腰。吹子站稳后仔细一瞧,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用手指着修一的脸说, “啊!你是龙央的宫间!” 因为龙之坂中央高中的简称“龙中”与龙之坂中学容易搞混,所以龙之坂中央高中又被叫做龙央。这且不说,她一下就叫出了修一的名字……可能两人是认识的吧。吹子抓着车把探出身冲正做痴呆状的修一叫道, “你来得正好!我家糟老头子说要去你爷爷那里就出门了!我正要去拦他呢,你也给我来!” “…….啊?” 修一吃了一惊,响介和七绪也愣住了。响介琢磨了一下后神色紧张地说, 第二乐章 raised on rock r.g.斯特劳斯 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品30 第一部《日出(导入部)》 “哦……果然还是回不来啊。” 在一有过路卡车就跟着颤动的简陋公寓里,响介如此叹道。本以为已经尽量不流露出失望了,但电话另一头的女子还是察觉到了这点,她非常抱歉地说, “母亲的身体状况还不好,病情可能一时半会儿稳定不下来……” 接近夜半时分的龙之坂终于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虽说天气舒服,可以不用关着窗户睡觉了,但龙之坂马上又会迎来让人因为漏风而冷得睡不着的冬天了吧。响介一边哀叹着住盆地里的宿命,一边仔细倾听着话筒里女子的细弱话声, “照理说,我应该待在七绪身边的……但对那孩子来说,有太多对不起打地方了。” “七绪就如你所见,不要紧的。你不用为这边担心。” “总之我会过去的。在此之前,还请藤间先生陪在她身边。” “哎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话里的诸多意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确陪在七绪身边,但那是作为刹车一类的角色。当然,这话没有必要向对方明说,响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筒那边的是七绪的姐姐,一之濑由加丽。之前对七绪也说过,她还是因为要照顾母亲而没法出门。虽然心里也担心七绪,但这时候她也只能先等母亲好起来再说了。 听筒那头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响介调整一下呼吸,稍显犹豫地又开口问道, “还有……羽田野仁美现在怎么样了?” 羽田野仁美是享誉世界的日本女小提琴家。她六十岁之际举办的引退音乐会非常隆重且有名。响介至今一直以为自己顶多只能听听她的cd,但事情在奇妙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一之濑七绪——那个出言不逊胡作非为的少年般的指挥其实就是羽田野仁美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因为害怕七绪不是最大赞助人羽田野贵金属高管的孩子这一事实被曝光,仁美将七绪交予其妹妹也就是由加丽的母亲收作了养女。说白了,七绪和由加丽其实是表姐妹。 但是羽田野仁美引退之后,又提出了要支援七绪。当然,她对外打的应该是援助自己遭遇事故的可怜侄女的旗号吧。尽管不知道她的本意,但这对因事故后遗症而放弃小提琴的七绪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当然,七绪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伯母那边好像也有点麻烦了。” 由加丽说着声音就更小了。这对姐妹的性格居然差的这么多,响介边想着边将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倾耳细听之下,由加丽又道出了另一桩怪事, “希望你对这件事保密……听说羽田野仁美用的斯特拉小提琴可能是赝品。” “赝品?” 就算是没有音乐造诣的人想必也听说过名字的吧,小提琴中的珍品——斯特拉迪瓦里。昂贵的能够卖到十几个亿,乃是三百年前制作出来的至宝。 仅此一挺便如此高价的东西自然一直以来就不缺赝品,也相应磨练了鉴定家的眼光。那个世界知名小提琴家的爱器是赝品岂能是玩笑? “可是……听说羽田野仁美的斯特拉小提琴是羽田野贵金属公司永久借予的啊,那挺小提琴会是假的?” “不,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斯特拉小提琴肯定是真品。” 听响介诧异问道,由加丽立马如此答道。响介越发听不懂了,只好选择了沉默。由加丽接着淡淡说道, “她除了那挺斯特拉,还使用了另外一挺备用琴。听说那是她结婚前就用的小提琴,有好几次演奏会都是用那挺备用琴拉的。她没有明确说过有备用小提琴……因为外形很相似,谁也没有怀疑不是斯特拉小提琴。” 说到这里,由加丽顿了顿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但是就在前些天,有一直参与编辑她引退音乐会和以往音乐会的专家开始怀疑那是赝品,说她使用斯特拉很有可能是不知名的仿造品。”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有可能在多个演奏会上使用了斯特拉的赝品?” “赝品……这个词可能不合适。帕格尼尼也曾非常喜欢让.巴布蒂斯特.吕利仿造的加农炮小提琴,到死都没有放手。优秀的仿造品本身也是名器。” “但赝品与复制品是完全不同的。赝品是伪装斯特拉的冒牌,仿造品则是有好好歌唱仿造对象的。羽田野仁美到底是把它当作真品,还是认出了是仿造品,这决定了事情性质的区别。” “是后者。羽田野仁美面对质疑时明确说了那是斯特拉提琴的仿制品。” 由加丽当即答道。响介的眉间皱得更深了,琢磨了一下由加丽的话后开口道, “她是特意把斯特拉的仿造品当备用小提琴用的?” “想必是的吧。但问题是,很多人都是把她的斯特拉小提琴当真品而去听演奏会的。使用仿造虽不触及法律,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听众的一种欺骗。” “像她那种地位的演奏家,有品牌乐器的备用品也是正常。所以像德尔杰苏以及其他斯特拉水准的……甚至阿玛蒂小提琴也能轻易入手。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做那种事情呢?” “……有人质疑说这是她对音乐界的挑衅。”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出乎响介预料的回答。虽说不过是旁人的臆测,但还是响介惊得说不出话了。由加丽嗓音细弱地继续说道, “所谓乐器的品牌,某种程度上也是演奏者的一种身份。演奏者能凭借知名乐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才能……我也不否认。但也有人认为,如果是真正优秀的演奏者,无论是什么样的乐器都能够演奏出最棒的音乐。羽田野仁美作为真正的一流演奏家,不是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么?” 斯特拉迪瓦小提琴和普通量产品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这也是被科学证实过的。但名器的高昂价格又确实反应了演奏者追求名器的现实。响介虽不置可否,但确实还是有人反对这样做的。如果是一介门外汉或者某个评论家的一句话,尚可一笑而过,但如果是日本顶尖小提琴家试图证明这点的话…… “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真品斯特拉在羽田野仁美引退时就收回了。但那挺复制品却不知下落,估计还在羽田野仁美手里。” “现在她在哪里?” “引退演奏会结束后她好像立即前往了牛津。听说她要取得英国的永住权。” “英国……怎么不是德国?” 听到这里,响介心里浮出了疑问。之前她曾邀请七绪前往德国,大概是因为德国既是音乐之都,又有发达的医疗技术。但她却出人预料地移居了英国。英国虽说也音乐昌盛,但并不及音乐文化繁荣的其他欧洲都市,更不用说有小提琴制作圣地克雷莫纳的意大利了。 “七绪一度拒绝了羽田野仁美的请求。嘛,我也不觉得那孩子会轻易答应前往……但之后伯母为什么会移居牛津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那里有她熟人吧。” 由加丽的母亲虽是羽田野仁美的亲生妹妹,但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说到这里,对面停了一下,重启话头似的轻轻一笑, “话题岔开了呢……抱歉。总之,等身边的事情有了着落我就会过去的。” “我才抱歉,好像问了很多不该管的事情。” 这通电话其实是响介打给由加丽询问她能否参加年末的演奏会的,响介自然也不会强求。听筒对面的由加丽小声笑了一下,最后用礼貌的口吻说, “那么,七绪就拜托你了。” 响介挂断后,将手机插进了充电器。他感觉 肚子有点饿,楼上的婴儿也开始了哭闹。总算习惯了这种噪音的响介伸手碰了碰放在桌子上的银碳纤维琴盒,一边想着由加丽刚才的话一边自言自语, “斯特拉的仿造品……嘛,量产品基本也都算是斯特拉的仿品。” 在小提琴的历史初期,有两位被称作巨匠的乐器匠人——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以及朱塞佩·安东尼奥·瓜奈里。后世的小提琴匠人一直都是按照他们两人的作品进行小提琴制作的,所以真要回溯的话,所有的小提琴就都是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或者瓜奈里的仿品了。 他打开锁扣,卡罗.费迪南德.兰德尔菲正静静躺在里面。这挺小提琴在意大利古典琴中属中档品,时下行情价值八百万左右,已经算是便宜货了。原本这挺兰德尔菲是刚才电话中的由加丽的所有物,经历一番曲折后,现在成了响介的所有物。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数月前,由加丽对他如此说。对,这挺小提琴选择了主人。斯特拉蒂瓦里乌斯也曾为选择自己的主人而在演奏者手中四处辗转,那并不是单纯的传说。 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是贵重乐器,但它的数量并算不上稀少。实际制作成品的据说有上千挺,流传到现在的估计也有六百挺左右。相比与斯特拉蒂瓦里乌斯并列的名器瓜奈里小提琴,瓜奈里.德尔.耶稣只留存下来一百挺左右,斯特拉迪瓦里提琴就并不那么罕见了。 响介在大学时代也是拉过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尽管并非出身名门高校,但他好歹也是国内顶尖水平的帝真音乐大学的小提琴专业学生,学校也拥有数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那是在某次的校内交响的首席选拔中——虽说是比自己水平高超的演奏者因为受伤什么的推辞后才花落自己头上的——响介从学校借用到了一挺斯特拉小提琴。 当时的自己该有多高兴啊。那是自不必言,因为能够用上所有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啊。在制服保安和教授的带领下,响介在数重锁的乐器保管室里见到了那挺小提琴。真是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啊。 不过实际搭弓上弦的瞬间,乐天的他的心情就落到了深深的谷底。 没能拉响……那挺名器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没响。 不对,声音应该是发出来了,但是那是与寻常擦弦乐器毫无二致的声音。别说让响介深深感动了,那声音甚至全无能让响介耳目一新的东西,全无穿透身体向四周发散的感觉,听起来反而十分生硬,还不如自己的小提琴声来得优美。 是自己过于期待了吗?是因为误以为只要手拿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就能拉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不对……应该是自己被斯特拉迪瓦里拒绝了。 也只可能是这个。虽然残酷,却是无力改变的事实。为了否定这点,响介曾数次从保管库里取出斯特拉迪瓦里。可惜,那挺斯特拉迪瓦里直到最后也没有接受响介,响介最后只好用那挺同样是借来的兰德尔菲进行了演奏。 想到这里,响介又想起了前些天那人打来的电话。 ——你已经没有再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了。 那个人不是一次两次说类似辛辣的话,但这句话是其中最为严厉且无从反驳的。若是责骂倒还好,因为无端的责难尚且可忍,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人说的话都是一语中的,响介无从辩驳。 不仅被一流的乐器拒绝,还无法靠音乐过活,这样的自己可能的确没有资格继续拉小提琴。 响介摸了摸兰德尔菲华美的面板。这挺小提琴选择了响介,仿佛是唯一的救赎。但是父亲的话依旧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 “不过那不都只是空口无凭么,所谓演奏,应该更加……” 响介喃喃作语,但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有朝一日能说出明确的回答,想必也就是他与那个人诀别的时候了。 这时,在响介的耳畔依旧响起了《钟声》,那首在幽暗中轻快而虚幻的残音伴奏下的平稳回旋曲。 “临时成员不够啊。” 在商店街扬声器流淌的雄壮名歌手旋律下,七绪嘀咕道。傍晚的商店街里是热闹的小学生和为晚饭的菜奔走的主妇们,七绪则是头也不回地顾自沉思着什么。 “年关到处都有演奏会,龙乐团这种小交响团会被人忽视的。演奏会的报酬也微不足道。” “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何况以往的演奏会都是夏秋之间办的。” 因为接连两天的企业研修,今天的龙之坂公民馆第五会议室也无法用来排练了。通知成员们各自练习后,响介本打算下班后关进卡拉ok包厢里练习,七绪却叫他来陪她去采购晚饭的食材,所以响介现在只得帮她拎袋子了。 “首先是横田大叔来不了了。听说年末他有别处的一场大型演奏会。” “横田先生……那定音鼓岂不难办了?” “是啊,难办了,相当难办了。” 所谓临时成员,是职业或业余交响团因为人手不够而从团外请来的演奏成员,也有专职做这种临时成员的演奏人。职业交响乐团能提供报酬,业余乐团就基本给不了了。不过临时成员多数是因为喜欢音乐而来充当临时成员的,报酬方面不怎么计较。 “……话说乐团的定音鼓一直都请临时成员也相当不妙吧。” 横田先生是职业的定音鼓临时成员,这位和气的中年男人对龙乐团的理念很是理解,大家也把他视作了正式的一员。他这一缺席就无人顶替了。 七绪也知道这不是单单是请临时成员帮忙就能解决的问题,长叹一气后又说, “能怎么办呢,毕竟是业余乐团啊。不过我好歹还是留着一手的,叫来了一个定音鼓的候补。” “叫来的……没问题吧?定音鼓可不是那么好把握的啊。” 让七绪和响介伤脑筋的不仅于此,所谓定音鼓,是位于乐团最里面并通过节拍影响整体节奏的打击乐器。作为与低音大提琴共同支撑音乐的台柱,定音鼓的音乐影响非同一般。所以,定音鼓手又获得另一个称号——第二指挥者。 虽说鼓手全无指挥和乐团首席那般华丽印象,对于交响乐来说却是重要的角色。至今都靠临时成员撑过来这种事对乐团来说虽成问题,但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横田先生经验丰富,定音鼓才恰到好处地配合了龙乐团的音乐。 要是因为换了一个半桶子水的鼓手而让乐团整个失去节奏,那就得不偿失了。见响介不安的样子,七绪摇摇头说, “嘛,那方面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接下来就是老问题的弦五部不足了,最不济,每个位置只有一个人了吧。” 人手不够是业余乐团的通病,这里就只能靠选曲来弥补了。人手不足也就不可能上演有竖琴或大键琴的曲子了。 对了,说到曲目,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响介还保留着意见呢。他正要开口问七绪这件事时,有人从旁边大声叫住了他们, “哎哟!七绪酱和响介君!这是在买晚上的菜呢?就来我店里买呗!” 听得这一声振聋发聩的中年妇女大嗓门,七绪也一下刹住了轮椅。朝这边招着手的正是站在“鱼匡”前面的木下的妻子。身材壮实的她正围着和她丈夫一样的围裙,用好不输给她丈夫的大嗓门叫道, “今天的特卖是鲑鱼片哦!既可以直接烧了下饭!又可以油煎!而且是买三条就送一条哦!” “好啊大嫂,今天就吃鲑鱼啦。不过一个人才四片就太多啦,所以响介,你今天的晚饭就是鲑鱼片了。和我平分的哦。” 说着七绪就摇着轮椅去“鱼匡”那边了。那是长号手木下的店铺,今天好像是木下的妻子看 店。响介虽说被七绪擅自定下了晚饭大内容,不过幸好他不讨厌鲑鱼,于是随口附和一声就跟了上去。 “谢谢惠顾!话说两位真是关系好啊!既然能平分迟鱼,不如干脆在凑一对过活得啦!” 才不是关系好呢,只是被她强拉过来的而已——响介只在心里反驳了一下,七绪则瞪大眼睛说, “木下大嫂,你可不要小看我的眼光咯!这种男的可是论外的论外。” “这可不行哦七绪酱,男人可不能只看长相的!要讲究实用性!” “什么实用性啊,这家伙就更是论外啦。” “哎呀真是!话是没错啦!” 居然一下就同意了!尽管话里没有恶意,但这就伤人了。不过响介并没有心生芥蒂,一边接过七绪好意分成两份的鲑鱼一边问道, “今天就只有大嫂一个人看店?大叔呢?” “他一听说没有排练就说要聚会去杉浦先生的居酒屋集合啦!嘛,反正就是去喝一通。唉,我家尽是些比目鱼脸和没用的家伙,真是太失败啦!” “哦哦,响介原来和木下大叔是同一类的特殊人种啊。” “……我先说声谢谢好了。” “哎呀哪会啊!响介君才不是什么比目鱼脸呢!嫂嫂我可觉得你是大眼金枪鱼一样的男人哦!” 她姑且是在安慰自己吧,可这世上哪个男的被人说长得像金枪鱼会感觉高兴呢?响介尴尬地笑了笑,木下的妻子却又大笑着说, “听说今年年末有演奏会?我家那位也相当来劲哦!我很期待的,所以你们要加油!” 说着她便用她的大巴掌拍了拍响介的背后。响介被拍得咳嗽起来,忽而又想起自己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妈妈。响介体弱多病的的妈妈和这个壮实大嫂真是一点都不像。 下回再来啊!——回头看了看大声如此说着目送他们的木下的妻子,七绪回公民馆了。估计是回去取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吧。响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整了整手里提着的小提琴盒对七绪说, “那么,我这就去卡拉ok了。最近因为没什么去唱歌的客人,店长还给我打折呢……” “干嘛这么冷淡,鲑鱼叫我怎么办啊。机会难得,干脆来我家煮鲑鱼吧。” 七绪拦住了响介。响介刚迈出脚又停下来,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七绪。他记得七绪好像是独自住在郊外一所改建自一个老人曾住过的改建小屋里。想起这个,响介连忙摇摇头说, “不了不了……这时候了还去打搅独居女人家可不好。” “什么嘛,你是想说我不会烧鲑鱼嘛喂!” 说着一些莫不奇妙的话,七绪就径自转动了轮椅。不过,响介这次不能再听任七绪了,开口回绝的瞬间,七绪冷冷地丢了一句, “我对没骨气的首席有话说。” 响介惊得屏住了呼吸。七绪很聪明,自从那个人打电话过来,她也许隐约察觉到响介心里有什么心事了。 所以就需要这个常任指挥来插手并想办法解决成员所抱的问题了。当然,响介也不例外。何况首席不在状态会殃及全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指挥和首席是最需要相互关照的。 响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口气去追七绪了。七绪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响介就像个被教师斥责的学生一样,脚步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响介坐七绪的汽车来到了龙之坂的某个零散住宅区,小区像是很久前规划的了,里面没有一栋新建的公寓或独栋住宅,都是成排的古旧木制房子。每一户人家的宅地都相当大,很多人家都有宽敞的庭院。 汽车停在了小区深处的一栋小房面前。房子周围很安静,不时传来秋天的虫鸣声。邻居的老人家似乎在修剪庭园,身影模糊在了幽暗的黄昏里。 和之前说的一样,房子为了合适残疾人生活而改建过了。七绪从驾驶席上下来,拄着拐杖从坡道上了玄关。开锁进门后,她自力进门去了。她这架势着实称不上是引客人进门。不过她要是客气起来,也会让人不自在,响介便跟着她进去了。 “如你所见,这房子大得没道理,空房间多得不得了。不过偶尔还是有护理员上门来义务性地打扫打扫的。” 七绪说着就打开了玄关的灯,换上貌似室内用的轮椅后脱掉了鞋子,接着又朝响介丢了一双拖鞋。响介也不客气地穿上了。 “打搅了……这里不是挺好的嘛,听说是源先生帮忙找到的地方?” “嗯啊。这里的浴室和厕所都可以用轮椅,小平屋也就用不着楼梯了。” 也许是因为房间与房间之间没有高差,而且房间多为和室,房门都是推拉门。响介本想着四处张望别人家不好,但刚要经过玄关最近的房间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啊……” 相比叹服,响介更多的是惊讶。这个房间原本好像是和室……好像,不过和室里特有的砂壁和榻榻米都被东西埋住看不见了。房间里全是cd以及尺寸大一圈的唱片,墙边上也排满了铝书架,架子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盒子。那些书架装不下的东西就溢出来,在地上堆积成了一片。如果这些都是乱七八糟不同的东西,那这里只能说是个邋遢人的房间,但因为都是音乐碟片,反而透露出了一种严整的气氛。 七绪大概是察觉到响介呆站在玄关的样子,又把轮椅倒了回来。她点开拉门方便的开关,让房间里面更加亮堂了起来。可以看见房间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扬声器,旁边还放着一台唱机。 “因为有些音源已经只剩唱片了,cd一用电脑播放又会音质变差,所以我就只好都用实物保存。嘛,结果就成这个样子了。”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解释。响介想起之前她在宫间照相馆摆弄老旧唱机的样子,原来是她自己就有唱机。 不过光是古典乐就能堆积出这么多的量么?响介犹豫着要不要踏进房间去——虽说里面根本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他选择了站在原地,朝最近的一座唱片山看过去,发现都是他不知道的歌手和乐团名字,不禁问, “难道不都是古典乐?” “只要是收集音乐,不管是古典、摇滚还是流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啦。” “是么……我家里可是只准许古典来着。” “那你还真是可怜,纯粹的古典培养啊。” 所以响介曾经是个不通流行乐的孩子。望着这间伯乐可寻得千里马的房间,他又叹了口气。趁七绪关灯的空当,他在心里感叹——她就是这样训练耳朵的啊。 “厨房尽管用,去做点什么吧。” 七绪说着就点亮了貌似客厅的房间。厨房是按轮椅残疾人标准建造的。餐桌和餐具架之类的夹缝里也都插满了cd,不过注意到这点的响介故意选择了无视。他叹着气打开冰箱,一见到里面就愣住了。 “怎么了?你不会做料理?” “不是,母亲去世后我就会做料理了……我只是没法理解你的冰箱里有麻婆茄子酱却没有关键的茄子。” “茄子被我昨天煮了吃了,就算还有,吃了麻婆茄子加盐煮鲑鱼后会半夜口渴的。换个别的菜吧。” “还换个别的……这不基本是空的嘛。” 响介呆呆地望着除了调味料就基本空无一物的冰箱说。七绪这时边从轮椅换坐到餐桌边上,边指了指响介放在桌子上的鱼店袋子。 “我想起来了,拜托护理员买的东西要明天才能送来。你就烧个鲑鱼吧。最近的日本人都是营养过剩啦,晚饭什么的,鲑鱼下饭就够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电饭锅。响介想,至少还应该做个味增汤什么的吧,结果打开 蔬菜仓一瞧,里面就躺着一条瘪掉了的大葱。这葱的质量可谓糟糕透顶,不过至少算是能保住一菜一汤了。响介想着便又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鲑鱼。拿起的一瞬间,他吃惊地在堆积到这种地方的cd堆里看到了眼熟的名字。 那个名字夹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乐队与日本女歌手名字之间——羽田野仁美。不过是几十枚发售专辑中的一张,但那个小提琴手对七绪来说却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居然被这样杂乱地丢在酱油的旁边……. “响介……我说过很多次了吧。音乐里可是有魔鬼的。这话可不是什么比方哦?” 就在这时,像个大叔一样展开手边报纸的七绪忽然如此说了一句。响介闻言僵住了,而七绪只是眯眼朝他瞥一眼又说道, “那个女人就是音乐的魔鬼。” 响介看了一下七绪的双眸,又把视线放回了cd的山堆。本想着如果被呵斥就马上收手,七绪却没再做声,于是响介从cd山里抽出了那张专辑。七绪又看回报纸,用仿佛预报天气的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人啊,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帕格尼尼是把灵魂卖给了恶魔,那个女人更糟糕,她把灵魂卖给了一旦牵扯上就无法挽回的人。” 这张专辑是响介没有的,封套上印着上尚且年轻时的羽田野仁美。虽说响介也只见过她的照片而已,但她那意志坚定的眼神令人感觉与如今临近六十岁的她并无二致。 “养我长大的母亲和我姐姐都被这个恶魔吞噬了。不过,我还在战斗着。虽说没能反过来吞噬恶魔,但我击退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七绪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发问。她也许并没有期待回答,只是嘴角歪扭地丢下了她的答案, “因为,我就是那个恶魔的渣滓。” 七绪是羽田野仁美的私生女这件事是响介从由加丽口中听说的,而非听七绪亲口所说。不过,这点事情七绪想必也明白。响介将专辑放回cd山,背对着七绪说, “前些天……我和由加丽小姐通过电话了。” 响介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如此说道。反正七绪也不是真的就叫自己过来帮她做晚饭的,煮鲑鱼就等会儿吧。七绪的视线依旧落在面前摊开的报纸上,响介便开口又说, “羽田野仁美她……好像要一直住牛津了。” 听到这话,七绪抬起了头。俄而,七绪又忽然笑了起来,在响介瞪大眼睛的注视下叠起报纸,理解了什么似的不停地点头说道, “原来是这回事啊,也挺有那个人的做事风格的。” “为什么?虽说英国也算是音乐兴盛,但为什么要选英国?” “我说你啊,牛津那里有什么你知道?” 被这么一反问,响介皱眉头了。据他所知,牛津当然是有那个大学而已。两人间的沉默很是令人焦躁,七绪便简短地说出了答案, “是阿什莫林博物馆——那个救世主的棺椁。” 这个名字让人有点耳熟,但它和羽田野仁美能有什么关系呢? 七绪看出了响介的迷茫,竖起一根手指又说, “你想想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所有小提琴里,人称三大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名器啊。一七一四年制作的多尔芬、一七一五年制作的阿拉德……以及另外一挺。” 就如同是在读晚饭的采购清单,七绪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救世主……现存最为完好的斯特拉小提琴。据说它还新得像昨天刚做出来的一样,堪称奇迹的一挺小提琴。” 那挺小提琴如救世主一般,就算人们一直趋之若鹜,它也绝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响介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了这段话语。那挺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便是如此被人半开玩笑地如此爱称的。 