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楚》 第一章:牧羊 时值日上竿头,太阳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好不舒服。粼粼江水倒映着曲阿小城,木土筑成的城墙高不过四丈,垛口上斜插着几支木杆,木杆顶端用绳子悬吊着一面破旗帜,旗呈土黄色,上书一大字:“楚!” 楚字旗下,堆积一团黑色的破布,有满脸沧桑的老农牵着黑黝黝的水牛经过墙道,那水牛或是被暖烘烘的太阳照得舒服了,仰起头昂昂的叫了两三声,翘起围着苍蝇的牛尾巴,噗通几声就拉出好大几陀屎。 通便舒畅之后,水牛心情愉悦,弓起牛背就朝着土墙上蹭,微风吹过,带走不少牛毛土灰。老农站在土墙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缝朝着江边一瞅,顿时乐呵:哟!江边的歪脖子柳树下,一个头插草标,一脸乌青的后生,正龇牙咧嘴的用背使劲蹭着树皮,瞧那猴蹦的样,不正跟自家的牛一样吗? 老农举着斑竹小棍,朝着那边吆喝:“牧羊!你是不是跟俺家牛一样皮痒啊!” 闻见了声音,后生停止了摩擦,仰起头朝着老农叫道:“我就是皮痒!耐操!怎样?” 老农哈哈大笑,用棍指着江边的羊群说:“你再不管好你的羊,若是走失了,少不了又要挨打!” 后生哼了一声,转头看了自家的羊一眼,看见的确走得远了,便从树跟上向下一跳,落下土坎后,在青草软泥之中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便如风一般追着自己的羊去了。 长江之头,水面极宽,站在岸边目视对面,也只能瞅着深谙的水面。有洗衣的姑娘蹲在青石上,哼着丹阳界的越人歌,歌声随着清风,渐渐飘远。闻着青草的味道,倾听着风儿的声音,待鱼儿跃出水面的时候,风中的歌声也越加的悠扬。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水波微荡,歌声也越响,江岸边的羊儿也跑得更加的欢快。当后生将羊群驱赶到河湾边后,就再也跑不动了,身子躺在软软的芦苇丛中,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雀鸟,后生的脸上却呈现一股茫然之色。 蜻蜓停留在他那挺直的鼻梁上,微微煽动着翅膀,用着两只硕大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脸面:在两道浓眉之下,有一双乌黑发青的双眼,左边的面颊留有一道鞭痕,右脸微肿,嘴唇破裂肿如腊肠。目光向下,就连脖子肩边都依稀可见一道道难看的鞭痕。 后生喘着粗气,胸口不停的起伏着,蜻蜓在鼻梁上呆腻了,又换到了头顶,后生也不理会,只是在心中暗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记忆就如那碎掉的玻璃,怎么拼凑也不会完整。只是借着灵星的片段,后生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记得自己来自于未来,却不记得未来在哪?自己姓什么名什么。只要深思,头颅就像似要撕裂一般的疼痛。而这里,他也不是很熟悉,虽然他能听明白周围的人说什么,能看懂他们做什么,却理会不了自己是什么。 在这个时代,他也没有名字,只知道他为曲阿城的乡绅屈公放了很多年的羊,周围人都喊他‘牧羊’。久而久之,牧羊就成了他的名字。 迷茫的目光望着蓝天,那里漂浮着几朵白云。天空是前所未有的干净明朗,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想着想着,牧羊就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沿着面颊向下滴落,浸入他的伤口上,于是他感觉到了疼痛。而这样的疼痛,他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所以此时的他只是面皮抽动了一下。 微风渐去,泪水已干,一只芊白的手在他眼前晃荡,牧羊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然后翻身坐了起来,耳朵里听见了一声轻呼,牧羊皱着眉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姑娘,脸皮依旧在不自然的抽动,然后问道:“你来干什么?” 