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见川》 第1章 陆云端站在长洲市第二监狱前面,这是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随着大铁门“吱吱呀呀”地“嘭”地一声关上卷起一阵土灰,有关于这里的回忆仿佛一下子被尘封起来。 。 大门两边站岗的武警一脸肃穆——这里每天都有人进去,也每天都有人出来,他们已经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陆云端站在监狱大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这儿是人迹稀少的郊区,周遭显得格外空旷。他默默抬头,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站在自由的土地上看着天。 铁笼子外头的阳光太过灿烂,他随即抬手罩着眼睛,试图遮挡住强烈的光线。已是初秋,但长洲市的天气依然热得可以,只是略显深邃的碧空还是让他感到一丝晕眩。也不知望了了多久,手上将要燃尽的香烟一热,将他从呆望中拉了回来。他从监狱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是一根烟,这是临走前和陆云端相熟的管教给他点的。据说这个管教有个习惯——给每个他带过的“徒弟”点根烟,重新做人。 陆云端前二十年的人生并没有学会抽烟,他盯着手里的烟一会儿,在它快要燃尽的最后一霎,生涩地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呛得他捂着嘴咳个不停,咳得差点流出眼泪来。又辣又冲的烟味儿搅和地他浑身一下子热了起来,有些明白管教在出来前为何给了他这么一根烟——他觉得胸腔里一下子吸进了人间烟火味,和监狱里的截然不同。 他将燃尽的烟蒂仍在脚下,用力地踩了踩,拉了拉进牢时穿的那身厚外套,看着烟尘滚滚的宽阔马路,不知自己脚下的路在何方。 第2章 微薄的晨光透进来,隐约可以看见空气里的浮尘,但却让人觉得早起的清新无孔不入地散开来。 陆云端起了个大早,上班的地方离他租的房子倒是不远,只是这里是个连物业都没有的旧小区,年代久远,排水系统的功效可以忽略不计。他租的又是一楼的小隔间,地势低洼,阴暗潮湿不说,昨晚下了场大雨,差点没把他的床脚给泡烂。 一想到等晚上工作回来累得半死不活,肯定是没体儿收拾,于是陆云端决定在出门之前把自己的小窝给收拾干净。 他提了几桶水将房子里的脏水冲到外面,接着将地上的脏东西和余下的水扫干净。陆云端干得很起劲儿,深蓝色的起了毛边的塑料拖鞋“啪叽啪叽”地在水里踩得很欢乐,然而乐极生悲的一个用力过猛,那拖鞋带子终于不堪重负地断了。 陆云端蹲下身子一皱眉,自言自语道:“早知道上次清仓特价五块钱那么便宜,应该多买一双。” 他的家当不多,床,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一台电磁炉,一个开起来咿咿呀呀乱响的小风扇,都是一点点攒下来的,攒成一个像样的小家可不容易。昨晚为了这些家当不被水泡到他通通放到了桌子上,这会儿又“哐当哐当”地放下来摆好。 陆云端一个人在小杂物间厉干出了热火朝天的热闹场面。而他的蜗居外面却是鲜活的热腾腾的人气。 这片老旧的小区已经苏醒过来,遛狗的人,晨练的人,还有出门买菜上早班的声音渐次穿过薄薄的阳光弥散开来。空气里甚至有这里特有的早餐——锅边的味道,咸香的,淡淡的,将早起的困倦遮盖过去。 六点半的长洲还没开启蒸炉模式,陆云端忙活了一阵,却也是浑身冒汗了,短短的一茬儿头发在从小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健康发亮,一双眼睛同他头发的颜色一样,黑得透着光泽,让人感觉格外健康。手臂脖子和身上是两截颜色,原本白皙的皮肤晒透了之后倒也不算黑,只是颜□□别得特明显。 他穿着一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才会穿的白色背心,已经有些宽松地穿在身上,身形显得有些瘦。明明是而立之人,有着难以描述的静默气质,淡淡的疏离和不符合年龄的青涩——这是十年牢狱在他身上烙下的牢牢印记。 坐牢十年之久才出来的陆云端,总是和这十年之后的社会有些格格不入。 小风扇在桌子上“吱吱呀呀”地转着,搅碎了一早的清静。它显然无法驱逐陆云端身上的热度,陆云端坐在椅子上休息,环顾着收拾好的小房间却是觉得分外踏实,安全。 这是真正属于他的家,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不是没住过好房子,只是早已知道,自己天生不属于好地方。 陆云端微微地喘了口气,呼吸着略带潮湿的空气,身上的热度从毛孔一点点挥发出去,双手枕在脑后,感受着额发上的汗水丝丝痒痒地流着。 他无风无浪地突然回想起前尘往事,除了替自己的愚蠢感到心酸之外,只觉得心似乎要硬成了一块石头,油水不进,火烤不破。 在他二十岁之前,虽然陆光荣和他后娶的老婆以及他们的宝贝儿子将他当做了空气,但还算是衣食无忧地长大。 陆光荣作为他的父亲是不太合格,虽然做生意却是一个好手。只是陆云端实在无心家族事业,再加上只比他小两岁的陆恒端和父亲心头爱的后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而他那从没见过的、据说是后现代主义作家的妈以根本无法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为理由,潇洒地离婚出国。女作家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感情至上的女作家约莫觉得陆云端根本不是她爱的产物,于是毫不犹豫地将不满一岁的陆云端抛给了陆光荣,从此再也没见过。听说出国之后遇到真爱,在一个海岛上结了婚,生活得应该特别幸福。 读大学时的陆云端,当时只想顺顺利利地从x大的法律学院毕业,成为一名律师;又或者他可以和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学长傅锦程奋斗几年一起开个律师事务所,靠他自己的能力脱离陆家的影响。 然而一切的改变都在他二十岁的那年。 陆恒端作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显然是比他更有做生意的天赋,17岁生日时就得了陆光荣的赞助开了一间小小的贸易公司,只是法定年龄不到,一向将陆云端视作空气的陆恒端难得地朝他开了口——想借陆云端的身份作为那个贸易公司的法人。当时十九岁的陆云端是有点犹豫的,只是见弟弟难得和他亲近起来,在家里一向是透明人的陆云端颇有点受宠若惊,怎么说也是弟弟,连一向正眼不瞧他的后妈那段时间都对他好言好语,于是就和傅锦程商量。 傅锦程对于云端来说不仅仅是朋友学长一般的存在,简直像是他的大哥一般,一进大学,在学习生活上都格外照顾陆云端,这让一向孤家寡人的陆云端在有段时间特别依赖傅锦程。见对方都觉得问题不大,陆云端也就同意了,他只提供了一些身份资料,真正地运作还是陆恒端。 一年之后,还在教室里上课的陆云端是被突然进来的警察给带走的。贸易公司被查,涉嫌开假□□偷税漏税。 出事之后,一开始陆恒端和他那美丽高贵的妈还打着亲情牌,随后更是毫不顾忌地以陆云端是法人为由,直接将他交给法律处置。而这件事对当时蒸蒸日上的陆氏也带来了各种负面影响,陆光荣只求速度解决,将陆氏和那小公司撇清关系。 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陆云端怎么听不出来?他是被陆家彻底抛弃的那个。 更关键的是,当时铁证如山,他是公司唯一的法人,傅锦程成天里跑进跑出地替他想办法,却也是无济于事。 陆云端还记得刚进在拘留所的时候,他根本无法适应,惊慌失措害怕痛苦之类的词语根本无法表达他的感受,只有麻木。 一开始的那段时间,即使是到了三餐饭点,他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口渴,最后是被狱警硬逼着喝了点汤汤水水。好几个夜晚,他都是靠着墙,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任由黑暗包围着自己,好像在黑暗里,一切的恐惧和伤害都能被掩盖。 开庭审判那天,陆家除了派陆光荣的秘书出席之外,一个亲人也没有,放眼望去,他认识的面孔傅锦程和另外一个大学舍友邱冬。自从被逮捕后没有任何表情和情绪波动的陆云端,是在最后听到宣判——十二年有期徒刑的时候,只是刷地眨了下已经泛酸泛疼的眼睛,那个眼泪,真的不能受控制,一直紧绷的神经和心理防线全部崩溃。 从教室,到拘留所,到法庭,到监狱,他最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完全改变。 时间是残忍而又平等的,它不管你的处境如何,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从最初的无所适从到后来的适应良好,在监狱表现很不错的陆云端减刑出来了。 陆云端觉得十年的监狱生活,给他带来最大的改变是——他一个人也能活着,并且活得更好。不需要亲人,也没有朋友。 第3章 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起太早了,在这静谧安逸的清晨里居然又想起这些事儿,只不过偶尔把自己的前半生拿出来晒一晒也好,提醒自己,那些把自己拖入深渊的魔鬼,时刻远离。 复仇之类的戏码,陆云端也会在无聊的夜里,在自己的脑海小剧场过一遍,再说了,凭他爹不疼娘不爱,在监狱里关了十年出来,现在工作是个送水工的自己,哪有什么实力去搬倒陆家人。 前二十年,他都在为获得陆家人的肯定和接纳而努力,畏惧又疲惫,还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现在他更想平平淡淡地过完属于他陆云端自己的这一生,没有伤害没有羁绊。陆云端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天的工作才是重点! 麻利地给自己装好一壶开水,锁上嘎吱作响的小木门儿,陆云端熟门熟路地左拐在小区大门的“隆庆包子”包子铺买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量大价美——这是陆云端比对了周边好几家包子铺之后得出的结论。 怀揣着物美价廉的早饭,陆云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那班罐头一样的公交车,待他找到落脚点时,已经脸不红气不喘——想当初第一天坐公交上班,他是直接被挤下来的。而几个月来的送水生活不仅让他填饱了肚子,也锻炼了身体——看着瘦弱,却是结结实实地有力气。 长洲市的夏天来得早,街道两旁是粉红粉白一团又一团的羊蹄甲花,开得满满当当,像是用绢纸装饰上去的。 送水站就在高楼大厦建筑群背后的小巷子里,虽然看上去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破落,但是好在地段不错,集中了许多小本经营的店。陆云端到了送水站,几个工友已经在往自己的小三轮上放水了。他既喜欢夏天,又怕夏天——怕夏天是因为他从小就怕热怕晒,而夏天却是送水的旺季。好在这个送水站的老板成哥对自己是格外照顾,并没有因为自己曾经坐过牢就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陆云端在一群晒得黝黑的送水工里显得那么特别,斯文俊秀。即便都是粗布短衣,但他总是洗得平整干净,穿得也是整齐,不像那些工友,一到夏天就恨不得袒胸露乳。 一开始成哥将他招进来,大家还以为陆云端只是个出来体验生活打零工的大学生,甚至还有开他玩笑,劝他选别的工作体验社会的——只因为第一天上班时,不和别人一天五六十桶的工作量相比,陆云端一开始差点连一桶水都扛不了几楼。 陆云端刚开始没力气像那些人一样一手拎一桶还能走得飞快,他就用双手拎,连拖带滚地完成第一桶。有次他送的是没有电梯的老小区,爬到最后一楼实在是太累了,一不留神连人带桶摔得厉害,头上腿上青的紫的红的,触目惊心,却是忍着一声不吭地没去麻烦别人。 还是老板成哥硬是押着他去诊所包了伤口,临走前陆云端还惦记着那小三轮车,“车上还有几桶水没送——”看着那伤口,成哥“嘶嘶”地直抽冷气,云端啊,伤得肉都翻起来了,亏你还忍着送了一早上! 陆云端倒是很平静地看着医生处理伤口,笑着没说什么。包扎伤口休息了一下午,第二天他就没事儿人一样地来上班了。 这三十年又傻又蠢得人生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教会他忍耐。老工友们瞧着陆云端这种不服气的样子倒也无话可说了。 陆云端硬是将这重体力活咬牙扛了下来。他努力克服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争强好胜惹是生非,工作的时候卖力工作,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地待在在一旁,安分守己。 送水工一般是四五十岁的农民工,更是将年纪最小的陆云端当做小老弟,慢慢地接纳了他。 尤其是送水站的好心小老板对陆云端是格外照顾,不为别的就为了陆云端来应聘的第一句话——我坐了十年牢刚刚出狱,只想好好讨口饭吃。他觉得陆云端是坦诚又本分的人。 陆云端和几个同事打了下招呼,将毛巾往脖子上一甩,就准备开工。成哥放下电话,将记着地点号码的纸片递给陆云端,敦厚的大手往他肩上一拍,爽朗地笑道,“云端,早饭吃了没?我准备了豆浆和油条,咱不急着送,走之前先把东西吃了。” 陆云端将地上的一桶桶水熟练地往车上搬,笑着回头道,“不了成哥,我买了早饭了,等下先送完这些再说,放心,我会吃早饭的,没吃早饭,哪里有力气送水!”陆云端看着可比自己那在老家好吃懒做的弟弟可顺眼多了,刘保成心疼他,有时候都会替陆云端准备早饭,也尽量挑写字楼这样带电梯的地方让陆云端去送。 “你这家伙,跟哥客气什么!整天吃什么大馒头哪有营养,来,这两个茶叶蛋带上你嫂子特意为你多煮的!”成哥趁陆云端搬水桶的间隙塞了蛋到他的早餐袋里。 陆云端笑了笑,不再推辞,他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两个蛋,而是这实实在在的真心好意。自打他通过深刻教训知道真心实意在这世界上是多难能可贵之后,陆云端愈发谨慎也更加珍惜起来。 小三轮上的水桶堆成了一座小山,陆云端戴着草帽骑着车终于到了盛世集团,这栋高楼大厦里送水,能解决他一天大半的送水量,上上下下还有电梯,可不是省心省力多了。陆云端一开始倒不是给这地方送水,只是后来成哥的弟弟受不了这工作回老家了,他才得了这个送水工作里头的肥缺。送了一个多月,陆云端已经没有初踏入这地儿的局促不安了,和门口的安保人员打了个照面,陆云端就被放了进去。 他先是将三轮车上的所有水桶都搬到了电梯旁边,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白领男女们已经簇拥在电梯门口准备上楼。只是见到脖子上耷拉着一条毛巾的陆云端,原本拥挤的人群更是立刻挤到了另外一边。男士们略带风度地低头吸吸鼻子,而有些女士们则干脆娇俏地捂着鼻子退到了一边。 陆云端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见怪不怪。他没急着向前略略退了几步和人群拉开距离,特意等没有什么人了,这才将同一层要送的水一桶一桶地移进电梯里——不去挤占那些人的急急忙忙打卡的时间,有时候,有些人也不愿意和他一起进电梯,穿着高跟鞋的女士们会有意离他远些,仿佛送水工身上的臭汗会顺着空气传染到她们身上。 陆云端不在乎,他扛着四十斤重的一桶水,走得浑身是汗,却是他自己的路,即使没人愿意同行。 送完一轮的水,陆云端身上的短袖已经是湿了一遍,这还是盛世大楼里冷气十足的情况下。肚子咕噜噜地抗议了,他这才发现早饭还没吃,带着馒头和茶叶蛋回去吃的话,成哥又要唠叨心疼自己一番。得,去老地方吃早饭吧。 陆云端出了装修得现代豪华的大楼,奔着他的秘密基地去了,盛世背后停车场隔壁有个小小的休息区,里头有供人休息的座椅,顶上还有遮风挡雨的大伞。然而这地方一般是没什么人停留的。自打有次陆云端初来乍到不懂事地想在大楼的大厅里找个地方吃饭被保安赶出来之后,陆云端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就固定带着食物来吃了。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边,光鲜亮丽的市中心地带,陆云端一个人窝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一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就着自己带的一壶水,一边啃着馒头塞茶叶蛋。饿得明显很厉害,于是他吃得格外香甜满足,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打馒头里。吃完还没缓两口气,他又马不停蹄地提了水进电梯。 在他给会议室外头的几个办公室装水的时候,长廊最里间的会议室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那声音大得能将门给震开。两个办公室小姑娘站在旁边等水开,笑嘻嘻地轻声交谈道,“你说,等下出来会不会见到厉总?真是难得在这里会看到他!” “就你花痴!今天最好的几家律师事务所都来了,我觉得大律师也不错啊!你花痴的对象简直是空中飞人,听说要不是为了盛世这次法律顾问竞标的事情,他也很少来这边!” 陆云端听着俩人八卦,看起来木讷的人会在听到“法律”“律师”几个词儿的时候,黑湛湛的眸子突然亮了下,这么一愣神地瞬间“砰——”地一声原本紧闭的大门被打开,熙熙攘攘、西装革履的人们鱼贯而出了。 原本处在这装修得简明高雅的办公楼里就显得有些局促的陆云端看着这些穿着笔挺西装,侧耳轻声交流,但脚下步伐却不慢的律师们,不知怎地,他的脚步微微有些滞后。 小姑娘瞧陆云端长得秀气好看,又因为都是他负责送水也熟悉,倒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没事,人多,歇会儿再走!” 陆云端笑了笑,“好。” 等一波人随着电梯下去,望着空荡荡的走廊,陆云端这才提了空桶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陆云端?” 第4章 陆云端疑惑地一回头,只见一个面带惊喜,长得白白团团的一个家伙朝自己跑了过来,“哇靠,云端,真是你啊!我就觉得背影像,随意叫的,真是你!你,出来了?” 陆云端这才认出来,原来是自己的大学同学,邱冬。他和自己一个宿舍的,当初自己跟着傅锦程一起上自习备考什么的,邱冬同志以惊人的毅力突破傅锦程不悦的眼神和面色,致使有段时间变成了他们三人行。 看着昔日的老同学瘦了一点,再加上一身标准的精英装扮,陆云端险些是认不出来了,没想到自己见到的第一个熟人是邱冬。 他刚想开口说话,邱冬却是拉着他的手臂噼里啪啦地讲开了,“云端,十年前你进去得太突然了!我听锦程说你是被陷害的,我一直想去看你的,只是后来我和锦程没多久就一起出国留学了,回来之后,锦程不知怎地也不让我去看你,我们一起合开了一个事务所,忙着忙着,嘿嘿,也就忘了。”邱冬快人快语,说到最后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陆云端微微笑了笑,听到傅锦程这三个字的时候觉得心头一跳,太阳穴开始突突突地疼,面上依旧是平静无波地回道,“没关系的,你能记得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发现,不管过了多久,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在听到傅锦程的名字时,他的心还是会忍不住颤抖起来。原来,中间没来看自己的那几年,是出国去了…… 邱冬看着陆云端一身粗布短衣,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擦汗巾,手里还提着水桶,十足十的劳动人民打扮。除了脸还是当年的清俊好看,可怎么也联系不到那时的风光优秀——想当年,成绩好,长得好,家世好,性格好的陆云端简直就是法学院甚至是x大的风云人物,走哪儿都是闪闪发亮的。 不知怎地,没来由地想到了心疼二字。 邱冬一挥手,“唉!说这干嘛,你等着啊,锦程也在呢!”说着一边回头看,一边拉着云端的手臂,生怕他走。 陆云端乍一听到傅锦程居然也在,先是心脏一缩,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被冻僵,明明是夏天,却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中。然而这情绪持续不久,他只想到一个词——陌路天涯。五年过去,他一个人默默地将这些情绪翻来覆去地嚼烂了,吞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就当是还给傅锦程对自己的照顾与恩惠,他陆云端不欠他的。 可十年,到底意难平。 陆云端按耐住翻腾而起的复杂情绪,朝邱东笑了笑并不打算说什么,按了电梯准备下楼——今天订单多,还有好几桶等着自己送呢。 邱冬擦了把头上的汗,见云端想走,嘴里忙不迭地说道,“等等等等,云端,锦程马上出来了!” 话正说着,只见走廊尽头的会议室又出来了一拨人。领头的那个人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剪裁得体,即便在一群精英中也显得十分打眼。以至于让陆云端一眼就看到了他——旁边的傅锦程。 傅锦程正信心满满地同盛世集团的厉总做着交流,他知道,如果自己拿下这次盛世的法律顾问,对事务所而言,绝对是事业上新的一个台阶。 邱冬见傅锦程还在不紧不慢地和厉总交谈,却是迫不及待地回头朝傅锦程喊道,“锦程,快过来!云端在这儿!” 傅锦程猛地听到这个名字,嗓子好像一下子上了锁,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抬头,望见了站在邱冬身边的陆云端。 他绝没想到,自从五年前那次云端开始拒绝他的探监,他不依不饶地去过几次也没见到,而后就出国深造…… 再见他居然是这样的场面。 他看到陆云端穿着卡其长裤,白色的t恤袖口已经有些变形,脚上是一双棕色的旧凉鞋。站在这现代化的办公区里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他看到陆云端乌黑的鬓角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一层,衬得头发越黑,脸色越白,眼神和脸色平静到淡漠,一双眼黑得像下雪的夜。 傅锦程想起十年前在大学校园里朝气蓬勃如初升朝阳的陆云端,想起在教室里突然被逮,朝自己回头时捕惊慌无助的陆云端,和在探监时剃着光头坐在自己对面平静地告诉自己他在里面过得挺好的陆云端…… 时光的长河簌簌,将回忆一下子冲到了自己眼前,一时之间也僵住了。他心里百感交集。 仿佛所有人都感觉到空气有些凝滞,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电梯叮的一声上来打破了僵硬,陆云端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傅锦程一眼,仿佛这个人根本没有入到他眼里去,转身就走。 方才还在愣神的傅锦程却是立马追了过去。 “云端,你怎么一直不见我,那次你不愿意见我之后,我还去找了你好几次,可是狱警都说你坚持不见。我就出国了就再没回来过,前年回来忙着事务所,后来再去找你,他们说你减刑出狱了——”傅锦程紧紧地拉住陆云端,喘着气说道。 陆云端头几年在牢里过得并不好,陆光荣忙着他的光荣事业,对于一个给陆氏带来污点的儿子,除了刚进去时嘱咐助理定期打每个月三百的监狱生活费。而财大气粗的陆氏索性一下子打了十年的生活费,这更让陆家想不起陆云端这号人。除了他在出国前会去时不时地看看云端,也没有人了。 其实,后来连傅锦程去的频率也低了,当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陆云端剃了个刺儿青的劳改犯标准发型,在狱警的看守下坐在玻璃铁栏的另外一边,小心翼翼地做着让自己宽慰的表情说着让自己安心的话。没别的,他受不了。 陆云端低垂的眸子倏地抬起,目光灼灼地看着衣着光鲜的傅锦程,和当时大学里勤工俭学的简单与朴素全然不同。然而一脸紧张和关切,和在大学一起生活学习时的关怀,出事之后的着急如出一辙。这样的表情和语气,曾经让陆云端以为在这世界上,起码有属于他的温暖。 而现在,他看向傅锦程的目光没有温度,可觉得傅锦程抓着自己的手烫得像是烙铁,要把他的皮肉骨头一齐刮下来。 “不好意思,我赶着工作呢,还有好几桶水没送。”陆云端的语气很轻,却是透着不容商量的陌生与坚定。 他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放低声音,因为此刻哪怕一点点声音的波动都会让他的心都纠起来,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把手里的桶砸到傅锦程头上——压抑的愤怒与憎恨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 因为克制,他乌黑的眉眼显得分外凝重,像是嵌在瓷器里的黑曜石。 事后,某人回忆起来,说他难得见到陆云端和人争锋相对的样子——明明没有任何动作语言,却像是全身的针芒都竖了起来,戒备不已。 他不是尖锐的人,却也难以抑制地扯了一丝冷笑。 恨?他有过,然而被这不知所谓的命运给磨掉了大半。 陆云端这个人向来心境平和,从小到大弟弟、后妈、陆家对他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他知道同是姓陆的,可人各有命。可这样安分守己地过了二十年,却居然莫名其妙被最亲的人陷害坐了十年的牢。好像老天爷特意和他作对似的,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和期待都是令人可笑的徒劳。 只是天生的纯良和温和使他心里有伤人的刺却不具备伤人的本事,于是连冷笑也不屑于示意了。他只是紧抿着嘴角,沉默固执得像个雕塑,头也不回地用力地挣开傅锦程的拉扯准备走。即便一旁无辜的邱冬,还一副相见恨晚的热情和感动在一旁劝着。 他打算与从前的一切隔断,就连戳穿傅锦程这又心疼又紧张的表情也懒得做。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里。一想到和傅锦程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觉得,恶心。 见陆云端莫名其妙地疏远戒备自己,傅锦程只好勉强笑着安抚,他不愿将情况往最坏的处境想。他认为,云端的疏离和戒备都是正常的,因为他刚从监狱里出来,从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到一无所有的境地,十年的牢狱生涯,这样一段让人难以启齿的经历留下的阴影使他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没事,你先忙,我们等你。” 明明只有傅锦程的声音,陆云端听着却感觉这世界嘈杂得要将他搅碎。当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积攒到了极点,陆云端忽然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傅锦程,像似要将他推出自己的世界。 然而用力过猛,陆云端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失了重心,在盛世集团净得可以照人的地板上滑了一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正以为要重重地往后摔去,没想到却撞到了一个宽厚有力的人。 身后的人那么刚巧,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肩头,阻止了后倒的趋势。不过,因为力道实在大,让陆云端靠着那人也是撑不住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陆云端一侧头,见一只手有力地撑住自己的肩头,而那手的主人,带着自己退了两三步缓了下来。 同时,“啪嗒”一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 也不知怎地,在几声“厉总小心!”“手机手机,别踩到了!”的惊呼中,他踩到了一块薄薄的东西。 意识到脚下异样的陆云端,立马站稳,低头,只见一台有着低调铁灰色金属光泽的手机正躺在自己有些旧的凉鞋下,他立马抬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漂亮手机的屏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第5章 “你踩碎了——我的手机。” 一连串的变故让陆云端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身后响起沉稳带了点慵懒的声音,好似恬静散漫的午后一声弦响,将杂乱纷繁退散。 这人的声音实在好听,陆云端背对着他时有一瞬间的愣神。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不待动弹,靠着自己的那人却是更早一步放开,微微举着双手毫不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 陆云端回头,那个人正微笑看着自己,眼眶微微有些深,眼睛又深又亮,一眼望不到底,高而笔直的鼻梁切割了光影,让侧脸陷在微微的阴影里。可略显凌厉的五官因为嘴角的微笑显得柔和了起来。 方才注意力都集中在傅锦程身上,此刻才看清原来自己不小心撞到的人,如此高大结实,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来。 陆云端见自己冲撞了他并踩碎了手机,但是面前人的脸上并没有恼怒之色,反而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眼神一派温和清明。这让还沉浸于愤怒中的自己一时之间情绪都来不及转弯。 厉南川事后依然记得,自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见到他,就没有将眼神移开过,可陆云端正眼瞧自己的第一眼,是抱歉又带了点慌乱。黑眉毛黑眼睛,因为脸色苍白让他的一双凝重的眉眼看起来仿佛是从某种隐秘的黑暗中挣脱出来。 他甚至能看见陆云端精瘦细长的脖子上青筋凸起,随着喘气一下一下地动着,蕴藏着难以描述的激动与力量,他的呼吸与喘息,像是蝴蝶在眼前振动翅膀,隐隐地撩动着自己的心神。 方才那一下,撞到自己身上,厉南川甚至也是吃痛。 他忍不住顺着那青筋往上,将视线移到陆云端好看的眉目,黑白分明得干干净净。 将近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玻璃外面投进来,撒在眼前之人的身上,明明是一身朴素到粗糙的打扮,却是掩饰不住空灵高远,像是,在云端。就如同他方才听到的那个名字。 可复杂的情绪将陆云端劈成了两半,隐忍的静默,叫嚣的愤怒,奇特复杂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 当然,陆云端这一眼之后看到地上被踩碎的手机之后,并没有对身边的厉南川多加理会,方才的愤怒与激动立即转变为懊恼和心疼。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围观人群的注视中,又不自觉地起了几分局促,耳朵和脸开始发红。可谓是打翻了五味瓶,滋味复杂。一瞬间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弯下腰想要将手机捡起来。 厉南川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见此状却立马弯下身子挥开他的手,语气是温和的,“不要动,屏幕碎了,小心扎到手。”碰到他指尖的一刹那,厉南川只觉得好像他手指尖上的些许冰凉,一下子蔓延到自己身上。他由衷感受到了陆云端的心疼与尴尬。 “不好意思,都怪我不小心,这手机,这手机,我拿去修修吧!”陆云端起身,皱眉看着地上躺着的手机尸体,他瞅着这手机和自己在商场外头贴着的那巨大海报做宣传的新款很相似,心里掂量着人民币的厚度。 厉南川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到了手机上,像是在地上看到一毛钱硬币。可顷刻间飞扬的眉毛微微一皱,眼神一黯,脸上的神色带了些心疼,“可惜了,不太好修,新款呢。” 陆云端没有这年头大家都用的那种智能手机,但也知道,估计是价值不菲。陆云端对他的声音倒是很有好感,那好听的声音配上真挚的语气让陆云端更内疚了。一听他这么说,只好不意思地说道,“真的对不起,好像碎得挺厉害,是很不好修理,多少钱?要不,我还是直接赔给你吧!” “也就□□千吧。”厉南川敛着心思,看着陆云端垂眸一脸纠结地看着地上那被自己舍弃的新手机,答得轻描淡写。本来,一台手机而已,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后者乍听到这数字,脸色却是一阵白一阵红。陆云端当下心疼不已,这手机抵得上他旺季的三个多月工资了,要是之前他还存点钱,可是给前段时间江伯一发病,他存折里的钱早就清空了,只剩了手头几百块现金。 傅锦程在一阵错愕之后,挣开邱冬扶住他的手,走到陆云端旁边,看着他的一脸尴尬,立马明白了他的难处。于是,笑着对厉南川说道,“不好意思,厉总,这是我朋友,手机由我来负责,待会儿我会让人送一台一模一样新的过来。”傅锦程知道,以云端现在的情况别说赔一台了,修理的费用也是一笔巨大的负担吧。 陆云端简直将这个人当成了空气,他并没有理会傅锦程的话,径直看着厉南川相当执拗地说道,“厉总,我踩坏的手机我自己会负责,只是,只是我现在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金出来——”他的确是捉襟见肘,此时见踩坏了一台昂贵的手机,更是觉得难办,说到最后颇为尴尬地望了厉南川一眼。 厉南川心思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俊朗的五官很有技巧地露出一丝为难地说道,“哦——这样,那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陆云端灵机一动,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包,将身份证抽出来,递给厉南川道,“我的身份证暂时压在你这边,等我把手机的钱还你了,再拿回来,你看怎么样?而且,这一栋大楼的水都是我每天来送的,我不会跑。” 被人簇拥着的厉南川,着装精致,高大英俊,然而并没有让人难以亲近的冷峻严肃,也没有陆恒端那种富家子弟的趾高气扬,倒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整个人给人感觉明朗又温和,所以陆云端这才敢提出这个要求。 “云端,不用了,我——”傅锦程话音未落,只见原本一直笑得意味不明的厉南川突然伸手接过开口道,“好,那这个身份证我先收下了,等你有钱了,来盛世找我,我会亲自还给你,你叫——”,厉南川低头看着手里的身份证。 “陆云端。”陆云端接着他的话道,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他肯答应自己的这个方案。 厉南川微微侧了下脑袋看着手里的身份证,白云的云,开端的端,状似不经意地回了一句,“好名字”,眼里是和善的笑意。厉南川捏着这张身份证,觉得他的名字那么轻那么远,可是看起,他的眼神是那么沉,那么重。 傅锦程看着厉南川露出一英寸的袖口,上面一粒水滴状的袖扣低调高雅,当下颇为疑惑,这颗定做的袖扣都抵得上不止一台手机的人,怎么会跟一个送水工纠缠一部手机。然而见陆云端坚持,厉南川也答应了,俩人达成了共识,此时此刻,他不好再说什么,也只能闭紧了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陆云端。 厉南川意识到自己的同意显然让眼前的人松了一口气,原本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眼神澄澈又明亮不带一丝波动,与之前的紧张心疼形成鲜明对比。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有点无耻了呢? 形势所迫,厉总在心里对自己的行为迅速下了个定义。 “好,我记住了。”厉南川的嘴角微微翘起,对着地上很有气势地虚指了一下说道,“帮我把手机卡挑出来,先走吧。”说罢,转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进电梯走了。 陆云端看着厉南川的助手将手机尸体捡走,一下子发愁起来,满脑袋倒是想着怎么还这八千元。每每为了生计发愁的时候,陆云端觉得其实在监狱里还好,起码有吃有穿有地方住。呆习惯了,那些生产劳动也不算什么——到后来什么组装灯泡,打磨头梳,给各种布娃娃缝眼睛等等这些活儿,陆云端做得是得心应手,以至于在出狱时他还领了一笔不少的劳动补贴。这还算是他这辈子领的第一份工资。出了监狱这大半年的日子,他才知道生活不易,一时之间真是又心痛又头疼。 傅锦程看着这个从前对自己依赖和亲密不已的云端,变得孤僻和拒绝自己,他心里是苦涩心疼,可是察觉到云端的拒绝,又不好明说,也只好愣愣地站在陆云端身边。 邱冬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了,倒是大大咧咧地清咳了几下,打破尴尬,看了眼手表笑着道,“这都快十一点半了,饭点到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云端,你看怎么样?” 陆云端知道邱冬的好意,可惜如此突然地面对这辈子绝对不想再见到的人,他怕自己会辜负邱冬的好意,只不容置疑地说道,“下次吧,邱冬,我还有好几桶没送,再说了,我这些空的还都要送回去呢!” 说罢,不再理会傅锦程灼灼的目光,率先进了电梯,一时之间,三人无话。 生活给他狠狠上了一课,所以,对于陆家,他已不再去奢求血亲之情,对于傅锦程,他不再奢求朋友之谊。他们教会他,像他陆云端这样的人,不要去奢求,一旦去奢望就会受伤害。 第6章 一上午的工作结束,陆云端虽然完成了自己的份额但是没想到遇上傅锦程,更因为他白白损失了八千块钱。一想到压在厉南川那边的身份证和不知道去哪里筹的那些钱,陆云端端着大海碗,一个人坐在水站门口的大榕树下,心事重重地扒拉着碗里的饭。里头的环境虽然又挤又嘈杂,大家都围着饭桌大口迅速地夹菜吃饭,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陆云端倒是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一个人吃饭。成哥端着饭碗出来,也拿了把小竹凳子坐在陆云端旁边,笑着道,“云端你真是,也不进去拿点菜,就这么点够你吃啊!”说罢,倒是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碗里的特意夹出来的几块肉丢到他碗里。 陆云端笑着说了声谢谢,埋头用力地扒了几口饭,就又若有所思地细嚼慢咽地吃得格外慢,是他一贯的斯文文雅。 成哥对陆云端的吃相早已习惯,一开始还不太敢和云端搭讪,也不是怕,就感觉这个送水工和里头的那些、甚至自己都不大一样,连吃饭都格外有教养。不过熟悉了之后,现在倒是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和他说话道,“怎么哥今天看你有点精神不好?是不是累着了,还是有什么难题?” 坐在旁边的人似乎有着和以往不同的安静,成哥只知道陆云端坐了十年牢,但是为什么坐牢,出狱之后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他通通一概不知道。也问过陆云端,可惜涉及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陆云端只会笑着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谁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一直一个人活着的,只是每次云端这么说的时候,平淡的表情和语气,让成哥无法问下去。 “没,可能是今天太阳有点大吧。”陆云端扭头直接在肩头上蹭了一把汗水,汗水濡湿了一层头发,显得又黑又亮,黑发白脸颜色分明,瞧着是个好模样。成哥看着云端心想,这要是自家弟弟,那该多稀罕,又好看做事卖力不挑事儿!有些老资历的看云端平时闷葫芦一个,让他多干多做些,陆云端也是任劳任怨从不抱怨,有时候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看着陆云端的性格和一些教养习惯,成哥直觉陆云端是好人家出身,也不知道陆云端的父母怎么想的,舍得让这么一个儿子出来做这活儿,就算是曾经犯过错坐过牢,云端这样的也该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对了,江伯最近身体怎么样了?有事儿别藏着掖着,要跟成哥说,记住了没?”成哥知道,陆云端虽然没有任何家人,但是一直在帮助一个一起出来的狱友江伯,他比云端早一些出狱,坐了二十多年的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病弱的七旬老人了。至于为什么一直帮助江伯,云端只说,他在牢里受过江伯的恩惠。 “放心啦成哥,我会的,上周刚刚去看过他,挺好的,上次发病,幸好你放了我几天假,谢——”送水站的人手一直都是紧缺,他要一请假,就要这个老板亲自上阵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跟你哥我提什么谢字,说了多少次了!” 陆云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心想,如今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就江伯和成哥是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人。江伯是他要报恩,对于成哥,自己却在受着他的恩。只是他一个农村来的人在这个城市支撑着这么一家送水站也不容易,想着自己还欠着这个月的工资,陆云端更加不会跟他说今天早上赔了人家手机的事儿。 他受过的苦难记得,留给自己的是经验教训,他受过的恩惠也记得,留给自己的珍惜与感恩。 傅锦程和邱东坐在停在不远处的车里,进口车的冷气很足却也驱散不掉他心中的烦躁——看着坐在小店面门口端着饭碗的陆云端,傅锦程心想——这种结局,不也是在自己当初的预想中?他并不讨厌陆云端,相反地,即便没有种种际会,他同样也在大学的时候选择和云端做朋友,甚至他会非常珍惜陆云端。 “哎,我说锦程,这云端怎么说也是陆光荣的儿子啊,虽然是坐了十年牢,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自己的血脉呢,也不帮帮云端,就这么任由他在这里和一群农民工混着送水?”副驾驶座上的邱东十分不解地一边瞅着坐在马路边,吃得慢慢吞吞却显然津津有味的陆云端十分不解。 “不过,云端可真是,到哪儿吃饭吃什么都吃得彬彬有礼的样子,就是蹲马路也蹲得比旁边那大汉有气质多了!”邱东摸了摸下巴评价道,他可是记得,当初陆云端一在食堂出现,那是能够引起各大院系女生围观的,因为据女生们的评价,陆云端果然是在云端上的人物,就连吃饭都那么可爱! 傅锦程看着那含着一口饭,慢慢细细地往下咽的陆云端,也是不由地想起当年和他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样子,不管是多饿人多挤,陆云端吃饭都是这样细致又慢吞,曾经自己也说过他——云端,你就是吃个泡面,别人也都觉得你是在吃鱼翅。 那是陆云端特有的气质,处事不惊,荣辱不变。他该和自己一样,西装革履地成为一个社会精英,哪怕不靠陆家,他也有这种实力。 “不是”,傅锦程紧紧盯着云端突然开口道,“那是因为他被饿过,以前经常饿,一饿完就狼吞虎咽地吃坏了肚子。他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就连吃饭都要细水长流。”傅锦程想起云端曾经告诉自己的事情。 “啊?!”邱东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可是一想到陆云端入狱的真实原因,略一琢磨,也知道云端小时候过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果然是豪门恩怨啊!不过,你说,云端今天见了我们,怎么就跟见了鬼一样呢!恨不得离我们远远的!” 傅锦程听着邱冬的话,心里一直在打鼓,他不愿去想最坏的情况。傅锦程一心更愿意将云端的逃避,归结为云端的心结,任谁坐牢十年出来,昔日的同学都同他不一样了,心理上都会有障碍。 所以,他和邱冬这才在盛世集团等了半天,这才悄悄地跟着云端来到他工作的地方,想到方才云端在大太阳底下骑着满载空桶的三轮车往回赶,一边用力蹬车,一边擦汗的样子。 傅锦程心想,他宁可云端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十年的无妄之灾的真相,他会竭尽一切补偿云端的这十年。 “没事,我们回事务所吧,我会再过来找云端,他现在,肯定不大愿意见我们的。”傅锦程启动车子,深深地看了眼云端说道。 长洲的夏天夜晚总是来得比较迟,太阳像是想要憋着一股劲不走,到了六七点这才依依不舍地携着热气滚落西山。陆云端正好踏着最后的一抹夕阳,从晚高峰的公交上挤下来。 就算刚才满车的人都在抱怨公交挤死了烂得不得了,他却是颇为享受。因为长洲市的空调公交也只要一元钱,每个月交50块钱的成人卡,刷一次才五毛,上下班他统共才花了一元就享受到了凉快的空调。而要是回了家,就只能对着家里那台慢悠悠的小风扇。 于是原本打算还是照旧去菜市场买一小把青菜,就着家里剩下的鸡蛋煮把挂面当晚餐的陆云端在经过菜市场口的那家煎包店的时候改变了主意——连老老实实送水都能遇到傅锦程这种烂人,实在是晦气,晚饭还是改成自己最喜欢的煎包得了,就当是给倒霉的一天一个美好的结局。陆云端想起江伯和自己说的那句话,就算这世上有各种极其困难的环境,生活不会总是痛苦,人也不都是坏人。 陆云端其实对吃喝穿不讲究,但却格外喜欢面食,饺子包子面条,对这些东西他有着持续不断的热爱。只是夏天家里没冰箱,一包饺子他又没法全吃完,难得买一次也是休息天,一次煮上一包,分成午饭和晚饭,这样特别省钱。偶尔还会到一家他格外钟爱的煎包店吃上一碟刚出锅的煎包犒劳自己。 煎包店就开在菜市场门口,店面不起眼但是在这一带名气十足,傍晚的煎包店更是人声鼎沸,有的骑电动车带着小孩儿打包回家,有的下了班过来吃的,都是这一带的居民,基本熟客,老板跟谁都能寒暄上几句,于是,热腾腾的煎包的香味夹杂着几声“老板好了没!”“我先来我先来,等很久了!”的呼喊一下子将陆云端的思绪勾到了那一锅锅刚出炉的煎包上。 “哟,这不是云端,很久没来了?”揉面团的老板一抬眼就认出他来。 陆云端抿嘴笑了笑,“是啊,前段时间有点事儿,忙。来两份煎包,清汤就可以。”一份素菜煎包十块钱,里头有六个,还能有免费的清汤,这对于如今飙涨的物价来说已经是很厚道了。然而,陆云端要负担房租、自己的生活不说,还有江伯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他还想早日存到钱买一辆电动车方便上下班有时接送江伯去医院,所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是这分外喜欢的煎包也是偶尔才吃上一回。 等了两大锅,陆云端这才等到自己的那份煎包,一个个煎成白中带黄的煎包冒着热气胖滚滚地挤在一起,包子的最底部被水油煎出了一层又香又脆的硬皮,这是陆云端最喜欢吃的部位。一口咬下去,爽脆的苞菜和咸香的肉丝带着浓浓的蒜香,连汁带馅儿地能塞得舌头都吞下去。陆云端咬下第一口的时候,由衷觉得今天来吃煎包真是一个太正确的决定。 