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槻风乃与暗黑童话之夜》 第一章 灰姑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阿船 对某些少女而言,活著是一种「痛楚」。 click? ck! 今天来说《灰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太太早逝的有钱丈夫,和自己的独生女相依为命。 某天,有钱丈夫娶了第二任太太,可是这位新太太非常坏心眼。 新太太带著两个女儿,女儿们也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非常爱刁难人。继母和两位姊姊三人,把家中的苦差事全部推给独生女做。由于独生女的身上常常沾满炉灶的尘埃,继母和姊姊便叫她灰姑娘,意思就是全身沾满灰尘脏污的女人。 这样的苦日子不断持续著。有一天,这个国家的王子决定要在域堡里举办舞会。两位姊姊非常开心,便使唤灰姑娘帮她们准备礼服和鞋子,还要求她帮忙打理发型。 「灰姑娘,如果你也能参加舞会,一定会很开心吧?」 「是的,姊姊。我也好想参加舞会。」 「不行。你这种不像样的女人,哪能参加什么舞会呢?」 姊姊说完后,便前去参加舞会了。 被留下来看家的灰姑娘难过地哭泣,此时出现了一位仙女。 「我带你去参加舞会吧。」 仙女挥舞魔杖,把南瓜变成豪华的马车、把老鼠变成马,又把灰姑娘身上破烂的衣服变成美丽的礼服。 「这么一来,你就能参加舞会了。」 然后,仙女将一双美丽的玻璃鞋递给灰姑娘,告诉她: 「但是你要记住,一定要在午夜十二点以前回来。因为当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魔法就会消失。」 灰姑娘随即出发。 当灰姑娘出现在舞会的会场时,她的美貌让在场的人们都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看得入迷,纷纷让出一条路。她的姊姊们并没有发现那位美艳又华丽的公主就是灰姑娘。 王子朝著灰姑娘的方向走去。 「请务必与我共舞。」 灰姑娘与王子一起跳舞,沉浸在幸福中,但她因为开心过头,忘了时间正不停地流逝。等到她察觉时,十二点的钟声已开始响起。 灰姑娘急急忙忙地逃走。 王子吓了一跳,随即紧追在后,但终究没能追上灰姑娘。而急忙离开的灰姑娘不小心在路上留下了一只破璃鞋。 王子拾起玻璃鞋。 隔天,王子在全国各地贴出了公告,表示:「我将迎娶能够穿上这只坡璃鞋的女性为妻。」全国的女性纷纷前去试穿破璃鞋,却没有人能顺利穿上。后来,官吏也将玻璃鞋送到两位姊姊的家中。 两位姊姊拚了命地想把脚塞进破璃鞋里,但最后都没办法穿上。 此时,灰姑娘开口说: 「能不能也让我试试看呢?」 继母和两位姊姊放声嘲笑灰姑娘,但因为官吏说王子希望所有女性都能尝试,便让她试穿破璃鞋。 破璃鞋和灰姑娘的脚完全吻合。 姊姊们非常惊讶,但更让她们惊讶的是,灰姑娘竟然还拿出另一只玻璃鞋。 「她就是我的新娘。」 王子看著灰姑娘的模样后,这么说道。 后来,王子和灰姑娘马上举办了婚礼。 两位姊姊为她们从前欺负人的行为道歉,也得到了灰姑娘的原谅。 从此以后,王子与灰姑娘就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国中二年级的木嶋夕子有一个烦恼。 她很擅长念书,虽然她觉得自己和一般人没两样,但常被人说「心不在焉」。 该是要开始烦恼高中升学的问题了。 但刚刚提到的烦恼,指的并不是升学。 ……说不定,妈妈不喜欢我。 当夕子一个人关在自己黑暗的房间,趴在床上时,这股想法强烈地从心底浮现。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怀疑家人的事。对夕子来说,不仅是察觉这件事本身,就连继续深入思考都是一种打击。 夕子的家是非常普通的小家庭,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不同之处。 她有个大自己一岁、有点任性的姊姊,有点烦人的妈妈,只身在外工作、不常回家的爸爸,以及一只姊姊喊著想养,却由夕子负责照顾的宠物文鸟。就只是这样的家庭。 她认为这是个平凡的家庭。当然,她不可能对家庭毫无不满,每个人即便会怀抱些不满,但还是会非常珍惜家人。