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琪小姐系列》 浮华世界 vanity fair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寒武之纪 录入: 寒武之纪 校对: 寒武之纪 1 我们离开曲町(注1)之际,房屋屋顶的上方不远处,可以见到山峦般的淡蓝云彩。那颜色,彷彿是蓝色颜料滴入了名为天空的水钵当中,呈现由淡到浓的色泽。而在云彩的另一端,天空则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 我们的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进。突然,一辆匆忙疾驶的汽车追过我们。 「你总是慢条斯理呢。」 园田穿着制服的肩头动也不动,望着前方答腔: 「是的,毕竟时间也不赶呀。」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将脸蛋靠向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间玻璃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听说皇族之中,也有人自己开车,而且速度还相当快呢。」 自行开车的华族(注2)并不少见,但皇族就另当别论了。这件事是我在学校里偶然听见的,也不知是眞是假。但是,这种事情就是要把假的说得象是眞的。 注1:曲町,旧地名,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为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部分。 注2:华族、士族是日本在新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存在的阶级。当时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其中,华族为贵族阶级,士族则是原本的武士家庭。 「眞的吗?」 园田的反问当中带有惊愕之意,让我感到相当有趣。 「唉呀,就象是练习骑马,大家都会做呀。开车,就好比是现代的骑马吧?」「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吧。眞要说的话,就象是华族的夫人虽然会撑阳伞,却不会自己拿雨伞。」 「你想说,所谓身分有别吗?」 「是的。」 「那么,士族家的小姐又是如何?至少也该学会现代的骑马才行吧?」 我们花村家是相模士族出身。在爷爷那一代成为御家老(注3)的养子,地位虽然提升了不少,但因为不是藩主,明治维新时也没有建功,因此未受封爵位。 虽说贵为华族,但各自的境遇也不尽相同。公家(注4)当中,也有些大人空有地位,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甚至有些公家大人本应受封为华族,但因不具备足以保持颜面的收入,只好哭哭啼啼地婉拒封爵。 我家爷爷认为在当时那种变化万端的时代中,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于是毅然进入军队,最高曾担任师团长。爷爷那个人,说好听一点算是英雄豪杰,说难听一点就是个自吹自擂、过度招摇的陆军名人。我的姑姑,藉着父母的光环与自身的美貌,风光嫁入了子爵家。爸爸则是踏入经济领域,成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财阀旗下的贸易公司社长。 我曾经问他。 「欸,爸爸。」 「怎么啦?」 「因为爸爸是社长,所以我能明白家里有钱的原因,但为什么桐原先生和有川先生也那么富有呢?」 「因为桐原先生是候爵,有川先生是伯爵啊。」 「可是,听说也有很多大人虽然贵为伯爵,生活却不优渥呀。」 「这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的家族,在明治维新之前都是大名(注5)啊。这对英子来说还太难了,不好懂吧。不过,妳要是随便听了点东西就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也很头痛,所以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总之呢,大部分大名华族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握有各式各样的公债与优质股票,嗯,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所以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如一间公司。」 注3: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和藩国中的职位,通常为数人,一同管理幕府或藩的政治、经济等事务。地位极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注4: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官员的泛称。 注5:领主、藩主。 嗯——我侧过脑袋。 「就象是桐原社长和有川社长?」 父亲露出苦笑。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可别对外人说喔。」 今日,我受邀去参加那位「有川社长」在自家宅邸举办的女儿节宴会。 我与我的同学,伯爵千金有川八重子小姐,是从孩提时,已算是个小大人之际就变得亲密熟稔,以学校的课程来比喻,便是在「中年级」那时候。 到了中年级,学校会开设裁缝和外语等新课程。 外语可以选择英语或法语。据说俄罗斯的社交界都是以法语交谈,因此有不少人选了法语。 我从会开口说日语的时候起,爸爸就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海伦小姐,因此很自然地学会了英语。也因此,我最喜爱的童话故事,不是《桃太郎》,而是《彼得兔》。也许是长期滞留在伦敦工作的缘故,爸爸相当喜爱英国。我的名字「英子」,似乎也与此有几分关联。至少我该庆幸不是叫作a子。 因此,我并不是为了上课较轻松,而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喜欢的英语。文部省(注6)的长官前来参观上课情形时,或许是想让他们看看学习的成果,老师常常指名我朗读。 有川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后,彷彿是对一只拥有奇异叫声的乌产生兴趣般,主动向我攀谈。于是,承蒙昭和天皇庇佑,大名家的八重子公主与这样渺小的我,在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会互相称呼对方为小有、小花。 2 「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注6:相当台湾的教育部。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 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 「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闲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注7)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 道子 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 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注7:未成年者所穿的和服。 我家是在阳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注8)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复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致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注8:现今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注9)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注10)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闲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 3 华族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素有来往,都是趁着自宅举办各式各样的聚会、抑或受邀、抑或前往华族会馆等机会交流。虽然他们未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但相对地,在封闭的世界里,彼此却如同大家庭般亲密。 注9:双叶山定次,日本知名相扑力士,第三十五代横网,有「相扑之神」、「昭和角圣」之称。 注10:位于群马县中部的火山。 再过几日,有川家将会在宅邸当中举办赏樱园游会。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届时占地宽广的庭园也会变成相亲的会场。提及这件事时,某家的少爷便对八重子小姐说:「哎呀,那也算是一种vanity fair吧。」 听不懂——要是直接投降也太令人气恼了,于是八重子小姐微笑以对,心想若是英语,不用自己想,问小花就成了。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原本只要问家庭教师即可,但也许这会是个令她满脸羞红的行为,所以八重子小姐不敢。她才会不向那些千金小姐,而是放下身段向稍微通晓人情世故的我提问。 由于事出突然,我即答: 「『vanity』意思是虚荣吧。『fair』有公平公正的意思……但也有博览会的意思。」 「喔……」 她的回应有点闪烁不明。 「我好像曾听过『浮华世界』这个词。vanity fair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若用这个词汇来比喻园游会这种场合,嘲讽意味就显得相当浓厚,不过,还眞象是年轻贵族少爷会说的话。 「总之,回去后我会再查一査。」语毕,我便离开了有川家。 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后,我走进客厅,凑巧见到雅吉大哥正放着克莱斯勒——但这里说的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家弗利兹.克莱斯勒(fr——tz kre——sler)的唱片,舒适惬意地打发时间。这段时间,大学正在放春假。 「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嗯,虽然我的身体躺在沙发上,但大脑可是在全速运转喔。有个意味深远的哲学——」 他用食指指着脑袋。「——正在这里逐渐成形呢。」 「我倒眞想看看呢。」 「因为太深远啦——太过深远了,妳哪会懂。那可是又深又远呢,妳的目光根本看不到。」 《爱之悲》的甜美琴弦声响起。关东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年(一九二三年),也就是距今九年前,名小提琴家克莱斯勒亲访日本,在帝国剧场举办演奏会。母亲带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雅吉大哥前往聆听,而他对此事相当自豪。如果英子再大个两、三岁,我也会带妳一起去吧——母亲如是说。 也就是说,大哥不过是因为比我早呱呱落地,经历与学识才会比我丰富。 「欸,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大哥边用指头打着节拍边答腔。 「《浮华世界》是指什么呀?」 「—妳连这种 事情也不知道吗?」我心有不甘,摇动他的肩膀。 「快点告诉我啦。」 雅吉大哥整个人跟着前后左右晃动地说: 「那是一本——英国的——小说啦。是一个叫作萨克莱(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人——写的。」 「咦?」 「一个名叫萨克莱的小说家啦。啊哈哈。」 大哥是文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写些老是不见完成的戏曲。 「我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对了,听说萨克莱的鼻子很大,或者该说是歪七扭八?」 眞叫人出乎意料的讯息。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其实前阵子呢……」 看他一脸认眞,我便倾身向前。 「我曾在资生堂的接待室里跟他一起喝过茶唷——喂喂,停停停!」 「快点说实话吧。眞是的,就爱耽櫊我的时间。」 「我记得《我是猫》里头有提到过吧。『萨克莱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 夏目漱石的书,我和朋友也常常阅读。少女小说与夏目漱石的作品,是女学生经常拿在手上阅读的书中双璧吧。我也看过《少爷》。 「不过『浮华世界』这个词汇本身,并不是萨克莱先生自创的,似乎原先就有。但是,这个词汇开始广为流传,是在萨克莱引用之后的事。与其说妳是有听过这个词——不如说是有看过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家就有那本书啊。只要打开图书室的房门,就在房门后头的书架上方。」 果眞是当局者迷。 「谢谢,我会去找找看的。作为谢礼,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看过电影的广告了吗?」 「报纸吗?不,今天的我还没看。」 「田中绢代(注11)的新作,很适合大哥观赏喔。」 「是吗?妳眞的很常看报纸呢。」大哥朝着起身的我说:「妈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要看太多报纸比较好喔。」 我们家是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上学之后我才知道,皇族是称呼父母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在公家是称呼「爹爹大人、娘亲大人」;在我们武家,似乎称呼为「爹亲大人、母亲大人」才是正统。不过,听说在那些因担任外交官而长期居住在西欧国家的家庭里,孩子们甚至称呼父母为「爹地、妈咪」。 「哎呀,为什么?」 「近来似乎发生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吧。例如玉之井分尸命案(注12)。对于妇女幼儿的教育不太好吧。」 「啊,那件命案啊。听说还有人去问推理作家『眞相究竟是什么』呢。」 「问了也无济于事。推理小说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得也是呢。」 「就连弓原姑丈也是。身为检察官,别人问他时,他也因为职务而不能任意发言,更何况是去问写小说的人,他们也只能笑着说不予置评吧——」 弓原姑丈,即美人姑姑的丈夫,弓原太郎子爵。他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官。 也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他的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显得有些稀疏,不过,他蓄着酷似卓别林的一撇小胡子。 他是位文笔造诣极佳的人,经常有杂志委托他写些与犯罪有关的散文。有一回,他写道「也算是工作上的兴趣,所以我经常阅读欧美的侦探小说」,结果一本名为《新青年》的杂志立即向他邀稿,请他写短篇小说。而该企画的名称是「名人创作的侦探小说特集」。 有些名人似乎是请作家代笔,但弓原姑丈却是兴致勃勃地亲自执笔。华族在写侦探小说——多了这份意外感后,听说颇受好评。尔后他也不时发表作品。 或许是姑丈夫妇膝下无子的缘故,他们相当疼爱我。只是当我央求:「让我看看姑丈写的书嘛。」他总是温柔地笑着说:「对小英来说,看那种书太早了。」 「——如果是姑丈,的确会那样做呢。」 我拿起放在钢琴上的报纸,佯装不经意地放在大哥面前。 注11:田中绢代(一九〇九—一九七七),日本大正、昭和时代重要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注12: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在昭和(一九三二)年的命案,日文的「分尸」一词因而产生。 田中绢代的新电影名为《傻瓜哥哥》。 4 我来到玄关大厅,走进楼梯旁的图书室。按下电灯开关后,五彩缤纷的书背特别醒目,同时也让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斥著书本独特的香气。和式穿线装订的歌谣本乃至皮革封面的洋书,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整面书架。 仰头看向大哥所说的那一带,只见上头排放着厚厚的丛书。在那些厚书当中,确实有两本名为《浮华世界》的书籍。是上、下集。 我拉来小桌旁的椅子,站至上头,伸长了手将书拿下。那两本书好重又好沉。 抱著书走上二楼,窝进自己的房间。 我将书籍从书盒里拉出来后,发现封面是深蓝色的,书名则以金色字体印刷。意大利大理石制的暖炉旁,放有淡紫色的沙发。我整个人坐进沙发里,将书放在膝盖上打开。读大人的书很有趣。有本名为《源氏物语》的古书,小时我还以为内容是在讲述源平大战,耐着性子看完一页后,却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有过这样的经验,但阅读大人的书,就象是《少年倶乐部》比《少女俱乐部》(注13)有趣般,偷觑围墙外头的事物,总是很吸引人。 前言放有萨克莱先生的肖像。不,书上是写「英国萨克雷着,平田充木译』,所以依据译名,该称呼他为萨克雷先生。多半是因为先前听了大哥那番话,现在一瞧,他的鼻子果眞又圆又大。 平田先生在一开始就先为作者及作品进行解说,这点让我非常感激。 这本书是萨克雷在一八四五年开始执笔,初次集结成册是在一八四八年初夏之际。再过几年,就是黑船驶进浦贺、迫使日本开放锁国的日子呢。 不肯让日本兀自沉溺于安乐日子里的西欧各国,在当时,可说是工业发展繁荣,俗物遍地、俯拾皆是,「犹如百鬼夜行的杂乱之景,是个名副其实的『浮华世界』」——看着这个解说,我彷彿正置身在教室里听课。当然,现实生活里,绝不会有这种课程。 当时描写那个「遭到怪物群践踏欺侮,为贫而苦,为病而哭」的下层社会之人,是狄更斯(注14);「立即扑向那群怪物,揭穿其虚荣、僞善、可笑的表面,直逼近体无完肤境地之人,则是萨克雷」。 注13:大正.昭和时期的杂志。 注14:狄更斯(charles dis,一八一二——一八七零),英国著名小说家。与萨克莱并称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双杰」。 年轻的作者称呼此书为「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平田先生认为,其背后意义可能是种决心的表征,即是不想如同旧式小说一般,让「天皇皇后和武士般的人物」登场。而这本「无英雄」的大长篇小说主角,是位名为莉贝卡?夏普的女性。 读读看吧,我心生这股渴望。 故事首先,从与《小公主》(注15)一书相同背景的女子寄宿学校开始。开头是一位出身良好的艾蜜莉亚小姐毕业后,打算要返家,校长平克顿老师依例赠送她一本约翰生博士(注16)编纂的《大辞典》,上面还写有她的名字。这时平克顿老师的妹妹耶米娜老师现身,战战兢兢地又抽出一本辞典。即将离开学校的还有一人,是名为贝琪?夏普的女孩——贝琪是莉贝卡的小 名。但平克顿老师冷冷地说,不需要给那种丫头。 那本《大辞典》等同于是曾待过学校的证明,因此才会赠予学生,是项具有权威的礼物吧。这一点如果去问雅吉大哥,或许他能为我解惑。但是,我受不了他又向我耀武扬威,于是作罢。 前来迎接的马车抵达后,艾蜜莉亚小姐如小山般的行囊被搬至马车上。行李中,有一个挂有名牌的小巧老旧手提包,名牌上写着夏普小姐。接着,莉贝卡.夏普向校长道别,以发音完美的法语说:「平克顿小姐,我在此向您道别了。」然而,当校长基于礼节欲与她握手时,她却予以无视。 光是如此就让我大吃一惊,但还没完呢。马车开始奔驰时,慈悯的耶米娜老师追了上来,隔着窗子将字典递给她。 但是,贝琪却将那本字典——直接丢回了庭院。 5 我惊骇愕然。 书,可说是一种印刷了人类思想的东西,再说得明白点,就等同于是作者本人。而我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绝不能跨过放在榻榻米上的书。 更何况萨克莱先生是位作家,印刷出来的书本,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吧。而且递至主角手中的还是字典,等同于是「语言」本身呀。竟然在长篇小说的一开头,就让她丢回字典。 这位贝琪,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在我如此思索时,我就已然掉入了萨克莱先生设下的圈套里。 注15:《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英国经典儿童文学。作者为伯奈特(f.h.bur,一八四九——一九二四)。所改编的卡通,台湾翻译为「莎拉公主」。 注16:约翰生博士(dr.samuel johnson,一七零九——一七八四),英国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也是第一本英语字典的编纂者。 莉贝卡是贫穷画家的女儿,死去的母亲则是法国女伶,会说巴黎的语言。于是她也习得了一口流利的法语。自孩提时期起,她就有着过人的处世机智,只要这个孩子一出马,穷凶恶极的讨债恶棍也会打道回府,就连商人也说不过她,为她打了折扣。父亲过世后,十六岁的她孑然一身,是平克顿老师收留了她。因为她的父亲曾在这间女子学校里教过绘画。 当时,平克顿老师的说法是,只要她能在学校里教授法语,就能在寄宿学校里接受修养教育。 贝琪讨厌满是陈规的寄宿学校,怀念原先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就学期间整个人都变得憔悴,彷彿在悼念已逝的父亲般,于是她开始认为「岂止是身旁的人讨厌这里,就连自己也是」——这部分实在是嘲讽意味十足。这就是萨克莱的风格吧。 贝琪为了成为家庭教师离开了学校。在前往获荐家族前的一星期,她都待在好友艾蜜莉亚的家里。这时,她很快就相中了好友的哥哥。 依作者的描写,书中并没有任何人看不起夏普小姐。然而,她没有能够为她寻觅好夫婿的父母。即使她聪明伶俐,精通外语,绘画及歌唱方面的才华也十分优异,又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但就是缺少了一项决定性的事物——身分。这就象是乘法中任何数字乘以零一般,无论原本数字多大,最终所有的答案都会是零。这本书,就是她顽强对抗这道公式的抗争。 萨克莱先生接着这么写道——年轻女孩们无论是跳舞,还是学习钢琴,都是为了掳获男人的心。具有身分地位的父母们闹得人仰马翻,为了晚会和冰凉沁脾的香槟,花费大半收入是为了什么?眞是让人想说声你们这群可笑之辈。但是,其实这都是他们想为女儿找个好郎君的殷切期盼使然。 眞难想象这些故事是在嘉永年间(一八四八年)所写的。 翌日上午是日本画练习课,下午则是钢琴。我让指尖在键盘上翩然起舞时,想起书中的内容,不禁笑了出声。难得亲临我家授课的上野音乐学校名师,朝我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过了正午,我走进电话室,致电有川伯爵府邸。电话转接给了八重子小姐。 「昨天的那个问题——《浮华世界》,那是一本书的书名。作者是英国人,名字是威廉?梅克比斯?萨克莱。」 虽说今夜会在桐原府的女儿节宴会上碰面,但我心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早点说出来吧。 「哎呀,眞了不起。这么快就弄清楚了。眞不愧是小花。」 我没有说出自己正在看那本小说。 现在,故事里头的贝琪小姐,当上了从男爵家的家庭教师。不过,从男爵一旁标有baro这个英语,难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只有公侯伯子男五种爵位吗?这点姑且不论,往后,不晓得华族人士会怎么样地嘲弄我。倘若被伯爵家的人指指点点,说出「花村家的小姐竟让八重子知道一本不得体的书」之类的话,那就不好了。 这种时候,身分便会造成微妙的差异。相较之下,这本书若是侯爵家与伯爵家的千金小姐在哥哥的书架上找到,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拿给我过目,问我有什么感想,便是不値一提的小事。 一般而言,在学校里头,带有叛逆气息的人会让人敬畏三分,太过认眞古板的人,则会遭受到轻侮的目光。高贵的小姐们若是显现出不甚得体的一面,也是一种惺惺作态、耍酷的行为。 学校里头的人际关系,与爵位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所就读的女校,在世人眼里,似乎是间只有华族才能就读的学校。但是某些年级中,平民与士族总合在一起的人数,还比华族的人数多呢。