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 1、始 章一在门外听到里面有谈话声,今天似乎有客来,这倒少有的,因这房子里经常见不到其他人,尽管她知道还有其他人存在。 客厅里坐着两个男人,她的视线从其中一个头顶上划过去,落到另一个脸上,那人楞了一下。 钟闵说:“去看看咖啡煮好没有,好了装过来。”他语气很轻,她仍旧不敢看他,把书包脱下来放在最远的一个沙发上,走进厨房。 刚才愣住的男人穿着黑衬衣,伸一根手指指着章一的背影,叫出来:“lolita?” 钟闵没理会。 那男人调侃说:“你倒是不显山不露水啊。” 钟闵说:“比不得你,怎么,‘同盟会’没颁‘杰出贡献奖’给你?” 那男人往后一靠,抱着手臂,睨着钟闵,只作冷笑。 章一端着两只杯子出来。钟闵介绍说男人叫林致,章一规规矩矩叫一声:“林叔叔。” 林致乐了,用下巴指钟闵,“你叫他什么?” 章一偷偷看了眼钟闵,但他没有注意。她回答林致的话:“也是那么叫。” 林致又问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两只手立刻不知该怎么放,像拿了什么东西,不敢藏更不敢亮出来。她声音小小的说了两个字:“章一。” 林致听见了,赞扬说:“这个好!” 她傻里傻气的,像是嘟囔:“怎么好了?” 林致笑着把眉一挑,“好记。”又问,“多大了?” 她正要说,钟闵沉声叫她:“把杯子给我。”她依言,眼见钟闵伸手来接,林致却突然从沙发上蹿了起来,往一旁闪去。钟闵接过杯子,直接搁回茶几上。 林致往她面前一站,“我走了。走之前告诉我你多大了。” 她说:“快满16了。” 林致满意了,往门口走,打个手势扬着声:“回见,小章一。” 好半天没有人说话,她问钟闵:“咖啡怎么办?”她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疑惑,满心期待地等着一个答案或者指示,她脸上还有婴儿肥,嘟在那,嘴也微微嘟着,让钟闵觉得,甚至她整个人的形态都是嘟着的,只等他去碰,去吻,去疼。 “随你。” 她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能做一定的主。她把咖啡往水槽里倾倒,液体就是它本身的咖啡色,她喜欢这种描述本身色彩的名词,如橘黄色,葱白色,杏子黄,蟹壳青。 咖啡色的小股水流,她手指一上去,灵活扭曲如小蛇探头。指骨里都有灼痛感,原来这样烫的。突然间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因为有双手从后面环住了她。 她没有转身,打开流水,洗着杯子。那双手顺着她纤细的身体游移,最后停在某个地方罩住。有东西贴着后背,温热的,结实的,陌生的。她仍旧洗着杯子,生怕洗的不如之前干净。 身后的人把头搁在她肩上,嗅,把脸埋进去,把她身上的新一点点吸进肺里熟悉。 有个词语叫食髓知味。 她开始发抖,整个人像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竹筛里,所有的力气簌簌地从筛缝中流出。 钟闵像是咬她的耳朵:“你的胸脯里藏了什么?” 她的心跳得很快,“没,没有藏什么。” 他惩罚似的将手一捏,笑骂:“小骗子,明明藏了东西还不肯承认。” 他暖暖的呼吸喷在耳后,痒,痒得想要挠,挠不到,自顾火辣辣起来。“我真没有。” 他说: “看来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你的胸脯里藏着两只鸟,有细软温热的身子,怦怦的心跳,还有尖尖的鸟嘴。” 她的眼泪滚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哭什么,嗯?”扳过她的脸,吻她的眼皮,吸走她的眼泪。 她不肯睁开眼睛,她宁肯看不见眼前这个人,宁肯无法感知这个世界,那样是否要好过一点。 他的唇到底寻上了她的。她小而丰满的唇被他狠狠地含食。 她喘不过气来,纤细的脖子被扭转,很快她的身子也被扭转,如同在竹筛中颠翻一次再筛,这次,她抖得更快。她两只手撑在水槽上,一只手里还把着那只咖啡杯,杯子在瓷砖上摩擦,发出一条条冷而锐的声线,她的一条手臂细细密密地起了疙瘩。 钟闵终于放开她,她仍闭着眼,但知道他走了。 章一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不会讲故事,更不敢讲,她努力将自己的遭遇归于平淡,奈何睡着也总是梦到。 故事的开头,她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等着她的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妈跑了,更为残酷的是——留下了她。 那位跑掉的母亲,在十六岁就生了她,用一句喜感的话来说,“带着她四处讨生活”,也是能耐,频繁地更换男人。有一天她在书上看来一个词语,叫做“委身”,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其中的深刻含义。 有一段时间,母亲的身边没有了男人,她们落入窘迫之中,于是住到了最为杂乱拥挤的地方,与这城市的三教九流一起,直到认识了钟闵。钟闵为她们提供了华服美食,送她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去读书。那个时候,连她对着他影子的眼神都是感激的,毕竟他是那样的“从天而降”,像电影里说的“驾着五彩祥云”,她疑心自己眼花,可那朵祥云真的像宝莲花,像棉花糖,香并且甜,让她一下子无畏夹头夹脑的苍蝇和臭气。 她跟着妈住进他的房子,他视她为无物,连一个正脸都吝于甩给她,但那天他一直盯着她,她全身发软,心慌意乱,只知道妈走了,不要她了,她蓄积了两汪眼泪,再哗地冲出来。 她喊着妈妈就往外冲。 门上了锁。 “往哪跑?”他声音冷冷,“你要是跑了,我拿什么跟你妈算账?”他点燃了一根烟,隔着淡白的烟圈子看着她,烟燃尽了,他站起来上楼去了。 她几乎打了一夜的电话,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放学到同学家寄宿,同学父母不容分说把她送回去。她也想过要跑,也跑过,但最后精疲力竭,让他捉回去。最后一次,他烦了,满脸厌恶:“不要有下次。”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他喊出来:“我要找我妈!”把眼泪逼回去,又喊:“我要我妈!” 他却笑了,皮鞋跟重重磕到茶几上,两腿交叠,“你妈不要你这个赔钱货”,他喝了酒,对她冷过了脸,又来逗她,“嗯?你说你是不是赔钱货?” 泪水流进嘴里,她死撑着:“我不是……我不是……” 他像自说自话:“嗯,我也相信你不是。”起身走到她面前,两手置于她肩上,微微往他怀里一揽,她大惊挣开来,惊慌盯着他。 他故意把面孔板起来,吓唬她:“你妈把你‘抵押’给我了,我总要生点利息吧。” 她听不懂,就那样仰着头看他,生着两行泪,一张微微翘起的嘴,他捏住她的下巴,啄了一口那尖尖的小鸟的喙。 章一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了。 2、正文1 她是张白纸 钟闵的脸色很不好,章一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吃她的饭。吃饭时她也不抬头,因知道他在看她。她很快吃完,逃回房间。他跟进来,关上门,在床上坐下。“你们班导今天找过我。” 章一的眼皮抬了抬。 “你知道为什么找我吗?” “我不知道。” “他说你已经有两个下午无故逃课了。” 她不响,依旧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低着头瞧地毯上纷繁复杂的颜色,那么多,让变色龙来变,不知会否变得出。 “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 她还是不响。 钟闵冷笑了一声,“不想读书?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何必有这些小动作。不说话?那我马上通知学校,明天你不用去上课了。” 钟闵站起来,章一抬起眼,眼里尽是慌乱,她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哀求说:“不要。” “现在岂非由你说了算?” 章一加上了另一只手,几乎是抱住了钟闵的手臂,“我说,我都说。” 钟闵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她咬了咬下唇,红绡锻里的白脂玉。 “我这两个下午是去了新开张的游乐园……”她没有说下去,钟闵的脸色稍霁。 “一个人?” 她放开手,眼垂下去,点头,“嗯。”顿了顿,“我以后不去了。” 钟闵失笑:“你多大了,你以为你还小,可以连续两天泡在游乐园?”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小,我是孩子,所有人都该当我是孩子。” 钟闵仍旧听见了,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你再说一遍。”她撇开了眼。 “可惜,这所有人里并不包括我。”章一尖叫一声,已被摔在床上,头昏脑胀,来不及看清,钟闵压了上来。 章一尖叫,挣扎着避开钟闵的吻,她像一头发犟的驴,四蹄并用,渐渐地,眼泪奔出来,到后来连为什么要挣扎都忘记了,只是哭叫:“我是个孩子,我是个孩子。”她一脚踢中钟闵的小腹,可惜早已没什么力道,钟闵怒了,尤似方才不过同她闹着完,三下五除二,将她兔子似的剥得干干净净,扔在冰冷的被面上。 钟闵骑在她腿上,脱自己的衣服,她只是发抖,抽不出一丝力气。他附上来,拨开她的乱发,她在流泪,两条静静地河流泛着光,中间立着白石桥,漂着红篷船。 钟闵吻上红篷船,去挑逗里面藏着的软娇娘。章一肺里的空气被他一点点挤出来,热流不断流出。他探手去摸,然后支起了身。章一脑子里一片混乱,感到身上的热度消失了,睁眼看时,钟闵将被子掀在她身上,随即穿好衣服出去了。 此时仍有东西流出,章一这才明白原来是她每个月最讨厌的日子来了。然而最讨厌的日子却救了她。那天晚上,她痛得只觉整个小腹都要往下坠出。她咬着被角,浑身冷汗,在整片的模模糊糊里走不出,她喊妈妈,妈妈的手放在她的额头,她安定了,终于睡过去。 第二天,一切如常。她安分了两天,然后又逃了课。钟闵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看来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章一非常震惊。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钟闵说,“你扮一个下午的人偶可以挣几个钱?” 她已震惊得说不出话,随即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倒竖起来,尖叫:“你找人监视我,你监视我!” 她孩子式的尖叫是十分稚嫩兼穿透力强的。 钟闵看着她踏着脚乱转,不做声。 章一气得只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所有加诸在这个少女身上的一切急需一个出口,她恨眼前这个人,恨不得上去狠狠地厮打他,咬死他。 钟闵冷眼旁观,看小丫头咬牙切齿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两腿叠放,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典型的谈判姿势。 一个孩子所有的世界相当纯洁,非黑即白。章一能接受早恋,接受上课传纸条,下课偷偷牵手、亲昵,她能接受班里男同学的爱慕眼光,被人当做校园话题提及讨论,她能接受的有很多。但这很多里不包括一个成熟男人三不五时从她身上“收息”,尤其是这个男人曾经是母亲的爱人。她有她小小的自尊与原则,她知道不能脚踏两只船,不能与女朋友喜欢同一个男孩子,不能偷食禁果,她懂得什么叫不正当关系。 可她的自尊和原则算什么?钟闵料定她逃不脱,并且有恃无恐。 章一终于止住了,钟闵说:“谈谈吧。” 她的声音依旧是颤抖的,是刚刚尖叫的后遗症,“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章一张大了嘴。 “她明确说把你卖给了我,你猜她卷走我多少钱?”钟闵微微冷笑,“你可值不了那么多。” 她像挨了一棍子,半天才抖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信……我要给她打电话。” “她隐藏了来电显示。” 又挨了一棍子,她整张脸发木。 “说她会有多远走多远。”又说,“原话。” 章一突然炸起来, “你骗我!她不会给你打电话……”她脑子里一阵阵发白,“她不要我……这样狠……我就当她死了……死了才好……”眼泪滚下来,烫伤了她自己,“死了……也比让你骚扰好……”她认清了面前的人,稀拉哭着口里乱嚷:“你这个变态,你为什么不去死?去死,去死!” 林致觉得钟闵简直是有病。“你就这么纵着她?还真是养啊。唔,养着她,像养一只小猫小狗,饿了喂食,冷了穿衣,病了送医,可以看,可以抱,除此之外,就是任她使性子小打小闹。”来回扫视钟闵,突然笑起来,“她说你变态?哈哈,你还真是有点变态。” 钟闵说:“你黑了一些。” 林致拿手机敲打桌面,“别转移话题。” “这手机还是同晋川相同的那一部。” 林致的脸色由晴转阴,恨地将手机扔到老远的位置,“提他干什么?” 钟闵嗤一声,“你的口气十足十地像怨妇。” 林致脸色很奇怪,挣扎半天才开口:“我没跟你说实话。” 钟闵示意他往下说。 林致用手捂着嘴,“他检测结果……是阳性……我是阴性,”缓缓把手拿下来,“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吧?” 钟闵有点变色,“是不是弄错了?” 林致摇头,“不会错,确认报告我看过。我不管他什么结果,我是……我们最后在一起什么时候?”想起来恨得一口气上不来,咬牙说,“他妈背着我找过别人。” 钟闵但凡听他们这档子事就头痛,这天更是如此。看林致一副忍痛模样,还是安慰两句:“这个病,现在也能治疗,不影响日常生活。” “只是不愈。” 林致脸色变了又变,称得上纠结。 钟闵站起来,“我去接她放学。” 林致皱眉:“何不让司机去接。” 钟闵已走到门边,头也没回,“突然特别想见她。” 钟闵将车停在校门口,老远看见章一同几个女学生有说有笑地过来,清一色的校服,章一的腰身那里空荡荡的,西晒的阳光从绿叶缝里筛落下来,在她黑头发上形成绒绒的光圈,被马尾巴甩啊甩,如同飞溅的金屑,往下落,成了地上斑驳的影子,太阳的影子。她看见了他,与同学道了别,小鸟一样向他扑过来。 钟闵勾起了嘴角,纵然小鸟的脸色不太好,亦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章一拉开车门,哧溜钻进去,看钟闵没有进车的意思,向他急做手势。 钟闵坐进来,笑说:“又不是做贼。你动作再快,刚才至少也有几百双眼睛看见。” 她只问:“你为什么来接我?” 钟闵发动车子,“顺路。” 车开回去。两个人在长条餐桌各占据一头。章一吃得很多,她在学校里是很活跃的,下午又上过体育课。钟闵总觉得她吃东西的时候像一种小动物,不抬头,只管盯着食物看,鼓满两腮,一点点地咀,神情却是戒备的。发束有些松散,掉下一绺来,她反手别在耳后,吃了两口,又滑下了。 “你头发长得很快。” 她点了点头。 “去修修吧,长了要遮眼睛。” 章一吞下食物,“再长一点扎住就不会掉了,修短了反倒不好打理。”她对她自己的事好似有种决断,说一不二的。例如再冷的天也喝冷牛奶,衬衣一定要有两件,白色的和格纹的,书包里总会装一把伞。她说起自己的一套,小脸上是会发光的。 章一见钟闵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非常不自在,她想钟闵吃饭时经常这样,到底一天要加几次餐。 章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通知二字。她叹了口气,是家长会的通知书。在章一心里,家长是指父母,父母不在,其他亲人也可充当。但她没有父亲,母亲失踪了,也没有亲人。她不知道这张纸该不该给钟闵。他不去,她该怎么跟老师解释,如果他去了,老师问起他是她的谁又该怎么办? 章一想出了一身汗,觉得自己的头发正一蓬蓬往外散发热气,形同走火入魔。她进了浴室洗澡。莲蓬头的水花一打上来,绷紧的神经纤维“啪啦”断掉,如同淬火。等洗完了澡,才发现没拿睡衣进来。 脏衣服是不愿再穿的,光着身子出去更是不愿的,眼看刚洗过的粉红色皮肤上又起一层薄汗,顺手拿过大毛巾裹着出去了。站在镜子前,把身上的水珠擦掉,往腿上涂了润肤露,穿上长睡裤,料软且薄,一点也不热。取掉毛巾,正反手涂后背,突然间,整个人如遭电击。镜子里的男人正与她对视。 镜子外的钟闵在凝视女孩的裸背。雪白耀眼的背部,看不见一块骨,皮肤那样细,一滴水亦挂不住。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光线,雪白色朦胧似欲化入空气里。霎那间,一切静止如同油画,所有的明与暗,光与影都只在这雪白里了,因那样好,连同木的衣橱,绒的地毯,磁的灯座,及这屋里的一切,竟不似真的了。 钟闵只觉得炫目。 他终于脱下衬衣,将自己的身子贴上那片雪白,反反复复地感知她侧的线条,原是那样的峰回路转。他掌握住了那窄窄的一线,吻她的脖子与后背,那雪白色,即使要化,也只能融在他的怀里与口中。 呼吸见促。 章一心惊,她不能预料将要发生什么,这样的情形令她毛骨悚然。她不能指望钟闵见好就收了,她不能等。她小心翼翼地,环抱着自己的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钟闵将她的裤子往下扯,她分出一只手护住,声音已带哭腔,“别,别……” 钟闵一开口,声音竟在颤抖:“把手拿开。” “不!” “拿开,不然我无法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章一终将手拿开。那两只软软的,向上挺立的乳在钟闵手里活了过来,它们微微颤动。钟闵将头埋在章一颈窝,闭上了眼,竟似哀求:“别动,让我抱一抱。”深深嗅,直把那寸寸的香吸食进五脏六腑,此生再无法根除。 太静。男人与少女的身体似一尊连体的塑像,镀上了古铜的暮色,仿佛已历经千年。钟闵将章一放开,替她穿好睡衣,放下盘顶的发。章一脚软,跌坐床上,过了一会,一拢头发,竟已干了大半。 GET /u/161/161442/60242738.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4 X-Real-IP: 138.113.138.214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11; V2162A;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8.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X-Http-Protocol: https Cdn-Src-Ip: 114.139.107.99 X-Cdn-Src-Port: 27824 X-Ws-Request-Id: 6228841b_PSrbdbOSA2fn142_8695-23102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host-name: maangh2.chinanetcenter.com x-ssl-session-reused: . X-Ssl-Handshake-Size: 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KIX-0128X200:5 (Cdn Cache Server V2.0) 3、正文2 如果有父亲 第二天章一避开同钟闵见面,她到学校。下午是家长会,她看其他人兴高采烈地收拾书桌,布置教室,提不起半点精神。家长会开始时,她溜到了操场看台,一个男生也在那里。章一对他有印象,他叫隆冬。 隆冬说:“章一,过来坐吧。” 章一同他隔了一个位置坐下,“你怎么也在这里?” 隆冬说:“因为我没有家长来。” 她很吃惊,“啊?真是没想到……”没想到还会有人和她一样。 “你呢?” 她看着操场中央,“我也是。” 隆冬也朝她的视线看过去,草坪里有几只灰色的鸟,估计是麻雀,不知是否在食草籽。两个人静默着不说话。旗杆上的红旗哗啦啦吹着,该是几级的风。天上有浮云,变幻着形状,章一定着眼看,末了一眨,逼出了眼泪花,忽听旁边有个声音在说:“我从小的家长会,爸爸都没有缺席过一次。” “那今天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吵了架,吵得非常厉害,他打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章一终于转过脸来,少年的眼里盛满了哀伤,他有大大的黑眼珠和深刻的双眼皮。“你爸爸打了你,他也一定很伤心。” 隆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会的,他才不会伤心。我冲出家门,他在后面叫:不认错就别回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没有问,隆冬却在往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带了个女人回家,要我叫她妈,我当然不肯,那是哪里钻出来的野女人,我骂她,竭尽所能地羞辱她,都赶她不走,我对我爸爸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没想到爸爸竟然舍不得她,就因为这个女人,我们父子撕破了脸。” 她怔了怔,“就有天大的事,他也是你爸爸,他可能是一时气不过。” 隆冬摇头:“不,他通常是个很好的人,只有真正被激怒了才会这样。” “你妈妈呢,你可以叫她来。”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隆冬垂下头,“自杀。没有人知道原因。” “对不起。”章一也受了隆冬的影响,她句句话碰触地雷,有些丧气。 隆冬说:“没关系。这么多年,我跟爸爸都是两个人,我实在无法接受其他人的介入。” 她开始小心措辞,“也许你该替你爸爸想一想。或许他很爱她,所以才带她来见你,或许他需要更大的勇气才能这么做。” “不,他应该只爱我妈妈。他已经爱了这么多年,就应该接着爱下去。” 章一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隆冬至少还有爸爸,可以同他吵架,赌气,理直气壮地要求他只爱一个人。 “章一,如果你是我该怎么办?” 她说:“我不知道。” 隆冬说:“无论说什么我都不肯,我很怕,怕他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爱我。他的注意力会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他们也许会生出新的小孩,然后我被彻底遗忘。真可怕,故事里不都是这样么?” 她问:“她长的是什么样子?是否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不是的,如果是那样又还好些,那样我更有理由憎恶她。老实说,她也不是太年轻,但算得上是漂亮的,并不是单靠打扮。” “既然这样,时间长了也许你就能接受她了。” “坚决不”,隆冬说,他决定转移话题,“那么章一,你的家长为什么没来?” 她的耳根发烫,“太忙。”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隆冬说:“章一,我时常觉得你不开心。你先别急着否认,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可以拿我当朋友,有不开心的事可以替你分担。章一,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可是你总是把自己装在玻璃罩子里,我实在没有办法靠近。我有时看着你,觉得这样好的女孩都不快乐,这世上哪里还有真正的快乐。” 章一震惊了。不是因为隆冬的真诚与告白,而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伪装。 教学楼的钟声响起了。隆冬说:“开完了吧。”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应该是的。” 回到教室,家长和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班导杨迭看到了他们,却没说什么,章一松了口气。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她环视四周,似乎能想象刚才的情景,杨老师在讲台上对同学提出表扬或者鼓励,家长们七嘴八舌地询问中考事宜。 隆冬问她:“一起走吗?” 正好她也收拾好了,于是说:“好吧。” 出了教室,她低着头走,有个人站到她面前,她愕然着由他接过书包——她看到有家长这么做过的。 “躲到哪去了?” 回过神,原来他方才就在教室里,她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旁边有人说:“章一,我先走了,拜。”隆冬竟还在旁边,她挥挥手算是道别。 钟闵说:“抽屉很干净,书本也整洁,不过我发现了不好的东西。” 她心一惊,“什么东西?” “小说书。你看《书剑恩仇录》 ,嗯?” 她嘟囔了一句:“我那是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早收起来了。” 他仍听见了,“那倒不必,只是你现在学习紧张,要少看。我小的时候也看金庸全集,一手小说,一手字典。” 她几乎要跳起来,“真的?” “不信?看得最多的是《射雕》 ,你抽一段,即使不全对也能背个大概。” 她盯着他的脸说:“我不考你,因为我没看过《射雕》 。” “那要不《书剑恩仇录》 ?考不考?下次可没机会。” “我不喜欢这本书,不喜欢陈家洛,见了香香公主就忘了霍青桐。我只问你,男人们爱香香公主只因为她生得美吗?” 钟闵说:“爱她美,更爱她美而不自知,她小心翼翼对待这世上的一切,唯独为了爱而不珍视她自己,而恰恰,她才是世上最该被珍视的。她可以美得无辜,美得令人心痛,这才可怕。” 她有些神往,“现实有这样的人吗,还是只在书里有?” 钟闵定定地看着她,“当然有。才刚说了,只是她本人不知道。” 她随钟闵上车,一路无言,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钟闵说:“你不问问我家长会?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想我来?” 她不告诉钟闵,他亦有办法知道,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时间是好东西,章一早就知道跳脚解决不了问题,现今面对钟闵种种所为,已学会一忍再忍。“无需问,我没什么特殊,老师不会提起的。” 钟闵笑而不语。 次日章一知道,事情根本同老师提与不提没有关系,一进教室,就有同学围上来说:“章一,昨天来的是谁,真是帅翻了,同时装片里的男模一样,连我老妈这样眼高于顶的,见了都流哈喇子。” 又一个说:“好年轻,肯定不是你爸爸。” “是啊,快说快说。” 女生们叽叽喳喳不休,一个说:“别闹了,章一还没说上话呢。”遂静下来,齐看向她。 章一看这阵仗,硬着头皮说:“他,他是我叔叔。” 哗!“叔叔”,有人叫道,“我要是有这么帅的叔叔,我那些小姨小姑小阿姨们,肯定排队来请我吃饭。” 章一问:“他有那么帅吗?” “那不叫帅,还有谁叫帅?” 章一说:“我看他老。” “男人嘛,上点年龄才有味道,章一你肯定大电影看得少,男主角都得那样,即使细皮嫩肉的也要弄得糙,你想想,就连动漫也是,带疤的,浪客剑心,断手的,杀生丸。噢,我明白了,你喜欢奶油小生,就像,就像我们杨老师那样的。” 哗!小圈子哄笑。章一又好气又好笑,一阵乱打,恰巧上课铃响,这才罢了。 十几岁的年龄,最易受人影响。章一想莫非真是自己审美观出了问题。她开始偷偷观察钟闵。 钟闵自然发现。逮住她问:“那么,你观察的结果是什么?” 章一吓一跳,梗着脖子说:“不知道你说什么。” “那算了。是阿姨说你最近老是偷偷看我。”他说的阿姨是管家。 章一嘴硬道:“那是他们瞎说。”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本来我还不信,可刚才一试就抓个正着。” 她顿时矮了一分,脸上的火烧云直烧到耳后,仍然嘴硬,“你这人,若要不让人看,又何苦生得这么大。” 他听得直摇头:“你倒是会强词夺理。” 章一忍不住冲他扮个鬼脸。其实她观察的结果是,衣着考究,举手投足无一不妥。她有时想,做人做得像钟闵这样气派,也不枉了。至于长相,她自略过不提了。 钟闵拍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她想了一秒钟,大大咧咧地坐下。“你又要跟我‘谈谈’?” 钟闵摆出长辈架子:“你要这样想也可以,并且愿意好好和我说话。” 她把头低下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章一。” 章一抖了抖。钟闵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先听我说吧”,钟闵开始削一个苹果,果皮从他指缝中流出。这也是项技术活,果皮随时会断,刀片也会伤手。 “我知道你讨厌我,甚至是恨我,这没有错,因为那时候发生的事,是不怎么好,你妈的事,怎么也不该算到你头上,我算不算趁人之危?可你那样恨我,还表现得很好,尽量能躲就躲,我看得出来,你是想自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忍辱负重。从你内心讲,你当然希望同我好好相处,你找不到妈,生活的负担又承受不起,这个社会很乱,什么样的都有。但说实话,你的演技太差,我从你身上感受到的尽是疏离,就像现在,你坐在我身边不肯放松一丝一毫,你在怕我。” 章一的头垂得更低,“那是因为……你不尊重我。” 削苹果的手停下来,“这点,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以后都不会了”,顿了顿,“因为,我渐渐发现,你很好,好到我不忍心去破坏。”苹果皮长长垂着,他将苹果递过来,“你应该试一试。” 章一没有接。 “这是我第一次动手削苹果,竟没有断。即使它不怎么光滑好看,至少我用了心。” 章一看看钟闵和他手里的苹果,“我不吃。” 他打趣:“小姑娘,你的童话看多了,这是一颗没有毒的果子。” 章一总算接过 ,脸色亦好看些,“别以为给我削个果子就可以收买我。” 他说的很认真:“我从不认为你是好收买的。” 章一一口口啃食苹果,堆在胃里,不消化。她躺在床上,大脑亦不怎么消化。她没有父亲,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她是如此渴望。过去她一直活在一种假设里:如果她有父亲……是不是会整天歪缠着他,撒娇装痴。如果是钟闵不伤害她……她会爱他敬他,是父兄一样的爱。 但没有如果。她想起那个同自己父亲闹别扭的男孩。 男孩似乎很困惑,“怎么办,章一,那个女人在讨好我。” “她找到我,请求我接受她,她说她需要时间来证明一切。她……几乎是在哀求,那个时候,我,我真的无法对她忍心。” 他至今难忘,那个女人轻轻蹙拢的眉尖,蒙着雾似的哀愁。 章一吃惊的望着隆冬,前一次他还把所有的愤怒与仇恨通通归在那个女人的头上,甚至誓不与她两立,而现在,他接受了她,那些表现出的犹豫不决,不过是做给他自己看罢了。她只是不明白,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竟能如此轻易地,在一夕之间沟消壑满? 隆冬的脸上写着迷惑,他需要章一说点什么。“那么,她对你,是怎样的好法?” 隆冬说:“我无法想象她带来的变化。家中事无巨细,她都能处理得当。她关心我,全在爸爸从未注意的细微地方。我曾以为她不过是个吊膀子的女人,不想她是非常本分的,她甚至能花很多心思在一日三餐上,她在我们家中已寻求到平衡点,任何事从不逾越,我无法反感她。更重要的是,我在我爸爸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很淡,但出自真心的。” “你爸爸是个很严肃的人?” “不是”,隆冬说,“他很温柔,但往往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有时很颓丧,因为我并不是真正了解他。” “她……阿姨在面对他的时候却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仿佛有种默契。” “真可怕”,章一说,“如果她不是真心,那么就是太精明。” 隆冬的肩塌下去,不言语。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边走边看了。” 章一想,如果恨一个人,他却对你好,是不是人人都会像隆冬那样,被迷惑,被一点点地冰释。钟闵对她好吗?她不知道,他给她最好的待遇,让她在这所房子里公主般养尊处优。她回到她的城堡里。 客厅里光线很暗,房间里的一切都似在微微下沉。 她听到林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骗我!他居然用这种方法来骗我,想吓住我!” GET /u/161/161442/60242739.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7 X-Real-IP: 138.113.138.217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11; V2162A;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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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林致咂舌,“小家子气,现在就护着,以后还了得?” 钟闵不说话。 林致支肘,在沙发上爬了两下,凑到钟闵耳边,“你越是这样,我越有兴趣。” 钟闵笑了笑,“你尽管可以去试。” 章一盯着碗里的汤走路,生怕洒出来。林致将身子缩回去了,笑眯眯地接过碗,边大口喝边叫:“好吃!”喝完抹抹嘴,“小章一也吃一碗吧。” “她不喝。”钟闵说。 林致横他一眼,“我没问你。” 钟闵说:“你药也换了,绿豆汤也喝了,嘴皮子也薄了一分,还要做什么?” 章一偷偷笑,心想这两个人原是会斗嘴的。 林致站起来,叫道:“不行,我要人搀。”说完张开一臂,眼神期冀。 章一说:“我来吧。”钟闵冷笑一声,“你要么自己走,要么等我唤个人来搀你。” 林致瞪视钟闵半晌,恨恨说:“你够狠。” 林致走了。章一问:“你刚才要叫谁搀林大哥?” “叫阿姨来。” “他怎么那样怕?” “因为他是属蝴蝶的。以后你见了他要绕道走。” “噢”,章一漫应,似懂非懂。 再次见到林致的时候,章一想钟闵是对的,林致果然是个像蝴蝶一样漂亮的人。那天他开着一辆莲花elise s,如同驾驭一朵蓝云,轻飘飘的,一路尾随章一,最后终于被她发觉,于是摘下墨镜,冲她大大的一笑,牙齿之白,章一眯了眯眼。 “小章一打哪儿来呀?” 章一忍住笑,“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 林致招招手,“上来,我渡你一程。”章一抬眼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蹦了两步,钻进车里。 林致说:“你取个什么经,走,我带你去,人间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章一说:“林大哥,我真要去取经,取的是考试的经。我们好些同学,要分批去老师的家里,上强化补习班。” “我看你们这老师倒是懂生财致富的经。” “不,杨老师人很好的,今年才接手我们班,了解每个人的情况,牺牲休息时间替我们补习,分文不取,有家长要表示感谢,他也不肯。” 林致说:“不收钱的估计也没什么效果,干脆别去了,我带你去玩,你不是想看我速降吗,我们先回去拿装备,再开过去时间也来得及。”说完开始掉头。 章一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叫道:“不行不行,我一定得去。我,我还是下车吧。”哪知打不开车门,急得满头是汗,又是一通乱按。 “怕了你了。坐好坐好,我送你过去。” 章一说了地址,车子开出去,这才规规矩矩坐好。过了会,说:“林大哥你好像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玩,不用做事的吗?” 林致笑:“你想问我是做什么的吧。嘿,告诉你也无妨,我不过是个无事忙。不明白?就是专管吃喝玩乐以及坐着分红利的那种,二世祖,明白了吧。” 她想起八卦杂志,“二世祖,小开,明白了。” 林致说得一本正经,“后面那个要去掉。” “去掉去掉”,她眯着眼笑,“造化了,我居然坐上二世祖的车,狗仔队可不要把我拍进去。” 林致瞄她一眼,“拍进去才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章一,你知道钟闵是干什么的吗?” 章一一听到钟闵,笑容渐褪了,“不知道。” “老天”,林致怪叫一声,“我真替这小子悲哀。”章一沉默,林致说:“不问问我?” “好吧,我问你了。” “好像我在强迫你”,林致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反正就是赚钱,估计除了生孩子,他唯一会的就是这个。” 章一“噗嗤”一声笑出来,林致甚是得意,“连逗你笑都不会,钟闵完了。” 车开到了。林致跟在章一后头,“我跟你上去”,见章一犹豫,说:“我反正无事,上去坐着等你,完了送你回去,好找钟闵斗嘴。” 章一揿铃,同学来开了门,林致跟着章一进去,只扫了一眼,“这简直是蜗居。”章一向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一张玻璃桌置在客厅兼饭厅里,数个学生围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端着水杯出来,章一叫:“杨老师。” 杨迭吃惊地望着林致,林致只耸耸肩,算是打过招呼,自在地找个位置坐下,真正的目中无人。章一有些不好意思,杨迭招呼她:“这杯水是你的,发了套题,先做吧。” 不过一会子功夫,林致坐不住了,在六十平的房间里穿花似的窜来窜去。隆冬寻隙对章一说:“我好像见过他。” 章一说:“这么漂亮的人,就算在大街上见过,印象也是很深的。” “也是”,隆冬想了想说,“比杨老师还漂亮的人。” 章一偷偷往杨迭看去,不知为什么,他有点魂不守舍。房子是一进式的,章一看到林致钻进了卧室里,正在探视杨迭的私人空间,时不时伸手点点碰碰,恨不得将他揪出来。让他上来真是个错误,让大家都没有心思做事了。不想一转眼,发现几个女同学都在偷看林致,更觉此人是个祸害,还是带他离开为好。章一轻声叫:“杨老师。” 一叫不应,章一又叫一声,杨迭这才如梦初醒,“怎么了,章一。” “杨老师,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你不舒服?”林致不知何时窜到章一身后,伸手搭在她额头试温度,“不烫啊,你到底怎么了?” 所有人都关切起来,她顿时下不来台,情急之下,脸憋得通红——她从来说不惯谎话。林致一看她脸红,又伸手一摸,“好像又有点烫了。” 杨迭说:“许是中暑,要不喝点水,去床上躺一会。” 她慌忙说:“谢谢老师,我,我还是回家躺吧。” 杨迭没再挽留,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不知为什么,章一觉得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林致说:“为什么装病,说!” 她嘿嘿”打太极,“突然不想做题了。” “那好呀”,林致说,“浪费这么多时间,说早不晚的,我们干什么去?” 她想也不想,“回家吧。” “莫非你是真想睡觉?”林致看着前方的路段,突然将眼一眯,“还是你跟钟闵的床睡着舒服一些?” 章一脸色大变。 林致像看笑话一样,说:“别告诉我你们不同床,我可不信。” 章一终于尖叫:“停车!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她打不开车门,就去捶打林致的手臂,“你胡说!你胡说!”林致方寸大乱,将车轮一打,停在路边。章一还不停手,林致捉住她的手,“是与不是,你可以说呀,我不过是句玩笑话,你何必当真。” 章一将眼泪逼回去,嘴唇颤抖,“我没有,我真没有,我是好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算我说错了,好不好。”林致以为她要哭,举手投降。若真被他弄哭了,估计钟闵会杀了他。不想章一将头往椅上一靠,神情木然,林致凑过去,她眼里碎了一层寒冰,根本看不见他。林致慌了神,伸手碰她,被她一巴掌拍掉,刚舒出一口气,手机铃声大作,一看是钟闵,哪里敢接,忙断掉了,岂知是连环夺命call,只得无奈接了,刚说出自己的位置,对方冷冰冰地扔来一句:“二十分钟。” 林致心中骂娘,看了眼依旧如罩寒冰的章一,哪里还敢动旁的心思,点着车,只想快点把钟闵的宝贝蛋给送回去。 钟闵冷着脸看着林致。林致情知不妙,慌忙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不过当了一下午的车夫。呼,总算是完璧归赵。”特意加重完璧二字。钟闵的脸又冷三分。要知林致此人最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见此情景,不禁又动坏心思,凑到钟闵耳边,不无讥讽地道:“想不到,你也有未得手之时。”又站直身正儿八经地道:“我走了,不送。”不待钟闵发作,逃之夭夭。他自然不知道,此后会因他的几句话而发生什么。 5、正文4 艳尸小人 钟闵的手放在门把上,顿住了,还是先敲了门进去,章一正趴在书桌上,走近看,原是在做习题。在旁边立了半晌,她似没看到他,食指摩挲笔杆上的花纹,他忍不住上前将她的姿势纠正了一下,说:“注意眼睛。”章一看牢纸,仍旧只是做题,他讨个没趣,带上门出去了。 钟闵回自己的房间,今日事早已处理完毕,从书架上摸出《书剑恩仇录》 ,只翻了几页,忍不住又要过去看看她,一想她方才视若无睹,如兜头一钵冷水淋下。呆在楼上,到底静不下来,索性下了楼,径往客厅去,坐在沙发上将当天的报纸打开来又折回去。也不知翻第几遍,听得她咚咚咚地下楼来了,原是洗过了澡,披着半干头发,哗啦啦一匹黑绸缎子,穿一条及膝的卡通印花睡裙,直筒筒的,愈显得一双腿直而细,她整个人此刻相当明快,钟闵差点伸出手,想将那明快捉住,一晃眼,已从眼前直扑过去,真正的裙下生风。看她帮阿姨打点晚餐,裙边划出的小圆弧在厨房与饭厅之间扫来扫去,人几次险些被地毯绊倒,一颗心也跟着被提起又放下。吃饭时,红的番茄,青的笋,总之她尽捡颜色鲜艳的吃,灯光水银似的泻下来,发丝滑得怎挂得住,只胸前光斑掣动,如黑丝绒里的钻。钟闵一恍惚,原来她的头发已这样长了。 章一吃完,也不看钟闵,将自己的餐具收走,跟着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说得口干,喝下小半杯水,又一阵风似的上楼去了。 钟闵气得将手中的银筷扔得老远,小丫头是故意的!她给他软钉子碰,给他气受!将椅子一推站起来,还反了她不成?可等进了她的房间,她抬起头,仿佛大惑不解的样子,一见是他,气鼓鼓地说:“你来干什么?我又解错一题。”小白脚丫在凉拖鞋里抓呀抓,仿佛想把他踢出去。钟闵暗暗咬牙,他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她在学习不是?“砰”地一带房门,震了三震。 今次钟闵是够呛了。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平时谁不看他脸色,没想到让一个小丫头蹬鼻子上脸了。越想越气不过,他对她不好吗,狼有不吃羊的道理吗,但他这只狼却只是好吃好喝养着她,把她放心尖上供着她,到头来她不但不领情,不定还偷着笑他蠢,这世上几时有过这样的笑话?转念又想到林致那张嘴脸,那幸灾乐祸的眼神,嘲弄的语气,终是忍不住又破门而入了。 小丫头总算不再拿学习做挡箭牌,正翘腿趴在床上,她倒自在。过去将放在枕头上的书一抽,“看什么呢?”原是几米画册。 章一伸手,“还我。” 钟闵将画册哗啦啦从头翻跑到尾,这书这么幼稚!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和我说话了。” 章一说:“我的确不想和你说话,把书还我。” 钟闵将书拿得老远,“不行。我惹你了?” 章一跪在床上,伸手去拿,钟闵自然不给。两人一个戏弄一个欲抢,来势生风,几次三番,书撕烂了页,领露了肩。钟闵故意卖个破绽给章一,交她一把拿住将书扯出,双手一得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的腰,趁势往后一倒。章一见他压在身上就要挣扎,反惹得他一通乱亲。将她领口往下一扯,露出浑圆肩头,她手脚全被制住了,还能做什么,只有尖叫哀求:“你别碰我,你不能碰我!”钟闵今晚已忍无可忍,红了眼,不管不顾了。 章一的小白睡裙被扯得上下两头一样大小,成了一个白套子,白套子被剥除了,露出里面赤条条的糯米糕,衬着冰冷的被面,愈显得秀色可餐。她在泪眼模糊里,看到了林致的脸,轻蔑的,笃定她不过是拿乔。她什么也没做过,她干干净净,何苦要受这样的污蔑与轻视。她不能让钟闵对她做什么,污名她已无法承受,何况是落上实名。她不过是个孩子,他们何必对她苦苦相逼。悲从中来,忍不住嘶喊:“我杀了你们这些坏人,我杀了你们这些坏人!” 钟闵顿住了,“你们?”眼眯起来,“他对你做了什么?”她是他的,谁也别想染指。 章一的身子被固定在十字架上,随即如同被搁了喉咙扔在木桶里的鸡,疯狂挣扎,哭喊:“你答应过我的,你这个骗子,你是个大骗子!”异物入侵。如一条砧板上的鱼,钉住了尾,疯狂摆首,“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钟闵手下大动,“小小年纪,还会勾引男人,嗯?我让你勾引林致,我让你撩我,撩我,撩我!” 章一声嘶了,哀求从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求你,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要死了,我要疼死了。” “你也知道疼?你这个小白眼狼。我要你记住,是谁让你疼。”他收回了手。 章一知道真正的灾难要来临了。她看到了钟闵的凶器,那个会贯穿她,怒首狰狞的凶器。胃里一阵抽搐,她翻过身,趴在床沿,用尽全力地呕,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呕出。可惜她只呕出了黄水,头软软垂下,仍在一阵阵呕。 钟闵将她翻过来,可怜的小人已开始翻白眼,涕泪纵横,满目狼藉,这还是不久前那个明快的,给他气受的小妖精吗? 章一哭得闭住了气,还在口齿不清地哀求:“你答应……过我的……”眼泪从她还剩一线的眼里流出,她的脸成了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唯有嘴唇,是浓的红,这反倒成了一种诡艳。钟闵闭上了眼,又倏地睁开,他压上去,吻住她的唇,开始自渎,一切结束后,那个艳尸似的小人惧极倦极,早已睡过去了。 —————— 噩梦般的一夜,章一受了相当大的打击,她侧过脸,钟闵的味道非常清晰,她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又开始干呕。那样可怕,且还未真正发生,若真的发生了,她想自己定是活不成的了。眼泪又流出来,想不到她竟还有眼泪可流,那种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钟闵到底未狠下心,但已与毁了她无异,她仅存的一丝侥幸,被他亲手打破。章一悔恨交加,她一度信任他,要与他好好处,她甚至觉得只要愿意,这个人也是可爱的。章一拨开脸上的发,她不能再指望他,她只能靠她自己。 她没有去上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通宵达旦地看电视。钟闵进来了,谁也不说话,只是漠然。她当然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思,他怕她寻短见,她在心中冷笑,死就容易了? 屋里又剩下她一个人。她换了个台,社会纪实节目,一看之下,只觉怵目惊心。一个女孩从十二岁起被继父qb,生母竟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由那个男人从暗渡陈仓到明火执仗,一次又一次将幼女□□。为了安抚男人,生母竟然暗许,女孩从此沦为充气娃娃。直到这桩天理难容的勾当暴露在空气下,人们才发现女孩已是一具活死人,她的房间里写满了一个字:杀!朱砂大字,字字泣血。镜头前,女孩的脸如一张□□,马赛克下的眼睛,那一定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张脸如死水般平静,只有面皮没有覆盖的地方,她的颏,在不可抑制的颤抖。章一尖叫一声,关掉电视,将遥控器砸向墙壁。 脸深深埋在腿中,咬着下唇,手下死劲绞着被单,直到再绞不动了,也不觉得疼,握成拳往胸口顶,要把什么东西顶归位。她开始颤抖。呜咽声从她的喉咙里泄露出来。渐渐地,觉得天旋地转,她从头发里露出眼睛,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开始有东西哔哩啵粝吕矗约海亮舜桑冻隼锩嫖圩堑哪嗯咦印j澜绶路鹪谔糯罅俗旌奥杪瑁捶2怀錾w詈笏杪璐油侣涞某疚砝镒叱隼矗胱藕癜追郏孔藕熳齑剑19潘槐楸樗担骸叭ジ鱼伤酰uジ酰 闭乱槐e⊥罚饨小s腥吮ex怂疵缓埃骸拔也灰闼酰∥也灰闼酰  她似乎魇住了,突然又喊:“杀!杀!杀!” 钟闵一记手刀劈昏了她。 ————- 章一回到学校,站在杨迭的办公桌前,他温柔地注视她,“章一,你几天没来上课,老师很担心,我打过电话,只是找不到你,你叔叔说你需要休息。” 章一往窗户旁挪了挪,那里有阳光。她盯着杨迭桌上一沓未批完的试卷,不出声。 杨迭说:“还记得去年我刚来,带你们去公园栽的小树苗吗?它们太柔弱,需要木架的匡扶,以后才能长得直,长得正,你们就像它们一样,太小,太需要怜惜。章一,老师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任何事,老师都愿意做你的木架,请把我当做一个可靠的人。” 章一注视着她的老师,那张有点孩子气的脸,他的衬衣白得发蓝,阳光落上去,纷纷折返开来,如同肥皂星子生出了翅膀——它们在重生。那一刻,她几乎要忍不住吐露一切,嘴唇数下颤抖,“老师,我……我谢谢你……”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那样的丑事。 “傻孩子”,杨迭叹了口气,“去教室吧。” 章一被带进了教室,同学们都表示关切,他们有的出自真心,有的凑热闹,有的随波逐流,有的纯粹是好奇,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只在乎这个人现在是好好的,过去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重要了。这世上有哪个孩子的心思不是单纯的? 隆冬问章一:“你病了吗?是不是补习那天?” 章一刚刚明亮的眼神又黯了黯,点头。 “大家都坐回去吧”,杨迭说,“要上课了。” 孩子们立刻如同二十八星宿,各归各位。钟响,起立。章一翻开讲义,里面密密麻麻注满了笔记,她愕然地抬起头,隆冬在教室那一边笑着指了指自己。章一对他做了个口型:“谢谢。”目光落回讲台上,杨迭向她点点头。章一热了眼眶,不是不感动的。‘ ———— 章一开始养长指甲,修得尖尖的。还有一个多月中考,再几个月她就能拿身份证,她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过这段时间。然而钟闵没有试到她长指甲的滋味。 章一将手伸到枕头下,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体,是手机。隆冬将它放到她手中,笑说:“我阿姨替我买了部新的,这部你留着,上面有我的号码,杨老师的,还有其他同学的号码,有事找我,随传随到哦。” 她说:“你跟你阿姨处的很好。” “是。她对我真的很好。”隆冬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她要能做我妈妈,也不错。” 她点点头。不是每个人都像她接连失去父爱与母爱。她收下手机。钟闵不是没有给她置,只是她原封未动,用了也只让他更能掌控她。 汽车喇叭一阵响,紧接着是铁门启动的声音。是钟闵回来了。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章一将手机重新塞回去,今天倒比昨天早些。 章一睡得很不安定。白茫茫的一片梦境,看不真切,仿佛还是下午的那个冷饮店。几个孩子从杨迭的寓所出来,跑去吃冰。隆冬站起来说:“我出去下,我阿姨在楼下,她有东西给我。”