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下町古书店》 人物关系介绍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工作犬太二 堀田勘一  七十九岁,是创立于明治时代的古书店「东京bandwagon」的第三代店主。声如洪钟,老当益壮。 堀田幸   两年前过世,享年七十六岁,勘一的妻子。贤妻良母,在世时是堀田家的重要支柱,如今仍在天上守护着堀田一家。 堀田我南人 六十岁,勘一的独生子。摇滚界的传奇人物,摇滚魂永远不死。个性吊儿郎当,常不交代一声就离家四处荡游。 堀田秋实  我南人的妻子。 堀田蓝子  三十五岁,我南人的长女。单亲妈妈,个性文静,谜样的美女画家。和弟媳亚美一起经营「东京bandwagon」的附设咖啡厅。 堀田花阳  十二岁,蓝子的女儿。小学六年级生,成熟而稳重,非常尊敬祖父我南人。 堀田绀   三十四岁,我南人的长子。曾任大学讲师,性格稳重,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目前是自由作家,并且协助祖父勘一经营古书店。 堀田亚美  三十四岁,阿绀的妻子。结婚前姓脇坂,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嫁入堀田家。曾当过空姐,才貌双全,敏捷而极具行动力。 堀田研人  十岁,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小学四年级生,好奇心旺盛,心地十分善良。 堀田青   二十六岁,我南人的私生子,从小在堀田家长大。职业是导游,身材高大,外型俊美,深获女性青睐,常有女人找上门。 序 有句古谚是这么说的:要是把地名讲了出去,土地公公可会搬走的哟! 净讲些老掉牙的话,让各位听得生厌,那就不好意思了。就说咱们这地方是在东京,附近有不少寺庙神社吧。 车站前的大街上虽然盖了不少大楼和时髦的商店,可只要随便拐进一条巷子,就有不少狭窄的小路,两旁全是一间间古旧的屋子,光是三个成年人并排着走,怕不就把整个路面给占满;有些巷弄甚至仅容一人穿行,顶多再来只猫儿勉强挤过。外地人来到这里,总要被这歪七扭八又错综复杂的小巷给弄糊涂了。这里多的是蒙上一层陈年厚灰的民宅和店铺,新屋子反倒显得醒目了。 不过呢,老房子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长满青苔的围墙,爬满藤蔓和常春藤的墙壁,摆在屋前的盆栽,无不让人赏心悦目。连庭院的树枝也伸出墙外,在路旁撑开一丛凉意,绿香扑鼻。 就在这条老街上,坐落着一栋摇摇欲坠的七十年日式老房子。这里便是经营古书店的「东京bandwagon」(注1:「bandwagon」意指游行队伍的领头乐队花车,延伸为引领潮流之意。)。 这店名挺怪的吧?听我公公说,明治十八年刚开张的那会儿,这商号还曾引来一阵啧啧称奇呢! 想当年,挂在屋檐下的那块金箔黑漆招牌可是神气十足;这么些年下来,受着风吹雨打,如今只是一块平凡无奇的木板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晓得以前的写法是由右往左,偶尔会听到他们站在门前仰起头来,像念咒语般念念有词地从左到右读着这块招牌:「n-o-g-a-w-d-n-a-b什么东西啊?」 虽说是卖旧书营生,怎么说呢,这年头已经不比往昔喽。就好比旧瓶也能装新酒——哟,这句话说来像唱歌似的——,最近开始兼营咖啡厅,店面就开在隔壁。 总而言之,咱们家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那一股古意盎然了。 哎哟,真不好意思,到现在还没向各位问安呢。 这些日子以来,别人总瞧不见我,一时竟忘了礼貌。 我是堀田幸,嫁入经营这间「东京bandwagon」的堀田家,算算也有六十年了。一甲子的岁月,总不会是一路风平浪静的。哎,老人家的想当年,还是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既然要跟各位讲咱们家的故事,总得先依序介绍家里的人才好。 店面的左边是古书店,右侧是咖啡厅,玄关位在屋子的正中央。来,请随我往古书店的里头走。瞧,端坐在最里边帐台前的那位,头发花白,嘴里衔了根烟,还不时伸手往头顶抹一把的,正是这家古书店的第三代店主,现年七十九岁的堀田勘一。 这一位是我的丈夫。如您所见,身材魁梧,应该有九十公斤吧。尽管上了年纪,可脑筋和身体都还相当灵光。总想着他差不多是时候来陪我话当年了,可依这模样看来,只怕一时半刻还来不了喽。想想,也该感谢老天爷的厚爱。 您瞧着后面墙壁上的墨字挺有意思?那是咱们堀田家的家规。 「举凡与文化、文明相关的诸般问题,皆可圆满解答」 我的公公堀田草平在明治时代曾开了一家报社,无奈在政府当局的打压下,壮志未酬,于是决定回来继承家业。他认为,书中自有森罗万象,因而悟出了这层道理。家中到处都有公公亲笔提写的家规。喏,只消把满墙的旧海报和月历掀开来,即可瞧见留在墙上的许多家规。 比方说: 「书归其所」 「哪怕香烟之火都应时刻留意」 「早晚膳食需阖家欢乐用餐」 「热情敞开店门,万事自然顺心」 不单是这样呢。厕所墙上的是「不慌不忙,毋忘勤洗手」,而厨房墙上的是「掌中有爱」。还有些写在书架后面,瞧着只像随手记下的字迹。 有时不免心想:如今都什么时代了,还讲什么家规呢。可我们一家老小,还是尽可能遵守祖上留下来的训诲。 接下来,欢迎光临右边的咖啡厅。 这间咖啡厅,原先只是个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可以穿过这里走到旁边的那块小花园。后来,把房里的木地板和玄关泥地的隔间给拆了,再摆上四处张罗来的桌椅,就这么凑合成一家小店了。 由咖啡厅的柜台往后走,也可以通往家里人起居的里屋。瞧,正在柜台后头冲咖啡和烤面包的,一个是我的孙女蓝子,另一个是我孙媳妇,阿绀的妻子亚美。 说要开咖啡厅的是亚美。这女孩才貌双全,笑容灿烂,还当过国际线的空姐。在接待客人方面,亚美自是经验老到,这家店可说是由她领着文静的蓝子一起打理的。至于蓝子,还有另一个身分是画家,咖啡厅的墙上挂着好些幅她的画作。说是自家人的吹捧也好,我瞧着这一幅幅全是生动优美的好画呢。 噢,挺惹人侧目的吧?坐在柜台前读着报纸的那个金发男子,是我的独生子我南人。 说来又像不怕臊了,一头长发染得金黄、身材修长的我南人,不仅拥有「传奇摇滚巨星」的美誉,如今仍常缔造出畅销金曲喔。 别瞧他今天那样一派悠闲地待在家里,已经是六十花甲的人了,却总是四处蹓躂,真要他安安分分待在一处,只怕他浑身不对劲。 暂且搁下这个浪荡子,请随我爬上进门正前方的楼梯吧。 哎呀,忘了提醒。您最好别踏到第一阶,直接往上跨,免得踩空跌了跤。 我的孙儿阿绀,正在二楼的一间房里抽着烟、敲着电脑键盘。他原先在大学里当讲师,不晓得什么缘故辞职离开了,现在的职业是自由作家。可惜收入微薄,这也是亚美开了咖啡厅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躺在自己房里床上看着漫画的,是我的另一个孙儿阿青,他是旅行社的约聘导游。这孩子很体贴,每次出门带团,总会买些当地土产回来给大家;麻烦的是,他连桃色纠纷也一并带回来了。团员里总有些女孩子对他一见倾心,旅程结束后会特地找上门来。把那些远道来见他的女孩好言劝慰回去,已经是堀田家见怪不怪的情景了。 说到这里,想必已耽搁您不少时间,很快就介绍完了,还请多多包涵。 太阳快下山了,屋前的对街传来一阵雀跃的谈笑和轻快的脚步声,许多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经过了「东京bandwagon」的店门口。 在这群开心的孩子当中,有一个是我的曾孙女花阳,她是蓝子的独生女;还有一个叫做研人,他是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花阳上小学六年级,研人是四年级,两个都活泼又调皮。他们表姐弟俩自小一块长大,就像亲姐弟一般。别瞧他们现下打打闹闹的,其实感情好得很。蓝子和阿绀的性格比较闲散,不问世事。或许就像俗话说的,歹竹出好笋。花阳和研人两个孩子倒是相当懂事,往后必定会出人头地。 最后一个是我,堀田幸。其实,我已在前年七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人世了。 不晓得什么缘故,我到现在还一直留在这个家里,也许是我向来关心儿孙们的缘故吧。自从嫁给勘一以后,日子总是愉快又有趣,眼下又添了这一桩意外的惊喜。 噢,差点忘记说了。孙儿阿绀的第六感向来很强,晓得我还待在这个家里晃悠。他偶尔会坐到佛翕(注2:木雕小阁,日本一般家庭多半用以奉祀祖先牌位,与中国安放佛像的用途不尽相同。)前,单独和我聊个几句。虽然咱们婆孙俩聊谈时,就和古早以前的老电话一样,断断续续的,还只能一个讲一个听,但仍然是一段快乐的时光。阿绀的这项异禀,似乎也遗传给了儿子研人,这孩子有时好像会察觉到我在旁边,只是我们没法交谈就是了。 我应该还 会在堀田家待上一些时日,看看咱们「东京bandwagon」接下来有些什么新鲜事。如果您有兴趣,欢迎随我一道瞧瞧哟。 春天 离奇消失的百科全书 一 在这方偌小的院子里,种着梅树和樱树。 春天一到,简直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花儿一朵跟着一朵绽放,真是目不暇给。 樱花的树干虽长在咱们家的院子里,可枝叶却攀出了低矮的围墙,粉红的花瓣都飘到两间屋子外的邻家了。一年当中,也唯有这个季节,附近的巷弄全染上一片淡淡的粉红,仿佛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落英缤纷尽管别有风情,随着时序入秋,换成了落叶簌簌,常会堵住蓄接雨水的檐沟,徒增不少困扰。这一带的人情味虽浓,最近这类问题仍会引来邻人的抱怨。所幸左邻右舍都是些老街坊,早在祖父那一代就是好邻居了。草木的花开花谢,大伙都当是天经地义,连掉叶子也说是季节嬗递的自然美景。 那株梅树下面还种着瑞香,樱树底下则是雪柳,花儿同样美不胜收。家里的院子虽是玲珑小巧,倒也争妍斗艳,热闹极了。 春暖花香的时节已过了大半,一个四月底的早晨。 每天早上,堀田家的餐桌总是闹哄哄的。 由古书店往里屋走,便是铺着榻榻米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榉木的原木桌,听说是从大正时代遗留下来的。不消说,这张矮脚饭桌坚固得很,可也重得要命,每逢打扫时要搬动,总得费上好一番气力。 女人家和孩子们忙着把白饭、味噌汤、油菜花拌芝麻酱、炖马钤薯和昆布、荷包蛋、海苔片、豆腐、魩仔鱼和酱菜一一端上桌。大伙入座后,齐声喊了句「开动了」。 吨位傲人的勘一,照例威严十足地端坐在上位,我南人和父亲隔着饭桌相对而坐。坐在勘一右手边的是花阳和研人两个孩子,阿绀、亚美和蓝子则一同坐在檐廊的那侧。阿青平常也和孩子们坐一起,这星期带团去夏威夷了。墙上的月历在明天的日期上画了圈,一旁还标着「青回国」三个字。研人扒了一大口饭,嘴颊塞得鼓鼓的,笑眯了眼睛望着月历。 「阿青叔叔明天就回来了吧?」 「是呀。啊,爷爷,那是乌醋!」 「你拜托阿青帮忙买了什么?」 「乌醋?不早说!我已经淋在海苔上面了啦!」 「阿青叔叔说会帮我从夏威夷带海外版的卡回来。」 「恶,看起来好难吃……」 「装乌醋的瓶子昨天摔破了,所以我拿了别的瓶子来装。」 「花阳,味噌汤里的葱花也要全部吃掉才行哦!」 「卡?什么卡啊?」 「但是,一样是葱,烤葱段很好吃,撒在汤里的葱花却半温不热的,不觉得很难吃吗?」 「奇异笔摆到哪去了啦?」 「在矮柜正中央的那个抽屉。」 「就是mtg的游戏卡呀。」 「研人啊——,爷爷问你——,mtg是什么啊——?」 「爷爷!请别拿奇异笔在瓶身直接写上『乌醋』!」 「不写上去鬼才晓得这是啥!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是谁把乌醋装到和酱油瓶一模一样的瓶子里啦!」 「是我。」 原来是蓝子哦。勘一顿时闷不吭声,默默地夹起沾满乌醋的海苔片,搁在白饭上裹起一口送进了嘴里。漫不经心的蓝子老是闹出这种纰漏来,真让人伤脑筋哪。 「唔,挺有洋味的,这样吃也不错嘛。」 哟,不会吧,再怎么想都很难吃。唉,勘一对孙女就是没辙。 堀田家吃饭的时候就像这样,不时有人找另一个人讲话,喧闹得很。若是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必然是所有人好巧不巧同时吃东西,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十之八九都是一齐喝起味噌汤来呢。 早上七点多。拉门才刚喀啦啦地推开,门前已经等着十来位老顾客,道早声此起彼落。 「各位早安!」 随着亚美欢快的问候,古书店和咖啡厅同时开门营业了。咱们家这条巷子是通往车站的近路,大清早,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 一早就等在门口的顾客,多半是那几位我也相熟的老人家,另外有些客人待会儿要赶去公司上班,也有几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学生。 这家咖啡厅开张到现在有六年了。原先只是想,既然咖啡厅已经营业,不如古书店也同时开门,没料到竟带来不少生意。一些上班族经过时,常顺手买本摆在店门口的五十圆、一百圆的口袋书,以便稍后搭电车时打发时间,这笔营收还真不容小觎。 有些顾客说是只想在咖啡厅里翻读,建议我们兼营租书生意。考虑到这些爱书人虽然买不起昂贵的旧书,却真的很想借来一读,于是谨守家规的勘一便依照每本书的价值订定了租阅费,好比每借一次五十圆或其他金额。 「早啊!」 正搬开了一大落旧杂志的是和勘一自小一块长大的佑圆兄。他是这附近神社的主祭,后来让儿子继承了这项家业,自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对了,上回佑圆兄又带来了一只猫,名叫班杰明,原本是住在二丁目的初美嫂养的猫。 初美嫂的身子愈来愈差,决定搬去和孩子一起住,只得擦眼抹泪地送走了爱猫。其实神社的院里也住着不少猫群,可初美嫂哭着央求佑圆兄,说什么都不肯让爱猫流落在外,于是佑圆兄就把班杰明送过来了。 咱们家里还有原先也是邻居饲养的玉三郎、娜拉,以及阿凹,这回再加上班杰明,这四只猫就这么在家里悠哉游荡。 哟,有位生面孔的客人上门了。不巧蓝子和亚美都在柜台里忙活着,没留意客人进到店里了。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客抱着一只大提包,犹豫着该不该径自坐在空位子上。 「这位小姐,这里全都是自个儿来的喔!」 哎呀!不好意思,佑圆兄,谢谢您帮忙招呼。 「开水在那里,点餐先看那边的菜单,把想要的东西写在这张便条纸上,顺便留个名字,拿图钉钉在那里就好,做好了以后就会通知一声喽。」 佑圆兄不愧是当过主祭的人,待人和笑容都很亲切。年轻的女客向佑圆兄欠身致谢,佑圆兄也回了个灿烂的笑脸。 「哎,我看干脆我来帮你写吧!」 那位年轻小姐正要在柜台写下餐点时,冷不防从肩头伸来一只佑圆兄的手。 咦,我怎么觉得佑圆兄的眼神闪过了一抹色眯眯呢?该不会是我眼花吧。 话说,佑圆兄也真是的。亏他是信奉神道的主祭,怎瞧不见我还待在人间呢?别说没瞧见了,他甚至还在我的葬礼上,一脸肃穆地说「幸嫂已经去西方极乐净土了」——那不是佛教的讲法吗? 「请问……」 「要什么尽管说!」 「这是您府上吗?」 「我虽不住这,可也差不多是这家的人了。」 「请问这里是堀田青先生的府上吗?」 一听到阿青的名字出现,佑圆兄的动作登时僵住了。 「你要找阿青?」 「我想找堀田青先生。」 看来,又是一个和阿青纠缠不清的小姐了。佑圆兄绷着一张脸朝里屋大喊: 「喂!有客人要找阿青那臭小子!」 但凡有女人缘的男性,佑圆兄绝不给好脸色。亏他是神社的主祭,还真小肚鸡肠哪。 班杰明「喵」了一声。佑圆兄一把抱起班杰明,跨步上了勘一端坐的帐台旁。 「哼,人世间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 「干啥发起牢骚?」 「我真不懂阿青哪来的女人缘!」 勘一听完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凭你这张尊脸,哪比得上咱们家的阿青咧?」 勘一说得没错。佑圆 兄却闹小孩脾气,气得嘟起了嘴。我听人家说,佑圆兄年轻时颇受姑娘们青睐。这位神社的老主祭,该不会还巴望着走桃花运吧? 「对了,老勘,上次里民大会时不是有人提议吗?就是白天巡逻的事。」 「唔,是啊。」 「老人会那边也提了,希望赶快排出轮值表。我看不如咱们明天就别起臂章开始巡逻,你看怎样?」 这一带,向来都由居民每晚轮流出来提醒街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大概是有人提议白天也开始排班守望相助吧。 咱们家出了玄关大门,往右拐有条巷子,隔着巷子的右边是榻榻米店的常本家,左方是一栋叫做「赤月庄」的公寓。 公寓的所在位置,从前是一家专卖妇女日用品的「赤月杂货铺」。记不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总有个二十年吧,赤月兄收掉杂货铺,盖了公寓,改行当起房东来了。赤月兄嫌公寓冷冰冰的不好看,便沿着公寓墙边摆上一整排盆栽,过了这么些年,常春藤沿着墙面旋藤攀叶的,整片壁面除了几扇窗子口以外,已是满满的绿意。 玻璃拉门推开声喀啦喀啦地传来,对面的榻榻米店开门做生意了。常本兄开了门后就往这里走来,朝勘一和佑圆兄道早: 「早安。」 「早啊。天气不错。」 常本家的榻榻米店在这里已经经营了三代。我记得现任店主的常本幸司,约莫比勘一少上十岁左右,如今是多大岁数呢?有阵子他老是感叹,这家店大概到他这第三代传人手上就要关门大吉了,后来听说二儿子辞了公司,回来继承家业了。 「老常,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白天巡守的事。」 加上了常本兄,三个男人聊得更是起劲。 店里的客人愈来愈多,店门右边的那条巷子和这一带,也陆续出现了孩子们的身影,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花阳和研人提着书包走出玄关,向蓝子、亚美和勘一喊声上学去了,便与来接他们的同学们一起走向学校。 「早安!」 每天早晨和傍晚,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经过,真让人心情愉悦,不由得嘴角上扬呢。 这年头不晓得怎么了,发生了不少伤害孩子们的事件,实在令人心疼。几天前小学也发了通知书回来,提醒家长附近出现了变态人士。听说花阳的同学还突然被人抓住手,险些给拖进车里去了。真希望这附近能常保安宁,怕只怕天不从人愿。 话说回来,瞧这一个个孩子多么活泼可爱呀。但愿我能守护他们平安长大。 ※  ※  ※ 「久等了。」 方才那位小姐正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阿绀和亚美一起走进来,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阿青现在去夏威夷了,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阿绀朝月历那边偷瞄了一眼,不知道是谁早已收了起来。嗯,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位小姐一脸心急火燎地开口说: 「我前阵子参加了堀田先生领队的旅行团……」 「原来如此。」阿绀平静地应声。 家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还真算不清已经把多少位上门的小姐像这样请回去了。 关于这点,阿青自有一套说词: 「导游是我的工作,当然得尽力挤出最迷人的笑容,让客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免不了也得灌灌几句迷汤,这都是为了多培养一些忠实客户嘛。不过呢,像那种会在旅途中爱上导游的女人,一定属于孤独又爱钻牛角尖的类型,不管是对我或是对公司都是个威胁,我一眼就能看出苗头不对,绝不会和那种人交往的。以后就算有女人跑来家里,宣称她和我已经私订终身还是什么的,肯定是个危险万分的人物,你们得快快赶走她才行!」 同为女人,听到这番话,真忍不住想朝他脑门敲上一记爆栗;可仔细想想,阿青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了,眼下该拿这位小姐怎么好呢? 「在那趟旅行中,堀田先生和我说好要交往了,所以想先来向各位问个好……」 那位小姐说到这里,阿绀扬起右掌拦住了她的话: 「呃……我是阿青的哥哥—」 「大哥好!」 「等等,请先别急着高兴。」 「嗯?」 「事实上,坐在我旁边的是阿青的太太。」 「太太?」 那位小姐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当然,这是用来骗人的老招数了。亚美不慌不忙,正了正坐姿,铁寒着脸朝她欠身致意。 「我是堀田青的妻子亚美。请多指教。」 说来还望亚美别见怪,姿容妍丽的亚美一板起脸来,委实挺吓人的。街坊邻居都说,亚美生起气来,远比电影《黑道大哥的妻子们》里的女主角——知名女星岩下志麻,来得可怕多了。 一般来说,事态演变至此,找上门的小姐多半就打道回府了。 阿青说得没错。依我看,说句不客气的,这位小姐的确像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何况她来的时候连阿青出远门了都不晓得,教人怎么相信他们准备交往呢?阿青也常说,假如他真交了女朋友,一定会先向家里报告的。这孩子看似一副吊儿郎当,遇上正经事可也一板一眼的。 「可是,堀田先生从没提过他结婚了!」 「先不谈您对阿青有好感,还特地前来打招呼……,说来有些失礼,您和阿青应该根本没约定要交往吧?」 遭到阿绀的直言指摘,那位小姐顿时哑口无言。 「阿青应该只是告诉团员们,家里经营一家名叫『东京bandwagon』的古书店,也兼营咖啡厅,如果恰巧到了附近,欢迎各位上门坐坐吧?」 那位小姐轻轻地点了头。 「不好意思,我想您也看得出来,阿青挺有女人缘的,家里常有像您这样的小姐上门找人。那家伙其实也没什么恶意。您不妨听我的劝,赶快对那种不老实的男人死了心,好吧?既然您特地跑了一趟,不如顺便喝杯咖啡……」 那位小姐的肩头似乎有些颤抖,真可怜。一直板着脸的亚美大概也演累了,心想到这里应该能解除警报了,严峻的表情跟着放松下来。阿绀也松了口气,正准备再婉言劝慰几句时,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句: 「……什么嘛……」 「您说了什么吗?」 「我说:什么嘛!」 那位小姐霍然站起身来,一头发丝甩得散乱,阿绀和亚美被吓得往后弹开。 「什么太太嘛!他从头到尾连一个字也没提过!满嘴甜言蜜语到头来居然是这样?我到底招谁惹谁了!说什么历代传承、引以自豪的商家,所谓的商家,难道——」话没说完,那位小姐已朝古书店狂奔过去,开口怒吼:「难道就是这家破破烂烂的古书店?这什么鬼东西嘛!」 举凡映入她眼里的一叠叠书册,尽皆难逃被她或踢或扔的厄运。就连平时一旦动怒,即便是天皇老子照样开骂的勘一,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得目瞪口呆。 「这什么烂书啦!滚开!」 临离开前,她被几本书给绊了脚,又是一把抓起往旁扔开。佑圆兄上前试图拦阻,顺便想拉她起身,岂料她又破口大骂:「你这变态老头别碰我!死变态秃子少从我背后喷热气!这种鬼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啦!」 佑圆兄愣得嘴巴大开,半晌都没阖上。在他后方的勘一也瞪大了眼睛,目送那位小姐离去。 「……变态老头……」 「她还说你是色眯眯的秃子哩!」 「她才没这样说!」 「啊,皮包皮 包!」阿绀拿起那位小姐的皮包,慌慌张张地在她身后追赶。 亚美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哎,这位小姐的性子还真烈哪。这种事虽已屡见不鲜,想想真是辛苦亚美了。我还在世时,把这些上门的小姐请回去可是我的职责,亚美也不是甘愿接下这份苦差事的。 虽说已过了这么些年,亚美嫁进这个家还真难为她了。其实,亚美的娘家可是个好人家,当初极力反对女儿和阿绀结婚,十年过去,到现在依然断绝往来。我在世时一直很希望两家能够言归于好,无奈最主要的原因出在我南人身上。说来,还真对不起亚美这个孙媳妇哪。 勘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开始收拾被扔得满地都是的书籍了。他一面整理,琢磨着手上的书该放回哪里。尽管他各方面都还很硬朗,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记性愈来愈不灵光,只怕他自己也有些气恼吧。 「咦?」 怎么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异状。 「这是啥啊?」 勘一蹲了下来,审视着店门边角落那座书架的最下层。他放下了抱在手里的旧书,费力地从书架里取出了一本百科全书。 「品相挺新的嘛。」勘一皱着眉头看着百科全书,「是阿绀收购的吗?」 古书店由勘一和阿绀掌持,包括顾店、收购和上架也都由两人分工合作。勘一把手上的百科全书翻来倒去地检查,却没找到标价。这里卖的每一本书,书的最后一页都浮贴着价格标签,上面有咱们的店名。 「怪了,品相还这么新,却只有两本。」 定睛一瞧,百科全书总共有两册,是由大型出版社出版的,分别是从「あ~」和「な~」开头的,而且也都有书盒。 勘一纳闷地把百科全书放回书架,先着手整理散了一地的书本。大概是打算稍后再找阿绀问问吧。只是,不出所料,等他整理停当以后,早把那两本百科全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  ※  ※ 过了九点,晨间的热闹便告一段落,周遭恢复了平时的宁静。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猫儿们也各自寻个好地方,悠闲地打起呵欠来,我南人也正在咖啡厅那里喝咖啡读报呢。 早些时候提过,我这儿子的职业是摇滚歌手。他待在家里的时候,多半像那样享受咖啡,或是抱着吉他大声弹奏,要不就是逗弄睡着的猫咪,几乎就和赋闲在家的老人没两样。 今天幸好阿青不在家,否则他和我南人一见面就斗嘴,有时大清早就先吵上一顿。说来不怕见笑,附近邻居都知道,这两人一闹起来,可是天翻地覆。要当摇滚歌手,体力可不能差,我南人多年来保持锻链,至今宝刀未老;而身高一百八的阿青也曾加入足球队,体能自是不遑多让。这一老一少,一旦开打就是一场龙虎斗,谁也没法拦阻。打架的缘由,通常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导火线另有其因。 老实说,阿青是我南人的私生子。 换句话说,阿青和蓝子、阿绀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我南人从没透露他的外遇对象是谁,只说她在生下阿青之后,就不知去向了。我不忍心阿青连亲娘都没见过,也担心往后不知道会掀出什么麻烦来,早前曾嘱咐我南人得寻出个下落才好,现在不晓得找得怎么样了。尽管有这么一层缘由,可蓝子、阿绀和阿青这三个孩子,简直比亲姐弟还要亲。 至于我南人的妻子秋实,虽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仍是把阿青视若己出,给这三个孩子一样多的母爱。这么好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让人痛心的是,秋实在五年前突然生病过世了。我一直期待着能在黄泉路上见她一面,可或许身为媳妇的,总不想到了冥界还得遇上婆婆吧。 话说回来,我南人三天两头老往外跑,也许是刻意少和阿青打照面,让阿青在家里能过得自在舒坦一些。说来还真巧,每逢我南人出门晃游的那几天,多半是阿青没带团,待在家里的那一阵子。我南人明白,阿青的身世,使他比别人更加珍惜阖家和乐的时光,因此尽量不打照面,这可以说是一种父爱的表现。 「嗨——」 是谁来了呢?我南人扬起手来大声招呼,有个人随即在店门口欠身问候。我南人用手比了比,要他坐到自己身旁。 「要去上工了喔——?」 我南人的声音十分独特,高亢尖利还带点沙哑,偏又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即便没提高音量,也时常引来侧目。 「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不过九点到九点半可以休息一下。」 「是哦——」 这位客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看起来和我南人的年龄相当,容貌温和,透着一股沧桑。 蓝子送了咖啡过来。 「这是我女儿——」 「你好。」这位客人露出了笑容。 「他是我的歌迷,叫阿健,不久前还是个流浪汉哟——」 唉,这孩子又口无遮拦了,这种事怎好大声嚷嚷。 「爸爸,您小声些。」 「不打紧、不打紧——。阿健从人生的谷底力争上游,现在可是个有正当差事的人啦,对吧——?」 我这儿子虽没恶意,可说话从来不懂得拿捏轻重。只见那位客人也难为情地笑着抓抓头。 蓝子陪着聊了几句,得知原来他刚到这附近工作不久,偶然问在路上看到我南人,又惊又喜。听说他从二十来岁开始,就一直是我南人的歌迷。 「遇见我南人先生以后,让我回忆起当年的热血沸腾。」他笑着说。 想必他也曾热中于摇滚乐吧。店里常有摇滚乐界的人士专程造访,真感谢大家对他的爱护。我这儿子虽不成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做的音乐确实广受喜爱。 ※  ※  ※ 过了中午,转眼间就到了三点。 蓝子和亚美坐在柜台边稍事休息,我也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让我陪你们坐一坐吧。 她们两人只差一岁。蓝子的性格,说好听些是稳重文静,讲白了是大而化之,拿现在年轻人的用词叫傻大姐。精明干练又开朗活泼的亚美,和冒些傻气的蓝子,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像姐妹般亲密。她们在先后生下了花阳和研人之后,更是有聊不完的妈妈经,凑在一起时总是开心地谈天说地。蓝子和亚美同样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瞧着两位美人在店里张罗忙呼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我还在世时,常帮着她们打理咖啡厅,煮些家常菜提供商业午餐,现在却只能像这样在一旁守护着她们,让我落寞了好些日子,直到最近,总算稍稍习惯了。 「我想试试看自己做豆腐。」 「做豆腐?听说不好做哦?」 「好像没想像中那么难。只要别太讲究形状,作法似乎挺简单的,味道也不错。『樵也之』那里的奶奶上回跟我提过。」 她说的是位在二丁目的染布手工艺品店「樵也之」的阿围嫂吧。对了,我也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待会去探望探望。她比我还小十岁,应该一切安好。 「可是,这样对杉田太太过意不去吧。」 就是说呀。咱们家后头就有间豆腐店,自己还做豆腐,实在说不过去。 「或是我们向杉田太太买豆子,请她教我们作法?」 「不如请杉田太太帮我们特制独家的豆腐?」 这倒是个好主意。做生意就该鱼水相帮,敦亲睦邻才是长久之道。 「我到家罗——!」 响亮的声音传来。