对夕子来说,重视家人是理所当然的,她知道这世上一定有险恶的家庭存在,听过那些家庭的故事后,很明显地会认为自己的家既平稳又普通。 她从来没有和家人吵架过。 虽然那是因为夕子总是忍耐让步,但她认为,自己在家里正是负责扮演这样的角色,因此只要能减少家人之间的摩擦就好了。 真要说起来,夕子其实没什么欲望。她几乎没有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想法,加上总是负责扮演忍让的角色,不论什么事都让姊姊优先。这也不是什么令人难受的事,她认为如果有人有明确的需求,不如就让对方优先吧。 在家里,夕子总是礼让姊姊,而她总是最后。 自从她懂事后,一直都是维持这种模式。因为她认为理所当然,所以也没什么不满。 夕子总是被妈妈命令帮忙做许多家事,姊姊却不需要帮忙,到处玩乐。这对她来说也不算是吃苦,夕子甚至喜欢做家事。她认为姊姊不过是讨厌帮忙罢了,所以家事才自然而然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毫不在意。 她从来没被感谢过,这也没办法。 对夕子来说,为了家人帮忙做家事,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有个讨厌做家事的家人也没办法,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毕竟这里不是公司,大家都是家人,所以就算有「这也没办法」的事,也没关系。夕子一直认为,家庭就是能够容许「这也没办法」的地方。 家人就是可以自然而然无条件互相帮助的人。 不管是否能接受家人的个性,都能自然而然无条件地容许。 夕子喜欢为了家人而帮忙家务,她也认为,总有一天如果她有需求的话,大家也会愿意帮助她。她至今未曾怀疑过这个想法,但──最近,想法开始动摇了。 起因是夕子的升学问题。 夕子喜欢念书,成绩也很好,她希望能念离家近、地方知名的高中女校升学科,而她也一直很憧憬那间女校。 当学校老师开始为学生做升学规画时,夕子想循著梦想,以那间升学名校为第一志愿,却遭到妈妈和姊姊的反对。要说这是从未说出一句任性话的夕子,唯一脱口说出的要求也好,这毕竟是她的希望。当她把在学校拿到的升学规画资料给妈妈看,说出自己的志愿后,妈妈却摆出「你说什么傻话」的烦躁神情,对不知所措的夕子这么说: 「……你不觉得这样姊姊很可怜吗?」 「咦?」 听到的当下,夕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当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妈妈将姊姊叫了过来。姊姊听完来龙去脉后也突然动怒,母姊两人便在客厅轮番责骂她。 夕子虽然搞不懂她们生气的理由,但也因为她们的斥责而心碎,一边哭一边说自己错了,要撤回原本的决定。但是她们丝毫不打算停止责骂,在她们的叫骂声中,夕子察觉到异样,却无法说出是哪里不对劲。 「竟然拋下姊姊不管。」 「况且,你念书有什么用?」 「有那种闲功夫,还不如多帮忙做点家事,不然就赶快出去工作,赚钱回来。」 「我们家可没什么钱。」 责骂的内容总括来说就是这些。她们想说因为没钱让夕子升学,所以夕子应该要多做家事或去工作,以及夕子竟然把姊姊无法考取的学校当作志愿,姊姊实在太可怜了。 妈妈从未对夕子会念书这点发表过什么意见,现在却对此表现出无比的厌恶。母姊俩都骂她「是不是在讽刺人」、「不要太得意忘形」,这对夕子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仔细回想才发现,不论夕子在考试当中得到多高的分数,妈妈也不曾褒奖她。反而是平常老爱公开说自己讨厌念书,成绩也的确不理想的姊姊,稍微拿到高于平均的分数,妈妈就会夸奖她「真是努力」。 夕子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她的成绩从来没差过,所以妈妈不需要特地对她说点什么。就算偶尔在脑中闪过一点「真奇怪」的想法,她也会认为反正自己从来没有要求妈妈夸奖,因此她将妈妈的沉默当作是对自己的肯定。 但是,当她开始回忆后── 她察觉至今隐藏在脑内角落、那些「感觉怪怪的」的想法,当中有好几件事突然明显变得诡异起来。