当然,虽说是平民,入校就读的也大抵都是大臣、海陆军官将领,或是大学教授及大公司社长等家庭的千金小姐。 所以小有、小花等暱称,也会套用在公爵大人的千金小姐身上。只是,随着年级愈往上升,愈会意识到身分的微妙差异,也是事实。 因此,如果是八重子小姐主动说「《浮华世界》很好看喔」并借给我,那就一点也不打紧,但相反地,若是我借给她,便会落人话柄。 我的这层顾虑,与被选为皇族学伴之人,对于职责方面的顾虑不同。抑或者,这也是一种我透过别扭乖僻的形式,所体现出的自尊心。 「书里好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俗人吧。好比说纨绔子弟——对方是在讽刺这件事吧。」 于是,八重子小姐的疑问获得解决。 6 我买英美杂志,是为了学习英语,因此父母二话不说就会点头答应。买书时我会前往丸善书店,再顺路来到银座。我最喜欢漫步在银座地区了。 当然,我并不是如同俗称的「银座闲晃」,可以一个人惬意自在地乱逛乱走。而是母亲前往三越百货或松屋百货时,顺道带我过去。年长的司机山崎握着方向盘,园田则坐在副驾驶座上,女总管阿定也会随行在侧。 车子停好后,园田和阿定跟在我们身后。园田负责护卫,阿定则在我们偶尔购买不需特地送回宅邸的小物品时,负责拿出现金付帐。 若只是单纯的购物,只要呼叫百货店的领班来家中即可。实际上我们家也确实这么做过。但是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东逛西晃,比较有趣。 有些府上,除了上学之外,绝不让女儿踏出家门一步。我们家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开明。这并不是家世的问题,而是家风的问题。其实,听说皇族的贵妇女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喜欢亲自到百货店闲晃。 我对于银座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穿着火红色的服装,又戴着奇形怪状头冠的人们。不过,那并不是源于现实里的姿态,而是一张类似于屛风画的图片。那张图装饰在橱窗上,上头画着好几个人,都以相同的动作跳跃起舞。那似乎是庆贺陛下成婚的舞乐绘画。这么说来,是大正末年(一九二四 年)的事了。听说那是鸠居堂(注17)的店面橱窗。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我才知晓的。 当有人问及当时仅留下蒙矓记忆的自己时,对方总是感到不可思议,我竟能记住那件事。现在,我偶尔去鸠居堂买信封和信纸时,彷彿可以从天空之间窥见,当年站在店门前的幼小自己。 最近在银座,大地震后的高耸建筑接二连三落成,象是在宣告新时代的到来般,令人雀跃不已。 在尾张町(注18)转角处,人行道的头顶上方,就象是遮雨的顶棚般,现场施工事务所环绕着二楼设立。那间服部钟表店的工程也即将宣告完工。 「金太郎先生的店盖好后,我们去买只新桃太郎好了。」母亲说。 钟表店的老板名字似乎是服部金太郎。桃太郎是一种妇女用表,表盖就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桃子裂开了般,打开时会分为两半。眞是奇巧的设计。 我们趁着春假去了一趟银座,回程时母亲在车内开口: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眞的是辛苦山崎了呢。」 我怔忡不解。山崎戴着制服帽的脸庞依然面向前方,回道: 「哪儿的话。」 我拉拉母亲的袖子。 「妈妈,山崎要辞职了吗?.」 「是呀。本来以为爸爸会找一天告诉妳,所以我一直没说,可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山崎开的车来到银座,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呢。一思及此,就想对他说声谢谢。」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呀。山崎的兄长过世了,他必须回去才行。」 注17:贩售和式文具与香的老店。 注18:今银座五丁目。 我对着山崎已见白发的后脑勺说: 「我们会很寂寞的。」 山崎以我自孩提时期就听惯的平板语调回答: 「小的眞是太不敢当了。」 这种感觉,彷彿总是无比安定的身边世界这项工艺品,忽然间缺了一个角。 「这样一来,往后就会由园田负责开车接送爸爸了喔。」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园田健壮的背影紧张地绷起。下一秒,理所当然的困惑涌上我心头。 「那我上学的时候呢?」 登门造访有川府邸时,园田都会开着体积较大的帕卡德,但平时上下学时,园田则是开福特。 既然园田晋升成了正司机,往后会由谁接送我上下学呢?母亲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 「——会有新司机来吗?」 就算问了,母亲还是说: 「谁知道呢。关于这件事,爸爸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母亲不肯告诉我,那个「决定」是什么。既然母亲不说,即便山崎和园田知道,也定会三缄其口。 7 贝琪将与从男爵家的次男,罗顿?克罗雷上尉结婚。 之后,拿破仑逃出了被判处流刑的岛屿,发动了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但令人难以置信地,竟连军人的妻子与打算观光的人们也一同来到了这个战场,甚至还在当地举办舞会。 然而,当战火眞的点燃,众人可说是鸡飞狗跳。先前被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满口大话的人们,全都一溜烟地四处逃窜;原本逞威风、穿着仿军服衣饰的人们,也都赶紧脱下衣装、扯下胡须;贵妇人们则焦急得直跺脚,不停奔走,安排逃跑用的马匹。 贝琪对于傲慢的伯爵夫人派遣侍女前来要她「卖马」一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之下,最后伯爵夫人亲自前来低头恳求,贝琪却像恭候已久般,态度倨傲地厉声拒绝。原本夫人心想只要有马,就能马上逃跑,于是乘着马车前来等候。见状,贝琪哈哈大笑。说:「马车和轮胎都是法军的最佳战利品呢。那个女人可就不是了。」 接着,她间不容发地将马匹高价卖给其他男人,大赚了一笔。 这样的贝琪?夏普,并不是一般世俗会出现的女主角。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甚至无情对待,这些行为更是昭显出她的特异。 明明她做出许多令人厌恶的作为,但看完《浮华世界》后,我却没有留下一丝讨厌她的感觉。即便她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美貌与聪慧,将男人玩弄于手心之上——虽是种粗鄙低下的说法——但只会令我觉得,男人眞愚昧。 最后一幕,尽管身处于称不上幸福的处境,贝琪仍是泰然自若地展现笑靥,令再次碰头的老朋友大吃一惊。如果她是男人,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假设,但正因如此,如果这个人是男人的话,我想定会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吧。 阖上书本,一时半刻,这位不可思议女子的身影依然残留在我的眼底。当时是某个和煦春日午后,风儿自敞开的窗飘拂吹来。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阿芳前来呼叫我,就是在这个时候。 8 走进会客室后,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位年轻女性,头发丝随处可见的隐耳发型。她既没有穿着特别亮眼的衣物,也没有系着华丽鲜艷的腰带,但就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也许是那双西欧风的长睫毛大眼的关系。而让她的双眼看来更加炯炯有神的,是那对略微扬起的流线型柳眉。 男人身穿外褂,脚踩竹皮屐,就算再戴顶斯泰森(stetson)公司制的绅士帽,这样的打扮如今也是稀松平常。但是在百年前的人们眼中,肯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就象是见到天狗撑着洋伞吧。 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往昔,这个人的脸配在和服上头,或许也会觉得象是尊太过威风凛凛的日本人偶,看起来颇为别扭吧。不过,比起现代风,似乎又稍微走在时代前端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较深,在身为现下女学生的我眼中,还挺喜欢的。 「这位小姐往后将会在我们家工作,今天还算是客人——我想先让她和妳打个照面比较好吧。」 女子清爽宜人地报上姓名。 「我是别宫mitsuko。」 刚看完的小说仍在我脑海中逗留,因此听见「bekku」这个少见姓氏的发音时,我反射性地联想到。 ……啊,贝琪小姐。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在此叨扰诸位。自身还有许多尙待学习之处,但还请您多多指教。」 听见她这么说,我连忙应和,但仍是搞不明白为何要雇用这个人。她看来约莫二十上下吧,若是当家庭教师,未免有些太过年轻,况且,我从未听说过要更换老师这件事。 「哎呀,两个人都坐下吧。刚刚已经去叫园田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久,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后,园田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即使走进屋里了,他仍将印有家族徽章的制服帽子紧紧抱在肚子前,僵立不动。 「到这里来,坐下吧。」 「小的惶恐。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样子哪能讲话。我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是。」 园田终于挪动双脚,侷促不安地坐下,与下达指示的父亲正面相对。帽子的正面朝向我这边。我们家徽的图案是漩涡状。不过,是变形的漩涡,三个小漩涡的位置就跟三菱标志一样。对了,就象是奥运标志里只取出三个圆圏。 「这位是我们家的司机,园田。」 贝琪小姐也自报名讳后低头行礼。园田像个孩子般捏着上衣的下襬,不知所措地回礼。 父亲开口道: 「请你过来不为别的。你应该已经听说,山崎辞职了吧。」 「是的。」 「因此,我将 你升为正司机。如你所知,我会依据情况,使用公司的车、劳烦公司的司机——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是的。」 「家里的人,也大抵都是麻烦你。也就是孩子们——话虽如此,但你主要的工作,就是接送英子吧——」 父亲说至此,我就象是老师突然开始发起随堂测验卷般,心跳逐渐加速。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依常理来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也许是继承了爱自吹自擂的爷爷血脉,父亲相当喜欢新奇的事物,说好听点,就是很先进新潮。 父亲蓄着短胡,长度只有爷爷出名浓密八字胡的八分之一。他拈着小胡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让这位别宫,接下你的工作。」 园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父亲的话。他四下东张西望,象是在纳闷房里有新来的司机吗?将粗短的脖子转了一圏后,他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贝琪小姐开口致意。 「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园田呜地呻吟一声。 「我已经叫了裁缝店的人过来,等会儿要替她量尺寸订作制服。」 父亲似乎未将园田的震惊放在眼里,转而朝向贝琪小姐,指着园田的服装,悠哉自若地说明: 「这是冬天制服。换季之后,布料会改为白麻,但样式是一样的。」 「——请、请您等一下,老爷。」园田终于开口。「怎么了?」 「也、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将会成为新司机吗?」 「我从刚才起就是在讲这件事。」 「那、那她的为人呢?」 「她是我认识的人的女儿——这样还不够吗?」 「小、小的不敢!」 园田暂且作笼后,又坐直身子。 「不,小的只是在想,既然是老爷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实在不需要委屈她檐任一介司机。那个,毕竟世间有所谓车夫马丁之类——」 「住口!」 父亲蹙起眉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种无谓可笑的事情。这么说来,说这种话的大蠢材,是不是也要嘲笑丰臣秀吉原是个马夫却能夺取天下?还是说,你瞧不起自己的工作?」 「……怎、怎么会。」 于是父亲咧嘴贼笑。 「园田是因为别宫是女子,才这般不乐见吧?」 「不……是、是的。」 「眞是不干不脆。不像平常的你喔。」 「是的……无论是哪位大人家,雇用女性司机,实在是前所未闻……」 「当第一人不好吗?最先抵阵,可是武家的荣耀。你认为如何?」 「是,可是——」 园田连忙动着脑子,「唤噢、对了。」敲了下膝盖。 「说到司机的工作,老爷您或许以为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动动方向盘而已,是件很轻松快活的事。实际上,也确实有女性在开车。是的,小的知道。但是,那是在玩耍。若是工作,可就不一样了——每日早晚都必须毫不懈怠地清洁和维修车辆。到了外头若是轮胎爆裂,就得更换轮胎。倘若只是轻微毁损,就要自己动手取出内胎加以修复,至少需要这点本事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看向贝琪小姐。「妳应该有这点本事吧?」 贝琪小姐眨了眨眼,转向园田的方向,一脸歉疚地点头致意。 「虽然还不成气候。」 父亲点点头,接着说了一段让我几乎要乐得飞上天的话。 「而且,男人办不到的事情,我想就能够拜托别宫。我打算请裁缝师,也替她订作几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要穿上那些寻常衣裳,她就能不显眼地跟在英子身边。以后也不晓得英子会嫁到哪儿去,不能让她一直都是只笼中之鸟。若能让她凭着自己的才智,前去自己想亲眼见识的地方,增广见闻比较好吧。」 我眞是想鼓掌叫好。我偶尔会在银座的街角,看见四、五名开心欢笑的女学生,就象是看着一群自由的鸟儿。 我很难跟他们一样。一般而言,我们这种家庭的未婚女性,只要没有父母或家庭教师跟在身旁,就不能出去街上。当然,贝琪小姐的立场就象是我的社会学习家庭教师,但她看来就跟高年级的姊姊差不多,受到拘束监视的感觉便很稀薄。 然而,园田听了这番话后,更是大摇其头。 「这眞是太不像话了。」 「为何?」 「有身分地位的人一到外头,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跟着才行。小姐和这样的——」 他说至此,愼选了下说词。 「两位女性单独走在外头,光是想象,园田我就担心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一派轻松地笑了。「哎呀,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心存感激吧。」 「小的不敢。」 「那么,现在开车去一趟英子的学校吧。」 「什么?」 「等别宫量完尺寸之后,你让她坐在副驾骏座上,来回开一趟吧。我想让她记住路线。」 园田发出有些无力的叫声。 「老爷——」 虽然对园田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在此时趁胜追击。 「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 9 当然,我很高兴园田如此担心我。可是园田反对的一部分理由,是因为神圣的职务领域受到女性侵犯,而生出的排斥心理吧。若是如此,同样身为女性,我当然会想声援贝琪小姐。 园田坐在福特的驾驶座上,贝琪小姐则坐在副驾驶座。我自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 由于园田个性耿直认眞,即便老大不甘愿,仍会确实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所以他边指出一路上可当作标记的事物,边不疾不徐地开着车。 从平河町经过闲院宫邸(注19)前方,再沿着赤坂离宫(注20)侧边的道路前进,再于青山口右转。以左右两边的巨大石块为起点,四排银杏街道树遵循远近法的原理,一路延伸至正面的圣德纪念绘画馆,勾勒出美丽的线条。这副景色,无论何时看,都不会令人觉得厌倦。 接着抵达的大马路右边是陆军大学校(注21),左手边则是我们学校。车辆驶至校门前方后,福特又沿着相同的路径往回开。 车子沿着回程路途缓缓行驶,回到出发点,就在来到曲町的家门时,园田猛地踩下煞车。 大门前的情况异于往常。 有三名穿着便装与木屐、看似无赖的男子,正与私人警卫江藤先生互相对峙。江藤先生的房间就在正门内侧,像这样的情况发生时,就由他出面解决。那些男人似乎对于有人出来阻拦一事已经习以为常,很快就从手杖剑中拔出了刀子。 今年,前大藏大臣(注22)以及财阀相关人士,陆续遭到暗杀,社会气氛显得有些动荡不安。 站在中央、有着一头狮子般蓬松乱发的胡子男,往我们这里狠狠一瞪。 注19:闲院宫亲王的宅邸。 注20:如今已改为迎宾馆。 注21:已于一九四五年废止。 注22:类似台湾的财务部长。 园田转过头后,向我说道: 「如您所见,近来的情势——眞是不晓得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哪。」 我立即明白,这番话其实是对贝琪小姐说的。 狮子男将刀尖转向福特,大声怒吼: 「是花村的女儿吗丨」 园田准备发动车辆。 「要逃吗?」 「绝不能让小姐受到任何损伤。先在外头兜个几圈吧。」 这时贝琪小姐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门把上。 「那么,请先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她的声音冷静沉着,彷彿下车的地点是鸽群正在嬉闹玩耍的公园。园田和我都愣住了。 过了几秒,园田终于开口: 「妳想做什么?」 「今日我初来乍到,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可是——园田话说到一半,贝琪小姐的双脚已经立定于地面,反手关上车门。见到突然从车内现身的女性,别说是无赖了,连江藤先生也瞠大双眼。 「妳是谁啊!」 狮子男狠瞪向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边走离车辆边说:「我是从今日起,将会在这座府上服侍的下人。」 男人抖动微脏的肩膀。 「喔,妳也是花村养的狗吗?」 「即便是狗,西乡南洲大人的爱犬,如今也在上野成了一尊铜像(注23)。」 「花村可不是西乡阁下。」 白刃转向贝琪小姐,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我都将成为花村家的一份子。见到有人在主人家门前喧哗闹事,我也只能上前请他们离开——没错吧?」 男人的胡子脸歪向一旁,邪气地笑了。 「女人,妳很有胆量嘛。」 「我认为自己并不算特别大胆。」 注23:西乡南洲,即明治维新三杰中的西乡隆盛(一八二八——一八七七)。这里的铜像,指的是上野恩赐公园中,西乡隆盛牵着狼犬的塑像。 「妳不珍惜自己的小命吗?」 「怎么可能不—呢。只是,假使不能说出理所当然的正论,那么活着也很让人无奈吧。」 「叫我们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正论吗?」 「大白天的,在别人家门前挥舞着刀子,我想称不上是理所当然。」 狮子男将刀子换至左手,接着用空出的右手拿起身旁男子手上的手杖剑。 「女人——」 「是的。」 男人用指尖将手杖剑转了一圏,反手握住。接着用力往上一挥,将刀尖指向贝琪小姐。 「妳很有趣。好,要我回去,就先和我过个几招吧。」 尔后,像在投掷标枪般,他奋力挥舞手臂,向贝琪小姐丢出了白晃晃的刀子。 10 「呀!」地发出惊呼声的人,是我。 狮子男是想让贝琪小姐发出惨叫声吧。原本也该是如此。贝琪小姐本该要扬声尖叫,瘫坐在地。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在半空中划出平缓弧形、飞向她右手的利刃刀光。她没有躲开飞来的刀刃,反而迈出步伐让身体往前。朝圆弧伸出的手,令人不敢置信地,竟握住了刀柄。只要早一瞬,指尖就会握到白刃;又只要晚一瞬,手杖剑就会掠过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就像弓箭般向后仰起,手循着刀的流动,先跟着拉扯至肩膀后方。那副模样就象是从后头抽出刺于半空中的刀刃般,证的一声又被推回原位。 如同积雪竹子般柔软下弯的身子,晃动了下后再次回到原位时,她的左手已贴在刀柄上,直立的刀身置于身侧,形成一种看似难以活动、却又像理所当然的自然姿态。 园田边吐出大气边说: 「——是八双架势(注24)。」 我自后座上探出身子,将脸凑到园田旁边,问道: 「那个——那个动作,果然很厉害吧?」 注24:指双手握住握柄后摆在右脸旁,刀尖朝上的一种持刀方式。 「姑且不论竹棒,但刀身是很重的物品。单靠女人的纤细手臂竟能空手握住刀柄——」 「所以她力气很大吗?」 「比起力气,更该说是技巧。」 贝琪小姐轻盈地挺直身躯,其身形就象是只鹤般,全身上下毫无可攻击的破绽。 狮子男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贝琪小姐定睛看着对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她的眼神。 当下,除了鹤之外,我又觉得象是看到了有川小姐饲养的猫咪。据说那是只美国猫。当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圆眼睛给我深不见底的感觉,宛如看着一根用糖饴做成的长长玻璃棒的断面一般。 我想贝琪小姐现在的眼神,也跟那样的画面差不多吧。也许是因为她柔软的肢体动作,带有猫的感觉吧。 猫可以悠然自在地走在围墙上头。以体长的比例来看,那就象是我们人类走在悬崖峭壁上吧。但是,牠们一点迟疑跟恐惧也没有。按理说来,只要残留有足以让脚底板站立的地面,猫咪即便是在崩塌的万丈之谷上也能行走。但是,人类做不到这种事。现在看来,贝琪小姐就像轻轻松松做到了他人办不到的事情。 男子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慌忙将随意垂下的刀刃架至面前。然后深呼吸两、三次之后,挤出连枝头上的春鸟也会振翅飞走的咆哮声: 「喝啊!」 我又低叫了声,浑身发抖。但是,贝琪小姐彷彿置身于无声的世界中,动也不动。不仅如此,她还轻快地将刀子举至头顶上,接着,往前跨出一步。仔细看她的脚底,竟不知什么时候——脚上只剩下了布袜子。在我察觉之前,她已脱下草鞋扔往后方。 狮子男喀啦啦地踩着碎石子后退数步,呼吸相当急促。 「怎么了?」 我问园田。 「他想脱了木屐。脱下后,再踢到后面去。」 「什么?」 「交手之际,一开始都要这么做。但是他全然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错失了良机。而他的脚下就是碎石子,很显然处于不利局面。」 「不过是双木屐,现在脱掉不就好了吗?」 「但是,那个男人——很强。」 「咦?」 我听得一头雾水。园田接着说: 「后面的两人,倒是早已冷静地脱掉木屐了吧。但是,别宫小姐正采取上段架势(注25)。现在好不容易互相牵制住对方,只要稍稍留意脚边,就会露出破绽。在他把心思放在脚上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劈成两半。那个男人预见了这个下场。」 我大吃一惊。 「贝琪不,别宫小姐,想杀了他吗?」 「不至于杀了他吧。可是,她杀得了。那个男人明白这一点。」 狮子男的胸口大力起伏数次后,倏地疾速后退,大笑出声。听来象是拙劣演员的豪放笑声。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刚说了,过过招后就会回去。今天就看在妳的面子上,饶了他们。」 收起刀子后,狮子男摇晃着肩膀和乱发,迈开大步离开。另外两名同伴慌忙跟在后头时,贝琪小姐朝他们说: 「别忘了这个。」 挥了挥右手上的手杖剑。 11 扔回去不就好了吗——当时我暗想。他们不可能接得住,而我也想看看他们狼狈失措的表情,但这是很孩子气的想法吧。 数日后,家里邀请了法国大使前来用晚餐,当然,父亲也在。 余兴节目是室内管弦乐团。邀请日本嘉宾时,会请说书人或落语师(注26)来活络气氛。但对象若是法国大使,这可行不通。 莫札特过后,我请乐团演奏了某一回我听过后就爱上的曲子——圣乔治(saint-gees)的《双小提琴与管弦乐的协奏交响曲》。由于第二乐章有十多分钟,长度很适合这样 的场合。倾听之际,我在心中引颈期盼着第一乐章中那段非常优美动人的旋律到来。终于,弦乐器的音色奏起了那段旋律,啊啊……正当我陶醉之际,旋律眨眼间便结束了。但本来,音乐就是因为在流动才美丽动人,停在一点上的话,就不算是音乐了吧。 注25:将刀举至头顶的持刀方式。 注26:类似单口相声家。 对艺术知之甚详的大使开口: 「在小特里亚农宫(注27)的沙龙里,玛丽.安东尼(注28)也曾听过这首曲子。」 他又对着还称不上是淑女的我,流畅自然地说出恭维话来: 「正如同英子小姐一般,是段魅惑人心的旋律呢。」 大使回去之后,在我泡着红茶时,爸爸走了过来。 「对了,爸爸。