研人回来了。亚美和蓝子笑着应了一声,欢迎他回家。 「如果有考卷或通知单什么的,记得拿出来喔。」 「知道了——」 研人在穿搭上自有一套讲究,儿童书包只在一、二年级时背过,现在上学时拎的是一只我南人用过的皮革提包,已经旧得褪了色,连我看了都觉得破烂,可研人却是爱得紧,只得由着他去了。 研人从提包里掏出了几枚纸张后,径自进屋去了。瞧着都是一些学校的通知单,比方「保健室通讯」之类的,其中还有一张是「父亲之友会」的简介。应该是学童的父亲们参加的聚会吧。 亚美看到那张简介后,抬眼望向蓝子,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 「花阳也会带这张回来吧?」 「是啊。」 「她这个年龄,开始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吧?」 父亲之友会哦。的确有些棘手。 原因是,蓝子没有丈夫。她既没守寡,也不是离婚了,家里没人知道花阳的父亲是谁。 蓝子独自生下花阳,一个人抚养她长大。近来称这样的女性叫单亲妈妈吧。 事情发生在蓝子大学毕业前夕。家里得知她怀孕的时候,全慌成了一团;最该震怒的父亲我南人,反倒心平气和地用一贯尖高沙哑的声音问她: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蓝子毅然决然地回答了「是」。 父女俩对看了几秒以后,我南人又说: 「那就努力生个可爱的小baby哟——」 整件事情就此落幕。如此天大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唉,虽说是我儿子,可摇滚歌手这一类人,未免太与众不同了,真不晓得该说是佩服,还是悲哀才好。 事后,任凭勘一和我再三逼问,蓝子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这股硬脾气,大概也是堀田家的遗传吧。 不过,再怎么说,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无辜的。花阳是我和勘一的头一个曾孙,生下来的时候体重虽然有些轻,幸好还是健健康康的,全家人疼爱万分。我南人嘴里没说,心里可是很疼这两个孙儿的。说也奇怪,这个标新立异、成天四处晃荡的爷爷,花阳竟也尊敬得很。 当花阳学校的活动需要父亲出席时,便由我南人爷爷,或是阿绀舅舅、阿青舅舅参加,有时连勘一太爷爷也可充上一角。家里有这么些个男人,不愁没人去。 ※  ※  ※ 「百科全书?」 「是啊。」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堀田家吃晚饭的时间。比起一般家庭算是有些迟了,但尽量全家一起开动吃饭是堀田家的家规。古书店和咖啡厅都是约莫七点打烊,只有这个时间大家才能好整以暇地用餐。 到了这时候,勘一才总算想起这件事,问了阿绀: 「你最近有没有收购百科全书?」 「没有啊?」 「书架上有两本我没看过的百科全书哩。」 「在哪?」 「进门那个架子的最下面。」 阿绀一头雾水地趿上拖鞋,走去看了书架,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看到啊。」 「怎么可能,就在那里!」 这回轮到勘一起身去了店里。阿绀也跟了过去。 「瞧,没吧?」 咦,阿绀说的没错。我早上亲眼看到的那两本百科全书,全都不见踪影了。勘一歪着头,狐疑地闷哼一声。 「爷爷,拜托,您可别闹糊涂哦?」 阿绀讪笑着挖苦爷爷,但勘一仍是困惑地闷哼着,没做回应。我真想帮勘一作证:你爷爷可还没犯迷糊,书架上确实有那两本百科全书!无奈的是,勘一身为丈夫,却听不见我的声音,真教人泄气。 这件事实在有些古怪。难道我也老糊涂了?可人都已经死了,总不会愈来愈健忘吧。 一阵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传来,研人也跟着来到店里了。 「太爷爷,您看到的时候摆在这里吗?」 「是啊,就在那里。」 研人大概是听了太爷爷和爸爸的交谈,想来一采究竟。他蹲下来细看书架。 「怪了?」 研人抽出了一本上下颠倒摆放的书。是一本童书。这一排在最下面,放的都是些童书,方便孩子们自己拿出来看。 嗯,确实有些不寻常。勘一和阿绀绝不可能会把书颠倒放置;若说是顾客错放的,会上古书店的都是些爱书人,应该不会这么做。 研人歪了歪小脑瓜,把书转正了插回书架上。 事有蹊跷,可现下也无从追究起。倘若我有双千里眼,事情就好办了,可惜我办得到的,顶多是让没了肉体的身子飘呀飘地,飘上高高的天空罢了。 二 到了隔天,星期六的早晨。 学校照例没上课。研人吃过早饭以后,直接走到了古书店。他坐在帐台架高的边框上, 两条腿晃来荡去的,望着店门外。 店门外有什么好瞧的呢?我往他身旁一坐,研人的视线忽然转向我,歪着头给了一个灿烂的笑脸。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吗?我也朝他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你在干嘛?」花阳问了他。 研人回头应了一声:「没干嘛啊。」 「在等人哦?」 花阳来到研人身边,往我身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身正坐的我,就这么被挤了出去,弹到半空中了。当然,我已经没了肉身,所以也不会掉下来,于是使劲地转了个身,面向他们。飘坐在空中的感觉,其实挺舒服的。 花阳虽然好胜,其实心地善良又体贴,长大了想必是个性情直爽的好女人。 「也没在等谁啦。」 「嗯。」 「花阳姐姐,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就是最近有个一年级的女生,常常来我们家呀。」 「一年级的?哪家的小孩?」 「转角那栋旧大厦。」 「那里哦。」 研人说的那栋大厦位在马路边,屋龄大概快二十年了吧。灰扑扑的外观看来相当老旧,不怎么好看。依稀记得我还听人说过,里面的管线都很旧了,在维修上发生了不少状况。 「我猜应该是住在那栋大厦的小女生。」 「所以呢?」 「没有所以了,就这样而已。」 「就算是一年级的女生来我们店里,又有什么关系,一样是客人呀。」 「不是那样啦,」研人嘟起嘴巴辩驳,「她每天上学时,都会绕进来店里一下。一溜烟地钻进来,待一下下,又马上出去了。」 「是不是来偷书的?」 「我想应该不是。可是,最近每天早上都会来一趟。」 「你说最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研人两只手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会儿。 「我想一想……。开学以后的第一周,不是都由高年级生陪着一年级生上学吗?我觉得好像就是从第二周之后开始的吧。」 「是哦。」 我也和花阳一样,没注意到这件事。早上咖啡厅那边忙得很,即使有个小女孩溜进古书店里,四周都有高大的书架挡着,大概也不容易看到。 花阳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每当她露出那种表情时,表示脑子里正在转着什么念头。瞧她那双浑圆的眼睛魅力十足,以后想必会出落得标致又俏丽。哎哟,我又忍不住夸起自家人来了。 「你听我说……」笑咪咪的花阳,把研人的肩头用力搂了过来。嗯,这是花阳打什么主意时,要把研人拉来当帮手的征兆。 「怎样?」研人默契十足地把身子凑上前去问。 「星期一,我们要提早出门,早饭要 快点吃完喔!」 ※  ※  ※ 家里一楼有客厅、佛堂(注3:设有日式佛龛的房间。)、厨房和厕所,走廊的尽头还有一间厢房似的书斋。勘一先前是和我一起睡在佛堂里,我走了以后,他嫌麻烦,干脆把整床被褥搬进书斋,直接睡在那里了。勘一夜里看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伏在桌面睡着了,亚美临睡前总得绕去书斋探一眼。 二楼的双开间住着阿绀、亚美和研人一家三口,四坪大的给阿青用,另一间六坪大的则是蓝子和花阳母女的房间。后来,阿绀和阿青利用空闲的时间做了双层床铺和书桌,把二楼的储藏室改装成花阳和研人的儿童房。等他们再大一点,希望一人一个房间时,再继续改造吧。到时候,研人应该就可以当个小帮手了。 夜里十点多,勘一准备出门和佑圆兄巡逻,阿绀和刚回来的阿青在客厅喝点啤酒,玩着西洋双陆棋。每逢阿青带团回来时,两人常玩这游戏当消遗。 蓝子和亚美正在厨房处理明天开店用的食材。两人一边聊着天,动作俐落地切切削削的。 亚美已嫁来好些年了,回想起来,仍要佩服她当初居然有勇气和阿绀结婚。光想到阿绀的父亲是我南人,就够头疼的了。天底下大概没几个媳妇的公公是摇滚歌手吧。更别提上头还有个经营古书店、脾气顽固的曾祖父,家里又有个单亲妈妈蓝子,再加上私生子阿青,小说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简直全到齐了,真不知道她当年怎会愿意踏进这个家门呢。 叮呤当啷,挂在后门上的吊铃响了。 有个身材高大的人抱着一块板子似的东西,从后院的木门钻了进来。 「大家好。」 院子里传来一句带点洋泾滨的日语,应该是莫道克先生来了。阿绀立刻起身打开了檐廊边的拉门。 「我送回来罗。」 「啊,谢啦,快进来、快进来!」 莫道克先生是英国人,画室就在这附近。他非常喜爱日本的传统艺术,来这里读大学,算起来已经待在日本超过十五年了。他很喜欢这一带的老房子,在这边住了很久,可这种旧屋多半会拆掉重建,往往被赶着四处搬家。最近找到的这间房子似乎暂时不会改建,他总算能把画室好好安顿下来了。 莫道克先生擅长版画和日本画,听说作品曾经入选美术展,是位画艺精湛的艺术家,可惜我是大外行,瞧不出个门道来。他和同为画家的蓝子很谈得来,有时也相邀一起作画。 说穿了,莫道克先生对蓝子很是倾心,我猜蓝子对他也颇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她心底是怎么想的。 「您来了呀。不好意思,老是麻烦您。」 「啊,蓝子小姐,你好。」莫道克先生倏然涨红了脸,连宽广的额头也变得红通通的。 真是个性情温和又没心眼的好人哪。虽说头发有些稀疏,但以他三十六岁的年龄和蓝子相当般配,就不知道两人有没有这个缘分。 蓝子总说她这辈子不结婚了,可我想,若能过上投缘的对象,她应该是愿意的。只是,毕竟她还生了个没爹的女儿,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容易觅个好归宿。 花阳已经上了六年级,十二岁的孩子应当懂得喜欢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了。任谁都能一眼瞧出莫道克先生喜欢蓝子,花阳应该也感觉到了才是。 「你这外国人又来啦!」 勘一刚从房里出来,劈头就骂人。哎哟,这么大声嚷嚷做什么呢。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莫道克先生每回上门总得挨骂十已经习惯了。 「别给我待太久!喂,我去巡逻了。」 勘一要去参加里民的巡守队,迈开大步出门去了。 不晓得为什么,勘一打从心底厌恶这位莫道克先生,老说他讨厌外国人。我看他应该只是不喜欢男人接近蓝子,何况还是个洋人。我这丈夫的脑袋还真古板哪。 「阿青,你带团回来了哦。」 「嗯。你拿什么东西来?」 「就是上回托我修的屏风。阿青,又是被你打破的吧?」 「才不是我咧!」阿青笑着说。 怎么不是?就是被阿青和我南人弄坏的!不就是前阵子,阿青要去夏威夷前和我南人打的那一架弄坏的嘛。 三个男人相偕出门去喝一杯。莫道克先生不肯收修缮费,阿绀和阿青于是请他喝酒,当作回礼。他们也邀了蓝子同行,但蓝子仍是以隔天要早起的理由,扫兴地拒绝了。 穿着睡衣的研人和花阳,从二楼窗口看着他们三人从后门走了出去。咦,这两个孩子还没睡呀? 「莫道克先生的头发,又变少了。」 真没礼貌。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出口呀。 「没有吧,还是一样呀。」 两人趴在窗框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笑了起来。 「花阳姐姐,你想让莫道克先生当爸爸吗?」 哦,果然这两个孩子也提起这个话题了。大人们或许不怎么在意,孩子们却相当敏感。 「无所谓啊。」 「我也无所谓。」 「这样他就变成你的姑丈了唷。」 「随便啦。反正莫道克先生很风趣,人也挺和气。」 他们关上窗,钻进了各自的被窝。 「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花阳还在喃喃自语时,研人已经呼呼大睡了。 沿着「东京bandwagon」门前的巷子往左走,在三丁目转角楼房的左手边有一家居酒屋「春」,开了有二十年了吧。小巧的店里约莫只有十五坪。 掀开店帘,推开拉门,美味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紧接着传来的是老板娘真奈美的迎客声。真奈美是蓝子的高中学妹,如果记得没错,约莫三十三、四岁上下,这年纪就唤她老板娘,未免把人家给叫老了。这家店原先是她母亲春美和父亲胜明一起经营的,然而胜明兄已于八年前过世,而春美嫂这一两年来膝盖的关节炎又疼得厉害,没法再站着做生意了。不过,春美嫂膝疼好一些时,也会坐在椅子上做些菜肴,今天晚上倒是没瞧见她的身影,只有真奈美一个在柜台里笑脸迎人地接待顾客。 「莫道克先生,难为你了……」阿青拿起酒瓶,为莫道克先生斟了酒。 莫道克先生端起酒杯接下,随口反问:「怎么了?」 「就是你对蓝姐这么掏心掏肺的,她都没回应呀。」阿青带着歉意解释,阿绀也点头附和。 莫道克先生的脸上不禁透出一丝落寞,仍然打起精神,微笑回答: 「没关系,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真不懂我那老姐在想什么啊……」 我也这么认为。虽说是自家孙女,蓝子脑袋瓜里装的想法实在让人猜不透。 真奈美送上来三个小碗,里面盛的是浇上芡汁的芜菁。 「蓝子学姐从高中时代就是这样了。」 「是哦?」 真奈美点了点头,「她虽不算绝顶漂亮,但身材好,又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对吧?听说有很多男生都想追她。不过,只要有人向蓝子学姐告白,必定会听到一句经典台词。」 「什么台词?」 「她会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十年后再答覆你。到时候请跟我联络。』」 真没想到,蓝子竟然说过那样的话。 「嗯,」阿绀想起来似地点点头,「我曾经听人说过。」 「那么,她十年后的回答是什么?已经过十年了吧?」 大家都望向阿绀。 「谁知道呢?」他只耸了耸肩,「我真的 不晓得啊。而且,她现在还带了个孩子……」 我这孙女还真是怪脾气。她大概是估忖着,假如过了十年,对方依旧没有改变心意,那就是真爱了。 「花阳也说了,她愿意让莫道克先生当她爸爸。」 「真的吗?」 「真的,我没骗你,对吧?」阿青转向阿绀求证,阿绀也点了头。 「花阳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爸爸,大概不会在意妈妈结婚的对象吧。」 「不见得哦。」 反驳的人是真奈美。她不大同意阿绀的话。 「为什么?」 「花阳已经上六年级了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思想会忽然变得很成熟,也会开始思索很多事情,比方妈妈为什么会生下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得好、说得好!真奈美,请好好训一训这三个又愣又傻的呆头鹅! 「花阳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或许会刻意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 听了身为女性的真奈美这番分析,三个男人这才茅塞顿开。 「我是不是应该尽量少去蓝子小姐家呢?」莫道克先生沮丧地说。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花阳应该很喜欢莫道克先生,只是,若是要当爸爸,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这样吗?」 「我的意思是,不要操之过急。做父母的若是我行我素,到头来受伤的总是小孩,得先站在孩子的立场着想才行。」 这话真是对极了。 看看时间,勘一大概出发了,我来瞧瞧巡守队那边的状况吧。 巡守队的队员应该都聚在里办公室搭的休息帐棚里。今年的帐棚搭在汤岛太太家的原址上。汤岛家早年是卖糯米丸的,听说先生过世以后,汤岛太太住进了养老院,不晓得现在过得好不好。往年每到春天,汤岛家做的樱叶粿和槲叶粿总让人想得嘴馋,他们把店收掉以后,我着实惋惜了好一阵子。 帐棚里吊着电灯泡,摆着开会用的桌子和折叠椅。桌面上准备了茶水和人家送来的甜点。看起来应该是二丁目「昭尔屋」的糕饼吧。今晚负责巡逻的勘一、佑圆兄和常本兄正坐着说话。看来,他们已经巡完了一趟,收拾一下准备回家了。 想我们那时候,来帮忙巡逻的人比起现在来得多,一入夜,店家和居民纷纷送来慰劳品,那阵子巡守队热闹得很,真不晓得大伙到底是来守望相助的,还是把酒言欢的呢。往事重提,不胜唏嘘,现在单要找到愿意帮忙巡逻的人,就得费上好一番功夫,到头来愿意出力的总是这些老面孔。 瞧他们七手八脚地收掇好了,大概要打道回府了。 「你家二小子回来接家业,上手了吗?」 「哎,还差得远哩。这年头也不好挑三拣四了,光是愿意回来接手,就该谢天谢地喽。」 「说得也是。」 三个人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聊。这附近有许多家族经营的小店,每一家都面临同样的窘境。由于没有子孙愿意继承,只好收了店铺,老一辈的继续住在里面。这样的情形愈来愈多了。 「要不要去喝一杯?」 勘一提议,顺势钻进了「春」居酒屋的店帘。哎,阿绀他们还在里面呢。 「怎么,你们也来啦?」 「辛苦您们了。」 真奈美出声慰劳三位,送上了擦手巾,三位老人家动作一致地拿起湿巾抹脸擦手。 勘一随口提起:「今天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可疑的家伙?」阿青反问。 「是啊。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望着某一户的窗户出神。」 「哎哟,该不会是变态吧?」 「在哪看到的?」 勘一说是一丁目的马路口那里。 「年龄大概六十上下,和我南人差不多吧。」 「我也觉得是那岁数。」 「这附近没看过的人吗?」 听了真奈美的发问,三位老人家同时歪了脑袋回想。 「我老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既然勘一这么说,那就应该不是住在这附近的人。 「那,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才要上前问问,他就快步走开了。一溜烟逃走虽然可疑,但他也没干下什么坏事。」 「那么大岁数了,总不会是偷窥狂吧。」 「不一定哟。那种事和年龄不相干。」 「也是啦。」 阿青点头称是,却被勘一白了一眼: 「你呀,还是想办法管管那些找上门的女人吧。」 「就说了,那又不是我惹来的麻烦嘛。」 阿青的长相非常俊美,不晓得像谁,应该是来自生母的遗传吧。从他诚恳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其实是个轻浮的男人。或许这种极端的反差,恰恰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阿青,我说你啊,」佑圆兄开口了,「女人呢,就该好好疼惜。只要你诚心诚意对待她们,往后的人生就能变得多采多姿哩。」 「神社的主祭要什么多采多姿的生活呀?」 阿青笑着调侃佑圆爷爷。就是说嘛。 「浑小子,神社的主祭也是人呀。要说我年轻时,就是诚心对待那些小蜂姑娘啦、真子姑娘啦,所以现在还能过上多采多姿的日子哩!」 「唔,我怎么没听过她们?你今晚给我好好说个清楚吧。」 嗯,无论如何,对待女性的轻佻态度,可得改正过来才好。 三 离这里有一小段距离的那间大神社,每逢这个时节就会举办「杜鹃花节」。宽广的院里,几千株杜鹃花一齐盛开,缤纷的色彩教人看得眼花撩乱。年轻时,勘一常带我去欣赏,这几年赏花的人多了起来,我们就很少去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杜鹃花节的头一天,刚才一个人溜去看了一圈。反正勘一老说「真不知去赏花的,还是让花赏人的」,自从我不在了以后,他也不再去了。 三叶杜鹃、雾岛杜鹃、麒麟杜鹃、紫杜鹃,品种繁多,美不胜收。旁边还有很多小贩摆摊,热闹极了。家里的孩子们也会来赏花,到时候我再随他们来逛一趟吧。 今天又顺利平安地度过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大人们各自围桌而坐,放松一下。每到这时候,我总是坐在勘一的身边,因为他一旦坐定了就很少起身,这样我就不会撞到其他人了。 亚美帮大家端茶过来。 「来,爷爷,这是您的茶。」 「好。」 「啊,阿青买回来的巧克力还有,要不要吃?」 「那个夏威夷岛巧克力吗?」 「是夏威夷豆巧克力。」 研人和花阳从二楼下来。研人望向我这里,笑咪咪的。好,乖孩子。 「太爷爷……」 「嗯?」 「您上回不是提过,百科全书不见了吗?」 勘一一听,霍然朝自己的大腿猛拍一记。 「对!我又差点忘啦!阿绀!」 「什么事?」 「我没迷糊,真有百科全书哩!」 「真的?」 「可是呢,我刚去看过,又不见了。」 「嗄?」阿绀一脸纳闷。 「太爷爷,我就是要跟您讲这件事嘛!」等不住的研人急着去拉勘一的手。 「这件事?」 「我知道那两本百科全书是谁的了!」 大家惊讶地采出了身子。是呀,研人和花阳后来暗中调查了几天。 「有个一年级的女生,每天早上都在书包里放两本百科全书 ,背来我们店里偷放到书架上。」 「是吗?」 「然后,等到放学以后,她又溜进店里,把百科全书放回书包,带回家了。」 「原来如此。」 「每天都这样吗?」 「每天都这样。」 「我压根没察觉。那小女孩的动作一定很快吧。」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晓得。」 就是不知道,所以研人和花阳才要找大家商量嘛。 「那女孩没什么异样吧?」蓝子问了花阳。 「很普通啊。我也装作随口问了老师,老师说她有点文静内向,是个好孩子。」 「她叫大町奈美子,读一年级,住在第一大厦。」 「是四楼的四〇三室唷。」 「好像因为她爸爸工作上的需要,在五年前搬来的。」 花阳和研人一人一句,轮流说出两人尽力调查的结果。这两个孩子确实遵守了家规「举凡与文化、文明相关的诸般问题,皆可圆满解答」的训示。近来这附近也发生了一些和儿童有关的问题,花阳跟研人都上了国小的中高年级,在这方面的调查已经有些经验了。 「百科全书与小女孩的谜团……」阿青把一颗夏威夷豆巧克力扔进嘴里,「应该是有什么苦衷吧。」 「不然谁会那么费事,背着两大本书来来去去咧?」 一屋子的人全陷入了深思,连一丝头绪也没有。 「百科全书是什么开头的?」 勘一第一次看到时是从「あ~」和「な~」开头的,之后发现过「か~」和「ら~」,还有「さ~」和「た~」等等,看不出有什么关连。 「这要是推理小说的情节,应该是某种暗号吧。」 虽然阿缉这样推论,但是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哪懂得什么暗号呢。 「会不会是基于某种理由,有人每天都要来看那两册百科全书?」 「要说每天都上门的人,就只有佑圆了呀。」 「每天都固定背两本来吗?」 「对。」 「小学一年级生,背着两本百科全书,上学途中摆到店里,回家时再带走……」阿绀一字一句地说给自己听,望着天花板思索。大家也跟着一起动脑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也没给店里带来什么麻烦。」勘一啜了一口茶,「小孩子嘛,说不定是和朋友玩些什么把戏,由着他们去也无妨。」 「就怕事情不是那么单纯。」 亚美说完,大家也点头附和。 半大不小的孩子,保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来。但愿只是淘气。 ※  ※  ※ 大伙烦恼了一晚上,决定再观察两三天看看。 就这么过了三天。 事件的主角奈美子小妹妹,每天上学前会背着两本百科全书来到店里,摆到书架上;放学后再绕来拿走百科全书,放进书包里,赶着回家。店里由勘一和阿绀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的进出,学校那边则由花阳和研人暗中观察她的行动,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异状。看起来应该是个乖巧的女孩,在学校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放学后,偶尔也会看到她和朋友在这附近跑来跑去玩耍的模样,我也曾看过假日她和爸妈一起经过神社的情景。看起来是个平凡的家庭,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实在想不透哩。」勘一纳闷地说道。 研人和花阳也学着将手抱在胸前帮忙想,连阿绀、蓝子和亚美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没发现有人专程来看百科全书啊。」 「早上本来就没什么客人。」 「这个小女孩是个乖巧的孩子,也不像是恶作剧,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非这么做不可呢?」 大家跟着喃喃复诵:为了什么目的? 「目的……」阿绀呐呐说着,接着往下讲,「一年级的小女孩,怎么想都不可能为了芝麻绿豆的理由,天天扛着重书自讨苦吃。」 「是呀,」亚美赞同阿绀的想法,「小小的身躯,光是背着两本百科全书就很重了。」 「一定很重吧。」 勘一开口吩咐:你们谁去店里找本百科全书来掂一掂。阿绀正要起身,倏然停住没动。 「怎么啦?」 阿绀是不是想到什么了?瞧他一动不动地思忖着。 「一定很重吧。」阿绀嗫嚅地说。 「很重呀。」蓝子说道。 「重点不在目的,而是方法。」 「啥?」 「嗄?」 阿给坐了回去,得意地笑道:「那个奈美子小妹妹背着百科全书,有什么好处?」 「好处?」 「能有啥好处啊?重得要死。」 研人突然啊了一声,咧嘴笑着说:「太爷爷!就是因为很重呀!」 「我刚说啦,重得要死。」 「不是啦!」研人沾沾自喜地看着大家。瞧他那表情,简直和阿绀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奈美子小妹妹就是想靠百科全书让自己变重一些,好处就是增加了重量呀!」 「想要变重?」 原来如此,这话有道理。不过变重了以后,能得到什么好处吗?大家纷纷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神情。 「研人,妈妈我可一点也不想变重哦?」 「你为啥说这话时要看我?」 「噢,爷爷,我没在看您。」 「变重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呢?」蓝子问了阿绀。 「这个我还没想到。」 听到阿绀的回答,大伙显得有些失望。 「不,你们听我说。我似乎能够体会,奈美子小妹妹用了这种让自己变重的手段,特地背着百科全书来到我们店里的理由。我只是还没弄懂,她非得那么做不可的原因。」 勘一眯起了眼睛,说道:「什么目的啊、手段啊、理由啊、原因啊,罗哩罗嗦的一大堆,你给我好好讲清楚!」 「明天,」阿绀意有所指地笑了,「我明天就会找出她的理由给你们看。」 喜欢故作神秘,真是阿绀的坏毛病哪。 到了隔天。 奈美子小妹妹今天照例在上学前绕进店里。她悄悄地进来,从书包里拿出百科全书。 我也蹲在书架旁,仔细看她拿来的两本书,今天是「さ~」和「ま~」开头的。当然,已在店里的勘一和蓝子、亚美都装作没看见。 奈美子小妹妹敏捷地溜出店外,朝学校跑去。真佩服她居然找到了如此隐密的角落。 这套流程她大概已经做得很熟了,一气呵成,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希望这段经验,能对她未来的人生有所助益。 「然后哩?接下来要做啥?」 勘一看奈美子小妹妹走了以后,问了阿绀。阿绀将她摆在书架上的百科全书抽了出来。 「爷爷,请帮忙保管好。」 「这样好吗?」 「没关系。接下来就等小妹妹中午放学回来了。」 到了中午,花阳和研人一起提早回家了。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蓝子和亚美有些紧张地问他们:「怎么了?」 研人和花阳无辜地对看了一眼,回答:「是爸爸交代的呀,他要我们今天在一年级放学前提早回来。」 看来是阿绀打了电话去学校,佯称家里有事,让他们两个提早回家。 「为什么?」 「我哪知?,」 「是为了把奈美子小妹 妹邀来我们家问个清楚。」在二楼的阿绀听到了楼下的声音,走了下来说道。 「请小妹妹来我们家?」 「这年头社会这么乱,总不好由我开口要小妹妹跟我回来吧。」 阿绀说得不无道理。接着,阿绀带着花阳和研人,直接去对面的常本家借个角落等候奈美子小妹妹放学。常本兄,不好意思哟。 没多久,奈美子小妹妹步履轻快地沿着小巷子跑了过来。她来到古书店门口,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的情况。那样子瞧着让人有些不舍。然后,她走进店里。百科全书当然已经不见了。 奈美子小妹妹惊讶地张着嘴,睁大眼睛到处找,却怎么也找不着。那懊悔的模样真教人想出声安慰。只见她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哎哟,千万别放声大哭呀。暗中窥看情况的勘一同样满脸的忧心。 终于,奈美子小妹妹转身离开了。唉,瞧她垂头丧气的,连脚步都十分沉重。守在对面的三个人也跟着行动了,准备跟在她后面走。我也随他们一起去探一探吧。 奈美子小妹妹没精打采地走着。阿绀、花阳和研人跟在小妹妹的身后,当然,还有我跟在后头。眼看着大厦就在不远的前方了。小妹妹快要走进大厦了,但阿绀到现在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到底有什么盘算呢? 奈美子小妹妹到了大厦门口,在自动门的前方停下了脚步。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呢?她进不去吗?奈美子小妹妹低着头,一动不动。 「好极了!我猜得没错!」阿绀兴奋地紧握了双拳。 他让研人和花阳把那两册百科全书还回去。 「去吧,把书放回小妹妹的书包里,请她下午三点来家里吃点心。」 看到奈美子小妹妹终于走进大厦,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四 「自动门?」 「是啊,自动门。」 「为什么自动门没开呢?」 阿绀把录影机沿路跟拍的画面,播出来给大家看。 「门真的没开耶!」 就是呀。方才,奈美子小妹妹之所以站在大厦门口迟迟没进去,正是因为自动门没开。 「因为这栋大厦是很久以前盖的,采用的是感压式自动门。」 「什么叫感压式?」 「只要踏上那块门毯似的东西,机械受到压力,就会启动开关,把门打开。现在几乎看不到这种东西了,只剩下一些老旧的大厦或高楼,还继续使用这种类型的自动门。」 「好像有看过。」 「可是有些自动门,里面的机械已经旧了,体重太轻的小孩踏上去不会有反应。」 「噢。」 「这样哦。」 大家终于懂了。 「奈美子小妹妹因为个子小、体重轻,就算站在感应垫上,自动门也不会打开,所以才会把百科全书放进书包里,以增加自己的体重。