过了一会,他又气喘嘘嘘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手机盒子。有同学问:“怎么不叫你阿姨上来吃冰?”隆冬说:“叫了。她不肯,说老了,拿不出半点童心来跟我们打成一片。”章一靠窗坐,把脸贴在玻璃上,往街上看,白花花的太阳下,马路像条热的河,人与车仿佛是河里的鱼虾蟹类,把灵魂一点点往外蒸,剩下焦硬的外壳,时不时探出一下头来。对街有个女人穿着坦克背心,印花长裙,挽着长鬈发,背影非常吸人眼球。章一“腾”地站起来,就要冲出去,隆冬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章一甩开他的手,往回望,哪里还有那个女人的身影,她整个人石化了。她看见了,那个背影,分明就是……冷饮店凭空消失了,她从云端坠下,哭喊:“妈妈!”她闭上眼,身子被接住了,轻得如同一片叶,吻落在她眉心…… 章一呓语:“妈妈。” 6、正文5 良心与惊喜 林致往章一面前一站,笑眯眯地喊:“小章一。”章一愕然,其他女孩子笑着跑开了。 章一是不情愿看见林致的,因见他就轻而易举勾起那天的回忆,她冷着脸从旁边绕过去,装作不认识他。林致像掉靴鬼一样跟在后头,献宝似的说:“钟小子回东边去了,我好容易才等到今天。”钟闵父母住在城东,章一也是知道的。林致仍喋喋不休,“小章一,我知道你生我气了,那天说错了话惹你不高兴,我这不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赔礼道歉吗,又听说你病了,不要紧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章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致却乐了,“你还知道瞪我啊,真太好了,我以为你再不理我了呢。” 章一无奈,“林大哥,我没生你的气,你也别放在心上了。你别跟着我了,我要回去了。” 林致说:“我带你去吃饭。” “林大哥,真的,接我的车就在那。” “钟闵今天不在家,你不用急着回去”,林致拉住章一的手腕,“你别怕他,放心,出了事我来担着。” 章一挣不开手,急了,“你快放手,我真的要回去了。” 林致哪里肯,把她拽到车边,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我以后天天来你们学校等着你。”章一可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又想自己是同林致出去吃饭,钟闵就是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他们到一家餐厅吃饭。林致问:“你觉得怎么样?” 章一称赞:“很好吃。”又有点不好意思,“你问我也没用,我对美食没什么概念,一般都在家里吃。” 林致差点呛到,“小章一你这话不厚道,你那叫对美食没概念?你知不知道钟闵的嘴有多刁,南省有个说法叫‘鸟咀’,就是指他这样的,你最好回去问问你家的厨子领的是什么样的天价薪水再来说这话。” “啊?”章一很吃惊,“可那些都是很家常的菜啊。” “越是寻常菜肴越是得见真章,你刚刚说好吃,肯定错不了,看来我要给他们加薪了。” “嘎?”章一张大了嘴,“这餐厅是你开的?” “你林大哥可不是只会做董事的,餐饮我一直都感兴趣,苦于到最近才有机会一试身手,花了我不少心思,才知出来做凡事都不容易。” “的确”,章一狡黠地眨眨眼,“光是要找这么多漂亮的服务生都不容易。我说的是男女服务生哦。”她的眼珠子大而黑,灯光下有些像莹莹的紫。露出一排糯米似的牙齿,竟还有颗尖尖的小虎牙。林致的心仿佛被那颗牙戳了一下,打了个颤。他说:“章一,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笑起来非常好看?你为什么不肯多笑呢。” 她非常没好气,“笑多了牙酸。” 林致送章一回去,想不到钟闵已经回来了。他们目送着章一上楼。钟闵说:“看来上次我没有将意思表达清楚。你听好了,以后别再招惹她。” 林致若无其事:“不然呢?” “不然……”钟闵摇头,“连我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林致的目光紧紧锁住钟闵,“那么,那天我走之后你对她做了什么?不要糊弄我,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了病。” “你打听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钟闵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知道。” “钟,你从不用这种仇视的语气同我说话。” “那要问你自己,林致,你对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我想象得出”,林致语气悲哀,“那天你对她做出了什么样的禽兽行径。” 钟闵说:“没有那么严重。” “那你认为的严重是什么?”林致激动起来,“你根本不应该伤害这个女孩,你难道一点不觉得罪恶吗?钟,趁大错未铸成,赶快放手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被毁掉。也许你对她有真心,但这样的女孩值得全世界用真心对待,爱她就已足够,何必要掠夺?” “呵”,钟闵冷笑,“起初你不也是看戏?怎么,现在入戏了?” 林致颓然,“我真没想到上次会因为我……我不会再招惹她,如果这样你能守住你的良心。” 章一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她上了楼,忘了拿水杯,到楼梯拐角,听到他们在说话,没想到说的是自己,一听之下,不禁骇然变色。那天钟闵就是因为她遇上了林致吗,这是什么?嫉妒?那种只有因爱而生的情感,若是钟闵对她和林致,多么畸形。章一冷汗涔涔而下,她又和林致出去过,那么今晚,钟闵会做对她做什么?不,此生她再也不要经历那样的噩梦。林致在替她说好话吗,求钟闵不要伤害她吗?章一摇头,没用的,钟闵根本是个恶魔。 你听这个恶魔在说:“我不需要那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有的东西。人们口口声声说良心,爱上的,往往却是没有良心的,这多可笑。” “你替那个小东西说话,她就会感激你?你错了,她也是没有良心的,她比任何人都懂如何去伤害一个人,就用她那无知无识,没心没肺的天真。你爱她,不恰恰因为她这一点?” 林致的脸白了一分。 “你那样爱晋川,他可有你要的良心?” 钟闵给林致致命一击,他惨白了脸,往后退了一步。 章一冲下楼,小母鸡一样护住林致,冲钟闵大喊:“你住嘴!”小脸煞白,嘴唇颤抖,指节捏得发白。 谁都没有料到她会出现。钟闵平静地看着她:“你都听到了?” “不错,你这个恶魔”,章一胸口剧烈起伏,“你凭什么这么说林大哥,凭什么在这里大谈你那些荒谬的理论,用你扭曲的眼光来看待别人。根本是你没有心,不懂人类的道德底线,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得就不觉得可耻吗?你就不担心被人知道吗?” 钟闵说:“恰恰相反,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跟我的关系,那样就不会再有对你存歪心思的人了。” 章一气得眼前发黑,浑身颤抖,声音尖锐,“你肮脏!你无耻!”可怜的小人搜刮了自己的所有词汇,找出两个最恶劣的词,闭上眼,眼泪滚出一串。林致扶住了她的肩膀,“如果爱她护她被你说成是歪心思,那么你对她满脑欲望又是什么?” 钟闵看着林致放在章一肩上的手,说:“她是我的。” 第一次,钟闵这样坦露自己的占有欲,林致呆了一呆。章一的声音尖细而冷硬,如钢丝般穿透人的鼓膜,“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她的词汇实在有限,有些口不择言了,“你,你不要脸!” 林致稳住她,对钟闵说:“她不属于任何人。你没有她的监护权,你这是非法拘禁,是伤害,违反公民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钟,你太残忍,太让我失望,我不能让你再伤害她,我要带走她,如果她愿意。” 钟闵只是冷笑。 林致站到章一身边,柔声问:“章一,你愿意吗,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会伤害你的人。” 章一的眼泪静静淌满了脸,钟闵的话回荡在耳边:“她也是没有良心的,她比任何人都懂如何去伤害一个人。”她看着林致,这个漂亮的,无所作为的富家公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诚恳。她要证明,她不会伤害一个爱她的人。她握住了林致的手,然后面对钟闵。 钟闵只看向林致,“你真不计后果?” “我一生注定要做许多后悔的事,但绝不包括这一件。” “好得很”,钟闵说,“带她走吧。”此时他才看向章一,章一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掌心生满了汗,隔着眼角的泪,看到光圈一个又一个往他身上重叠,看不清了,她狠狠眨了下眼,他与他的影子似乎已生在那里。可他方才向上勾起唇角,分明叫得一声“章一……”——原是幻觉。 “对不起。”林致说完,带着章一离开。 ----- 林致一路上都在偷偷观察章一的脸色,她只是安安静静窝在座位里,像尊小小的石膏像,直到他熄火才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我们到了吗?” “嗯。”林致替她解开安全带,“下车吧。” 他们上了楼,公寓选址本就是闹中取静,此时似认生,愈显得静了。章一环视四周,问:“你就住在这里?”活像精品公寓的样板间,布局太过精美,反没有一点可住人的地方。 林致伸一根手指在茶几上一抹,拿起来看了看,“我很少过来,上一次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我有这么一处地方。” “嘎?” 总觉得她一头雾水的样子非常可爱,林致拿刚刚那根手指刮刮她鼻子,“狡兔三窟,懂吗?” 章一拍掉他的手,眼里闪闪有光,“这个典故我懂。孟尝君的门客对他说:‘狡猾的兔子要有三个洞,才能免遭死患。’后来果真让他垫着高枕头当宰相。” “喜欢历史故事?” “是故事就爱看。” 林致笑着点头,哪有孩子不爱故事的。“去看看缺什么,我马上去买。” 章一快活地在数个房间里穿了一遍,苦着脸站在林致面前,“你打算把哪一间做我的房间?”公寓不过百来坪,分明只有一间卧室。 林致原形毕露,“哪里还用分,你当然是住我的房间了。” “林大哥,请别开这种玩笑”,章一说,“否则我就出去了。” “我没有开玩笑,你爱住哪间住哪间,这小窟从此姓章不姓林,我今晚可是要回家的,在此之前还要从你原来的地方要回你的东西。” 今晚林致送给章一的,简直是这段时间的最大惊喜,她已经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想谢谢我是不是?章一,林大哥既然对你许了诺就不会让你失望。浴室有新的洗漱用具,睡具也是定期换的,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学校。” 林致走到门口,章一拉住他的袖子。林致油腔滑调,“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真不想我走?若是拿点实质性的东西来感谢,我肯定是不走的了。” 她松开手,“开车小心,林大哥。” 林致笑着提醒,“锁好门。”仿佛意有所指。 ----- 想不到公寓离学校这么近,林致告诉章一步行有近道可抄,根本不用担心迟到的问题。一切都没有改变,只除了放学后回的地方不同。她每天在学校吃午餐,晚餐会和林致一起,餐后他带她透气,然后他再送她回去。 林致将安全帽扔给她,“戴上。” 她胆怯,“林大哥,可不可以不坐机车。”她很只坐过一回摩托车,但电影电视里的机车怎样骑,她是清楚的。 “不行。”林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拿自己的大富大贵命来开玩笑。”替她戴好安全帽,“别哭丧个脸。” “林大哥……一定要慢一点。” 引擎一声咆哮,机车箭矢般冲出去,章一尖叫一声。 如上演动作特技,在车河里如同一尾鱼,穿梭在密密的水草织成的网里。四周的一切快速后退,风声撕裂鼓膜。那是时,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每盏灯如同流星划过,拖着长长地尾,栉比鳞次的房屋上密密匝匝地缀满了星,忽一声过去一斗红色的,又忽一声过去一斗绿色的了。满天的星能有多少斗,却还在往下坠,天上地下俱是星光璀璨,早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一眨眼,此处的星被收入一面墨色的镜,镜面又起波光,原是到了海边。 海滨路边,章一张开双臂,风圆滑地从腋下穿过,她的头发早吹得乱了,索性一把撸下扎头绳,发丝哗啦一声飞扬起来——是成形的风。她转过方向,张着臂,作势要往后倒,身子弯成了桥形,眼看就要摔下去,林致大叫:“小心!”她一个打挺已将身子收回去,冲他嘻嘻笑着,露出小虎牙。她眼里碎的是什么,那是海水涤过,不惹尘埃的星。有那么一刻,林致相信她是属于这里的,她是这片夜海的精灵。海边的风似乎又大了一点,他的心如同一张帆被吹得饱满,他有点同情钟闵,也同情他自己。 ———————— 回到公寓楼下,章一跳下来,“我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林致说:“那谢谢我?” 她笑着说:“好的,谢谢你。” “这算什么”,林致抗议,“有多少人希望同本大少共骑兜风,就被你一句谢谢打发啦。”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那要不,明天我请你吃冰?” 林致看她一脸苦相,刚要说算了,一转眼看到不远处蛰伏着一辆koenigsegg ccr,说:“我不吃冰。” 她真有点为难了,“那你要什么?” 林致笑眯眯地说:“你让我亲一下。” GET /u/161/161442/60242745.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7 X-Real-IP: 138.113.138.217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11; V2162A;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8.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X-Http-Protocol: https Cdn-Src-Ip: 114.139.107.99 X-Cdn-Src-Port: 27709 X-Ws-Request-Id: 6228d2c6_PS-KIX-0128X200_25580-9268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host-name: maangh2.chinanetcenter.com x-ssl-session-reused: . X-Ssl-Handshake-Size: 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rbdbOSA2wa143:2 (Cdn Cache Server V2.0) 7、正文6 出 卖 又开玩笑!章一瞪他。 哪知林致真的俯下身,偏头凑过来,见她没反应,一双眼如冬夜里的冰面,破了口,一汪亮里晃荡着他的影子。想将那影子看清楚,忍不住又靠近一分。忽而想起春天在湖景别墅,有刚抽出的嫩柳枝,枝尖上有什么东西伫立着,在空气里划着细微的弧度,颤巍巍的平衡。心里有东西在鼓动,下一秒却又跌进了冰口里,生冷。 章一松开握紧的拳头。林致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他不过还她一个恶作剧。“上去吧,早点休息。” “要走了吗?” 林致往方才那个方向看了眼,“嗯,我还有事。”等她上去了,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驾驶席里坐着个男人,指尖一朵明灭不定的花。“等很久了?刚才怎么不出来?” “有点不合时宜”,钟闵的目光来回审视林致,“你心情不错。” “你来并不是为说这个吧,方才你也见到了她。” “我是来见你的。” 林致暗惊,表面不动声色:“还以为已被你列入拒绝往来户名单。” “言重了”,钟闵说,“我仍当你是朋友,否则今天也不会跑这一趟了。” “这话怎么说?” 钟闵吸了口烟,吐出烟雾,他的脸也在那烟雾里变白变淡了。他将烟蒂扔出去。“晋川要结婚了。” 林致微笑:“未当不惑找到第二春,我该恭喜他。” “你至少该问问同他结婚的是谁。” 林致说:“他同谁结婚不是结,都一样。怎么,他连请柬都交你给我吗?” “没有请柬,婚期还没定下来。不过,我替你带来其他东西。” 林致疑惑地看着钟闵,钟闵将一个纸封递给他,“打开看看。” 车灯亮。林致一声怒吼,一拳向钟闵脸上挥去,钟闵挡住他,“不往下看吗?” 林致的脸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青,最后终于收回手,颓丧地说:“你想这么样?” 钟闵捡起纸封,翻看里面的照片,“虽是偷拍,到底是职业化,不失清晰。你应该谢谢我,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本来我还想着你不要,就等晋川结婚的时候当做礼品附赠,来宾人手一份。” 林致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他妈的到底想怎么样?” 钟闵勾着唇,“看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来对了,哪怕让你□□,想必也是愿意的。” 林致怒极反笑,“你不怕我咬死你?” “你不敢”,钟闵说,“我知道你的罩门在哪里,你宁肯万劫不复也不会让他受到丁点伤害。” 林致凄然地笑了笑,“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钟闵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把头往椅背一靠,手盖住眼睛,毫不客气:“如果晋川知道你肯这样待他,会不会不结婚了。”林致始知被戏弄,然抽不出一丝力气来对付,只是木然。钟闵没有笑了:“这些东西包括母片都给你,我只是想你归还应属于我的。” 林致很快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往公寓楼上的某个窗户望了一眼,“她会恨我。” 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林致仿佛被击垮,身子往后一倒,良久痛苦开口:“你上去吧,你该知道是哪一间。” “不。我等你明天亲自把她送回去。” “你明知如此她将永远不会原谅我。” “对你,我已是最大的客气。” 林致用手搓了一把脸,“好。” ———— 他站在公寓门前,手放在门铃上,迟迟不敢下按。他想到了钟闵,想到了那个纸封。他出现在章一面前。她俨然成了这里的小主人,热情地招呼他。 林致走进自己以前的那间卧室,床上铺着粉红糖果被单,枕头旁放着一个超大号史迪仔。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去之前,钟闵吩咐佣人打点好的。满室少女的馨香,林致突然想象钟闵将那柔软的馨香压在身下,他甩了甩头。 章一已在客厅叫他,“快来尝尝我自制的果粒酸奶。” 林致端起可爱的玻璃杯,舀了一匙吃,哪里是什么自制,不过是现成酸奶里加了水果粒。她小小的脸上绽放着明亮的光彩。这个女孩知道对人好,是懂得感恩的,她甚至可能对他青眼相加,毕竟以为他还是那个带她远离伤害的人。然而他用尽全力也只是保护她数日而已。他曾想过送她出国,但是非常了解那个人的手段,他到底无法不顾一切。 林致分辨不出嘴里究竟是酸是甜,放下酸奶杯。章一问:“不好吃吗?” “不是”,林致摇头,“章一,林大哥有话对你说。” 章一少见他这样正式的表情,坐下来,不禁有些忐忑,“你说吧。” “章一”,林致苦涩开口,“我恐怕要送你回去了。” “回哪儿去?”她疑惑,随即明白过来,“我不回去。林大哥,你又在开玩笑是不是?”放出笼的鸟哪有愿意被捉回的? “不是开玩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带你走,那不过是钟闵首肯。” 章一听到钟闵的名字,一颗心先自凉透,随即反应激烈,“不不!打死我也不回去!”她扑过去,跪在林致脚边,“林大哥,我不相信你会把我送回去,那个魔鬼,他不会放过我,他一定会把我,把我……”她说不下去,眼里裹了一层泪光。 林致不敢看她的眼睛,迟早是要伤害她,索性一咬牙,连珠炮似的说:“真是这样的,章一,他不过是宠你,你说要走,他就放你几天,兴许小别之后你对他会有所改观。他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否则我跟他这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因为你……你回去吧,他非常想你。” 章一跳起来了:“你原是骗我!你跟他是一丘之貉,你们合伙来当乐子耍我。我竟然相信你会救我,会为我同他翻脸。我原是看错了你。”她指着林致,嘴唇一阵哆嗦,“你跟他一样,是禽兽。天理昭昭,为何还容你等禽兽胡作非为,这世上,竟没有人肯为我主持公道吗?”她想到那期社会纪实,仿佛预知自己的未来,恐惧如浪潮袭来,她一步步往门口退。 林致看穿她的意图,上去拉住她的手腕,章一摆首尖叫:“你放开我!放开我!”林致被她的样子吓到了,险些让她挣脱手。 “章一,章一!对不起,这个玩笑过火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林致不断安抚她,“我不会把你送回去,你静一静……” 章一在泪光里看到林致的脸变了形,她眨眨眼,这个人还是林致,她没有哭叫了,只是抽噎。林致仍在说:“对不起,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章一被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好半天,突然感到身心俱疲,“林大哥,方才我有些出言不逊,你……对不起……我想睡了。” “也好。你好好休息,今天,实在抱歉。” 章一摇摇头,送走林致。她入睡很快,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躺在一朵巨大的白云上,在天际飘飘荡荡,然后又被抛到了另一朵上…… 醒来时,窗边站着一道人影,看不清,她试探着叫:“林大哥?” 那人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你叫谁?” 8、正文7 挑 衅 章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眼,捏她下巴的人分明是钟闵。一夜之间,自己竟被送回来了? 钟闵见她傻里傻气的,反倒笑了,“没睡醒?”章一还是吃惊地看着他,不作声。他走到床的另一边,往下一躺,两腿交叠,学她一般,眼珠子不动地瞧天花板。这样静的早晨,理应是混沌着不清醒的。钟闵勾了勾唇。转眼看,不知何时她重又阖上眼了,铺呈着两把小黑扇子,用手摸,柔软的。他支起身,凑过去,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小黑扇子几不可察地挥了挥。 他知她假寐,反倒问:“你睡着了吗?”自然是没有回答的。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她没有反应,自己倒忍不住要笑,这样的勾当不是没做过,但今次不一样,明知她是醒着的。吻上去,含在口里细细地吮,没有回应,索性撬开她的齿长驱直入,她终于一把推开他,偏过头拼命呼吸。他扑上去,“我让你装睡”,还要再吻。 章一闪到一边,狠狠剜他一眼,随即打了个冷颤,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打情骂俏?抱住两手臂揉了揉,也不看钟闵的反应,跳下去,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钟闵抄着手站在章一身后看她刷牙洗脸,她丝毫不受影响。他不知是贬是褒,“你很平静。” 章一吐掉牙膏沫,在镜子里看着他说:“大喊大叫不是没试过,有用吗?反倒让你看笑话。” 钟闵很赞同,“唔,黔驴技穷。”凑过去,“你肯乖乖被老虎吃吗?” 章一学他一般冷笑,“我现在是想通了,你若真敢怎么样,就去告你,让你身败名裂,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担不担得起这罪名?” 钟闵手指成梳,顺着她的头发,“出去几天,你倒是长进了。” “林致教我的。” 钟闵拍拍她的头,“小脑袋别想着挑拨离间。” “你不信?他觉得对我不起。” “这世上芸芸众生,何必都要对得起你。这样的话说过一次也就算了,你若学会耍心机,我可不爱了。” 章一非常气愤,“别说这么肉麻,你做的一切无非是想得到我。我还是那句话,大不了鱼死网破。”钟闵用毛巾沾去她嘴边的牙膏泡。她又叫:“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你在激怒我,这没什么好处。” 她气结,“你……” 钟闵不上她的当,果真老奸巨猾。她被林致出卖后,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信任,甚至生出一了百了的心,才敢说出那样的话,其实不过是笃定他不敢拿法律儿戏,想他在心里多少有点惊讶的吧。然而到底是他的道行深。 ------ 章一去杨迭的寓所上补习。隆冬见到她很高兴,“章一,你好久没来了。” 她挥挥手,“这不来了吗?咦,杨老师呢?” “接电话去了。最近老师的电话总是很多。” 另一个凑过来八卦兮兮地说:“杨老师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隆冬说:“那可不行,等到我们毕业再谈恋爱不迟啊。” 几个孩子交头接耳的时候,杨迭过来了,看到章一,眼神竟有一瞬间的悲哀。 一群人混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何况还要做试卷及评讲。从公寓出来,隆冬对章一说:“我给你发短信,你老不回。” 章一说:“你老发冷笑话,叫我怎么回?” 隆冬搔搔头,“你觉得很冷吗?” “我现在就很冷”,章一说,“开玩笑的。” 两个人盯着路面走,时不时踢一脚什么东西,章一突然说:“你看有人走路时总东张西望贼眉鼠眼的,那人肯定心术不正。” “谁说的?” 章一黯然下去:“我妈妈。” 隆冬却高兴起来,“章一,我很快又有妈妈了。我爸爸要同阿姨结婚了,就这个暑假。” “恭喜你了。” 隆冬说:“到时候你一定得来,来看看我新妈妈,她是个很漂亮的人。对了,我手机上有照片的,你要看吗?” 章一没多大兴趣,仍说:“嗯。” 隆冬拿出手机一阵乱翻,“奇怪,没有了。噢,我换过内存卡了。只有我爸爸的,你看吗?” “唔,看吧。”章一把头凑过去,那是个中年男人,隆冬遗传了他的大眼睛和深双眼皮。章一觉得他长得是很正派的。“我好像见过你爸爸。” “肯定在电视上”,隆冬把手机收进包里,“他是所谓的政商名流。” “怪不得。” 隆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章一,我有天见到你叔叔了。” 章一想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钟闵,“什么时候?” “我跟我爸爸去一场宴会,见到他同郑佳佳在一起。” “郑佳佳是谁?” “就是演《此生最爱》的那个,最近很红的,还在国外拿了个影后。她同你叔叔交往吗?他们倒挺般配。” 章一冲他喊:“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个男生怎么这么八卦。”隆冬吓了一跳,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大声。她自己也觉得了,“对不起。” 隆冬呵呵笑两声,“章一,原来你的嗓门也挺大啊。” —————— 章一偷偷打量钟闵,想象他同一个艳丽女郎在一起的情景。她明白钟闵这种人需要各种东西来衬托自己的身份地位,女人也是其中一样。她想母亲会不会就因为这个伤透了心,才离家出走抛弃了她。越想越觉得是,从此她对钟闵不单单是恨,还生出了怨。她虽小,也懂得撒气。于是这个小人儿选择向钟闵撒气,并且变本加厉。 她故意不同他说话,实在没办法就冲他大喊大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冲他呲牙咧嘴,佣人说他有洁癖,她就在他床上洒饼干屑,弄乱他各式衬衣的顺序,甚至交换他放文件的位置。到底是孩子,做的都是小动作,还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她这般骑在他头上,简直是作威作福,他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越是如此,她越放肆,当着佣人的面顶撞他,奚落他。好在宅子里平时没什么人来,不然她怕是要学几岁大的小孩撒人来疯了。不过她本人甚是得意,觉着是替母亲出了口气。 章一打听了,钟闵今天有应酬。已经很晚了,她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床上,咔嚓咔嚓地吃薯片,喝可乐看电视。听见车子回来了,忙窜起来,没留神打翻了可乐罐,床单上一溜黑乎乎的渍,抽纸巾擦了擦,不济事,眼看钟闵要上来了,哪敢多呆,一气儿逃了。 躺在床上,大眼珠子骨碌碌转。她把他的床弄得那么脏,他该生气了吧,他会发火吗,会不会给她厉害瞧?应该不会,他哪里敢对她做什么,这几天不都这样吗,他根本不受她激怒,或者敢怒不敢言?是的,他早该顾忌了,并且放弃那些想法,老老实实把她养到十六岁,他的玩乐对象任谁也不该是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章一很想看看钟闵现在是什么表情,恼怒的?憋屈的?到底是孩子,有道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她溜回了钟闵的房间。钟闵正看着床上的可乐渍出神。 章一一看他光着上身,猫着腰往回撤。钟闵转头看到她,眼神有些迷惑,似说给他自己听:“你又回来了?”章一见他眼中迷惑一点点散去,心叫不妙就要溜,钟闵捉住她,打趣:“回来看犯罪现场?” 章一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好意思看他上身,眼神就在空气里乱划,装无辜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这是犯罪现场。” 钟闵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挲她的脸蛋,“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犯罪现场。” 章一明白过来了,激道:“你倒是敢!” “你看我敢不敢”,用鼻尖亲昵地抵抵她的,“你不一直撩我吗,早该知道有今天。”将她身子打横一抱而起,扔到床上。 她手按到黏糊糊的可乐渍上,忙往一边躲,说:“你不怕我告你?” 钟闵说:“你既然打定注意要告,我可不能白担这个罪名。”捉住她的脚腕,将她往回一拖,整个人压上去,寻着她的嘴就亲。章一闭紧牙关,钟闵在她腰间一捏,她立马弃城献池。钟闵亲得狠了,她丝毫喘息不得,急得手脚并用,乱踢乱打,钟闵放她一马,低斥:“换气!”她寻了个隙,大口吸气,骂道:“你臭死了,满嘴烟酒气。” 钟闵似笑非笑:“我今天喝的可不少,趁我现在还清醒,赶紧回去睡觉。再有下次,看我不把你就地正法。”说完抓起一个枕头垫后,大喇喇往床头一倒,上身线条无懈可击,整个人倒有说不出的邪气。 章一再神气活现,也是个纸糊的人儿,一戳就破。她啐一口就溜,“暴露狂。”过了一会,她又探头探脑地回来了,“我忘了跟你说正事。” 钟闵换了睡袍,估计正要洗澡,“何事?” “我们班有个同学马上要出国了,明晚上开欢送会。” 钟闵淡淡扫她一眼,“想去就去。” 他这样爽快,她倒吃不准了,“你不是在说反话?” 钟闵往浴室走,闻言回过头来,“那好,你别去了。” 她赶紧跳起来,“我去我去!那个……谢谢你了”,做个手势,“您请吧。”转过身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响指。 “慢着。” 她颈子一僵。 “记着别喝酒。明天我有事,完了叫司机去接你。” 她哪有不肯的,头点得跟舂米似的。 --------- 十几岁的孩子哪有不爱玩的,玩起来就没个消停。那位要出国的同学喝了不少酒了,一把搂住章一的肩膀说:“我要走了,章一,你都不肯和我说说话,陪我喝杯酒。” 章一把那只爪子拿下来,“咱俩平时混得挺熟,话说得不算少吧。” 同学反抓住她的手,说:“咱们年级谁不知道你啊。你对谁都是一个样,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心里生分着呢。” 隆冬将章一的手扯出来,“喝多了吧你,叫你别喝别喝。” 那同学一见是他,反扯住他说:“那你陪我喝,别以为你的心思我不明白。” 隆冬的表情立时不自然。其他人纷纷向主角围拢过来。其实这同学也挺可怜,从小父母分开过,没人管,不久前父亲另成了家,母亲在国外,眼下接他过去上高中,他眼尖,见章一被挤出去了,直脖子喊:“章一,章一。”章一被带到他面前,他倒突然伤感起来,“章一,我出去了,这辈子怕是再见不着你了,国外哪还有你这样好的女孩。我……我知道我没机会,我就是想离你近一点,哪怕你把我当哥们儿也是好的,我,我……” 众人纷纷嚷:“别说了,别说了,章一,你就跟他碰一杯吧。” 章一禁不住劝,喝了半杯红酒,先例一开,其他人怎肯放过她,有说:“红酒不碍事,多喝点,还带美容的。”又有说:“赶明儿我也出国去,这杯先喝了预备着。” 隆冬护住她,“你们别灌她酒了。” 众人起哄:“英雄救美。行,你帮她喝。” 时间过了十二点,几个女同学已经回去了。章一想走,又不忍心撇下隆冬,毕竟他帮自己挡酒,都是些孩子,酒量自是浅的,不少已睡过去了,在客厅横七竖八地躺着。章一把隆冬架到客房里,想再过半小时去叫他。 坐在沙发里,脑子发昏,脸发烫,她哪知道这是酒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糖果被单,史迪仔。她把自己高高抛起,落到松软的床上,四肢百骸往下沉,头也往下沉,一牵动,睁眼看,原已十二点四十了。 章一往客房走,门裂开一道缝,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章一,章一……”,一声急似一声。她推开门,光线霎时如上游水般倾泻进去,来得猛,却只打个涡旋儿回去了,未真得到暗里头去。章一只叫得声“隆冬”,已被眼前所见惊得呆了——男孩竟然正叫着自己的名字自渎! 隆冬一惊之下竟然泄身,见她转身要走,急得上前拉住她。章一挥开手,叫道:“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她实在是没想到。在她看来,这是件顶肮脏的事,隆冬还是个孩子,竟然也会做!这天下的男人果真都是如此吗,毫无分别。 她站在那没动,隆冬自然也不敢动,好半天才艰涩开口:“章一,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我没想到你要来。”章一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解释,他突然间有了勇气,“我,我不怕被你看到。我想你的时候经常这样。你,你别嫌我脏,我,我只能这样。” 章一没回头,“你就这么喜欢我?” “是的,我喜欢你到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隆冬说,“哪怕你不信。” 章一突然问:“你看过□□片吗?” 隆冬吱唔着不肯说。 “回答我!” “……看过。” “那好”,章一慢慢地转过身,光与影在她的脸上一寸寸地进行交替,长长的影子笔直地投射在地上,如一把尖刀穿透隆冬的心脏,“你同我做吧,我想,你应当是会做的。” 隆冬如同见鬼一样叫:“章一!”他往后退。 10、正文9 求 助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身后的热度消失了,过了一会,重又贴上来了。她把头往枕头里蹭。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嘟囔着问:“几点了?”身后说:“下午四点了。”又问:“饿了吗?”她摇摇头。 钟闵将她的身子扳平,吻她的眼睛,笑说:“肿得像桃一样,两颗心。” 她实在抽不出一丝力气,重阖上眼。 “煨了汤,要喝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烦躁起来,身子侧回去,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你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 钟闵好脾气的说:“我走。”他真走了。不过一会又回来了。章一抓着枕头角,他要是敢过来,她就掼死他!哪知他不过是放下什么东西,又出去了。 过了阵子,没有动静了。章一翻个身趴在床上,枕头上换边脸。床头柜上放着碗和筷子。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她宁肯饿死也不吃他的东西,所谓“恨屋及乌”。 钟闵走进来,她给自己做成了蛹。他往碗里瞄一眼,汤和肉没有了,剩下的不过是鸡皮和细碎的乌鸡骨头,哑然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把被子撩开了,这么热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又调节了室温,回头看她还趴在那,原是又睡着了。探手进去,她整个人不清不楚的,还伸手来挡。他轻声哄:“乖。我看看伤着没有。”拿开她的手,细细清洗一遍,推了药膏进去。 章一这一觉睡得很长,翌日五点钟被饿醒了。她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她还认得,那是她的史迪仔。那时候,枕头掉地上了,他随手捞过了史迪仔,就往她身下垫。鼻尖似还有淡淡的腥,她拿开了。 “醒了?”钟闵坐在床边,“睡够了就起来,别老呆床上。”他拨开她额上的发,又说:“公司里有事,我必须亲自去处理,这几天会不在家。学不想上就不去了,想吃什么让厨房做。” “一会把药吃了。”实是忍不住,俯下去亲她的嘴,很快又有了反应,到底是止住了。拍拍她的脸,“要听话。” 门带上了。好半天,章一觉得脸生痒,用手摸,原是泪淌了脸。胡乱用手抹了,她看到床头放着的水和药。那是什么药,她是明白的。剥开来吃了,又忍不住哭,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哭,哭一阵子就挪寸地儿,直哭得一只枕头再找不出半点儿干的了。她只是害怕,因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 杨迭回到自家门,门外站着章一,她目无表情地说:“杨老师,我被qb了。”杨迭大惊变色,拉她进屋,犹自不信问:“章一,你说什么?”她没有再说第二遍。 “老天!”杨迭缓缓跌坐在沙发上,“是你叔……是他吗?” 章一点点头。 杨迭太过震惊以致完全失了主意,反倒问她:“怎么办?” 章一木着脸说:“我要告他!” “他这是犯罪,我是未成年,他罪加一等。我要告他,让法律来处决他。”她的眼突然间流泪,鼻与嘴仍是木然的,“即使告不倒他,也要他名誉扫地,从此再不能抬头做人。” 杨迭震惊地看着章一,她的眼仿佛被什么东西捅破了,里面的光彩随着眼泪不断往外流,嘴唇如被二氧化硫漂白的花,再无半点娇红,他的心也跟着被那毒气一点点的熏,完了再寻着身体里的腔道,从七窍往外冒,熏得鼻发酸,眼发胀。他搂住了章一的头,哽咽地说:“好孩子,别怕,别怕。” 章一犹如抱紧一棵浮木,崩溃一般,嚎啕大哭。 杨迭好像去打了个电话,章一看牢墙壁,发呆一般。 有人开门进来,张口就问:“章一怎么了?” 那声音!章一猛得转过头,是林致!她如惊弓之鸟,“你来干什么,又去给他通风报信吗?老师,老师!你快撵他走,他们是一伙儿的!” 杨迭稳住她,“章一,你静一静,是我叫他来的,我们……我们成了朋友。” 章一哪里懂这个“朋友”的含义,她厉声叫:“不行!他也是他的朋友。老师,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铁瓷!” “相信我,章一,即使林致不帮我们,他也不会偏袒任何一方,相信老师!” 章一的肩塌下去。林致坐在她对面,眼睛一分都不肯放过她,过了半晌,绝望地说:“他果真还是……”转过头问杨迭:“他知道章一在这儿吗?噢,是了,他去了国外。” 杨迭期待地看着林致:“我们打算告他。” “你疯了”,林致说,“你们根本告不了他。” “我知道。但是再难我都要一试,我不能眼看着章一受这么大的伤害而无动于衷。” “她是孩子,说话没有分寸,怎么你也跟着胡闹,你难道不知钟闵是何等的有钱有势?你不懂他,你若是执意插手这件事,他不会让你善始还能善终的。” “林致,你看看她,看看你眼前这个孩子,她还不到十六岁!你就一点不痛心吗?”杨迭非常失望,“还是说,你更重视和他几十年的交情。” “你也知道我同他相识几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手段”,林致看了眼章一,“尤其是有人想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 “你不用再说了。不管出于任何立场,我都要救这个孩子,哪怕动用一切关系。哪怕,明知不会有好结果。” 争执声停止了。时间从他们的头顶上溜走。章一突然说:“我不告他了。” 杨迭说:“章一,你胡说什么,你别听林致的,一切有老师在。” 章一站起来,“老师,对不起,林大哥说得对,我是在胡闹,我根本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杨迭按住她,“别担心,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老师有个同学是非常著名的律师,曾经扳倒过很有势力的人,我们请他帮忙,会有胜算的。” “不是的,不是的!”章一突然变得非常激动,她拼命甩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出去,她的声不清了,带着哭腔,“告不了的……” —————————— 钟闵扔下大宗生意提前赶回来,想必是风声到了耳里。回到宅子,揪住一个问:“她呢?” 那阿姨也是个明白人,一指楼上,“在学习。” 钟闵拽步上去,直见章一坐在书桌前,一颗心尤似方才留在了飞机上,此刻才落下来。章一觉得眼前人影晃动,一抬头见是他,倒呆了一呆,突然间脸上起了一星红晕,亦可以燎原,仿佛是雪地里的梅,从檐前泼剌剌一路开到脚跟前,满眼都是艳。钟闵吻住了她。 钟闵用手按了按腰,她方才抱过的地方,现在还是暖的,痒的。她小小的身子在房间里扑来扑去,到处都有她,满满的,装不下,他的心也是满满的。她的呼喝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衣袂的风声都是活的,捉也捉不住,连带这满屋子的静都活过来了。夜了,她已经睡下了,他在床边注视良久,终于贴上了那个软软小小的身躯。把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她略一挣扎。他吻她的眉心,“睡吧。” ------ 钟闵站在落地窗前俯视脚下的城市。高处不胜寒。其实,他觉得后一句更有意境:起舞弄清影。而他自己,留下躯壳与影子作伴,灵魂早已飞到别处去了。 吵闹声一路到门口。他不悦回头,秘书歉然说:“对不起,钟先生,这位先生说他一定要见您,我没能拦住他……”见他挥手,带门出去了。 钟闵坐回大班椅,一指沙发,说:“坐。” 杨迭目无表情:“不必了。” 钟闵两手相握,“杨老师所为何事?” “你明知故问”,杨迭说,“为了章一。” “章一?”钟闵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分,“她在学校淘气了?” “钟先生,不要想着糊弄我,我很清楚你的所作所为。我警告你不要再囚禁章一,你最好快点通知自己的律师团,准备接受我们的起诉。” 钟闵往椅背一靠,微微冷笑:“你应该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杨迭面不改色,“钟先生,我不是来受你侮辱的。况且这句话应该先过问你自己。你猜我拉开门会怎么样,你的员工若是知道自己的老板,一个衣冠楚楚的异类,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世人瞩目的位置,会有何等样的精彩表现,相信不用我说,你也想得出来。” 钟闵居然没有动怒,只问:“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非常清醒。反倒是你,是否被欲望蒙蔽双眼而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好”,钟闵说,“那么,林致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杨迭坚硬的面具有一丝松动,“他不知道,这跟他没有关系。” 钟闵从办公桌里走出来,站到杨迭面前,说:“我敬你是章一的老师,趁我没翻脸之前,赶紧消失。”他的眼微微眯起来,眼风如箭,“不识好歹的人我见得多了,且饶你这次。听好了,再有下次,立马废了你,我说到做到!” 杨迭的脊梁微微发冷,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同钟闵对视。 钟闵的手机响了。他微微皱眉,“抱歉,我接个电话。”到底是修养好,且他素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因为章一,已经有些过头了。 杨迭见钟闵去接办公桌上的手机,整个人竟如同抽掉了一根筋。钟闵“喂”了一声,也不知那头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狐疑地看了眼杨迭,挂断电话,招来秘书吩咐几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11、正文10 受 刑 车子驶回了钟家老宅。钟闵进了屋,他后母说:“去吧,闵儿,你爹在书房。” 钟家仍是旧式宅院,钟闵从正厅出来,径往书房去。午后的老宅院,显得昼长人静,连那屋瓦上的太阳光,都是一般金色的静。天井里有槐树亭亭如车盖,有蝉在上面“吱——吱”地叫,不歇气的。他小时候亦捉过蝉,是没脱壳的幼蝉。天光暗了,暑气还没退,蝉们在土里打了洞钻出来,顺树干一路爬,他从屋里溜出来,寻着树干睁眼瞎地摸,却一摸一个准。捉得了蝉,翌日趁厨房没人的时候,做贼似的用香油煎了,得了一小碗,泛着金色的香气四溢。他绕过了天井。还记得也是这样的午后,他一个人伏在案前抄《诗经》,是那样小,还不晓得什么是兴。眼睛偷偷往窗外瞄,对屋瓦上睡着一只黑猫,它刚得了一窝仔,前夜里还见它们厮打厮混地觅食,现独个儿在瓦上,阖了眼,拍爪垫着脑袋,时光从它的毛发里齿子般梳过,只有惬意。他父亲突然进屋来了,擎着盘,说:“吃点西瓜消消暑。”他从椅子上弹起,他父亲垂手站在一边,眼看他放开大嚼,籽都不曾吐出一粒,吟吟笑道:“当心头上长出西瓜苗来。”围墙外,有挑扁担的磨刀匠叫唤:“磨剪子来,镪菜刀——”一声声绕过层层的屋瓦,拖得细长,又渐渐远去了。如同人世,是一种静而长。 到得书房,推开门,他父亲背对他站着,他唤一声:“父亲。” 他父亲转过身,不曾开得口,举起手杖劈头就筑,钟闵不敢躲,只将肩偏得一偏,生生受了这一杖,他父亲犹自满面怒容,大声呵斥:“跪下!”钟闵不敢回视,依言跪了。 他父亲岔开腿,两手拄了杖,声音在他头顶上炸开,“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钟闵直挺挺跪着,说:“父亲,我不明白。” 他父亲的裤管不住地颤,“好。我只问你,你宅子里头的女娃娃是谁,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槐树上的蝉还在“吱——吱”地叫,叫着这世间万物一般的清明。钟闵缓缓抬起头,直视他父亲,说:“她是儿子的爱人。” 他父亲一根手指直点到他脑门儿上去,“亏得你还有胆子说。好,好得很哪!既如此,我就是打死你也不冤枉。”话未落音,举杖就往他身上招呼。他只受着,一声不吭。 他后母此时进来了,见此情形不由大惊,上去拦住他父亲的手,说:“你这是干什么,儿子这么大,岂是说打就打的?有什么话,爷儿俩细细说清楚了。” 他父亲脱不得手,怒气更胜,“好哇,你还敢拦着我,都是让你给惯得!你是不知道他作了什么歹!我今天不打死他,由得他以后杀人,你还替他递刀子!” 他后母依旧法叫得声“先生!”,声带哭腔,“你这大半辈子就得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打坏了他,叫我怎么向他母亲交代啊。” “你还敢提他母亲!都是她死得早,让他自小没得教养。她要是在,我连她一并打,管叫她后悔生出这个孽障来!” 他后母竟“扑通”一声跪下来,拿手架着他父亲的杖,“你这话若让她在天上知道,岂不寒心!她生闵儿时都过了四十,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你要是忍得心,不怕百年之后钟家没人烧纸钱,你就打吧。” “你……你……你给我躲开!” 他后母被掀到一旁,眼见手杖落上去,急得大喊:“闵儿啊闵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父亲停下来,“哼,他还有何话说!你倒是问他冤不冤!” 钟闵似木头人一般,说:“父亲请打就是。” 他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叫他后母,“你去,把长条凳跟藤条鞭子拿来!快去!” 他后母说:“多少年前的老东西,早扔了。” “好。我自己去找,找出来加倍地打!” 他后母无法,只得去了,拿来凳子,他一声不吭躺上去,又起身脱掉衬衣,交与他后母拿着,重又躺下。 他父亲头上青筋直冒,“看到没有,他原是不服!” “先生,多少年都不曾打了,闵儿就有天大的过失,你说他两句,他哪有不听的。” 他父亲说:“还真让你说着了,天大的过失!我打他,他敢巧言半个字吗?他不敢!你道是为什么,他那是犯法!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是强暴!是非法拘禁!” 他后母吓了一跳,“闵儿,你父亲说的可是真的?不是误会?” “哼,误会!”他父亲冷笑一声,“你道这口风是谁透的?是林家的孩子,从小与他光腚子玩的。他大了,他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他愈发得了意。还算我有一口气在,我要是死了,管教他不把天都捅个窟窿!你给我数着,小时挨不过十下就要求饶,如今大了,皮实了,怕是要打一百下!”说完,甩起鞭子就打。 破空声响,“啪”地一鞭子上去,连声音都打进肉里去,拿开了,背上的肉高高坟起,第二鞭又实实落下去,那坟起的上头直打得裂开了皮,渗出红的,沙一般的花,接着第三鞭,那沙一般的,多得数不清了,再来第四鞭,那坟起的被掘开了一道壑,再是第五鞭,第六鞭…… 他父亲打了一阵子,气喘嘘嘘,也不知打了多少了,问:“几下了?” 他后母哽咽说:“太多了,数不过,怕有一百下了吧。” 他父亲也不知是否被气糊涂了,说:“我老了,力气不如从前,还得再有一百下。”就又开始打。 钟闵的背上已经分不清皮与肉了,只是往外翻,直开成一朵殷红的罂粟。 他后母搂住他的头,哭出来,“闵儿,你就讨个饶吧。” 钟闵说:“让他打,打得好,是做儿子的不争气。”他父亲却似发了力,一下比一下重了,“我打死你!我让你无法无天!我让你不服气!我让你去蹲班房!我让你自生自灭!”一句一鞭地打。在空气里挥舞的,分明是裹着血的荆条子,一下子打下去,生进肉里去,再嗤拉拉地掣回来。他父亲突然脚下一软,往后跌倒在黄花梨太师椅里,捂住心口,嘴发绀。 他后母惊呼:“先生的心绞痛又犯了,快拿药来!”因他父亲年事高了,又有病在身,老宅里头时时有人不离左右,这时候慌慌张张地送药进来,显然是这种突发情况未经得几次。 钟闵早起身,跪在椅旁,焦急唤“父亲”,接过药送他父亲服下了,仍侍手跪着。他父亲疼痛渐缓解了,只秧秧看着他,不言语。过了会,闭上了眼,方说道:“你走吧。我管得住你的人,也管不住你的心。我只当你犯了一次浑,该怎么做想必你也是明白的,你好自为之,别逼我放出手段来。” 钟闵看着他父亲的脸,平日里保养绝佳,此时却仿佛老了十岁,暮色苍苍。他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他后母早叫了人替他上药。 钟闵从老宅出来,连日头都不是同一个了。司机问:“钟先生,到哪里?” 