第7章 他来得较晚,所以吃到一半的时候顾客们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一般是作为外带的点心,打包完大家就散去了。就连老板一家也在隔壁桌吃起了晚饭。 “去去去,这狗怎么又来了!”“你看你,都是那天喂了个煎包,这狗有门路了,天天来!”老板和老板娘正对着门口赶狗。 陆云端一抬头,只见门口正孤零零地坐了一只淡黄色的小狗,个头不大不小。耳朵尖尖,嘴巴尖尖,脑袋和脸圆圆的,一双眼睛也是乌黑溜圆儿,像是剥了肉的龙眼,看起来格外机灵可爱,正怯生生又不舍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煎包。 陆云端瞧着这小狗儿着实很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样子,于是吹了吹筷子上咬了一口的煎包,朝着它逗趣道,“要不要?” 小狗儿见陆云端并没有恶意,于是非常谨慎地一步一步地颠颠地进了店里,同时还不忘怯弱地看了凶巴巴的老板一眼。 陆云端这才发现,小狗儿的左前腿没有着地,耷拉着悬空没有着地,应该是受伤了。 “这傻狗,云端你别给它吃,之前是租在这附近的一家子养的,前几天那家人搬了,没带上它,这狗也是傻的,追了大半条街被电动车压了腿,回来之后还在这附近死等,有人想带它去看看腿也不肯,你说傻不傻?”煎包店的老板说着说着,却从自己碗里找了块肉扔给傻狗。 陆云端瞧着一把叼起肉片咕隆几下吞进去的小狗儿,不知怎地想起了城市另一端的江伯。 江伯有心脏病和糖尿病,怎么也不肯去疗养院,死活要等在旧房子里,江伯原本是国企的不大不小的干部,可是因为挪用公款关了将近二十年,等他出来的时候,唯一的儿子早就移民去了美国,即使他当初鬼迷心窍的绝大部分原因是希望筹一笔供儿子出国留学。老头子倔得很,非要等在旧房子里,怕儿子找不到他。 可惜,自从他出狱之后,别说人了,连一个电话都打不通。 小黄狗吃完了一小片肉,又耸拉着一只前腿蹦到了陆云端面前,显然对他筷子夹的那块煎包格外感兴趣——它不闹,也不叫,只是抬着小脑袋,乌黑的眼睛睁得格外大,水汪汪的,一瞬不瞬地盯着,眼神无辜又怯怯的,时不时呜咽几声,分外懂事,看得陆云端一阵心疼。 “不是不给你,里头还很热呢,凉了才能吃。”陆云端没养过狗,不过他的后妈陆恒端的亲妈倒是养过一只小贵宾,并且格外宠爱。因为他记得那时小不懂事,可是又格外喜欢那只狗,拿一个刚煮好的丸子给小贵宾吃,把小狗给烫到,被她惩罚不给饭吃,饿了一整晚。 小黄狗像是听懂了似的,呜呜地叫了两声,歪着脑袋看着陆云端,甚至还试图勾了勾受伤的小腿,想跟以前主人教的一样和面前给自己煎包的人握握手。 陆云端不知怎地,总觉得看着小狗的眼睛能看懂它想表达的意图,那么单纯那么简单,于是将煎包放到地上,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道,“不用谢,快吃!”这下小狗是眯了眯眼睛,“汪汪”地叫了两声,跳着靠近了一点,蹭到陆云端的裤腿上。 于是,剩下的几个煎包,陆云端和小黄狗一人一个分着吃完了,没吃多大饱,但是陆云端却觉得有种特别的温暖,有人这么陪着自己吃饭挺好的,即使只是只小小的流浪狗。 ++++++ 吃完一顿煎包晚饭觉得格外满足的陆云端同志眸子亮晶晶地沿着街道上的一排榕树慢慢地走回去。暖暖的晚风,璀璨的星光,是夏天夜晚的特有的缠绵。孤孤单单的影子被街灯拉得长长。然而,离着陆云端身影不远处,却蹦跶着一个更小的影子。 陆云端不回头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他之前听老板唠叨,不是没有爱心人士想要收养小狗,可这狗就是死活不肯挪窝,然而他今晚只是喂它吃了几个煎包,没想到小狗就跟着他走出了店门,一直跟到现在。 陆云端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瞧着躲在树影夜色里的小身影,弯下腰分外认真地说道,“你想跟我回家?” “呜呜!”小狗儿摇着尾巴。 “我工作很忙很累的,没什么时间陪你的!”陆云端很是认真地和小狗打商量道。 “呜呜呜!”小狗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歪了下脑袋。 陆云端直起身子,自言自语又像是和人交谈似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我很穷的,没什么钱,住的地方也不好,经常潮湿漏水,要是刮台风那可就惨了呢……” “汪汪汪!” “你跟着我可能吃不好呢,大概也没啥衣服啊狗玩具之类的,你确定么?”陆云端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也是很亮,一本正经地和小狗狗沟通起来,语气很是严肃,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它交代跟了他之后可能的种种困苦。 小狗儿不依不饶地跟着他,陆云端说一句,它就应几声,一人一狗交流得很是融洽,虽然一路上碎碎念的陆云端同志并没有答应要带它回家,但是机灵的小东西感觉到陆云端为了自己明显地慢了脚步,于是也就这么一路跟着拐进了小巷子。 “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陆云端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思索道,“要不叫煎包吧,要不是今晚去吃煎包,也碰不到你。”某人取名字的能力实在是差强人意。 原本兴奋着有一个家了的小狗儿乍听到自己的新名字明显叫唤得没有刚才得劲儿,但是它还是决定给这个好心的新主人一点面子,强作开心地晃了晃受伤的小腿,“哈哈啦啦”地吐着舌头点头表示同意了。某只煎包内心腹诽:这是什么吃货名字…… 陆云端同志瞧着煎包这样儿以为它十分满意自己给它取的新名字,于是,难得眉目舒展,温润清澈的眸子笑得跟煎包的一样乌黑发亮,出租房昏黄的灯光也掩饰不住一人一狗的小开心,显得其乐融融。 晚上睡觉前,陆云端不放心地蹲在地上,瞧着小狗儿在临时用纸箱子给它弄的小窝里睡得香甜,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盖在脑袋上,特别致趣,黑黑的小鼻子一呼一吸像是能随时飞走。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下小狗受伤的前腿,决定先将七千块的手机债务抛到脑后,不知道身上剩的现金够不够给煎包治腿伤…… 过一天是一天,他特别知足。 ++++++ 傅锦程原本晚上想要直接去找云端的,但是今晚的饭局是他托了人难得和盛世集团搭上线的,一向很少参加应酬的厉南川也会出席,今天早上的内部竞标那么多法律事务所一拥而上,并没有多给他展示的时间,所以,这个饭局这对于他争取拿下盛世集团的法律顾问是个难得机会。 说是盛世集团,这里却也只是集团分管酒店事务的子公司,原本一直是由厉家派外姓人负责,厉南川去年才空降到这里,但毕竟是厉家的产业,而且厉南川手腕柔中带刚,温和中带着一股狠厉,一来就做了几个重大的变动,成效不小,包括这次重新置换法律顾问都是他的计划。因此,虽然目前只是总经理,却都是大家使劲儿的对象。 饭局进行到最后,装修豪华的包厢里是觥筹交错,有吆喝着敬酒,有陪笑着坐在一旁恭维,有初次见面顺着机会拼命推销自己的…… 厉南川换掉了早上那套修身笔挺的西装,休闲的黑色外套,白色条纹的衬衫,在一群酒气熏天、红着脸和眼睛的酒色之徒中,显得干干净净清爽无比。一只手挽着袖子搭在椅背上,另一只则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酒杯,眼神却是一派清明,对于各种来势凶猛的进攻一一接纳,无论是恭维还是巴结奉承又或者是顺着杆子想要合作,他都只翘着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蒸腾的酒气和热气中氤氲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却怎么也让人看不透心思,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傅锦程直觉厉南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这样的人,心里的主意多多,不过也好,只要自己的实力够硬,就不怕拿不下这个顾问。傅锦程给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起身越过几个人在一片灯红酒绿中走到厉南川身边,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在这种时候和厉总谈公事—— “厉总,今天真是有缘,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敬你一杯。”傅锦程举起酒杯,笑着说道。 厉南川回头,很有风度地朝傅锦程举起手中的酒杯,而后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傅律师客气了,锦程事务所这几年在长洲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今天傅律师能参加鄙公司的竞标,厉某十分感谢。” “厉总谬赞,要是能跟盛世合作,才是我的一大荣幸——”傅锦程看着狐狸一样的厉南川意识到要点到即止,“不过,今晚这么高兴不谈烦人的公事,倒是有件私事要麻烦厉总。” 厉南川浅笑着眯了眯眼,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拉长了声音道,“喔——傅律师请说。”在一片酒气嘈杂中,厉南川的声音依旧清朗如月。 “就是今天早上,我的朋友冲撞了厉总,还不小心踩坏了您的手机,实在是不好意思——”傅锦程顿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崭新的手机放到桌面上,“这是我替他赔给您的,身份证很重要,能不能让我把它带回去还给我朋友。” 傅锦程觉得自己这下已经做得是完美无缺了。却见厉南川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回道,“多谢傅律师的好意了。只是,我姐姐小时候一直教我,君子重言。既然今天早上你的朋友不是很愿意让你代劳,我又答应了他。这样——”某人很是正经地蹙眉,“不太好吧。” 傅锦程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刚想开口再接再厉,却不料厉南川将手机递回给自己,双眼深邃如潭,好心地出主意道,“要不,你先把手机给你朋友,等他收下了再还给我,我再把身份证给他,傅律师你看怎么样?再说了,那张身份证,我也没放在身上,不知道在哪个助理手上,明天我帮你问问。”某人闭着眼睛说瞎话,可语气是真诚至极,让人不好意思拒绝。 傅锦程只好接过手机,笑了笑,“还是厉总考虑得周到,真是多谢厉总了。” 厉南川深深地望了眼傅锦程,微笑道,“傅律师客气了。” 即便是浅尝辄止,然而这进口酒后劲实在是大,一行人各自上车回去时,厉南川也已经上头了。等司机送他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晃悠——他甚少喝酒,不喜欢喝的话,可以不用给任何人面子,只是今天,他确实想喝酒,因为某种隐秘的雀跃与期待。 挥手示意不需要人留下来照顾之后,某人一身酒气地回了家,不了解他的人大概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住得地方大概都是灰白黑色调的简洁低调,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得像是精心布置的样板房,又或者该弄套高大上的大别墅踩能配得上厉家人的身份。只不过,私底下的厉南川不是这个调调的爱好者,生活至上的厉南川喜欢舒适又熨帖的感觉——一进玄关打开灯,两室一厅的小套间立马温暖了起来,是温暖明快的轻美式风格。 厉南川一边给自己换拖鞋,一边朝着里头张望,呼喊道,“厉默,我回来了。”这么叫了几声,亮堂堂的房间还是空无一人,想到他家厉默怕亮的习惯,于是顺手又将大灯关上,进了客厅打开壁灯,整个房间又暗了下来,只有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在黑夜中和星辰交相辉映。 厉南川一边将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一边解开衬衫的扣子,脖子与胸膛的交界处在暗处反射着一点光,显得结实光洁。 他顺手打开音响,cd转起来,刚好播到他喜欢的一首歌,李宗盛的声音是娓娓道来的感慨,粗中带细的唱腔,透着世事情怀的沧桑,一瞬间如流水般倾泻——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 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 厉南川原本闭着眼睛,突然从裤袋里掏出捂了一天的那张东西。他伸手“啪嗒”一声打开落地灯。只见蓝白色纹路上的身份证上,陆云端的照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略显青涩的短发,黑的眉毛,白的皮肤,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漂亮,眼神却疏朗淡漠,像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厉南川伸出食指在照片上地轻轻描摹,一下一下。指尖的触感是卡片的光滑和凉意,就好像今天他不小心碰到的陆云端的手一样。 某人想起刚才傅锦程的要求,突然一改方才的温柔,冷厉地嗤笑道,“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想我给你,笑话。”说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身份证左右翻看,好似要将身份证的每个汉子每个数字都仔仔细细地阅读过去,简直能看出一朵花儿来。直到自己的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厉南川一低头,只见地板上匍匐着一块黑色的阴影,足有一只成人张开的手掌那么大,正用头轻轻地撞自己,是他的养的那只金钱龟——厉默。 兴致起来的厉南川用手指头敲了敲它的背,板着脸问道,“你躲哪里去了?舍得出来了,正常的宠物不是该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主人么?嗯?” 某龟将头缩回,小绿豆眼睛盯着前方,无言以对。 厉南川不依不饶地弯下来,将身份证放到默默的龟背上笑着问道,“嘿,厉默,你觉得云端怎么样?名字是不是很好听,长得是不是很好看,身份证都能拍得这么养眼……”喝醉了的大厉总开启了碎碎念的模式。 厉默的小眼睛因为受到噪音的骚扰终于转了转,瞄了自家主人一眼,还是决定无视,再默。 一连串的厉氏唠叨围绕着陆云端问了自家乌龟无数个问题,一动不动的厉家小龟终于纡尊降贵地挪了挪脚步,毫不犹豫地将身份证从自己的龟背上抖了下来,一步一步地爬开满身是酒,满嘴云端的主人身边。 厉南川满不在乎地瞧了傲娇炸天的自家宠物一眼,捡起地上的身份证,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不同于自家宠物的小绿豆眼儿,他深邃的眼睛亮如朗星,这说明厉总的心情是格外地好。 李宗盛的这首歌唱到了最后——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微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厉南川陷入一片温柔的回忆与情绪里,他并没见过陆云端的微笑,但是见过他的眼泪。他才知道,有时候悲伤更有打动人的力量。 厉南川望着手里的身份证,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温柔,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又收回了皮夹子里,是一副视若珍宝的态度。 岁月总是匆匆地催人老,情爱总是让人烦恼,可是问你心上的人究竟哪里好,却甚少有人说得清楚。厉南川想,这大概就是情有独钟。 第8章 一周唯一休息的一天,陆云端起了个大早,煎包醒得更早,但是怕吵到云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相当懂事地趴在自己的窝里,只偶尔站起来,扒着纸箱瞧陆云端醒了没有。见陆云端一动,就迫不及待地从纸箱里前后三只脚并用的往外爬,可惜受伤的那只脚拖了瘦腿,连狗带箱子地翻了下来。 “煎包!你看你乱动!”陆云端见此掀了蚊帐,伸手将煎包拎了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只见煎包还是眼神亮亮地盯着自己,还很有生气地嗷嗷叫了两声。 看来是没有摔坏,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于是又难得板起脸吓唬地说道,“煎包,你要是再摔了,到时候要是治不好,可真成小瘸子了!” 某人严肃的语气和脸色显然唬到了小煎包,于是,它脑袋一缩,立马往自己受伤的那条脚上无比怜惜舔了舔,委屈地“呜呜”叫了两声,生怕自己瘸了。 陆云端被煎包一副相当后怕的小模样逗乐了,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地上摸着毛安慰道,“别担心了,等会儿就带你去看脚。”一听他这么说,煎包同志是开心地伸出舌头眯着眼睛,尾巴摇得仿佛装了个弹簧,就差恨不得陆云端一个大大的拥抱了。 吃完早饭,陆云端先是将煎包放在太阳底下洗了个干净,洗完的煎包毛毛贴着瘦巴巴的身子,成了落水狗的模样,耸拉着一只脚,可怜兮兮得让陆云端都忍不住拿着干毛巾忙不迭地帮它擦干。毛一擦,阳光一晒,煎包变成了一只米黄色的、蓬松的小狗,活像只玩偶。 等陆云端抱着煎包坐在离家不远的宠物诊所时,煎包紧张得两耳竖起,身上的毛刚洗过,简直是要炸开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给自己检查的医生。而陆云端坐在一旁,同样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给医生检查的煎包,脸上的神色如出一辙的紧张。 医生是个中年大叔,瞧着这一人一狗简直如出一辙的紧张神色,仿佛他俩下一秒要从自己嘴里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这脚——”医生忍着笑拉长了声音,果然,只见小狗子的耳朵挺得更直了,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更认真到严肃了—— “这脚没事,只是里面感染发炎化脓了,待会儿打个针,然后回家上药吃药就好了!”完全忍不下去的医生噼里啪啦地终于说完自己的诊断。 陆云端顿时松了一口气,而煎包的两只小耳朵也瞬间搭啦了下来,呜呜地又缩了回去,一人一狗显然同时放松了不少。 等陆云端抱着小煎包,提着给它买的狗粮和自己的饺子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却见到了自己分外不愿意见到的不速之客——傅锦程。 他住的是老小区,破败杂乱,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垃圾桶,各种生活垃圾围着垃圾桶散落得到处都是。门口放了几个残缺不全的花盆,上面栽了一撮撮绿油油的葱,是他上个星期刚种下的,这样可以省几个钱。 于是,当西装革履皮鞋铮亮的傅锦程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时候,陆云端只觉得非常刺眼,刺得他眼睛疼。 其实傅锦程在这里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他今天一大早没去律师事务所,却是直奔了那天尾随云端找到的送水站。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成哥对于一身精英打扮的傅锦程突然出现,并且一来就询问有关陆云端的事情,自然非常警惕。待他一再解释并且出示了自己的名片之后,这才肯告诉他,云端今天并没有来,刚好休息了。 说开了之后,见自己是云端的朋友,没想到送水站的老板挺能说,噼里啪啦地告诉自己很多云端的事情,例如,云端刚来的时候瘦得不像话,据说找了好几天的工作,一听他是个坐过牢的都不要他,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老实过了头!又比如,云端从一开始扛桶水能喘半天,到现在一天几十桶下来,吭都不吭一声。 傅锦程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送水点的老板絮絮叨叨,他不知道,原来云端出狱的这大半年,过得是这种日子。如果,当初——是不是云端现在也和自己一样,会成为一名前途无量的律师。 站在这里的傅锦程看着陆云端生活的环境,满脑子都是老板方才的感叹——“云端这家伙,孤苦伶仃地一个人,日子过得难啊。” 陆云端抱着煎包,提着几个塑料袋,看了傅锦程一眼,却是直接越过了他,沉默地将袋子放在地上,一手将煎包夹紧,一手从口袋里掏钥匙。 无比沉默中,只听到金属的钥匙哗啦啦碰撞的声音。 傅锦程上前,跟在他身后,他看着低着头的陆云端,露出一截被晒成小麦色,有些粗糙的脖子,依旧柔软的黑发服帖着,和五年前的光头不一样,和十年坐在自己前面的陆云端也不一样。那时候的陆云端认真埋头抄笔记的时候,也是这样露出一截脖子,皮肤白得让所有女生羡慕,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云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要是,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就像当初我们在大学时一样。不过,这个工作太辛苦了,住的地方也不好,我来帮你安——” 陆云端听着傅锦程的语气和当初的关怀如出一辙,手里一用劲,差点将钥匙断在有些生锈不好打开的门锁里。连煎包都感受到他的僵硬,一直安分窝在怀里的小狗转而龇牙咧嘴地朝身后的傅锦程低低怒吼,发出警告的声音,示意傅锦程往后退。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狭窄的杂物间一目了然。 陆云端没有回应傅锦程的话,提起地上的东西径直往里走。 然而当傅锦程紧跟着要进去的时候,一直冷着脸的人突然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傅锦程道,“傅大律师,你看看这里。我这里真的不适合你进来,你会不习惯的。”见傅锦程没有答话,又冷笑着说道,“你再看看我这个人,没有学历文凭没有显赫家世,唯有十年牢狱这个污点。和我来往,是会有辱你身份的。” 这话说的平静,一字一句却又像是一把把刀戳在人心上。 傅锦程一把抓住陆云端的手,又惊又急地问道,“云端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刚出来你不想见我?其实,坐过牢又怎么样,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陆云端回头,眼睛亮得像是油里包着火,因为傅锦程这可笑无比的话和一副关怀备至的表情怒而反笑。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都开始颤抖,一向温和的声音都透着狠厉,“傅锦程,你是不是觉得我陆云端活该傻?被你和陆家母子骗了十年,坐了十年的牢,到现在就该还是当初什么都听你的那个蠢货么!” 傅锦程的心里是平地起惊雷,拉着陆云端手如触电一样地松开——自从昨天见到陆云端之后的种种不安猜测,在陆云端愤怒的脸上陡然坐实。 这么多年,甚少有情绪波动的陆云端此刻大力地喘气,胸膛起伏不定,感觉耳边回荡的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就是眼前这个人,十年前假惺惺地接近自己,成为朋友,没想到只是为了最后的最后一个局!即使陆家母子的欺压,陆光荣的漠视,他都扛了下来,可没想到唯一交心的朋友背后全是阴谋诡计! 而且,他还傻到进去五年之后还把傅锦程当做唯一可以信赖的人,隔着铁栏杆傻得跟狗一样的依赖着他,信任着他,把在监狱里的困难苦恼、对陆家的期待与绝望吐露给他,把…… 当初的他跟在街头死等抛弃自己主人回来的小煎包有区别吗? 傅锦程是他无亲无友无帮无助下,唯一交付真心的人。可惜,当陆恒端,陆家唯一一个来牢里看他的人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陆恒端告诉他,当初的贸易公司本来就是个陷阱,甚至引自己入套的傅锦程都是他们安排好了接近自己,以取得他的信任,让陆云端乖乖地做公司法人的。而傅锦程的酬劳不菲,至少,能够他出国留学以及创业的第一桶金。 当他与陆恒端面对面地坐着,看着他有些放肆地笑着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云端只觉得原本要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他分不清是听到判刑的那一瞬间更痛,还是此刻更难受。在最初愤怒与心痛之后,感到的是更可怕的东西——原本一无所有却意外收获唯一温暖,而后是温暖崩塌之后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被放在地上的煎包虽然还包着一条腿,却是一下子跳到了陆云端前面,挡在两人中间,俯下身子,对着傅锦程做出进攻的姿势,声音低低又凶狠地叫得非常大声。 “要不是陆恒端为了到牢里故意刺激我,我是不是要被你们再骗下一个十年,二十年!”说到最后,陆云端觉得自己仿佛用尽了身上的所有力气。 傅锦程听着耳边的狗叫,看着陆云端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从一开始满心的惊慌失措到后怕,甚至有了一些后悔。看着眼前简陋到不行的杂物间,想到陆云端的这十年,想起昨天他在大热天里辛苦送水的样子。傅锦程心如刀绞。如果重新再来,他绝对不会选择帮助陆恒端母子。 “云端,不是,我——”傅锦程紧紧地握着拳头,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忏悔,他所做的事情突然明明白白地袒露在阳光下,无从掩饰。 陆云端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到了极致,一字一句地说道,“傅锦程,你们这次又打算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不过,你也看到了,告诉陆恒端,我如今除了一条命,别的什么都没有。我身上,没有任何价值。” “云端,从前种种,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可以补偿你——”傅锦程艰难地启唇道,就是他自己说到补偿的时候也感觉是那么单薄无力。 陆云端盯着他,乌黑的眸子恍如沉重黑夜,沉得让人看不出,重得让人无法承受。他轻轻地笑了下,说道—— “补偿?可以,那我跟你换换,我当律师,而你也去坐十年牢。” 见陆云端一张脸从愤怒的红转到空洞的苍白,傅锦程挪动脚步想要上前,他是那么想拉住云端,替他十年前的鬼迷心窍,替十年后陆云端的辛苦赎罪。 而想到昨天见到傅锦程的第一眼的心情——分外想将水桶砸到傅锦程身上的陆云端见这个人如此步步紧逼,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一脚踢起放着菜的木椅子踢到傅锦程的身上。 他只觉得这脚带着十足力气,踢得着实痛快,仿佛所有的恨和怒,不甘,绝望都随着飞起的椅子狠狠地砸到了傅锦程身上。 这椅子是当初房东不要的,虽说破旧,但是用料十足,狠狠地砸在傅锦程的膝盖上,“砰——”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连带着早上买的狗粮和青菜鸡蛋飞得到处都是。 连一直跟着云端愤怒的煎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得不动弹了,眨巴眨巴黑黑的大眼睛安静了下来。 傅锦程吃痛地差点站不住脚。他咬着牙,忍着痛,看着爆发的陆云端,并没有恼恨,“云端,我欠你的,虽然不能偿还你的前十年,但是后十年,我可以。” “我不需要,傅锦程,我真想从此以后初一十五烧香拜服,只求你们离我远远的。”陆云端冷漠又尖锐地说道,“你走你的阳光大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傅锦程最后与其说是被陆云端的愤怒,不如说是陆云端家的小瘸腿狗给赶出去的——那小狗执拗地简直通了人性一般,虽然伤了一条腿,却是连咬带抓地让傅锦程不得不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陆云端没有理会傅锦程最后的那句“我会再来看你”,他精疲力尽地蹲了下来,看着一地狼藉,他的那一脚,不仅仅是踢给傅锦程的,也是这操蛋的命运。他一直努力地生活,不抱怨不埋怨,可是命运回馈他的是什么? 小煎包叫着从门外跑了进来,它确定自己已经将那个坏人赶走了,见陆云端孤零零地蹲着,吊着受伤的那只脚,小心翼翼地颠簸到了陆云端身边。先是用圆圆的脑袋蹭了蹭陆云端的手,又伸出红红的小舌头安抚地舔了舔,而后乖巧地趴在了陆云端的脚边。 陆云端抬手摸了摸煎包的脊背,柔软的毛和暖暖的温度,让他冰冷彻底的心似乎回温了过来,想到煎包方才的英勇地维护自己的样子,苦笑着对煎包说道,“可惜了,今天给你买的鸡蛋都碎了,你的水煮蛋没了。” 原本枕在腿上的圆圆脑袋抬头,“汪汪”地朝陆云端叫了两声,溜圆儿的眼睛亮亮的,格外可爱。显然我们的煎包同志一点都不在意。 陆云端忽然觉得,和傅锦程和那些人,连眼前的煎包的比不上,可是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你看,煎包善良忠诚却只能做一只狗还跟了自己这么没用的主人,而有的人心如蛇蝎却能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 陆云端收拾了一片狼藉,随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了一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了起来——自从出狱的那天尝过那口给他感觉活起来的烟之后,他就学会了抽烟。这半年里,但凡有什么烦心事儿,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抽几口烟、只是抽烟算额外支出,他尽量少抽,买的烟也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 其实人生的第一根烟不是管教给的,是傅锦程。只是傅锦程三番两次地没有教会他的抽烟,居然在这样的经历下会了。 第9章 早上安顿好煎包,陆云端就去上班了,他住的地方简陋得根本就没有小偷光顾,不想让煎包孤零零地被锁在家里,索性只是将门虚掩着,好让煎包可以出去转转。 “不要跑太远,要是跑到大街上被车撞了,或者被人抓走了就惨了。”临走前,陆云端还是不放心地交代了下,也不管他家的小煎包到底能不能听懂他的话。煎包摇头摆尾地朝陆云端叫了两下,陆云端同志权当它答应了。 宿醉之后的厉南川却是异常地起了个大早,司机将他送到公司之后,他没有坐电梯从车库上去,而是反常地从停车场往外走。一路步履轻盈地出了停车场入口,倒把停车场的保安给吓到了。 紧邻着停车场入口的是那片罕有人至的休息区。 厉南川停在外面,望着在户外伞下一口馒头一口水在进食的身影——而这个身影的后面就是盛世集团气势恢宏的大楼,前方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隔了不远的斜对面有个装修格外高雅的咖啡厅,橱窗里还展示着各种造型可爱用料讲究的甜点,里头正坐了一些衣着楚楚的人享用早餐。 与这繁华闹市相比,厉南川觉得陆云端并没有落魄和萧瑟的感觉,相反地,他觉得陆云端一个人吃得相当自得。 只是,不管是一周前在一个暴风雨的天气里坐在车里瞥到他匆匆忙忙地塞着午饭,还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驻足停留地近距离观察。厉南川觉得陆云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同时,他好像也不需要这个世界。 可是,看着独自一人囫囵吃着一点营养都没有的孤独身影,想起炎炎夏日里骑着三轮车送水的情景,厉南川觉得自己嘴巴里被硬塞了一个青橄榄,酸涩蔓延。 他一手插在裤袋里,毫不犹豫地抬腿走上了休息区的台阶。 他走得很轻,以至于当陆云端听到头顶的声音响起来时吓了一大跳——他在这里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打招呼。 “怎么在这里吃饭?灰尘多,而且还很热,可以到里面去吃。”厉南川说着一挥手,指了指身后气势恢宏的盛世大厦。 陆云端抬头先是一愣,之后见厉南川身姿挺拔地站在自己身边,没有他见过的怜悯嫌弃抑或是冷漠,和昨天初见时一样,眼里是清明的笑意,见自己还在发愣,又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了?” 陆云端当然记得昨天刚刚见过的厉南川,可比起他高大俊朗的样子,陆云端对他的声音是印象深刻——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这么好听,温暖低沉,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好意,像是冬日里的暖阳,能够晒透干冷。 对于这样身份地位的人,陆云端是一点儿都不想打交道。只是因为他的声音以及一见到厉南川想起的那笔巨款债务,陆云端只好接了下去。与厉南川温和的暖意相比,陆云端依旧是淡漠,他站起身来简短地答道,“这里挺好,没什么人。”他知道,别说在里面吃,就是用电梯也是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 厉南川是个聪明人,这社会分明,例如坐在角落里的眼前人和明窗净几的咖啡厅里的人。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昨天刚踩坏人的手机,没想到今天又见面,大抵见到债主,人总是不自在。见厉南川没说什么,于是陆云端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拿着馒头,此时不知道是放下好,还是继续拿着。 陆云端惦记着自己的那笔债务,做人一向实诚的他清咳了两声道,“厉总,虽然我承诺过要赔偿你的手机。但是,对我的目前,目前的状况来说确实很有难度,不过,我会努力,争取尽快筹集。”陆云端知道自己的情况是很糟糕,可态度却没有显露出一丝自卑,他可不是那种赖账的人——方才一边吃饭一边已经打定了主意,就靠目前的工资来说,他得利用晚上的时间去打工来偿还这笔债务。 厉南川原本饶有兴致地瞧着陆云端,和昨天张牙舞爪起来反抗的模样截然相反,陆云端又恢复了清冷干净的样子,一双眼像是黑夜沉沉下的清辉,漂亮也冷清。 只不过没想到陆云端那么在意欠自己的手机,一向只凭自己心意的厉南川,心里难得涌起了一丝愧疚,然而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在陆云端快要摔倒的时候扶了他一把,“一不小心”地那原本攥在手里的手机就这么巧地被陆云端踩到了吧? 而后转念腹诽道,这家伙是不是把自己当做一毛不拔的土财主了,这么严肃认真地强调。可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破坏第一眼的形象啊…… 于是厉总非常轻松地摇了摇自己手里的新手机,“不用紧张,你看,我不缺手机。所以,你不用着急,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还给我吧。别忘了,你的身份证在我这边,我可不怕你跑了。” 陆云端当然知道这样的人,是不缺自己欠的那点东西。自己这么严肃的声明,弄得好像厉南川是个抠门的资本家一样。于是,颇不好意思地扯了个笑容,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虽然你不缺,但我欠着别人的还是要尽快还。” 瞧着陆云端脸上的认真执着,厉南川只觉得自己不冷不淡地碰了个软钉子,聪明地决定不打算在纠结债务问题和他再做探讨。 他看着陆云端手上的水壶和馒头,语气轻快地转了个话题问道,“早上就吃这个?刚才看你吃得很香。” 很少与同事以外的人深入接触的陆云端见厉南川颇感兴趣地盯着自己——的馒头,甚至没有走开的意思。他不想与他打交道,可也没有出口赶人走的道理。再说了,这是厉南川的公司,要走的人只能是他自己。于是,虽然冷淡但是好脾气的陆云端勉为其难地接过厉南川的话题,“够大,关键是还便宜。我是干力气活的,好不好吃无所谓,吃饱最重要。” 好像没有注意到某人语气里的勉为其难,厉南川似乎很有热情,像是一个熟稔的朋友寒暄,“送水很辛苦吧,你在这行做多久了,去年——”他顿了下,撒了个小谎又说道,“去年都没在这边见过你。” 陆云端不是没见过有钱人,但是在他有限地和有钱人接触的次数里,见到的大抵是像他父亲陆光荣一样汲汲经营甚至利欲熏心的中老年富豪,年轻点的,像陆恒端一样趾高气扬的富二代偏多。但厉南川却是不太一样,看上去是个还算不错的,只是好奇心极重,有点自来熟。 为了让厉南川收了兴致,陆云端相当坦白,“我去年中秋节刚从监狱出来,坐了十年牢出来什么都不会了,只会这个。辛苦什么的,能混口饭吃就好。” 大概对他这样的特殊经历,应该能让眼前人尽快退散吧。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是相当坦然,眼如清潭,没有一丝波动,语气里没有一点不自在,轻描淡写地总结了他前十年。 厉南川瞧着这份淡然却是一楞,一直蕴含在嘴角的笑意也是忽地结冰,一向口才思维俱佳人此时舌头却突然打了结——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的陆云端是那样的了。 他见过陆云端,在半年多前。 半年前的中秋节,是陆云端出狱的日子。 那日厉南川依旧记得自己从一个劳什子的时尚酒会出来,繁华热闹的街市因为这个团圆的传统节日没了往日的人头攒动,只有应景的挂满街边的红灯笼与初生的朗月交相辉映,透着浓浓的节日的味道。 已经十几年没在国内过中秋节的厉南川摆脱司机和助理一个人饶有兴致地在街上逛了起来,甚至想亲手去店里买几块月饼尝尝。 于是,在仅有的稀拉的、匆匆脚步赶着回家的人群中,他一眼将一个格格不入的男人叼了出来——走在自己前方的人,头发短得刺儿青,却穿着不合时宜、过了时的外套和长裤,虽然是初秋但是这座城市的夏天偏长,路上的行人包括他自己都还是夏装,这样的装扮实在是引人注目。 明明城市的霓虹灯掩映着红灯笼,是浓墨重彩的辉煌,掩映着那人装在旧外衣里的瘦削袖长的身形,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当时的厉南川又怎会知道,陆云端那套衣服是他进去的时候穿的,十年之后出来并没有人给他送新衣服。他是怎么进去的,就是怎么出来的。 这个人,走得很慢,左看右看,好像是第一次进城,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新鲜,又什么都迷茫。连匆匆而过的行人撞了他骂了一句“走路不长眼睛啊”,这个人都没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走着,每一步都很沉重。 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仿佛是他的黑白背景,而他一个人的行走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让时间都停滞下来。他的背影里,厉南川感受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悲凉。 厉南川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面,他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 他见这个男人转身进了灯火通明的糕点店,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块简装的月饼。而后,这个古怪的男人走了没几步就在树下驻足,停下来拆开月饼的包装,准备吃了。这时,厉南川才看清他的样子。 让厉南川颇为惊讶的是,难看的衣服里,装着一个好看的人——白皙清俊的面庞,气质干净得像清泉,像是青山高远,一双乌黑恍若星点的眸子,给人难忘的淡漠疏离。 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地悄无声息,仿佛要品出什么来。 而后,厉南川见到那双十分漂亮的眼睛里,涌出亮晶晶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泪是流泪,只是吃着月饼的动作虽然缓慢却依旧没停下来。 第10章 厉南川不是没见过男人哭泣,可是他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隐忍,要不是灯光掩映,他看不见乌黑眉目间的泪光闪动;他也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哭得如此伤心,明明无声无息,却哀伤沉重得让整条街都要失去人气。 像一朵挂着冰霜的花,开在漫天铺地的黑夜里,无声无息,朝生夕死的隐没。 厉南川同样不知道的是,这是除了判刑时的那次流泪之外,十年来的第一次——陆云端因为刑满释放刚出来,他见到这完全变了天地的世界,没有了自己熟悉的路,他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厉南川就这么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个人静默流泪,独自悲伤,感受那种难以描述的伤感一点点蔓延到他身上——伤感到厉南川甚至起了个古怪的念头,他得一直跟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要是他就这么冲出去撞车自杀怎么办?他希望自己能帮他,让他不用这么悲伤,甚至他想知道,这个人如果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直到自己的手机响起,厉南川这才如梦惊醒般地闪到树后接起了助理的电话。而等他回头再找方才的那人时。夜色茫茫,树下已经是空空如也。懊恼地简直想把这个秘书直接开了。 他只跟了他半个小时,却在接下来的半年多里时不时地想起,想起那张俊秀的脸上,眸光闪动,隐忍悲伤。只要一有机会,厉南川宁愿绕远也要从这条路过,从车里盯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甚至有好几次,厉南川会一个人去那条路上来回地走…… 然而,再也没遇到过。厉南川甚至在想,那样奇怪的人,也许只是自己遇到的只是一缕孤魂。 直到那天,他在盛世偶然碰见他——他坐着车要进入停车场,忽地瞥见陆云端也是坐在这个角落旁边坐了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他正将手中的馒头分给他,可表情却温和平静如春风拂岚,与那晚的哀伤静默截然不同。 厉南川震惊的瞬间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只是一下子愣神,车子就滑进了地下停车场。等他难得失了风度地吼着让司机停下来,喘着气儿拼命跑上去时,只剩了那个老乞丐啃着白馒头…… 接着是昨天,厉南川没想到居然在自己的会议室外面看到他愤怒的样子,明明没有任何举动,针锋相对得让人不敢靠近。跟印象里的温和静默形成鲜明对比。 他觉得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三次偶遇,再不抓住,是不是就没机会了?所以是毫不犹豫地将陆云端接住,甚至故意将手机丢到他脚边。 陆云端可不知厉南川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只觉得这个人,虽然没有恶意但是好奇心严重了点。像盛世集团这样的大公司的经理不是很忙吗?他已然形成的生人勿近模式启动,于是颇为警觉地问道,“厉总要是没事的话,我先去工作了。” 然而因为两次错过而万分懊恼的厉南川明知不可为,却舍不得放人走,斟酌着说道,“不过,要不要互相留个联系方式?你要是想找我的话也方便。对了,我叫厉南川,严厉的厉,南北的南,山川的川。” 厉南川的大名,陆云端在给盛世送水的这半年时不时从那些员工嘴里听到过,只是这样的人跟他绝对不会有交集,倒没想过如今这种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人物居然在自己面前做着自我介绍。 见陆云端不解地看着自己,我们善解人意的厉总赶紧解释道,“要是你想还钱了,都不好找我,我也不是很经常在这边。” 陆云端同志看着厉南川的每一眼都觉得对方脸上写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我是债主。在这四个大字的压力下,他本性中的诚信守诺等等原则驱使着他答应厉南川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 “好”,陆云端沉默片刻后点头道,心里想着,也罢还了钱,他这样的人和厉南川是不会再有瓜葛。 厉某人心满意足地看着陆云端掏出古董般的诺基亚,垂着头将自己报的数字一个个输进去。陆云端垂着眸子,稍长的睫毛覆着像是收了羽毛的鸟儿,明明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此刻透着一股子让人心软的安静与乖巧。估计按键不太好使,所以按得要稍稍用力并且格外仔细,这让厉南川觉得自己的号码在某人心里很是重要——厉总很是受用地满意地笑了。 “以后要吃东西去一楼右边的接待室,那里一般没什么人,虽然小了点,但是还算干净舒适。我交待人让你进去。”厉南川也安心地存好陆云端的号码之后,忍着心里的心疼假装轻松地说道。 “谢谢厉总,不过不用了,这里挺好。”陆云端心里略有疑惑,却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所以礼貌到让厉南川明显感觉到他的拒绝与疏离。他好像要和一切陌生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就连方才自己让他看看电话号码是否有错的倾身一侧,都能让他迅速做出反应拉开彼此距离。 “那要不在旁边停车场的隔间里,那里也是空的——”厉总忍不住再次提议。 “我挺习惯这里的。”鲜有跟陌生人做如此长时间的沟通的陆云端同志再怎么粗神经也察觉到了他的过分热情,很是疑惑而警惕地盯着相当自来熟的厉总。 “那要不——”厉南川紧抿嘴角,把下一个提议吞到了肚子里。他看着陆云端一向清冷的眸子此时瞪得溜圆儿,满满写着“你要干啥”。某人眼里的拒绝意味是太明显了,可不好再步步紧逼。 于是接下来,厉南川就看着陆云端在自己意料之中,淡定地同自己告别,准备骑上三轮车就走。 厉南川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身影要站成了一尊雕塑,而后一挑眉,面上保持着风度的微笑,心里却绝不承认自己略微有些受伤。虽然站在陆云端的角度来讲,他们才见过两次,但也不要走得这么毫不犹豫吧…… 他想到刚才陆云端说的十年牢狱生涯,望着精瘦的、努力蹬车的背影,是又心疼又无奈——不知道,陆云端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得这样——看着就跟他自个儿手里的小馒头似的白嫩软绵,可怎么是白面儿的外表石头还带刺一样的馅儿呢? 