可是两本厚书毕竟太重了,没办法一路背去学校,于是想到途中借放在我们的书店里,回家时再顺道带回去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想必她曾经做过各种实验吧。先是寻找自己背得动,还能摆进书包里的重物;找到了百科全书以后,又试过一本行不行,最后才发现要两本才够重。我仿佛能瞧见她努力的身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之后她又看到咱们家满屋子都是书,心想暂时摆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 不过,想到这里,又浮现了一个疑点。大伙也和我一样,先是豁然明白过来,旋即又冒出了一个问号。 即便她体重不够,也可以全身跳起来,用力往下一蹬,自动门应该就会打开了呀。奈美子小妹妹看起来挺健康的,腿脚应该都没什么毛病。 阿青也问了阿绀同样的问题。 「所以,这部分只能请奈美子小妹妹本人来解答了。」 ※  ※  ※ 时间到了下午三点。 「您好。」 一个可爱的声音从古书店那里传来,听得勘一笑眯了脸。奈美子小妹妹怯怯地走了进来。接着从屋里发出一阵啪答啪答的脚步声,花阳和研人跑进店里。 「快进来、快进来!」 花阳牵起她的手、研人轻推着她的背,一前一后地护着她进了客厅。毕竟还是一年级的小孩子,要是咱们大伙排排坐轮番问话,想必会把她给吓坏的,因此只由蓝子带着花阳和研人一起听她的解释。 其实,还有阿绀躲在隔壁的佛堂竖耳聆听,坐在帐台里的勘一也留神着背后的交谈。 不好意思,我也在蓝子的旁边坐下来一起听听吧。 家里难得有小客人,特地买了蛋糕回来,奈美子小妹妹一看到蛋糕就笑逐颜开,花阳和研人也乐得沾光同享。 蓝子先问奈美子小妹妹上学开不开心?随意聊了一阵,让她放松下来以后,蓝子才切入正题。 「关于百科全书……」 吃着蛋糕的奈美子小妹妹点了头。 「你是为了让自动门打开,才特地背在身上的吗?」 「嗯。」 「我们没有生气,但是不可以像这样擅自把书放在店里面哟,万一弄丢了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奈美子小妹妹听话地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带百科全书呢?如果用力踩门垫,门不会开吗?」 奈美子小妹妹的表情顿时黯淡了下来,「因为伯伯会生气嘛。他说那么用力踩,会把门踩坏的。然后他说要帮我一起踩,就把我抱起来,把门踩开了。」 「伯伯是谁?」 「就是管理员伯伯。」 管理员。应该是指那栋大厦的管理员吧。 「所以我才会带着书。」 「你不喜欢那个伯伯吗?」 奈美子小妹妹歪着头想了想,说:「是不讨厌啦,伯伯还满亲切的,可是他每天都会等我回来,好像有点怪怪的。」 在店里细听客厅谈话的勘一,顿时起了疑心。阿绀也皱起了眉头。 奈美子小妹妹聪慧又伶俐,她把老师说要留意举动可疑者的提醒,全都听进去了。 「特地把她抱起来,的确不太寻常。」抱起胳膊的勘一嘀咕着。 就是说呀。奈美子小妹妹同样感觉有些奇怪,但又犹豫着该不该把管理员伯伯举动怪异的事告诉妈妈。因为那个管理员伯伯在其他时候都很和蔼,小妹妹似乎也知道大厦里的邻居都说他很尽责。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晓得万一自己把这事说出来,一定会掀起风波的。」 「是呀。」 「为了不惹出麻烦,她采取的自保策略就是百科全书。」 「话说回来,那个管理员的问题,可不能坐视不管哩。」 大家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如果只发生过一两次也就罢了,还可以用他喜欢小孩的理由解释过去,可是每天都特意等奈美子小妹妹回家,情况就不单纯了,也难怪小妹妹会起疑。 当然,前提是全盘相信奈美子小妹妹说的是实情。 「好!我去探上一探!」 「爷爷,又还没确定人家有问题。」 「我知道,只是去拜见他的尊容罢了。」 勘一是个道地的江户人,性子急得很,根本不听蓝子要他等一等,早已迈步出门了。 「怎么没人看店哩——」 勘三肘脚才出门,我南人就扬起尖高的声音进门了。他每回都这样,两手空空地来来去去,真让人纳闷到底上哪里晃荡去了。我总是想着下次一定要跟踪他弄个清楚。 「嘿, 大家全凑到一块罗——!出了什么麻烦吗——?」 我南人弯下了修长的身躯,坐到矮桌边的老位子上。蓝子起身去厨房里泡茶。二楼传来花阳和研人以及奈美子小妹妹的笑声,我南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笑开了花。 「家里有小客人——?」 阿绀把整件事说了一遍。虽然阿青和我南人不对盘,但阿绀和我南人却很合拍。一来,两人是亲父子,加上阿绀年少时有一度对音乐极度热中,由衷体悟了我南人的专业才能, 从此对父亲肃然起敬。只是,我南人根本没尽过父亲的本分,想来就教人摇头。 「那个奈美子小妹妹住的大厦,是那一栋吗——?」我南人抬起长长的手,指向背后。 「就是角落那栋第一大厦呀。」 听到蓝子的回答,我南人点了头,双手缓缓地抱在胸前。 这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勘一大喊一声:「喂!」 下一秒,勘一和我南人两人同时开口了: 「那个当管理员的家伙,就是上回的偷窥狂啦!」 「那个管理员伯伯,想必是我的朋友阿健——」 「阿健?」 大家都诧异地反问,只有蓝子想起来是谁,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上回我南人介绍给蓝子认识的那位男士吧,我还记得呢。印象中是位慈眉善目的人。 「谁?你的朋友没几个好东西!」 「确实没错——」 哎,说这种话可会没朋友的哟。 「他不久前还是个流浪汉呢——」 是呀,上回我南人好像提过这么回事。 「总之——先找他来问一问吧——,万一误会他也挺无辜的。假如他真打算动什么歪脑筋,也得把他导回正途才行罗——」 我南人决定,当天晚上等阿健下班以后,邀他喝个两杯。 整起事件,原是听从勘一的发号施令,眼看着被我南人抢走了主导权,勘一有些不高兴,可对方既是我南人的朋友,也只好让他去盘问了。 勘一略作沉吟,抬眼望向阿绀,开口唤了一声: 「我说,阿绀。」 「什么事?」 「事情闹大可就麻烦了。你先去调查一下,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来历背景。」 「得令!」 阿绀心里明白,这时候得帮爷爷做做面子,于是笑着依照吩咐起了身,穿过咖啡厅出门了。 咦,这不是莫道克先生的声音吗? 我探头瞧一瞧咖啡厅,只见莫道克先生正坐在桌边喝着咖啡,身边摆着某个店家的纸袋,大概是刚去买东西回来。他望着窗外的小院子,开心地微笑着。 我还记得,莫道克先生头一回来家里,同样是在春暧花开的时节。他当时的日语不若现下这般流利,结结巴巴地问了我,院子里的樱花真是太美了,可不可以让他在这里写生?那时候,研人才刚出生不久,花阳也还是个小不点,她那天一直待在莫道克先生身边,专心看他作画呢。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花阳和研人已经把奈美子小妹妹送到家,两人又一起回来了。进门后,研人直接进了里屋,花阳顺势走到莫道克先生的桌边,轻巧地坐下 「花阳,午安。」 「午安。你买了什么?」 「我买了一些画材。要看吗?」 「嗯!」 花阳毕竟是蓝子的女儿,对于画图和美劳等美术方面似乎颇有兴趣,经常上莫道克先生的画室玩。瞧,眼下也兴致勃勃地想看莫道克先生的画图工具呢。 和莫道克先生谈天时的花阳,看来无忧无虑的,旁人见了都明白她很喜欢莫道克先生。即便莫道克先生和蓝子结了婚,成为花阳的爸爸,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不晓得他们本人有什么想法。我这边什么忙也帮不了,只能在一旁祈求一切顺顺利利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喽。 亚美端了个盘子过来,「莫道克先生,这是没做好的奶油蛋糕,不嫌弃的话请用。」 「噢,亚美太太,谢谢。」 「花阳,你也要吗?」 「嗯!」 莫道克先生和花阳一起吃着奶油蛋糕,聊得十分开怀。亚美从柜台里望着他们两人,脸上带着微笑,不由得轻轻说了一句: 「他们应该可以成为一家人,没问题嘛。」 我也这么认为。 ※  ※  ※ 蓝子正在准备晚饭时,花阳和研人从二楼下来,却只看到一问空荡荡的客厅。阿绀和我南人都不在了。花阳和研人去店里找太爷爷,古书店也已经打烊,连防雨套窗都关妥了。 「怎么都没人?」研人发问。 蓝子苦笑着回答:「今天家里的男生都去『春』居酒屋吃饭了。」 是呀,一伙人全跟着去听我南人的朋友阿健先生是怎么解释的。研人和花阳一齐抗议起来,无奈接下来只能交由大人们解决了。 这样的情况,研人和花阳已经体验过很多回了,他们都明白抗议无效,干脆闭上嘴巴。 研人更是大模大样地往勘一的座位一坐,说今天晚上这就是他的位子啦。 「春」居酒屋的空间不大,柜台至多坐五个人,偌小的桌位顶多坐上两组客人,就把整间店挤得满满的了。 我南人和他的朋友阿健先生坐在桌位上,柜台前有勘一、阿绀、阿青,以及大概是凑巧在场的莫道克先生。我还看到佑圆兄和常本兄,这两位上回夜里巡逻时和勘一一起发现了形迹可疑的阿健。光是这些人,已经把位子统统坐满,几乎把整家店都包下来了。 当然,邀阿健前来的只有我南人一个,其他的人全都装作碰巧来到店里,实则在柜台那边拉长了耳朵,细听他们两人的交谈。 老板娘真奈美似乎也察觉到情况有异,始终没说半句话。 「这家店什么都好吃,你以后可以多多光顾——」 「我来过一次了呢。」 我南人看向真奈美,真奈美也点头表示阿健先生说得没错。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其中一道应该是味噌春笋吧,还有那个炸樬木芽,看起来真美味。 「我说,阿健呀——」 「是。」 「我有点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呢?」 我南人那张细长的脸,倏然往前一凑。 「你认识一个叫大町奈美子的小妹妹吗?」 阿健先生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过了几秒,他点了头。 「是我们那栋大厦的住户,大町先生家的女儿吧?」 「你有什么事要找那个小女孩吗——?」 「什么意思?」 我南人把百科全书的事从头说了一递。阿健先生一直仔细聆听,等到我南人讲完以后,他叹了一口气,头垂得低低的。 「这张老脸真是没处摆。我压根没察觉那孩子的感受。」 「我说,阿健啊——」 「是。」 我南人皱起眉头,说道:「我这人虽没什么长处,可至少还有识人之明哟——。该怎么说呢,就是能看出一个人的soul吧——?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一旁的勘一低声嘟囔着:「什么soul?我还苏联咧!」(注4:「灵魂」(soul)和「苏联」两词的日语发音接近。) 「我知道阿健不是什么可疑的家伙,一定是另有隐情。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阿健先生点了头,接着朝店里环顾了一圈,站起身来说道: 「看来,给各位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 夏天 两个媳妇的眼泪 一 住在咱们屋后右边的那户是田町家。他们种在院子里的枇杷树,每年总是结实累累,今年同样引来了成群的乌鸦争啄果实。 每一年,当乌鸦又把屋瓦踩踏得喀答喀答作响,总是提醒着我:它们来吃枇杷的时节又到喽。田町家的孩子们都住在外地,家里只剩下两老,因此研人时常拿着竹竿,爬上田町家的晾衣廊帮忙挥赶乌鸦。 院子一隅的紫阳花已经转红。看来,今年又是个燠热的夏天。牵牛花差不多是时候旋蔓长叶,绽放娇颜了。这是当年为了让我南人写暑假作业,特地栽种的。后来包括蓝子、阿绀、阿青,一直到花阳和研人,家里的孩子每逢暑假,全拿它写观察纪录,算得上是历代传承的宝贝呢。不过,这几年下来,花阳和研人似乎也写得生腻了。 哦,差点忘了,不久前我也去了趟牵牛花市集。只是呢,就算看到硕大美丽的牵牛花,也没办法买,实在可惜。不过,能去瞧瞧看看,也够赏心悦目的喽。 季节嬗递,梅雨已过,太阳的威力一天胜一天,转眼间就过了七月中旬。 这天一早就是晴朗的好天气,气温逐渐升高。敞开的檐廊吹进了舒服的风,嗡集的蝉鸣也跟着送了进来。 蝉声中,从屋后左邻的杉田家侧门,传来他家媳妇的声音: 「蓝子姐——!豆腐渣,要不要?」 「噢,不好意思,谢谢你唷!」 在这里开豆腐店的杉田家,现在是由第三代接手经营了。听说刚开店那时候,堀田家的祖辈曾和他们闹得不愉陕……说是家里的古书会沾上豆腐渣的臭味什么的,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喽。 我想,很多人应该都知道,刚滤出来的豆腐渣真是美味可口。虽然不是天天都有,但杉田家经常送我们加菜呢。 到了堀田家的早饭时间,一如往常,那股热闹劲比起蝉鸣声可是毫不逊色。 「阿绀哥,下次出团,你可以跟我一块去吗?」 「妈妈,玉三郎没什么精神耶。」 「喂,蛋啊!给我一颗生鸡蛋!」 「带团?要去哪几个点?」 「它昨天晚上到我房里睡在棉被上,到现在都一直趴着没动静耶。」 「这是酱油瓶吧?」 「豆腐渣还热呼呼的,好好吃喔。」 「哎呀,玉三郎怎么了?」 「咦?阿青叔叔不是说今天要去义大利?为什么会在这里?」 「要去六个点。我最近肩膀酸痛得要命,提着包包走路很吃力。」 「玉三郎已经上了年纪,真让人担心呀。」 「噢,要我去当书僮?」 「喂,这个,是酱油吧?」 「那一团取消了。所以我暂时会待在家里。」 「爷爷,那是酱油没错。」 「酬劳不多,可反正你窝在家里也有好一阵子了吧?」 「爷爷!您在蛋汁拌饭里淋太多酱油了!会死翘翘耶!」 勘一那碗饭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团。打从以前他就是这毛病,每逢吃蛋汁拌饭,非把每一粒米都裹满酱油,否则绝不善罢干休。 「别管我,反正老人家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随我高兴就好。喂,阿青!」 「什么事?」 「既然你待在家里,就和阿绀一起把书库里的书拿到院子里透透风。横竖黄梅天也过了。」 大家一齐从檐廊望向了院子。亮晃晃的晨光十分耀眼。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书库的门扉敞开着。 坐落在院子里的书库,是从创业沿用至今的土造库房,外观并不气派,大小约莫五坪左右。书库有两层,里面摆满了书架,照顾起来还真麻烦,老关得密不透风可不成,里头的湿气会让书变形的,必须早晚把换气窗开开关关的,有时候还得开上暖气和加湿器,留神着让里面维持适宜的温湿度才行。我还在世时,这是我每天的差事,现在轮到阿绀接下来了,近来好像花阳和研人也会帮忙。 吃完早饭、来上一支烟以后,阿青麻利地把席子和木条板拿出来,铺满了整个院子。 阿绀忙着在上方搭起了露营用的防水布。库房的书册就是要搬来这里,让它们晾一晾风。 如果不是年代久远的古书,只要摆着就好,一阵子不去翻动都无所谓,可也有些书籍相当有点历史了,那些书摆在外面太久可是会受损的,得特别斟酌着时间收进去。 不是那么贵重的旧书,只消一本接一本摆到木条板上就行。轮到处理昂贵的古书时,还得戴上白手套,轻放在铺着白布的矮桌上,一页一页缓慢地掀开,检查书页的状况,透透气,以免被蠹虫给蛀了。 说来可不是要炫耀,再怎么讲,咱们这家店从明治时代开到今天,好歹也收了好一些该称为古书,而不是旧书,乃至于已经算得上是古老典籍的珍本。在同行当中,有些人甚至把这座书库唤作「宝库」呢。 倘若是对古书店稍有涉猎的人士,应该听过所谓的「藏本目录」吧。咱们这家店的「藏本目录」是镇店之宝,只那么一本摆在店里用的,就连展览会也鲜少拿出去给外人看。 家规里「书归其所」的这一条,充分表现出上一代店主的期许:搭起人与书之间桥梁的,正是书店。 要是能把书库里的藏书,一口气全搬出来,可就轻松了;无奈数量过于庞大,实在没法一次做完,所以让书本透气的作业,也不可能一天就完成,真是一项辛苦的作业。 「为什么不出团了?」 「嗄?」 「义大利。」 「噢……」阿青讪笑着回答,「我撒谎的。」 「撒谎?」 撒谎……,这是怎么回事? 「身体有点不大舒服,偷个懒,不接了。就当是提早放暑假吧。」 「是哦——」 他们兄弟俩相差八岁。阿绀属于研究学者的类型,性情内敛,比较喜欢待在家里;阿青则像时下的轻狂少年,成天在外头跑。两人的个性正好相反。阿青从小就喜欢四处玩,而阿绀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顾着弟弟,这模式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每回有爱慕阿青的小姐上门找人,都是由阿绀婉言劝离,实在吃力不讨好,可阿绀顶多苦笑着说一句「真拿他没办法」,这事也就算了。阿绀甚至曾经说过:「我办不到的事,那家伙做来轻而易举,真羡慕呀!」想必他看着弟弟那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觉得饶有趣味吧。 阿绀和阿青一边哼着歌,动作俐落地把书摊放开来。忽然间,咖啡厅传来了东西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短促的尖叫。是蓝子吧。她大概又摔破东西喽。阿绀和阿青对望了一眼,阿青没奈何地笑了起来,阿绀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青……」 「什么?」 「你不觉得从前阵子起,蓝子就有点怪吗?」 阿青停住了正要掀开书页的动作,看着阿绀反问:「有点怪?」 是呀,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虽说蓝子的性格本就是慢条斯理的,大家都说她是个傻大姐,可她最近老犯迷糊的状况,似乎不怎么寻常,常常打破东西。她才这年纪,离更年期应该还早吧。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那时候?」 阿绀在檐廊坐了下来。他把烟灰缸拉了过来,点燃了烟。 「三天前吧,你那时不在。她穿着一身黑,说要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出门吊唁了。」 「告别式?」 「嗯。」阿绀点点头,「亚美说,大概在两天前,有人打电话来找蓝子,好像就是那时候通知她这个消息的。从那 一天起,蓝子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告别式哦……」 阿青也跟着往檐廊一屁股坐下。远远的,正在晒太阳的猫咪一骨碌地起来,踱到了阿青的身边。这只三花毛色的猫儿阿凹很喜欢阿青,只要阿青在家,总是腻着他寸步不离。 「我猜,可能是和她交情甚笃的人过世了吧。」 「没问她是谁死了吗?」 「她不肯说啊。只回了一句:是我认识的人。」 阿青一脸狐疑,把阿凹抱上膝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着:「她到底怎么了呢?」 ※  ※  ※ 中午过后,咖啡厅的忙碌告一段落,疲累的亚美嘿哟一声,在柜台边坐下,稍做休息。 「那,我去买东西罗。」 「慢走。」 蓝子出门去买些家里的日用品。亚美笑着目送她出门后,往小玻璃杯里搁些冰块,端起这杯状似冰咖啡的饮料,一口气喝光。 「午安。」 莫道克先生来了。他走向柜台,坐到亚美的旁边。 「你没遇到蓝子姐吗?」 「没有,没遇到她。」 「她才刚出门,去买东西了。可惜错过了。」 「没关系啦,我只是天气热,想来喝杯冷饮而已。」莫道克先生苦笑着说。 亚美笑着递给他一杯冰咖啡。 「亚美太太……」 「什么事?」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事奇怪?」 莫道克先生伸手指向外面,「那里,赤月庄和新庄先生家中间,有条小巷子吧?」 「嗯。」 「有个人站在那里,朝咖啡厅里偷看。」 「偷看?」 「是呀。我从旁边经过,那个人吓了一跳,赶快往另一边跑走了。很可疑吧?」 「那个人长相如何?」亚美皱着眉头问道。 「年纪不大,是个年轻男生。大概跟阿青差不多,或是更年轻一点。」 「该不会是来偷窥我的吧?」亚美打趣地说着,和莫道克一齐笑了起来。世风日下,这年头可不能这般大意。 「您好。」 他们两人一回头,看到一位年轻小姐站在咖啡厅的门口。 「欢迎光临!请进请进!」 「请……请问……堀田青先生在家吗?」 亚美和莫道克先生互递个眼色。唉,又是个来找阿青的小姑娘。不晓得她多大年纪? 才过二十不久吧?长得挺标致的,笑起来还真可爱哪。不知道亚美心里会不会埋怨,这下又得被迫扮演阿青的太太了。 「请稍待一下。请问大名是?」 「我叫牧原美铃。」 「我去叫他吧。」 莫道克先生进去里屋。亚美请那位小姐进来,坐到店里的桌座。那位小姐礼貌地欠身致谢,坐了下来。瞧她的模样,挺有韵味的。比起以往上门的那些钻牛角尖的小姐们,气质不太相同。嗯,瞧亚美露出的表情,显然和我想的一样。 「阿青!」 「噢,莫道克先生来了啊。」 「有客人找你喔。」 「客人?」 窝坐在木条板上整理着书本的阿绀和阿青停下了手边的事。阿青站起身来。 「来的又是一位小姐喔。」 「又来了!」阿绀发了句牢骚。 「什么名字?」阿青问说。 「说是牧原美铃。」 下一瞬,阿绀陡然惨叫起来。因为阿青拿在手上的那本厚书,就这么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中阿绀的脑门。瞧阿青这反应,到底是怎么了呢? 二 「来嫁他的?」 端坐在上位的勘一霍然咆哮起来。哎,吓了我一大跳。 「你来嫁给他,意思是,要和阿青结婚吗?」 「是的。」 这位名为牧原美铃的小姐,笑咪咪地点了头。而坐在她旁边的阿青,一股劲地只管搔头抓耳,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阿青……」 蓝子唤了一声,阿青这才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依序看着阿绀、蓝子和亚美,最后才转向勘一,开口讲话: 「呃……嗯,说结婚或许有些操之过急,不如先照顾她一阵子吧。」 「什么叫照顾她啊?」 「她大学主修的是国文喔,说是一直很希望能在古书店工作。」 「是哦——」勘一的脸色稍微和缓一些了。 「而且她的毕业论文写的还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二叶亭四迷文学中的死亡概论》」 「是哦——」这回连阿绀也一齐发出了赞叹。我不大懂那些,似乎是挺艰深的研究主题。 「反正已经放暑假了,她也说不用给打工费。总之,暂时让她留在这里吧。她什么都愿意做,还挺乖巧的。」 尽管阿青这样说,可大家脸上仍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神情。 没想到这位美铃小姐,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她在咖啡厅那边帮忙时不但笑脸迎人,做起事来更是干脆俐落,没得挑剔,况且又长得这么漂亮,往后说不定会吸引一些年轻的顾客为了一亲芳泽而专程上门呢。 「而且她的手艺也很不错,对吧?」 「是呀。」 亚美和蓝子齐声向勘一称赞美铃小姐。 「她说从小妈妈就教她做家事。」 「现在这种女孩不多见哩。」 「爷爷,那盘马钤薯炖肉也是美铃小姐做的喔。」 「哦,挺好吃的。跟你们奶奶煮的味道很像哩。」 真的吗?我没法亲自尝尝,实在遗憾。那位美铃小姐,说从明天起就要住在这里工作,方才阿青陪她回去拿行李了。 「她对书籍的知识也相当丰富。在帮忙晾书时问了很多,现在马上就到古书店工作也没问题。」阿绀也佩服地说道。 「阿青简直配不上人家呢。」蓝子说完,大家都纷纷点头附和。 「可是……」花阳嘴里嚼着马钤薯炖肉,边说:「哪有人突然跑来,就说要嫁人的?而且还要求从明天开始就要住进这里工作。」 咦,花阳好像有些不高兴哪。难不成现在就露出小姑爱挑剔的面目来了? 「就这地方让人纳闷哩。阿青那家伙,压根没有交女朋友的迹象,也没跟咱们提过。」 大家再一次点头如捣蒜。说来也是,以往虽然赶走过好几位小姐,却从没见过阿青交往的女性。 「阿青叔叔,不是男同志哦?」 研人话才出口,脑门立刻吃了勘一的一记爆栗。 「是哪个家伙教坏小孩的!」 「爷爷,您这算是歧视喔。现在不管男同志还是女同志,都享有平等的公民权。」 阿绀才说完,勘一已哼的一声,扭开脸去。 「我才不管啥公民权还野球拳咧!男的跟女的,女的跟男的,那才是坦荡荡的正道!」 蓦然间,研人哇的一声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只见他捂着嘴巴和喉咙,好似快要吐出来了。 「怎么啦?哪里疼吗?」 勘一着急地直问,可研人整张脸全纠到一起,指着眼前那碗味噌汤说不出话来。 「味噌汤?」 研人掩着嘴点头,冲向厨房,只听他似乎拼命灌水之后,这才大喊一句:「那是什么鬼啊!」 众人无不面面相䝼,战战兢兢地端起自己的味噌汤,凑到嘴边。光是闻到味道, 大家的表情已有些怪异了,再轻抿一口,每个人都和方才的研人一样怪叫起来。 「哎呀……对不起……」一蓝子掩着嘴巴向大家道歉。 咦,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呢? 「这个,不是味噌吧?」 「应该是昨天吃剩的咖哩吧?」 「我就觉得奇怪,一直闻到咖哩的味道,可是桌上没瞧见咖哩调味的菜色呀?」 「真的对不起。奇怪,我煮的时候怎么没发觉呢?」 嗯,蓝子果然不大对劲。 隔天。 美铃小姐竟然清晨六点就来到家里,帮忙蓝子及亚美一起准备早饭。 「美铃小姐,还这么早,不用来帮忙呀。」 「没关系!我在家里每天都要起来做的,很习惯了!」 美铃小姐笑咪咪的,像只在滚轮里奔跑的高丽鼠似的,麻利地忙活。瞧着美铃小姐忙碌的模样,勘一和阿绀都笑得很是开心。 「有年轻女孩在家的感觉真不赖。」 「说得好极啦!」 亚美和花阳听见他们的赞叹,同时气呼呼地发难: 「不好意思哦,我不年轻了。」 「不好意思哦,我太年轻了。」 就算亚美的是玩笑话,可花阳对美铃小姐好像不大中意。嗯,花阳向来最喜欢阿青了,会这样也是难免的。不过,男主角阿青似乎不怎么开心。瞧瞧他,像颗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弯腰驼背地翻看夹报的广告单。 「喂,我说你这新郎官,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 「没有啊。」 勘一倏然瞪大了眼睛盯着阿青,压低嗓子问道: 「该不会是已经怀上孩子了,你才不得不奉子成婚吧?」 「不是啦。」 「反正那女孩顶好,就算迫不得已也是歪打正着!」 真是的,家里的男人全被迷得神魂颠倒喽。那女孩确实讨人喜欢,就是有件事让人挂心。 唉,我南人从昨天又不见人影了。自家儿子的媳妇候选人都来了,他这是上哪去了呢? 早饭都上桌了,大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齐声说「开动了」以后,亚美开口问了美铃小姐: 「嗯,美铃小姐……」 「有!」 「你跟父母是怎么说的?先不谈要结婚的事,至少,你要在我们家住上一些日子,总得说一声吧。」 「对,差点忘啦!」勘一搁下筷子说道。 是哪,勘一也想起来了。我在意的就是这件事。 「这节骨眼,偏偏他那个混蛋老爸不在家,不然就由我先去府上拜访一下也行!」 阿青突然皱起眉头,美铃小姐的表情也有些黯淡下来,随即又换上笑脸,精神抖擞地回答: 「他们不在了。」 「不在?」 「家母是在我中学二年级时走的,家父也在今年过世了。所以,没问题的。我也二十几岁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勘一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唔,请节哀。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噢,我没事的,请别在意。」 美铃小姐轻轻地说了一声「开动了」,正要夹起一口饭,却又停住了。一旁偷瞄着她的众人,也跟着停下了动作。美铃小姐察觉了大家的视线,连忙微笑致歉。 「我很向往像这样和很多家人一起吃饭。」她缓缓地接着说,「我们家一直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家父很少在家,所以我吃饭时总是孤伶伶一个人。能像这样和大家在一起,我好高兴。」 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落寞。大家也深有同感地直点头。 「也不全是好事啦,比如分到的菜就变少了。」 听到研人的抱怨,美铃小姐噗哧笑了出来,可眼中还泛着泪光。 三 叮叮当当,挂在屋檐下的风钤发出清脆的声响。日头在空中火辣辣地散发威力,把院子里的土造库房照出黝黑的影子。今天又是个大热天哪。 「您好——」 中午过后,有人走进了古书店,可不是藤岛先生嘛。他今天同样穿戴潇洒,帅气得很。 勘一从帐台里瞪着眼睛,朝他打量一番。 「怎么,又是你啊?」 「好过分喔,我可是客人耶。」藤岛先生一脸爽朗的笑容回答。 听说,这位藤岛先生是近来时兴的资讯科技公司董事长。年纪不过二十八岁,已经在知名的六本木新城里拥有一家公司了。 「这里没书要卖你!」 「别这么说嘛。来,我今天也带来了。」 藤岛先生把列印出来的纸张递给勘一,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体。勘一绷着脸,读着纸面的文章。藤岛先生在勘一面前站得笔直,面带笑容地等着他读完。 看完了以后,勘一抬起头来,「普普通通啦。」 「太好了。那么,我今天也可以买书罗?」 「可啊。」 其实呀,这位年纪轻轻却热爱古书的藤岛先生,第一次来到我们店里时,大为赞叹这简直是座宝山,说要把店里的书全部买走呢。结果这番话惹得勘一暴跳如雷,把他给痛骂了一顿: 「书这东西会自寻归宿,去到最合适的主人手里。像你这种钱多到满出来想要大肆搜刮的家伙,咱们这里连一粒灰尘都不会卖你!」 藤岛先生是个有钱人,免不了有些财大气粗,可本性挺好的。挨了骂以后,他深切地反省,再三恳求把书卖给他,勘一被他爱书的热忱给打动了,于是这样告诉他:「先让你买一本,看完以后写一份读书心得交过来,如果写得好,再继续卖你!」从那之后,藤岛先生便老老实实持续到了现在。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两个人才好。 「堀田先生,前面不远那边,正在拆房子呢。」 藤岛先生喜孜孜地在书架前物色属意的书,边和勘一聊了起来。 「是啊,正在拆啊。那里以前是出租公寓。」 「真让人舍不得。那么古意盎然的屋子,就要消失了。」 「不都是你们这些家伙到处搜购的嘛!」 「我们公司才不是炒地皮的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一带有好多屋子确实都快塌了,还曾经发生过有人居住的房子,屋顶竟然塌陷下来的意外。 「瞧着的人净嚷着怀旧风情啦什么的,可对住在里面的人来说,还是生活起来便利些比较好。」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藤岛先生有些惋惜地叹气,低下头来,「咦?」 这可不是班杰明吗?不知道它去哪里散步了,刚回来店里,正要进屋去。 「堀田先生,那只猫的项圈上,是不是绑着什么东西?」 「唔?」 是呀,项圈上有个东西。勘一伸手一把揪起班杰明,把东西拿了下来,「这是啥呀?」 是一张纸哪。折成长条状,像签纸绑在树枝上那样,缠在项圈上。 「这是口袋书的书页吧。」 勘一也点头附和藤岛先生的话。 「『……距离弗兰奇·丹和穴森之间,约莫一公里处……』唔?这是……」 两人读着书页上的文章段落。 「这应该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吧?儒勒·凡尔纳写的。」 