他的视线投往天井院里,远远地露出一点槐树绿的头来,“打电话到天伦世纪,问他们林副总在不在?” 司机说:“钟先生,对方说不在。” 他把视线收回来,“去茗香一品。” 林致见到钟闵,面色如常地说:“你来了。”关了门回头却大惊失色:“你的背怎么了?你挨打了?” 钟闵冷笑,“你倒是会故作姿态。我且问你,那边知道了,是不是你走漏的风声?” 林致说:“是。” 钟闵问:“为什么?” 林致突然说:“你打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 林致看着钟闵的脸,不言语。钟闵捏了拳,几步跨到林致跟前,照着下颌就是结结实实的一拳,直把他的身子飞出去,撞到盆景架上,盆景落在地板上,哐啷啷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土坯。钟闵揪住林致的领子,把他拖到沙发脚,又是一拳下去,抬起来又抡开臂膀。林致居然还在笑,说:“小心伤。”钟闵哪还犹豫,打一拳说“还手!”林致像傀儡般任他打。他平日里风度绝佳,此刻却已红了眼,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最直接的暴力。 最后他总算住了手。林致顺着沙发脚滑下去,嘴角裂了,“咝咝”吸气,竟还打趣道:“被你老头打个半死还如此孔武有力,你有资格论持久战,嘿嘿,车轮战。” 钟闵吐出一口气,身子往下躺,碰到了伤口,弹起来坐着,不理会林致这话,说:“你现在要是跳起来掐死我,会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林致说:“我比不得你,我是面做的,早被你打回原形,哪里还动弹得了?” 钟闵哼一声,“这还算好的”,又说:“你就为了杨迭去告我的状,不掂量掂量轻重,我要是守得住章一便罢,否则,我只当没认过你。” “对不起”,林致说,“我只是想救林致一命。” “你适得其反。” 两人都静默着不说话。半晌,林致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只是想搬出你爹来压制你。” 钟闵叹口气,“我爹是个善人,他若认定我是伤天害理,那我就不能是恤孤念寡。我若听他的还好,听不得,怕是要从根上断了我这念头。” 林致“霍”地支起身,惊道:“老头子会这么狠?” 钟闵说:“我总说他是个属螃蟹的,肉在里骨头在外,硬着呢。跟他比手段,哼,先钳断了脖子。” 林致讷讷地,“连你都这么说,幸亏不是我的爹。” “至于杨迭,我不想见到他”,钟闵说,“章一也不想。” 杨迭有两天没到学校了,班里乱成了一锅粥。孩子们打他的电话,到他家里蹲点,无果。上课铃响过一阵了,仍一片吵吵嚷嚷的。忽见教导主任带了个□□面孔的女人进来,说:“同学们,大家静一静,这位是你们的新班导,真是无巧不成书,也姓杨,这个,下面请杨老师为大家讲两句。” 一个说:“我们不要她,我们只认一个杨老师!”结果一呼百应,“还我们杨老师”,“叫她走,回家带孩子!” 教导主任额上冒出了汗,这都是一群小霸王小魔头,没一个是好相与的。眼看着堂子就要镇不住了,只好扯个说法,“那个,同学们,你们杨老师因为犯了原则性错误,被校董事会开除了。以后就由新杨老师来监督你们的思想和学习。你们先熟悉熟悉。” “诶,主任,你跑什么?你忘带你的拖油瓶了。”教室里一阵哄笑,“哈哈哈……” 几十双眼睛落回讲台上,那位新老师鼻子都塌下一分,眼镜下滑都不敢用手去扶,“大家好,我姓杨……木易杨……” 有学生开始拍桌子,随即一个个都跟着拍,声势浩大,边拍边喊:“杨迭!杨迭!……”新老师被他们的音波功震飞出去了。 有同学又拨了杨迭的号码,激动地嚷:“通了,通了。”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去抢。 章一好不容易拿到电话,问:“杨老师,你为什么不回学校?” 那端静默了。章一以为他挂断,急得大叫:“杨老师!” 杨迭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章一,老师无颜见你。” 章一愣住了,手机被人拿走也不知道。她木讷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反复回想杨迭那句话的含义。 章一在娱乐室里找到钟闵,冷冷地说:“请你放过杨老师。” 钟闵似没听到,到另一方瞄杆,出手,球进洞。章一复读机似的重复:“请你放过杨老师。” 12、正文11 昏 厥 钟闵打完最后一杆红球,直起身说:“无关紧要的人,我才不会亲自出手。” 章一气呼呼地说:“杨老师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是我们班人人敬爱的班导。你撇不清,我知道杨老师被开除肯定跟你脱不了关系。” “你就这么肯定?” “杨老师……他去找过你是不是?他也是为了我。” “为你”,钟闵口气懒懒的,“凭什么为你?” “我是他学生。他知道我被你……所以才会想让你付出代价。” “他怎么知道的?一定是因为你的一通哭诉,我说得对不对,宝贝”,钟闵说,“你想着要逃走,他就来充当救世主,可惜,选错了拯救对象。” 章一说:“我没有想着逃走,那天后来我仍回到这里。”她绕过台球桌走到钟闵面前,“算是我胡闹,你放过他吧。” 她抓住钟闵的衣角,期冀地说,“求你。” 钟闵不为所动,“你拿什么求我。” 时光仿佛回到最初,惊慌失措的女孩对黑心肝的男人说:“求你。”章一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今非昔比,她连唯一的筹码都没有了。 她居然没有哭。 钟闵说:“上楼去,别管不相干的事。” 章一松开捏着的衣角,她整个人如同热的烙铁,被扔到了水里,被冷水一逼,禁不住急火攻心,随即如同海绵一般迅速的膨胀,生出了自大的豪言壮语,“我早该知道你是个冷血的□□者。总有一天,我要认识比你厉害的人。” 钟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风如同冰刀一样:“认错。” 章一瞪着眼。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她获得了新的优势,有无数的高枝儿等着她去攀。但实际上,她不过是一种孩子似的负气,仿佛有人在她面前说谁谁是如何了不起,她会立刻不服气地反击,那谁谁更了不起呢! “人都说养孩子会恨铁不成钢,何以我也有这种想法,你这么不懂事。”钟闵用手掌摩挲台球杆,“是不是打你一顿要好些呢?” 章一像斗鸡一样挺起胸脯,“你打你打,又不是头一遭。” 钟闵站到章一身后,用台球杆咚咚敲着地面,“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你趁早打死了我,不然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钟闵抓住她的手臂一带,就让她趴在了球台上,挥一杆打在她屁股上,说:“认错!”章一浑身冷汗,死死咬住嘴。破空风声“霍”地响起,一杆下去,章一凄厉惨叫。第三杆还没打,她已经开始哇哇叫,腿亦往前弯。“哐当”一声,钟闵将台球杆扔得老远,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叫什么,你不是嘴硬吗?” 她眼睛里浮着一层泪花,仍然嘴硬:“人表演硬气功的,板砖敲上去还叫呢,这叫发力。” 钟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问:“疼吗?” 她像一只没放完的气球,余气鼓在脸上,“你说呢?” 钟闵伸手捏了捏,打横抱起她,上了楼。 将她放到床上,拿来一个药瓶,说:“我前两天用的,治跌打损伤的灵药。” 她笑:“你像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钟闵褪她的裤子,她虫似的扭,被他斥一声,“趴着别动”,抬手往好的地方轻轻拍了一下,她羞红脸,不敢动了。 其实他打得并不重,方才不过是要唬唬她。她屁股上起了一道子红,他涂药上去,倒并没有觉得是肿起来的。少女的两瓣臀暴露在空气里,如同弦月,那微微上翘的地方被那蟾宫里头的划了一指甲盖的胭脂,细而长,在那白的月光上头,是莹的,润的。钟闵的手舍不得拿开。 她闷声闷气地问:“好了没啊?”那只手顺着骶骨一路往下,她刷地转过身,面红耳赤,“你做什么?” 钟闵不老实,被她抓住,竟一点不害臊,大喇喇盯住她的眼,她不敢回视,把裤子拉上去,咬牙切齿骂道:“色狼!” 她想跑,钟闵捉住她,吻她的嘴,片刻后微微离开,说:“记着要换气。”她在钟闵嘴里大口吸气,只吸不呼,人都像要炸掉,急得掐他的手臂。他反从她嘴里吸气,循循善诱,她才终于,试探着,吐出小小一口气。本来是要告诉她接吻用嘴,呼吸用鼻子,但是现在,他不是不受用的。 钟闵放开章一的时候,她是闭着眼睛的。把她的头摁在胸口,她并没有反抗。钟闵很清楚,不管现在对她做什么,即使不甘不愿,她也是会受着的。但这离他想要的差得太远。他是个贪心的人,长久的清冷便罢了,若不然,暖不了他,怕是她自己亦要冻伤的。 ------ 林致来的时候,章一揪住他问:“林大哥,你知道杨老师去哪儿了吗?我们还有两星期就考试了,没有他,简直像没了主心骨。” “问我做什么。”林致说,用眼神指了指钟闵。 章一没会过意,“杨老师说你们是朋友啊。” 钟闵倒笑了,问章一:“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朋友。” 章一煞有介事地,“好朋友啊。”钟闵拍拍她的头,抿着嘴,笑而不语。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伸手去拍他的。 林致暗暗心惊,这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这么快就被钟闵驯服了?表面上若无其事说:“章一,你们杨老师怕是不会回来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你们也不必挂念,好好复习是正经。” 章一不依不饶:“这话是杨老师自己说的?” 林致瞪了钟闵一眼,头疼地说:“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 章一说:“那好,明天我跟我们班人说去。” “对了,他叫你们别为难新老师,说当老师的不容易。” 章一有些伤感,“杨老师是个好人。我好不容易想要好好复习,好好考……” 林致不忍见她伤心,说:“等考完试他会来看你们也说不定。” “真的?” 林致见钟闵的眼刀飞过来,硬着头皮说:“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 今天是考前体检。章一跟着女同学一路打打闹闹,验完一个就叽叽咕咕地说上半天话。待到测身高体重及胸围,一听说要脱外衣,立时慌了神。女同学一个个脱了鞋钻进去了,她在外头磨蹭半天,不进去是不行的。屋子里,一个个脱了外衣含羞带怯的,厮拖厮扯,相互取笑,那体检的女老师板起面孔呵斥:“保持安静!”俱噤了声,拿着表排成一列,章一扭扭捏捏地站在最末一个。 前面测好了的站到一旁去穿衣服。章一总怕别人看出她有什么不同,怎么站都是不自在的。体检老师测一个数据报一声,夹杂“不许踮脚”之类的话。终于轮到她,测胸围要撩胸衣,老师的手还没放上去,她倒先红了脸,旁边两个交好的女同学等着她,正咕咕地笑呢,她愈发像只煮熟的虾子,红得透了。 从屋子里头出来,一个说:“我的胸围怎么比上次学校体检的时候还小些?这还了得,我还是个青春美少女呢,没发育倒还萎缩了。”另一个说:“我也是。章一,你多少?”她装作穿鞋,说:“我没注意听。”先前那个说:“我听到了,是九十几来着?”另一个叫道:“哇!你这么瘦还有九十多?”她赶紧跳起来说:“你听错了,是七十九!”那个说:“现在表交了,由得你胡说,大着呢,我们都看到了的。”她哪里忍得住,举手就要打,那两个撒腿就跑,她追上去,三个人推推搡搡的,集合去了。 体检过后,放两天假,过后就是中考了。章一回去也不歇气,加班加点地看。钟闵把习题册给她合上了,“你这样怎么行,佛主见你虔诚,怕是要捉了你去剪烛花或是添香油了。”她其实也没怎么看进去,当然也不想看,这下子巴不得有他来遂了她的心意。她把身子掉过九十度,两只脚踩在地板上,一手搭着椅背,“我才不做小沙弥,我要做魁星,明天考试时任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突然又想起来说,“我有天晚上做梦,梦到孔雀,直挺挺的翎,绿幽幽的羽。结果第二天期末考特别顺,那回排我们班第六呢。” 钟闵笑说:“那你今晚倒是做个梦,梦里魁星显个本相,青面獠牙,赠你一卷符,一看竟是考题,岂不是好。” 章一有些丧气地把头放在手臂上,“就知你不是好人,拿我开心。我是真的紧张,这几天老这样,一紧张就肚子痛。” 钟闵伸手去摸,“这儿痛?” “不是,是这儿,但疼得不是太明显。”她抓着他的手放到肚脐周围,突然反应过来,拍掉他手,转过身去,“我再看一会。” “别看了,检查下笔墨和准考证,早点睡。” 她烦躁地说:“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睡。” -------- 白花花的试卷从前面传下来,章一接过了,赶紧翻过面看作文题,一看是“请以‘噢!原来这样’为题,写一篇文章,表达方式不限,不少于600字,不得出现真实校名、人名”心就凉了半截。基础题全是模棱两可的选项,阅读是科技说明文读不太懂,文言题是传记类,亦读不甚懂,慌了神,手里的笔滑腻腻的捏不住,叠着腿,不住地交换。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作文没动笔,机读卡没填,突然间右下腹开始痛,她用手去按,哪知更厉害,连呼吸都牵扯着痛。写了两段话,还是痛,撑不住,只好举手报告监考老师说要上厕所。 那老师上下扫了她两眼,见她像是有些内急,恩准说,“快去快回。”不到两分钟,又见她苍白着脸回来了,依旧坐回座位上,动笔写字。时间剩得不多了,不少人答完题,浮躁得把卷子翻得哗哗响,于是他就在教室里来回走,盯盯看看。他也当过学生,考试时最恨监考老师从讲台上下来,盯牢学生卷子看,哪知等他做了老师亦是这般殷勤,若是发现一道两道错题,便要在心中摇头:这样简单的题啊!他正在看一位学生的文言翻译,又听有人叫老师,还是方才那个女生。他走过去,和颜悦色问:“又要上厕所?”那女生满额的汗,从喉咙管里挤出一声“嗯”。他抬起手表看,手指敲着硕大的表盖说:“马上交卷了,坚持坚持。”那女生闻言低下头,没说话,极缓慢地爬满一个格子。他转身往讲台走,倒不是怀疑她作弊,只是她连作文还没写完哩。没走几步,听得背后咚的一声,有人惊呼。 13、正文12 住 院 会议室里在做季度报告会,秘书送了杯子来,钟闵看都没看,烦躁说:“我不喝茶。”那秘书低眉顺目地说:“知道的,这是老宅子里头送来的青梅。”他摆了摆手。 杯里的青梅是农历三月摘的,腌过的,留待解暑用的,虽比不得茶,却也能提神。他小时吃指甲盖大小的梅脯肉,就要酸得牙倒,实在是对这个东西敬谢不敏。但他父亲年年都要吃梅肉,泡梅茶,喝梅子酒。他母亲是萧山人,那儿盛产青梅,也许他们的开始,缘起一个故事,故事里有青梅也未可知。然他父亲从未跟他提起过。 他的特助坐在下手,总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有点神游天外的样子,但也不确定。方才一位部门主管汇报时说:“……新产品昨日发布会面世,市面反应非常好,公司今日开盘价上涨百分之四十……”话未落音,他的视线已集中在那名主管身上,“有这么多?”主管表情立时不自然,不过是口误,把十说成了四,偷了个尖,本想舌头打个卷就过去了,哪知还是被听出来了,“对不起,钟先生,是百分之十。”他素日对下属要求极为严格,哪知也没说什么,示意继续。 会开完,他回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照得清人影。接线秘书跟上来说:“钟先生,有个自称校方的人来电说,一个叫章一的女学生考试时急腹痛,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他一听抢救二字就慌了神,“什么时候的事?” “开会不久。” 那到现在起码一个小时,他不由发怒,“怎么不接进来?” 小秘书也不是菜鸟,大老板平日极有风度,公司上上下下敬若神明,却哪里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不禁饱受惊吓,战战兢兢说:“规定说……重要会议期间……任何来电一律不准接进……” 规矩如此,钟闵也不好发作。那特助跟了他几年,既是下属,也是朋友,眼看他急着往电梯走,连忙问秘书:“是哪家医院?” “好像是医大附属医院……对方口齿不太清,挂得很快。” 他刷地转过身,“立刻,马上给她准备解雇书!”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进了专用电梯。 秘书登时吓得乱了三魂七魄,脸无血色。特助在心中叹气,钟闵虽严厉,但从不轻易开除一个员工,因为个人情绪的更是没有过。他看着不忍,说:“你先去做事,这事容后再说。” 下了楼,司机早将雅致红章开到了大厅门外,眼见老板风风火火地过来不入后座却打开驾驶席的门,一把揪住了他后领,沙袋一般扔出,直让他打了一串脚跌,刚好撞在大理石柱上,忙用手撑住了,这才免了洋相,眼睁睁瞧着红章绝尘而去。可怜他替老板开了几年的车,从未出一点半点差池,今日却无端成了出气包。 ------- 钟闵到医院。公司那边早就联络上校方,送医的人知道他要来,已在医院门口等着了。 “怎么样?” 那人疾步跟在他后头走,直说:“您别急,是考试时疼得昏过去了,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已经在手术了,手术同意书签字是我僭越了,手术室也有人候着的。” 急性阑尾炎。她昨天还跟他说过肚子痛,他竟没在意!把一个人疼得昏过去,是多疼!要是晚一步……他不敢想。 割阑尾是小手术,钟闵见到章一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到加护病房了。见到他,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来啦?” 钟闵走过去柔声问:“疼吗?” 她摇摇头,“是全麻的,现在还不疼。刚刚护士跟我说,在我肚子上打了三个洞。”又有点懊恼地说:“试是不能考了。” “不考不好吗?” 她扯出一个笑容,“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只是不考的话,感觉学了几年对自己都没个交代。” 钟闵在床边坐下,“这话我不信,你不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吗?凡事能躲就躲,躲不了的就是天塌下来也能翻个身当被盖。” 她想笑,又扯着伤口,不敢太用力,因此笑得像只老鼠一样猥猥琐琐,“我现在是没阑尾。人类当初进化,干嘛不把这个东西退化掉,反正无用,还让我白白受回罪。” 钟闵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她突然说:“你去问问,我什么时候能下床,什么时候能出院?”伸手推他,“快去。” 刚好护士进来,笑眯眯地说:“这要看你的恢复情况了,一般24小时后可以适当下床运动,为以防万一,最好是等伤口愈合拆线再出院。” “那要等多久啊。”她看见小护士的眼光不住往钟闵身上瞟来,就叫他:“你去,把床给我摇起来,我要看电视。”她坏心眼的想,把你当看护使,我看你还帅!哪知小护士一步抢上去,“我来吧,我来吧。”那护士把床摇一点,问:“够了吗?”她也不是跟护士过不去,很有礼貌地说:“够了,谢谢。” 护士又过来给她垫垫枕头,看看液体,临走前还对钟闵说,“有事按铃叫我。”钟闵点头说好。 她拍着床叫:“喂喂,我刚刚问你怎么来了,你不说,原是泡小护士来的!”她突然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千万别说是小护士泡你!” “你不说话?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钟闵一哂,“随你怎么说。”她吐舌,这人原是不解风情。 “想什么呢?”钟闵拍拍她的头,“是你们学校打的电话给我。” “噢,我记得考试时疼得要命,后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说着就兴奋起来,“估计是被救护车拉进来的。感觉还挺悬,那监考老师肯定吓坏了,接着惊动了学校领导,一路闹得人仰马翻,像拍电视剧一样。” 钟闵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头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脸兴奋,只觉她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这回可是诸多第一,第一次晕倒,第一次手术,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点滴。” 钟闵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还在那说:“我以前身体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药,吃了剩菜剩饭从不拉肚子。只是有一回,还上幼稚园,园里有个小朋友脸上生了小红疙瘩,偏是我跟她好,爱跟她玩。第二天还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来,结果当晚回去我也生了红疙瘩,从脸、脖子一路往身上长。妈妈回来吓坏了,在弄堂里直嚷‘这孩子没法儿养了,从此不能见人!’她架着我的两只手臂来回晃荡,作势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驼婆婆抢过来看一眼说,‘孩子是生水痘了,哪里是没法养,没见过这样当妈的,这不是活下咒吗?’”她喃喃重复一遍,“没见过这样当妈的……”却突然间落下泪来,“从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弃我。哪知她还是……” 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人的天性,病痛时是如此渴望母爱。她从骨子里渴望再见母亲一面,躲在她怀里说,“妈,我昏倒了,是做手术抢救过来的,真怕再见不到你。”哪怕,母亲曾残忍地将自己抛弃。 钟闵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乖,别哭。病魔见你软弱,怕是从此要缠上了你。”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说得这样真,于是赌气似的说,“缠上了才好呢。”缠绵病榻,也许母亲就会回来了。 “你这会要他缠,只怕他又不肯。” 她听他说得前后矛盾,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儿啊。我小时算命,一报上生辰八字,那先生准要说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里压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着他,“你还信这些?” “偶尔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里补充一句,比如说现在。“到底是不是命硬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要打针,两三个护士都拿不住,最后不知是谁吓我说,‘别动,针打歪了让你屁股里生一根钩子,从此再莫想躺着坐着。’好说歹说打一针青霉素,结果窜起来也不觉得疼,照样跨土坳子翻围墙。”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来,“最后照样不是挨一针,何不早些老老实实让人打,乐得大家都轻松。” 他也笑,“我小时脾气怪着呢,凡人事非得先让我服了你,否则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镇得住我。” “哪吒再能闹腾还不是被李天王关进玲珑塔里”,她渐渐收敛了笑容,“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爸爸一定很凶。”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不能吃东西,饿吗?” 她摇头,“肚子里胀得很,再说输那么多水进去,哪里饿。”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脸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痒地说,“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他倒勾起一丝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没交代。我让家里的阿姨来,你刚做完手术也别老看电视,好好休息,觉得有不舒服就叫医生,想做什么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么这么婆妈,都赶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 他看她一脸嫌弃,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头,“可不是,你这只小猴崽子。” “你骂我”,她扭身从身后抽出枕头,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转脸却哪里还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后靠,闭上眼,模模糊糊地还在腹诽呢,“动作这样快……” ———————— 钟闵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教授已经带人查完了房。她一见他就开始吧啦了:“这里的医生很闲吗?听说一天至少要查两次房。刚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几双眼睛盯着我看,怪不自在。不过有个主治医生倒是很帅,白袍一穿,衬得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你看过《白袍之恋》吗,比里面的男主还要帅哩。我起初担心是他替我主刀,想着让那么帅的人去割我的肠子,怪难为情。我偷偷问护士,她说是教授主的刀,直说我运气好,教授上周末才从国外的学术交流会回来,结果做的第一场竟是个芝麻绿豆的小手术。还说就是让教授的学生去,也能闭着眼睛做。我当场就说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镜吗,闭着眼睛怎么做?” 他等她说完这一大通,才一拍脑门说:“噢,糟糕!” 她连忙问:“怎么了?” 他佯作懊恼,“方才我专门去他们医办说,查房时主刀医生来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术,也不怎么利于教学,且要尽量少查。如此一来,你就见不到那位芝兰玉树的白袍了,岂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下结论:“骗人。” 他故作严肃地说,“我没骗人。” “骗小狗。” 她气得脸通红,这人今天怎么这样贫?刚巧护士又进来,记录体温,心率,呼吸频率,在记录单上刷刷写了几笔,问她:“排气了吗?” 她听不明白,“排什么气?” 那护士张嘴想要说,见钟闵在,对他无奈笑笑。他也没说什么,自去了外面的套间。 她倒更疑惑了。 护士这才以学术性口吻说:“排气,俗称放屁。” 她立时如同被烫到了一样,叫起来:“没有,没有!” 护士不肯走,“真的没有?要老实说,这是正常的术后现象。” 她几乎是嚷,生怕人听不见似的,“没有就是没有!”说完往床上一倒,侧过身子去了。护士没奈何,术后第一天,没有也是正常的。 护士走了,她整个人还如同浸在热水里一样,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直烫得脑子发木。钟闵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回避,怕自己难堪,结果她仍没见有丝毫好过。也不知过多久,听见他走过来了,她决定装作不知道。她是没脸见他的了。 “侧着躺累吗?” 她不吭声。 他自顾自说,“刚才去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病历,授权委托,知情同意书,离院责任书。责权社会,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忙着自清。” 她把身子转过来,“你刚才出去是签字?” “对啊。” 她不信,“那护士干什么对你笑?” 他睁眼说瞎话,“有吗?我没看到。”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总算是信了。又想起来说:“你怎么不让阿姨把我的手机拿来。我同学不定以为我翘辫子了呢。” 他轻轻掌了她一嘴,“胡说八道。” 她嘻嘻笑了声,又问:“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闷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手术,她整个人看上去是有点蔫蔫的,反正是输水加观察,回去也照样能静养。“我去问问。”他去跟院方勾兑了。她在后头打响指。 院方的态度当然很保守,一再强调风险性。最后双方协商下来,签了一张协议书,又安排了一个医疗小组数日内监护。有钱果然是好办事的。 14、正文13 最难回答的问题 回去后,章一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机上的短信,一条条看,再一条条回。隆冬发来了一条,就只三个字:“你好吗?”那天晚上的事发生过后,他们变得非常尴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学校里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回了三个字:“好,谢谢。” 在家她的精神果然好起来,伤口长得很快,能吃流食了,然后是半流食,现在厨房里每天都给她做粥,外加几样精致小菜,变着花样吃。家里的医护人员早就撤走了,她伤口拆了线,又能楼上楼下的乱窜了。昨天她还溜出去跟同学见了个面,钟闵肯定是知道的。最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她说他比卯日星君还要敬业。然他白天总会抽时间回来看她一两次。回来也总是说,多休息,外面日头毒,不许乱跑。 她叹了口气,实在是无聊,她不少同学都结伴去旅游了,谁还像她一样可怜。午后人昏昏,睡得太多,根本不想再睡,她像抹游魂一样在各个房间飘来荡去。钟闵的书房里有一面很大的雕花木书柜,她用手敲得剥剥响,也不知是什么木,只觉陈年旧色,专配那些老学究。打开来看,倒是货真价实,一满柜的书,有不少还是厚逾砖头的外文原著书。她咂了咂舌。刚要走人,一抬眼看到一溜的金庸全集。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指在长长的一溜书脊上滑来滑去,最后停在了《射雕英雄传》上。 她在二楼露台的一张躺椅上坐下来,这会子已经开始西晒了,露台这一面倒还时不时有风。她又掀了一页,盯牢了看,方方正正的排版,方方正正的字,渐渐觉得字好像不是字了,不认得了,一个个往上浮,不落实的,最后变成了墨黑的点,她把眼睛移开,投往楼下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大片的英国玫瑰,却已经开过了,花开时远望去像一块厚茸茸的毯,却是有香气的。她用书盖住了脸。她是不喜欢玫瑰的,仿佛有种俗艳。若让她来决定,她情愿全种上蒲公英,每年有长达五个月的花期,小黄花会结出胖嘟嘟的白绒球,风一吹,就是漫天的白色星海,每一颗星就是一朵最自由的降落伞,它们飞过了铁门,飞过了山坡,飞过了天地之间那窄窄的一线…… 书被人揭开了一道缝,仿佛是天边的曙光,亮白色一点点地挣开来。一道人影正俯身在她上方。她突然想,那些小降落伞也不是自由的,因为每一株蒲公英就是一座控制塔,它装着无数的遥感器,无论伞们飞到哪里,它也是知道的。 人影由模糊转为清晰。“书上怕是有霉味。”见她神思混沌地盯着自己,笑说,“竟看得这样犯困。” 又问道:“看到哪了?”却自顾自翻过书来看。原是完颜洪烈定下毒计,抱得美人归。 她把嘴一撇,说:“不好看。”其实是看不太懂。她只想看郭靖的憨实纯良,黄蓉的嬉笑怒骂,哪知开篇却讲上一代人的三侠五义,还要去寻徒授艺。最最不懂的,包惜弱就是一介村妇,完颜洪烈却对她一见倾心,不能自已。 钟闵说,“不好看就撂下了。” “你不是说最爱看这个吗?还说能背,我不看了,你背段我听听。” 钟闵把身子蹲下来,“你说一段。” “我看过电视剧,后来包惜弱知道完颜洪烈骗她,见了丈夫就跟着殉情死掉了。我想听听书里怎么写的。” “书里写完颜洪烈,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她不依了,“这算什么?” “就是这八个字囊括了他十八年来的用心良苦。” “说得这么玄。” 他站起身拉她起来,“你过几年再看,自然明白。这书里我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人,也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大悲大苦。” 她非常不赞同,“可他明明那样坏。看上了包惜弱,就害死她的丈夫,再假装仁义道德把她骗走,活该包惜弱死了也不跟着他,还差点把他也刺死。” 钟闵拉着她进了走廊。“只有爱一个人,才会骗她,为了她不择手段。” “至于吗?”她大声质疑,“他是王爷,要什么样的如花美眷没有。包惜弱有什么好,就因为救过他一命?” “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这个人有什么好。你问完颜洪烈自己,他恐怕也不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偏生她是那另一个而已。” 她叫起来,“说得更玄了!” 他声音却很轻,仿佛说给他自己听,“有一天你会懂的。” 话说得那样满,可她实在是无聊,每天看一点,一部书啃完的时候,她的伤也好得全了。 跟同学视频聊天聊到凌晨才爬上床,渐渐培养起睡意,正要跨过太虚幻境的牌坊,身上却有了重压,梦境里烟消雾散,眼前却又成了黑,看不清,唯有唇正被人真真切切的含食。她睡意去了一半。只觉被传染上了酒气,就要一路生入五脏六腑去。她嫌恶地躲开,身上的人倒也识趣,起开身去了。恍惚听见有水声,噼里啪啦,仿佛是雨打芭蕉,把那微微抬起来的叶角边一点点往下打,往下打。雨忽停了,叶片上积了一汪的水,盛不住,哗啦一声响,沉甸甸地倾覆在泥地上。 她伸手去推,他却在她嘴里嘟囔,“我洗过了”,又啃她尖尖的下巴,然后是锁骨。据第一次已经很久了,中间因为考试,又做手术,他一直没有对她怎么样。可今晚,他这架势分明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却还是怕,不住说:“别,别……”声音都被他压在下面,出不来,暗哑得倒像是□□。他根本不理她,伸手去脱她的睡裙,手指刮过了她的腹。她慌忙握住他的手,“不行,我有伤。” 他重重地啄了她一口,“我问过医生,可以的。都过了这么久……你又不花力气。” 这下她差不多全醒了。几乎是要捶他,“你怎么去问医生!”她以后不用见人了! 一分神,他已经利落地把她的裙子脱下来了。“又不认识你。”用一只手去脱他自己的。 她还想着要躲。她还记得第一次,像团面一样被他做成各种形状,她可算是晓得什么是昏天黑地。可她能躲到哪里去,最后还不是被困在他身下。他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居然还能来哄着她,“乖,给我。”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仍抽了口气。 “疼?” 她摇头又点头。他吻她一下,“我轻一点。” 可他动作起来哪里是轻了?她的身子不知何时拱了枕头上去,还在往上走,最后终于是到了床头,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撞。他伸手去垫在她脑后,又觉使不上力,掐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拖下来。 她怕裂开伤口,伸手去摸,小腹上鼓出一条来,仿佛是有东西在平原下头掘开了地,上面高高的隆起了土丘,还在一路地往前伸。这是很奇怪的,然让她奇怪的还有很多,比如为何动作时会有声响,每一下四肢百骸都如同电流通过。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这些新的感官却并不令她讨厌。也许她能通过这种方式快速地成长起来。她想要变得成熟,成熟地面对人世,面对身上的这个男人。 她仿佛是坐上了一艘船,不断的被抛高又跌下来。浪花拍着船身,来势汹汹。她突然间放肆起来,声音时而高过浪尖,时而婉转回旋,仿佛如此才能昭示这一场竞技般的,也有她的存在。她紧紧地抱住操舵手,不要把她抛下船去,她想叫他,然而浪头太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他快一点还是慢一点。船底最终裂开了口,水激柱一般地射进来。无数的水包围了他们,他们一同往下沉,沉入了将死的虚无中。 ———————— 章一一个人拱着凉被睡得跟小猪一样,近中午才一阵风地下楼来——肚子饿的。那阿姨年轻时是学口腔医学的,看她吃得直如风卷残云,流星逐月,不由在心里犯嘀咕。那么小的嘴,下颌也小,一看便知牙弓也小,怎么会一口包得下那么多东西。她注意到了,冲阿姨笑笑,更嘟起脸上的婴儿肥。阿姨暗想,幸而有肉,不然一张脸怕是不及自己的巴掌大了。 吃完东西,司机沿私人公路把她送下山,因她要自己坐公车去见同学。到了冷饮店,三个女生又是蹦q又是拥抱。招来服务生,她点一份芒果奶昔。一个问她:“冰的。你做完手术敢吃吗?”她豪气地说,“放心,死不了。” 小女生话就是多,叽叽咕咕,咕咕唧唧,一个话头结束立马又接上另一个。她问一个:“西藏好玩吗?” “好玩啊。天蓝得不得了,蓝得……蓝得就剩下蓝了,别的什么没有。” “云也没有?” “云当然有,我是形容天的颜色,你真没领悟能力。” 她不服气,“别的当然没有了,红的黑的都到你脸上去了。看,高原红!” 这个急了,直拍着另一个问:“我有吗?有吗?” 另一个说:“我没见过高原红,不知道。” 这个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指着说:“看,这个就是。” 三个脑袋立刻凑在一起,章一叫:“哇,这是小喇嘛僧,眼睛真有神。” 这个得意起来,“可爱吧。很多游人找他拍照的,他就跟我拍了。” “那是,谁让你高原红看着亲切呢。” 三个人正吵吵嚷嚷不休,一个突然说:“咦,那不是隆冬?” 她有点不高兴见到他,嘟囔说:“他来这做什么。” 还是被听到了。“你忘了,当初还是他给我们推荐的这家冰店。诶,我说,一会我们两个先走,留个机会让你跟他说说话。你急什么,听我说完。你没看他成天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谁不知道是因为你。就当成全成全他,不许说我们不讲义气啊。” 她还没说上话,这一个已经招手喊:“喂!隆冬!” 隆冬其实早就看到她们三个,只是不敢上前。正好借此机会走过来打招呼。 她马上就被出卖。“隆冬,看见你太好了。我妈让我帮忙取一双订的鞋。离这太远,外头又正热,我不敢让章一一块去。正好你来陪她坐一会,太阳小了再送她回去。”说完,两个人冲她眨眨眼按按她肩膀,走了。 她用吸管戳着奶昔,其实已经很稀了。 没见到章一以前,隆冬总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下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先开口了,结果不痛不痒,“好久不见。” 隆冬却松了口气,“嗯,好久不见。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想去看你来着,但是最近家里事很多。因为我爸爸跟……阿姨后天要举行婚礼了。” 她赶紧抱拳说:“恭喜恭喜。”仿佛结婚的那个人是他。 年纪小就是这点好。再陌生的也好,闹得不开交像乌眼鸡的也好,端着往热水里一混,立马软软和和的了。隆冬立刻问:“那你来吗?后天刚好是周末。我爸爸让我请些好朋友,不然一场婚礼搞得像商务宴会一样,怪闷的。” 她有点犹豫,“还有谁啊。” 隆冬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名字,“他们都去。” 她不是不贪玩的。听见不少相熟的同学都去,不禁有点心动。隆冬身子往前倾,“去吧去吧,露天的,专门从国外请的乐队,最符合你罗曼蒂克的要求。” “瑞典皇家糕点师,榛子朗姆酒冰激凌,荷兰空运郁金香……” 她举起手,“我去,我去!”又说,“这算不算正式邀请?没请柬我不去。”做了个“拿来”的姿势,“要是没有,你趁早回去拿,记得要喷香水。” 她这是存心刁难,隆冬却乐呵呵地说:“我妈妈一会就来接我,你有本事向她讨去,再让我爸爸写上‘诚邀’二字,足见慎之又慎了吧。” 她“呸”了一声,“不害臊,婚还没结呢,就叫上妈妈了。不记得以前谁在我面前说得如何如何……” 隆冬搔搔头,打个哈哈。 两人正说话间,隆冬手机响了,说:“来了。” 章一已被隆冬的妈妈勾起了兴趣,眼睛盯牢店门,坏心思地想,要不要在她面前参隆冬一本呢,他说过那样多的坏话。正寻思间,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摇响了门上的铜铃。章一整个人如被下了降头,直挺挺地纵起来,再白目睁睁地冲出去,身子撞在铁艺椅上,也不觉得疼。那女人一看见她,掉头就往外走。她方才被撞过的地方直如被捅了一刀,有液体哗啦啦往外流,她像一个用遁术的人,见了血光,提一口气往前追,誓不罢休的。冷饮店的门被她用身子撞开,那女人的裙边在前方流云一般飘转,风一吹就散。她只是盯着那抹云,追。恍惚间,四面的建筑疯了一般地往高长,她是如此渺小,她被人群的腿包围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双双的腿看,那一双双的腿隔着各式的布料也看着她。腿驮着它们上头的东西从她身边来来回回,她只是在找一角裙边——片刻前裙边温柔地对她说,“乖,拿着钱,去买甜筒吃。”突然间,她看到了前面的一线流光,她在一双双腿的缝隙里穿插过去。她摔倒了,不觉得疼,因她抱住了裙边下的腿。她还举着甜筒。裙边终于回过头,她从下往上看,看不清裙边的脸,一滴水落在她的眼角,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只是说,“妈妈,我不了。” 她终于追上去了,却像一只噍i虫被不断挥开。她最终叮住了一个缝隙,再不肯放手。太多了,那些想说的,到了嘴边却只叫得一句:“妈……”她母亲没有回头。身后有人气喘嘘嘘地追上来,诧异地叫一声,“妈妈。”她的两只眼迅速地充了血,炸开了,“她是我的妈妈!” 15、正文14 梦 魇 她母亲缓缓地回过头, 再缓缓地把衣服料子从她手里扯出来。那上面有一个皱巴巴的手印,像小孩子睡着了, 被人偷偷印上去的,蜷曲的, 没有舒展开的。她母亲轻声地,一字字地说,“我不认识你。” 她的眼淌下泪,嘴却在无知无识地重复,“妈妈,我是章一,我是章一……” 她母亲仿佛没有听到, 身子向股轻烟一样飘出去, 远远地冲她身后喊:“小冬,你自己打车回去。”她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追,却被身后拉住了, 眼睁睁看着那股轻烟发动汽车走了。 身后的人不明白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里喷出火来, 要把眼前这个人化作灰烬。“怎么回事?那个人是我妈妈!她不要我!却要做你的妈妈!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眼前这个人抢走了她的妈妈,应当消失了才好。不能解恨,她伸出手把这个人一掌掌往后推,仿佛后面就是深渊。她一句一掌地推,“她想嫁给你爸爸,就对你好!这些好本当是我的!是你, 你们父子偷走了她!我还拿你当朋友!你这个骗子,小偷!你为什么不去死?” 隆冬被章一的样子吓坏了,她的每一个字就是一颗钉子,蜂鸣一声敲进他耳朵里。她眼里的恨如同筑起的高墙,让他永诀天日。他的身子往后栽到在花坛里。他用手撑住了,花坛是刚灌过的,上层的土是稀的。他的手缓缓收紧,像捏住了他自己的心,滑的,冰凉的,死气沉沉的。 章一像看一只毛虫一样看着他,既憎恶,又恨不得上去踩死。最终,她掉过了头,走了。但仅仅走了两步,又回来了,揪住他的衣领,似疯狂地说,“快带我去找她!” 章一的母亲章凤姿坐在客厅,怔怔地出神,见到两个孩子进来,却突然间笑了。她的父亲是个小有文化的人,所以才会给她取这个名字,听上去却有些不伦不类。章一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纠结过自己的名字:“妈妈,小朋友问我为什么叫章一?”她回答说,一就是唯一,独一。章一没有问过她本人那个拗口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却总是在看到或者听到“龙章凤姿”四字的时候,自豪地对人讲,“那是说我妈妈的。” 她微笑着看着章一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对面,不知所措。如果她的面前有任何一样反光的物体,她就会知道自己带着一张面皮,只有嘴在笑。 章一曾经最想问的问题是,“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她的妈妈要结婚了,嫁给自己想嫁的人,现在是何等的容光焕发。 章凤姿开口了,“如果你不说话,我就上楼了。” 章一顿时慌乱起来,她脱口而出,“妈妈,我很想你。” 章凤姿表情漠然,“你也不用说想我的话。因你属于世上最有本事生存下去的一类人,是我为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应该感到庆幸。” “妈妈,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维持你困惑时的表情就已足够。如果你还对我们十四年的母女之情念念不忘,就请你,把你的感情埋在心底。我有我的家庭,而你,自是不缺爱你的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真要刨根问底,就去问钟闵,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章凤姿站起身往楼梯走,顿住了,“问问你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我,你会习惯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看待。” □□的沙发下有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她用尽全力地挣脱开来,跨上两级楼梯,跪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妈妈,我恳求你,不要再抛下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不知道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在,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突然间她的声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妈妈终于回过头,从高处俯视着她。记忆里有相同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小小的人说了什么。终于,她泪流满面,“妈妈,我错了……” “你没有错”,章凤姿俯下身,拍拍她的脸,“回到钟闵身边。从此不要纠缠我,我对之感激不尽。” 章一绝望地看着自己深爱的母亲抽身而去。她像一滩泥地软倒在那,一点点地风化,再等着什么东西将她挫骨扬灰。最终她还是爬起来,往外走。出了门,回头看,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口,轰隆隆一声响,好一似山崩地裂,活了过来,从里面甩出长长的白色的舌,一路往她的脚底下伸。她像见鬼一样,掉头就跑,身后有脚步声“踏踏踏,踏踏踏”追着她不放。 她实在跑不动了。撑着腰喘气。偏头看,后面那个人也在大口喘气。 她直起身,“你跟着我做什么?” “……对不起。” “不用了”,她目无表情,“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 隆冬往前走一步,叫:“章一!” “刚才我跟我妈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两年前,她不过是抛弃了我,而今天,她是不认我。” 隆冬不知该说什么,他不了解事情始末,他没有发言权,他只是说:“我不想见你难过。” 章一却激动起来,“我难不难过有什么关系,她都不在乎。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哪里?” 隆冬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上有冷冰冰的东西在爬,“章一,你说的那些事情……是什么?” 她抬起头看天。这城市的天永远像被人弄污了,洗不干净。她看了一阵子,眼前发黑了,身子立不稳,连声音都跟着飘飘忽忽起来,“那些事情就是,她走之后,我跟了一个男人。我成了他的小情人,我以前叫他叔叔……他想要我,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她笑起来,连眼睛里头都是笑意,那笑意盛不住了,往外溢,却变成了泪。“也许今天回去,我还要跟他睡觉。你觉得我肮脏吗?”她突然将旁边的大丽花连花带叶一把撸下,手心里火辣辣的。她把花往他脸上砸去,“我就像这花,看着好看,闻着却是臭的,臭的!” 隆冬眼望着她跑走了。他立在那,那朵花砸中了他的鼻梁,又掉下去。那几片花叶子却始终掉不下去,因为有风在吹,他知道的——他的脸上一片冰凉。叶子到底落下去,他心爱的女孩看不见了。 章一记得自己上了一辆甲虫似的出租车,付了钱下车,现在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山上走。已是黄昏了,四周静极了。她站在公路旁往山下看,是城市。火柴盒似的建筑里住着一根根头重脚轻的火柴棍,他们相互摩擦的热气和臭气浮在半空中。再走一段,路的两旁生得有灌木,她停下来,只有目光顺着那长长的路往上走。太阳正往西一点点地下坠。长长的路的尽头,有一片乔木和灌木,看不清,是绿的影影绰绰,突然间却裹上了红光,红光一点点往里渗,仿佛有东西从外燃进来。终于,那无数的虬扎的枝桠间,烘托出一个火红的球,是太阳,它在那里作了窠。章一突然间想要哭,太阳啊太阳,你们本是十兄弟,射杀了,单剩你一个在世上承受万年孤独。比起我,你却无畏。因你还有光和热,而我,已被扔进了黑暗与冰寒之中,永世不赦。 她回到宅子里,阿姨见到她放下了手里的听筒。是回来的有些晚了。她一步步上楼,进了浴室。打开莲蓬头,和衣站在水底下,水啪啪地往她身上打,仿佛无数的手,无数的耳光。她似用光了所有的力气,顺着瓷砖滑下去,在那耳光声里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出眼泪,只觉那耳光拍进了她耳朵里,眼睛里,声音变得轰隆隆的,仿佛混杂着男男女女的嘲弄。她用手捂住了头。 她像一只快被溺毙的鸽子,拿起来时,单剩最后一口气,剥去了身上乱糟糟的毛和羽。她换了睡裙,头发也不吹,把整个身子掷进了床里。 辗转。人如同被裹进了万花筒里,一滚,就是一张纷乱的像。这是一场婚礼。她在新娘的后头牵着长长的头纱,旁边有个小花童捧着戒指盒,那分明就是小时候的隆冬。乐队在奏乐,宾客在微笑,神父在祝福。她把手里的头纱一点点地收,越来越紧,终于那头纱从新娘的头顶拽下。满堂的倒抽气。她从塔一般的白婚纱往上看,新娘竟然从头往下开始消失。她大睁着眼,眼前还剩下一个空的衣架子。衣架子垮下来,她扑上去,对着美丽的白婚纱又撕又扯,这怪兽吞噬了她所依恋的。她哭着喊:“还我妈妈!还我妈妈!”万花筒一滚,所有的一切星星点点的消失了。 仿佛是更小的时候。她母亲将她抱在怀里,面前有个男人看不清楚脸。那男人上前将她的脸一捏,说道:“好个面娃娃,舍我吧。”她紧紧揪住母亲的前襟,不止是怕生。她母亲却笑了,作势把她往前一送,“你想要,就拿去吧。”那男人伸手来接,她母亲却突然把她往身后一藏,啐了一口,“呸!