执拗又坚强,满满戒备,还有第一次见到他,在万家灯火下的泪流满面。 厉南川眯着深邃的眸子,直看到陆云端驮着一车水在拐弯处消失了。他感觉这个人如在云端,自觉自己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所以,问题来了,怎样才能经常见到陆云端,让他对自己熟悉起来呢…… 第八章 陆云端自那天之后的四五天都没见过厉南川,还倒真像他自己说的,虽然天天给盛世集团的送水,他倒还真没再碰到厉南川一次。 某天他给公关部送水的时候,只见到几个妆容精致的小姑娘围着据说是厉南川秘书之一的小哥问个不停—— “陈助,厉总这次又出差了?” “要去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厉总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呀?” 等等之类的问题,直接问得小哥儿头昏脑涨,十分无语地抱拳说道,“各位姐姐妹妹们,厉总是我老板,我不是厉总老板,我也不知道啊!他的行程没必要向我汇报!” “陈齐啊,太没用了!不过,要是接到厉总的接机通知,可得跟我们说下,补妆可是需要时间的!” “就是就是!” “可每次我跟厉总打招呼,他也只是点个头,脸上简直写着——生人勿近!太冷了!” “简直是个冷峻的霸道总裁!” …… 陆云端平静地给休息间的饮水机装上水,办公室的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讨论不自觉地钻进他耳朵里。于是,很是怀疑自己那天遇到的那个热情过度的厉南川是不是冒牌货。等自己提着空桶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刚才被人团团围住的陈助理正站在走廊上似乎正东张西望地等着自己——一出来他就被陈齐拦住了。 陆云端正兀自疑惑,只见陈齐没了方才对一众美女的大声嚷嚷,搓着手很是客气地对自己笑着道,“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下,你是给我们这儿送水的陆云端?”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陆云端问道。 “这可得麻烦你一下了,我们总经理办公室要换一台饮水机。好像我们这儿都是用你们公司的,实在拜托了,最好今天就要装好,他明天就回来了,没水喝的话可就麻烦了——”陈齐是个憨厚的大个子,身为厉南川颇为信任的助理,他当然不会将厉南川的行程报给那群花痴女们。 厉南川昨天给他打了个电话,只有一个指示——把他办公室的进口水全部换掉,指定要喝xx矿泉水,还让他直接去联系这儿的一个送水工,陆云端。也是神了,喝惯了那个法国矿泉水的厉总怎么偏偏要喝这个? 陈助理领了命令虽然颇为疑惑也只能颠颠儿地来这里问送水工,还真不巧让他给碰到了。 老实巴交的陆云端倒是没想过厉南川怎么会喝他送的国产水,虽然他们这个牌子的水也算是个连锁的大品牌。他的眼睛亮了亮,这意味生意上门,多送水多赚钱。于是立马点头答应道,“好,我送完剩下的几桶,马上回去送一台新的饮水机过来。” “别别,饮水机重不重?要不我开车送你过去,帮你一起拿过来吧!”陈齐相当客气地说道。陆云端笑了笑摆摆手,“小事,不需要你跑一趟,我自己去就成了。那我先走了。”说罢陆云端抬腿就要走。 哪知道陈齐憋了一头汗相当执着地说道,“不成呀,还是,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陈齐想到昨晚厉总莫名其妙地下了换水的指示之后,却在最后简洁有力地对他补了一句话——这个是是我朋友,装饮水机这件事情,陈助理最好亲力亲为,不要让我朋友累到。最后,厉总对他的要求是要做到不留痕迹,不让他朋友察觉到。 这叫什么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陈助理立马将他家厉总的关系网梳理了一遍——他自从毕业就跟了厉南川,以他所认知的厉南川关系网里根本就没有陆云端这个人。可在盛世厉南川的命令那就是圣旨,虽然现在这边厉南川只是盛世集团子公司的总经理,但人人都知道作为厉老爷子老来子的厉南川是未来这庞大家业的继承人。厉总上头只有个大他十五岁的姐姐,虽然据说厉老爷子对这个儿子是严苛至极,对他姐姐反而更是疼爱。但总归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厉南川才是继承人。 虽然陆云端一再推辞,但是见陈齐巴巴地一定要跟自己回去取饮水机也就由他去了。于是,刘保成他们就见到这样的情景——陆云端载着空桶的小三轮车后面居然跟回了一辆宝马。车上下来个衣着齐整的年轻人跟在陆云端身后一个口一个“陆哥”地叫着,甚至连陆云端往车上装水都忙前忙后地跟着。要不是陆云端一再坚持,不然陈齐早把那些桶装自个儿车上去了。 刘保成一脸蒙地问陆云端道,“云端呀,这是你哪儿收的小弟啊?” 陆云端颇为无奈地看着搬了一桶水气喘吁吁的在一旁休息的陈齐道,“不是,要给盛世集团的总经理办公室那一层装饮水机,于是让他助理跟着过来了。” 刘保成疑惑道,“盛世在我们这儿订水的都是一般部门,那总经理听说来了快一年了,没在咱们这儿买过水。不过,最奇怪的是,这么点儿小事派个助理来干嘛?” “大概想换换口味吧。”想起厉南川对着自己时,相当自然的熟稔,买个水却不放心地让助理跟着……口味奇特、心血来潮的公子哥,陆云端心想。 第11章 陆云端倒不在意这些,只知道自己又把盛世集团的一层的送水量承包了,业绩多了总是好的,得了新生意的他心里颇是欣慰,当然如果没有陈齐从送水站到厉南川的办公室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跃跃欲试地跑前跑后帮忙的话,他会更自在。 等他和过分热情客气的陈齐一起给厉南川的办公室休息室会客室等等房间都换了饮水机之后,陈齐颠颠儿地猫着腰正给厉总办公室的这台饮水机放水。 即便是开着舒适的空调,进进出出忙活了一阵的陆云端站在装修得低调奢华的办公室里还是不住地淌着汗水。 “陆哥,你随便坐那儿沙发上,赶紧休息休息,吹吹空调,我给你倒杯水去!”陈齐见陆云端独自一人站在中间抓着脖子上的毛巾在擦汗,赶紧招呼道。 陆云端环顾着周遭的环境,拉着厚实窗帘的落地窗前面摆着一张大而厚实的实木办公桌,真皮沙发和椅子看上去质感非凡,干净的亮灰色地板甚至能倒影出自己模糊的身影…… 虽然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他和陈齐,但这样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环境让他没发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休息。 陆云端摆摆手笑着拒绝道,“不了,如果可以都可以用的话,那我就先走了。”他赶着下班,还惦记着家里的煎包,不知道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陆云端这个送水工并没有陈齐想象中的民工一样粗俗不堪,相反地,一身朴实的劳动人民打扮可整个人显得温和礼貌,再加上厉总嘴里的朋友身份,自然不敢怠慢,连连道谢。 在终于摆脱了热情客气的陈助理之后,甚少与人打交道的粗神经陆云端除了觉得厉南川的助理是个生性热情客气礼貌的大小伙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三十年的坎坷,早已塑造了他对待这浮躁社会少有的平和。所以,即便是在这同一座大厦里,他不会因为别人的冷眼和嫌弃而难过;也不会因为像陈齐这样的客气热情而受宠若惊。 陆云端因为装了一下午的饮水机后来又把剩下的几桶水送完之后,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陆云端回到自己家要经过小区里的一个小公园。 这里的人晚饭都吃得早,附近吃完饭的居民们三三两两地开始集中在这里。有小情侣牵着手光着脚在走小石子路,几个大爷腰上别着收音机在那儿要着蒲扇闲聊,更多人则围着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说笑着…… 陆云端独自一个人穿过热热闹闹的歌声笑声,人气烟火冲淡了他身上的落寞。简陋的一楼杂物间因为煎包的加入,变得生气而又温馨。 一听到脚步声近,原本一动不动趴在门口的煎包不顾那还包扎的脚伤一跃而起,“哈拉哈拉”地吐着小舌头围着陆云端一蹦一跳地转悠,一直往他两脚之间钻,尾巴摇得跟上了发条似的。陆云端笑着安抚煎包道,“好了好了小煎包,再乱动,你的伤口要裂开了,成了小瘸狗,我可不负责任。” 流浪了许久的煎包看过去有些瘦骨嶙峋,因为显得那眼睛又黑又大,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它朝着陆云端“汪汪汪”地喊了几声,这才安静下来,乖乖地跟着他进了屋子。煎包心里高兴地很,它实在害怕陆云端早上一走晚上就不回来了。 陆云端好似知道这小乖乖心里想什么,他弯下身子摸了摸煎包的头,笑着说道,“煎包果然很乖,放心,我晚上肯定都会回来,怎么样,饿了没?我去做吃的。”说罢就拿着洗菜盆出去了。他这间小房子,除了睡觉的地儿其实连卫生间和厨房都没有,门口有个连这地儿竖起来的水龙头管子,洗菜刷牙洗衣服全蹲那儿解决甚至夏天也就站那儿穿着短裤一冲。上厕所去不远处的公共卫生间,冬天洗澡有澡堂子。 煎包见陆云端蹲那儿洗菜,也跟着趴在他脚边,陆云端洗完青菜进去准备下面条,它也起身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身边。 陆云端手里端着碗“噼里啪啦”地打着蛋,温声细语地同脚边的煎包聊天,“今天给盛世集团总经理办公的那一层装了好几台饮水机,真不错。这样这个月送的水肯定多了。等还了那个总经理的手机……” 从出狱之后都是独自一人生活的陆云端难得有了个小伙伴,于是一边做饭一边跟煎包时不时地说几句,也不管煎包能不能听得懂。而乖巧的煎包也聊得有鼻子有眼,陆云端讲一句,它也汪几声,一人一狗聊得很是融洽。 一阵简单的忙活,面条可以出锅了。陆云端提前给煎包凉了一碗不放盐巴的面条放在脚边,而后把折叠的小桌子打开,然后给自己也装了一碗,坐在小椅子上,一人一狗又动作统一地埋头吃起晚饭。 吃完饭,他穿着四角短裤背心提了个大红色的水桶,站在家门口的水龙头旁边,准备洗澡。这栋楼的住户已经越来越少,而他租的这间更是偏僻,基本很少人来,夏天洗澡就地解决。陆云端一块香皂既是洗发水也是沐浴露,上下一抹,摩出了许多泡沫,前后里外都是白沫子。煎包乖乖地蹲在空地前面的走廊上,时不时地汪汪汪几声,倒更像是替陆云端站岗。差不多了,陆云端就从水桶里舀水冲沫子,最后还要一提水桶,从头往下一倒,那叫一个凉快,简直能把一天的疲惫与劳累都冲走。 趁着洗过澡浑身冰凉凉的劲儿,陆云端点了盘蚊香,钻进被窝里,扭开了收音机听新闻、音乐。这玩意儿现在特罕见,除了老头儿们手上会提着,陆云端之前从地摊上淘来的,他没有电视电脑,手机也是不能上网的老人机,有这么个收音机他既可以接收最新的消息也能打发时间。 煎包趴在床脚好像已经打起了呼噜,电台里温柔的女声在娓娓道来故事,电风扇呼呼地转着……这些声音都像是夏夜的催眠曲,陆云端也不觉得小房间热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让他安然入睡。 这样的夜晚,梦里必然不会有烦恼。 只是没想到一夜好梦之后,陆云端还得回到残酷的现实。一大早,他才刚到送水站,刘保成就神神秘秘地将云端拉到了一边,而后掏出一个信封,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云端,这是个姓傅的律师托我给你的!他让我跟你说一句,什么,先把手机的钱还了,剩下的添点需要的,他还会再来。”说罢,成哥一拍自己的脑袋,如梦初醒地连连说道,“对了对了!他前几天也来过,还向我打听你的事情来着——瞧我这记性,这几天生意好,忙得我把这茬儿忘了跟你说。” …… 陆云端听到“姓傅的”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也才知道为什么那天傅锦程会找到自己的住处。 他打开那信封,只见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背面白条上写着他的生日,料想应该是□□的密码。陆云端有些可笑地看着手里的这张卡,他不知道里头有多少钱,但他觉得傅锦程这种事后用钱弥补的歉意,大约也如这卡一般,单薄得可以。 陆云端觉得既沉重又烫手,他想起连他出门上个厕所都要守在门口的煎包,他知道煎包的心理——曾经被自己的主人抛弃过,格外没有安全感,一旦有人对它好,它就拼命示意生怕再次被抛弃。 陆云端其实觉得煎包特勇敢,被抛弃过还敢有勇气接受再一次收养,不怕再次承受丢弃的痛苦。 他做不到,因而对于傅锦程的再次靠近,他是抵触至极。 陆云端颇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角,将那张仿佛会扎手的□□收起来,决心将暂时这件事抛到脑后,开始应付新一天的订单。这样忙活到了七点快下班的时候,他还意外地接到了给盛世集团二十三楼的催单的电话,一口气儿定了六桶水。陆云端心里略微有些疑惑,不是昨天刚装的水么,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放水洗新的饮水机也不需要一整桶吧…… 陆云端将麻利地将六桶水抬到了电梯口,这时候已经是过了下班高峰期,整个大楼灯火通明,显得辉煌无比。下班的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因为那电梯也空闲了下来。陆云端这才好将六桶水一一抬进去,好一块儿上去。要放白天,他可不敢,这种做法虽然比较便利但是耽搁电梯,所以通常是一趟又一趟地提着两桶水上下奔波。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二十三楼。陆云端又抓紧时间将水都搬出来,因为赶时间,他搬得特别急,这一下已经是满头大汗。而原本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的陈齐是一个健步冲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瞧我!等着等着就忘了!这么多桶,早知道在电梯门口守着!”说罢他就要伸手帮陆云端提起一桶水。 陆云端对于陈助理的热情还是很不习惯,再说了他送了这么久的水,也没遇到过叫水的要来帮忙的情况,于是淡淡地拒绝道,“不用,我提得来。” 然而陈助理的热情直接将他的这么点淡漠融掉,陆云端瞥了眼如何拒绝也无法阻挡非要拖着一桶跟在他后面的人,只好随他去了……待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办公室时,平日里没做过重活的陈齐累得气喘吁吁,放下水桶一手扶腰一手擦汗道,“这桶水,还真不轻呢!陆哥,你太厉害,提着两桶水还走得那么快。” 陆云端难得开玩笑,“都跟你一样,我就要喝西北风去了。对了,你们这儿喝水怎么这么快,昨天不是才放上去的吗?” 陈齐心想,喝水快的可不是我们,都是厉总,也不知道怎么用的,一下午就把大半桶水都用没了,索性多叫了几桶备用。 “天热,我们厉总爱喝水。再等会儿,厉总的客人快出来了。”陈齐看了看手表道。 话音刚落,没想到有个女孩子打开大门出来了——“陈齐,水来了没?我看厉总杯子里都空了!”见陆云端和他脚边的几桶水,立马让身,“原来到了啊!请进,先给这个办公室换一桶。” 陆云端只点了个头,不再说什么,将水桶利索地扛在肩头,再次走进这个装修得大气简约的办公室。 于是,他又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债主,以及,算是他的仇人吧。 第12章 傅锦程身边今天并没有带邱东,而是带了他的助理,助理正站在一旁给他整理着什么文件。而傅锦程坐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略微倾身与厉南川在说着什么。而后者,正十指交叉着放在腿上,悠悠哉哉地靠在沙发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傅锦程说了什么,他也只是微微点头,倾听的认真是有的,只是明朗的态度并没有体现出来,以至于傅锦程心里有点没把握,厉南川对他的事务所究竟是否属意。那天竞标并没有定下哪一家作为盛世集团新一年的法律顾问,倒是有三家表现出色,被盛世集团约了详谈,而傅锦程的律师事务所就是其中一家。 原本轻声谈话的氛围被打破,厉南川和傅锦程都不禁停了下来,目光双双朝来人看去。 这是陆云端出狱之后第三次见傅锦程,他已经能够做到无动于衷。这也是他第三次见到债主,他也已经能够淡定。 漂亮真皮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一个穿着面料考究的衬衫,一个西装剪裁精致。 盛世集团总经理的办公室地板干净如明镜,甚至能倒映出陆云端身上穿着那件发白的蓝t恤,脚上穿的军绿色凉鞋在地板铁灰色的光泽映衬下,显得暗淡无光。 陆云端只向厉南川点头示意,“厉总,水我送来了,另外还送了五桶,放在隔壁的会客室了。没水了可以随时换。” 说着,他单手提水走到饮水机旁,将空桶放在一旁,一手握着出水口,一手托着桶底,底朝天倒了个儿将水桶安在了饮水机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很明显这活儿做惯了,与在这个城市操持生计的打工仔没啥两样。只是面容清秀,气质素净,看着有那么点违和。 傅锦程的眼神将他的样子描摹了个遍,神情比听傅锦程作报告时还要认真上几分。他知道陆云端目前的工作是送水的,可真的亲眼看到陆云端熟练地提水、换水的时候,酸涩的感觉让心脏不那么好受。 厉南川从他刚进门的那一刻有些晃神,可没多久那放过去的眼神一瞥,就像风筝似的被收了回来.他突然比方才多了几分认真地注视着放在面前的资料,修长的手指在洁白的纸面上敲了几下,一贯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傅律师,你看这里,能不能再帮我解释下——” 傅锦程强迫着自己将心神拉回来,“好的,厉总……” 陆云端并没有马上离开,新装的饮水机似乎有点问题,带着他进来的小姑娘告诉他出水有点小,他正慢慢调试着,房间里有傅锦程,作为律师在工作,他也在工作,真是操蛋又神奇。听到傅锦程正在解释着一些法律条款,那些内容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像是隔了几个世纪的旧书本被自己翻开,扑了一鼻子灰,看不清楚。 厉南川的视线此时又悠悠哉哉地放了出去,风筝飞起,天上有白云在那一端。他看着俯身工作的人,修长的脖颈,乌黑的头发,以及,发白的t恤下隐约显露的线条。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渴。 于是,一直端坐在沙发上的厉南川拿过手边的空水杯,也不让助手帮忙,越过正在讲解的傅锦程走了过去。 傅锦程随着他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知道厉南川要去装水,而送水的那个人还在,所以,他不敢回头。 陆云端调试好机器,起身。 毕竟是大热天,盛世集团的空调虽然开得再低,一番动作也让陆云端的脸上脖子上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今天忘了带自己的那条毛巾,抬起胳膊将脸在肩头蹭了蹭,衣服上就留下了一道水印。 厉南川很是随意地从小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这里有纸,擦擦汗。” 他的脸上是一贯的温和笑意,被他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有些惊到的陆云端愣了一下,默默地接过厉南川递过来的纸巾。 陆云端已经发现,明明只是见过几次面话都没说上几句的厉南川对着自己总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好像跟他们认识了很久。可是他的笑容和动作都是自然的、充满着好意,和他的声音一样不容人拒绝。 “谢谢厉总,我先出去了。”陆云端手里拽着一把纸巾说道。 “好。” 在陆云端退出去前,他见厉南川却已经转身,一手插、着口袋,气势十足地站在傅锦程身后开口说着,“刚刚你介绍的那个暂停公司上市交易的案例有个环节我听得不是很清楚,能不能再讲一次?盛世集团有个下属上市公司和它的情况很像……” 傅锦程在做得很端正,端正得连动弹下调整个姿势都好像僵住了。他刚才不言不语却一直聆听陆云端的声音,只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陆云端什么时候和厉南川熟悉了起来? 在大门关上的那刻,陆云端瞥见了傅锦程僵硬的侧脸,以及厉南川对自己投来的温和一笑。 陆云端靠在电梯处的走廊窗户旁并没有走,他来之前去取款机里查了下卡里的钱,不多不少五万整——足够自己把明年的房租交了,把厉南川的手机和欠成哥的五千块钱还上,多余的钱大概还能带江伯去医院检查下身体买点营养品补品啥的…… 这五万块对现在的傅锦程而言也许只是个小数目,可在他自己手上能把生活提高一个档次。 陆云端捏着银.行卡翻来覆去地接着窗外的阳光打量着,身体力行地体会到了“人穷志短”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这体会简直要刻骨铭心。 可忍不了啊……陆云端将银.行卡贴在自己的胸膛,只觉得这张卡想把剑插、进他的心脏里。收了这张卡,就是犯贱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和谈话声,其中夹杂着陆云端相当熟悉的厉南川的声音,像是一条小溪缓缓从自己身边流动,明明并没有碰到水,却能在这炎夏里让人感觉到一股舒适之意。他的声音,可以给他的形象加好几分,陆云端心想。 他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一步一步,那脚步声像是响在心里,沉稳而有力。 陆云端这次没有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傅锦程,他径直走到二人面前,礼貌地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厉南川点点头,掏出那张银.行.卡递到傅锦程面前语气平静地说道,“这张卡还给你。”声音像是深冬夜里下的小雪,又寒又轻。 陆云端发现厉南川在听到自己说的话时,态度不明地一挑眉,见自己扫向他,用拳捂手清咳了下,“不好意思,电梯还没到,需要我回避下吗?可是办公区的大门已经关了——”厉南川思索着道。他说的时候态度很是诚恳而有礼貌,这样让他一个人滚蛋不太适合吧? 本来出于他从小到大的礼貌和教养,他应该立即掉头走另外一条走廊才是,那边还有个电梯。然而,说着违心话的某人可没打算告诉陆云端那边还有个专属高层人员用的电梯。 有求于他的傅锦程和欠着他的陆云端虽然不是很情愿,却也没有直接开口,厉南川态度自然地开始等电梯,直接当人家默认。 电梯也不知道怎么了,在九楼了停了许久。有求于他的傅锦程不大好意思开口,索性沉默,默然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张银.行卡。 “云端,不管怎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先收着用,不够的话再说。”傅锦程心里的话百转千回,到嘴边了却无比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看着方才将送水工作做得熟练无比的陆云端,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甚至是可笑的。 而陆云端抬眸看了一脸平和的厉南川一眼,后者神色自若地盯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好像这儿只有他一人般。疏远戒备的眼神重又落到傅锦程身上——“收起来吧,虽然穷得可能没资格谈什么骨气。但我想了想,我大概是宁愿饿死也不想用你的钱。任何人都可以,除了你傅锦程。” 陆云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轻,却像是一记重锤打在他心上。有时候,不是声音大就可以强调你的观点,平静反而拥有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它让傅锦程清晰刻骨地感受到,陆云端真是死也不会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意。这意味,陆云端是连他的歉意都不打算接受的。 厉南川气势轩昂地站在一旁,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俩人的对话。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红色的数字,只有他知道,在陆云端说这话的时候,酸涩与心疼像是叫嚣的小野兽,用尖锐的爪子挠着。 明明说着自己没资格谈骨气的人,却是最有骨气的那个。 “叮——”的一声,似乎格外漫长的电梯终于到了。 厉南川率先抬脚进了电梯,按着开门键,对电梯外的二人说道,“电梯来了,要不要一起下去?” 傅锦程伸手接过陆云端手上的银.行卡,那卡像是因为跟过陆云端而有了某种奇异的特质,拿在手里却似乎要把他自己的手咬了一样。 卡已经交还到傅锦程手里,陆云端不再理会他,立马转身收拾空桶,怕让电梯等太久,他手忙脚乱地赶着把水桶放进去。傅锦程叹了口气想要帮忙,没想到一只手却伸出来将他想要拿的桶一下子抽走,那手的主人是厉南川。一身衣装不凡的厉南川蹲下身子,很是自然地帮陆云端收拾着将桶放进电梯,七八个水桶平铺满原本敞亮的电梯,厉南川在自己的身边体贴地让出一点空间,抬眸对陆云端说道,“这里还能站。” 陆云端没想到身处高位的厉南川居然会主动帮他收拾空桶,有点惊讶又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厉南川,虽然他刚才对傅锦程说的正义凛然,可不管怎样,他的确不愿意让傅锦程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大抵人性如此。 陆云端默不作声地擦过厉南川走了进去。厉南川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有分寸的人,为了不挤到陆云端,于是还特意离着他走了两小步,只是这两小步,让身形高大的自己差点没挤出电梯口。 电梯催促的声音又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厉南川略显为难地看着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口的傅锦程道,“傅律师,要不要再等一下,这儿好像不好站了。” 傅锦程还沉浸在一直被陆云端拒绝的打击中,不安,后悔,懊恼,难过……他心里像是打破了五味瓶。如果没有没有陆云端的今天,那么自己绝对没有机会出国在世界最著名的学府深造自己心爱的学业,更加没有可能在学成归来之后开了这么一家事务所。 就像那个人经常同自己说的那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云端只是很不幸地成为自己的功成名就的一块助力石,只是,那么巧是云端。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云端? 他看了眼抵着电梯站着的陆云端,后者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自己。傅锦程艰难地开口道,“不用了厉总,我再等一趟就可以了。” 厉南川微微一笑,似乎对这种情况很满意,“好,那麻烦傅律师了。” 陆云端靠在一侧,看着傅锦程的脸没有什么表情,走廊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按捺已久的电梯门终于如愿以偿地关上,这样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随着缝隙越来越小最终被挡在了外面。陆云端有些恍惚,他突然觉得这一瞬间和出狱那天好像,都随着一扇门,将所有过往重重合上。 厉南川微微侧身,大方地打量着狭小空间里的另外一个人。后者低垂着眼睑好像在看地上的空水桶,白皙清秀的面上违和地显露出一点沧桑的意味。 第13章 “送一桶水可以赚多少钱?这一天得送多少?”厉南川颇为好奇地问道。 陆云端抬头,方才的一丝颓废转瞬不见,又是原来的一派随意平和,“一桶两块钱,夏天送的多,一天可以送六七十桶。” 厉南川默默地算了算,按耐住心疼,问道,“怎么不换个工作,虽然不会多赚,但至少不用这么辛苦?” 陆云端笑了笑,大概在厉南川这样的人眼里,生活与工作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一台几千块的手机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让他不要还,换个工作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就这份工作,也是我找了一个多月才找到的。我没学历还坐了十年牢,谁敢要我?”陆云端不以为意地回道.他不是破罐子破摔,只是不知怎地,大概是厉南川一贯的熟稔自然感染了他,连和他说话都随意了起来。 厉南川抿了抿嘴角,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为他生活的艰辛,为他的淡然隐忍。那样的经历,这样的工作……他心下已经开始盘算,该怎样让陆云端换个工作呢?他值得更好的生活,厉南川心想。 几句话间电梯也到了,大厅里只剩安保人员和接待,玻璃窗外是流光溢彩映着深沉的夜色。 陆云端将电梯里的空桶一个个往外搬,厉南川要去b2,他跟之前一样特自然地帮他把桶放到外头,一贯的优雅风度丝毫不减,没有上位者的飞扬跋扈。他的谦和有礼,实在是和声音一样让陆云端颇有好感,于是,他主动朝厉南川开口,“谢谢厉总,我——” 想要告别的话还没说完,这年头已经少听到的诺基亚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陆云端立马接起来了电话,“江伯……什么?你摔了?现在在哪里?……你千万不要动,我下班了,马上赶过去!”陆云端焦急得甚至声音都比原来高了几分。 厉南川略一皱眉,在电梯门快要关上之际,眼疾手快地按住电梯,轻声问道,“怎么了?” 陆云端急得开始额头冒汗,秀气的眉头深深地纠结在一起,“我认识的一个老人家摔了,他一个人住,有心脏病。” 厉南川不加思索地问道,“他在哪里?” “在城南奥体那块儿。” 那地方原本是市郊农村,只是为了运动会才把几个村子都给拆了建体育馆,这才慢慢发展起来,离这市中心走三环快道都要半个多小时。 “我送给你过去。”厉南川毫不犹豫地说道。 厉总热心的毛病又来了……陆云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了,我一个人应付得来,只是,厉总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 想起自己刚刚居然又被拒绝,厉南川既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绝,温和的声音安慰他似的地问道,“怎么了?” “我的车和空桶,能不能先放在盛世集团,等下我会让人过来取。我自己打车赶过去。”陆云端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准备给成哥打电话。 厉南川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大厅挂着的时钟,心思一转,答应道,“好,我会打电话吩咐保安看着,你慢点。我,就先走了。” 好在他没有坚持,陆云端点点头,和他匆忙道了别,转身朝盛世大门跑去。厉南川看着那道焦虑的身影穿过透亮的玻璃大门向夜色里奔去,这才按下电梯。 ++++ 地下停车场的车也陆陆续续地开走了。 厉南川并不急着开出地下车库,此时他坐在车里,仪表盘上红色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立体的轮廓,英俊而优雅。他一只手靠在方向盘上,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 脸上的神情是一派悠然自得,他有耐心。 一会儿之后,厉南川抬起手看着表,距离方才和陆云端告别已经过了十九分钟。他从电梯出来到坐进车里花费的时间大概是三分钟,而陆云端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疾走到达能叫车的路边话,这时间也过了差不多。 五分钟,十分钟……他在车里已经静坐十六分钟。当等待的时间一开始跨过十五分钟这个坎儿,人的心就要开始焦急了。 于是,厉南川不再犹豫,一踩油门,黑色小车像夜里滑翔的蝙蝠出了地下车库。 果然,他停在一边,看到陆云端在拦的士,而那绿色的的士却是停也不停地从他身边开走。某个工作辛苦生活勤俭从牢里出来没多久的家伙肯定从来没有坐过的士——此时是交接班时间,他要去的地方那么偏僻,除非那司机大发善心,否则不会有人愿意载他。 所以,这个好心的司机只能是他自己了,厉南川叹了口气,看着那满脸焦虑的人,启动车子开了过去。 陆云端急得满头大汗,一向温润清俊的眉眼也失了往日的平静。 一辆黑色的车子却“吱嘎”一声停在了他前面,正疑惑着,却见那车窗摇了下来,车里的人探过头来,不容拒绝地说道,“上车。” 意料之外,居然是厉南川。 再怎么不愿意麻烦他的陆云端被六七辆的士拒绝了之后,看着某人含笑望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也只能拉开车门,上了厉南川的车了。 “我在停车场打了个电话才出来,没想到你还没走。”厉南川一手握着方向盘,和陆云端聊了起来,他稳稳掌控着车子,驶入车流里。 “不知道怎么了,拦了好几辆都不停,唯一一个听到地点也是立马开走了,这年头,还有人有钱不赚的啊。”陆云端一头雾水。 不过,幸好厉南川没走,还真热心地载他去,“不管怎么说,实在是谢谢你了。”陆云端平静的声音透着感激。 厉南川勾了勾唇角没说什么,他撇过头,看着某人面上透着浓浓的担心,同时也因为接受了自己的好意而略微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鸦翅般的眉宇在夜色里显得凝重乌黑,微微垂下的眸子上可以看到深深的双眼皮折子,写意完美的线条。 明明长得那么灵透,却像个初入世事的人,比如连的士交接班的时间都不懂,比如一个劲儿地因为自己帮了他而感到不安。厉南川是多么想要对他说,完全不用不好意思,他为他,愿意做一切,只求他不要难过。 他不愿意也不想再见到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陆云端,那样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难过。 “没事,反正我晚上也是闲着。就当我做雷锋吧。”厉南川低低地笑了笑说道。 夜晚其实已经降温,厉南川开得很快,一股股风灌进来倒也凉快。瞧着副驾驶上的那人,安静俊秀地坐在自己旁边,晚风吹拂,月光如水,衬得陆云端整个人,像他的名字一样通透、高远。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有些闷热。将视线收回来,他拉松了衬衫领子,问道,“热不热?把窗户关上我开空调。” “不,不用了。这样也很凉快,再说了,我工作了一天都是臭汗,闷在车里都是味道。”陆云端连忙拒绝道。他接受了厉南川的帮助已经是极限,更不愿意自己给他带来任何不舒服之处。 陆云端的分寸恰到好处,只是这话落在厉南川的耳朵里,却如同针尖扎在心上一般,疼痛小却尖锐,一点点开始蔓延。是不是因为经常收到一些无知之人的嫌弃,所以才有这样的小心翼翼?、 厉南川明朗一笑,吸了吸鼻子,开玩笑道,“有吗?我怎么没闻到,再说了,就算有那也是男人味儿。”一下子化解了尴尬。 陆云端见厉南川大大方方开玩笑的样子,当下在心里给热心又善良的厉总又加了一分。 厉南川的车子停在路口就进不去了。城南的这一片老房子密密麻麻,电线将夜空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好几块。 一下车,陆云端就往里面快走,方才在来的路上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得知江伯除了腿疼得厉害别的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自己一个人摔在卫生间里实在起不来。但不知伤势如何,他不敢耽搁。 小巷子里随意摆着垃圾,污水弯弯曲曲得流的像是出来纳凉的蛇。厉南川对这儿不熟悉,略一皱眉,只能跟着前面的身影快步走。原本陆云端是让他留在车上,他说送佛送到西,来都来了,没有不进去帮忙的道理。 陆云端带着他在一栋破败的建筑物前停下,他对这儿熟门熟路,连哪里有垃圾哪里有坑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显然跟着身后的人不是,所以等他回头,看到厉南川正用力将刚才在垃圾堆里踩到的塑料袋往地上蹭,可惜黏得紧,厉总怎么甩都甩不掉。一丝不苟的发型都掉了一小撮刘海下来。 陆云端瞧着与红色垃圾袋做斗争的厉南川,与前两次所见到的风度翩然的精英范儿格格不入,实在有趣,他停住脚步,笑了笑。 厉南川这才发现陆云端的左脸颊居然有个深深的酒窝,浅浅的笑意如酒,好似都承在了这个酒窝里,连脚下的动作都忘记了。他叹了口气,“跟在你后面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居然还笑。”某人走得脚下生风,都不带回头看一眼的。 陆云端微微发窘,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路挤走快跑,好像……确实把送自己来的好心人给忘记了。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弯下腰,非常自然地捏住袋子一角,用力扯掉,起身抬眸看着厉南川,“你这样踩尾巴似的,要踩到天亮了。” 主动接近自己的陆云端,主动和自己说冷笑话的陆云端,厉南川怔得都忘记了阻止他的动作,看着那个酒窝,他把心里念了很久的名字突然说出来,“云端,这多脏。” 陆云端也愣了下,又觉得好像和厉南川还没熟到这份儿上,但是没想到用厉南川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居然这么好听,总不能开口跟人说,别乱叫我名字…… 不知道哪家的父母又在男女混合双打孩子,噼里啪啦传出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不知道哪家正在做饭,青椒炒肉丝的呛味儿一阵阵飘过来。 厉南川倒是没有一点儿尴尬,“还不上楼?” 陆云端回过神来,带着厉南川从没有灯的楼道摸上去,暗摸摸的楼道里响起两人的脚步声。想着一路跟到江伯家的后面那人,陆云端只是疑惑,他什么时候和厉南川这么熟悉了? 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显然是经常来。厉南川瞧着陆云端低下头时,洗白了的t恤被肩胛骨顶着,像是蝴蝶的翅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方才被路上突然蹿出来觅食的野狗差点扑到,饶是平时自视冷静,也被吓了一跳。明明今晚有一场比较重要的饭局,所以,他是为了什么非要跨越大半个城区来到这种地方还差点被狗扑到垃圾堆里呢? 大概是第一次见陆云端就着了魔,所以每次看见他就鬼迷心窍似的跟着,并且,是心甘情愿。 第14章 开了门陆云端一刻不停,几个箭步冲到了卫生间。 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大,厉南川跟在身后,狭小的卫生间一目了然,一个老人家正坐在发黄的瓷砖上,头发掉了大半,唯剩的白发被汗水打湿贴在了发红的脑门上。见陆云端来了,抬头用嘶哑疲惫的声音道,“云端,真是又麻烦你了——” “江伯,怎么样?我现在马上送你去医院。”陆云端急急忙忙地蹲下,想要将江伯扶起来,没想到一只手从身后拦住了他。 厉南川对他摇了摇头,“老人摔伤了千万不要乱动,我先看看。” 江伯这才发现陆云端身后跟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和衣着朴素的陆云端站在自己这个老旧的小房子里,实在是突出。 一时情急,又忘了跟着的人,陆云端这才剪短地,“这是我朋友,厉南川,江伯,是他送我来的,不然没这么快。” 厉南川蹲下来,查看了江伯的头部和大腿髋关节股骨、手腕等等,老人家骨质疏松,这些地方特别容易骨折,“江伯,你觉得头晕吗?” “没有,我就是蹲太久起来时晕了下,人就摔了,这小腿和右腿的脚腕特别疼,气都起不来,这才没法,叫了云端过来——真是麻烦你们了。”江伯有些气喘地说道。 厉南川心里大致有了判断,还好只是普通的骨折,但是见江伯汗流不止,这个卫生间实在是太热,再呆下去老人家要中暑了,最好马上处理下送医院去。 “还好不是很严重的骨折,但是左小腿应该是伤了。”他摸着那处异常肿起转身朝陆云端说道,“帮我拿些纱布和木板子,没有板子木条也行,我稍微处理下,马上去医院。”要等救护车来,还不如他自己开车快。 听到厉南川的话,陆云端的心放下了大半,“好,我这就去找。 陆云端蹲在他身后,他看到厉南川的白衬衫已经湿了大半,却是毫不在意地帮江伯固定着伤腿,他手法利落急了,骨节分明的手几下就将伤腿包扎了下,甚至还体贴地问江伯感觉如何,会不会疼。 厉南川好听的声音在这又小又热的卫生间里流动,像是清泉石上流。不知怎地,陆云端觉得心里的烦躁与燥热都驱散了不少。他没想到厉南川还有这样一面,救护常识、包扎的手法都很熟练,要是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是医生,而不是盛世集团的总经理。 于是,又是敬佩又是感激的表情浮在面上,倒像个看着老师的傻学生,黑湛湛的眼睛光华毕现,看得厉南川心头一颤。 厉南川示意陆云端扶着江伯起来,嘴畔显露出略带自豪的笑意,“我姐姐是一名无国界医生,她以前经常教我一些医学常识,所以,不用这么崇拜地看着我。”陆云端摸了摸鼻子,将眼神收了回来。 之后二人合力将江伯背到了车上,照例还是厉南川开车将人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拿着x光片,查看了下伤势,判断果然和厉南川之前说的一样,还好只是左小腿骨折,右脚脚腕崴到了。倒是对伤者家属的简单处理赞赏有加,老人骨折特别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陆云端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笑着朝厉南川道谢,“幸好有你在,不然,我今晚一个人可能真的搞不定。” 陆云端笑的时候,是雨过天晴的云淡风轻,没了平时的凝重,多了几分轻松自在,如白云舒展。 厉南川满身是汗,站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过道里,心想,有这个笑容,真是什么都值了。 然而,过会儿,陆云端就笑不出来了。他手里捏着那张缴款单,踟躇着要不要给成哥打电话让他给自己打钱过来。 厉南川洗了手出来,见陆云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张纸,立刻就明了。他走过去,抽过那张单子对陆云端说道,“你去看顾着江伯,我去交钱。” 陆云端抬眸,眼睛亮若晨星,却扯了个苦涩的笑容,自嘲道,“在盛世的时候,我还很有骨气地把□□甩给傅锦程,刚才居然后悔了。果然,穷光蛋是没资格谈什么气骨的。” 他想起陆云端方才对江伯介绍自己的时候,给的称谓是,朋友。 终于不是见一面聊不上几句的陌生人,所以他觉得这个钱交的非常值当。不愿意见到为难的陆云端,厉南川挥了挥手里的单子,故作轻松地说道,“还好,你交了个土豪的朋友。” 陆云端看着厉南川白衬衫上又是灰尘又是汗水,笔挺的裤子上因为一直蹲着又进进出出起了褶皱,整个人带了一丝狼狈,英挺分明的脸上却还是一片明朗温和。要不是他,别说交钱了,现在估计都还没把江伯送到医院来,真要说起来,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 陆云端心里觉得暖暖的,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人的境遇真是奇怪,一年前,他还跟一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一起吃喝拉撒,现在,他怎么会认识厉南川这样的人,还跟他做朋友呢? 而且,明明才见过几次,怎么觉得一下子突飞猛进,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进度,认识一个朋友了。 厉南川还真像他说的,送佛送到西,他不仅替江伯付了医药费,甚至到病房时还带回了一个护工,还不等自己开口,他摆摆手示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医药费都付了也不差这点护工费,你打算自己来吗?明天不是要上班,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厉南川找的护工显然很有经验,朝陆云端和江伯问了下好,看了看挂水的速度询问并叮嘱了江伯几句,就出门打开水去了。 江伯也听到了厉南川方才的话,他不愿陆云端为难,倒是颤巍巍地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塞到陆云端手里,说道,“云端,我这儿还有点钱,先给你朋友垫上。今晚他帮了大忙,怎么还能让人家出钱。” 说罢,又朝厉南川说道,“厉先生,真是谢谢您了,要是没有你,我跟云端,实在是难办。”他俩是即老又穷的,没有医社保,没有退休工资,没有家人,大概社会底层的影子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 “江伯客气了,我是云端的好朋友,云端的事,就是我的事。”厉南川微微一笑,带着他特有的礼貌与风度,说的话也是无懈可击。好像他和云端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江伯不是没有阅历的人,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厉南川和他们不一样。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何会和云端走得这么近?方才趁着厉南川不在,江伯问了云端,陆云端倒也说不上来,只说厉南川人不错,他们算是朋友。江伯也没再说什么,只让云端自己多留几分心。 陆云端是囊中羞涩,但是他知道江伯攒这点养老钱不容易,于是又帮他放回去,笑着安抚道,“您就安心养伤,钱的事情,我年轻力壮,不要担心,把腿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唉——”江伯深深叹了口气,“孤家寡人的老头子,临到死了不中用,还一直连累你。” 陆云端难得地板起脸,略带不悦地说道,“老爷子乱说什么话呢,我真要觉得被你连累,刚刚也不会特意赶过来了。您啊,就一个人慢慢在卫生间数蟑螂吧,那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说到最后,陆云端倒是笑了。 “你这臭小子,现在出来了,倒是会调侃老头子我了……” 厉南川站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聊天并不热烈,寥寥数语却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熟稔。 但是可以看出,陆云端难得有比较亲近的人,江伯算是一个。他是谁呢?和陆云端又是什么关系……厉南川心里有疑问,却也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着陆云端交代完事情。 