「哦,是吗?你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口袋书那边。」 藤岛先生连忙跑到书架前,手眼并用地浏览着成列的口袋书。 「找到了!」 他赶回勘一身旁,一边忙着翻动书页。 「我手上的这张是第二二九到三二〇的那页!」 「啊,有了!没错,就是这一页!」 既然两人都确认过了,应该不会有错。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其中一页被人撕下来,卷在班杰明的项圈上。 「虽然知道了是出自哪本书……」 藤岛先生欲言又止,勘一也纳闷地歪着脑袋瓜。 「为啥这东西会在猫身上咧?」 两人这时想找班杰明,却没瞧见它的影子,不知道上哪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人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哪。 ※  ※  ※ 「跟踪狂?」 「我猜……应该是吧。」 阿绀方才去送货回来,正在喝冰咖啡,抽根烟休息。这时,满身大汗的研人和花阳放学回来,一钻进咖啡厅,就抢着向阿绀报告,说是放学回来的路上,有个男人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 「是年轻的男人吗?」 「应该是吧。大概跟阿青叔叔差不多,或者是大学生吧,我也分不出来。」 小学生确实不容易分辨大人的年龄。 「确定他是在跟踪你们吗?」 花阳用力点头,「我一觉得怪怪的,就马上确认了喔。我拿了小镜子往背后照。」 真不愧是细心的花阳。 阿绀抱着胳臂沉吟了一会儿,「嗯,那么,以后放学的时候,一定要和同学结伴回来,暂时不可以单独上街买东西。还有,下次再发现那个家伙的话,马上打电话回来。知道吗?」 「嗯!」花阳用力点了头。 唉,这年头怎会变成了这模样。当然,形迹可疑的人从前就有,骚扰案件过去也曾发生过,很久之前,甚至还出版过一种低俗的色情杂志呢。可是,我觉得近来的世风日下,和往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亚美,倏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么说来……」 亚美想说的是美铃小姐来的那天发生的事吧。就是莫道克先生察觉有个年轻男子形迹可疑。 「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可能吗?」 「真讨厌,怎会发生这些事呢?」 阿绀劝慰大家,总之,这段期间多加小心。是呀,留神些总是比较好。 勘一拿着方才那张《十五少年漂流记》的书页,走来咖啡厅这边。 「喂,阿绀!」 「什么事?」 「中午的时候,班杰明的项圈上缠着这东西哩。」 阿绀困惑地接过那张书页。 「口袋书的一页?」 「要说是恶作剧,也未免太难解了。」 「啊!」研人猛然大叫一声。 「做啥突然大叫啊?」 「这个!」 研人急着从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哎哟,可不是口袋书的纸页嘛。 「开什么玩笑,同样的东西咧!」 「《十五少年漂流记》?」 况且,研人还拿了两张出来。 「哪来的?」 「我们回家的路上看到班杰明,仔细一瞧这东西就绑在它的项圈上,所以才拿下来的!」 「那时候班杰明在哪里?」 「公园对面的那个阳台上。」 研人说的应该是常有很多猫上去睡午觉的那个地方吧。我晓得那里。 这几个人纷纷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那三张皱巴巴的口袋书书页,一起摆在客厅的矮桌上,勘一和阿绀同样抱着胸,盯着眼前的纸页,百思不解。勘一伸手端起了冒着汗的茶杯,一口喝光了里面的麦茶。不知哪里正在装潢的噪音,又是捶敲又是锯拉的,伴着蝉鸣从敞开的檐廊传了进来。 「绑在项圈上的第一张,是十二点过后吧。」 「正是!」 「研人看到班杰明是三点多的时候。有人撕下口袋书的纸页,趁班杰明出外散步时,绑在它身上,而且又重复做了两次。」 「就是说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第一次是二二九到三二〇页。」 「第二次是十九到二〇页,还有二九到三〇页。」 两人正在苦思之际,后院的木门那里传来声音。 「好热啊——」 咦,是佑圆兄和莫道克先生。这两个人同时来家里,真稀奇哪。走在前头的是拿着扇子拼命漏风的佑圆兄。 「你们来啦?一起出现,还真新鲜哩。」 「我们是在门口遇到的。」 「怎么,爷孙俩一齐苦着脸?该不会是这家店终于快倒了吧?」 「你少乌鸦嘴!一切都怪这东西!」 「这东西?」 佑圆兄正要从檐廊下面跨上客厅时,阿绀陡然啊的大喊一声,把佑圆兄吓得跳了起来。 「阿绀,别吓人啊,我心脏都快停啦。要是杀了神社主祭,世世代代子孙可都会遭到冤魂纠缠的喔。」 「就是佑圆爷爷!」 「嗄?」 勘一讶异地瞧瞧佑圆兄,再看看口袋书的书页,「是你干的哦?」 「什么事?」 「不是不是,爷爷,不是那样的,是班杰明和佑圆爷爷啦!」 「嗄?」 阿绀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凝重,「佑圆爷爷!班杰明原本的饲主!」 「你是说初美嫂?」 「她家呢?哪里来着?」 「现在她搬去川崎那里的儿子家住呀。」 阿绀慌张起来,「不是,她旧家!」 佑圆兄拿扇子指向外面说:「不就在二丁目那里,那条死巷子的最里面吗?就是那间快要倒塌的屋子啊。」 「就是那里!」阿绀心急如焚地站起来,慌张地说,「莫道克先生陪我一块去!佑圆爷爷,快打电话给初美奶奶的儿子,问他初美奶奶在不在家!」 救护车来了,附近的住户纷纷出来围观,一片闹哄哄的。阿绀猜得没错。他在那处旧家里面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初美嫂,立刻叫了救护车。 就像佑圆兄方才形容的,初美嫂的旧家位在死巷子底,没事的话谁也不会特地绕到里头去。假如阿绀没猜出来,只怕她这条命可保不住喽。 谁料得到,初美嫂竟会回到空荡荡的旧家去呢?她一定是思念那间老屋子,想去看一眼,不巧身子不舒服了,或是跌倒摔到地上了。无奈门窗都是关上的,就算她用衰弱的声音呼救,大概也不会有人听得见。嗯,等会儿我也去医院探望探望。 「是班杰明发现初美奶奶的喔。」 「班杰明一定是每天散步时,都会绕去旧家那里看一看。」 研人和花阳七嘴八舌地讨论。 「这就叫猫的报恩吧。」 幸好被送往医院的初美嫂,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聚在客厅休息。 「她可能没法大声呼救,所以看到班杰明回来,才会把带在身边的口袋书撕下一页,在它的项圈上,试图对外求救。」 他们吃着佑圆兄送来的冰淇淋,一面推测。 「话说回来,阿绀,你怎会猜到呢?」 「从页码猜到的啊。」 「页码?」 「我想,假如这不是恶作剧,那就是有人想利用这个口袋书的页码,传达某些讯息吧。」 阿绀指着口袋书的页码说道。 「有道理。」 「而且还是在非常紧急,只能利用这本书的状态之下。可是,读了好几遍文章内容,都理不出个头绪来,既然如此,就别把线索想得太 复杂,只由页码上去推敲。」 「然后咧?」 「二二九到三二〇页、十九到二〇页和二九到三〇页,第一次和第二次重复出现的数字是二、三、九、〇,对吧?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是门牌号码吧?」 佑圆兄往膝头使劲拍了一记,赞道:「原来是门牌号码!所以才会想到是二丁目的二之九号!」 阿绀点点头,「初美奶奶第一次撕书页时,刚好有二二九到三二〇页,可是没人去救她。后来班杰明又去了一趟,这回只剩下二〇页和二九页可用了。」 「为什么不用第二页和第九页呢?那样不是更好猜吗?」花阳问说。 阿绀笑着回答:「你看看书,通常每本书最前面的是书名和目录等等,那些部分没印上页码。这一本的第二页和第九页,统统没印页码。」 「原来如此。」花阳总算明白了。 「唔,不过呢,」勘一从檐廊往向外面,「藤岛那小子也说了。这里越来越老旧,难免会发生这种意外。」 盖新房子的槌打声,和着蝉鸣,震天价响。 ※  ※  ※ 又过了两天左右。赤焰焰的日头煎烤着大地,终于进入烈阳当空的炎夏了。家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大敞,尽量通风图个凉快。 店里的勘一向咖啡厅那边交代一声,往书库那里去了,大概是要去拿本书吧。要到书库那边,只能从檐廊走下院子。勘一趿上搁在三合土上的拖鞋,走进书库。 「怎么回事?」 勘一才刚踏进书库,立刻大吼起来,咚咚咚地跑出来朝主屋的二楼喊了一声:「喂!阿绀!」 阿绀听了唤声立刻从二楼下来。咦,勘一为什么要叫阿绀呢? 「爷爷,什么事?」 「你这小子,怎能书库整理到一半就跑掉了!」 「您在说什么?」 「还敢问!书都弄坏了啦!」 哎哟,是真的。书库角落边有个书架,好多书都从架上抽出来一半,甚至有些都掉在地板上了。 「不是我啊!」 「啥?」 不是阿绀的话,又会是谁呢? 「这……该不会是遭小偷了?」 勘一顿时气得龇牙咧嘴的,朝咖啡厅那边嚷嚷:「喂!蓝子!」 问了以后,蓝子和亚美都说不知道。她们两个都待在咖啡厅里工作,自然不晓得嘛。 阿青出去买东西了,花阳和研人都在学校。玉三郎、班杰明、娜拉和阿凹当然也没进去那里。它们虽然偶尔会在炎热的日子里溜进去纳凉,却不曾调皮地把书弄坏了。 「美铃小姐呢?」 阿绀才说完,远远地由屋里传来一声「我在这里」,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从檐廊底跑了过来。她方才大概是去洗手间吧。 「有事叫我吗?」 这么一来,家里的人全到齐了。 「这么说……」 「该不会真遭小偷吧?」 「小偷?」 听到勘一的怀疑,首先出声回应的是一位顾客。哎哟,可不是茅野先生嘛,来得真巧! 「老板,这话听着不大平静哩。」 「嘿!好一阵子没见啦!」 茅野先生头戴一顶巴拿马帽,身穿白色开襟衬衫搭上棉质裤,打扮颇为率性。 「休假吗?」 「是啊。不过,我的假期看来要泡汤罗。」茅野先生朝里屋探瞧,苦笑着说。 这位茅野先生虽然快退休了,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刑警。而且呀,我忘了他是第几课来着,总之是专抓小偷的喔。 「哎,还不确定是遭小偷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看一看吗?」 「爷爷,人家茅野先生今天休假耶!」 「不碍事、不碍事!打扰喽!」 茅野先生笑着打圆场,由勘一领着走回仓库那边了。这位茅野先生也是一位酷爱古书的人士,在外面调查案件时,若让他瞧见了旧书店,总忍不住踅进去看看有没有好物件,年轻时算不清因此写过几张悔过书了。他那点微薄的薪水,几乎全花在古书上,听说太太好几回气得不跟他说话了。他来咱们这家店光顾,算算已经有十几年了。 茅野先生和勘一以及阿绀一起进去仓库里面。他先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时,他眼里的笑意已经敛去。 「嗯,没留下什么行窃的迹证。」 「会不会是小偷才刚刚进去,就被爷爷的声音吓得跑掉了?」 茅野先生点头同意阿绀的看法。 勘一他们检查了有无书籍遭窃,还好一切安然无恙。白天时段,书库的门扉通常都是开着的,只要推开屋后的木门,就进到家里的院子了。不过,通到后院木门的那条小径,会经过杉田豆腐店的厨房便门。除非是家里的熟人,才知道要从这边进来,况且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有这么一条捷径。 「这事虽有些古怪,暂时没什么问题吧。」 勘一都这么讲了,加上茅野先生也说既然没有财物损失,这事也就算了。可是,想想总觉得不大安心哪。 「老板……」 「啥事?」 「那个,如果没遭窃,可以让我在这里看一下吗?这是您第一次允许我进来这里……」 阿绀和勘一都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喂,该不会是你为了要进来这里,故意搞鬼的吧?」 茅野先生忙不迭地摇着双手,「怎么可能!老板,我可是刑警呀!」 在爱书人的眼中,这间书库简直是座宝山。勘一只肯让茅野先生在这里待上一个钟头,结果他一直留到天黑都没走。还真能待哪。 那天晚上,跟踪狂和小偷这两起事件,成了餐桌上热烈讨论的话题。 「真教人心慌慌的。」 「天气热,干蠢事的家伙也多了起来,大家提防着点。阿青,反正你闲着没事,仔细留神门户!」 「好啊。趁这个机会,不如在书库的门上加装防盗装置吧?」 「什么样的?」 「比方虽然门是开着的,如果没有按下开关就想进去,就会触动警钤之类的。」 「嘿,好极啦!毕竟咱们家书库有回损失惨重哩!」 「损失惨重?」阿绀问道。 哦,勘一讲的是那件事吧。 「很久以前,被一只耗子溜进去了,把里头的书全搬得精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什么叫耗子?」 说起来,那是我公公还在的时候了。当时勘一也才三十岁上下吧。 「耗子是一个年轻的淘书转卖客的绰号,当时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他对阿爹有点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 勘一的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误会,演变成的挟怨报复。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找来好几个帮手,偷走了很多本古书。」 「真的哦?」 我还记得,公公那时候气得捶胸顿足。勘一和那个耗子年纪相仿,早前其实私交不错,也因此,勘一感觉被朋友背叛,着实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美铃小姐虽然才来不久,可也得小心点哩。」 「没问题!」 见到美铃小姐一如往常的活力,勘一随即堆出满脸的笑容。咦,花阳怎么有些气鼓鼓的?该不会是因为觉得被抢走了咱们家偶像的头衔,所以才生气的吧? ※  ※  ※ 隔天下午三点。勘一看了时钟,嘿哟一声从帐台里起了身。 「喂,阿绀,我去一下,店里麻烦你啦!」 阿绀的答应声从二楼传了下来。庞大的勘一迈向客厅,走下檐廊前往书库。书库那边正由美铃小姐在整理当中。 「我说,美铃小姐!」 「来了!」 美铃小姐听到勘一的吼声,慌张地跑出来了。勘一生来就是这副大嗓门,没听惯的人总被他吓坏了。美铃小姐再多住个几天,也许就会习惯了吧。 「我要进去佛堂一下,可以吗?」 「噢,好的,请进。」 让年轻姑娘睡在佛堂实在可怜,可家里的空房就剩这么一间了。还没嫁进来前,总不能让美铃小姐和阿青住在同一间房里,只好委屈她将就一下了。 勘一进去佛堂,从佛宠的抽屉里拿出线香和蜡烛。美铃小姐见状,问说:「请问,您要去上坟吗?」 勘一笑嘻嘻地说道:「不如美铃小姐也陪我走一趟,如何?」 既然勘一开了口,美铃小姐只得随行了。 勘一去的是堀田家历代祖宗的墓园,就在附近的寺院里。到了寺院,美铃小姐跟在勘一的后面走,好奇地到处打量着。 来到历代祖宗的墓园后,勘一随手摆上蜡烛,拿打火机点燃,再把线香凑上去烧。美钤小姐则站在他的后面。 「今天呢,是我那口子的月忌辰。」勘一对美铃小姐说道。美铃小姐点了头。 「对啦,美铃小姐,阿青那小子和我那个混蛋儿子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阿青已经告诉我了。」 「这样啊。」勘一点了头,「嗯,我家那个老太婆也一直很担心阿青心里有疙瘩,凡事都先顾虑他的感受。阿青那小子其实本性挺善良的。……阿青还是个小不点时,成天黏他奶奶可黏得紧喽。」 是呀,毕竟秋实光是照顾我南人这个大孩子就忙不过来了。真怀念过去那段时光哪。 勘一双手合十后,嘿哟一声站起身来。 「老太婆应该一直盼着看到阿青娶新娘的那一天吧。这个小孙子,她可疼得很哩。」 美铃小姐有些难过地点了头。 「唔,反正美铃小姐早晚都是一家人,可以请你也合个掌祭拜一下吗?」 听到勘一这么说,我赶紧站到了墓碑的旁边。勘一倒还无所谓,可美铃小姐特意为我合掌致祭,总不能站在她的背后。美铃小姐合拢那双纤细的手,闭上了眼睛。谢谢你呀。 入夜以后,大家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各自度过睡前的时光。 安放佛龛的佛堂里,原是勘一使用的小书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美铃小姐正在写东西,喔不,是在打字。她在研究什么功课吗?还是往那个叫做网路的东西里放上日记呢?我以为日记是不能给旁人看的,可现在的人想法好像不一样喽。 美铃小姐停下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模样瞧着有些落寞。 说到落寞,这两个人也是。蓝子和亚美结伴去了「春」居酒屋,眼下正坐在柜台前默默地喝着酒。这光景,还真少见。 「偶尔来这里喝上一杯也不错吧。」 「就是说嘛。」真奈美搭着腔,为她们斟了冰凉的清酒劝饮。 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咦,可不是阿健先生嘛。坐在他对面的是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吧。 两人正在把酒言欢。阿健的身分真相大白了以后,没听说后续发展如何。依这情景看来,应当可以放心了。 「蓝子姐……」 「什么事?」 「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亚美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她住院了。」 「怎么会这样!目前状况如何?」 哟,真让人担心哪。 亚美接着说,病况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只是母亲向来健康,连感冒都很少,这回住院:心情很是低落。 「我是从朋友那里听到这消息的。我爸爸还是老样子,不肯和我联络,所以我一直不晓得这件事。」 亚美到现在依然被断绝父女关系,说来实在愧疚。这种时候,要是秋实还活着,或许能帮上什么;如今只剩下我南人一个,偏偏他正是亚美被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 「听说,我妈现在已经回到家里养病了。」 「真教人担心。你很想回去探望吧?」 亚美缓缓地点头,「可是……」 「问题是你爸爸……」 亚美的父亲相当顽固,比起勘一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又任职官署,做事一板一眼,即便勘一及我南人努力迎合,他仍怎么都看不顺眼。甚至连该是心头肉的孙儿研人,到现在都不肯见上一面,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还好,寄去的研人照片都没给退回来,算是庆幸。 「可是,总不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吧?结婚都已经十年了呀?」蓝子说完,亚美颓丧地点了头。 亚美的母亲应该有六十来岁了吧。人在身子虚弱时,意志也会跟着消沉下去的。 在一旁听着她们交谈的真奈美,也将手抵着额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难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吗? 时间接近午夜了。亚美和蓝子穿出「春」居酒屋的店帘,朝家里走去。这条羊肠小径虽然暗无街灯,不过两旁都住着邻居,离家里只有约莫两三分钟脚程而已。 「站住!」 后面突然传来男人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吵杂凌乱的脚步声。亚美和蓝子吓得缩起脖子转头张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又传来了男人的哀嚎。 「那声音——」 「该不会是阿青吧?」 两人冲过去一看,地上倒着一个人。果然是阿青。 「阿青!」 「我去叫大家过来!」 ※  ※  ※ 「真是没用的家伙!」 「有什么办法啊,我穿的是拖鞋呀!」 除了正在睡觉的花阳和研人以外,家里其他人全都回到客厅了。美铃小姐拿来裹着冰块的毛巾,捂在阿青红肿的脸颊上。 根据阿青的描述,他忽然心血来潮,出门去接在外面小酌的蓝子和亚美回来。 「我想到偷窥和跟踪的事件都还没破案。」 没想到,她们才刚踏出「春」居酒屋,阿青就目睹有条人影紧跟在她们的身后。于是阿青赶紧抄小路绕到那条人影的背后,正准备出声询问时,对方却然拔腿就逃。 「所以你立刻追上去,结果反而挨揍了。」 「我只是差点滑倒,又不巧被对方挥开的手打到而已!」 「可是,」蓝子忧心忡忡地说,「照这么看来,的确有人在监视我们家吧?」 众人各自思索起来。 「第一次发现那个人是在哪?咖啡厅前面来着?」 「当时咖啡厅里只有我一个。」 「接下来盯上的是研人和花阳。」 「这回则是蓝子和亚美吗?」 屋里的人一个个双手抱胸,寻思推敲。美铃小姐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因为害怕呢? 「你还好吧?」 阿青察觉到美铃小姐的神色有异,问了一声,她马上绽开笑靥回答:「我没事。」 「唔,半夜三更凑在这里想破头也不是办法啦。」 勘一下令,大家先睡个饱觉,明天早上再继续想。嗯,这样才好。人家都说早上的脑筋比较灵光。 没想到,大家正各自回到房间的时候,这回又换成蓝子尖叫起来了。 「啥事?」 「怎么了?」 大家一齐赶了过去,只见蓝子站 在房间的正中央,整个人吓傻了。再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幅蓝子动笔不久的画作摆在画架上。那幅画上有一条斜线……不对,那不是斜线,而是一道割开的裂口。 「开啥玩笑!」勘一咕哝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哩。」 阿绀同样惊诧地捂着嘴。 ※  ※  ※ 研人和花阳都露出满头雾水的表情。平常吃早饭时,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今天却像在守灵似的,冷冷清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哪知道呀。别多问,吃你的饭去!」 研人和花阳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办?只能去报警了啊。要不就叫茅野来?」 阿绀和勘一正在讨论,阿青拦了下来:「不,现在就找警察,还太早了吧?」 「不报警还有啥法子?」 「为什么要找警察——?听起来怪吓人的哟——」 我南人忽然走进院子回来了。 「爷爷!」 我南人的样貌穿着,几乎没把花阳吓昏了,其他人也纷纷被咽到一半的饭菜或噎或咳的,连我也惊讶得险些从空中跌了下来。 「你!这是啥鬼样子?」 「我倒觉得挺帅气的啊——」 眼前的我南人身穿成套的黑西装。以他修长的身材,加上比一般日本人来得立体的五官,这种装扮的确十分潇洒,然而,我从没见过他穿这种正式的西装,连他出门时必定戴上的漆黑墨镜,也换成了玳瑁镜框的普通眼镜。最令人震惊的是,那头惹眼的金色长发,已经变成全黑的短发了。从头到脚,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那头金发,过去可是他抵死不肯让人动刀的。 「摇滚就是反抗精神哟——!这头金发就是它的标记哟——!就算要我的命,也绝不剪去这头金发喔!」 但是现在,他把那头誓死捍卫的金发剪掉了。在很多年以前,勘一和我南人父子俩总是为此大打出手的那一头金发,竟然剪掉了! 「老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绀心焦如火地看着他。这也难怪,毕竟阿绀是唯一了解父亲为何如此在意区区头发的人。 我南人没理阿绀,径自走向亚美。 「亚美」 「是!」 「走罗——。阿绀和研人也要穿好看的衣服哟——」 「请问……要去哪里呢?」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脇坂家呀——」 脇坂那里是亚美的娘家。亚美那双大眼睛,这下瞪得更圆了。 「也该是时候,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罗——。你爸爸一直很讨厌我,现在换上这副模样,或许就能够接受了,不晓得行不行得通呢——?」 蓝子和亚美豁然明白过来,对看一眼,双双开口问道: 「爸爸,您该不会……」 「知道我妈妈的事了吧?」 我南人点点头,「我想,大家各执己见这么久了,应该都累了吧——。我是完全无所谓哟——,可是再这样下去,未免太没有love罗——。为了亚美和阿绀着想,如果我舍弃—贯的造型,就能换来亲家公亲家母的谅解,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爸爸!」亚美的眼眶已经湿了。 我南人到底是从谁那里得知消息的呢? 勘一、阿青和阿绀原先一片茫然,听着我南人和亚美的对话,总算掌握到大致的情况了。 「该不会是,脇坂家的哪一位身子不舒服吧?」勘一问道。 亚美满脸歉意地点头,「听说我妈妈住院了……」 勘一那张脸倏然涨得通红,扯开喉咙咆哮: 「混帐!为啥不早说咧!」才吼完,勘一霍地站起来,「喂!蓝子!把我那套有家徽的外褂和裤裙拿出来!阿青和阿绀给我去换衣服!哎,干脆连花阳跟研人也去!所有人统统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咱们全到脇坂家谢罪去!」 勘一迈着响亮的步伐走了几步,乍然停了下来,补上几句:「差点忘啦,美铃小姐也要。喂,看是蓝子还是亚美,借她件漂亮的衣裳。」 「我也要去吗?」 勘一朝讶异的美铃小姐咧嘴笑道:「麻烦你啦。就快成为一家人了,帮忙出份力吧!」 接下来,全家人简直忙翻了,连玉三郎、班杰明、娜拉和阿凹也跟着毛毛躁躁的,在家里兜来转去,喵喵叫个不休。 「混帐东西,既然有和服就给我穿上和服啦!」 「嗄,可是我没法自己穿呀?」 「你们还在忙着换衣服,我可以先吃吧——?」 「穿黑色的洋装就可以了吧?」 「啊,那我把味噌汤热一热。」 「又不是出席葬礼,而是两家要言归和好,穿鲜艳一点的颜色比较好吧?」 「你是谁呀——?长得真可爱哩——」 「妈妈,我要穿什么才好呢?」 「那我哩?」 「啊,久仰大名,我叫牧原美铃。」 「你这家伙为啥坐着悠哉悠哉地吃饭?」 「叫做美铃喔——,这名字真好听呀——。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打扰了。」 「外头有人在叫门了,顾客上门了啦。喂,阿青,把门牓挂出去,临时公休。」 「得令!」 阿青正打算向我南人解释美铃小姐的事,就被勘一派了差事,于是先去门口处理。没多久,玄关那里传来啊的一声大叫,把所有人吓得全愣在了原地。 「就是你!跟踪狂!」 「啥?」 一屋子的人全往门口蜂拥而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约莫六十来岁的绅士,和一位年轻的男子。咦,这两位不就是: 「爸爸!修平!」 「脇坂先生!」 一点没错。可不是亚美的父亲脇坂和文先生嘛。真是好久不见了。至于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听亚美唤他修平,那么就是…… 「你说跟踪狂?」 「就是这家伙啦!他啦!打我的就是他!」 年轻人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歉:「真的非常对不起!」 原来是亚美的弟弟修平呀。还记得亚美有个小她很多岁的弟弟,结婚那时,她弟弟才不过十岁,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请问……」一片乱哄哄之中,脇坂先生开了口,「不好意思,一大早来叨扰。……各位正赶着去参加婚礼吗?」 身穿印有家徽的外褂裤裙的勘一,喃喃呐呐地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四 真没想到,眼前这光景,宛如即将举行文定仪式似的。 矮桌的里侧,依序是穿着外褂和裤裙的勘一,全身黑西装的我南人,穿上三件式西装的阿绀、亚美和研人。靠近檐廊那边,坐着脇坂先生和修平。其他人则坐在隔壁的佛堂,敞着隔扇没阖上。 众人都默不作声。趁着蓝子和美铃小姐端上麦茶的空档,勘一朝我南人顶了一下。 「这时候该由你先开口啦。」 「脇坂先生,久未问候。」 大家吓了一跳。这根本不是我南人平常说话的语气。 「我才是,许久没来问安。」 「劳驾您远道而来了。我们方才正准备前往府上拜访。」 脇坂先生点了头,说道:「请容我先赔罪。其实,修平昨天打了贵府的青君。」 「是哦——?」 只有这句恢复了我南人惯用的口吻。对喔,我南人还不知道这件事。 「谨致上十二万分歉意。」 脇坂先生说完,和修平一起低头施礼,接着解释:「小犬说,他是来探望亚美的。无奈的是,一来我严禁他和姐姐联系,再者这孩子又没有男子汉的骨气,本想偷偷和姐姐见面,结果却惹出这种事来。」 修平再一次把头弯得低低地谢罪。这男孩看起来的确有些软弱,往好的说,就是性情温和吧。 我南人理解地点了头,说道:「不,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怪我。承蒙令媛亚美愿意下嫁阿绀,敝人却始终未诚心诚意登门拜谢,委实万分失礼。」说完,我南人也向脇坂先生躬身道歉。 是我眼花了吗?那个目空一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我南人,居然能说出如此四平八稳的客套话,还向对方低头以示歉意。别说是我,连勘一也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回过神后,赶忙也跟着伏下脸来。 「我也一齐向您道歉。听说,夫人近来玉体违和。亚美若仍无法回去探望,未免让人不舍。全家人正想一同前去府上,恳求先生和夫人原谅。」 脇坂先生听完,也深深地低下头来。 这时,我南人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说道:「脇坂先生,请恕迟至今日,才央请府上谅解。过去的事,可否既往不咎,并请允诺不才小犬缉和亚美的婚事,与我堀田家缔结良缘,长长久久呢?」 脇坂先生的表情顿时僵住,片刻,才朝一直老老实实坐着的研人看去。 「内人每天都捧着研人的照片细看;而我,却故意当作没看到内人思念孙儿的模样。 不仅如此,若有旁人好意劝解,我愈发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脇坂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才该请求贵府,将往昔的事从此一笔勾消。 堀田先生,望请原谅我这个愚昧的父亲。」接着,他看向亚美,「对不起了。」 「爸爸……」豆大的泪珠从亚美的眼里滚落下来。 「堀田先生,绀君。亚美就托您们多多照顾了。」 蓝子和美铃小姐的泪水也跟着夺眶而出,哎哟,连花阳也噙着眼泪呢。只有研人一副目瞪口呆。 「研人。」 听到我南人的叫唤,研人反问一声:「什么事?」 「这位是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另一位爷爷。向外公请安。」 研人听完,转过去看脇坂先生。脇坂先生也满脸笑容地凝视着研人。 「您好!」研人鞠了个躬。 「研人君,你好。」脇坂先生又接着说:「下次来我们家玩,好不好?」 「嗯!好啊!」 大家的脸上都浮现了笑容。