前阵子有群留胡子的男人跑来大门前,恣意挥舞着刀子呢。」 爸爸动作率性地往沙发上一坐。 「啊啊,我早听说了。」 「那些人是来讨钱的吗?」 「有不少人者是想来讨钱的吧,但也有些人是为了增长自己的气焰。」 「为什么要跑来我们家呢?」 「嗯。因为前阵子爸爸——」父亲说出总理大臣之名。「说出了会声援他的话,所以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吧。」 「哎呀,首相,是日本政府中最伟大的人吧。我们支持那个人,为什么不行呢?」 父亲抚着下颚,微笑道: 「嗯——为什么呢?」 接着,象是进入正题般开口: 「——对了,关于别宫,我让她搬进以前海伦小姐住过的房间。本来也想过让她搬进山崎空出的房间里,但毕竟是女性,住在屋里比较好吧。」 在车库旁,盖有专门给司机居住的简易屋子,原本由山崎与园田一家比邻而居。 「那么,眞的要——」 春季的学期已开始了,看来赶得及在四月里搭到贝琪小姐开的车了。 「嗯,我已经请别宫负责接妳上下学了。上学的时候倒无妨,但放学接妳的时候,可别让她等太久喔。如果预先知道自己会耽误个几分钟,就先通知她一声吧。」 注27:小特里亚农宫(le petit trianon),位于法国凡尔赛宫殿后花园的西北边,是玛丽.安东尼最喜爱的离宫。 注28:玛丽.安东尼(marie antoie,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因叛国罪被送上断头台处死。谣传她曾说过「人民若吃不起面包,就改吃蛋糕嘛」这句名言。 为什么要特地这么交待我呢——这样的疑惑,想必出现在我的脸上吧。 「在停车等待的期间,各家司机之间,有时会下车互相闲聊吧。倘若有人用特异的眼光看着别宫,她未免太可怜了。若是待在车里看书,别人又可能会觉得她高傲自大。所以尽量别让她等太久。」 父亲看似豪迈,但总能细腻地看穿人的心思。这也是成为一名好社长该有的资质吧。 「是的。」 「还有妳。可别把这件事当作是拿到了珍贵的玩具喔。」 的确,心情与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呢——我暗忖。 红茶茶杯是明顿(minton)公司出品的成套茶具,是在英国特别订制的。厨师前岛曾为我讲解了一番,茶杯上的土耳耳蓝似乎算是明顿特有的风格。水蓝色之所以看来特别明亮,听说是因为釉药中含有透光性,能够透过轻薄的白磁显现出来。茶杯本体为水蓝色,以瓷釉绘有六个约小指尖大小的华丽玫瑰后,又在花儿围起的正中央,以金泥绘出我们家的家徽。 红茶的琥珀色与茶杯内侧的雪白相映成趣,十分美丽。 我的心情,确实与得到了这个既新颖又稀奇的茶杯时,有几分相似。 12 「新茶杯」比起原先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吸弓住我的目光。 贝琪小姐开始工作的那一天,天空象是神明为了妆点樱花纷飞的最后时节,亲自挥洒出了色彩般,呈现出比明顿瓷器表面还要透明的水蓝色。 准备就绪后,我拿着便当从内玄关走到屋外,只见贝琪小姐站在福特旁打开车门。 我惊讶之余,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她原先遮住了耳朵的发型,已剪得比流行最尖端的时髦女郎还要短。五官鲜明立体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英气凛然。 乍看之下,她与张贴在报纸小说或电影广告上的俊美男子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涂了白粉的日本人总有种人造之感,我并不喜欢。但贝琪小姐身上毫无那种滑腻做作的感觉,反而十分干爽洁净。先前园田穿上深蓝色制服时,只觉得他臃肿庸俗,但如今套在贝琪小姐纤细的身躯上,却非常合适,显得英姿飒爽。 车门关上后,车子在下人的送行之下发动。之前阿芳上学时也会跟在一旁,但现在不一样。是两人独处呢。 「那个,关于妳呢……」 「是的。」 「爸爸都是称呼妳为别宫吧?」 「是的。」 家里称呼女佣人,多是叫名字,如「阿芳」,男佣人的话则多是叫姓氏,如「园田」。基于贝琪小姐是担任司机此一职位,爸爸才会称呼她为「别宫」吧。「我可以称呼妳为贝琪吗?」 贝琪像在思索般,后脑勺微微左右晃动。也许是觉得很有趣。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请小姐随自己的心意吧。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小的认为,还是称呼我为『别宫』比较恰当。」 她的嗓音宛如少年高歌般清亮。 「是吗?」 不过,我正在暗中思索,要求雅吉大哥也称呼她为贝琪。 「贝琪,妳的名字『mitsuko』的『mitsu』,汉字怎么写呀?」 「就只有平假名而已。」 「如果写成汉字的话,不知会是什么字呢。有可能是满溢的『满』,或是『光』也说不定。啊啊——」 在朝阳洒落的光线之中,我自车窗眺望外头开始跃动的帝都。 「也或许是『美丽的都市』,『美都』呢。」 「是吗?小的也不知道呢。」 车子抵达学校。学生须知手册中也写道「雨天之外,搭乘交通工具时须在大门前上下车」。能够一路行驶至玄关的,只有皇室成员。 与警卫室左右互相对称的位置上,设有相同形状的停车场玄关,中间有着偌大的正门。现下早晨之际,正门朝向内侧大大敞开。 正面可见宽广中庭里的假山绿意,后方则有木造两楼层高的西馆。 「日安。」 「日安。」 我一面与友人互道早安,一面飘扬着水手服的裙襬,走向西馆。 我已经迎接了这样的春天八次。低年级的四年,而今年是中年级的第四年。 如果是华族的千金小姐,从幼儿园起就上这所学校的话,则是十年。 从明年起,我上课的建筑物也会变成本馆。「这位小姐、这位小姐——」 皮鞋铠铠作响,从后方追赶上来的朋友急忙唤住我。「这位小姐」是指「妳」的意思。 「——您家换了新司机吗?」 她想必是眼尖地看到了开关车门的贝琪吧。 「是的。」 「长得有点象是古柏(注29)呢!」 古柏很受欢迎。「是吗?」 也许是因为从远处观看,对方似乎没看出她是女性。 mitsuko的mitsu,或许有「蜜」,也有「看见」的「见」这个意思吧— —脑中兀自思索的同时,我随声应和着。 13 「离奇!埋葬自己的男人」这个标题出现在报纸上,是进入五月之后的事。 在自杀案件、美国飞行家爱子绑架事件(注30)等案件层出不穷之下,这桩案件以离奇的角度吸引了我的目光。 「——埋葬了自己?」 车子发动的同时,我挑起了话题。就连贝琪也忍不住反问。我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试着以报新闻的语气述说。 「是的,就是自己钻入洞底,再自己用土从上方掩埋自己。」 「那样子做,身体会裂成两半吧。」 我笑了。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可能吧——呃嗯,其实呢,自杀地点是在户山原(注31)喔。听说是在高田马场那一带,妳知道在哪儿吗?」 「那里正好隔开了近卫骑兵连队和马路呢。另外还有射击场和陆军技术总部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个辽阔的平原。也有小山,以及林木葱绿的地方。」 她立即回答。 「妳差不多都记住了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若不通晓地理,是无法胜任司机的。为此,也必须花时间实际走一遭,四处探看。」 注23:贾利.古柏(gary cooper,一九o一丨一九六一),美国知名男演员,曾获五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共夺得两次最佳男主角奖。 注30:指一九三二年美国发生的重大绑架杀人案件,受害者是一九二七年首位单人不着陆、横跨大西洋的飞行英雄林白(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二十个月大的长子。该事件还被美国《时代》杂志列为二十世纪的二十五件大案之一。 注31:今东京都新宿区中一块区域,以往原野上曾有练兵场、射击场等陆军设施。 「原来如此——说到曲町附近,卫戍医院(注32)的遗迹也是块相当大的空地吧。有比那里大吗?」 「医院当然是完全无法比得上那里。」 「说得也是呢。听说是在那边树荫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挖了一个洞,男人的尸体就埋在里头。是一个漫无目的走在平原上的醉汉,看到犬只叫嚣着,心生好奇于是走近,发现时吓了好大一跳,才慌慌张张地去报警。」 「如此一来,是有人想把他埋起来,中途却逃走了吧?」 作为上学前的晨间话题,这算是相当特异的内容。 「就是这点不可思议呀。死者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名为权田仪助,住在户冢町一个名为面影馆的外租宿舍里。他早在数天前的夜里,就已经下落不明了——而且,消失那天的傍晚时分,他还向宿舍的大娘提出请求,希望能借他一把锄头。」 「锄头?」 「嗯。在外租宿舍的中庭,也有个小菜园,所以备有锄头。听说呢,他向大娘要求将锄头借给他一天,说是想带到大学去,要处理垃圾或是挖洞之类的。」 「这样子啊。」 「虽然她心想,在这种时候借还眞是奇怪,不过,男学生说『明天一早要早起,希望现在就借给我』『那好吧』于是借给了他——据说是这么一回事,然后,根据权田先生的裤子和锄头上沾附的泥巴程度,似乎能确定是他自己亲手在户山原上挖出了洞穴。」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了呢?」 「是喝了毒药喔。洞穴旁边遗落着玻璃瓶呢。是先将酒喝到一半,再倒入杀虫剂的」 「——如此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假使是自杀,他前往户山原里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一点,我能明白。可是,特地亲手挖好洞穴,又喝下毒药栽进洞里,这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繁琐。然后听说调査了这名男人的房间后,发现屋里放着许多江户川乱步的著作。——贝琪,妳知道江户川乱步吗?」 只要有在看报纸的人,即便不愿意,这个名字也会跃入眼帘。这名字常常出现在杂志和书藉的广告栏里。那些广告都是使用诡异悚然的图片,附上虐杀少女、绑架以及吸血鬼等印得极大的文字。江户川乱步是个良家子女不该知道的人——我总有这种感觉,因此不敢随意询问他人。 注32:即驻地陆军医院。 「是位书写侦探小说的老师吧。前阵子才出了全集,宣传时的声势可是相当浩大呢。」 「对对,就是他。」 「这么说来,权田先生是他的书迷囉。」 「嗯,非常沉迷呢。然后呀,听说在乱步写的小说里,有类似于挖掘坟墓,或是将尸体埋在墓穴里的情节。报纸上便写,会不会是受了这个影响,他才会挖洞自杀呢。」 贝琪侧过头。 「……这样子的说法,也很奇怪呢。」 「他经常阅读乱步那类的书籍,应该是个古怪之徒吧。给人一种,不晓得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呢。」 「就这么断定的话,他也太可怜了——那个,虽然只是偶然间看到,但今年出的日记本中有本《新文艺日记》。每个月都有作家写下的题词。卷头的一月是岛崎藤村,十二月则是菊池宽所写。」 「这样子呀。」 事后回想起来,贝琪会提出文豪藤村,以及现今红极一时的菊池宽之名,是为了去除我先入为主观念的一种方法吧。的确,相较下江户川乱步较无威望。 「三月则是江户川乱步负责,他写道:『牙齿打颤,五彩极光之梦正该如此』。您不觉得,是段很紧揪人心的话语吗?『恐惧令人毛骨悚然』,这句话谁都能轻松地说出口吧。——可是,『美丽令人脣齿打颤』就不一样了。我认为他捕捉到了美这项事物的本质,且并非光是以脑袋去描述。『梦正该如此』这个结尾,由于他是作家,想必后方是接『所写』吧。但是,不是想写,而是想看,这样也无所谓。无论如何,都表现出了『想去夕阳的尽头,看看那个一片火红色的国度』,这种象是小孩会跺脚索求般,毫无虚假的渴求之心——如果是这样的人编织出的作品,小的实在是无法相信,会只有光怪陆离的内容——」 我大吃一惊。光是听见她提出藤村之名与江户川乱步摆在一起,就够让我意外了,没想到她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番话。 「贝琪,妳正在使用那本日记本吗?」 「并非如此。」 「那么,为什么会看见那段话呢?」 「方才说过了——就只是偶然间看见而已。」 贝琪眞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14 但是,我眞正想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发现。 「然后呀,我发现到了一件事,就是『淀桥区户冢町面影馆』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想到,我是在两、三天前,社会版下的杂报栏看到的。标题是『醉汉溺毙』,而新闻内容则是『今早,在神田川高户桥附近发现了一名男子溺毙的尸体』。那名男子叫尾崎荣一郎,住的地方是——妳猜?」 「『面影馆』,是吗?」 「是啊。他有个坏习惯,就是平时常发酒疯。前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对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报上写道,既然是个爱喝酒的男人,也难怪会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从桥上掉下去吧。倘若仅是如此,的确是个平凡无奇的意外。」 贝琪立即接话:「可是——尾崎的离家,还有权田的消失,都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吧。」 「是呀。住在同一栋外租宿舍里的两个男人,在同一个晚上离奇死去。如果说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了吧?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呢?」 「小的也不知道…… 银座八丁 ginza hatcho 1 「这样看过去,那根分针也几乎跟妳一般大了呢。」 雅吉大哥说话时,还像在转动圆盆似的,两只手将拿在胸前的硬壳平顶草帽转来转去,并且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正前方更加巨大的圆盆——也就是大时钟的表盘。说不定他正想象着我变成了分针,指出现在是几时几分的画面呢。 天空一望无际,宽广到让人压根儿想象不到这里是银座。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事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鸽子群在西方徘徊飞翔,忽远忽近。 若转头看向身后,从东京车站出发的列车,看来就象是个模型;若倚在宽幅远比大桌还要长的外壁上看去,远方的东京湾,就象是在黯淡的色调中放置了片银箔般,闪闪发亮。 连日来天气阴郁,就象是有张糯米纸覆盖在头顶上方一般,很有六月的氛围。即便如此,比起站在狭隘的地面上,从这里看见的世界还是明亮得多。若说站在此处彷若立于云端之上,也许有些夸大,但眼下的高度可是不容小觑,毕竟这里可是七层楼高的建筑物屋顶。 我们所在之处,是服部钟表店于顶楼所建的银座新地标——大钟塔的前方。 「近看之后——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巨大吧?」 负责导览的店方人员,仰望着引以为豪的钟塔,自傲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光是这个外型,就已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型建筑了。」 大哥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假使拿掉了时钟,这座塔也是一座巨大的石造亭子。这栋建筑物气势磅礴,光是高度,至少也有三层楼高。就算把它放入广大的庭院中,这栋建筑依然会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装设于四面墙上的表盘底下,是缀有镂空藤蔓图样的黑铁壁面,与白色巨石的朴实无华呈现出强烈的对比。 由于钟表店这栋建筑本身并不高,自下方仰望,无法看见上方的钟塔,正好与「灯下黑」的情况相反。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我才能将全景揽进视野里,钟塔也映入眼帘。 这座紧邻道路建造而成的钟塔,正好为崭新的建筑物增添了显著的特点。虽说钟塔才刚落成不久,但经由报章杂志的多次报导,我早已看惯了。可是,就象是银幕上的明星,纵然出现在荧幕上,仍是显得似近若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实际来到可以触碰它的地方看看。 然而,爸爸在新大楼竣工之际,服部社长邀请他前往参观,他欣赏之后大感佩服,返回家里后要我们也去瞧瞧,并为我们打了通电话。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上来到一般人无法抵达的地方。 导览人员走上共计八阶的石梯,为我们打开偌大的门扉。钟塔内部是空心的大洞,走入其中,有种彷彿进入巨人肚里的错觉。 内部立有四道贴着枯草色瓷砖的支柱,象是哨兵般,包围住中央的巨大时钟机器。仰头可见的高处,装饰着纪念上梁仪式的黑色匾额。匾额上列有包含服部社长在内的相关人士、相关公司行号的名字。 左手边的圆形铁柱上镶有螺旋状阶梯,能够走到上面去。纵使走这样的楼梯会被人斥责不端庄,但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也只能上去。我让兄长先行,自己压着衣襬,双脚踩着草鞋,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喔——这幅景色还眞是有意思呢。」 大哥发出惊叹声。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靠近银座大道这一侧的风景。而从远处观看时觉得纤细婀娜的藤蔓图样,近距离细看之下,却象是成人曲起了黑色巨臂,抑或象是巨龙扭转着身躯一般,竟显得妖魅诡谲。 自那弯弯曲曲的空隙间,可以俯瞰尾张町十字路口的熙攘人潮。那是在日本当中屈指可数的繁华情景。 「——这样看来,那里正可谓是地上人间呢。」 车辆来往交错,又有大匹人龙从京桥或新桥的方向走来,尔后逐渐远去。老爷爷老婆婆、时髦男孩、时髦女孩、贵族少爷千金一定也混在其中。那些小巧的头颅,彷若是流水般不断地奔腾涌动。 假如当中有个人仰头看向钟塔,绝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人从钟塔里低头看着自己吧。我顿时有种感觉,自己象是化身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空之「眼」。在天花板上散步、注视着下方他人生活状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自筑地延伸向日比谷的道路,与银座的马路互相交叉。以往这条道路并不宽敞,但在不久之前,已扩建成三十六公尺宽的大马路。因此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如今俨然成为银座的中心地带。 而建在此地的钟塔,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地区,以及从大地震当中复兴重建的新东京的象征吧。 导览人员伸手触向脸颊旁的墙壁上,一处有着平缓弧形的时钟局部。 「天色暗下来之后,便会有灯光从内侧打在圆盘上。倘若在夜里照相,就会看到半空之中,飘浮着圆形的表盘,乍看之下就象是满月一样呢。」 没错——那个有着圆弧状的区块,正是从内侧见到的表盘。我置身在钟塔内部,又因为内部过于巨大,一时间竟差点忘了眼前的物体是个「时钟」。 从狭窄的室内来到屋顶后,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银座道路的另一边,百货公司并排林立。不过,这一侧并没有特别高耸的建筑物。原来如此,难怪在天空中发光的圆盘,看来会象是满月了。 我旋身向左望去,前方的教文馆大楼正在兴建当中,而钢筋的前端束成了细长的形状,就象是笔尖一般。在那个高个子先生竣工之前,服部钟表店就象是伫立在孩子队伍里的一名大人呢。不不,若是有人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三越百货屋顶上,对他而言,我们这里也是俯瞰的一部分。 「表盘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长相憨厚老实的导览人员,像个专家般,花了很大的功夫为我们说明机器的构造。但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建筑物使用了何种石头的说明。 「这是花岗岩的一种。姑且不论这里,就连下方楼层客人可以看见的阶梯壁面,石头也是一磨再磨——是的,厚度都磨到几近只有一寸。倘若两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白皙的内侧里,略微透出了浅桃色的色彩——」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可眞是精雕细琢啊。 进入钟塔时,我们是从侧门搭乘电梯,但回程则是走阶梯来到六楼。六楼是员工食堂。由于当下正好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食堂里显得冷冷清清。仅有两人身穿西装,于角落的中型餐桌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讨某件事情。 好几扇纵长型、顶端为半圆弧形的窗户,朝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方向并排在一起。这是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感觉若在这里吃饭,午餐似乎也会变得格外好吃。 走下至四楼之后,我们便挥别导览人员。四楼以下就是店铺。这间店不只陈列钟表,上至美术工艺品下至餐具杂货,各式各样的物品皆放在橱窗里展示。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2 在阶梯的楼梯间,以及卖场的各个重要定点,都放有偌大的立式老爷钟。只见里面的钟摆悠悠地荡来荡去,宣示着时间的流逝。 雅吉大哥踩着涂成白茶两色的时髦鞋子,走下阶梯。我因身穿和服,走路时得要不疾不徐。我朝大哥穿着西装的背影唤道:「欸,雅吉哥哥,你是专攻文科的吧?」 「干嘛,英公?待在外面的时候,你不是应该保持优雅端庄的形象吗?」 「你说话眞是讨厌呢。至少叫我英子吧。」 「荣枯盛衰是世间的常理。」(注1) 「一点儿也不好笑。」 就算批评大哥的笑话无聊,他也不以为意。「那么,文科怎么了吗?」 「想向你讨教一个汉字的读音。」 「喔——眞是令人惊讶。」 「是森鸥外(注2)翻译的《即兴诗人》,上集第一百一十六页,第三行,从上数来第十七个字。」 大哥背对着阶梯扶手上s形的藤蔓图样,霍然转过身来。 「若听到这一番话,连鸥外先生也会大吃一惊吧。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数字排列呢?」 我也停下穿有草鞋的双脚。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学校里正流行喔。」 「还眞是奇怪的流行哪。」 光是这样,大哥不可能会明白吧。 「这是暗号喔。」 「啥?」 注1:日文中英公与荣枯的发音相似。 注2: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明治至大正年间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医学家、官僚。他也是二次大战以前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大哥看来更是一头雾水。 「虽然不晓得是哪位小姐开始起头的就是了。作法是:两个人先一起决定好一本关键书,再交给对方对应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三个数字排在一起的暗号。如果是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只要打开书本査看,就能知道是哪个字。可是,只要不知道关键,任谁也解不出来。」 「原来如此,只要逐一解读并排的数字后,再串连起来,就会形成象是『你.好.啊』这样的句子吧。」 「没错。」 虽说是秘密书信,但内容并不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就只是觉得「交换他人不懂的书信」很有趣。 「千金大小姐们还眞是闲得发慌啊。」 「大哥你不也一样吗?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碌呀。」 大哥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妳正和某个人用《即兴诗人》这本书,在玩交换书信游戏囉。」 「是的。有川小姐提议我们也来玩玩看,于是决定了一本双方恰巧都有的书来当解读书。」 《即兴诗人》虽是明治时期的书籍,但书名十分罗曼蒂克,很适合女学生交换书信时使用。 「鸥外先生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会被拿来做这样的用途吧——那么,这次是哪个字呢?」 「部首为金,旁边是表里一体的表。」 「等等。」 大哥用指尖在掌心上写下「表」。「怎么样?」 「如果部首为『人』,就是俵了呢。」 「没错。乍看之下是很简单的字吧。」 