那是件非常奇妙的乐器。 说到乐器的定义,如果为演奏音乐而存在的道具才是乐器的话,那么“救世主”就称不上是乐器了。 因为,那挺小提琴顽固地……拒绝歌唱。首先,历代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是为了演奏目的得到它的。所有者们都是收集乐器的资本家,因此也不会去拉响救世主,结果救世主就奇迹般的以几乎全新的状态保留到了今天。 一九三九年,在各种收藏家和富豪手里辗转的救世主最终被收入了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作为乐器,这也许该说是一种埋葬。“救世主”已经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救世主的棺椁……七绪的说法并没错。 虽然拥有绝世的声音,却又无法歌唱,极少数人才听过其声的布玛多娜……它的棺椁便在牛津。响介朝七绪探身问道, “我知道牛津有什么了,不过,羽田野仁美为什么要住那里呢?” “贪婪的恶魔所觊觎的,当然是小提琴的顶点。虽说是引退了,但她心里还有无法舍弃的欲望。” 说到这里,七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以往谈论音乐时一样,她又露出了让人全然无法想象她平时吵闹模样的冷淡眼神。 “……在羽田野仁美被音乐界称道的能力里,有一项便是她能完美拉响任何小提琴。普通的演奏者一旦拿起爱器以外的乐器,再如何的名器也很难演奏出最棒的音乐。” 响介点了点头。就算是音乐家也……就像运动选手忽然换双运动鞋,书法家换支笔,想熟用尚未习惯的道具是困难的,所以演奏者才会选择一个乐器作为终生的伴侣。不过,七绪又否认这一常识地摇了摇头说, “但是,那个女人却能让任何小提琴发挥出其极限。她为了配合乐器的个性,抹杀了自己的个性,成了绝代的小提琴手……得到这般评价的恶魔得出了一个结论。” 七绪停下来试图窥视响介的眼睛,响介被她的气势压住了。接着,七绪说出了一个童话般的结尾。 “认为自己能够拉响救世主。” 语毕,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响介默默地咀嚼起了刚才七绪沉闷的话语。前不久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了羽田野仁美使用斯特拉的仿制小提琴这一事实,难道说那是为这一欲望所做的铺路石? 这时,七绪就当刚才出口的玩笑都并不存在似的轻轻挥了挥手。响介沙哑地问道, “那种事情……有可能吗?再如何有名的小提琴手,也不可能从那个阿什莫林博物馆里拿出救世主来拉吧?” “不可能的吧。再者,救世主已经算不上是乐器了。是一件文化遗产……就和那些壶和挂画一样,都成观赏品了。那种三百年一直没怎么被拉响过的乐器,拉动的瞬间就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七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在轮椅上摆正身体后瞥了一眼那堆cd的小山,哼一下鼻子说, “把救世主从棺椁里救出来还早着呢……不过,那个魔鬼的确对救世主有所拘泥,所以才会想着要去牛津定居,希望能尽可能地靠近阿什莫林棺椁的吧。” 说着,她便用手推着轮椅手柄穿出了餐厅的门。 “羽田野仁美的目的是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没有变。” 这话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被留在餐厅的响介则又看向了羽田野仁美的那张cd。七绪对她的生母是作何想法,响介无从想象。何况他对自己的父母也抱有着近似复杂的心情。不过,他那种情绪与七绪抱有的情绪应该是不能类比的。 但话又说回来,她正是因此才会了解自己的事情的……响介一恍然抬头,立马回来的七绪就把一个布团砸在了他的脸上。响介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印着呆愣小鸡图案的围裙。 “好啦,赶紧做鲑鱼吧。说说无聊的事情都让我肚子饿起来了。” “煮鲑鱼前,我可要先把麻烦的话说前面。” 既然隐瞒也无济于事,响介干脆选择了自己先开口。七绪闻言便在餐厅入口处停下来,用下巴示意着接着说道, “看来你的心思也长不少了嘛,首席。我只是觉得你这几天的琴弓很迟钝而已。” 真不愧是常任指挥。响介的确觉得七绪是一个天才指挥者,但她更是有着超越音乐感受以及技术能力的长处——将演奏者卷入并整合出音乐的卓越能力,以及能够顾及到每一个演奏者的眼力。手下的演奏者心里想什么,她一眼即可识破。所以,响介选择了自己挑明,简短地说道, “我父亲给我打了电话。” “嚯嚯,说了什么?” “他说我不存在拉小提琴的价值,让我放弃小提琴。” 听到这话,七绪全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随口应和一声,摇动轮椅来餐桌边问, “原来是这回事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本来就已经断了父子情分了。” 无奈地说完这句,响介抱起了双臂。不过,七绪则打心底无语地长叹一声后说, “白痴么你?如果不怎么办的话,你的琴弓也不会变得那么沉重吧?” 七绪的耳目真是不好骗。响介自己也讨厌起明知这点还说谎的自己了。虽说这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毫无建设性的话,但七绪这时候也会体谅地听下去的吧。 “……那个人什么都不说,以前就是。为什么那般强迫我学小提琴也是。我有查过帝真音乐大学的毕业生名册,但里面的确没有藤间家的人。现在我已经和他断了缘分,我也就没有必要听他的了。”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早逝,父亲和叔叔关系不和,藤间家飘荡着年纪轻轻就被扫地出门的气氛。提问被无视,疑问被弃置,幼年的响介只留下了颈部的暗斑和满是老茧的左手指尖。响介盯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道, “不过,给了我小提琴的也是那个人。就算是现在和你们在这个小镇里继续音乐的我,没有他也就不存在我。一想到被开启了一切的人说了放弃小提琴的话……就根本没法蒙混过去了。” 响介说的是心里话,他还是无法从那个没法理解的人手里解脱。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发问道, “你说说看,要说服你父亲就必须拉的曲子会是什么?” 响介不知道此话是何用意,只是下意识地回视着七绪。七绪换上对小孩子说话般的缓慢语调又说, “那我们也不妨全力与你一同演奏啊。” “你是说龙乐团为了我而选择曲目?” “几月前,你也为了我的任性而拉小提琴。现在,该轮到我们为你做些什么了。” 响介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摇手拒绝了。说白了,七绪是想要让他来选择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她是想要以此给予响介机会说服他的父亲吧。响介明白七绪的用意,却又明确地拒绝了。 “那个人想必是不会来听演奏会的。” “来不来都无所谓啊。因为这是你自身的问题。” 七绪却如此反驳。她忽然对惊愕的响介冲出拳头说, “你知道吗?音乐是一面镜子。如果这边全力打过去,对方也会返还相应的音乐。只不过……” 说着,七绪边慢慢地展开了她攥紧的手。她手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响介盯着七绪的小手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是逃的话,音乐也会逃离你。而且,它将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安静的室内让人隐隐感觉有音乐在流淌。也不知是窗外传进来的虫鸣还是自己产生的幻听,但那鼓动耳膜的声音徐徐清晰成形,最终成为了一曲旋律。 响介在听清的瞬间战栗了。钟的声音……那个躬身黑影男人所演奏的旋律。 “像我这样的庸才是绝对拉不出来的……除非把灵魂卖给恶魔。” “说说看嘛,我是不会笑你的啦。” 为什么会是那首曲子?因为那是父亲唯一拉给他听过的曲子?响介的心里涌上了无数问号,但都被七绪的坚定视线所一扫而空。 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那种人所创作的曲子,根本不可能是区区庸才小提琴手所能演奏的。 “尼可洛.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但响介还是将它说出了口。就像有其他人在借响介之口说出来的一样,钟声在他耳边持续着……七绪的眸子里似乎在默默表示着赞许。 “——《钟声》” 龙之坂公民馆今天也很闲散。不过这里原本就不是有很多常客的地方,只要不举办大型活动,馆内事务所都很闲暇。 根津一如往常地跪坐在椅子上拨开柿种吃着花生,七绪则说一句“我去巡视巡视”就去馆内乱转去了。不过也好,这样那些坏掉的荧光灯就可以早点被发现了。响介制作着会议室的预约清单,蓦然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扭着僵硬的肩膀并瞥了一眼脚下的小提琴盒。 钟声……说了那个曲子后,七绪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话题结束,又把围裙丢过来让响介做鲑鱼而已。虽说响介无奈之下只好给她做了晚饭,但用别人家的炉灶到底不习惯,鲑鱼被稍微烤焦了一边,被七绪尽情指责一通后还被迫给她洗了碗。最后,七绪丢一句肚子饱了想睡觉了就把响介赶出来了。真是一如既往的粗鲁,但响介已经习惯了。 不过在他回家的路上,那首钟声回旋曲就像是要证明自己还被父亲拘束着一般,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向七绪说出父亲给自己打电话的事情后,响介感觉心里的谜团反而变大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响介君,没精神嘛,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一和正嚼着花生的根津对上视线,响介苦笑了一下。被他看出心思就不得了了。根津微微侧了侧头,把脚伸进整齐排列在椅子旁边的鞋子里后站起来说, “是么?那就好。我去茶水室稍微打扫一下。” 现在事务所里就只有响介和根津两个人,响介简短应了一声,目送根津小步走出去了。打扫茶水室原本不是馆长份内的事,但他这人比较木板。被一个人留下来的响介又叹了声气。一待在这个会议室里他就会想起那天父亲打电话过来的事,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了。 那之后父亲再没有打来电话。他好像说过自己在龙之坂,但他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拿走响介的小提琴吧……响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自那天起响介总也静不下心来也是事实。响介鼓了鼓腮帮子试图镇定下来,将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准备专心工作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入口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又从屏幕里抬起了头。既然不是轮椅声,那来人就不是七绪,难不成是客人? 朝这边走来的是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他上身穿着非常油光闪亮的皮夹克,胸口露着里面印有“fuck you”或“drag girl”一类攻击性词语的t恤,肩上挂着一个贴满了贴纸的吉他盒,接近金色的茶色头发拖着微妙的角度,耳朵上打满了耳钉,总之他全身都是银色的装饰品。 抓着鼠标的响介眯起了眼睛。总之,这人是个摇滚乐手没跑了,而且是个特意如此打扮好让人一眼认出的摇滚手。响介就像是看到了天然的活化石,呆呆地凝视着笔直朝他走来的男子。对方朝事务所里面张望了一下,想看看还有谁在,但发觉只有响介一人后便点一下脑袋作礼并开口问道, “你好,七绪在吗?” “实在抱歉……一之濑现在不在。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能不能请您 在这里稍等一下?” 响介早就习惯七绪会有各种奇怪熟人这种事了,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事务性地回答一下后,为对方示意了一下里面的待客椅。 这个男子几年前也应该是个帅哥吧……不过他虽长得一副耐人寻味的精悍脸庞,但还是藏不住眼角的皱纹。直白说,他年纪不小了。如果换个不怕招人误解的说法,他应该是个“摇滚乐手的末路人”吧。 “啊、对对,难不成你就是藤间先生?” 忽然被叫到名字让响介吃了一惊,他可不认识什么摇滚大叔。响介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后,对方再次点头说道, “俺是ryo,在搞一个叫叛徒堕天使的独立乐队。” “叛的……啊、这样啊。” 响介琢磨了一半便放弃了。响介不曾听说过这个乐队,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对方并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站在柜台前面,响介也不好无视,只好视线躲闪地如此说了一句, “那个……ryo先生,您是搞架子鼓的吧?但那个吉他又是怎么回事呢?您还会弹吉他?” ryo一听便默默地从肩上拿下吉他盒,打开了锁扣。原来吉他盒里放的不是吉他,而是钱包和书一类的物品。看到对方投来“这下明白了吧?”的视线,手依然在鼠标上的响介只是机械摇摇头说, “啊、这样啊……原来是包,我失礼了。” 此刻响介背后已经汗如雨下了。这下好了,自己该怎么对付这个奇妙的大叔呢?得动员全部脑细胞想办法了。 “哎呀,我还以为哪个怪摇滚手呢,这不是亮三嘛。你这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伴着轮椅滚动从走廊另一头传了过来。真是天助响介,他从没感觉过七绪如此可靠过了。ryo原名好像是亮三,他朝七绪举手招呼, “哟,七绪,好久不见了。自从你离开乐队,我们的热情可是土崩瓦解啊!” 听到这话,响介扭头向七绪投去了疑问的视线——难不成你原来搞摇滚乐? 七绪只是耸耸肩说, “……别误会了啊,我不是叛徒堕天使的成员,只是给他们打工把他们的哼唱写成乐谱而已。” “因为我们做的都是自由音乐啊。是七绪把变成形状的。” 哦——响介用他自己都感觉木讷的声音回应。把哼唱等级的曲子写成乐谱并不需要绝对音感那种高级技艺,稍微学过点音乐的人也做得到的。 七绪的人脉果然还是那么奇妙啊——响介正佩服时,七绪却拍着亮三的手臂摇头说道, “亮三看样子还是一点没变啊。年轻倒是好说,过了三十五岁还没有奖金养老金和退休金的男人可是一文不值哦。赶紧觉醒去当哪个公司的正式职员吧,正式工!” 七绪笑着说着响介也倍觉刺耳的现实话语,那个名叫亮三的人却全然不为所动,而是翘起大拇指高声叫道, “嘿!nana!我那种活法才叫酷呢!” “ok、ryo!现在你脑壳里超cool(冷)哦!” 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忽然high起来的,两人叫着“yeah!”并击起了掌。响介全然跟不上两人的节奏,依旧保持着手拿鼠标的僵硬姿势。七绪伸手示意亮三,终于为响介做起了介绍。 “这家伙是田中九点的二儿子,田中亮三。原本听说他终于解散了叛徒堕天使乐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都三十多岁了,这才察觉武道馆的日子不适合你了?还是说和伙伴们吵架了?” “才不是吵架呢,是和他们的音乐性合不来吧。嘛、主唱taku倒是因为要继承老家的甘蔗地而回冲绳去了。” “那你不就是被背叛了嘛。说起来,我当初就这么觉得了,叛徒堕天使这个乐队总让人感觉有种类似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种语言违和感一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是哪国语言啊?符合语法?” “嘿!nana!那种事情freeing就可以啦!” “ok!ryo!freeing和cool真是万能啊!” 嘘——他们吹着口哨并配合着举起了双手。响介看他们至少还是合得来的,相处高兴也就打算不管了,又把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去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亮三的经历与自己并非全无关联,亮三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是为什么呢?——响介边敲击键盘便如此想。 都那岁数了还那副样子…… “啊啊……对了……是像我叔叔。” 他低声嗫嚅了起来。很不幸,响介家里的确有个相似的人。想到这般残酷的现实,响介停手低下头去了。七绪和亮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忧郁,依旧顾自high着。这时,七绪忽然说了一句怪话, “总之,情况和之前说的一样。我可不是因为看你的乐队要解散才去那么说的哦。碰巧而已哦。” “放心吧,只要是能让我用棒子发散热情的地方,我都会全力咆哮哦!” “不叫棒子,这次是鼓槌。””只要能表现我的节奏,怎么叫都无所谓了啦!” 鼓槌……?一听到这个词,响介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糟糕的预感。等他勉强把那种预感压下去,亮三把他的吉他盒、不对,他把那个装样子的包重新担上肩膀,竖着两根手指轻快地转过身去说, “拜啦、nana!kyo!我傍晚再来哦!” 不知何时他还给响介起了个罗马音外号。目送着那人的背影,趁七绪进事务所这空当,响介惶恐地问七绪, “七绪……那个摇滚大叔是何方神圣?” “定音鼓手。” 预感啊,出差错吧——没等响介如此希望,七绪就立即丢来了答案。她回答得实在太间不容发,响介惊得叫了起来, “……诶?!” “所以说了,那个摇滚大叔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定音鼓手。” 听七绪一脸平静地再次宣言,响介的嘴巴张得快要掉地上去了。定音鼓手,第二指挥者……这些字眼在响介脑袋里打起了转转。而七绪就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似的又开始工作了。 “啊、响介君,我的柿种吃光了,等会儿你能帮我去买点回来?” 从茶水室回来的根津的话将响介拉回了现实,响介长长叹了口气。他原本早就做好业余乐团没那么简单的觉悟了,但作为首席,看来他还得继续烦恼下去。 “我那个蠢弟弟回来了?” 商店街入口附近的田中酒店的长子田中信平一边码着啤酒筐,一边用仿佛世界末日了的口气如此说道。七绪把装柿种的袋子放在收银台上,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说, “嘛嘛、别那么说嘛平酱。亮三也是好不容易才放弃靠摇滚征服天下,这才下决心安顿下来的……不过,好像也只是在龙之峰山麓里一家便利店里打工来着。” 信平不耐烦地咕哝着,啪啪地拍了拍啤酒筐。信平长得矮矮壮壮,脸上的器官都硕大且杂乱,跟亮三完全不像是兄弟。不过,也比不上响介的父亲和叔叔之间的差别吧。信平一边用挂在肩上的毛巾擦额头,一边大声叹道, “七绪啊……那家伙今年可就三十三岁啦!我三十三岁的时候,开店前就得带聪史去幼儿园,给小孩儿的老师低头了啊。”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谁对谁错老天都不知道的。” “比起老天的判断,还是世人的看法更重要吧。那个愚弟哪里会知道!” 信平对一脸微妙领悟状的七绪如此说道。就在这时,收银台旁边一个原本在看《汉字练习簿》的孩子抬起头来了。他看上去才刚上小学,应该 就是信平的儿子聪史了。 “爸爸,愚弟是啥?” “就是正月才来的一头怪颜色的叔叔啊。” “那个人就是愚弟?我喜欢愚弟常陪我玩,可是他不给我压岁钱。” 聪史的圆框眼镜耷拉在鼻子上,又把视线收回练习簿上去了。他是在学校人称作“博士”的孩子,也许是像他妈妈。正想着,貌似搬完啤酒筐的信平缠起双臂,哼哧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回龙之坂了啊……该和那家伙一决雌雄的时候了。” “爸爸,一决雌雄是啥?” “就是吵架。” “爸爸要和愚弟吵架吗?” “是啊。爸爸和蠢弟弟一出生就开始吵架了哦。” 这家伙好像在给他热心学习的儿子灌输微妙的误解。不过插嘴别人家教育孩子也不合适,换个角度看,这对父子也挺喜感的。响介凝视着这对父子说, “信平先生,你反对亮三先生搞音乐?” 虽说七绪让一个架子鼓手去充当定音鼓手这件事还值得商榷,但对方家人反对下还让对方进乐团就不合适了。不过意外的是,信平听了之后却说, “不是说要从摇滚洗手,进商店街办的交响团吗?那还算差不多。之后就是正经去上班,要再能娶个老婆就万万岁啦。” “什么嘛平酱。难道说摇滚就比不上交响?” 七绪听后不服了。 “啊、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格调不一样啊。” 背对着这边的信平却断然如此说道。 “……古典音乐还算可以。摇滚什么的,可不是一把年纪的人该干的事儿。” 说着他便大步走进了收银台,边将七绪放在柜台上的柿种装进袋子里边叹道, “七绪你啊……偶尔也买点其他下菜嘛,我进了上等日本酒哦。” “才不是下菜呢,这可是秋叔的主食。话说信平你胆子挺大的嘛,敢叫把轮椅当生命线的人喝酒。” “七姐姐,生命线是啥?” “就是没有就不行的东西哦。聪史的求知心还真是无底洞啊。” 对话已经被他打断过很多次了吧。七绪照例回答了聪史的问题后,从信平手里接过了柿种袋子。聪史抬了抬眼镜,语气含糊地说, “我妈妈每天都会说,下一代的经营者必须聪明才行。” 吓、信平听了便嗟叹一声,手指着旁边的老式大计算器,摸着他儿子的头说, “我们小酒店只要会加减就可以啦。而且比起那个,一次能扛几个啤酒筐才更重要。对了聪史,等会儿我们玩接球吧!” “公文补习还有作业要做呢,这次就算了吧。” 听儿子若无其事地拒绝去玩,信平寂寞地眨了眨眼。七绪看着这对开始生出隔阂的父子俩,熟练地把轮椅倒了出去。 “亮三这段时间还会在龙之坂的,你有时间就去见见,到时你们俩再一决雌雄也不迟嘛。” “啊、真是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去、聪史,去送送客人!” 信平说着就拍了拍聪史的后背,少年聪史也立马放下笔站了起来。等七绪把轮椅倒出店门,他就低头说, “谢谢惠顾,恭候下次光临。” 响介笑了。和式点心店“华京堂”的第五代和树也是,这个商店街的孩子看起来都很有出息。虽说现在商店街挺萧瑟的,真希望到他们那一代时能兴旺起来。 “聪史君了不起啊,也聪明。” “因为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 “这也是妈妈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是我爸爸说的。” 聪史说着就指了指正在店里面整理货架的信平,然后就折身回他的固定位置坐下并展开了他的笔记本。朝店里低头一礼,响介就转身去追回公民馆的七绪了。他们本是趁出来帮忙买柿种时顺便告诉信平他弟弟回来的事情的,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的响介开口说, “依我看,信平先生的看法可没法赞同啊。” 这是他自说自话而已。摇滚、古典、pop,音乐有很多分类,七绪也曾说过,就算自己是在只准许听古典的家庭里长大的,因此讨厌或嘲弄其他音乐作为音乐人来说也是很不可取的。所以,前些天去七绪家里发现她不分种类地喜爱音乐时,响介对她抱有了相当的好感。 当然,信平并不是音乐人,但他把摇滚看得比古典低贱的行为还是让人无法赞同的。不知七绪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她边推轮椅边长叹道, “嘛、信平他也是有他的想法。不管怎么说,他算是认同亮三参加龙乐团了。” “不过……我也不是要挑你的刺,但真的不要紧吗?判断亮三可以胜任龙乐团定音鼓手的可是你啊,我这个首席可以相信你的判断的吧?” 另一边的不安涌上来,响介又问了一遍七绪。他也不是要差别对待古典和摇滚,只是担心一直弹电吉他的人能否一下去弹小提琴……再打个比方说,一个足球选手能不能马上充当一个篮球后援,这才是问题的根本。七绪听了,却坦然说道, “亮三没问题的啦。话说,你该担心你自己才是吧?” 听她话里有话,响介语塞了。发生这么多事情差点让响介忘了,他自身的问题的确还完全没有解决。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七绪后面,七绪则加快轮椅往公民馆赶路了, “加点响介,排练快开始了。” 现在是下午六点,第五会议室的乐团成员差不多都该齐了。之前亮三说过待会儿见,那他应该也参加今天的排练的吧。这次他们这对指挥和首席可不能再迟到了。响介挥开脑子里的思绪,加快脚步朝七绪的轮椅追去了。 一推开第五会议室的双面平开门,龙乐团的成员们照例都在各自发着自己的器乐声。因为是公民馆最大的房间,这个会议室足够容纳一个交响乐团。 乐团成员最里面放着就是定音鼓,是肌肉隆隆的polo咖啡店主兼双簧管奏者河本雅史帮忙从仓库里搬出来的,坐在鼓后面做着准备的正是亮三。亮三两边的是围裙加胶筒靴打扮的鱼店主和穿缀亮片晚礼裙的速食店妈妈,所以他一身皮夹克也全无违和感……毫无问题。响介自言自语着,眺望起了这个愈发混沌的第五会议室。成员们见他来便打起了招呼,他也低头还礼,把堆放在最里面的钢管椅和乐谱架拿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亮三自然也是本地人,看样子也认识这里的大多数成员,被成员招呼时也能和人家谈笑。仅就他很快与他人打成一片这点来看,他还是个不错的演奏成员。七绪想必也料想到了这点,这让响介稍稍放心了。响介整理一下心思,开始准备自己的爱器了。 调整转调弦轴做个简单的调弦后,响介又朝亮三看了过去。这时,亮三取下了鼓面上的蒙皮,正贴耳趴在鼓面上。他刚才耳朵上的那些耳钉好像都被拿掉了,就保持着那种姿势用棒子……用定音鼓的鼓槌轻敲着鼓皮。 此刻的他全然不是之前和七绪一唱一和的大叔了,他一脸严肃地起身后从代替包的吉他盒里取出了一个表一样的东西。响介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等亮三把那个东西放在脚边,他才大致看出那是什么。 ……那是湿度计啊。 定音鼓是很容易受湿度影响的乐器,鼓皮的最适湿度是40%至50%之间,湿度再高的话,鼓声的通透度就会变差。因为各个鼓手的调律方法不同,湿度计对某些讲究的鼓手来说就是必须品。 响介不懂摇滚乐,难不成摇滚世界的架子鼓手也常备湿度计了?虽说是也无所谓,但眼前的景象还是颠覆了响介以往对摇滚音乐人的印象。 龙乐团的定音鼓的调音是踏板式的。看亮三轻车熟路地调节音程的样子,响介放心了。 对,他绝对是个打过定音鼓的人,他摆弄定音鼓的架势与临时成员的横田先生不相上下,怎么看都不像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响介走到正在指挥台分类纸沓的七绪跟前说, “喂、七绪……七绪。” “干什么?” 七绪诧异地抬起头。响介指着亮三的方向,小声问七绪, “亮三先生他……不是那个吗?那个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吗?” “你也看到了,你觉得他还会是摇滚乐手以外的人?” “但我看他摆弄定音鼓的架势可不赖啊。难道现在摇滚乐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都开始用定音鼓了?” 七绪听了,彻底服了响介似的缠起手臂,冷冷地看着响介并粗鲁地指着亮三说, “我说啊……亮三他肯定是打过定音鼓的人啊,而且好像到高中都一直在吹奏部敲定音鼓的。你以为我会因为对方会打太鼓这种理由,就把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招过来当第二指挥了?” 本来就以为你会干得出来啊——这话响介当然不会说出口,而是终于理解地点了点头。