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嫡》 001 初春 三月初春,莺啼花绽。 定阳府周家,几个丫鬟端着浣衣房洗晒干净的衣裳从湖上石桥下来,路过绿水苑时,正说笑的大家都止了声。 一个瘦小娇弱的女童笔直立在湖边,皮肤白嫩如玉,眼眸水盈盈的,五官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她手里提着根鱼竿正在垂钓,一动不动的望着微起波澜的水面。 两个丫鬟在她身后,端手垂头立着。 这边的几个丫鬟彼此看了眼,低声道:“六小姐又在那钓鱼了。” “她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真是可惜。” “走吧走吧。” 她们刚走没多久,水面泛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六小姐眼疾手快,一把扬竿。 一条肥美的大鱼破水而出。 六小姐抓住了大鱼,看了看,双手小心捧着,放进了一旁的鱼篓。 “清炖煮汤吧。”她道。 两个小丫鬟乖乖点头:“是。” 六小姐提起鱼篓,抓着比她个子高出一大截的鱼竿,转身走了。 两个小丫鬟忙上前:“小姐,我们来……” 跟这些时日一样,六小姐头也不回的淡淡说道:“我自己有手。” 一个月前,周家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一向看不顺眼的六小姐周嘉柔和七小姐周嘉琏因为几句口角,竟直接在学堂上动起了手。 女先生吓呆在一旁,几个丫鬟妈妈忙上来拦。 六小姐泼了七小姐一身的墨。 七小姐直接抓了六小姐的头发撞在了案角上。 六小姐额角破开一个血洞,闷哼了声,当场就不省人事了。 丫鬟妈妈们吓得尖叫,几个人匆匆跑去喊各房夫人。 一听说女儿被人打了,周三夫人惊忙带着一大群人赶来,看到浑身墨渍的周嘉琏后惊叫了声,扑了上去:“婉婉儿!” “三夫人,你帮帮我家小姐吧。”四房一个小丫鬟颤着声音哭道。 胡氏哪还看得到旁人,从小呵着长大的女儿被弄的这么狼狈,她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抹了眼泪,一眼都不想看到那个丧门星,和身边几个妈妈一起安哄着周嘉琏爬起:“走!我们回去!晚上找大嫂说理去!” “三夫人!”又一个小丫鬟叫道,“我家小姐要保不住命了!” “那就让她去死吧!” 胡氏恨恨道,带着一大群人走了。 周大夫人同几个管事将冬日留下的最后几本账册理完才听闻此事,忙带人去了周四爷留下的绿水苑。 两个有名望的老大夫还在里边,花了许久功夫才彻底止住窟窿里的血,两人都道情况不乐观,留疤事小,唯恐丧命。 周老太太留下的两个妈妈捏着帕子在一旁差点哭断了气,周大夫人听闻来龙去脉,再看向堂屋里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的周嘉柔,怒而拍案:“这还了得!仗着自己人多就可以欺负老四留下的孤女了!这是要四房彻底断了生息么!去把这个胡氏叫来!再把她那骄纵任性的女儿直接撵祠堂去!” “大夫人,三房的女儿我们哪管得了啊。” “四房的女孩她们下得去手,三房的我就管不了了?哼,管不了也好,我明日就书信京城,把父亲母亲叫回来,看看这个家还有没有能做主的!” 领话的妈妈就只好去喊人了。 这边三房还在气头上,听闻来了人,胡氏一拍桌子:“不见!就拦着她!怎么,我的婉婉儿就不是周家的女孩儿了?这事到了老太太那里我也说的响话!” 一个妈妈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胡氏听完睁大眼睛:“快,快死了?” “说是命只剩半条了!” 胡氏愣了神,当即看向另一边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的妈妈:“怎么办?” 如果真要出了人命,这遭殃的可不仅是周嘉琏一个,他们整个三房的小姐少爷,包括庶出,哪一个名声能落得好。 