雅吉大哥撇下嘴角、瞇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 其他绅士淑女从我们身旁走过,令我焦急起来。 「欸,我们走吧。」 大哥万分懊恼地开口: 「妳是早已知道才来问我的吧。因为书上至少会标着读音啊。」 「你眞是明察秋毫。」 「可别跟我说喔。我会去査的。」 「眞是不服输呢。」 来到地下室后,大哥去欣赏烟斗,我则浏览了电动留声机。 约略参观之后,我们走向停在大楼后方的车辆。 大哥已与大学友人相约在某处碰头,接下来准备去歌舞伎座(注3)。听说歌右卫门饰演淀君的《桐一叶》正在上演(注4)。 「你们会去银座晃晃吧?」 「可能吧。」 「也带我去嘛。」 「不行、不行,我会被骂的。妳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不过,千疋屋(注5)的桃子口味雪酪还眞是好吃呢。」 「哎呀,是吗?」 「还有啊——说到银座的知名景点,当然就是日落之后的夜市啦。在大马路的另一边,从京桥直到新桥(注6),数百个摊位一字排开。物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眞是热闹得不得了呢。但还是不行,不能带妳去。」 「你眞是坏心眼。」 今日我所系的腰带上,绘有着眼睛偌大的蜻蜓。假使能像这些蜻蜓一样,无拘无束地到处飞行,想必很有趣吧。但是,我身为「良家妇女」,是不能走进喫茶店,或是在夜市里信步闲晃的。 大哥得意洋洋,莫名快活地哼着歌。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那是什么,流行歌吗?」 「这是民谣啦,民谣。」 只注重流行事物的我,根本没听过那首曲子。 走过服部钟表店的转角之后,贝琪一见到我们,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 3 那么再会啦——雅吉大哥挥了挥手。贝琪鞠躬行礼后,发动车子。 注3:即传统的戏院。 注4:《桐一叶》是坪内逍遥所写的歌舞伎剧本,以关原大战后的大阪为舞台,描写丰臣家忠臣片桐且元的苦涩一生。歌右卫门是歌舞伎名门的世袭之名,当时饰演淀君的是第五代中村歌右卫门。淀君即丰臣秀吉的侧室,本名茶茶,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注5:位于银座的高级水果店。 注6:两地相距约一公里。 六月一日一过,东京街头就象是黑纸翻面一般,变成了一片雪白色。不管天气是冷还是热,大家都会配合时节进行衣服换季。无论是学生、警察、海军,全都穿起了夏天制服,让整个社会变得色彩鲜艳。 当然,贝琪穿着制服的背影,如今也是凉爽的白。 「如果是以前的福特,只有司机一人的话,是无法发动引擎的。」 「啊,我在卓别林的电影里有看过。要有一个人到前面去,用一个象是弯曲的方向盘的东西,插到车子里,然后再不停地旋转。」 「是的。一边请另一个人旋转,一边又要在车内拉起阻风门(注7),使车子发动。」 虽然不晓得阻风门是什么,但并不会妨碍我掌握对话的动向。 「眞是日新月异呢。说到卓别林就想到电影,而电影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是有声电影的时代了吧。」 「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愈来愈推陈出新。」 「银座也是吧。」 这时,我想起了向大哥提出的考题。 「——欸,部首为『金』,再加上表里的『表』,妳认为这个字怎么唸呢?」 「别宫不清楚。如果是『金』边加上『家』的话,就有可能是指三井先生和安田先生吧(注8)。」 贝琪故意开玩笑。 「这不是谜语。我是认眞的。」 「是这样吗?那么,写成平假名,大概是三个字吧?」我心头一跳。「是这样没错。」 「金属是其材料之一,表是表示或显示什么。既然如此——虽是瞎猜,不知是否是吟?作『toke——』(注9)?」 我拍了拍手。 「——好厉害。」 「猜对了吗?」 「是的。」 贝琪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开口:「因为小姐刚才去的地方是钟表店呀。」 注7:发动机中化油器的啓动装置。 注8:日本昭和时代的四大财阀为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所以此处指有钱人。 「您记得眞是清楚呢。」 贝琪对我表示佩服。 「其实啊,我本来是打算将参观钟塔一事,当作是明天的交换暗号。这么思索的时候,刚好翻开《即兴诗人》的书页一瞧,就有一个字是写作『表』。我心想这个字很不错,就抄下了数字。再仔细一瞧后,发现可以用谐音的方法读成『好人阿六,眞好』(注10),所以就记住了。」 「『阿六』是人名吗?」 「大哥的朋友当中,有人叫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若将数字的『6』和『3』替换成『阿六』,也是一种暗号呢。」(注11) 「眞的呢对了,如果是英文,『发现』是『discover』对吧。取出cover后,意思就是可以看见覆盖物底下的东西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十字路口的号志灯下,原本暂时停下的车列又再次前进。 「要是上面盖着东西,就会想要拿下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呀。暗号交换游戏也是,如果只看数字的话,根本摸不着头绪。可是逐一解开之后,就会慢慢地看见其内容。好比是浓雾散去一样,就是这点让人开心。」 「原来如此。」 「可是——」 我在椅背上挺直背脊。「我决定不写钟塔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写了出来,一定会很快流传开来。届时有可能大家就会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就象是,有时就算不想吃东西,但看到别人在吃,就会突然变得很想吃吧。这样可就造成店家的麻烦了。要让谁进去、不让谁进去——这种抉择实在太困难了。店家也会很伤脑筋吧。」 沉默几秒过后,贝琪的后脑勺微微晃动。似乎是在点头。 注10:116.3.17的日文可读成「iiroku san iinana」,与「好人阿六,眞好」的发音相同。 注11:日文的6和3连读起来,等于阿六。 「能够侍奉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别宫眞是个幸福的人。」 「哎呀,妳说得太夸张了。」 「不。小的认为,与小姐的年纪和立场相似的人之中,能够如此体贴细心的人相当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 「那倒也不见得——可是,如果不是听见别人提起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服部钟表店的顶楼参观钟塔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贝琪却说: 「小的倒是想去看看呢。」 「哎呀,妳的好奇心还眞旺盛呢。」 「是吗?」 「妳想进去里面看看吗?」 「不,内部应该只有机械零件吧。比起这个,我指的是小姐方才说的『拿掉覆盖物确认』的心情。」 「咦,为什么呢?若不进去里面,就只是去旁边而已囉。但那样是要确认什么呢?当然,钟塔确实是比想象中要大,但只是看看的话,从下面就看得见了吧。」 但贝琪说:「钟塔一共有四面对吧。」 「嗯,听说整齐地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唷。」 「嗯——然后,钟塔是斜向的吧。」 的确,由于南面是向着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所以整体是斜向的。 「那又怎么了吗?」 「倘若四角形的塔,建造的方式就象是在桌子一角放置箱子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到四个面。只要绕着行走便成。可是,钟塔若是建成斜向的,就很难看见背面那一侧。大家看见的,大抵都是设计相同的三个面。」 我吃了一惊。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仰头望着服部钟表店,脑中却在思索这种事情吗?倘若能看见的三个面,右边是蓝色,正面是红色,左边是白色,大家肯定会想,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面是什么颜色呢?可是,既然看见东、南、西三面都是相同的模样,那么关于最后一个看不见的面,通常都会直接忽略吧。 贝琪接着道: 「如果有人想确认这件事,就得走到京桥或是日比谷,再行眺望,但这样也只能窥看到冰山一角。别宫从那座钟塔落成之后,还未曾走在银座的街道上过。开车的时候只能看见正面,车顶也会阻碍到视野。而且小的也不能一边开车,一边不自然地歪着脑袋仰头观看。」 这话说得也是不错。 「——对于钟塔这种建筑物,别宫并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也不晓得构造上,是否得在四个面都装设表盘。恐怕,背面那一侧也是相同的模样吧。可是,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有可能只是一面墙壁,设有通往机械室的入口。也许后者的做法比较合理也说不定。不论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别宫无法知晓——所以才会想要知道。」 听她这么说,的确没有错。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谜题,也许就是像这样,从一开始就已遭到世人的忽略。 「如果妳跟我说的话,我就会带妳去了呀。」 贝琪用微笑般的嗓音说道: 「别宫太惶恐了。由于现在已要返回府邸,小的才会说出口。别宫就算没能上去,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想缓缓信步走着,从下方亲眼确认。」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喔。我已经替贝琪亲眼确认过了,可以告诉妳喔。」 「谢谢小姐。」 「在北面,也有时钟喔。」 「是道样子吗?」 「里头有道能进入塔内的石梯,还有一扇门喔。可是,四个面几乎都是相同的设计唷。」 「听您这么一说,别宫有种小姐为我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呢。」 是吗——我暗暗心想。我所看到的,是许多人目光触及不到,位在暗处的时钟吗?重新察觉到这点后,顿时觉得这眞是意外的收获。 尽管道谢的人是贝琪,我却觉得反而是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了某些东西。 4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于社会情势的演说。 内容在讲述美国目前经济萧条的情景(注12)。就连人称世界第一的克莱斯勒大厦(注13),空房率也非常高。走在街上,死皮赖脸地向人讨钱的人,听说比日本还要多。 注12:指一九三二年的经济大恐慌。 注13:位于纽约曼哈顿东部的摩天大楼,高三一九公尺,直至—九三一年帝国大厦完工前都是世界最高建筑。 一般美国民众的心情,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注14)的颓废模样十分酷似。大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看戏、看电影、跳舞,追求剎那间的快乐;音乐方面,流行的是爵士乐,听说基调都是千篇一律的悲调.,电影的话,则以《摩洛哥》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风格为主;书籍方面,侦探小说和单纯的恋爱小说大受欢迎。广播又说,流行的事物还有诈欺广告——虽然是不便对女孩子说的字眼——与色情。 我询问随意躺在长椅上、聆听广播的雅吉大哥: 「日本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他难得以认眞的语气回道: 「好像还挺糟糕的吧,种米的人吃不到米。话虽如此,地主似乎也有地主的难处。他们的收入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多,却又无法减少开销,所以为了保住颜面生存下去,似乎也不容易哪。」 一想到自己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我不禁涌上过意不去的心情。但就算如此,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哥撑起身子: 的地步,但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是个姓由里冈的家伙。」 眞是优美的姓氏。 「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呢。」 「他是子爵的儿子。」 据说那个人被我们学校的男子学院开除学籍,后来转至大哥就读的大学。 负责男子学院主办的舞会开场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当时,他却叫了舞厅的舞孃过来。这件事令学校当局震怒不已,因此勒令他退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也略知一二。 跳舞的话,从去年起我也开始不定期地习舞。无论是我们家,还是他人府上,都会召开舞会。就读大学时便去舞厅的人也是所在多有,甚至还有华族大人与舞孃结婚的例子呢。 但是,叫来声色场所的女子参加男子学院举办的舞会,实在太过荒唐,他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大哥昨天似乎就是前往那个传闻中的舞厅,并在那里遇见了由里冈先生。 注14:文化文政时期<一八〇四—一八二九年),由于当时幕政纪律松散,以江户为中心,日本全国弥漫着太平享乐的风潮。 「哎呀,你不是和朋友去了歌舞伎座吗?」 昨天明明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结果自己却去了舞厅。看来比起观赏桐一叶跳舞以知天下之秋,他选择了让自己去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所以由里冈先生在那里跳舞吗?」 「比起跳舞,那家伙更擅长的是吹奏。」 「吹奏?」 「不是吹牛喔。是吹萨克斯风。」 「萨克斯——?」 我的脑中浮不出任何影像。 「那是一种乐器。在老头儿们的眼中看来,萨克斯风就象是西洋喇叭吧。」 华族的女性,大抵都会学习弹奏乐器,当作一种嗜好。不过,会演奏乐器的男性也不罕见,还有不少人会在自家宅邸举办演奏会。 「他原本好像是学单簧管,直到某天被外国唱片里传出的萨克斯风音色给迷住,才改学萨克斯风的。说起来,三、四年前在日本青年馆里,曾经办过一场大学生的爵士乐团演奏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日本青年馆就位在学校附近的明治神宫外苑。我们学校旁边则是神宫球场。音 乐教室的正北方,就是棒球场的打击区。走在棒球场及近卫步兵第四连队之间的道路上,不久就能抵达日本青年馆。那里常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 「当时女孩子们似乎蜂拥而至呢。」 如今也是如此。但三、四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父母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去那里。对于爵士乐,我大概只知道那好像是一种很热闹吵杂的流行音乐。 「听说由里冈那家伙参加了演奏会之后,自信心彻底被击垮了。之后便找了一位上海归国的乐团成员为老师,孜孜不倦地学习。听说有不少纨绔子弟都在玩爵士乐。一旦迷上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当中甚至还有人在家里,购置唱片的录音设备,打算亲手做一张自己的爵士唱片。」 这就是流行。就连不谙世事的我,也在无意之间,知道了某首以「往年那令人眷恋的银座之柳」开头的歌曲(注15),中间有着「听着爵士起舞」这句歌词。 「由里冈先生的老师,在那个舞厅的乐团里工作吗?」 「没错。接下来的话,可得小声点儿说。妳可千万别在外边多嘴喔。」 我猛然向前探出身子。 注15:指《东京进行曲》。 「那是当然!」 大哥挑起单边的英眉: 「怎么觉得有点危险。」 「你放心吧。」 我铿锵有力地声明后,大哥才压低音量道: 「我看到由里冈那家伙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地在跳舞。可是一经我们试探之后,他就马上高高兴兴地聊起萨克斯风。过了不久,他就叫我们等一下,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接着,忽然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那家伙的老师,留有类似罗纳.考尔门(注16)的胡子,名字叫作班.飞田的男人。因为他打扮得很不起眼,我才没认出来。吓了我一跳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田向我靠过来,说道:『少爷要我传话,请您好好聆听这场演奏。』我仔细一瞧,由里冈竟然在乐团成员里头。他穿着飞田那件闪闪发亮的服装,混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调换了位子。」 「哎呀。」 「他看着我们这里,嘻嘻笑着。这个嘛,想必是花了钱就能姿意而为吧。可是,毕竟现场还有观众,不管他再有钱,要是没有点本事的话,乐团也不会让他上台的吧。因为会有损乐团的声誉啊。」 「那么,之后怎么样了?」 「我跟妳一样,对于音乐是一窍不通。」 「哎呀,这倒是眞的。」 「可是,我至少听得出由里冈那家伙的水平,丝毫不输给那些职业演奏者。不,简直可说是不相上下。」 「哎呀呀,那可眞是厉害呢。」 这称得上是一则令人敬佩的奇谈呢。 「可是,纵然只是消遣,但如果『由里冈家的儿子参加了舞厅的乐团,还吹着西洋喇叭』这种传闻,传进了那些思想迂腐的大人耳里,想必不会得到正面的评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孝顺父母的行为。」 说到这里,大哥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妳知道桐原丽子吗?」 注16罗纳.考尔门(ronald an,一八九一—一九五八),美国男演员,第二十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得主,特征是削得短短的利落胡子。 5 这已不是知不知道的程度了。 在我们学校里,有着「宫样大人的学年」{注17)的说法。同学年当中有皇族就学,在我们学校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因此,与其说出是哪个学年,不如直接说宫样大人的名字,更加简单明暸。 可是,当然也有某学年度没有宫样大人入学的情况。大我们两届的高年级二年级,就是如此。但是,这个学年却不愁怎么称呼,一句「桐原大人的学年」就能明白。 桐原侯爵家是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名,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我同班的道子小姐,是侯爵家的第二位千金。她的五官如同精致的日本人偶,据说是像母亲。 相对地,高年级二年级的「桐原大人」,则为长女丽子小姐。她已俨然成了该学年的指标,是位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人。 照片中见过的陆军少将桐原侯爵,也是位鼻梁挺拔的美男子,由此看来丽子小姐是像父亲吧。虽然我只是偶尔因他人惊喊而从远处看去,或是外语集会时坐在客座上,看着她背诵法语,也必须承认,她眞的是美丽得令人屛息。可是,她并不是那种会被放进贴有「侯爵家千金」檷签盒子里的纤纤弱女子。她的柳眉与眼神都非常锐利。若说她的美貌是锐角式的,不知是否恰当? 寻找合适的对象。 但是,就算不看那种东西,所有人也都认得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听说她的照片还曾登载在妇女杂志等书刊上。 然而,大哥却象是冒冒失失地走进神殿般,无礼地开口: 「由里冈那家伙,居然说丽子小姐搞不好对他有意思。」 「咦咦?」 注17:日本人对皇族的敬称为宫样。 我不由得发出了装模作样的惊叫声。 「听说他去了桐原家举办的春季园游会。当时丽子小姐特地出声唤住了他。不晓得她是在哪儿听说的,知道了由里冈很擅长吹萨克斯风,便希望他能吹奏曲子给她听。后来他赴约前往,面对面地为丽子小姐吹奏乐曲,据说她当下听得非常入迷,目光也柔情似水。据他所说,那副模样绝对是非比寻常。」 也许由里冈先生是个对自己演奏技巧十分自负的人,但除此之外,他未免想太多了。 「眞是愚蠢至极。」 「自那之后,他好像又数次受邀前往。」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对方只当他是个代替唱片的演奏家,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而已吧。我们校内学生早就在说:『丽子大人一定会嫁给某个皇族,变得高高在上——成为公主。』不如说,这是世俗的常识吧。有些千金小姐在与我岁数相当,也就是到了十四、五岁之时,便已决定好了亲事。因此,不再继续往高中升学,一待本科教育结束后就结婚,是非常普遍的情形。丽子小姐那般的身家,肯定早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了吧。 「妳的意思是,她不可能会对子爵的浪荡儿子有意思囉?」 「那是当然的吧。身分地位差太多了。大哥的朋友全都像他那样,是爱做白日梦的人吗?」 「喂喂,妳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对了,你说过『在银座相约见面』的——」 那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来过家里好几次。是大哥的文学院同学,与大哥很合得来,最近不管去哪儿,两人都会一块去。 「大町吗?」 「对对对,大町六助先生。你是和那个人一起去舞厅的吧?」 「是啊。对了,说到大町,衬衫——」 「咦?」 大哥话说到一半却顿住。这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于是反问。但大哥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没什么。」 衬衫怎么了吗? 6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数天后的早晨发生的事。 我从有川小姐那里收到了交换暗号的书信。对于这种无谓的通信,我们两人也开始厌倦了。然而这一天,我收到了另一个人写给我的信。 桐原道子小姐走进教室里,细长的双眼朝我扫来: 「日安。」 她的视线带着探问的意味,因此我走至她身旁。她立即小声道: 「……要一起去洗个手吗?」 洗手是上厕所的含蓄说法。 有什么事吗——于是我跟在她的身后。不出所料,她在走廊上站定。然后她望着被周遭建筑物围起的中庭池子,开口道: 「就连假山假水的绿意,也很有夏天的感觉了呢。」 「是啊。」 她转动目光投向我,同时动作轻柔地拿出一个信封。 「我是受姊姊吩咐,拿这封信给妳。」 她将信封放在我不由得往前伸出的手掌上,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好半晌,我都呆若木鸡地目送着那道离去的制服背影。 啾啾啾、啾啾啾,小鸟的啁啾鸣叫声传入耳中。枝头之间,隐约可见早晨小鸟身上蓝色粉笔般的色泽。 见到有人走来,我连忙环抱手臂,将信藏在手肘底下。藏起来之后,心脏这才开始猛烈跳动。 如果被他人发现了,肯定会被说:「天哪,好厉害!」而造成一场大骚动。丽子小姐竟然会写信给我?若说不感到得意自满,那是骗人的。 外型较为可爱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收到高年级生寄来的信。在我们这一学年里,自从升上了中年级之后,也渐渐出现这种情形。也有些人书桌里的信被人发现后,大家便会好奇不已地一同观看起来。 所有的信封,都点缀着很有少女气息的花纹或图画。但是丽子小姐使用的信封是外国制的,虽然也有花草图样,但非常简单朴素。这点反而令人感受到她的高雅品格。 我本想进入洗手间观看内容,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失礼,于是交叉着手臂,在擦拭得亮晶晶的走廊上,信步走了一阵。洗笔台附近不见其他人影,我便在那里拆开了信封。方才的鸟儿又在一旁的树木枝头上高声鸣叫。 由于封口未以浆糊封起,我很快地就取出了两张信纸。内容非常简洁。 ——今日放学后,我会在钢琴练习室弹奏舒伯特(注18),请过来一趟。就是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花村英子小姐这个收信人的名字,以及桐原丽子的签名。第二张纸则是一片空白,只是为了不让信纸形成单数而加上的。我的书法非常拙劣,甚至连大哥都说:「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因此在我眼中看来,信上的字迹眞是漂亮到令我自叹弗如。而且那字迹自然又优美,给人不张扬做作的感觉。正如同她的名字,是天生丽质般优美的文字。 