你也配,好歹也是我养的。”男人呵呵笑道:“也只有你养得出个野的来。”她母亲斜斜地走了个眼风,“到底你是嫌弃我。”那男人说:“哪儿能啊。”她母亲把她往地上放,见她不肯,就将面孔一板,甩脱了手,说:“一边玩去。”那男人咪咪笑道:“果真你身上有奶气儿的香些,连小的都不肯撒手。”她母亲只管笑,攀着那男人的手臂进屋去了。 屋子前面有一棵树,树底下落了一地叶。她拾起了一片,叶大体是绿的,叶尖却黄了个三角,她把玩了一会。树底下还有一个石凳,她把叶子放上去,又去寻另外的好的叶片。屋子里有声响传出来。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将她的心捆住了,越来越细,越来越紧。她的手脱了力,几张叶片洒开来。她发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捡起来,回到石凳处,握着它一刀刀往那厚实的叶片上划。屋里的声音鞭子一般抽打着她。她一下下用力地划,叶子碎成了片,看得见筋络,她却似发了疯,换过石块钝的一头,拼命的砸,砸出了绿色的粘稠的血。 四周物换星移,她的身子也跟着长大。最后停下来,门打开了,她母亲和男人从暗影里出来了,她还在拼命地砸,砸的是自己的手,连骨头都化进那血肉模糊的粘稠里去了,因为那男人的脸看得如此分明。那是一张她所熟悉的脸。 章一惊醒了,一颗心剧烈跳动,四周一片黑暗,后颈里却是冰凉。她躺在那,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但最后一刻,她记得,那张脸是钟闵。是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甚至忘记了他跟母亲曾经的关系。这是什么?母女两个和同一个男人?当作笑话都为人齿冷。而这一切,竟好似天经地义的,仿佛她一生下来就该供他玩乐。 章一在黑暗里笑了笑,一种比哭还要伤的悲。 有人进了她的房间。她知道那是谁。她轻轻地闭上眼。那人俯身在她的上方,静止不动,然后说:“怎么还没睡。” 想不到这样黑他也能发现。她哪里知道,她真正熟睡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而他,数得出。 她想开口,却发现嗓子眼里堵了一片。她咳嗽了一声,“我做梦。” 钟闵一手原先是撑在枕头旁边的,这时去拨她的头发,发现全是湿的,指腹碰到她的脸,无一处不有水渍。他抬起她的头,把枕头拿下来,又去取了新的换上,说:“枕了湿气不好。” 她在心里冷笑,何必这样假惺惺地对她好,他都得到了,不是吗?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等不到她说话,出去了。 章一没有睡着,梦魔的一双手差点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还记得白天母亲说过什么。她说,要想知道一切,就去问钟闵。 她下了床,打着赤脚,去钟闵的房间。夜又深又静,只有她还拖着长长的影子。房间的门开着,只有书房里亮着灯。她闪身进去,轻悄悄地,身子贴着墙,一点点往前移。她停在了明与暗的交汇处,鬼魅般窥视着书房里的人。 原来,钟闵也是要抽烟的,并且是用左手,抽烟时还会不自觉地皱点眉头。原来,他的鼻子是挺而直的,侧影是那样有立体感的。他指尖开着一朵花,另一手放在触摸板上,旁边的玻璃烟灰缸里躺着两根半残的烟,仿佛是摁的人牵动了心事,手下留情,以致它们现在还能幽幽地腾起一股鬼影子。他的手腕上,有一块iwc大师手制陀飞轮,这点连她都知道,镂空与花纹,机械与艺术品。他回来这么久,却还没换衣服,在家他会穿家居服,是土耳其有机棉的。而正式装,他似乎永远只穿经典黑白灰。她伸一根手指到嘴里,放到小虎牙下面。原来是熟悉的,也是痛的。 他终于发现了她。烟灰缸里又多了一根半残的烟。她从阴暗里走到他面前。他终于问:“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抽过烟的原因,总觉得他的声音是芳香而微呛的。她盯着一息残存的烟说:“我今天见到我妈妈了。她后天要结婚了。巧的是,她要嫁的人是我同学的爸爸。”她把视线投到他脸上,“你知道吗?” 他很快回答说:“我知道。” 她只觉得喉咙里干,却连口水都不敢往下咽,“那么,你是一直都知道她在哪儿的?” 他仍旧回答说:“是,我知道。” 她握紧了手,长指甲刺进肉里去,满心满手都是排斥。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泄露出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结局也与今天一样。”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只是看着她一个人苦苦受伤挣扎。他轻描淡写,“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 她终于忍不住了,“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早一点,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是你,一早就不安好心,设下圈套,一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逼着她走,逼着她撇下我,好让你趁心如意。”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掘开了泉眼,不断往外生出力气。她拽步上去,把他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上,借着那示威一般的乱响,跳起来冲他喊:“我偏不让你如意!”眼泪流进了嘴里,舌尖发涩,她说得更急更响,“你以为那样我就死心了?我告诉你,我不!我绝不!” 16、正文15 放 手 钟闵依旧坐在那里, 只是看着她。一时间,因为她方才的大吵大闹, 显得静极了。她也不知是因为被漠视而下不了台,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简直同撒泼无异, 总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努力平复下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钟闵只说:“我等你安静。” 仿佛又回到之前,她千方百计地激怒他,而他不为所动。她觉得自己正被莫名其妙的情绪控制,不知不觉中又抬高音量,“我已经安静了,你快说!” 钟闵的脸如同这夏夜, 沉而静。他说:“你仿佛认定这一切是因为我的缘故。两年前的情形你应当还记得, 那时你已会权衡利弊,我有什么意图,你也清楚,因此想方设法地保全。我也答应不去伤害你。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件事”, 他顿了一下, “虽遂了我的意,到底是伤害了你,也算我违约在先,因此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哪怕是现在,你都可以任意离开。” 章一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他说得都对,可这中间, 明明被他忽略了很多,那很多是什么,她不愿去回忆。 “至于你妈妈”,钟闵说,“我本不想谈她,不过没关系,因为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章一,你一直很聪明,比两年前更甚,也难怪你会质疑。那个女人,你是否真的了解她?但我可以保证,绝没有逼过她。抛下你投奔新生活的确是她本人的决定,而我,不过是给出选项由她选择罢了。” “我不信……”章一喃喃地。两年前,他与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绝不是他三言两语这样简单。她往后退了一步,“我的妈妈,我了解的。那么多年,在最最心酸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抛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我不信你,不信……” 钟闵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你可以离开,可以去求证。” 她想起母亲白天的态度,心中如插入一把螺旋锥,直绞得面目全非。她连声音都是痛苦的,“没有用,有你施压,她仍不肯认我。” 钟闵苦笑了一下,“难道真要我写一纸文书,证明你确实是被我扫地出门,只有她膝下可投?” 他往前一步,站到她面前,语气非常温柔,仿佛是两年前,似笑非笑地逗着她,“你是不是赔钱货,嗯?”但隔着从中间往外晕染的灯光,隔着地上琉璃花般的破碎,他只是说,“明天就去找她吧,往后一切由你自己选择。我一向说话算话,唯一的一次,是情非得已。”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间又流下了泪。也许是因为他终于肯放手还她自由,也许是哭得太多,泪腺故障不受控制。也许,根本就是无缘无故的。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平淡地说出来,连决定这个词都谈不上。一切开始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仿佛她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的怎么样。 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泪,“乖,别哭。”她泪流得更凶了。方才那个人是谁?这才该是他。她一点点变僵硬,她已经分不清了。也许明天一早醒来,她还是十四岁的自己。也许她仍旧对他颐指气使,这个结局是她自作聪明臆想出来的,实际一切都不过是场梦。是的,她情愿这是个梦。 然而这一切竟都是真的。天亮时,他亲自送她。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司机停了车,他看都没有看她,“去吧。”她下了车,头不回地往住宅区里走,她昨天才来过,因此被放了行。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隐约听见身后有狗叫,连忙回过头,就在转头的那一刻,远远看见一辆黑色汽车顺着住宅区外围路开走了。有人在问:“怎么哭了?”是一位老奶奶牵着条蝴蝶犬,原来是真有狗的。她有点措手不及,“我怕狗。”那奶奶笑着说,“这么小的狗也怕吗?”她用手去揩泪,只是点头。 那狗其实是很可爱的,尤其是一对花哨的大耳朵。它冲她叫一声,摇摇尾巴,证明自己的纯良无害。老奶奶说:“这狗跟人一样,混熟了就好。来,你牵着吧。”说完要把项圈绳给她,狗也拿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她。她看着也觉得喜欢,就接过了。哪知道它比外表看起来强壮,撒开腿就往前跑,前爪刨,后爪蹬,仿佛不沾地的。这下成了狗牵着她疯跑,她怕肚子疼不敢跑太快,又不敢丢手,因此身子往后倾,边跑边拽。最后总算停下来,还是因为它看见了另一条狗,立刻就要蹭上去,她只好握着绳子,眼看两只狗在一堆厮闹。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很有趣了,狗们在折腾什么她不懂,但只看这情形,就知道它们很快乐,于是她也跟着快乐。 那老奶奶走过来了。她把狗还给人家,说谢谢。老奶奶又问她住哪一家,邀请她去做客。她指着一栋房子说,“去找人”。老奶奶说:“那家啊,听说要办喜事了,最近客人总是很多。”她点点头,说再见。又去给狗说bye-bye,狗抬头冲她叫一声,算是答应了,又自顾自折腾去了。 她走到那栋房子前,按铃。有人隔着铁栏门问她,“你找谁?”她报上母亲的名字。那人说,“太太一早出去还没回来,怕是还要一会,你要进来等吗?”她说:“我就在这里等。”那人见如此也不多言,回头进去了。 夏天的早晨,只要暑气还没上来,是很干净而清爽的,因很快要被吞进炎热之中,愈显得珍贵了。从铁栏门进去,有两块很大的草坪,是已经浇过水的,养护得那样好,根根绿得让人心痒难耐。房子就在那绿的视野里凭空擎出来,仿佛咕嘟一声冒出的胖蘑菇。远远望过去,看得见最顶层全玻璃顶的花房,隐约从里面透出一点花和叶的颜色来。 章一等得有点久了。云太厚,太阳在半空里费力地扯开一道口子,射下太阳光来。她穿着牛仔裤不怕脏,就在铁栏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等。其实门外面也是打扫得很干净的,根本连块石头都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地上搜寻了半天,找到一块,不能说是石头,是石籽。她拾起来,在地上轻轻划,不敢用力,怕留下白色的划痕。她一笔一划,好像在重复着写两个字,然而写得是什么,因为看不见,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终于听见有汽车声音,她慌忙站起来,将手里的石籽远远地丢出去。身后的铁门哗锒锒向两边打开了。她依旧笔直地站在那没有动。 司机老远已经看到她站在靠中间的位置,但后座里的人没出言,他也不敢多嘴,依旧把车往前开,将方向盘轻轻往外打了一点。 章一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平稳地驶过来,再眼睁睁地看着后轮胎贴着自己的脚尖擦过去,滚进铁门里去了。她只是呆了一下,然后跟着车子后面进去了。车在车库前停下,她垂手站在后座门前等着里面的人出来。车门打开,她不得不往后站,因为差一点打中她,而她等的人连眼神都没有停驻一秒。她依旧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章凤姿进了房间,第一句话就是问菲佣,“少爷还没下楼?”那菲佣有些年纪了,答是,另有人送过花茶来。章凤姿接过来,饮了一口,依旧是和那年老的菲佣一问一答,说的是先生和少爷,说完了再捡旁的不相干的事说,一杯茶喝得见底,报纸也回来看过了,因此便起身上楼。不想转过身发现一个女孩苍白着脸挡在前面,站得很直,不过依旧晃了一下,她视而不见,从旁边绕过去,走了两步,却又出现在面前。如此三次,她终于说,“如果你是来预祝我婚礼成功婚姻幸福,我可以接受。” 仿佛是太久没有说话,章一一开口,竟像不会说话了,“他说放我走,由我自己决定……求您留下我……恳求您……” 章凤姿想到方才从区大门进来时见到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他真的肯放你走?” 章一怕谁不相信似的,念叨一般地说,“他说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怕惹眼前的人不快,不敢喊妈妈,开始哀求,“我会很听话……如果您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去读寄宿……只要您不愿意我就绝不出现……我只是很怕,求您,让我呆在离您最近的地方……我保证不会让这里的人不愉快……” 房间里不知何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其他人自动回避了。章凤姿看着章一,两年不见,她都有些认不出了。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糯米团似的小人,整日黏糊着自己,如今已这样大了。她长高了,头发长了,整个人似一朵花,只是等着什么人来,马上就要绽开。 章凤从嘴里吐出一串冷气,落在了花上头,立刻起了一层薄霜,“说什么都不行。哪怕真是他不要的,我也要不起。”她的一只腿已经迈出去了,“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去凑热闹,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章一整个人都被那层霜冻住了,变得透明,看得清里头的血管,收缩的,乌青的。所有的温度从她身上抽离了,她浑身的肌肉,包括唇肌,都在战栗。是的,战栗,一种抵御寒冷的自然反应。她又开始等,等着自己在这夏日不断升高的温度里化成一滩水,再一点点蒸发,从此消失殆尽。 但是没有。因为已经有人来赶她走。好像是方才一直在这房间里头说话的一个人,对她说:“请回吧。” 她从房子里走出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抬头去看,把眼睛里头的一汪液体蒸干掉,但是蒸得太过,刺痛了,想必是眼睛涸了,裂了。她埋下头,极缓慢地往前走,她怕一不小心,就从身体里泄露出什么,打湿了影子,让它变成哭泣的影子。 章一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从她在铁门外出现就一直注视着她。他看她蜷缩在那,整个人静止得如同一个点。然后,那个点站起来了,在那块空地上,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细长的如同一条线,无声的线,脆弱得仿佛一拧就断。然而她没有被拧断,她只是被人抽出了里头的芯。他跟着她走出去。她抬起看天时,他也看,再一步步踩着她的脚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下来了。不远处有很大一棵绿的树。 树底下,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晕死加无奈,改了两处bug,删了两句废话,字数少了,还不让改……插播小广告,群号112901098 ,欢迎前来调戏,寻志同道合,畅谈银生……对鸟,还有番外……掩面疾走……】 17、正文16 月 下 隆冬看不到章一的表情。他只知道她往那道身影走去了,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最后几乎是跑着投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这是钟闵第二次在章一最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根本没有料到, 她以为那辆黑色的汽车已经把他载走了。她踮起脚,伸出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把头往下低一点。于是,她抱住了他的头。他硬硬的黑色的头发被太阳光照过了,是暖暖的。仿佛正是缺少了那一点温度,她冰冻着的整个人开始溶化,那两个干涸的眼球下有液体形成, 先是一点点往外渗, 再蓄满了溢出来,最后终于挡不住地喷涌而出。 隆冬如遭五雷轰顶。远远地看着那两个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人,美丽的,和谐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无法近身。他看见章一抱住了那个人的头, 哭泣。她的哭声远远地顺着气流传来, 不太响,但他却听得真切。然后,那个男人吻住了她。她没有反抗,甚至在微微回应。她的脚尖踮得越来越高,最后离了地。他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转身跑,但腿怎么也迈不动。一辆汽车开过来了, 那个男人搂着她进去,车又驶开了。他站在那,空气里又传来章一的声音,“你怎么不去死?”“……于是我跟他亲热,跟他睡觉。” 他仿佛是痴了,不明白那两个词语的含义,于是就含在嘴里反反复复地滚,“去死,睡觉……去死,睡觉……” 章一将头紧紧埋在钟闵怀里,仿佛是后怕。他们至始至终没有说话。钟闵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对方说了什么,他说,“马上开始,不用等我。”车子驶回宅子,她一个人下了车,再看着车子开走,然后进屋。 章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恍若隔世。她往床上一躺,搂过了史迪仔,用根手指去刮它的鼻子,喃喃说,“大鼻子,我该怎么办?”史迪仔的大黑眼珠子上有亮光,也许,它听懂了,但它不会说话。它的小主人等不到回答,睡着了。 短短的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个小人根本负荷不了。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大脑一清醒,很多事情都能理得顺了。一个个的场景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道,最后她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母亲将自己抛弃,并且彻底不回头。第二,在见到钟闵的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贪恋他的怀抱。这两个结论让她悚然心惊。 母亲为了她,受过多少罪,她是明白的,现在有了归宿,不正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所期盼的吗。况且她早晚会长大,总有离开母亲的一天。她马上就成年了,难道还能像小时候一样缠着母亲?钟闵说得对,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想到他,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否则有一天,她会连意识都沦丧在他的怀抱里。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她拼命地回忆小说与电视剧,都指着一条出路,那就是离家出走。去车站,买一张车票,不知坐到了哪里,对哪个站名有好感,就在哪里落脚。对,就这么办。她对自己说,章一,拿出点勇气来,你要变得坚强成熟,不要以为这世上你是最不幸的一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不是吗? 到底是孩子性,她已经将自己未来数年全部规划好了。她对自己说,让我再呆一天,亲眼见到母亲幸福,然后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这里的人也许会想起我,那时候他们会说,噢,那个勇敢的,成了谜的孩子。 想到要走,就又想到钟闵。她狠狠地甩了甩头。她好像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那就在这最后一天里做点什么吧。她去他的房间,实在想不出点子。最后钻进了浴室。 她从没有进过钟闵的浴室,这下不免好奇。不论什么东西到手边都能拿起来看半天。想不到男人也要用洗面乳,他的剃须刀很干净,剃须水很好闻。她甚至连浴盐都翻出来了。最后她终于发现一个空瓶,是漱口水用完了的。 太阳也许是累了,提起下了班,因此很快到晚上了。章一上床很久了,却始终没有睡着,她在等钟闵回来。她猜他会来看她的。 她猜中了。他进来了,在黑暗里盯着她,她也大睁着眼睛盯着他。他“哧”地一声笑出来,拍拍她的脸,出去了。她把床头灯打开,过了一会,他果真回来了,换过了衣服,头发上还沾染着水汽的。 她坐起身,身子往后靠。他也在床边坐下来,却不开口。只好她先说话,本来她也是打算好好同他说说话的。她说,“你瞧见那瓶漱口水了吗?” 他说,“瞧见的。” 她又说,“我见你原先的用完了,就出去替你买了一瓶。” 他在那微醺的灯光里吟吟笑,“那谢谢你了。”其实家里的东西都有备用,没有时也自会有人补上的。 她却有点邀功,“我怕买错,拿着空瓶去的。哪知到超市,问导购,她说没见过。于是我就拿了一瓶最贵最好的。”她想了下,又问,“你用过了吗?” 他答,“用过了。” 她有点不罢休的,“什么味道?” 纱罩子里的灯发热了,让夏夜里沾着湿气的不安定连同光与影都在微微上浮,仿佛是有人正做着的酣然的梦。他就在这梦里说,“甜的。” 她不信,“我拆开闻过的,说是水果味,却一点水果的味道都没有。”她把身子凑上去,“你再让我闻闻。” 他没有张嘴,反倒将嘴角弯成一道弧线。她忍不住要说他一句,将头往上望,唇堪堪擦过他的嘴角。他楞了一秒钟,也许更短,然后狠狠吻住了她。 他吻了很久,然后将她的两瓣唇反复地含在嘴里吸吮,甚至用牙齿轻轻去咬,留下了几个齿印。他点着她的鼻子,笑着骂一句,“小骗子。”她也笑了,漱口水其实是她用过的,她的的确确是个小骗子。一笑,那唇上的齿印就消褪了,他似乎不愿意看到,于是又吻上去。这一次,她以牙还牙,非要给他咬上几个才作数。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越是如此,她越是不罢休,他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直到身子往后一倒,后背一片冰凉,这才发现睡裙已经被他剥去了。 章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没有怕。她整个人赤裸的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头微微往上扬。光从她身体的每一道弧线上划过,形成无数道流光,明的,暗的。她脸上有一种稚嫩的庄严神情,仿佛自己是个被置于祭坛献祭的,最干净最美丽的少女。 那个时刻终于到来。她仿佛能看到天空中的月,还有满天的星。无数的星都在闪烁,一下子亮了,一下子又黯了,然后它们闪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阵风吹来,哗啦啦,无数的银光掉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是烫的,被冰凉的银光裹满了,变成了一层朦朦的水汽。那水汽是什么?是她所承接来的露与泽。 结束了。她在他怀里喘息,钟闵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睡了一会,也不知睡没睡着,她蹭了蹭,咂咂嘴。他轻声问,“怎么了?想喝水?” 其实她就是想喝水,但是不想动,又不好意思说。他既然问了,也就点点头。他把睡裤一套,去给她端水。坐在床边,递给她,她支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咚”一声倒下去。她用的是玻璃杯,上头没有一点花纹的。他明明不想喝水,偏偏喉咙里生渴。也许是因为看她喝。于是他也喝两口,微微俯身去放杯子,却发现她在轻轻扯他的裤子边。他回头去看,这一看,竟有些呆了。 小时家里的嬷嬷养过昙花。因他小,总是被要求要早睡,因此花年年开,他年年看不到。直到稍大一点,硬是要在露天里守着。嬷嬷见他撑不住,叫他去睡,他不肯,非要等到昙花开。花是有灵气的,尤其是夜间,人气消退了,又有湿意。于是那天就在他面前十五朵齐开。花瓣和花蕊都在颤动,仿佛人和花之间有了一种恩情,知音的恩情。然而就是这样震撼的美都及不上现在眼前看到的。 章一的眉眼上染着红,小红嘴唇是肿的。那红肿令人心痒难耐,仿佛该咬下来的才好。因为羞涩,她整个人的形态是蜷曲的,但又因着惬意,就在那蜷曲上头微微的舒展开来。见他痴痴看着自己,就丢开手,腿下意识地摩擦着蹬了蹬。她的眼珠子上裹着一层迷离。 钟闵只觉得有东西在身体里蓬发欲出。昙花的美只一现,他却要让她的美永恒,而这美,他要一遍遍采撷……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是趴在他身上的,头垂在他颈间,这样居然能睡一晚上?他自然是醒的,有东西就在她体内苏醒过来。她装作睡着了不知道,依旧趴着不动。 他却看穿她,哄她,“乖,动一动。” 她自是不肯的。他就把她的头捞起来,亲她耷拉着的眼皮子,亲她的嘴。亲着亲着忍不住重重一顶。她尖叫一声,从他身上蹦起来,往一边躲。他捉住她,作势要用强的。她就有些生气,转过身不理他。他又凑过来哄,“恼了?”她反手去打他,赶他走,手一挥,他抽了口气。 她赶紧转过来,“抓到了?我看看。” 她捧着他的脸看,他却抓着她的手说,“你还留这么长的指甲做什么。” 他眼睛下面被她划了长长的一道子。她问,“疼吗?”又说,“你看不顺眼就替我剪了吧。” 他果真拿了剪子来替她一只只修剪,又把减下来的指甲拨到一块,用纸巾包起来。 她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说,“笑死人,指甲也当宝贝。” 其实他不过是怕落在床上硌着她。嘴里却不这么说。“指甲当然是宝贝,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干将莫邪把头发指甲扔进火里,就能造出绝世好剑?”又闲闲地说,“假如哪天你不见了,我有这些东西,说不定能找人做个法术,把你找出来。” 她果然被唬住了,不是因为他骗她的话,而是以为他看出她要走的心思。她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结果却叫起来,“呀,渗出血珠子来了,一会怕是要结痂。”竟划得这么深。 他笑说,“你让我一会怎么见人?若有人问起,我就把你供出来可好?” 她却忽略了后半句,抓住他前半句的话头,嗤道,“结婚的又不是你,怎么不能见人?”突然又想起什么,负气地往床上一倒,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听他哗哗地放开水,又故意过来撩她,“一起洗?” 她烦躁起来,把头埋进枕头里,这样时间是不是过得慢一点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地球停止转动,否则她母亲的婚礼依旧会举行的。 章一没有问钟闵为什么他会去参加婚礼。但钟闵却告诉她,他是作为男方宾客去的。他们到的时候,婚礼场已经很热闹了。如同定义中的婚礼,喜庆的,微笑的。 章一见到了新郎。一身礼服衬得人如一棵松,苍郁虬劲,生气蓬勃。这就是她母亲要嫁的人,气质出众,客气有礼。新郎已经见到他们,走过来,只朝钟闵点个头,然后说,“是章一吧,你妈妈还在化妆间,你要不要去看她?”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这是个大喜的日子。 于是新郎又指着不远处笑着说,“你的同学都在那。” 章一是很聪明的。见他两次想把自己支开,估计是有话要对钟闵说。因此就去找同学了。远远回头看,两人果然在说什么。新郎低下头,背影微微地往下塌。 【添字,不然不让改= =】 18、正文17 突 变 乐队伴着舒缓的轻音乐, 婚礼就快要开始了。章一又回过头,新郎已经不见了, 钟闵却被别的什么人缠住。他也正往她看来,于是她冲他笑一下, 又听同学说话去了。然而同学在谈论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脑子里乱得很,各式各样的香气与甜腻正一层层将她的意识包裹,她费力地将它们剥开,最里层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去看看吧,祝她幸福。 她站在化妆间的门口向里张望。她母亲换上了白婚纱, 盘好了发, 妆容亦精致妥帖,只差戴上那匹长长的头纱,就将成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母亲在镜子里看到了她,没有移开目光, 她赶在下一秒之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上头一排牙齿冒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有人端着东西进屋,走得急,将她撞到一边,再看时,她母亲已经被人挡住了,只有白婚纱的一角斜斜的露出来。 她这才收起笑容,往外走。出来一看, 好像是走错了方向,人声与音乐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脚踩在草坪上,抬起来就是一汪深绿色的水印迹,她对自己说,绕吧,迷宫都绕得出去。 这边离婚礼主场有些远,但到处都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以及高高筑起的花墙。她穿过了一扇月洞门,里面有一大片开放的白蔷薇,它们迟了一个月,千百朵齐开,为的就是今天,外面就是铁护栏,却挡不住那一朵朵白玉盏沿着叶的绿一径往外开。她走过去一点,细细看,果然是养护得很好的,一只蚜虫都没有。她顺着那赏心悦目的白和绿走,往里一绕,却听见有谈话声,裹着花香的,几乎与花叶的颤抖融为一体,若不是有风送进耳里,根本是听不见的。 有个声音在低声哀求,“你不能结婚。”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不行。这是我的事……”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们早没有任何关系。” 章一知道她不该这么做,但是脚已经把她的身子往前送了。不远处的花墙下有两道人影,背向她的那个穿着笔挺的礼服,另外一个被挡住了。 过了很久,先前那个声音说,“我早该知道……你有多残忍。”又过了一会,一只腿迈出来了,是穿着西装裤的腿。章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的的确确是西装裤。那个人只往外走了一步,突然又走回去,抱住了另一个的头。 章一觉得自己的腿变成了泥,正一点点的塌,一点点的化。她根本不敢呼吸,因为那两颗留着短发的头,是交错的,静止的。 良久,有人痛苦地开口,“你敢说你没感觉?” 另一个声音麻木,“没感觉。” 似乎是一声很轻的叹息,然后那个痛苦的声音来源再次覆盖了那个麻木的。但就在要分开的一刻,那个麻木的突然疯狂起来,他抱住了眼前的人,狠狠地回吻。反过身,他们的身体嘭地撞在花墙上,止不住,几秒钟之后花墙倒塌了,他们的身体也倒塌了,空气中满天飘散的花与叶不知是谢场还是开场…… 章一居然走回了婚礼主场。她的手被钟闵拉过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但是她顾不得了,她的意识仿佛被凝固了,不知道什么叫缩手了。她的后脊生满了冷汗,并且越来越多。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婚礼吗?谁的婚礼? 结婚进行曲到底响起来了,宾客们都坐下了,新人从祝福的夹道中缓缓地走过来。章一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收紧,狠狠地掐,却不觉得疼。当然不会疼,因为她掐的是钟闵的手。 新娘的脸被白头纱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微笑着。新郎的脸……她不敢看。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慌张地四处寻找。她找到了,林致若无其事地坐在人群里。那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他身上沾染的花香正一点点侵蚀他的骨髓。 新人终于走到了夹道的尽头。神父在唱证婚词,“……在仪式开始之前我要先询问一下,是否有人反对?如果现在不提出以后再反对就没有效力了。” 没有人说话。章一的内心在做天人交战。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请新郎跟我说下面的话……” 场中静极了。 一个声音不大,但是从那黑色的肃穆和庄严中穿透出来。“我反对!” 无数双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向那个方向行注目礼。一个少年穿着长袖白t恤,站在夹道的另一头。他似乎刚从什么地方来,因为那白的上头带来一股冷冽的清新,不同于其他白的甜腻。他再次小声但坚定地说:“我反对!” 场中似乎有无数个负压球爆裂开来,产生的蜂鸣声绵绵不绝。章一下意识就要站起来,刚有动作,就被钟闵按下了。那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婚宴的小主人,隆冬。 神父做了个手势,“请说出你的理由。” “我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我没有接受这位女士,就这么简单。” 被压抑的蜂鸣声扩大,成了一片哗然。新郎大声呵斥,“小冬,你在胡说什么?” 隆冬的目光投向他的父亲,依旧轻声地,“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那好。我说了,我不接受她。”他的手指指向了带头纱的新娘。 新娘往前走了一步,有光从头纱的缝隙里透进去,但是没有反射出来。“为什么?” 隆冬吐出的字像石块一样,掷地有声,“因为,你没有资格当妈妈。” 新郎恼怒了,“你……”新娘拦住他,“小冬,我以为你已经收受了我的心意。” 隆冬摇头,“曾经。现在不一样,我看穿了你。” 新娘静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猜到了原因。你能不能先坐下来,几分钟之后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没用的”,隆冬在场中盲目地寻找什么,“你要想成婚……”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点,“除非我死。” 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动作的,但那把藏在袖筒里的刀已经插进了他的腹中,掣出来,掉在了地上。血从冷冽的白上晕开来,然后温热的红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来,滴在草坪上,变成了粘稠的黑。 有女宾客的尖叫撕开被血液凝固的空气。有人惊恐地大喊:“小冬!” 天空也是黑而凝固的,却没能有什么东西将它撕开来。狂风卷来了厚重的乌云,做成了天的盔甲,随即呼喇喇地向地上卷来,远处的树木腾起巨大的暗色波浪,与它激烈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章一站在露台上,喃喃,“这么会这样……”一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下去吃饭。” 她摇头,“我不想吃。” 钟闵把她拉进去,外面的风太大,明明上午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想躲到卧室去,他不让,“小人不许想太多东西,不然长不高。” 她立刻不服气,“我初一下期都有160了。还有,不许叫我小人,你才小人。” 他笑,“此小人非彼小人。” 她跳起来,“那也不行!”突然又生出点恼恨来,给她办生理成人仪式的不是他是谁?于是拿小拳头捶他,“我让你说,我让你说!”结果好似挠痒痒,他一脸受用,又哄着,半搂半抱地下楼去。 结果坐下来也只是叹气。事情太复杂,远远超出她能解决的范围。上午的婚礼被闹得人仰马翻,新郎到底心疼儿子,来不及成礼了,风驰电掣地送儿子到医院。章一最担心她母亲,结果她母亲非常平静,甚至向宾客表示歉意,最后再一个个将他们送走。 她远远地看着,她母亲人生中最美的一次登台,闹剧般收场。母亲为了婚姻将自己抛弃,她本人却被婚姻抛弃。这一切,她不知该痛恨谁,浮华散尽,场中剩下的依旧是白,它在喜庆与凄凉间完美转换,如此势利,于是她只有痛恨起那白来。 她代她母亲流下眼泪。她母亲依旧重复那套不知已重复多少遍的说辞,“谢谢,我不要紧。今天,实在是抱歉。” 钟闵在那头“当当”地敲着碗壁。她看过去。“你一口饭一分钟嚼了十二下。”她看到他就想到了林致,想到了林致就想到了那片白蔷薇,想到了白蔷薇她就咽不下嘴里的东西。她赶紧吐在数张纸巾上。 “怎么了?” 她不敢问,但是很想知道,那件事他到底知不知情。“没怎么,让你一说,突然觉得恶心。” 他“哧”地笑了声,她也懒得理会。 章一觉得现在的情形比考试还令她头疼。母亲与隆冬,隆冬的爸爸与林致,还有她与钟闵。她该不该走?在这个时候?母亲最脆弱的时候?母亲知道林致吗?如果不知道,她该不该告诉?得知一切,她们会不会和好如初? 她的脑子里打了无数个问号,并且打一个就翻一下身。 身后有个声音说,“你精神很好?” 她又翻一下,“睡不着。” “……做点别的?” 她在黑暗里找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翻回去,“我还是睡觉吧。”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也许困惑的仅仅是她?就像她身后的那个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早上起来,她推开窗户。外面一片狼藉,显然一夜的风吹雨打。下过大雨吗,她竟然不知道。空气中的各种污染被雨水带下来,于是天也放晴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有东西在“碌碌”地响,她没理,然后是第二阵。她走进去,想起来昨晚是没关机的,谁会找她?拿起手机看,一串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喂”一声。 没有人说话。 她拿下来,信号满格呀。“喂?”不说话她挂断了。 那头有人轻轻喊一声,“章一……” 已经十点了,还没下来。阿姨心头暗笑,谁说昨夜风雨无情?要不要叫她吃饭呢?正想着,却见她下楼来了,背着包,要出去的样子。 “阿姨,我有事出去了。” 阿姨的手伸出去,“先吃点……”人已经不在了。收回手感叹,年轻果然是好,用不完的精力。 章一沿着公路往下跑,只听得耳旁的风猎猎地响,人似乎要飞起来。唐僧为什么不要悟空背他去西天?因为代劳不得。就像她现在,有的是诚心和决心,她不要司机送,不要人同行,甚至不需要告诉别人。就这样跑吧,再快一点,飞起来。 她跑下了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人影。近了,更近了。人影在向她招手。她伸出手去,张口就要叫。有东西重重地劈在后颈,身子软软地栽了下去。 19、正文17 疯 狂 章凤姿看着昏迷的章一, 想起了自己也是这般大的时候。母亲早逝,小小年纪勤俭持家, 父亲是教书匠,有教养, 人又生得清丽出众,那时,无论谁提起章家的姑娘,总会赞上一声好。那么,那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是从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开始,再是第二个, 第三个……直到有一天, 肚子鼓起来。父亲的头发几乎一夜全白,她在飞舞的铁衣架中抱着头哀求,“爸爸,我不知道会怀孕……”是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初潮时以为自己要死去, 第一张卫生棉是照包装纸的图贴上去的,不知道怎么交朋友,该交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停经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在肚子里疯长的是什么东西。父亲的背佝偻下去,“打掉吧。”那些只露着眼睛鼻子的医生护士手里拿着什么?是银光闪闪并且尖锐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个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谁。 多少个夜里醒来, 她都希望是一场梦。不是梦,那么故事里是否另有隐情?被人陷害?父债女还?无心之失?然而事实仍旧如此,她不知道是谁在她肚子里播下了种。铁衣架再次挥舞,她护住的仍然是头。 年纪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里头的东西长熟了是什么,也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她依旧洗衣服做饭,行走如风,甚至偶尔在人多的巷子里昂首挺胸的走过。她以前也这么做的,只是现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来了。痛了她二十多个小时,从血与肉里头剥离开。那是什么?皱巴巴,像老鼠还是像小老头?她没有力气再想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屋里一有哭声,就要打她。她恨,那个肉团,不给她吃,饿死她,于是哭得更响了,打得更厉害了。胀得要炸开,白色的乳汁流出来,打湿胸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挤,仿佛那是一颗残存的毒瘤。哭声震天,她父亲的耳光掴来,却没听见响。轰轰声里似乎有父亲的咆哮,“你还要造多少孽!”然后,她的一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是聋了。 她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车祸,躲都躲不过。白布盖住了父亲的脸,平车被送往太平间,在那长长的阴与阳的通道里一点点消失,她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喊,“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她的眼泪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挡不了人世间的永隔。 从此剩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十六岁的大孩子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时间这个东西到底时好时坏,转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么大了。 章一一点点转醒。她记得自己接到母亲的电话,于是舍弃一切,准备投进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没想到投进的却是黑暗。有个声音遥遥地呼唤着她,“章一……章一……” 费力地睁开眼皮,那个人正拍打着自己的脸,“醒了?” 她喊一声“妈”,喉咙干得像要撕裂开。随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手脚被捆住了。这次她的声音完完全全出来了,惊恐的,“妈妈?!” 章凤姿笑着答应,“乖。” 旁边有个男人说,“都长这么大了?果然是好货色。”伸出手捏一把,觉得简直是好,双手齐上。章一尖叫。 章凤姿打掉他的手,“摸坏了不打紧,价掉得厉害。” 那个男人盯着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儿?” 章凤姿微微冷笑,“我们长的不够像?” “像”,男人说,“最毒妇人心,我以后可要小心了。” 章凤姿伸手将他一推,“下去守着,误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开始喊,“妈妈,你要对我做什么?别吓唬我,快放开我……” “放开你?乖孩子,这是绑票,你懂吗?” 绑票……“我不信。妈妈,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儿啊。” 章凤姿抚上她的脸,“女儿……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对讲机里说,“人带来了。”章凤姿露出笑容,“带上来。” “带,带谁?” 章凤姿的笑容扩大,“你马上就知道。” 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然后有人喊:“章一!”是隆冬。章一惊骇地转向章凤姿,她为什么要捉隆冬来,他不是在医院吗? 章凤姿似乎看出来,因而解释:“那一刀不深,刺破了大网膜,出了血。住院是小题大做,我用你的手机发信息给他,他肯不来?” 隆冬叫起来,“你捆着章一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章凤姿挥挥手,立刻有两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缚住。“安静点,小冬,我是章一的妈妈,你可不能对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是因为章一。你喜欢她,对吗?” 隆冬因大闹婚礼而生出许多勇气,至今没有消退。他没有看向章一,但声音却往那个方向送去,“是,我是喜欢她。怎么样?” 章凤姿却笑起来,“乖孩子,亏你说得出。我能怎么样,你喜欢她是再正确不过的。不光如此,她也应该喜欢你。” 她笑得整个人直往后仰,“你们一般大,根正苗红,又是同学,少男钟情,少女怀春,理应是一对。谁敢说不是?” 章一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事她都知道? 隆冬听得不明就里,只是毛骨悚然。章凤姿的眼睛里头装的不是笑,是强酸,在等待某个时刻泼出来。那笑声一抽一抽,仿佛被什么东西锯断。他突然害怕起来,“你别笑了!” 章凤姿立刻没有笑了, “好,不笑了。说点什么好呢?”她往上翻翻白眼,“唔,来说说你爸爸。平日里我最喜欢知道他和你的事。” 章一的后脊冒冷汗。那片白蔷薇…… 隆冬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邪恶,他说,“我不想听!” “噢?不喜欢谈爸爸,那么谈谈你妈妈好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隆冬呆了一下,随即激烈反抗,“我不听!我不听!”他想捂住耳朵,但是手被捆在椅子上。 章凤姿往前凑拢一点,仿佛少女般向人透露点小秘密。她的声音如同一条线,绷得紧而直,没有起伏的,“因为,你爸爸,他不但是个同性恋,而且还是个接受方。” 隆冬的身体连带椅子从地上蹦起来,“你胡说!我要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章凤姿的声音被松开一头,像皮筋一样迅速反弹回去,打得隆冬措手不及,“哼,你那个死鬼妈妈在生下你之后才知道,她只有忍,可忍就容易了?还不是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简直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哈哈,所以为什么你要姓隆,跟你妈姓,因为你爸爸良心不安!” 隆冬的眼泪爬满一脸,“别说了,别说了!” 章凤姿却说得起了兴。“俗语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好上这一口,你想叫他改?休想。死了老婆正中下怀。可这世上好事者不知有多多,总有一两个要起疑心。于是你那个玻璃制造的爸爸怕被人看透彻,怕被人用掷来的石块砸个粉碎,就去找保护色,并且有幸选中了我。” “哼,他也有些胆识,一上来就跟我摊牌。我是什么人?为活命什么事不干,跟他一拍即合。天数够了,觉得我可靠了,索性要与我做个挂牌夫妻。他哪里知道,这么多年,我本就是死水一潭,根本就不该有人来拂开水面,因为那水下面就是贪念。我贪什么?贪家庭,贪一夕安稳。我想是个挂牌也好啊,一辈子就静等着了结了。” “偏偏是你,小冬,灭了我一线希望。”章凤姿的眼里流露出的不知道是什么,“我是真心对你好的。”她喃喃地,“我对章一,都及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她突然想起什么,“刷”地掉转头,“你看,为了你,我又忘了章一。” 章一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拱了两下,不济事。这个走过来的女人隐忍着疯狂,她是谁? 隆冬在那头挂着眼泪叫:“你别碰章一,你别碰她。” 章凤姿冲章一笑了一下,“看看,多宝贝你。你可是我生的呢。”掉转头,“小冬,你别紧张,我哪里敢碰她,她身上的肉金贵着呢。”突然把眼一眯,“你想不想看看章一不穿衣服的样子。” 隆冬被那个眼神吓坏了,或者他内心深处是希望看见的。他说不出话。章凤姿一颗一颗解开章一的白衬衣。不顾那一声声的哀求。 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是密密的新旧吻痕。章凤姿难掩震惊。章一羞愧难当,撇过头去,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红霞照着开在雪原上头的梅,深深浅浅,起伏着,是收不尽的艳。章凤姿说不出是嫉恨还是什么,对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狠狠吐出两个字:贱货! 她突然间似发了疯,去剥章一的牛仔裤。