勘一仿佛总算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松了腰板拱着背。 「这样的话——」我南人又恢复了惯用的口吻,「亚美、阿绀和研人就赶快去脇坂家吧!」 「现在马上吗?」 「好事不宜迟嘛——。我呢,想把这身难受的衣服给脱了,待会儿再过去。噢,对啦,花阳也一块去吧——」 「我也要去?」 「难得穿这么漂亮,像个小公主,趁机出门亮亮相嘛——」 ※  ※  ※ 「话说回来,心里那颗石头总算搁下啦。」勘一满意地喝了一口麦茶,再接着往下说,「就像把鳗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拔出来了一样哩!」 到了晚上,阿绀和亚美带着研人及花阳,从脇坂家回来了。听他们的转违,亚美的母亲喜极而泣,直说这么一来她总算能够安心休养了。研人当场领了零用钱,外公还买了许多礼物送他。连一起去的花阳也沾了光。 「我爸爸说,要把九年份的压岁钱和生日礼物一口气全买了,花起钱来毫不手软。」 亚美说着,眼眶又湿了。她说,从没见过父亲笑得那么慈祥的模样。 那还用说嘛,世上最可爱的就是孙儿喽。脇坂先生以前应该是强抑自己不来见孙儿的吧。 「往后得请岳父岳母别把孩子宠坏了。」阿绀也满心喜悦地说。 「总之,事情有个圆满的收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喽。」 勘一才说完,旋即想起什么似的仰头望着天花板,引得大家也跟着抬头瞧瞧怎么了。 「是不是还有啥事给忘了?」 「是啊,事情还没圆满落幕呢。」阿绀说,「跟踪的事,虽是亚美的弟弟做的,可是书库的小偷和那幅画……」 勘一朝自己的额头使劲拍了一记,「我真给忘啦!那些不是修平那小子干的吧?」 「问过了,他说不是。况且他也没有理由做那些事。」 「也是啦……喂,我南人那家伙上哪去啦?又不见了喔?」 美铃小姐赶紧回答:「啊,他刚才说要去把头发弄回原本的样子。」 勘一狠狠地骂道:「那个浪荡子,真拿他没辙!」 「无论如何,大家还不能松懈下来,门窗记得关好,还有出入什么的也要多加小心。」 听见阿绀的提醒,大家都点头表示明白了。 ※  ※  ※ 哎,原来我南人正在「春」居酒屋。他又把头发染回金色的了。坐在他旁边喝酒的是阿健先生。 「黑发造型挺适合您的,怎么又染回来了呢?」真奈美往我南人的杯子里斟酒。 「是挺不错的啦——,可是那样就认不出我是谁了嘛——」 「真是太好了,亚美姐也终于放下心了吧。」 阿健先生也点头附和。原来是这两位把亚美的事通知我南人的呀。我想起来了,亚美籼蓝子讲这件事时,阿健先生也在场呢。 咦,慢着。这么说来,表示真奈美或是阿健先生,这两人的其中一位知道我南人的去处。到底是哪一位呢?若是阿健先生倒还无所谓,假如是真奈美的话……,那可伤脑筋喽。要真是那么回事,我可没脸去见春美嫂了。先不说别的,真奈美是蓝子的学妹,即便我南人向来特立独行,总不好和女儿一般大的女孩交往……。唉,这儿子,愈想愈教人发愁。暂且再看看状况吧。 「阿青的亲事好像也定了,我南人先生真是喜事一桩接一桩呀。」 「亲事—?阿青吗——?」 我南人吓了一大跳。哎,他好像还没听说这件事呢。真奈美帮忙说明了一下。 「噢——原来那个美铃是这么回事。是哦——,要嫁给阿青哟——。原来如此——」 我南人一脸喜孜孜的。别瞧我南人那德行,他其实很疼孩子的,自然甚是欣喜吧。 「呃——美铃姓什么来着——?」 「说是牧原美铃小姐。」 「哦,姓牧原呀——。这么一来,我又得去她家拜访她的爸妈罗——」我南人虽然嘴里犯嘀咕嫌麻烦,脸上笑得可开心了。 「喔,那方面倒是省心了。」 「为什么——?」 「听说她妈妈在她中学时走了,爸爸也在今年过世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了。」 「这样哦——」我南人不置可否地应着,似乎在寻思什么事情。 「我去打个电话哟——」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走出居酒屋了。 五 很快地,又过了三天。 这几天没发生什么怪事,重回往常的太平日子。花阳和研人忙着规画暑假上哪玩。不久,传来了好消息,他们今年能去叶山的海边尽情戏水。 「真是太幸运罗!」花阳笑嘻嘻地说。 听说脇坂家有亲戚在叶山经营旅馆,说是孩子可以尽管住在那边,到海水浴场玩个够。亚美的母亲好像还在卧床静养,不过脇坂先生和修平愿意轮流去那边陪这两个 小孩。 「咱们家也得出个人手,看是阿青或美铃小姐都可以去吧。总不能把两个小萝卜头全扔给脇坂先生他们带。」 「说得也是。」 美铃小姐似乎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了。她来到这里的初衷,就是喜欢待在古书堆里,所以多数时间都是帮忙古书店这边的工作。毕竟家里几乎每个角落全堆满了书,光要整理这些就不轻松呢。没想到美铃小姐却非常开心地接下了这项任务,这让勘一和阿绀相当喜出望外。 只是,有件事教人有点担心。我老觉得美铃小姐的心情有些沮丧。她在大家面前总是表现得活力十足,可是独自回到房里以后,却总是唉声叹气的,有时候还会偷偷抹泪呢。 她这可怜的模样,自然只有我一个人瞧见了。我真想把这事告诉阿绀,无奈佛堂现在成了美铃小姐的房间,我没法和阿绀讲上话。 还有一个人也让我挂心——阿青。 自从美铃小姐来了以后,他就变得没精打采的,实在教人怀疑这两个真是一对情侣吗?就连我也没瞧过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模样。所以,我最近总是牢牢地跟着美铃小姐。噢,请千万别误会,美铃小姐确实是个好女孩哟,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今天,美铃小姐照旧在整理书库。制作数目可是一桩大工程,到现在,咱们店里还没一份完整的库藏清单呢。现下既然有美铃小姐乐意帮忙,勘一便托她把还没登录上去的古书拣选出来。 美铃小姐从书库里出来厂。大概是想歇息一下吧。只见她走进厨房,倒了麦茶喝下,叹了一声。 如同往常,古书店那边由勘一坐镇,咖啡厅由亚美看店,阿绀出门了,阿青和蓝子则带着花阳跟研人去买东西了。 美铃小姐离开了厨房,爬上二楼。我以为她想去整理放在二楼的书,却见她走进蓝子和花阳的房间了。当然,房里只要有空位也都堆满了书,但现在房里没人,挑这时候进去,未免不大恰当。 只见美铃小姐往一落落书堆里东翻西找。也许,她真是在整理书目吧。 「我们回来罗——」 喔,是花阳他们回来了。美铃小姐也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离开房间了。她的举动虽让有些介意,可又说不上有什么问题。 就在那天晚上。 「爷爷。」阿绀唤了书斋里的勘一。 「是你啊,啥事?」 「我有些话想讲。」 「好啊。」 「您来客厅嘛!」 勘一不情愿地起身,嘴里叨念着:讲就讲,干嘛还要去那里,麻烦死了啦……。 咦,连我南人也在客厅,真稀奇哪。紧接着是蓝子、亚美,还有阿青跟美铃小姐也接连来到了客厅。 「为啥大家都来了?要开家庭会议?」勘一重重地坐了下来,「今天晚上真闷热哩!」 他随手拿起一把团扇猛漏风。 「怎么样?由我来说吗?」阿绀问了我南人。 「好吧——。让我来说的话,只怕大家会愈听愈迷糊罗——」 我南人挺清楚自己的缺点嘛。嗯,到底有什么事要讲呢? 「姐……」 「怎么了?」 阿绀忽然正襟危坐。蓝子见状,不禁皱起眉头来。 「现在,我想把姐姐隐瞒多年的事说出来,可以吗?」 在场的人一片悄无声息。 「隐瞒多年的事?」 「就是花阳的父亲是谁。」 亚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勘一也立时打直了腰杆,蓝子则凝视着阿绀。 「你认为,有必要现在说出来,是吗?」蓝子问道。 阿绀点了头,「我认为,时机应该成熟了。」 「这样吗……」蓝子嚅嗫着,眼神落向桌上。片刻过后,她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注视阿绀,「我已经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说出他是谁;不过,如果阿绀想要告诉大家,我不会阻止的。」 阿绀思考了片刻,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直接讲结论,花阳的父亲是槙野春雄先生,也就是姐姐以前的大学教授。」 「教授?」勘一瞪大了眼睛,「教授是……学校的老师?教书的?」 「是的。」 「臭家伙!竟然对自己的学生下手!」勘一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爷爷,您先把话听完再发飙也不迟。何况,就算要骂人,也找不到对象了。」 「啥意思?」 「槙野春雄先生,已经离开人世了。就在三个礼拜前。」 亚美和勘一都大为震惊,但是我南人和阿青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讶异的神色。他们两个,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我南人抱着胳臂,闭着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姐姐当初做了这个决定,爷爷也很清楚姐姐的个性吧?现在才生气也无济于事呀。 我想,她绝不是以随随便便的心情,和对方在一起的。」 「话是没错啦……」 「姐姐和一个有妻有女的教授相爱,怀了孩子,她选择生下来自己抚养,一路努力到现在。我虽不晓得他们当初是怎么谈的,可以确定的是,姐姐很爱那位教授,并将两人爱的结晶——花阳,小心翼翼地呵护长大。她没有造成对方的困扰,或许连有孩子的事,也根本没让对方知道。甚至说不定,他们只结合了那么一次而已。」 勘一锐眼瞪视着阿绀,问道:「你去调查过了?」 阿绀点点头,「那位槙野先生,绝不是一个轻浮的人。据说,他颇受学生和学校的信赖,是个好老师;而且,似乎也是个好先生、好爸爸。听起来不像是个玩世不恭,会随便和学生上床的人。我想,他应该也做了相当的觉悟,才和姐姐在一起的。也许,他是真心爱着姐姐的。」 「混帐!」勘一大声咆哮,「要是他对咱们蓝子根本没意思,那还了得!还有,你从方才罗唆了半天,到底是在讲给谁听啊?」 阿绀咧嘴笑道:「不愧是爷爷!」 「哼!谁看不出来?」勘一闷哼一声,接着说,「……那,这些事,以前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现在忽然找到了线索……我南人,是你吗?」 我南人睁开眼睛,缓缓地点了头,「那个教授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哟——。那个时候,我曾猜过会不会是槙野教授呢?所以稍微调查了他的背景。他有太太也有小孩,小孩那时大概十岁左右。那孩子是他有些年纪了才生下的,听说宝贝得很哟——」 「然后咧?别卖关子啦,快讲!」 「那个孩子的名字呢——叫做槙野铃美。这名字有点特别,所以我还有印象罗——」 亚美喃喃念着「槙野铃美」这个名字。 「牧原铃美,槙野美铃(注5:两个名字的日语发音相近,牧原美铃是「makihara misuzu」,槙野铃美是「makino suzumi」。)……发音很像吧——?老爹——」 「干啥?」 「你不觉得,花阳和美铃,两个长得有点像吗?比方她们的眼睛啦、鼻子啦。」 勘一咕哝几声,望向美铃小姐。美铃小姐一直把脸垂得低低的。阿青则紧抿着嘴唇。 「我去m大学调查过罗——。结果呢,国文系没有牧原美铃这个学生,倒是有槙野钤美这个人……。这些事,是从槙野春雄先生的妹妹,井口聪子女士那里打听到的哟——」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美铃小姐发出的声音。她在哭。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她的手上。 「对不起!」 美铃小姐倏然抬起头,迸出这句话。那张 秋天 鼠贼雅盗与被遗忘的胸针 一 或许是残暑已去,早晚时分愈发凉意袭人。 结了秋果的树木随处可见,光是在这附近兜一圈,就有柿树、栗树、梁树和银杏。这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带个小院子,种些喜欢的树木。每逢这个季节,树梢枝桎间无不结实累累。 算算也该是金桂飘香的时候了。每年一闻到那个花香,心里总想着:啊!秋天来了,大伙差不多又要聊起过冬的话题了呢。如今我这模样,所幸还能享受到这些香气。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法尝到美味的佳肴了吧。 十月里的某一天。 堀田家的早上,照例热闹得很。不过,这天可不只热闹,那叫一个闹腾。 哎,您那里也听见了吧?猫儿狗儿再加上研人和花阳,一大群在家里跑来跑去的声音,乒乒乓乓的。 平时不知上哪去的我南人,昨天夜里回来了。他怀里揣着小狗,而且一带就是两只。 他说,这两只小狗被装在纸箱里,扔在路边。一只是纯白的,另一只是褐色的,圆呼呼的。 「是不是混种狗呢?」 最喜欢动物的亚美,怜爱地抱起小狗说道。 「满像的。脚也不粗,可能是中型犬吧?」 「你带回来干啥?家里已经有四只猫了咧!」 「没办法啊——,人家都已经捡回来了嘛——」 「你还好意思说!」 真足的,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啊,大家快看!它们会坐下耶!」铃美笑嘻嘻地直拍手。 哟,真的哪。之前的主人好像已经教过基本的训练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就交给花阳和研人照顾吧。你们有办法照顾小动物了吧?」 于是,为了让四只猫和两只狗互相适应,花阳和研人今天早上才会领着它们在家里跑来跑去。 娜拉和阿凹这两只年纪还不大的猫和两只小狗追着跑,有时竖起尾巴威吓,有时一起戏要闹玩,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过阵子就习惯了。玉三郎和班杰明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早早就溜上屋檐避难去了。 真要留下来养,就得帮它们起名字才行。 「我和研人,可以各取一个名字吗?」 「对了——,阿健好像和女儿一起住罗——」 「喂,拿乌醋来,乌醋!」 「应该可以养在家里吧?感觉上应该不会变成大狗。」 「咦,爷爷,您要在荷包蛋上淋乌醋?」 「我要在学校想。放学回来之前,你们绝对不可以先取好名字叫它喔!」 「真的?那是好事呀。他搬进那栋大厦吗?」 「上回拿错,把酱油加成了乌醋,结果挺好吃的哩!」 「小狗要是咬了书可就糟糕了,一定要好好训练喔。」 「不是,那里太小了,所以搬了个房子。听说还是在这附近吧——」 「爷爷!已经淋乌醋了,还要撒五香粉?」 「别管我!活到这把岁数,只剩下自个儿要吃的东西能作主了!喂,研人、花阳!」 「什么事?」 勘一笑眯眯地对两个孙儿说道:「小狗的名字,既然两头都是母的,不如叫小秋跟小幸吧?」 这……莫非是从我和秋实的名字里各取一字? 「意思就是在秋天被捡来,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研人和花阳四眼对看。大人们则露出复杂的表情,有的抬头瞪着天花板思忖,有的拿这名字在嘴里叨念了几回。片刻,研人和花阳笑了起来,一起点头答应。 「好呀!那,褐色的那只叫小秋!」 「白色的就叫小幸罗!」 哎,该说是荣幸吗?恐怕往后家里有人唤小狗时,我都得回头瞧一瞧喽。不晓得人在天国的秋实,此时是不是和我一样,无奈地摇头苦笑呢? ※  ※  ※ 「开车小心喔——」 「记得礼物喔——」 吃完早饭,花阳和研人一起站在门口,送阿绀开车出门了。这一路,阿绀得大老远地开到岐阜县去。 阿绀是在昨天晚上提起这件事的。 「要说岐阜的温泉,不就是飞驒还是下吕那里吗?全是好地方咧!」勘一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不是那些地方。听说,离那些有名的温泉都很远,所以才会关门歇业吧。」 事情是这样的。古书店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是岐阜县一家温泉小旅馆的老板打来的,老板说没人愿意继承旅馆,过阵子就要关门了,正在收拾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可是祖父留下了为数庞大的书册,想扔又舍不得,打算卖给当地的旧书店,恰巧儿子住在这附近,建议他和咱们这家店联络。 「他说,也许东京的店家会出比较高的价格收购。」 「真的吗?」铃美问了勘一。 「倒不见得。有的书商是透过书目图鉴做买卖,何况现在还多了网路交易的管道。虽然没法一概而论,不过就市场的规模来讲,当然是这边比较大,如果是昂贵的古书,也比较容易找到人买吧。」 那位旅馆老板告知藏书的数量超过一两千本。这种情形,有时会出现难得的珍本。所以,就算得耗费一些交通成本,但凡开古书店的人都会想去挖挖宝,试试手气。 「不过,这趟路程对爷爷来说太辛苦了,还是交给我跑一趟吧!」 满脸喜色的阿绀说得理由充分,连勘一也没法反驳。既然阿绀估价的眼力没问题,当爷爷的也只好让他去了。 出发后,一路车行顺畅。中途休息了一下,转眼已是下午。差不多该到了吧。阿绀把厢型车开下交流道,转进了狭窄的乡间小路。他把车子停到路边,拿出地图研究路线。 嗯,听说岐阜是个好地方,我也就搭上阿绀的车,顺道去了。要说我还活着和勘一做夫妻那些年,从早到晚都得忙着店里的生意、东挪西凑地过日子,即便偶尔有机会出个远门,也是陪他去进货,行话叫「淘书」。直到我阖了眼,还不曾去过宁静的温泉小镇,舒心惬意地享受一番呢。 噢,这样讲也不完全正确。自从花阳和研人出生以后,家里每年会安排出去玩一趟。 尽管只是到近郊住个一晚的短程旅行,还是很让人开心。 「啊,在那里!」阿绀说道。当然,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远远的,有间日本式的房屋坐落在河边。那里应该就是即将歇业的「水祢旅馆」了。 阿绀才刚把车停进旅馆的停车场,有个人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远道而来,辛苦您了。您是堀田先生吧?」 「您好,是水祢先生吗?」 那位先生看起来约莫八十几岁,圆敦敦的体态,笑脸迎人。 「请进请进!不好意思,现在没营业,里头有些冷清。」 阿绀随着他走进旅馆的玄关,里面确实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水祢先生无奈地笑了笑,再次说了声抱歉。 「不过,今天晚上我和厨师都会住在这里,澡堂也还有温泉,好歹可以让您吃顿饱、泡个澡。」 「啊,请别那么费心。」 这间旅馆充满传统的日本风情,虽然不大,倒也小巧精致,适合一家人或相偕三五好友来这里好好放松。 水祢先生领着阿绀走向房间,边走边聊。 「只能说时代不同了。如同我在电话里给您讲过的,儿子不愿接下这间旅馆,我打算趁自己还有体力时做个处理,把这里收了。」 「好可惜呀。旅馆卖了以后呢?」 「还 不大清楚,我猜,可能会由大型连锁旅馆进驻吧。到了,就是这里。」 水祢先生打开了日式房间的拉门。哎哟,还真多哪!阿绀顿时眼神发亮。 「嗯,数量确实很多呢。」 这房间应该是小型的宴会厅吧。大小约莫有十五坪,榻榻米上全摆满了书。 「我对书是外行,先大致分了一下,方便您估价。那边是最近的,另一边是看起来很旧的书。」 他分得一点没错,已经把旧书和古书分开来了。这样估起价来方便多了,轻松不少。 「您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对面。我先送些糕饼和茶水过来。」 「不好意思,劳驾您费心了。」 水祢先生踏出了房门。眼前的光景,让阿绀纵使有长途旅程的疲惫,也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立刻拿出店里估价单,从角落取起一本书翻看。现在,就算旁边有人唤他,阿绀也听不见喽。 那么,我就到附近蹓躂蹓躂吧。可惜现在这模样没法泡温泉,那就欣赏欣赏满山的枫红,然后回家。是呀,只要知道地点,就能来去自如,这身子还挺方便的。 ※  ※  ※ 一回到家里,只见勘一正在客厅里喝茶,略做休息。一旁的铃美和蓝子在聊些什么。 铃美在咱们家已经住得很习惯了,帮了咖啡厅不少忙,不过,她还是比较喜欢古书店的工作,所以泰半时间都待在这里。勘一可是乐得很,说是有了古书店之花喽。 「不过,那里还是太小了吧?」蓝子说。 她们谈的是房间吧。一直让铃美住在佛堂里,未免太委屈了,于是两人正式订婚,搬进阿青的房间里了。虽说阿青常不在家,毕竟两个年轻人窝在四坪大的房间里,挺可怜的。 「所以咧,我那里让给你们!」勘一说道。 铃美慌得猛摇手,直说那怎么行!其实,家里都已经讲好了。 「佛堂老是空着也怪可惜的,不如我搬进去住。」 勘一现在睡的那间厢房书斋,只要把里面的书册和书架清理出来,就有六坪大的空间,还是双开间的格局。 「离主屋远一点,最适合新婚夫妻喽!」 「可是,怎么好意思麻烦爷爷整理呢?」 「不碍事、不碍事!」勘一笑得乐呵呵的,「反正咱们家的规矩,就是要搬进去的人自己打扫,所以呢,你跟阿青两个就慢慢收拾吧!」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哟,要把堆在书斋里的书册和书架整理停当,得费好一番功夫喔。 听说,铃美实在不想独自住在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就把屋子让给亲戚住了。 「那个没问题吧?」 「哪个?」 「就是那个嘛,房子跟土地的所有权啊!」 「没问题的。姑姑帮忙处理得很妥当。」 铃美说的姑姑,是指井口聪子女士吧。不久前,她还特地到家里一趟,亲自来看看侄女过得好不好,这才安心地回去了。井口女士挺中意阿青,还催他快些结婚,早日成为一家人。 噢,差点忘了说,他们两人的婚礼已经订在十二月举行了。很巧的是,阿青和铃美的生日都在十二月,所以就这么决定了。当然,地点选在佑圆兄的神社里,采用的是神道的结婚仪式。真期待哪。 「老勘!」 勘一刚回到店里,就有人叫他了。哟,这位好久不见了。 「嘿,勇造!」勘一笑着唤他。 「还活着啊?」 「托福托福。」 真的好一阵子没见,算算大概有两年了吧。勇造兄是勘一儿时的玩伴,早前在离这里约莫三百多公尺的对面开了一家蔷麦面店,十几年前收了,店铺也卖了,住进隔壁那里的老人安养院。勇造兄看来气色都好,依然老当益壮。 「突然跑来,有事吗?」 「没什么。刚好听到安养院的职员要开车来这附近办事,就央他顺道载我来这里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呀。 「顺便有一事相求。」 「有事找我?」 勇造兄说,安养院的大厅里摆了一座书架,供大家借书阅读。老实说,都不是些什么像样的书。 我想起来了,勇造兄很喜欢看书,以前可是咱们店里的老主顾。 「我是想,可以托你找些好书吗?只不过,预算不太多。」 勇造兄琢磨着,不如让安养院的其他人共享阅读之乐。如果勘一愿意提供定期更换的租书方式,更是再好不过。就不晓得勘一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怎么,就这点小事啊?拨通电话来就得了啦!」勘一拍了胸脯答应下来,「先准备个二、三十本,应该够吧?」 「好啊,反正大厅的那个书架也不大。」 「交给我!回头就开车送过去!」 勇造兄离开以后,勘一立刻着手挑书。开书店的,能亲自为顾客选书,再没比这个更教人开心的了。 「你觉得这本合不合适?」 铃美和阿青在店里一边交谈,一边把书往上叠。看来,他们正在找要送去勇造兄那里的书。 让我来瞧一瞧。诸如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明治、大正时期的文豪,自然是一定要的。嗯,还挑了小林信彦、筒井康隆、星新一这几位作家。另外,还有阿佐田哲也、五木宽之、宇野千代、半村良、都筑道夫、海野十三的作品。嗯,这份书单还真丰富多采。 「历史小说跟翻译小说,要挑谁的?」 「嗯,总不能漏掉柴田链三郎和池波正太郎吧。」 「麦可班恩或迪克·法兰西斯之类的应该不错哦?」 「唔,还可以。再多找个两本老人家也会喜欢的轻松小品,比方现在的年轻作家写的啦,或是散文集啦。我去多弄一些比较艰涩的。」 「想个方式让他们以后可以直接开书单来,应该比较好吧?」 三个人就这样七嘴八舌的,总算凑齐了三十本左右,由阿青开车送过去了。 咖啡厅那边,蓝子正在更换展示的画作。哟,莫道克先生的画也在墙上。莫道克先生满面笑容地帮着蓝子一起挂画。 几天前,莫道克先生带着花阳和研人去迪士尼乐园玩了一趟。说是有朋友从英国来找他,想去那里玩,所以来问问他们两个要不要一块去。 蓝子和莫道克先生的关系,似乎依旧既没进展也没退步。对蓝子而言,她深爱的人今年夏天才刚过世,现在就投入另一段感情未免太早。我倒觉得,这不失为挥别那段回忆的一个好方法,就不知她本人是怎么想的。 不久前,花阳还跟研人聊过,她妈妈干脆和阿青及铃美同时举行婚礼好了。这……我可不晓得恰不恰当了。 嗯,蓝子他们好像已经把画作换好了,莫道克先生正坐在柜台边喝咖啡,亚美和蓝子则在洗杯盘。莫道克先生朝整个咖啡厅看了一眼,又探头瞧了瞧古书店那边,一副有话要讲的样子。怎么了呢? 「蓝子小姐……」 「嗯。」 「我有话想跟你说。」 咦,听他的语气,似乎相当慎重。 亚美的眉头挑了一下,「不如我出去买东西吧?」 「喔,不用不用。嗯,我希望请亚美太太也一起听。」 「是哦?」亚美的表情,好像有些失望。 「蓝子小姐,要不要去英国呢?」 要在那边开画展?和我的画一起。」 「和莫道克先生一起?」 一个虽是英国人,却精擅日本画;一个虽是日本人,却专画西洋画。那位英国朋友希望有机会帮莫道克先生和蓝子两人合办画展。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我和蓝子小姐也曾经画过相同的题材,如果能在英国办个双人展,或许也不错。」 「所以,你才邀我去英国?」 「对。」 莫道克先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当然,蓝子小姐只送画作过去也可以,不过,开幕酒会,若是画家本人不在场,似乎也说不过去,而且,那个……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我的国家,我会非常高兴。」 莫道克先生满脸通红,连额头都是红通通的。这等于是正式求婚了呢。蓝子也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只有亚美露出微笑,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画展什么时候要开?已经决定了吗?」亚美问说。 「万一蓝子小姐没有意愿,我打算自己办个展。朋友从以前就一直催我办了。作品已经累积了不少,就算一个月后就开展也没问题。」 「蓝子姐的画呢?数量足够开画展了吗?」 「数量是够的……」蓝子点头应话,但心里还在考虑。 「我不希望勉强你,也不必现在就给我答覆。请尽管慢慢思考。还有,那个……」莫道克先生表情恳切地说,「你也可以拒绝,没关系。不过,就算拒绝了,希望还是能够一往既如……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你想说的是一如既往吧?不管有没有一起开画展,都能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亚美帮莫道克先生把话说完。莫道克先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是当然的呀!」 见到蓝子的微笑,莫道克先生总算松了口气,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这么一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呢?先不说结婚什么的,能在外国办画展,可是一件好消息。花阳已经上六年级了,就算妈妈几天不在家也无妨。何况咱们家成天闹哄哄的,根本没个静下来的时候,又怎会让她觉得孤单呢。 ※  ※  ※ 嗯,该是张罗晚饭的时间了。阿绀那边,不知进行得还顺利吗?我过去瞧一瞧吧。 宽广的宴会厅里,阿绀缓缓地挪动着,一边写下每本书的估价。若要每册逐一仔细翻看才标价,恐怕相当耗时,因而有些书种他看过一眼即抓个粗估。当然,其中也可能掺着特别的珍本,这就得靠多年培养出来的直觉了。他把看完的部分叠成一落落书山,才方便之后向水祢先生说明每一落约莫值多少钱。 「堀田先生。」水祢先生走了进来。 「啊,您好。」 「请问六点左右用餐,可以吗?」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别这么说,我也陪您一道吃。稍后请移驾到隔壁用餐。」 阿绀和水祢先生相对而坐,两人面前都摆着一方小巧的食案,落坐后便开始用餐了。 瞧这菜色,还真豪华呀。之后回去说给勘一他们听,可要羡慕死喽。 「请问进行得如何?」 「嗯,我想再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全部估完了吧。」 「大概值个多少钱呢?」 阿绀苦笑着回答:「现阶段还很难讲。现代小说那一类的,恐怕没法出太好的价钱;不过,日式线装古书的数量也不少,有些看起来挺值钱的。」 「这样啊。」 「不过,您先别抱太大的期望。就当作全部加起来大概几十万左右吧。」 「喔,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水弥先生笑着说。 嗯,我瞧着也约莫是这个谱。除非里头又出现了好东西。 「我们就睡在柜台后面,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一声。」 二 时间来到隔天中午。 「勇造打电话来?」 「是呀,他说等一下会过来。」蓝子转述给勘一听。 「啥事?干嘛专程打了电话以后再来哩?」 家里的午饭照例是轮流吃的。现下在客厅里吃饭的是勘一、我南人、蓝子和阿青。亚美和铃美则在看店。 最近阿青和旅行社刚签了新契约,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继承家业了。当然,目前还没完全辞掉导游的工作。 打从一开始,我南人压根就没想接下这家店,所以,勘一死了以后要由谁来继承 的话题,已经在家里谈了好些年了。尽管大家都认为,总不能让这家传承数代的「东京bandwagon」歇业,无奈身为长孙的阿绀,似乎不大想站在第一线接掌店主之职。「我的个性适合待在幕后」——阿绀老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还说,如果阿青愿意继承,他很乐意从旁协助。眼下阿青似乎真动了这个念头,阿绀相当高兴。 「该不会是送去的书,出了什么问题吧?」阿青猜想。 勘一也想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头绪。 「打扰了!」 哟,这声音可不是…… 「您好,正在用餐吗?」 是嘛,可不是茅野先生!今天他身穿格纹西装外套,搭了条阿斯科特领巾,帅气十足。 真不知他怎能总是一派潇洒地出现呢?刑警一般不都是不修边幅的呀。这,该不会是我的成见吧? 「早吃完收拾好啦。今天没出动?」 「对,而且太太还跟朋友去旅行了。」 「所以可以来古书店逛个过瘾喽?」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哎,茅野太太偶尔也得去散散心,否则嫁了个刑警外带旧书搜集狂,谁吃得消哪。 「是小狗的叫声。」茅野先生说道。 嗯,上回跟他提过家里养了狗的事。四只猫和两只狗,现在都能和平共处了,让人松了口气。不过,有件事挺伤脑筋的。玉三郎是只母猫,她好像把小幸和小秋当成自己的孩子,只要有人抱起这两只小狗,玉三郎就会竖起尾巴生气。或许等小幸和小秋长大些,情况就会改善。