注18: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一七九七—一八二八),奥地利作曲家,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7 我从回廊走进本馆。高年级及高中部的学姊都在这里上课。我从左侧的通道走到本馆后方,那里靠外苑的方向并排着音乐教室、餐厅和烹饪教室等建筑。 钢琴练习室则是隔着走廊与音乐教室相对。放有钢琴的小教室,就象是将箱子放在地面上般,一路延伸。同时,每个小箱子里都流泄出了优美的旋律。 是几号教室呢?不对,对方写着「会弹奏舒伯特」。坦白说,这眞叫我伤透脑筋。虽然音乐会的演奏曲目上,也会出现舒伯特的即兴曲,但我并不是一个热中于钢琴的学生,没有自信能够马上听得出来。这让我有种被迫面临考验的错觉。不,实际上对方的意思就是,听不出来便没有见她的资格吧。 从一号琴房当中传出了葛利格(注2)的《特罗豪根的婚礼之日》(wedding day at troldhaugen),这首曲子在本校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奏。由于这曲子的难易之处壁垒分明,亦即精彩之处气势磅礴,很适合在发表会上演奏。对方正不断地重复弹奏其中困难之处。 其中一些琴房也传来了陌生的旋律。无论哪首曲子,只要象是在练习一般不断地反覆弹奏,应该就不是丽子小姐吧。因为她弹琴,是为了弹给我听。应该会弹奏优美纯熟的乐曲。 如此想来,应该是五号琴房里的那一位吧。原本轻快明亮的音色,逐渐转变为带有悲怆之感的丰富曲调。我想应该是《即兴曲》的其中一首吧。 我在琴房门口停下脚步,正迟疑之际,对方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曲调一转变作其他曲子。弹奏出的旋律,就象是舞者正轻快地抬腿起舞一般,是我耳熟能详的《乐兴之时》(moments musicau)。那彷彿在对我说:「这首曲子的话,妳该听得出来了吧。」 象是渐行渐远般,音量渐渐转小,不久便归于寂静。我一直等到这时,才微握起拳头,轻轻敲了敲门。 注19:葛利格(edvard grieg,一八四三——一九零七),挪威国民乐派最重要的作曲家。 室内传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的声音。我不由得后退,只见房门从内侧打开。 ——丽子小姐正注视着我。 她的长发绑成了辫子,垂在两侧。当然,她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脂粉。尽管如此,她充满光泽的白皙脸颊,彷彿正微微从内侧透出了朝霞般的光采——眞是非常有女学生气息的装扮。或许是她丝丝分明的睫毛所框起的双瞳,具有某种气势,让我以为她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在学校,我们面对大上两个学年的学姊时,通常都会比面对老师还要紧张。纵然只差一学年,之间的差距仍是非常悬殊。若是我到了一百岁,见到一百零二岁的人时,恐怕不会有这种心情吧。 「妳是花村同学吧。」 丽子小姐开口。她的双唇比我想象中大了些。一般而言,拥有樱桃小嘴的女性都较为可爱,且被称作美人,但是丽子小姐形状姣好的双唇略显丰满,正好突显出了其存在感,更为整张脸庞增色不少。 「——是的。」 「能够借用妳府上的车,送我一程吗?」 她泰然自若地说。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 「啊?」 丽子小姐抬手移至自己胸前。直至方才还在键盘上起舞的白皙手指,拨弄着制服衣领上的八重樱徽章。 「今天没有车可以坐回家呢。」 8 并非所有女学生都有专车接送。有人是使用印有家徽的人力车,甚至也有人是搭乘市营电车上下学。 有些家庭会让司机在正门前方等候一整天,也有些家庭是让司机先回府上,等到了放学时间再过来。我们家是后者。让司机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未免太可笑了。不过,像桐原家这样拥有百人以上佣仆的府邸,一人负责一项职责,也许是恰恰好吧。 简而言之,每户人家的规定都不一样。 桐原家是两位小姐一同搭汽车上学。既然妹妹道子小姐先回去了,想当然耳,是丽子小姐命她回去的吧。 与丽子小姐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上,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这眞是一项超乎现实且吸引人的提议。 「方便吗?」 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她又问了一次。就算问我方不方便—— 「……好的。」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先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再前往鞋柜玄关。我将帆布制的室内拖鞋换成户外鞋后,走至校前庭院。丽子小姐应该已经离开本馆了。 我边走边注意着本馆的方向,只见丽子小姐若无其事地从大门前的假山后方现身,跟在我的身后。她的动作眞快呢。 我们穿过大大敞开的正门,走向排列等候的车子处。来到外头后,有些司机与副司机正聚在一起谈话,而贝琪则一如以往地在车内等候。她发现我的身影后,立即下车打开车门。 我走到她身旁: 「……今天还要再送另一位小姐回家,妳开车要更小心一点。」 现下将近傍晚时分,先前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拂开了乌云,阳光倾斜地洒落而下。截至方才为止,四周都非常阴郁晦暗,因此这道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在这阵带着金色的光——亡当中,丽子小姐缓步走来。贝琪打开福特的后车门,鞠躬行礼之后等候。 丽子小姐轻轻点头致意并坐入后,我才进入车内。 坐正之后,丽子小姐简单说道: 「白金(注20)的桐原家。」 我补充说道: 「——是桐原候爵大人家。」 藉此提醒她:「知道了吗?」但贝琪仅是答道:「我明白了。」便发动车辆。来到十字路口后,她毫不迟疑地往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弯,循着青山墓地(注21)往南行。 丽子小姐以甚至可说是有礼的语气,询问前方的贝琪:「开车很辛苦吗?」 贝琪口齿清晰地回答: 「不,习惯之后,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辛苦。但是——『习惯』,也是一种大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因此时时要小心谨愼。」 注20:位在东京港区。 注21:青山墓地位于东京都港区的南青山,于一八七二年设立,园内埋葬了许多政治家、军人、作家。一九三五年改名为青山灵园。 丽子小姐轻轻微笑: 「跟妳说话的话,会妨碍到妳吗?」 「不,绝无此事。」 她也只能这么回答吧。「妳是在哪里学会开车的?」 「有一段时间是自学,但承蒙老爷雇用我,后来便去武藏野的汽车驾驶学校学习。」 「听说现在汽车驾驶学校,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设立呢。」 「是的。虽然一般县市很少见,但此处不愧是帝都——东京当中就有好几所。」 「你们是如何练习驾驶的呢?」 「这实在是不胜枚举。举例来说,象是在车子两旁架起绳索,沿着绳子前进后退。」 「一开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方向盘转动多少幅度,车头就会跟着旋转——这是一开始的难关。听说有些人在此时就栽了跟斗。」 「妳当初顺利通过了吧。」 「是的。」 「听妳这么一说,我就能放心了呢。」 丽子小姐转头看向我。我颔首后,她又转而注视贝琪的后脑勺。 「也有其他学开车的女性吗?」 「正巧在我学习的时候,有几位『大学汽车爱好社』的人士也前来上课,当中亦有女性。」 车子驶过霞町的十字路口,逼近久迩宫大人的宅邸(注22)。 9 我再怎么迟钝,至此也终于明白,丽子小姐写信给我,并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另有目的。 当众人得知我的新司机是贝琪时,想当然耳,顿时在班上蔚为话题,还有不少人特地跑来看贝琪。老师还为此耳提面命,要她们注意自身的行动。 注22:久迩宫是日本昭和时期的一位亲王。而这座宅邸于一九四八年改建为圣心女子大学。 我们学生每天都会携带名为通讯簿的本子。那并非用以记录成绩,而是像书信一样送至家中。通讯簿是学校与家长之间联络的桥梁。 我原本担心老师会不会在上头写着:「让女性司机接送令嫒上下学,是否不妥?」 向爸爸提起这件事后—— 「别担心,我一开始就得到校方的许可了。」 他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宣告。 「眞不愧是爸爸!」 猛烈鼓掌之后,我又说: 「——可是,我们学校很讨厌新事物,眞没想到校方会答应呢。」 「没什么,因为我强烈主张『毕竟是女孩子就读的学校,我想这层顾虑也是必要的吧』。」「咦?」 「我眉头紧皱,向校方表示:『汽车是种密闭的空间,移动的速度亦能非常快速。倘若由男性司机接送妙龄女子上下学,这样太不恰当了!』」 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千金小姐,与雇用的司机关系太过亲密,演变成为爱私奔的例子,至今已出现不少次。毕竞道所学校招收的学生,都迩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最为敏感。假使以此为名目,校方反而会觉得「说得有理」,不由得就点头答应吧。 可是,见到留有一头短发、眉形英挺秀气的贝琪,也难怪有些人会象是发现了宝冢(注23)的巨星一般,引发騒动。这点是校方的失策吧。 因此听见这个传闻的丽子小姐,才会直接展开行动。我明白她的心情,可是,对我而言,期 待落空的感觉并不有趣。 她是特别挑选过后,才写信给我——我当时就这样贸然断定。然而现在看来,先前那个象是踩在云端上,心情飘飘然的自己,眞是愚不可及。 丽子小姐朝我笑道: 「听说即便是女子,也有人在学习开车呢。」 「是……」 偶尔在杂志上,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得骑马比较好。」 注23:一九一三年成立的大型剧团,全名为「宝冢歌舞剧团」,特色是只招收未婚女演员,因此男主角亦是女扮男装。黑木瞳及天海祐希都是出自该剧团。 接下来丽子小姐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偏向贝琪私人方面的事情,如「为什么会选择司机这个职业?」、「令堂的工作也是与汽车有关吗?」等等。 贝琪巧妙带过,但如果对方又继续深究,她便会回答: 「——小的这些事情实在不値一提,说了唯恐会因而污秽您的耳朵。况且若是得意洋洋地张扬自己的私事,回去后小的会受到责罚。还请您高抬贵手。」 丽子小姐微微勾起情感丰富的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吗?」 车辆抵达白金台后,又沿着桐原府邸的长长围墙缓缓前行。彷彿是一架边调降高度边寻找降落地点的训练用飞机一样,摸索着终点。 丽子小姐拉过自己的书包。「请在大银杏树那里右转。正门是开着的。」 车辆驶进大门前的碎石子路,轮胎辗地的声响变成了喀沙喀沙。守门警卫朝我们低头致意。 穿过偌大的正门后,里头是一片绿意。 「沿着假山往前直走吧。大玄关前面是内玄关。请在内玄关前停下来。」 福特遵循着丽子小姐的指示往前行进。宅邸内环绕着用以隔绝视线的内围墙,阐墙内可见数棵松树,但瞧不见里头的景象。 听见车辆的声音后,迎接的人自玄关走出。 不过,已经有人先一步来到这广阔的前院。前院里停着一辆一圆出租车(注24),有个人从车内走出。对方穿着卡其色的军服又戴着军帽,想必是位陆军军人。 不同的是,对方的右胸口上装饰着黄色绳索般的物品。我曾在绘画或是照片中看过,但没有去记那个装饰是哪种勋章,还是用以表示位阶。「哎呀!」 丽子小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是哥哥。是从外头回来的吧。还是只是顺路过来一趟呢?」 为了让出租车稍后能够离开,我们的车辆先靠边停下。 「请问,令兄胸前的那个装饰是什么呀?」 我不由得说出心中的疑惑。丽子小姐错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参谋的象征喔。哥哥他呀,从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仅做了—年中队长——就一路直升进参谋总部了唷。」 注24: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在东京及大阪市内搭车费用均为一圆的出租车。 10 听她说完后,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个头衔有多吓人。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立即摆出吃惊的神情:「——眞是厉害呢。」 陆军男子边看着我们这方,边将手上的行囊交给出来迎接的和服女子。 出租车驶过我们身旁逐渐远去。丽子小姐开口: 「停在这里就好了,让我下车吧。」 一等到贝琪绕至后方打开车门,丽子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踩在大小均等的整齐碎石子路上。她似乎正用眼神呼唤陆军男子,然后转过头来,也示意我下车。 「我来介绍一下吧。」 看来是位令她自豪的哥哥。我很感兴趣。与我家吊儿郎当的大哥究竟有何不同,做为参考,我很想拜见一下。 然而—— 「——还有妳喔。」 丽子小姐又朝直立在车门旁的贝琪开口。 贝琪立即婉拒。这也是当然的。 如果是男性司机的话,根本不可能会被引荐「介绍」。也就是说,她是想让哥哥看看现在蔚为话题的奇珍异品。 但是,贝琪接下来的举动很难为。而且麻烦的是,现在她已站在车外,倘若婉拒对方之后,又走入车内关上车门,这样就太无礼了。 况且,既然知道了丽子小姐「介绍」的意图,并不是基于礼仪,而是她自身的坚决意志,便很难断然拒绝。 高帅挺拔的哥哥,走向美丽的妹妹。 大概因为是在自家庭院里会见女性宾客,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自在,并未摆出参谋总部军官的威仪。只是,被军帽的黑色圆弧帽檐遮去了大半面积的双眼,依然非常锐利。那是双以震慑他人为职责的眼睛。 冷不防地,像要昭告夏季来临一般,落日的余晖贯穿梅雨季节的灰暗天空,打横照亮了陆军军官的脸庞,使他的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是张英俊的面容。不过,由于光线的关系,左边被照亮的那只眼睛,莫名地看来大了些许。 被军靴踩在脚下的碎石子,发出规律又悦耳的声响。 陆军军官朝妹妹的友人扬起微笑。嘴唇的形状跟丽子小姐眞是相似呢。 「这是愚兄,桐原胜久大尉。这一位是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还有花村小姐的司机——」 丽子小姐催促她接话。 与侯爵家少爷见到面实在是特殊状况,贝琪不得已之下,只好脱下帽子,深深低头鞠躬: 「小的是别宫。」 一头短发向下晃动。 桐原大尉心情愉悦地开口寒暄,倏地瞇起眼睛。 因为女性司机非常少见——但不仅如此,那很明显是观察的眼神。 大尉大步往前一跨。彷彿将「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一事干脆地抛在不感兴趣的类别,他直接越过我,站在斜后方的贝琪前方。 他将双手交叉在身后,像在观察新兵一般,由上至下地打量身穿白麻制服的贝琪。 贝琪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桐原大尉象是等得不耐烦了,说: 「抬起头来。」 贝琪用双手将制服帽工整地戴回头上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原本望着脚边碎石的视线,转向对方的眼睛。 我的头部只及贝琪肩膀的高度。两位成人的视线,在比我的双眼更高的地方互相交会。 桐原大尉军帽上的红带,缀着金色星星.,贝琪的制服帽额头部分,则缝着我们的家徽三个小漩涡。尽管被星星由上往下俯视,漩涡也一点都不畏缩。 这时一只小小的羽虱轻盈地掠过两人之间。 桐原大尉的脸颊一动,勾起与方才的寒暄微笑不同的笑意。大尉微张开脚,说道: 「——妳想假装自己是男装丽人吗?」 这句话实在非常地苛刻且无礼。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语调中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呢?这就象是放在水底的容器一般,明明一眼就能看见它放在那里,却怎么样也捞不着。 「小的是因为职务,才会这身打扮。」 贝琪说完后,快速地瞥了一眼大尉的全身。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意思是「就跟您的军服一样」吧。 大尉点点头后,盯着贝琪的胸口。 下一秒,说出了令我不敢置信的话语。 「把上衣脱下来让我看看。」 11 瞪大了眼睛的人是我,贝琪则面不改色。 大尉微偏过头,象是想从她的脸上读出些许讯息。 「妳听见了吗?」 贝琪字句清晰地答: 「小的听见了 。」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插入两人之间。而遭到踩踏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这种说法很象是不干己事——但当时的我,确实动怒了。 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我语气强硬地表示: 「刚才您那句话,听来象是命令。」 桐原大尉象是名被人从舞台上拉回现实里的演员般,转头看向我。目光像在说: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伙在呀。 我更是恼火,继续说道: 「——但别宫是我的司机。」 银座八丁 「……喔?」 「无论您是侯爵家的少爷,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别宫都没有义务遵从您的命令!」 大尉朝丽子小姐的方向瞥去一眼: 「这就是所谓的,『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河内山仍是将军手下之人』吗?」 他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后,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快活清脆,十分有名门少爷的风范,且令人懊恼的是,同时也很有魅力。 笑完后,大尉重整自己的态度,转身向我: 「那么,我重新问一次吧。花村小姐,这个星期天,您是否会整天忙于学习才艺呢?」 听见突如其来的询问,我一时间来不及搪塞也想不出理由,便说: 「直到傍晚之前都是无事……」 「那么,请让我邀请您共进午餐吧。吃饭之前,我想请您在宅邸内散个步。希望您能在十点左右前来。只是——我希望您别将司机替换掉。我有些东西想让这一位看看。」 他凝视的双曈深处,像在运转机器一般,似乎正在拟定什么计划。 「您在打什么主意?」 「绝不是什么可疑或是危险的事情,我向您保证。嗯——在当天到来之前,敬请期待吧。」 尔后,我们在大尉与丽子小姐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桐原宅邸。 「眞是个失礼的人。」 都因为我让贝琪送丽子小姐回家,才会让她留下不好的回忆。这令我感到惭愧,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然而,贝琪却泰然自若地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加『失礼』的大人存在呢。」 「也许是吧……」 「方才那一位,反而还算是相当正派的人物。」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叫妳脱掉上衣呢?」 贝琪爽快地答道: 「他可能好奇司机的制服究竟是长什么模样,也想看看里头的衣服吧。」 「是吗……」 我正要歪过脑袋时,贝琪又开口: 「方才非常谢谢小姐出言解围。」 我立即感到得意洋洋,鼻尖热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您说得非常坚决呢。」 我不由得在脑海中开心地反刍自己说过的话。紧接着,也在意起大尉说过的一句奇怪话语。 「……那时候,桐原小姐的哥哥好像说了一句话吧。」 「小姐是指『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那一句吗?」 「对对。」 「那是歌舞伎的剧目,写自默阿弥之手。所谓御数寄屋坊主,是指在江户城工作,做些繁琐杂事之人。剧中名为河内山的男人欺骗了松江殿下。事情败露之后,差点遭到拘捕。然而他却严词抵抗,说:『我是直接侍奉将军的人——即是将军殿下的家臣。所以即便要接受将军殿下的制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区区大名说长道短。』」 「哎呀呀。」 贝琪话声一变,像在演戏般地说: 「『就算你是一国之主,我也没有义务接受大名的判决』——观众们全都『痛快、痛快』地鼓掌叫好。」 虽然我曾跟着去过帝国剧场和歌舞伎座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齣剧目。 「那么,我就是『将军殿下』了?」 贝琪微笑。 「对别宫而言,是的。」 「眞是太抬举我了呢。」 「怎么会呢。话虽如此,桐原少爷竟然能够眨眼间就说出这些句子,眞可谓是学问渊博。而且那位少爷,的确非常适合引用这句台词。」 「是吗?」 「是的。」 贝琪颔首。 「——毕竟桐原少爷,原本就是大名啊。」 12 之后,看起来不如大尉少爷那般「学问渊博」的花村家长子,在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最近这阵子,很奇怪地,大哥的朋友阿六先生——大町六助先生连日来,都会寄来包裹或是书信。他们明明在大学里就碰得到面,却要麻烦地寄信?真让人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去看了放在房间桌上的信件后,回来时难得地陷入沉思。 即便是闻名天下的英雄,但他的家人从他还是鼻涕小鬼的时候就熟知他,因此在家人眼中,英雄还是一样邋遢吧。就这点来说,我对大哥的评价必须打点折扣才行。可是,我这双已经见识过了桐原家胜久少爷的眼睛,不管横看竖看,都不禁觉得横躺在长椅上的雅吉大哥,就象是个锐角之后出现的钝角。 「欸欸。」 「干嘛?」 就连回应,也象是因梅雨而生了霉菌一般懒散。大哥眞是吊儿郎当。 「今天我呀,送了丽子小姐——也就是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回到桐原府上喔。」 眞是势利眼,一听到美女的事情,他就一骨碌地起身。 「妳送她回家?」 我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看来对方感兴趣的人是贝琪呢。」 面对大哥时,我都称别宫为「贝琪」。 「那是当然的吧。谁会对英公有兴趣啊——」 「眞过分,你不想听接下来的发展了吗?」 「喂喂,别做这种扭开了水龙头,却又不让水流出来的事情啦!」 这话说得眞奇怪。但因为我也想与人分享,便说明了桐原大尉登场时的情景。 「居然会在军人的勤务时间回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是一般士兵,就算睡觉也不能松懈警戒吧。但是等地位提高了,进入与军人有关的政府机关或参谋总部工作的话,军人也就跟一般官员没有两样。」 「是这样子呀。我还以为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呢。」 「当然,特殊时期的时候,是那样子没错。」 关于「脱掉上衣」一事,由于我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涵,便难为情地没有说出口。不过,我说了两人正面相对一事。 「然后呀,桐原家的少爷一看到贝琪,就露出了象是其他事物都消失了般的眼神,样子很奇怪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哥突然将伸长的颈子缩回原位,在长椅上盘起双腿,再撇下嘴角。 「嗯——」 不快地发出沉吟。 「怎么啦?」 「……那个桐原家的笨蛋儿子——」 我大吃一惊。 「什么笨蛋儿子呀,可没有人说过这句话唷。」 这句话反而适合用在说出这话的本人身上吧。 「是吗?」 「对方看来可是非常聪明能干唷。感觉上就象是五郎正宗(注25)的名刀。而且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想必将来是前途无量吧。」 客观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眞不可思议,一听到大哥眨低他,反而会想回嘴。 得到吧?」 大哥神经质地搔了搔后脑勺。 「——那么,那位前途似锦的大尉少爷又怎么啦?」 「这个星期天,他邀请我共进午餐。然后指定司机得是贝琪。」 「妳拒绝了吗?」 注25:日本史上最有名的刀匠之一。 「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嘛。」 「可是啊,就算叫贝琪过去,对方可是桐原侯爵家呢。总不可能邀请司机至会客室,再与她一起用餐吧。」 「你这么说的确没错。」 大哥环抱双臂,挑起眉头,看来十分担忧。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总不会依仗自己的权势,做些奇怪的举动吧!」 「怎么啦?你觉得他们会欺负贝琪吗?」 「呜,呃,这个……」 大哥显得非常支支吾吾。 