李妈妈是陪着胡氏嫁过来的,她回头扫了眼满屋子的婆子丫鬟,当然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两个小女孩吵起来,大家说是去拉,但肯定要帮着自己的小姐,四房才几个丫头,她们人多,肯定占了便宜。 混乱里要么有人抓着了六小姐,让七小姐抢了机会去揪她的头发,要么就是有人趁乱胡来,索性欺负一下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姐们。 “怎么办?”胡氏又道,“平时小打小闹都习惯了,可要是她死了,京城里那两位我们怎么交代啊。” “夫人您别急。”李妈妈性子向来沉稳,她眼珠子转了下,道,“您说得对,她六小姐是小姐,我们七小姐就不是了?当时两边都动了手,谁知道轻重,何况七小姐被接回来的时候满身墨渍大家可都是看到了的,莫不如,我们也去找个大夫?” “你的意思是……” “花点银子好说话。”李妈妈低低道。 周大夫人一直守在周嘉柔旁边,派出去的妈妈很快回来禀话,说三房的七小姐的头也被撞了,大夫说脑袋里一块淤血,现在都没醒来。 周大夫人一听就怒骂:“她女儿要半死不活了,她能在那边坐到现在不出来闹?早把我们周府给拆了吧!” “夫人要不要过去?”妈妈问道。 “过去干什么?她们敢这么做了,就一定有办法拦了我们,我这就去写信给父亲!”周大夫人起身,顿了下,又道,“这件事传出去,对府里的女孩儿们都不好,你让安管事带些补药去找女先生谈谈,知道这事的丫鬟婆子们嘴巴也得给堵严了。” “嗯,知道了。” 002 同名 周嘉柔昏迷三日,周嘉琏也躲在了房里三日。 正午时周嘉柔睁开眼睛醒来,眨了眨后慢慢定睛视线,却忽的瞪大了,傻在了那里。 拔步床旁边围着很多人,周大夫人和周二夫人都在,还有两个周家小姐和一堆的丫鬟婆子。 “小素儿。”周大夫人轻轻唤她。 周嘉柔瞪大的眼睛瞪的更大,如鲠在喉般的神情。 周二夫人忙令一旁的丫鬟端来一直温着的参羹,刚要递到她唇边,周嘉柔眼一闭,又昏睡了过去。 周嘉柔又睡了三个时辰,待再睁开眼睛时,外边天色已黑,屋里的人少了很多。 一个丫鬟支在桌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 一个丫鬟在倒茶,端去给坐在另一边做着针线活的妈妈。 周嘉柔抬眸看向床顶,手指在被子下狠狠的嵌入自己的手心。 很痛,痛的很真实。 她皱了下眉,看向一个小丫鬟,声音嘶哑的说道:“水灵。” 小丫鬟一喜,忙回头:“小姐你醒了!” 却见小姐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眸置满困惑,又像是穿过她去到很远的地方。 水灵被盯得发憷:“小,小姐?” 周嘉柔收回视线,眸光扫过她的衣裳,柳丝晚烟霞小裙,软底蜜合色绣鞋,发上木簪点着海棠样式。 房中没看到纱扇,地上铺着百鸟朝凤的翡翠绒毯。 看来眼下节气,将暖未暖,乍暖还寒。 周嘉柔? 周嘉柔在心底低声说道。 这三个时辰她其实没睡,只是惊讶于眼下发生的事情,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 世上同名的人有很多,在定阳府有两个同名的人,恰好也都是定阳府的名人。 一个是周家的六小姐,今年不过十岁的周嘉柔。 未出阁的小姑娘很少会出名,但周嘉柔是例外。 这件事情要说起,得追溯到现在的周老太爷了。 周老太爷年少成名,家庭清贵,几代书香,他三十岁便以中青之资当了礼部尚书,享誉朝野。 周老太爷有两任夫人,第一任被父母强行安排,硬是拆了他那时的心上人。 现在的周大爷,周二爷和周三爷都是第一任夫人所生。 第二任夫人是在第一任夫人病逝后续弦的,便是他那个被坏了名声,一直未嫁的心上人,后来替他生下了二儿一女。 周老太爷最疼四儿子,也就是周嘉柔的父亲,名叫周中池。 周中池几乎将父母的所有优点都揽于一身,年纪轻轻满腹经纶,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长得更是清俊英朗,惹了无数女子的倾慕。 周老太爷和周老夫人给他安排了最好的亲事,征得他自己也满意后,定下了周嘉柔的母亲张氏。 