章一被她的样子吓坏了,那边还有人在看,她尖叫哭喊,“妈妈不要!”章凤姿却听不见,牛仔裤被褪到小腿上,她的动作停止了,仿佛是挨了一棍子。 过了很久,她仿佛一个冷血的估价员,“你果真是天生艳骨。单看这双腿,不去做腿模简直可惜。不,不单是腿模,你的玉照应该贴满每一个单身俱乐部,男性医学鉴定自取材室,还有日本玩具的形象设计案上,并且供不应求。我说的对不对,小冬?” 隆冬仿佛是傻了,眼前这个正是他梦中的章一。 章凤姿见他的反应,冷笑一声,对章一说,“你真本事,怨不得男人们年长年少都爱你。”她突然间带点自我怜惜,“我却更本事,因为我居然生出了你。我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受尽男人们的宠爱,捧成一枝花。别得意,男人们可不是好东西,时间长了,捧在手心的被摔下去,往下踩,踩成脚底下的泥,再从那泥里头生出一枝新的来,她的嘴唇比你娇红,眼神比你明亮,你给了她养分,一点点被吸食殆尽,化成了灰,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她伸出手去掐住眼前那弯纤细的脖子,一点点收紧,“我不能眼看你走我的老路。别说我不爱你。” 有人在那一头困兽一般地叫:“你这个巫婆,你放开她,放开她!”椅子失了重心,砰然倒地,他的眼睛只看得见房顶了,依旧喊着“放开她!”,声音无力得很。 女孩已经不能呼吸了,只有眼泪还在往外流,她无声地做着口型,是在喊:“妈,妈……”章凤姿的手用力,眼神失了焦距,“我能让你来,就能让你回去……” 20、正文19 呼 唤 手将颈脖里头的东西狠狠往两头挤。章一的眼睛瞪大了, 两只黑沉沉的眼珠子突出来,像灯笼, 燃着里头的余烬,照不亮她母亲的心。 光亮在一点点熄灭。 有铃声从窒息里劈开一道口子,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口子扯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宽,无数的气流涌进来,往负压的胸腔里头钻。章一剧烈咳嗽。 章凤姿跳过去捡起手机看,仰头笑了几声, “还挺快。”铃声又响起来, 她用指甲狠狠掐下挂断键。再响就再挂,响得越快,她挂得也越快。她的脸上浮起一层阴阴的笑容,仿佛一个小孩背地里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铃声终于没有再响, 她盯着手机满脸失望。几秒钟之后, 有简讯传来,显示着三个字:别伤她。然后是第二条:开价。第三条:请听电话。她读一条笑容就扩大,到最后笑出声音来。 章凤姿走到章一面前。章一闭着眼,只看得见有水痕顺着眼尾滑进鬓角里。“知道是谁打来的吗?” 章一依旧闭着眼。 “是钟闵。” 电话又打过来,章一没有丝毫反应。章凤姿觉得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有趣,她按下关机键,在木板床沿上坐下, 露出点母亲的严厉来,似乎要教训教训她这个思想抛锚的女儿。她以一声叹息开场,然后一大段话从她的嘴里倒水一样流出来,“知道两年前我为什么把你留下吗?不对,实际应该从两年半之前的某天说起。那段时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人肯接济。我实在是自身难保,在考虑要不要把你送走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多年来我做人上不得台面,却从不把自己看得轻了,但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这世上之人千般姿态,纵然再乔装粉饰,也脱不了高下之分。我多么矛盾,一方面实在不相信那样的男人会站在我面前,一方面又将自己低得不能再低,恳求他一眼垂青。” “可笑,多可笑,他就在这个时候捅来一刀,明明确确说他想拥有的其实是你。注意他用的是拥有,多高贵的词。我简直觉得荒谬透顶,你才十三岁,黄毛丫头,他怎么会看上。呵,再看看现在的你,像一颗熟透的桃子,任谁都想咬一口,我只能说佩服他,有眼光,在你青皮毛蒂的时候就能看中。后来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在豪宅子里头住满数个月,耀武扬威一番,再拿着支票和房产证滚蛋。” “所以,你是被我卖给了他。五百万加一套小三百万的房。现在房价可能不止。我拿了钱就想啊,估计当初也是他做了手脚,所以才没人敢要我。他是给过我第二种选择,可那是死路一条,走不通。陪他演场戏也好啊,好过我走投无路把你卖个折本价。就当你和我是同样命运,刚结个骨朵就被人折去,此生再莫想要开。可我万万想不到,这一番阴差阳错,被人从坟墓里头掘出来鞭刑一次的是我,成全出来的却是你。” “成全了你……”章凤姿仰起头,用手盖住眼睛,笑声从口鼻腔里一声声哼出来,手拿开,泪却生了一脸。她把手机打开,轻声说,“他想必是急了。让我听听他的声音,听听他,又肯为你开什么样的价。” 手机刚搜索到信号,电话就打来了,章凤姿打开扬声器,钟闵的声音有点沙哑,“喂?”章凤姿握着手机,仿佛一颗烫手山芋,发抖。那边焦急说,“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章凤姿哼了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谁。她对着手机仿佛一个对讲机,“久违了。” 那边显然不愿意多谈,“她好不好?” 章凤姿瞄了眼,章一的胸口剧烈起伏。“好。” 那边依旧说,“让我听她的声音。” “好。” 章凤姿走过去,捏章一的脸,“说话!”章一不开口。 “说话!” “……” 手机里头的信号声滋滋响,在她的脑子里放大再放大,她突然两指成钳,逮哪掐哪,下死劲地掐,“叫,快叫!”恨不得将手指全部插进那腻滑的肉里去,撕下一块才好,“叫!你跟他上床是怎么叫的?快叫给他听!”手在白皙上落下乌青或深紫的痕迹,不能满足,她要将那满眼深深浅浅的红一个个盖满。 电话里的男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隐隐想象得到,只有苍白地怒斥,“住手!” 终于有闷哼从章一的喉咙里传出来,不是呻吟。电话里的声音满是伤痛,“乖,别哭。” 章一的泪流得更凶。章凤姿垂下手。 “开价。” 章凤姿将一绺发别到耳后,慢条斯理说:“我知道你有钱,可我偏偏不要你的钱。” “什么条件,只要你提。” “你想她吗?还想要她吗?那你就过来抱她吧。只怕你不敢。” 那边没有一丝犹豫,“好,我来。” 章一哭叫起来,“不要来,不要来!”章凤姿捂住她的嘴,“半个小时候后你进来。记住,只是你一个人。若你还想要个囫囵个的章一,就叫你的人别动。要知道,我手下那几个可是亡命之徒,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么,我也警告你,千万别做傻事。” 章凤姿笑,“听听这话怎么说,我可是她妈呢。”电话挂断,她呆了半晌。然后往隆冬走去。 隆冬连人带椅躺在地上,章凤姿将他扶起来,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小冬,你知道刚才电话里的男人是谁吗?” 隆冬的脸变成一片死灰。 “呵,跟章一上床的男人,你恨吗?”她伸出手去,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别难过。恨的人不止你一个。事情根本不该这么发展。……小冬,喜欢章一,阿姨让她给你做老婆怎么样?”她站起身,去什么地方取出一个小瓶,走回去,“来,喝了他,阿姨给你们做主。” 隆冬的嘴被捏开,试图摆脱。那是什么,是毒药吗?章一叫起来,“你要给他喝什么?” 章凤姿顿了一下,“对,就是要这样相互关爱才对。”手下用力,隆冬发出被惨杀的叫声,那一小瓶液体灌进了他的喉咙里。 “半个小时……你来,我送你一份大礼。” 手丢开。隆冬觉得胃里燃起一股火苗,那火苗越腾越高,将他的五脏六腑熏得漆黑。是毒药,是毒药!他抽一口气,使劲往外呕,呕了数下,头软软耷下来,清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滑,还有舌头,被呕出了一半,剩一半挂在那。 死了,他死了!章一的脸吓得苍白,连尖叫都忘记发出。章凤姿走过去,手里还捏着那个小瓶。章一仿佛受了电击除颤,身子两头蹦起来,好似死了的人又活过来,拼命要躲。这个女人要药死她,她要药死她! 章凤姿勾起笑,很满意。她停下来,摇摇瓶,恍然大悟说,“噢,没了。”她将瓶子抛出去。抬起章一的脸,“怕吗?” 怕。她不过是个孩子,她怎么不怕,她的亲生母亲好似入了魔,只要她死!她平日里被那个人宠得骄纵,都快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怕。她不过是个刚修得人形的小妖,被他一味的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内丹被人握在手里,只要用力一催,就要神形俱灭,她怎能不怕?可是……内心深处仍在祈求着什么,是在等待谁的救赎吗?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请快一点,快一点,我……很想你。 章凤姿看着她。没有哭,到底是怕还是不怕。这张脸,细细看,其实跟自己大不相同。一寸寸审视,要在这张脸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其实只有眉。一般的淡而直,有种天生的娇怯感。然而就是在这一点上,也不完全相同。因为章一会在哭或者某种激动的时候,沿着眉骨生出淡淡的红,仿佛细瓷宫灯,透过白的灯罩以及上头描绘着的眉黛般的远山一点点晕开来,是一种深闱的诱色。就像现在。她方才是哭过的。伸出手去,就在即将要碰到的时候停住,那颜色,只要碰了,就是要沾染指尖的。 章凤姿心中的恨卷来一个高浪迎头打来。药效应该开始了吧,毕竟剂量不小。 隆冬想从椅子上挣开来。他的脸涨红,额上全是汗。 章凤姿问他:“热吗?” 隆冬喘着气,眼神涣散,挣扎,椅子腿一阵哆哆嗦嗦地响。 章凤姿轻笑,“傻孩子,力气不能用在这上面。”她伸手想去试试他的温度,隆冬张大嘴去咬她的手。 章凤姿吓了一跳,缩回手,“不知好歹。” 隆冬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我咬死你!” “你不光不会咬死我,还会谢谢我。”章凤姿不远不近站在隆冬够不着的地方,“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 隆冬极力忍着牙关打颤,句不成句,“你害我……死了也不放……过你。” 章凤姿嗔怪,“你这孩子!我怎会害你,我给你喝的那可是好东西。那是催情剂,俗称春 药,你懂吗?它能点燃你心中的小火苗,给你冲动和力量,让你做想做的事。有多少人爱它!你看看章一,她躺在那,身子又细又白。你不是喜欢她吗,不想对她做点什么吗?不用顾虑,她已经被人睡过了,不在乎多你这一次。她可是你心爱的人,你看看她身上的痕迹,难道不想在上面留点什么吗?” 隆冬的眼神一点点积聚起来,腹中的火烧得旺了,四处蔓延,长长的火舌头从喉咙管里往外伸。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躺着的章一……梦里的章一……那天晚上在他面前脱掉短t投进他怀里的章一……火烧得更旺了,他浑身的肌肉贲起来,叫嚣着:动作吧,动作吧…… 有人在这时候解开围禁,体内有无数东西奔腾着急于宣泄。 章凤姿扔下解开的绳子,“去吧。” 好像是因为在椅子上呆得太久,隆冬忘了如何起身,死守在那,“不!” 那边的章一也被吓得傻了。她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提示自己的存在,恨不得化在空气里。 章凤姿挑眉,“不肯?果然是好孩子。”她冷笑一声,“那么,我就把机会交给其他人,表演给你看怎么样?只要我拍拍手,他们就进来,到时可没让你后的悔!” 两掌相对,“我拍啦?” 隆冬从椅子上挺起来,高叫:“不!不!” 章凤姿将他一推,“快点!” 隆冬朝章一走过去,红着眼,嘴唇干裂。章一再也忍不住,一声声叫:“隆冬!隆冬!”要将这个丧失心智的人唤醒。 隆冬觉得身体里的火球要爆炸开来,章一裸 露在外的是冰肌玉骨,他正需要的。他扑上去。 章凤姿一绺头发掉下来,她也不管,取出早已准备好的dv,调焦。嘴里念念有词,“你来吧……叫你知道什么叫脱离掌控……” 镜头里的女孩在尖叫,男孩四下其手。章凤姿冷笑,果然是毛头小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吗?要不要指导指导?咦?他在干什么,不解衣服解绳子。 解绳子! 章凤姿扔下手里的dv,冲过去,“臭小子,你做什么?” 隆冬从对面反冲过来,抱住她,大喊:“章一,快跑,快跑!” 章凤姿从头发里看到章一穿起裤子,四下环顾,伸手去掀黏在身上的隆冬。哪知他力气大得出奇,疯了一般不撒手。章凤姿叫:“来人,快来人,抓住她,别让她跑!” 脚步声响起,章一不知手脚该怎么动。隆冬死死抱住章凤姿,“跳窗户!跳窗户!”章一扑过去,往下看,是三楼!隆冬撕裂嗓子,“跳!快跳!”章凤姿眼看她爬上去,突然生出一股蛮力,将隆冬掀开,他的身子撞在什么东西上,仿佛钉住了,章一喊:“隆冬!”隆冬剩余的力气成了最后一喊:“跳!”有人进来了,还有章凤姿,他们从不同方向朝章一扑过去,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丧心病狂的。章一将眼一闭,她宁肯死,宁肯死!腿一腾,身子头重脚轻地栽下去。 “钟闵!” 21、正文20 白菜少女 钟闵看着床上的女孩。一辈子都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钟氏旗下的医药公司选址拟建生态园区, 城郊有个游乐场面积大小周边环境等条件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因人流量小,又受到新兴游乐场的打压, 加之管理不善,业主早就想卖掉, 奈何不是出价太低,就是嫌占地太广,一时脱不得手,偏自己又无资金开发,接到说钟氏大老板亲自来看地,恨不得焚香沐浴斋戒相迎。 那天正好是国庆大假,游客前所未有的多。秋老虎的天, 人多, 因此显得更热,一行人走了一段便心浮气躁。那业主生怕惹财神爷不快,便提议说坐电瓶车。钟闵没说话,助理看出他的意思, 便让司机把车开进来逛一圈得了。开玩笑, 坐电瓶车挡不了日头,还被人当活宝看。 车开来,停在路障外头。业主抹把汗,弯腰伸手说“请”。建筑跟下窄窄一溜阴影,钟闵走在底下,其他人不敢近身,有一星半点的太阳光都恨不得替他挡去。但是, 他们只顾太阳光去了,谁也没预料到斜刺里窜出的一道人影。 “嘭”,轻微的,闷闷的响。 那小女孩留着短短的男生头,闷脸撞进钟闵怀里,往后退一步,看到手里的可乐几乎全部泼在对方的衬衣上,忍不住“噢”地惊呼一声。将纸杯往地上一放,掏出兜里的纸巾去揩酱色的可乐渍。业主抽了口气,那衬衣,一看便知是立体剪裁,名家设计,他一路不敢直视,低头瞄到纽扣式样独特,上面分明有小小的“chung”字。 那女孩揩了两下,不济事。那边有人远远地喊:“章一,票买到没?我们马上排到了。”她回头应一声,“就来!”她撞到的人很高,自己不及他肩膀,她仰头往上看,看得到他的下巴和喉结,镀上了太阳的金边,从时空里头立体出来。她把纸巾包往他手里一塞,“这个给你,我买过的最贵最好的纸。”丢开手跑了,跑了两步又回来,捡起纸杯,“对不起噢”,再跑开,眨眼便看不见了。 钟闵捏着纸巾包,塑料纸透出纸巾上头的花纹,粉红粉蓝的爱心和小熊头。他微微仰头看,天空也被人刷刷两笔描上了粉,凝固着的像果冻,透明的,甜蜜的。他用手按了按方才撞过的地方,有东西黏住了皮肤,而皮肤,黏住的是心。 直接回公司,他只说了三个字:“另选址。”而那个入不敷出的游乐园,划归了钟氏,大肆整修,保留到现在。 章一醒过来,床单、墙壁连带消毒水的气味都是白的。只有昏死过的人才知道,醒来会觉得最后的事情发生在睁眼之前,极短暂的间隔。 她没有死。她见到了她最渴望见到的人。她伸出手,他把头低下来让她抱住。在跳下去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武侠小说里的人临死都会暗叫“吾命休矣”,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待毙,反倒有一种坦然。但是她,往下生出的却是无止境的生有可恋。就是在那一霎那,她叫出来了,心底最深最深的名字,那个自己最依恋的人。 她把嘴凑到他耳边,一遍遍叫:“钟闵,钟闵……”此前她从未叫过他名字,但是现在仿佛是叫过了千百次,她理应这样叫他的。她仿佛是上了瘾,或是想把以前没叫的补上,一声声的,没完没了。 他终于吻住她。最后一丝尾音化在他们的舌尖。不单是吻,还交换津液,仿佛是鱼,窒息着相濡以沫。 过了很久,他们分开。有医生进来做肢体检查及功能评定。从意识开始,问了些考小孩子般的问题,她一一答了,然后是各种反射试验,有要做肢体动作的,她始终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医生说了几次她也不听,只好他来哄着,做完立刻又拉着。渐渐觉得烦,她只想和他呆着。那医生却仍旧继续。 最后,终于发现不对劲。 医生问了什么,她突然一闪念,“我的腿呢?” 钟闵把她的手放过去,“这不是?” 她愣了一下,傻了一般,“我的腿,没感觉。”下一秒,见鬼一样大叫:“我的腿废了!”她整个人像一颗炮仗,被拉了引线,一段沉寂后爆炸开来。她疯了一样,将钟闵狠狠推开,抽出枕头打他,打医生。 她哭出来,绝望地,边打边叫:“我成了汪绿萍!我成了烂白菜!我成了赔钱货!你走你走,趁早走!没了腿,不如让我死了罢!何必假惺惺在我跟前现眼!”她干脆闭上眼,恨不得溺毙在黑暗的窟窿里。她成了废人了,他只是在可怜她!她不要他的可怜! 钟闵迎着她挥舞的枕头,抱住她,“不会的。不管你变成什么,你都是这世上我唯一珍爱的。” 泪太多,她眼睛都睁不太开了。“你骗人,你骗人!你总是说谎话来哄我。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能走,不能跳,连正常人都比不上,你必定是不要我的了。”没有腿,他会爱一个废人?她几乎是在咆哮,“你走,你走!” 他见她又开始挣扎,只好不断吻她,拍着她的背心哄着。“乖,这只是暂时性的。不信你问医生。” 她果然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转头问医生,“我会好吗?” 这下医生简直是难做了。见这个阵仗,无奈说:“会恢复的。”至于恢复多少,那就说不定了。 她看看医生,又看看他,“真的?” 医生点头。他那是保守说法,不见得有错。见她不发作了,赶紧说:“先把检查做完好吗,一会去楼下拍片,我们会以最快速度研究出最好的治疗方案,这样康复疗效会大大增加。前提是你必须积极配合。” 都这么说了,如果是因为自身问题复原不了就太不应该了。她“唔”了一声。 但是做下肢反射试验和脑膜刺激征时,医生很轻地说了个“阳性”,她已吓得哭出来,尽管她不知是好是坏。后来医生不说话了,旁边的住院医自然看得明白,只管记录。她看这样默不作声,更觉他们是心中有鬼,有意瞒着她,虽忍着不哭,吓得却更厉害了。 她现在是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胆裂。去拍片,要坐轮椅,她只要钟闵。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放到椅上,蹲下来问有没有不舒服。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头哭。明明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做不到。她早上还能奔跑如飞。那样绝望,她的人生从此变成灰色。 面对这样的她,他能做什么。他能轻轻松松管理那么大的公司,养活十数个企业的上万名员工,面对她的眼泪,生出的却只是绝望。那种绝望叫眼睁睁,叫无计可施。捧起她的脸,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宝贝……宝贝……”你受苦了,宁愿所有伤痛加诸于我,只要你好好的。 做完影像学检查,回病房,她已经累了。跳楼摔伤,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迎头又是一个沉重打击。护士来给她挂上水,她想睡,拉着他的手,说:“不许走。” “嗯,我哪都不去。” 眼皮子要阖上了,突然又睁开,“隆冬呢?” “也在医院,没有危险。你睡吧。” 她张张嘴,还想问什么,但是没有。闭上眼很快睡着。 他当然知道她想问的是谁。忍不住皱眉,却发现小丫头的眉毛也是微蹙着的。表情松下来,这个动作她是何时学会的?伸手去抚平,她睡得那么沉,没有一点反应。 有人进来了,脚步很轻。是林致,不过一天时间,弄得灰头土脸。 钟闵把阿姨叫进来,外加特护,两个人一刻不停地盯着。他和林致走到这一楼的阳台。 昨夜下过大雨,今天果然是好天气。医院连走廊都是冷冰冰的,光鉴照人,一路伸到阳台,一接触阳光,上面被人踩上去的沉重立刻像气体一样蒸发开来。阳台上堆满了盆花,失了原先的气味,妄想着陪衬,医院里总是不缺这一类东西。护栏外的天很蓝,很干净,更遥不可及。 林致掏出烟,叼在嘴上,打火。熟能生巧,他做这几个动作不过两秒钟时间。钟闵制止他,“她不喜欢我身上有烟味。” 林致点头,把烟取下,狠狠戳在一旁的花叶子上,“滋”地穿出一个烟窟窿。烟熄了,他也不管,任它挂在上头,索性转过身,靠在阳台墙上,看它是燃起来还是掉下去。 “那孩子怎么样了?”毕竟他救过章一。 林致叹口气,“撞在钢筋上,是墙没敲干净。刺破了脾,大出血,再晚一点就不行了。昏了很久,一直在抢救,刚刚醒过来一次。见到晋川,在氧气罩子里说,‘爸爸,你不是……’”林致下意识抽出烟,想到什么,又塞回去,“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抓着儿子的手,一遍遍说‘爸爸不是,不是……’。那孩子总算是听到,一松气,又昏死过去。” “兵荒马乱。他不肯离儿子半步,我从没见到他那个样子,眼里是执念,只要他儿子醒过来,其它,都看不见。” 林致的声音哽了一下。“我从病房里出来,一直在想,如果这一切是错,那么究竟是谁的错。我知道他现在脆弱,我想回去陪着他,但是我不敢。我怕看见他那个样子,我会痛。他是一盏残灯,灯油已尽,燃着灯芯,是儿子在给他续命……但是他不知道,我的命也是续来的……如果他完了,我也活不成了。” 林致仰起头,有什么东西被吞咽下去的声音很清楚。过了很久,他问:“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钟闵居然让她取保候审。 “我自有打算。”无数的绿植和建筑在视野里穿插,望不见天的尽头。“我不会再让章一受到伤害。任何人都不行,想都别想。” 22、正文21 空 心 章一睁开眼, 像小婴儿一样四处张望,见到他在, 张嘴叫:“钟闵。” 钟闵走到床边,“醒了?”见她不清不楚的, 又被她刚才那一声叫得心里发软,忍不住俯下身去吻。说是吻,更像是吃,把她的唇与舌含在嘴里细细地品,轻轻地咬。他喜欢她叫他的名字,拖一点尾音,软软地叫出来, 撒娇一般的底气不足。 她已懂得怎样回应。不过是有学有样, 却能将气氛一点点推高,尽管还是青涩的。就像现在,这个吻已经有些忘形了,更似舞台剧的前奏, 帷幕里头有无数的动作想要呈现。他的手放上她软软的乳, 即使是躺着,形状也是很好的,揉,力道并不轻,再推起来一把握住往上捏,似乎想要更好的。另一手已从衣服下摆伸进去了,手指点下火热, 皮肤冰凉地颤栗。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头微微离开枕头,从她那小小的口腔里形成负压,努力将在里头席卷的东西往更深处吸。但是不行,身心俱是空洞,她开始怀念他给的重压。他本来是怕压着她的,却发现她有意引他来压着。这是她在主动,尽管很细微,他却不能挥霍。身子附上去,腰不期然撞上了什么东西。 是护栏! 他动作一顿,她把头一偏,唇分开了。眼泪冒出来。 这里是医院!她躺的是病床!身体有一半是废的,纵然再想投入,它也是废的!他心里也是难受的吧。他的眼是垂下来的。其实他有很长的睫毛,挡住里面最脆弱的部分,到底是伤到了,那沉沉的黑,没有碎,但是看得见无数道裂痕的。他那般小心翼翼拭去,是怕泪水划伤了她的脸么?何必如此,真的,现在的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泪流得更凶了。一生的泪究竟有多少,一下子流干吧,这最没有用的东西。可是流不干也止不住,他拭不过,有些手忙脚乱了。用力地逼,逼回枯萎的心,泪里的盐分渗进去,明明是死了的心,却还能感觉到痛。那就痛吧,好过见到他眼中她不愿意见到的东西。 她清清喉咙,“我睡了多久?” 他松了口气,“晚上九点了。” “睡了这么久?” “也不是太久”,不过三四个小时。又问,“饿吗?” 手上的针头早被拔去了。她感觉了一下,然后说:“有点。” “我让他们送过来。” 饭菜很新鲜,没有被保温桶捂过或者回锅的迹象,送来不过三五分钟时间,一样样置在病床的小桌板上,她也没问是怎么做到的。 钟闵问她:“吃哪样?” 她扫一眼,都是做的很清淡的。她拿起汤匙,“先喝点汤好了。”哪知他接过去,舀一匙,送到嘴边吹一吹,再送过来,“张嘴。”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难以想象,平日里那样严肃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还好他没有张口说“啊”,不然自己怕是要惊掉下巴了。她笑个不止,他估计是怕洒出来,赶紧把汤匙重新搁回碗里。她喘着气说,“我坏的是腿,手还是好好的呢。”说完,立时意识到什么,不出声了。 本来现在人人都忌讳提这个,尤其在她面前,结果倒好,她自己无意说出来了。他腾出一手来摸摸她的头。她现在是敏感时期,说什么都是错,他只有尽量用肢体语音的无声来胜有声了。她一见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于是勉强笑着说,“其实,没关系的,不承认或是自欺欺人都没用的。早点接受也好,事实已如此,就当作是我人生的一种新状态。” 他的脸色不见得有多好,因此她笑得更难看了,“你看,就连观音菩萨都有数相,鱼篮观音,送子观音,千手观音。如今我是半残章一,说不定哪天又变回原来那个章一了。” 他脸色数变。终于把碗放下,搂她入怀。她会在乎他的感受了,会说谎话来安慰他,这是……懂事了吗?但即使是,他也不开心,他不希望她对他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前,现在,哪怕是将来,他都要实实在在掌控她的心,即便是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逃不过他去。他说:“医生已经向我介绍过治疗方案了。治疗越早越好,因此明天正式开始。刚开始可能有点困难,一定要坚持下去。他们,虽然有经验也有信心,但始终无法对我打包票,我想,是不是换家医院,免得耽搁了。” 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这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 他搂着她紧了紧,“国内康复水平未臻一流,我们去香港,去国外。” 她蹭了蹭,像是在摇头,“好不了的,去哪都治不好。” “泄气了?刚才的话果真是骗我。” “……说给你听,也说给我自己听。”她的手刚好放在他心口上,感受到他的心跳“怦怦”地。她突然说,“我大吵大闹的时候,你很讨厌吧。” 他在她头顶呼出笑意,“你想听什么回答?” 她说:“最真实的回答。” 他顿了两秒钟,然后说:“你是大吵大闹,有我冷静自持,是淌眼抹泪,有我手足无措,即使是作威作福,也有我无限纵容。哪怕再多,无数样的你会生出无数样的我,而那无数样的我中的每一个,都是爱着对应着的你。” 她半天没说话,没动。他的心跳稳稳传到手掌下,再传到她的脉搏,最后传到她的心脏。似乎是受到干扰,她的心跳乱起来。最后她终于抬起头,许是憋得太久,脸红红的,二话不说,伸手往他鼻子招呼,点一下说“长长鼻子”,连点数下。他只是笑,不躲也不还手。 她到底是脸皮薄,况且他以前从未说过什么爱她的话。她以为他是不会说花言巧语的,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随性,并且喜欢对她用动作的。但是现在,他说了,说得轻轻松松,好似她才是应该不好意思的那一个。实际她的确是害羞了,如果他说的是喜欢又还好一点。见他目光灼灼的,不肯放过她一丝的反应,于是赶紧转移话题,“……我吃饭了。” 吃了一口,他问:“凉了吗?” 她嘴里吃着食,含混发出否定的声音。他也没有再喂她吃的意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看着。 身体实在是虚弱,明明饿了,胃口却不见得多好,心底压着大石,还有他看着,能吃得了多少。见她不吃了,他也没劝,叫人收走了。 一静下来,脑子就忍不住想东西。他拿了个什么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又藏在身后。 她几乎是颐指气使,“拿来。” 他忍住笑,“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又说一遍,“拿来。”她是病人,理应嚣张。 他不跟她计较,把东西放在她手上。是碟片,星际宝贝。 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勾勾手指,等他凑过来,在他耳边说,“谢谢你。” 他拍拍她的头,像拍一只小动物,“乖。”再过去放碟。 有了那一群活宝,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轻松活跃起来。史迪仔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每次又能阴差阳错地大团圆结局。那个大鼻子的蓝色外星动物,往往还会使点小聪明,耍点小把戏,气得周围人头顶冒烟,但是又怎样呢,她就是喜欢。她只管看,虽然看过很多遍了,但到了精彩处,还是会拍掌大笑。 有电话响,她也不管,是他的吧,咦,他出去接了?也是,屋里头这么吵。 也不知过多久,看到星际宝贝们直捣仓鼠飞轮的老窝,听见他在旁边说,“有点晚了,别看了。” 她头也不回,“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 她像没听到,过了一会,转过头来,“是有点晚了,等等,这一集完了就睡。” 最后,他按停止键,关掉屏幕,方才吵吵嚷嚷的,现在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很有些不适应。他抱她去洗漱,用具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他一个人不免有些费力,又叫阿姨来帮忙。折腾半天,总算好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心里又开始冒酸,这才刚开始,一辈子还有那么长,还有那么多苦头等着她。 他把她安顿好,转过身,她一把拉住了,“你去哪?” 他指指旁边的一架小床,笑说,“去那。” 她松开手。 “关灯了?” “嗯。” 屋里暗下来,他走过来吻吻她的眉心,“晚安。”其实外间还留着一盏小灯,窗外也有灯光的,即使拉了帘,也遮不完。就着微微的光,她正好能将他的动作看清楚。他睡那里很不舒服吧,毕竟那么高的个子,腿放得直吗,能翻身吗?明天一定跟他说,另换大床吧。他平躺着的,一手搁在额头上,没有动了。 她把头摆正,盯着天花板。不承认不行,她是个累赘。 泪悄无声息地流出来,他看不见吧。头转向窗外,这下更看不见了。哭吧,泪水渗进枕头里,埋葬在柔软的枕芯里,再好不过的归属。窗帘子外的光在闪动,是光沾着泪,还是泪溶了光?看不清了,糊了一片,狠狠眨下眼,没有变清楚,反倒暗了一分。是光之精灵消逝了一个吗? 眼哭得刺痛,终于没有再流泪。看向他,他还是那个姿势。黑暗里头,剩下的仍旧是她一个吗?试探着,小声叫:“钟闵。” 很轻,但是他的确应了一声。 心安下来,她不是一个人。 —————— 天露白,钟闵看着章一。昨晚又哭了很久,泪痕似没干。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到外间,阿姨也起了,交待几句,走出病房。他现在回老宅去。昨夜他后母亲自打电话说,他父亲对他做的事大为光火,叫他今早务必回去一趟。 他自己开车回去。到家时赶在他父亲晨起前头。他在门外等着,见父亲出来了,赶紧叫一声。他父亲穿一件单衣,看也不看他,叫人把廊檐上的雀笼子取下来,提着往后院走。他跟在后头。 后院里有不少树是上年份的,杂花杂草繁多。他父亲对物事的态度向来如此,不会单爱哪一样。走了一阵子,把雀笼子挂在树桠上,折一根嫩枝,撮尖嘴,发出声音,雀儿欢喜,啾啾附和,上下扑腾。他父亲对着雀儿说,“我平日对你说的话,你总沉在肚子里,痛饮饱食,便一分也想不起,今日饿了,揪着你出来,还知道在我跟前现个形,亮个嗓。哼,此时才献媚,是否晚了些。到底你是只禽,难为你还记着养你人的好处。”那雀儿似乎听懂,又啾啾叫上两声。 他父亲这才对他说,“去,给这个扁毛小畜生取点精食来,就赏它这一番殷勤。” 钟闵应了,照原路返回,问了人,自去取了鸟食送到他父亲面前。 他父亲接过,添在食罐里,又观看一番鸟儿啄食,这才丢了嫩枝,拍拍手,往宅子里头走,雀笼子舍在树桠上。 回主屋,他后母迎上来,他父亲说,“叫厨房里少备点,和往常一样。”他后母应是,送上茶来。他父亲坐下来接过,吃了口茶,对钟闵说:“你要是预留了时间,就坐下来。” 钟闵过去坐在他父亲下手。 他父亲端着茶碗吹一吹,又吃一口,将茶碗置下,方问道:“有多久没去见你母亲了?”说的是他生母。 “朔日刚去过。” 他父亲说:“昨夜我梦见你母亲,说你有日子不去跟她说会子话。我笑她好不糊涂。跟她说旧时人家晨昏定省,现在作新了,‘晨昏’两字早去掉,可有人还不满意,把‘定’字也去掉,单剩个‘省’字,这也好,闲时来应个卯,乐得你我都轻松。” 钟闵慌得站起来,“父亲这么说,真是让儿子无地自容。” “坐下吧,我又没说你,何必紧张。” 钟闵又坐下。 他父亲“铮铮”地刮着茶碗盖,“近来你动静不小。” 终于听到这一言,他面色反倒平静下来,“不管儿子做什么,都瞒不过您。” 他父亲冷笑一声,“你有通天手段,等我知晓,你已施完法,下神坛。昨日老赵登门,说总队在午间出动几十号人,人人荷枪实弹,以危害公共安全为出师之名,更有片区关公门人提供线索,将一废弃厂房围得水泄不通,上演一场警民合作的好戏。” “后来异况突生,双方交火,警方直接将匪徒击毙,理由是顽抗拒捕。哼,老赵跟我说,若不是他接到消息,当事人差点一个不留,后来一问,竟然说是你的意思!能耐啊你,清理现场,地下黄澄澄一片。好在地处偏僻,又装着消音器,不然怎样,你以为是在拍警匪片?这一番折腾,还不消停,昨夜里,还有嫌疑人畏罪自杀!” 他父亲说得动气,将手里的茶碗盖重重扣下去,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就为着一个毛丫头,你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他只听着,一声不吭。 他父亲叹口气,“或者她果真是你心头好,我当你和往常一样,是犯浑。听说摔断了腿,小小年纪,也实是可怜,那还是她亲生母亲,活该这一场劫,是她命中注定。若她还想今后好过,就盼着你别再鬼迷心窍!” 他父亲在等他回答,他于是说:“是。” “你也不用做出俯首顺耳的样子给我看。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的能耐。” 他抬头看着他父亲,“儿子就是有十分诡谲的心,在您面前,一分也没了。” 他父亲表情略微松动,“真如此就好。心头好要得吗?要得。但是你忘了,从小我是怎么教育你的,玩物可,切不可丧志。” 他盯着他父亲的眼睛,一字字说得清楚,“父亲,您侮辱她,就是侮辱我!” 他父亲一听这话,刚刚压下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将实木桌子一拍,声音都拍进木头里去,厉声道:“你若下不了决心,我就替你做这个主!” 他看向他父亲的手,还在往下用力。他语气平静,“您别动她。” 过了许久,他父亲收回手,端起茶碗,丝毫不见打颤,吃一口,润润喉,“凯旋回来了,你们见过了吗?” “没有。” “这丫头,回来当天就见过我了。这几年,她也着实吃了苦。若说原来还有一分乖张,现在倒是十分的简静。当年为着你一句话负气出国,现在回来,我问起你们的事,哪知她眉间郁结,自小她对你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明白,所以论起来,必定是你的缘故了。” “父亲,今非昔比。我与凯旋,再无可能。” 他父亲大不赞同,“论家世人品,她哪一样比不上你,论能耐,她又逊你一分一毫?她这些年最好的光阴,全都用来等你,明言只要你一句话,甘愿从此不上厅堂。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不满意!” 钟闵刚要说什么,手机震动。他平日在家都是关机,但是今日…… 他父亲虽眼见他挂断,却再生三分怒气。“你倒似香饽饽,哪都离不了。要走便走,省得在我跟前碍眼。” “父亲。” 他父亲不再看他,“走吧,但愿你记牢我今天的话。” “是。” 走了两步,他父亲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他站定了。“你若还想要我手头那39%的股份,就挑个日子带凯旋来见我。”他没回头,再走一步,天光触手可及。他走出去。 坐上驾驶席。回电话过去,听对方说完就挂断,未出一言。按了按眉心,阿姨说章一醒来见他不在,拒绝治疗并大发脾气。他看向老宅,天井里的槐树远远露出一点绿的头来,定定看了几秒钟,他发动汽车。 GET /u/161/161442/60242774.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5 X-Real-IP: 138.113.138.215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6.0; vivo Y67L Build/MRA58K;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9.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Cdn-Src-Ip: 127.0.0.1 X-Cdn-Src-Port: 46956 X-Http-Protocol: quic X-Ws-Request-Id: 62288b0d_PSrbdbOSA2fn142_8713-52261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session-reused: r X-Ssl-Handshake-Size: 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rbdbOSA2zg96:2 (Cdn Cache Server V2.0) 24、正文22 失 恃 护士看见钟闵, 简直像看见救星。“您总算来了。完全失控。”这小魔星!本来两个值下半夜的护士挂完水就可以交班了,哪知来这么一出。触及范围内的东西全让她扫在地上, 一屋子人,谁上前就又撕又打。哄的哄, 劝的劝,全不抵用。挂着两行泪,也不揩,怒骂,“好不要脸!你们这些大人,合伙欺负我一个残废小孩儿!”那语气几乎是痛心疾首。 进病房,果见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章一抱着枕头, 搁着下巴, 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听见脚步声,刷地掉转头,一见是他, 呆了一呆, 随即发作:“你走得好,还回来做什么!人人不但拿我当废人,还当我是疯子!快,快让他们给我一针镇静剂,免得咬到你!” 她把一只枕头耍得呼呼生风,“别靠近我!我要咬人,咬人!”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钟闵果真停下来,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阿姨做做手势,其他人都退出去了。 “你闹够没有?” 她脸上全是泪,几乎是吼,“我就是要闹,就是要闹!嫌我了?索性把我从窗户扔出去,一了百了!” 钟闵的脸完全冷下来。“再闹,我立马走!” 章一被吓到了,那样冷冷的钟闵,不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被她呼来喝去还能捧在手心哄着的人。她知道,他说的走就是再不回来了。可那个人明明昨晚还搂着她,说“总是爱着你”,怜惜地亲吻她,讨她开心,夜里守着她。一觉醒来,他不见了,连去哪都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只是怕看不见他,怕他不再回来,大吵大闹,掩饰心中的恐惧,更想着,有人通风报信,他或者会快些回来。结果他回来了,对她甩脸子,扬言要走。这就……已经碰触他的底线了吗?原来……他待她也不过如此。 她拼命忍着不哭。章一,别示弱,你不是离不了他! 钟闵看小丫头那样,叹口气,这是做什么呢?为这样一个小人用尽心思,到头来她只会给自己添乱。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算了,这就是她,他要的她。 走过去坐下,伸臂搂进怀里,她挣了几下没挣过。在他怀里也不安生,明显的抗拒。她还挺硬性。手臂用力,她的头钻出来,斜靠在他肩上,总算安静下来。 “我回了趟老宅。走得非常早,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 她不吭声。 “事情一完就回来了,本想你或许还没醒。” 她有点风马牛不相干,“我以后困死都不睡觉。” “嗯?” “省的你趁我睡着做小动作。” 他有点笑不出来。抬起她的头,“我向你保证好不好,以后绝不偷偷溜走。” 她嘴角垮下来,明显不满意。 “……以后,去哪都带着你好不好?” “真的?” 又忍不住叹气,这算不算骗她?他成恶人了。“……去哪绝对先告诉你,你要去,就跟着我。”亲她的嘴,“好不好?”这样说万无一失。 她想了想,挑不出毛病,于是点头,模样乖巧得不得了。这样多好。他吻上去。一时间只有口舌交缠的声音。 舌尖有点涩。把她放开,果然是在哭。这又是怎么了? 她倒开始说:“你不知道,当我跳下去的时候有多怕。我不怕死,因为没死过。但我怕见不到你……我本来以为我是不怕的,但是那一次你放我走,我看到汽车开走,以为你在上面,看不见你的人,却知道你在远去,那种感觉,多残忍……那一刻路不是路,走不下去……我真的很怕。后来被妈妈恐吓,跳下去失重的几秒钟,都是这样。睁眼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只要见到你,哪怕再让我跳一次……我没想到会废了腿,如果早知道,我宁肯死,也不要拖累你。你刚才要是狠狠心走了,我绝不怪你,真的……可你,为什么不走呢?这样只会让我赖上你。” “从没有觉得身体这样沉重,以往让自己活跃骄傲的身体,如今像半具朽木,只有拖。其他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成了这样,也不怪任何人,真的,连我妈妈,我也不怪她。那一跳,就是摔死了我,我也还不了欠我妈妈的债……所有的人都在逼她,从没有一个人真心想过她,爱过她。她多可怜,她多想做一个好女人,但是没有机会……老天不给她机会……她有什么错,错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生下了我……她要是真的坏,拿枕头一捂,哪里还有我的命在……那么多男人,是糟蹋……她怎么挨过来……都是因为我,要养活我这个包袱。” 他把她搂进怀里,“别说了,别说了。” 她摇头,“遇见你,是她唯一一次遇对了人,可偏偏又是因为我。隆冬闹了婚礼,偏偏还是因为我。我醒来后敢问你隆冬,因为我不怕欠他,他要有什么,来生债,我做牛做马还他。可我不敢问我妈妈,我已经欠她太多太多,如果这次因为我,又生牢狱之灾,做牛做马还不完,下辈子……下辈子只有我做她的妈妈,为她吃十月苦,受撕身痛,从此操碎一颗心,受尽一生累。” 她鼻涕眼泪已经打湿他胸前大片,张大嘴发出单音节,不断重复,听不清在喊什么。 他的心仿佛被人捏做一把。这是真正的恸哭。他知道她喊的是谁。可是……已经太晚了,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 他整个人仿佛被她的哭声捆紧,吊起来,一鞭鞭地抽。宝贝,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手放在她后脑勺上,用力往身体里揿,揿进心口里,听见了吗,它在说难受。明明是想要保护,却让你一次次承受不该承受的。成人的世界里太多嗔痴贪欲,提早把你卷进来。得到你,誓要一辈子宠着你,那些满满的自信却在你的眼泪前轻易挥散掉,比什么都来得有效。可又能怎么样呢?为你做的每件事我绝不后悔。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已将心铸成囚牢,此生将你禁锢。 她的泪,她的呼吸全是热的,暖暖的烘在皮肤上。已经哭得闭住了气,抽噎,涕泪还在往下流。最后,终于是止住了。他的真丝衬衣前面打湿了,皱巴巴一大片。上面还沾着亮晶晶的东西。 她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 他揪下她的鼻子,“小鼻涕虫。”捧着她的脸看,整个t区都是红的。她又噎了一下。竟哭成这样。不过也好,在他怀里这样毫无顾忌的大哭,他就是要她千百种姿态只在他一人面前。 她侧过身抽纸巾去给他擦,一抬眼,却发现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那眼里头的东西……是沉溺。 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哭?……妈妈她,从未见她哭过。” 他眉头拧起来,实在不想她提起那个女人。“哭好,哭比笑来得真实。” “我也不想哭的,可是,忍不住。” “下次就别忍,憋坏了身子。想哭就哭,这不是人人都有的特权。” 她看着他,“那么你呢,连小的时候都不肯哭,不怕憋坏身子?” 他说:“你担心吗?不会的,因为只要有你,会连我的份也哭出来。所以,想哭就尽情的哭,就在我怀里,再没有别人。人都说眼泪是治愈心伤的良药,那么今后,苦难伤痛都由我来背,待到伤痕累累,你再为我流一捧两捧的泪。” 这人又来了。那样真的表情,说着这样的胡话,偏偏,又是她爱听的。软软靠进他怀里,忍不住叹口气。还有多少日子容她这样胡闹?纵然他肯,自己的身体却不允许。是不是该主动去治疗呢,难道让腿上的肌肉一天天萎缩不成。可是,心里仍有东西放不下,有个人,是她相见的。 手指在刚刚打湿的那一片划圈圈,思想斗争了很久,终于说:“我想见我妈妈。”感觉他的手臂有点僵硬,“我知道你不喜欢她这个人,但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始终想听听她说什么。说我天真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不过是因为还相信这天底下的亲子之情哪能说断就断的。什么叫血缘至亲?我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一辈子带着她活下去,是她的命余留在我这里,会随我再死一次。” 她把头抬起来,“你会理解的对不对?十几年来,我们母女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有我,她不知活得有多好。你不知道,她其实……是很爱我的。刚上小学,有次在新华书店,拿着精装彩图的安徒生童话再不肯放手,只是说‘要’,结果付了钱,那天连吃碗面的钱都没有了。还有史迪仔,也是她送我的,那天是我生日,收到的时候不知多开心。洗了那么多次,褪了色,有地方还裂了线缝,但我就是舍不得丢。条件那么差,她也总是将我打扮得清清爽爽。要吃什么,只要我多说两次,她也总会给我买,却从不让我拿钱。她说,这钱不干净,吃进肚里,生了脏。” “曾经有段时间,我是不想读书的,因为费钱。她打我骂我,我都不去。最后她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让你来到这世上,多受些书本酸气,总比早受穷世污浊强。你看,她其实……她其实比谁都自怜自爱。”她说着说着又要哭,赶紧停下来。缓了缓,“让我见见她。我能长到这么大,一路磕磕绊绊,全仗着她,现在,如果不见她,要我安心治疗,我做不到。”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番话,到底因为她太单纯,还是因为十几年的相依为命?他说:“现在,即使有我,也不行吗?” 她抓着他的手,“这不一样。为了你,我可以闷头直冲,为了她却不能,因为是最深的牵绊,寸步难行。” 他把眼垂下来。羁绊么?他已亲手斩断。宝贝,对不起,因为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你的人,即使是你的生身母亲。人心有多善变,你明亮的眼却看不穿。她早已不是你心中的母亲了,再见一面,只会再一次受伤。就这样吧,要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替她安排的结局再好不过,因为她实在不该踏足。 这个早晨注定不平静。那样东西,也是时候让你看见了。 GET /u/161/161442/60242776.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7 X-Real-IP: 138.113.138.217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6.0; vivo Y67L Build/MRA58K;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9.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Cdn-Src-Ip: 127.0.0.1 X-Cdn-Src-Port: 46956 X-Http-Protocol: quic X-Ws-Request-Id: 62288bf9_PSrbdbOSA2fn142_8713-5902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session-reused: r X-Ssl-Handshake-Size: 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rbdbOSA2wa143:5 (Cdn Cache Server V2.0) 25、正文23 浮 生 章一读了个头, 眼泪就下来了。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一一: 见字不必如晤, 我想你怕是不愿再见我的了。没关系,因为此时我已离开人世多时。真是想不到, 竟会用文字这么粗陋的方式来同你告别。我不愿称之为遗书,因为不过是一张纸,也没有为你留下任何东西,你看完最后一字,它会连同我的阴魂一起作烟消云散。 一一,我伤害了你。事到如今,我已不配用其他称呼。这也只是陈述事实, 并不是道歉。在人类的语言中, 道歉是最苍白的。做便是做了,错便是错了。回想中午的情景,诸般所作所为,被人骂做‘失心疯’是再合适不过的。我是失了本心, 才会对你下手。 其实, 我从没有后悔生下你。不怕你不信,因为连我自己也是才想通。人活在世上,若没有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会有多可怕,因此我用了一辈子时间去追寻那样一个人。实际哪里用苦苦追寻,初时有父亲,后来有你。可惜我都是到失去时才发现。这些年来, 若说我生养了你,倒不如说你庇护了我。守着你,像守着我最后未失的干净,看着你长大,像看着幼小纯真的我再活一次。当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真善也死去了。 悖嫦褚怀∶巍n乙槐沧佣蓟钤诿卫锿罚床磺遄约海部床磺灞鹑恕r舶眨飧耸溃么趺喂怀 n宜诘穆ビ60层高,待会纵身一跃,便是梦醒之时。 不必替我担心。你也为某个信念跳过,只不过,我是生无可恋,而你恰恰相反。这世上美与丑,全在你怎样去看。就这样吧,我已看够。 勿念。 x年x月x日21时” 是昨天!章一倒在床上,脸孔朝上,手里捻着纸,吊在床沿外,一动不动,过很久胸口才起伏一下。良久,问:“死了吗?” “嗯。” 真是多此一问,那么高跳下去。前天的婚礼上还是光艳照人,昨天还能险恶布局,今天已经不在了。她什么也没再问,问也无益,人死了,在这世上的一切一笔勾销。钟闵也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从此以后,和她有关联的只剩下他这一个,如他方才所说,“就在我怀里,再没有别人。” 再没有别人。 ——— 章一变得静默。无论谁说什么,总是听着。医生说怎样做,照做。