他觉得陆云端远在天边,是团谜云,也是一本书。那天的遇见,只是一个开始,他一不小心打开了这本书,却迫不及待地想要读下去。 安顿好江伯,俩人从医院里走了出来,此时已经是九点多。陆云端的动作没个定点,有时候早下班能回家煮碗面,有时候迟了累了,他直接买几个馒头啃啃也是一顿饭,所以倒是没觉得多饿。 “多谢厉总了,真是太麻烦你了。好像有些迟了,我们回去把。”陆云端抬头看了眼医院门口的钟说道。 厉南川觉得亏得自己心智坚强,不然听到这句话得吐血,他忙前忙后又出钱又出力地弄了大半个晚上,某人居然决定甩下他直接回家去。比如,按道理,难道不是该客气客气地说一起吃顿饭什么的?真不知道陆云端是呆呢,还是呆…… 厉南川沉吟了下,“你家还有人么?” “没有。” “那就没人留你饭了,我也是孤家寡人,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厉南川微笑着说着,眉头轻微一皱,按了按胃部,看起来有些疲惫。 “对哦,还没吃饭呢。”陆云端看着厉南川似乎疲惫饥饿的样子,恍然大悟,相当不好意思,“我请你吃饭吧。” 厉南川嘴角的笑意加深了,难得,终于开窍了,“走吧,吃饭去了。” 陆云端的脚步却是没跟上。 他停下来,摸了摸裤袋里一叠零零碎碎的钱,不用数他也知道数字,一百五十三块六。这钱,不知道请厉南川喝一杯咖啡够不够。 厉南川见某人站在医院玻璃门边,也不动,只神色郁结地望着自己,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他陪了一晚上,到最后演了半天的戏,该不会想反悔,像曾经无数次拒绝自己那样?某人有些担心。 “不是,我在想,请你吃什么好呢?我没多少钱。”陆云端有些腼腆,说到最后,声音都小了下去。 还真是认真到执拗的家伙…… 厉南川扶了扶额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记账吧,刚好跟医药费凑个整数。” 第15章 厉南川倒没往商业区里钻,他带着陆云端七拐八弯地来到一条旧的美食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里有很多小吃店,是物美价廉的代名词。 陆云端没想到厉南川会带自己来这里吃饭,他刚才执意要请客,厉南川答应了,只说地点由他来选。想来是为了照顾自己,才选择这里,不由地感激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除了江伯和成哥,这十年来,实在是太少人对自己这么好了。 只是想到厉南川人这么好,今晚忙前忙后地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倒是像样的饭都没法请他一顿,陆云端又觉得有些内疚。故意忽略他脸上落寞的神情,厉南川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霓虹灯闪烁的长街,“刚刚才车上还好,到了这里就越来越饿。云端,想吃什么?” “厉总,我随意,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几番接触下来,陆云端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冷淡。这句话让之前一再被拒绝的某人听起来简直顺耳到舒服。某人心想,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那我回家,你跟不跟我回呢…… “那——我们先看看,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厉南川提议道,虽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厉南川却不打算让他知道。吃完饭就得告别回家,而他却想和陆云端多呆一会儿。哪怕此刻饥饿感火烧火燎的。 这条街也不长,大概只有一公里多,却是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小吃摊点和店面。情侣和学生模样的人居多——人字拖,凉鞋,短t,长裙飘飘,是夏夜城市休闲的标准配置。 厉南川也热得忍不住将袖子都折了上去,他和陆云端一起慢慢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静默地走着。他不说话,那么陆云端绝对也不会主动开口。这家伙,就像是住在套子里的人,要自己敲打敲打,才会伸出头发出声音。 他看着他,陆云端的眉眼在灯光闪烁下显得异常平静柔和,干净得仿佛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和周围有说有笑的人群不同。偶尔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也是不在意地走着自己的路。 这不得不让他回忆起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正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将灯火辉煌的城市当作背景,而这无声世界唯一的主角,走得淡然却决绝。 就这样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街尾。再走下去就是小巷子里,人和灯在这里似乎都断了线,显得有些寂寥和昏暗。 连陆云端终于都忍不住,“厉总,你想要吃什么?” 厉南川笑得温和,他看着陆云端的一双眸子平静淡然,在这暗淡的夜色里却好似闪着熠熠生辉。他能说,这是自己和陆云端第一次一路同行,连方才的饥饿感都抛到九霄云外。原来精神的满足有时候可以抵得过生理的需要。 陆云端狐疑地望着眼前人,只觉得厉南川眼神灼灼,跟吃饱了似的满足。 然而,他饿了。所以忍不住开了口。 “走吧,我知道吃什么了。”厉南川忍着笑答道,看来某人也有憋不住的时候,果然是民以食为天。 不到一会儿,长腿长脚的两个人一起站到了一家连锁饺子店前面。陆云端看着招牌,实在有些惊讶,“我刚刚就想吃饺子来的。” 厉南川推开门,一笑,“这么巧?我也是啊。”陆云端哪里知道,刚刚走了一路,他是那样地关注他,又怎么会忽视他的眼神在饺子店停了一会儿呢? 虽然没接触几次,也不知道他和傅锦程之间有什么瓜葛,但是凭陆云端经济条件却拒绝傅锦程的□□来看,厉南川知道他是个有原则、倔强的人。而对于这样的人,厉南川觉得要给他保留底线。比如说是要请自己吃饭,所以厉南川倒没有抢着买单,让陆云端自己点餐付钱。 热腾腾的饺子和小菜一上来,立刻激起了二人的食欲。 不知道是因为饿太久,还是因为坐在对面的是陆云端,厉南川觉得这顿简单到质朴的晚饭是格外香,几筷子小菜,三两个饺子交替着,他发现自己吃得特别快。而陆云端却是不紧不慢,一口一口,让他想起他在大厦背后角落里吃馒头的样子,似乎不管吃什么在哪里吃,他总是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无风无雨也无晴。 厉南川放下饺子,瞧着低着头跟小鸡啄米似的某人,突然开口说道,“我之前就有见过你。” 陆云端嘴里还塞着食物,抬头略微诧异地“嗯”? 厉南川笑了笑,“那个休息区,你把馒头分给一个老人家,你认识他?” 陆云端放下筷子,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哦,好像是两三个星期前的事儿了,去老位置吃早饭碰到的,说是来找儿子没找到,饿了两三天了,我就把自己的早饭给他了,还塞给他五十块钱。” 厉南川摇摇头道,“你太单纯了,现在这个社会骗子太多,这种手段的骗术经常被报导。” 陆云端不以为意地答道,“那被骗的话,也只是五十块钱和几个馒头而已。但如果是真的,那也许是拉了人家一大把。”陆云端心想,厉南川有的话还是说的对的,比如,他是单纯,单纯到傻,因而付出了十年的牢狱代价。 “对了,虽然不是很恰当,但是还是好奇,江伯是你的亲戚吗?”厉南川礼貌地问道。 “不上亲戚,是狱友吧,他有恩与我。”陆云端摇摇头,右手摸着左手腕内侧,那不同于周围肌肤的凸起质感摩挲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似乎沉浸于某种回忆中,陆云端扭头望着店外的川流不息,并不愿意多说。心细如发的厉南川何尝感受不到,你瞧,这个人,又把自己装进套子里了。可是,他就是想把他拉出来,又或者,更正确的想法是,不愿意出来也好,他想进入他的世界。 厉南川沉吟一番,自顾自地说道,“那得多大的恩德,你自己都——还顾着非亲非故的老人家。云端,要不是了解你,我大概会以为你是哪个机构的志愿者。” 陆云端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心神从回忆中拉回来,自嘲一笑,将厉南川没点破的话说出来,“是啊,我这样子,都自顾不暇了,还顾着别人。”他想起面前坐的是自己最大的债务人,老老实实地同他商量,“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厉总。就是我本来就欠你一台手机,现在又加上看病的费用,以我目前的情况想要一下子还清挺困难的,所以,什么时候能还清我还真没办法告诉你。”他知道以厉南川的身价对他这点欠款无所谓,但是,别人的宽容并不能作为你得寸进尺的理由。 厉南川笑了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清俊如月的面容,语气诚恳,“那,利息总要算一算的?” “啊?利益?”陆云端还以为厉南川会满不在意地让他不要放在心上,没想过这词儿。转念一想,他知道以厉南川的身价对他这点欠款无所谓,但是,别人的宽容并不能作为你得寸进尺的理由,要利息也是应该的。 于是也同样诚恳地问道,“那厉总,要怎么算利息呢,我都可以。” 厉南川看着陆云端顺从无辜的样子,简直恨不得在自己债务上再加上几个零,完了就老神在在地说,你把自己算给我吧…… 当然,这都是臆想。 厉南川已经发现,陆云端这人善良醇厚,加上坐了十年牢才出来不久,与这日新月异的社会有些格格不入,又因为他沉默而内敛,和人打交道的一些技巧根本都不懂。在别人看来,这该是个多么无趣乏味的人,可厉南川不这么觉得。他本性又真又纯,有一颗通透的心,在这利益往来的社会,是多么难得。 “我的利息就是——”厉南川翘起一边嘴角,故意拉长了声音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帮助江伯?”其实他想知道他的所有事情,但是无从下手,那么,就碰见一件了解一件吧,总有一天,他会把陆云端这本书读通读顺。 话音刚落,却没想到对面那人脸色一僵,暗淡下来的眸光流露出一丝为难。厉南川觉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岁,最受不了的应该是他姐姐对他使用柔情和苦情计,现在要再加上一件——那就是陆云端的难过。 见他为难,厉南川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激进主义,连忙道,“要是不愿意,我换个利息——” “没什么,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什么。”陆云端已经换上了轻松的神色,他知道厉南川好奇,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好,他也不愿意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说罢,陆云端掌心朝上伸到厉南川面前,而后者分明看到,修长白皙的手腕上,有一条狰狞、凹凸不平的伤痕。 厉南川震惊不已,英挺的眉眼布满诧异,垂目看着疤痕又抬眸望着一脸平静的人,好像他给自己看得的不是割腕后留下的痕迹。他只觉得嗓子眼儿都生锈了,愣了半天,终于憋出声音,“这是——” 陆云端收回手臂,云淡风轻地一笑,“这就是我为什么泥菩萨过江非要救江伯的理由。当年,我还在读大学却遭人陷害被判了十二年,这,本来就让我难以承受。过了五年,我才知道,原来我视为最亲近的人,他也参与其中。我就有些受不了了,偷偷藏了一个刀片,割腕自杀。那时候是半夜,我平日里不上贡也和那些土匪一样的室友做对,只有江伯,跪下来一直磕头求他们,头都磕出血了。他们这才同意叫狱警,我才捡了条命回来。” 说到后面,那略带迷茫和怅然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陆云端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一手习惯性地摸着左手腕的那处伤疤。他低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簇拥着,滤去了大半眸光,厉南川看不清楚他眼里的色彩。 俩人面前摆着的碗里,还剩了三两个饺子,应该已经冷掉了。而忽然冷下来的还有俩人之间的气氛 陆云端见一向风度卓越、气宇轩昂的某人似乎被自己的故事震住了,厉南川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倒是尴尬地笑了笑,“你看,我的故事就是这么糟糕,所以很少跟人说。看你这反应,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琉璃般的眸子并没有因为回忆不愉快的往事而沾染上痛苦与愤世嫉俗,反而跟没事人一样笑看着自己让厉南川的心愈发不好受。此时,他知道自己面上是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厉南川看着这个人,想起他给街边乞丐递馒头的样子,想着他平日里省着自己照顾江伯的事儿,突然觉得,虽然他不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可是仍然愿意对这世界充满善意。 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是那么想让他开心,不再难过。可是厉南川知道,这大概有多难——遭人陷害坐牢十年,最好的青春年华不再,最信任的人是背后捅你一刀的那个……他自以为那晚上初遇,他看尽了他的苍茫无助。可未曾料到,浅薄、自以为是的那个人是自己。眼泪、悲伤、难过,又算得了什么?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能够勤恳踏实的陆云端,是最坚强可贵。 他以为人生最好的是相遇,现在才明白,其实最难能可贵的是重逢。所以,现在他还能坐在陆云端对面,听着他的故事,看着他如星般干净的眼睛。 既然这世界都亏待了你,那么,就让我对你温柔相待。 第16章 吃完饭厉南川当即提出送陆云端回家,陆云端实在觉得今晚太过麻烦他,推辞道,“不用了,末班车还有,我坐公交回家吧。” “哦?你住在哪里?”厉南川老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他留了个心眼接着问。 “城南新村。”老实巴交的陆云端答道。 “那刚好啊,我顺路,走吧,送你回去。” 既然顺路,他也就不再推却,顺从地上了厉南川的车。当然,陆云端要是知道厉南川住在哪里,就知道后者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而厉总表示,与陆云端的第三次会面,收获颇丰。比如陆云端会愿意敞开心扉他自己的故事,他知道了陆云端住在哪里,又比如在陆云端欠自己的账单上又加了一笔筹码这表示陆云端和自己羁绊又加深一层…… +++++ 送完陆云端回家的厉总是心满意足的,而十点多终于挪回家的陆云端是惊慌失措的——小煎包不见了。 他早上出门前给煎包留了吃的,倒不至于让煎包饿到跑出家门觅食去。陆云端先是检查了煎包的小窝,没有;又翻了翻自己的床上床上还是没有,简陋的小房间一目了然。陆云端急的头上直冒汗,今晚还真是过得跌宕起伏,先是江伯摔了,然后相处了几天的小伙伴也丢了…… 陆云端不大放心,找出手电筒,他决定出门,而站在门口锁门的那一霎那,昏暗的门口却突然出现一个人。陌生人并不会让陆云端感到惊讶,而是他手里正抱着煎包。 煎包立马挣扎着要下来,“呜呜呜”地朝陆云端叫着。来人将煎包放下来,小东西像条白色的闪电蹿到了陆云端脚边,小脑袋蹭着他的小腿,这是煎包表示亲昵的方式。 陆云端弯下腰,摸了摸煎包的小脑袋,吁了口气,“回来就好,差点以为你不见了,正要出门找呢。”煎包舔了舔陆云端手掌心,汪汪汪地叫着。 “原来你就是狗主人啊,你知不知——”来人上前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了昏黄的走廊灯下,他原本想放下狗就走,但是不知怎地,看清楚小狗的主人,忽然走不动了。 煎包虽说一开始对他龇牙咧嘴还抓了他一把,但是到了他家里之后却是乖乖的,自觉地窝在地垫上,连吃东西也是劝了好久,就跟个懂规矩的小孩儿似得。他原本以为,狗主人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之类的,没想到看衣着是个朴素的劳动人民。 可是发白的旧衣服里装着一团月光。他曾经在书里看到一句话——他有月光一样的颜色。他觉得放在狗主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清淡冷漠的气质,面容俊秀,沉静的眸子像是下完雪的夜,清辉撒满了整个世界。原本想要指责狗主人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了。 陆云端这才注意到陌生人,白t恤牛仔裤球鞋,青春洋溢朝气蓬勃,是个清爽干净的大男孩模样。 “是你捡到了煎包?谢谢你了。”陆云端略微迟疑了下,还是跟人道谢。他不太擅长和陌生人交流,总是能避免就避免,但是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陆云端抬头的瞬间,某人觉得自己扎进了一片月光里,他抓了抓后脑勺觉得耳朵有些发热,“对了,我今天刚刚搬过来,搬家的时候工人差点砸到小狗,所以我就先把它带回家了。” “它肯定不是乖乖地跟你走的——”陆云端对自家煎包的性格相当了解。 “你怎么知道?!它差点没把我手抓烂,最后,我还是跟解释半天只是怕它伤到,还请它吹空调吃西瓜,它才安静下来。对了,它还叼着我裤脚逼我一起来来回回下楼好几遍,你一直没回来——”说到这里,他还是相当激动地跳上石阶对陆云端絮絮叨叨地说着小煎包对主人有多执着。 谈到自家的小煎包,一贯冷清的陆云端也不禁热络了起来。见狗主人开了口,某人开启了自己的话题匣子,表示自己也非常喜欢狗。陆云端不大爱跟人交流,但是养了小煎包之后大概和所有爱狗人一样对自家的狗爱个不停,甚至还跟来人说起了煎包在马路边等前主人的故事。 他微微笑着说着煎包的故事,让来人眼前一亮。他不笑的时候清冷,笑的时候却有一种春风画雨的动容。 “真感人!跟忠犬八公有的一拼了,我也要写这样一个故事!”心血来潮的大男孩眼睛亮亮的,扯了个大大的笑容,灿烂得衬托那走廊的小灯泡愈发昏暗。 “写故事?”陆云端有点不可思议地回道。 “对了,我叫于展琨,是你的新邻居。刚大学毕业搬到这里,准备找个工作,不过,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大男孩伸出手道。 陆云端迟疑了下还是伸出手,他有多久没触碰到理想这个词了? “那,祝你早日成功。”陆云端说道,真是个幸福的大男孩,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因为年轻所以还有理想。 “我会的!所以特意离开家里,找了这么个地方。我觉得越是陌生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有故事。”于展琨用力握了握陆云端的手,颇为自信地说道。 “对了,我们可以当朋友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于展琨一连串地说道,而后换下了灿烂的微笑,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觉得你身上也有故事。” 陆云端笑了笑,心想真是个很孩子气的家伙,他这样的人身上能有什么鼓舞人心或者让人觉得人间美好的故事,“朋友可以,故事没有,我叫陆云端。” “白云之端吗?真是好听的名字,跟你的人——”于展琨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跟你给人的感觉挺配的,如隔云端。” 这是这个星期内,第二个人夸自己的名字,并且想要和自己成为朋友。不过,陆云端心想,哪有什么配不配,他这三十年,不在云端,在深渊。 “还好,名字有时候只是个代号而已。”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我想找份兼职,先养活自己。”于展琨不大好意思,他想找份工作是真的,只是工作的目的是为了接触更多的人,找更多的素材,让他的生活更加立体起来。 “送水的。不过,我想你大概做不来。”陆云端看着于展琨稚气未脱的学生样儿,虽然于展琨没说,但是瞧着他白嫩的样子,陆云端直觉他不是穷苦人家出身。 “那你小看我啦!我做得来,就是我刚刚才到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从何下手。”于展琨眨巴着大眼睛,相当真诚,“要是有工作机会,帮我留意下,我什么都能做的!” 陆云端这下相信这小孩儿是真的孤身一人闯江湖了,随便拉个人就相信人家会介绍正经工作,传销那么多也不怕进去了,只好无奈地劝诫他,“找工作还是要小心点,现在骗子很多。如果你只是找个兼职的话,有机会我会帮你留意,我最近也在找。” “陆云端,请多多关照”,于展琨俏皮地鞠了躬道,还随即还调皮地不忘揪了揪煎包的耳朵,“还有你,小煎包。”煎包嗷呜了一声,又躲在了陆云端后面,惹得于展琨哈哈大笑。 他的笑容灿烂得像是小太阳,可以感染到周围的人。陆云端看着热情开朗的于展琨也不禁一笑。 于展琨欢乐地和一人一狗道了晚安,上楼去了。之前有听说,自己楼上的那间终于租出去了,新租客就是于展琨。 陆云端和煎包在门口甚至能听到于展琨一蹦一跳上楼的声音,以及嘴里含糊地唱着节奏轻快的英文歌。他静静地听着楼上的动静,有些怅然,有些羡慕,这样年轻,风华正茂,真是好啊。陆云端在心里叹了口气。 晚风轻拂,吹散炎热,吹不散眉弯。 于展琨回了自己新找的家,他租的房间比陆云端的要好上很多,虽然这栋楼的外墙斑驳老旧,但这间房子的装修简约质朴,偏向日系,房东的品味不错,而且该有的设备都不缺,他至少可以在这里猫上半年,写出一本书来。 他前脚从美国出来,后脚就挑了这个地方,即不打算做自己的专业进投行,也不想回家里的公司呆着,按照他们吩咐的做自己该做的做。于展琨觉得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比如写小说。来的第一天,他就捡了一只有故事的狗,认识了一个有故事的人,于展琨觉得他真是挑对了地方,这里遍地都是素材。 他躺在书桌旁边的榻榻米上,手臂枕着脑袋,看月光洒满飘窗,不由地想起楼下的邻居,他有月光一样的颜色。 于展琨想起刚才陆云端和煎包站在门口目送自己。一人一狗,一盏黄灯,对影成三,忽然觉得,他不仅有月光一样的颜色,也有月亮的清冷孤独。 陆云端发现自己原本平静无波澜的生活像是被投了小石子有了波动,不仅仅楼上多了个活泼开朗的邻居,和厉南川这个从未想过会有交集的人,居然也会成为朋友。虽然来往不多,但是很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那天晚上送江伯去医院之后,陆云端去医院偶尔还会在医院碰到了他,还带了牛奶和一些当季水果。厉南川只说他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既然人是自己亲自送到医院的,来看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陆云端跟他说不必这么客气,没想到厉南川回得很是干脆,你说我们是朋友了,我厉南川这个人别的好处没有,倒是很讲义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说这些话时,语气笃定,眼神亮亮的,让陆云端有一种欣慰的好感。这个人,的确是真心想跟他交这个朋友。 而厉南川发现,陆云端是个,住在套子里的人,虽然嘴上说了当自己是朋友……但是,正常的朋友不应该是经常见面,吃吃饭、聊聊天才是正常的吗?深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的厉南川过了几天倒是忍不住了,他眼睛一转,倒是想了个理由约了陆云端出来吃饭。 某天傍晚,炎炎烈日裹挟着热气回了家,小月牙出来顶班。陆云端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工作,和成哥以及同事们道别,准备走到公交站坐车回家。 没想到还没走一半,身后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像是明媚阳光下的雪山,清晰明静,透人心脾的好听。 “我在想,要跟在你后面多久,你才会回头呢?” 第17章 陆云端回头,这才发现几步远外跟着的人,是穿着牛仔裤polo,一身休闲打扮的厉南川,和之前的西装革履的感觉倒是不一样,看着更加俊朗清爽。 “厉总,你怎么会在这里?”陆云端微微有些吃惊。 而厉南川则是开心,他跟在他后面,就会想起第一晚遇见陆云端的情景,当时多么希望前面的人能够回头看自己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心愿居然真的实现。 厉南川快步上前,站到陆云端身边,眼里是温柔一片,“请我朋友吃饭啊,怎么样,云端,给不给这个面子?”还不待陆云端回答,厉南川侧头微哂,“从天亮等到日落,云端,你这工作真是比我还忙。” 陆云端有些感动,没想到他在这边等了这么久,又疑惑,“怎么找到这儿的?” “水桶上贴着你们地址,但是怕打扰你,刚才一直在车里等着。”厉南川笑着说道,他心细如发,更何况,对于陆云端,他恨不得一切皆知。 陆云端点点头,有些感慨厉南川的体贴和好意,当下没有拒绝。 “也不白请你吃的,要问你一个事,对盛世——”厉南川颇为认真地接着道,“对盛世来说,挺重要的。” 陆云端知道厉南川的好,而自己倒还真没能对他好的本领,他什么都不缺。于是一听到要问自己这么个挺重要的事情,虽然心下有疑惑,但是立马答道,“要是我知道的,我肯定知无不尽,真没必要兴师动众请吃饭的。不请我吃饭,我也会说啊。” 这家伙,已经能轻松地跟自己闲扯了。厉南川表示,这是不是很大的进步呢?他把心里话当玩笑说出来,“不请你吃饭怎么行?问你事儿只是幌子,请陆云端吃饭才是正事儿。”他说的严肃认真,陆云端只当他开玩笑,一听,倒是笑了笑。黑沉的眸光里,盛满了温柔的月光,让这夏夜的风更加的缱绻缠绵。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微笑。 厉南川的脑海里蹦出了这句话,真是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白。 接受了厉南川的邀请,陆云端倒是有些局促了,自己穿着乱糟糟的衣服,搬了一天的水,虽然刚才已经洗脸洗手过,但是热汗加灰尘,是灰头土脸的形象,和英俊光鲜的厉南川站在一起有些反差。 他斟酌了下,“要不,我先回家洗澡换套干净的衣服?”他觉得,厉南川吃饭的地方,应该不会是大排档。 厉南川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一切都很满意,于是一挑眉调侃道,“又不是出门约会相亲,云端,你不必这么慎重。放心,这样挺好的。” 陆云端笑了笑,心想,相亲这种事,应该是轮不到他的。 没想到厉南川没有带他到装修华丽的用餐产所,居然是南江滨的一家河鲜店。店子装修得特别有味道,竹篱笆在前面围了一排,茅屋顶、小扉门,上面还挂着俩大红灯笼,像是山里人家。可进去一看,所有的小包厢居然在设置在竹排上,每一间也点着灯笼,红红幽幽地在江面上倒影着,在夜里格外清静幽雅。 厉南川早就订好了位子,跟着服务员带着陆云端走着,不忘介绍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但是这家店很清淡,别看不起眼,最近特别火,还挺难定的。” 陆云端倒是蛮喜欢这里的环境,摇摇头道,“我不挑食,基本都吃。” 厉南川眸子一暗,想起陆云端的前十年,那样的经历,又怎会给他挑食的机会。 俩人坐定,脚下是江,窗外也是江,江水连天,一弯上弦月在水面上飘飘摇摇。江水反射着光线,明灭不定地落在他的脸上,睫毛黑压压地垂着,萧白的面容勾勒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温柔。 这样的人,怎么在牢里度过十年的呢?厉南川心下叹息。 订餐的时候,已经提前点了菜,都是新鲜的河鱼、虾蟹,居然还有红蟳蒸饭。两只蒸的通红通红的青蟹趴在糯米饭上,那红膏肥美,已经流到了微黄的米饭上。糯米饭应该是用香菇蛋葱等配料抄过,再跟青蟹一起上屉笼整。蟹油蟹膏的鲜香和糯米的清香和谐地混合在一起,在这影影绰绰水上房间里弥漫四溢。陆云端没想到还能看到这盘菜,眼前一亮。 厉南川也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嘴角噙着笑,“看来,我点的不错啊,怎么喜欢这道菜?”他只不过想着陆云端是长洲本地人,所以特意挑了家口碑不错的本地菜。 陆云端坐在对面诚恳地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大概,有十年没吃过这道菜了。小时候,家里有个阿姨带我,每逢我生日就会偷偷给我做这道菜。”这道菜不禁勾起了陆云端的童年回忆,按理说,照当时陆家的家境,还真不是吃不起。只是陆恒端不喜欢吃,所以日常吃饭绝对不会出现。那个老阿姨也是个老长洲人,做这道菜是个好手,她从陆云端一岁不到就开始带她,知道他喜欢,趁着生日总会给他偷偷做一道。 厉南川微微皱眉,阿姨? “那你的父母呢?”他小心地问道。 陆云端摇摇头,“我爸挺忙的,我,我妈——”这个称呼对于陆云端来说实在是陌生,他顿了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走了。我有个后妈,也有个弟弟,不过,弟弟不爱吃这个,所以,平时没法吃到。”陆云端在提到陆家的事情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还是微微有些颤抖。 三言两语,厉南川就知道了陆云端孤家寡人的境况,有亲人等于没亲人,有家等于没家,还坐了十年牢,好像一出生,就选择了困难模式。而他要是知道接下来陆云端的故事,他就知道,陆云端的这三十年,不是在云端,简直在深渊。 厉南川忍着心头一片酸涩,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眉目俊挺。伸手夹了一块蟹肉放到陆云端的碗里,转移话题,“不知道这家店做得怎么样,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接着又舀了一勺糯米饭。 陆云端不大习惯被人这么细致地照料,含糊地说了声谢谢,表示他自己来就好。厉南川心想,他是多想他能办到的,都替陆云端办到,可惜,要是稍微过了界,某人就要缩回去。厉南川尽量不着痕迹地做到恰到其份。 安静的夜晚,夏风吹拂的江面,传来隔壁包厢的欢声笑语,然而热闹并没有衬托得他们两人的冷清寂寥,虽然只有偶尔几句闲聊,却是让陆云端觉得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熨帖到心里。和厉南川在一起,挺让人舒服的,某人心想。 “对了,我之前,的确是有事情想问你。”厉南川放下筷子说道,“傅锦程,你是不是认识?最近我公司正在竞聘律师事务所,负责长洲子公司的法律工作。这对公司起草文件还有处理纠纷来说挺重要的,所以,我想知道,傅锦程这个人怎么样?你也知道,有时候演讲稿ppt做得都是漂亮,关键,还是要看实力。我想,你和傅锦程认识,知根知底,所以,想来问问你。” 厉南川原本就属意傅锦程,初出茅庐的年轻律师,无论是能力还是魄力他都欣赏。并且,他与陆云端似乎有讳莫如深的关系。他就更感兴趣了,于是故意以这个为借口请陆云端吃饭,顺便,他想从陆云端的角度探探口风。既可以了解他们之间的事儿,也可以替盛世找个好的法律顾问,一举两得。 陆云端以为,一个人生活就可以切断和过往的联系。但是近来,他发现,愈是刻意回避,愈会卷入,回忆和未来其实是一张网,他避无可避。 所以,从厉南川的嘴里乍听到“傅锦程”这三个字,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强烈反应,只略微皱了皱眉头,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他心里斟酌着,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厉南川看他面露难色,语气略带抱歉,“不好意思,因为之前看到你和傅锦程律师,似乎,似乎有些——是我唐突了,没事,我们继续吃饭。”厉南川轻轻一笑,打算就此掠过。只是他肯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人,给陆云端的回忆,应该是极其不愉快的。 “我们是大学同学,曾经,很要好。”陆云端放下筷子,直视厉南川的眼睛说道,“如果当年没有出事,我大概也和他一样,是个律师了。”说到这里,陆云端只觉得嗓子眼都要被堵上了,谈起曾经为之奋斗的理想,苦涩难当。 陆云端稍稍压了压情绪接着说道,“他的专业水平,应该是很不错的,至少当年,在我们法学院,不是他第一就是我。至于现在,过了十年,以他的拼搏努力的个性,应该也不会把专业拉下吧,不然,年纪轻轻也开不了律师事务所。”陆云端尽量客观,虽然他们之间的发生的那些破事,足以让他在厉南川面前大肆渲染一番。 厉南川点点头,“是,这点的确。” 然而,客观并不代表他就此放过。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赞同他这个人,我只说一些事情,厉总,你可以自己判断。”陆云端接着说道,“我想,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坐牢十年。” “如果你不想说,云端,我不会问也不在乎。”厉南川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喜欢的只是眼前这个人,其他不在乎。 他眸光灼灼,“不是,既然你向我问起这个人,身为朋友,我有必要回答,而这不得不牵扯十年前。我坐牢,是因为我的后妈和弟弟一起设了个局,用我的信息和身份开了个空壳公司偷税漏税。而傅锦程,是他们一早就收买好接近我,鼓励我跳坑的。” 第18章 厉南川一下子愣住了,他曾经也想过无数种陆云端坐牢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人,如何能在二十岁的时候犯那么大的罪。可实在没有料到,他坐牢完完全全是一场陷害。 陆云端轻描淡写地一笑,“所以,你也明白,为什么那天我要把□□还给傅锦程了吧。我是过得不好,但还真不至于用他钱的地步。” 厉南川眸子一暗,听着陆云端的话,一颗心是往下沉,傅锦程想用钱赎罪,可是谁又能赎回陆云端最好的十年?陆云端说到后面面容低垂,自是看不清厉南川一下子冷峻起来的脸色。而后者微眯着眼睛,眸光冷锐,却也是一闪而过。 两人一阵静默。 还是厉南川打破了沉默,“不好意思,是我不该问的,让你又想起以前的事。对于傅锦程,我想我已经了有了判断。”他优雅地替陆云端斟了一杯茶,已不复之前的锐利。 “没事,只是我想,有时候能力和人品是要分开看的,我不否认他的专业水平,但是人,实在无法苟同。毕竟,这涉及到你的公司。”陆云端客观地说道。 厉南川眉眼含了笑,因为他的最后一句话。这能不能说明,陆云端今晚愿意向他敞开心扉是因为他的公司,也就是担心他。 陆云端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黑湛湛的眼睛并没有为了刚才的回忆而动荡波澜,他依旧是沉静的,像下了雪的黑夜,清冷寂寥。而他像是雪夜里踽踽独行的一个人。 厉南川原先欣赏陆云端的高远清冷,觉得他干净空灵,可此刻,明白是怎样的苦难才淬炼出这样的陆云端时,他已经不忍心。 厉南川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一句鼓励人心的话,洒心灵鸡汤这事儿办不来,他和陆云端不一样,天之骄子一样长大的他可以说从未遇到过挫折。他想要安慰他的方式极其简单,如果可以,一个拥抱就好。 不过,他倒是愿意说些能让陆云端转移心思的话题,“云端,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陆云端不假思索地答道,“挺好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某人循循善诱。 陆云端很坦白,“想过,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理由的,要么天然的血缘关系,要么有利可图,比如傅锦程那时对我好。而现在,”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以你我之间的差距,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人可图的,所以也就算了。有时候人想太多,只是自寻烦恼。”他自有他的一分豁达。 厉南川笑了笑,陆云端说对了一点,其实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另外一个人好,比如,他图的是他这个人。 “我第一见到你,其实不是在盛世集团的停车场那边。而是在街上,半年前的中秋节。”厉南川微侧着头,面上迷茫和温柔那好听的声音像大提琴一样在屋子里响起,“我跟着一个人跟了一路,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那样伤感,他哭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失去了生气。当时我就想,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人不那么伤心呢?” 陆云端听到他的话是相当震惊,“那天我刚出狱,所以,你早就见过我了——” “是,后来把你跟丢了,我还回头找过几次,只是再也没见过你。所以,其实我想和你做朋友,对你好的原因非常简单——”他顿了顿,“我想要你不要那么难过了,以后不要再流眼泪了。”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陆云端的意料之外,他百转千回地思虑过,于是被这简单的、单纯的理由逗乐了,觉得厉南川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你真是——”他一时语噎,但是又感动于厉南川的一片赤诚,微笑着说道,“你放心,那时是因为从牢里出来,十年之间,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时难以接受,所以才……不过,我倒明白了一个道理。”陆云端想起自己当时在路边的自哀自艾的样子居然一直被厉南川看着,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 “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把眼泪收一收攒一攒,你就有勇气往下走了。”陆云端目光坚定地说道。他能告诉他,那天流完眼泪,风一吹,泪也干了,可是他连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厉南川只是笑着不再说什么,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舍得放手?因为他的孤独,因为他的苦难,因为他的漂泊流浪,把他磨砺成了一块温润质朴的玉石,其质硬,其心坚。 好像这些经历都没有打垮陆云端,他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过着踏踏实实的日子,勤勤恳恳的工作。那双温润的眸子,永远都是平静淡然,看不出苦难的痕迹。除了那晚的眼泪。 对岸大桥的彩灯已经点亮,江面一片灯火辉煌,交辉相应。厉南川心里也是一片亮堂,厉南川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那天鬼迷心窍般地跟着他了。 眼前眉目晴朗的人,像是云端上投下的一道明媚阳光。 他这三十多年,一路走来,满眼皆是繁华风景,却从未留痕。而遇见陆云端是注定的命运,他想走在他身边,然后一起走下去。他想追着这片云,跟着这道光。他但愿他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陆云端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这些事,连成哥也是半知半解,不知怎地,今晚对着厉南川却说了自己的故事。大概是因为这江景红灯,柔和幽暗得可以勾出心底隐埋的情绪,亦或是这段时日来厉南川对自己的关怀之意,和他的声音一样,让人温暖。 他觉得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难得有这样舒适的环境,舒服的人,可以分享他埋藏在心底许久的故事。 ++++ 一顿饭吃得很是尽兴,等杯盏撤下,换上两杯清茶。茶香四溢,水光浮动,陆云端自己都没发现他今晚是开怀的,好心情都明白写在了脸上。 厉南川看着他棱角好看的嘴唇微微地瞧着,带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疏朗清润的眼里是少有的明亮笑意。他觉得今晚精心安排的一切都是值当了——为了第一次请他吃饭,他在自己办公室研究了半天该吃什么,最后甚至请教了陈齐。倒是大大咧咧的陈齐给了个直截了当的主意——第一次请人吃饭不知道口味?喔,厉总你问问是哪里人,就请他吃当地菜得了! 一直苦恼的某人,这才心头一亮,觉得自己真是请对了助理。 一顿可以让人回忆的本地口味的饭,一杯清茶,三两个故事,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厉南川之前一直铺垫的好感,都是小小的种子,而今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开始生根发芽。 要走的时候,已经是快十点,陆云端一直过惯了规律的日子,这可以算是他出狱之后第一次的夜生活了。 陆云端走之前去了趟卫生间,正往回走,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居然是邱东。 “云端,真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人了呢?” 对于这个大学时代的好友,他的印象依旧不变。想到初见的那天,因为傅锦程的缘故,自己对邱东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太好。陆云端有点内疚,他腼腆地笑了笑,回道,“我和朋友在这里吃饭。对不起啦邱东,那天走得那么匆忙——” 邱东还是像以往那样热情,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满地说道,“多年朋友加兄弟,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呢?”他这些年和陆云端都没联系,但是看那天的情景,也知道陆云端现在过得不容易。 陆云端觉得一阵心暖,这个朋友倒是一直是他印象中的样子,没有改变,也没有嫌弃自己。“对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邱东一拍脑袋,“哎哟,瞧我这记性,对了对了,云端,你一定要赏脸。今天,是我们同一届的大学同学在这里聚会。既然来都来了,过来喝一杯。都是当年的同学……”邱东絮絮叨叨说着,一边要拉着陆云端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陆云端有些不太愿意,邱东现在和傅锦程一起开律师事务所,也一样是大学同学。如果邱东在这里,那么很有可能……更何况,自己当年是在课堂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带走的。过去十年,虽然他并不在意大家以什么眼光看待,背后议论了什么,但是过惯了一个人日子的陆云端要自己克服心里一下子暴露在这些熟悉的陌生人面前…… 心眼儿特大的邱东只觉得自己见到陆云端很开心,方才大家在饭桌上还聊起这个曾经的风云人物,似乎也没有什么难听的话,只对陆云端后来的行踪比较关心。 当年的陆云端在老师同学的眼里是个前途无量的好学生,长得好脾气好,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听说还是光荣集团的长子,可是一点都没有富家子弟的飞扬跋扈。和同学们同吃同住,那种夸张得开着豪车进出校园的举动也没有。 大学的班干部基本就是打杂的,同学基本都是偷懒的。当时陆云端是团支书,傅锦程是班长,两个人配合把他们班的班级事务都办得妥妥的,无论是帮女生搬宿舍、打印复习教材、找老师多透露点期末重点,温和亲切的陆云端都绝无怨言,尽心尽力。 提到陆云端,回忆、惋惜、唏嘘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还有几个女同学遗憾不已,而男同学则调侃着对女同学说道——看吧,虽说是个看脸的世界,但是现在的陆云端给你,你要么?只除了傅锦程,他在听到纷杂议论后,倒是脸色不悦,沉默不已。可任谁都知道,当年陆云端和傅锦程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邱东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自从那天相遇之后,傅锦程一再叮嘱他不要去打扰陆云端。 所以,居然在大学同学聚会的场所偶遇方才讨论的男主角,邱东是相当开心,他只有好友重逢的喜悦,倒没有想到陆云端的尴尬。他觉得大家都是老同学,没什么刻薄、非议的弯弯道道,所以是拉着陆云端热情地往他们包厢走。 于是,被邱东推推搡搡得请进包厢的陆云端出现在酒气蒸腾、云雾缭绕的包厢门口时,还在侃大山、聊八卦、秀恩爱、晒孩子的一众人等全都震住了。有个男同学嘴里叼着的烟“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傅锦程正被几个恭维的昔日同学簇拥着,见一时气氛就跟自习室站了班主任似得突然沉默下来,也是忽地抬头,他就见到陆云端清清爽爽地站在了门口。 第19章 白色的t恤,卡其色的裤子,是自己初见的那套。消瘦的身形,寸长的黑色短发,鬓角还有点点汗水,不知道有没有喝酒还是因为尴尬,白皙俊秀的面容透着一丝红,黑黑的润润的眼睛,好像沁在水里的黑玉。有些尴尬,有些无措。 大包厢满满摆了两大桌,坐了二十几个人,基本上当年的同学都来了,毕业十年,拖家带口的也不少。陆云端读的是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基本上同学们都混得还可以,有公务员、律师、法官等等,还有个别直接弃了专业转投商海。有几个女同学已经嫁作人妇,有两三对还是同班同学。 陆云端看着杯盏、菜肴狼藉的热闹宴席,看着或陌生、或熟悉的一张张脸,心底有些没底。他跟他们,在课堂上直接被抓走的那天开始,再无交集,乍然相见,就连开口问好他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大人们都停下来,就几个小孩子的笑声无邪天真。 被人簇拥着的傅锦程,开了家如日中天的事务所,自是众人中的焦点。他看着陆云端,下意识地就站起来,“云端,你怎么在这里?”自从那天陆云端将卡还给他之后,傅锦程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陆云端眼睑一抬,黑湛湛的眸子有说不清的情绪,但是并未理会傅锦程。 见傅锦程开口,大家也纷纷活络起来,一个戴眼镜的同学起身过去招呼道,“云端,好多年不见了!来来来,快进来喝一杯。今天是我们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其实,那个,我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没通知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他是今天这场聚会的组织人,同学都在,却唯独少了陆云端。