婚后四房恩爱美满,很快便有了一子,但四房的不幸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那个儿子出生没多久便生了重病,半年不到就夭折了。 张氏受打击不小,好在很快又怀了孩子,岂料这次生的却是个瘫儿,眼歪口斜,鼻涕横流,不哭不闹,最后发现,腿骨也是坏的。 这孩子长大后注定不幸,偏是那年大旱,田野颗粒无收,许多地方起了民乱。 这时谣诼不知从何而起,说这孩子是个不祥子,传着传着,十人成虎,整个定阳府都论起了周家四少爷的儿子是个天灾。 府里很快也闹开了,周老太爷极力压下,府中各房却不肯答允,渐渐从隐晦暗讽直接搬到了明面上来吵。 后来闹得凶了,那些外眷,表家,亲家全闻言跑来,最后不知从哪出来的几个妈妈,竟夺了那瘫儿给扔进了府中湖池里给活活淹死。 孩子捞上来彻底没了生气,张氏从此落了心病,周中池也恨透了府中各房。 再后来,张氏又怀了,周中池却在出门办事的路上被贼人害了,据说死的极惨,乱刀砍的。 张氏知道后差点滑胎,老太太连夜差人去求定阳府城外道院里的女监院,这才极力救了回来。 两个月后,周嘉柔出生,张氏难产落血,三日后撒手人寰。 没多久,众人又发现,周嘉柔竟有流涎之症,口水流得较寻常孩儿都多。 事情又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周老太爷强硬压下来后将周嘉柔带去了京城,直到她四岁那年,才差人送回来,求那女监院帮忙治她的流涎之症。 这是周家的周嘉柔,还有一个出名的周嘉柔,便是那替这周嘉柔治流涎症的女监院的关门高徒。 定阳府城外的昭和山,有一座传承了千年的女道观,名唤出云抱素观,女监院年逾古稀,为人德高望重,已隐世十年,观里大小事务皆由知客和经堂负责。 十四年前,女监院捡了一个两岁的流浪女娃,取名周嘉柔,一直生养在身边。 这周嘉柔不同周家的流涎小儿,她天生慧极,从小便习道论,六岁能辩道儒,九岁主持观中朝香,十二岁时受朝堂三请,前去京城相协郊祀之仪,名扬天下。待到她十四岁,已出落的清美秀色,玉立娉婷,容貌冠绝一方,世人美称“出云仙子”。 那时提及定阳府,便少不了提及出云抱素观,而提及出云抱素观,世人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个周嘉柔,但可惜现在再提及,每个人都只剩唏嘘。 因为四个月前,出云抱素观遭了劫匪,一矩大火让这座千年古院一夜化为焦炭,逃生仅一十二人,隔日官兵理了焦尸出来,共计六十七具,包括女监院在内,也包括这个定阳府百姓喜爱的出云仙子。 003 静养 周嘉柔没再说话,任水灵捏了帕子过来给她擦脸,郑妈妈还在做针线,不时开口笑语,像哄孩子般说着家常给她们听。 房里烛火明亮,周嘉柔半靠着软枕坐在床头,望着地上烛光一直到天亮。 第二日听闻她醒了,府里来了很多人,周嘉柔让水灵水光将所有人拦在门外,包括了周大夫人。 到了午时,三房那边的周嘉琏也醒了,周嘉柔正在房中看着郑妈妈做针线活,闻言“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原来是这样。” 水灵忙问什么样。 周嘉柔摇了下头,没再说话。 余下日子就是养伤,周嘉琏在半个月后下床,活灵活现的和各房小姐们在府里的亭台水榭里嬉笑玩闹。周嘉柔却一关绿水苑大门就是一月,除了每日辰时和申时出来垂钓,其余人一概不见。 绿水苑很大,是当年四房的庭院,三连排院拼做,苑中有自己的浣衣房和小厨房。 十年前四房的少夫人产下周嘉柔后离世,绿水苑便闲置了,后来周老太爷把周嘉柔接去京城,二房的裘氏因为周二爷周中亭的外室闹得不可开交,曾一度想要搬进去,被周大夫人赵氏给拦了下来。 绿水苑身处整个周府风水最佳之地,当年周老太爷太过宠爱四子周中池,特意将这块地重建,只可惜,说是风水最佳,四房却落了个周府最不幸。 如今绿水苑伺候的丫鬟婆子,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十个,跟其他各房不能比,但是就伺候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这么多人远远够了,不过打起架来还是吃亏了。 