夕子至今都没有自己的愿望,只是一味顺著姊姊的任性和妈妈的气势生活,她认为家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这一切果然不对劲,就算姊姊比自己年长,两人受到的差别待遇之大还是让她无法忽视。 以前的她从不怀疑,至今总是容许著这些事情。 然而当一切关系到自己的升学规画后,她不得不开始产生疑问。 但即使有疑问,夕子依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家人不合理的对待。以前她只是完全没发现罢了。既然如此,理由是什么?她好烦恼、好烦恼,最后她得到的结论是:「说不定妈妈不喜欢我。」 ──我可能被妈妈讨厌了。 被两人痛骂超过一小时后,夕子一个人在房间里,压抑著声音哭泣,断断续续思考后,她趴在床上心底这么想著。夜已深了,夕子在安静的房间里,远远地、含糊地听到了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 其中还稍微混杂著妈妈和姊姊谈笑的声音。 她们似乎很开心。夕子听著听著,突然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空间,趴在床上的她慢慢起身,像是逃跑似地静静离开家中。 现在的她,不想和感情融洽的妈妈和姊姊待在同一个家中。只有她看起来像是被家人放逐一般,她没有办法待在与她们相同的空间、相同的家里。 天空混浊而阴沉,好几朵灰色厚重的云遮蔽了黑暗的天空。 夕子感受著夜晚的空气,一个人在宛如与内心一般沉重的深夜里,无精打采地走在住宅区的小巷中。 她没有归宿。夕子走著走著,抵达了被附近住宅包围的小公园。她像是被公园的街灯光线吸引,一脚踏入公园内。随后,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秋千上。 孤零零。 孤零零地。 夕子垂著眼,坐在秋千上,街灯无生命且微弱的光线逐渐被一点一点扩张的夜色笼罩,她形单影只地待在一片黑暗的世界,感到孤单又沮丧。 周遭空旷的黑夜和寂静,冷冷地压迫著心灵,她一个人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思考才行,整颗心绝望地彷佛沉入黑色沼泽。 然后,就在此时。夕子与「她」相遇了。 「……你在哭什么?」 「!」 听到突然搭话的少女声,夕子整个人吓了一跳,慌张地转头查看。那是带著冰凉音调,听起来异常冷静又淡漠的声音。在几乎可说是深夜时间的公园里,突然被那种声音搭话,夕子惊讶地转头确认,当她看见声音的主人时,又更吃惊地倒抽一口气。 一位「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就站在那里。(注1:哥德罗莉塔,源自欧洲哥德次文化的日本次文化,带有颓废,华丽等形象。现多指该服装类型,其风格主要为及膝洋装、蕾丝、长袜、厚底鞋等,非常华丽精致。) 她究竟是何时待在那里?在离秋千不远的树下,盘踞小公园一角的黑夜中,站著一位身穿奢华哥德萝莉塔服饰的美少女。她那人偶般的面貌就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 从外表看来,或许是位高中生。她的身材异常纤细,并拥有几乎连电视上也不曾看过的凛冽美貌,那身漆黑的服装和长长的黑发彷佛融入夜色之中。超脱黑夜似的白净面容与身上的装饰品有著强烈的对比,这一切也都一起沉落至黑暗当中。 「……!」 夕子起了鸡皮疙瘩,以为自己遇到幽灵或是怪人。 看到她的瞬间,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像「她」的服装一样,变得沉重又僵硬。 少女带来凛冽、艳丽、厚重、颓废的氛围。在至今的人生中,夕子从未遇过这种缠绕著异常气息的少女,而少女现在正用睫毛纤长的双眼,紧盯著夕子不放。 「是、是谁……?」 「我?我是时槻风乃。」 面对不禁开口询问的夕子,「她」如此回答。 即使得到回答,也无法解开疑问。夕子又接著询问: 「有、有什么事……吗?」 「没事。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帮助,我才出声跟你说话。」 这位叫做时槻风乃的少女淡淡地回答。夕子听完后,随即慌张地垂下还留著泪痕的双眼,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角。 