他也想过找陆云端,工作的缘故,他找一个坐过牢的人并不困难,然而,似乎,这样一个人应该不太适合来参加同学聚会。于是,也就根本没花心思找。 陆云端瞧出对方脸上的尴尬,心下了然,但也不点破,客气地笑了笑,“没关系,是我,太久没和同学们联系了。” 邱东笑眯眯地招呼云端进去,“来来来,走吧,云端,真是太凑巧了。咱们吃完这顿,还有下一场,等下一起去唱歌。” 陆云端想起还在等着自己的某人,立马意识道他出来太久了,连忙推却道,“这,我朋友还在等我,今天恐怕是不——” 没想到邱东从背后使劲儿,几个同学硬拖着他的手,把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拉入了宴席之中。“来来来,把这儿收拾下,服务员,拿副干净的碗筷过来!云端,有什么人还比咱们毕业十年的纪念重要的!”邱东压着陆云端的肩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席上的同学纷纷和陆云端问好。 大家吵吵囔囔地说着笑着,大体上并没有因为陆云端中途被捕退学而显得态度特别。陆云端置身于陌生的热闹中,大部分他都认识,可是,毕竟十年过去,什么都变了。 不知怎地,他分外怀念刚才和厉南川的那顿饭,安静舒适,对比起来简直是尘嚣中的天堂。 几个女同学刚在都在习惯性地聊老公、工作、家庭,于是习惯性地转而问陆云端道,“云端,你现在做什么呢?我们建了个群,大家工作上什么的能互相帮忙。” 这问题一出口,原本热热闹闹的宴席又一下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似的等着陆云端的答案。邱东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个陈嘉丽真是有够不识趣的,他抢着陆云端开口,“这个云端啊——”一下子让他想个什么出来,他也语塞了。 好奇的,期待的,看好戏的,各色表情都有。傅锦程突然觉得烦躁不已,他看着静默地坐在一群同学之间的陆云端,很想把他拉出去。他刚想过去,却没想到陆云端淡淡地一笑,平静地开口道,“我目前的工作是送水。” “开了个饮用水公司,不错啊!云端,你有名片吗,我让我们单位都订你的水!”不知道哪个人接着道。几个人也一起附和。 “不是,我是送水工,打个电话,我把水送过去的那种。”陆云端没有丝毫尴尬地解释道。然而,他自然的态度倒是让一众人等不自然了。刚才囔囔着要订水的同学们顿时没了声音。 而方才发问的陈嘉丽,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想,当年真是为了一副皮相看上陆云端还写情书被他拒绝伤心半天来着。还好,当年他没看上自己。 就像人们说的,所有的小团体都是社会的缩影,有好人,就有坏人,有人雪中送炭也会有人落井下石。 黄龙飞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红着一双眼睛,笑得有些得意忘形。他突然起身,举起酒杯朝陆云端说道,“云端,这杯酒,就当老同学我敬你的。” 陆云端正被几个人的劝酒缠得分不出身来,定睛一看,却是认出了这个老同学。当年,他很喜欢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可惜那个女生对他没意思,黄龙飞很是找他很久的麻烦。在他被捕的前一天,气势汹汹的黄龙飞还把陆云端堵在教室里说要找他算账。 “怎么?班长不给我这个面子啊?虽然我们当时有误会,但是毕竟过了十年了嘛,来,这杯酒一笔勾销。”黄龙飞绕过旁人,端着杯子到了陆云端面前。 陆云端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个同学的印象就是——脾气暴躁,锱铢必较。也许过了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心性也成熟了说不定。 陆云端是个不大计较的人,见人要和自己握手言和,他也不打算拂了人家的意,站起身来准备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椰汁,却没想到被人一下子拦了下来。 “班长,这就是你不懂事了,我用酒敬你,你怎么能喝椰汁呢?十年都不跟同学们联系,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说也要来杯白酒对吧,这可是你的第一次同学聚会,要体现对同学之谊的隆重!”黄龙飞自己倒的是红酒,却已经抄手拿过手边的一瓶高度白酒给陆云端满上。 这些酒基本都不错,全是几个男同学自发带的好酒,所以这白酒烈得不行。 陆云端一皱眉,他胃不好,在班上发过一次胃病,所以全班都知道他不喝酒。就连刚才,一群人过来敬酒,他也只是喝椰汁。邱东立马开口道,“龙飞,这就是你不对了,云端别说酒了,冷饮都少喝,这酒可不行!” 黄龙飞横着脸,“邱东,这是我跟陆云端的事儿,你凑什么热闹!这样吧,班长,我喝三杯红的,你喝一杯白的!这够意思了吧!”他这话一出,几个男同学也纷纷劝酒。 傅锦程从自己的座位上拐过来,按着黄龙飞的手说道,“黄龙飞,这酒,我替云端喝,他胃不好。” 黄龙飞笑得阴阳怪气,“还是本人亲自喝比较好,这样才有诚意嘛。班长有诚意,我们也有,咱们几个同学记下班长的电话,以后不管单位公司家里的水都让班长送,也算照顾了。我听说送一桶水才几块钱,这大热天的——” “黄龙飞,你喝多了吧,少胡说八道了!”傅锦程紧紧盯着他,语气已是有些怒意。 “傅大律师,我哪里说错了吗?这可是陆云端自己说的,我让他给我送水,那也算我们同学一场,照顾照顾。”黄龙飞挑衅地看着陆云端说道。 原本热闹的劝酒似乎有些变了味,大家不再做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无语。 陆云端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同学会他并不想参加,但也不想把它搅和地太难看,毕竟,在自己进来之前,氛围应该是很和谐的。 他的杯子里已经倒了半杯白酒,于是索性端起酒杯,对这些老同学说道,“这酒敬大家一杯,谢同学们还记得我,以及,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朋友还在等我,我喝完这杯就走。”接着又转身对黄龙飞云淡风轻地说道,“黄龙飞,你当年的事,我并没有记在心上。所以虽然只有半杯,也够了。我干杯,你随意。” 傅锦程想要按下陆云端举杯的手,没想到包厢门口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比自己更快地阻止了—— “我等你半天,没想到撇下我跑这儿来喝酒了?” 厉南川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闲闲地望着举杯欲饮的某人,嘴角浮着一丝笑意。气度不凡的他,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邱东已经先人一步认出了他,“厉总!”傅锦程默然,心下了然,和陆云端一起来的人是谁了。 厉南川信步闲庭地走进来,俊朗不凡的脸上挂着优雅温和的笑容,并不让人觉得来人突然闯入的突兀。而待他走近了,眼尖的已经认出了,“好像是盛世集团的总经理?”“真人长这样啊?”……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新来的厉南川上面,陆云端举着酒杯在想,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喝呢?没想到厉南川笑得温柔,走到自己身边却不容置疑将自己手里的酒杯抽走,似乎对周围人的围观置若罔闻,一双英挺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颇为责怪地说道,“说是去个洗手间,让我等了十十五分钟,害我找半天,这才问到人,说你来这边了。云端,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陆云端一直淡定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因为自己的确把厉南川晾在那边半天,虽然他其实一直记挂着并且很想走。陆云端耳朵有点红,清俊如月的面容带了些愧疚,真诚地朝厉南川解释道,“快要回去的时候刚好碰到了老同学,原来,今天是是我大学同学十年聚会,所以——” 厉南川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在门口的时候就对这里的形势已经有了断定——酒无好酒,宴无好宴。更何况,陆云端的旁边还杵了个傅锦程。 厉南川面容一转,态度友好地对傅锦程说道,“傅律师也在,也是,听云端说,你们是大学同学。”他从容沉着,地位透着气度摆了出来,不必与人寒暄,而众人也噤若寒蝉。 傅锦程有些僵硬地扯了个笑容,颇带敬意地回道,“厉总,这么巧。”他忽然觉得有些没底,心陡然一沉,云端怎么会和厉南川熟悉到了一起出来吃饭的程度?听着语气,俩人甚为熟稔,他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那…… 厉南川悠然一笑,一贯的温和亲切让人看不出什么,“对啊,听说这里长洲菜做的不错,所以和云端一起过来吃吃。”而后,一只手自然地扶上陆云端的肩膀,微微凑到他身边,“不过,云端,咱们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和你的老同学告别吧。” 陆云端只觉得厉南川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温暖有力,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厉南川的那天,这人也是这样扶着自己。 “那,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大家继续玩。”陆云端心下松了口气,以自己刚才口拙的水平,想要抽身可不容易。 人是邱东拉来的,但是碍着厉总在,他不想放行都不行,更何况被黄龙飞闹得一出,“那,云端,厉总,你们慢走。” 第20章 俩人一走,原本喧闹又带着尴尬的场面一下子平静了下来。一群人先是被陆云端的突然出现震惊了,接着没想到当年中途坐牢退学、现在不过是个送水工的陆云端居然和盛世集团的厉南川是好朋友。 黄龙飞听着耳边几个女同学对陆云端和厉南川的纷纷讨论,颇为猥琐不屑地一笑,“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送他们出去的傅锦程和邱东回来,傅锦程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香烟摁到烟灰缸里,语气冰冷的说道,“黄龙飞,你以后再敢这么胡说八道,我有的是方法整你。”说罢对邱东和另外一个聚会发起人说了句“我先走了”,傅锦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邱东挫败感十足地愣在当场,挠了挠头,想起方才走回来时傅锦程有些气急败坏地抱怨——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去打扰云端,你把他拉到我们同学聚会干嘛?想起刚才的情景,他也是满心郁卒,想着都是同学,大家都来了,唯独没有通知云端,没想到居然会在同一个地方碰到,那还不让云端来露个脸吗?不过,自己好心倒是做了坏事。 又见傅锦程也走了,连忙跟众人告了别,提脚跟上傅锦程。 厉南川送陆云端回家的路上,倒是根本没把中途的小插曲当回事儿,一路上有说有笑地仿佛根本没发生过一样。见陆云端神色如常,他也就略略放心了。 回完人回到家,第一时间先是打了个电话。因为心情颇好,所以连声音听起来都明朗了几分,“傅律师,我初步决定锦程律师事务所作为下一年盛世集团的法律顾问。傅律师明天可以和我的秘书约个时间,准备好文件材料。” 傅锦程洗完澡出来,没想到居然接到了厉南川的电话,而后者居然是通知他被盛世集团聘用作为法律顾问的天大好消息,他们所为了这件事儿足足准备奔波了一个多月,冷不丁地成功了,他还有些发愣。想起今晚厉南川是和云端在吃饭,傅锦程斟酌地开口道,“谢谢厉总,但是,是不是云端和您说了什么?” 厉南川轻笑了下,反问道,“什么?云端会和我说什么?我跟他只是朋友。傅律师放心,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合适。” 傅锦程在电话一头微微皱眉,大概是惊喜来得太突然了所以才会有这种不踏实的感觉。 “好,我们会全力以赴,不会让厉总失望。” 厉南川不置可否,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鼓励的话就挂了电话。 打完这个电话心情舒畅的厉总将厉黙从小水池里拉出来,将池子里有些浑浊的水抽出来,准备给厉黙家换水。为了方便厉黙进进出出,厉南川在装修的时候,特意让人在地板上凿出一个小水坑,还摆上鹅卵石和水生绿植,让小龟住得舒舒服服。 然而这段时间,某人的心思都甚少放在家里,以前水还没浑呢,就非常勤快地给换水,洗池子。现在呢,都什么时候了,哼……厉黙背着个壳儿,蹲在厉南川背后沉默地看了会儿,而后,将他放在自己龟背上的几块小肉丁抖下来,冷眼瞧着某人干得热火朝天,听着他又在跟自己啰嗦—— “厉黙,我今天跟云端吃饭了,陆云端你还知道吗?那天给你看过照片的,真是没想到,陆云端过得这么辛苦,难怪那天……” 厉小龟慢吞吞地抬起头,心想,它的脚要是够长的,现在可以踹主人一脚让他好好干活,不要啰嗦。 厉南川安顿好,赶着慢吞吞的小龟进池子,没想到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随手接过电话,没想到居然是姐姐。 “南川,睡了没有?”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是这么温柔,厉南川不自觉地笑了笑,“还没呢,你呢,姐?喔对了,我忘了,我们有时差。”他姐还在非洲做无国界医生。 “是啊,不过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早点睡啊,熬夜对人身体很不好……” 厉南川颇为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他这姐姐又开启无限关怀模式了。然而厉南川只有接受的份儿,就像厉黙得乖乖听他啰嗦一样。他和姐姐感情极好。俩人相差16岁,他出生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长姐如母,带他的时间反而更多。甚至于后来他姐姐出嫁了,生了小外甥了,依然对他牵挂不已,对儿子的关注还不如他这个弟弟。也不知怎地,姐姐对他儿子淡淡的,小时候外甥还会跟他抱怨,舅舅抢妈妈,到后来,母子俩人更是甚少交流。而他姐夫忙于生意,除了给钱,也少关注儿子,所以,厉南川倒是接了他姐的角色,带了外甥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在接受了姐姐的关怀之后,厉南川相当头疼地接受了一项任务——他那叛逆的外甥一毕业就回国了,而且,不知所踪。 +++ 除了厉南川,陆云端平静乏味的生活还有另外一道波澜,那就是于展琨。 晚上厉南川送他到家之后,陆云端没有直接回自己那个小房子,倒是上了二楼,敲开了于展琨的门。一开门,煎包立马扑上来,照例靠着他的小腿蹭来蹭去。某包腹诽,云端最近经常把自己丢给邻居照顾…… 陆云端抱起煎包跟于展琨道谢,后者依旧笑得灿烂连说不用,倒是对孤家寡人的陆云端会这么迟才回来很好奇。在听到陆云端说是和一个朋友吃饭之后,他就更好奇了,没想到陆云端除了自己,还会有别的朋友…… 于展琨算是和陆云端彻底混熟了,他表示自己还没找到工作,一整天窝在家里,于是和同样窝在家里的煎包相依为命。于展琨早上吃牛奶面包,中午会叫份外卖,这期间基本会坐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打字,不打字的时候,就拿出kindle看看自己喜欢的书,而煎包就会趴在角落的地毯上陪着。 一开始,于展琨极力邀请煎包去他家跟他做伴,然而死守在门口的煎包可不领情。最后,还是瘪着嘴,鼓着脸,求助陆云端。陆云端觉得自己要真有个相亲相爱的弟弟的话,应该会是于展琨这样的。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嘱咐小煎包有空就跟于展琨去玩,反正楼上楼下的,离家不远。 等到了晚上回家的时候,陆云端便能在家门口的走廊上看到一人一狗蹲在那边,而那一人一狗的眼里,绝对是如出一辙的神情——期待到惊喜的眼睛一亮。于展琨一见到自己回来,便会苦巴巴地抱起煎包有气无力地说道,“云端哥,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要饿死了。我不想吃外卖了,咱们赶紧煮面吃吧!东西我都买好了!”自从知道陆云端比自己大了将近八岁之后,于展琨便亲亲热热地非要叫自己哥了,陆云端当他小孩儿心性,随便叫去。说罢,于展琨驾轻就熟地又抱着煎包进门,就跟自己家似的。 陆云端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这家伙自从搬进来之后就从没开火过,也都还没开始工作,倒是严肃地跟他说了,“跟我吃面可以,但是东西不要买了。你还没工作呢,我上班,请你吃面还是吃得起的。” 于展琨特爱粘着陆云端,某次吃了陆云端煮的面条之后,他就有了门路似的,天天和煎包一起蹲点守着他云端哥回来。一开始,他总是很豪气地叫了外卖,和陆云端一起吃。只是有次陆云端见到外卖单上的价格之后,才知道这败家孩子点的东西有多贵,痛心疾首地把于展琨当自家弟弟教育了一番——还没找到工作就这么乱花钱,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云云。于展琨瞧着一贯清冷冷淡的人,跟自家哥哥似的教育自己时,沉静如夜的眸子亮亮的,因为激动白皙的脖颈和耳朵都带了点红晕,于是,他也乖乖地坐在小凳子老老实实听训,丝毫不觉得陆云端啰嗦。 末了,听到陆云端说,“虽然我赚的不多,但是管你一个人的饭还是够的,以后晚饭我煮你下来吃”时,于展琨的心里是雀跃不已。这个人,有月光一样的颜色,而自己,居然站到了他身边。 于展琨大方热情,不拘小节,但是也是个心细的,他看得出来,陆云端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从这间简陋的出租房里就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所以总是特别自觉知趣地买好食材,为这,他这辈子第一次去了菜市场时,被那阵势给吓到了。在国外留学时,他就算偶尔去买菜,那也去高端超市,超市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静严谨,就连一块肉都给人感觉冰冷无息,虽然看起来很有质感。而菜市场不一样,闹腾腾的,却格外有生活的气息。于展琨心想,这大概就是过日子的烟火气。就跟和陆云端在一起似的,虽然条件不是很好,却舒服自在。 比被困在家里,听长辈的话,强多了。虽然他原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 俩人挤在陆云端的小出租屋里吃面,陆云端的开头一句总是问他,“工作找到没?”于展琨就会俏皮地答一句,“没啊,今天面试的那个老板嫌我长得太帅了。” 陆云端无语凝咽,想起现在媒体上对当今大学生的评价,只好耐心地劝道,“先找个工作吧,眼高手低最是要不得。”陆云端不知道自己要是当初大学毕业之后,会不会像于展琨一样,放不下身段。但他无从体会那种天之骄子的感觉了,所以瞅着于展琨这般无忧无虑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儿是既担心他,又羡慕他。 “放心吧,云端哥,我还过得下去。我也会努力找工作滴!”于展琨同学算是半正式地离家出走,但总算还是没忘记带钱,有钱哪里生活不下去。 陆云端对他颇为无奈,“算了,我也帮你多留意下。” 于展琨笑嘻嘻地不说话,接着低头吃面,清汤寡水的面,因为是陆云端煮的,他特爱吃。陆云端话不多,但是总会偶尔提醒他,要给家里打打电话,不要让父母担心;不要吃太多外卖,对身体不好;虽然还没工作但也不能总是窝在家里,要多出去走走,不会生病…… 他和陆云端萍水相逢,他觉得陆云端有月亮一样的颜色,可也有月光一样的温柔。这让父亲忙着满世界乱飞,母亲总是对他很冷淡的于展琨来说,特别温暖。他还有外公和舅舅,可惜外公是个古板严肃的老头子,大他十岁的舅舅倒是他妈的宝贝,只是跟逗小孩儿似的逗他玩儿。 陆云端的关怀让于展琨特别眷恋。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束柔软的月光,捧在手里。 第21章 某天中午,厉南川下了飞机直接往盛世集团赶来,好巧不巧地,还真让他碰上了送水的陆云端,只是,陆云端碰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人谁啊?真是的,没见到我们人这么多,你就不能等等?你看把绊倒了,我这衣服成什么样了?”白脸红唇的美女披着一头卷发,精致的妆容却掩饰不住满脸的不耐与戾气。一席白色的套装上,满是咖啡棕色的污渍,显眼无比。 “不要意思,要不,我帮你把衣服洗洗吧。”陆云端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盛气凌人的女子。 他话不多,看起来冷淡疏离,其实一颗心很柔软。与厉南川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知道厉南川是个不错的人,是个对自己顶好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报答厉南川的。 他力所能及的是给厉南川送一桶水,并且要求自己一定要送的及时到位。有时候,他还会提前送到趁厉南川不在,帮厉南川把饮水机洗一洗。他能默默为这个朋友做的,只有这些。所以一收到厉南川的电话,陆云端就往盛世赶,他猜厉南川出差回来肯定是疲惫的,及时喝一口水应该能消除些旅途乏困。 于是,一向不会和这些精英白领赶电梯的陆云端见还有些空间,就进去了,哪料到身后跟着一位一手拿咖啡一手打着电话的美女,转身进电梯时连路都不看,刚巧碰到了水桶,差点摔了不说,咖啡还撒了一身。精心打扮,毁于一旦,这下可是把火给点了。 于是,厉南川到了门口,就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陆云端背对着他,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但从他的僵硬的背影来看,厉南川知道他很为难。于是,心疼的感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又袭击了厉总。 女子的眼神要喷火,语气咄咄逼人,仿佛要用鼻孔看人,“这衣服能洗吗?这布料必须干洗,干洗还不一定能够洗得掉!你说怎么办?我这衣服刚从国外订的,你赔都赔不起!一副穷酸样儿!”在盛世集团工作的,薪酬待遇都不错,自然吃穿用度也好。很多还都是海归,学历条件都算得上社会精英,可惜,有时候学历不代表素质。 “也不瞧瞧你是什么样的,也配跟我们一起坐电梯!”说吧,有些恼怒地将剩下的咖啡砸到了陆云端小腿上。 陆云端抿着嘴,皱着眉,左手揪了揪裤缝,黏腻的咖啡像小蛇一样顺着裤腿流到了脚上。他左手紧紧揪着裤缝,在忍耐。她知道这女人正处于极度生气当中,但是这样的行为实在是过分了,带了点侮辱的意味。然而他这十多年来接触的女性并不多,根本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女性,尤其是暴怒中的女性打交道。所以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女子的尖酸刻薄并没有人出手阻止,周围的人,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撇着眼不动神色地看闹剧。他感觉自己被铜墙铁壁包围,而自己四处碰壁,孤立无援。 “喔——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你一起坐电梯呢?” 陆云端听到那好听的声音带着慵懒缓缓从身后响起。 因为身边连助理都不带,孤身一人过来的厉南川,这才被众人察觉。 “厉总好!” “厉总……” “呃,是厉总!” 一众被锯了葫芦嘴似的人,一下子又找到了发声的功能,纷纷向厉南川问好。厉南川眼神一凛,扫了周围的人群,而后将视线停叫嚣的女人身上,嘴角噙着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威慑。 “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你一起坐电梯呢?”他再次重复了问题,声音不大,却让人不得不放了十万分注意。 “厉总,我——”方才的气势一下子下去了,不知怎地,女子敏锐地察觉到了顶头boss的不悦。 厉南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却是转身对陆云端说道,“怎么样,没有什么大麻烦吧?” 陆云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泼脏了的裤腿和凉鞋,“还好,她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桶,弄脏了衣服。所以——” 陆云端话没说完,是因为厉南川在众人的出乎意料中做了个惊人的举动——他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抽出一方洁白的帕子,很是自然地将陆云端还在滴着水的裤脚和凉鞋上的水渍擦了擦,“怎么这么不小心,等下去我办公室冲一冲,干了黏在脚上有你难受的。”语气甚是熟稔,或者简直像是哥哥教训弟弟一样。 看戏群众和罪魁祸首而是倒抽一口冷气。 陆云端盯着厉南川的头顶,有些吃惊,有些愕然,有些不明所以的感觉。 厉南川抬头,看着他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乌黑的眉目压着,像是黑沉的夜。因为惊讶,眼睛极亮,又像是夜里闪烁的群星。厉南川觉得自己一头钻进了星空里,心头一颤,可是又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厉南川起身,他的眼神深了深,冷如剑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女子的铭牌,“lisa是吧,等下去人事部领辞退信,然后就去财务部按规定领取补偿金,以及——”厉南川冷眼扫了下,“你这宝贵的衣服的赔偿。” 他压抑着怒气,所以语气极冷,只是平淡地叙述,却让人不寒而栗。一件衣服而已,居然让陆云端这么被人糟蹋,厉南川觉得要是可以他宁愿把这衣服换成一麻袋钢镚砸到这女人身上。 下一秒,他却转换了情绪,嘴角勾着温和的笑意对陆云端说道,“好了,云端,我们一起上去吧。” 陆云端瞧了眼低头垂首的女子,和刚才的形象天差地别,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边,厉南川居然顺手就拉过他一起进了电梯,而后,厉大总裁还往外问了一声,“还有人要进来吗?” 群众动作一致地向后一退,纷纷摇头——“厉总,您先!”“我们等下一步,不急不急。” 陆云端抿了抿嘴,斟酌着说道,“也怪我急着要送水,人挺多,她,也算是不小心撞到我,好像不至于开除吧。” 厉南川笑着摇摇头,“这个人是公关部的,但是你觉得以她刚才的做法,能胜任公关部的工作吗?哪天非得把事情搞砸了不成。”再有的心思他不敢说出来,云端,我想对你好,而对你不好的人,我会让他更不好。 陈齐后来对这件事情略有耳闻,他心想,那个谁真是该的,狗眼看人低啊!可惜,她要是经常来高层厉总办公室晃晃的话,她就知道陆云端哪里是能得罪的。他不知道陆云端和自家厉总是怎么认识的,但是也知道他俩关系算是顶好。但凡陆云端给总经理办公室送水,厉南川都得拉着陆云端坐一坐,歇一歇。然后,厉南川会态度很好地问下陆云端最近工作如何,辛苦不,还会亲自给他倒水……总之,对女员工都不带这么温柔的。 ++++ 没过几天,陆云端经过成哥老乡的介绍找了份儿兼职,晚上六点半到一家高档餐厅当服务生,有个服务生紧了有事儿回老家了,临时找个素质好点的不太容易——那家主打养生的素菜会所就连对服务员也有要求,看起来干净、形象好。陆云端面试了一次,上了。这年头,长得不错形象好的人,哪里肯安安分分地当服务员,所以对于陆云端提出的只兼职晚上的工作,也就接受了。反正也是晚上生意比较忙。 陆云端第一天到的时候,特意提早了半个小时,素菜会所位于天下西湖里面,这里头算是个小综合体,全是高级会所和高档餐饮紧邻着西湖公园,临水而建,莲花翩翩,环境优美。穿着黑色中式短褂的陆云端还没从优美的环境中缓过神来,就被这素菜会所的定位震惊了——比如摆盘上那连半个巴掌大都没有的叶子是从台湾和云南空运过来的,得一块钱一片;做成拇指大小的山药糕淋了点儿蓝莓酱,一盘十二个,价格令他咋舌;那厨师也不简单,专门从上海整个团队请过来的,月薪抵得上他年薪都不止了……全是素菜,主打养生,低调奢华。 领班王泽后来和陆云端混熟了,对陆云端的不解这样解释道,“小陆啊,这你就不懂。现在有钱人吃的是什么?品味,地位,格调,就咱们这馆子不打广告不宣传的,但是来的人那叫一个多,你至少提前一个星期订。能来这里吃素的人,可不是吃素的!”陆云端不知怎地默默地想起厉南川,大概也就他能有这个实力来这里吃草。有时候捧菜出去时,觉得这盘造型精美、分量更精致的玩意儿,还真比不上厉南川请自己吃的那顿水上河鲜。 然而自己最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己这个好朋友的邀请——没办法,晚上至少得工作到九点,收拾一下,到家都十点了。刚刚兼职一个星期,本来人手就紧缺,还没轮到他这个新人休息的时候。所以,对于厉南川两次的吃饭邀约,陆云端只能以“要回家照顾家里的小狗”为理由拒绝了。 这星期也就送水的时候见了人一面、放下电话觉得人不如狗的厉总一脚轻轻地搭在厉黙背上不让它往前爬走,幽幽地叹了口气,“厉黙啊厉黙,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呢?为什么云端又开始拒绝我了?难道我还比不上他养得小狗儿?” 厉黙四只小爪子在地板上扒拉扒拉半天,憋着一股气,恨不能开口回答他——哦,这该死的主人,你就是不如人家的狗。 陆云端辛苦又满足地打工赚钱,准备偿还某人的债,要是后者知道的话,肯定会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将心思从陆云端身上硬生生收回之后,某人这才想起自己那个离家出走的外甥,他已经托人查到了他新办的手机卡,这个跟他从小跟到大的外甥,离家出走也果然来他所在的城市,也不算漫无目的,还不算傻。 厉南川拨通了手机号码,被接连摁掉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也不知道这小子能死扛多久。厉南川可不打算打草惊蛇,现在去押着他回来,这小子是肯定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干,他像个耐心十足的猎人,等着他外甥乖乖过来上钩。再打了三个电话之后,厉南川放心地把手机丢在一边,还能拒绝他电话,说明于展琨活的不错。 第22章 “厉总,要是这次有幸,促成合作,那真是我们陆氏和盛世集团的又一次城市标杆之作。虽然这是我本人第一次要和盛世集团合作,但是我相信应该会很顺利。就个人而言,能够和厉总合作,实在也是本人学习历练的一次好机遇。”对面的男人笑得胸有成竹,年轻英俊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精明干练。 盛世集团最近要启动新的地产项目,一个新的城市综合体广场,要建成集商务、商贸、酒店、休闲餐饮功能为一体的长洲市新地标。这个项目投资如此大,当然前景也就非凡,自然吸引了不少有意向的合作者。尤其是其中的五星级酒店和酒店式公寓项目,陆氏是靠酒店起家,对于这次依托盛世的新项目,更是虎视眈眈。 厉南川抿了一口茶,嘴角噙着笑意,不动声色地打量半天,但是,实在没办法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和云端相似的地方,大概也就名字看起来像兄弟。大概因为眼前的这个陆恒端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吧,毕竟又隔了一层。长洲子公司之前并不是他来管理,之前别的城市的酒店项目也有和陆氏合作的先例,但也不是自己的项目。所以,这算是他第一次和陆氏接触。之前听陆云端对家庭背景的描述模模糊糊的,而厉南川也只听说过陆氏的未来掌门人是陆光荣的独生子,他怎么也想不到陆云端原来是陆家的人。 今晚这个饭局是陆恒端发起,长洲市几个有头有脸、项目会有所牵扯的企业家都来了。陆恒端话一说完,立马有个大腹便便的老总对厉南川说道,“厉总,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这个世侄啊,能力不错,酒店项目交给他做,那肯定是稳赚不赔。”随即,偌大桌子上的几个大叔大伯也都纷纷附和。而陆恒端倒是谦逊地说着客气话。 今晚带着他的新法律顾问傅锦程一起来的时候,听到陆恒端简练的个人介绍,以及,他和傅锦程显然熟悉的态度时,厉南川突然想到——陆云端,陆恒端,原来如此。难怪,没人知道陆恒端还有一个哥哥……想起云端坐牢的十年,以及出狱之后的漂泊,无异于彻底斩断了他和陆家的关系,大概,谁也不愿意放着精明能干的小儿子不要而选择一个坐过牢有黑点的大儿子吧?他是不是该佩服陆恒端母子的手段之高明呢? “小陆总客气了。盛世集团之前也有和陆氏合作过,市场反响也是不错,珠玉之前。不过,这毕竟是本人第一次上马这么大的项目,而且酒店部分是重中之重,我会慎重考虑。但是,听说小陆总成功主持了西安和银川的西部酒店计划,看来真是后生可畏。要说学习,可能我还得向你请教。”厉南川放下茶杯,笑得和风细雨,话说的滴水不漏。他心知和陆氏合作是最为成熟、最低风险的选择,但是目前,他并不算马上透露出态度。 陆恒端听着厉南川说了一番漂亮话,巧妙地避开了核心问题,倒也不打算穷追猛打,于是换了个话题,转而对厉南川身边的傅锦程说道,“锦程,你什么时候成了厉总的法律顾问,怎么也不招呼一声?之前请你们来陆氏,你还不愿意,原来,有更好的追求。” 厉南川略带疑惑地“喔”了一声,接着道,“怎么,傅律师和小陆总是旧相识?” 陆恒端笑了笑,“那是,我们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只可惜,我这个老朋友都留不住。还是盛世庙大。” 傅锦程扯了个无奈的笑容,“小陆总,我可惹不起你。”当时他的律师事务所建立的时候,陆恒端确实对他发出过邀请,可是不知怎地,傅锦程还是拒绝了。他不想和陆恒端合作,因为那会让他回忆起那不愉快的第一次“合作”经验,他说不清道不明拒绝帮助陆恒端是不是对陆云端的愧疚。 “那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这顿饭,是该吃。”厉南川悠然地靠在了椅背上说道。 陆恒端笑了笑,他对自己安排的这场饭局满意之际。 不一会儿,服务生敲开包间的房门,开始上菜了。包间里面原本留了几名女服务员,接过男服务员的盘子,动作细致、沉稳地摆在了桌上,显然是训练有素。无论男女都穿着中式短衣,看起来颇有古风,非常贴合店内古风的装修。最中间那道菜式摆盘相当大,刚刚是两个人抬上来的,假山、小桥、流水装点以各色各式的素菜,绿意盎然、草长莺飞。那流水会动,小山洞里还有灯火闪闪,立刻就引起了众人拍手称赞。厉南川也觉得颇为有趣,心想着哪天该带陆云端来看看,好不好吃他不知道,但是陆云端也应该会觉得很好玩。 然而,厉南川没想到,人陆云端比他还早就见识过这么好玩好看的一道菜。 陆恒端发挥了他精明干练的本色,将一顿饭吃得热络而不失场面,他既能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总哄得服服帖帖,也同时可以兼顾到今晚的主角厉南川,既不失礼,也不让人觉得奉承得讨厌。 厉南川心想,能教出这种儿子的,当妈的也差不了哪里去,难怪某个纯良的家伙能栽在母子俩手里,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 “云端,小许他刚好有事,你和江磊把凤凰涅槃送到定风波那个包厢去。”陆云端靠着大堂门口还没歇一会儿,就接到了领队的指令。这个相当讲究的素菜餐厅一律采用比较密闭的包厢,蜿蜒迤逦,沿着水廊而建。包厢都以词牌名命名,比如西江月、满江红、沁园春、江城子等,也算是一大特色。 “好,收到了。”陆云端应了一声,就和同事一起抬着这道做工细致、阵势十足的菜往包厢走去。方才听别的服务员讲,今天来了个大客户,点的全是要至少提前一星期预定的大菜,比如这道凤凰涅槃,用特制的几样素食材雕琢出一只精致的凤凰放在高汤里,而后直接火点燃,可以看到凤凰在熊熊烈火中展翅高昂的样子。等烧差不多了,那食材落入高汤里,一碗鲜汤也就熬成了。活灵活现的凤凰,周遭装饰繁杂,堪称精美绝伦。 陆云端没喝过那据说特级松茸都用了不少的汤,但是他给人点火的时候看过那场面,确实赏心悦目、令人叫绝。 当定风波包间的一众人等优雅的女服务员介绍完凤凰涅槃这道菜后,陆恒端瞧着厉南川眯眼微笑的样子,显然也是很有兴趣。继而问道,厉总,这道菜可以上了吧。” 厉南川点点头,心想,陆恒端这次的确是下了心思安排这场饭局,倏然一笑,“小陆总真是有心了,那就上吧,让我和几位叔伯也开开眼界。” 然而,当陆云端穿着中国风短褂服饰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将这道精美得令人叹为观止的凤凰涅槃抬进来的时候,厉南川先是一愣,原先饶有兴致的兴趣完全放到他身上。穿着黑色的服饰,衬得陆云端看起来比平时白一些,依旧是沉稳安静的气质,明明穿着一样的衣服,可就是让人觉得不一样,整个人沉静得像是明朗的夜。 厉南川登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个多星期,某人对于自己的邀约都是用各种蹩脚的理由拒绝。枉他还时不时自我检讨了一番,是不是哪方面让云端感到不舒服了……想到那笔被自己完全抛到九霄云外的债,厉南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想到陆云端白天送水晚上还要出来打工当服务生,像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进进出出地端菜,厉南川微微蹙眉,只剩下心疼,他恨不得现在立马就拉人走。因为某人垂着眸子盯着脚下的路,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坐在里面的自己。 而傅锦程夹起一块子菜,漫不经心地抬头,看清楚了走进来的服务生,那筷子是“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他惊讶的不是在这里看到陆云端,而是,陆恒端正坐在自己身边侧头跟另外一个老总说着什么。 厉南川了然地望了眼傅锦程,并没有声张。 陆云端和同事走到桌子旁,这才停下,他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央的厉南川,陆云端先是因为在这里突然碰见厉南川而惊讶,然后就是窘迫了。后者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表情似乎在说——不是说今晚要加班到很迟吗?因为今天下午,自己正是用这个借口推了他的吃饭邀请。只是没想到厉南川身边还坐着傅锦程,不过之前,厉南川颇为慎重地告诉自己想要聘请傅锦程的律师事务所作为盛世集团的法律顾问,那姿态仿佛要过问自己一般。陆云端是困惑不已,盛世集团要不要请傅锦程,好像同自己并没有关系。而傅锦程发展得好不好,自己也根本不会理睬,因为他所认识的傅锦程早就在自己心里死了十年。想来,厉南川如果谈生意,带着他的顾问也是可以理解的。 “厉总——”陆云端不带停留地扫了一眼目光灼灼的傅锦程想要问好,却一下愣住了。 他看到了陆恒端。 第23章 陆恒端原先正和自己隔壁的人说说笑笑地讲着今年明年的经济形势如何,老人家对互联网产业的市场和利润前景看好,野心很大,只是观念相当落后。他也只是敷衍着,所以趁着服务员上菜的空档结束这场无聊至极的讨论,所以敷衍了当地转过身来抬头,眼神穿过热汤热菜升起的雾气,一晃眼,他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这个服务生打扮的人可不是陆云端么?! 他惊讶地蹭地站起来,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陆云端早就不见,隔桌望着那人,他不确定地叫道,“陆云端?”他明明记得陆云端被判了十二年,而今天才是第十年。 陆云端紧紧抿着发白的嘴角,他从未想过还会遇见陆家人,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那日在盛世偶遇傅锦程、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千军万马地涌上心头。不,比那天更深刻,更锐利,他觉得自己正衣不蔽体地走过刀山火海——当年的阴谋策划,十年的冤狱,全部都化成利剑一下一下地刺着。 怒极反静,陆云端一双眼又黑又沉,看得陆恒端心头一跳,而对于自己的话,他置若罔闻。 陆云端冷漠地瞥了一眼,完全当看个陌生人般,连个眼神的回应都不给,直接动手帮忙和同事一起将凤凰涅槃搬到桌子上。 厉南川靠在椅子上,眼神从陆恒端面上掠过,落到陆云端身上,他看到他的睫毛垂着,要隐藏所有的心绪。 陆恒端面无表情地盯着陆云端,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即刻坐了下来。身边的人看着他不太自然的神色,随口问了一句,“小陆总这是碰到朋友了?” 傅锦程盯着陆云端,却是听到陆恒端轻笑一声,颇为不屑地说道,“李总真是说笑了,我怎么可能和这种人做朋友。”语气和意思,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他什么身份,服务员又什么身份。刚才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立马笑着奉承,“喝多了喝多了,瞧我这糊涂的,小陆总可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和一个区区服务员认识?” 陆恒端觉得这人总算说对了话,他觉得这话应该会是个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陆云端身上。只是没想到陆云端似乎根本没听见般,八风不动。 明明同样的出身,名字只差毫厘,却失之千里。而这段命运的鸿沟,自己也动手挖过。傅锦程咬着牙关,尽量不泄露自己的情绪。 “他出来了?你知道?”陆恒端忽然凑近了傅锦程小声问道。 “没有,我也是今天才见到。真是,意外。”傅锦程淡淡扯了个谎。 一桌子或熟悉或陌生的人,陆云端稳了稳心神,看陆恒端和傅锦程的眼神已经与对待所有来这里吃饭的人一样了。何必呢,为了这些下三滥的人影响自己的心情。见厉南川至始至终带着暖意的神情望着自己,陆云端略略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出声。某人只好当作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却决定要把这顿饭局吃穿,坐等陆云端下班。 江磊要上前点火,却被陆恒端一个手势阻止,他抬了抬下巴,姿态高傲,“你来。”他对陆云端说道 陆云端却是不动,江磊一时看看他,又看看陆恒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点下去。 “怎么听不懂?叫你旁边的那个家伙点,今个儿我心情好,谁点了这火,我给小费。”陆恒端施舍般地看着陆云端,笑着说道。 傅锦程放下筷子,似乎忍无可忍地开口道,“陆恒端,你何必。” 陆恒端完全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你点,还是不点?”又接着对一直侍候在一旁的女服务生说道,“这就是你们说的至高无上的服务,我看待会儿要跟你们罗总通个话啊,这服务有待改进。” 服务生除了固定的基本工资,也会有顾客的反馈评价作为绩效,在今晚消费的金额上提成。陆恒端这一晚上的消费绝对客观,几个服务生矜矜业业地忙活了一晚上,可就指望着多赚点。哪想到在这一节骨眼儿出了情况,于是拼命示意陆云端动手。而几个陪客也纷纷斥责起来——“快点,没看到小陆总心情不好吗?”“这哪儿找的啊,赶紧换一个!” 陆云端觉得自己那莫名的拒绝又上来了,上次是对着傅锦程,这次是对着陆恒端。他还真的是想点火,真想把这把火点在陆恒端身上。 傅锦程站起身,拿过江磊手中的□□,“我来。”哪想到陆恒端执拗地按着他的手道,“谁要你了,你来。”他忽然怒气冲冲,居高临下地对着陆云端说道。反应之大,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时之间,席面安静了。 陆云端深深地吸了口气,正犹豫之间,却没想到厉南川悠悠然地站起身,接过傅锦程手中的□□,掂量了下,轻飘飘地笑着道,“那就我来吧。” 陆恒端没想到厉南川突然出声,想起自己方才一心一意地想要刁难陆云端,一失神忘了今晚的最大主角。即刻转换了面容,有些僵硬地对厉南川说道,“厉总,让服务员来就好,何必你亲自——” 厉南川“啪嗒”一声点了火,那火焰如霞,顷刻燃烧起来。他说了一句话,让陆恒端生生将下面的话吞进肚子里——“没关系,这个服务员是我好朋友。”他嘴里说着,眼睛却望向陆云端,那火光跳跃在厉南川脸上,衬得他英气明朗,嘴角的笑意都染上了火的热度。 于是,方才嘲笑服务员身份不配和陆恒端做朋友的老家伙更加尴尬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原来还真有人认识这服务生,只是没想到是厉南川认识人,还是好朋友。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结巴地说道,“这厉总,我刚才,那些话——”然而,好不容易搭上有厉南川饭局的人发现,后者根本不理会他。 凤凰在熊熊烈火中展翅,陆云端看着厉南川,只觉得有股暖流,好似从心底流向了那燃烧的凤凰中。 厉南川笑着让身边的人挪出一个空位,礼貌又有风度地对站在他后面的服务员说道,“帮我拿一副新的碗筷。”而后,朝陆云端招了招手,“云端,过来。”他觉得这道菜的寓意非常好,凤凰涅槃重生,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陆云端只消一眼就知他的意思,他笑了笑,进来之后头次说话,“厉总,我还有工作,等下再——”他想着厉南川即便没有生气,约莫自己多次拒绝他,也是在意的,待会儿下了班再和厉南川解释。 厉南川走过去拉着陆云端坐下来,神情动作甚为熟稔,全然不顾一桌人的惊诧尤其是陆恒端。他找了完美至极的理由,“既然招待顾客是你的工作,那我现在这个顾客就要你坐我身边喝口汤,不过分吧。”完了环顾四周,嘴畔浮起一丝笑意,对众人说道,“没想到在这里偶遇我的好友,我请好友喝一杯,大家不介意吧。你说呢,小陆总?”厉南川问着陆恒端,却是没有丝毫和他商量的语气。 傅锦程见陆恒端面色不豫,却也只能勉强笑着答应,“既是厉总的朋友,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随即让几个服务生都出去,留下陆云端坐在了厉南川身边。 陆云端瞧着五年未见的陆恒端,心下一片漠然。若不是厉南川在这儿,他绝不肯和这人同坐一席。料想以厉南川的精明才干,也早就猜到他和陆恒端的关系,这才故意让自己与他同坐,为他出头、不让陆恒端折辱自己。 可既然来了,那么就没有逃的道理,本就非他做错什么,而是陆恒端母子的罪过。 厉南川无视其他人,亲手为陆云端舀了碗汤,全程侧着头和陆云端说着什么。陆云端也甚为自然地回应着。 原本想与厉南川商量合作项目的陆恒端之前开了个头却无法进行下去,他费了许多心思这才安排了今晚的饭局,却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陆云端搅了场子。