说完之后没见回答,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嘟嚷了一声:“又忘记你是个哑巴了!”目光触及少女身边的木盆,那里盛放这拧干的衣服和敲打衣服的木棒,牧羊轻声的问道:“衣服洗完了?” 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指轻轻的指了指牧羊脸上的伤口,眉眼中尽是关切。牧羊毫不在乎的一甩头,顺手扯了一下旁边的芦苇,捡了一截嫩枝含在嘴里,哼哼着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大丈夫皮糙肉厚,过两天就好了。” 说着顺便拍了两下胸脯,却不小心碰到伤口,免不了又哎哟了两声,少女扑哧一笑,脸上飘起两朵红霞。她用手比划着询问,牧羊却也识得她问的什么,却将嘴一撇,摆出一副臭脸道:“问我为什么要逃?我为什么不逃呢?实话告诉你,我是穿越者,穿越者你知不知道?想必你也是不知道的,身为堂堂一介穿越者,我要是整天窝在这里为那抠门小气的老不死天天放羊,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牧羊说完之后,转头一看那姑娘,见她呆愣呆愣的正在用力思考着自己的话,不由得洒然一笑。姑娘见他发笑,却似乎更加的害羞了,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突然拉起牧羊的手,紧紧的握住。牧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时间呆在那里,只感觉握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抓得很紧很紧。 当羊群在河湾处喝了水,在头羊的带领下向上上游跑去,牧羊这次回过神了,他飞快的抽回了手,手朝着羊群一指,嘴里叫道:“羊群跑到上游去了,我得把它们赶回来!” 说着就飞快的跑了过去,姑娘怔怔的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与羊群容为了一体后,这才弯腰拾起木盆。就在她转身离开之时,背后出来传来了牧羊的声音:“喂!我没有名字,因为是养羊的所以叫牧羊。你也没有名字,要不然我为你取一个?” 姑娘一下就怔住了,当她看到白鹤从芦苇丛中飞出,看到江面上噗通跳起一尾红鲤,看见夕阳在江面染得通红之时,她才蓦然回转,紧紧的望着前面那些模糊的影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你是洗衣的,那不如如叫希夷吧!你觉得好听吗?” “老子曾经说过: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你看,这也是有典故的!” “喂……你听见了吗?以后大家都叫你希夷,再也不叫你哑巴了!” 姑娘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她的手紧紧的捏着木盆,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当泪水从眼眶中坠落之时,她却展颜一笑。那笑容映衬着江面红霞,形成了一道最唯美的风景。 当夕阳落幕,燕雀归巢之时,牧羊赶着羊群也准备归家。他的影子倒映在大河边上,变得很长很长,微风吹动着他的衣裳,撩开了覆盖在胸口的破布,就在心脏的上面,有一个小字若隐若现。那个字繁复无比,却是一个楚文。 如果牧羊识得,当会知道,那是一个心字。 第二章:项籍 曲阿位属会稽郡,临近广陵。屈公乃曲阿长者,乃楚国名臣屈原后代,在此地素有威名。下辖庄园十余座,田地数百亩。 牧羊从小为屈公放羊,平日里也不曾缺衣少粮,农庄上下也未曾欺凌他。只是两年前发生了一起变故,牧羊在放羊之时不慎摔下了山坡,撞破了头皮,那时候也请了医者诊断,诊言并无大碍。哪知道过后不久就痴痴傻傻,每日不是说些听不懂的浑话就是要寻死觅活的,过了大半年才有所好转,只是时不时的就想偷跑出庄。 农庄管家对他素来严厉,而他又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人,楚地周边也有许多不服教化的山蛮人,若是让他这般随意的跑了出去,说不定跑不了多远就山蛮人擒捉回去蒸食了。 管家虽然在牧羊逃跑之时让人狠揍了一顿,其实心里也是为他好的。毕竟都是看着牧羊长大的,着实不愿他出去。再说,是人都讲个知恩图报,当年若非屈公收留了他,他估计早就死在了荒郊野外了。 