钟闵时时不离左右,医生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她心里是抗拒的,根本没有接受,康复疗效在很大程度取决于病人的自主意愿。”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懂。那件事,如果要瞒过她,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这么做,连连重创,索性将她的精神世界打垮,然后重筑。 每天都是各种治疗,有些是很辛苦的,明明已经做不了,治疗师不让她休息,她也不吭声。膳食是按医生的建议,她不说好,也不说坏。回病房后,做的最多的便是看《星际宝贝》,也只是看,没表情的。他每天都会推着她在花园里散心,有有趣的人和事她会盯着看,他便停下来,等到她调转视线再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她也回应,多半是“嗯”或者“噢”。其实,她是白天平静,到了夜里非常不安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时有哭喊,甚至是挣扎动作。他一晚上都不怎么睡,通常刚眯着,她哼一声,就要盯着她看半天,看不出什么再睡。白天也不敢大意,她做针灸或是电刺激的时候,他会让阿姨和特护守着,自己去外间稍微休息一下。不过她稍微长时间不见,便要叫他,这点倒是没变。神经绷得紧,休息不好,时间一长,身体还真有点吃不消。 “今天,是第十天了。” 他正蹲下来替她系鞋带,她突然来这么一句,不免有些意外。抬头看她。 她说:“你每天系一种花式,今天是第十种了。” 看她带点微微笑意,他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样细微的地方,原来她是注意到的吗? 她又问:“你有多久没去公司了?”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松了口气,笑说,“最高管理者和决策人往往会运筹帷幄。”他已做好这一段时间内的工作部署,并且适当权力下放。再说,他岂会白养一帮食客?伸手摸摸她的脸,“安心,我会陪着你。” 去医生办公室看各种复查结果。看完了,正要出去,有年轻人推着一个老干部进来,刚好挡住门口。 住院医过去微微俯身问:“老爷子,有什么事吗?” 那老爷子年纪非常大了,板着张脸,呼噜说:“我要见你们院长。” 住院医说:“院长现在不在。有什么话先跟我们说好吗?” 老爷子气得脸上松弛肌肉一抖,“叫你们院长来见我!我有话说。” 这种事情住院医见得多了。老爷子脾气不好,只有哄着,“您先回去休息,我去跟院长说,叫他来见您。” 老爷子偏偏不肯走,那年轻人也有点无奈。老爷子嘴里包满话,又开始西里呼噜地说:“我,9岁斗地主,12岁扔了牛跟红军走。跟着毛主席打江山啊,打完鬼子打老蒋,枪林弹雨捡出来的命。” 住院医连忙说,“您别急,慢慢说,我们都知道。” 老爷子不理,越说越激动,“毛主席说,江山都是你我打来的,谁敢让你们受苦?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拿去,就是不能让我受苦!” 住院医慌了神,“老爷子这是哪里话。我们到底哪里做的不好?我们改,一定改。” 那老爷子挤出眼泪花,声音颤抖,“我……我就是不想走路。你们非要让我走,我那个疼啊,比让我死还要老火……” 原来兜这么大的圈子,无非不想做治疗。住院医赶紧说,“不走路不走路,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爷子又絮絮叨叨半天,众人好说歹说劝住了,这才由年轻人推着出去。 住院医转身,见他们还在,不过笑笑。钟闵推着她出来。“下去走走?” 她说:“嗯。” —— 花园里环境非常好,各种花树繁茂,高高垄起的小草坡,还有蜿蜒着的白而平整的小路。太阳坠下去了,天边染红一大片,像宣纸上泼出的血玫瑰。四周很安静,偶有鸟儿在花树上鸣叫。 她声音很轻,“已经八月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是。” 她看着天边的红出神,突然叫一声,“钟闵。” 他停下轮椅,走到她前面蹲下,“怎么了?” “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喜欢我。我除了小,再没有别的。可小有什么好,就像新生的太阳,总有落下去的一刻。” 他神色温柔地看着她,“你以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我怎么说的?这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你知道吗,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往往方圆数里或数十里才会出现一株胡杨树。若是雌树,它会开满鲜艳的花,在长一个星期的花期里,等待雄树花粉的降临,但即使风吹数百年,它也可能等不到。这种等法简直是惨烈。我比它有幸,在我活了三十年的时候等到了你。完颜洪烈到底是书里的人。我也可以对你一眼万年,但不能春秋不渝。说实话,如果早一点,或是晚一点结果都不会一样,我可能对你无感,或已娶妻生子,但偏偏是不早不晚地遇见。缘至,时至,性至,抓住了就不会再放手了。” 她半天说不出话。他倒笑了,“怎么,没听明白?”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已记在这里,迟早会想明白。” 前面有对老夫妻在夕阳的余晖里缓缓地走。他们长长的影子携着手,在流逝的时光里一点点沉淀下来。 他捧着她的脸,轻轻在唇上印下一吻,“那么,往前走?” 她伸根手指,像个骑士般挥剑一指,“向wonderland前进!” ___ 她的精神渐渐好起来,又能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了,不过,却开始赶他走。“你怎么又不回公司?”他公司里有项大工程正好也是非常时期,几个主管做不了主,来过几次,就在病房里做小型会议。因此她时常露出不满意的样子,其实是觉悟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何德何能,这样霸着他。他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他其实紧张过头了,以为现在的她还会无理取闹吗?发生了那么多事,细细想来,命里注定遇见的躲不过,唯有一直走下去,无论等着她的是什么。 复查结果一次比一次好。医生对她的状态非常满意,叮嘱又叮嘱,“加油,一定要坚持。”现在到了节骨眼上,他哪里还肯离她半步,简直把病房当办公室了,批文书,视频会议,什么工作都在这里完成,交际应酬也一律挡外。 这天夜里突然醒过来,惊惶叫他:“钟闵。” 他过来,像是刚睡着的样子,半闭着眼,柔声问:“乖,怎么了?” 她的声音竟然颤抖,“我的腿,我的腿。” 他一惊,完全醒了,伸手放在她额头,“腿怎么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掐下去,“不是头,是腿!” GET /u/161/161442/60242777.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4 X-Real-IP: 138.113.138.214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6.0; vivo Y67L Build/MRA58K;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9.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Cdn-Src-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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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Ssl-Handshake-Size: 3685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KIX-0128X200:6 (Cdn Cache Server V2.0) 26、二十四桥明月夜 “诶~~~终于回来了!”长长伸个懒腰, 有多久了?在医院的日子,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宅子里头的人个个看着亲切, 找招呼吧,连从没有说过话的园丁大叔都不漏过噢。站在客厅的水晶吊灯下, 叉腰做茶壶状,也不怕被那倒三角冰凌锥砸到,“噢哈哈哈,我章一又杀回来了。”都在看她吗?嘿嘿,是有点忘形了,谁让她得意呢? 说起来,那天夜里下肢突然有感觉了, 慌忙中叫来值班医生,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医生还有点不可置信。想起来又忍不住得意,看他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奇迹啊奇迹”, 真的, 谁也没想到这么快会出现转机,人的身体真是太奇妙了,唔唔,应该说她的身体真真奇妙才对。 钟闵看她那样,忍不住过去敲在她脑子上,“别站太久。”她吐舌,回来了对他不也好吗。在医院他跟着她一起受罪。 吃饭时,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绷着到此刻才真正松下来,胃口也开了,不知不觉多吃了一碗。他又在那头看她吧,不怕他看,在医院的日子天天不分钟点守着她。再吃一块豆腐,肉末烧出来的就是香^^。噢,对了,她要写点回忆录什么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在医院的日子——白菜少女变形记”。她有一本戴锁的本子,粉红硬壳,卡卡页面,还没用过的,用来写肯定有感。方才被她从房间某个地方搜出来了。说起房间,感觉上还是以前每天都见到的样子,是太过熟悉了,倒像那天早上匆匆离去,在山下兜个圈子又回来了。如果没有那通电话……唔唔,甩头,甩出去。说好往前看,往事不可追呀不可追。 屋里人说,她不在的时候,偶尔有电话找她,号码都替她记下来的。也是,同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多半是两个交好的女朋友约她出去玩。——b 她这个样子怎么出去玩?回电话过去,要怎么说?就说不小心摔断腿好了,静养了两个月。 把听筒放下。客厅里就剩她一个,钟闵已经上楼去了。是该好好休息了,今天绝不打扰他。 在本子上花了两个小时写了几段话,把笔掷下,叹气,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写文字。一切就绪,爬上床,开始培养睡眠。 翻身。脸埋进枕头里。能翻身真好,刚开始一段时间躺着就动不了,整个人像木乃伊。再翻一下,这枕头软得真好,想折哪就折哪。扯出来抱在怀里,揉,软啊软。霍霍。 ___ 钟闵刚要过去看看那个小人儿,就见她抱着只枕头,光着脚站在门口,脸像红番茄,声音低到脚底下去,“那个……能不能跟你说说话,我睡不着。” 能,为什么不能,简直求之不得。过去牵她进来,“地板凉,上床去。”自己去了浴室。大小积案有不少,方才处理去了,还没洗。 从浴室出来,看见她蜷腿坐在床上,他这套是全黑的睡具,她白瓷皮肤,白色暗花的小睡裙,怀里又是白枕头,两厢一对比,衬得像雪花透明人儿。想起来,似乎……她还从没在他的床上睡过。 上床,抽出怀里的枕头,揽过她,吻下去。她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但很快勾着他回应。越来越喜欢吻她,小舌头在他嘴里,是戏,像石缝里的小鱼苗,软的,活的,尾巴一甩,就是一根银丝。银丝牵出来,拖得细长,啪地断掉了,挂在她嘴角上,他轻轻舔去了。 搂着她躺好,“想跟我说什么?” 她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就是……说话,一会想到再说。”明明不想打扰他的,但是,已经习惯夜里也有他守着了。 “那你想吧。”说完闭上眼,养神? 她果然在很认真地想。看着他的脸,她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这个男人好看不好看已不在她关心的范畴内,只知道,这张脸的一分一毫,已深深镌在脑组织里,深入其中沟回,醒着时浮现得清清楚楚,就连睡着,也要产生图像电波。 她看着看着,突然出声说:“你好像瘦了。” 他睁眼,“是吗?” 她伸手指他的下颌,“这儿,线条更紧了。” 他笑,“厉害了,用看的就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似乎不愿多说,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钟闵。”她一贯的叫法,带点撒娇的底气不足。 他懒懒地,“嗯?” 看着他表情柔和的脸,“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腿没有好,并且真的好不了了怎么办?” 他眼睁开,“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有天在医院无故浮躁,口口声声说什么残废的话,气得他差点当众打她屁股。 她赶紧咽下话头,“不说了。我其实只是……看你这么疲倦的样子,有点心……揪。” 他“哧”一笑,什么心揪,小丫头不好意思说心疼。撑起身,整个人翻在她上方,不怀好意,“谁说我疲倦?” 她没说话,同他对视。然后缓缓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来,嘴唇贴上去,相互摩擦,是浅吻。她吻了一阵,停下来,贴着不动。下一秒他回敬,像是要把她嘴唇咬下来。 睡裙被撩到了肩膀上,两团最柔软的被他握在手里,然后换做嘴。拨开小裤,手指探进去,她抽一口凉气,浑身颤栗。撩高的睡裙,连同她整个人铺层在黑色床面上,如开一枝白玉兰。他压上来。 她嘤咛一声。他动作一顿。 “压着了……腿。” 他浑身绷紧,从她身上下来,闭眼平复。 距上一次已经很久很久了,再看方才的气氛,在这事上,她多少还是懂一点的,于是欺身过去,“很难受吗?” 他皱眉。本来都没有缓下来,又来勾他。 她以前曾听人说,绷得太过会死人,也不知真假。但看他的样子,肯定不会好受。执起他的手放在脸上,他眉头皱得更紧。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为了自己费尽心思,那种好法简直称得上是宠的。若说她原来还有点什么,在出事故以后,成一颗大白菜,还有谁肯要?但就是那种时候,依旧捧她在手心,让她以为自己是如珠如宝的,甚至,有种错觉,比以前更受珍视。为她做的事,点点滴滴,数不过,她就是一颗顽石,也凿得穿了。 他依旧躺着没动,感觉她放开他的手,爬开了。有一阵是没动静的,他睁眼看,赫然发现她跪在他腰迹,正解他的睡袍!明白她要做什么,“别……”说不清楚到底是阻止还是什么。 她比他还要紧张。他那里憋得比他脸色还要难看,简直有点狰狞了。虽说不是没有看到过,但这样的情景,又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脑子烧得像要沸起来。 他躺着那,没有看,声音干涩,“算了吧。” 她都不敢呼吸了。羞涩、胆怯过后,终于伸出手握住了那直立的。在手心里,烫并跳动。他抽了口气。 手指一圈圈不住。这就是他最强硬也最脆弱的东西,样子不好看,构造独特的,仅仅是海绵体和血管,竟会生出那样匪夷所思的硬度与力量。就是用这个东西,他占了她,从此骨血里烙上他的气味。恶心吗,其实一点也不,这是最真实的他,他的一部分。 前端被温热包裹了,然后吐回冰凉的空气里,来不及做出反应,又被裹进去了,这一次,一点点深入。 感官很强烈,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渐渐适应,连同上面贲起的青筋也像是要深入喉咙里去。实在是不行,剩在外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像是异物入侵的自然排斥反应,紧紧吸住。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像他那样的动作吗?吞和吐,没有一丝技巧的。唾液流下来,肌肉在酸痛了,嘴里的东西似乎还在胀大,不行,不行,包不住了,几乎是下意识,牙齿咬上去。有东西喷出来。 她呆在那。 他支起身,把她的头抬起来,她嘴要闭不闭的,明显不知怎么办。白色在往外流,他轻轻抬她的下巴,拇指按在她嘴唇上。四目相对。她吞下去了。他移开手,吻上去,品她嘴里残存的腥。 放开她,她声音细细的,“咬痛你了?”她那颗虎牙是很尖的。 他摇头,“没有”,是刚刚好。呼出一口气,果然是禁得太久,三两下向她缴械了。搂着她躺下来,她像经过一场大战的人,浑身瘫软。亲她的脸,突然坏心思地说:“你不难受?” 她勇气值几乎为零了,翻过身拿背贴着他。他关灯,手伸到前面去,点着她的嘴,凑到她耳边,“我又多了一项可开发。”她不知是羞还是恼,反正这样黑他也看不见。她下了多大的勇气才能这么做,并且还不是为了他?拿手肘重重顶他一下,哼,下次再叫她,休想。 他收回手,贴紧怀里软软的身躯。过了一会,传来她细微的呼吸声。 27、正文25 巢 即使过了这么久, 章一见到林致仍然不自在,甚至是害怕。她想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那种“非主流”爱情的。 林致也看出来了, 但不知道章一为什么排斥他,那小丫头扯了个借口上楼去了, 看她腿脚跟以前一样利索,于是对钟闵说,“好像……不怎么待见我,以前不这样啊。” 钟闵说:“小孩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林致像捉住了他的小辫子,“你终于肯承认她是小孩了?” “仅限某些方面。”不愿意讨论这个, 起身去厨房, 林致夹脚跟在后头。取了两只杯子,加冰块,往一只里注入琥珀色液体,递给林致。 林致做个手势, 看钟闵靠在流理台上持杯喝, 忍不住说,“你倒是厉害,每天加起来只睡够可怜的数小时,还要喝whisky。” 钟闵只“唔”了一声。在医院集中精力照顾她,还要分神留意那件事。若这世上果有仙方,他还真想求一剂来,做个不眠不休的才好。可惜没有, 只好喝这些东西,时间长了,免不了有点依赖的。到底是烈酒,少喝的好,于是把杯子随手一放,身子依旧靠着没动。 “晋川家的孩子不要紧吧。”从林致进屋的第一眼,钟闵就知道他已走出低迷。 果然,林致听到那个名字,面上也没多大反应,他也找个橱柜一靠,“出院了。都知道你是个对旁人漠不关心的,因此不问也没人怪你,何必多此一举。” 钟闵笑,“我关心你,那么,来问问你的事。” 林致“嘁”一声,看他到底问是不问。 结果还是问了。“你没找机会跟他重修旧好?” “我们谈过一次,还不如不谈。他说自己是做父亲的,不能不考虑儿子的想法,意思非常清楚。甚至还劝我回心转意。我当时就臭骂他一通,说他简直拿我当第二个儿子来教育。既然再没关系了,就别来管我,我今后怎么样,爱不爱他,那都是我的事。” 钟闵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你还爱不爱他?” 林致盯着他看了半晌,“你是真关心我,还是看笑话。”叹口气,“其实我有时候很疑惑。口口声声说爱的,究竟是不是爱。也许只是主观强化,潜意识的回答。从一开始,我是想跟他在一起,但从没有要独占他这个人,遇上好的女孩,也不是不动心的。也许真的是因为触犯了禁忌,逃避现世,爱上的不过是那禁忌里头的自己。世上多的是试金石之类的东西,为什么偏没有试心石,若有,也不会有人被爱或不爱纠缠一辈子。我是弄不明白的了,也不想去明白,明白之后又徒生烦恼。就这样爱他,或是以为爱着他,两者都不妨碍我今后娶妻生子,与人相敬如宾一辈子。” 钟闵说,“听你这番话,到底该说你悟还是不悟?” 林致耸肩,不置可否。又说,“你还记不记得章一的老师,杨迭?” 那个娃娃脸的,义正言辞指责过他的年轻人。钟闵点头。 “看不出那么有胆量,竟然跟家里人明言自己不是常人。当然他也没说是我,不过我当时就同他决裂,是我自己形秽,无法直面他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钟闵不知是冷嘲还是热讽,“可惜碎这一地冰心。” 林致勾起什么回忆,沉默了一下。突然又想起来说,“上次战家的家宴,我去了。” 钟闵没回应。 “凯旋是主角,不出意外的艳压全场。还是一个人。” “……我们聊了一些。” “……放心,没有提到你。” 钟闵终于开口,“笑话,不怕你不提,只是提了我,反倒摆不正你自己的位置。” 林致问:“你真的不打算跟她见面了?” 钟闵说:“看机缘。” 林致大惊失色,“那可是凯旋!这么多年唯一令你青眼相加的女子。你们不是没好过,还一起失踪了一个月。连我都以为你们是要结婚的,后来为什么你回来了,她一个人漂在国外?” “战家一直把你当准女婿看,你老头也不是没这个意思的,现在她回来了,两家人岂肯放过你?” “我说,难道……难道是因为章一?你会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这根本不可能,你们差太多了,你要是……” “你他妈的别没完没了!” 林致的舌头像被斩断一半,缩回去,过半天才说,“好好,不说不说。”钟闵那表情,那暴喝声,实在怕人。 林致说的这些,钟闵哪有不明白的?这么多事情堆在一块,他再淡定,也非一丝都不浮躁的。“有摆不平的,肯定第一个通知你。” 有他这句话,林致还能说什么呢,皇帝不急太监急。钟闵从小就是这样,在他的王国里,只有他说了才算。然而这一次的情形,是非同小可的。 *** 送走林致,上楼。章一在她自己房间里,坐在书桌前,涂涂抹抹些什么。走过去看,原来是在素描。 她看见他,问:“林大哥走了?” “嗯。”拉她起来,“别画了。” 她跟着他走,疑惑问:“做什么?”结果是拖着她往床上一倒,她以为是要做什么,又想到昨天晚上,羞愤地给他一锭拳。 他把她往怀里一紧,下巴搁在她头顶上,闭上眼,“乖,让我抱一抱。” 是很久以前,在同样的房间里,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一次,少女背部的雪白色朦胧似欲化入空气里,男人的身体贴上去,他们似一尊连体的塑像,镀上了古铜的暮色。而这一次,女孩在男人怀里,软得似没有骨头,再没有满脸不甘,小手放在男人的胸前,是心安理得。相同的依然是静,听得见两个人的心跳,一个沉稳,一个轻快,但终于在某一处合拍了,成了不分彼此的,一个人的心跳。 他声音在她头顶,幽幽的,“我还不知道你喜欢画画。” 她说,“学校每年的兴趣班我都报美术,基本都是素描。其实更喜欢油画的,只是相比费钱得多。” “给你请个油画老师?” 她赶紧说不用,“高中肯定也有机会的。”其实心里还是很想的,她难得对一样东西这么有兴趣,但想这样一来又要添许多麻烦,于是就说违心话了。 他轻轻地应了声,没再提,过很久也不见说话,她不敢动,生怕他是睡着了,一动就吵醒了。 *** *** *** 哪知他还是请来了老师,问起来,说一则她喜欢,二则替她打发时间。那老师是很有经验的,教学起来得心应手,也没有传说中艺术者的清傲,年纪不过二十多,因此章一很快喜欢上她,两个人处得相当好。 钟闵开始恢复以前的作息,她早上有时觉得他起身了,但就是睁不开眼,等到醒来,旁边的枕头还隐约看得到凹下去的痕迹。还是觉得困,于是一翻身半趴在他方才睡过的地方,头从枕头上掉下来,身子微微蜷曲,还像是窝在他怀里,又睡过去。 他从外边回来,有时也赶上她们的授课时间,多半是静静坐在旁边看着,也有边看书的。其实那老师也是很爱说话的,两个人嘻嘻哈哈的,通常都是闹完一阵才发现他在看着,再怎么注意多少也要吵到他。他倒是不介意的样子,偶尔碰上她看他,那表情几乎称得上是愉悦的。隔一段时间便要过来问她累不累,渴不渴,叫她别站太久。 她每天是要睡中觉的,其实根本不想睡,只因她在睡,他多半也会上床来眯一会儿的。从医院回来有些日子了,他浅眠依旧十分严重,白天似看不出什么,但总有一两丝倦意是被她捕捉到的。 老师一般就在三点半的时候来。她因是初学,兴致非常高,说笑间,一下午时间就过去了,再不觉得闷。又因手生,因此时常将颜料弄到手上衣服上,有时候忘了,甚至将手上的沾到脸上去。他给她抹好香皂,小手握在他掌中,轻轻搓洗。她一抬头看见他眼里可以醉死人的温柔,一句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这个样子,是否有恋女情节?” 他一愣,随即失笑,“这话是谁教你的?” 她说:“这种说法连小孩子都知道。” 他把她的手送到流水下洗,漫不经心说:“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让你有这种错觉吗?那好啊,上辈子你是我的情人,这辈子仍是情人。最好你这么生生世世错觉下去。” 你看这人嘴多坏,生生世世错觉,岂不生生世世做他的情人。她哪里说得过他,羞都羞死了。 洗完手和脸出来,她蹦上床一躺,成“大”字型派开。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他刚刚去的好像更衣室,于是跳下来,过去看。探头进去,他果然是在更衣。 她问:“要出去么?”都这个点了。 “嗯,去见一个老朋友。”转头看她,“一起去?” 估计是他生意场上的朋友,无趣得很,于是说:“不去。我饿了,等着一会吃饭。” 他突然说:“进来。” “诶?” 难得来看他换衣服,于是捉住她,拿起来一件件比划,挨个问她的意见。她存心使小坏,故意说这不好那不好,其实她哪里懂?他耐心出奇的好,还在问。这更衣室也不知谁设计的,里头的镜子可三百六十度审视,到处都是他跟她的影子。其实他那样的气质,已经不用衣服来衬,站在那,整个人如渊s岳峙,相比之下,显得她愈发的小了。——b 不由得烦躁,他再问,就随口说好。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穿衣服这么麻烦,也知道在那折腾个什么劲。看他开始脱,赶紧跳起来,“等等,我先出去。” 他那眼神分明的不赞同,一把抓住她,要笑不笑,“我什么地方你没见过。” 耳朵里“哄”一声响,脸烧起来。她哪里肯,全方位的审视镜,一会全是她在一边观看美男更衣的镜像,这成什么了?不行,甩脱手要跑,不忘扔下一句“暴露狂”。 一会他换完出来,她也不看,他非要凑上来,两臂一钳,就是一顿好亲。亲完了,她还扭扭捏捏的,装作换电视台,看他还粘在身上,口气冲得很,“还不走!”可等他走了,估计好时间,又偷偷溜到阳台,蹲下身,只露个眼睛在外面。他开着车子出来,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回头望向她的方向。被发现了,于是只好现身出来,冲他摆摆手,哪知他坐在车里,亦朝她摆摆手。两个人样子傻得不行,还好没人看见,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里冒起了小泡泡。 直到看不见了,才又钻进房里,躺回床上去。无聊得很,于是在床上像指针一样顺时针摆,摆了两周,就要喊头昏。出院后,她一直就在他这边睡了。其实她最喜欢这种圆形大床,很有童趣,童话里的princess睡的应当就是这样的床。偏偏他那个人房里是暗色系,卧具换来换去都是黑色主调,冷冰冰的,气人得很。实在是越看越不顺眼,况且她的东西都在原来的房间里,用起来不方便,反正也无事,索性来一番改造。 把她房里的毛绒公仔全都搬过来,从大到小,一个叠一个,摞得像小山。然后是她的枕头,她的凉被。再去他的更衣室搜搜看,有没有其他款的床单。一排排衣柜全被她打开看,他果然是只穿经典黑白灰的,但就是同一种颜色,深浅、亮度都是不同的,更别说衣料了。细细看,才发现他的衣服分门别类,大到基本走形,小到领子形状、袖子花样,甚至暗袋、扣眼无一处相同。那边还有鞋架,他就是每天换一双,一年也轮换不了这么多鞋。更别提n多领带,围脖和各式袖扣。诶?!居然在他的配件中发现了眼镜!他戴眼镜吗,她怎么没见到过。戴来看看,没度数啊,是平光镜,这说明了什么? 如此骚包,又是在一眼看不穿的细微之处,此乃闷骚啊闷骚!于是乎,她整个人在这个男人的低调前华丽丽的震惊了。 缓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夏天的衣服搬过来扔在床上,分次拿到更衣室里,挂到他的衣服当中。那些黑白灰立刻被打乱了,糖果色,格纹,圆点花,公主袖,雪纺纱迅速入侵。她只管嘿嘿奸笑,回来吓死他!到底她的衣服少些,分不匀称,那头“积压”的全是他的白衬衣,她过去一件件翻。翻到最里头的一件,外侧胸口上有一大块浅咖啡色印迹,是什么东西泼上去没洗干净么?可为什么还挂在这里?怪事情。 做完这一切,她非常得意,并且喜欢这样,因为有一种鸠占鹊巢的威风感。觉得有些累了,倒在床上,闭着眼,很想很想知道他到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在心里笑出声,原来要心满意足是这么的简单。 *** 钟闵到马球场,刚好到比赛第三巡结束的半场间休息,球员跨马由远及近,周围掌声响起。 一位女郎身穿黄色上衣和白色马裤,脚蹬棕色齐膝靴,坐姿完美,脸上的汗星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说不出的神采飞扬,拿球槌一指临近的男子,朗声问:“服是不服?要认输的趁早!”那男子摇头说:“我们四个加上你们中的那三个是打定了主意,舍命陪佳人。”女郎“哧”地一笑,梨涡里两朵明艳花,“好,要扮乖就给你机会,可别后悔。”说完一转眼看到场外一人长身玉立,那明艳顿时开得令人不敢逼视,将手中球槌扔给球童,翻身下马,奔过去,在那人面前站定了,这才摘下球帽,盈盈笑意里终于叫出一声:“醒山。” 29、正文26 星 海 “你来了。” 钟闵微笑,“嗯,来了。” 周围的人纷纷投过视线,在那对男女的相视而笑里,连满山的夕阳亦成一种明艳,恍惚间才知这世上果真是有金童玉女的。 “你去吧,我等你。” 战凯旋扬扬下巴,“若要我打下半场,你就替我踏草皮。” 钟闵转身要走。凯旋拉住他手臂,笑眯眯冲同伴喊:“有事先走,找人替我!”十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来。两人走出去。 钟闵说:“球技又精进了,方才就只你一员女将。” 凯旋用手指刮刮头发,之前是盘过的。“凑人数罢了。你若去,就是三打四也能完胜。” 钟闵笑,“我既是门外汉,又没有香和玉,拿什么去完胜?” 凯旋转过脸看他,“我怎么听出点弦外之音?” 钟闵也转过脸看她,依旧是笑,“你多心了。”又问,“有胃口吗?” 她想一想,说:“有一样东西是想吃的。” “什么?” “恐龙蛋。” 她说的是一种油炸糯米糕,黄色外壳裹芝麻的,圆而大。钟闵走了几步才开口,“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去碰碰运气。” 车子在各条老街和小巷里穿梭。这城市每日都在洗心革面,难得再见一星旧时痕迹。天光渐渐暗下来,车子行走的风也一点点降下温度。有纳凉的老人摇着蒲扇从民宅里出来,走在一棵棵大树的脚跟下,树却在风里摇着冠,那是无数张扇叶子,叶面的光反射出来,吸收进暮色里,看上去是一种稠黑的绿,绿就在人的眼前说:又是一年了。 旧时她楼前有一棵很大的黄果兰树。每年花开时,总有一个小小少年朗朗站在那花树底下,穿着白衬衣,白短裤,白球鞋,太阳光照在他身上,亮得直入人心里去。阿五从阳台伸出脑袋,朝下喊:“我的小爷,别站日头底下,快进屋去,她练完琴就下来。”楼下的人不说话,她又催几次,还是不说话,缩回头,对着钢琴前的女孩儿说:“眼巴巴瞧着,不肯走。快弹你的吧。”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让我看一眼。”走过去,阳台那样高,幸而在练ballet,她奋力地踮起脚,就在那最初的视野里现出花树的头,绿的叶,挂满嫩黄的瘦长铃铛,甜的香,旁边立着他。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在阳台里喊:“醒山,你再等我一下。”身子晃了一下,瘦长铃铛摇了摇,音乐声里送来他微弱的回答:“唔。”走回去坐下,小手揿琴键,照着琴架上的谱子一页页弹下去。 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把房里的古董瓷器砸到地板上,捡最可手的砸,往往也是最好的。阿五在飞扬的瓷片里东躲西藏,不敢拦她,更不敢叫人,只在口里不住哀求。老师也吓坏了,眼睁睁站在角落里。响动将她大伯母引来了,将她一把搂住了,说:“昨日你父亲还跟我说你性子收敛不少,这又是在闹些什么?”她用力挣,没挣开,声音大得很,“你提他做什么?回来一趟,看一眼我是死是活。大伯母说:“咱们一大家子都指着他,他吃苦受累不说,若听见你这话,哪有不伤心难过的。”她一跺脚,“我就说!”大伯母说:“当心踩着碎瓷片。”又问,“还没说闹这一出为什么事?”她伸手指着角落里的老师,“她!弹多少遍都说我是错,还有阿五也在一旁帮腔,一并打发了走!”阿五扑上来,“小祖宗,我知错,明儿在嘴上贴张封条。到时你冤家来了我开不了口,可别怨我没告诉你。”她年纪虽小,却也知羞,转面埋进大伯母怀里,“快掌阿五的嘴,掌她的嘴!”大伯母笑着说:“他在一旁看着呢,你要掌谁的嘴?”她抬头一看,羞得满面通红,“你来了。”他说:“来了。” 大伯母招呼一屋子人撤出去。她看他走进屋里来,说:“当心脚。”阿五用扫帚扫一遍,又拿来吸尘器,拖着长长的线,还没开,她说:“吵死人。”电器哪能一丝噪音都没有的,阿五苦着脸,“那怎么办?”她没好气,“笨猪脑子,用湿毛巾。”阿五去了。那老师方才没听出味儿来,不知当走不当走,依旧直挺挺站在那。 他看一眼,说:“你心里不舒坦,就别弹了。” 她丧气,“要弹的。门外不知有几双耳朵竖得跟天线一样。” “何必管他们。” 她头垂下去,“只是不想他们在我爸爸面前多嘴。”一抬眼看到墙角的人,“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师缩缩脖子,正巧阿五进来了,赶紧溜出去。 他说:“你在这坐着。”他自己去钢琴前面坐下,问:“弹这上面的吗?”她说是。他翻了几页,记下曲名,也不看谱,一支支弹下去。 她等他弹完,说:“真气人。你比我会弹都不肯再学,他们何必还逼着我学?”这种话她说过不止一次,每次他都说,“钢琴适合女孩子弹。”这次他却说,“准是让你陶冶性情,起初他们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不过后来我发现,弹一年的琴都不比吃我爹一记鞭子强。” 她“哧”一笑,他看着也高兴,提议说:“出去转转吧。”她说好,轻轻走到门边,门一打开,两边躲着的人防不慎防。她哼一声,趾高气扬地走过。 出了门,闾阎间,两人手牵着手,远远看见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小摊,她拖着他跑过去。是炸糯米糕,各种形状的,扔进油锅里,滋滋响,捞起来就是另一种金色形态了。她看着眼馋,不肯走,他掏掏口袋,有一张纸币,先问她:“想吃哪一种?”她一指,“那个圆的,恐龙蛋。”他又问摊主:“买两个圆的要多少钱?”摊主说了,他递过钱去,刚刚够。 她问:“你哪来的钱?” “捡来的。” “骗人。” “是坐车的钱。” 她大惊,“你又是偷偷跑出来的?” 他“唔”一声,在恐龙蛋的入油声里微弱得很。搞不好是要挨打的,她要哭。他捏捏她的手。 东西炸好,用纸包着的,他接过来,递给她一个。还是烫的,两个人拿着往前走。走了老长一截,他先吃一口,然后说:“好了。”后面是跟着人的,他们都知道,趁还没有上来之前,她赶紧咬一口。 “好吃吗?” 外酥内嫩,里面又是豆沙,吃着是很香的。但是她说:“不好吃。你觉得好吃吗?”他说还行。她说,那给我尝尝你的。他递过来,她就着他的手咬一口,就在他方才咬过的地方,留下两个小小的齿印,吞下去,没想到连心口都是烫着的。 *** *** *** “啪”一声,像是有人踩着什么东西,两边的路灯亮了,长长的蜿蜒的灯龙就从那第一声亮开始活了过来,像点着的火线。她也被惊醒了,赶紧叫他,“快!快!”他懂她的意思,轰油门,车子在近千马力的驱动下瞬间加速,流星一般地射 出去。人像是在空中,从衣袖子里放出风来,呼呼间,从两边架起的光桥上飘过,转眼便是万年。到底是电流跑得更快,她憋足一口气,前面两盏灯是短路的,点不亮,再前面已经没有灯了。是他们赢了,她欢呼一声,几乎要跳起来。车子冲过去了,却又在面前的街道横冲直撞,眼看两边有车开过来,他甩一记尾,生生调出钝角弧度,车堪堪停在绿化带前,引擎声与摩擦声戛然而止。两个人愕然对望半晌,然后一起大笑。 她笑得喘不过气,直说:“幸亏是koenigsegg。” 这样的举动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一下子似乎活回去了,而这样的她以前也是常见的。他等她不笑了,说:“继续找?” 几乎已跑遍全城,她说:“多半是没有的了。” 他眼睛看着前面,明白的事不会装作不明白。他没说话。 “其实我最想去一个地方。” 他转过脸,“我也有一个地方。你等我开车过去,看是否是同一个。” 她眼睛亮起来,拍手说好。 *** 车子开上山道的时候,她嘴角已经弯起来。 那一次,是十二岁生辰。父亲牵着她的手从楼上下来,主客一时俱都哑然无声。提起裙摆到钢琴前,一曲终,手停在琴键上。谁拍响了第一声,然后稀落的掌声变成了满堂喝彩。父亲将来客一位位介绍给她,高扬的下巴换来无数的称赞。是还没有看得惯,找到机会便迅速退场。长走廊里铺着厚地毯,她的小细跟陷进去,墙壁上有的是巴洛克式的图画和壁灯,两边是无数紧闭的门,也许每一扇打开后都有一个恶灵住着的,告诉你用灵魂来交换一个愿望。但是没有,这不是童话。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花纹装饰它,却依旧是变了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然而那么多的门,总有一扇是要打开的,她没有料到,来不及看清,整个人已经被卷进去了。 一只手按在嘴上,身后有声音说:“是我。” 贴得那么近,听得到呼吸。她没有转身,“怎么不到前面去?躲在这里做什么?” 他说:“铜臭逼人,下不了脚。你不闷?” 她点一下头,“闷。” 他说:“那出去吧。” 他过去把那屋子里的窗户打开,先翻出去了,站在外面说,“没人。我接着你。”说完张开臂。她两手一撑窗户,一个跃起便上去一只脚,再抬另一只,两脚站稳了,弓着身朝下对他说:“来了。”话未落音,从窗户上直直倒下来,裙摆一层层翻起来,整个人如同黑夜里的一只墨蝶,轻飘飘落入他满怀。他是没准备好还是呆掉了,等反应过来,搂着她往后倒下去。好半天没有反应,静寂里只有星星还在眨眼睛。也不知多久,她肩头一耸动,然后大串的银铃笑声响在那夜色里。 他把藏在房子外头的自行车拖出来时,她傻眼了。他说:“有个地方带你去。” 于是,她坐在后座上,头枕在他背上,斜眼看天上的星,星眨一下,就踢一下脚。上山的路有斜度,她问:“我下来吗?”他说,“坐着就好。”等车子上去后,他果然有些气喘。她脖子上是系着丝巾的,解下来替他拭去汗。他“噢”一声,是想起什么,慌忙去掏口袋。她第一次见他那么慌张的样子,忍不住问,“是什么掉了?”他已经找到了,从口袋里牵出来,细长的红色线编手链。他说,“你本命年,要戴点红的。这是前年嬷嬷替我编的。”花式是编得很巧的,她看着喜欢,更是他戴过的,便伸了手腕让他系上。她手腕细得禁不起一捏,他微微俯身将结解开,收好了,再重新系好。他总能打出各式各样好看的结,再一个个将它们解开。 牵着手,站在那山上看星星。她问,“星星是怎么来的?”他想了一会,说,“被人捅出来的。”星星不是离地球很远的发光的恒星吗?她转过脸看他,他也看着她,“我爹常说,‘不管教,还让你捅出天窟窿不成?’你看,天哪有捅不破的,窟窿或大或小,漏下光来,那不就是星么?”她忍不住咯咯笑,他就是这样,人前是小绅士,小学究,人后的他是什么?满口胡话,只有她知道 只有她知道。 山脚下是万家灯火,山上静得却只有虫鸣声。她的小鞋子踩在草地上,湿漉漉的草尖轻轻刮着脚背的皮肤,鞋尖上贴着亮闪闪的水钻,在草丛里时隐时现。她说,“我跳舞给你看。”学了近六年的ballet,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天。她把鞋子脱下来,伸展、旋转、跳跃,一切都在那草间上,是轻盈盈的华丽。最后是谢幕,他走过来,“脚疼吗?”哪有不疼的,却像才意识到一样,一下子跳到他脚背上去,抱着他,只是笑,再不肯下来。他也笑,伸手搂着她。 对视的时候,她总喜欢叫他的字,一遍遍的,“醒山,醒山……”要叫得他的势头弱下来为止,但没有一次成功的。这次也一样。她仰着头,撒娇一般叫个不休,他头一低,最后一声封在唇间。 几乎是蜻蜓点水。是第一次,将礼数教条抛到脑后,并且是那样小。她的脸埋在他胸口,两个人的心都像要跳出来,怦咚,怦咚。 除了天上的星,再没有人看见吧。 30、正文27 赔款 山顶上静寂只闻虫鸣,天窟窿漏下光来,鞋面上依旧是亮闪闪的水钻,在草丛里时隐时现,连站的地方都是同一个。 忍不住舒展身体,竟坐了这么久的车。伸出手去,星光是落在手上的,但来不及抓住,逃掉了。掌心里还剩得有纹路的,看得出了神,连他什么时候转身都不知道。 他走回来,递给她一个高脚杯,装得有暗红液体的。他说:“知道你一直在找这个。碰巧一次私展会有藏家展出来,跟他提了一下,没想到肯大方相赠。” 她轻轻摇晃酒杯。是的,这几年她一直在找这个酒庄的82年红酒。并不是太著名,但对她来说很重要。酒庄已经停产很久了,那个年份的酒更是喝一瓶少一瓶,有价无市的。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找,尽管不抱希望的。没想到,竟让他找到了。“叮”一声,两只酒杯轻轻相碰。品一口,是否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她分不清了。 微笑着问他:“那么,你又赠他什么?” “一条doshala。” “顶级doshala绝不止这酒价。” 他说:“本就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替我收下的。我没用过。送的人花了心思,知道我冬天要用纯色披肩,心思是好的,东西更是好的。只可惜,我一看见就要联想到血腥画面,简直避之不及。” 她“哧”地一笑,“你这人!钟氏的医药公司每天都有大批动物用作药理试验,即使是3r原则下也不知要死掉多少,怎从不见你联想?” “不一样。就事论事。” 她眼垂下去,品杯里的酒。 “去年曾有人在瑞典黄金海岸置了游艇,听说奢华程度令人发指,偏偏是无名号,并且长期闲置。” 她嘴角弯起来,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保密工作如此疏忽,看来还是我每年交的会费太少。” 他摇头,“是因为有人曾对我说,她要驾驶无名号横跨四大洋。” 她没出声,那个愿望永不可能实现,只因再无一人相伴。 一时沉默。 山上的湿气渐渐重了,她仰头看着黑丝绒的天空,两颗星之间到底隔得有多远?并不远。星与星的距离是不变的,只要一个肯走,怎样都是走得过去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他说:“凉吗?开始还不觉得,等顺着皮肤下去,倒像是秋天了。” 她不作声。 又是一段沉默。 终于他开口说:“你问吧。” 她这才觉得那寒意果真从毛孔钻下去,砭肌入骨。面上却像是并不等他这一句,惊异一闪而逝,转脸看他一眼,然后调开,“我都知道。” 过了一会,他说得很轻,“我并不是同你赌气。” 她一直仰着头。星子糊了边。她仍旧说:“我知道。” 从山上下来,他送她回去。她回来后一直住在一间小公寓。 车子停下来。抬头看,窄窄的楼隙里有星光漏下来。她一只手按在手袋上,手指往下揿,从没觉得鳄鱼皮这样软过,再稍一用力就要穿过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也是薄弱得一穿就过的:“上次在岛上的那件睡袍,我带回来的。” 他的手一直放在方向盘上,没回头,稀微的星光落不到他身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过很久也没有动,他只是说:“凯旋,我不是对的那一个。” 她笑了,从梨涡里开出两朵无声的明艳。“那么,再见。”打开车门,下了车,一直等到车子重新发动,在那轰轰的引擎声里说,“路上小心。” 她微笑着目送车子离去。再次仰头看,星光糊成一片,水印一样漫出去,是楼隙太窄,再也容不下了。 ____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一直到入车库后熄火。钟闵从车库小门上去,直接回房间。卧室门是关着的,但看得到有光,突然像是听到那个小人儿的呼吸声。轻手轻脚开门进去,有一下子是惊住的。入眼全是毛绒公仔,挂饰,相框架子,床前铺着张乳白色心形地毯。床单还是黑的,被子和枕头换过了,粉红的被子被拱起一小团,里面裹着的,正是他的娇娃娃。 走过去,她果然是睡熟了的。没关灯,是还在等他么?心愈软下来,掀开被角,这一看,口干舌燥。小丫头穿着他的大t恤,领口大得露出整整半边肩头,胸口的皮肤也露出大片来,因是半趴着的,还蜷着一条腿,下摆完全跑到腰上去了,有小裤包裹着翘翘小屁股,后面胆敢还牵着一根象鼻子!再往下,是细白的一双腿。小嘴嘟着,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咂咂嘴,咂完了又嘟囔什么。低下头去听,不清不楚的,是在说“……要抱抱”?!哪里还忍得住,把她那些不清不楚全都吃进肚子里去。她睁开眼睛,眼神还朦朦胧胧的,却知道回应。小细胳膊紧紧搂着他。这一搂,他整个人压上去,一发便是不可收拾…… 眼看她又要睡着,赶紧亲上去,亲完一阵没话找话,“你刚刚梦到什么?” “……” 不行。他一定要她说,在梦里都要他抱抱。她不肯说,他逮哪揉哪,边亲边揉。 她终于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模糊说:“想吃……” “吃什么?” “红烧狮子头……香……你不让……要抱才给吃……” orz!原来是这样。 “我走了,想我了?” “……” “是不是?”亲一口,“嗯?”还穿着他的衣服,乖乖在床上等着他,这不是勾他吗?又亲一口,“妖精。” 她哼一声。 “妖精说话,说话。”……“乖,别睡。”……“嗯?说什么?” 她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你烦!”出去一趟,回来就变话痨了。 他倒笑了,肯跟他说话了不是?“烦?那刚才是谁在我身上不肯下来?” 这下她几乎全醒了。恼羞成怒,声音也出来了,“分明是你……”没有说下去,这种话说出来他只怕更得意。“我真要睡了。”说完转过身去了。 他死皮赖脸蹭上去,往她耳朵里呼气,话越说越难堪。可任他怎么撩,她身子缩成一团,眼睛闭得死紧,就是不给他反应。他撩一阵子,白讨没趣,方才要得急,还是洗了再睡吧。洗完了上床,小东西又自动自发滚过来,在他怀里寻一个舒服位置,分明一脸的餍足。 _____ 夏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油画老师不来了,章一一个人在露台上看雨,那雨一阵紧似一阵,从半空中打进露台上,似线断纷珠,有落在脚背上的,“啪嗒”一声,冰得她跳起来。人都说翻书快,这天翻脸更快,因为转眼便云消雨散,连动作都是省去了的。 回房间突然想吃浓浓的芝士蛋糕,厨房在做了,她又好奇,于是便守在一旁看着。端着新做好的蛋糕晃到他面前去,挖一匙吃了,连眼睛都眯起来。他看她那个样子,配合着问,有那么好吃吗?她说好吃呀,不信你尝尝。他面上淡淡的,我尝你嘴里的。 他尝完了,放开她,满意说:“唔,好吃。”气得她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他还笑眯眯的。 他不爱吃甜食,她是知道的,因此故意要喂给他吃。他也爽快,她递过来二话不说就吃下。一块蛋糕就这么被两个人一匙匙分食掉。只是吃完了她又愁没事做。雨后的空气很好,她心动得不得了,有很久没出去过了,自从伤了腿,出了医院就猫在家里,她都快闷出病了。跟他提了,他说好啊,于是两个人开着车子下山去了。 他问:“去哪逛?” 她想了半天,就是想出来走走路,最好能慢慢晃悠的,兜圈子的更好,于是说:“你找个地方把车停了,我们去步行街。” 下了车,步行街的地砖缝子还是湿的,两边商铺里顾客少得很,她倒是觉得人少好,可走了一会就觉没意思了,总不可能拉着他这样挑的人去逛平价商铺吧。又走几步,前面就是购物中心,超市的东西又多又好吃,还等什么,赶紧去吧。 进入口,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看,原来是推购物车去了。见她看着,反问:“你不是要买东西么?”其实她也不是要买东西,但着实欢喜他推车的样子,心里窃喜,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嗯嗯”点头。 货物架上摆满零食,见着以前爱吃的,一包包往车里扔。到熟食区一看,麻辣的,油炸的,烧烤的,口水全下来了,站在玻璃柜子前就不肯走了。板鸭,麻辣小龙虾,烤鸡翅,越是他不待见的,她越喜欢。 看他在前面推一满车,她得意得很。旁边是卖玩具的,好像是做特价,人很多,她挤过去看,等抱着抢到的东西出来,哪还有他的影子在?顺着他刚才的方向,没走几步,就看到车子扔在那的。退着往原路走,一排排的货物架,她站在中间,往两边一扫,没看到他就再往前走,没走几个呢,脑子就被敲了一下。 “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也走得丢?” 她胸脯往上一挺,也不管还抱着东西,学他的口气,“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也把我弄得丢?” 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句,他愣一下,然后笑起来,不说话,接过东西拾了她的手往购物车走。她在后面拽着他,学声优的口气煽情说,“茫茫人海,找回了你,我之幸也。”他在前面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回到家,捡了两包零食拆了吃,然后把她抢购的东西摊开来,是拼图,9000片的,还不是最高难度,虽然她以前只拼过最多1000片。坐在地毯中间,叫他一起来,他不屑,等她玩的时候,他又凑过来指手划脚,说这不对那不对。他都没玩过的,她怎么肯服他,于是拼不了几块,就又和他争起来。 林致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本来他颇有点“来意不善”的,一肚子话都到了嘴边了,方才在外按了十几声喇叭大门才开启,更加不爽,本想着这屋里是没人还是怎么,结果进来一看,那两个人在地毯上滚做一团,章一咯咯直笑,其他人早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你怎么还不回公司?” 章一从钟闵身子下钻出脑袋来,羞得脸通红,一个劲打他叫他起来。 钟闵睨一眼林致,“我以为你起码会回避一下。” 章一想走,钟闵不让,她不好意思面对林致,干脆背过身装作拼图。 林致来气,大声质问:“x市cbd规建工程为什么会是战氏海鲲中标?” “堂堂天伦世纪副总会不清楚招投标流程?” 林致冷哼,“你这个样子应该摆给钟氏的董事看。” 钟闵摸摸章一的头,“乖,上去玩,东西不好拿叫她们帮你。” 章一“噢”一声,头不回地上楼去了。 林致被这一打岔,气焰也下去了,“这么大的工程,钟氏势在必得的,最后竟让战家吃下去了。我也是关心你,以为你一个人偷偷躲起来,结果呢,你这个样子,明天钟氏跌破发行价,想必也是不在意的。” 钟闵在沙发上坐下,“我都快忘了,你也是持有股份的。” 林致差点暴跳,“你这是人说的话吗?”……“笑?你公司那几个老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个个要找你兴师问罪,你居然还笑!” 钟闵一摊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笑来得容易?” 林致算是服了,一屁股坐下。“海鲲是临时改的标底,为什么?” 钟闵没说话。 “可笑,你给战家送的不是彩礼是嫁妆!”……“近来董事会对你颇有微词,还来这么一出,老头们去你家告状了,你完了,你真的完了,等着吃你爹的鞭子吧。” 钟闵只听着,还是不说话。 林致最见不得他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偏偏拿他没办法。叹口气,只有转移话题,“你昨天,跟凯旋见过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 “不是我灵通,你俩金风玉露一相逢,哪次不广为传颂的?” “嘿,凯旋就是这样。昨夜与你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今日动起手来便翻脸不认人。” 钟闵的脸冷下一分,“你最近似乎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何止是我,你这样的黄金单身汉不知是多少女人的春闺梦里人。只可惜,好事将近,从此别说是入春闺,就是探头出围城都是难的。” 其实林致的脸一旦涎起来,钟闵哪有不嫌恶的。“这种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我跟凯旋,即使再见面,也只是朋友。” 林致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惊呼,“难怪!