而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厉南川怎么会陆云端交好?他们究竟好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对厉南川的决策有影响…… 陆恒端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心里想着事儿,烦躁不已。他以为,十年前他和他妈的计划,彻底将陆云端赶出了陆家,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麻烦家伙。没想到他居然又冒出了头,甚至很有可能威胁自己的事业。 对着和他说说笑笑无法拒绝的厉南川,陆云端给足了面子喝了一碗汤,但是,他今晚的工作还没做完,再说了这个兼职虽然晚上累了点,但是酬劳不错,他还想着做下去。于是和厉南川说了下,打算出去。 厉南川笑着回道,“好,我等你下班。”他想着新帐旧帐一起算。陆云端瞧着他笑得有些狡黠,觉得某人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瞥了某人一眼,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而对于傅锦程和陆恒端,他是一眼都没瞧就退出去。陆云端回到后面,他顶替的那人回来了,倒也没再往定风波的包厢去,忙活了段时间,倒也下班了。想着厉南川还等着自己,陆云端加快动作,稍微收拾了下,出门。 却没想到陆恒端倒是在水廊上先等着他。 陆恒端喝得有些上头,一身酒气地靠在红漆柱子上,伸手拦住了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无视他的陆云端。“陆云端,你识相点,就离开长洲吧。十年前我能让你进监狱,现在,我更能让你下地狱。”陆恒端嗤笑着说道。 陆云端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倒是镇定地笑了笑,似乎全然不把他的话当真,反问道,“是吗?”他的话音很轻,分量却不轻。 陆恒端没了笑意,渐渐地阴沉下来,“看来十年大牢都没把你教聪明,你真当你是厉南川的什么朋友吗?他那样的人,我见过多少?就你,凭什么?”陆恒端说得相当轻蔑,“而且,你也不要妄图凭你和厉南川的那点交情,当我的绊脚石。” 陆云端的眼睛黑湛湛的,湖面的波澜映在他眼里,亮得惊人。他略微思索了下,沉吟道,“陆恒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陆恒端甚为不耐道。 “陆家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云端无所畏惧地直视他,接着说道,“如今的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或者你所能利用的呢?我看,没有。” 陆恒端抿着嘴角不语,眼神阴得能滴出水来,他在等着陆云端到底想要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忌惮我在长洲?”陆云端以前是单纯,但是不傻。十年前的陆恒端百般想要折磨踢他出局,为的是陆家的一切;如今这个地步,他一无所有,想要翻供或者他那无情无义的老父亲想起他接回去之类的结果更是天方夜谭,陆恒端却依然对他步步紧逼…… “你,或者你们母子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陆云端难得尖锐,语气却是淡到了极点,好似他知道了什么一般。 “我的事,你胡说什么!”陆恒端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般,恼羞成怒。但他依然维持居高临下的高傲姿态,酒气一上头却是伸手想要狠狠地给这个从小厌恶到大的人一巴掌。 陆云端早就不是个只会读书的书生,他在牢里干活,出来也是力气活,看着精瘦,力气不小,一下子拦了下来,同样狠狠推了陆恒端一把。 陆恒端只觉得攒在心头的各种复杂情绪像是□□一样爆发,历练了几年的沉稳冷静全然抛弃,拿出了小时候的乖戾冲动——他的的确确还没教训过陆云端,这么打上一架,出口恶气也不错。 厉南川和傅锦程在停车场各自等人,陆恒端喝了酒,傅锦程这个好朋友要负责送他回去。过了会儿见二人都还没出来,傅锦程想起陆恒端今晚那状态提议一起进去找找,于是,等俩人赶到时,被几个员工拉开的陆恒端和陆云端也打得差不多了。 厉南川一看这阵势立即就明白了几分,他几步上前赶紧拉过陆云端,仔细地查看他有没有受伤。陆云端笑了下,嘴角的刺痛让他倒抽了口冷气,但是语气轻松地对厉南川摆摆手,“没事,就这边挨了一下。”他瞧着厉南川面色不善的样子,以为这个好友又要说道他冲动之类的话,没想到厉南川只是眉头一皱,颇为遗憾地说,“打架也不懂得叫帮手,真要受伤了怎么办?” 陆云端抹了抹嘴角,“厉总放心,怎么说也坐了十年牢,打个架还是会的。”他头几年被欺负惨了,后来也学乖了,别人打你不动手那只会更招人拿捏。后来,陆云端直接还手,一次两次地,他也不再是被人打得满地找牙那个。 第24章 反观被傅锦程扶着的是陆恒端就惨了,一张脸红的青的,像是调色盘。身上的衣服也全湿了,他刚才被陆云端按着推到水里,还是里头的人听到落水声这才出来拉开了混战的俩人。同事们倒是惊讶,一向安静做事、沉稳做人的陆云端也会有和人到打架的地步。但总归是自己人,平日里与陆云端都处的好,也就紧紧困着陆恒端不让人上前,还有人拿了冰块要给陆云端敷着。 厉南川和傅锦程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这幅情景。 傅锦程扶着陆恒端倒是没想到看着白净文弱的陆云端这么能打,和看着惨状不已的陆恒端相比,陆云端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他松了口气。以他对二人的了解,他肯定,绝对是陆恒端挑的头。再说了,陆恒端给他带来的灾难,陆云端就是杀了他也不为过。何况只是受这么几拳。 见陆云端有厉南川照看着离开,而身边又站着个陆恒端,他想上前也无法。 二人走远了,陆恒端倒是一下子推开傅锦程,喘着气擦着额上的血,阴恻恻地说道,“怎么?傅锦程,你以为陆云端出来了,还能跟你修好么?” 傅锦程坐到长廊上,望着一池波光粼粼的水,给自己点了根烟,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当初故意告诉云端的。” 陆恒端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支起身子靠在柱子上,“是啊,傅锦程你想着得了我的钱,又要同陆云端一直当好朋友,在他心里占那么独一份儿,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你别忘了,我跟你,才是同一条船上的。” +++++ 厉南川开车送陆云端到他住的那片小区,车子进不去,他停在了路边,却执意要陪陆云端走一段。方才打了架还能和自己说上几句自个儿挺能打之类的话,没想到现在反而沉默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沿着路边的一排大榕树走着,夜色和月光在他身上交相辉映,和他的人一样沉默,却神秘温柔得让厉南川停不下脚步。他跟着他,像之前第一次那样。 “打架虽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但是好歹能够发泄内心的压抑、郁闷。不过,我怎么看你打完更没劲儿了呢?要不要陪你去吃点宵夜补补力气?”厉南川一手插在裤兜里,闲庭信步地走着,打破沉默,开玩笑地说道。 树的影子,影影绰绰地罩在陆云端的身上,映衬得他像夜一样深沉。他知道厉南川一直在他身边跟着,想来是怕他心情郁闷。人的际遇真的很奇怪,本该真正对他好的人都走了,比如傅锦程、家人,却独独剩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厉南川。 “厉总,我,是想早点还了你的钱,晚上才出来兼职的。所以这几次才推了你的邀请,我想等我手头宽裕了点,时间多了,再——”也不知怎地,陆云端和他那个生死对头一般的弟弟打了一架,也没把这个人放心上,倒是一直记挂着自己一再拒绝厉南川的事儿。 陆云端这十年看开了许多,他不是那种和自己过不去的人,为了陆恒端心堵得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他觉得一切自有安排,只是时候未到而已。反而是对自己好的厉南川,他更在乎。 厉南川一挑眉,停下来诧异地转头对陆云端说道,“我还以为——” 陆云端也停住脚步,他整个人处在树的阴影里,然而看起来有月光一样的明亮,“你以为我见到陆恒端就要难过得要死要活吗?其实,要不是他挑衅,我连打他都懒得。要是为了这种人看不开的话,我也坚持不了十年。” “不过——”,陆云端停了下,他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儿,倒是相当轻松地说道,“暴打陆恒端一顿的感觉太好了,我这么想做也很久了。” 厉南川被他的“暴打”一词给逗乐了,想起刚才陆恒端面目全非的样子,笑出声来,“真是没想到你这么能打,当时都急了。” 陆云端觉得厉南川笑得时候温和又开朗,和于展琨的灿烂不同,却有另外一种打动人的力量,好像什么事儿在他那儿都可以轻松解决。不过,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才觉得世上无难事。 而自己这样的,要学会自我调节。他看得开,没有陆恒端和傅锦程,还有厉南川,甚至厉南川也只是陪他走这么一段,对于任何至始至终给予他好意的人,即便离开,他也不抱怨。 “不过云端,答应我一件事情。”俩人继续往前走,厉南川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陆云端不假思索地回道,“什么?” “以后要打架叫上我,甚至不只是打架,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 他那澄净如雪山的声音随着夏夜的凉风习习,穿过自己的耳边,穿过树影婆娑,似乎在路的尽头等待。 陆云端心头一跳,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甚至不敢侧头看下身边的人,只闻到厉南川身上淡淡的冷香。 俩人的身影被身后的路灯拉得长长的,融合在一起。陆云端紧紧地盯着那似乎要嵌到地上的影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几步就到了路口,他熟悉的那家包子店已经关了门,旁边的奶茶店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依旧亮着灯,放着音乐——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所以你一脸无辜 不代表你懵懂 …… 飘飘渺渺的歌声在俩人之间回荡,空旷,静谧。 似乎过了很久。 “到了,厉总,你,早点回去休息吧。”陆云端看着自己的脚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 厉南川听到这个答案,一抬眉,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一脸平静地盯着陆云端白净的脸,他觉得陆云端的气质高远,如他的人名,可其志如玉,润而质坚。他很不容易靠近在云之端,但是想要左右他的意志并不容易。 可是,他就想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 “那天我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说,想要让你不要难过。其实血缘之外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于我厉南川何干?除非朋友,以及——”他停了下,“以及心爱的人。”最后四个字却说得低低的,仿佛要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厉南川突然直接了当地加了一句。 他背着光,身材看起来更加高大,五官隐匿在阴影中,却更显得立体,就像那天第一次在盛世遇见他一样。然而陆云端不敢细看,他撇过脸,望着小路上偶尔路过的电动车和行人。厉南川每说的一个字,都能让他的心狂跳一下。 陆云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河流冲散,波澜壮阔地能够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 厉南川略略低着头,仔细描摹着眼前心爱之人的样子。清冷带着点孤独,低垂的睫毛掩饰住一切的神情目光,而耳朵却渐渐开始红了起来。 歌声穿过店门隐隐约约地还在飘散着—— 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後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 那么多个但愿,全是他的心声。 “云端,我知道这三十年来,你走的这条路并不容易,从来没有平坦。但是,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了你,我想要陪你走下去。”厉南川接着说道,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他希望自己替他挡风遮雨,为他做能做的所有事。比如,像今晚这样遇到陆恒端,如果他和云端在一起了,至少自己有个名义动手,而不是看着云端扛着所有的事和这些斗,和命运拼搏。可这些话,厉南川还是吞了下去,这些深达心底的感情,还不到陆云端可以了解的时候。 陆云端终究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却一下子撞进他如潭深邃的眼睛里,而眼里的感情如洗般鲜明。鲜明到,比起他的话,此时厉南川炽热明朗的眼神更加让他承受不住。 厉南川发现他黑夜般的眼睛里闪着亮光,终究是有所动容。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 陆云端由汹涌澎湃转为一片空白,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表白,却是第一次这般没有主意。大概因为厉南川是男人,大概是太久没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了,大概……他一片空白之后,脑袋乱糟糟地冒出各种调节自我的想法。然而,最后还是想不出什么回应的话。 “厉,厉总,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我先回去了。”陆云端嗫嚅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厉南川死死盯着他的样子,倏然展眉一笑,“好,云端,你好好考虑。再给我答案。”某人其实是观察半天之后,完全没有看出陆云端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厌恶他,陆云端的心情全写在脸上——太突然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该给人多大的冲击力,所以,对于陆云端这种性格的人,让他好好考虑几天比较妥当。 没有答案,至少还有希望。 陆云端站在街口,看着厉南川渐渐往回走的身影,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一路上若有所思地走回去,连于展琨和煎包一起蹲在门口等都没发现。于展琨见陆云端失魂落魄地在台阶下面站了半天也没有抬脚走上来的意思,这才抱着煎包灵活地跳了下去。 煎包“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而于展琨“刷刷刷”用手在他面前用力快快摇了几下,这才将陆云端的心神唤回来。 “啊?怎么了,小于,你怎么还在?”陆云端眼睛终于转回来,定焦在于展琨面上。 “云端哥,我的奶茶呢?” 陆云端这才想起自己早上答应了给小于带路口的那家奶茶的,然而自己在那边停了许久,光听厉南川的话了,完全把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 “真不好意思啊,小于,我现在回头给你买去。”陆云端有些不好意思地补道。 “算了,我明天自己去买也行,一杯奶茶而已。”于展琨毫不在意地回道,而他直觉他家云端哥应该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事儿,不知道是什么,但至少不开心。这么一想,于展琨也闷闷不乐了。 他一眼不错地打量着陆云端,那嘴角的伤痕一下子凸显出来。他知道近来陆云端晚上出去兼职,当服务生,那么遇到一些人品极差可以godie的客人也是有可能的了…… 于展琨收起嬉皮笑脸,严肃地用手一指,“云端哥,你的嘴巴,是不是被人打了?有客人打你了?” 陆云端抬手不在意地将他的手指挥开,当个小孩儿似的对他说道,“没有的事,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后越过于展琨,走近自己家门,开始掏钥匙开门。小煎包见主人回来了,立马挣扎着下地,飞奔过去扒着陆云端的裤腿,甚为依恋。 陆云端弯腰,笑着摸了摸煎包的小脑袋,心想,这么想着自己,为着自己的人,也就煎包……和厉南川了。 脑海里冷不丁地跳出厉南川的脸和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陆云端又是一阵失神。他打开门,摁了下开关,家徒四壁的小杂物间一览无余。 厉南川说,他想要一直陪着自己走这条路,可他这样的,拿什么站在厉南川身边?就连钱还欠着他不少。 他说他等他的答案,可陆云端沉默地想到,自己又能给他什么样的答案呢? 于展琨望着陆云端一步一步地回到房间里,连晚安都忘了和自己说几句。在他的活泼努力下,他和陆云端算是熟悉了起来,然而也只是熟悉而已。他除了陆云端的名字,他家的狗,他的工作之外,其他一概不知。就像在云端上的人。 他想把陆云端写到书里,这跟他想真正靠近他一样,无从下手。 第25章 自打那天晚上之后,陆云端发现厉南川就再也没有联系自己,那电话,除了江伯和成哥会给自己打之外,也就厉南川了。可再也没见过厉南川来电,好像,他真的在等他的回应。而在等到答案之前,厉南川耐心地绝不打扰他。 见了厉南川难免尴尬,有几次盛世集团总经理办公室的订水单子,陆云端甚至和同事换了换,而他同事又因给盛世送水简单又便捷,每次一送还直接都是七八桶,倒是乐意接他的单子。 就连成哥也觉得奇怪了,这盛世的范围还是自己特意留给陆云端的,“怎么了这是,云端,这三四次,盛世的水,你都不愿意送啊?是保安不让你进去?” 陆云端一听到盛世这二个字,就能心头一跳,他尴尬地想要和成哥解释,“也不是——就是——”然而,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有一次,是给企划宣传部送水的,他倒没有推辞,这个部门他记得,离总经理办公室挺远。他跟乌龟缩了壳似的避开总经理办公室的单子,可那次去送水,踏入盛世集团的大厦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厉南川,甚至在电梯里,他能回忆起厉南川拦了傅锦程替自己搬桶、辞了和自己争执的女员工的情景…… 原来自己都记得。 忐忑不安地进了盛世,却没想到几个员工在讨论厉总出差的事儿,陆云端抹了把头上的汗水,也不知道自己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如此过了两周,他尽真没见过厉南川一面,倒是厉南川的那个小助理,偶尔见着他热切地打招呼,还会停下来说上两句,“陆哥,你最近怎么没给我们厉总送水啦?厉总似乎觉得你那同事毛手毛脚的,每次我打完送水电话,他见着来人都要看看,知道不是你,倒是有点失望。” 陆云端黙了下,而后才笑着道,“反正水是一样的。” 殊不知某人心里想的是,要不是之前为了见他一面,他才不会订陆云端的水,更加不会把自己锻炼成水桶…… 那天之后,陆云端第二天照旧打算晚上去兼职,恰巧那天他休息。陆云端和小于熟悉了起来,那天呆在于展琨家里,和小煎包一起给于展琨做伴。于展琨家也难得在陆云端手上开了火,两人一狗,一起吃了顿午饭。到了傍晚,陪于展琨打了会儿游戏的陆云端准备出门去做兼职。 起初,于展琨拉着他的手臂不让去,而小煎包也咬着他的裤腿不让走。这可让陆云端犯了难,不管他给厉南川的答案如何,但是欠他的钱是必须要还的。 于展琨小同学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云端哥完全不用去兼职,他有钱,还可以养他一阵子。被陆云端一句——你不是说要自己写书成为作家赚钱的吗,你还打算靠家里?咽了回去……而后小于又表示,让陆云端带着他去兼职,他要给陆云端帮忙。实则某人是想要是谁敢动他云端哥,他准备动手打回去。 陆云端被这个弟弟一样的家伙逗乐了,正打算甩开他却没想到接到了领班的电话——你得罪了贵客,罗总说你不用来了,这周工钱会结算到你卡里。 陆云端挂了电话当下就明白那日暴揍陆恒端的后果来了,当然,也许他不揍他,陆云端想着以陆恒端的做事风格,照样会让他呆不下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危及到成哥的店,他颇为担心。 失业和失友的双重担忧,让陆云端好不容易起色的小日子,又蒙上一些阴影。 一大早,不似之前的骄阳如火,阴阴沉沉地乌云压顶,风大了起来,在外面张牙舞爪地呼啸着。陆云端早起煮了小粥配着一包榨菜也吃得津津有味,大馒头吃多偶尔换换,也别有一番滋味。收音机被放到了小饭桌上,正在播报着黄色台风预警,主持人喋喋不休地讲着明后两条风球又要在什么地方登录,大致形成降雨量风力多少如何如何…… 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陆云端听着倒不以为意,又不是刮台风人们就不喝水,只要有人喝水,他刮风下雨风吹日晒依旧要出工。走之前,陆云端将他那些家当又一一放到了高处,然而望着家里唯一的活家当——煎包,对煎包嘱咐道,“要是水到走廊了,可别傻乎乎地在家等我,自己出门找个地方先呆着,懂吗?” 小煎包蹭了蹭陆云端的裤脚,表示知道了。 哪知道,他担心了煎包半天,小家伙平安无事,自己却真的在这“大家一起来看海”的时刻,体会了一把水上漂的感觉。 还没出门,果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榕树上跟鼓点似的。等陆云端送了一上午的水回到了送水站,那雨下得已经起了白雾,整个城市被雨水倒灌。 陆云端和几个同事被淋得像个落汤鸡,浑身上下*的,黑发被雨水打湿,趴在脑袋上,走进门时还往下滴水。 成哥赶紧拿了条干毛巾递给陆云端,“快擦擦,对了,去我那屋子给你拿件衣服,把湿的换掉,贴身上要得病。” “不了,等下就要就去不远的安然小区,不远。这干衣服换了还是要湿的,再说啦。”陆云端比平时吃得快了点,一边往嘴里饭,一边答道。那户人家他认识,是一对空巢老人,子女都在外地,所以每次有人来,比如像陆云端这样送水的,或者送快递的,老人家总是特别欢喜。总是会拉着陆云端喝水,擦汗,聊上几句,一来二去,陆云端和老夫妻也熟了。 没想到这次台风来得这么急,说好了明后天在另外一个地点登录,却渐渐开始往这儿转了,老人家今天刚想出门屯点吃的用的,已经来不及——长洲市已经开启了看海模式。俩夫妻腿脚都不方便,只好拜托陆云端先送点水过来。 陆云端穿着雨衣骑着电动三轮车出去的时候,那雨水糊得视线都不清晰了,偶尔有几辆飞驰而过的车子都在大白天开启了远光灯。成哥方才已经让店里的单子都停了,也叫陆云端停下来这一单先别送了。 陆云端倒没解释,只是出门的时候坚持道,“送完这一单我立马回来。”他心细,从刚才的电话里听出来,老人家还没屯好吃的。而他们的子女又在外地,这么大的台风,想来坐飞机赶回来都来不及。陆云端想着先把这批水给送了,然后到小区楼下的小超市给老人家买点面啊蛋什么的。于是这才坚持出了门。 他想到过这雨下得很大,积水应该很深,然而根本没想到水会深到这种程度——肆虐的雨水已经占领了地下通道,道路两边地势低的店面已经被淹了半道门深,。风力开始逐渐增加,一阵一阵地刮着,像是只法力无穷的妖怪挥舞着大袍子。 陆云端一手控着车,一手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已经不满足于小三轮的发动机,两脚也一并开始踩。也不知怎地,那小三轮居然熄火了,停在了被雨水冲刷的大马路上,噼里啪啦得好不大声。 糟了!陆云端暗道一声不好,这才反应过来,这三轮车是电动的,今天雨这么大,估计是漏水了!他试了好几次,然而车子好似畏惧了这大风大雨,是彻底罢工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陆云端下车检查了下,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认命地开始使用人力准备脚踩着去安然小区。 雨急,风大,他渺小的身影像是在不自量力地与大自然搏斗。时不时有小车急速飞过,还会被溅了一身水,两三次之后,他也释然了——反正都是雨水,天上掉下来的,和路边飞起来的,没有区别。 等到了一个上坡路段,他是彻底骑不动了,下来转到车后,推着车子往前走。 厉南川从公司出来后,等了个红灯。 风雨交加的台风天气,盛世集团的员工们因为他的一道指令全部放假回家了。听到消息时,大家是欢呼一声,为这台风天带来的小半天休息。此时,他坐在车里,看着整辆车都被雨水浇注,雨刮器都动得有气无力似的。厉南川想起了另外一个工作更辛苦的人,他,今天有没有放假呢? 因为心有所想,他敏感地注意到了那辆熟悉的蓝色小三轮。雨下得很大,他只好一边注视着,一边慢慢开着车凑近。 风太大了,陆云端觉得穿在身上的雨衣都要被刮走,时不时地就要伸手拉。身后有辆车正开过来,他下意识地要往里歪下身子避开。 没想到那黑色的车子却是刷地停在了自己旁边,车窗摇下来,是厉南川。陆云端一眨眼,雨水渗到眼睛,大雨滂沱,一如他的心情。 厉南川看着那人虽然穿着雨衣,但是整张清俊的脸在雨里模模糊糊得看不真切,身姿挺拔,但是胸膛小小的起伏着,显然是在这大风大雨中走了不久。陆云端不矮,但是在这狂风暴雨中,他的身子显得是那样单薄;在难得空旷的大街上,只有他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雨里漂泊。 狂风怒号着,大有一种要把榕树连根拔起的气势。 陆云端正沿着走的这条路,一排过去,前头已经有树被刮歪了,要是一不小心都能被砸到。厉南川先是因为在这种天气遇到陆云端感到震惊,再看清楚他被雨水浇得脸色都有些苍白的样子之后是心痛,又惊又痛之后,化成怒气。 “是你疯了,还是你老板疯了,这种天气还要出来送水?”厉南川冷峻着一张脸,那压抑的声音从车里透出来,被雨声打了个乱七八糟,然而还是飘到陆云端耳里。 第26章 陆云端抿了抿嘴角,他感觉到厉南川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然而雨太大,看不清他的表情。厉南川于他相遇至今,给他的印象是——风度,体贴,温和,他难得看到厉南川生气,不知怎地,感觉像是做坏事被抓包。 但是,好像自己也没做错什么?陆云端拉了拉自己的雨衣,笑容被雨水打得破碎,“都不是,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没什么的。”他拍了拍一旁的水桶,示意厉南川道,黑润的眸子透着认真和坚定。 厉南川方才看到陆云端是推着车在走,再看着水深,已然明白这车被水泡得走不动了。 对着某个口口声声都是工作的家伙,他发现自己既不能发火,也不能心疼地立马拉着他走人,于是,一向说一不二的厉总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看着已经成了一个水人的陆云端,问他,“你今天一定要送完这些?” “是。”他也不是非送不可,但是想起那对老夫妇,心里就不踏实。 下一秒,陆云端就见厉南川已经从严严实实的车里钻出来,整个人暴露在了雨幕中。 “我帮你。”厉南川已经伸手提起一桶水,三两步放到后备箱。 陆云端这才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想要伸手阻止,没想到厉南川却是严肃着脸,不容拒绝地说道,“要么让我帮你,要么放下这些东西,立马跟我离开。”连一向好听温和的声音都透着一股冷厉。 陆云端呆愣着,倒是没想到厉南川今天脾气儿这么大,让他放下这些东西当然是不可能。于是,只好乖乖地跟在厉南川后面,把剩下的几桶水给搬到后备箱去,放不下的放到了后座上。 等俩人上了车,两个人简直跟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两样,那衣服简直能拧出水来。厉南川心想,陆云端和他老板没疯,疯的是他,所以才会为了某人十块钱在台风天去送五桶水,还不够他这身衣服的。 陆云端瞧着一向衣装齐整的厉南川,现下也是被雨水淋了个乱七八糟,也是一阵不安,开口打破车里的平静,“厉总,其实我快到了,不用麻烦的,这种天气我也不是没——” 他话还没说完,却是被厉南川截住了,他略带调侃地说道,“云端,不要对我这么绝情。该不会拒绝了我的告白,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陆云端立马抬头道,“我没有——” “是没有拒绝我告白,还是没有不当朋友?”厉南川顺着他的话继续问。 厉南川瞧着某人秀气的眉头皱着,纠结思考的样子,不禁温柔一笑,“这也想半天,我叫你陆云端,你叫我厉南川就好,要是你觉得连名带姓太生分了,那叫我南川,我也不介意。” 厉南川却是突然俯身,整个人将将要贴到了自己身上,两个人离得那么近,惊得陆云端猛地往后贴着座椅,没想到厉南川却是拿纸巾。他一把抽出很多张,递给陆云端,“这么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拿纸巾擦脸而已。” 陆云端接过,一触碰,那纸巾就沾满了水,又湿又软。看着厉南川和自己同样被雨淋得乱七八糟的样儿,他心里颇为愧疚,“我一个人应付得来,这种天气也不是没送过。” 厉南川启动车子,水滴从线条凌厉的侧脸往下滴,他不甚在意地道,“我说了,但凡我能做到的,云端,我都想替你承担。好了,去哪儿?送完这个赶紧回去换衣服,小心着凉。” 陆云端开口报了地址,他突然发现,厉南川这个人,不是这样的疾风暴雨,他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静润得让人无法拒绝。 厉南川将他送到了目的地,却见陆云端并没有马上去提后备箱的水,而是直接钻到路边的一个食杂店,没一会儿就提着一些鸡蛋、米面出来了。 “看望朋友?亲戚?”厉南川颇为诧异,不是出来送水的么? “都不是,厉总,等下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一起提上去。” 陆云端一人提了两桶,让厉南川拿着给老人家买的囤粮跟在自己后面开始爬楼梯。原本厉南川非要他来提水,不过从没提过、不会技巧的某人显然力不从心,只能看着陆云端轻巧地提着两桶水爬楼。他倒是有些理解,陆恒端为什么干不过这个看起来白净瘦弱的家伙了…… 等开了门,俩老人对着陆云端寒暄一番,显然陆云端是经常来送的。厉南川跟着他身后,看着他麻利地给老人家换好水,再把刚才买的东西递给他们。 “多亏你了,云端,实在不好意思,这大风大雨的让你过来。唉,谁知道今天就下得这么大,我和老头子,想出门都来不及。人老了,腿脚不方便,孩子们也不在身边,要不是你,我们明天吃什么都不知道。”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拉着陆云端的手,感激地说道。 “阿婆,举手之劳,我刚好出来送,没什么的。”陆云端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再说了,我们开车来的,还好。” 厉某人有些不自在,自己方才发飙,以为陆云端非要在这种天气赚几个钱……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来给老人家送吃的?”厉南川跟在他伸后开口道,狭窄的楼梯,只听到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陆云端停下来,回头望着他,“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就像现在,你刚刚可以安稳地回家,现在却跟我一样,乱七八糟等下还要趟水出去。”就像他一个人走这路习惯了,突然有个人说想要加入他,走在他身边。 厉南川看着醒目挺拔的背影,他被淋湿的白t,领子都有些变了形。他知道他过得并不是很好,生活并没有给他什么优待,可这个人却一直能保持着最真的心。那晚的惊鸿一瞥,到现在的深入了解,厉南川心想,他的肩膀扛了这么多年,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够帮这个人分担。 “没事,我很厉害,可以陪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就算是现在,我也可以背着你游出去。”厉南川笑得清晰又明朗,鲜活生动得让陆云端心头颤抖。 雨更大了,水更深了。 俩人挽着裤腿,顶着狂风暴雨摸出了小区大门。那水都漫到了大腿根,黄黄的水放肆地舔舐往人腿上舔舐。雨水浑浊不清,看不清脚底下有什么,两个人慢慢摸索着前进。 厉南川走在前面,没一会儿,主动伸手拉住了他的,他让自己走在前面。陆云端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拉着,而手的主人一直回头告诫他,“云端,你跟在我后面,不要超过我。” 雨水打湿了视线,陆云端却是极力想看清楚厉南川的神情,然而他只看到他刚毅的下颚,神情坚坚毅地拉着他往前走。 等终于上了车,陆云端看着一直保持着发型的某个家伙被淋得浑身湿透,头发趴着,倒没有先前看起来的那么风度逼人。他转过头,看着雨刷一下一下地摆动,任由雨水滴答滴答地从脸上流下,艰难地开口问道,“刚才,为什么一直让我走在后面?” 厉南川不以为意地回道,“你不知道城区经常有水井盖丢失吗?水这么大,要是不小心掉到下水道,绝对被冲走。”而后他又笑着说,“没关系,你走后面,我要掉下去了,你可以拉着我。” 其实答案都知道,其实心里都明白。 陆云端缓缓闭上眼睛,他这一路,风雨兼程、满身伤处,是这个人,拉着自己在走出来。 “厉南川,我愿意。” 厉南川怔了怔,他以为这雨声太大,自己出现了幻听,甚至连转头看着陆云端求证都不敢,怕惊动这一刻。他听到了陆云端第一次叫他名字,而名字后面是他期盼已久的答案。 “啊?”半晌,某人才发出一个声音,而后双英挺的眉目却是深深地看看着陆云端,狼狈却不掩清俊的侧脸,的确是陆云端。 陆云端倒是难得看到某人这么困惑、惊讶等等各种情绪复杂的表情,他笑了笑,接着说,“厉南川,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我也没谈过什么恋爱。这三十年,没有机会让我去试试爱情究竟是什么。只是如果有,我愿意对象是你。-” 厉南川忽然抬手捂住脸,狠狠地抹了把——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告白得到回应的厉总,丝毫不觉得车外风大雨大,他觉得这风雨都在替他鼓掌,全程开到公司都是笑意盈盈。某人用绳子拉着他的小三轮先挪回店里,然后载着陆云端去公司。某人坚持要赶紧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而他公司里正好有个休息室,可以洗澡,也有几套衣服放在那儿。陆云端坳不过他,只好答应。 从地下停车场的电梯上去时,厉南川一点点靠近他,紧紧地挨着,然后,冷不丁地伸手握住了他的。陆云端登时脸红了,连忙甩手,“这是你公司,要是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厉南川老神在在地看着光洁的电梯门照出俩人紧紧依靠的身影,那手却是使了劲儿就是不放,还以一种相当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哦,想看就让人看吧,没事。” 陆云端非常无语,他怎么样无所谓,可是厉南川毕竟是盛世的总经理,于是开始使命挣扎。一个要逃,一个要抓,俩人较劲儿半天,却还是被厉南川死死紧握着。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门开了。 陆云端心脏狂跳,难得语气强硬地对厉南川说,“赶紧放手。”而后者脸皮相当厚,“我就不放。” “要是被你的员工看到了怎么办?我还好,你打算在风言风语里当你的厉总吗?” 厉南川笑了笑,他知道陆云端担心这个,可即使冒着被人闲言碎语掩埋的危险,也比不上此刻牵着他手的情深意动。 “放心,今天我放了假,大概,这栋楼除了保安还有你我就没有别人了。” 某人更有甩手的冲动了,原来是故意逗他的。 厉南川眨眨眼,相当无耻地说道,“你逃我追的游戏还是挺好玩的。” 陆云端被他一路牵着进了他来过无数次的办公室,办公室藏了个暗门,打开门里面布置了一间卧室,看起来明朗整洁,一如厉南川这个人。 厉南川带着他走进去,催促道,“你先去洗澡,洗完换衣服,要是感冒就不好了。我在这儿等你,里面的柜子里有干净的毛巾,你随便拿一条。”陆云端点点头。 厉南川拖了把椅子坐下,他才不会告诉陆云端,刚刚执意要牵着他,不然那手抖得自己都不信,那个淡定稳重的厉南川在他面前都是虚的。想起陆云端的“我愿意”,某人立刻可以汹涌澎湃起来。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好像所有炙热的情感都化成一颗颗玉珠,大珠小珠落玉盘,慌乱,措手不及。厉南川拉了拉衣领,露出精干的喉结和锁骨,他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本书,强迫自己将那些字读进去。 陆云端想着厉南川还穿着湿衣服在外头,也是快快地冲了几下,等要出去的时候,看着自己换下来的旧衣服,这才尴尬地发现,厉南川没给他衣服。 要是之前,他大可以围着浴巾直接出去,但是现在……陆云端只好蹑手蹑脚地拉开了一点门,朝外头喊道,“那什么,厉总,我要换的衣服呢?” 厉南川的无限遐想被陆云端这声打断,拿出一套衣服准备递给他。修长光洁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一向镇定自若的厉总,身体绷直,假淡定地说,“给你,小心别掉地上了。” 如果可以,此刻,他很想把厉黙抱在怀里敲敲龟壳,发泄一下激动…… 第27章 陆云端换了厉南川的衣服出来,裤子有些长,衣服略微有些大,灰色的短袖穿在身上相当干净清爽。他还是认得这个牌子,以前陆恒端很爱穿,扯了扯衣角,陆云端有些不大好意思,“这衣服挺贵的,明天我洗了送过来。” 厉南川别开脸,他觉得自己着了魔,仅仅因为陆云端穿了他的衣服,他就又无可抑制地激动了。 “你,随便坐坐,我去洗澡。”某人步履有些匆忙地进了卫生间。陆云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匆匆的背影,不解地出了休息间。 以前来送水来也快去也快,陆云端发现自己来了这么些次,还是难得有这样机会的好好地打量办公室,而后走到沙发旁用了摁了摁,果然跟看上去一样的舒适。 厉南川想着等在外头的那人,速度地冲了下就出来,见陆云端神情闲适地靠在沙发上,笑着问道,“怎么样,感觉舒服吗?” 陆云端摸了摸*的头发,倒是很坦然,“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你办公室好看,沙发应该舒服。有时候水搬累了也会想,要是能在这儿歇口气,该多惬意。不过,每次进来,我都感觉要把这里踩脏了。” 厉南川对他这番话是既心疼又心酸,他走过去,忽然伸出手轻轻地用手背碰了下他白皙的脸颊,这是他第一次触碰,没有其他欲、望参杂,满是温情。 陆云端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羞涩、不好意思的感觉涌上心头,然而又觉得厉南川的动作一如他的声音一般,让人无法拒绝。一时之间,倒是僵硬在那里。 “傻不傻,我怎么会觉得你脏。”厉南川瞧着他万分尴尬的样子,这才缩回手,哑然失笑道。 一个人站着低着头温柔注视,另外一个人被他看得别扭,转过头,望着窗外。俩人都没有发出声音,万籁俱寂,隔音效果极好的办公室只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透进来,像是要浸润所有的感情。 陆云端发现,给了答案之后,他还没找到和厉南川相处的方式,但是,对于这种温情脉脉,他已经有些眷恋。 厉南川出去转悠了下,没一会儿手上居然多了杯热水回来,直接递给陆云端,“没有生姜,把这个喝了,凑个数。”陆云端低头看着手里红褐色的玩意儿,一尝,居然还是甜的,虽然也有生姜的辛辣,但还总算不难喝。 暖烘烘地喝完一杯,他这才抬头问,“这是哪来的?” “随手在女员工办公桌上找的,不过就这一包了,就给你喝了。”厉总对自己的机智表示十分满意。 “……”某人无语,原来是女生大姨妈疼喝的。 无聊至极的厉总又机智地想起可以开视频会议的大屏幕,他提议一起看个电影。俩人靠在一起,想要挨得很近,却又怕太近。厉南川都不想起多少年了,还会有这种感觉,而陆云端更是,他从未和人这么亲近过,他光顾着紧张了,手心都冒汗,电影演了什么,完全一片空白。两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一确定关系,谈起恋爱来,倒是比早恋的学生还要没经验。 终于熬完一场电影,楼外的雨也越下越小,厉南川翻了下移动发来的气象短信,这台风又拐了个弯,擦过长洲市外围。虽然下了场暴雨,但是给酷暑难耐的城市带来了难得的一丝凉爽。 厉南川方才在脑海里过了几遍可以带陆云端去吃饭的地方,然而今天毕竟是匆忙决定,这第一次非正式约会他没法安排得漂亮。不过,饶是他把费心半天的提议说出来,却接到了陆云端第一次拒绝,某人摇了摇头,郑重地对他说,“不行,不知道家里怎样了,我得回去看看煎包。” 他方才想给于展琨打个电话问个平安,没想到结实的老爷机居然被水泡坏了,直接黑屏无法开机,担心在家的一人一狗,现在恨不得立马飞回去。 “几个煎包而已,我重新买给你。”厉南川以为一向节俭的某人惦念着家里的吃食。 陆云端一笑,解释道,“煎包是我养的狗,再说了,今天雨下这么大,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被淹了。” “原来你真的有养狗。”厉南川还以为那只狗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是,煎包是我路上捡的,挺乖的。”陆云端想起自己的小狗,笑着说道。 厉南川登时心想,能够被水淹的地方,居住条件估计不怎么样。看来,除了让陆云端换掉这份辛苦的工作之外,再把他拐带回自己住的地方,也要写到重要日程里。以及,原来云端喜欢小狗,那不知道他家那只整天一脸嫌弃、高贵冷艳的厉黙能不能和云端家的煎包能不能相处好…… 于展琨抱着小煎包连键盘也不敲了,一会儿窝在沙发里,一会儿来回走动,听着山崩地裂般的狂风暴雨渐渐小下去,那颗饱受摧残的心也终于掉回胸腔里。 他不是没见识过这么大的雨,美国还时常刮龙卷风,只是实在没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经受风雨摧残,吓得差点抱着煎包打119。期间还惦念着他家外出工作的云端哥,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然而始终是无人接听。等雨渐渐小下去了,于展琨抱着小煎包下楼,看着被风雨洗礼过的地面和云端家。还好,虽然那水漫到了桌脚,总还算没把这房间给淹了。 于展琨拖了张凳子,决定在门口坐等陆云端回家,没一会儿,他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花里看到了来人。第一眼,他看到的不是陆云端,而是他那白皮黑心的舅舅。 他那一向以精英形象示人的小舅舅,高高挽起裤腿,提着一双人字拖,非常没有形象地跟在陆云端后面走来。而陆云端正时不时回头跟他说些什么。完了,他的据点要被发现了—— 于展琨心头一谎,不动声色地准备放下煎包夺路而奔,没想到陆云端已经先行一步。 “小于,你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事儿?”陆云端见到熟悉的一人一狗蹲等他回家的画面,一颗心也是安了下来,小煎包迫不及待地跳着叫着回应他,更是将厉南川的视线吸引过来。 厉南川提着人字拖,却已然不损风度地站在水里,眼睛微微眯着盯着那走廊上的人。今天真是个可以开香槟庆祝的第一天,他抱回了朝思暮想的一朵小白云,青春期晚期无药可医的小外甥居然还被自己撞上了。这叫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厉总笑了。 原来,这就是云端刚刚在路上说的小房客,真是天之巧合。虽然,他听到陆云端说小房客的理想是当个作家时,已经警觉地有所怀疑…… 于展琨撞上他家舅舅的视线,汗滴了下来。 陆云端涉水上了台阶,将煎包从一脸肃穆的于展琨怀里接过,显然煎包的心情比他好多了,正摇摆着尾巴,哈拉着舌头,往陆云端脸上蹭。大概某人悲哀的气场太过强烈,陆云端明显感觉到了一向活泼开朗的于展琨一脸悲愤,疑惑地低头瞧着缩在凳子上的大男孩儿问道,“小于,你怎么了?稿子又忘记保存了吗?”某次于展琨也是以这种表情表示他吃不下饭,因为写了半天的稿子关闭时居然忘记点保存了。 厉南川一步一步地走近,将拖鞋“啪”地丢到地上,然后笑意满满地开口道,“于展琨,你大学毕业了,果然翅膀硬拉。”硬得居然可以从美国偷偷飞到这里,在自己眼皮底下藏着。 陆云端看看厉南川,又瞧瞧于展琨,而后者慢慢起身,腆着脸笑着,叫道,“舅舅。” 陆云端惊讶地抱着煎包说不出来话来,原来,于展琨是厉南川的外甥! 厉南川见他诧异不已,用手虚指了指于展琨,朝陆云端说道,“云端,这是我不争气的外甥,我姐姐的儿子。亲的。” 于展琨腹诽,就不能把不争气这三个字去掉吗?因为舅舅格外争气,外甥不争气,所以还要跟云端哥强调下是亲的,不是捡的吗?等等!舅舅怎么会跟云端哥认识?! 于展琨心里将方才设想的一百零八种说服舅舅让他留在这里的理由暂且压下,脱口而出问道,“云端哥,你怎么会和我舅舅认识?” 厉南川一反方才说到于展琨的略微嫌弃,温和地笑着准备和于展琨介绍他“舅妈”,“哦,这是陆云端,我——” 陆云端莫名其妙笃定会从厉南川嘴里说出些要让人吐血的话来,立马拉住厉南川的手暗中使劲儿捏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是你舅舅的好朋友,经常给你舅舅公司送水,认识的。” 厉南川略微不满云端将他的话给压回去,但是看着陆云端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倒是觉得功过相抵,也就算了。本来,云端今天才答应他,想要让他彻底适应,需要慢慢来。 “是,我们是好朋友。”厉南川微微笑了下,着重在“好”字上加了重点。反正他无所谓,他这个外甥知不知道,都不影响他做的决定。 于展琨有些狐疑地一会儿看看云端哥,一会儿瞧瞧他舅舅,虽然云端哥人很不错,但是,实在看不出来他舅舅为何会跟他做朋友。以他对他舅舅的了解,简直了,厉南川就是个心高气傲程度不输他那只臭乌龟的人。所以,难得见他舅有啥好朋友,除了他舅的几个大学同学。 “哦哦,这样啊。”于展琨表示暂时理解。 陆云端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厉南川,立马触电一样地放开了。厉总觉得, “于展琨,姐姐和姐夫一直在找你,你知不知道吗?”厉南川决定让他这个外甥不将心思缠在他们俩的关系上,及时祭出了必杀技。 于展琨立马从小太阳变成了大苦瓜,讨好地蹭到他舅舅旁边,“舅啊,好舅舅,你能不能暂时先不要把我的行踪泄露出去?” 厉南川一脸严肃,“不行,姐姐把这件事情交代给我,我不能让她失望。再说了,我也不会让她一直担心。而且,你觉得以你爸的关系,会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吗?到时候查到了,反而要怪我这个做舅舅的知情不报呢。” 从小一起长大的于展琨是立刻会意了,他舅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言外之意还是有商量的余地,“舅舅,妈妈最听你的话了,你跟她好好说说。