原本还以貌取人,结果亮三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手啊。 定音鼓手都会说,定音鼓是能将所有声音都改变的恐怖乐器。不过,能察觉到这点的听众很少。就如同明明不发出声音却掌握着演奏船舵的指挥者。但也正是因此,定音鼓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关于这点,响介多少是有些放心了,但还是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 “那么,他高中一毕业就又突然去搞摇滚?定音鼓换成架子鼓?这转变也太快了吧?” 说到这里,响介想起了之前信平所说的话。信平说过他讨厌摇滚,曾说过古典比摇滚高雅之类的话。如果田中家的人都是抱这种态度,响介倒是多少能理解。 “哦哦……也就是说,他在老家时听哥哥的话搞古典……?毕业之后就转行去做自己喜欢的摇滚……?” 嘛、这话也说得通。见响介顾自作理解状,七绪却用一脸看可怜家伙的表情看着他。这时,正好有人从他身边蹒跚走过。 “哟、元气君。今天准时来了啊。” 七绪朝人影打声招呼后,那个抱着圆号盒子的肥硕男子点头作了一礼。他的眼镜腿卡进了脑门的硕肉里,长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表情,是个全然名字不符其人的男子。他就是宠物店老板小峰元气。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阴沉,响介也并不在意地向他打了招呼,但小峰的视线忽然朝向里面,停下脚步嘀咕道, “……定音鼓。” “啊啊?他是今天加入的。田中酒店的次子。元气君你认识?” 他居然难得地主动说话了。七绪也貌似吃了一惊。小峰听了便没再说什么,愣愣地去自己的席位了。 这时,认真调律的亮三仰起脸,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朝小峰走了过去,并和小峰聊了起来。小峰看似只是在随口应付亮三,不过他们到底还是认识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两个站一起还是会给人某种怪异的感觉——响介正想着,正整理长桌上散乱纸张的七绪忽然说了声“好了”。 她整理的好像是乐谱。交响乐团通常都会有专门管理乐谱的负责人,龙乐团里就是七绪兼任的。她沿着满是手工味道的坡道上到指挥台后,嗓音洪亮地说道, “稍静一下!演奏会的追加曲目已经暂时定下来了。接下来要分发乐谱,各部分的首席,过来领一下吧。” 闻言,响介惊得抬起了头。他这个乐团首席也根本没有听说曲目定下来了啊。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前些天,他对七绪说出过某个曲子,但他当时绝不是为了让它成为演出曲目才说的……不过,七绪当时会那样理解也不奇怪。 各个乐器的首席演奏都陆续聚集到七绪跟前去了。取谱子最来劲的是吹子,她大声叫道,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音乐会里好像不怎么听到啊。” “你听惯李斯特的钢琴版了吧?就是藤子海明有名的那首曲子啊。” 听木下大声这么一说,响介的预料成真了。他想起了那晚七绪问他的问题……如果有必须演奏的曲子才能说服父亲,那会是什么?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钟》,作品7第三乐章。 尼可洛.帕格尼尼,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他给后世的演奏者留下了唯独他才能演奏的技巧性超绝的曲子……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有着众多的传说,它的钟声感动了众多的音乐家,并被多次编曲,是令所有小提琴家和钢琴家都为之惊羡并为之受尽挫折的曲子。 不过对于小提琴协奏曲来说,背后的交响乐团就不需要多高的水平了,甚至很多时候演奏者反而会觉得背景交响很无聊多余。但也正是因此,这对只剩三个月准备时间的弱小业余龙乐团来说,也许还是个合适的选择。但问题就在于…… “独奏是谁?又是首席?” “那当然了,我们可没有钱去请超有名的独奏哦。” 听彩花歪头一问,七绪也理所当然地如此答道。通常情况下,首席和独奏是由不同人担任的,所以交响乐团演奏协奏曲时,一般都是从外面招来独奏。但如果是业余的龙乐团,就只能让响介兼任了。 这原本没什么问题。但这次的这个曲子也太乱来了吧。响介握着兰德尔菲的琴颈作起了僵硬状,这时七绪也正好朝他看过来喊道, “喂、重头的第一小提琴首席,赶紧过来取谱子。” 她说着就拍了拍长桌上的最后一份乐谱。响介回视七绪的眼睛,七绪却只是坦然地朝他招招手而已。响介起身接过了那一沓递过来的乐谱。 “这份是第一小提琴,” 接着还有一沓。七绪往响介一人份的乐谱上又摊了一沓乐谱说, “……而这个,是小提琴独奏。” 响介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大举袭来的黑色乐符群在纸沓上弹跳着,仿佛是在恐吓嘲笑响介。 没错,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钟》的关键就在于小提琴独奏部分,有着帕格尼尼创作的独奏所具有的惊人难解之处。 ……要当逃兵吗?响介?蓦然抬头,七绪的眼神无言地如此问道。她此刻的双眸透着响介似曾相识的色彩。 钟声开始震动响介的鼓膜,躬身于漆黑中的父亲的身影再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此刻逃避的话,音乐就将永远从你手中消失。 响介顿觉自己陷入了七绪的圈套,紧紧地攥住了乐谱。周围的成员们都因为新的乐谱而情绪高涨着,唯独响介在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把这首曲子告诉七绪。对,即使响介能拉这首协奏曲,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说父亲会认同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这首伴随父亲演奏小提琴的记忆一同苏醒的小提琴曲肯定有着某种特别的地方。 现在离年末的演奏会还不到三个月。响介没有退路了,已经逃不了了。他凝视着满是黑色乐符的乐谱,下定了决心。 总之,来年自己是还拿着琴弓,还是放下了琴弓,都取决于这一曲,取决于来自一个将灵魂卖予恶魔的人的挑战。 原本就是龙乐团成员最容易召集的周日,赶早的人上午就在第五会议室里开始独自练习了。虽说商店街的人多是自家开店,让他们一起休业不太现实,但周日对工薪族和学生来说就是绝佳的练习日了。不过公民馆是周一休馆,七绪和响介今天是正常上班,和往常一样是下午五点过后才参加排练的。 乐团成员络绎不绝地从事务所前经过,第五会议室断断续续地传出各种乐器的声音。与以往的名歌手不 同的是,器乐声里忽然混进了新的旋律。响介停下敲击计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出神望了出去。 ……《钟》。新混入的旋律是平稳而快速的钟声回旋。那段小提琴独奏给人的压力不小,响介虽身为乐团首席,但比起和成员们在会议室里一起练习,他可能还是独自练习为好。 作为一介帝真音大学的小提琴毕业生,他自然也是拉过《钟》。如果是完全的门外汉,那他肯定是要拒绝拉这种曲子。但话又说回来,他也只是会照着乐谱拉而已,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会拉。 “不要发愣,响介。把这个表格也输进去。” “……哦,知道了。” 响介的手只是停了一小会儿,七绪就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桌上放了一沓纸。看来是要他把公民馆主办活动的报名表都数据化。响介应和一声,盯着回自己座位的七绪的背影看了起来。他会烦恼也是自然,但烦恼的并不是他一个人,乐团的其他成员也在为新曲子拼命练习。 响介调整一下心情,正准备把纸沓分开时,第五会议室里传来了有力的定音鼓鼓声。低音打击乐器的声音是如同在走道里爬行,震颤着整个公民馆。 打工的亮三似乎是优先来排练的,照他现在的情况来看,名歌手也必须列入常备曲目了,乐团也应该多做练习才行。七绪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盯着会议室的方向说道, “亮三的手艺不错吧?高中的时候,他可是一年级就开始上演奏会了。” “这样啊,怀疑他还真是抱歉了。” 人真是不可貌相。响介这么一说,七绪只是不介意地挥挥手,全身倚在椅背上接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得亮三回来,他好像还没和信平见过面啊。真是的,那对兄弟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亮三大概是感觉回家会难堪吧,至少兄弟俩对音乐的取向好像不合,何况亮三是不顾哥哥和家人反对而走上摇滚路,最后却又以那副样子折返故乡的。 想到这里,响介忽然心生疑念,开口问道, “我说……亮三高中的时候明明想搞摇滚,却因为哥哥而去吹奏部搞古典的吧?现在他又开始在这里搞定音鼓,他哥哥会同意?” “那我就不知道啦。这事本来是该告诉信平的,但信平很爽快就同意了。说白了,亮三只要是能敲鼓就可以了吧?” 这结论下得太早了吧?响介总感觉哪里无法释怀。心怀疑问的响介正要回去工作,入口处又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难道是客人?响介回头一看,是两个快被柜台挡住的小身影,正探头看着这边, “你好。” 礼貌地打招呼的是两个少年。一个是戴着棒球帽的华京堂第五代,畑山和树。和树是一个很会为妈妈着想的孩子,偶尔会来公民馆迎接那个没法让人放心的妈妈。他照例语气老练地问道, “我接妈妈来了。今天店里忙,她说过三点会回家的。” “和树还是那么靠得住啊。你先在那里等等,妈妈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看看表,正好快三点了。彩花收拾东西慢,也许还要花上一段时间,响介便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柜台前的凳子。和树身边还有一个身材更小的少年。他戴着大圆框眼镜,背着书包,正是昨天在田中酒店里见过的信平的儿子聪史。他应该和和树在一个校区小学吧,响介想着便给他拉出了另外一个凳子。 “聪史呢?你很少来公民馆啊。” “我去图书馆的,在那里遇到和树听他说要来接妈妈,所以我也来这里学习了。” “一个人来的?记得天黑之前回家哦。” 话虽如此,商店街里的田中酒店离这里也就几步路而已。也许聪史是因为回家就要给信平帮忙,或者是信平会叫他去玩他不想玩的接球游戏,他才故意晚点回家的。想到这里,七绪忽然大笑道, “了不起的后继人都凑一起了,这下商店街安稳啦。” 和树从包里取出书开始看了起来,聪史也从书包里取出了笔盒。就像这里成他们的补习班了一样。这时,根津笑眯眯地从里面走过来了。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好都是根津的孙子辈,他们每次来根津都会过来招呼。不过每次他都只能给柿种这种零食,根津看来并不是非常讨两个少年喜欢。 “今天呢,我们要学习英语,爷爷,给我们纸吧。” “小学一年级就会英语了啊,聪史君真是聪明呢。” 聪史看样子很亲近根津,他说着就开始在根津给的印刷纸背面写了起来。聪史的好学心和足以打断大人交谈的求知心,响介在酒店里就见识过,听这番对话,他不觉心生佩服。聪史一边指着根津身上穿的蓝色衬衫,一边展示着自己的知识, “蓝色啊,应该这么写。blue——” “blue啊,厉害厉害。那么聪君,红色该怎么写?” “红色还不知道。怎么写?” red该这么写哦——根津说着就在纸上些起了字母。聪史“嗯嗯”地哼着探出了上身。 “我还知道更难的词哦。这个啊……叫监狱。” “…….监狱?” 一听少年口中发出这般不符年龄的单词,根津吃惊地出声问道。响介抬起了头,正在前面桌子上整理文件的七绪也停住了手。聪史像是察觉到了大人们的视线,开始再纸上写起了什么。 “监狱呢,就是把坏人放进去的地方。” 响介隐约有些在意他们的交谈,把椅子移到聪史跟前窥视了一下纸面,上面用少年特有的笔锋写着字母。虽说字母看起来像是只靠记住形状写出来的,行列也乱七八糟,但少年写的的确是“jailhouse”。 “嗯,聪史君认识高难度的单词呢。爷爷一下子也写不出来的哦。” 的确是“监狱”。虽说无可厚非,但一个连“红色”的英语单词都不知道的小学生怎么会拼命学习“监狱”这种单词呢?七绪不知何时也瞧起了纸面,她皱着眉头抬起头,头顶也是大大的问号。 为了进一步引得注意,少年又乘势挥舞起了铅笔。笔下写出的单词是——“heartbreak”。 “失恋。” “呃……是失恋,的确是失恋。” 根津好像也不知作何反应了,只好不停地反刍这句话。到底是怎么了?少年怎么会学这么偏门的知识?三个大人用一脸仿佛在凝视迷之古文的表情看着那张打印纸,少年则又在另一张纸的纸背上写起了更大一号的英文单词——“raised on rock”。 “我还知道更长的呢。rod roll魂。” 少年口中忽然冒出了咒文般的单词。一旁的七绪听了,忽然倚着响介胸膛探过了身来,想起了什么似的抿起嘴角,拿起柜台上的纸箱说, “聪史,七姐姐也给你出个问题吧,这是什么单词呢?” 说着她便潦草地写了个“apple”。七绪字迹潦草是事故后手指不灵活的后遗症造成的。不过,至少写出来字母还是可以认的。聪史盯着那个单词,大人似的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种教科书里一开始就会教的单词,聪史却不认识。七绪后退轮椅,从自己的桌子里拿出糖果包放在了柜台上。 “是苹果哦。那么这个又是?猜对了,我就奖励你糖果吃。” 七绪在苹果图案的糖果旁边的打印纸纸背上又写了一个单词——“surrender”。响介刚想着她会写什么时,聪史忽然表情一亮地说道, “是投降。” 响介和一旁的根津不禁面面相觑了。 第三乐章 840回的烦恼 埃里克.萨蒂 《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如同静静的哀伤》 【译注:基诺佩蒂(gymnopédies),又称《裸祭歌舞》,是埃里克萨蒂于1888年创作的钢琴独奏曲】 寒风袭人的季节来临了。响介感概颇深地回想起了他第一次在龙之坂车站下车那天,那时还是太阳高照的盛夏。他感叹着时光如梭,拂去了散落在兰德尔菲表板上的松脂碎片。 冬天来临也就意味着对乐器危害很大的湿气变少了。这虽让人高兴,但同时也意味着审判日的临近。响介心怀莫名忧郁地一直盯着摊放在面前的乐谱,但无论他怎么盯着看,排列在谱子上的乐符群都不会变友好。在伤脑筋的响介身后,结束今晚排练的乐团成员们正稀稀落落地说着话。 “木下老板,我看还是不要给客人发鱼片了吧?估计有些客人不喜欢鱼。” “嘛,的确还是华京堂的落雁方便搬运,不过彩花酱家的落雁虽好吃,但最近的年轻人哪会吃落雁?” “所以说别直接发商品了,发商品券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给商店街每家店都带去几千日元的买卖了,是吧雅史君!” “nice idea呀都酱!我们也开发一些商品券限定的菜品吧。就比如都酱用番茄酱写上客人名字的蛋包饭!” “雅史先生……上次的宾果游戏大会里就拿那个当的奖品,结果还不是恶评连连?还是你们夫妇俩自己做着吃吧。” “失败一次可不就意味着要放弃啊,是吧都酱?说不定就有专门来吃都酱的蛋包饭的识货听众呢。” 嘛……看来把演奏会当成审判日的就只有响介。不过响介也明白,他们也是在为振兴龙之坂而作着努力。听着他们略显跑题的聊天,响介又看起了自己的乐谱。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康派涅拉》第三乐章《钟声回旋》……这是七绪一个月前给的乐谱,响介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了。托每天盯着看的福,乐谱他是看懂了,不过到底还是首难曲。运指跟不上,琴声走调。况且响介原本就不擅长管乐,这个曲子的关键部分还没成形。 也许是因为交响部分简单,交响背景乐开始顺利成形了。特别是在商店街里做生意的成员,看上去都很有干劲。他们也是获得周围人理解后才把练习优先于看店的。 响介还是长叹了一气,因为就算他完成了这个曲子,那个人也不可能认同自己的。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听音乐会的人,几乎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听他的演奏会,更别说是龙乐团这种业余乐团了,恐怕根本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完成这首曲子,不然他就不得不照那人说的那样放弃小提琴。 虽说只是他毫无根据的感觉,但他越是听那人唯一一次在面前拉响的钟声,他就越发能感觉小提琴散发出的恶魔气息……切实的气息。 “喂、高兴吧响介,演奏会的门票卖的很好哦。不过,业余乐团演奏会的门票和免费没两样,也没卖多少钱。” 响介正潜心思考的时候,七绪叫醒了他。七绪的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弯嘴笑着看着这边, “也是亏元气君帮忙,网上卖了不少。嘛,上报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有过不少人去公民馆和商店街振兴会问,虽不求卖光,但也能卖出相当数量吧?” 说着七绪就将电脑屏幕转向了响介,屏幕上显示的好像是演奏会的购票记录。响介权当作是简单图案一样地盯着,随口应和了七绪一声。七绪看着响介一下眯起眼睛,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电脑,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我过会儿去卡拉ok包厢。那里会一直营业到零点。” 最近他排练结束后常去九点后还营业的卡拉ok包厢闭关练习。卡拉ok店主六条是个略显奇怪的男子,他理解响介的想法,价格优惠地把包厢租给了不在里面正经唱歌的响介。 住父亲安排的隔音公寓的时候,响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卡拉ok包厢里熬夜练琴。看响介把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并站起来,七绪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 “我都说不认识这个人了!” 会议室中央传来了一阵年轻女孩的叫声。虽不是大声叫嚷,但听得出里面的火气。最令人意外的是叫起来的人……收拾东西的其他成员也和响介一样,都条件反射般地看了过去。 站在室中央的是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以及正在收拾中提琴的高坂幸。幸是个二十出头的寡言女孩,除了打招呼,响介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总是排练一结束就收起琴走掉了。至于她拉琴,往好了说算是优等生水平,说不好听就是淡然无味。她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存在。 此刻她却和经营着落寞夜店的年龄不详的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说话。顺便一提,因为玲于奈是在夜里工作前来排练的,她现在穿的是缀着亮片的晚礼裙,这两个人站一起已经足够奇妙了。高坂幸一把抓过她的中提琴琴盒跑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们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玲于奈则还是往常的那副倦怠模样,挠了挠仔细辫扎的头发。七绪走到玲于奈跟前,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 “喂喂、玲于奈姐,干嘛欺负小幸啊。” “真失礼啊你,别说得我好像是个坏人似的。” 七绪虽撅嘴如此说她,但并不是真在责备。听到这番对话,会议室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尽管脸上都还露着困惑,但他们大概都觉得不该插嘴多事,又各自收拾东西去了。 只有响介站起来朝玲于奈和七绪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作为交响团的负责人之一,成员们之间发生矛盾的话,他还是了解一下为好。七绪看来也是这样想的,又问玲于奈, “不过,小幸可很少会那么生气啊?嘛、我倒也不是觉得玲于奈做了什么。” “哎呀……还真是个让人心急的孩子啊。” 孩子——这话着实让人在意,玲于奈说着便缠起了她那形如骸骨的双臂。该说是职业病吧,她用被酒水弄得沙哑的嗓子又说, “其实是小幸的妈妈回龙之坂来了。” “妈妈来见她了?小幸的老家原来不在龙之坂啊。” 响介如此问道。幸沉默寡言,响介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女孩在远离商店街的一家叫清水的插花店打工。玲于奈听了却摇摇头,愈发压低嗓音说道, “不,高坂母女俩是龙之坂本地人。她妈妈是工作回来的。” “工作回来……就只能偶然回来一次?她是做什么的?旅行家?难不成是坐金枪鱼渔船的?” “才不是,她是出差和演奏会要经常全国各地跑。你们大概不知道,高坂爱子她可是一个爵士乐钢琴手哦。” 响介小声惊叹了一声。他虽不曾听说过那个钢琴手的名字,但幸原来出身音乐家庭就有些让人意外了。一旁的七绪睁大眼睛问, “高坂爱子?真的?我有她的专辑诶!” “你啊……音乐涉猎也太广了吧,爱子在爵士乐界也没啥知名度的。” 这回轮到玲于奈吃惊了。响介倒是没怎么吃惊,因为他见识过七绪家里那成堆成堆cd了。一脸惊愕的七绪颇为感概地说道, “是么?我倒是挺喜欢的哦。怎么说呢,她是一个能真情演奏的人。她弹钢琴的时候,我感觉她更像是在敲打钢琴。不过光听她的专辑,误按还是挺多的,批评家估计不会给好脸色。” 七绪仰头似乎回想起了演奏,接着又伸手抓住玲于奈的手臂,撒娇孩子似的摇着瘦弱的玲于奈说, “玲于奈 姐你真是的,我可是头次听说幸酱的妈妈是高坂爱子啊。为啥不早告诉我啊,呐呐、帮我搞个签名来呗?” “可是……这是小幸她自己瞒着不说啊。你既然知道高坂爱子,想必是知道她某些流言的吧?” 说到这里,玲于奈不再说了。响介疑惑地瞥了一眼七绪,但七绪也同样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没啊,我对音乐家的背景和人品可没啥兴趣的。就知道他们的音乐。罪犯也好变态也好,只要能演奏出好音乐,都是我尊敬的对象。” “你真是……价值观有够扭曲的啊。” 玲于奈打心底吃惊地垂下了视线,蓝色的眼影泛起了金属的色泽。她僵持了一会儿,又放弃似的嘀咕了一句, “……德彪西。” 她那鲜红欲滴的嘴唇说出了一位作曲家的名字。响介一听,耳边自动响起了钢琴的静谧音色——《月光》。玲于奈抬起眼睑接着说, “有人是这么叫她的,克洛德.德彪西……那个作曲的同时又对律师的妻子和家庭教学时的女学生出手的出名风流作曲家。乍一听还觉得被冠以知名作曲家之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嘲讽意思在里面的吧。” “嘲讽?” “是啊,那女人关于男人方面的传言可不好听哦。而且因为去各地巡演,听说有过很多的男人。特别是她年轻的时候,这类流言就从没断过。” 后世留名的音乐家……或者说艺术家吧,多是在女人方面不检点的男人。比如一直向十几岁女孩求婚的布鲁克纳,以及拥有偶像地位但换女人如换衣服的李斯特,不甚枚举。至于德彪西,虽说他这方面不值得特别提出来,但以此作揶揄之意也不算奇怪。 “至于小幸……其实她是私生女,不知道父亲是谁。小幸好像为此吃过不少苦,不喜欢爱子也是自然。所以我也不好随便说什么了。” 听了玲于奈的话,响介想起了小幸一脸严肃的模样。原来如此,她也许是在父母作为反面教材的环境下长大的。玲于奈叹息一声,接着又说, “况且,爱子也只是一两年才回来一次……你说小幸见到妈妈时能不尴尬吗。爱子每次回来都会先来我这里,所以我这次也是暂且先告诉小幸一声。结果,我刚说出爱子的名字,小幸就刚才那个样子了。” “玲于奈姐和小幸的妈妈关系很好的?” “该说是孽缘吧,她每次回龙之坂都会到我店里去。况且小幸好像也不让她进家门。嘛,她无偿在我店里弹钢琴也是好事,也有为此而来的客人,她也会帮忙打扫打扫店里……” “诶?高坂爱子会在你店里弹琴?她现在就在店里?” 七绪对玲于奈牢骚似的嘀咕做出了反应,在轮椅上探出上身,恍然大悟似的击掌说道, “玲于奈姐,能不能现在就去见见高坂爱子?能听到现场演奏真跟做梦一样啊。响介也来吧,不偶尔去喝点酒放松一下,活着就太没意思啦。” “不用不用,我还得去练习……” “太使劲就只会落得个抱琴横死哦。就算死在人家店里,那位少女店长也负不了责的。” 少女店长……她是指响介常去的那家卡拉ok的店主六条刚吧。那人虽然有如此男子汉的名字,但人却意外的女人气,一出口就一嘴的大姐味道。 见七绪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玲于奈只是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说, “…….要是作为客人光临,我自然不会拦着你。” “太好了!啊、对了,稍等一下,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去拿一张用来签名的cd呢……可这会儿要从那一大堆cd山里找出来可不太可能……” 的确,要从她那一屋子的专辑里找出一张cd来可不容易,那里乱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七绪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早早打消了回去找的念头。 “算了,” 七绪抬头朝响介指过来说, “既然她会在龙之坂待上一阵子,要签名就推后好了。响介,你赶紧收拾收拾。玲于奈姐是开车走?” “老样子啊,顺便搭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去好了。你先回店里去吧。” 低音大提琴那么大的乐器要背起来走可不容易,所以低音大提琴手基本都是坐车移动的。玲于奈醒酒的时段也正好是排练开始的时候,所以她都是开掀背车载着大提琴来公民馆的。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进店来?那个楼里可没有电梯哦?” “放心吧,哪里都拦不住我的。” 七绪还是那么的自作主张,响介只好无奈地又去收拾他的兰德尔菲了。不过,他心里也是有所好奇……不是好奇高坂爱子,而是好奇那个一直抿嘴拉着中提琴的幸。虽说事到如今才去关心有些晚,但他也不能对龙乐团成员不管不顾。 也许自己也变得像七绪一样多管闲事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合上了小提琴的锁扣。这时,已经到会议室门口的七绪朝他看过来,等不及地敲起了轮椅扶手。 玲于奈开的夜店“御幸”位于与商店街隔了一条街的餐饮街里。响介也去过一次,但当时他不是客人,也不是在营业时间去的。他仰望着夜色里的古旧杂居楼群,这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去那个夜店。“御幸”所在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少有人出入。 七绪到底还是没敢冒着被吊销驾照的危险在店门口停车,而是把车停到了小楼一旁的收费停车场里。七绪没有拿出放在后面的轮椅,拄着拐杖就下车了。响介问她, “玲于奈也担心过,这里可没有电梯啊,你上得去?” 说着他便指了指前面的台阶。虽说台阶不算陡,但七绪的左脚根本无法动弹,凭她只能走出百米的脚力,上楼梯怕是很难。不过七绪并未面露难色,而是轻巧地说, “上倒是能上,就是比较麻烦。你背我吧。” 响介一听,在下车的中途愣住了。他也想过可能某天会被她如此要求,但又总觉得七绪这么独立自主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可惜,响介忘了七绪是一个为达目的就不择手段的人了。终于还是被可怜地当做苦力了啊——响介沮丧地看着七绪在台阶边敲扶手催促,只好蹲下身去了。七绪不客气地全身扑了上来,响介却感觉意外的轻。不过想来也是自然。虽说她有好好地做复健运动,但她的双脚毕竟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那场车祸才过去三年,肉体萎缩的速度却相当快。