现在这两只小狗还让它们待在笼子里,由花阳和研人拼命训练中。 「打扰喽。」 哟,才说着,勇造兄就到了,还带了位穿西装的年轻人一道来。 「不知去向?」 「今天早上离开的?」 勇遥兄和那位年轻人一起点头。年轻人是安养院的职员,叫做和泉先生。一听到「不知去向」这四个字,正在埋首书堆的茅野先生反射性地抬头望向这边。 「喔,别担心,这位是店里的老主顾,还是位刑警先生。不过,他负责的好像不是寻人就是了。」 得知茅野先生是警察,勇造兄点着头说声原来如此。 「不过,这事听着就教人不放心哩。大家都到客厅来说吧。」 除了勘一之外,阿青和铃美也陪着听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但阿青仍是坐在帐台那边兼着看店。勘一也邀了茅野先生一起旁听。真不好意思哪,三番两次麻烦茅野先生。 「安养院有位松谷峰子女士,今天早上向职员登记外出后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儿子家。 没想到隔没多久,她儿子居然来到安养院想要探望母亲。」 「这么说……」 「峰子女士还没上七十,身体跟脑筋也都还很灵光,不可能是那个原因。」 「这样啊。」勘一点头表示明白了,旋又换上了纳闷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来店里商量呢? 「所以呢,老勘……」 「怎样?」 「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峰子女士带着老勘这里的书出门去了。」 「书?」 「我们店里的?」 勇造兄拿出一张纪录,一面解释:「我做了一张借阅表,这样才知道谁借了哪本书。 峰子女士昨天就先借走了一本。之前几乎没瞧过她看书。」 「哦?」 「后来,我们去查看她房里的私人物品,除了她随身的小提包外,其他东西都在,但是找不到那本书。」 勘一几个人这才明白过来地点点头。 「会不会是正好读到一半,所以随手带出门呢?」阿青问说。 勇造兄摇头说道…「我们也想过。如果是口袋书还有可能,但那本可是精装书。她的提包就那么小小一个,再怎么想都是特地带走的。」 「那,书是哪一本?」 勇造兄看着借阅表念出来:「小坂红叶的《abc小径》。」 「这本哦……」 勘一和茅野先生同时说了这句,其他人则歪着脑袋想。嗯,这个人名和书名,我也都没听过。 「谁啊?」阿青问说。 「不好意思,」铃美举起手来,「是不是那位从车站月台跳下去自尽的女作家?」 「嘿,没错没错!铃美,你居然知道!」 「我也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很有名吗?」阿青再问。 「现在应该没人知道她了吧。」茅野先生说道。勘一也点头附和。 「当时还曾经风传,她可能会得芥川奖呢。」 「是啊。那本书,应该算是散文集吧。当时,她成天窝在银座一家咖啡厅的窗座,边想边写,完成这本书交给编辑以后,当天就自杀了。」 「为什么要把那种书送去安养院啊?」阿青不敢置信地问说。是呀,我和阿青的想法一样呢。 勘一抓着头辩解:「我想说,顶多只有她的书迷和颇有钻研的爱书人,才会知道那件事嘛。这书本身写得挺好的咧。里面提到了当时流行的东西啦、外国的事情啦,不管是装帧还是讲的内容,全都充满浓浓的昭和氛围。我想,现在刚好流行复古风,挑这本应该不错吧。」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书?」 「我记得是昭和三十年左右。」 听完,大家茅塞顿开地点着头。这时,勇造兄开口了: 「说不定她差不多快回来了。假如到了晚上还没回去的话,到时候再报警请求协寻。 在那之前,我们想先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所以才会来问问那本书的相关资料。」说完,他看向茅野先生。 茅野先生使劲地点头赞许:「这样做很好。」 话虽这么说,可勘一根本毫无头绪。 「请问……」和泉先生采出了身子,「您刚说,那本书是在银座的咖啡厅里写的?」 「是啊。」 「我记得峰子女士的娘家以前是在银座做生意的。很久以前好像曾听她提起。」 「是喔,」勘一说道,「这么说,书里有可能写了有关她家的事罗?」 「所以,那本书也许就是她行踪不明的原因了。」铃美说。 「有可能。爷爷,还有同一本书吗?」 勘一摇头说道:「没了啦。不过,别家店总该找得到一两本。阿青,你上网查查看吧!」 「得令!」 我想,您或许知道,旧书店共同成立了库存的网路平台,方便同业们上网搜寻图书。 当然,不是每本现有藏书都登录在里头。 阿青在店里上网查询,其他人在客厅里随意聊聊,等待他的结果。 「找到厂!」阿青的呼声从店里传来。 「在哪?」 「离我们最近的,应该是神保町的『雄山堂』信哦,标价是四千圆耶。」 书价挺高的呢。 「爷爷,这么贵的书您还借给安养院啊?」 阿青才说完,勘一的脸色倏然有些愠怒,「混帐!管它多少钱!只要让在那里安养天年的人都能读到好书,我就开心啦。先别讲那些了,阿青,你快骑摩托车去买。我会打电话请雄山堂留下来。」 「知道了。」 「骑车小心。」铃美到门口目送阿青出发。 「你叫和泉先生来着?去问个清楚,那位峰子女士的娘家是在银座的哪一带?」 大伙一下子都忙起来了。要是那位峰子女士过一下子就回来,那就一切平安喽。不过,她到底上哪去了呢? ※  ※  ※ 时间来到下午两点了。 阿青从神保町的「雄山堂」买回那本散文集后,大家立刻着手从书里寻找线索。端坐正中的勘一揭开书页,左右两旁各是勇造兄和阿青一同帮着查看,阿青也把笔记型电脑搬来桌上,一旦发现具有参考价值的内文段落,便劈哩啪啦地敲起键盘,输入电脑里面。 大家讨论以后认为,如果文章中的某些字句促使峰子女士离开安养院,那么,书里出现的地点和场所,就成为关键的线索了。而且先摘要下来,也方便大家稍后分头找人,所以阿青才会把相关资料全部建档。瞧他的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飞舞着,仿佛变魔术一般,真不愧是盲打高手哪! 和泉先生刚才打听到峰子女士娘家的消息了,正在餐桌前写下来。 哎呀,原来她是「鸭居堂」的干金?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我还记得呢。我去银座的时候,曾上门光顾过几回。如果记得没错,应该是一家专卖和服配件的店家。说起来,还真没留意过那家店是几时歇业的。 「我说,铃美啊。」 「我在这!」 「你可以帮忙找找,昭和三十几年的银座详细地图或是导览图之类的吗?我好像在店里瞧见过。」 「啊,老板,那方面我在行!」 说话的人是茅野先生。我想起来了,他也喜欢搜集老地图。于是,茅野先生陪着铃美一起到书架那边找起来了。 这正是古书店发挥真功夫的时刻!很快地,能够看出银座当时面貌的物件,全都找来了。大家纷纷聚到餐桌边浏览地图。 「照这么看来,」勘一看着阿青缮打后列印出来的纸面,说道,「峰子女士有可能认识这位小坂红叶。」 茅野先生点头附议:「看来是这样没错。那时候,小圾是二十二岁,峰子女士是十五岁。」 胸,黑色的高跟鞋蹬着清脆的声响,英姿飒爽地走在g的街头。我坐在b的老位子上,每回瞧见她那抖擞的身影,总是……」。依照上面这段叙述来看,g应该是指银座,而b则是坐落在那里的「巴西」咖啡厅吧。 「好啦,大家有什么看法?茅野先生,您是专家。」 茅野先生思忖了片刻才开口:「假设峰子女士就是读了这本散文集里的片段,以致于下落不明……」 「嗯。」勇造兄跟和泉先生都点头同意。 「如果这里面也写了峰子女士的事,应该也是用英文字母的代称。峰子女士,婚前的娘家姓氏是鸭居,而鸭居峰子的缩写不是k·m就是m·k,但是书里都没找到。这么一来,很可能是m妹或是k小姐吧。有出现m妹这个字眼的散文,只有这篇。」 阿青于是翻到那一页——「c〈血和珠宝和少女〉」。 这个标题真不祥哪。不过,起头的部分,瞧着倒是挺有牧歌的氛围:「假日的一天,我爬上了树……」。我原以为,一个女人家写自己爬到树上,大抵是回忆童年的时光,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根据文中的描述,这个m妹生日时,收到了一位男性友人致赠的礼物,是一只嵌有耀眼宝石的胸针,而且是那位男性友人祖传的珠宝。作者红叶小姐非常喜欢那只胸针,很嫉妒还是个孩子的m妹竟能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也对于m妹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很是恼恨……。文章就是以淡淡的口吻,剖析她自己当时的心境。 这位红叶小姐似乎是个情感起伏相当激烈的人。当时,那位m妹是红叶小姐的手帕交。正月年节,她和m妹相偕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参拜。挨屑擦膀的人潮,把m妹别在衣 服上的那只胸针给挤掉了。红叶小姐眼尖瞥见,赶忙捡舍起来,原想收进怀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朝眼前一棵神杜里的大树用力扔过去了。 「『那只胸针落在枝桠间,隐隐发亮,看得我心乱如麻……』唔,还真是任性脾气。 后来,这位红叶小姐做了反省,想把那只胸针还给m妹,便趁着假日爬上那棵树寻找。」 「那么,标题里的『血』字是指?」 勘一没好气地笑着说:「爬是爬上去啦,可却掉了下来,大腿被树枝刺中,流了很多血——书上是这样写的。」 「胸针呢?」 「她跌下来后住了院,好一阵子腿脚都不能动弹,到她写这篇文章时都还没找着。最后写了这么一段:『就在刚刚,m妹才经过窗前,朝我开心地挥着手。那纯真无邪的笑容,使我下定了决心,明天非得爬上树去找找!』」 「依这么看来……」勘一寻思片刻,接着说,「假如这个m妹就是峰子女士的话,她应该一看就明白,那只胸针是她的。所以,才想出门去找。」 「可是,」阿青开口说,「呃,这本书是昭和三十四年出版的耶?算起来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找得到啊。」 「女人心就是那么回事嘛!铃美,你说对吧?」 铃美用力点了头,「要是我,一定会去找找看!」 这要换做我,也会去找呢。就算明知早没了,还是想去试一试。再说,神社那地方,就算过了四、五十年,多半还是老样子的。 「如果真是去找东西,跟职员坦白直说就行了,为何要捏造去处呢?」 听了勇造兄的疑问,大家也觉得有道理,纷纷抱胸思索。是呀,这点真教人费解。 「唔,总之,从这本书里能找着的线索也就只有这一条了。她们新年参拜去的神社是哪间?」 「这个嘛……」茅野先生搔搔头说,「神社的部分,上头只写着神社而已。」 众人又开始苦思起来了。 「也许她觉得在神社冠上英文字母不大好,又或者,当时在银座一带提起神社,大家都知道是指那一间。」 「也不一定只限于银座一带呀。还有其他新年参拜的知名神社,比方明治神宫啦、神田明神啦、浅草寺啦。」 「浅草寺是寺院!」 「不好意思,」铃美插进来说,「不如问问那位峰子女士的儿子?也许他们家一直都是去同一间神社做新年参拜,要不,也可能听母亲提过从前是上哪参拜的。」 一时间,大伙你看我,我看你。 「有道理。」 和泉先生赶紧冲去打电话。于此同时,门口传来阿绀的声音:「我回来了。」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喔,辛苦啦。」 听到勘一的慰劳,阿绀点了头,表情却不大对劲。他叹着气,走进客厅,沮丧地跌坐下来。 「茅野先生,还有勇造爷爷,您们都来了。」 阿绀狐疑地看了一圈,大抵不解这些人怎会凑到一起的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有点状况。怎么?累啦?」 阿青和铃美也觉得奇怪地看着阿绀。阿绀看起来身心俱疲,简直和失了魂没两样。听见勘一问他,先是点头含糊地应了声,接着说:「您们好像正在谈事情,先忙吧。」 「还好,」勇造兄开口说道,「这边暂时只能等着。」 「出了什么事,讲来听听。搞砸了?」 瞧见阿绀一脸疲倦,亚美去沏了茶给他。阿绀轻轻点头谢过,香甜地喝了一口。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嗄?」 阿绀皱起眉头说道:「我昨天的确把书都估价完毕了,到了今天早上一看,所有的书全都消失无踪,连老板也不见人影了。」 「你说啥?」 三 迟迟等不到和泉先生的电话联络,这群人一时半刻也无计可施,总不成把东京每一间神社全找个遍。不如,先听听阿绀的奇遇。 「简单讲,起先一切很顺利。」 是嘛,我瞧着也是这么回事。那位水祢先生看起来是个好人。 「听起来是桩好生意呀。」茅野先生由衷说道。 「你不是去吃了好吃的,还泡了温泉吗?」 阿绀点了头说:「一开始,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泡了温泉,又继续估价到半夜,做到晚上十二点左右吧,心想刚好是睡觉的时间,就直接回房了。早上大概是七点起床。」 那么,应该是在他起床后,才发生怪事的吧? 「等你起床之后,那个叫水祢的人已经不见了?」茅野先生倏然眸光如电。 「就是说啊。我洗了脸换好衣服,出了房门准备吃早饭,走到柜台后面想问问在哪里用餐,结果——」 「谁也不在了。」阿青抢着说完。 阿绀点点头,又接下去说:「我纳闷着他们上哪去了,又到原本摆满了书的房间一瞧……」 「那些书全都不见了吧。」 「事有蹊跷哪。」茅野先生嗫嚅说道。勇造兄跟和泉先生也倾着脖子帮着想。 和舒服的温泉,两边算是扯平了吧。」 这样说来,也挺有道理的。 「然后,你就回来了?」 阿绀歪着脑袋边想边说:「我把旅馆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忽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来,问我是谁。」 「他是谁啊?」 「房屋仲介。」 「房屋仲介?」。 「说是他公司买下了那家旅馆。公司接到了通报,这家旅馆半夜还亮着灯,所以来看看情况。还说那里在一个周前已经不再营业了,他也不认识水祢先生。」 「搞什么啊?」 连一旁静听着的铃美,也不由得浑身发抖。夏天都过了,还说什么鬼故事哪。 「这也许是种诈骗手法吧。」茅野先生说道,「假如真是设局诈骗,水祢和那个房仲就是一伙的。不过,我方才也提过很多次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始终沉思不语的勘一,倏然抬起头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不大确定。 「您想到什么了吗?」 「唔……」 吞吞吐吐的,真把人给急坏喽。勘一到底想到什么了呢? 「该不会……」勘一抬起手掌往脑门直搓,「我问你,你估价时,用的是盖了店章的估价单吗?」 「是啊?」 和往常一样,阿绀用的是店里的估价单。勘一咕哝了几声,这才开口说道: 「我猜,咱们可能被窃价了。」 「窃价?」 哎呀,竟是「窃价」?这个字眼我压根早忘了。 「那是什么?」 阿绀和阿青都不懂。也难怪他们没听过。现如今,就算做这勾当,也尝不到什么甜头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得是在战争开打前的那个年代才行得通。茅野先生听过吗?」 「不,我也没听过。」 勘一思忖片刻,点了头后才开始说:「旧书的价格,说穿了就是供给和需求之间的角力,再来就靠书商的眼力了。并不是愈旧的书一定愈值钱。外行人根本不晓得该怎么标价。」 「是啊。」 「打个比方。如果偷来的东西里头夹了本旧书,小偷该怎么办哩?」 茅野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嗯,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卖给旧书店罗。可是,这得冒着被逮的风险。」 「是吧?所以最好还是自个儿拿去黑市买卖。当然啦,现在讲的是明治、大正,还是昭和初期那会儿的事了。说起那时候啊,就算同样是旧书店,比起开在乡下的,自然是在繁华东京做生意的名气来得响亮多喽!」 「原来如此。」阿绀懂了,「也就是说,如果书上附着本店标示的价格,也就相当于合理价了。」 勘一点头说道:「小偷就可以拿去向乡下的收藏迷兜售,每本书上头都标了价钱,况且还是『东京bandwagon」那家响叮当的东京大店亲自标示的价格哩。」 茅野先生双手拍了一响,说道:「也就等同于鉴定书吧?」 「正是。」 「那,」阿青说,「这件事,就是为了窃价而设下的骗局吗?」 「没道理。」勘一摇摇头,「到了现在的时代,这一招已经行不通了。就算有咱们的估价单,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不管到日本的哪一家旧书店,全都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有人想借此卖个好价钱,反倒会露馅哩。」 「老板说得没错。」茅野先生连连点头,接着说,「不过,依此推论,这次还真是一桩纯粹的『窃价』事件了。毕竟对方大费周章,最后得到的只有『东京bandwagon』 的估价单而已。」 「问题是,到了这个时代,那只是没什么用处的纸条而已。」 「最大的疑点,在于对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铃美指出了关键后,众人重又陷入沉思了。 「不,最大的谜团,应该是那些书消失了吧?」 说话的人是阿青。 「即便对方的目标就是锁定在『窃价』上,也没有理由非得三更半夜把那些书搬走不可。他大可让绀哥吃完早饭,说声辛苦了,让他再想想,如果决定卖掉,会把书寄给我们——这样不就得了?干嘛还得大半夜的蹑手蹑脚把书弄出去,简直自找麻烦嘛。」 「就是说啊。」阿绀接口道,「我最想不透的就是这一点。」 真让人百思不解哪。包括当刑警的茅野先生在内,一个个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冥思苦想。 要说教人在意的事,还有一件。我从方才就一直在等研人和花阳回来。瞧,蓝子和亚美也频频望着时钟。 按照今天的课表,他们早该回来了。近来的治安愈来愈教人不放心,学校也开始采取更多保护学童安全的措施,比方让学生集体放学,以及请家长沿着放学路线协助导护等等。蓝子和亚美也加入了导护妈妈的行列,今天恰巧她们两人都没轮值。 学校和家里都交代孩子,放学后不可在外面逗留闲逛,一定要直接回家。听着不禁让人有些难过。在阿绀和蓝子上小学的时候,哪个小孩放学后不是在外头玩耍呢,处处都可以看到好多小孩把书包随意扔着,就在路边玩起来了,那是稀松平常的光景。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却不能那么做了。唉,只能说是时代改变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蓝子走进客厅,开口说:「爷爷,打扰一下。」 「怎么?」 「研人和花阳还没回来。」 大家一齐抬头看钟。阿绀好像也察觉时间有点晚了。 「这么说倒是。」 「我想出去找找。由谁来看店呢?」 「那,麻烦铃美帮忙一下,只要顾咖啡厅那边就好。」 「喔,好的。」 蓝子还没来得及讲「就这么办吧」,门口已经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响亮的叫声: 「我回来啦——!」 可不是研人吗?花阳也一块回来了。亚美和蓝子顿时露出了放下心来的表情,走向店里。接着,只听见她们咦了一声。怎么了吗? 待我定睛一瞧,研人和花阳的背后站着佑圆兄,以及一位陌生的妇人。是不是有什么事,请佑圆兄陪她一同登门央托呢? 「哎呀!」亚美忽然惊呼一声,「研人,你的脚怎么了?」 研人右边的小腿做了包扎,绷带上面还罩着弹性网。 佑圆兄连忙解释:「不碍事的,虽然包成那样,其实只是擦伤,但是擦伤的面积比较大,所以才包扎起来。我想,今晚洗澡的时候,就可以拿掉了。」 「这样呀。」亚美点头表示明白了。 嗯,瞧研人还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应该没事吧。 亚美面带歉意地向佑圆兄说:「这孩子又在神社里面奔跑时摔倒了吧?不好意思。」 大抵是这样的吧。放学回来的路上一定会经过佑圆兄那里,研人在院地里跑来跑去,这才跌跤了。 「关于这件事……」 那位气质高雅的妇人,满脸歉疚地对亚美说:「真的非常抱歉,都怪我不好,才害令郎受伤的。」 「才不是呢!是研人自己要爬上去的啦!」花阳一副没好气的模样开口反驳。 「不不不,是我没看好他!」佑圆兄争着说。 「请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怪我。」妇人再次坚持。 ?」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四 这下子,谁也顾不上店里的生意了,干脆挂上了「休息中」的牌子。客厅里,除了咱们全家人一字排开以外,还加上茅野先生、勇造兄、和泉先生、峰子女士,以及佑圆兄。 好巧不巧,莫道克先生偏挑这时候来。他喊了声午安,从后院的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油画布似的东西,大概是帮忙把蓝子的东西送过来的吧。所有人听见声音,齐齐转头望着他。 莫道克先生瞧见客厅里的大阵仗,察觉了时机不大对。 「喔,我,等一下,再来。」 蓝子半起身地朝他说了声抱歉。没想到,勘一居然开口把他留了下来。 「既然来了,坐着不就得了。不巧屋里全满了,檐廊那边倒还空着吧。」 嗯,今天秋阳高照,坐着晒晒太阳也挺好的。一头雾水的莫道克先生,只得依言在檐廊正身端坐在垫子上。小秋跟小幸跑过来磨蹭,他便陪它们玩一玩。 「好了,先解决这件事吧!」 众人对勘一的提议皆点头赞同。 「首先,您是峰子女士吧?」 勘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峰子女士听,听得她惶恐又愧疚,不知怎么办好。 「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勘一劝慰她,「我才该感谢您帮研人料理伤口。只是,弄了半天,这本书里写的神社原来是佑圆那里啊?」 「是的,一直都是去那里。」 峰子女士说,从以前,她娘家和已逝的红叶小姐她家,新年的初次参拜总是到佑圆他家的神社。接着,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读小坂小姐的书。虽然从前就知道她是作家了,可是我平时很少看书。昨天,在书架上看到她的名字,实在让人怀念,于是才拿起来翻看。」 「然后,看到上面写了那只胸针的事吧。」 峰子女士捂着嘴点了头,才又接着说:「我完全忘了那回事。读到的瞬间,那一天的记忆赫然历历在目,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当时连那只胸针是在哪里弄丢的,都不晓得。」 毕竟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峰子女士对离世已久的红叶小姐没有丝毫恨意,唯一留在心中的是红叶小姐当年对她的疼爱有加。 「该怎么形容呢,那时候的红叶小姐真的好时髦、好帅气。我也曾经憧憬过,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这样啊。」 峰子女士说,过去的记忆,一古脑地涌上心头翻搅。一等天亮,她便迫不及待地冲出门了。 「那感觉,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似的。」 我能体会她的心境。女人哪,不管活到多老,总想将那种感觉永远深藏在心底。 「所以,你就去佑圆那里了?」峰子女士的面颊泛起绋红,害羞地点点头。 好了,轮到研人说明了。 「回家路上,我看到主祭太爷跟这位奶奶站在神社的院地里,拿着书边看边讲话。我一看到封面,马上想起我们家曾经摆过同样的书。」 不愧是古书店的曾孙哪, 「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说这本书里写到的胸针,说不定到现在还挂在那棵树上,所以我就——」 研人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到那棵树下,一骨碌地往上爬了。 「我叫他不要爬,可是这家伙根本讲不听!」花阳气呼呼地告状。 佑圆兄和峰子女士也急着阻止,可是研人都已经爬上树了,总不能把他硬拉下来。 「可是,他们说那是这位奶奶很宝贝的东西,谁听了都想帮她拿下来啊!」 「然后,研人爬到一半,就噜噜噜地一路滑下来了!」阿绀没好气地笑着说。 研人的小腿,就是那时候挂彩的。大家听了,忍不住笑了一下。研人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呀。 他们还去拿瞭望远镜看,依然没能发现胸针的下落。佑圆兄也说,他没印象捡到过那样的东西。 「害府上的小朋友受伤了,实在过意不去;不过,今天对我来说,真的是充满回忆,又开心愉快的一天。没想到给素不相识的各位添了麻烦,真的由衷感谢诸位的关心,非常谢谢大家。」说完,峰子女士深深一礼。 「哎,没事就好。不过,咱们不懂的是,为啥不老实说要上哪儿?假如照实说了,根本不会掀起这场轩然大波。」勘一再补上一句,「咱们可没一丁半点责怪您的意思喔。」 峰子女士点头说句她知道,满怀歉意地欲言又止,双颊愈发绯红。 瞧着她的模样,阿青倏然叫了一声:「该不会……」 「该不会啥?」 「主祭爷爷,你……」 没礼貌,对着祖辈,怎可以直呼「你」呢! 咦,佑圆兄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瞧着他这表情,勘一也然朝大腿拍了一记响亮。 「喂喂喂,我说佑圆——」 「哎,那是古早以前的事喽,我也好几十年没见过她了。好久没这么愉快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眼看着峰子女士的脸颊愈是涨红,难为情地笑了。 我猜呢,她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要去会见多年以前的情人,一时脱口说是要去孩子家。 大抵也就那么回事吧。 常听人家说,秋天的日头落得快,可此时的夕阳仍未下山,只将天边染上一片红霞。 商店街也亮起灯火,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熟菜摊、肉铺、蔬果店、鱼铺,揽客的吆喝声此起彼落,还不时飘来闻之垂涎的香味。 峰子女士随着佑圆兄、勇造兄及和泉先生一起回去了。她说改日再上门来玩。勘一还说了,等一下要把佑圆逮去「春」居酒屋,好好逼问一番。 「有人在吗?」 大家刚在门口送走了峰子女士,正要转身回屋,外头又有人喊门了。好像是有包裹送来了。一个穿着熟悉的制服的年轻小哥,来到店门前。 「送包裹吗?」阿青去应门。 「大概有一百箱左右,请问要放到哪里?」 「一百箱?」 「对。」 仔细一瞧,年轻小哥的手推车上叠着几只纸箱。货车开不进这边的巷子,只能停在外面宽一些的路边,用手推车送进来。 阿青转头问道:「爷爷,今天会有大量货品送来吗?」 听到阿青的叫唤,阿绀和勘一一起来到门口。 「嗄?没啊?」 「上面写着是书。」 「书?谁寄来的啊?」 年轻小哥看了送货单,说:「是一位水祢先生寄的。」 「你说啥?」 真把人给吓坏喽。摆到院子里的纸箱总共有一百个。阿绀打开其中一只检查,里面还真是旧书。 「没错,就是我去估价的那些!」 勘一和茅野先生还有其他人,无不面面相觎。 「这么说,」茅野先生一个拍掌,「至少,可以明白他为何要趁着大半夜,把书搬走的理由了。」 「我懂了。」阿绀说,「他要赶在早上第一班收件的时间,让宅配公司在今天之内送到店里。」 「而且还不能和阿绀回来的时间相差太久……莫不是担心隔了太久,恐怕会惹出骚动吧?」 真教人费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他箱子也打开来看看。说不定夹了信或纸条在里面。」 到的是研人。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信封。他立刻交给了勘一。信封正面写着「堀田勘一先生惠启」,翻到后面,署名的是「水祢」。勘一赶忙拆封,从里头取出了一张信笺。大伙全围上去探瞧。 「对不起,我明白这不足以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没承想还能窝囊地活到这把岁数。临走前,心里总惦着得向您赔个罪,于是布置了一场把戏。令孙的估价实在高明。总的来说,或与当时的金额有些差距,容我以现书归还贵店。权宜之计,还请付之一笑。望请保重玉体。书不尽言。 水祢」 信封里还附上阿绀写的估价单。 勘一皱起眉头,「这是……」 「爷爷,我现在才发现,如果把『水祢』倒过来读——」 「不正是『耗子(注7:两词的日语拼音恰好颠倒,水祢是「mizune」,耗子是「nezumi」。)』吗!」 耗子……,这么说,就是那个耗子喽? 「以前给你们讲过吧?很多年以前,被一个叫耗子的淘书转卖客偷了店里的书。」 「对对对。」 「该不会,约莫就是这个金额吧?」 勘一抬眼望着天空,「我想想……换算现在的价值,大概就这个数吧。」 「这么说,这整件事……」 嗯,怕不就是那个耗子已经洗心革面,用这种法子把东西归还回来,而且还耍了个花招。 「那家旅馆,说不定真是他在金盆洗手之后经营的。」阿绀说道。 这也不无可能。他在信里提到临走前。算起来,耗子和勘一差不多年岁,也许身子不大好了。 「那个家伙……」勘一朝几乎堆满整个院子的纸箱看了一圈,「什么水祢嘛,无聊的俏皮话!」说着,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 是呀,也只能苦笑了。毕竟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嘛。 大伙合力把纸箱搬进书库里,留待日后再慢慢整理。搬完后,大家都回到客厅里。 茅野先生说要告辞了。勘一瞧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邀他留下来吃个便饭。 「那怎么好意思。」 「反正太太不在家吧?」 「可是……」 「没什么,你只是来买书的,却累你搅进一堆麻烦里。唔……还真是『辛苦』你了哩!」 咦,很少听到勘一像这样话中有话哪。 茅野先生陡然挑眉,堆起笑来,边坐边说:「这样吗?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问……」待在客厅里不知做什么好的莫道克先生,开口问了勘一,「我可以回去了吗?」 「怎么,你还在啊?」 瞧勘一那表情,是真的很讶异。哪有人这么说话的!真想打他一记呀。 「既然还在,那就给我顺便留下来吃饭吧。」 我没听错吧?阿绀和阿青也瞪大了眼睛。莫道克先生本人更是一脸好似撞见鬼了的表情。 「呃……真的可以吗?」 「还问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不是说了叫你吃吗?」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看来,他终于接受莫道克先生了呢。 「今天一天真够累的。也说不上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像有点开心吧。吃饭时,陪我喝两盅吧。」勘一说完,还拍了莫道克先生的肩头。 哎哟,莫道克先生的眼眶都红了。一旁的阿绀和阿青,露出会心的一笑。 ※  ※  ※ 哦,阿绀在佛堂里。不晓得能不能说上话呢? 「奶奶。」 「哎,今天还真忙得不可开交哪。」 「是啊。我们家好像每年总会过上几次忙作一团的日子。」 「合该是灾星作祟吧。」 「对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是奶奶,应该可以帮忙找找峰子女士的胸针吧?」 「咦,说得也是。都能飘到屋顶上了,树上也没什么问题吧。」 「不如帮她找一找?」 