「没事……我完全、没事。」 深夜时刻被一位陌生人──甚至可说是诡异的陌生人──搭话,夕子的内心焦躁不已,拚了命地想掩饰打算逃离这里的举动。但是,当黑衣少女听了夕子的回答后,她像是看穿夕子的焦躁,唰的一声退了退身子。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好。」 她说完后,乾脆地转身背对夕子,漆黑的裙子在黑暗中飞舞。 「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没办法回家吧。」 「咦?」 夕子听到她说的话后,惊讶地抬起头来。被说中了,为什么她会知道? 「真正没事的人,不会寻求夜晚的救赎。」 她向目瞪口呆的夕子说完后,任由黑色蕾丝缎带随风飘扬,从夕子的眼前走过。 「还有,有家可归的人──也没有必要寄托于黑夜中。」 「……!」 随后,少女迈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非常短暂却奇异的邂逅。但是,如此短暂的事件,和少女留下的话语,都像是烙印在胸口般,强烈地残留在夕子的心底。 2 当在自家附近看到穿著○○女中制服的学生时,夕子的视线会不禁追著对方。 那是夕子的志愿学校。由于离家非常近,该校学生总是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自从意识到升学这件事之后,夕子也开始期许自己能就读那所女校。 夕子喜欢念书,也非常擅长念书,更擅长孜孜不倦又认真地对待事物。学校是靠著念书得到的分数来评断优劣的地方,对夕子来说,这是非常开心又有努力价值的场所。 对她来说,比较容易来往的人,也都是和她一样,是既认真又以土法炼钢方式念书的人。只有和这种类型的人说话才不会感到困扰,来往时也不需要勉强自己,是很棒的交友对象。目前为止,她在校内交到的好朋友,全都是相同类型的女生。 她很不擅长面对花俏的女生还有男生。认真严肃又不懂得社交的夕子,曾被那种女生稍微欺负过,因此她总是觉得那种类型的人很 棘手。 能够与自己交好的朋友,就只有和自己相同类型的女生而已。 那样的人绝对不多,因此夕子的朋友并不多。虽然她擅长念书,但不管是对学校还是教室,她都没有归属感。 然而某一天,夕子听到了这段话。 那是她刚升上国中时的事。级任老师说明考试和升学时表示,高中和大家从小学直升上来的国中不一样,只有成绩好的人才会被选上,并能学习更高层次的知识。 听到这番话,夕子的心境宛如眼前敞开了一大片空地,她开始憧憬起高中生活。她在那之前一直专心念书,但生活也仅止于念书,她从来没想像过未来,一直这样过活。 而后,夕子第一次自己调查关于高中的资讯,她才明白经常看见的那所女校,在地方上可说是排名很前面的学校,那是一所设有升学科的女校。当她明白后,也对那所学校抱持著某种理想。 里面一定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女生。 一定不用再害怕男生,也不用再避开花俏的女生。 去了这所高中,不就能享受更开心的校园生活了吗?在那之后,夕子没有告诉任何人,偷偷地以那所女中为第一志愿。她憧憬穿著女校制服的学姊们,同时,那也成了夕子描绘的光辉未来。 但是、但是── 这份憧憬,却被妈妈拒绝了。 她想要做点什么,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梦想,无论如何都希望妈妈能点头答应。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第一志愿了,夕子甚至可能无法继续升学。 ……好想见到爸爸。夕子这么想著。 她认为如果是爸爸的话,一定可以说服妈妈。 会称赞夕子很会念书的家人只有爸爸而已,爸爸会回应年幼夕子的要求、陪她玩耍。夕子认为,到现在都还会在电话中听她谈天说地的温柔爸爸,一定会赞成她继续升学。但是,爸爸只身派驻到偏僻的海外,父女之间已经有半年以上没有说句话了。 夕子不知道如何联络爸爸。 没有人告诉过她。大概──只有妈妈知道联络的方法。 如果想说服妈妈,就得先请她告知联络爸爸的方法,但夕子根本无法开口请求。 她想要同伴。 想要一位愿意支持自己的梦想,一位大人同伴。 因此,夕子在这天跑去教职员室找级任老师。