对于牧羊这种偷跑行为,大家都认为他是摔坏了脑子,平日里也就是揍一顿看管好他也就是了。 天色已晚,牧羊将羊群赶回了羊圈,然后寻了一个隐秘处,对着墙角就开始撒尿,一泡之后,人顿时神清气爽。折腾了几下,肚子却又开始叫唤,牧羊揉了揉肚子就准备回屋,却听见庄门之中养着的土狗不停的叫唤。侧耳一听,却听见喧哗的人声。牧羊提了裤子就往外跑,沿着小径穿过地间的篱笆,躲在一处矮墙下向外瞅。 庄外来了不少人,都打着火把,红彤彤的一片,照得人眼都花了。火光之中,却见几匹高头大马不停的打着响鼻,屋门外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往日里凶横的管家此时却跟狗似的趴在地上,剩下的那些庄丁农户更是颤颤巍巍不敢言语。 牧羊在墙缝里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了那些外来人都穿着闪光的铠甲,腰间不是配着剑就是手里横着大刀,分明就是一群虎背熊腰的军士! 那些人身上似乎都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势,牧羊不自觉的就屏住了呼吸,两只手也紧紧的按着墙壁。 牧羊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反正他在曲阿城里是没有见过如此精壮的士卒。况且屈公乃是曲阿境内的长者,就连县令也要让他三分。眼前的这些军士又怎敢闯进屈公的庄园? 一股莫名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目光中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裂,直到一声惨叫传来,牧羊心中一惊,身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都从矮墙上掉了下来。 浑身一阵剧痛,腰板下似摁着了一块石头,牧羊疼呼了一声。当他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后,耳畔突然卷来一阵狂风,伴随着尘土与马嚣,黑暗突然冲出一个庞大的骑士,骤然停在了牧羊面前。 骑士的坐骑在牧羊面前人立而起,仰天长嘶一声,骇得牧羊连退三步。正是惊魂未定之时,肩头上突然多了一件冰冷沉重的武器,一股刺骨的锋寒瞬间侵入身体,牧羊的身子陡然僵住。 黑暗之中,那个高大得让牧羊仰望的身影出声问道:“你乃何人?” 骑士的声音犹如金属交合,沙哑却富有磁性,仿佛带有一股不知明的魔力,使得牧羊不得不回答。 他在马下低声答道:“我是为这家庄园牧羊之人。” “哦?”似惊讶又似询问,骑士并未多想,弯腰朝着牧羊一捞,拧着他背部的衣裳,似拧小鸡一般提起,然后夹挟在腋下。嘴中轻吁一声,骑士将缰绳一勒,坐骑便飞奔着向前跑去。 夜风拉扯着牧羊的头发,耳畔中全是呼呼的风声。骑士的臂膀极其有力,勒得牧羊都快喘不过气来。马儿跑了不久,前面一阵火光,似乎又多了一些轻微的人声。待骑士勒停战马之后,却向着跪在门口的管家质问道:“你说全庄人口俱已到齐,那我手中的又是何人?” 话一说完,人已经扔到了地上。等到牧羊痛呼着从地上爬起来后,管家才看清楚面前之人,忍不住出口埋怨:“牧羊,怎如此晚才回来?” 牧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身躯忍不住向前靠了靠,待走到管家身旁时,才低声回道:“走失了一只小羊,我去河边寻找去了。” 管家脸色难看的瞪了牧羊一眼,低声斥道:“还不滚进去?” 等牧羊走到了庄丁之中,管家这才向领头之人赔笑道:“此人乃是为我主公牧羊之人,做事颠三倒四,也没个分寸。” 军士环绕之中,是一名面如重枣,双眉似剑的长须将军,他身侧的那名骑士就是擒拿牧羊之人,身量极高,菱角分明,目视之间有凛凛威风,此时正低声朝长须者说道:“景伯曾言,公子心胸口印有楚文心字,当年为躲避追杀就将公子心藏于一枯井底下,待他引开追兵返回时,枯井里已经无人。料想公子心当年不过五六岁,若没被杀,也逃不到哪去。从丹阳到曲阿方圆两百里地界已经寻遍,如今也只剩下东南这几处庄园未曾寻找。叔父,若此行找不着公子心,我建议不必寻求嫡系血脉,从庶出血脉中挑选一人立为楚王便是。毕竟现在当以灭秦为重!” 长须者捋须点头:“籍儿说得有理,现在只要拥立楚王,楚国境地的世族就会争相来投。再这么寻找下去,估计也没什么结果,你先上前问问罢!” 项籍微微颔首,握紧剑柄拍马而出,朝着人群扬声高叫道:“我且问你们,你们之中谁身上有纹心型字印的?” 