「不过,就算现在找着了,只怕有些多此一举。」 「这样啊。」 「总之,我会去帮忙瞧一瞧的。」 「说不定,光是晓得那东西还在树上,就能让峰子女士勇气百倍,决心在拿回来之前绝不能先走一步,多活上好几年呢。」 「有道理。我去试一试吧。……话说,那个耗子,我猜呢,应该是茅野先生帮着穿针引线的。」 「嗄?茅野先生?」 「怎么,你没发现呀?不觉得他来的时机太巧了吗?就那么正好,保不准咱们会去报警的时刻,茅野先生偏巧上门,何况,他的部门不就是专抓小偷的吗?」 「原来如此。咦,这么说,那个耗子和茅野先生相熟罗?」 冬天 一切都是为了爱 一 又是南天竹的果实转红的季节了。时序来到腊月,人人或多或少都透着几分兴奋,毕竟骨子里摆脱不了对传统年节氛围的期待嘛。 对了,莫道克先生也是,每年到了十二月,总比平常时来得喜眉笑眼。或许循用相同历法的国家,对时序更迭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昨天夜里飘了些雪,等大家睡醒时已经融化了,唯独茶花的头上还妆点着雪白,美得像幅画似的。 蓝子往细竹尖上扎了桥子,插在院子里,花阳也学妈妈一起做。这样一来,蓝鹊、斑鶫、麻雀那些可爱的小鸟们会飞来啄食,成了冬天里赏心悦目的风情。只是,有时连老鼠也会闻香而来。光瞧着外表,老鼠其实也是种可爱的小动物,不过年轻女孩瞥见它,总要花容失色,惨叫连连。还有一桩坏处是老鼠会咬书,这点倒是有些伤脑筋了。 十二月的某一天。 堀田家的早晨依旧哄闹得很。不过,您不觉得今天早上,好像缺了点什么吗?是啊,上座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勘一染了风寒,于是在佛堂铺了床褥让他躺睡养病。 「太爷爷还没好哦?」 「冷风直从窗缝钻进来哟——,得拿缝隙胶带还是什么的贴上才成——」 「烧是退了,但还咳得很厉害,还嚷着喉咙痛。」 「最好还是带去医院啦,会翘辫子的耶!」 「得想办法让佛堂里不要太干燥才行。」 「不准讲那种晦气话!」 「姜汤煮了吗?给爷爷喝了吗?」 「研人和花阳也要常常漱口喔。学校不也在流行感冒吗?」 「爷爷至少得吃点稀饭才好。」 「不管怎么劝,爷爷都不肯去。爸爸,您想想办法吧。」 今天餐桌上的话题全绕着勘一打转。蓝子让我南人去想想办法,我南人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 「老爹打从心底痛恨医院,我也没办法啊——」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爷爷已经上了年纪,再拖下去就越来越没体力了。」铃美也很担心。 「就是说呀。」亚美也跟着搭腔。 过了年,勘一就八十了,已经不是可以逞强的年岁了。要是我还在,说什么也非要把他拖去医院不可;但勘一那牛脾气,孩子们说的话只当是耳边风。 「混帐,趁着我不在,一个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勘一裹上了铺棉宽袖袍,步履蹒跚地从佛堂出来了。 「爷爷,您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虽然不好,总得吃点稀饭,不然这把骨头可顶不住。」勘一费力地在坐了下来。 「请躺着休息吧。我现在就送过去。」 「混帐,难不成叫我张嘴一口口让你们喂?每回喂完,反倒烧得厉害。少罗唆,快给我稀饭!别忘了咸梅干!」 「太爷爷,您还是去医院吧。只要打个点滴、吃个药,马上就治好了。」研人一脸担心地劝说。 「谢谢你啊。不过哩,人的身体有自己治病的能力,吃了药反倒减弱了自愈力,所以太爷爷要靠自己的力量治好!」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有个限度吧。」阿青边搅着纳豆边说,「上了年纪的人,免疫力也跟着变差了喔。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啦。」 「少把我当老人家看!我现在不已经退烧了?快好了咧!」 大家都那么担心,勘一还这般顽固,真是棘手得很。尤其阿青和铃美更是分外忧心,因为十天以后,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了。 「真要只是感冒也就算了,要是突然死翘翘那就惨啦。」 阿青胆敢如此口无遮拦,应该也是为了爷爷好吧。他真的很希望勘一能出席婚礼。 「我知道啦!一定会好的,包在我身上!」 阿青跟铃美的结婚日期,是在一个月前决定的,选在佑圆兄的神社里举行神道的结婚仪式。日期订在十二月二十日,当然挑了个大好的黄道吉日。选这天的理由是个巧合。阿青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一日,铃美的生日是十二月九日,两人加起来恰好是二十日,况且这天又是个好日子,于是佑圆兄兴冲冲地决定就是这天。不过,他已经退休了,所以仪式就交由儿子康圆进行喽。 勘一起床和大家聊天吃了稀饭,过后又开始发烧了。佛堂的隔扇大敞,方便随时采看他的状况。大家请铃美留在里屋料理家事,一方面照顾勘一。当然,我也待在一旁看着他,无奈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种时候,不免怨起自己眼下的这副模样了古书店那边,由阿青和阿绀轮流看店,而咖啡厅照旧由亚美及蓝子负责。 我南人正在喝着咖啡,有位来客进门。哟,可不是二丁目「昭尔屋」的道下老板嘛。 「你好,好久不见。」 「嗨,小道,真的好久不见罗——」 道下老板是我南人的学弟。我记得他们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常在一起玩。 「怎样,身体都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到这年纪,谁都一个样吧——」 「小南还是一样年轻呀。」 只有我南人学生时代的朋友,会管他叫「小南」。 「昭尔屋叔叔,要喝什么吗?」蓝子问了声。 「喔,不用了。不好意思,我今天只是来借年尾要用的那个而已。石臼跟杵子,捣麻糬用的。」 「哦——」我南人抬头望着上面,「又到了这个时节罗——」 每年年底,昭尔屋都会用石臼跟杵子捣制麻糬。如果记得没错,通常是选在耶诞节过后,店里休息两三天,还向街坊借来杵臼,全家出动一起做,那情景很是壮观。春捣的那几天,这附近总像办场小祭典似的,好不热闹。捣好的麻糬原是店里要卖的,不过昭尔屋总会多准备些红豆馅啦、纳豆馅啦,还有黄豆粉什么的,把刚捣好的麻糬匀出一些来分送给大家享用。花阳和研人可是每一年都很期待呢。 「ok罗——!等一下去仓库拿出来,洗好了送过去哟——」 「不好意思。今年订在二十七号跟二十八号捣麻糬,又要麻烦你了!」 「知道罗—一!ok罗——!」 「那就拜托了!」 道下老板笑着走出去了。他大概还得去几户有杵臼的人家商借吧。这年头还有这东西的人家已经不多了。 「爸爸……」 目送道下老板离开后,蓝子坐到我南人的身旁。 「怎样——?」 「剩下没几天了,阿青的事该怎么办?」 「什么事——?」 「请别装傻。就是阿青的妈妈呀,他的生母。」 是呀,就是这件事。自从结婚日期决定了以后,大家总趁阿青不在场时,讨论这个话题。无奈关键人物的我南人直到昨天晚上,总算从什么地方晃回来了。 「假如已经过世了倒还无所谓,还活着的话,总不好没请她出席。」 我南人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可是,阿青希望她来吗——?」 「这么说,她还活在世上吧?爸爸知道她在哪里,对吧?」 我南人哼哼哪唧了半天,重要的事一个字也不肯说,只管拿手指绕圈圈。 「蓝子,假设说——」 「嗯?」 对象,把阿青带回来抚养。对方毕竟是阿青的生母呀!我想,她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没办法出面吧。我不相信爸爸会爱上那种把自己的孩子扔下不管的女人!」 是啊,我这儿子虽然吊儿郎当又不牢靠,但相信他在爱情方面,付出的都是真心诚意。 「再怎么说,这二十几年来,阿青的生母的确没来看过他啊——」 我南人虽再次辩解,但蓝子依旧不肯退让。 「就算是这样,同样身为人母,我相信只要她还活着,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不想看到自己孩子穿上礼服结婚的模样!」 蓝子说得完全正确: 「你讲的是有道理啊——」我南人又哼唧起来,把那双修长的手臂抱在胸前,「我也想过,大概得和阿青谈谈这件事才行,可是,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什么叫没办法的事?」 「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谁听得懂我南人在讲什么? 「不用了啦。」 哎呀,是阿青。不晓得什么时候,阿青来到了柜台里面。一旁的亚美来不及提醒我南人和蓝子,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我的老妈,只有死掉的那个老妈而已。」 看阿青的神情,并没有动怒。他平静地往下说: 「老爸的外遇对象,只不过是生下我的人而已吧?把我抚养长大的是堀田秋实,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母亲。这样就够了。蓝姐也不必挂念这件事,不过还是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说完,阿青转身要走,蓝子喊住了他:「可是,阿青,万一生你的妈妈还活着,她说想要参加你的婚礼,要怎么办?」 阿青缓缓地转过身来,给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我都快二十七了耶,不会像个毛头小孩大哭大吼把她赶出去啦。如果生我的那个家伙还活着,说她想来,我也没有意见。不过呢,我大概不会跟她见面,也不会跟她讲话吧。」 阿青说完,就进屋去了。我南人又抱起胳臂哼唧半晌。 「蓝子——」 「嗯。」 「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亚美,店里就你一个,还行吧——?」 亚美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仍是点头答应:「没问题的。小心慢走。」 正当我南人打电话去某个地方,蓝子打理了一下准备出门的时候,康圆来到了古书店那边。 「打扰罗。」 「啊,康圆叔,欢迎欢迎。」 轮到看店的阿绀向他问候。佑圆兄有张圆脸,而康圆长得像母亲,脸型细长,仙风道骨,那模样真适合当神社的主祭。说起来,面容圆鼓鼓的佑圆兄,感觉比较像寺院的住持。 当然喽,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家老爹没来?」 「佑圆爷爷?今天没来。」 「这样啊。」康圆点了头,朝里屋探了一眼。「对了,勘爹的状况怎么样了?」 「不大好。自始至终坚持不上医院也不吃药。」 康圆十分明白地直点头,「那,我去看看他吧。」 阿绀朝里屋比了一下,说句请进。 佛堂里点着煤油炉,上面搁着一只水壶。房里还拿衣架挂着湿浴巾,应该是用来避免空气干燥。康圆靠上前去,勘一睁开眼睛。 「喔,是康圆啊。」 「勘爹,感觉怎么样?」 康圆从小就常来家里玩,习惯称勘一为勘爹。 「还能怎么样,看了就晓得。」 「我劝了大概也没用。不过,您还是去趟医院比较好吧。」 「少罗唆!马上就好了啦!」 康圆叹了气,说道:「不然,要不要改个日期?」 「改日期?」 「就是阿青的婚礼呀。」 勘一稍微仰起脸来,不解地问道:「为啥?」 「照您这样子看来,应该来不及吧,只剩十天而已了。虽说拜殿里有暖气,再怎么说神社还是冷得很。如果体力没有恢复完全,可是会二度感冒的。我直说了,您不是年轻人了,若要硬撑,办完婚礼接着就是葬礼了。我看,倒不如把婚礼延期,让您把身子养好了再举行。」 这下我听懂了。不愧是现役的神社主祭,这招真高明!让他这么一激,不服输的勘一非得快快把感冒治好才行。 「你这浑小子,天底下哪有傻瓜会把大喜的日子延期的?还有十天哩!你等着瞧,我明天就康复、后天就恢复体力,这样还剩下整整一个礼拜咧!」 勘一讲完,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形同宣布谈话结束。康圆只好说声请多保重就退出去了,大概是怕再惹勘一生气,反而会加重病情吧。康圆,不好意思哪,我这老伴真教人头疼。 哦,康圆才刚回去,藤岛先生就来到店里了。他今天同样穿着时髦的西装,真是帅气。 「您好。」 看到在店里的是阿绀,藤岛先生问道:「老板呢?」 「老板他呀……」 阿绀把勘一感冒卧病的事说给藤岛先生听,藤岛先生显得相当担心。 「老板还好吧?」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所以,您的心得报告我先代为收下,请随意挑选喜欢的书。」 「不,那可不行,我得经过老板的允许才能买书。」 藤岛先生外表看来温文,其实内心有其倔强的一面。 「我若是去探望老板,会不会惹他生气?」 阿绀苦笑着说:「他嘴上会抱怨男人来探病没啥意思,心里可是乐得很。」 「那么,我稍后再过来打扰。」 依藤岛先生做事的风格,待会儿想必会捧个豪华的水果篮上门,然后又得挨上勘一的一顿好骂:有闲钱买这种东西,不如找个地方捐出去救苦济穷来得好! 蓝子和我南人一起出门了。不晓得我南人要把蓝子带到哪去呢?从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推测,大抵和阿青的生母有关。这件事挺教人挂意,我随他们一同去瞧瞧吧。 「我们要去哪里?」 我南人只说跟我来就知道了,绝口不提要去哪里。唉,我若知道他们要上哪里,就能先一步过去等着了;眼下,我只得陪着他们走到山手线的车站搭电车去。提到电车,对现在的我还真是一大考验。乘客不多时倒还好,若是人多拥挤时上车,下场可就凄惨了。因为只要与人相撞,我就会被弹飞出去,即便起初上了第一节车厢,一阵推推搡搡间,不知不觉就被挤到最后一节去了。毕竟大家看不到我呀。 说着说着,到站了。咦,这里不是原宿吗?蓝子跟在我南人后面下了电车。 我想,大家应该都看过银杏树的林荫大道吧,真是太美了。到了这时节,叶子虽然掉了一些,不过满树黄澄澄的叶片依然十分优美。我南人优哉游哉地信步畅游,到底要上哪去呢? 「好久没这样了。」 「怎样——? 「和爸爸一起散步。」 我南人咧嘴一笑,「的确好久没和你走在一块罗——」 之聚集了好多人,还有摄影机在拍摄。 「那边好像在拍片唷。」 「是啊——」 工作人员围起来不让人前进,他们两人先停下了脚步。我这模样反正不会打扰到拍摄工作,不如再往前去瞧个究竟。嗯,一对男女演员并肩漫步……,哎哟,不得了了,我看到大明星啦!男演员年纪不大,我虽看过但说不出名字,只晓得年轻人都很喜欢他;至于那位女演员,可就是家喻户晓的大牌影星了。早在日本还只有银幕这个用语的时代,以清秀佳人形象着称的她,已是影坛的超级巨星,拥有广大的忠实影迷……掐指一算,现在应该有六十来岁了,却依旧和以前一样美丽呢。 蓝子不由得嘴角上扬,「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她,果真很漂亮。」 「是啊——」我南人也看得出神。 「爸爸也很喜欢她吧?以前常看她的电影。」 「是啊——」我南人点了头。 看着父亲的神情,一个念头乍然飘过蓝子的脑海。 「不会吧?」 蓝子心慌意乱地望向那他女星。 这个镜头好像已经拍完了,工作人员陆续走动起来。那位女星也放松下来,面带微笑地让到一旁。 「爸爸……」 「什么事?」 「难道,您就是专程带我来看这场拍摄的?」 「就是啊——」 「阿青的生母,该小会是……」 我南人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就是啊——」 蓝子大惊失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也吓了好大一跳,心脏险些停了……咦,不对,我已经没心脏了。 「她就是阿青的生母哟——」 这位大名鼎鼎的日本女星,这位清秀婉约、端庄娴静,所有人都赞她完美无瑕的女明星——池泽百合枝,竟会是阿青的生母? 蓝子完全乱了方寸。不能怪她,因为连我也从没受过这么大的震撼,顿时没了头绪哪。 我南人带着蓝子进去附近一家咖啡厅,让蓝子喝杯热可可,使情绪平复下来,他自己则照例要了咖啡。 女侍送上点用的饮料,怯怯地问了我南人: 「请问……您是我南人先生吧?」 「是呀——」 「可以请您帮我签名吗?」 「可以呀——」 我南人在女侍带来的记事本上飞快地签下了名字。蓝子望着父亲签名的动作,不禁叹了气。 「也对。我差点忘了,爸爸也算是个艺人呢。」 是哪,我南人「也算」是个艺人。 「既然同在演艺圈里,会发展出那种关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蓝子的讲法虽不无道理,但是,对方可是池泽百合枝女士哪。池泽百合枝女士的形象极佳,从未传出任何丑闻。她已在几十年前结了婚,也不曾闹过绋闻或离婚的消息。她和我南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更何况,我无法想像她会是那种生下孩子后弃之不顾的母亲。 我南人谨慎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眼。父女俩此时坐在露台上,身旁只有一台暖气机,没有其他人在。显见我南人在这件事上,还是比平时来得留神。 「细节我就不说罗——。是她没错。我扯谎也没好处呀——」 这种事真要扯了谎,可会被控告妨害名誉的。 「她呀——真的很了不起。外表端庄婉约,其实打从骨子里是个天生的女演员,连自己的人生角色,也都是演出来的。这在我们看来,根本无法想像吧——」 蓝子开始思忖这段话的含意。 「我觉得呢——,现在的人对于『表演工作』,好像没怎么放在眼里。人们总以为,只不过是个戏子嘛、只不过是出电视剧嘛;可是饰演另一个人,并要带给观众感动,其实是项相当艰钜的任务喔——」 「爸爸不也是透过音乐,将感动带给大家吗?」 我南人苦笑起来,音乐是属于内在的感动,只要歌咏心底涌现的love就ok罗——。但是,演戏就不同了,必须彻底化身成另一个人。可是她甚至更进一步,在私生活 里同样维持着昔日塑造出来的形象哩——」 「真的吗?」 「对她来说,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她唯一的另一个自己。不论扮演任何角色,向来都是她自身不同面貌的展现;唯独和我在一起时,尽管是同一个人,却是另一个池泽百合枝呢——。只不过,那究竟是她最真实的一面,还是连这段经验,也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演技才投入的,我就不得而知罗——」 蓝子又思索起来。同样身为女性,想必蓝子感触良多吧。 「她在生下阿青以后,这样说了:『我若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就活不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 「不过呢——」我南人凑近蓝子的脸说道,「她绝不是把阿青抛到脑后,过着自己的逍遥生活哟——。这些年来,我每年都会寄一张阿青的照片给她,就是最好的证明罗——」 「阿青的照片?」 「这是她要求的呢——。她还说了:『我虽然不能以他母亲的身分活下去,但是绝不能忘了他。』」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哪。 话说回来,先不论事情的是非对错,多年来对此绝口不提的我南人,以及始终镇定自若的池泽百合枝女士,不得不赞他们一声了不得! 这该算是一种决心吧。他们下定决心,将这个秘密守到了现在,相当伟大。当然,就阿青的立场看来,这两个人也许只是一对任性妄为的父母罢了。 二 「外遇?」 入夜了。勘一的病况依然不好不坏,发烧的情况退了又烧,大家都忧心忡忡,甚至有人提议强迫送医,又担心勘一反抗的举动会导致病情恶化,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康圆的太太叶子来了。她来探望勘一,顺道商量一件事。 「您是说康圆叔?」阿绀十分错愕。 「不会吧?」蓝子也同样讶异。 康圆不像他父亲佑圆喜欢拈花惹草,个性认真又严谨。 「我也这样想,可是他最近的举动很可疑。不是躲起来窸窸窣窣地讲电话,就是不交代一声就出门去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叶子太太还说,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前几天竟有朋友目睹,康圆和一位女士走在一起。 「而且他出门前,还跟我说是要去参加破土典礼,结果那个时间居然是跑去和女人见面?」 「这样啊。」 这么看来,佑圆的确撒了谎,只是还不确定他是否真有外遇。叶子太太泪眼哀求,明知这时候来拜托有些失礼,可既然这事让她知道了,绝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请阿绀他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忙查个清楚。 「康圆叔会是那种人吗?」 「一定是场误会吧。」 叶子太太回去以后,阿绀和蓝子讨论起来,一旁的我南人摇着头说:「那可难讲哦——。像他那种一板一眼的男人,要是临老入花丛,可不是闹着玩的哟——」 花阳和研人已经在二楼睡着了。勘一正在佛堂呼呼大睡,铃美面带忧心地探了一眼,才将隔扇轻轻带上。 「嗯,爷爷睡这么熟,暂时可以松口气吧。」阿绀说道。 是呀,能够安然入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能不能赶在婚礼前康复,仍然教人担心哪。 没做过汤圆红豆丸啦、红豆麻糬甜汤啦等等,于是蓝子和亚美趁此机会教了她怎么煮,大家现在吃的就是她试做的成果。 「蓝姐,决定怎样?」 「我?」 「要去英国吗?」 「噢,你问的是这个。」 就是说嘛,莫道克先生邀了她一起到英国举行双人展,可她到现在都还没答覆人家。 虽说没订期限,视准备的状况再去就好,莫道克先生也似乎并不焦急,毕竟已过好一段日子了。 「我是想去看看……」 「那就快点去啊!又没人反对你去。」阿青帮着敲边鼓。 对阿青而言,大他将近十岁的蓝子不仅是个温柔的姐姐,也是他商量事情的好对象。 我想,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蓝子能得到幸福。何况他自己的婚事都决定好了,更希望姐姐也能尽快找到归宿。 「嗯,等阿青的婚礼办好了以后,我再慢慢想一想吧。」蓝子说着,浅浅一笑。 阿青立刻抗议说:「蓝姐每次都这样!满脑子只担心别人,一点也没帮自己打算。家里的事有亚美嫂子打理,现在还多了铃美当帮手,你只管把自己摆到第一优先,好好为自己着想就行了啦!」 阿青说得没错哪。我还在世的时候,家里的事就多半都是蓝子打点的了,自从我走了以后,她更一手揽起整个家,忙着张罗里里外外。虽然她都说自己本来就喜欢做家务,毕竟还是付出了不少牺牲。 「好了,那件事就交由姐姐自己决定吧。」 阿绀做了结论,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旁的我南人始终保持沉默,静静地听着孩子们的交谈。事实上,像这样的时候,很难判断我南人到底是听着还是当耳边风。比方现在就是。吃完了汤圆和红豆以后,他只管望着蜷成一团窝在角落睡的玉三郎和小秋跟小幸。 「老爸!」阿青有些不耐烦地朝我南人喊了一声。 「什么事——?」 「老爸没什么话要跟蓝姐说的吗?」 我南人听完咧嘴一笑,朝在场的人望了一眼,「只要凭着love的感觉往前进就行罗——!这样做就绝对不会后悔的哟——!」 他要说的就这两句。 这个做父亲的,真的靠得住吗? ※  ※  ※ 隔天,蓝子有个朋友请她去帮家里的旧书估个价钱,于是蓝子专程到府估价。 据说对方是某家公司的老板,他的女儿最近要结婚了。那位千金相当热爱阅读,家里有个房间全摆满了书架。考虑到总不能把所有的书全带去新家,于是打算脱手。由于藏书的种类庞杂,希望请旧书业者前去估价。 估价通常是由阿绀或勘一负责的,但是对方是小姐,还是由同为女性的蓝子去比较好。蓝子好歹也是在古书店长大的,一般旧书的识别眼力还是有的。嗯,我也跟去瞧瞧吧。 「哇!」 真的,连我也忍不住跟着惊叹一声呢。 不晓得那位老板从事的是哪一行。蓝子造访的那间宅邸坐落在高级住宅区,外观相当气派。屋里的一个房间拿来当书库,大小有十坪左右,一列列大书架排得整齐划一,比一些小型图书馆还来得有规模。 「这些书全都是大小姐的吗?」 「请别称我大小姐,」这位名叫上本希美子的千金小姐,露出高雅而略带难为情的微笑,「叫我希美子就行了。」 「那么,希美子小姐,这些全都是您的书吗?」 「不是的。」希美子小姐摇了头,「很多都是家祖父年轻时当消遣的收藏。我自己的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蓝子浏览了几个书架,不禁大为赞叹。当然,有半数以上是这几年的新书,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古书珍藏。我还是头一遭看到这么壮观的个人藏书。 哎哟,这本田山花袋的《乐园》的初版本,可值个十几万圆呢。 「那么,您想把这里的书全部脱手吗?」 希美子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希望全部出清。」 「真不得了啊。」 听完回到家里的蓝子转述,阿绀不禁咋舌。勘一的状况好了一些,也躺在被窝里听蓝子的报告。 「光听,就教人浑身来劲咧!」勘一兴高采烈地说道。想必他很想赶快痊愈,大显身手一番。 「不过……」蓝子说,「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 「快要结婚了,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藏书整理一下,这个心态我可以理解。」 「对啊。」 「我不懂的是,像她那样的爱书人,怎么会把藏书统统处理掉呢?」 听蓝子这么一说,阿绀和勘一也觉得有道理。想想,蓝子说得对哪。 「至少总有一两本无论如何都想留在手边的吧。况且那位小姐想卖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藏书,连过世的祖父留给她的那些书也都要卖掉,这样不是很怪吗?」 「这样讲有道理。」 「听你一说,确实不对劲。」 三个人都陷入沉吟。 「虽说不好多管闲事,可上回的那一桩,不也还好咱们鸡婆吗?」 「是啊。」 「要不要调查看看?」 阿绀点头接下了勘一吩咐的任务。 三人正在谈这事时,有人来了。哟,可不是康圆嘛。其实阿青正在调查康圆的外遇对象,所以想必阿青眼下也跟踪康圆回到家里附近了。 「怎么样?感冒好一点了吗?」康圆进了客厅,问候勘一。 「唔,烧是退了。」 「烧退了,真是太好了。……勘爹,阿青和铃美小姐在吗?」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扑通一跳。 「他们出去了。怎么,找他们有事?」 康圆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在的话正好。噢,蓝子和阿绀可以一起过来看看吗?」 「什么事呢?」 「其实,我找到了这件东西。」 康圆从手上的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本装在书盒里的古书。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 「哟,是夏目漱石哩!」 是那本《从此以后》呀。应该是很早期的版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呢? 「不得了啦,这不是春阳堂的初版本吗?」 「您怎么会有这本书呢?」 我记得是明治时代出版的,应当价值不斐。 「前几天打扫藏物间时找到的。看来好像是祖父的东西。」 勘一一听,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来到客厅,轻轻地揭开书页。 「唔,书况太差了。」 「价钱好吗?」康圆问道。 「如果书况良好的话,我想想,应该值个二十万吧?」阿绀回答。 「这么多?」 「不止,依我看,可以到三十万哩。不过,这一本没那么高,顶多五万左右。」 单是这样也算高价喽。可是,这本旧书有什么问题吗? 「您再往下翻几页就可以看到了,上面有些笔迹。」 「笔迹?」 勘一再往下翻了几页。哟,是真的。好些地方都写着字句。 「这啥啊?……『早睡早起』?『毋忘勤洗手』?喂喂喂,这不是阿爹的笔迹吗?」 「太爷爷的?」 有这么些字迹,虽然没法拿出来卖了,但对咱们家来说可是件大宝贝哩!」勘一喜获至宝,相当开心。真没想到竟能找到公公的遗物。 「不过,现在高兴还太早。」 「为啥?」 「请看这里。」 康圆翻了翻,将书页摊开,递给勘一。 「我瞧瞧……『冬日不宜嫁娶』……啥?」 咦,有这条家规吗?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上面真那么写?」 勘一点头证实。 「也就是说,冬天太冷了,堀田家的人不能挑这时候举行婚礼。要结婚,得等春天才好。」 勘一和蓝子、阿绀一齐和康圆对看。对于家规,咱们家向来尽力恪守,这下子可麻烦了。不准在冬天结婚,那阿青和铃美就得把婚礼延后了。 反正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结婚仪式就在神社举行,邀来观礼的也都是些至亲好友,联络上都不费事,就算改期,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可是,真要往后延吗? 几个人陷入了苦思。 三 情况又变复杂了哪。康圆的外遇疑云、千金小姐的出清藏书,这会儿又加上婚礼延期。 怎么每一桩好像都和男女问题有关呢?勘一再也没法安安稳稳地卧床,穿上铺棉宽袖袍起身坐镇了。 大抵是在一团混乱中,肾上腺素发挥作用了吧,勘一的状况好多了,饭也吃得下了。 铃美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火锅。 「您想吃火锅?」 「对!咱们家的火锅是一体适用,老少咸宜!」 「什么?」 勘一可不是故意捉弄铃美。咱们家四代同堂,自然每个人爱吃的口味都不一样。煮个火锅要是还得顾虑一个个爱吃的锅底和食材,那可没完没了。因此,咱们家的火锅向来是传统的清汤锅,只用昆布熬汤底,再来就是喜欢吃什么就搁进去汆,烫好了各自夹进碗里蘸着不同佐料吃。 「那,那边怎么样啦?」勘一把豆腐蘸上碗里的蛋味噌拌葱末,边吃边问。 「依我调查的结果,那家公司似乎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 他们谈的是上本希美子小姐的事吧。 阿绀的佐料是橙醋加白萝卜泥,他夹起白菜往碗里蘸了蘸,接着说, 「说是要出清藏书,打听之下,其实是整栋房子都要卖掉。」 「什么?是公司倒闭还是怎么着?」 「不是,好像是被并购了。」 「被大企业买走了哦——?」 阿绀吃了白菜,再往下说:「就是那么网事吧。她父亲的公司是做金属加工的,规模不大,顶多五十个员工吧,据说技术非常精良,可惜营收不断下滑,后来有另一家公司表示要买下。」 「对方就是看上他们的技术,才想买下的喽——」 阿绀点点头,随即皱了眉头继续说:「不单这样,听说对方还用了卑鄙的手段。」 「唔,这种事向来总有龌龊的内幕哩!」 「不不不,光是公司被买走了,那位小姐还不至于得出清藏书吧。据说对方开出的条件相当严苛,很多员工都会被开除呢。」 大伙明白地连连点头。 「可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呀——?」 