原来你送的既不是彩礼也不是嫁妆,是赔款!” 31、正文28 那时候的他 林致不是不气闷的,怎么都想不通钟闵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么多年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做起事来仍是半点口风都不给他透。坐在椅子扶手上,蹭手里的火机玩,火苗子腾出来又吸进去,乐此不疲。管家在门口说:“少爷,有客人。” 竟然直接就把人带到书房了!将手中火机扔到桌子上,势头止不住,滑到桌子边,掉下去,又是闷头一声响。往门口一看,嘴上却挂起笑容,“稀客!” 战凯旋朝他扬扬下巴,三寸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声音不大,步子优雅,但每一步都是走实了的,往会客沙发一坐,从脚背至短裙下,一双腿让人恨不得眼生蒺藜,抓上去才好。 林致盯着她的脚,问:“你穿几号鞋?” “问这个做什么?” “看上去很小。偏偏是这么小的脚,踩着人梯上,一脚下去,往往踏碎天灵盖。” 凯旋的眼光打出来,被长睫毛一盖,往林致的方向生出斜下角,“你想试试?” 林致竖起两只手掌,“饶过饶过,不过说说而已。”又说,“找我做什么?难得你亲自来,有什么事让……” “帮我个忙。” 林致被斩断话头,像是没听清,“什么?” “找个机会,让我见她!” 林致听糊涂了,“见谁?”书房里有一座落地钟,是有一百多年的旧东西了,机括仍然在走,时间就从那长长的摆动的弧形里一点点溜走,至今已数不清有多少了,“当啷——当啷”。林致面上失色,“章一?” 凯旋说:“还以为你已笨到姥姥家。” 林致拒绝,“不行!这个忙我不能帮。你想见她,轻巧得很,何必到我这来绕弯路?” 凯旋脸上看不出什么,“那孩子自从出了事,已被他保护得滴水不漏。” “那就更不行了。”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那好,我马上安排菱心出国,你这辈子再别想要纠缠她。” 林致气结:“你……”这女人,跟钟闵是两孤星,简直天生一对!菱心是他想娶的女孩,生在谁家不好,偏偏是她战家!命脉都被人拿住了,还有什么办法,只有妥协,“好,好。” 凯旋站起身,“你尽快,我时间不多。”手袋一直挂在肘腕上,身子重心也是前倾的,早就预备了要走。 林致赶紧叫住她,“我是有条件的。” 凯旋居高临下,“什么条件?” 林致被她临得浑身不自在,“你先坐下来。”什么话,说走就走,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德性! 凯旋又坐下,“说吧。” 林致稍稍斟酌了一下,说:“一直以来,你都是目中无人的,别误会,这不是贬义。我的意思是……是一般人入不了你的层面,你一人在高处,看到的都是云海诡谲……” 凯旋眉头拧起来。 “其它全当未入眼。为什么只有这一次这么在意……我以为会跟往常一样不屑的。” “你说了半天,无非想问我为什么跟那孩子过不去是吧。” 林致嗫嚅,“也不是。” 凯旋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带点笑意,“也许你不信。我是这世上最怕输的人,而这一次,恰好是最输不起的。” 林致想到钟闵待章一的程度,不说话了。 “还没说你的条件。” 林致说,“本来是想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分隔这么多年。但现在,我不想知道了。两个同是最不单纯的人,准是为某个可笑理由。” “我不能保证能把章一带出来,但我会尽力。只是,到时千万别为难她,不然钟那边,我会很难做。” 凯旋微笑,“放心。礼仪我自小做得无可挑剔。” ____ 章一自然想不到,这世上与钟闵最相配的,另有其人,此刻还软软窝在他怀里。方才扳着指头算过了,还有几天她就满十六岁了。十六岁意味着什么?有身份证了,享有更多公民权了,换言之,她成人了。 头枕在他手臂上,身子躺在他腿上的,面朝向他,腿蜷起来,被他像小婴儿一样轻轻晃着。听他说,“就这么定了。到时在家中给你行成人礼,邀请你同学来,好不好?你人生中第一个party。” 她眼睛亮闪闪,“好啊。”他像是在哄她的样子,于是她也哄着他,手环到后面去,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想象了。到时候,她穿着小裙子从楼梯上下来,他在最下一层接过她的手,行一个绅士礼,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这是我的……”我的什么呢?他会怎么说? 见她盯着自己看,于是问她:“在想什么?” 她赶紧叫自己打住打住,又不是拍电视,更不是童话。她把脸贴到他肚子上去,说:“没想什么。”他的衣服料子软软的,沾着他气味的。她十六岁了,他今年也三十了。算起来,大了她十四岁,竟大了这么多!她出生的时候,他差不多就有她现在这么大了。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和现在长的像吗?成天挨打吗?会对哪个女孩子说胡话吗?甚至……感应得到世上有她存在着的吗?也许……他那时候住在深宅院子里,整天被他爸爸叫去背生意经,背错一字就打一记手心。人前总是装作听话的样子,人后就调皮捣蛋,邻居家哪个女孩长的好看的,他就拉下一张脸,明明偷偷喜欢着,却非要欺负着。对了,他那个时候已经会摆脸子了吗,一定是的,看他现在多坏,小时好得了多少?人小鬼大。想到他穿一件白衬衫,唔,已经在长身体了,瘦高个子往家门口一站,拦住漂亮女孩,冷着脸说:“不许从我家过。要过就先跟我交朋友。”对,正是他吓她的那个样子。 钟闵觉得怀里的小身子一阵抖动,然后笑声逸出来。问她笑什么,也不肯说,多问了两次,还是不说。于是把她的身子扳平了,盯着她眼睛,“说是不说?”她咬着嘴唇摇头。不说是吗,那就痒她,专痒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笑得更厉害了,嘴里却喊着,“就不说。”他哪还留情,痒她的腰上最细的地方,啃她的脖子,真的是用啃的。停下来,真怕她笑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了,她腹肌绷得紧紧的,他伸手上去挠,说:“再不投降,我挠你脚心了。”她一吓,结果呛着口水了,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咳,字不成句,“咯咯咯……我投……咳咳……降……” 竟笑成这样!看她多半是没力气了,直挺挺躺在那,他伸手捏住她两耳垂,往下扯扯,“呛朵朵,呛朵朵。”她本来已经不笑了,这下又喷出来,打掉他的手,“你这个样子,真该让你自己看看,笑死人!”他笑着没说话,他小时候呛咳,嬷嬷就是这么做的。看她想转移话题,于是将面孔一板,“快说!”哪知正中她下怀,又笑起来了。 这下他成丈二和尚了,在她旁边的位置躺下。不肯说就算了,只要她笑得出来,只要在他身边。 她却渐渐收了笑,爬到他上方,“你生气啦?” 他没说话。 她抱怨一声:“小气。”往他身上一趴,“又没说不告诉你。”眼珠子转转,“我问你,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他说:“问这个做什么?” “别废话。” 他反问:“你没有印象?” 她想了想,摇头,“我不记得见过你。” “那就对了。我说了你未必想得起来。” 她说:“不行,一定要知道。”在他身上扭扭,“钟闵……” 她一叫,他的心就软下去了。“大前年国庆节,在游乐场。” 大年前……“我是什么样子?” “又矮又瘦,短头发。” “骗人。我什么时候矮过?”同龄人里她起码一直是中等身高。 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不说话了。 她整个人睡在他身上,头埋在他颈弯里,“你说,要是人第一次见面,让他们知道后来是要爱上对方的,会怎么样?” 他说:“那就从第一眼开始爱。” “人遇到爱或是懂得爱往往太迟,并且不知还能爱多久,提示来了,就抓紧时间,爱一分便是一分。” 她“唔”一声,“这样多好,少走弯路。” 他拍拍她的背,“傻丫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若有,感情来得随意,就不被人珍惜了。” ______ 这番话若让林致听见,一定大为赞同。这么多年对待感情一直儿戏,直到上一段,爱得刻骨铭心,偏偏又受“求不得”。到现在,终于又重拾动心感觉,多不易!菱心是大家出身,自小练得处事不惊,他十八般武艺齐上,仍是无动于衷。等到绞尽肠子博得美人一笑,又横生枝节。越是不易,越是珍惜,没办法,纵然前方虎穴龙潭,上吧。 其实事先已经知道钟闵在公司,才专挑这个时间来。章一在跟老师学画画呢,有模有样的。看到他来,还是很热情地打招呼,“林大哥来了。” 林致过去,说:“歇会吧,这大热的天,心浮气躁的。” 章一说:“不行,才刚开始呢。” 小丫头做事还挺有原则。转眼看到那老师,于是搭讪,三言两语逗得笑开花。这气氛,不信她还画得下去。 章一果然下不了笔了。林致一见,赶紧进言说:“去坐会吧。” 章一把笔放下,“好吧。” 三个人坐着喝水说话,没说几句,就听林致说:“今天下午有场艺术展,你们知不知道?” 章一说不知道,那老师也摇头。 “是一个会所的内部展出,主要是油画和雕塑,不少是会员的珍藏品,一般是见不到的,还有些是花大价钱从国外保来的馆藏。去看看吧,我挺想去的,就是找不到行家一起去。这下好了,有老师一起去,还担心什么。” 那老师哪经得他这么一捧,先红了半边脸,“我……也还是学生。” 林致说:“再怎样做我的老师是绰绰有余,今天是最后一个下午了,听说也请得有艺术界的名家,这种机会是很难得的。” 名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的。那老师不免心动,嘴里仍说,“可我要给章一上课。” 林致说:“带章一一起去,让她见见稀世珍品也是好的。” 老师问:“章一,你去吗?” 章一想去熏陶熏陶也好,反正是看看,又不花力气,再说是三个人去,又不尴尬,于是点头说好。 林致简直要叫好,直催着,快走快走。 刚动身,章一叫起来,“不行。钟闵不让我乱跑。” 林致不高兴,“有我呢,这也叫乱跑?” 章一忸怩一下,“那……我给他打个电话。” 林致哪里知道她在那别扭个什么劲,暗自咬牙,表面轻松说:“打吧。” 章一早将钟闵的电话记得烂熟,却从没打过。这第一次给爱人打电话,心头难免有点小鹿乱撞。接通了,手心生出汗。 钟闵接起来,非常意外,那笑意止不住,顺着无限波传到这一头来了。“有事?” “那个……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你说。” 听筒里分明有争论声的。“嗯……林大哥说下午有场艺术展,我跟老师都想去,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 “想去就去。让司机接送。” 她大大应一声:“诶!”该挂机了,又忸怩起来,“那没事了,你挂吧。” “等你挂。” 林致在那头干着急,这俩人还在客气谁先挂! 章一憋一口气,背过身,往回走了几步远,冲着电话一气儿说:“钟闵我最喜欢你了。”说完赶紧挂断,羞得恨不得把手机甩出去。慢吞吞转过身,低头踱过来。 林致暗自奇怪,怎么打个电话就成这副羞答答模样了?但没问,还是先把她带过去交差好。那边等着的,也是个要人命的。 到了会场,找个机会甩脱了老师,把章一骗出去。她还在问:“林大哥,你说的姐姐是谁啊?” 32、正文28 LOLI VS 女神 “你马上就知道了。” 转进这家会所内部,上了楼是回形走廊,绕着走一段便看得到旁边筑起的空中露台,越往里越是幽深,脚步声每响一下就被吸进光阴的漩涡里,再出不来了。章一开始胆怯,“林大哥,我不去了。”调头要跑。 林致捉住她手腕,“到了。”门是掩着的,站在前面却不推开,“章一,去吧。” 谁晓得那门里头是什么?章一不肯,手扶着墙壁,“我看算了吧。” 林致头疼,这丫头电视剧看多了吧。“这青天白日的,你怕个什么,我陪你进去。” 章一在门外有过多种设想,等她的无外乎是坏人,怪兽,或者美女,但见到凯旋的时候,她仍旧惊得呆了。凯旋一袭黑裙静静坐在一隅,艳色却好比高山杜鹃林的花事烂漫,径自难收难管。林致撑着章一的肩膀,“我就在门外边。”说完出去了。凯旋轻启唇,吐出一个字:“坐。”过了一会,微微收敛目光,又过了一会,终于垂下眼,轻轻“哧”出一声笑。章一这才浑身一激灵,呓语般喊出一声,“姐姐,真……” 凯旋没有笑了,盯着章一的眼睛,“我大足你十二岁,你该叫我一声小阿姨。” 章一此刻仍旧呆愣愣的,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她哪里听得明白,蒙头雾水。 凯旋眼神稍稍柔和,“你是不习惯见生人还是喜欢站着说话?” 这次章一听得分明,踱到凯旋对面坐下,想起林致,慌忙回头去看,哪里还有人在? “他就在外面。” 章一第一次晓得有个词语叫如坐针毡。她问了个最直接的问题,并不晓得这也是最重要的,“姐姐,你为什么找我?” 凯旋从内心排斥这个称呼,尽管叫得人年轻。“因为醒山,所以来见你。” “醒……山?” “是钟闵。” 电视看多了不见得全无好处,章一开始进入状况了。仍旧是最保险的问法:“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身边人。” 章一直觉事情有点坏,她没见过这种阵仗。她说:“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想我要走了。” “果然是小孩子,这样没有耐心。” 今非昔比,现在的章一最怕听人说她是孩子,她正努力要变得成熟,变得和爱人相配。她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表面看着镇静。 凯旋微笑,“这才有一分谈话的样子。” “请说。” “好。”凯旋正色:“醒山待你好。你凭什么?” 这样话中带刺。章一那脾气,差点没跳起来,努力平复了说:“你问他不是更好?不过,我也可以回答,这根本就是无缘无故的,真要说原因,是他心甘情愿待我好。” 凯旋说:“你到底是单纯还是狂妄。你难道没想过他不过是爱你年纪小,花骨朵一样,一掐就出水的?” 章一想起在医院的一天傍晚,天边染红一大片,像宣纸上泼出的血玫瑰,她坐在轮椅上对那个人说,“小有什么好,就像新生的太阳,总有落下去的一刻。”他的回答那时候听不明白,但她是记在脑子里的。她正视凯旋的脸:“真如此又怎样呢,这世上的花骨朵何止我一个?他爱我年纪小,那也是爱我,单爱我。” 凯旋微微颔首,有点意思了。“说得好。在进行下面的谈话之前,你仍不问我是谁?” 章一说:“多少晓得一点。不是朋友就是亲人。跟他在一起,早就想过有这一天,当面质问或考核。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因为我已做好接受最坏事实的准备,无论他有多少过去,什么样的过去。” “你这是变相承认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章一摇头,“不,我了解的。读人像读书,我们读的早晚,厚度,连续性不同,感受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你没有见到过他在我面前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想不到的。我跟他有很多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过去的三十年,我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也会讲给我听,过往零零碎碎拼贴上去,不管多少,对我来说,那就是完完整整的他。” 凯旋说:“你想的很好,终归也只是想。过去对我们每个人的影响远远超出想象。醒山这本书的分量和复杂性绝对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要说读。我跟你不一样,从他落上第一笔,写成第一个字开始,尽知笔墨纤毫。” 章一的背挺得直直的,“知道我见你第一眼时想什么吗?” 凯旋说:“我还没有听过一个小朋友的评价。” 章一说:“我当时想,如有一天,我也能像你这样多好,因为越是跟他在一起,就越是发觉自己一无所知得近乎可耻。但是现在,我不想了,因为你看事情这样复杂,多辛苦!” 凯旋倒笑了,“要简单直接,可以。我跟醒山,本来是要结婚的。” 章一像挨了一棍子。打起精神说:“是本来。” “因为你妨碍了。” 又是闷头一棍。 “说起来这本来还应当是在六年前,但是没有。那时候为结不结婚,我们时常争吵,孩子的到来谁都没有料。他高兴得……简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总是满脸好奇地贴上来,‘宝宝就藏着里面吗?’ 正是三个月,最易自然流产的时候,我过分操心家里的生意,一次意外,孩子就没有了。” 一样东西放在章一的面前,她戒备着盯了半天,那是什么?是胎儿的b超照片。钟闵和凯旋的孩子,差一点就来到这个世上的。尽管像小外星生物,她还是认出来了。不敢承认,一直盯得生出错觉,那仍旧是他们的孩子。章一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起那张照片扔到凯旋身上去,叫:“这是从哪找出来的破东西,敢说是他的孩子!” 照片是塑封过的,凯旋拾起来,用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尘,看向章一,一双眼如同被凿开的万年冰湖,飞起的冰凌眼风道道穿心。 章一不甘示弱,胸口剧烈起伏,眼里蓄满泪。 过了很久,凯旋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国外,现在回来就为了一个,跟他结婚。他是不爱我的了,但即使这样,也不可能跟你结婚。你无法想象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接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他是老来子,跟他父亲的感情非常深。伯父近年来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他也老大不小了,传宗接代四字听来滑稽可笑,但却是老钟家的头等大事。不要以为是我耗不起。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入了门,钟家又能等你几年?五年还是八年?” “你也不用摆出和我深仇大恨的样子。这世上唱白脸的人多了去,总有一两个要唱红脸的。你不能总要他付出,适时也该为他考虑考虑。他为你做的事那样多,有些让你知道,我不信你还有勇气跟他在一起。” 章一几乎原形毕露,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你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分开!” “只一件”,凯旋说得极缓慢,“因为你,他逼得你妈妈从60楼跳下去,粉身碎骨。” 章一咬牙,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条条现出来,“你胡说,我妈妈是……” “是自杀,还是报应?” 章一说不出话了。 “就因为伤害过你,所以要彻底消失。醒山的爱就是这样,将人裹得密不透风,外面的就是一只触角也难伸进,里面的又透不过气。” “我能站在这里说这番话,不是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最懂他的人而已。” “章一,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的。你很聪明,该说的我都说了。”刷刷写下一串数字,撕下纸,用车钥匙推过去,站起身,“真心要做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 凯旋走出门,林致上来问:“这么快?”往里面张了一眼,“你做了什么?” “凡人做的事。” 林致进屋,见章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颈子被掐断了,软软垂着,小小的瘦削的肩往里缩。林致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嘭”地一声躲进什么东西里去了。“章一?” 章一转脸看他,一下子像没认出他是谁,过了会说:“是林大哥……来叫我走吗?” 林致松口气,拉她起身,“走吧。” 她讷讷地应着,“嗯。走吧。” _____ 钟闵回来的时候,章一搂着史迪仔躺在床上,以为她睡着了,过去看她的脸,结果眼睛是睁着的。“睡过去一点。”她往里让了让,他躺下来隔着史迪仔搂着她。 “不换衣服么?” 他嗅一口她身上的清香气,把眼一闭,“一会换。”然后又睁开眼,笑着说:“我不过挂着一点边,不会弄脏床。” 她没说什么。 “刚洗了澡?”明知故问。 她“嗯”一声,“出去一趟,出了汗。” “今天,看的什么?好看吗?” 她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说:“走廊很深,房子很漂亮,人很美,从画里走出来,活脱脱。有一扇高门, 一对男女,还有一个胚胎。” 他听得眉头大皱,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没再问,也许她看的是意识流的东西。看她眼皮子和眉骨红红的,吻了吻,说:“怎么回事?” “……水烫,熏得久了。” 总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对劲,好像风雨过后的绿暗红稀,无精打采,但到了他眼里,又是另一种娇柔姿态了,只是怜惜。把胸前搁着的东西扔到一边,搂着她细细密密地吻。 她眼一直闭着,任他吻着,等他解衣服的时候抬了抬手。他注意到了,问她:“不想?” 她很轻地“唔”一声。 搂过来,又吻一阵。要吃饭了,确实不是时候。 章一刨了两口饭,嚼一会咽下,然后捧着碗到厨房去了。过一会,又捧着出来,依旧是坐下一口口吃,吃着吃着眼泪冒出来,赶紧吸吸鼻子。 阿姨走过来说:“看。我才说放多咖喱酱,辣着了,不许哭。怎么样?” 章一又舀一勺吃,这才抬起头冲阿姨笑,脸上还挂着清汤面条,模样滑稽的难看。这一笑,米吞到气管里去,咳两声,泪流得更凶了。阿姨给她顺顺,“快喝点汤。”喝了,这才好些了。 钟闵说:“你不爱吃咖喱。” 她盯着碗说,“下饭。”三两口吃完,收拾好自己的餐具,上楼去了。 回她自己的房间,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包,是两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背的,出事的那天也背过,后来被拿出来送到医院,然后又回到这里。包里有个文件袋,里面装着几样东西,她的出生证明,初中毕业证,一次志愿活动的荣誉证,还有户口簿。户口簿里写着四个名字,头三个都死掉了,单剩下最末一个,粗黑字体,仿佛是另三个的血全部滴进来,笔墨饱满得从纸上浸开——那也是在往外滴血。只等这最末一个也死掉的时候,这一家子的血,才算尽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 夜里,他压上来,呼吸沉重。她偏过头去,闭着眼。他捏她软软的手,咬她的耳垂,“乖宝贝……”她没有反应。 到底还是开始了。 从眼皮缝子里往外看。也是这张床,床头依旧是黄月亮。黄月亮漫进了水里,晃了散,散了晃,清亮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是谁?看不清。 他停下来,“怎么了?”扳过她的脸,“疼?” 她盯着他的胸前,那一次也是这样,是不敢看他的脸。他一只手撑在旁边,一只轻轻抚着她的脸,她抓起那只手,放到胸前有跳动的地方,只是说:“疼,疼……”一开口,才发现原来真的疼得忍不住,早点说出来多好。 泪流得那样凶,他以为真的是哪里出了问题,退下来,去检查,没觉得有什么,问她还是一个劲说疼,他也着急了,再喊疼真要叫医生了,她才渐渐没有哭了。 33、正文30 皓腕金镯 明明打电话时还羞怯怯地说“我最喜欢你了”,下午回来就不对劲。一定是出了事。搂进怀里哄着,顺着,“不做了,不做了”,她终于安静下来。想翻身朝外,他不让,要看得见她的脸。她有一丝短暂僵硬,也没有表现其他的不情愿,隔一段时间吸吸鼻子,不多时便没有吸了,是睡着了。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满腹狐疑,又过一阵,亲亲她的嘴,关灯。 章一在爬楼梯。 一级级阶梯不断向上,以为到头了,结果还有无数层在折进折出。她还吊着一口气,往回看,走过的地方正一点点变成黑洞,往脚底下扩散,如下一道催命符,她尖叫一声,把两只手也当脚来用。就这样爬,60层的楼梯,她终于爬出头。白花花的气团,白花花的楼顶,一脚陷进去,拔都拔不出,一个女人穿着空荡荡的裙子,背对着站在空荡荡的天台尽头。低压将肺内的游丝气体吸出来,气体交换停止了,身子飘起来,她竟没有死!飘过去,越来越近,女人站上了矮护墙,轮廓清晰起来,清晰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她伸出手去抓那一角裙边,无奈身子“呼”地一下从轮廓里头直穿过去,叶子般飘下去,翻了面,遥遥看不清女人的脸,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妈妈”,重力重新生出来了,身子急速地往下坠。 “砰!” 房里的灯又亮了。章一抱着腿,脸埋进去,抽泣。钟闵伸手去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一旁躲避。钟闵的手僵在那,几秒钟,然后伸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做梦?” 她没回应,是还没从梦境里走出来。一脑门子汗,背心也是汗湿的。 “梦见什么?”再诡异的梦说出来就破了。 过很久,她说:“……梦见……又从楼上摔下来了。” 她有过这样的经历,做这种梦也不奇怪。亲亲她的脸,“还怕?” 曾经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纵身一跃,便是梦醒之时。她在心里念了几遍,然后说:“醒了……就好了。” 他没再说什么,深夜两点,离天明还早。 ___ 离她生日越来越近,他让她联系同学,她嘴里说好,却没见动作。这时候突然对他说,要出去跟同学见个面。现在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是同意的,有个词语叫“言听计从”,不知用在他身上合不合适。 她还是选了常去的那家冰店。隆冬等在那,隔老远两个人都露出笑脸。 她坐下来,开场白依旧是:“好久不见。” 隆冬也是说:“嗯,好久不见。”过了一会,又说:“假期快结束了呢。” 她说:“嗯。发生了很多事。” “还有些日子开学,你有什么打算?” 她说:“有啊。后天我生日,请你们去做客。” 隆冬神色黯了黯,然后笑着说:“我可以不去吗?” “不行,你一定要去。我们是好朋友。” 隆冬把手一伸,用她以前的口气,“这算不算正式邀请?没请柬我不去。” 她笑起来,耸耸肩说:“没有,是大家都没有。” “好吧,我去。因为你十六岁了,说得上是最重要的生日。”隆冬说,“豆蔻年华,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她笑得灿烂了。 “新学校我去看过了。面积不大,人却是旧学校的几倍。”隆冬选择了一所公立中学读高中。“我还在考虑读寄宿。” 她说:“看你的样子不行。刚开始新鲜,后来就没意思了。” “你读过?什么时候?” “小学,还有初一转过来之前都是。” 隆冬说:“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样子。跟谁都不太说话。” 她说:“是吗?我话很多啊。” 隆冬说:“后来才好些。” 她想了想说:“噢,是哦。我一来,觉得教室不像教室,像电视剧布景,学生不像学生,倒像是应景的人。只一点,眼光毒得很,一堂课下来,老师身上少说有一百个透明窟窿。你们用的东西我都没见过,谈论的东西我也不懂。好一点的拿鼻子尖对人,坏些的就拿鼻孔望天。那时候我过一天回去就在日历上划一把叉。” 隆冬哈哈笑,“有这么严重?” “可不是?” 隆冬说:“后来你知道了,看着一窝太子,结果全是狸猫!” 她“噗嗤”一声,两个人伏在桌上,大笑不止。旁边桌上的客人回了几次头,他们也不管。每一天都在长大,特权用一次便少一次。 从店里头出来,走了一段路,隆冬说:“上星期我去看过阿姨了。” 章一知道他说的阿姨是谁,心漏跳一拍。 “在公墓园。” 她润润嘴唇,说:“谢谢你。” 隆冬没有再往下说。“要谢,后天就拿好吃的。” 她扯出一个笑容,“嗯。”坐的车就停在街边,于是道别,“那我走了,到时见。” “到时见。” 车里的人下来替她打开车门。坐进去前又朝隆冬摆摆手。车门关上,车子启动。 章一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房子和树,车子和人。看了一会,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把头靠在座垫上,闭上眼睛。又过了一会,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劲,睁开眼对前面的司机说:“好像走错了方向。”赫然发现副驾驶上还坐了个人,立刻大惊! 车是同一部,但这人她不认识,司机也换了人!和之前的司机一色衣服,体形也像,刚才顾着跟隆冬告别,竟没有发现! 章一没有迟疑,立刻掏出手机拨钟闵的电话。没有信号。又试几次,还是没有信号,急得要哭,以为是手机坏了,“啪啪啪”地在手心上敲。 副驾驶上的男人回头说:“车里是没有信号的。”有干扰器。 章一大喊:“停车!” 男人回过头去了,车子依旧往前驶。 章一内心恐惧大甚。和两个不认识的人,在同一个密闭空间,去未知地方,并且孤立无援。她炸起来,去打副驾驶上的人,“停车,停车!”甚至去打司机的手臂,两人均纹丝不动。她还想扑到前座去,准备要撕要打,要拼命。那男人伸出一条幼木般的手臂一挡,便死死防住她。她往那条手臂上又抓又掐,那人一点反应没有。唯独还剩一咬,她怕脏,到底没有这么做。不死心,又去开车门,一通乱按,打车窗,力气无穷无尽,却依旧是螳臂当车。她终于哭起来。 这一段时间的种种事情以前闻所未闻,但却真真实实发生在她身上。是的,自从认识了他,还有什么是发生不了的。可是……这些人,何苦要为难她?她只是个孩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孟姜女哭得长城都倒了,那么放出所有的眼泪来,不怕装不了这一车。她愈哭愈烈,满脸涕泪,到最后哭不出眼泪,几乎是干嚎,是希望车子外面有人能听到。当然这不可能。最后筋疲力尽,倒在座位上。 不知过多久,车子停下来了。有人从外面将车门打开,看样子是客气的。她不敢下去,前面两人也就没下去。谁料车外那人耐心极好,一动不动替她把着车门,等了一阵,见她仍不下来,中气十足说出一声:“请。” 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下车吧。下了车还想着要跑。结果两边一看,一溜停着七八辆黑色汽车,并都站着人。原来这一路竟是这样的排场。 跑不掉的。 若干人将她挟在中间,往一座宅院走。她看过去,从某处冒出一棵树绿的头来。越往里,屋舍越是雅致。她还记得昨天,幽深走廊,精美房间里的画中人。这一次,等她的又是什么?腿在打软,她没有多余力气去想了。 最后到一扇厅门前,只有一个人引着她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厅里开着数扇偏窗,并未点灯,有天光斜进来。还没有看清楚,就听有温婉声音说:“真是胡来!你们这么多人,准是吓坏了她。”虽有嗔怪之意,却是说不出的动听。 那人立即俯首应是。 妇人草草挽一个团髻在后脑,中分发际,五官竟是难书难描的,垂手立在那,像立于岁月的河流之上,衣不沾湿的,仿佛一直以来她都应该是这样,走过来拾了章一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转身笑道:“先生你看,生着这样的模样,露了怯,活像刚破了壳出来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那头有人轻轻哼一声,“又乱打比方。”妇人回过头,柔声说:“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物。章一任那只温温软软的手牵着自己,恍恍惚惚跟在后头走,一路畅通无阻,似乎听见有人说“小心”,仍是一脚踢在门槛上,吃了痛,这才醒过神来。原是到了一处偏厅。妇人将她带到座位前,笑说:“家里头全是木头东西,不见软的,将就些。”章一忙胡乱点头。妇人便走到一扇门后去了。章一四下环顾,心里啧啧称奇,目光落到一处,只顿得一顿,慌得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里是有一人坐着的,正不露声色地打量她。只一眼,章一已知道那是谁。 是钟闵的父亲。 他与钟闵的五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但眼神不同。钟闵的眼神让人透不过气,而他父亲的眼神,被岁月沉淀却仍透得出的,更像是天威,一不小心便要射杀在脚底下的。 章一从心底敬畏眼前这个人。不单因为他是钟闵的父亲。她记得以前说过,哪吒再能闹腾,还不是被李天王关进玲珑塔里。现在看来,竟被她言中了。章一气都不敢出,正巧见着方才那位,是钟闵的母亲,擎着金漆托盘出来,忙透一口气。 盛昌哪有看不明白的,笑着说:“还等着我呢。” 章一不知怎么回答,含混应了一声。 盛昌招呼她:“过来尝尝这个。”将盅里的东西倒了一小杯,递过来。皓腕戴金镯,有两指宽,镌着花纹,没镶其它东西的,但一衬,就是色金润玉的,章一看得移不开眼。 盛昌往钟父看了一眼,对章一说:“这是人送的,不能给你。你若要,非找人送才行。” 章一慌起来,“伯母,我不要的……”说完掩住口,没想到竟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叫出来了。 盛昌也呆了一下,然后笑个不止:“先生你听听她叫我什么,看着像咱们的小孙女。闵儿这孩子,一会来了要好好说说他,让不是让咱们为难嘛。” 钟父毫无表情,盯着盛昌持杯的手。章一后脊迅速绷紧,几乎是一闪念明白过来,慌忙接过来,喝下去。 盛昌问:“好喝吗?” 章一抿嘴,“好喝。” “再喝一杯?” 章一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盛昌说:“傻孩子,别拘着,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 章一看着她的眼,那样干干净净的,几乎是顺着说:“不好。” 盛昌说:“闵儿小时最顽皮,不听话我便灌他这个,酸得他半天缩不回舌头。更小的时候是爱吃甜,伤着了,便吃酸,结果被我这么一来,他甜酸都不爱了。” 说到钟闵,章一绷紧的后脊缓缓舒缓下来。盛昌回头对钟父说,“你这人,只坐着不说话,仙也不是这么成的。” 章一回想一遍,方才应该没有失礼的地方,思想又斗争两回,终于叫出来:“伯父。” 盛昌“哧”地笑出来:“这回轮到你,看你有甚好话说。” 钟父淡淡扫她一眼,目光落到章一身上,“你过两日满十六?” 盛昌走到钟父身边,一手置在他肩上,微微敛色,依旧是站着。 章一站直身子,答:“是。” “太小了。” 一句话。但从钟父嘴里出来,章一如同背被判死刑,内心却再次天人交战。本来是已下定决心的,况且她也知道,不管做出任何回答,都是挽救不了局面的。她看向盛昌,盛昌眉目如画,站在钟父身旁,神色竟是庄严的。 章一张嘴刚要说什么,厅门被推开了,卷起一股子风,一人大步流星进来,将她的肩膀揽入臂中。 35、正文32 灯“心” 人就在眼皮底下没了。阿姨说话都不清楚了,大意是章一要下山,因前两天才出过事,她就叫了几个人跟着,哪知人还是离奇的没了。 离奇。 回房间,床已经被整理过了,看不见她睡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放着一小把纽扣,是昨夜散在地板上的。还有她的手机,上面挂着一根链,手编的,两股合成,中间穿着琉璃珠子,编得并不是太好,扭着的,线收得松紧不一。她的那只史迪仔依然坐在床头。拼图摆在老位置,留着大片空白等人去填。窗帘拉得很开,房间敞阳。又到她的房间,打开最下一层的抽屉,包没有了。 钟闵坐在床上。细想这几日她的表现。那日看过画展回来便不对劲,前日去过老宅,不见什么异样。昨夜还在他怀里一声声叫他的名字。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花了这么多心思,结果,还是走了。钟闵笑笑,这一走,她就孤洁了。可她能走得了多远,真等她自己回来么?心尖上的人,他的宝贝,今天刚满十六岁,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玩失踪。赶紧找吧,不找怎么,她是他娇养的花,哪能掉进泥淖里。沾都沾不得。 站起身,往外走。乖宝贝,什么不好,偏偏要玩躲猫猫。 钟闵疑心,当日便问过司机,司机说三个人看完画一起从会所出来的。再问油画老师,也如是说。于是打电话给林致:“那天画展,是不是有事?” “画展?这都多久了。”林致打个哈哈,“没事啊,就是看画,对,还有谈话(画)。” “瞒我倒没什么,最好永远瞒住!” 林致在电话那头举起手,“岂敢岂敢。” 钟闵放下电话。 人已经派出去了。派出去再多,就像水珠子滴进沙里,一滚就没了。关系网全部动用起来,可这么大的城市,上千万的人口,再多的力也像使在了棉花上。手心的汗越来越多,开着车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像穿沙,沙从更漏子里细细速速地流,他的强自镇定也跟着往外流。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不会是父亲,也不会是林致。还会有谁?也许,这一次,真的就是她自己。 暗色一层层往天上盖。 毫无收获。 打轮。车子掉头,飞快地往回驶。也许她躲在某个房间里,存心让他着急,也许,她根本就是看书看得睡着了,不知道为找她有着怎样一场人仰马翻。 一座宅子,只差掀翻顶。找不到,到处都没有那个小身影。阿姨走过来说:“歇会吧,兴许一会就回来了。”他摇头,嗓子眼冒火,但连水都喝不下。天已经全黑了。他不能坐,不能等。阿姨看着走出去的背影叹气,一一,你要是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不信你还狠得下心。 车身驶进夜色里。一串串,一簇簇的灯,晃着他的眼,看东西已经模糊了。最后一滴油耗尽,车子停下来。还记得她坐在旁边,指着前面的车河说,“你要是一直盯着那些车屁股看,那亮着的不是灯,是心。红的,白的,黄的心。”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看了很久,说:“真的。勾着尾,重着影,就是一颗颗的心。”微笑着转头,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不记得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回到家,在床边坐下,然后嘭地倒下去。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要出现各种场景。一遍遍告诫自己,别想得太坏,她一定会保护好自己。没有用,心仿佛被揪住了,任何一个消息来,都要摧碎的。他的宝贝,那么小,那么招人疼,那么的……好。一夜不寐,烈酒下肚,然后出门。 _____ 林致坐立不安,下定决心,去找钟闵。他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等到钟闵回来,立刻大吃一惊:“你改走颓废路线了?”仿佛换了一个人。又说:“我发现,你要是蓄胡,别有风情。” 钟闵坐下来,头枕着,手盖住眼睛。“什么事?” “……还没有消息?” “嗯。” “你一直在找?” “嗯。” “……没休息过?” “嗯。” “打算就这么找下去? ” “嗯。” “那等你找到,估计一口气都不上来了。” 钟闵看着他,“林致,我已经没力气陪你消遣了。” 林致盯着钟闵。平日那样气质光鲜的一个人,如今被磨去了一层。一咬牙,“钟,其实那天画展,凯旋也在会所。” 钟闵直接问:“她们见过面?” “嗯。” 钟闵静默了一下,“腾”地站起来往外走。林致呆在那。钟闵已经顾不得问他的罪了。 ___ 战凯旋的私人助理替她听电话,说她正在做水疗,不方便接听。回头却听见她问:“谁来的电话?”原是已经做完了。回答说:“是小钟先生。”凯旋垂下眼。 钟闵见到凯旋,第一句话就是:“章一在哪里?” 凯旋微笑:“为什么找我?” 钟闵说:“我原本没想过是你,但知道你跟她见过面就另当别论。这么巧,你的直升机前天早上出过城。” 凯旋仍旧微笑。 “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凯旋说:“你应该直接从我这取得她的所在位置。” 钟闵说:“你是不会放任她一个人的。暗中一定留有人手,我大可放心。” “你就这么信任我?” 钟闵避而不答,“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要走。帮她而已。”凯旋说,“那天见面,我留了一个地址给她。并且对她说‘真心做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止这么简单。” “对。我大大的刺激了她。用家世,用身份地位,用我们的过去,甚至,用孩子。” 钟闵的脸瞬息万变。 凯旋盯着他的脸:“怎样?” 过了很久,钟闵说:“你用心良苦。” 凯旋笑了。 “你和我爹,你们都是。”说完站起身。 “你是要等她自己回来?” 钟闵顿住,“不,去接她。” “那就白开这场戏。” 钟闵还是往外走。凯旋叫住他:“醒山。”他回头,一根手机链放到他手心,中间穿着琉璃珠子的。“你掉了。”他接过来,“谢谢。” 凯旋看着他走出去,打开手袋,取出一根手链来。是红色的线编手链,花式编得很巧的,有一个人戴过后,曾系到她手腕上。至今她还保留着,只是解下来后,再也打不出那样好看的结了。她把手链搭在手腕上,笑一笑。 ____ 钟闵回老宅见他父亲。他父亲问:“何时去?”他答:“一会。” 他父亲说:“你理会我的意思?” “理会得。” 他父亲说:“先等一阵,让她自己回来吧。不说别的,想走就走,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疼她,光是我们知道有什么用。她也是个长事的年纪了,这般不在乎你的心意,搞不好今后薄凉。” 他不做声。 “盛昌当年,比她大得了多少?一样的娇憨放纵。我是怎样待她的?你若想跟这孩子长久,就捺住性子。就当是钟家给她的考验。” ____ 章一被凯旋送到另外一座城市,落地后,就剩她一人。她不知道自己走后都发生了什么。她背了包走,并且带了一些现金。以前,她曾很多次想过要离开,可等真的离开了,才知前途是多么渺茫。她曾到过许多地方,但都是妈妈带着她。她也曾幻想过新生活,可眼前的新生活是陌生城市,孑然一身。从社会学角度讲,她跟处在一个孤岛没有区别,因为她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际关系,而过往的也斩断了。 她害怕。害怕得要哭。她包里的钱不多,好在还有一张存折,是存下来的零花钱,但她不敢用,因为知道用过就有记录的。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她一直在走,闷头走。不敢停,怕引起人的注意。天气很热,脸上、腋下全是汗。她拐进了一家超市,超市的冷气迎头打来,她忍住一个喷嚏。她在入口推了一辆购物车,从一排排的货架走过,取下眼熟的零食包,看上半天,然后再放回去。有取过后,货物稀里跨啦掉下一片的,她一包包捡起来放上去。最后她走到熟食柜前不肯再走了,全是爱吃的,抽出手去,隔着玻璃的,可明明都看得到。心里突然一酸,眼泪从针眼孔子里往外冒。她赶紧推着车走。 她一共买了三瓶水,一包土司,还有一杯冰激凌。走出来,太阳白花花的,她低着头继续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牌上写着“公园”,她往那个方向去了。公园里没什么人,她走到一片树荫底下,那里有长条椅子,她坐下来,把冰激凌的盖揭开,里面的东西早化了,她用勺子舀,勺子是宽的木头片,拿起来时上头什么都没有了。她舀了一次又一次,伸进去,飞快拿起来,手一抖,还是一滴都不剩。头顶上的蝉一声比一声叫得长,叫得久,她腿一蹬,将勺子重重捣下去,终于“哇”地一声哭起来,就在那太阳影子下,蝉声里头,刚哭出来就蒸发掉了。 一直哭到眼睛干。仰头把杯子里的东西全部倒进喉咙里,一线下去,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对面就有垃圾桶,她走过去把纸杯扔进去,地下有一只塑料瓶,她捡起来也扔进去。刚才拿杯子的那只手,是红的,她赶紧摸到脸上去,不一会掌心又烫起来了。 她连时间都没有。她本来有一只表的,天青色。那个人说是她最适合的颜色,一种稚嫩的坚定。坚定么?她仰头往上看,从树叶缝里漏下太阳光来,金光闪闪,飞屑一样落入眼中,比刚来的时候弱很多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一段,回头看,树荫底下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这公园很小,有一个湖,更小,湖里有鱼没鱼,不知道。她顺着走,一路把石子“咚咚”踢到湖里去,不一会就踢尽了,抬头看,原来早就走过一圈了。消食纳凉的人已经出来了,有小孩子在追逐,有老人在散步,还有小夫妻推着婴儿车。 她从公园里出来,看见快餐店的醒目标志,这才觉得饿了。站在点餐台前有点久了,后面的人在催,她随时一指,点了儿童套餐。端着餐盘坐下来,先把玩具拆开来玩一阵,然后去洗手,坐回来吃。十六岁的头一天,应该还可以吃儿童套餐吧。她吃得非常慢,一面吃一面看落地玻璃外。突然一栋楼上亮闪闪的招牌字进入视线内,是宾馆。三两口吃完,拿着饮料到对街去了。 前台并不是太高,但只看得到里面人的头顶。她说:“我要……住房。”前台说:“证件。”她说:“毕业证行吗?”前台没反应,几秒钟后伸出一根脖子来,脖子上头的眼睛犀利地打量她。“身份证没有?”她抓着包肩带说:“还没……办下来。”脖子“蹭”地缩回去了,“没身份证不行。” 章一在那杵着不肯走,正考虑说点什么,几个男女嘻嘻哈哈推门进来了,动静很大,她赶紧退两步,往门口走,其中一个男子状似无意看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头。走到门外,站了一会,又走进去,那几个人已经领了门卡要上楼,她这才过去说:“我有户口簿行不行?”前台手一伸,“可以。” 她把包褪下一边,翻到前面去找户口簿,一抬头,刚才那个男子一手支在前台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兴味。 36、凯旋番外 我与醒山,就像为对方出生一样,从小到大,两个人的活变成了一个人的活,那便是不分彼此。一切自然而然,谁能说什么?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他的肋骨,可惜不是,我是造物主捏做了人形,抽出了肋骨,临时变作的女人。我对那个小姑娘说过:“醒山的爱将人裹得密不透风,外面的就是一只触角也难伸进,里面的又透不过气。”我质本与他相同,怎么受得住? 他说过结婚的话,家常问句,但我们都当那是求婚。我没有同意。他多聪明,并多了解我。他没点破。 争吵是有的。其实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有时候却怎么也想不通。当我不堪家族重压,却发现自己怀孕。我想要逃。 我们没有去私人岛,也没有满世界的跑。我们躲进了印尼的一个小渔村。中断与外界联系。一个月。 开头很好。渔村就在海边,景色美,心境自然就开阔了。我对他说,什么是两袖清风,只有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有,一甩手还能潇洒得浑然天成,就像我们现在。于是在海天际,我们像兜着风的标杆,呼呼阵风一过,斜眼看,唯有彼此。 差一点就结婚。但是没有。孩子没了。回红尘中,我执拗,他也不肯再放低姿态。于是分手。 我爱他,但是我的爱情里没有迁就。我们不在一起,但仍清楚彼此的事。他宠那个女孩,我起初不当回事,渐渐就觉得不对劲。那种好法,待过谁? 待过我。 于是回国。在山上,当他说“我不是同你赌气”,我懂。还能说什么呢。从山上下来,他送我,下车前,我第一次用言语挽留他。但那天的楼隙太窄,星光太黯。 钟伯父找到我。我笑,演戏,何其荒诞!但更为荒诞的是,我答应了。 那女孩很惹人怜爱。她坐在我对面,说的多好。但是稍一过招,便要破功。临走我留了一个地址给她。因为她本身就有走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太嫩,苗头不对,立马就撤。 人被我送走,他没想到是我。最终还是找到我头上。他走时掉了一根手机链,中间穿着琉璃珠子。我也有一根红色的线编手链,花式很巧,没有打结,至今还带在身边。 现在我驾驶着自己的无名号。早说了要横跨四大洋。蓝色浪里,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爱情。后来想,用周树人的那句话作答再合适不过:它是这样地使人快活,但没有它,便也这样过。于我,就是这样。 37、正文33 菟丝草 那边有人呼哨一声,几个兔起鹘落就到眼前,动作之快,疑是武侠片。伸手在她鼻子前一挥,“回神。” 章一看着他笑笑。当时在宾馆遇到他,看着像社会人士,结果是才高中毕业的,脱缰野马一般,成日跟一帮人寻衅生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整日不忘招猫逗狗。她一听就火了,说:“你这是指我呢。”他说,“没有啊。你自己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就是,也是那种软软小小的,被人兜在心窝里,从不落地的。”她神色一黯,没再说什么。 说起来,也是有缘。防他跟防贼似的,第二天真遇到贼。从宾馆出来,到一家面馆吃面,鸡汤面,撒上细葱末,上面薄而亮的油花,一吹就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吃得津津有味,鼻尖冒出汗,去包里拿纸,一捞捞个空,回头看到一道人影匆匆而出,怔了一下,冲出去,一面大叫:“小偷!偷了我的包。”正巧一行人迎面过来,一个男子追上去把包夺了回来,递到她手上,笑说:“下次小心。”她说谢谢,一抬头,竟是昨夜遇见过的。这便算认识了。 “你刚刚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嘴角垮着,一副凄凄惶惶的样子。 她摇头,“走神。让思维打个盹儿。”又说:“你不是说带我去光湖吃鱼吗?” 他眯眯眼,“不怕我卖了你?” 她说:“那湖是全国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除了水和鱼就属人最多,怕什么。” 他笑:“哟!小白兔的嘴挺厉害。” 她挺挺身板:“那当然了。”在心里补充一句,我都十六岁了。其实,刚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很怕,人生地不熟暂且不说,光是那巨大的反差几乎让她不知所措。在宾馆里,她一夜未睡,不关灯,并且通宵放电视,直到天亮才睡了一会。警惕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真遇上坏人怎么办,要求助,向谁求助。躲过今日,明日怎么办。最后她想到了,自觉是最安全的,那就是去找妇联。 出发时,她问:“就我们两个吗?” “嗯。本地人谁爱去?” 她想也是。跟在他后头爬上大巴。 几十分钟的车程。下车后,还没见到湖呢,心情先大好起来,奔到售票处,转头冲他嚷:“我没钱,只能买一个人的票。” 他走过来,说:“我没说过要你请。” 走进去,刚光上一眼,章一就要啧啧感叹。湖光山色,相映生辉,果真是一湖之秀,迷煞人眼。远远望过去,烟波浩渺,少不得凫影掠过,岛山石上,翠微叠嶂。这么美,怨不得古今文人骚客总要吟诗唱赋。蹦蹦跳跳跟在旅游团后面,一路走走停停,景乐两相宜。 身子被拉住了,“你不拍照?”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拍的。来过就行了。”看见旅游团走了,赶紧说:“快跟上。” 船也坐了,水也涉了,礁也爬了,分花拂柳去观园里的建筑,看了几处心下暗想,游人这么多,亏它还留有几分牛鼻子气息。拐进一扇门,里面是小庭院,没有什么人,那边开有月圆墙洞,像支着一面镜,镜里头是湖色潋滟,一下子拉得很近,仿佛直逼到人跟前来。闭眼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所有的疲劳骄躁都被收进镜里去了,一丝痕迹都没有的。转身,一瞬间定在那。不远处,有一人垂手立着,衣冠楚楚,纤尘不染。树冠子拂拂响着,就在头顶上,是什么在动?风动还是心动?她微微垂眼。 那人伸出手,柔声说:“过来。” 她没有动,垂眼看到他站到面前了。他摸摸她的头,“闹也闹了,跟我回去。” 她不作声。 他说:“你这样算什么?