一众庄丁被周围这群虎狼之士盯得久了,心里正是七上八下之时。现在听见他们不过是寻人,心情顿时一松,随机七嘴八舌的互相询问起来。牧羊躲在人堆里面,用手背碰了碰旁边养猪的,低声询问道:“什么叫心形字印?” 养猪的白了他一眼,用手在胸口比了一个桃心道:“你可真傻,连心型印都不知道。” 牧羊哦了一声,低声咕哝道:“那我身上没有。” 项籍见下方庄丁只知道低头侧耳的说话,鼻子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戟指众人道:“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全部出来!” 众人见项籍发怒,一个个都有些害怕。一个个你推我踢的站了,养猪的走了几步,突然扭头看见牧羊还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忍不住朝他叫道:“牧羊的,你也不是二十左右吗?干嘛不出来?” 牧羊一脸诧异的用手指指鼻子问:“我有二十左右?” “当然!”养猪的一脸不屑,旁边管家的见牧羊迟疑着不肯上前,说道:“你模样虽似少年,但来我庄牧羊也有十多年了,算算你那时候的年龄,差不多也到二十了,快去吧!” 听完管家的话,牧羊才挤出了人堆。背后管家的看着前面一个个脱衣的家仆,心中忧虑的想道:“连主公都不肯出面,看来这群人来头的确很大,随他们弄去吧!” 项籍让周围士卒打着火把将这群二十岁的年轻人围住,然后令他们脱掉上衣。一群人****着上身立在空地上,头上顶着明月繁星,周围照着熊熊火焰,一时间都有些害怕。一个个抱着胳膊缩头缩脑的看着,项籍策马按剑从左到右的扫视,每当他扫视完一个,那个人就会被士卒推回后面的人群当中。 牧羊也有点害怕,但空着肚子更是难受。他看出这群军士不好惹,只是在心里默默的骂着这群人,害得自己饭都吃不上。 不知不觉项籍就走到了他身边,在上面一瞅却见胸前黑乎乎的看不清,却是牧羊的头埋得太低了。项籍双眉一皱,沉声说道:“抬起头来!” 正在心里问候周边士卒家族女性的牧羊被声音一惊,条件反射的抬起头摆出一个笑脸:“嗨……!” 笑容还僵住脸上,随机却发现了什么不对。那将军脸上似惊似喜,一把抓住了牧羊的胳膊,再一次将他提在了空中。借着周围的火光,项籍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手中这人的胸前,印着一个心字印记! 项籍大笑三声,转头朝朝长须者叫道:“叔父!我找着公子心了!” 长须者闻之大喜,立即拍马过来。他让项籍放下牧羊,然后下马仔细的观看,不多时脸上显露出笑容,激动的说道:“没错!他就是公子心!哀王的儿子公子心!真是天佑我大楚!天佑我大楚啊!” 言罢,双手将牧羊按正,然后后退三步,撩起下摆大礼拜道:“楚上柱国项梁拜见公子!” 周围士卒随即跪倒,大声喊道:“拜见公子!” 明月、繁星与火光,周围的声音,周围的景物都让牧羊觉得异常的陌生,没由来心里却产生了一股恐惧之感,比之先前还要浓烈。脑子里也在不停的轰鸣,心中似乎有千万个声音在询问:是梦耶?是梦耶? 是梦吧? 牧羊感觉自己身不由主,只知道呆愣的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那个名叫项梁的上柱国转头呵斥那个叫项籍的,那个高猛的骑士这才一脸不甘的跳下马背,跪倒在牧羊面前。 项籍?项羽?项梁? 脑海中这些名字似乎异常的熟悉,正当记忆要呈现在脑海之中时,一个似乎欲炸裂般的疼痛突然袭来!牧羊脚下一个踉跄,忍不住大叫一声,按着头颅跪倒在地上。项梁等人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搀扶。 等牧羊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因疼苦变得异常的狰狞,两只眼睛也变得通红,他抓住项梁的臂膀,颤抖着问:“我是谁!” 项梁惊呼:“您是公子心啊!” 牧羊置之不理,犹如魔症的又抓住项籍的臂膀,大声吼道:“我是谁?” 项籍脸色异常难看,此时却不得不低头回答:“您乃王族嫡系后裔公子心!” 牧羊站了起来,抱着脑袋仰天嘶吼:“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明月映照着他的脸庞,借由夜风来传递他的声音。在月华的照耀下,两行泪无声的滴落。 …… 我已记不得我是谁,如今我是为主公牧羊之人,也是流落在民间的楚国公子熊(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