「但还传出对方那个老板提出了交换条件,如果希美子小姐答应跟他结婚,他愿意对那些员工手下留情。」 大家听得一起皱起了眉头。 「那个老板真可恶!」 说话的是花阳。真不想让小孩子听到这种话题,现下都听见了,也没办法了。 「真没有love呀——」 我南人边把一颗肉丸子夹到自己碗里边说。他的蘸酱是橙醋撒上胡椒粉。 「这不等于策略联姻吗!」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希美子小姐的父亲当然拒绝了。所以,为了尽量给那些遭到开除的员工多一点离职金,他决定卖掉自己的财产筹钱,因此连那些庞大的藏书也要一并脱手。」 「原来如此哦——」 这类话题在社会上屡见不鲜。旧书商做买卖时也常听到这种事情,有些人由于周转不灵而只好把藏书脱手,其中不少是珍贵的物件呢。 「那么,真希望能尽量出高价向她收购。」 蓝子说着,一面把葱段和蒟蒻丝夹进碗里,里面盛的是橙醋和韩国泡菜。那泡菜是住附近的韩国人送的,滋味道地,好吃极了。 「就是说呀。」亚美也跟着帮腔。 「唔……话是这么说……」勘一有些为难。 若是不赚钱,旧书商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总不能光摆气魄要豪气,出高价全买下来吧。大家一面帮忙动脑筋,把筷子伸向火锅里。 「如果每个人都能过着幸福的日子,那该有多好。」铃美把肉片夹到搁着芝麻酱的碗里说。是啊,真希望能这样哪。 「对了,至于康圆叔的事……」 「康圆怎么啦?」 「啊,还没跟爷爷讲过?就是他有外遇的事。」 「啥,康圆有外遇?」 是呀,勘一还在床上养病的时候,叶子太太来哭诉过了。阿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勘一听。 「然后咧?」 「虽然我没亲眼看到康圆叔和别的女人亲热的举动,不过最近他确实和叶子婶以外的女人见过几次面。」 「真的呀?」 「不过,」阿青夹了雪菜,放到盛着橙醋撒上五香粉的碗里,接着说,「感觉不像是外遇耶。那个女人是康圆叔的同学。」 「同学?」 「同中同学。」 「是哦……」 阿青说,康圆和她虽然聊得很开心,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出男女暧昧的情愫。这方面,阿青可是专家,既然他这么说,或许康圆真的没出轨吧。 「那,就甭去管他了吧?大概是有什么事找他商量。你去讲给叶子听,让她好放心。 那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不可能在外面有女人的啦!」 「应该是吧。」 「可是……」碗里只是一般橙醋的亚美说,「一定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们最近开始碰面,至少得把原因弄清楚才好吧?」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决定让阿青继续查个水落石出。 阿绀和阿青在「春」居酒屋。哟,莫道克先生也来了。 「我想,还是找个铃美不在场的时候,跟你提一下。」阿绀一面帮阿青斟酒,一面说道。 哦,他说的应该是那一条冬天不宜结婚的家规吧。 莫道克先生歪着头想了想,说:「所谓的家规,应该是很重要的吧。」 「现在这个时代,倒也不见得。」 「但是,在英国也有类似这样的传统喔。英国人很珍惜古老的东西,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跟日本人很像。」 「或许吧。」 真奈美动作轻柔地将下酒菜的小钵摆到阿青面前,问了他:「那,婚礼,打算怎么办?」 阿青想了一会儿,把问题抛给阿绀,「绀哥,你觉得呢?」 青和铃美小姐的幸福,他也很不愿意扫兴。」 「也是啦。」阿青将酒杯端到嘴边,「不过,如果遵循家规的话,爷爷应该会比较高兴,只要由我主动提议,不如把婚礼延到春天再举行,我想爷爷也会接受。」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阿青真为爷爷着想。」 是呀。大家嘴上不说,其实都很尊重勘一的想法。 「但是,」真奈美开口,「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可是年轻人的特权哟。上了年纪的人,也应该要有度量去包容年轻人的任性吧。」 真奈美这番话说得真好!一点没错。 「……其实,这是我南人叔叔说的,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 「老爸说的?」 「这些真像我南人先生会说的话。」 阿青又开始苦恼了,「真难决定……可恶!已经没时间再犹豫了!」 三个人感慨地点了头,仰杯一饮而尽。 嗯,这虽是个难题,但是,能有这样的烦恼,或许也值得欣慰。 四 星期天。太阳从大清早就开始发威,这几天的高温已经破了纪录,穿上冬天的毛衣甚至要冒汗呢。 吃完中饭以后,研人到附近的公园,和朋友在长椅上玩耍。他们好像在玩什么游戏卡的。小幸的绳子就绑在旁边,正在睡觉。小幸似乎很喜欢研人。嗯,真教人开心哪。 「研人!」 公园的入口处,有个穿西装的人喊了研人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呢,可不是藤岛先生嘛。 研人也认识藤岛先生。藤岛先生走了过来,研人规规矩矩向他鞠躬问好。 「午安!」 「午安。决斗王?」 「你知道哦?」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牌组喔。」 「是哦?」 研人高兴得眼睛都发亮了。想必年轻的藤岛先生平时各种消遣都有所涉猎,所以才这么清楚吧。 「太爷爷还好吗?感冒有没有好一点?我正想去你们店里。」 「好多了呀。不过还没全好,有时候选是要躺着休息。」 「这样喔,太好了。」 研人突然停住了出牌的动作,猛一抬头看向藤岛先生。藤岛先生以眼神反问研人什么事? 「藤岛先生是有钱人吧?」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确是有钱人哪。 「嗯,该怎么说呢,或许比一般人赚得更多吧。」 「你以前说过,想要把我们家的旧书全部买走,结果被太爷爷骂了一顿吧?」 「是啊。」藤岛先生无奈地笑着回答。 研人咧嘴笑了。哟,这笑容和花阳一模一样。每回花阳打着什么主意时,就是这张笑脸。 「我跟你说,有桩好买卖,要不要参一脚?」 「嗄?」 真是的,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被勘一听到了,可要揍人的。 哎,研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下午三点过后。阿青脸色凝重地从外面回来了。 「喔,回来了!」 「回来了呀。」 「我回来了。」 负责看顾古书店的阿绀,和从咖啡厅那边帮阿绀端咖啡过来的蓝子,一起跟阿青打招呼。 「怎么样?打听出什么了吗?」阿绀问道。 阿青方才出门,应该是去调查康圆的事。是不是查出什么了呢?阿青先看过店里没别的人在,才在帐台坐了下来。 「康圆叔的那个女同学……」 「思。」 「原来是演艺圈的人。」 「演艺圈?」 「她是经纪公司的董事长,好像是个很能干的老太太。」 阿绀和蓝子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态。要说演艺圈的人,我南人也是吧。 「她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都是演员,所以应该和老爸的公司没什么来往吧。」 「也许吧。」 「叫什么公司?」 「我看看……」阿青从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照着念出来,「浅羽经纪公司。那位老太太姓浅羽,就直接用姓氏当公司名称了。」 「那家公司有名吗?有没有当红的演员?」 「有黑田充喔。」 「是哦!」 「还有折原美世啦、渡边彩予子啦。」 全是些我没听过的人哪。不过,从阿绀和蓝子每听一个就惊讶一回来看,应该都是些出名的演员。 「还有,这位好像是里面最大牌的吧,我没听过就是了。」 「谁?」 「池泽百合枝。」 蓝子的表情瞬时僵住。我也吓了一跳。还好阿绀和阿青没有察觉到蓝子脸色丕变。 「很大牌哦。可以说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女演员。」 「据说很有名。可是我不看电影,她也没上电视,所以我没听过。」 「我也是。我知道的顶多是她跟老爸的年纪差不多吧。」 蓝子强忍内心的震撼,若无其事地点头附和。 这真教人吃惊哪。和咱们家会不会有什么相关呢? 「那,为什么那位女董事长要和康圆叔见面呢?」 「可以确定的是她拜托康圆叔帮个忙。」 「帮忙?」 阿青点点头,「我向经纪公司的小姐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拜托康圆叔帮忙。不过,应该和男女情爱无关,只是希望康圆叔看在同窗友谊的情分上,卖个面子。」 「这样哦。应该没法查出对方央托的是什么事吧?」 「嗯,我大概只能查到这里了。接下来不如请老爸,还是爷爷出马,找康圆叔开门见山地直问了。反正又不是外遇。」 蓝子兀自沉思着,完全没把阿绀和阿青的对话听进去。嗯,她在想什么呢? 「打扰了。」 「啊,藤岛先生,欢迎光临。」 藤岛先生方才在公园里好像和研人聊了一阵,现在只有一个人上门。研人没跟着回来,大概还和朋友在玩吧。 「老板的身体还好吧?」 「看起来好多了。我去看看他是不是醒着。」 阿绀回到里屋,没一会儿,传来勘一比平时来得虚弱、但依然洪亮的声音: 「来啦?进来进来!」 藤岛先生一脸放下心来,说句打扰了,走进了里屋。 「你说啥?研人跟你讲的?」 真教人吃惊哪。瞧着勘一把阿绀和蓝子都叫了进去,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要谈那位上本希美子小姐的藏书出售。看来,研人告诉藤岛先生的,就是这件事。 「听研人说,那批书里有不少好东西呢。」藤岛先生满面笑容地点头说。 「是呀。」蓝子回答。 「既然对方有这层苦衷,希望出高价向她收购也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从你这张嘴里还能听到『人情』这两个字哩!」阿绀连忙劝阻了勘一。 藤岛先生除了本业的资讯科技以外,在股票投资方面似乎也大有斩获。勘一非常瞧不起这种不劳而获的事。哎,说人家是不劳而获,那是他的成见。 篇心得才买一本书的,不是吗?书归其所。若是一掷千金大量扫货,根本不是真正的爱书人。书,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你倒是挺明白的嘛。」 「所以,我今天是来和您谈笔生意的。」 「生意?」 「那位书主,叫做上本小姐吗?我想委托老板您帮她的所有藏书一一估价。当然,价格完全交由老板决定。我会依照估算的总价全部收购。买下来以后,再将那些书寄放在这里托售。」 「托售?」 「既然由我收购了,当然就是属于我的了。不过,我没地方保管那么多书,希望能请『东京bandwagon』代为管理。假如有人想买我的那些书,就请贵店以适当的价格向 我进货,再转卖给他,您意下如何?」 说完,藤岛先生开心地笑了。阿绀和蓝子都望着天花板思索。勘一则瞪着藤岛先生,说道,「打个比方,有本书我帮她订的收购价是五万——」 「好,那么我就以五万收购。」 「然后,那本书就摆在咱们这里了。之后,来了个家伙说想要买那本书。假如我跟你说,那本书进货的行情价应该是两万,那你就用两万卖给咱们,随便咱们转手卖给他多少钱?」 「是呀。」 勘一愈发恶狠狠地瞪视藤岛先生,「这叫哪门子生意?根本是赔大钱咧!生意人这么胡来有啥好处?」 「这是我的豪气。」 「豪气?」 藤岛先生点了头,「老板也许对我经营的事业有所误会。我们公司聘用的电脑程式设计工程师,全是技术一流的,换句话说,我们那里汇集了许多优秀的工匠。」 「工匠?」 「是的。」藤岛先生又接着说,「期许自己能做出更多更好的产品,造福世人,这是世界各地工匠共同的抱负吧?当然,毕竟是做生意,总得千方百计赚得盈余,但心底却是怀抱这股理想日夜努力。我就是钦佩老板对于古书的那股热情,才会成为这里的常客。这一次,我希望换成您来感受我的这份豪气。您能够体会我想向您展现这股气魄的决心吗?」 「要我体会你的决心……你这毛头小子现在还没资格说这句话!」 「恕我托大,请见谅。」 「不过哩,我懂你的意思了。这事算我一份吧!我欣赏你的那股豪气!」 藤岛先生总算松了口气,笑着致谢:「非常感谢您!」 大家目送藤岛先生回去以后,阿绀重新制作一份上本小姐的藏书清册,请勘一逐一标定收购价,以便之后送给藤岛先生。 「藤岛先生说,随便我们定价,也就是暗示我们可以定得比行情价来得高喔。」 听到阿绀的提醒,勘一不由得苦笑: 「我知道他的意思啦!」 「藤岛先生真是个好人。」 「唔,有钱人帮助穷人是天经地义的啦!」勘一就是不肯松口称赞一句。 我想,至少勘一以后会对藤岛先生好一些吧。每回想买书还得交心得才成,未免太委屈了哪。 这时,门口传来研人响亮的声音:「我回来了——!」 「太爷爷,藤岛先生来过了吗?」 「有啊,来过喽。听说是研人多嘴告诉他的?」 「对。」 「本来是想训你一顿——大人的事小孩少掺和!不过……」 勘一咧嘴而笑,嘉许地摸了摸研人的头,研人得意地嘿嘿笑着。 「但是,我们有经过一场公平的比赛喔。假如他输了,就要照我的话去做。」 「比赛?」众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比什么?」蓝子问他。 「决斗王。他说他很厉害。我说那就跟我比一比,如果输了的话,他就得把那个可怜人的书全部买下来。」 哎哟,研人竟然做了这种事! 「如果研人输了,怎么办?」 「我就回来拜托太爷爷,别每次只卖他一本,至少让他每次可以买个两三本。」 大伙爆出了哄堂大笑。 「那个浑小子,好意思说什么豪气咧!」 ※  ※  ※ 当天晚上。蓝子工作结束后,告诉我南人有话跟他说,晚饭后请陪她出去一下。稍后,蓝子也悄悄地唤了阿绀: 「我待会儿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 「阿青的事。」 阿绀虽然毫无头绪,但看到蓝子严肃的神情,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蓝子和我南人一道出门了。不晓得他们要上哪去呢? 「要去哪里——?」我南人问道。 「康圆叔那边。」蓝子回答。 「康圆那里——?」我南人寻思片刻,「要谈外遇那件事吗?」 「不只那件事。」 看来,蓝子事前已经和康圆约好了,她的目的地不是康圆位于神社后面的住家,而是再远一点那家在马路边的大众餐厅。进去以后,店员就领着他们前去包厢,可能是蓝子事先预约的吧。我南人一面坐下来一面说:「照这么看来,我们要谈的事不好让别人听到罗——?」 「是呀。」 蓝子两人刚到不久,康圆也独自前来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 三个人点了饮料,等女侍送上来以后,蓝子随即开口: 「康圆叔。」 「嗯?」 「我就直说了。叶子婶怀疑您有外遇哦!」 康圆非常吃惊,一双眼睛睁得圆大,「你说什么?」 「您最近常和一位老同学浅羽女士见面吧?」 康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开玩笑!那才不是外遇呢!」 「我想也是。」 蓝子马上同意他的辩驳,使康圆有些泄劲。看来,蓝子似乎掌握了什么证据吧。 「爸爸。」 「什么——?」 「这件事我还没告诉爸爸。康圆叔最近常见面的那位老同学,其实是池泽百合枝女士经纪公司的董事长。」 「是哦——?」这回换我南人惊讶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当然去调查过了呀。」 康圆自然是熟知咱们家的那条家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康圆叔把那本书带来家里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说——?」 「因为,依康圆叔的个性,就算发现了那本书,也会把这件事瞒到婚礼结束后。我们都很清楚康圆叔一定会等到一切圆满以后,才说出他其实找到了这么一本书,当成笑话讲给大家听,根本不会多惹风波。」, 听蓝子这么分析,的确这才是康圆的作风。 「您来探望爷爷的时候,也可以感觉出有意无意想让婚礼延期。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些起疑了。照理说,康圆叔应该会强迫爷爷上医院,要他赶快把病治好才能出席婚礼呀。」 是呀,康圆应该会这么做才对。 「后来,又传说您疑似有外遇。我一听到对方是池泽百合枝女士经纪公司的董事长,灵光一闪,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全兜到一起了。」 康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也不大懂蓝子的意思。 「康圆叔,您的老同学浅羽女士,是不是拜托您把日期挪开呢?她要的正好就是阿青要举行婚礼的那天,说是无论如何都想借用神社,比方要当作拍摄场地之类的,请您帮忙把阿青的婚礼换个时间,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康圆更加讶异了,「我们讲好了这件事绝不能说出去,你们连这个 都查出来了?」 蓝子摇摇头,「我是猜的。不过,是因为某些因素,才让我联想到的。爸爸,接下来如果要把事情说清楚,就得把那件事告诉康圆叔了。」 我南人下意识地摇着手指思索半晌,「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哦——」说完,明白过来似地兀自点着头。 「康圆——」 「是。」 「那位浅羽女士,是不是还挑明了要你把阿青的婚礼挪到某个时段呢——?」 在我南人直勾勾的盯视下,康圆心知肚明逃不过了,于是老实地点了头。 「真拗不过你呀。」康圆没好气地笑了,看着我南人和蓝子,「我招了吧。浅羽同学是我高中时候的女朋友。」 「真的吗?」 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不过,才毕业,我就被甩了,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往来。前阵子她突然和我联络,问我十二月二十号能不能把神社借她用。我当然拒绝了啊,也告诉她那天已经有人订了场地,不能借她了。我还说,除非对方把预约取消了。但是,现在这情形是不可能借她的。没想到……」 「她又来再三央托吧——?」 「她说无论如何,非得借到那天的场地不可。还哭着拜托我,那不单是一般的工作,而是攸关她人生的大事。她现在没办法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恳求我看在过去曾经交往过的情分上,帮她这个大忙。看她那样子,我想事情应该非同小可。」 「所以,就拿出那本书……」 康圆有气无力地点了头,「那本书是很早以前就发现的。不过,只有那行『冬日不宜嫁娶』的家规,是我写上去的。」 哎哟,居然是这么回事。康圆写得一手好字,模仿笔迹写几个字自然轻而易举。 「我告诉浅羽同学了,我能做的只到这里为止。我们和堀田家有几十年的交情,不能再给他们多添麻烦了。假如堀田家愿意延期就好,万一他们决定照旧举行,我也束手无策了,到时候请她放弃这个念头。她也答应了。她说,如果真的不行,就当是她的命,她会死心的。真是十二万分抱歉。」康圆深深地伏首道歉。 我南人拍了拍康圆的肩头,「康圆,没关系啦,不用道歉。没想到你也会为了love而挺身而出,真让人高兴哟——!这才是男人本色罗——!」 是这样吗?这孩子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况且,这件事的起因在我身上,应该足我向你道歉才对哟——」 「起因在我南人的身上?」康圆抬起头来,狐疑地问道。 「我想应该是。爸爸,对吧?」 「我想应该是哟——。没错,就是!」 我南人朝自己的腿上啪的拍了一记,「这样的话,要让事情有个圆满的收场,就得由我亲自去会一会罗——」 终究,仍是免不了走到这一步吧。 几天后,我跟在我南人的后头一起去了。虽说是亲娘,陪着儿子去幽会,心里仍是觉得歉疚。 这地方好像是浅羽女士的住宅。我南人来到这里,按了电钤后,浅羽女士和在她身后的池泽百合枝女士立刻出来应门。哟,她本人真漂亮!果然教人着迷哪。 「那么,我去另一个房间了。请慢慢聊。」 我南人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池泽女士向浅羽女士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即在他对面落了坐。 「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没见罗——」 这孩子,这种时候说话的语气还是没个正经。 「十年了?」 「我刚才算了一下,十一年没见罗——」 「您气色不错。」 「彼此彼此。」 池泽女士端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的优雅。女明星是不是只要出现在人前,总是如此举止高贵呢? 「浅羽董事长想帮我完成心愿,似乎造成贵府不少困扰,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呀——,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反而觉得很高兴呢——」 池泽女士略显难为情地低下头来,「当天我有个工作,实在无法改期。所以浅羽董事长才会帮忙出面打点。」 「嗯——」 「都怪我不小心说溜嘴,说了希望能看到孩子结婚的模样,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对不起。」 我南人摇着头说:「你老这么说,只要从远方看着他就好。到头来,阿青的养育费和学费什么的,全都是你出钱的呀——」 哟,是这么回事哪。 池泽女士摇了头,落寞地说:「我这做母亲的,好像拿钱打发孩子似的。」 「才不是哩——!这可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每个人表达love的方式都不一样。 阿青一直是在你独特的love当中孕育长大的哟——」 池泽女士依旧难过地直摇头。 「好不容易,你总算抛开顾忌,渴望表达母爱了。我希望你能更彻底地任性一次,所以才来找你的哟——」 「什么意思?」 「别说什么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不如直接到跟前看个够吧——」 池泽女士的脸上满是困惑。 我南人解释:「要是你真的坚持,应该没有任何工作是不能排开的,这表示你还没有彻底率性而为。我希望你能抛开一切束缚,尽情展现一次大明星,噢不,是母亲的任性哟——。」 「可是……」 池泽女士正想说些什么,我南人扬起手来拦了她,咧嘴一笑: 「给他love——就算一辈子只这么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把对阿青的、对亲生儿子的love展现出来哟——。女演员池泽百合枝,能够以最精湛的演技,把所有的love,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他喔——」 五 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老天爷特别眷爱这对孩子,不仅给了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还加上暖洋洋的冬阳呢。 岁末将近,街上一片耶诞节的欢乐色彩。阿青和铃美结婚的日子终于来临。 「听好!快快把饭吃完,准备出门啦!」 大家才讲完「开动了」,随即传来勘一大嗓门的催促。感冒已经不见踪影,勘一重新陕复了往日的健朗。 「阿姨她们会来吗?」 「谁要来看家?」 「有家杂志说想来采访婚礼派对哟——。阿青,行吗——?」 「都会来呀。琦玉县的阿姨,还有鸟取县的阿姨,都会来参加。」 「为什么要来采访?」 「神田家的阿姨答应来帮我们看家,她会帮忙喂猫狗,还会带出去散步。」 「因为我和乐团的老搭档会做现场演出啊——,采访人员想来看表演吧——」 「你们少在那里闲嗑牙,快快吃完,速速换衣服,要出门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这时,我南人陡然提高嗓子大喊: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罗——」 「干嘛大呼小叫的!」 我南人望着阿青和铃美说道:「今天的婚礼呢,有位特别来宾要参加哟——」 「特别来宾?」大家露出了纳闷的表情。 「有人会来拍电影哟——」 「拍电影?」 「为啥要来拍啊?」 我南人把一块煎蛋扔进嘴里,接着说:「有朋友拜托我嘛——,说是想要拍神道婚礼的仪式。他想拍一位女演员去观礼的镜头,打算找临时演员演一场婚礼。我跟他聊到阿青就是要举行神道婚仪,结果他 问我可不可以让女演员加进来拍摄罗——」 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可以省下雇用临时演员的费用吧。」勘一说道。 「是啊——。我想,反正是由一流的电影摄影师全程掌镜的,刚好能为阿青和铃美留下美好的纪录嘛——。他也说了,之后会冲一卷带子给我们。」 「听起来满不错的呀?」亚美说道。 「反正又不碍事。」蓝子也说。 「铃美呀,你觉得怎么样哩——?可是,我已经跟人家说ok了耶——」 阿青和铃美四目相望,无奈地笑了,「既然都答应对方了,那也没办法了。」 「听起来好像很好玩耶!」花阳兴致勃勃地问说,「哪个女演员要来呢?」 「花阳大概不认识吧——,一个名叫池泽百合枝的女明星。」 勘一刚要喝下的味噌汤险些喷了出来。哎,脏死了。 「你说池泽百合枝?是那个池泽百合枝吗?」 「就是她呀——」 阿青和铃美也同样吃了一惊,花阳和研人则歪着小脑袋瓜。嗯,小孩子当然没听过吧。 「所以罗——,这次的拍摄工作,事前绝对不能走漏风声哟——。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引起骚动的。池泽女士到了神社以后,会先悄悄躲到我们的男方休息室里,大家到时候可得保持镇静,当作亲戚阿姨来了就行罗——」 原来,这就是我南人想出来的办法呀。从大家的表情看来,知道这计划的有蓝子和阿纷绀。我想,康圆大概也答应帮忙了。 一群人到了会场。 我虽想换上正式的礼服,无奈只能穿着这身便服参加婚礼,容我失礼了。 堀田家的所有人全聚集在休息室里。每个人都换上了隆重的衣装,显得有些紧张。钤美去了另一边的女方休息室,她姑姑全家今天会来送她出阁。 休息室的隔扇被轻轻地推开,一位身穿和服的妇人走了进来,礼仪举止十分得体。咱们堀田家一个个愈发紧张起来。 「请恕我打扰。」这位妇人说着,深深一礼。大家也赶忙欠身回礼。 「承蒙各位答应如此无理的请求,委实万分抱歉。我是池泽百合枝,从事演员工作。 敬请大家不吝指教。」 「也请您多多指教。」我南人代表堀田家向她回礼。 待池泽女士抬起头以后,我南人又说:「这是今天要举行婚礼的小犬,名叫堀田青。」 池泽女士面向阿青,接着,露出了和电影银幕上一样的灿烂笑容对阿青说:「由衷恭喜您觅得良缘!」说完,她缓缓地欠身致意,再慢慢地抬起头来,又微笑着加了一句,「祝您们永远幸福。」 「谢谢您。」阿青也躬身回礼。 「今天天气晴朗,真是太好了。」 「是呀,还好天气不错。」 「不好意思,在这个难得的大喜日子里,请容我在贵府的亲友宾客中列席。」 阿青正想说些什么,勘一突然扯开嗓门,比平时提高音量说道: 「您千万别这么说!能请到名满天下的池泽百合枝女士前来,我们才该感谢您,能让我们留下如此美好的回忆呢!想必待会儿新娘家的亲戚可要大吃一惊了。」 说完,勘一得意地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着点头。只见我南人和蓝子也跟着陪笑呢。 婚礼正式开始了。 观礼的亲友们无不面色严肃地聆听着康圆念诵的贺词。 池泽女士真不愧是出色的演员!举手投足,无不优雅俐落,态度神色也没有透出半分犹疑。虽说她从不曾亲手养过这个儿子,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总是怜爱有加。光是从她今日不惜排除万难来到这里,想必心中有说不尽的感慨吧。然而,这些复杂的情绪,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至少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没想到,就在阿青和铃美进行交杯仪式的时候…… 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前方的新人身上时,坐在堀田家末席的池泽女士再也撑忍不住,缓缓地拿起白手绢,轻轻地摁了眼角。那一双时常出现在银幕上的美丽瞳眸,此时泛着闪闪泪光。 当然,她可不是在演戏哟。因为这时候,摄影机正在拍摄新郎新娘的交杯仪式。 婚礼终于结束了。 稍后,大家要在神社前拍照留念,暂先回到休息室一下。这时,灯光师和摄影师都已经离开了。 池泽女士向我南人道谢:「今天真的非常感谢贵府的帮忙。托诸位的福,能够顺利完成拍摄工作。」 大家听了,赶忙回礼。池泽女士又接着说:「不好意思,容我先失敬了,另日再到府上郑重道谢。」 说完,她身段优美地欠身致意,准备离开。这时,勘一出声唤住她: 「啊,池泽女士!」 池泽女士停下脚步,面带微笑转过身来,「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您很忙,不过等一下马上就要拍纪念照了,可以请您和我们拍一张吗?」 池泽女士有些惊讶,旋即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笑容,「可是,纪念照会留存下来,照片里多了一个我这个外人,恐怕不太妥当吧。」 「您千万别这么说!」勘一忙着摇手,「反正会拍好几张,其中一张是和池泽女士一起拍的也不碍事,之后亲戚们再单独拍就好。假如您还有个一两分钟的时间,可以请您帮我们留个纪念吗?」 池泽女士略显犹豫地望向我南人。我南人微微地点了头,可那动作轻到只怕没人察觉。 池泽女士随即绽开了花一般的笑靥,「若是各位允许,很荣幸能够一同入镜!」 佑圆兄当然已经在神社前等着了。我还看到莫道克先生和真奈美,哟,阿健先生也在呢。脇坂先生他们也来了,连藤岛先生和茅野先生都特地赶来了呢。希望大家稍后都能留下来一起拍张照片。 首先是请忙碌的池泽女士合影留念。池泽女士原本站在后排的最旁边,勘一连忙唤了她: 「池泽女士!来这来这!既然要拍,就来我旁边嘛!」 新娘家的亲友们忍不住低声窃笑。 「喂,蓝子,让美女在最前面啦!你把位子让出来,请池泽女士坐到我南人的旁边!花容月貌,这样画面看起来才漂亮嘛!」 蓝子缩缩肩笑着站了起来,「我欠缺花容月貌,对不起喔。」 一片笑声中,池泽女士不好意思地在我南人的旁边坐了下来。哦,这么一来,阿青、我南人和池泽女士,一家三口可全都入镜了呢。 哟,您瞧瞧,这不是美得跟一幅画似的?您说是吧。 至于人在天国的秋实,等哪天遇到时,再由我向她赔罪吧。 ※  ※  ※ 「咦,爷爷?」 阿绀才坐在佛堂里,没想到应该在「春」居酒屋的勘一也走进来了,手上还抱着一瓶酒呢。 「怎么,你在这喔?」 「我想向奶奶说一声辛苦了。」 「是哦,我也一样。」勘一往酒杯里斟酒,摆到佛龛上,「嗯,今天婚礼办得不错。」 是呀,总算教人松了一口气。哟,怎么我南人也回来了呀? 「唔?派对的表演呢?」 「已经唱完了啊——,接下来就留给年轻人去玩吧——」 「这样啊。」勘一点了头,再拿出两只酒杯,分别帮阿绀和我南人斟了酒。 「唔,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