周嘉柔头上的伤口恢复的很慢,一个月了才彻底解下纱布,这段期间她一直很少说话,钓完鱼就回书房里关着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今日这两条鱼被送来,厨艺一绝的刘嫂终于没忍住,拉住了水灵:“咱们小姐还要吃多久的鱼啊,就不嫌腥嘛。” 水灵叹道:“小姐现在性情大变,问她话也不怎么理人呢。” 刘嫂压低声音:“小姐是不是,记恨上三房了?” “谁知道呢,以前小可能不懂,现在岁数慢慢大了,有娘的好和没娘的痛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水灵难过道,“而且三夫人那边又这么欺负人,小姐又不是笨蛋,哪能不知道呢。” “唉,那也不能光吃鱼啊,我上午从那边后院路过,看到各房都是大肉大酒的运进,咱们小姐如今可是要长个头的呢。” “小姐喜欢吃就吃吧,能让她开心的事情本来就不多。”水灵朝外边走去,“刘嫂你忙吧,我回去了。” 周嘉柔在书房里翻了很久,在一个架子上边找到一本古籍。 她在书架前粗略浏览了下,发现书页很多地方都有注脚,墨迹看不出多久了,但是笔迹她认得是周中池的。 可以一看。 她满意的合上书侧,带到轩窗前的书桌后落座。 窗外正逢夕阳,薄暮和着淡淡霞辉,穿过轩窗落在她身上,她一瞬觉得有些恍然,抬头看了过去。 初春黄昏寒意很重,却是花儿开得最好的时辰,周嘉柔支着桌子起身,走到窗边凭栏,发了很久的呆,忽的回身叫道:“水灵。” 靠在门口竹凳上打盹的小丫头忙起身推门进来:“小姐?” “我明日想出门一趟,可否?” “啊?”水灵愣了下,“小姐想去哪?” “我想看杜鹃花了,”周嘉柔指向院里的几株,“可是这些都还没开。” “杜鹃啊。”水灵看过去,“至少还要半个月吧。”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在昭和山上看的那一片还记得在哪吗?” “在女观后山呀,”水灵脱口就道,说完咽了下口水,“可是小姐,那女观出的事到现在还没结呢。” “还没结呀,”周嘉柔回过身子看向夕阳,又喃喃重复,“是啊,还没结呢,可能都结不了了。” “小姐,”水灵上前安慰道,“老监院如果还活着,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难过的,你不要再让旧疾复发了。” 周嘉柔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嘴唇,淡淡道:“流涎么。” 其实不是旧疾复发,而是哭得厉害了,还是会流涎,这个治不好的。 水灵看着小姐这样,心底说不出的心疼。 她和水光还有郑妈妈是陪着周嘉柔从京城回来的,在京城的时候,周嘉柔被周老太爷和周老太太宝贝到了天上,后来为了治病才回到定阳府。 那时各房都呵护关爱周嘉柔,殷勤的不行,可是没过两个月她们就不耐烦了。 先是二房的裘氏动不动闹着要争这座绿水苑,到现在都没有死心。 再是周嘉琏,她是三房的掌上明珠,性格也最跋扈,从周嘉柔四岁那年回到定阳府开始,她就跟她们作对。周嘉琏最喜欢骂周嘉柔有娘生没娘养,周嘉柔常常被气哭,闹着要回京城去。 后来没多久,各房的小姐少爷都有意无意的疏远周嘉柔,一次郑妈妈无意中听到几个丫鬟的对话,她们说不止四房这个六小姐是个不祥子,整个四房都不吉利。 这个定阳府,要说真心待周嘉柔好的,怕就是那个老监院了。 去年女观出了事,周嘉柔哭了好几天,流涎症又发了,夜里睡觉哭着醒来,湿了一半的枕头都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 想到这些,水灵越发难过,她上前道:“小姐,若要看杜鹃,不妨便等等,待得清明了,老夫人回来定阳府,到时你想去哪玩都可以。” “嗯,”周嘉柔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又道,“但我非要明天就出门呢?我能自己直接出府么,还是说要去找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