「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与我同班,看在这一点份上,对方应该不会做些为难人的事情吧。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吧。而且这就象是连续剧一样,你可以兴致勃勃地期待。」 「瞧妳说得这么悠哉。」 大哥仰头看向天花板。我又说: 「我也有事情想请你解惑。毎天阿六先生都会寄包裹过来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啊,这件事吗?」 大哥应声后,说了出人意表的一句话。 「这件事啊——说来都要怪妳。」 13 「怪我?」 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我和妳一起去了银座对吧。」 是指登上钟塔那天的事。 「是呀。」 「那时,妳跟我提起了交换暗号一事对吧。」 「嗯——就是部首『金』再加上『表』。」 「那隐作『tokei』吧。」 「你看了图书室里的《即兴诗人》了吧。」 「我看了,不行吗?这叫作调査。总之,我可没有问妳喔。」 「是是。」 「后来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大町。那家伙很感兴趣,就说『我也要玩』。」 「所以你们决定了某本书?」 「并非如此。那样做的话,就跟千金小姐们的游戏没有两样。妳们是在纸上写下数字吧,而且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关键书。」 「是啊。不决定的话,哪解得开呢。」大哥摇了摇头。 「他说那样子太无聊了。又说,所谓的暗号,就是要去挑战解开才有趣味。就像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古代文字,学者们也是歪着脑袋拚命解读,那样才是无比罗曼蒂克的大脑活动。」「嗯,也许是吧。」 「然后那家伙提议道,他每隔数天就会送东西过来。他会以那些东西,表现银座的某个地方,然后要我在指定好的日期时间到那里去。」 「也就是脑力对战,要大哥你解开谜题吧。」 「嗯。」 「既然说这样很罗曼蒂克,由他先负责解谜不是更好吗?.」 「就是说啊……」 大哥叹了口气。不管怎么看,他都呈现败军之将的气息。 「看你这幅样子,想必是束手无策吧。」 「妳这么说真是太直接了。总之,出题的那些物品全部都杂乱无章,毫无脉络可循。」 「啊!」 「怎么了?」 「前阵子,你说了什么『大町先生的衬衫』吧。那个就是『物品』吧?」 「嗯,最先送来的,就是『衬衫』。看来象是在夜市里买的新衣。如果还给他的话,他之后打算穿上吧。包裹上写着『这是第一个』——妳觉得如何?」 「嗯,虽说是理所当然,但会联想到服饰店吧。」 「对吧?」 大哥指向我,接着又摇了摇食指。 「——一般都会这么想吧。只是,广义的服饰店,也未免太多间了。」 「这倒也是。」 「但是呢——因为妳不常在那里走动,所以不晓得吧——若是仅限定『衬衫』,很快就能进行过滤。在银座五丁目,白牡丹与第一银行之间,有栋四层楼高的『中屋衬衫店』。」 「这下子就能肯定了吧。」 我说完后,又道: 「可是,这样也太简单了吧。」 「嗯。这样一来,与其说是暗号,根本就是开门见山——然后,我便等着下一个物品送来。」 「『第二个』是什么?」 「接着送来的竟然是『眼镜』。」 「眼镜?」 「衬衫之后是眼镜,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儿吧。」 「可是,这两样东西的形状,都很有特色呀。」 「怎么说?」 「如果是破破烂烂的圆顶礼帽再加上小胡子,就是指卓别林吧。就像这样,只要看了那件衬衫和眼镜,就能锁定某个人物的话——」 「不对不对。衬衫的款式再寻常不过,眼镜也是大町之前戴过的。因为若要为此特地去买那些东西,未免太浪费了,而且也不可能送来他现在在戴的眼镜啊。总之,就是很普通的眼镜。」 「换言之,只要是『衬衫』(syatsu)、『眼镜』(megane),何种款式都无所谓?」 「应该是吧。」 「那么,会不会是要将第一个字符串连起来呢?就成了『shi』(衬衫唸作『syatsu』,第一个字是『shi』)、『me』。喏,他总共会送来几个物品呢?」 「他说一共有四个。所以现在是在起承转合里,起承的阶段吧。」 「这样一来,如果接下来是『草莓』(ichigo),最后是『金柑』(kinkan)的话,你觉得如何?」 「是要去水果店吗?」 「不是啦,那样就没有把物品摆放在一起的意义了。依序将四个物品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之后,就是『shi?me?i?kin』。为了使其具有意义,再加上浊音后,就是『jimeikin』。你看,就成了『自鸣琴』(注26)呢。」 「这样太牵强了吧。」 「所以我是在打比方嘛。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你去以贩售八音盒而闻名的店家就好了吧?」 「理论上是这样。」 仔细思索的话,也并非想不到更加高明的理论。无论如何,竟会想到利用物品,来表现一般人认为都是写在纸上的暗号,这个想法眞是有趣。 注26:即八音盒。 「总之,直到之后的物品送来之前,都无法凑齐线索吧。」 「嗯,他确实每隔三、四天就会送来。」 「下个物品送来的话,你再告诉我吧。两个人一起想,说不定会想到什么好主意呢。」 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这时,我想到了贝琪。 14 周末,雨势依旧不歇。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波涛般的雨声始终笼罩在头顶上方。 城市之光 city lights 1 用过晚饭后,枇杷被放在志野器皿(注1)内呈上餐桌。 为了方便剥皮,尖尖的那一侧切掉了一部分,所以看起来就象是个尖端平坦的小巧橙色鸡蛋。听说哥伦布曾压碎水煮蛋的一端使它站立,桌上的枇杷看来就像那个样子。其实按照理论,让平坦的那一方朝下,会比较稳定。 不过,切开来的那一面露出了栗色的种子,就象是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孩,露出了一颗小脑袋瓜般。水嫩欲滴的断面上,位于圆形中央的种子成了焦点,形成一幅有趣的模样。那些枇杷切面朝上,整整齐齐地并排着。 另外,枇杷的橙色,与志野器皿的缤纷白色互相衬托,显得极为美丽。 这种时候,正是掌管蔚房之人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正是其取悦主人之处。然而,雅吉大哥丝毫没有欣赏的雅致,只是不断伸长了手拿取枇杷。简直就象是个吃水果的机器。 注1:志野器皿是指以「志野烧」烧制方式制作的陶器,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外形朴实厚重,象是信手捏成。 「最近实在太闷热了。为了不输给这份热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摄取水分和维他命c。」 看来饭后甜点的枇杷,是大哥亲自指定的。我边优雅地吃着,边开口: 「天气炎热时,不就是要吃鳗鱼吗?」 「现代人要再科学一点才行。这样还是不行的话,就去避暑。」 「也就是一溜烟逃跑吧。」 虽然我如此应和,但自己也没有资格责备哥哥。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一到土用(注2)之际,我就打算挥别帝都和鳗鱼,奔向轻井泽的怀抱。 在那里,我可以时而至瀑布边远足,时而去牧场参观。骑着脚踏车驰骋在白桦林当中也很好,而且光是想象就觉得身心舒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抚过耳畔,具有透明感的凉风触感。 「就算是在东京,帝国剧场那一带,也是很棒的避暑胜地喔。听说这个月会有刘别谦(注3)的电影上映。但是那里的冷气开得太强了,甚至让人觉得冷。脚边冷飕飕的,简直就象是鞋尖踩进了看不见的浅滩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吧。」 「嗯。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适度这个问题。」 「——既然要考虑适度,哥哥你也别再吃了吧?肚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唷。」 大哥含糊应了声后,终于停了手。我又说: 「说到电影,那些无声电影解说员遭到裁员,引发了不少纠纷呢。」 哑剧需要解说人员,所以不久之前,解说员都还是与演员并驾其驱的光鲜职业。但是如今,无声电影已逐渐没落、减少。 「嗯。毕竟现今是有声电影的全盛时期了。帝国剧场一开始就没有解说员,而邦乐座、大胜馆和电气馆(注4)——这些规模较大的场所,都已接二连三地解雇了他们。也就是不能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吧。」 「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遭到解雇,他们一定很苦恼吧。」 「可是,如今已无法挡住时代的趋势了。就连日本,往后也不会再拍无声电影了。一且看过《摩洛哥》和《巴黎屋檐下》等有声电影,观众就再也无法回去看默片了。就连《泰山》,也是因为可以听到男主角『啊呜啊呜啊——』的吶喊声,才会那般大受欢迎吧。」 注2:立秋前十八天,天气正热。 注3: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一八九二—一九四七),德国电影导演,对喜剧片的影响甚大。 注4:邦乐座是表演日本传统音乐的剧院。大胜馆是一九零八—一九七一年间曾存在过的日本电影院。电气馆则是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年间曾座落在东京浅草的电影院。 「但就算没有声音,卓别林还是很有趣啊。」 卓别林是最近曾来日访问,且大受欢迎的喜剧天王。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见到这位留有小胡子的叔叔。依据每个府上的规定,都会将可以看和不可以看的电影区分开来。而卓别林的电影无论在哪个府上,大抵都会归到可以看的那一类。他往后也会拍有声的电影吧。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以往的作品就会因此失去价値。 大哥环抱着手臂说: 「嗯。卓别林的才能卓越出众,这点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没能晚十年出生,眞叫人惋惜。」 「为什么?」 「好比说《城市之光》(注5),如果是以有声电影拍摄的话,就能一直流传至后世了吧。」 《城市之光》这齣电影,是贫穷绅士卓别林为了一名眼睛看不见的少女,费尽千辛万苦为她筹措手术费的有笑有泪故事。 「无声就不行吗?就象是日本画和西洋画一样,各自有其特别之处吧。也就是说,毛笔和画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吧。」 「嗯,妳那种见解也是可行的。可是再过不久,解说员这个职业就会彻底消失。而且以后播放电影时,一旁也不会再附有乐团。现在还不打紧。可是再过几十年,缺少解说员和乐团的情况下,观众要怎么观看无声电影?也不会有电影院再上映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苦恼。我以指尖轻敲着志野器皿的边缘,突发奇想:「既然如此,只要连同解说和音乐,一起录音下来不就好了吗?所谓的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吧。这样子做的话,无论是《城市之光》还是其他电影,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观看了吧。」 大哥大感出乎意料。 「——妳的想法还眞新颖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之后再为画面加上声音吗——这个嘛,只要技术不断进步,是有可能做到的吧。」 「对吧?」 正当我有些志得意满之际,父亲透过下人呼唤我们前往。 注5:《城市之光》原文为《city lights》,日本将电影译名译为《街灯》。 2 传话的内容是:两个人都到会客室来一趟。不知是来自静冈还是哪里的地方公司社长,傍晚时登门造访。父亲似乎是与他一同用餐,一边讨论公事。 来到会客室后,只见偌大的桌子上放置着出乎意料的物品。 父亲靠在长椅椅背上,抚着胡须说:「——是对方送来的东西。」 是那位社长带来的见面礼。是个鸟儿的标本。 标本的设计是让鸟儿停在树枝上。拥有优美弧度曲线的树干,在中途旁分错节。鸟儿正用牠带有熟透枇杷色泽的纤细爪子,勾住那附近的树枝。鸟喙也是相同的明亮橙色。鸟儿的大小约莫与鸽子差不多,整体呈黑色,但仔细一瞧,从身体直至尾羽的部分,散发出吉丁虫般的青绿色光彩。胸口部分的蓝彩较背部鲜艳。 「听说牠在森林里头振翅飞翔的时候,会依据光的照射角度,反射出更加美丽的光彩呢。你们都没看过吧。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鸟儿。」 父亲象是自己捕到了这只鸟般,骄傲地说道。 提及装饰在壁龛上的鸟类,一般都是雉鸡或日本山鸡吧。有川小姐的宅邸里,还装饰着张开翅膀的老鹰标本。 「那是当然的吧,就是因为罕见才会送来呀。」 大哥应道。 「嗯,是啊。不仅如此,牠还是种非常珍贵的鸟儿喔。听说是灵鸟。」 「叫什么名字?」 父亲象是要吊我们胃口一般,先顿了一拍后才回答。 「牠会发出『bu?po?so』的叫声。就是牠的啼叫声很尊贵吧?」 父亲颔首。 「嗯。虽说是现学现卖,但『佛』就是佛祖,『法』就是其教义,『僧』就是习得教义后再加以推广的僧侣。这些被称作三宝,自古至今一直备受敬仰。弘法大师在高野山修行时,就是听到了三宝鸟的叫声,深受感动:『啊啊,就连鸟儿也懂得鸣叫三宝之声。』听说当时还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汉诗。」 注6:日文唸作bupposo,汉字写作佛法僧。 「怎样的诗?」 「这点我就没再问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只了不起的鸟儿喔。」 「……将这样的灵鸟做成标本,眞的妥当吗?」 父亲将原本捻着胡须的手伸至颈后,搔了搔头。 「妳这么问,爸爸也不知怎么回答。嗯,不过佛祖殿下心胸宽大,应该不会为了这点事就降下天谴吧。」 自古至今,和歌当中就经常咏颂花鸟草木。与三宝鸟有关的歌,一定也为数不少吧。 我升上中年级以后,毎当远足或是体操会结束,就得开始写和歌。格式是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字的短歌,但写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好比说挖芋头有多么有趣,或是跳舞跳得眞是优美等等。总之,和歌方面的教养是必须的。还有些小姐以一副什么都知晓的神情说——一旦决定了未婚夫,就要写和歌送给对方。姑且不论华族,在我看来,这种作风实在是难以理解。眞到了那时候,如果要在诗笺上写下「亲爱的夫君」之类的句子,我搞不好会浑身发痒到不由得跳起舞来呢。 不说这个,连在学校的老师当中,也有些是享有盛名的和歌诗人。 翌日上课时,老师提到了,古来风雅之士经常去聆听杜鹃的啼叫声。待老师的讲解告一段落,我试着提问: 「三宝鸟的叫声呢?他们都不会去听牠的叫声吗?.」 白发苍苍的老师眨了眨上眼皮松垮垮的双眼。 「喔……怎么会突然问起三宝鸟呢?」 「是的。因为我家昨天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 顿时,教室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哎呀!」、「那是什么鸟儿呢?」老师抬手制止众人,然后颔首。 「那可眞是贵重的礼物哪。」 尔后老师向同学们说明由来,但我早已在家中听过了。接着他又介绍了几首古歌。说到诗歌,这位老师就象是一本会走动的大百科辞典呢。 「即便是现代,和歌诗人若山牧水也曾到凤来寺山上,听鸟儿的鸣叫声作和歌。另外,岛木赤彦也曾在木曾的深山中,如此咏唱。」 道毕后,老师在一排排的古歌旁,提起粉笔喀喀喀地振笔疾书。老师拥有一手好字,龙飞凤舞,但我们不太容易看懂。 佛法僧鸟啼叫时 溪流水声响 深山夜空中 我心头一跳。 一时眼花,我竟看成了「佛法僧鸟惊叫时」。 3 一放暑假,我就动身前往轻井泽。往年都是开车直接前往上野车站,但今年却不是如此。 七月一日起,御茶水及两国之间的电车正式开通。正式开通——虽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其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毕竟市营电车已经在地面上驰骋,而且京滨线、山手线也已开通了。因此,这回竟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开通了新的铁路。完全就是在空中飞翔的电车。倘若明治时代的人抬头看了,一定会吃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吧。我顿时觉得,自己眞的是活在新时代里呢。 当时蔚为话题的,即是从秋叶原车站正门连向高架铁路月台的电动手扶梯。据说那座电扶梯长二十二公尺,共有一百五十阶,眞是无比惊人。 雅吉大哥早早就前往亲身体验,回来后直跟我讲解它的构造如何如何,眞教人厌烦。 在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之后,——行五人便搭着帕卡德前往秋叶原车站的御成街道口,然后搭上电动手扶梯。一行人包含母亲、我,还有阿芳他们,特别的是这次也将厨师前岛带往了轻井泽。反正忙碌于工作的爸爸,和忙于观赏戏剧的雅吉大哥,会在外头解决三餐吧。 从新铁路的挑高月台上,眺望早晨的东京街道,那种心情眞是说不出的愉快。然而在上野换车之后,随着时钟的指针与火车不断前进,日头也愈来愈毒辣。 「我们是往北边前进不是吗?」 前岛发起牢骚。 「是呀。」 「明明如此却愈变愈热,实在太没道理了吧。」 至于行李,昨天已先放进了贝琪的福特里,请她先行送去。开车一路驶至轻井泽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过去就是因而开拓了东京前往轻井泽的道路。我之所以会提出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贝琪也能一起去轻井泽。当然,我以「如此一来坐车途中,行李会比较简便」的论点来说服大家。然而,缠绕住整副身体的热气有如无形的行囊,却是怎么卸也卸不下。 到了高崎时,一行人皆气喘吁吁地再度一同瞪着天空。直到电车穿过了一次又一次隧道后,我们也褪下了一件又一件的薄衣,才终于觉得凉爽许多。 当我们抵达熊平车站,四周的景色已是群山环绕。这个站名还眞象是武侠小说里会出现的名字呢,就好像在那边的山谷,或是这边的森林里,会有熊出没吧。 由于此处是单线铁轨,上行火车与下行火车会在这里交错。在等待的期间里,清凉的风象是水流一般自车窗涌入。 到达轻井泽车站,便看见贝琪前来迎接我们。很可惜地,因为天色有些灰暗,无法清楚看见浅间山。母亲与我搭着福特,阿芳他们则是搭上出租车前往别墅。 负责管理别墅的门脇夫妇,由于经常整顿环境,草坪永远是那么干净整洁,庭院里的椅子也马上就能坐下。 总之,我们先在餐厅喝了杯茶后,便走向房间,整理运至房内的行李。杜鹃的啼声,从向东敞开的窗户传来。不只一只。似远若近,彷彿其中一方在佯装自己是回声。 我家别墅的东边,隔壁的再隔壁,其实是桐原候爵家的土地。但是那里占地极广,甚至有一万坪或两万坪,因此将这件事挂在嘴边说,会令人觉得相当愚蠢。 由于中间隔着白桦木与落叶松树林,因此从这里是看不见桐原家别墅的。 而且我与他们的关系又不如有川小姐那般熟稔,若要主动登门造访,地位又相差悬殊,令我觉得相当别扭,亦不敢行动。就连在学校里偶尔遇见道子小姐,彼此也仅是互相点头致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关于之前开枪射击那件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从胜久少爷或丽子小姐那儿听说呢。 4 没想到,我却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见了那位道子小姐。 从东京来到轻井泽,就象是从人界的夏之国度,忽然间闯进了异世界般,好一阵子我光只是信步闲晃,也觉得非常开心。无论是附近的树林还是小径,都觉得象是初来乍到般,非常新奇。但我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不至于摘下成堆的野莓带回家,却吃也不吃。只是花草树木的红绿色彩,以及沙沙作响的树林,都让我看得目不暇给。 上。下一秒,枝头晃动,牠转身露出自己的大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眞是可爱。松鼠离去后,上方 只残留着水色的天空。上头挂着几抹白云,就象是羽毛沾上了白色颜料后,轻轻在天空上一撇那般。 绕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只见前方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对方身材高大,头上戴着象是探险队在戴的帽子,还戴着黑框眼镜。 他朝我瞥来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似地交叉手臂。他面向弯道的前方,看来是在等着某人到来。 怎么办,该折返回去吗——我暗暗苦恼之际,从林道的另一头传来了极有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马蹄以这样的节奏踏在湿润的泥土上。不久后,马蹄声急遽变缓,成了哒、哒、哒、哒的声音后,一只栗色的马匹出现在落叶松树之间。 「哎呀……」 讶异的轻喃声从高处传来。那是身穿白色骑马服、驾驭着马匹的道子小姐。我吃惊地张着嘴巴。、 白衣男子见到道子小姐朝我发出惊叹声,因此再一次转头看向我。 ……我正巧撞见了幽会的场景吗? 我脑中浮出这个想法,正觉得有些困窘之际,道子小姐拉起马匹的缰绳,动作熟练地自马背上翩然跃下。黑色的骑马靴落在泥土上。 她收拢在帽子底下的头发,剪得比之前上学时要短了些许,整体很有避暑胜地的千金小姐气息。循着轻井泽的道路往下走,右手边有间知名的理发店。蓄着短胡子,又绑着蝴蝶形领结的老板专门替人剪发。大家都是去那里剪发的。像道子小姐这般身分崇高的人,也许还会直接请对方到家里呢。就连夏天结束后回到东京,也有些小姐剪发时,会特地请这位名人走一趟。那么只是请对方从街上来到别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道子小姐以不变的睏倦慵懒的目光注视着我,轻轻点头致意。我也回以:「日安。」 这一带已经是桐原家的土地了吧。如此看来,道子小姐会出现在此也不足为奇。 道子小姐指向白衣男性。 「我向妳介绍一下,这一位是由里冈子爵家的光辅少爷。」 「啊……」 男子脱下探险队的帽子点头行礼。是雅吉大哥说过的,被我们学校男子学院开除学籍的那个人。 「妳认识他吗?」 「有听大哥提起过他的事迹……似乎是位非常厉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呢。」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 「眞是了不起呢,由里冈先生。看来您的名字已经威震四方了唷。」 哪里,您太夸大了——由里冈先生满脸喜色地谦虚回道。道子小姐先提起我父亲的公司之名后,才说: 「这一位是社长千金英子小姐。」 由里冈先生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就是花村的妹妹吧。和妳大哥联想不起来呢,眞是位美人。」 看来是位油嘴滑舌的人。 道子小姐伸长手,抚摸栗色马匹的脸颊,最后介绍道:「还有,牠是艾克路易。是我的朋友唷。」 小时候,我曾经骑过小马。但长大之后,母亲就叮嘱我「千万不能骑马」。因为她说:「万一腿形变差可就糟了。」但有不少贵族小姐都在骑马,我想这是母亲的观念错误吧。不过,因为我不擅长运动,便很干脆地遵从了。 再一次在近距离下观看之后,马这种生物眞的是大得吓人。简直像座红褐色的小山。从泥土色的前胸直至前脚上方,都浮现着鲜明骇人的血管。 「昨晚,我也有幸听到了由里冈先生广受好评的音乐呢。之后与他谈了一会儿天之后,他便说他还没骑过马呢。」 「哎呀……这种武人般的行为,我实在是感到棘手……」 「哎呀,就连我这样的小姑娘,都装模作样地在骑马了呢。想必任何人都不成问题的。」道子小姐天眞烂漫地反驳。 由里冈先生心情极佳地说:「因此呢,小姐便提议,『明天早上,让我骑骑她的马』。」 在轻井泽这里,四处都有出借马匹的店家。他居然为了这件事笑得这般高兴,就象是古人说的射人先射马呢。不不不,由里冈先生爱慕的女性,应该是姊姊丽子小姐才对吧…… 「这是我平日惯乘的马。我也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来回奔驰。来吧,由里冈先生,也让英子小姐看看你的英姿吧。」 道子小姐将马儿转了个方向。 我看向由里冈先生的脚边,发现他穿着貌似是为了郊游而准备的运动鞋。「哎呀,眞叫人紧张哪。」 由里冈先生战战兢兢地将手探向马鞍。这时,马匹忽然剧烈地用后脚蹬向泥地。 瞬间,道子小姐以细小却尖锐的嗓音怒斥:「——艾克路易!」 当时,我正巧看见了道子小姐的表情。虽然只出现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蹙起眉,嘴角上扬。令我觉得:这个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手心和脚边上的由里冈先生,应当完全没发现吧。 道子小姐的右手反手握着鞭子,以同一手拉过艾克路易的缰绳,再将左手贴在牠的颈项上。光是如此,马匹就像冻结般|动也不动。道子小姐立即变成盈盈的笑脸,将脸庞贴在马儿的脸上磨蹭起来,温柔地小声耳语着什么。 