七绪之所以在这个小小的龙之坂四处奔走,或许是想抗拒这般现实吧。 “干得好啊响介,有你这个助手在,我的世界就扩展开来啦。照此以往,登上助手顶峰就不再是梦哦。” “……就我这样背着你?” 爬楼梯的响介原本还有些感伤,但听七绪在背后拍着他的脑袋如此一说,又换了个想法——还是饶了我吧。如此想着爬上楼梯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写着“御幸”的紫色招牌。七绪从响介背上下来,拄着手杖伸手推开了店门。 上次来的时候还感觉是个落寞的夜店,这次不知是灯光原因还是店内经过了打扫,这次店里看上去没那么落魄了。 刚这么想,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高声男音。 “哎呀!这不是七绪酱嘛!少见啊!” “哎呀,我说怎么感觉声音这么恶心呢,原来是少女店长啊。” 真过分——说着就抱拳扭起脖子来的是个熟脸,就是响介几乎每晚都去的卡拉ok的店主六条。六条坐在沙发上,好像也注意到了跟着七绪进来的响介,在胸前轻轻摆着手说, “哎哟,这不是响介君嘛,这是吹的哪阵风啊?” “啊……晚上好。” 响介不太擅长应对他,姑且像往常一样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六条乍一看是个棉花糖一样白的胖胖中年人,但谈吐却是这幅德行,估计不少人都会感觉别扭吧。六条也不留意这边的心思,微微侧头问道, “难道是因为我关了店门你就一直追到这里来的?抱歉啊响介君,我是知道你每天都会来我店里的啦。” “……搞啥嘛,难不成你们俩是那种关系?” 店里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吐槽。貌似是刚刚回来的玲于奈。 “不是的!” 被响介条件反射般的否定掉了。七绪交替看了看响介和六条,耸了耸肩说, “话说回来,这搞的什么密集聚会啊?” “哎呀,这不是明眼都知道的事嘛七绪酱。是在龙之坂翩翩起舞的夜之蝶群哦。” “但我怎么感觉明显有只蛾子混进来了?” 七绪嘴里还是那么的不饶人,不过六条也不介意,双手捧起桌子上的玻璃酒杯说, “我是听说小爱回来才关店来这里的啊。反正也没人去唱卡拉ok。啊、响介除外哦。假日外的休业也就这天而已,响介君见谅吧。” “我说吧?你去了也是吃个闭门羹。” 七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赌赢了什么似的如此说。响介叹口气,想起六条的话便又问, “六条先生,你认识小幸的妈妈?” “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组建过爵士乐队的哟。不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就只有小爱,是吧妙酱?” “别叫我本名!” 六条歪头如此说着就被玲于奈呵斥了一声。顺便一提,玲于奈只是假名,她的本名叫山田妙子。响介听了,恍然看向玲于奈说, “哦哦……玲于奈姐是在爵士乐队拉过大提琴的吧?” 柜台后面的玲于奈点起一支烟,倦怠地点了点头。在爵士乐队里,低音大提琴又被叫做woodbass,用手指拨奏比运弓多一些。不过,它们本质上是相同的乐器,玲于奈也许是经历过爵士乐队才成为龙乐团成员的。 因为低音大提琴体型巨大,不方便演奏,所以很少有人凭兴趣坚持拉大提琴。至于为什么身为冷清夜店店主的她会拉大提琴,也就真相大白了。说着,七绪便笑着说, “少女店长是吹萨克斯管来着的吧?我们也曾邀请过你来龙乐团,可惜你不领情。” “因为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演奏现代曲的古典乐,萨克斯根本没有出场机会嘛。嘛、如果有非得萨克斯登场的曲子要演奏,你尽管叫上我好了,我会帮忙的啦。” 他用手撑着腮帮子答道。怪不得他会让店里贴演奏会海报并协助龙乐团活动,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怎么了妙酱,有客人?” 就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有人从店里边出来了。是一位披着一头漂亮茶色波浪卷长发、身穿印着几何图案的连衣裙女子。不过,叫人在意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一瓶烧酒。玲于奈闻言转过身去,突然喷着紫色烟卷高声叫了起来, “我说爱子!你又趁我去排练的时候偷喝店里酒了吧!” “有什么要紧嘛、小气鬼妙酱。不就是一瓶烧酒嘛。” “就是啊妙酱,认真的小爱都把店里打扫得这么干净了,一瓶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说你们啊、别叫我本名!” 听得这番话,七绪猛地扭头看了过去。一和那个的女子对上视线,七绪便很不礼貌地用食指指着对方叫道, “诶——!姐姐你就是高坂爱子吧!” “哎呀讨厌,居然叫人家姐姐!妙酱妙酱,你听到了?” 听了七绪的话,女子一脸兴奋地拍起了玲于奈的后背,看样子已经醉得不行了。话说看她抓着酒瓶子不放的样子就该知道她已经醉了。 不过如果她真的是高坂爱子,着实让人看不出会是有一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女儿的女人。七绪拄着拐杖站起来后坐到柜台边,双眸如同少女般闪亮地寻求和她握手。 “真是有幸遇见啊,我可是您的粉丝哦!” “骗人!我的粉丝全世界也就几个人而已,你难不成想说那几个人就都在这里了!?” 爱子把喝了一半的烧酒瓶子放在柜台上,把脸凑到七绪跟前如此说。一旁的玲于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也挺吃惊的,但却是真的哦。她有你专辑,是吧七绪?” “真的!?你真有那个就出了几张的专辑!?” “我这次没能带来,下次带来给我签名哦。” 听七绪这么一说,爱子极度感动地扭过身去,擅自从身后的架子上取过玻璃酒杯放在了七绪面前, “哎呀——挺会说讨喜话的嘛!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七绪酱?那么,就让我们为我们奇迹般的相遇干杯吧!” “抱歉,我不会喝酒。不过这位能喝的。” 七绪说着就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响介。真希望她能别擅自把人家的肝送出去啊——不过看爱子那副样子,估计不喝也会被逼着喝的吧。爱子眯眼看过来,非常用力招手叫道, “就是这样,小哥!接下我的喜悦吧,这个色男人!” 一接过酒杯,爱子便迫不及待地给他地倒起了烧酒。看着像自来水一样倒进来的酒,响介吃力地问, “我说……能不能至少给我分担一点啊?” “年轻小哥说啥呢!这不都是跟水一样嘛!” “就是啊响介,难道你想说爱子倒的酒不能喝?” 旁观的七绪说着就让玲于奈给自己倒了杯乌龙茶。无奈之下,响介干了爱子递来的酒杯,岔开话题地说道, “高坂小姐是很久没回龙之坂了吧?” “是啊。上次回来还是前年的夏天,再往前的话……只记得是春天,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爱子爽快地喝干了酒杯里的烧酒,仰头漫无边际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如此说道。说着就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给空酒杯续上了酒。 “是要在这附近公演吗?所以才顺道回来的?” “啊啊、有的话我也想去听听呢。” 听响介这么一问,七绪顺势附和了一句。不过,爱子摇了摇头。她脸上仔细化过妆,看上去四十……至少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对比之下,玲于奈出于买卖也衣着华丽,但总给人“年龄不详”的印象。 “不是啦。是因为快到我和老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们约定纪念日那天无论如何都要回龙之坂的。” “您……结过婚了?” 响介不禁反问。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失礼,因为他听说幸是私生女来着。不过,她在外面的绯闻也不少,可能是之后又结过婚了吧。不过,爱子又一脸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说, “小哥,你还是太嫩了啊。把结婚当成爱的终点可不对哦。说起我和我的老公啊,就算没入过籍,我们之间的羁绊也是牢不可破的哦。” 说着她就又仰起了酒杯。她可真是能喝。常说喜欢聚在一起干什么的音乐家都很能喝,龙乐团成员们每次偶尔去聚会喝酒也会喝得一塌糊涂,但爱子的酒力又超出了这一基准。她越发眯起眼睛,大叔气十足地放下酒杯说, “……可就算回来,女儿小幸又不肯见我,老公又早早地躺棺材里去了。像我这种四处晃荡的人,能有个回来的地方就不错啦。这里有我的妙酱,还能见到我为数不多的粉丝呢。” “爱酱!还有我呢!我也在的哦!” 六条在后面招手并尖叫起来,却被爱子完全无视掉了。听了爱子的话,响介不由得眯起眼 睛,想起了之前在会议室时与玲于奈说了一半话就走掉的幸。 “这样啊……可既然每年的纪念日都回来,那上一次回来是……” “别那么不知好歹地问啦,响介。” 响介刚说到一半就被七绪强势打断了。也是,想问的虽然多,但就此追问下去就不识趣了。响介老实地闭上了嘴。这时,七绪忽然合掌,换了副口气说, “我说爱子小姐啊,向职业音乐人提这种要求也许失礼……不过如果您能为我们演奏一曲,我会很高兴的。” 响介闻言便环顾了一下店内,店里边的确摆放着一架搁了灰的电钢琴。听说有专为听爱子演奏的顾客上门,那弹的应该就是那台了吧。爱子一听,忽然来劲了似的拍了一下柜台说, “既然是七绪酱的请求,那自然是不能拒绝啦。交给我吧,我会弹到你听个够的。妙酱,借用一下你的钢琴哦。” 爱子说着就准备离开柜台去钢琴那里,但她的脚步却明显不稳,整个人就像刚破蛹的蝴蝶,格子连衣裙摇曳不止。响介远目看着她的样子,小声问玲于奈, “……不要紧吗?她都这样了。” “没问题,她可是爱子啊。” 虽然理由有些来头不明,但响介也不再说什么了。爱子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对话了,一边粗暴地调整椅子高度一边咯咯笑道, “就是就是,就交给我吧!这就好比醉拳,我喝醉了才更能发挥水平的哦。不过老实说,我不喝酒反而会手抖弹不了呢!” 六条在身后大笑起来。听着这番乱哄哄的话,七绪却是一脸严肃地望着爱子面对电钢琴的模样。看来她说自己是爱子的粉丝还真不是吹的。爱子掀开键盘盖,打开电源,优雅地摊开了双手。 “好了七绪酱,有想听的就说哦?我既然发过专辑,那收录的曲子就随便点哦。” 七绪听了,思考着停顿了一下。至于响介,之前摇滚兄弟那件事的时候也说了,他因为纯粹的古典乐培养而对爵士乐是一窍不通。七绪接下来说出口的曲名,他自然也是毫无印象。 “那就《酒与玫瑰的日子》。” “nice choice!七绪,简直是替我选的曲子嘛。” 爱子听了曲目,感慨地如此说道。接着她便踩动踏板,用力地敲击起了键盘。电钢琴异常响亮的咆哮在店内回荡起来,令响介不禁为之屏息。 在响介的印象里,钢琴手一般都是靠手指和手掌的动作按动琴键,但爱子看上去却像是用手臂在敲打琴键。而且,爱子弹琴的姿势很低,几乎是趴在钢琴上了。她的指尖下偶尔会传出貌似误按造成的不协调音符,但爱子却又像是在说没关系一样,敲打键盘时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时,一旁的玲于奈蓦然开口说道, “响介你不懂爵士乐,我不想你误会,《酒与玫瑰的日子》其实是更舒缓点的曲子。” “这样啊……” 他隐约察觉到七绪为什么会喜欢爱子的演奏了。依他的猜测,大概是因为爱子的演奏脱离了常轨。爱子完全是自学,一如七绪的指挥。响介原本以为这是古典乐钢琴家才会有的感受,听玲于奈这么一说,好像又不是的。 旁边的七绪依旧在垂眼细听着爱子的钢琴演奏。轻快的演奏里虽时不时会掺进错音,但曲子的鲜明旋律还是在毫不顾忌地持续流淌着。爱子刚才脸上醉意全然不见了踪迹,仿佛与小小的电钢琴化作了一体。 “爱子看似那副德行,却是个古板认真的女人。钢琴练习也是每天不落,去外地也肯定会带上键盘。大概也是因此她才能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吧……不过、她的酒癖和男人癖可就糟糕透顶了。” 玲于奈说着便眯起了眼睛,看爱子的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没出息的妹妹。响介没说话,继续听着尚不熟悉的爵士乐旋律。 《酒与玫瑰的日子》……曲名听起来不错,就如爱子刚才所说的,是与她这个演奏者很相配的曲子。在这段强劲却又隐隐流露着哀愁的旋律里,那个豪放的女人仿佛又展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如此糟糕的早晨真是多年未曾遭遇过了。 一曲弹罢,七绪又不停地提出想听的曲子,爱子也卖力地一个个弹了遍。当她中场休息的时候——虽说就是喝酒,爱子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给响介倒上酒。最后,烂醉的爱子以不成调的弹奏宣告了演奏的结束,不省人事地被拖到店里面去了。当时已是凌晨,该说是最后的使命吧,响介记得自己帮七绪下过楼,而之后的事情,除了在公寓外从七绪的汽车里滚出来之外,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从自己爬到房间床铺上还不忘定闹钟来看,当时的自己可能残留点理智的。 摁掉闹钟后,响介匍匐着爬出了被窝。绝不再去那种鬼夜店了!不过,七绪既然说过会再去要签名,那七绪肯定会以帮忙上下楼为由叫上自己。 找什么借口不去呢?想到这里,响介终于站起身,晃悠悠地走向了洗漱间。今天也是工作日,响介不能翘班。响介昏沉沉的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着抱怨,还是按时去了公民馆。桌子后面的七绪正一脸若无其事地嚼着充当早饭的面包。根津好像又去打扫茶水室了。 “哟、还活着啊。昨晚把你放公寓前时你还一动不动呢,不过看你不一会儿就本能地回公寓里去,我以为没事呢。你当时可真像个产卵后回大海的海龟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响介刚想张口,脑袋却越发痛起来,便没说什么了。七绪从塑料袋里取出宿醉的胃药丢了过来。响介心想这应该是她的好意,就接了过来。 “不过爱子小姐的现场演奏还真是一如想象的有魄力啊,我都感动了。” 也不管这边听话的人的状态,七绪感慨颇深地如此说。爱子的演奏的确很棒,但响介想起和爱子说过的话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幸。等头痛缓解得差不多了,响介开口说, “我说……爱子说的她那个老公,会是谁啊?听她说是没结婚啊,难道是没入过籍?” “这话昨天我也是头次听说啊,我怎么可能知道?何况她还说人都已经死了呢。”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回道。她挤扁了手里的蔬菜汁盒子,接着说, “不过……既然说纪念日时肯定会回来,可她又不是每年都回来,这点让人在意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既然说和老公的纪念日那天肯定会回龙之坂,她又明说上次回龙之坂是前年夏天的事情。而且,上上次又是在春天。 既然是纪念日,不是结婚纪念日就该是生日,都是一年一度的事情,在同一天回来才对。玲于奈也说过,爱子也就两年左右才会回来一次,那这个隔年而且所处季节又不同的纪念日到底是哪门子的纪念日? 说到这里,他们听到了几个人从入口走过来的脚步声。是龙乐团的成员们。自家不经营店面的乐团成员们通常会在周日参加一整天的练习。 “早上好啊七绪,还有首席。今天也要叨扰一整天哦。” “哦、我们傍晚也会过去的。” 背着乐器的成员都轻轻挥手从事务所柜台前走过去了。目送着他们前往第五会议室的背影,响介也搓搓脸清醒了一下。现在可不是闹宿醉的时候。 等第一波人过去一会儿,一个女孩现身了。她留着一头齐肩的黑发,穿着简练而朴素的白色衬衫加七分裤。是背着中提琴的高坂幸,她好像今天不打工。 老实说,响介至今都没有特别注意过她。但既然之前和她妈妈以那种方式见了面,响介自然也就开始留意她了。不过,贸然叫住她会显得不自然,高坂幸惯例地招呼里面一声后就去了走道。 无奈之下,响介只好先收回视线,边想着今天练习结束后再叫住她边按下了电脑电源。 “那、那个……” 听见柜台那边有人小声招呼,响介连忙回头看去,是刚才本该去了会议室的幸。她交替地看了看七绪和响介,深深低头道歉说, “昨天真是对不起……那么大声叫起来。” 她是在为昨天和玲于奈说完话就生气地离开会议室的事情道歉。那点声音都算大声的话,那木下的日常说话岂不都是噪音了?响介心里如此想着就摇了摇头。幸低着头继续说, “我其实是想说我和玲于奈阿姨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是抱歉。” “啊、幸同学。” 看幸又要转身走,响介慌忙叫住了她。响介也不是有什么要事,既然和知情的玲于奈都那样了,他就更不能说和爱子见过面的事情了。结果,响介抛出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啥,状态怎么样?现在加了新曲子,应该感觉很麻烦的吧?” “嗯,我每天都有记录练习曲目的……昨天主要是练习了第二主题。今天周日大家都在,所以打算一起练一遍。” 她老实地回答了不可靠的首席的提问,还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封面很可爱的笔记本。真是个认真的姑娘。这时,一直闷不做声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小幸成为乐团成员都那么久了,我和你还没怎么说过话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拉中提琴的?” 幸听了,将背上的提琴抱到了手里。原以为她是个寡言的女孩,如此看来又不像,估计只是不会主动和人说话吧。 “是从中学开始的。中学之前是一直弹钢琴。小时候,这镇上有个钢琴老师很会教人……不过是少见的男老师。他喜欢埃里克萨蒂,会用萨蒂叫我,很疼爱过我。” 听着幸低声如此说,响介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埃里克.萨蒂…哦、就是《为狗而写的柔和前奏曲》的那个吧?” “……是的,为什么先提出这个曲子?” “响介,萨蒂老师的代表作可不是那个吧?给我说《海参的干瘪胎儿》。” “那个……就当我没说过吧。” 刚才举的怪名字曲子都是埃里克萨蒂实际创作的曲子。埃里克萨蒂被人称作音乐节的怪才,创作过多首堪称奇曲的钢琴曲。不过,他创作的单纯而又带着抽象哀愁的旋律却赢得了众多铁杆的乐迷。 幸一脸无语的表情,微微沉下了脸说, “但是……老师却在我升中学前因为事故去世了。之后我也想过要继续弹钢琴,但龙之坂就只有那一家钢琴教室,后来是托祖母帮忙才去的提琴教室。” “但是最后为什么是中提琴而不是小提琴?” “怎么说呢……因为我不想成为主角。” 幸给了响介一个怪异的答案。响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只是微微侧头苦笑着说, “觉得奇怪吧……但我一直都很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我可能原本就不适合弹钢琴。比起弹奏主旋律,烘托音乐的低调中提琴好像更适合我。” 比起小提琴和其他弦乐器,中提琴的确没多少引人瞩目的独奏。因为在交响乐里常担当配乐,中提琴也常被人称作是“低调的乐器”。提琴手们也常自嘲地这样称呼自己的乐器。 “小幸的中提琴的确很好配合,可能真就是适合你的乐器呢。” 七绪点头附和。幸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时,根津从茶水室里拎着水炉回来了,他看到这边的三人后,一边往水炉上插电源一边拖着嗓子说, “啊、这不是小幸嘛。昨天晚上我在超市难得地见到你妈妈了哦,她回龙之坂了呢。” 一听这话,幸的脸色变了。毫无恶意的根津一边用抹布仔细擦拭水炉,一边又说起了超市关门前人们争夺配菜的事情。心里叫苦的响介窥视了一下幸,她可能还以为这边不知道她妈妈回来的事情。幸没再说什么,抿着嘴就想转身离开了。但就在这时,七绪叫住了她, “小幸弹钢琴是不是因为受爱子小姐的影响?” 响介朝七绪投去了责备的视线,七绪却不为所动,手里依旧在折叠喝空了的饮料盒。幸转身凝视起了七绪。在她的凝视下,七绪把饮料盒丢进垃圾桶后又说, “我可是你妈妈的乐迷哦。我说真的。昨晚还听了你妈妈的演奏呢。” “……你和那个女人见过面了?” “是啊。响介也见了是吧?真是一场精彩的演奏啊。” 七绪又像是在指认同犯一样地指了指响介。虽说没干什么亏心事,但响介总感觉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幸听了,咬着嘴低下了头,用至今最为细弱的嗓音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听说了什么……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养我长大的是我祖母,不是妈妈。” “听说她偶尔才回来一次,是从你小时候起就这样?” 响介不禁发问了。幸只是抿起嘴,犹豫一会儿后便一口作气地说开了。可能她也是压抑很久了。 “嗯……我自打懂事就被寄养在了祖母家。上中学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基本不回来了。但就在中学二年级的冬天,她又忽然回来了……说那天是什么和爸爸的纪念日。” 响介和七绪不禁面面相觑。她说的和昨晚爱子说的一样。当时他们以为爱子说的是她生下幸这个私生女后的那个结婚对象,原来就是幸的父亲啊。 “我当时就信了……她一直说不知道我爸爸是哪个人,但那个女人其实是知道的。那天刚好是寒假开始……下雪的一月九号。所以我以为那天肯定是结婚纪念日或其他什么纪念日,以为她来年的这天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幸顿了顿。也许因为是从未向他人吐露过的事情,她的语气近似于告白,以往稳重的眼神也染上了无法言状的色彩。 “但是第二年的一月九号,那个女人却没有回来。第三年也没有。她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是我上高二的春天,那年的四月二十号。那个女人又说那天是和爸爸的纪念日。” 听了幸的描述,响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爱子口中的那个与老公的纪念日到底是什么? 幸长叹一气,自嘲般的移开视线接着说, “那时候我可能又信了那个女人的话。不过,下次她回来时我就没打算再见她了。因为麻烦祖母也不好……那时候我正好放弃了去大学。祖母告诉我说,那个女人会在盆节的八月十六号回来。理由还是那个什么纪念日。” 幸说罢便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不太想相信,但爱子所说的那个每年日子全然不同的纪念日所指的……毕竟是男人癖很糟糕的爱子。幸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无奈地垂下肩膀说, “说到底,她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和不同男人的什么纪念日……我本来也不愿意相信的。” 比如全都是不同男人的生日……这的确说得通。这时,一直抱臂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原来是这回事。不过,小幸还居然能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啊。”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是我打小养成的习惯,所以这种日子我都会记得。” 就是如此印象深刻的日子吧。说不定她还试过靠这些纪念日去找在龙之坂某处的爸爸。幸沉着脸看了过来,好像在后悔说这些话。原本是好意在聊她的事情,一提这事全然是反效果了。 “对不起,说了些无聊的事情……昨天的事情我也会向玲于奈姐道歉的。不过,那个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再见了。反正她这次也会一声不响地离开的……” 说完她便快步去会议室了。来不及伸手拦她的响介和七绪只好目送她的背影。在事务所里面的根津貌似还没搞清状况,愣愣地继续擦着水炉。 “原来是有很多男人啊……不过要是在很多地方有不同男人还好理解,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凑齐三个恐怕都很难啊。” 七绪嘀咕起来,接着便在手边一个不从从哪里弄来的用作奖品的便宜便签纸上写起了什么。 “……你给我克制点哦。” “没,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都是些全无关联的日子呢。” 她在便签纸上字迹潦草地写下了刚才幸说的爱子过去回龙之坂的的日期。一月九日、四月二十八日、八月十六日。爱子曾说前年夏天和之前的春天回来过,季节上是一致的。七绪用圆珠笔笔尖敲着纸面又说, “要是在龙之坂找类似的男人,到底谁会是自己的爸爸呢?——小幸就用这个阳光劲头去找爸爸不也可以吗?你看,不是有那个音乐剧来着……《妈妈咪呀》!” “看幸的样子。我可没看出半点阳光。” “因为龙之坂就是这么小啊。比如说……我说秋叔,你是哪天生日?” 听得这般唐突的提问,根津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他一边把终于煮沸的水倒进水壶一边懒懒地答道, “诶?我是一月九号出生哦。一休老师的日子。” 【译注:“一九”在日语中与“一休”谐音】 他的回答着实出人预料,七绪也一下噎住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到找到生日一致的人。响介冒着冷汗又看了看便签。 “我、我就说吧响介?候补说不定就在身边啊。” “……别开玩笑啦,没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刚才只是很吓人的偶然而已。” 听七绪低声如此说,响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七绪重新咳嗽一声,把便签丢进了抽屉里。 “不管怎么说,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见爱子一面了。到时候我们就稍微试着问问……我说响介?明天有意向去我家探宝么?找到了我就解放你,之后就随你练习还是干别的什么了哦。” 果然还是得再去那个夜店一趟啊。响介唯恐七绪又会冒出什么新念头,只好点头同意了。 “知道啦……不过,一找到我可就去卡拉ok了。” “ok,那你来吧。知道我家怎么走的吧?” 简单定下行程后,七绪就推着轮椅出去了。留下的响介一边隔着柜台与陆续经过的乐团成员打招呼。他一边忍受着这才明显起来的头疼,一边想起了刚才幸的样子。幸对爱子……说她的妈妈是“那个女人”。这与响介对别人说起自己父亲时是如出一辙。从旁人看来,自己难道也是这般可怜?他讨厌想起这种事情的自己,响介摇了摇头,一阵头疼随之传来,叹息一声后他又转向电脑去工作了。 响介一个多月前买了一辆小摩托车。因为走的地方不多,他原本想买一辆自行车的,但后来被乐团的成员们一致阻止了。据他们说,龙之坂这个地方的坡道太多,响介还轻可能还不要紧,但如果有驾照的话,最好还是买辆摩托或汽车。的确,在路上与响介擦身而过的家庭主妇们都是骑着电动车的。响介当然也有驾照,觉得小摩托估计合适就买了一辆。 不过公民馆就在走走就到的地方,小摩托到现在还没怎么骑过。不过如果是去位于镇外住宅区的七绪家,骑摩托就方便了。响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背着兰德尔菲慢吞吞地在路上开着小摩托。为了爱器的运输安全,小提琴手一般都会开车出行,但可怜的响介没那么多的钱。 平日路上没什么行人,路边见到的多是出来遛狗的老人。位于住宅小区中心位置的小学开始第一节授课了,操场上传来了孩子们玩躲避球的欢笑声。 响介在七绪家前面停下摩托,按了声喇叭。七绪没从正门出来,而从面朝庭院的窗口露出了脸,意思是叫他自己进来。