不声不吭就走了,没想过我会着急?装作乖巧,再出其不意地给我一下,我受得了?” “我都知道了。出了事为什么不跟我说,要一个人憋着。看着往牛角尖里钻,钻不动了,干脆一走了之。” 她把他的手缓缓挡下来,艰难吞下一口唾沫,“跟你说了,你会怎么样?噢,我知道,三言两语哄哄就算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把我当做小孩子,对我好,可那种好法会让我连智商都退化掉的。我也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逼我妈妈死,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她哽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多绝望,多希望见到她。我就是怕,怕你会对她怎么样,所以才会对你说那些话。我想她可能要坐牢,结果,结果竟然是比坐牢惨过百倍的了结法。从最初最初,你就一直逼她,你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知道?” “我没入过社会,但钱权会产生多大的效用,也是知道一点的。你这样自信没有错,你的钱和势,包括你的人,哪一样不好,都是讨人喜欢的。可我就是不喜欢你这自信,认定我逃不出你手心的。你说我钻牛角尖,那也你是逼的。钟闵,我不是小猫小狗,至少我会胡思乱想。” “刚到这里,确实难以适应。可后来我想,天下多的是无依无靠的人,如果没遇到你,恐怕我早该怎么过,现在不过是晚一些而已。我会一天天认识更多的人,学会给自己穿上保护色,学会在这城市里游泳和呼吸。”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也是迟早而已。但是钟闵,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们之间那是天和地的差别,看着在尽头交汇了,走过去看,隔的又岂止是万丈?对,我就是怕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一关关闯了,与其将来满身是伤,不如早点退出来的好。以前你总说我没心没肺,也没错,兴许过两天我就忘记了。午夜钟声响,坐着蓝瓜车回去,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对我好,我多的是感激。我的人生才刚开始,以后还会见各式各样的人。你应该也看到了,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他对我很好,非常好,这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顾我,我接受,因为没有一点压力。我本来就该跟这样的人相处,不是吗?” “钟闵,你回去吧。凯旋那么美,那么好,谁都知道你们才是一对。那天,你说过我坚定,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会再回去了。回去了,就会提醒自己把你当做仇人看。他在那里等我,我要过去了。” 这么多的话从她嘴里出来,淮洪似的,挡都挡不住。几乎没有停顿:“再见。”说完这两字,她走得非常快,生怕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走到院门,听见人问:“那是谁?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认识?” 她含混应一声,没有明言。往景区出口走,一路不回头,上了大巴,撩起一角车窗帘,外面是白剌剌的,除了天光什么都没有,一下子刺得眼睛疼,怕流出东西,慌忙把帘放下来。 ____ 日子一天天过,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章一想起凯旋的一句话:真心要做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娇气没有了,藏在最里头的韧性,一点点出来了。已经九月了,她还忙着找学校,这事是有点困难的。她仍旧时常发呆,往往看到一样东西,眼珠子渐渐不动了,并且一点点空心了。直到有一天,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有多久了?像过了半个世纪,又像是上一秒钟才见过他的。他说:“章一,我来接你回家。” “以前,每一步都是我先走,你跟上来,现在多一步又怎样呢?我不该等你先走,甚至根本不该停下来。” 他走到她面前两步远,“这辈子除了父亲,我再没向谁认过错。但是这一次,我承认。”他没有说承认什么,也没有再说其他。没有告诉她,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每天都有影像记录送到他面前。看到她在树荫底下哭,那一刻,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听了父亲的话,当给她考验,对自己说狠心。她走了,却总觉得她还在的,小小的身子在房间里扑来扑去,到处都有她,满满的,装不下,她的呼喝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衣袂的风声,明明都响着的,却捉不住。 夜里总是惊醒,身边都是空的。这些时候,谁又知道他在想什么。 章一嗓子眼发酸,说不出话。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以前是见到过的,他眼里沉沉的黑,没有碎,但是看得见无数道裂痕的。这个男人,为了她费尽心思。这个男人,肯蹲下身来替她系鞋带。这个男人,在那些个难熬的夜里整宿守着她。这个男人,吃她喂的最不喜欢吃的东西,会窝在地上跟她一起拼图,会说胡话哄她开心……虽然有些很简单。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知道这个男人爱她,她也爱他。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样的人,姿态已经摆得这样低了。她懂的,都懂的。 哪里还忍得住,纵起来投进他怀里,乳燕一般。眼泪稀里哗啦流下来,还有鼻涕,头在他怀里蹭,全都揩在他的衬衣上。蹭着蹭着,就开始拿小拳头打他,“坏蛋,坏蛋!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上次为什么不拉着我?那些话,我就是要气你,气你!” 他紧紧搂着她,把她的小脑袋摁在心口的位置,什么都没说。 她不抬头,闷声着,边哭边说:“钟闵,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睡里梦里全是你。我不害臊,我就是要说,想你想你……如果你再不来,我真的,我真的是要回去的了。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跟他赌气……我以前问过你,‘要是人第一次见面,让他们知道后来是要爱上对方的,会怎么样?’你说,‘从第一眼开始,抓紧时间,爱一分便是一分。’我多傻,当时还以为理解了。” “钟闵,钟闵。我知道我没什么好,就是人们常说的菟丝草,可我不做别人的菟丝草,专做你的,一辈子依附着你,缠着你,你甩都甩不掉的。我会努力变得好,变得跟凯旋一样,美丽,聪明。我会学很多东西,不会让你爸爸妈妈不喜欢。那一次在医院,看到夕阳下的老夫妻,我有一句话没说,我想跟他们一样,和你,连影子都拉着手,一直走到岁月的尽头。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就推着你,就像你推着我一样。” “钟闵,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有些事还没有试就逃了,我真没出息。我要去见你爸爸妈妈,上一次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还有……这些日子,我看见什么都要想到你。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白,真爱一个人,你就是逃到天边,连天边也是他,逃不脱。”她几乎是想到哪说到哪,说得很急,偏偏说不了两句就要抽噎。 他把她的头抬起来,抚着她的脸,“乖。别说了。我都懂。”多少人花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你想通了。 因为你简单。 GET /u/161/161442/60242797.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4 X-Real-IP: 138.113.138.214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6.0; vivo Y67L Build/MRA58K;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9.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Cdn-Src-Ip: 127.0.0.1 X-Cdn-Src-Port: 53471 X-Http-Protocol: qu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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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昌见他们进门,吟吟笑:“可算来了。”章一立刻服服帖帖起来,清清亮亮叫一声“伯母”,哪还有半分面对钟闵的气焰?盛昌拉了她的手往里走,“知道你们刚回来,正好一会吃饭。”见到钟父的时候,章一叫一声,还是明显地露怯。盛昌说:“先坐着,咱们好好说说话。”章一忙点头说是,钟闵走过来,不声不响坐到旁边。钟父只看着他们,不作声。钟闵这时候伸出手,把章一后颈露出来的衣服标签理进去,钟父开口说:“若是你自己回来的,我对你改观也说不定。” 章一差一点就要说,自己本来也是准备回来的了,但辩解有什么用,于是说:“是。” 钟父说:“上次你分明有话要说。是什么?” 这房里有一扇插屏,檀木架子,上面绘着几棵古松,天际是青云,松底下有一个童子,垂着髫,在那拾松子。章一的眼光落上去,一晃而过,为什么是童子而不是美人呢。那插屏似乎挡不住风,墨染的松针铮铮作响,摇下了松子,又是四面八方地咚咚响,那样多,童子心急,简直无从下手。章一就在那一阵响动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上次您说我太小,我当时想说……我是很小,小得……根本不该面对这些事。我甚至想说……您与其来问我,不如去问问您的儿子,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导。后来,我顺了您那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想,是啊,我还那么小,何必要负担这些,于是,找到机会逃了。” 钟父沉着脸,章一吞咽一口,盛昌注视她,眼神柔和。 “刚跑出去时我很后悔。我也怕。我以为自己能行的。但是……我很想钟闵,每天大部分时间空白,用来走神。我一直在想,想通了很多东西。我小,但是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东西是不能逃避的,是人生注定要面对的,我不过比寻常人早了几年。从内心讲,我不是不奢望您们能接受我,我想跟钟闵在一起,所以回来见您。” 钟父的目光落在钟闵身上,没再看她一眼,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盛昌问:“喜欢他吗?” 章一后颈一凉,这屋子真有穿堂风。眼角看到钟闵的手晃到前面,这才明白,原来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她颈上的。她脸“突”地一红,几不可查地点了两下头。 盛昌微笑:“为什么?” 她说:“伯母,其实……我不聪明,在您们面前,更是蠢笨。我说实话,以前的某些事过后,是恨他的。后来为什么变了,我说不好。他其实……待我是极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好,只是见到他就有股冲劲,闷头直冲,虽明知道有些是不可为的……”她突然截断话头,因为一只手被人握住了。她转过脸,和他四目相对,脸上的颜色立即烧得云蒸霞蔚一般。 盛昌轻轻将钟父一推,钟父说:“先吃饭吧。” 吃的非常简单,只餐具一看便知是非同寻常的,外形精致不说,瓷釉透明如水,轻拿轻放,一个不小心就要震荡开的。用着这样的东西,真不知是人之过,还是食物之过。 章一盯着碗有些出神,听见人问:“可还合口味?随意些,家里没有布菜的习惯。”于是不住点头。 盛昌但笑不语。方才钟父说了一句话,她没说什么,钟闵竟也无异议。那孩子表面看着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吃饭,实际跟丢了魂一般,一手持筷,一手抚着碗壁,碗壁上是敷有淡雅花饰的,被那葱白指尖轻轻一点,点开来,开在瓷釉上,两厢晶莹剔透的,脸上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也是晶莹莹的,里头的水汽一晃就开。 钟闵正说,前几日朋友荐了一位高明大夫,要替他父亲请了来。他父亲说不必,家里现有的这位就挺好。他说的朋友家正巧是世交,因他父亲又问近日可曾走动,有甚趣事,他一一答了,父子俩便依着话头一壁谈开了,盛昌时不时插上两句,章一愈发静了。不知静了多久,盛昌拉了她的手,说:“吃完了,我屋里头有件好东西,你可愿意瞧?”她说:“愿意的。”站起身,对钟父说:“伯父,我跟伯母去了。”钟父淡淡应一声,她又看向钟闵,他脸上也是淡淡的,于是出来跟在盛昌后头。 等进了屋,盛昌反手将门一关,立刻长出一口气,“可算把你拐来了。”章一吃了一惊。盛昌说:“这边坐。还有些软。”章一坐过去。盛昌问:“方才心里不好受?”章一看她一眼,知道瞒不过,只好点头。盛昌说:“先生说话,口气是硬一些,你想开些。”章一盯着鞋尖说:“我知道。”她上午光过湖,鞋尖上有一圈白色软皮的,沾着泥星子,此刻灯光一照,看得分外眼明。突然间嫌起那泥星子不够体面,脚趾头就在鞋子里往后藏,可能藏到哪里去? 这时候盛昌说:“你猜我嫁给先生的时候多大?”章一看着她,摇头。盛昌说:“那时闵儿十岁,我十九。”章一惊得说不出话。 盛昌说:“他太太因为生闵儿时年纪大了,去得早。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闵儿亲生母亲吧。”章一摇头又点头。 盛昌又说:“我早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知道吗,我一见到你,就想起那时候的我。别说是娘家人,就连先生他自己也是不肯的。我年纪小,做事不知分寸,整日痴缠他,他受不过躲起来,我就满世界的找,找到了说要嫁给他。他当时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就跟不认识我一样,只怔怔地看着我。真不知道上辈子谁欠了谁,到今生又是一笔难了的债。” 盛昌的语气很轻,在夜里灯下飘絮一般,落在人心上,一拂就过的,偏偏留痕。“到后来,多少人说了多少难听话,我听见了哪里肯罢休。他却说,‘我要为你活够剩下的几十年,少一分一秒都不算,由旁人说去罢。’我当时听明白了,哭得厉害。” 章一似听得入了迷,看着盛昌戴在腕上的金镯,流光落上去,一点点勾,勾出花纹路子,分明跟当年镌上去的一模一样。 盛昌笑了:“是不是跟听故事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的这份心,就是认定他。说起来,我还在襁褓里,彼此就认得了。因为他太太,是我姐姐。虽不是亲的,越也隔不远。” 章一惊得连呼吸都忘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故事,还是那时候的小钟闵,又是怎样的作为。 盛昌说:“这故事到一定时候就平铺直叙了。你不一样,你跟闵儿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章一望进盛昌眼里。盛昌对她,竟是喜欢的吗?不敢确定,但仍旧有些受宠若惊的。上一次也是这样,被盛昌执了手,恍恍惚惚不管是哪里都愿跟着走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喜得颤声叫上一声:“伯母。” 盛昌的手轻轻盖上她的,“先生是这天下至情至性的人,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他的打算。你上次走了,他的确很不高兴的。他疼闵儿,所以也要你一心一意待闵儿,你年幼尚且不说,光看这一走了之的态度,他多的是不放心。” “让你出国念几年书,对你,对你跟闵儿的感情都是好的。外面还有多少世界你没有见过的,索性分开几年,一则让你淡淡性子,二则也能知道家里头的好。这并不矛盾的,你懂吗?” 章一的眼泪忍了很久,本来已经干掉的,这时候又冒出来,“啪嗒啪嗒”掉在手背上。一开口,声音哽着:“伯母,我不想出国。上一次我偷着跑了,是我不对,我熬过这些天,终于又跟钟闵在一起了。……我真,我真不想跟他分开。伯母……”是去国外,一去几年,连语言都不通的。她不要拿刀叉吃饭,不要夹杂在白皮肤的人堆里,不要在电话里听他冰冷的声音。光是想,她已经害怕了,反抓着盛昌的手,“伯母,我以后一定听话。” 盛昌说:“傻孩子,闵儿也同意的不是?” “他……”章一哽住了,那样无情无绪的,是默许了吗?方才在饭桌上,他一个字都没说过。她想问他,到底是什么心思。真要把她送走吗,孤零零地在异国他乡,借此惩罚她吗?然而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再说什么。 盛昌说:“他们爷俩估计也正商量着。我也知道一个人出去就意味着吃苦,你先别急。过会听闵儿怎么跟你说。” “连着见了两次,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跟你说这番话,是指着替你宽心。若非出去不可,等你回来,我再有东西送你。” 那边桌上置着一个花瓶,瓶里养着树枝长茎花,白瓣黄蕊,颜色化在融融灯光里。花蕊上吐着水珠,被花瓣托着,长茎直立着,还能立多久,是否生得出根须,没有人知道。 40、终 章一进门,屋里头是静默,意外见到钟闵向她伸出的手,走过去立在他旁边,见盛昌坐下了,这才坐着。 钟父说:“方才说的可都记下了?那几位言谈举止虽不是全对,也是有可取处的,你需当做长辈来尊重。” 钟闵说:“记下了。” 盛昌说:“时候不早了,大夫说让早点休息。闵儿也别回去了,一直收拾得齐齐整整,就盼你回来住上一天半日的。”钟闵看了眼章一,然后说好。钟父扶着椅子站起来,哎一声说:“也不见多晚,怎么就困乏了。”钟闵也站起来说:“父亲,您早点歇着。”钟父慢慢应一声,站得定了,方要举步,听见一个细微声音说:“伯父,我不出国!”朝声源处看过去,只见一个少女笔挺挺立在椅旁,身侧两手垂着,握作了拳,微微扬着下颏,眼珠子定定瞧着他。仿佛是没听清,他问:“什么?” 章一将手收紧一分。以前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满心满手的排斥,现在感受不到了,于是使劲的捏,捏得指节泛白,指甲仍没有刺进肉里去。她一字字重复,说得响亮,要让这屋里每个人都听见的,包括她自己。她说:“我不出国!”钟父的脸黑下来,那眼神,几乎要把她射杀在脚底下的。盛昌朝她摇头,她只当没看见。 心跳声越来越快,顺着血液传到四肢百骸,到了脑子里成了绷紧的一根弦,“拨拨”响着,有多少话都从嘴里脆生生地出来了。“伯父,我很笨,猜不透您心里想什么。就在不久前,我还想着,如果做什么能讨您开心,就一定会做的。但是听到您让我出国,我就明白了,到底是无法每件事都顺着您的意思来!” 盛昌叫她:“章一,今夜是有点燥了,你说话可不能燥。” 那边是开着半扇窗的,风一股子一股子进来,明明干干燥燥,她半边身子竟是凉透的。她说:“伯母,您让我说,就这一回。”又看向钟父,话从这边身子里掏出来,刚热乎着,被那边身子一冰,挣扎着被打回原形,“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问过钟闵的想法,甚至是我的,哪怕是一点点。我今天来,把一颗心全摊在您们面前,那上头有心眼子吗?有。全为的是钟闵。您们问我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大的实话!这最后一句实话就是:我决不出国。” 有东西在脸上生痒,她也不管,脑子里的弦拨得越来越响,她只是要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相信您也清楚。这世上……这世上我就剩他一个了,还想要我怎么样?”原来,说到悲痛处,那眼泪就是打不了结的线。原来,直到现在,她仍旧是委屈的,一个孩子,配合着这些人做他们自认为正确的事,多残忍,多无可奈何。 钟父的脸在逆光里晦暗不明。章一的脸上挂着两条明溪,静静的,又是生生不息的。她身后不远置着一盏灯,灯上顶着瓷罩子,她的影子投上去,被那灯光一熏,连同看的人一起恍恍惚惚起来。仿佛是若干年前。钟父一晃眼,原来是不一样的,熏在那影子上头的颜色是红,形若眉黛一般。他说得很轻:“好,好。”一连两声,盛昌以为他动了气,连忙叫“先生”,他转过脸看着盛昌,极缓慢地,又说了一声“好”。一甩手走出去了,盛昌倒呆了一呆,随即跟上去。 章一仍笔挺挺站着,钟闵来牵她的手,她惊得一偏头。他说:“走吧。” 他牵着她走到天井里,那里有槐树亭亭如车盖。她说:“在外面见到的,就是这一棵吧。”他说:“嗯。”她走过去,摸一摸树皮,然后说:“树长这么高这么大,要多少年?”他说:“不知道,你问问它。”她回头瞪他一眼,“树能说话?”他说:“能。咱们听不懂罢了。”她没理他,静静站在树底下,槐树叶子一串串细柔的,在夜风里挲挲响。她仰头望着,突然说:“我小时候吃过槐树花,熟的吃过,生的也吃过,清甜的。槐花蜜却不是这个味道。”槐树花是一吊吊,衬着新绿叶子,相比起雪,又是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白了,采下一吊来,再一小嘟一小嘟地摘下,捧着,在手心里是白玉芽的香。她又看了一会,叫他:“你帮我把槐树叶折一枝下来行吗?”他“唔”一声,然后说:“可能够不着。”树冠子是往下坠的,她说:“你试试最下面的?”他踮了踮脚,说:“不行。”她嚷着:“你跳呀,跳呀!”他满脸无奈,又把脚踮起来,伸长手去够,样子多半是滑稽的,她在一旁嘻嘻笑。最后,终于递给她一枝,她接过来,倒拎着叶柄,另用一根手指从第一片叶滑到最末一片,轻而巧,顺得像绿的羽。又在手指尖转转,开始摘叶片了,按着顺序来,嘴唇动动,听不见声响的。 一小把叶子被她放在树根下,连同叶柄。他牵着她的手往屋子里走,问她:“那是做什么?”她说:“我从小就爱这么玩,听人说槐树叶是可以算命的,比如第一片是有,第二片就是没有,依次下去。后来也知道是骗人,但见着槐树叶,多半还是要这么做的。”他又问:“那,这回算的是什么?”他们贴着走,明知他看不见的,仍往上翻翻眼睛,说:“我不告诉你。”他弯弯嘴角:“那就算了。” 进了屋,扯着他问:“我睡哪屋?” “你想睡哪?” 她忸怩一下,“我不想一个人睡。”这样的老宅子,人再多都是冷清清,她说:“怪怕的。” “嗯。跟我睡吧。” 她一步踏进,满脸好奇,“这是你以前的屋子?”他说是。她是很兴奋的,见着什么玩意就把脸贴上去看。问他:“你在这住了多少年?”他说:“差不多有二十四年。”她叫一声:“二十四年。多久!你现在见着每样东西肯定都特有感吧。”他过来一拍她的头,递给她一件衣服,“去洗。” 她一看,不情不愿,“我不穿你衣服睡。大套。” 他瞥她一眼,“脏得泥猴似的。你要是什么都不穿,我还可以接受。” 她把衣服扔到他身上去,“我让你说。”这里是在老钟家,他这样口没遮拦的。他见她一下子又蔫下去了,什么也没问。 上了床,搂着她,问:“床硬吗?”她调整一下,“睡过比这还硬的。”皱鼻子嗅嗅,“倒跟家里的床味道差不多。”他笑,都是在他怀里,有多少分别?把她的手拿起来捏一捏,“后来,怎么说出那些话来?”她说:“豁出去了。真的,像费力推开一扇石门,哗一声,说出来就畅快了。加上心里本就是这么想的。” “不计后果?” 她声音低下去了,“总要拼一下的。我不像你。”她把身子支起来,“你真想把我送走?”看他又是无情无绪的,恼了,打他,“你安得什么心,什么心?”一下比一下重。眼泪又要下来了,“坏心,黑心!还是没心!真要送我走,又何必……又何必经历之前的那些?” “我拿伯父伯母没办法,我只打你,打死你!” 他不痛不痒,笑说:“打死了我,你可就一个都不剩了。” 她一顿,他那口气似真似假。明明知道她多委屈,却只是当看客。可恨!往床上一趴,脸朝外,流了眼泪水,不让他看见。一下子又喘不过气,眼一闭,咬牙说:“你这么重,还压我身上!”重心全在她身上,早知道他坏,坏得要压死她,身子薄了,是眼泪水出得更多了。 他叹口气,躺下来,把她翻到上面去。“我这不逗逗你嘛。”她看都不看他。他亲她,“看吧,装得大人样,还是要我哄着。”她气不过,“谁稀罕你哄。”他又亲一亲,“乖,别闹,夜深人静的,这房子隔音也不好。”她果然不吭声了。过一会,听见他说:“我没说送你走。”她指着他鼻子尖,“你也没说不送。”他把她的手拿下来,“现在说了。” 她压了大注,此刻却放下心来。她是输得起的。更或者,是不会输。又像是在摘叶片了,水滴形的叶片在空中飘起来,数都数不过,一下子又落下来,在她脚底下铺了一层。忽听外头风声紧,不一会瓢泼起雨来,雨声像隔着一层罩子,瓮声响,但依旧声势浩大。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下雨了?”他说是。她把头放回去,过很久,呢喃了一句,“怎么就下雨了呢。”他听见了,将她紧了一紧,在她头顶说:“睡吧。”下完这一场,一方天地又都是新了的。 ———正文完 42、正文番 章一迷上了摄影。缘起数码小白阴差阳错进入了学校摄影协会,熏陶之后,发展到现在,几乎每次出行都要带上单反相机以及……镜头群。 广场上有很多鸽子,多是白的,悠闲踱步,有扑腾起来的,一只落在她肩头上,她偏头“咕咕”逗上两声,兀自停着,竟不怕人到这程度。方才过来,没有买鸟食,见着这只亲近,不免有些后悔。就在这时,广场那头一声哨鸣,满场的鸽子似得了令,全飞起来了,“扑棱棱”,漫天鸽白鸽灰的滑翔迹。她仰头望着,渐渐露出微笑,肩头还停留着小鸽爪的痕迹。她拿起手里的相机看看,反应快一点就好了,那样的一瞬间应该被镜头捕捉到的。 这里有很多流浪艺术家和街头画家。一家咖啡馆门前摆满雏菊,靠近广场的地方是露天座。一个男人靠在白色椅上,叠腿坐着,旁边的小圆桌上有一只咖啡杯和一只玻璃杯,杯下面是波西米亚风的桌布,垂着细细的流苏,他正往广场中心看着,等看过那一阵漫天滑翔和女孩的微笑,于是伸一只手执起了咖啡杯,袖口上是精致的蝴蝶卷。 章一立在一位街头画家身后,画家正替一位客人素描。那画像和真人的相似度以及成像的速度她见着心喜,碍于语言不通最终放弃上前搭讪。广场深处有一座喷泉,是文艺复兴时期修建的,正中心是柱饰,上面有两个安琪儿的立体雕像,喷嘴喷出水来,从第一层的荷叶形圆顶漫下来,到了第二层,再漫下来,成了水池上的一圈水幕。一位女郎和友人坐在水池沿上交谈,披一条印花披肩,偏过头对身旁人一笑,梨涡浅浅,连隔在中间的清凉水幕,一瞬间也有了光彩。她慌忙拿起相机,飞快按下快门。眼睛还对着观景窗,渐渐的,手还没有拿下来,嘴角先垮下来了。她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开。 她走到一家咖啡馆,在一张小圆桌旁边坐下,端起饮料喝。对面的人问:“拍了些什么?” 她差点没呛到,把相机护在怀里,说:“鸽子和人。”说完盯着他的脸看,似乎想找出什么端倪来。但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放弃了,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喷泉方向扫了一下,视野里多的是活动的人与鸽子,只好收回来,嘟嘴说:“我想回去了。” 是有一小下午了。于是说:“好吧。”他们回住的地方,她挽着他的手臂,相机挂在胸前,不肯给他,走不了多远就要回一次头。他问:“怎么了?”她拖着他往前走,一面说:“没什么。” 趁他洗澡的时候,把拍的东西过一遍,翻到最后那张照片,手停在删除键上很久,最后还是拿开了。 ————————————偶系灰机的分割线———————————— 今天要跟他回老宅,周末一大早就过去了。见着盛昌叫一声“母亲”,早没有第一次叫时的别扭和羞怯了,又叫一声“父亲”,盛昌笑着说:“乖。”拉了她的手到房里坐下。现在几乎每次都这样的,把那父子俩支开,她两个到一旁说话。她与盛昌,与其说是婆媳,不如说是忘年之交。盛昌一颗心似还留有童真,总爱听她说些校园趣事,新鲜见闻,甚至与她一起探讨新潮玩意儿,兴致高昂。 盛昌问:“前两天还好玩?” 她说:“好玩。到底跟自己国家的不同,偶尔去一次是不错的。” 盛昌说:“趁年轻,天南海北的多走走,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我是没机会的了。” 她说:“怎么没机会呢?来去也方便,下次再要出去,您跟我们一块吧。” 盛昌摇摇头,“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行。”凑过来些,说,“我呀,晕机。十来岁第一次乘,那回是去日本,多近。晕得,那叫一个惨痛,发了誓,此生再也不乘机。” “没准现在好了呢?” 盛昌说:“我是最怕‘井绳’的人,挨过一回咬,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嗯……那可以乘船啊。” “怕是不行,海面上晃起来也是厉害的。除非是大的游轮,又嫌驶得太慢。” 她呵呵笑起来,“那我没辙了。” 盛昌问:“有什么新鲜的,你说来我听听。” 她说:“好东西从我嘴里出来就逊色了,我一路拍了许多照片,下次带来给您瞧瞧。” 盛昌点头说:“那敢情好。”又问:“闵儿没带你去见什么熟人?他海外朋友也多。”哪知一提这个,她有些黯了,不言语。 “怎么了?” 她还是说了实话,“有天……在一处见到凯旋了。” 盛昌来了兴趣 ,笑着追问:“你们三个碰面了?闵儿什么表现?凯旋呢,她怎么样。” 她说:“就我一个见到她,其实,她没有看到我……我还怕她发现,没久留。” “拖着闵儿走了?” “嗯。” 盛昌伸手刮刮她的脸,“傻丫头,你怕什么?这都过了三年了。”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不如她。她那样的人……” 盛昌说:“凯旋是很优秀,但你也不差,况且闵儿喜欢。” 她声音低下去了,“他以前也喜欢过凯旋的。” “你原是在意这个。”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您告诉我他们当年的事好不好,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为什么不去问他?” “不想他再回忆一遍,也不想听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你能这么说,那就是明白这些都是过去。” 她往下塌塌肩,“可我还是想知道。心里总有个疙瘩,顺不平。尤其是这次见到凯旋,隔了近三年,说比以往更加光彩照人,一点不夸张。她怎么就能……美成那样呢?”她看着盛昌,“您也一样,一点不留时间痕迹,像玉一样,越久就越是从内往外地养人眼。” 盛昌“哧”地一声,“你这孩子。说好话也没用,因为他俩之间的事,别人一概不知。看,我才一这么说,你就不乐意。你要真想知道,自己去问他,知道了我就说你本事。” ——————————————小醋缸的分割线———————————————— 钟闵上床,看她侧身睡着,刚把手放在她肩上,就听她说:“我肚子痛,别碰我。” “完了还疼?” “谁说完了?” 他没再说什么,躺好,还是问她一声:“关灯了?” 她不耐烦:“唔。” 黑暗里,过许久,还听见她翻来翻去,他没出声。 第二天,她醒过来,旁边哪还有人在,赌气地捶他枕头,一叠连声:“臭钟闵,坏钟闵……”磨磨蹭蹭下了床,一眼瞄倒床头柜上放着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女孩,穿一条白色挂脖的小礼裙,裙身腰迹收得极窄,有流苏垂下来,像清凉的细银雨丝。披着头发,哗啦啦一匹黑绸缎子,懒懒倚在白玉阶的扶手上,唯独眼睛,一眼就从那照片上望进人心里去。她呆在那很久。最后,打开房门,咚咚咚地下楼去,黑头发扬起来了,脸上是甜而静的笑,找到他 ,一个纵身,蹁跹落入他怀里。 GET /u/161/161442/60242803.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5 X-Real-IP: 138.113.138.215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6.0; vivo Y67L Build/MRA58K;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9.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Cdn-Src-Ip: 36.57.25.185 X-Cdn-Src-Port: 58022 X-Http-Protocol: quic X-Ws-Request-Id: 62289bd6_PSrbdbOSA2fn142_8696-39699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session-reused: r X-Ssl-Handshake-Size: 15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rbdbOSA2zg96:0 (Cdn Cache Server V2.0) 43、番外二三事(1) 学校主办全国大学生运动会,招募志愿者,就章一这只,还不上赶着凑热闹么?几次面试通过,这天捧着发下来的统一服装回来了。钟闵接过来摊开看,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这么短?” 她比划一下,“也没多短啊。”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如果不是想着拿回来过道水,鬼才让他看到哩。“今天还讲半天礼仪,一个个的,搞得……都硬出鸡胸脯来了。”听听,上大学快两年了吧,他家小媳妇也做足四年了吧,人前还好,只要当着他,什么俗说什么。也难怪,自从进了大学她就是形散神也散,他似乎,也懒得说她了。 四仰八叉地往后一倒,“还要求穿白色细跟鞋,正好我有一双……” “不是说磨脚吗?” 她嘻嘻笑着翻身,支起脑袋偏着看他,“我问过了,回来的时候专门买了后跟贴……现在就去试。”说风就是雨,跳下去,把衣服也拿过来,“干脆一块试。就分了个大小码 ,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嘀嘀咕咕,去更衣室了。 怎么说呢?扮相还是很学生很清纯的,短袖白色字母t,下面的有点像千褶裙,只是短得实在让某人很不爽。就见她蹬了一只鞋,绷直了腿,俯下身去扣鞋面的搭扣,小屁股其实没撅,但已经快看到小裤边了。她还嘀咕呢,“怎么扣不上?”两只手都下去了,这下好,裙子本来有蓬度,就跟有小股风吹似的,连同那裙底风光,它自己来个若隐若现了。某人抱着手臂站在最佳位置,既不上前,也不出声,看她在那折腾。 两只鞋都穿好了,站起来,扯扯衣服边,照照镜子。那腿绷得紧而直,短裙又是高跟鞋,再腰一收,胸一挺,曲线都出来了。自己也美着呢,转着左看右看。紧把肩往后拉,还嫌不够挺呢?在镜子里问他:“怎么样?” 他打一眼,扔一句,“还行。”无情无绪的,又问:“明天穿?”她说是啊。 “你刚刚不还说过水,这下不嫌脏了?” “噢!”她蹦q,“我给忘了。”弯下腰解鞋扣,两下甩出去就往浴室走,“我先洗澡。” 天气热,又训练礼仪,出了汗,还是挺累的,放了一池水,打了n多泡泡,要泡澡呢。一切准备就绪,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在脚底下,跨浴池里去了。头枕着舒服了,脚又不老实,就在水里扑腾,那泡沫飞得哪都是,她还笑呢。看见他进来了,说:“你帮我把小鸭子拿来行不行?” 她说的小鸭子是一组浮水玩具,嫩黄的,造型非常萌,自从买回来就成宝贝了,泡澡都要放上,几只鸭子就在水面上漂来漂去,确实情趣。看他站着不动,用手拍水,“听见没?”他转身去了。 过一会,鸭子是给她拎来两只,往水里头一扔,就解睡袍,他这是……“你不是刚洗了?” “我看看你为什么喜欢这鸭子。” “……” 他一进来,水冒了一截,还真抓起一只鸭子捏一捏。她说:“还有一种 ,会发声的,只是没这么好看。”他“唔”一声,这浴池圆的,挺大,直接扔一头去了。叫他,“捡回来。”他只是笑。又叫两次,他还这样,她哼一声,“讨厌”,就摸着过去捡。还没摸多远呢,他横过一只手臂将她腰一捞,人立马贴他怀里,回头不免娇嗔,他寻着她的嘴就亲,多少不依不饶全吃进肚里去了。 他亲了一会,放开她,她满眼都是泡泡,心里也正冒泡泡呢,人被他圈着往前一步,就抵到了浴池上,他凑到她耳边,声音温温柔柔的,“喜欢鸭子?”这语气,她咋就觉得不妙呢?还没回过神,两腿分开,他就挤进来了,她啜一口气,扭着不让他再进, 哪里抵得过,他往里一刺,“嗯?”她本来就泡得酥酥软软的,这下,直抵到她最娇最弱的那一处,鳞鳞刺刺全没有了,顺得,多少柔的媚的都下来了,软下来了。虚哼一声,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只往后偏头看他,气鼓鼓着小嘴,水底下蹭蹭,这就是上头怨着,下头勾着,再加上两眼氲着水汽,湿汪汪,眼尾挑着,红嘟嘟的脸蛋,红红的嘴,那就是惹人爱的小模样。怎么,都爱不够啊。 ————————————捂脸的分割线—————————— 今天运动会第一天,人回来了,脸子不好看,往沙发上一摊,直嚷:“身板要挺直,笑容要保持,站了几个钟头,真真累死个人。”其实她也没这么娇气,主要还是那双高跟鞋穿得,一往太阳底下去,就要喊头昏。 他在旁边坐下来,“明天还要站?” 她扑上来挂着他脖子,“不想站,是真不想站了。” “那就别去了,在家休息。” 你看他说得轻巧,她还指着这点素质分去争奖学金呢。把头靠在他肩上,蔫蔫说:“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你说,我是不是病了。中暑了?还是贫血?” 他说:“正巧明天又检查,你别去了。那边刚还打电话让你一块去。”他说的检查是身体检查,那边指盛昌,在称呼上,他一直是尴尬的。 说她一身长线也不奇怪,因为总喜欢被人引,说白了就是等你这一句话呢。面上还是犹豫不决的,“这样,不太好吧,虽说接待工作都在今天,那万一有事儿……” 他一点面子都不给,“少你一个就不成事了?” 郁闷闷。 ————————————————翌日———————————————— “不是说你在做什么志愿者?” “嗯,站得头昏,向组织请了假的!” 盛昌说:“运动会,那比赛就看不成了。” 她“嘿嘿”,“陪您检查身体要紧。” “少谄媚啊”盛昌笑,“那检查吧。” 这不检查没什么,一检查就查出好的来了。我们小章一等一个机会,等得那叫明媚忧伤,什么机会?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呗。眼下,这机会不就来了么,同时也宣告了咱钟同学的苦日子来临。 GET /u/161/161442/60242805.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38.113.138.215 X-Real-IP: 138.113.138.215 Connection: close 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 User-Agent: Mozilla/5.0 (Linux; Android 6.0; vivo Y67L Build/MRA58K; wv)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Chrome/87.0.4280.141 Mobile Safari/537.36 VivoBrowser/10.9.10.0 Acc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 Accept-Language: zh-CN,zh;q=0.9,en-US;q=0.8,en;q=0.7 Cdn-Src-Ip: 127.0.0.1 X-Cdn-Src-Port: 58022 X-Http-Protocol: quic X-Ws-Request-Id: 62289cf0_PSrbdbOSA2fn142_8696-6423 X-Ssl-Cipher-Type: ECDHE-RSA-AES128-GCM-SHA256 x-ssl-version: TLSv1.2 x-ssl-session-reused: r X-Ssl-Handshake-Size: 0 Cdn-Server-Port: 6443 Accept-Encoding: gzip X-Via: 1.1 PSrbdbOSA2zg96:5 (Cdn Cache Server V2.0) 44、番外二三事(2) 钟闵的车去公司,到半路,电话打来了。挂断,司机立马掉头。回到医院,就见他父亲,盛昌,当然还有自己窝里的那个,三个人竟然都是无情无绪的。这气氛用个词来形容,叫游离,虚的,摸不清的。他走过去,只问:“确定?” 旁边有医务人员回答:“确定。”人一家子齐了,外人自当退场。 他说:“搁这干吗?有话回去说。”把手伸到章一面前,她当没看见,那手就虚在空中。明白了,明显在闹情绪。他收回来。 盛昌眼底还是有喜色的,拉着他父亲起身说:“都检查完了,那就回吧。” 回吧。两辆车,不同方向。这家子今天还真有点奇怪。 从上了车,他眼睛就没干别的,一直盯着她看。她今天穿t字背心和牛仔背带裤,没扎头发,头倚在车窗上,眼睛看着外面,风景和人。小脸上有情绪了么?有,真的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别扭呢。 回家上了楼,门一关,他终于有正常反应了,把她搂在怀里坐着,她一有点动作,就紧着。比沉得住气,她哪里行,总算开口了:“你就没什么表示的吗?”那语气,控诉啊。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有。我高兴。” 他那是高兴的样子吗?当时在医院,医生一句话把她整个人震懵了,只听到“怀孕”二字就真懵了。云里雾里,好半天才要问,谁怀孕了? 懵的人不止她一个。钟父的心情复杂吗?复杂。他四十岁才得一个儿子,这儿子现在也三十出头了。人一到晚年,这心眼就小了,饶是他面上不说,谁晓得他天天夜里念孙子呢。盛昌自不必说,她没有孩子,不见得不喜欢孩子。可,谁让儿媳妇小呢。一念及章一,这心情就复杂了。可又怎比得上她自己的复杂呢? 她刚二十岁,潜意识还拿自己当孩子呢。她这一只,其实够矛盾,当初挺胸抬头装出大人样,现在遇到这种伟大的转变时刻,龟缩了。她内心小世界,怨啊,怨她男人播了种,种在她肚子滋生萌芽。怨啊,怨整个钟家都等她的消息呢,她明眼看,哪有不知道的。怨啊,怨自己的肚子,怎么……就怀上了呢。 那会她坐在医院里,想着,他会是什么反应呢?像电视剧里演的,托起来转啊转,还是一把揉进怀里,声音哽咽着说“我们有孩子了”。她还记得有个女人曾坐在对面,一袭黑裙静静,艳色却径自难收难管。对她说:“他高兴得……简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她脑子先是懵了,现在高速旋转,一直等到他来,只问了一句:“确定?”高速旋转着的,瞬间被抽了轴,嘁里哐啷,然后轰的倒下了。 她想着,就更怨了。头缩下来,再往上重重磕在他下巴上,他“嘶”地抽口气。她一开口,声音又酸又冲,忍了半天的泪,可算是下来了。“都是你,都是你。我早说了,安全期不安全,你不听。让你戴那什么,也是时有时无的,我让你害我,害我!”说着小拳头就落雨点了。 其实,他的心情也矛盾啊,依家里头的意思,那就怀一个吧,可一看她那娇弱弱的小模样,让她生孩子,他都不放心,也,不忍心啊。那时有时无就是这么来的。现在有了,谁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刚才站在她跟前,两只手心里掐满了指甲月亮,直想搂她入怀,都忍着。有了也好,反正迟早的事,再说,有他看着呢,能不顺顺当当? 她还在说:“我还读书呢,你让人笑话死我。呜呜,我怎么就净遇得上。” 他既打定主意,这下还不哄着她。亲一亲,磨着唇,呢着:“我的小乖乖,以后有个小小乖乖不好吗?” “不好!我才二十岁,我不想生孩子,呜呜,你们家,欺负人……呜呜,婚礼都没有,这都钻出孩子了……” “都是你……你怎么就这么讨厌呢?我不干,我不干,你说什么我都不干。” “我小的时候好骗,任你胡来,现在你还骗我,还胡来。我打你,打死你,让你骗我生孩子!” 他把她一放,身子转正了,脸渐渐沉下来,她还在嚷嚷不休,过一会他只说:“爹最近身体不太好。” 明明他只说了一句,为什么她就静下来了?是的,她知道,有两次见着盛昌,眼圈都是红的。钟家人对她好吗?扪心说,好。她把手放到肚子上,他一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 好。 那就好吧。 —————————————小生命的分割线———————————— 章一一遍遍告诉自己,他长他的,你什么别管。但眼看肚子一点点鼓出来,心情又开始复杂了。一复杂她就开始使小性了。她现在拽啊,是钟家的重中之重啊,连钟父都表了态。前段时间还闹着要上学,这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去了。学校方面的事自然轮不到她操心,她现在每天做的事就是养。其实这是不好的,越养越娇,越娇越养。你看她靠在床上,两腿分开放,怀里抱着大枕头,边捞旁边的水果拼盘吃,边看星际宝贝,看到一处,手指头还放嘴里,只顾眯着眼睛笑,也不知到底是酸的,甜的,还是乐的。 他走过来说:“别看了,眼睛该休息了。” 她也不说话,拿小下巴望着他,颇趾高气扬。她不听,你就再说,再说她就不高兴了,不高兴夜里就闹腾了,白天她精神头是养足了的,因此闹起来着实让人伤脑筋。这还是开头,以后还有得受。 说起来,她这只简直是幸福得冒泡,多少人在怀孕初期过不了孕吐这关,她就没事,整天大吃大喝。人说酸儿辣女,她是酸的也吃得开,辣的也吃得嗨,你说她怀的是什么东西?她自己也是知道的,有次还跟他说:“不会是一男一女吧。那长起来,还不把我肚子撑破了。” 孕妇也需要适当运动。她现在就是犯懒,还不是宠出来的。没显怀就这样,以后肚子大起来那还了得,连走几步路都要他陪着。他能怎么办,陪着吧,以前是娇养一个,现在是两个,说不好……还有第三个。 GET /u/161/161442/60242807.shtm HTTP/1.0 Host: m.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66.249.89.208 X-Real-IP: 66.249.89.208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 User-Agent: Mediapartners-Google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br 45、番外二三事(3) 其实早知道怀着的只一胎,她既在嘴上说,谁知道是不真的想要双胞胎,甚至龙凤胎。现在还看不出男女,她就一天到晚瞎琢磨。刚知道怀孕那会,两个人是别扭了一阵,现在好了,怎么正常怎么来,成天叨唠着男孩儿女孩儿啊,男孩儿叫什么,女孩儿又叫什么。她把汉语词典翻出来了,还有高中全班订购的古汉语辞典,这还不够,问他:“你有‘康熙字典’不?” “没有。”凑过来问,“看中哪个字?” 她正翻难检字表呢,叹气说:“可算知道我为什么叫章一了。”因她自己名字简单,所以总想起个复杂的,还要外形好看的,叫起来响亮的,最好起码多数人是认识的。把字典往他手里一塞,说:“我不管了,紧费脑子。”听听她这是什么话。(作者:俺也讨厌起名字!= =) 突然又想起来问:“为什么……要叫你醒山?”她早就想问了,心里不舒服,是非常不舒服,因为叫起来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独一无二。 他看她一副要抓小辫儿的模样,淡笑着说:“是很小的时候,学古人命字。我母亲是萧山人,为纪念母难,我就给自己命了这个字。其实命字是挺讲究的,那时候哪里懂,后来弃而不用了,偏偏有人喜欢,一直叫到现在。” 她撅起嘴,脸色相当难看,气鼓鼓说:“我知道那人就是凯旋。”突然转身跨到他腿上坐着,“我不喜欢这两个字。”红嘴唇贴上他的,喃喃说:“也不喜欢她这么叫你。”他啄她一口,“嗯。”她不满意,“下次她再这么叫,不许你答应。”他笑着看她,不作声。她半撒娇半威胁,“好不好,好不好?”她其实很难得有这么明显醋意的,他一把搂住了,抱起来,半扛在肩上,疾步往卧室走,她重心往下坠,出拳打他的背,他拍拍她的屁股,“好!”把她放在床上,错开身免得压到她,吻上去,她主动伸小舌头到他嘴里,香丁与唾液,濡湿与纠缠。分开来,他手指揉着她的唇,“好不好,好不好?”她笑起来,小眼神之傲娇,之勾人,也拍拍他的屁股,吐出香香的字:“好。” 爬到他身上,替他解开,用手握住了,套一套,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慢慢低下头,送进嘴里,滑腻腻的小舌,一经舔上去,那嘴里的愈昂了头,张了眼,眼子泌出东西了,如龙头上透明的一颗珠,勾在舌尖,混在银丝液里缱绻,最终吞下去。他捧着她的头抬起,吐出嘴里的一根擎起来,粗而壮,热烘烘上头裹着亮晶晶,散着气丝丝。从确诊过后,他克制下来了,头三个月,实在想了,她就用嘴,她技巧差,力道也输,往往到最后都是用手才出来的。可今天明明才开始。他坐起来,只是抚她的脸,那眼神……竟然有点委屈的。她躺下来,说,别压着宝宝了。他一声不吭,附上来,探手往她下面摸,桃源口涓涓,伸进两指,滑而湿,仿佛无数小吸盘。哪里还忍得住,一点点捣入,密而无隙,洞深而窄,根入,是主非客,旧径重开。那蓬门户,粉嫩贝,珊瑚珠,销魂 洞,湿声潺潺,那迷离眼,藕莲臂,耸云峰,樱桃口,娇喘吁吁。两腿间,是娇恩客细柔抚慰,还是红头将军披甲伐挞,软酥酥承载着他,湿这两片芳草,溅这一榻琼浆。真个冤家阿,滑唧唧同你难舍难分,我洞中有蜜,纠缠你这一刻,世上便已千年,怎道不销魂。 ***逵猩 中途换过两次姿势,因为她说累,他顾及她的身子,不敢压着她,不敢用力,不敢太快。她今天水特别多,特别容易兴奋,一声声叫得也美,真想就这么一直爱她下去。埋着,她那里愈发娇气,不敢顶着她,退出来一点,仍锁着。她嘘嘘啜着气,被疼过的身子粉嘟嘟,窝在他怀里,餍足了,软绵绵打个哈欠,真正娇儿无力啊。搂着,还心肝宝贝的唤着,亲着她,就这副娇到极致的摸样,叫他怎舍得放手啊。轻轻拍着,以为她睡着了,突然笑嘻嘻张开眼。问她笑什么,她又不说。多问了几次,她说了,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起一个笑话。然后就想……我们这样,宝宝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咬一口她的鼻子,“小坏蛋。”她扭一扭,“你还不出去。”他狠狠咂她一口,“好容易进来,不出去。”轻轻一顶,“想不想他?”她笑着不说,他又一顶,“嗯?”她将下面一收,“她想。”他疼出一个妖精啊,清纯容颜,轻启口,说出的竟是这样的放荡话,偏偏是他爱听的。他作势要再来,她连忙讨饶,“别啊,真没力气了。” 两个人蔓藤一样缠着,身下一塌糊涂,仍连着,密不可分。她这段日子,说骄横都不足为过,难得有现在这么乖巧的日子。说来,这怀孕的日子也实在无聊,他说请同学来陪她,她赶紧说不行,让同学知道了,她以后丢脸丢死了,他也就没再提。以前有兴趣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倒能一心一意的看书了,只是看完一本就要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有时候还真没办法。加上跟盛昌的感情愈好了,学得那叫一个精,一般的手段还拿她不住。 似乎……折腾他成了最大乐趣,有时候睡到半夜,就开始嚷,我想吃什么了,我想吃什么了,推说明天,她还不肯,就闹你。头疼不已,想法子替她搞来,一看,小女人趴在他的枕头上,睡得呼呼正香。他就是有千万分浮躁也生不出一句抱怨来,纵然有半句,见着这样的安谧,还能说什么呢。 还离不得他,这一点倒愈发像个孩子了。软软一团黏在他身上,就扒不下来了,跟他混到公司去。种种她没见过的,可算是有兴趣了。在他办公室里玩,无聊就玩游戏,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看他,被他发现了,也不躲不避,嘻嘻一笑,小虎牙露出来,心就被一戳。是他宠出来的,就这么一辈子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