看来她已经安抚住了马儿的情绪。 「来吧,请趁现在坐上来。」 由里冈先生动作僵硬地,好不容易才坐上马匹。 「哎呀,眞惊人,比起在下面看,还要来得更高呢。|想到要坐在马上移动,说实在话,眞叫人胆颤心惊啊。」 「您说这话,还眞象是个小孩子呢。」 道子小姐发出了山鸽啼叫般的咯咯笑声。 5 「请您先抓紧缰绳,双脚贴紧马鞍——那么,试着慢慢走几步吧。」 道子小姐将手抽离马匹的颈项。下一秒,艾克路易立即用力哼了声,然后象是从弹射器弹出的军用机,起脚狂奔。 「呀——」 我惊叫出声。由里冈先生应该是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吧。马儿身后,上下激烈摇晃的尾巴,跃进了我的眼帘。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太恰当,但我不由得心想:马的尾巴原本就那么长吗? 由里冈先生拚命地攀住马鞍。出乎意料地,他竟能与之对抗好一阵子,但好景不常,约莫在马儿跑了十公尺后,他就被甩下马背。 艾克路易甩下背上的东西后,彷彿在说自己的任务已经达成般,停在前方稍远处,回过头来看向我们。牠的嘴巴大幅摇动,象是在笑一样。 「您没事吧?」 我们奔上前察看。由里冈先生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边发出呻吟声边扭动身子。似乎是身体哪处受到了强大的撞击。 道子小姐朝白花盛开的草根附近伸长手臂。虽然我并未注意到,但眼镜似乎是掉在那里了。 由里冈先生立即咬紧牙关,按捺下呻吟声。想必是因为有我们两位年轻姑娘正盯着他瞧的关系吧。 「……我、我没事……眞是让妳们见笑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但嘴形变得与艾克路易有几分相似。 道子小姐走上前弯腰察看后,由里冈先生勉为其难地坐起身。痛楚似乎正一点一滴褪去。他以左手接过道子小姐递出的眼镜。 道子小姐大感同情地致歉: 「眞是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竟然轻佻地建议您骑上女孩子骑的马,眞是太不应该了。」 东西……」 眼镜仅是飞出去了,框架并未撞歪。由里冈先生以左手戴上眼镜。 「右手还能动吗?」 「嗯……」 应声后,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一下握紧一下松开。「……手指还能动,应该没有骨折吧。而且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就会复原吧。」 好几片变作茶色的落叶松树叶,沾黏在他右肩的衣服上。由里冈先生彷彿是只要拿下它们,受伤部位就会缓和许多般,以能够自由动弹的左手捏起叶子,再掸回地上。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这时道子小姐哀伤地蹙起柳眉。「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我勉强让您坐上了我的马匹,又害您受了伤——这件事若被他人知晓,可就糟糕了。」 「……哪、哪是什么勉强呢。不,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主动拜托妳的才对吧。」 由里冈先生举起左手忙不迭地猛摇。道子小姐左手拿着皮鞭,右手边抚着鞭子边说: 「能听到您这么说,我眞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您不会宣扬出去吧」 道子小姐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表示,由里冈先生则挺胸毅然答道: 「——我明白了,请妳不必担心。哎呀,反而是我想拜托妳别告诉其他人呢。毕竟乘上小姐妳的爱马,身为男人的我却被甩了下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 他开朗似地哈哈大笑,但怎么看都象是在强打精神。 「谢谢您……然后还有这一位。」 道子小姐转头看向我。 「咦、嗯……」 「英子小姐,妳也愿意保密吧?」 当事者之间都已经达成协议,身为旁观者的我,也只能点头。 「他的帽子飞去哪儿了呢?」 我提出自己在意的问题后,道子小姐轻举起鞭子,指向一旁的草丛。我马上就见到一顶帽子正勾在草丛上。 我走进绿意当中,捡起后递给对方。由里冈先生随意地戴上。 「那么,我先失陪了。」 语毕后,他便转身背对我们迈开步伐。背影的其中一只手,正无力地垂挂在身旁。 「那位少爷在这附近拥有别墅吗?」 「——他似乎是住在饭店里。」 特地走来了这个地方,却负伤回去,眞是得不偿失。这一天眞是他的倒霉日呢。 艾克路易从方才起,就象是闲得发慌似地一直等着主人。道子小姐走至牠身旁,手握住马鞍,轻轻松松地坐至马背上。 我开口了。 「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艾克路易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意涵吗?」 道子小姐坐在高处,天眞爽朗地微笑,边抚着栗色的鬃毛边回答我: 「——是松鼠的意思唷。」 6 听说松鼠非常聪明机灵。就连法国一位有名的首相还是大官,也以松鼠的图样制造徽章。不过,只要给牠核桃,牠就会开心得不得了。而在轻井泽的街上,也有贩卖核桃。 避暑胜地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蹬着脚踏车,前往「街上」买东西。不仅是我,就连伯爵千金有川小姐,也能不带随从,自己走进商店里,自己出钱买东西。这是在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轻井泽的街道上,可见一整排的横书招牌,而街上见到的都是华族贵族及外国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既是日本,又不象是日本的特别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有川八重子小姐一整个七月都在鎌仓的别墅度过。到了八月,她为了寻求高原的凉风,转移至此处。她抵达之后,我们立即一同骑着脚踏车,前往街上。 上午,是车潮汹涌的时期,而到了黄昏与这个时间,街上则是人来人往。 我按照预定买了核桃,八重子小姐则是买了可爱的瓶装果酱。两人——同牵着脚踏车,走在马路上时,正巧一名拿着手杖的青年绅士从小岛屋店内走出。小岛屋是卖玩具的店铺。绅士的左手上正抱着一綑烟火。 「哎呀,您好。」 绅士亲切地寒暄。他是以日出之姿急速窜起的新兴财阀,瓜生家的嫡长子豹太先生。由于这名字很奇特,我立马就记下了。至于他的厉害父亲,因为是在寅年出生,被取名为寅之助(注7)。想必是他父亲是基于「希望儿子能在商场这条道路上,如同勇猛威武的自己」这样的心愿,才会取豹太这个名字吧。不过,尽管豹太先生眼中有一抹精明干练之色,但外表看来仍是个都市少爷。 「前阵子眞是失礼了。」 我回礼致意: 「不不,您的舞跳得眞是好呢,尤其是探戈。」 由于前阵子我受邀前往瓜生家的舞会,两人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每个星期,新格兰饭店都有舞会举行。除此之外,每晚也都有别墅会举办舞会。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也出席了瓜生家的舞会,当时她踩着不让人看出自己有多精湛,但又分毫不差的舞步。 「我向您介绍一下吧。」 我向后退,向他引见八重子小姐。 「当时还有十六厘米底片的放映会呢。」 豹太先生的兴趣,就是拍迷你电影。在舞会开始之前,大厅里还架设着放映机。如果在豹太家位于东京的宅邸,应该会将舞会会场设在其他地方吧。但因为是别墅,房间数量不够。 配合着年轻主人的兴趣,那里的窗子上皆挂上了黑色帘幕。放映会开始之际,外头还残留着些许夕阳的余晖。一行人就座后,黑色帘幕便悉数拉起。人工制造出的黑暗,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可能就是为了制造这种效果吧。 注7:日文的寅与「虎」同音 「——不只是拍摄,就连画面的编排也很厉害呢。首先,一开始是白丝线般的瀑布。在黑暗当中,涮地浮现出汹涌扑下的水幕。那时大家都哗地拍手鼓掌呢。」豹太先生象是被我说中了心思般,扬起嘴角。 「英子小姐能够明白我这方面的用心,我眞是太高兴了。这种迷你电影,可说是完全取决于剪接编辑,可生亦可死呢。」 ——以白丝线般的瀑布为开头,再以傍晚浅间山的远景作结尾。虽然技巧纯熟,但其实也颇为凡庸——当时我暗暗这么想。但毕竟我是游走于社交界之人,这种感想自是只字未提。出乎意料地,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中途底片断掉了吧。那时候,竟然还能连接起来,眞叫我大吃一惊。」 「这是基本能力喔。放映时,需要有强烈的光,同时也会产生强烈的热。一旦底片勾住了,就会燃烧溶解。那是很常见的现象。若不立即衔接上底片,就无法举办放映会了。」 原来如此,我颔首。豹太先生又道: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话,也就能进行剪接编辑,亦即懂得怎么排列拍好的底片。」 他讲解了一阵后,最后向八重子小姐说道:「下次也会邀请小姐您前来,届时请务必莅临赏光。」 这时—— 「喂——喂!」 一道焦急的嗓音呼唤着豹太先生。 在不远的下方处,有位手持阳伞的和服女性,身旁则站着一名眉头紧皱,看来怒气冲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仰头看着豹太先生大喊。烟火是买给这孩子的吗? 我边望着他的背影边喃喃低语。 「不是唷。」 八重子小姐果决地予以否定。 「虽然装得成熟稳重,但那位少爷还是大学生吧。小女孩则是他的妹妹。」 「妳知道得眞清楚呢。」 「——一点点啦。」 八重子小姐笑得耐人寻味。 「他和妹妹,岁数相差很多呢。」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这么说也是。 「这样一来,跟妹妹走在一起的就是家庭教师囉?」 「应该是吧。」 离去前以眼神向我们致意的女子,有着日本风的端正五官。 「如果是的话,似乎有点太漂亮了吧?」 八重子小姐刻意地偏过脑袋瓜子。 「不行吗?」 「因为,我听说贵族夫人们选择家庭教师的条件,就是学识、品格——还有,不能是美人呀。」 「哎呀,妳眞清楚呢。」 八重子小姐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7 我顺路前往八重子小姐的别墅,恰巧冰淇淋刚刚做好,于是承蒙招待。冰淇淋浓稠绵密,眞是好吃。 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继续闲话家常。 形似英文字母a的支柱立于摇椅两侧,上头附有顶蓬,而吊在下方的,是很像会放在会客室里的松软长椅。|旦天候不好,就可以拉起顶蓬,因为轻井泽的名产,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与浓雾。要维护好这种摇椅很不容易吧。 八重子小姐频频地转动脑袋,确认四下有无他人。环绕住四周的,仅有白桦树林。 「怎么办,该不该说呢……」她摇动椅子。 「哎呀,怎么啦?」 「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同缓缓地前后摇摆。 「反正最后都会抵达终点,现在只是在兜圈子罢了。妳想说的话,就说呀。」 「……妳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唷。」 八重子小姐将脸蛋凑了过来。 「听说呀,道子小姐将会与方才见到的瓜生家第二代少爷成婚唷。」 「哎呀……」 本科毕业的同时便结婚的千金小姐,并不少见。当然,她们之前便已订下婚约。可是,一听到眞有同班同学也是如此,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还以为道子小姐会和某位大名华族成亲呢。」 「我也是呀。不过,桐原侯爵有他自己的考量:侯爵家就由大哥继承,大姊会许配给皇族——抑或者是家世显赫的大名家吧。」 「我想也是呢……」 「——这样一来生下的孩子不是军人,就是许配给军人吧。」 「是啊。」 不管愿不愿意,皇族与大名华族男子,都得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或是海军学校就「所以,桐原侯爵似乎是在想——至少让其中一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例如与商界联姻结盟。就连瓜生家,能够迎娶到桐原家的公主殿下,可是一大殊荣呢,而且也能巩固在政界及军界的关系。当然是皆大欢喜呀。」 道子小姐个人的想法又是如何呢?相比于不少人家仅是家世好,但生活并不富裕,能够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夫人,的确也是一种幸福吧。 八重子小姐的双眼莫名地熠熠生辉。 「妳认为,道子小姐看过偃息图(注8)了吗?」 虽然一头雾水,但那是在结婚之前必须先看过的事物,因此我心底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在哪儿学到这个词汇的呢?千金小姐也会口出令人费解的话语呢。 这时我想到了道子小姐,又想起了放在脚踏车前篮里的核桃,于是接着联想到艾克路易。 「小有妳也很常骑马吧?」 「是呀。」 「都是借来的马匹吗?」 「是啊。一次借两、三匹,再签订一个夏天的契约。因为想骑马远行时,若不能立即骑乘,可就麻烦了。」 「道子小姐的马儿呢?」 「啊,是艾克路易吧。」 注8:即春宫图。 八重子小姐主动说出那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我有些难以啓齿。因为八重子小姐的五官,隐约与松鼠有几分相似。 「那是她自己的马吧?」 「嗯。她还特地带着马伕,从东京带到这里来呢。」 有川家似乎经常得到桐原家的相关信息。 「这么说来还眞的是爱马呢,看来她非常喜欢牠。」 八重子小姐用力点了下头。 「——那匹凶悍的马儿,只让道子小姐坐在牠身上而已唷。这一点,想必也让她觉得很可爱吧。」 我啦口无言。可是同时又觉得「其实我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答案」。说不定就是因为牠到处横冲直撞,才会取名为艾克路易吧。 当晚,瓜生家别墅的方向升起了烟火。 白天见到的那名小女孩,印象已十分模糊。但豹太先生仰望着夜空,兴高采烈地四处走动的模样,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8 为了逃开东京的酷热,弓原姑丈与姑姑也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检察官这个职业的关系,他无法取得太长的假期。他们来轻井泽,习惯住在我们家的别墅,每年也都进住固定的房间。 先前已问了列车到站的时间,因此我决定坐车前去迎接。 「妳觉得轻井泽这个地方如何?」 我询问贝琪。 「空气十分清新,是个舒适宜人的好地方呢。」 「妳被拉着到处跑来跑去,很辛苦吧?」 若是邻近地区,我们就会骑脚踏车往返,但想去高尔夫球场、牧场,或是想从山顶上向下眺望时,就会坐车。 贝琪心情极佳地答: 「怎么会呢。光是风景接二连三地自眼前飞逝而过,就有种凉风吹拂过体内的畅快感。鸟儿的鸣叫声也是各式各样,连耳朵也享受到了音乐的飨宴。」 「我啊,就是觉得这点可惜。」 贝琪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为什么呢?」 「我还以为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呢。」 「啊啊……三宝鸟每年都会啼叫吗?」 「我从未留意过,但大概至今都未曾听过吧。」 「那么,为何今年会特别期待听见呢?」 「这件事我还没跟妳说过吧。」 我说明了前阵子收到三宝鸟标本一事。 就在转述的期间,福特已来到了轻井泽车站前方。穿过剪票口走来的姑丈,微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在快要抵达别墅之际,车辆追过一名卖香菇的少年,松子姑姑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抬高音量。 「今年也见到了这孩子呢。」 少年戴着帽檐宽大的老旧草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与农家裤裙,背着偌大的竹笼。笼中的奶油色香菇已所剩不多。看来他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吧。 山中的名产不仅是香菇。姑姑忍不住将原本该是晚餐才会出现的玉米,当作是下午的点心。 城市之光 「奶油要涂得厚厚一层唷。」 「是。」 点燃一支香菸。接着他衔着菸,走下庭院。赤红的小火光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连同人影完全没入白色纱幕的另一端。 「虽说是每年都会出现的景色,但这里的雾,眞的就象是紧逼而来似地源源涌出呢。」 松子姑姑说道。 我起身追向姑丈的香菸光点。乳白色的细微水珠时而稠密、时而疏薄地聚集在一起,流经眼前。视野里全都是白雾,甚至看不见应该近在手边的枫树。 有股淡淡的菸草气味。因为我讨厌香菸,并不觉得是香味。 边看着脚下边往那儿走去后,我看见了红色光点。 「姑丈。」 「英子,怎么啦?」 姑丈以指尖挟住香菸,移往下方,转头看向我。 「有一点小疑惑罢了。」 「喔?」 「在浓雾中抽菸的话,味道会不一样吗?」 姑丈将视线转向指尖。 「妳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呢?」 「一旦起雾,无论是仙贝还是饼干,都会马上受潮变软。」 「嗯。」 「抽菸,就是在吸菸吧。这时若掺杂了浓雾,难道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喔喔。」 姑丈状似佩服地抬高音量。 「因为我不抽菸,所以不晓得,才会心生这个疑惑。一旦出现了找不出答案的问题,就会让人很在意吧?」 「是啊。」 姑丈应声后,又抽了一口。 「香菸会受潮吗?如果是抽菸的人,想必不会怀有这种疑问吧。因为早已知道了解答。」 我等着姑丈说出答案。姑丈接着说:「无论是在雾里,还是外头,都一样喔。」 「是吗?」 「是啊。」 姑丈颔首,又补充道: 「——不过,我认为在浓雾里抽菸,味道比较不好。」 「不是一样吗?」 这样一来答案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是啊。味道,并不光只是凭舌头去感觉。像现在这样在雾中抽菸的话,就算吐出了烟雾,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马上就会融解在白雾里。」 「嗯」 「所以呢,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黑暗当中抽菸,一点也没有自己在抽菸的感觉唷。不过,这毕竟是我个人的感觉。若问其他人,也许妳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姑丈转动身体,询问我: 「露台的方向,是往这边走没错吧?」 厚重的雾流完全遮掩住了视线。我依据树根及石头的位置,指示出正确的方向,并站在前头。 「先前在户冢町的案件里,英子就曾经猜中犯人吧。」 若要回以肯定的答覆,也令人难为情,于是我缄默不语。姑丈又说: 「妳方才问我问题时,我也觉得那绝不是随口问问。我眞想让负责捜查的人员向英子好好学习呢。这世上,无论是怎样的事物,都象是从火车窗户向外眺望的风景,从我们面前眨眼即逝。能够从这样的风景中,涌出『哎呀,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这些困惑,其实是件超乎想象的困难之事喔。」 起雾后,四周突然变得极冷。当晚,美味的清汤率先温暖了我们的身子。草帽少年前来兜售的香菇,切成了一片片的薄片,漂浮在琥珀色的清汤上。 9 弓原姑丈每年都会受邀参加各处的午后或夜间派对。因为检察官此一职业,相当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我想,大家都想从高原上悠闲生活的窗子当中,窥看外头令人心惊胆跳的场景吧。 话虽如此,身为公务人员的姑丈,总不能生动逗趣地转述实际发生的案件。不过,弓原姑丈平日有在阅读侦探小说。想必他偶尔会从故事当中,挑选出说故事的主题吧。待满足了主人及宾客的好奇心,尽到了社交的义务后,再打道回府。 这样的邀请已是稀松平常。可是,就在姑丈抵达轻井泽的数天之后,在即将要用午饭之际,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的邀请使者,却不是寻常人物。 别墅并不是四周都以高耸的围墙围起。正当我走出前庭之际,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 一匹栗色马儿从山毛榉吃立的转角处现身。是艾克路易,牠正朝这里跑来。道子小姐象是正乘着规律拍打的波浪,身体前后摇晃,接着拉起缰绳,制止了茶色的律动。 「花村小姐。」 道子小姐轻打了声招呼,尔后直接坐在马上询问: 「——弓原先生今日下午有空吗?」 「嗯,应该是有。他还说——可能会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看书呢。」 沙沙沙,林木的树叶摩挲作响。 「那太好了。我是以使者的身分前来。」 「——使者?」 我不由得重复她说的话。有不少大学生,都是利用暑假期间在轻井泽打工。他们会戴着方形学生帽、骑着脚踏车,托送各式各样的物品。姑且不论那些大学生,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成了使者——倘若老家那里代代侍奉的忠臣们听见了, 肯定会吃惊得晕厥过去吧。 「是的。待用过午饭之后,希望妳与弓原先生能够莅临赏光。」 「地点是?」 「瓜生家的别墅。」 呼!艾克路易哼了一声。 「为什么?」 我不由得不断提出无聊至极的问题。 「似乎是豹太先生,想再一次邀请众人欣赏他自制的电影。方才我从瓜生家别墅的前方经过,刚好和现在一样,豹太先生也站在庭院里。寒暄几句之后,就决定了这件事情。」 由于自己早已听有川小姐说过,不免觉得这样有些愚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未婚夫妻之间相会时,假借我们来掩人耳目吧。现在还不能两人单独看电影吧,所以才会邀请他人前往。 可是,会思考这些事情,这才是眞的无礼庸俗吧。正所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好心会有好报。 「我知道了。」 之所以会指名姑丈,肯定是瓜生家的人想见见他吧。既然我已说了他有空,如今也无法婉拒。 「那太好了。那么,放映会于两点开始,请千万不要迟到唷——绝对。」 道子小姐严加叮嘱之后,象是辩解般又补充说道: 「当个使者四处乱跑,比单纯的驭马驰骋还要有趣呢。」 「扮家家酒」的话,任何事都会觉得好玩吧。 「您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没有下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要通知宾客放映会于两点开始,时间可是不太充裕。 「是呀,忙得不得了呢。」 道子小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后,拉起左边的缰绳令马匹回头。 10 姑丈也问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认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还比较轻松惬意。 「不管是瀑布还是浅间山,都不是看着眞正的风景。做什么要特地举办这种活动呢——」 她说得十分冷淡。 当贝琪开车送我们抵达瓜生家的别墅时,总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丝古怪。 没有下人出来迎接。豹太先生出现时,动作也莫名僵硬。更怪异的是,那名卖香菇的少年也在场。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边,从草帽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瞧。 豹太先生与初次见面的姑丈互相寒暄后,接着说明为何别墅会一片空荡荡。 「——其实大家都登山去了。」 姑丈表示明白。 「难得来轻井泽 ,不去走一趟的话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话。虽然不是登山,但我也会在树林里信步闲晃,还曾经碰巧看见雉鸡呢。眞是漂亮。」 在东京,姑丈甚至家里也摆了雉鸡的标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过,我们家的人,光是亲近花鸟风月还嫌不够呢。一行人临时起意,打算一边望着美景,一边吃饭。在马车上,还叠进了寿喜烧等多种炊煮工具。可是从半路上开始,就只能用扛的,可还眞是辛苦。不过,大伙儿还是兴冲冲地出发了。」 姑丈脱下猎帽,以手旋转: 「这么一来,你负责看家囖?」 「是的。其实,舍妹的家庭教师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当聪明的才女,比较擅长动脑——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马上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独留一个女子在家中实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于是就留下来了。」 「这时,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现吗?」 