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什么,但……” 响介不客气地推门进来换拖鞋时如此说一说,七绪就从离玄关最近的和室里出来了。估计她房里已经挤得轮椅进不去了吧。七绪瘫坐在地板上,朝室内摊开双手说, “你还挺有心思的嘛。那你就去找架子上,我搜索下面。” 说白了就是要在这堆成山一样的专辑里找出高坂爱子的cd。就如她说的,她已经开始翻找堆地板上的cd山了。响介该从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开始找吧……话说她把cd放得那么高,那拿出来的时候是怎么拿的?响介想着就仰头看起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cd架。 “话说你家有几张爱子小姐的cd?” “两张。我要两张都签上名,所以两张都给我找出来。不过两张估计都成废盘了,发行少也不会有二手碟,我本想网购两张来着,但听说收货得两周时间,那时爱子小姐恐怕早离开龙之坂了。” 原来如此,响介理解地把兰德尔菲放在了地板上。他立马凑到最近的架子边,看到德沃夏克的专辑混杂在不知名日本摇滚乐团的专辑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比起收藏,七绪好像只是收集过来堆在一起而已。若是收藏家,哪会这么乱放。 “明明有这么多碟片,怎么就没放点bgm?我可以放点什么吗?” “随你便,音响在那边,唱机在那边。” 响介边一张张查看专辑边问七绪。她说的没错,响介脚边就正好有一个音响。响介也不是有特别想听的碟片,只是在默不作声的时候提不起劲找东西。 七绪忽然用一只手撑着挪到了入口附近的cd山跟前——貌似是找过后的地方,她抽出一张cd递过来说, “就这张,应该正合你意的。” 响介不知所谓地接过来一看,愣住了。他刚要去看七绪,七绪就又靠着一只手回头去找cd了。七绪递过来的是羽田野仁美的专辑,这张cd响介也有,所以他知道七绪想说什么。这张专辑里收录有一首曲子——《康派涅拉》。 可谓只要是出名小提琴家就必定会留有该曲录音的名曲。响介背过身去,但他怎么也没法马上把碟片放进音响,只是默默地背对着七绪听了一会儿cd崩落的声音。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道出了他至今从未提起的疑问, “若自己的父母是伟人……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至少不会像你们那样逃避吧。” 七绪听了,却全然不像被坏了心情,只是淡淡地如此回答。响介听出了她话里的挖苦,苦笑着打开了cd盒。 “你说的如果是我和小幸,那可就错了……小幸的妈妈在国内小有成就,而且和小幸的中提琴完全是两码事。至于我的父亲,他在小提琴界就根本没留下记录和名字,和儿子一样是吊车尾。” 响介本想看看那个薄薄的专辑目录,但又没看。流于表面的赞辞和批评没什么意义。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无所谓了,于是响介接着问, “而你,虽说是私出,但好歹是正当的后继人。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的后继人。羽田野仁美之所以会叫你去德国,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放弃你。” “你啊,到底是想说什么?” 听到这里,七绪说话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她似乎朝这边转过身来了,但面对音响的响介并没有回头,设定好音响后盯着跳烁的信号灯静静开口道, “……你不去羽田野仁美那里吗?” 她引退后叫七绪去德国的事情是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的。七绪拒绝也是。不过响介本以为她既然有机会得到进一步治疗,就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说难听点,为此利用羽田野仁美也行啊。 但七绪没有去 。当然,七绪应该不会有非要留在龙之坂的理由。响介怎么也不能理解,但七绪听后却一时沉默了下来。 碟片在响介面前开始了运转。 “你觉得那个女人会需要后继人?” 扬声器瞬间传出了以压抑第一音抬头的钟声回旋曲,旋律在微微杂音中低沉地传开了。 “想要留下什么的人才会去找后继人,你爸爸不就是?我的养母也是。但你听好……真正想要达到究极的人是不需要后继人的。对他们那种人来说,重要的就只有一个。” 七绪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小提琴的第一乐句正好结束,扬声器里开始传出钢琴的旋律。 “要么把自己亲手构筑起来的地位变得坚如磐石,要么就是变成永恒。” 七绪言之凿凿,钟声的钢琴旋律里传来了她把手里的cd用力放在小山最上面的声音。 “人在攻占一切后就只有转入防守,谁还会去特意培养威胁自身地位的人?所以我才会确信她的目的是‘救世主’。那个没有被任何小提琴手触碰过,以最完美状态保存下来的乐器……如果能得到那挺小提琴,她就将得到绝对的地位。” “你曾经说羽田野仁美是音乐的魔鬼……就是因为这个?” 七绪口中的女人与响介想象中的并无太大差别,也就是所谓为拉小提琴而生的天才……况且,她本人也没有追求除此以外的头衔。 不过,七绪说的话却与响介乍然想起的全然不同,并且是带着某种确信。七绪用比以往低沉的声音补了一句, “响介……你知道坦格活德的奇迹的吧?” “嗯,当然。” 响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坦格活德的奇迹——女流小提琴家五岛绿的有名轶事。一九八六年,年仅十四岁的五岛在马萨族赛州举办的坦格活德音乐节上演奏《小夜曲第四乐章》时,据说琴弦曾两度崩断。她第一次断弦时借用了音乐节主持的提琴,第二次断弦时又借用了助手主持的小提琴,愣是完成了演奏。当时五岛原本使用的是四分之三尺寸的小提琴,换用正常尺寸小提琴却没有影响她的演奏。第二天的新闻就以《十四岁少女用三挺小提琴征服了坦格活德》为标题将此事刊登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出这个?听着《康派涅拉》再次响起小提琴主旋律,背对七绪的响介等待着她下文。七绪则聊家常似的开口说道, “十二年前,羽田野仁美差不多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是断过三次弦,连续换了四挺小提琴。” 这就是闻所未闻了。小提琴的e弦的确易断,后台常有备用。但比起五岛连遇两次断弦,一次演奏连遇三次断弦还真是……何况当时得多冷静才能坚持演奏啊。 “当时她还没有出名,二十一岁左右。似乎是她暂时回国期间受邀参加大学冬季演奏会,在诚修馆音乐大学的音乐厅里独奏时发生的。老实说,不是什么大舞台。” 诚修馆音乐大学是关西水准最高的音乐大学。而说到音乐大学,可谓东有帝真、西有诚修馆。七绪过去所在的曾位于龙之坂的城英音乐大学与帝真水平差不多,但因为校史较短,常被人排在了两名校之下。不过既然是大学的定期演奏会,那负责背景交响的也就是大学生。也就是说,那是羽田野仁美还是个配角时发生的事吧。 “五岛绿当时十四岁,舞台是坦格活德的音乐节。相比之下,羽田野仁美当时已经二十一岁,参加的也只是平常的大学定期演奏,很多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但羽田野仁美成名之后,当时的事迹就被人传颂成了‘诚修馆的奇迹’……虽说形容得还挺合适的。” 《康派涅拉》的钟声还在流淌,不同于以往隐约振动耳膜的幻听,这次是眼前的音响所发出的真实声音。 “怎么说呢,两次以内的话还能说是倒霉的事故,但接连三次遇到的话,你不觉得奇怪?所以,这中间就出现了很多传言。当年一起演奏背景交响的成员因嫉妒同年代获得成功的羽田野仁美而故意捣鬼便是其中一说。” 说到这里,七绪的声音变得低沉,令现实与幻觉的界限愈发暧昧不清起来。响介不禁扶额伤神地想,这曲钟声到底是要把自己逼迫到什么地步啊。 “嘛、愚蠢的臆测而已。别人不可能对羽田野的小提琴做什么手脚,而且她琴弦断掉的时候,她和五岛一样,也是从旁边的交响成员手里借用的琴弦,三根都是。我想没有哪个笨蛋会冒着自己的演奏也会中断的风险去做那种事情,所以周围人就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响介抬头转过身去,正好与看着这边的七绪对上了视线。七绪脸上是谈论音乐时才会流露的冷冷表情。她就像是在宣告一桩事实般静静说道, “据说——是恶魔弄断了她的琴弦。” ——爸爸,你见到过小提琴的恶魔吗? ——仅有一回。 “而现实就是,羽田野从那场诚修馆的演奏会后就开始暂露出了头角……她跟贵金属头把手结婚也是在演奏会的第二年。也就是说,她可能就是在那场演奏会上与音乐的恶魔交换了契约。” 响介此刻想起的,却是自己久远过去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父亲所遇到的恶魔,羽田野也遇到了? 为了打消这种无稽念头,响介声音沙哑地开口又问, “难道……是卖掉了灵魂?就像帕格尼尼那样?” “那我就不知道了。诚修馆奇迹时所演奏的……” 七绪说着就用手指朝响介指过来。不,不对,她指的不是响介,是他身后音响所流淌出的旋律。 “好像就是《康派涅拉》。” 回旋曲升调奔向了终止符,狭小室内满是旋律的震颤。事情如此偶然,令响介不禁吞了口唾沫。坦格活德的奇迹,还有诚修馆的奇迹……响介反复琢磨这两个词,问七绪说, “你说过,音乐里是并不存在奇迹和偶然的吧?” 那是秋天演奏会时七绪在侧台所说过的话。响介润湿一下嘴唇又问, “那么,五岛在坦格活德的事情到底又该怎么解释?” “既不是奇迹也不是偶然的话,那肯定就是必然啊。”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与小提琴的恶魔相遇也是……必然的?” 听到这般诧异的疑问,七绪却没有回答,只是挪开视线并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五岛绿她……曾被称作‘怪物’。” 说完她又抿起了嘴角。响介见她这副自嘲般的表情,却感觉有些意外。七绪接着又皮笑肉不笑地淡淡说道, “不管是魔鬼还是怪物……都不是能以古典乐这种散发优雅气息为食生存下去的活物。但是,在一个闭塞的世界里,异端才能占据强势,所以羽田野才能问鼎古典乐界……靠她那压倒性的力量。” 七绪蓦然飘开了视线,仅隔一拍左右便终于用坦白的语气说道, “我啊,其实是怕。” 这话如同是在向一直与之抗争的什么投降。 “我怕羽田野仁美。” 这个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挺身不屈的女人好像是第一次说出畏惧的话。她背对着这边,响介无法窥得她此刻的表情。尽管他看不到,他也自作理解地摇了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人怕魔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七绪心底怀揣的恐惧也可以说是响介也怀有的,很难找出解释这种恐惧的合适形容词。但是,也就是在这时—— “啊——!就是这个!” 室内爆出一阵高叫,吓得响介颤了下肩膀。七绪拿起一个cd,得意地扭转上半身对响介说, “找到了哦响 介!是爱子小姐的cd!而且是两张放一起保管的,太好了!这下能搞到签名了!” 听七绪变了个人似的如此大声叫,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响介又无法释怀地叹了声气。他本想再问点什么的,这下全泡汤了。响介无奈地站起身来,将cd插回摇摇欲坠的音乐架说, “那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去练习了哦。” “哎呀等等,把你叫过来没个表示也不好,这个就送你啦。” 七绪边用袖子擦着cd盒,边朝响介的方向指了过来。不知谓何的响介顺着方向转过头去,原来就是刚才的那个音响。音响扬声器正往外流淌着帕格尼尼的技巧曲《二十四首随想曲》的第一曲。响介明白了七绪的言下之意,拿起了放在音响前的那个空cd盒。 “……是刁难我么?” “别说得那么难听啊响介。也对……是刁难你。” 七绪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响介把音响里的cd收进盒子,叹着气将它不客气地放进了自己的包里。虽说这张cd他也有,但他现在提不起劲回绝七绪。 “那我就领情收下了。” 羽田野仁美……这是叫他向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拉的《康派涅拉》学习什么呢?还是另有深意?但不管是哪个,道谢还是应该的。 “下次我们还去御幸吧。你不在我也上不去,而且……”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她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在对响介说话,更像是在向她自己确认什么。 “我们还得去听听爱子的‘刁难’。” 响介听了,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头。七绪既然明显是爱子的乐迷,那她怎么会称爱子的演奏是“刁难”? 响介拿起放在地上兰德尔菲,侧头又问,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自说自话呢。话说,你能搞到这十年左右的日历?” “十年的日历?查查手机不就知道了?” “我不想一点一点地看,看就要一览无余嘛。” 响介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七绪的说话方式了,但这次他真是跟不上了。十年前的日历肯定是不会有卖的了,难道要去网上下载一个打印?想到这里,他忽然恍然拍手说道, “那用电子表格怎样?电子表格应该连闰年都可以表示得出来。” “好办法!你这家伙真是在怪地方脑子灵活啊。谢啦,你去吧,练习加油吧。” 七绪叫了声赞后就朝响介挥手作别,简直就像是在说“没事了,你可以滚蛋了”。响介也提不起劲对自顾自的七绪多说什么,甩甩手告个别就离开了她家。 响介背着兰德尔菲,戴头盔的时候瞥了一眼手表。因为七绪找的东西一会儿就找到了,接下来练琴的时间看来比预想的要多些。他仰望着冬日的晴空,心里却堵着淡淡的心思, “怕羽田野仁美……” 响介一边踩着油门驶往商店街的方向,一边苦想,这份恐惧与他小时候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对小提琴恶魔的恐惧类似。只是对七绪来说,这份恐惧是来自于她的亲生母亲。 七绪曾说过音乐的世界里不存在奇迹…….即便是与降临于音乐舞台的恶魔交换契约才得来的能力,那些创造出凌驾事实之上的奇迹的音乐家难道不正是音乐魔鬼吗? 七绪挥下手臂,金属管与弦五部在预拍之后开始了合奏。是以强音开幕的雄壮前奏曲《纽伦堡的名歌手》。 这个商店街的人们不仅要成为各自工作上的专家,又要勤于歌唱,不忘热爱音乐,所谓“匠人歌手”。为了让人们牢记这点,源次郎每天都会乐此不疲地通过拱廊街的扬声器播放这首曲子。这首早已被商店街的人们视作空气般习以为常的曲子也是龙乐团的压轴曲目。 曲子的完成度高,各个部分也各有出彩之处,自然也就是年末演奏会的招牌演出曲目了。七绪的指挥自身也练到了与音乐化作一体的地步,轻快而不间断,准确到每一个音符单位。换个角度讲,七绪所指挥的音乐是龙乐团最能准确演奏出来的曲子。 在这个前奏曲部分,响介是作为乐团首席——也就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小提琴手,统括包括弦五部在内的所有乐团成员。不过,他也要以站在指挥台上的七绪作为风向标。就算是同一首《名歌手》,每次的演奏都不会固定模式,七绪自己也在摸索着音乐的调和之道。 就比如这次演奏,弦五部的声音显得有些压抑,七绪朝向这边的左手的动作幅度比昨天要小。想必这是因为吹子的小号与木下的长号能够很好地掌控强弱带来的吧。 至今为止,龙乐团尚且只能演奏极端程度的强弱音。比如说,强音会演奏成极强音,弱音基本会演奏成极弱音。特别是经验尚浅的吹子和惯于擅长力气演奏的木下。声音最为嘹亮的金属管的两个首席都是那个样子的话,周围的金属管和木管自然也都会被影像。而如此一来,业余乐团宿命般人手不足的弦五部再不提高音量就会被掩盖掉,和声自然成不了形,演奏变得起伏不平从而缺乏表现力。 七绪正在做的,正是调整它们的声音直至各部分平衡。 “所谓渐强音,就像吹子酱你骑自行车上坡一样。你一次猛蹬踏板,脚不是总会在上到坡顶前踏到底吗?这一部分的第四小节的八分音符就是坡顶,从哪边开始加速能很容易地登上坡顶,你想想看。” “木下大叔啊。老婆叫你打扫浴室的时候,你肯定是用连厨房都传不到的声音抱怨着打扫吧?这里的极弱音差不多就是用那种音量啊。” ……虽说她每次的指示都是如此,但成员们都会各自领会并渐渐向理想的演奏靠近。天才与才能之类的词汇尽管不讨响介喜欢,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七绪心里的确有着完整的音乐形态,而且拥有掌控乐团以构筑出音乐的手段。 进入《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收束部分,终尾的强音轰鸣在封闭的第五会议室里回荡起来。响介运着琴弓,简直让人耳鸣的轰响与自己演奏的小提琴声灌进了他的双耳。七绪的指挥棒与左手抵在一起,打出了终止信号,音乐也如同运动选手完美着地般静了下来。余音撞在墙上后消失,七绪放下双手……周围这才传来人们松气的声音。 响介放下琴弓,方便松脂片滑落地倾倒了兰德尔菲。瞥一眼悉悉索索说着话的成员们,他确信这首名歌手算是基本成形。龙乐团虽是业余,也是能把这道前菜练到相当水平的嘛。七绪的指挥既然已经只是为了统括各个演奏者,为了不扼杀每个人的演奏个性,她的指挥动作也显现出了相应的变化。 这时,七绪用指挥棒敲了敲乐谱台。等成员们都闭嘴投来视线,七绪说道, “好了,今天开始也终于是十二月了,距离演奏会还有二十三天,名歌手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就集中练习《康派涅拉》了。个人练习都准备好到位了吧?” 是啊,今天是十二月一日,离演奏会就只有短短二十三天了,响介也感叹了起来。《康派涅拉》的问题不在于背景交响,而在于响介的独奏。响介当然也多次试过配合全体练习,但要是问能不能值得别人付钱来听,他就只能摇头了。 现在快晚上十一点了,根津差不多也该来窥视会议室了,七绪便宣告了解散。好吧,自己也该去六条店里去自主练习了——响介想着便揉了揉到底开始作痛的肩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七绪找到cd后好像很起劲地说过要再去“御幸”,但这都过去一个星期了,再不去的话爱子不就离开龙之坂了吗? 无奈,响介便起身去指挥台准备问一下七绪。但他正要叫七绪时,有人先一步叫了七绪。还在收拾单簧管的都晃悠着她的矮胖身子走过来,递给七绪一张纸说 , “七绪酱,下次我店里会出这样的服务哦。觉得好就叫哦!啊、首席也来一张吧!” 都说着就给走过来的响介也递来了一张传单。传单貌似是亲手做的,上面画着一只身上穿着他们店里那种头巾和围巾的猪,标题是“polo便当外卖服务。” “我和雅史商量过,一直坐等顾客上门是不行的,所以我们打算到外面去主动寻找客人。只要在前一天订好便当,雅史会在上午做好美味的便当,然后在午休前送上门!” “是午餐外卖啊,忙的时候我会叫的。” 话虽如此,在公民馆工作这么久了,他们还从没有碰到过忙得来不及去吃午饭的状况呢。不过,都听了却点了点她圆乎乎的脑袋说, “因为远的地方也去不了,所以外卖服务可是仅限商店街周边哦。像我们开店的人,经常是忙得来不及吃饭的。啊、两位就照常到我们店里来就好啦!我会在午休前送完外卖回来的。” “哦——这挺好的啊,还能帮你减肥呢。” “唉,这不是没办法嘛,都怪雅史君结婚前说‘看都酱美味十足地吃我做的东西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了!’那种话,我才总是吃太多他做的东西……” 听到七绪直白的反应,都却害羞地扭动身体这样说。怪不得她能长成这幅样子啊……这话响介自是没说。这时,都握拳又说道, “我和雅史君既然都是龙乐团的成员,挣钱的时候要挣钱,能练习的时候就还得来练习啊!之前副会长还怪我家店经常休业呢,我们要用爱的力量把两边都顾过来!” “这回事啊……嘛、你们夫妻俩能有共同爱好也是好事啊。” “就是啊,我们越来越恩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她害羞地笑着拍打了一下响介的后背,意外有力的手劲让响介呛得咳了起来。她话虽如此,但他们这对恩爱夫妻的关系一到排练就会陡然险恶起来——因为双簧管和单簧管由于构造不同而难以做到声音协调。这话且不提,听她说完这一番话,响介察觉到商店街的人们因为演奏会而开始产生思维变化了。 “话说都酱,你曾说你以前弹过钢琴的吧?是在哪个钢琴教室学的?” “诶?哦,是在矢井田老师那里哦…….嘛、说了七绪你也不认识的吧。” 听七绪没头没脑地就提出这问题,正打算去给别人散发传单的都停下脚步,歪头不可思议地这样说。对啊,小幸也是本地人。等都眼神飘忽地回想这会儿,七绪也想起了小幸说过的话,于是又问, “哦哦,就是那个在龙之坂的男老师?” “是啊,矢井田老师开了这一带唯一的一个钢琴教室。教室就设在他们夫妇家里,是丈夫教的钢琴。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所以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一样宠爱的。” “我听说他好像喜欢埃里克.萨蒂的吧?” “你很清楚嘛,对了……葬礼时放的好像就是《基诺佩蒂》一号。现在我一听到这曲子就会想起老师。” 都点头回答了七绪的问题,视线忽然投向了响介的身后。那里是正默默地为中提琴做保养的高坂幸。因为昨天说过那些话,他们与幸又回到了见面只打声招呼的关系,但响介此时忽然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她以前的钢琴老师喜欢萨蒂,以及那个老师因为事故已经去世了。 “那么小幸去的钢琴教室也是那里吧?” “啊?小幸?嗯,她和我去的时间不同所以我不太清楚,但如果说在这里学过钢琴的话,应该就都是那里了。毕竟龙之坂就只有那一个钢琴教室嘛。” 都眨着和她身体一样浑圆的眼珠子如此回道。七绪点点头,靠在轮椅椅背上嘀咕道, “这么一回事啊……那个喜欢埃里克萨蒂的老师估计是相当怪的人吧。” “哈哈,是啊,该说是很少见吧。虽然萨蒂的曲子都是单纯的乐句,经常用来给小孩当练习曲弹,但那个老师其实很普通哦,应该算是一个不怎么说话但很温和的人。” 听得这话,七绪仰起脸来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皱着眉头仰视着都说, “既然你知道葬礼上放的是萨蒂的《基诺佩蒂》,那你是参加过葬礼的吧?” “是啊,我上中学前都去学钢琴的。之后不久老师就因为事故去世了……” “是你高一的时候去世的?也就是九年前了吧。是哪个季节去世的?” “嗯……隐约记得当时天气冷,我穿的是夏季校服,应该是夏秋之交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都一脸惊讶地问道,七绪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了。都也大概也是要急着去分发传单,转身去门口叫其他成员了。 目送都圆滚滚的身影走远,这次又换玲于奈来和七绪搭话了。不过玲于奈想问的事情和响介的一样,响介便闭嘴静观起了两人。 “七绪酱,找到爱子的专辑了?来之前和我说一声哦。” “啊,我打算明后天去。” 响介听了,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后天?原以为她今晚就会过去来着,难道她是有什么事?不过后天是周一,也正好没有全体排练。一旁的响介如此想着,七绪又忽然说了一件怪事, “……和小幸一起哦。” “你说什么啊?小幸她怎么可能会来。” 玲于奈果然难以置信地耸了耸肩。不过七绪全然不为所动,背靠在轮椅上竖起食指说, “那好啊玲于奈姐,和我打个赌怎样?就赌我后天能不能把小幸带过去。谁输了就请对方喝一杯乌龙茶。” 见七绪自信满满地笑着如此说,玲于奈眯起了眼睛。金色的眼影和假睫毛掩饰了她的表情,但她放弃似的叹口气后摇摇头说, “那还是算了吧。你都那么说了,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小幸带过去吧。谁让你是个不打没胜算赌局的女人呢。” “我漏底了?” “你以为我认识你几年了啊?不过,如果你能让小幸去见爱子的话,别说乌龙茶,我送你一升装的日本酒。” “我不是说了我不能喝酒的嘛。唉,算了,反正后天再说吧。啊、还有,你可别对爱子说我要带小幸过去哦。” 知道啦,玲于奈说着就回身去收拾她的大提琴了。看着玲于奈转眼就碰上都的传单攻击,响介这才转向七绪说, “七绪,你什么时候和小幸说好要后天去御幸了?” “小幸还没答应去呢。” 七绪却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响介一愣,也就是说,她是擅自说要带小幸去见爱子的啊。她再怎么强硬,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做啊。 “嘛,我自然会去说服小幸的。不过,她肯定是会去的……今天她已经走了,那就明天排练的时候再和她说吧。” 响介听后便感觉不可思议了,小幸本来就不愿意去见她母亲,哪有那么容易就让她去见?于是响介又问开始收拾东西的七绪说, “那为什么又是后天?爱子可是随时都会离开龙之坂的啊。” “不,爱子小姐十二月三号肯定会在的。但十二月四号就会离开。” 七绪一边将乐谱架推向墙边,一边如此断言。但她看响介还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便略显同情地盯着他,淡然说道, “这次她和老公的纪念日……估计就是后天的十二月三号。” 说完她便将轮椅转了过去。响介抱着兰德尔菲的盒子跟她走到走廊上,七绪自言自语地又说, “爱子就是为了那天才会在这种时候回龙之坂的。” “……等等七绪,你从爱子小姐和小幸那里听到了什么?你好像忽然知道什么的样子。” 第四乐章 messiah 尼可洛.帕格尼尼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康派涅拉 作品7 第三乐章 《钟》 响介心里全然放弃为那个人的事情纠结了——那个人根本不听他说话,拒绝他还不如勉强听从来得轻松。这么多年来,别说赞扬,那个人连“辛苦了”都根本没说过一次。藤间统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什么都不说啊——临死前曾如此说的母亲也对那个人失望了。响介并不同情抱着失望死去的母亲,因为他觉得一直失望地活着的自己才更可怜。 之所以那个人唯一一次演奏的钟声会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耳边,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那种倍音无法让人相信是擦弦乐器演奏出来的,听起来就像是打在厚重金属上的能让人五脏六腑震颤起来的声音…… 那般钟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已然不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但再现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段钟声对响介来说着实困难。 兰德尔菲的鸣声途经身体并震颤全身,但仍说不上钟声,只能算是单纯的悲鸣。再怎么试图表现超出演奏者能力范畴的音符,琴弓也跟不上,运弓的手臂与滑动的运指会撞在一起,而且对自己声音过于集中又会压抑背景交响的音量。 必须停下来——他本能地如此想。现在的演奏根本没有意义,完全是对着乐谱照本宣科而已。不过,现在他又不能像个人练习时那样擅自放下琴弓。几个小节后独奏便告终,进入了少许休符。他按琴弦的手指就像被谁抓住一样无法动弹了。停下来——正当他以为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在如此对他叫喊的瞬间, “stop——!” 如同劈裂钟声的一声尖叫在响介耳边响起,响介的琴声连同他引领的交响在半吊子的余音里曳然而止。 响介试图挥去耳边钟声一样地摇了摇头。这次中断明显是因为他的演奏。周围有人露骨地叹气,响介朝交响的方向低头道歉说, “对不起……” “别泄气啊首席。” “就是,再来一遍吧。” 业余乐团特有的亲切传递了过来,但响介并没发对此一笑了之。独奏者原本都是在练好独奏后才去配合交响,因为独奏者没多少时间去配合交响。