就跟她说我要留在你身边学习,暂时先不回美国了。我保证,一切都听从你的意志。” 他才不想回去做金融呢,别说还有理想未完成,这边还有个云端哥呢。 厉南川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好说。”于展琨终于松了口气。 陆云端听着这舅甥俩人的对话,忍不住笑,都说外甥像舅舅,细看下,厉南川和于展琨眉眼之间确有些相像之处,只是性格实在南辕北辙。 第28章 交易成功的舅甥俩这才跟着陆云端进了屋子查看灾情。不过,受灾程度实在微乎其微,因为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于展琨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但是厉南川第一次来,虽然他知道陆云端日子过得清苦,然而内心还是再一次受到了触动。房间里头是一目了然,但是他还是环顾半天,五味陈杂,各种不是滋味,想要立即将陆云端带回家好好照顾的冲动简直要克制不住。 陆云端将漂浮在水面上的煎包饭盆收好,放在椅子上。回头见厉南川喜怒不明地问他道,“你出来之后一直住这里?” 陆云端约莫也能猜到他的一些想法,不以为意地说道,“虽然简陋了点,但是我白天都在外面工作,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没什么的。” 这么热的天,连个空调都没有,只有床头放着的一个老旧电风扇,厉南川不知道如果这都叫没什么的话,那到底什么叫有什么。 他微微皱了下眉,这才将心里想好的说辞吐出来,“但是这水退的话估计要好几天,人肯定不能住在这里了。要不,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陆云端觉得没什么,虽然没有这次这么严重,但是一下大雨他的房间就积水的情况也有过,工作完回家一躺,也没什么感觉,熬上几天等水退了也就好了。 不等他开口,于展琨却是硬挤进来,“不用这么麻烦啦舅舅,我租的房子里还有个空房间,可以给云端哥睡的。楼上楼下多方便啊!再说了,煎包也非常适应我那儿,云端哥不在,它都是跟我在一起的。”牢牢扒住陆云端的煎包“汪汪”叫了两声,表示认同。 “得了吧,你住的地方,估计跟狗窝没区别,还好意思叫云端上你那儿住。”厉南川出言反对。他不动声色地想,他刚才应该立马直接把外甥打包回美国才是最恰当的选择。 随后又背对着于展琨,一手按在陆云端手臂上,微微凑近了他,以他们之间才懂的眼神望着他,和风细雨地说道,“云端,还是上我那儿先将就下吧,我那里宽敞。再说了,我们上班的地方近,我们可以一起上班。”某人接连用了两个“我们”来暗示陆云端。 陆云端知道于展琨看不到,但是被厉南川按着的手臂热热的,因为关系不同了,就连这种没有逾矩的触碰都能让他觉得心头跳动。他看着厉南川的眼神,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这个家伙就能不放手。 “那好吧,我先去你那边。”陆云端含糊地应了下来。 于展琨愤愤不平地朝他舅舅的背影翻了白眼,不过,脑子一转,他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舅舅舅舅,你看这里的房子这么老旧,要是台风变大了,我不小心被吹跑怎么办?要不,我和云端哥都去你家将就下吧。” 厉南川转过身来,对着他家小外甥微微一笑,“你没看天气预报的吗?台风早就转方向了,放心,你会很安全地呆在这里写书,除非你不想呆了。” 于展琨表示,最后一句话他听懂了,绝对是威胁。 “算了,带上小于吧。再说了,我们都出门上班的话,煎包怎么办?小于在的话,他还能照看着煎包。”陆云端心想,把外甥撇下, 陆云端本来想带些换洗衣物啥的,但是厉南川表示他那边什么都有,不用这么麻烦,只需要带上他家的小煎包。商定完之后,厉南川心满意得地带着云端,以及,不得不带上的于展琨出门吃饭。 陆云端从厉南川紧紧抿着的嘴角里,窥见了些微不满的情绪,趁着于展琨钻进车里的空当,笑着轻声对厉南川说道,“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舅舅。” “我的第一次约会。”厉总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意味。 出来的时候已经比较迟了,更何况还有个于展琨,厉南川也就不在意了,就近找了商场吃饭。厉总贴心地将菜单递给陆云端,陆云端关了十年,自打出来后已经很少来这种店,关了十年,笑了笑没说什么,直接把菜单递给小于。于展琨中午被暴雨所困,只吃了点牛奶面包,饿得稀里哗啦的,也就很不客气刷刷刷点了很多,反正也是吃他舅舅的。 厉南川表示,吃他的没什么,但是此时,于展琨在他眼里已经成为了一个硕大的电灯泡,还丝毫没有自觉的那种。一口一个地亲热地叫着陆云端算是什么回事儿。自己吃也就罢了,他刚想给陆云端夹点什么菜,于展琨也已经刷刷刷地基本都夹好了,还不忘介绍道——“云端哥,这个看起来红红的,一点都不辣!”“这个很有营养啊,云端哥,特意给你点的,补!” “还有这汤……” 嗯,他今晚就去给姐姐打电话,让于展琨他亲妈好好敲打他一顿,看他还这么活蹦乱跳么? 陆云端在某人一脸诡秘思索的间隙,从堆成小山的饭碗里抬起头来,给厉南川夹了一块莲藕,“上次我们吃饭,你吃了好几块莲藕。” 陆云端的眼里有小溪一样清澈的温情流动,原来,不仅仅自己记得他的,他也记得自己的喜好。厉总被陆云端主动给自己夹菜的事儿,治愈了。他对着陆云端换下对着外甥的冰砖脸,也是温和一笑。 人形灯泡于展琨被食物所蒙蔽,根本没有察觉到俩人的暗涌流动。 吃完饭,陆云端提出想去江伯家里看看,于是几个人没有立即回去,车子载着三人一狗往江伯家里去。 因着上次厉南川帮忙江伯送医院的事儿,与江伯也熟悉了起来。倒是于展琨没来过,厉南川以舅舅的身份责令小于同学乖乖地留在车里和煎包做伴,随即大步拉着陆云端离开。陆云端回头,看着巴巴往车窗外望的于展琨和小煎包的脸,做了个嘴型,表示爱莫能助。 小于抱着煎包开始碎碎念,“煎包,你主人什么时候和我舅舅这么好了?云端哥要看望的朋友他都认识,还不让我跟,嫌我碍手碍脚。舅舅好像知道云端哥很多事情啊,俩人真是神秘。” 陆云端买了些水果和米面油等生活用品同厉南川一起提了上去。江伯的腿脚已经好很多了,看到陆云端和厉南川来看自己惊喜又高兴。陆云端像每次来探望一样,稍微帮江伯整理了下房间,厉南川陪着江伯聊着。 想着于展琨还在车里等着,陆云端没有多停留,差不多了,就和江伯告别。 “对了,云端,今天风大雨大的,我还担心你,给你打了电话,一直不通。”江伯送他们到门口。 “今天雨太大了,手机也被淋坏了,没事江伯,我手机号码不会换。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陆云端叮嘱道。 厉南川笑了笑,对江伯说,“没事,江伯,要是有时候找不到云端,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他方才也留了电话号码给江伯。陆云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厉南川什么时候和江伯这么熟悉了。 “好好好,你们回去慢点,路上小心。”江伯看着俩人下楼的身影颇为感慨,人都要与人为善。自己当初的一时善良,救了陆云端,没想到无依无靠的自己,如今却要一直受到陆云端的照料。 俩人顺着幽暗的小路往外走,虽然不说话,却都享受这宁静的二人时刻。 “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为什么要帮助江伯?”厉南川看着他默然又美好的侧颜问道。 “厉总大概学雷锋上瘾了。”陆云端颇有点调侃他,因为想起上次他送江伯去医院的时候,是这么跟自己解释的。 “第一次,是因为我想要接近你啊,留给你个好印象。”某人直言不讳。 好么,真是一开始就打定了注意,一步步往自个儿这边走。陆云端瞄了他一眼,不说话。 “现在是感激他。云端,要不是他,我可能不会遇见你。”厉南川悄悄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真的很谢谢他,救了你。” 他话里和眼里流露的真挚,清晰可辨。陆云端在这暗摸摸的小巷子里,还是禁不住脸红了,然而被厉南川握着的手,却像是回应般地也紧紧握了他一下。 他感谢江伯,陆云端却觉得,他也一样。因为要是没有活下来,他也不会遇见厉南川。 厉黙听见纷杂的动静和狗叫声,已经不紧不慢地从水池子里爬出来。 明亮的客厅灯照在它金橘色的龟壳上,有一种古朴的木头质感,显得与这现代装潢格格不入。然而,一动不动、静静趴在客厅中间的厉黙,却让人觉得,这里,是它的地盘。 厉南川率先进来,弯腰用手指头扣了扣它的背,跟它打招呼,“嘿,厉黙。今天家里很多客人,陆云端、于展琨,还有只狗,你要友好点。” 厉黙微微抬头,看着进来的两人一狗,于展琨它已经见过无数次可以忽略不计。抱着狗的那人,白皙俊秀,正带着三分惊讶看着自己。温和,没有侵略性,厉黙敏锐地察觉到某人的属性。 于展琨蹦跶几下来到厉黙面前,热情地打招呼,“嗨呀,默默,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傲娇啊。”厉黙头也没转,眼神都不带给一个的。热脸贴冷屁股啊,于展琨早就习惯了厉黙的高冷,转而起身对陆云端介绍道,“云端哥,这龟叫厉黙,我舅舅从他八岁就养起了,足足养了二十五年。别看它这么丑,挺值钱的。哪天走投无路,我们就一起把它卖了吧。” 厉南川倒了一杯水递给陆云端,同时一个眼刀子飞过去,冷冷地说道,“于展琨,不仅翅膀硬了,胆子也肥了。” 厉黙在心里默默地想,舅舅现在一定很想把外甥丢出去,这个灯泡精。 陆云端没想到厉南川居然还有闲情养宠物,因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有兴致的人。更令他感兴趣的是,他的宠物居然是一只养了二十几年的乌龟,实在是匪夷所思。他把煎包放下来,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只沉默的龟,因为颜色特别加养得不错,看起来还挺漂亮的。 厉南川蹲在他一边,“厉黙是金钱龟,陪了我很久。不过,以后,有人代替它的位置了。”于展琨啃着苹果从身后飘过,“谁要陪你?舅舅,你找到我舅妈啦?”厉南川决定无视。 第29章 陆云端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喷出来,他瞪了一眼厉南川,警告他不要乱说话。他伸出一个手指头,轻轻摸了摸厉黙有些冰凉的龟背,想到就是这么一只小家伙能够跟了厉南川这么多年。 “怎么会想到养乌龟?”陆云端饶有兴致地问。 其实因为它好养活又不会花太多时间照料,心机的厉总却深情款款地说,“我是个长情的人,喜欢的人或者东西会一直喜欢。厉黙可以活很久,这样就不会有失去它的难过。” 他是个戒备心挺重,安全感挺薄的人,他答应和厉南川在一起,其实并不知道能和他走多久,走多远。也许还没有这只小龟的缘分长,但能和厉南川在一起过,应该就连回忆也是美好的。 煎包一开始窝在陆云端脚边,它很有眼力见儿,知道这里并不是自己家所以不敢造次。见主人伸手摸乌龟了,对着这个新奇玩意儿,也忍不住伸出爪子,勾勾手。厉黙顿了顿,立马后退几步。煎包见状又往前伸,差点没趴到地上去。 陆云端瞧着煎包好奇又谨慎的傻样儿,忍不住笑出来,摸着他家煎包道,“煎包乖,不要吓厉黙。” 显然陆云端对自己的这只小狗分外喜爱,于是厉南川爱屋及乌本着讨好狗主人的原则对厉黙说道,“厉黙,这是陆云端家的煎包,你要跟它好好相处。”以后肯定要住一块儿呢,提早打好感情基础。 厉黙撇过脸,真是卖友求爱的主人。 蹦跶了许久的于展琨进房间睡觉了,煎包也找了个角落趴好。厉南川想了想,还是扭开陆云端房间的门。见陆云端靠坐在床头没有睡,正拿着一本书翻着,是上次自己看到一半随手丢的。 “还没睡?认床?”厉南川走进房间道。 “怎么可能,看见有本书。随便看看,你呢?” “实话实说,因为高兴得睡不着了。”厉南川坐到床边。 某人像只猫,紧张得坐直了,“有那么高兴吗?至于么……” 厉南川知道看着他拘谨的样子,更是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慢慢地凑近,一脸认真地看着陆云端,“云端,你知道,怎样令我更高兴吗?”他的话语低低的,声线明朗带着一丝质感,听起来却暧昧得不行。 陆云端的背绷得更直了,他看着厉南川凑得原来越近的脸,耳朵开始发红,嗫嚅道,“那个,高兴过头要失眠的,厉南川,你,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厉南川一只手扶上他的肩头,充耳不闻继续道,“云端,要是你能和我睡一个房间的话,我就更高兴啦。” “不,不行……”某个人的脸全红了,连面颊上的绒毛在暖黄色床头灯的笼罩下都泛着红晕。 厉南川瞧着他果然如自己所料的反应,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放开他,“逗你玩的。我是那种人吗?” 陆云端表示无语,这么恶趣味的厉南川。 “好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晚安,云端。”厉南川一本正经。 瞬间接触危机的陆云端同样跟他道了晚安,却没想到一下子被人拥住,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擦过自己的脸。而始作俑者却速度极快地出门,根本没给他反应的空隙。 陆云端心想,今晚要失眠的人,可能不是厉南川,应该是自己。 留下于展琨看着家里的一狗一龟,陆云端坐着厉南川的车上班去了。头一次上班不用挤公交的感觉很不错,陆云端小小的鄙视了下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难。虽然厉南川一直说要接送自己上下班,陆云端一向独立惯了,况且觉得自己又不是女的,接来送去的像个什么样儿。 厉南川在那条街外面停下,听了他家云端的一番言论之后,眉头皱起,眼神流露出黯然伤神,语气颇为低落地说道,“云端,其实,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点。为什么我觉得你虽然答应了我,好像并不喜欢和我在一起的样子?” 某人的神情看上去真的很受伤,陆云端心软了。他是那种,你要跟他来硬的,他其实能比你更执拗更强硬的人;但是你要跟他来软的,陆云端对于自己亲近的人,会比天上的白云更柔软。早就摸透这点的厉南川表示,他家云端心肠最软了。 陆云端看着一向坚毅自强的盛世集团总经理如此表现,他给的理由也是充分得不行,只好反过来安慰他,“我真的没有。我会答应你,凭的绝对是自己的心意。厉南川,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吧,我等你下班。我要去上班了。”说罢,陆云端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厉总一扫方才的低沉失落,眉眼荡漾开笑意,“好的,云端,你慢点,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厉南川这么说不是没有他的道理,昨晚他以为云端还要去天下西湖那边的素菜馆兼职,没想到云端说不用,他已经不去那边了。厉总本以为他是已经找了别的工作,因为以他对云端的了解,既然他打定了主意要把钱还上,那不可能兼职做一半就不做。 陆云端没说什么,但是有些古怪的神色却让厉南川敏锐地捕捉到了。厉南川聪明,他倒也没追问,只是打了个电话让人问了下天下西湖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有人不让他做下去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陆恒端。连陆云端做个服务生都要逼到死胡同里,那么,他正常工作也很有可能来打搅。 某人却是伸出手拉了拉他的手,现在他们之间亲密的动作很少,却总能传递最深的那点情感。他能感觉到厉南川手里攥着的关心与爱意,察觉到这点的陆云端笑着也握了他的手,“好。” 下过雨的长洲市街道,榕树格外绿,长长的须子在早风中飘荡。陆云端一扫这几日的低沉压抑,连走路的步伐都不禁轻快起来。然而,到了送水站,却见成哥和几个同事正和另一拨人剑拨弩张,三四辆小三轮被两拨人按着。 “你们这水有问题,我家里人就是喝了你们的水,全部上医院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恶巴巴地叫嚷道。 成哥不甘示弱,“你说我的水有问题。你拿报告单出来,确实是我们的问题,那我认了!但是你现在口说无凭,挡在店门口不让我们做生意,算什么意思?” “哼,要报告可以,但是在报告出来之前,你这店就得给我关着。谁知道下一桶又毒害了谁去!”为首的男人继续说道。 “对啊,就是,咱们啊这也是为了群众安危着想。”另外一个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陆云端走到成哥身边,问道,“怎么了?”他一到,几个人面露不善地打量着他。 “这几个人,说是家里有人喝了我们的水上医院了。但是报告又拿不出来,连个病例也没有!现在堵着不让我们送水。”成哥气愤地说道,早上已经有几个订单了,但是现在一桶都没送出去。 陆云端觉得他们身上给人的感觉特别熟悉,那种在监狱里见过的打架斗殴的流氓才会有的气质——眼神凶煞,满脸嚣张。根本不是什么一家子亲戚朋友,而是地痞流氓。而此时,从这群人后面走出来的男子,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哟,这不是陆云端?”那人剃着大光头,左脸上有道疤,叼着根言,皮笑肉不笑地和陆云端打招呼。 陆云端顿了顿,视线从大刀疤面上扫过,心里明白了几分。 “怎么?见着老朋友也不打个招呼?”大刀疤将烟蒂丢到地上,脚底一踩狠狠划了几下,“怎么说,也是七八年的狱友,出来也不跟哥招呼一声?” 成哥知道陆云端坐过牢,看来眼前这个人同陆云端是认识的。其他送水同事是面面相觑,原来陆云端是从监狱里出来的。 陆云端盯着他说道,“大刀疤,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是做什么出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混口饭吃,今儿个啊,我们就赖在你们送水站不走了。”大刀疤吭哧吭哧地笑了几声。 “你们究竟想怎样?”成哥恼怒地问道。 大刀疤踢了身边的小弟一脚,“现在啊,都是要文斗不要武斗,拍好照片没?把这店的招牌拍清楚,写好了,往微博上一发,诶特几个本地媒体,我看啊,谁还敢来订你们的水?” “我们报警去!”“就是,报警!”几个同事和成哥建议。 “报不报警的,无所谓,反正我们微博先发了,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刀疤无所谓地说道。 微博发了,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会对送水站造成影响,陆云端心里清楚这点,“大刀疤,指使你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哟,陆云端,你小子脑子还是挺好使的啊。看在咱们七八年狱友的情分上,我坦白跟你说了吧。你小子得罪人了,无论你在哪儿,这工作都别想做成。”而后对着成哥说道,“你是这儿的小老板是吧,明确跟你说了,陆云端走,你这送水站还开的下去。陆云端要是不走,你啊,就准备喝西北风吧。今天,一桶水都别想送出去。” “你们!”成哥听了这话愤怒不已,冲着就要上前。陆云端一手按住他的肩头,朝他摇摇头,“和这伙人硬拼,没有好处。” 他面色平静,已经明白,这是陆恒端摆明了要赶自己走。 一个同事围过来问成哥道,“成哥,那,今天到底还要不要出单了?这,不出单,兄弟几个饭都吃不了啊。”来当送水工的,都是生活不易的,有的一周一休,有的甚至为了多送几桶多赚点钱,旺季一个月都休不了一天。这一天不送,起码少赚一两百块钱,不是小数目。 再说了,订水本来求的就是回头客的生意,及时便捷地送达是顾客十分看重的。就连昨天那样的天气,送水站也只停工半天。 陆云端知道,这样纠缠下去百害而无一例。 “成哥,我先回去。大家赶紧先把水送了吧。”陆云端说道,他很感激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成哥让自己在店里做,又对自己百般照顾。成哥和这店里的任何一个同事都不容易,都是要讨生活的。 “云端,你走什么。我刘成不是那种人!”成哥有些急了。 陆云端平静地说道,“成哥,这些人摆明了冲我来的。没必要因为我连累了大家。就当我先放假几天。”然而他心里知道,其实这一走,很有可能不会再回送水站上班了,除非陆恒端收手,可这又谈何容易。 看着几个员工默不作声,成哥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拍了拍云端的肩膀,“那好吧,云端,你就先回去休息几天。” 陆云端点点头,笑着安慰成哥,“你放心,我没事。”继而冷着脸对大刀疤说道,“我走了,你们可以撤了吧。要是敢对送水站怎么样,告诉你背后的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别以为就可以随便拿捏我。” 大刀疤无所谓地看了眼陆云端,“你别回来,我们也不会回来。反正,你走哪儿,我们跟哪儿。” 第30章 这是让他吃了不饭,陆恒端逼着他离开长洲。陆云端可以预见,即便他要换工作,要么没人敢要,要么也做不了多久。 暂时失业的某人没有回厉南川家,煎包和小于还在那儿,想着昨天走得匆忙,他索性坐了公交,回家看看。 到家时水退得七七八八,陆云端又发挥了他顾家的本性,将小家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毕竟他在厉南川那儿也是暂住,看这样子再通风下,明天也就可以搬回来了。打扫半天,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陆云端刚才洗地板的时候生怕这手机从裤袋里掉出来,所以特意放在了衣柜上。垫着脚伸长手取下手机,原来是厉南川。昨晚厉南川知道他手机坏了,非要把这台5s给他用,说反正闲置在那边要是再买新的或者修旧手机还不是照样要花钱。陆云端看着那有些划痕和褪色的边角,也就直接收下来。他知道厉南川对他好,所以,总不想辜负这份好意。 “云端,你在干嘛,午饭吃了吗?”手机里传来厉南川弦乐般有质感的声线。 “在……我家这边,还没吃饭。”陆云端不打算隐瞒。 “等着,我过去接你。”厉南川挂了电话,交代秘书订两份饭然后出门。 陆云端兀自拿着嘟嘟嘟响的手机,被厉南川风一样的利索给震到了——这家伙,也不奇怪我为什么没上班? 雷厉风行的厉总风驰电掣了十五分钟就到了那熟悉的路口,他停好车,就看到陆云端慢悠悠地从小巷子里走出来。看来,心情还不错。 陆云端打开车门上车,见厉南川嘴角噙着笑意说道,“我们回公司吃饭,我临时有个紧急会议,来不及出去。” “你不问问我怎么不上班?”陆云端疑惑道。 “你想说就会告诉我的。”某人表示,他绝对是个完美情人,就算是亲密的爱人,他也会给他留有空间。虽然他今天早上和陆云端叮嘱过有事情一定要告诉他,然而某人并没有主动跟他说,厉总觉得还是有点点小受伤。 陆云端瞧着厉南川坚毅的侧脸,察觉到了某人的那点小失落,“我本来想打扫完房间再告诉你的,哪想到你的电话先来了。也没什么,就是陆恒端大概找了些人来闹事,不让我在送水站做了。” 厉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的话道,“陆恒端的行为真是小人行径。虽然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可真看不出有任何相似之处。云端你放心,有我在,他奈何不了你。” 陆云端也有些无奈,“虽然这么说,但是没办法出去工作的话,我得闲的长草了。”他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自立自强,也许在外人看来,和厉南川在一起等于找了超级大靠山。但陆云端不习惯,无论什么,总归是自己双手得来的才踏实。 厉南川笑了笑,忽然转了个话题,“有没有看过周星驰的《喜剧之王》?” 陆云端对他跳跃的聊天内容有些对接不上,“啊?” “里面有句台词被评为最动人的话,周星驰演的落魄小演员对女主角说,我养你啊!可我一点都不落魄,让你过得好,是我的责任。”厉南川说道。 陆云端看着他分外认真的神情,像云雾散去,有道明亮的光一路照进心里——他觉得前尘种种千辛万苦,也许只换来这样一个厉南川。 陆云端长长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厉南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道,“唉,是不是很感动?我也要被自己感动到了。” 又被一本正经的厉总给骗了,陆云端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唉,那我收回之前的感动。” 俩人回了公司,吃完午饭,趁着休息的空当,讨论了下早上发生的事儿。 厉南川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个弟弟对你有血海深仇呢?已经害你坐了十年牢,既回不去陆家更不可能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他为什么对你赶尽杀绝?”厉南川觉得,对于这样一个落魄的陆云端,陆家母子拿捏他简直比拿捏一只蚂蚁还简单,根本不必在陆云端身上花心思。至少在他看来,如果没有遇到自己,陆云端是绝无翻身的可能。 陆云端沉吟了半晌,“对一个人或者一样食物赶尽杀绝,除了你说的恨,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厉南川琢磨了下,如果让他花尽心思对付一个人,要么对这个人恨之入骨,要么就是——惧怕,所以先下手为强。 厉南川左眉一抬,似乎想到了什么,“陆恒端,或者他母亲,有把柄在你手上?” 陆云端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并不确定,因为那个时候还小,他也听得不是很清楚,“我不确定,况且,那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什么猜测?”厉南川有些吃惊。 “小学的时候,有一次陆恒端受了伤,在家休养。我听到家庭医生和他母亲在房间里说话,听得不是很清楚,大致是说让陆恒端尽量少折腾自己,要是受伤了,特别是需要输血的话就很麻烦了。” 厉南川盯着茶几上的花瓶,琢磨着陆云端的话,“所以,陆恒端是稀有血型吗?你和陆家的人也是?” “不是,我和爸爸都是o型血。陆恒端的,我偷偷看过他的体检报告,也是o型。”陆云端摇摇头。 厉南川摸了摸下巴,“那就奇怪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家庭医生没必要和她这么说——更何况,体检报告也是可以做手脚的。” “你是说——陆恒端的血型很有问题?我有想过,但又觉得荒谬。”陆云端曾经也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们一家三口过得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丝毫看不出嫌隙。更何况,也是他刚巧路过听得断断续续,也不是很肯定。 “没有问题的话,他何必这么着急。”厉南川觉得,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他得为了云端一劳永逸地解决陆恒端这个人,“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 陆云端不知道是他们母子做得谨慎,还是这件事只是子虚乌有,除了那次,的确是想不起来任何起疑的点。 厉南川看着他思索的样子,沉静如雪松。他心念一动,侧过脸,慢慢地凑过去。 “云端,不要担心,你现在不是十年前。你有我,再怎样,我都会陪着你走下去。” 厉南川的声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所以,陆云端发现自己被他困在沙发上,轻轻地吻住时,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 没有汹涌澎湃的情/欲,是带着淡淡须后水味道的蜻蜓点水,可这一点之后,那人就没有离开自己了。 陆云端只觉得万籁俱寂,只听到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而停在自己唇上的那人却是微微闭着眼睛,厉南川俊挺的鼻梁和眉毛在自己的眼前放大,放大。陆云端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厉南川的脸。 …… 不知道过了多久,厉南川终于离开一脸呆愣的陆云端,他原本以为以陆云端的个性,俩人亲吻时,他非得闭着眼睛不敢看自己。没想到,闭着眼睛的是自己,而某人,居然呆愣愣地望了半天。 他以为陆云端是被吓住了,没想到顷刻之间,陆云端的耳朵和脸全红了—— 反射弧过长的某人被自己和厉南川接吻了这个事实击中了。 “感觉,好不好?”厉南川觉得心跳还是没有减速。 点头。 “第一次?” 继续点头。 “再来一次?” 点头。 疯狂摇头。 陆云端差点没把头要晕了。厉南川发现,陆云端一向沉静如潭的眸子是起了水花,亮亮的,润润的。越看越想咬。 陆云端见某人还框着自己,红着脸推开厉南川道,“那什么,你开会时间快到了,我,我先走了,不打扰你工作。回家看看小于他们去。”陆云端觉得这间办公室的空气都被很不正经的厉南川夺走了。 厉南川起身,瞧着慌乱的云端,嘴角慢慢弯出了完美的弧度。他以为就他汹涌澎湃呢,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他刚才碰着陆云端,觉得他身体都热了起来。反应慢半拍的家伙不是对自己没有感觉,而是太有感觉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厉总,整个下午工作起来都身心愉悦。 陆云端打了个电话给成哥,知道大刀疤那伙人虽然在那儿附近转悠但是并没有打扰送水站的工作之后,略微放了心。陆恒端那个人一向目标明确又精明,既然摆明了要对付自己,他不会费心思去动成哥的送水站。可是,他不能让陆恒端一直这样下去,他已经被他糟蹋了十年,人生毁了大半。他还有几个十年可言?更何况,如果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是他现在有了厉南川,他不想那么好的厉南川因为自己受到一点伤害。谁知道要是陆恒端知晓了自己的关系,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陆云端一边想着,一边拐到了菜市场。无事可干的他打算买点菜回家做饭,家里的小于和等下下班回家的厉南川都要吃饭。往常他跑菜市场最经常买的就三样儿,青菜、西红柿、鸡蛋,西红柿炒鸡蛋或者蒸蛋,他可以翻来覆去地吃,偶尔想吃肉了就剁点碎肉丢到蛋里面一起蒸。这种一顿饭要挑四菜一汤的架势简直复杂,然而麻烦归麻烦,陆云端非常有耐心,因为很久以来都是一个人的他,从来没有试过家里有人等着跟他一起吃饭的感觉。 第31章 提着林林总总的东西回到厉南川的房子,小于和煎包倒是一如既往地热情迎接,就连厉黙也晃晃悠悠地爬了出来,跟在煎包后面。煎包摇头摆尾,要把尾巴摇成白色小电风扇。厉黙跟在它后面,一不留神被它的尾巴扫啊扫啊地,恨不得像闪电般退后。然而乌龟的动作总是比较慢,所以它被煎包甩了个头昏脑胀。 陆云端抱了抱煎包,又和厉黙打了个招呼,让它不觉得被冷落。得到主人的男神的关注之后,厉黙这才傲娇地一爬一爬走开。它自诩自己是这个房子的半个主人,但是陆云端来了之后地位速度降到了第三,所以主人可以不讨好,主人的男神要讨好。 煎包按搓搓地又跟着厉黙爬了,然而刚被甩了一脸的厉黙自顾自地爬到了水池边,连个眼儿都不给的。煎包暗叹,这只乌龟真是喜怒无常啊! 于展琨笑得牙齿晃白晃白,恨不得给他家云端哥一个拥抱,“云端哥,你回来了!”然后见云端手上提了许多菜,又十分体贴地接过来,开心地笑道,“云端哥,你这么早回来是不是要特意给我做饭吃!哇,今天好多菜啊!” 陆云端见于展琨眉开眼笑,倒是不想打击他的心情,因为他今天买的菜式都是根据厉南川的口味来的,厉南川爱吃鱼和茄子,上次他们吃饭时他注意到了。 陆云端只好含糊地点点头,瞧着这孩子乐的!又赶紧加上,“不过,我很少烧这些菜,可能不大好吃。” 小于同学嘴巴极其甜,“云端哥,你做的饭我都爱吃!不过,我们可以等舅舅回来,让舅舅烧饭去,舅舅很会做饭!”小于觉得进厨房这种事可不能累到他云端哥,能者多劳,舅舅上吧。 “把你舅当厨师使,不怕他把你打包送回去啊。”陆云端难得调侃他。 “云端哥,你学坏啦。要少跟舅舅混,老舅真是面冷心黑啊。”于展琨一脸严肃地建议他。 陆云端进了厨房,心想,还真是晚了,他上了厉南川这条贼船。 于展琨除了在吃和敲键盘上颇有造诣,在厨艺这项上基本可以得零分。但是他倒是勤快地帮他云端哥把菜洗了、蛋打了,帮陆云端备好菜。然后星星眼地期待他家云端哥的大餐。陆云端在小于亮晶晶的眼光下觉得压力倍大,索性将他赶回客厅看电视,准备一个人静下心来发挥。雄心壮志准备翻弄一出一桌色香味齐全的陆云端同志立马被现实残酷地打败了——炒完他拿手的番茄炒蛋,靠着手机搜索勉强倒腾出了茄子煲,对着一只鱼的他犯难了,该做成什么样的呢? 密码门“滴”地一声响了,与方才众人迎接的盛大场景不同,厉总冷冷清清地换好鞋子进来,他和云端约好了今晚在家吃饭,所以特意提早下班赶回来,至少要在云端面前露一手,让云端知道,他不仅会赚钱还很会做饭,以后可以把他养得很好。 自觉厨神的厉总见大外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煎包和厉黙正趴在地上跨物种交流,居然没有一个人迎接自己。 “哎呀,老舅,你回来了!”于展琨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电视。 “于展琨,咱们商量个事儿。”厉南川微微笑。 “啥?” “叫我舅舅勉强可以,但是能不能把老字去掉。当然,你要是愿意叫我厉总或者别的什么我也是愿意的。”厉南川眉头隐隐跳着,他这个万分不知趣的小外甥。叫陆云端哥,叫他老舅,平白无故把他叫老了许多,本来他就只比云端大三岁。 哦,原来是怕老,于展琨有心笑他一番,但是又想到有把柄在他舅舅手里,只好笑着道,“好吧,舅舅。” 厉南川再看看厨房里,陆云端低着头,修长的脖子露出来,在厨房灯光的笼罩下,白玉无暇般的好看。某人瞥了外甥一眼,将他不帮舅妈做饭的罪记在了心里,外套往于展琨头上一丢,语气不满地说道,“你居然让云端做饭。” 他舅傻了吧,他除了会做三明治啥也不会啊……于展琨将外套从自己脸上扒了下来,觉得舅舅真是太维护云端哥了。 厉南川拉开厨房门,陆云端回头,手里拿着刚洗好的鱼,“呀,你回来了。”厨房里有番茄炒蛋和自己喜欢的茄子的味道,加上陆云端穿着围裙手里拿着生鱼的形象,真是满满都是过日子的味道。 被这种生活味儿击中的厉总心下一片柔软,恨不得把跟这只胖头鱼一样呆的陆云端抱在怀里,然后恶狠狠地啃上几口。然而厉总一回头,只见门外蹲着一只狗和一只乌龟,而他那个极其两眼的外甥也摇头晃脑地在客厅里窝着。 满心的爱意只好化作一个回答,“是啊,我回来了。来,我来吧。”厉南川开始挽袖子,示意陆云端把围裙给他。 “你回来得真是时候,我还真不会弄鱼。”陆云端如释重负,把围裙脱下来给他穿上。 厉南川伸着手臂让陆云端帮他穿上,他比陆云端高,于是要低着头好让云端帮自己绑好围裙带子,可惜不知道刚刚怎么弄的,带子打了结,陆云端只好跟带子奋斗起来。因为这样,他堪堪侧着贴近陆云端,近到甚至能看到他耳朵里的小绒毛。而陆云端只觉得厉南川的呼吸都打在自己的面上、耳朵上,一呼一吸之间,好像要把自己的呼吸都夺去。 于展琨扭头看向厨房的时候,看到的刚好就是这一幕,身姿挺拔的俩人好似交首缠绕,像两棵高大挺立却相互依扶的松柏,和谐养眼。 于展琨先是觉得,啊,舅舅和云端哥真是两个大帅哥,然后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赶时间享受难得家庭晚餐的厉南川准备把鱼做得既简单又美味,他把鱼加了调料和姜丝,包上保鲜膜,开大火力直接蒸。差不多十来分钟,又哗啦啦往锅里倒了些油,而后将整好的鱼拿出来,撒了些葱花进去。 “云端,看好了,蒸鱼这样就可以了。”厉南川挽着白衬衫的结实手臂拿起油锅,直接淋在鱼上——噼里啪啦一阵响,葱香混着鱼肉的鲜香,飘香四溢。看得还在切冬瓜的陆云端目瞪口呆,真是看不出来厉南川做菜水平如此娴熟。 “来,还有一个汤。”说罢他就着热热的油锅将冬瓜丢进去,也不用勺子,稍微掂了几下锅,浇上开水。微微滚了之后,唰地又把青蛾下了锅。还不忘跟陆云端介绍心得,“夏天喝这个汤好,而且青蛾很鲜,等开了口撒点盐巴,什么都不要放就可以起锅了。” 看着某人崇拜、惊讶又期待的眼神,厉南川很是受用。 “真没想到,你这么会做饭,那我刚刚做的,呃。”陆云端觉得自己刚才那两道菜都不能摆在他做的旁边。 “我姐姐很会做饭,跟她学的。我小时候,她老跟我说不会做饭,将来娶不到老婆。”厉南川笑着说,“真庆幸啊,幸好会做饭。果然,我找到了——” 陆云端一边把煮好的菜往外端,一边严肃地说,“谁是你老婆了。”说完自己的脖子却红了。 于展琨哇啦哇啦地埋头吃饭,还不忘夸奖,“云端哥,这个做得很好吃啊!” 厉总的脸黑了下,“这是我做的。” “哦,好吧,还好还好,没有妈做得漂亮,色香味,这个色还欠缺一点啊,舅舅。”小于话锋一转。 陆云端被专门与舅舅做对的于展琨逗得憋笑,而小于居然还分外殷勤地给他云端哥舀汤同时极力邀请他以后去自己家作客,让他妈给云端哥烧顿真正好吃的。厉南川瞥了自家外甥一眼,心想,带云端回家的人怎么会是你个小兔崽子,必须是自己。 厉南川趁着外甥埋头吃饭的空隙会抬头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云端,嘴角荡漾开的笑意比头顶的餐厅灯还要温暖。陆云端接收到目光,会不大好意思地眨巴眨巴,眼尾还要注视下旁边的小于同学。如果某人还在放电,他就瞪回去。厉总这才不怀好意地收回太过外露的眼神,扫了自家大外甥一眼,琢磨着该把他丢回去,在这里只会耽误他这个大龄男青年追求后半辈子的幸福…… 只有小于同学吃得风生水起,被屏蔽在感情交流之外。 吃完饭,陆云端下意识地就要收拾碗筷去,却被厉南川按下来,而后厉总用一贯对待下属的语气发号命令,“于展琨,你吃我的,睡我这里,还不干活。我跟云端已经做饭了,你去把碗洗了。”同时用眼神示意云端不许抢活干。 于展琨倒不是个懒的,也知道吃人的嘴短,立刻笑得很灿烂,“我洗我洗,以后你们做饭我洗碗。”然后乖乖地穿起围裙钻进了厨房。 厉南川无视他的大笑脸,什么叫你们,以后他和云端住一起,他做饭他洗碗。 见陆云端吃完饭,以前都是赖在他脚边吃饭的煎包撇下厉黙,速度地蹭到了他脚边,摇头摆尾地仰头看着他,两眼亮晶晶,一脸期待。陆云端一瞧就乐了,前段时间太忙了,他陪煎包的时间都太少。 厉南川一看,将自己的提议说出来,“云端,我们下去溜几圈吧。煎包一整天关在家里也要闷了。”嗯,和心爱的人一起牵着宠物在路灯下散步,早就在他心里上演无数次了。只可惜他养的是乌龟,幸好云端带了条狗过来,不然画面不够美好。 陆云端一听就笑了,正合他心意,“好。”说罢就去给煎包套上牵引绳。 小煎包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要下楼玩,嗨得围着他俩转圈,然而扭头一看,厉黙正趴在茶几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于是,它扭头又跑到厉黙身边,伸出狗爪子拍拍龟壳,又抬头望着云端。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们去——厉黙被狗崽子拍得郁闷。 “你想带它一起去啊?”陆云端笑着摸了摸煎包的脑袋。 厉南川看了自家淡定的乌龟一眼,“好。” …… “呃,你确定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不舒服?你要不把它抱着吧。”陆云端手里牵着煎包,而煎包的背上正驮着厉黙,为了防止厉黙掉下来,厉南川还特意用了条绳子把它固定好。 “放心,我捆绑技术不错,再说了,龟壳是没有感觉的。”厉南川嘴角翘起。 小区外面就是北江滨,灯火辉煌掩映在江面上,水影迢迢。 俩人肩并肩在江滨路上,长长的影子合在一起。淡淡风,溶溶月,惬意得让人觉得酷夏白天的烦躁与热气都一扫而散。 陆云端听了厉南川的话也只好无可奈何把煎包牵好,让它不至于又蹦又跑,速度太快让厉黙从背上掉下来。煎包适应了下,也找好了频率,一颠儿一颠儿地,厉黙终于舒服地眯了眯小绿豆眼。 厉南川突然握住了陆云端牵着绳子的手,叠在一起,就像俩人的影子一样。虽然周边人不多,但是陆云端还是很怕让人看到,毕竟这个社会还没有开放到对两个男人在一起毫无芥蒂的地步。 然而厉南川却凑到他耳边说,“云端,不要介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多么幸运,能和你在一起。” 好像这个时候说句“我也是”比较应景,陆云端却起了逗弄之心,故意瞥了眼身边的这个家伙,板着脸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们。” 厉南川停了下来,放开了绳子,却是揽住他,“云端,我和你在一起是我的事情,我才不管别人接不接受。刚刚于展琨说,要带你回家吃吃我姐烧的饭,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会告诉姐姐,我和你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陆云端倒是被他一本正经的阵势吓到了,但同时又被厉南川的话触动,他嗫嚅半天,看着在月光下清晰挺拔的这个人,把自己忍了很久的话吐露出来。 “我之前一个人艰难地走了那么远,那么久。突然遇到你,我想我不可能这么幸运。但是,因为太难得,即便只能和你走一小段,我也心甘情愿。” 厉南川觉得,他只需要陆云端这句话,其他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 他也不管会不会有人经过这棵树,看到他们两个人,厉南川将头靠近他的,俩人额头碰到了一起。然后,轻轻地吻上。 从浅尝而止到逐渐深入,厉南川的唇舌一点点撬开他的,所有的感情好像都凝聚在唇齿之间,缱绻,缠绵,能激得心头颤动不已。 这个吻,比夜风温柔,比月光皎洁,让陆云端觉得,从前的苦难一洗而空。 第32章 一回到家,煎包驮着厉黙先挤进了房门,于展琨看得目瞪口呆,难怪他收拾好碗筷出来,他舅舅和云端包括煎包都不见了,没想到煎包还不辞辛苦地把厉黙也背出去了。 而自己,简直像被遗弃在家里一样。 于是,小于愤愤不平地看着换鞋的舅舅,“舅舅,实在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出门遛弯都不等等我的?” 刚刚约会完心情很舒畅的厉总很是无所谓地直接越过他,给了个背影,“想在我这儿好好呆着,就多干点活。” 简直把自己当劳工了……小于心想,怎么对云端哥那么大方,对自己这么小气! 感受到他强烈怨气的陆云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啦,放心,下次我们一定叫你。” 虽然云端哥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好,但是,为什么……于展琨摸着下巴,看着俩人一前一后走向客厅,突然有种秋风扫落叶的凄凉——连厉黙都有煎包做伴了,舅舅对云端哥明显比对自己亲近多了,他是落单的那个。 不甘现状的小外甥立即跟上,并且应是在自家舅舅和云端之间挤着坐进去。厉南川看着兴致勃勃和云端聊天看电视的于展琨心想,算了,我们刚刚连手都牵了,嘴都亲了,不跟你计较…… 三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厉南川正细细地削苹果,削好了切一半递给陆云端,心里乐滋滋地和他一人吃一半。而后用眼神示意于展琨想吃自己动手……煎包和厉黙趴在脚边,前者正试图把一个小球拱上乌龟的背,然后放开,掉下来,乐此不疲地玩着。 陆云端觉得一切都好,就像刚刚和厉南川说的那样,他苦尽甘来,运气一下子全给了他最好的,连嘴里的苹果都觉得无比香甜。 接连几天,厉南川和陆云端都对这种生活满意极了。陆云端被陆恒端威胁着不能上班,但是有想过带着煎包先回自己家去。却被厉南川的苦肉计直接挽留,某人用那种极其深沉又动容的语气对他说,亲人都不在这个城市,平时一回家都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可是你在这边,我就一点都不觉得冷清,这几天他觉得温暖又自在。 陆云端颇为无奈地看着某人演完苦情戏,觉得厉南川对自己很会打感情牌,“没有啊,小于可以先跟你一起住,反正他是你外甥,你是他舅舅。” 厉总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他还有个外甥——“哦,但是他可以忽略不计啊。”并且表情立马变了。真是狡猾的家伙,刚刚谁可怜得泫然欲涕来着? 可惜,自己偏偏对这样的厉南川一点抵挡能力都没有。因为,不仅仅是厉南川舍不得自己,他发现,他也舍不得他了——两个人相扶相持地一起生活,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而这体验虽不是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却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 厉南川见他不再反对,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同时决定要彻底包围云端,让他断了回去的念头——直接找到了陆云端那小杂物间的房东,以相当诱惑人的价格将那小房子买了下来。本来房子就不咋滴,价格又开得好,那房东欢天喜地地忘记了和陆云端签订的合同,迫不及待地卖了。 陆云端接到电话时还不知道某人干的好事,只是听房东说让他收拾收拾赶紧搬出去。他回去一趟和房东交接,才知道房子突然被人高价买走,自己是不能住这儿了。他觉得房东有点儿不厚道,突然这么急着卖,要不是自己暂时还有落脚点,地方都不好找。 他本就没多少家当,去厉南川那儿的时候该带的已经带上,剩下的锅碗瓢盆也带不走,翻了翻,居然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的。走之前,他锁好门,伸出手抚了抚门框上脱了皮的地方,忽然觉得有些怅惘——这是他出来之后第一个住的地方,虽然不怎么好,却让当时条件恶劣的自己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说没有感情是假的。然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该走总是要走。 等晚上厉南川回来,他和小于同志已经做好了晚饭。于展琨见识了几次陆云端对他舅舅做的饭菜赞不绝口的样子之后,每天的任务除了在键盘上噼里啪啦,还学起了做饭。一般云端早上会去人才市场或者约好的公司面试,下午会把菜带回家,跟小于一起做饭。等差不多了,厉南川也就回来了。 今天轮到厉南川去洗碗,陆云端看着卷起袖子、一副贤惠样儿的厉总倒是舍不得撇下他,就让于展琨牵着煎包、抱着厉黙出去溜几圈。 厉南川一回头,见陆云端没走颇有些惊喜,声音混着哗啦啦的流水在厨房里响起,“怎么样?今天有出去找工作了吗?怎么不跟小琨下楼。” 陆云端摇了摇头,“本来都面试好了,没想到后面一个电话通知我取消了。看来,得当无业游民好一阵子了。”说完,索性走过去帮他忙,厉南川拿着碗在水下冲好,他就接过来用布擦干放好。俩人一左一右并排站着,在柔和的亮光下看起来格外和谐。 “要不,你来盛世上班怎么样?”厉南川冷不丁地坚毅道,“我想,陆恒端的手还不至于伸到盛世来。” 陆云端听到他的建议却是连连摇头,“我学历只有高中,别说进盛世了,学历筛选第一轮都过不了。”盛世集团是个大公司,福利待遇都相当不错,在业内口碑也好,多的是应届生想要进。 “就当我的私人助理”,厉南川侧过头看着陆云端长长的睫毛压着,秀气沉静,若有所思地擦着手里的碟子。他想了半天觉得这个方法最好了,因为只有晚上才能和云端相处的时间已经不能够满足他,更何况还有个于展琨在,就连睡前也只能摸进他房间来个晚安吻,要是让云端当自己的私人助理,那岂不是可以一起上班、一起下班…… “……再考虑考虑。”陆云端已经和生活中的厉南川很熟悉了,但是让他工作上和厉南川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些突然。 “那好。不过。放心,有我在。”厉南川故意挤过去挨着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陆云端被他的挤眉弄眼逗乐了,洗个手收拾完回头对他说,“还有件事儿,今天房东还让我马上搬走,要不是在你这儿暂时有个落脚点,真的要去马路边睡了。” 厉南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云端,我跟你说个事儿,可别怪我自作主张。” “……你先说。”陆云端走到客厅,气定神闲地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柠檬水。 “因为怕你回头再过去住,我直接把小房子买下来了。”厉南川镇定地说道。 “咳,咳咳——”陆云端听了他的话,喝了一半呛到了差点没把水喷出来。 厉南川赶紧过去拍拍他的背,“我说,就这个事情你的反应至于这么大吗?”厉南川心想,他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陆云端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憋着笑问他,“你要我说实话吗?” “说。” “今天房东阿姨跟在我后面收房子,一直不停地跟我说,有个财大气粗的傻大款看都不看就把房子买下来了。没想到,她念叨了半天的傻大款是你啊。” 然后,厉总的脸就黑了。 日子过得如行云流水,两个人都十分满足,只是有一点让人略微遗憾,当然在厉南川看来岂止是遗憾,简直是可恶。有于展琨在场的时候,他和陆云端只能保持相敬如宾的状态,反而于展琨看起来和云端亲近多了。不仅一口一个云端哥叫得欢乐,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有时候得等这个电灯泡出门,俩人才能有那么亲密的独处空间。 比如有天晚上于展琨非要出门买可乐喝,一起在客厅看电视的厉南川就不安分了。听到于展琨出去关门的声音之后,立马挪到了陆云端身边。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可是手却不安分了。 先是一点点从陆云端的手背爬上手臂,接着是手肘,到了肩膀之后,索性侧身揽住他毫不犹豫的亲了起来。牙齿一点点耐心又难耐地啃咬着他的嘴唇,让陆云端觉得刺激又心动,浑身起了颤栗。他伸手想要推开厉南川,却被他禁锢在怀里不得动弹。 而后舌头更是长驱直入,像是想在他嘴里搅起狂风暴雨一般。陆云端惊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抬起来抵住他身前,却被厉南川一伸手拉起放在自己腰上。 正打得火热,却听见煎包“嗷呜”了一声。陆云端分出心神瞄了一眼,只见小煎包趴在地板上,侧着脑袋,瞪着两颗滴溜圆的黑眼睛,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厉黙一本正经地也趴在煎包旁边,要不是手短,它现在一定要蒙住煎包的脸。真是少儿不宜哟…… 让他喘息的空档,厉南川这才微微离开,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云端,抱紧我。”说罢再也不给他休息的间隙,又靠过去,犹如飞蛾扑火。力道大得让陆云端觉得嘴唇都要被他碰出了血。明明房间里开着空调,他觉得所有的热度都掌握在厉南川的唇舌之间,和他轻抚着自己脖子的手指上。陆云端难耐地发出一声呻/吟,厉南川被他的这声弄得正热血沸腾——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了。 两个人像是触电一样弹开。 “我回来啦——”于展琨欢乐的声音从玄关传来,陆云端慌忙地将自己有些皱的衣服整理好,同时拍了拍脸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厉总,面上波澜,内心其实已经掀起了巨浪——应该要找个借口把外甥赶回美国去了。 “云端哥,我还买了冰的凉茶,你要不要,说可以凉血降火的。”于展琨一手拿着个易拉罐喝可乐,一手递一瓶过去。 “不,不用了。”陆云端摆摆手。 “咦,云端哥,你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热的,还是喝一瓶凉茶吧。”于展琨说着又塞过去。 厉南川一把拿过来,扭开瓶盖,面无表情地说,“我比较需要,谢谢。” 于展琨吸着可乐看看脸红红的陆云端,一会儿看看脸黑黑的舅舅,心想,在他买个饮料的空当,他们两个肯定发生了点什么。可惜,知情者只有趴在地上的一只狗和一只乌龟,前者天真无比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可乐,而后者,一脸冷漠。 第33章 连着一段时间,顶着暑气、挤着公交车早出晚归找工作的陆云端让厉南川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无奈。他可以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却终归不是云端想要的。厉南川能够做的事情,只是偶尔旁敲侧击地询问情况,必要时给些建议,直到某天,不死心的陆云端同志因为出门时艳阳天回来时下了雷阵雨而淋湿发烧了。 中午冒着雨回来,淋成落汤鸡的陆云端让于展琨吓了一跳。 “云端哥,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好去接你,淋成这样!”于展琨去卫生间拿出陆云端的那条干毛巾一把往他头上招呼,帮他赶紧擦干。以往他都是傍晚才回家,没想到今天回来得这么早,还是冒着大雨。 “今天没什么面试,就早点回来了,没想到下了雨。”陆云端接过,胡乱地在头发上抹了几把。 “赶紧去洗个澡,不然要感冒的,云端哥你吃了没有?我刚刚随便煮了点面条还剩一点。”于展琨像个贴心又可爱的小弟弟,忙前忙后的。 陆云端冲他笑了笑,“最近真是进步颇大。”然后先去洗澡。 端了碗面条出来,因为能够照顾到他云端哥而倍感自豪的于展琨还服务周到地递给他一双筷子,“那是,我是谁啊。相信我,没多久,我会超过舅舅的。” 陆云端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云端哥,我一直很好奇,你跟我舅舅,怎么成为朋友的?我觉得,你们倆,很,很要好。”于展琨想了半天,只想到要好这个词,“你别看我舅这个人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可骄傲了,他到底怎么看上你当朋友的?” 陆云端听到“看上”这个词的时候,惊得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这小子嘴里的看上到底是几个意思?低头吃面的他甚至不想抬头对上于展琨的眼神,含含糊糊地说道,“大概,大概性格比较合得来吧。” “这算哪门子的理由,云端哥,你的性格啊,跟谁都合得来。”于展琨信誓旦旦地说道,而后又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我舅什么时候能看上个对象,我妈妈都为这个事情急死啦。” 原本觉得告不告诉于展琨自己和厉南川在一起的事情都无所谓,陆云端突然觉得,还是先不要说了。 吃完了于展琨的爱心面条,陆云端进了房间休息,告诉于展琨自己睡醒了和他一起去买点新鲜蔬菜做晚饭。 小于同志玩玩手机,打打电脑,逗逗小狗和乌龟,到点了却没有等到陆云端起来。想着他每天都出门辛苦,让他多睡一会儿,索性自己去买了菜,自己煮起来。 等厉南川回来,一眼就看到于展琨一个人在厨房干得热火朝天,而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见踪影。 “云端呢?”厉南川不解地问道。 “云端哥啊,中午淋了雨回来就去睡觉啦,现在还没起来呢,我快做好了,可以叫他吃饭了老舅。”于展琨一边抄菜一边欢快地说道。 厉南川心想他外甥真是心大,以云端的性格不可能会睡这么久的懒觉,心里顿觉不妙。果然,等他轻手轻脚地进了云端的房间,只见他脸色潮红地躺在上,依旧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摸,额头已经是很热了。 厉南川心里一紧张,轻轻拍着他的脸叫醒,“云端,醒醒,你好像发烧了。” 陆云端睡得昏昏沉沉,被他叫醒了却依旧迷迷糊糊,甚至想抱着被单往里面滚。厉南川觉得又担心又好笑,心想这到底是因为睡傻了还是病傻了。于是又把他从被单里拉出来,索性一低头咬起了陆云端的嘴唇——这是某人最难以忍受的接吻方式。果然,还没啃两下,陆云端登时清醒了不少,头昏脑胀地看着在自己眼前放大的厉南川,含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五点了?”他还记得五点要买菜的事情。 厉南川好笑地看着他,“都六点多了。云端,于展琨告诉我你今天淋雨了,好像发烧了,赶紧跟我去看病。” 陆云端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额头,是有点热度,但是已经习惯了简单应付的他摆摆手朝厉南川道,“不用,多喝点水休息下就好,我之前发烧也是这样。当时还要上班呢。” “那是你以前,现在我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应付,来起来,我们一起去医院。”厉南川不容置疑地说道。 挣扎半天,陆云端被固执又霸气的厉南川打败了,浑身无力地跟着他出门了。而于展琨被他舅舅命令在家看家。 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是一个契机,带来难以预料的发展,比如,陆云端这次生病。 厉南川带着他直接去了一家口碑比较好,当然收费也不便宜的私立医院。而等陆云端被他拉着坐在诊室里,看着眼前戴着黑框大眼镜的人,虽然病得稀里糊涂,却依旧觉得这人眼熟。 医生熟练地问了症状之后,让他先量了□□温,而后问了下这一天的行程、吃食,告诉他们陆云端这是冷热交替又淋了雨才发烧了,快的话打个针、吃个药就能立马退烧。 当他拿着听诊器给自己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来来来,听听看”的时候,陆云端瞧着熟悉的动作,登时想起他是谁了。 陆云端皱眉,试探着叫他道,“何医生?” 医生镜框架在鼻梁上,抬眼看他,“怎么啦?我是何医生。” “你十几年前,做过陆家的家庭医生,对吧,何医生。”陆云端突然说道。厉南川站在他身后,也想起不久之前陆云端和他说过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个家庭医生? 何医生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却是镇静地立马否认,“什么陆家?没有,我一直都是在医院里工作。” 陆云端却是对自己的记忆很肯定,“你是陆恒端的家庭医生,虽然当时我们分开住,但是我还是见过你几次。” “没有,没有,我不认识什么陆恒端。好了去找护士打针吧,我还有别的病人。”医生垂头一手翻着手里的病历本,一手冲陆云端他们摆摆手。 陆云端打针出来,厉南川也拿了药,上了车之后,前者还是沉默思索的样子。厉南川拐了个弯出了医院的车库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打了针应该会很快退烧。” 陆云端点点头,笑着道,“好久没打针了,其实真没必要,熬几天就过去。”随即又陷入沉思。 “你还在想刚才那个何医生吗?”厉南川问。 “是,我觉得奇怪,我应该没有认错人,他也承认了他姓何。”陆云端微微皱眉,这个何医生是专门给陆恒端配的,虽然没有给他看过病,但是他见过几次,听到别人喊他何医生。 厉南川掌握着方向盘,微笑着说,“当然要觉得奇怪,做过陆家的家庭医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是他否认。他本人否认的话,应该是被事先交代过。那为什么,要抹去他在陆家当家庭医生的经历呢?” 陆云端沉吟道,“唯一的可能,应该是跟我小时候听到的话有关。他们之间应该是达成了某些协议。” 厉南川点点头,虽然陆云端说他当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无风不起浪,再加上碰到的这个何医生掩掩藏藏,他更觉得其中一有猫腻。对于陆云端遭受的这一切,厉南川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而何医生的出现,让他觉得抓住了一次契机。 可他也不想让陆云端陷入这些纠纷,他自有打算。厉南川决定揭过这个话题,于是伸手抓了抓他的头发,“好了,病人就不要想太多了。闭眼休息一下,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一回到家吃完饭的于展琨也是紧张得不得了,立马端了杯水给他云端哥,厉南川让陆云端先进房间休息,而自己也顾不得吃晚饭准备先给他煮点软面条。 于展琨自告奋勇,“舅舅舅舅,面条我会煮啦,你快去吃饭,我去给云端哥煮面条。” 厉南川可不放心交给他,再说了,这可是自己爱人生病,还是由他亲自照顾比较好。俩人争半天还是被陆云端调解了下,“厉南川你快去吃饭,小于煮的面条很不错,我挺喜欢的。”这才平息纷争。虽然病得又累又沉,陆云端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快乐,好像只要看着厉南川再加上一个于展琨,有这么一个爱人和一个朋友,他就知足了。 吃完面条再吃了药,陆云端就沉沉地睡过去了。倒是厉南川很不放心,陆云端不知道的是,某个家伙一晚上起来了三四次,直到凌晨两点多,溜到他房间的厉南川摸了摸他的额头,明显感到热度没了之后,这才放心地睡到了天亮。 等第二天晚上厉南川回来的时候,陆云端退了烧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小于同志在一旁抢功,“舅舅,云端哥好这么快都是我的功劳啊,我今天看着他不让他随便乱动,还负责他的饮食。” “是啊,所以我才收留你在我家的。”不然早把你赶回家了,厉南川心里默默地想道。 家里一下子多住了两个人,之前买的日用品很快用完了,吃完饭,厉南川打算去超市买东西,不过他还是撇下撕心裂肺的于展琨,把狗和龟都塞到他怀里,让他溜物去。 第34章 可能是起身太猛了,陆云端一下子撞到他身上,而厉南川顺势亲密地侧过头从陆云端脸旁轻轻擦过,如蜻蜓点水,倏然飞过不留痕迹。 而于傅锦程而言,却犹如平地起惊雷。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明亮的灯光照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失去了焦点。 他对陆云端有无限说不出来也弥补不了的愧疚,自从相逢之后,得知陆云端的境况,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帮助陆云端过的好。不说陆云端是个男人,即便他是个女人,他依然觉得厉南川不是良配——这样出身优越、站在巅峰的人,见过多少风景,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人而停留。 傅锦程出国几年,回来也混了几年社会,即使是在国外,同性恋也是有人忌讳的,更何况在国外。他不觉得,陆云端有资本和厉南川这样的人赌一场。 傅锦程一动不动,脸色凝重地看着这两人有说有笑地朝自己走过来—— “买点饮料回去,小于刚刚交代了。”陆云端想起刚才于展琨的要求。 “也行,煎包还交代我买狗粮呢。”厉南川无厘头地接到。 “什么时候?” “出门前不是跟于展琨一样蹲门口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来着?” 陆云端憋不住笑了,“我怎么听你的意思,你把小于和煎包当同类养了。” “可不是嘛,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只单身狗啊。”还是天天被喂狗粮的那种,厉南川心里又加了一句。 “……”陆云端无视他的话,准备把小于开出的单子买齐,他一边走一边观望着零食区,而后一抬头,冷不丁地就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傅锦程。看样子,他似乎早就发现了自己,对上自己的视线,也面无表情。 傅锦程觉得陆云端抬头的一瞬间,很有当年在大学里遇到他的第一感觉——黑的发,白的面颊,眼睛是那么亮,像是深邃夜空中的明星。超市亮堂堂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更是明亮到灿烂的感觉,流光溢彩,和之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暗沉晦涩完全不同。 陆云端有一瞬间愣神,随即转过头像没有见到这个人一样准备直接走,没想到傅锦程却是先开口,“厉总好。”又顿了顿,跟他打招呼道,“云端。” “傅律师也来超市啊,真巧。”厉南川笑意盈盈地一手搭在车手上,车子里摆满了东西,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样子。 陆云端这才想起来,傅锦程的律师所是盛世集团的法律顾问,他们俩人相遇不打个招呼是不行。 “是啊,一个人来超市买点东西。”傅锦程点点头,又低头看着厉南川推着的车子,里面都是一些日用品还有食品,除了会住在一起的人,不会买这些东西。 “你们,住在一起?”傅锦程直接问,语气惊异又不敢相信。 “这我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了,傅律师,不算公事,是我个人私事。”厉南川礼貌地笑了笑,拒绝道。 陆云端看着傅锦程的神色明白了几分,他估计猜到了自己和厉南川的关系,但是,这与他又有何干? “走吧,南川,我们该回去了。”他通常连名带姓地叫厉南川,甚少如此,倒是听得厉南川心头一动。虽然没有明确回答傅锦程的问题,但是听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厉南川的笑意更深了,“那我们先走了,傅律师。” 陆云端抬脚要走,却被忽然出手的傅锦程一把拽住了手臂,他有些急不可耐甚至失了平时的风度,“云端,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陆云端想要撇开他的束缚,“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云端,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傅锦程严肃地说道。 他的言下之意显然易懂,厉南川一挑眉,倒是颇有兴致地看着他,想着,自己哪里就不好了? 陆云端反倒是笑了,他不知道傅锦程是以什么身份对自己说这话的,他知道多少,又有什么资格?于是,更加不想同他纠缠,用力地甩开他的手,连回答都懒得,径直往前走。 厉南川倒是闲适地站在那里回了他一句,“傅律师,什么是最好的选择,云端自己心里清楚。我想,你是没有资格来指点他的。”简单明了,毫不客气。说罢,已经是推着车子追了过去。 傅锦程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心底也是越来越凉,他觉得,要是当初没有陷害云端,他如今同样也会有锦绣前程,根本不会走上这样一条路。心里更盛的悔恨痛苦交织,愈发煎熬。 当晚,回到家的傅锦程想了又想,却始终觉得他不能放任陆云端如此。 第二天,陆云端是在小区门口再次碰到傅锦程的。 “云端,不管怎样,你对我是想打想骂也好,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就几句而已。”傅锦程见到提着菜回来的陆云端,立马下车拽住他说道。 “无话可说。”陆云端很平静,但是他想不通傅锦程为何却一直要打扰自己平静的生活,明明,傅锦程的做法让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恩断义绝。昔日的朋友,如今连陌路人都谈不上。 傅锦程使出了全身力气不让他走,“云端,我对你曾经所做过的事表示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我们以前在读书时那么要好,一个宿舍,吃饭、上图书馆、一起学习准备考试,那时我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好,但是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我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光。我也很珍惜你这个朋友,虽然我知道我做的事情真的不配当你的朋友——” 傅锦程还想说下去却被陆云端冷冷地打断,“那么,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要回家了。” “回家?你觉得,这是你和厉南川的家吗?”傅锦程接着道,“云端,我想说的是,我是真的很后悔也愿意补偿你。你如果还想当律师的话可以继续读书的,我可以帮你。你可以过上自己理想的生活,没有必要和厉南川在一起。” 陆云端笑了笑,仿佛自己的一番话在他眼里十分天真,“傅锦程,好像什么事在你看来,都十分轻巧。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出门找工作,人家一问我的经历,连给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你觉得谁会要一个坐牢十年的人当律师?” “工作可以另说,但厉南川绝对不是适合在一起的人。他什么样的人没有,如果只是跟你在一起玩一玩,他抽身容易,云端,受伤害的绝对是你。”傅锦程急忙说道,他觉得陆云端孤家寡人,没有人拉他一把。况且,他也绝对不相信,厉南川那样身份的人会和陆云端走下去,一时新鲜是有,但绝不会长久。 他觉得自己那天在盛世拦下陆云端绝对是个错误,如果不是毫无章法地和陆云端在盛世起争执,那云端也不会那么碰巧踩坏厉南川的手机,俩人的纠葛自此开始。难怪,那天在天下西湖遇到云端,厉南川会那样维护他。 陆云端由原先的愤怒,到后来面对傅锦程的漠然,而如今都有些无可奈何地觉得傅锦程可笑了,“傅律师,我和谁在一起,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理解这一点。”说罢,他想要伸手甩掉傅锦程,却被他死死抓住。 于展琨牵着煎包从后面走过来,他跟陆云端一起出门买菜,碰巧经过奶茶店,逗留了下现在才追上来。见他云端哥被一个陌生男人死死抓着似乎脱不开身,而煎包却是“哧溜”冲过去,朝着那天非常凶恶地叫起来,于展琨直觉这男的不怀好意,因为煎包很会护住。他连忙上前。 生怕他云端哥吃亏的于展琨推了傅锦程一把,将他推到旁边的车窗上,于展琨身高倒像是他舅舅,将近一米九,推起傅锦程倒是轻巧。而后接过陆云端手上的东西,冷眼打量傅锦程道,“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他有听到陆云端叫他傅律师,还以为什么人请了律师来纠缠陆云端。 第35章 厉南川回来之后还是在于展琨口中得知傅锦程又来找过云端的事儿。 小于满脸疑惑地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傅律师”,因为今天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小区门口,缠了云端哥很久。厉南川询问了下当时的情景,当下明白,看来昨晚的超市偶遇之后,傅锦程并不死心。只是他不知道傅锦程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然愧疚后悔是免不了的。然而陆云端没说,他也没问。更何况,对于傅锦程,他有的是办法。陆云端对于他聘请傅锦程作为法律顾问没有说过什么,厉南川现在也不打算说,只是之后,他知道陆云端一定会明白。 所有的人,做了什么,都会付出一定代价。 然而让他没想到第二天,于展琨却要急急忙忙地回美国去。 当天厉南川休息,三个人刚好都在家。小于喝着牛奶塞着面包,一边赶早餐,一边宣布了这个事情——昨晚订好了机票,今天就要走。 陆云端有些不明所以,一直巴在他舅舅身边死活不肯回美国的于展琨怎么突然要买票回去。 “你爸妈召唤你了?”他问道。因为小于同学看起来脸色并不好,一向阳光的笑脸荡然无存,苦大仇深的模样。 还不待小于回答,抱着一堆床单出来准备洗的厉总气定神闲地说道,“那不可能。我姐姐姐夫早就知道他在我这边了,让我好好看着就是。”只是虽然一直盼着外甥赶紧滚蛋,好过二人世界的厉南川也万分好奇。 “嗯,不是我爸妈的原因。是我一个好朋友也是同学同学,我们初中就认识了。但是他后来得了尿毒症,这次好像又恶化了,我得回去看看他。”于展琨愁眉苦脸,那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厉南川看着终于肯离去的外甥倒是松了口气,“你确定要回去了?” “是啊。”于展琨叹道,“就是要好几天看不到云端哥了,云端哥,你要好好保重啊,我会早点回来继续跟你混的。” 厉南川一听这话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打电话给他姐夫,让他把孩子看好,最好把护照收了。 陆云端知道于展琨虽然平日里不靠谱了点,但是一直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拼命逃出来又为了朋友回去,是他做事风格。 “那你路上小心点,不要莽莽撞撞。”陆云端叮嘱道。 “放心吧,云端哥。我以前也经常到处跑的。舅舅,等会送我去机场。”于展琨说道。 要是能把这家伙送走,别说机场了,送到家门口就行,厉总腹诽道。 临出门前,于展琨万分舍不得煎包、厉黙——以及他的云端哥。对着煎包各种摸、各种抱,连厉黙都抱在怀里摸了它龟壳好几下,弄得老□□昂得高高的,绿豆眼里的眼神都要直了——嫌弃得不行。 当然,就在他要给云端哥一个大大的拥抱时,被厉南川及时阻止了下来,“你小子再不走,就要耽误了,这个点车门会不会堵车我可不敢跟你保证。” 陆云端要在家看着,没跟他们一起去机场,只好安抚地拍了拍于展琨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不要舍不得,马上又回来了。” 于展琨头点跟小鸡似的,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他舅舅走,瞧他舅舅雷厉风行的样儿,真是恨不得他现在就能飞到美国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遭他嫌了,还不如厉黙对他的态度呢! 等送走了于展琨,厉南川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快一点,陆云端想着就两个人,煮了面条。面条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沸着,他一进门,就闻到了香气。大概是因为心情特别好,很会做饭但是对吃饭一向不期待的厉南川居然觉得自己饿了。 他走进厨房,贴在陆云端背后,头一低直接靠在他肩膀上,相当亲昵地在耳边说道,“我饿了。”声音低低的,动听得像是谁在远处拨响琴弦。 陆云端的耳朵一下子红了,他最近发现自己有个小秘密,那就是每当厉南川靠近他用那种他难以拒绝的好听声音在他耳边讲话时,他就能脸红心跳。 而厉南川见他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反应这么大,以为他对自己说的话产生了异议——“云端,你耳朵这么红。你想什么了,我是真的肚子饿,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陆云端更加郁闷气结,他才没有乱想什么好不好! 只好板着脸道,“我很正经的,才没有乱想,只是做饭太热,所以——” 话还没说完,却被堵了回去。因为热热的耳朵,被更加湿热的唇舌含住了。 他握着的汤勺一下子掉进了锅里,小面条咕嘟嘟地吐着泡儿,热气腾腾。 厉南川的手已经从身后圈住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而与之相反地却是温柔、缠绵的吻在他耳朵上流连。 一下一下,像浪花拍打着岸边,或者席卷而过,像潮起潮落。 厉南川觉得厨房里是很热,不知道是不是空调的温度开太高了,他想就这样紧紧抱着他从厨房出去,到一个凉快点的地方。 陆云端挣扎着一丝理智,“那个,面,面条熟了。” “我又不饿了。”厉南川啃着某人的脖子含糊地说道。 “厉南川,先,先吃饭。”陆云端喘着说道。 “咱们先不吃了。” 陆云端仰着头,觉得火热的气息在厉南川手和唇舌所到之处蔓延,脑袋混混沌沌的,觉得要缺氧了。正挣扎着到底要不要先吃饭的时候,却听到了狗叫声。 俩人猛地惊醒,同时回头望,只见煎包和厉黙正统一蹲在门口。小煎包仰着头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两个,还时不时地抬起爪子拍拍厨房的玻璃门。厉黙老神在在地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地趴到了地上。 煎包又“汪汪汪”叫了两声——厉黙,你看,我阻止了他们两个打架。 ……你这只傻狗。 在煎包和厉黙的拯救下,面条终于没有糊掉。 陆云端一脸尴尬地吃完煮过头的面条,看着对面的某人相当坦然,甚至到有些理所当然的样子,觉得于展琨一走,自己怎么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那什么,厉南川,约法三章。我不动,你也不许动。”他憋半天,想出这个约定。他觉得要不和这个家伙约好,某人立马能化身饿狼。虽然随着相处,和厉南川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但是真要发生点什么,还是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云端觉得自己显然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 厉南川温和地笑了笑,相当好脾气地回答道,“可以,云端,我什么都听你的。”说着的同时,厉总谋划着,该怎么让他主动一点呢? 想归想,厉南川还是没有轻举妄动,他有时候觉得,和陆云端两个人过着平静闲淡的日子,也是很满足的。他第一眼看到的这个人,悲伤难过得仿佛全世界都要淡漠成背影,可是,现在看着他平静安逸地呆在自己身边,脸上有微笑,眼里有光彩,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同时,他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这种平衡。 只是仍然有些不甘愿的厉南川同志在陆云端进房间午睡之后,居然很自觉地夹着自己的枕头,换好睡衣溜了进来。 陆云端惊得从床上弹起来,而某人倒是一脸平静,语气倒有些伤感,“云端啊,我答应你的,肯定能做到。我只是想陪你午睡而已。” 陆云端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头,这才讪讪地让出了一半位置。 厉南川则心满意足地把枕头一丢,带着身心极大的愉悦感躺到了陆云端身边。 厚厚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刺眼的阳光全被挡在了外面。他没有睡凉席的习惯,底下的凉席是陆云端自己买的,用撒了花露水的凉水擦过好几遍,带着清香,这都是陆云端的习惯。开着空调的房间凉风习习,外头的蝉鸣像长了隐形的翅膀隐隐预约的飞进来。 所有的这些,都让一向习惯快节奏的厉南川突然感觉到了夏天。 不是讨厌的汗水和炎热,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松惬意。 “云端。”他舒适地闭着眼睛突然喊道。 陆云端躺在他身边,也同样半闭着眼,舒服得昏昏沉沉。只是一只手被人轻轻地握在手里。 “怎么了?”陆云端轻声问。 “原来午睡这么舒服啊。”厉南川感叹。 陆云端笑了笑,他一向觉得厉南川像个工作狂人,难得能够闲下来体会悠哉的生活。 “是啊,好好睡。”陆云端倒像是哄小孩儿似得说道,他也突然觉得安逸舒适,全身心都没有这么放松过。 “嗯……” 客厅外头,煎包和厉黙趴在凉凉的瓷砖上,也睡得格外香甜。 第36章 厉南川最近有个怪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笑意盈盈地称呼陆云端为“陆先生”。一回家总是“陆先生长陆先生短”地跟在后面叫他,一开始陆云端觉得怪怪的,喊得他心里痒痒,到最后直接就嫌弃了。陆云端想了半天,决定回敬他“厉总”,就跟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叫的一样。 比如,厉南川会在做饭的时候喊,“陆先生,帮我拿下盐——” 陆云端做饭的时候,厉南川总是围在他身边转,因为轮到厉南川做饭了,他也希望陆云端就在自己身后跟着。于是,经常找些借口让他进来帮忙。陆云端对此见怪不怪。 淡定站在外头给厉黙刷池子的陆云端头也不转地回一个——“厉总,谁说要从头到尾亲自动手的?”明明是两个敬称,却被这俩人叫出亲密的感觉来,颇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了。 厉南川一手拿着铲子,探出身子,好笑地看着他——这家伙,已经不上当了。 陆云端手下不停地刷着池壁,还得防着过分活泼的煎包在一旁打转生怕它掉下来。而厉黙对于陆云端这种对它主人无动于衷的举动十分满意,趴在一旁抻了抻脖子和四只小爪子,小眼睛一眯,显得惬意非常。 厉南川今天特意给自己放了半天假,提早下班带着陆云端上山。青山叠翠,清秀俊丽,夏天再热也不会超过三十度,难得的是离市区并不远,堪称是一大避暑胜地。 四五点的时候暑气已经消了不少,随着车子往上开,周围的空气是越来越凉爽。山峦绿树都随着盘山公路飞速地甩到后面去,远远望去像是翠色的孔雀正在开屏。 出发前,厉南川让陆云端收拾些东西晚上去外面过夜,并没有说哪里。陆云端问半天,某人也只是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我安排的一场约会,请留一点惊喜好吗?陆先生。” 等快到目的地了,陆云端这才明白过来,厉南川是带着他来鼓岭避暑了。 他有些惊讶,“诶,我前几天还想着要是有空来看看呢,你怎么知道我想来这里的?” “陆先生,你的心愿我都会知道的,就让我一一满足吧。”厉南川瞧着他惊喜的神色心里倒是乐开了花,不枉费他安排一番、抽空跑到这山上来。 陆云端还是好奇,最终坳不过他的厉南川终于笑着将答案说了出来,“你前几天是不是在看郁达夫的书?你扣在床头柜上,我随手拿起来一看,刚好是看到他描述在鼓岭的文章。我心想,你当时看的时候,肯定心动过,应该想来。” 说不感动是假的,陆云端别过头,看着窗外景色,他觉得厉南川对他好到了极致,真真做到了一点一滴都放在心里。比这青山叠翠和清新怡人的空气更让他沉醉的是和厉南川在一起的感觉。 厉南川订的是民宿的小别墅,山路一拐,顺着小路没开多久就到了。木制的屋子一栋栋地排列着,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后面,看起来格外清新。 陆云端一手牵着煎包,一手提着装厉黙的笼子,一下车就感受到让皮肤都能起鸡皮疙瘩的舒畅凉风。每呼吸一口空气,都觉得是绿色的。 “怎么样?喜欢吗?我们过一夜,明天下山。” 陆云端看着撒了爪子到处嗷嗷的煎包,笑着说道,“嗯,此时的煎包能够代表我的内心。” 厉南川瞧着撒欢的煎包,也不禁笑了。 安顿好之后,俩人踏着清风绿意出门了,此时是看落日的最好时机。 厉黙照例被绑在煎包背上,随着小煎包的步伐一颠儿一颠儿地摇头晃脑。陆云端一手牵着它俩,一手则被厉南川紧紧牵着。小道上人虽有,但是不多。一开始偶有遇到路人或者开车上下山的人不免引起注目。更有几个人直接探出头来围观,陆云端被人看着看着就不好意思了,想甩了厉总的手。 “陆先生,你就这么嫌弃我吗?唉,看来我太失败了,还不能得到某人的认同。”厉总演技上身又来了。 厉南川可不怕被人看,走在这山清水秀间,他觉得他们的感情同样坦荡荡。 “……”陆云端一脸无语,手下的动作倒是停了,乖乖地被他牵着。 于是,煎包背着厉黙,陆云端牵着煎包,厉南川牵着陆云端,相当和谐地走在山肠小道上。 走了不久,山边上就有个亭子,上面写着鹤归亭。和谐的厉总一家这才停了下来。 正也有几个游客行人,等待着日落。陆云端回头一瞪他,饶是脸皮厚的厉南川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秀恩爱了。这才乖乖地放开手,先是把厉黙从小保姆煎包背上解下来,而后牵着煎包抱着厉黙跟在陆云端身边。 一开始先是云彩泛红,而后颜色越来越深,染得天边金黄灿烂,云朵像是被泼了颜料的海,翻着火红的浪花。原本深绿翠色的山峦叠嶂在夕阳的作画下,染上了一层橙色,暖融融,金灿灿,美得令人心醉。 陆云端站在亭子边,静静地欣赏着这壮丽的日落,内心平静安宁。前十年他在牢里,根本不会有心思留意,再后来出来了,奔波于生计,也无心欣赏。此时却是心下一片澄净,将这幅青山日落一点点融进眼里,心里。 他身边站在厉南川,眼前是绝伦的景色,觉得人间最美不过如此。 “真漂亮,偶尔出来看看,原来这么美。”陆云端眯着眼睛,喃喃道。 “是啊,不虚此行。”厉南川回道,心里想的却是美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色如何,而是他身边站的这个人。 厉南川倒是没有他那么专心,一会儿远眺夕阳西下,倒是更多的心神放在陆云端身上。身边的这个人被橙黄色的霞光沉浸着,连长长的睫毛都变成了金色的,白皙俊秀的脸庞像是会熠熠生辉,庄重宁静得仿佛是云端上下来的人。 群山环抱,脚下是山渊,厉南川心神一动,觉得自己飘飘乎站在了天上,立在了云端旁。于是,不自觉地牵住了陆云端的手,好像只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才能确保自己真的抓住了云端上的这一朵。 最后一点光彩夺目的余晖随着时间一点点融化,只余淡淡的粉色。云彩好像是刚做做出来的粉红色棉花糖,看得陆云端恨不得咬一口。煎包和厉默在草垛里追着玩,其他人也纷纷散去。他们像是刚刚看完大自然的一幕剧。 厉南川回头对他说道,好了时间差不多啦,云端,我们也要回去了,该做饭吃啦。 陆云端心情很不错,他抱起厉默催促扑着狗尾草玩得很欢的煎包快走。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户人家,大门禁闭,但是在墙下却放了一张木桌子。桌子上有些瓜果蔬菜,红的黄的绿的,满满当当摆在一起,还带着水珠,非常鲜嫩可爱。上面还有个小木箱子,箱子上用毛笔写着“请自助购买”,想来主人家非常放心。有几个和他们一样的游人挑了几样菜自觉地往箱子里投了钱。 陆云端站在一旁颇有兴致地看着,这对他来说挺新鲜的。 “走吧,我们也过去挑几个,回头给你加菜。”厉南川见他很有兴趣于是提议道。 “好。” 厉总提着一把小青菜和半个大冬瓜,陆云端也挑了几个小小黄黄的甜瓜,后者兴致勃勃地往木箱子里投了钱,这才兴致勃勃地一起往回走。 民宿里头有包饭菜,虽然做得不够精致但是胜在新鲜够味。 小饭桌摆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天空已经变成了几乎透明的淡蓝色,点缀着几颗明亮的星子。晚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非常好听。 小木桌上摆着茶树菇炖鸭,小鲫鱼,西红柿炒蛋,再加上厉总从厨房里端出来的鲜艳脆嫩的青菜和冬瓜汤,看得陆云端食指大动。 “来,先尝尝我的小青菜,我觉得最近厨艺又进步了。”人前精英人后贤夫的厉总方才在厨房里炒了自己挑回来的那把小青菜,觉得味道不能更好。看着最近和自己住了一段时日的陆云端,气色也是越来越好,更加得意了。 陆云端尝了一口,这菜新鲜到带了甜,嫩嫩的,翠翠的。但是看着洋洋得意的某人,却是直接指出,“我想,大概是因为这菜好。” “陆先生最近都很少表扬我。”厉总委屈了。 “呃好吧,技术也好,不然菜都要炒老了也不好吃。”陆先生勉为其难。 厉总这才又开心地笑了。 煎包和厉黙趴在地上正啃着陆云端分给他们的一个甜瓜。甜瓜也不错,看起来个头小小的不起眼,但是鲜嫩多汁,非常甜。然而厉黙表示,头顶的这俩人简直比瓜还甜,还要不要脸了…… 吃完饭,少不了饭后散步这个项目,简直成了厉总一家的传统。然而他们今天没有走江滨,走得是山中的栈道。 长长的栈道沿着山崖修了一段,已经亮起的路灯随着山势起起伏伏,像是星星掉落在山间,迷蒙又梦幻。 陆云端生怕吃饱饱的厉黙被煎包颠簸吐了,没同意绑在煎包身上,自己抱着小龟,厉总牵着小狗。一家四口开始消食。 栈道上人很多,住在山上避暑的游人们来这里走一走,看看不远处的整座城市是必备项目,因为某人倒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的,非常绅士地跟在他家陆先生后面。毕竟灯光有些昏暗,生怕他脚下一不小心摔了。 陆云端找了个最佳观赏点,靠在围栏上,任凭凉爽惬意的山风从自己脸上、身上呼呼而过。平日里居住的城市全景就展现在自己眼前——灯火辉煌的市区,四周却是茫茫然一片昏暗。明亮的灯光像是要冲天,映衬着城市上空都没那么黑了,它仿佛是从黑暗里生出的一团焰火。二环三环围着城市转了一圈,几个城区分明无比。 要不是有这样的角度,真是难得见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原来晚上这么璀璨美丽。 厉南川手指了指,对陆云端说道,“看,我们家大概在那儿!”他算了算路,指了个方向。 一句“我们家”直戳到陆云端心窝子里,然而却是让他觉得暖暖的。 “那我之前住的地方——”陆云端沉吟了下,视线随着他和厉南川的家观察了下,也指了个方向,“那应该就是在那里了。” “是了。”厉南川点头应道。 栈道往下走有个大平台,上面的人围着的人更多。仔细一瞧,原来是几个闽剧票友要开唱了。陆云端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对于这种本地老人才爱听的戏种完全听不懂。只是咿咿呀呀的唱词在山间里传开来,热闹中又带了一丝凄惶,像是诉尽了人间酸甜苦辣。 “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个家。”陆云端突然开口,话却被呼啸而来的风刮得细碎,听起来遥远而朦胧。他有没有觉得自己苦过呢?倒还真的有,刚刚入狱时,刚刚出狱时,那都是他最茫然无助的时日。走在大街上,明明都是路,却不知道自己的脚该往哪里去。十年间,城市已经是高楼大厦遍布,却不知自己的窝身处。 只是没想到当时身后居然跟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会带着自己走出迷茫凄惶。 厉南川知道他的意思,他伸出手握住陆云端方才指出去的手指,没有看他,眼睛只是眺望着远处。眼神清亮,笑意盎然,“现在有了,云端,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 “厉南川,当时我要是回头就好了。”陆云端突然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子。 “怎么?” “那就可以早点认识。原来活着可以这么好。”他淡淡地说道。 一切似乎都那么自然,欣赏夜景到了后半段。俩人四目相对,都突然觉得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厉南川走得急了,甚至差点卡在了栈道的缝隙里。 几个文艺小青年正围着阳台里的石桌弹着吉他、唱着小曲子。两人都装作淡定自然的样子,民宿的老板见他们回来了,还邀请他俩一起打牌。 “不了,山路走得有些累,我们打算早点休息了。”厉南川老神在在地说道。陆云端别过头,也声称自己想去看电视。厉南川订小别墅时让老板收拾出两个房间,因为并没有引起老板的揣测,只当是一起出来玩的好友。 然而,等陆云端进了自己那个房间,厉南川也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陆云端正准备拿着睡衣洗澡,却冷不丁地被这家伙紧紧抱住了。相当熟悉的唇舌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进攻,却比之前的来得更急切。 厉南川撩起他的衬衫,手在精瘦的腰间流连,像是点了一团团火,惹得陆云端额头一下子就冒了汗。山里昼夜温差大,明明有些凉意,却在瞬间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他觉得厉南川的嘴唇是热的,呼出来喷在自己脸上的气体是热的,在他腰上并渐渐往上走的手更是热得像是要把他融化一般。 衬衫的扣子不知不觉地被一粒一粒解开,等胸前一凉的时候,陆云端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半脱下来了。他惊得一睁眼,只见厉南川正闭着眼睛,放大的五官压在自己眼前。动作越来越没有章法,忽上忽下,忽急忽慢,并开始往下探索。 这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尺度。 陆云端知道接下来意味着什么,然而尚存一丝理智的他用力推着厉南川的胸膛,这才给自己争取到了喘息的空间。 厉南川的眉梢眼角都带了点红了,瞪着眼气喘吁吁,声音愈发沙哑低沉,“你不想?”他以为陆云端不愿意,可是刚刚在栈道上,他能明显感觉到俩人之间的火花沸腾,那绝不是平时浅尝即止的欲动。 “不是——”陆云端没那么别扭矫情,既然爱了这个人,是迟早的事,于是脱口而出地回道。 “这么愿意,那继续。”厉南川笑了笑,又要把人往怀里揽。 呃,好像喊得太主动了……然而看着厚脸皮的某人,陆云端提醒他道,“就不能先洗澡吗?浑身都是臭汗啊。”说完,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终于明白他意思的厉总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那好吧,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洗澡。” 陆云端深刻地觉得,要是让他和自己一起洗澡的话,那么不知道洗到下半夜能不能从浴室出来。于是强烈拒绝,“不了,你洗你的,我洗我的。”说罢头也不回地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睡衣进了浴室。 厉南川看着他逃一样的身影,抑制不住地笑了笑。 虽然已经做过了心理准备,临到头了,陆云端还是有些怯场。不是那么热的水浇在身上,把刚才的那些火热稍稍压了下去。并不是他有意延长洗澡时间,只是边洗边忐忑,出来的时候,穿着睡衣的厉南川已经躺在自己床上,翘着脚玩手机了。 见他终于出来了,厉南川笑着道,“云端,我还以为你杀猪呢,洗这么久。”某人不知道是因为刚洗完澡还是心里有想法,白皙俊秀的脸上红红的,听到自己调侃他,也不回应,只呆呆地拿着浴巾擦着头发。 厉南川上下打量了下,非常肯定地说道,“陆先生不好意思了。” 陆云端觉得耳朵都要烧了,厉南川就不能闭上嘴别说这么多么!他决定采取无视政策。 见他不理不睬,厉南川笑得更欢了,却没打算继续调侃,省得激怒他家陆先生今晚过不了幸福生活…… “过来,我帮你擦头发。”厉南川盘起腿,给他让出了一方空间。 陆云端顺势坐在他前面,任由他一边帮自己擦头发,一边还带着按摩似的按着自己的头皮。 “云端,舒服吗?”厉南川凑近了他耳边问道。 “嗯……”他觉得厉总工作一流,没想到按摩也很棒。 “我会让你更舒服……” 话音刚落,浴巾就落到了地上。 厉南川将床头的灯关上,顺势将某人推倒。 一点一点,陆云端觉得厉南川比原先更深入地攻占自己从未放开的领地。他觉得自己像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被人放逐到了海上,而唯一能够支撑的,只有身上的这个人。 痛苦与愉悦交织,惹得他不禁紧紧抓住厉南川,保持着自己不被风浪打倒。 身心结合的那一刻,厉南川觉得与快乐比起来更令他深刻的是,安稳,他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窗外星辰闪烁,不及黑夜里交织在一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