「是的。大伙儿都出门了之后,果然很无聊呢。于是我提议,不如再举办一次放映会,邀请大家前来吧。于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传递信息这项h作,转身又策马离开。」 我看向戴着草帽,彷彿正戴着香菇形雨伞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颚,接着又缓缓垂下头。他以与体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说了些什么,但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地方方言,还是声音太沉闷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应该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后询问豹太先生。「……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举办放映会,那就需要帮手,例如搬个机器什么的。恰巧这个孩子正好出现,我便临时雇用了他。当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买下了。离开之际,请带一些回去吧。」 接着,我们直接被带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东京的瓜生宅邸,想必会引领我们前往豪华的会客室。然而别墅的房间数量太少。这个既能成为舞会会场,又能成为大厅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帘幕。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川小姐也会一同出席。然而,从涂成淡蓝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却是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由里冈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绍过双方之后,向我们低头致歉: 「现在本应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实在不足,眞是万分失礼。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们就开始。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喝杯茶吧。」 尔后,他带着少年走入屋内。 姑丈边拉着右耳垂,边仰望天际。原本蔚蓝的青空,忽然间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一般,整个暗了下来。高原的天气眞是变幻莫测。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由里冈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伤的地方还好吗?」 「已经好很多了。从手肘处开始,已跟之前一样能自由活动。只不过,抬高手臂时,还是会有点疼痛。」 他做出了一个象是想模仿外国人耸肩,但又不够彻底的动作。斜斜下垂的手臂显得很长。 「现在能吹萨克斯风吗?」 「很遗憾地,没办法像原本吹得那么好。我想返回东京之际,应该就会痊愈了。」这番话里想必怀抱着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骑马到饭店通知您的吗?」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现至脑海中。「是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她竟然亲自主动前来。」 由里冈先生倏地压低音量,补充道: 「……也许算是为了前阵子的事赔罪吧。」 如果有这层含意的话,邀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与目击者二人,那就说得通了。 「——由里冈先生,能麻烦您一下吗?」 豹太先生探出头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被唤进屋里的由里冈先生过了片刻便又回来。不知为何带着嘻嘻的贼笑。接下来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询问返回的姑丈:「怎么啦?是帮忙吗?」 但姑丈仅是不悦地说了句:「不,只是点无谓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变暗。这时从别墅的后边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道子小姐将艾克路易拴在庭院里的白桦木之间。这样一来,全员似乎都到齐了。这场放映会的观众还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请下,一行人走入屋内。由于今日不是舞会,因此屋内备有室内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骑马靴上的脏污后,再以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脱下看似极为合脚的马靴。 走进屋内后,大厅是一片昏暗。在放置着放映机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台灯。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内,有种置身于地下室的错觉。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语气道: 「总之,先开始放映吧。」 放映机的左侧,并排放着两张椅子。最靠墙壁的那张椅子,是椅背极高的英国风椅子。想必是为了不碍到后方的人,才会放在最外围吧。道子小姐则坐在不远处的旁边。由于有人轻轻点头致意,我才发现某人正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师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操纵机器。 后列的三张椅子,则坐着我、姑丈,以及由里冈先生。 放映机上已装上了上下两卷胶卷,只要按下开关便可放映。灯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灭,放映随即开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请我们前来,应该是新作品吧,没想到自黑暗当中浮现而出的,仍是白丝线般的瀑布。 姑丈的话声响起。 「在这种深山之中拍摄,很辛苦吧。」 「说麻烦的确是麻烦,必须要带各式各样的设备前去才行。就连底片也要带很多,毕竟一卷只能拍三分钟。想拍出眼前这样的捕捉瞬间画面,重点就在于要拍摄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对了对了,摄影机的发条也是一大问题。每转一次,能够拍摄的时间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后一刻,旋转的速度就会变慢。」 「转一次大约可拍摄多少时间呢?」 「嗯……大约是三十秒吧。不过,幸好平时不怎么需要拍摄超过三十秒的镜头。」 「喔。」 我顿时有种错觉,彷彿听见了豹太先生所架设的摄影机里,发条正发出了叽叽叽不断松开来的声响。同时,眼前的景象被吸进底片上头。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框起的明亮画面当中,某天的身影被收录在其中的小牛,正讨喜地迈开步伐。这是牧场的场景,有如充满了阳光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除此之外,从黑色帘幕的微小隙缝当中,也闪过了如同刀刃般刺进视觉里的现实亮光。是闪电。接着,是山崩般的雷鸣。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别墅彷彿成了一辆忽然冲进水中的列车,雨声哗地将四周紧紧包围。 住在轻井泽的人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但待在封闭的人工黑暗空间里倾听雨声,更让人静不下心、更加心浮气躁。 完全不知现实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着。多半是从远离镜头的地方出声呼唤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将脸庞转了过来。迟疑一阵之后,咚咚地走上前来。画面上的小牛脸庞逐渐放大。牠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般,可爱地歪过脑袋。 这时画面一转,应该会映照出盛开在河畔的野蔷薇。记忆中是如此没错。但下一秒,我六神无主地发出悲鸣。 小牛的脸庞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起身躯的大批蛇群。紧接着,一阵足以撼动人身的巨声响彻整个房间。 发出尖叫声的人不只是我。象是为了逃离大特写的可怖画面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 得放映画面上出现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动。接着道子小姐移动至墙边,单手放在一旁的英国风椅子上。 「开灯吧。」 弓原姑丈没好气地开口。 「是……」 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话声应道。此时画面早已变回了原本平静的牧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雷阵雨的雨势惊人,但所幸没有造成停电。放映机停止后,电灯打开。 四周满溢着亮光,异样的空间也在转眼间变回极为普通的房间。 姑丈起身拉开黑色帘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现下又增加了外头昏暗的光线。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里冈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边,左手上提着象是厚盘子一样的东西。是铜锣。 在别墅生活时,有些人家会敲响铜锣,以示伙食已经煮好了。也有些人家,会将铜锣固定住,悬挂在屋檐下方。想必这个铜锣,也在瓜生别墅里尽到了这样的职责。只是,眼下这物品并不是用来通知我们汤品已煮好。 「刚才那是——你吗?」 虽然这样对年长的人很失礼,但我还是不由得用了质问的语气。毕竟我刚才发出了惨叫。在画面切换的同时,发出荒谬巨响的肯定就是这个铜锣。 「……啊、是。」 由里冈先生与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应声。就象是个自以为有趣而做了恶作剧之后,却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着鼓槌。尽管右肩还未完全痊愈,但打响铜锣这么简单的动作,自然还是可以办到。纵然如此,他还眞是尽全力地敲打。那时,彷彿有人忽然从身后「哇!」地一声吓唬自己一样,我的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那个……那个……」 同样断断续续的话声,这回从前方传来。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摇动着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儿。不对,似乎是正搀扶住对方,以免对方倒下。头发与一截斜纹编织的和服肩头,从椅背上露出来。道子小姐的呼喊声半是在叫那个人,半是在呼唤我们。 「井关小姐。」 豹太先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冲上前去,将双唇凑近对方耳边: 「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道子小姐将她交给豹太先生,自己则站起身,用双手弯起始终握着的鞭子,开口说道: 「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可是,刚才那阵巨响之后,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脚不断抽搐,还发出呻吟声……」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皱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识的人。她的单脚上还勾着拖鞋。随着抱起的动作,拖鞋往下滑落,发出「当」的声响。 那位井关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见过的家庭教师。豹太先生将她搬至长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问: 「她还有呼吸吗?」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语气回答:「这、这个……我也不晓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关小姐的额头。与其说是她流汗了,倒比较象是豹太先生虽然想做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只好先替她擦汗。 雷鸣轰隆作响,闪光刺入眼帘。道子小姐频频看向窗户,折弯手中的鞭子,然后焦急地说: 「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马儿最讨厌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应,姑丈便说: 「我想也是。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可以代替马厩的适当场所,要是马匹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们家的福特则停在前院。而司机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等待比开车还要来得多。我从一旁插嘴建议: 「让别宫送您回去吧。折返时,再从府上载来一位能够骑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虑地打断: 「不,这段时间我会非常担心。马具一旦吸了水,就会不断变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闪电与落雷的声音。虽是无理要求,但我想尽快赶回去。」 姑丈想必是担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 「——就算妳淋湿也不要紧吗?」 这时的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细长双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当然。我已经习惯在雨中骑马了唷,毕竟我是在轻井泽骑马呀。而且别墅也很近。」 仔细想来,远行途中遇到降雨,也是相当常见的事吧。只有天气,是不分身分地位,也不会对任何人客气。桐原家的千金小姐全身湿淋淋地返家,这在东京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在轻井泽却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请快点回去吧。」 「眞是抱歉。一等我安置好马儿,会立即搭车过来。」 姑丈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这件事与小姐无关。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传出了奇怪的谣言,那也令人头疼。就当作妳没有到过这里吧。」 姑丈有些勉为其难地挤出微笑: 「回去后,请记得喝杯温暖的飮品,然后好好休息吧。」 发生在东京的案件,有时也会与上流阶级的人有关。姑丈了解这种时候会有多么麻烦。因此请道子小姐回家,他反而还比较轻松吧。 道子小姐以大家闺秀的风范,温驯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一路送她直至门口。穿上靴子、戴上帽子的道子小姐,一打开大门,山的方向便传来了落雷巨响。雨声之中,可以听见艾克路易的嘶鸣与蹬着地面的马蹄声。 道子小姐转过头来朝我轻轻颔首致意后,重新面向屋外。接着扬起鞭子,划开眼前的银线。 尔后奔进雨中。 13 象是要追随道子小姐的脚步一般,弓原姑丈也走至屋外。手上拿着豹太先生所画的、前往医生住处的简略地图。 他撑起置于门口的油纸伞,走近黑色福特,对贝琪说了几句话。 雨滴猛烈地泼洒在纸伞上。雨水象是正搬运着透明的帘幕般,从庭院那里化作一条湍急的水流,流经眼前的小路。 在这里,即便是夏天,只要天气稍有变化,就会令人想加件外套。我看着外头的大雨,手臂也变得冷冷冰冰。 姑丈离开福特后,贝琪发动引擎,不晓得要去哪里。 「我已经吩咐她,开我们的车去找医生过来。」 回来后姑丈说明。 「她能得救吗?」 姑丈顿了一拍后说: 「似乎已经不行了。不过,还是得请专家前来诊查。」 我无法应声,带着沉重的心情,缄默不语地走进房内。就算我没来参加,这场放映会还是会照样举行。结果是一样的。可是——如此心想的同时,却又不禁思索,难道就没有其他种可能,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吗? 两位男性站在长椅前。是豹太先生和由里冈先生。看样子,他们都对这桩突发事件感到错愕茫然。姑丈拉过方才成了观众席的椅子,围成一个圆圈。由里冈先生的椅子上放置着铜锣与鼓槌。我则拉来道子小姐曾坐过的椅子。 「这边请。」 「好的。」 我们各自就座。姑丈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席,抑或者该说是司仪。「我想各位也都晓得,我在东京是担任检察官此一职务。这件事,基本上算是离奇死亡,也就是意外事故。不过,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得通报警察一声才行。警方那边,就由我出面说明吧。」 豹太先生满脸敬佩地点头。姑丈看向长椅上的女性。 和子。方才也说过了,是舍妹的家庭教师。为了不打扰到众人,于是请她在房间的角落里欣赏电影。」 豹太先生这时顿了一下后,像在辩解似般补充道: 「……我想,她一直待在别墅里头,会很无聊吧。」 「也就是好心反而害了她吗?」 姑丈玩弄着耳垂,回想起先前在庭院里说过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她不擅长爬山吧。」 「是的。因为她英语发音很漂亮,我们才会雇用她。但运动方面,她似乎不是很拿手。」 「会气喘吁吁吧。」 「是的。」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好比说—她至今,曾经有过心绞痛发作的病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本人或许认为病历会影响到录取,所以就隐瞒没说吧。至少来我家之后,并没有发生过晕倒的情形。那个……虽说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但忽然受到惊吓之后,有人会发生这种事吗?」 「我不是医生,所以不方便断言。但如果是心脏不好的人士,的确有可能。」 「是吗……」 豹太先生举起手上的手帕正要擦拭额头时,多半是想起了方才手帕才贴在井关小姐的额头上,便又放回膝盖。 「竟然吓到了不该吓的人呢。」 「眞不知该怎么赔罪才好……」 姑丈的神色五味杂陈: 「不,倒是我,反而才该觉得羞愧。毕竟事前就已经接到通知了。回想起来,眞是有些孩子气。早知如此,当时应该要阻止才对。可是,人永远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是豹太先生叫姑丈过去时的事。大概是跟姑丈说了「我打算稍微吓一吓小姐她们。我会在放映途中打响铜锣,请做好心理准备」——之类的话吧。倘若如此,我终于能明白,为何一开始被叫进去的由里冈先生,出来时会笑嘻嘻的了。 「我、我也是,如果不敲得那么用力就好了」 姑丈转向由里冈先生:「铜锣是预先放在你座位旁边的吧。」 「是的,就放在椅子下面。瓜生先生说这是为了『助兴』,我才会协助他……海顿(franz joseph haydn)作有一首《惊愕交响曲》。就是突然以甚强的节奏,吓醒那些在演奏会上打瞌睡的贵妇人们,所以才叫『惊愕』。就和那个一样,我们只是想开点小玩笑……毕竟桐原小姐,无论面对何事总是冷静自持。所以我才想看看那位小姐吓得跳起来的模样不不,原本是心想,结束之后,就能藉此取笑她的」 看来我之所以受到邀请,就只是当个陪衬。 话虽如此,毕竟由里冈先生曾从艾克路易背上掉下来,糗态百出。他会想吓吓道子小姐——如果他是个孩子气的人的话——的确是相当自然的反应吧。 「你收到的指示,就是在切换到蛇的画面时敲响铜锣吧。」 「是的。」 「光是那副画面,就已经够『惊愕』的了。再加上敲铜锣,就做得太过火了。这样吧,就说她是『因为看了画面里的蛇而突然发病』,如何?」 豹太先生颔首。 「这种说法比较稳妥呢。那么就说她是『碰巧看到蛇』……」 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由里冈先生会愈来愈像个恶人。 「是『碰巧』吗?」 三人看向我。 「我记得之前,应该没有蛇的画面吧?」 姑丈静默地看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慢呑呑地开口:「没错。桐原小姐之前就已看过了牧场的电影。所以我才在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记忆中未曾有过的画面,她一定会吓一跳。」 「那么,你是故意加进那个画面的吧。」 「是的。」 姑丈本要取出菸草盒,大概是认为不太恰当,便又收了回去。 「你是在哪里拍到那个画面的?」 「我拿着放映机,到处物色有没有什么好的素材时,偶然间在矢崎川的河滩上看见了蛇群。我想有这么多蛇会聚集在一起也是难得,便将镜头对准牠们。」 我瞪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的声音变得更是正经。 「——可是,冲洗完底片之后,我便发现这个画面毫无用途。毕竟旁人看了,也不会觉得高兴。」 「说得眞是没错。」 「我在想,下次又让客人观赏同样的影片,未免太过无趣。所以想到,可以做一个影像的惊喜箱。因为剪接底片,是件非常简单的作业。」 「从箱子里头,究竟会出现恶鬼还是蛇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统一证词——这样说也许不太好听,但总之,大人们就此说定了。对外一致宣称「画面里突然出现蛇群,井关小姐吓得失去意识」。虽然这说法不够完整,但也没有错。 这时姑丈又问: 「那个卖香菇的孩子呢?现在在哪儿?我记得他方才就在井关小姐的椅子边,移动底片罐吧——」 「准备结束之后,我就给他钱,让他从后门回去了。」 姑丈点点头。 「回去了啊。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是的。」 即表示不需要封口,以免「传出奇怪的谣言」。 看向终于不再传来雨声的窗子,姑丈又说: 「对于去爬山的人们而言,还眞是灾难呢。」 我们也是——话语中似乎带有这种含意。 「我想他们应该有准备雨具吧……」 豹太先生答。 姑丈和由里冈先生,与死去的家庭教师素未谋面。但豹太先生应该与她交谈过,眞希望他能显露出更多的反省与哀伤之色。 商谈一阵之后,医生抵达了。姑丈要我坐着返回的车回去别墅,因为之后是大人们的工作。 大雨,已完全止息。 14 工作似乎告一段落的父亲,以及对酷热大感吃不消的大哥,终于都来到了轻井泽。 姑丈回到东京去了,与他们错身而过。虽然俗话说「不吐不快」,但关于放映会一事,姑丈临行前还嘱咐我:「可千万别多嘴。」 那是当然。要是一不小心对雅吉大哥说了,他肯定会追根究柢地询问来龙去脉吧。倘若最后还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臆测,那可就麻烦了。 当时情况太过惊慌失措,不及细想,一且冷静下来之后,我便发现,有几个地方不太对劲—— 只要向某人转述,在过程中,自己的思维也许就会愈来愈清晰吧。既然如此,那个「某人」要找谁,当然是显而易见。 弓原姑丈称赞我有「发掘疑问的才能」。但是,我是在贝琪出现之后,才开始有了那些想法。 只要与贝琪交谈,彷彿是流动的雾凝聚成了有形体的云一般,原本只是感到「古怪」的「心情」,就会变作是明确的「疑惑」。就象是教导走路方式一样,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贝琪啓发了我思考的方式。 贝琪正用冷水洗车。我请她陪我一起散步,她便穿着制服跟在我身后。 时间是傍晚时分。打横照来的日光,洒进落叶松树林里。树木在前方的道路上烙下一条条细长的影子,彷彿是斑马肚子上的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