客观说的话,他现在的独奏和背景交响从业余乐团角度来看大概都达到了可以听的水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的迷惘所致,现实的演奏与理想之间还差得很远。响介对默默地将总谱翻回首页的七绪说道, “……可以稍微离开一下么?我借用一下空着的会议室。” “随你便。” 七绪头也不抬地如此答道。若是因为响介的能力或练习不足才导致《康派涅拉》一直完不成的话,想必七绪也不会这么说,而是直接对他发火了。只不过她明白,响介演奏中的踌躇并不是来源于此。 响介也不回头看一眼坐在后面的成员,径自就走出了会议室。他一关上会议室的门,里面就马上传来了七绪指示乐团的声音。听着隔着一堵墙的喧闹声,响介这才重重地叹了声气。 为了不妨碍演奏,响介事先摘下了手表。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没什么人的事务室里为了省电就没开暖气,响介感受着人头攒动的第五会议室里所感受不到的寒冬,颤抖着打开了另一个会议室的灯。犹豫了一下后,他又按下了暖气的开关,毕竟手指冷得动不了也就谈不上练习了。 响介摊乐谱,发觉自己根本没法看进谱子上的乐符,于是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救世主”的仿制琴会贴着父亲的名字?为什么羽田野会有那挺小提琴呢? “ludwig heidfeld 1972 oford for osamu toma”……一九七二年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在牛津为藤间统所制作的小提琴——那挺“救世主”里所贴标签上写的便是这样一行讯息。 制作者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应该是一个德国人的名字。小提琴的铭牌上一般都会有制作者的名字,但响介上网查了一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海德菲尔德”的小提琴。如此看来,这个人应该不是什么知名的乐器匠人,何况制作地是在牛津,“救世主”棺椁的阿修莫林博物馆所在地。 七绪收到小提琴时,里面也没附带任何字句,估计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响介追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背靠着轮椅回过身来无趣地说, “我咋知道嘞……我猜,不会是我爸和你爸就是同一个人吧?总感觉有点复杂,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鬼才信了!别开这种冷笑话啊!” 响介失声尖叫了起来,但马上又理解了七绪会放弃思考的心情。就因为这样,她才会说发生当代罕事并且半夜把自己叫过来的吧。七绪又从响介手里抢回那张邮单,看了看住所栏说, “要是按照牛津的这个地址联系过去……可我没什么要和羽田野仁美说的啊。话说回来,她是怎么知道我地址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摸着下巴眯眼说道, “啊啊、是从我妈那里听说的吧……听说那对姐妹在引退后就和好了,既然羽田野会提出援助我,那她肯定就知道我住哪儿的吧。” “那你通过由加丽小姐问问呗?问问羽田野仁美关于这个小提琴是不是和你妈妈说过什么。” “嘛、好像是可以问问……但,那之后呢?这个小提琴……我就先叫它海德菲尔德好了,这个就交给你保管?” 七绪指了指响介手里的小提琴问道。但响介犹豫了一下后就把小提琴交还到七绪手里了。他摇头说, “不用,这是羽田野仁美交给你的小提琴,还是你拿着吧。” 况且,那里面贴着的“osamu toma”是不是响介的父亲还不知道呢。小提琴手同名同姓又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若这样想就什么头绪都没有了。响介看着沉脸握着海德菲尔德琴颈的七绪,下决心似的说, “如是这样…就只有去问我叔叔了。” 七绪听后也点了点头。可能她早就料到这点,为了联系响介的叔叔才把响介叫过来的。 “就算关系不好,他们好歹也是一个家里走出来的弟兄俩。如果那个人也不知道的话,那这个地球上恐怕就没人知道这个小提琴的真相了……我有这种感觉。” 藤间馨——响介一想起那个怪诞叔叔的独特风貌,顿时有些脱力。那个满世界奔波的乐器商叔叔生着一副全然基因突变了似的大身板,是个长着一脸让人感觉不知哪国人的络腮胡子的五十多岁单身汉,而且是个能操多国语言散步似的在欧洲与日本之间往来的怪人。 响介会来龙之坂,契机也是这个叔叔。叔叔代替那个冷漠严厉的父亲关心着自己,是他支撑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话虽如此,他怪人的属性却还是毋庸置疑的。 响介也的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了,不过到底还是亲人,响介当场就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理所当然似的没通。无奈之下,准备改天再联系的响介就此离开了七绪家,但那天以来他每天打都没能打通。 数天后在这个冷彻骨髓的会议室里,响介抱着兰德尔菲又拨了叔叔的电话。可惜这次还是没通,响介便沮丧地把手机丢在了桌子上。走道另一头微微传来了龙乐团演奏的《康派涅拉》旋律。 “就是会在这种关键时候联系不上啊,那个叔叔……” 也许他现在正在欧洲收购乐器吧。但叔叔那个人谁没摸不准,若说他现在正在亚马逊丛林深处和蟒蛇战斗,响介也不会吃惊。如 果直接去联系他个人经营的公司,他的公司又根本没挂牌,那个人身为社长却连张名片都没有,网上也是毫无踪迹。 买卖乐器是个特殊的生意,有名声的乐器商都是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是一件乐器就值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世界,不如说是个不得不限定客人的生意。 七绪那天以后一次也没有说起过那挺海德菲尔德。她也许也在和由加丽联系,但可能没得到什么值得说的新情报。七绪虽然也在意那挺小提琴,但她之所以没有像响介那样流露出来,可能是因为她自身就是比自己高出一等的音乐家。响介心里的犹豫则是毫无保留从演奏里流露了出来。 最可靠的自然是直接去问藤间统本人了。但那从各个方面来说显得不可行,所以响介现在才先去联系的叔叔。想到这里,响介又拿起了手机。 假如羽田野仁美和藤间统之间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话——他如此想着就从通讯录里找出了一之濑由加丽的号码。虽说身为一之濑家的由加丽既不是那两人的关系人,更不是藤间家和羽田野家之间的关系人,但她母亲是羽田野仁美的妹妹,她也曾把自己的小提琴交给了响介那个经营乐器的叔叔藤间馨。那挺叔叔发掘出来的小提琴便是响介现在手中的这把兰德尔菲。虽说这其中的关系非常绕,但好歹是个联系。 但话又说回来,由加丽卖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据由加丽说,羽田野仁美是结婚之前就已经用斯特拉仿制琴海德菲尔德做备用琴了,也就是说,事情得回溯到三十多年前。这么一算虽然时间是隔得很久了,但和叔叔做过买卖的一之濑家也许还是有叔叔公司的号码的。 响介抱着一丝希望,给由加丽拨去了电话。 呼声响了几下后,电话通了。由加丽熟悉的嗓音令响介安心了一些, “抱歉忽然给你打电话,但我有个唐突的事情想问问你……你知道我叔叔的联系方式么?” “发生什么了吗?” “没……我就是一直联系不上他。又不知道他公司的信息。所以我想曾经和他买卖过这个兰德尔菲的由加丽小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国际电话也好,我有点急事要问问他。” “知道了。要是联系上了,我就叫他给你那边打电话。” 真是谢天谢地。由加丽给人的感觉着实不像她的妹妹。响介说了声拜托,一时沉默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直接问,接着就下决心地又开口了, “还有……七绪是不是联系过你了?” “是啊。” 对面意外干脆地肯定了。响介一时无以为应,但对面的女子又苦笑地说, “七绪说她收到了我之前说过的羽田野仁美用过的仿制斯特拉小提琴……而且听说里面还贴着响介君父亲的名字。我当时听了也吃了一惊,但又感觉这事并不是不可能。” “……怎么回事?” 再次听得这般出乎预料的回答,响介朝无人的前方探出上身又问。由加丽听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解释说, “给我妈妈介绍藤间乐器商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伯母哦。” “就是要买这挺兰德尔菲的那时候?” 响介听到这里,开始动员起了所有的脑细胞。想来也是,像他叔叔这样的无牌小乐器商,一般都是通过客人来介绍客人的。像由加丽的母亲那种普通人,一般都不会知道藤间馨这种商人的存在。 “是的。就是小时候我妈妈在国内找哪里能廉价买到意大利古典提琴的那次。依我母亲的预算,她似乎也知道一般乐器商都进不到货……最后没办法,还是去找了羽田野仁美。接着——” “……我叔叔的公司就被介绍过去了?” 响介说着就盯着自己手中的兰德尔菲看了起来。自己原本就是被这挺兰德尔菲引导来到这个地方的,没想到事情的源头还有过这般奇妙的关联。由加丽仿佛在话筒那一边点了点头, “伯母虽没说过她是从哪里知道响介君叔叔这个乐器商……但伯母曾说他也许能弄到别人没法想的乐器。” 自己的叔叔居然被说成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但如此形容那个怪诞人物可能也没错。响介琢磨到这里,终于理解了由加丽的言下之意,恍然抬头说道,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以前也可能从我叔叔那里买过乐器……那些乐器里可能就有为我父亲制作的乐器。” “是的。但如果响介君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手,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乐器……” “不会,我父亲以前的确是拉过小提琴,但自打我记事起我就从没见过他拉过乐器。所以他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继续演奏了,把小提琴卖给自己经营乐器的弟弟也不是不可能。” 略略发颤地如此说完,响介就把手按在了额头上。顺着这个线索勉强推导一番,他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是这样……虽然还不知道海德菲尔德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但那个小提琴确实就是仿造‘救世主’制作出来的。执着于‘救世主’的羽田野仁美看上了那把小提琴,于是从我叔叔手里买了过去。” 响介自言自语般的如此说道。不过,话筒另一头的由加丽似乎不太同意地开口了, “我也觉得会不会是这样……但怎么说呢,我又总感觉哪里不对。”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问我叔叔最快。麻烦你了,有什么消息还请联系我,我这边也会仔细问问的。” 响介试图扫去由加丽心头疑惑似的如此说道。事已至此,能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个怪人化身的叔叔了。由加丽听到这话,似乎欲言又止地浅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还有,我年末可能去不了龙之坂看演奏会了。而且,我妈妈也说没法与七绪见面……很抱歉。” 说完这话,电话就被挂断了。由加丽心头的疑念虽让人有些挂心,但既然羽田野仁美和叔叔经营的乐器商有联系,海德菲尔德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也就不奇怪了。得出如此结论后,响介总算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爱器兰德尔菲反射着荧光灯的光芒,响介握紧指板,这才拿起琴弓。他比之前更为冷静地看着漆黑的乐符群,试图挥去盘踞不去的僵硬似的,把弓搭上了琴弦。 羽田野仁美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斯特拉的仿制琴海德菲尔德——他忽然想起了由加丽说过的话。放手刻有自己名字的乐器也就必将意味着放弃了乐器本身。也就是说,与羽田野仁美同年代的父亲是在二十岁前半放弃演奏小提琴的。 那么,响介听到钟声的那段记忆……到底又算什么呢? 在响介的记忆里,那把反射着微弱光芒的崭新小提琴……他当时只有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他母亲则不会拉琴。那么那把全尺寸的小提琴是…… “响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响介的名字,响介搭着琴弓就转身看了过去。七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她把手搭在轮把上淡然说道, “怎么样了?首席。” 打完一通电话后,不知不觉好像已经快晚上九点,他到底还是没能做什么单独练习。响介无奈地垂下肩膀,无力地摇了摇头。接下来他还打算去六条的店里去的。七绪听了,却推着轮椅进到会议室里来了。 “离演奏会已经不到半个月了哦。” “我知道啦……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听首席说出这种没骨气的话,七绪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为优秀的指挥,清楚乐团所有成员的情况,响介自然也不会例外吧。响介觉得瞒七绪也无用,便看着她的眼睛说, “……海德菲尔德怎么样了?” “放家里保管着呢。 虽说没保险箱可放。” 七绪想说不怎么样似的耸了耸肩。响介听后地拿了点,把搁在桌子上的手机揣进了口袋里。 “我好想知道那个乐器……海德菲尔德是哪儿来的了。” “是么。嘛、那样一来,你的演奏能像样点真就万万岁了。” 七绪照例像是看穿了响介心思似的如此说道。响介服了她似的一边摇手一边将小提琴收进小提琴, “我一遇到与那个人有牵扯的事情就会神经过敏。虽然我也知道这挺蠢的。” 虽自以为已经和那个人断了关系,但那个人还是以奇妙的形式,亡灵般地挡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个人绝不主动开口,不会回答发问,甚至因此与儿子断绝关系。七绪向响介投来的视线隐隐带着同情,悄然说道, “我是觉得,这个《康派涅拉》会是影响你小提琴人生的曲子。唯独对你我是能这么确信的。” 响介听了,下意识地就别开了视线。七绪说的是事实,但也正是因此,作为业余乐团首席的响介才会这么费劲地解读这般晦涩的乐谱,才会为了达到更高层次的演奏而不断迷惘徘徊。 “在你心里,你父亲其实并没有消失的吧。你没有拉响小提琴的价值了,所以把弓放下吧……就因为这句话。” 为了摆脱落魄小提琴手的身份,就只能这么做。父亲那如同启示般的一次钟声……重现当时的钟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更不能借此挡掉父亲丢来的刀子话。 “为了否定这点,你才选择的《康派涅拉》。就算你父亲不会来听,演奏这首曲子也肯定会成为你人生一个分歧点的吧?” “我知道,我承认。我心里那个人说的话还是绝对,我就是被这样养大的……到了这个年纪也没变。可是啊……” 就算这样,为什么自己就有必要完成《康派涅拉》呢? 响介心里明知答案,却还是压下心中的怯弱,斗胆地回视着七绪开口说道, “我不是因为被那个人说了才这么做的。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如果演奏会上没有满意的表现……就放弃小提琴的。之后就再也不碰小提琴。” 就和那个人一样——响介在心里添了如此一句。初冬的寒气令人产生更为密集的错觉。七绪的表情没有变化,仅仅是直直地盯着响介,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当真如此说。她的嘴唇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咚地一阵金属敲击声传了过来,响介和七绪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门下和吹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好像是木下手里的长号撞在了门上。吹子责难似的打了一下木下的手臂,木下则隔着帽子挠了挠头,嗓音出奇小地说, “…….抱歉,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是想明天第五会议室是不是也开着呢……又是星期六,我是想如果九点后就可以用的话,那椅子就用不着放回去什么的……” 他们略显尴尬地看着七绪说。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地步,但他们也知道刚才不是打断的时候吧。七绪听了,却坦然地将轮椅转了个说, “我现在就去。” 她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算出会议室,但当她转着轮椅从一脸欲言又止表情并交替看着七绪和响介的两人身边经过时,她忽然又回头说, “响介,我之前也说过的吧,如果你打算逃离音乐的话……” 说着她就无言地用食指朝响介指了过来。也不知她指的位置是响介的心脏还是兰德尔菲的魂柱,但无论她指的是什么,她接下里所说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音乐就再也不会回到你手里了。” 十二月过去一半,外面早已是一片圣诞节的气氛了。若是别处的商店街,这时候怕是已经放起了圣诞乐曲,但龙之坂商店街还是一如往常的《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无限循环。 话是如此,但街上也就只有bgm体现不出季节感了。polo那对傻夫妇闹哄哄地在店门外摆弄起了圣诞树和花环,老和式点心谱子华京堂挂起了“圣诞特卖”这种跟点心毫无关联的招牌,连那个古板的白川玩具店也像是在说这时赚钱时节似的在外面拉起了写着“圣诞礼物尽在‘玩具小马驹’”的横幅,上面还配有一副拙劣的拖鞋插图。 响介此刻正用梦游一样的脚步走在早晨的商店街里,他几乎全是靠本能前往公民馆。刚掀开卷帘店门的木下的妻子吃惊地招呼了他一声,他也只是浅笑一下就走了过去。 六条像是给响介披了条毛毯,响介慌忙道谢,六条则说了别介意。响介为自己恶心六条言行的事情道了歉,这才前往了公民馆。 右手里的小提琴盒显得沉甸甸的……响介一边确认着这个与自己形同一体的存在,一边不断在脑海里循环着钟声的旋律。 ……停下琴弓,并且放弃小提琴。说起来简单,以至于他曾数次差点对自己得出这个结论。老实说,他小时候被父亲强制练琴时也几乎天天这么想。十二岁在东亚音乐会上目睹了崇拜的小提琴手后,他略微提起了干劲,但之后上高中在进音乐大学后……当他见识到了他这样的庸才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的天才时,当他发现音乐世界是存在天赋这一说并且自己并没有天赋时,他都会陷入这种苦恼当中。 而到了毕业之后也没有找到工作,并且遭到父亲放逐时,他才初次面临“为了生存而放弃小提琴”的现实挑战。 不过,经过一番周折之后他依旧在龙之坂这个小城里继续拉着小提琴。并且勉强生活了下来。但是,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也改变不了他是平凡小提琴手的事实。 我认为这首《康派涅拉》将左右你小提琴人生…… 他想起了七绪说过的话。她这句话从背后推了响介一把。父亲所说的是不是事实,判断权由此被交到了响介的手里。 他自己是不是还有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呢……?为了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他就必须演奏《康派涅拉》。哪怕只是在商店街的振兴活动舞台上。 迎着上学的学生人流,响介到了公民馆。若是平常,这时候根津会在门口打扫,但今天却没见到他的人影。大概是太冷就没出来吧,他这么一想,才发现是他自己比平时早来了半个钟头。 根津平时一早就来开门的,该不是现在里面还没人吧,他想着便去推门,门果然没锁,里面的暖气也开了。响介一边脱围巾和外套一边朝事务所走了过去, “早上好……” 招呼一声,里面果然坐着已经上班了的根津。不过,房间里还有一个奇妙的客人,那人正用他宽硕的后背对着这边与根津下着将棋……这么冷的冬天了,那人穿的还是几何图案的夏威夷衫。那人不仅身高比日本人高出一大截,横幅也相当大,如此塞满了肌肉和脂肪中年人格斗士般的身体,本身就起到相当的防寒作用了吧。响介眯着昏沉沉的眼睛,止步远眺起了那个客人。根津注意到了响介——虽说他几乎被那个人的巨大身体挡光了,他还是朝响介招招手说, “早上好啊响介君,今天一早就来了一位稀客哦。” 这么一说,巨汉也回头看过来了。果然就是响介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不过这下真见到他了,茫然咧开嘴巴的响介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转身逃走的冲动。那个汉子嘴里嚼着柿种,一阵狮子吼似的叫道, “哟!响介!还是那副瘦猴身体加穷酸脸啊。” 这家伙就是响介那个叔叔没跑了。话说这种人日本可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了。那人坐在一张明显显小的钢管椅上,神经质似的发出了洪亮的笑声。根津为了缓和气氛,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哎呀,今天真是吓了一跳呢 ,早上一来就看见一个巨熊站在门口啊……我刚想逃,他就说‘太迟了根津!我可是在这种大冷天里站着等了三小时啦,赶紧给我端热茶来!’” “那不是没办法嘛,我就是这种一想到就马上做的人啊。到龙之坂时才刚过五点哦。嘛、本来以为直接去响介的公寓就行了,没成想他居然那种时候会不在家。我还以为这小子是通宵找女人去了,就打算等等来着,可又发现附近没有一早就开门的店,这才到这里来的。” 说完,他又豪爽地笑了起来。响介终于回过神来,走进了事务所。他叔叔用大手抓起一把柿种看过来说, “唉、我好不容易回公司一趟,就发现由加丽留电话说叫我赶紧联系响介。话说工作方面的电话居然一个没有。那么响介,有什么事找我?不是好消息的话我就揍你一顿哦。” “你还问什么事啊!还有,你来之前倒是先给我打个电话啊!我说你多少次了,还真是死性不改的暴风雨叔叔啊!一句话不说就走,一句话不说就来!” 响介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如此大叫着抓住了他叔叔。不过他叔叔没被吓到,还是气定神闲地嚼着他的柿种。 “哎呀、我一个月前在罗马的公共厕所里把手机弄掉啦。不过嘛,要联系你也用不着你的手机号,所以就没管,觉得还是直接去问由加丽来着快。所以我就坐首发车从东京过来了。” “你看你看,他还给我买礼物了呢,瞧、是‘真实之口’的镇纸哦。” 根津高兴地说着就举起了一个貌似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垃圾玩意儿。还真是个满世界跑的大叔。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像个得意地展示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举过来说, “为了买个新手机我才回国的。日本手机设计是世界上最时尚的哦,我最喜欢日本手机了。可惜手机的功能我基本都用不上,看来是我老啦。” 他感慨颇深地如此说道。不过响介这时候可没心思听他讲这些愉快的冒险故事,想问的事情还一大堆呢。响介刚想开口,转念又觑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八点半,七绪这时候应该还在家里吧。响介用一只手拦住想问什么的叔叔,一边给七绪拨去了电话。 “哟、一大早什么事啊?你要是像个来生理的女高中生一样说不舒服想休息的话,我就抽你哦。” 七绪让人感觉有些低血压,早上的心情貌似经常不太好。不过响介也没在意,简短地说, “七绪,你把海德菲尔德带过来吧……我叔叔回来了。” 这么一说,七绪就理解事态了似的忽然不说话了,停顿几秒后, “好吧。”她简短说道。 挂掉电话又看向叔叔,叔叔微微皱起了眉头,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通话。 “七绪来上班后,有点事情想要问问叔叔你。馆长,能不能占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可以啊,馨先生可是等三个钟头了嘛。而且今天也没啥要紧事。” 根津说完就又去下将棋了。听馆长都这么说了,叔叔好像也打算稍后再问,又去看他的将棋棋盘了。 响介把行李和兰德尔菲琴盒放在桌上,扶着额头试图整理一下思绪,但他脑子现在因为睡眠不足而轻微有些眩晕。被根津一把将死的叔叔大叫起来,让响介有些头疼起来了。 “哟、藤间大叔,每回见你都越发变得不靠谱了啊。” 几十分钟后,七绪膝盖上放着小提琴盒,坐在挂着便利店袋子和包的轮椅就过来了。也许是因为是来得匆忙,她剃得凌乱的栗色头发上还留着睡出来的可爱翘毛。叔叔听到七绪的声音后,边转身边举手打起了招呼, “哦哦、不久不见啊七绪,怎么样,我这个本侄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添麻烦哦,就是有点磨磨唧唧的。是吧,响介?” 七绪这么一问,响介只好点了点头。叔叔见状估计也是觉得好笑,就咧嘴笑了起来。七绪一如往常地熟练地操控轮椅进事务所,把东西放了下来。接着她一边撕开从便利店袋里取出的甜点面包,一边又问, “然后呢?大叔你是因为响介叫你就过来的?还是被我姐叫过来的?” “嘛、应该说是两个人叫过来的吧。响介,七绪这下来了哦,叫我来到底是干嘛?” 响介听后叹了一口气,径自从正吃着早饭的七绪的桌子上拿起那个小提琴盒。七绪也没拦他。响介掰开锁扣,在叔叔面前取出了里面的那把小提琴。 色调柔和的枫木面板,精致的转轴与微调器装饰,琴身微微散发着崭新的清漆味道。这把小提琴不是老牌古琴,尚未久经演奏的琴身在晨光里静静地泛着光泽。 叔叔咀嚼柿种的噪音顿时消失,面朝将棋盘的他扭头睁大了他眼睛看着这边,愣一下后他又马上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擦手,朝响介伸了过来。响介把请递给了叔叔。叔叔手指动作与他的形象毫不相符,如同与自己期望已久的婴儿重逢般从响介手里接过了那把小提琴。 “这个琴……真让人怀念啊。” “有印象?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一回事?” 叔叔果然知道这把海德菲尔德。响介情不自禁地就探出了上身,连吃着面包的七绪也停了下来。不过,叔叔却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啊……可是我爸爸制作的小提琴哦。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啊。难道是哥哥他交给你的?” 响介一听,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问号。绞尽脑汁一番后,响介用连他自己都觉得呆愣的声音反刍道, “……叔叔的爸爸?” 也就是我祖父了?响介理所当然地如此想着就朝叔叔看了过去。叔叔于是就把海德菲尔德左边的f形孔凑了过来。看来他肯定是知道这里面有标签的。 “里面不是有写的嘛,这个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呢,就是我爸爸。” “祖父的名字……不是叫藤间大介么?” ludwig heidfeld——响介想起那串签名,大叫似的反问了起来。一旁的七绪没说话,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接着,叔叔用他另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响介的脑袋说, “喂喂响介,你的眼睛瞎了?这不是明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情嘛。你还真以为你爸爸和我是亲兄弟啊?” 叔叔顺势摇起了响介的头,令睡眠不足的响介差点吐出来。他忍着这股不舒服感,漠然想道——在身材都中等的藤间家族里,叔叔是一个令人感叹基因突变的奇妙存在。不过若是另有如此隐情,那就都能说通了。父亲连自己的事情都不说,叔叔的事情想必更是闭口不谈了。叔叔倒是一个大嘴巴,却不会说他自己的事情,为此响介至今未质疑过他。 “那个人和叔叔你是……异父兄弟?” 叔叔听了,这才停下晃响介脑袋的手,长叹一气后又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响介的脑袋。之后,他交替地看了看根津和七绪说, “喂、我可以借用一下那边的房间吗?我去那儿讲讲藤间家的事情好了。” 根津和七绪面面相觑了一下,根津马上就说了声可以。叔叔一听可以就拿着海德菲尔德站起来,推搡着响介去了会议室。 ……藤间家的事情会是什么?响介如此想着就被叔叔赶进了会议室。叔叔反手关上门,就近坐在了一个椅子上。接着他又握着琴颈举起来手里的小提琴问响介, “我再问一次,这个琴是从哪儿来的?是哥哥他给你的?” “我才想问呢,你听我说……这个海德菲尔德好像一直都在羽田野仁美手里的,但前些天忽然被寄给了七绪。” “哈?” 这回轮到叔叔吃惊了。之前还感觉他在责备这 边,但响介他们确实没做什么错事。于是响介探出上身又说, “我说啊……若是那个世界级小提琴手羽田野仁美寄来一把贴有自己父亲名字的小提琴,搁谁都会吃惊的吧?我是觉得叔叔你可能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和由加丽小姐一起紧急联系了你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响介长出了一口气。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他又缓和气氛似的摆摆手说, “本来还奇怪这个小提琴会在羽田野仁美手里呢……原来是叔叔你和她做过买卖的吧?听说真澄氏委托你买乐器的时候,就是她姐姐推荐的你。你就是那时候把从那个人手里拿到的海德菲尔德卖出去的吧?” 响介如此询问道。不过,满以为会承认的叔叔却愣愣地张开口,一脸茫然地嘀咕说, “……我可从来没见过羽田野仁美那样的大人物哦。” 这下轮到响介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来还想问什么,但嘴巴一翕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叔叔的确从刚才就一直问这个小提琴是不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若是他从那个人手里得到后再卖给羽田野仁美的话,他就不会又这么问了。响介不禁又追问, “什么见都没见过啊……那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把你介绍给她妹妹啊!如果不是做过生意,她怎么可能认识叔叔你这样的无名乐器商!” “嗯……我也觉得这事儿奇怪呢。当初我为由加丽找那把兰德尔菲的时候,真澄氏的确说她是她姐姐推荐来的……但我当真不认识羽田野仁美啊。嘛、我当时只是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那种大人物耳朵里去了。” 他似乎是这时候才发觉蹊跷,说着就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羽田野仁美给关系不好的妹妹随便介绍的乐器商……?不对,应该是妹妹单方面嫉妒取得成功的姐姐啊。而且话又说回来,若是不知道叔叔的存在,又谈何假介绍? 叔叔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由加丽担心的没错,响介推测失误了。暂且不管这个疑问,响介又指了指叔叔手里的海德菲尔德说, “说到底,这把小提琴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叔叔和那个人是异父兄弟啊。如今看来,你若说你是个德国混血我也不奇怪了。” 听响介又这么问,皱着眉头的叔叔又靠回小椅子,抚摸着海德菲尔德的侧板说,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是个德国的小提琴手。嘛、也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吧。战后他靠演奏小提琴生活不下去,后来好像是作为小提琴讲师被请到日本来的。” 如同一段往事。叔叔的父亲现在怎么想最起码都过八十岁了吧。响介点头听叔叔继续说了下去。 “虽说现在是没落了,但当时的藤间家可是所谓的上层阶级家族哦。为了让独生女儿学小提琴,海德菲尔德才被请来当讲师的。” 话让响介来说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拥有几处分家和土地的藤间家的确是富裕家族。不然,也没那个实力对儿子实施音乐教育。但是响介并不喜欢藤间一家……在他印象里,祖父祖母对待自己总像是隔着一段距离,而父亲也不怎么回老家去。想到这里,响介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我想起来了,听说大介祖父好像就是入赘进藤间家的……因为须美江祖母是独生女,所以才招的女婿。” “是那么回事。不过呢……那时候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叔叔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这里本该是他习惯性糊弄过去的地方……响介发觉他眼睛有些出神便屏住了一口气。 “须美江奶奶她啊,好像喜欢上了海德菲尔德了。” 叔叔用他的大手玩弄起了那把冠以德国小提琴老师名字的小提琴琴颈,响介则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叔叔苦笑着继续说, “嘛、毕竟是那个时代……而且须美江作为本家女儿还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脸面,自然是不能招一个德国人做女婿。之后,她就被强迫安排去与经商成功人家的二少爷大介爷爷相亲结了婚,生下的就是我哥哥。” 这话让响介听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的确是一段过往旧事,但又和自己本身的存在直接相关。不过没等响介领会过来,叔叔就又说了开来, “话虽如此,但那个海德菲尔德却是个大胆的混蛋哦,嘛、作为我爸爸也是自然。他居然趁夜把须美江奶奶带走,鲁莽地踏上了逃亲之旅。他们两人手牵手,甚至试图逃往英国的哦。” “英国……?” 为什么德国人海德菲尔德会选择逃往英国呢……当时他可能是觉得去毫无关系的第三国会比较难被找到吧。想到这里,叔叔抿起嘴角露出了略显自嘲的笑容, “嘛、他们几天后自然也是被找到带回来了……最后海德菲尔德是以再也不能踏上日本土地为代价被藤间家放过了。但,问题还没结束……因为我在几个月后出生了。” 说着叔叔就指了指自己的脸。响介盯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 “这张脸出来一看就肯定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过肚量大的大介爷爷并没有责备须美江奶奶,而是把我和哥哥平等对待地养大了。说白了,我其实是藤间家的一个异分子,所以……与其说是被藤间家断绝关系,其实是我实在呆不下去才高中一毕业就离开的。对大介爷爷我自是感激不尽,但我的存在让藤间家根基动摇也是事实。” 藤间家那从根基深处散发出来的呆滞气氛。如此一来,叔叔和父亲之间、父亲与他双亲之间那难以启齿的疑问也就真相大白了。不过,这事情却又让响介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里。 “说是如此,但我当时也没地方可去,就想着滚去找那个罪魁祸首的亲爸,于是存了一点可怜的小钱飞去了德国。” “你确信海德菲尔德在德国吗?况且德国那么大的地方……” “鬼才知道。反正我先去了柏林,以为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可能是个尽人皆知的小提琴手来着。” 这也太莽撞了吧……响介刚想开口惊奇,转念一想,叔叔年轻时可能真就是这个样子。叔叔似乎看出了这边的心思,抿起嘴角笑着又说, “况且当时的我啊,别说德语,英语也不会说哦。现在是会说几国话了,当时就是个不上进的毛小子,从不记得自己曾一个个往笔记本上写过单词。” “就别拿那种事自夸啦……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话说之后呢?你见到海德菲尔德了么?” “啊啊。虽然交响团和音乐家协会之类的地方是根本没找到,但去卖小提琴的乐器店一问,我马上就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原来他从演奏和指挥上退下来后,好像在英国牛津开了一家制作小提琴的作坊。” “英国……牛津?” 响介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那是阿什莫林棺椁所在地,是海德菲尔德和祖母曾试图前往的国度,也是那挺小提琴被制作并打上刻印的都市。 “之后我就办了护照前往牛津,去找海德菲尔德啦。一开始还被当成强盗来着,我好一通解释人家才相信,又说辛苦我了又是哭的,真是不得了啊。” 说到这里,叔叔忽然飘开了视线。他以前只留下了个怪人叔叔的形象,但他也是说不尽的苦衷的。作为一个不贞之子,他也许从小就被人疏远了吧,况且他又带着混血特征的发色,人际关系上想必也吃过很多苦。虽说他嘴上说养父待他不错,但实际怎样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先是教我制作小提琴,但那种精细活着实不适合我。不过我嘴巴能说,就说给他卖他制作的小提琴,就成了一个乐器商人。” “他为什么要在牛津开作坊呢?” 响介此时明确感觉到了一种即视感。他们都拘泥于牛津,最近的确 听到过另一个类似的人物…… “因为‘救世主’。” 叔叔听后立即回道。响介瞬间就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凝视着叔叔手里的那把小提琴想,对啊,是羽田野仁美……她不是也打算在牛津永久居留了吗。 ——羽田野仁美觊觎着“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是。 “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他……是被‘救世主’迷住啦。” 七绪曾说过的话与叔叔的话相重叠在了一起。接着,叔叔就又举起手里那挺以自己生父名字命名的小提琴说, “海德菲尔德曾不停地对我说,当他得知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提琴这一存在时……就觉得自己非要拉响它不可。而且他相信,只要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就有可能拉响‘救世主’。” 此处又与羽田野仁美的行为相一致了。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羽田野是当真是得到了世界最伟大小提琴手相类似的地位。 “不过别说是世界第一,他最后还只不过是个三流的小提琴手而已。之后当他被赶出日本后,他就下定了决心……他用别的方法得到‘救世主’并演奏它。” “难道说……” 响介说着便再度凝视起了海德菲尔德小提琴。七绪当时看到这把小提琴就说了,这个是“救世主”的高仿品。 “对,他着手做的就是打造一个‘救世主’的完美复制品。放弃成为尼可洛.帕格尼尼的他转而试图成为君.巴蒂斯特.维尧姆。” 【译注:君.巴蒂斯特.维尧姆(jean baptiste vuiume)1798-1875,法国著名提琴制作家。】 “可是‘救世主’并不会像其它展示品一样能借出来作小提琴研究,他是怎么仿出来的?” “你小子啊……学学你义祖父,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啊。” 叔叔吃惊地说着就将小提琴倾斜过来,指着刻着的签名中的“oford”淡淡说道, “他看到了啊。” “……看到了?” “当然是一直在阿什莫林博物馆里看的啊。既不能拉更是碰不到,他就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救世主’的展柜前面看。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特意在牛津开小提琴作坊的。” 这是何等的执着啊!“救世主”难不成是蛊惑人心的乐器?响介咧嘴暗自佩服,叔叔则感慨颇深地仰望会议室天花板又说, “他的作坊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救世主’仿制品……可是他好像一个都没满意。话是如此,却又的确是斯特拉的仿制琴,正好用来出售过日子。还有就是,他都没给它们贴标签……说是只有当做出完美的‘救世主’,他才会贴上自己的标签。” “所以网上才没流出海德菲尔德标签的小提琴啊?” 再怎么无名的制琴师,买二手琴的时候都会标明制作者的。既然市面上找不到他的小提琴,想必就是他自己没贴吧。响介点头明白过来了。 “不过,当我去了作坊后不久……他就给某个小提琴打上了标签。就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这一把。” 说着,他就像终于得出结论了似的轻轻敲了敲手中小提琴的背板。至此,小提琴标签的谜团渐渐露出了它的端倪。 “就是这把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救世主’仿品——‘ludwig heidfeld 1973 oford for toma’。” “给我等一下……这把小提琴来历这么大,为什么会有那个人的名字?” 响介说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疑问,他明白海德菲尔德将心血倾注于仿制“救世主”,但为什么又要给别人……别人也就算了,偏偏又是自己所爱女子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呢? 叔叔听了,耸耸肩膀说, “海德菲尔德完成这把小提琴时,曾一脸满足地说——这是世界上唯一一把与‘救世主’分毫不差的仿制小提琴。但也正是因此,他不希望这把小提琴像‘救世主’一样不被任何人拉响就被放进阿什莫林棺材里变成观赏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所用。” 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此处是关键词。那是海德菲尔德所未能达到的境地。叔叔苦笑着接着说道, “之后,他就让我说说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小提琴手是谁,叫我把这个‘救世主’送过去。他也好借此实现自己长年的梦想…….于是,我就说了那个最伟大的小提琴手的名字。” 响介听了,愈发不可思议地盯着叔叔,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就……说了那个人的名字?藤间统?” “啊,虽然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过我毕竟还是来到这个世上了……就算打小没和他想兄弟一样说过话,但在我看来,他毕竟还是自己唯一的哥哥。所以我就想,海德菲尔德也肯定会认为须美江的儿子会成为一个优秀小提琴手的……于是最后就打下了这样的标签。” “for osamu toma”……响介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着这段文字,接着他又无力地摇了摇头说, “这种东西……那个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哥哥他却是收下了的哦。我回国到家里后,迎接我的是大介老爷,说哥哥他离家去音乐大学了。我想着大介老爷比我更适合将这把小提琴交给哥哥,说了声这是给哥哥的就留下了小提琴。之后不久,一封信就被寄到作坊来了。哥哥说贴着自己名字的乐器不好送人,就先勉强收下了。” 这话倒是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这样,这把小提琴的来头算是搞清楚了,看来叔叔所知道的这把小提琴的最后一个所有人就是藤间统。响介长出一气后,翻眼盯着叔叔小心地又问, “那,现在海德菲尔德呢?” “他啊……完成这把小提琴后几年就去世啦。怕是做出这把‘救世主’仿作后心满意足地走的吧。” 叔叔说着便摸了摸海德菲尔德的面板,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桌子上的琴盒。从结果来看,海德菲尔德的愿望算是被视线了,因为它经由羽田野仁美这一位世界级小提琴手在数次大舞台上展示了它的音色。 不过,问题也正好在这里。响介慢慢摇头又说, “来由我算是知道了,那这把小提琴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羽田野仁美手里?我还以为是叔叔你把这把小提琴卖给她的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我自己还一直以为是哥哥拿着呢。难道是哥哥当掉了小提琴,羽田野仁美又偶然买到的?” “那几率得多小啊……” 看来叔叔是真不知道事情的去脉了。不过,既然羽田野仁美二十五岁不到结婚之前就有了这把小提琴,那就说明这把小提琴没在父亲手里停留多少时间就到她手里了。 “看羽田野仁美的履历,她十几岁到结婚之间一段时间是在纽约的朱利亚德音乐学院上学。而那个人是在日本的音乐大学,两人应该没有联系的。话说那个人到底是去了哪个大学?” “他上的肯定是音乐大学,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去送海德菲尔德的时候大介老爷也说统离开家是去上音乐大学的。” “但至少不会帝真,我已经确认过毕业生名册了。而城音大学创立不过三十周年……五十九岁的他是不可能从那里毕业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可思议了。老点的艺术大学倒是有音乐学科,但恐怕都算不上是音乐大学吧。就在这时,叔叔一下跳起来,吓得响介不禁后退。没等响介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叔叔就大声说, “响介,我得先回公司一趟,刚想起我手里还有一个奇妙 乐器呢。” “奇妙的乐器?” “嗯,和今天这件事倒是没关系,但我本想哪天给你的,我给忘光了。” “等……叔叔!话还……” 没完呢——不等响介说完,叔叔就大步离开了会议室。响介本想追上去,但又不能就这样把海德菲尔德摊在桌子上,趁他犹豫的这片刻,那个叔叔就不见人影了。 他说自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六十多岁的年纪还这样就有点过了吧。响介无奈地垂下肩膀,给海德菲尔德的琴盒上了锁。等他慢吞吞地回事务所时,正呆呆地望着出口的七绪和根津——想必叔叔早就离开了吧——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来。 “藤间大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啊……话说那啥,我和你果然就是异母姐弟?” “饶了我吧,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响介觉得七绪也不是真心这么认为,否认着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不过,藤间统和羽田野仁美互相认识是无法否认的……那么,那两人到底会是在哪里认识的? “听说这把海德菲尔德是叔叔他那着迷于‘救世主’的父亲所制作的……他为了完美仿制‘救世主’而倾注了生命,最后才终于做出了这么一把的。之后好像是送给了藤间统。这里面的刻印就是这么来的。” 响介将琴盒放在七绪的桌子上,一边咀嚼着刚才与叔叔的谈话如此说道。七绪没说话,只是催促下文似的眨着眼睛。 “这把海德菲尔德若是完美仿制于‘救世主’的话……那同样执着于‘救世主’的小提琴手也会希望得到的吧。如果不能将‘救世主’从阿什莫林棺椁里救出来,那好歹要把仿制品先弄到手。若是完美的复制品,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不觉得吗?”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是因为某个契机得知你父亲手里有海德菲尔德……于是就得到它并作为自己的备用琴?” “应该是这样。” 事情至此似乎没什么疑点了。但话又说回来,羽田野仁美是从何处得知藤间统手里有海德菲尔德的呢? 海德菲尔德只不过是某个人费劲心血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制作出来的乐器,并没有发布什么消息,更不是出名演奏家的所有物。若要分辨这是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仿制品,那就必须亲眼看到或者亲手拉响才行。 响介支起额头又想,父亲有没有将这把海德菲尔德用作自己的用器也是不好说的,若是一直封存下来的,那羽田野仁美就更不可能得知这把小提琴的存在了。 就算父亲拉的就是这把小提琴,那他是不会让别人去碰他的小提琴的,更别说让别人去拉了……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想到这里,响介蓦然说出了声,令七绪吃惊地朝他瞥了过来。 虽说没法保证,但刚才叔叔说他讲海德菲尔德交给那个人后回国前曾祖父说过,父亲是离家去音乐大学的。可是,藤间本家是在东京,若是去帝真和关东圈内的大学,他是没必要离开家的。 ……作为小提琴手,你没能达到我的希望。 那个人前几天曾如此说过。那么,自己又到底会是达到什么目的的道具呢?难道那个人也是借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实现自己的某个目的的?如果是这样,那他是想…… “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 灵机一动之后,响介轻声说出了结论。 就在这时, “早上好啊。” 听到柜台另一头有人打招呼,响介猛然抬头。站对面的是正提着乐器盒的木下以及彩花和吹子他们一干各部首席成员。响介这才想起,昨天大家好像是说过会议室周六空着的话就早点过来练习,于是他恍然打声招呼回礼。木下刚才打招呼显得犹豫,让人有些在意。 他们一群人朝第五会议室走了过去。演奏会马上就要到了,想必他们也是紧张的吧……响介刚又这么一想, “我说首席啊……我想问个问题吗?” 本以为和大家一起去了第五会议室的木下忽然又挑起话头,让响介不禁暗吃一惊。刚才也见他夫人开卷帘店门,看来他今天是把看店的任务交给他夫人了。他今天穿的不是以往的鱼店作业服,而是旧衬衫加卡其裤的假日大叔装扮。他像刚才那样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 “听说演奏会的时候……你父亲会来?” “呃?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没,我随便问问。” 听人提起那个自己正好在想着的那个人,响介下意识地就如此反问。他本想对慌忙摇手的木下脱口说出答案——不会来,怎么可能会来… 不过,响介又把话咽了回去,并朝七绪桌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瞥了一眼。隔了一段沉默之后,响介沉闷地答道, “……来的吧,我想。” 从眼角可以窥见正缠着手臂的七绪这时抬起了头。木下听后睁大眼睛,不知为何就抓住了响介的手,大声叫道, “哦!是这样啊!” 他作势抓着响介的手腕举了举,接着就背好长号盒子朝第五会议室飞奔了过去。响介茫然目送着木下的背影,身后的七绪吃惊地问道, “……怎么了?你不是断定你父亲不会来的吗?” 的确说了。那个人对演奏会本身是没有兴趣的,更别说是业余乐团了,他怕是会一声嗤笑了之的吧。何况他现在身处证券公司的重要职位,年末忙得不得了,就算是周日也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地方来。不过……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回来的。为了夺回救世主的仿制品。” “夺回?” 七绪诧异道,不过响介没再说什么了。该说全是靠猜测吧,但响介还是怀着稳稳的信心又对她说, “七绪。” 晨光静静地洒满了事务所,响介打破这般沉静般地断言。他已经没有后路了,若是因为他的退缩而让音乐永远离开,那他主动出击就可以了。音乐应该也会回应他的……就算他只是个小小的业余乐团的首席,只是个吊车尾的小提琴手。 “二十三的演奏会,请在最前排留一个空位……就在独奏的正前面。” 工作期间,第五会议室传来了bgm般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和《康派涅拉》。乐团成员们之后也陆续去了会议室,或加入配合或开始了自主练习。 下午五点,下班的铃声一响,七绪马上就开始收拾起了她的桌子。她清楚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津也知道。 “那么秋叔,今天我们也要练到九点,有什么事情就来叫我们好了。” “加油哦,当天我会带我孙子一起去听的。” 她说着又催促响介赶紧去会议室了。响介求之不得地提起兰德尔菲琴盒,追着早已离开的七绪走出了事务所。 一推开双扇的会议室门进去,成员们的演奏曳然而止,不由得让人以为是七绪打出了什么指示。不过看样子不是的,站在指挥台的七绪也是一脸诧异的模样。 打破沉默的站在中间的都。她颤着眼看着日益膨胀的身躯,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握紧单簧管, “……首席,我听木下和吹子说了!听说令尊想要你辞去首席!” “哈?” 响介发出了几年不曾有过的惊叫声。七绪半吊子地把手搭在轮椅把手上,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边。 “首席和我们这些因为兴趣演奏音乐的人的确不同,是音乐大学出来的精英。令尊反对你留在这个小乐团我们也是能理解的!” “首席要是想去更大的舞台,我们也会高兴地欢送你的哦。” “是啊响 酱。但要是你想要继续留在龙乐团,但你父亲还那样说的话……我们可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哟。” 雅史彩花以及玲于奈却又相继如此叫了起来。响介求助似的环视了一下周围,但他面前的成员们好像都统一了意见,没人出来回答他的疑问。七绪瞪大眼睛怔住了,估计也指望不上她了。没办法,响介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不是的……我本来就算不上什么精英,反倒觉得大家能接纳我是我的荣幸……话说,怎么提起这件事了?” “kyo!是古典乐人就说个清楚吧!简单说就是,kyo明明希望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倾情演奏音乐,但你父亲不同意是吧!” 古典乐人是什么啊,敲一下定音鼓说出如此生造怪词的正是亮三。响介迫于气势点了点头,对面就如同得到了认可似的,有人在后列更为大声地叫了起来, “大家!既然这样,我们这次演奏会可要给他父亲好好展示一番啊!” “就是就是!演奏会成功的话,响介的父亲肯定会理解的!” 这下元凶露面了。响介猛然抬头看去,说这话的正是举着小号和长号的如同一对父女的两人组——木下和吹子。 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在会议室和七绪说话的时候,那两人就在门口。他们估计是凭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推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刚才木下之所以会问那个人是不是会来听演奏会,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吧。 不过,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全没切中要点,所以响介也没法否认,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顾自兴奋起来的乐团成员。 “啊啊……我大致知道发起人和他的理由了。不过,就这样下去不也一样吗?” 七绪的想法大概也一样,小声对响介如此说。响介本想否定,但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向成员们低下头说, “谢谢大家……” 沉默不语的小峰和幸也在他视野的角落里点了点头。响介看着七绪苦笑登上指挥台,漠然想道,演奏那个人所灌输给自己的音乐存在怎样的意义……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一些与此不同的东西。虽说还不能明确那是怎样的东西,但他确实抓住了。响介如此想着就来到了他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双扇门又被推开,根津探进头来了。他朝响介轻轻地招了招手,响介便点头朝他走过去了。 “响介君,今天来了回头客啊。” “回头客?” 响介琢磨着这个词,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某种预感。他用眼神朝七绪和成员们示意了一下得到理解,将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走出了会议室。 和根津回到事务所,那个坐在响介位子上的巨汗果然还是他那个叔叔。早上他说要回公司拿东西,结果这时候就又回来了。这行动力着实让人惊叹。 “唉、真是……我就不吐槽你的行动力了。” “哦、是响介。抱歉啊,公司仓库有段时间没收拾了,找东西花了点时间。” 他的东西好歹是在东京,来回跑一趟大概要三个小时……真没想到他会今天之内又回来。响介一走进事务所就注意到了叔叔面前放着的一个琴盒。 “那个就是你早上说的奇妙乐器?” “啊啊,说是奇妙乐器,嘛、其实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小提琴而已。” 响介征得同意后打开了琴盒的锁扣,里面躺着的果然是叔叔所说的普通小提琴……就算不是乐器商的响介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普通的国产量产小提琴。琴盒的内侧还夹着写有“小心拿放”的标签和产品单。 “这把琴怎么了……?” “这是哥哥十年前拿来的哦。就如你所见,是把量产品,甚至没被拉过。我问哥哥是不是要卖这把琴,哥哥只是默不作声地把琴留下就走了。我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叔叔说着就从琴盒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一卷类似被扎起来的产品册一样的东西原来是一封信和一份乐谱。 “原本想着等你长大后明白了很多事情就交给你的,结果我把这事给忘啦。今天早上难得说起往事,我一下想起来了。嘛、哥哥他也是发生了很多事,你也因此吃了些苦,多少体谅点吧。” 看着信上写着的名字,响介眯起了眼睛……他又确认了一下乐谱的曲名。这下他是明白这个便宜小提琴的意义所在了。 看起来很新也是自然,因为父亲大概一次也没有拉过这把小提琴。那个人没有把提琴丢掉的勇气,但为了让它从自己的视野里马上消失,就把它转交给了叔叔。 “二十三号演奏会那天叫那个人来……” 响介嘀咕着翻开了信件。叔叔用他庞大的身背挤压着小小的椅子,双手盘在脑后说, “哥哥他回不回来啊?” “会来。不只是海德菲尔德……现在这把小提琴也在我手里了。” 响介抚摸着小提琴的面板如此断言道。小提琴在荧光灯下反射着橘色的光泽……当时周围很昏暗,小提琴反射着微弱的采光,就如同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微弱的一缕维系。响介闭眼回溯记忆的瞬间,耳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阵令人无处可逃的钟声。 “我和这把小提琴……十三年未见了。” 夜里寒风呼啸,紧张的全体排练转眼就结束了。排练时,响介坚定了一个信念,而且并未因为影响到演奏。之所以会这样,想必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没有了犹豫吧。 响介顶着寒风回到公寓时,房间里很是冰凉。这时还不到夜里十点,他今天是为了打一个电话才特意没去卡拉ok包厢练习的。响介没脱外套也没开暖气,把手里两个小提琴盒放在桌子上后就掏出手机,顺势就拨了出去。他的动作里不带一丁点儿犹豫,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犹豫就会畏缩不前了。 响介一边听着传呼声,一边在心里暗想。那个人虽说不怎么说话,但电话是会接的。毕竟是个生意人。可是等呼声响了七次,对面还是没有任何会接听的迹象。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通了。听筒里传来照例不是招呼,更不是询问近况,那个人只是用简洁甚至让人错觉是电子音的嗓音说了一句, “…什么事。” 响介支起手肘,用另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他原本把想说的话都在脑子捋过一遍了,但一听那人的声音马上又萎了,嘴干舌燥了起来。但响介半是自嘲地开口了,开口第一句话就像是下了结论, “我手里现在……有两把小提琴。” 一股大风吹来,简陋公寓的墙壁感觉都要被吹倒了,楼上的婴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响介接着又说, “第一把的铭牌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标签上写的是……‘ludwig heidfeld 1973oford for osamu toma’。” 响介一字一顿如同念咒文般对着话筒如此说道。不过对面的人没有回应。此时若是与他面对面,他此时的表情估计已经发生变化了吧,但他不说话响介也没办法。 当然,响介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作为小提琴手没有做到你的要求,你是这么说过的吧?” 这还不如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呢——响介如此想着又说了起来。不过对面不是墙壁,电话没被挂断说明那个人还在听。 “如果你是为了取回海德菲尔德而培养我成为小提琴手的话……虽说曲折,这也算是达到你的目的了吧。” “你在诡辩,响介。” 对方瞬间投出了一把语言的利刃。不过,这句话却正中响介下怀,对面如此表态就已经足够了。响介的预料没错,也正是因此,他挑衅般地开口又说, “你觉得我会说谎?” 对面再次沉默了。接着,响介掰开放在桌子上的琴盒的锁扣,准备使出他的杀手锏了。那个不是装兰德尔菲的银色碳纤维琴盒,而是一个用焦糖色人造革做出来的新品琴盒。 “还有一把,是叔叔交给我的。没铭牌,日本的量产品。但里面有一份信笺和一份乐谱,乐谱名是……” 他拿起琴盒里的信笺和乐谱,下定最终结论般淡淡地读出了写在乐谱上的曲名, “……《康派涅拉》。” 幽暗中黯然响起钟声的旋律,是倍音。在量产小提琴的崭新色泽下,响介眯起了眼睛。听筒里微微传来了叹息声。 “你这辈子曾两次放弃小提琴。” 响介说着又盖上了琴盒。夜风不知何时已然停止,房间里静了下来。或许只是因为他现在正集中注意力于电话听筒吧。 “加上这把,我手里就有集齐了两把小提琴。我是没能做到你的期望,但你如果想要拿回去的话……这个月的二十三号下午四点你就来龙之坂市民会馆。在前台报下名字就可以。” 响介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直接挂掉了电话。就像那人以前径自挂掉与这边的通话一样。结果,那个人还是几乎没说过什么,不过响介觉得这样就够了…几天后的演奏会,那个人会来的。 响介如此确信着将手放在了琴盒上。那把自古让人痴狂的乐器现在依然沉默不语,不禁会让人感觉,它正在等待那终将到来的时刻。 十二月二十三日。龙之坂的天空弥漫着深冬所特有的澄净气味。 乐团成员们中午在龙之坂市民会馆的小音乐厅集合了。他们往常都是随意装扮,现在却都是穿着正装过来的,不禁会让人错觉接下来是要搞变装party。 之前还以为木下是最不适合穿正装的,但亮三穿正装的违和感却毫不输于木下。穿着眼看扣子就要被崩开的衬衫的小峰一脸的魂不守舍,抱着圆号四处乱转时一脚踩上了正为站脚位置不满意的玲于奈的礼服裙,又被玲于奈呵斥了起来。在音乐厅入口的地方,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吹子正一脸不满地盯着场内指示板。 “呐、我说彩花姐……隔壁市的钢琴教室发表会时都是大厅来着啊,我们却是这种小厅,不觉得有点不甘心吗?” “说什么呢吹子酱,就凭我们能借来音乐厅就很不错的啦。这还都是托七绪酱和首席还有源先生的福呢。” 彩花说着就像描述梦想一样地摊开了双手。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连衣裙,但背后的拉链却很打眼地没拉好,一会儿跟七绪说一声让她拉好吧。 舞台上的布置工作已经做好了,彩排也排过了。音响和照明的负责人是合作过多次的,七绪好像已经和他们简单碰过头了。会场前面是商店街的志愿者们,以源次郎先生为首,木下妻子以及田中酒店一家,似乎还有六条,正在负责接待入场。 “啊、一之濑小姐,藤间先生!” 确认客席位置的时候,七绪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从音乐厅入口处大步走过来,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修一。” 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的修一好像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听到七绪的问题时刹车踉跄了一下,表情苦涩地回答说, “这么问也太伤人了吧……摄影师啊!我要把大家的英姿拍下来登上报纸的!” 估计是他爷爷没准许他继承照相馆吧。响介满意地点了点头,七绪则向修一示意了一下还在指示板那里和彩花说着话的吹子说, “嚯嚯、你了不起了啊。话说吹子就在那里哦,想抓拍她的珍贵掠影现在可正是时候哦。” “真、真的吗……不对不对,我才没有那种下流想法呢,我只是单纯想要把大家的活动广播给大众……” 见修一摇着细长手臂否定,七绪适可而止地放过了他。响介看着他们叹了口气,同时整理了一下领带。 侧眼确认一下侧台里的时钟,离下午四点还有五分钟。演奏是四点半开始。演奏开始之前他必须先与之谈谈的那个人是肯定不会搞错时间的。但如果四点后哪怕只是一分钟内没有出现,那他肯定这辈子都不会来了吧。 舞台上的站位上都用胶带贴有名签,响介在指挥左前方的独奏位置站定,接着转身面向了听众席。直线形最前列的席位上贴着写有“相关人员席位”。就在响介漠然盯着那个还无人坐上去的席位的时候, “首席。” 站在刚才修一出现的入口处的是源次郎先生,他穿着一如往常的衣服,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到听众席的中间位置停了下来,面朝响介淡然说道, “你父亲来了哦。” 响介抬头仰望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天花板上挂着数个几何形的反音板,亮着几盏天花灯。响介仰头长出了一气,低头看向源次郎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事先跟接待的人说过,如果藤间统来了就让他去隔壁的准备室。响介抬起头,一旁的七绪便全身倚在轮椅背上也望起了天花板。修一大概已经去招呼别人了,七绪保持着那个姿势开口说道, “舞台与地狱一样……也不知是谁说过的话,估计是哪个声乐家说过的吧。或者应该说是所有站在舞台上的人的共同想法吧。” 她说着便将手搁在轮椅转柄上,转着轮椅驶向了唯一的入口坡道,响介也默不作声地跟上去了。 “所以音乐家会变成魔物或者怪物。为了能在面对地狱时也能保持冷静,他们就只能化身怪物。不过啊,德彪西不是说过的吗?所谓艺术,其实是最美丽的谎言。怪物说不定也只是披着一层吓人的皮而已哦。” 一边在铺着绒毯的走道上转动轮椅,七绪一边如此说。七绪现在身上穿的也是黑色的燕尾服,与上次为表示自己是伟大指挥所做的装扮一样。响介推开挂着“staff only”牌子的房门,七绪随即驶进了房间。准备室就在走廊隔壁。 “他们其实和人类一样,有着柔软的心。他们只是在那颗心外包上了坚硬的外壳,扮演了怪物……那才是挑战地狱舞台的艺术家的真实面目。” 七绪的话语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起来。响介吐着气淡然问道, “所以你才……一直说谎的吗?” “谁知道呢。我这性格可是与生俱来的。” “才能也是吧?” 响介苦笑着敲了敲面前的准备室门。没人应声,响介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准备室并不大,桌子上摆的两个小提琴琴盒很是显眼。里面还摆着几个镜台和衣架,一个身穿西服的男子正抱臂深坐在椅子里。 这是自去年正月回老家以来第一次的见面。虽说只是一年没见,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显得老了很多,身体看起来和响介一样消瘦。如此一想,这个眼神越发锐利的男子怕是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不过,这个脸庞细削戴着薄镜片的男人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这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有条不紊地把视线转向了门这边。七绪先进了准备室,驶到那个缓慢起身的男人跟前后郑重地打起了招呼。 “欢迎您藤间先生,欢迎来到龙之坂。我是乐队指挥一之濑七绪。” “感谢招待……” 他机械般的说话方式是一点没变,话里听不出丁点儿的谢意。这时响介才反手关上房门,门铰链的声音这时听起来有些刺耳。那个人转脸看向这边……接着就指了指摆在桌子上的海德菲尔德琴盒。 “响介……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果然跳过招呼就直奔了主题,让响介脸上不由得浮出苦笑。小提琴盒看样子是没被碰过, 终曲 献给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d.d.肖斯塔科维奇 d小调第五号交响曲《革命》 作品47 灯光的落差令眼珠深处隐隐作痛,响介缓步在走道里,前方七绪的轮椅手柄上反射着荧光灯,仿佛是走道里唯一的指路明灯。喧嚣声隔着一堵墙传来,应该是演奏会结束后听众们都去出口了。响介远远地听着他们的声音,左手握紧了海德菲尔德的琴颈。这把刚才还高声歌唱的小提琴似乎又紧闭起双眼,再次陷入了沉睡。 从后台穿过职员专用门,拐进通往准备室的走廊时,前面的七绪忽然刹住了轮椅。七绪似乎也累了,轮椅的速度比以往迟缓。响介抬头一看,发现准备室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已经穿上了黑色的外套,一只手拎着小提琴盒,薄镜片后的眼神与演奏会前……甚至可以说说和响介记忆里的那个人的眼神也毫无区别,还是那么的冷漠。 男子朝七绪走来,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七绪也默默地回了他一礼。男子知道,对于演奏结束后的演奏者们来说,奉承和慰劳都是多余的。响介把手中的海德菲尔德朝男子递了过去。男子把自己的包放在脚边,左手支着琴盒打开锁扣,里面是那把断了e弦的兰德尔菲。响介接过兰德尔菲后便将海德菲尔德交了出去。看着手中自己这把满身疮痍的爱器,响介却为它感到骄傲。因为它做到了该做的事情。 相对照的,男子将海德菲尔德放入琴盒后,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似乎盯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那么一眨眼而已。他蓦然抬头,将手中的海德菲尔德捧到了七绪的面前。 “这把小提琴……它属于你。” 听到这句出人预料的话,七绪诧异地抓着轮椅手柄,探身仰视起了她面前的这个人。男子盯着七绪,淡然说道, “三十八年前我把这把小提琴让给你母亲的时候……曾与她许下过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放手这把小提琴时,要遵守弦轴转柄上的刻字,于是我就把它交给了你母亲。” “……弦轴转柄?” 七绪吃惊地嘀咕一声,从男子手中接过了海德菲尔德。他说的就是位于琴头下方插着转轴的部位。若不是自己的爱琴,很少有人会注意这里。七绪仔细看了看转轴的内侧,喃喃读道, “…….献给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那是一段隐蔽的刻印。与制作者与制作年份不同,这是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只为传递给小提琴主人的讯息。男子闻言,深深点头说道, “正是因为有这段刻字,我才把海德菲尔德让给了羽田野。她是一位伟大的小提琴手。毋庸置疑。” 唯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得到“救世主”。路德维希.海德菲尔德肯定也是希望自己所制作的小提琴能体现这一点。至于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将这把小提琴从牛津寄给七绪,响介盯着七绪手中的小提琴,隐隐察觉出这其中的理由。 “她引退后既然会把这把小提琴寄给你……那羽田野仁美肯定也认为你才是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七绪听了却摇摇头,朝男子举起了一只手。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不满一个小时的演奏指挥已经让她的手指痉挛起来了。七绪让男子看着了看因事故后遗症而不再灵活的手后,苦笑着说,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作为女儿更清楚。” 羽田野仁美的意图依旧不明朗。但能确定的事却有一个,从叔叔到父亲,从父亲到仁美,接着又从仁美到七绪——救世主的仿制品便在这些各人所认为的最伟大小提琴手的手中辗转过来的。对小提琴来说,这只不过是它漫长一生中的片刻而已。 “在你前进的路上,想必会被她不断阻挡吧。” “就算会那样…….我可不会逃的哦。” 面对男子的艰涩感叹,七绪却如此放言。说完,她再次确认般的抚摸起了海德菲尔德琴盒。 “不过啊,藤间先生。我现在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去拉这把小提琴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这把小提琴的主人的话,那我也该像您和羽田野一样,遵从这把琴上的刻言。” 说着七绪就抓起了海德菲尔德的琴颈。那一瞬间七绪的动作让响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像是递一张工作便签一样,反手就把小提琴越过肩膀朝她身后的响介递了过来。 “赢了小提琴恶魔所发挑战书《康派涅拉》的首席,现在我就把这件乐器献给你吧…….献给最伟大的小提琴手。” 头也不回的七绪让人看不到表情,但响介犹豫片刻后还是伸出左手接过了海德菲尔德。七绪确认响介接住小提琴了之后,慢慢松开了手。隔着轮椅椅背,七绪又示意着什么似的耸了耸肩膀说, “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现在它的主人是你,你可以顺势自用,也可以……遵从那段刻字。” 响介明白了七绪的话意,隐隐感觉到了海德菲尔德通过握着的手传递出一阵鼓动,与刚才在舞台上所感受的旋律一样强劲。 铭器会选择演奏者,它们终将归于命中注定的主人。那么,这把小提琴的最终归属就不会是在这里。 于是响介又走向前去,又重复了一次今天已经做过了的动作,将海德菲尔德递向了父亲。父亲诧异地睁大眼睛,都忘了眨眼,俄而又漠然说了一句, “我……已经不拉小提琴了。” “就算是件仿制品,它也是冠以救世主之名的乐器。” 响介摇头打断了父亲的话。海德菲尔德所反射的橘色光芒在父亲的黑色外套上明晃晃地被映衬出来,响介不禁眯起了眼睛, “那其实也无所谓吧……就算不拉只当作装饰,这把小提琴也是一把值得自豪的乐器。就和那把沉睡在阿什莫林棺材里的真品救世主。” 响介与父亲对上了视线。不知他是不是原本就这么矮小,现在父亲看起来不再有那种挡路巨壁的厚重威严了。响介如此想着,沙哑地又说, “父亲你……是最伟大的小提琴手。就算你已经放下了琴弓,我作为儿子还是可以这么认为的吧?” 此时两人之间仅有一步半之隔,一把小提琴的距离。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向了响介手握着琴颈的海德菲尔德。就如同当然他将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递过来一样,能打破这对父子之间距离的也只有这种乐器了。 “那我过去拉这把小提琴……还是存在意义的吧。” 男子如此说着,把海德菲尔德收进琴盒。他扣上琴盒的锁扣后,提起脚边的包便转身经过响介的身边,朝出口方向走去了。 响介扭头看去,与记忆中那般一团漆黑不同,父亲的背影挺拔且轮廓分明,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远了。 钟声已然消失了。就算再度响起,也不再会是父亲曾躬身在幽暗中拉响的那般悲戚之声。取而代之的将是自己一度用海德菲尔德拉响的响亮倍音。看着父亲越走越远,响介没有叫住他。但就在要拐弯的瞬间,父亲却蓦然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才从两人的视线里消失……七绪见了,略稀奇地歪了歪头,朝父亲离开的方向驱动了轮椅。 “……七绪酱、首席!” 拿着小号的彩花忽然从走廊拐角探出头来叫道。正奇怪的时候,乐团成员们就都一一现身了。他们大概是下台后直接过来的,手里都还拿着各自的乐器……当然,玲于奈和亮三除外。 看来他们是在窥视这边的情况。怪不得刚才父亲会忽然停下脚步。都仰起她肥嘟嘟的圆脸看过来说, “怎么样了首席?是要辞?还是留下来?” “都酱,你不是见到父亲的表情了嘛,肯定是已经准许咱们首席啦!” 一听雅史笑着如此说,响 介心里大吃了一惊……父亲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到底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可惜,响介是无从知晓了。这时,躲在玲于奈身后的幸又小声接着问, “那么藤间先生……还会继续留在龙乐团的吧?” 响介闻言,肯定地点了点头。成员们见了,各自安心地松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啊,首席,我和都酱听到这种对话,真是提心吊胆啊……所以这下我也必须说服我爸啦……” 不知为何,目下似乎感动至极地用手掩住了双眼,小峰则安慰似的给他锤起了肩膀。响介见状,张口本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又总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摇头作罢。 这时,走廊另一头走来了一个和服老人与一个巨汉。这对组合着实稀罕。老人手里拿着貌似从接待处拿来的一个小盒子,摇手示意着说, “原来在这啊。我再入口处的回收箱里收到了这些意见条哦。” “真的啊?老爷子快给我瞧瞧!” 源先生说的好像是入口处放着的建议用纸。吹子马上就表示出了兴趣,硬是从她爷爷手里抢过了那个箱子。其他成员也不顾源次郎呵斥吹子,也都好奇地朝吹子手中瞧了过去。 “咋样啊?有没有写定音鼓手很帅气啊?” “傻瓜呆一边去。果然还是对七绪的声援多啊,也有夸奖首席对断e弦的应对哦。不赖嘛小响。” 亮三和玲于奈如此拌嘴时,响介走到了源次郎与一同走来叔叔跟前。叔叔照例豪放地张开口,却又抑制住笑声,只用他的大手摸了摸响介的头。他也许是听到了刚才父子之间的对话,觉得已经不必多言了。 父亲第二次接受了那把叔叔所赠的海德菲尔德,这就足够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七绪转动几下轮柄到吹子跟前,从盒子里抓出了几张问卷放在膝盖上,接着又驱动轮椅朝出口驶了过去。她也不回头确认马上跟过来的响介,朗声说道, “我们走,响介。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又来了,这次又会是什么麻烦事呢……响介心里正纳闷,等看到七绪膝盖上的意见条后才明白过来。 “说是要听《接下来评论交响曲》哦。好了,我们赶紧去练习章鱼老师吧。” 【译注:《接下来评论交响曲》,肖斯塔科维奇1937年创作的d小调第五号交响曲,与第十交响曲是肖斯塔科维奇最常演奏的交响曲。】 “上来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太鲁莽了吧……” “你拉《康派涅拉》不也是很鲁莽嘛?” 七绪说着就高声笑了起来。她用眼神示意响介给她开门,同时又用她一如既往无比自信可靠的口气宣言道, “英雄就是能掀起《革命》,你说是吧?” 响介闻言苦笑了一下。不要紧的……这个小小的交响团是被冠以龙之名的,只要他们歌唱不止,就不会被舞台上的恶魔击败。 成员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笑声如同美妙的音乐,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接着,响介打开了通往下一舞台的大门。 微风拂进,仿佛预示着崭新序曲的开始。 在充满鲜明音乐的鼓膜深处,响介仿佛听见了那段最后的钟声。 <完> 后记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小说里尽是些老头老太啊,第二章写完的时候我才终于察觉“……诶?难不成这一卷真的就只有老头老太上场了?”,所以轨道修正有些来不及了。下一卷我就会非常用心,写出一卷美少女满载的校园恋爱故事,还请各位一边数房间榻榻米的纹路一边耐心等待。 即便是每年每次都要做的事情,我还是要感谢编辑部的德田先生和土屋先生。想到我不符三十多岁女人的极度慌张,和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犯下可怕错误,我就想,我怎么就不知道成长呢?为啥还退化了呢? 还要谢谢继上一卷就为龙之坂这个小世界担当插画的富冈二郎先生。更要感谢是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衷心感谢你们,谢谢。 美奈川护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我终于还是逃出了作为龙之坂原型地的平凡乡下,(那里距离我的公司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如今在山手线的内侧(距公司十五分钟车程)摇身实现了向伪都市人的华丽转变,这些我都在上一卷的后记中交代过了。 当初完全心思浮躁的我可是每天两个多小时的浮躁时间里坚持写着原稿的哦!因为当时我以为这是兼职作家都习以为常了的事情。但如今仔细一想,我其实是个只能在周六日写写稿子的人,平日有再多时间也没用。 所以,这次我又以实际上一成不变的基调为大家送上了这本《龙乐团》的续篇。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其实已经在上一卷里完结了。这篇序章也许会让人有画蛇添足的感觉吧。不过尽管我自己给《龙乐团!》打上了家人故事的标签,但这个故事还欠缺父子故事也是事实。 这是一篇在上卷中未能叙说的祖孙三代之间的家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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