放学后的教职员室充斥著和教室不一样的独特沉重喧嚣,夕子面对其中一张堆满册子、资料夹、列印文件的桌子,下定决心向弯腰驼背写著东西、还很年轻的男老师出声搭话。 「佐佐老师。」 「嗯?什么事?木嶋同学。」 老师抬起头来。佐佐老师是个非常豪爽又温柔,而且很受欢迎的老师。夕子也因为不是由恐怖的人担任级任老师而感到开心,但最重要的是当夕子在升学辅导中说出「想把○○女中当作第一志愿」时,这位老师大为赞成她的想法。 「如果是木嶋同学的话一定没问题。我认为这所学校非常适合你,我支持你。」老师对夕子这么说道。现在,老师能够成为她的同伴,也是可能有办法说服家人的大人。除了爸爸以外,老师是夕子唯一能立刻想到的大人。 「那个,关于升学的事情……」 「啊,嗯。我记得你想念○○女中对吧?」 夕子有点垂头丧气地开口后,老师毫不停顿地回答。 安心了。这股信赖感支撑著夕子,让她抬起头来直接切入正题。 「是的,其实,我妈妈反对我念……」 「咦?这样啊。」 佐佐老师听完后非常惊讶。 「咦──你的成绩很好,我认为那所学校很适合你啊。」 老师看来很困惑地歪了歪头。没错,老师愿意打包票支持我。 老师说过他会支持我。 既然如此。夕子正期待著── 「既然如此,我和你母亲谈谈吧。」夕子正期待老师会说出这句话。她偷偷放在心底的期待逐渐膨胀满溢,当她的期待即将涨至最高潮时,老师终于缓缓地开口说: 「嗯~不过,『如果你父母反对,那也没办法』。」 「!」 老师连同叹息一起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话。 夕子愕然失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完全没发现夕子的不知所措,依然带著一如往常的快活语调询问: 「真可惜,你决定其他志愿学校了吗?」 「不,没有……」 「决定后再告诉我吧,想讨论的话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好……」 只进行了这种交谈而已。夕子垂头丧气地离开老师的座位,走出教职员室。 「……」 她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自己的希望。 夕子希望能推翻老师刚刚说的否定结论,请求他帮忙说服妈妈,但夕子是位「非常听老师的话的乖孩子」,还是位「优等生」。老师并没有依夕子的期待,表现出愤慨的模样。她错失了说出请求的时间点。这么一来,以夕子的个性来说,也无法再开口请求了。 她很沮丧,步履蹒跚地下课回家。 傍晚的灰暗天空,就像是她的心境写照,她回到了家中。 在家里,她如机器人般抑郁地做家事,没有和往常吩咐她做家事的妈妈交谈,她默默地分类、摺叠洗好的衣服,收拾要洗的碗盘,并准备煮晚餐,然后又继续洗碗盘。 做完家事并吃完晚餐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由于妈妈要她每天打扫,夕子后来乾脆直接把打扫用具摆在她的房间角落,摆在她那没有窗户,像是仆人住的房间。今天她也一边听著客厅传来妈妈和姊姊开心的交谈声,边慢吞吞地拿出习题,放在桌上打开来准备念书。但她无法集中精神,将念书用的工具放在桌上后,郁系寡欢地什么也做不到,不知道如何排解胸口沉重灰暗的烦闷感,过了一小时、两小时,她依然虚度时间,踌躇不定。 「唉……」 只能发出叹息。 她苦恼著想不出任何结论,白白浪费时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得不到答案的状态下,夕子打开了收著○○女中的资料──那个收藏她满满留恋──的抽屉。 里面的资料竟然全部被撕个粉碎。 「!」 夕子一瞬间不禁停止了呼吸。她睁大双眼僵直不动。 简直不敢置信。她突然感受到针对著自己的恶意,因而起了鸡皮疙瘩。 不,她早就发现了,这并不是突然。妈妈和姊姊到现在为止,都一直认为她是个即使遭到这种对待也不需在意的人。 夕子以前只是没察觉罢了。对她来说,抽屉里破碎散乱的手册照片是她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却突然毁灭了。家人、升学、希望,一切都随著细碎散乱的学校照片毁灭了。 她朝著因墙壁隔开而看不见的客厅看过去。 稍微听见客厅传来每天一成不变的电视声,以及妈妈和姊姊的声音。 看似因为电视而发出的笑声刺入了夕子的心。她像是在凑齐抽屉里的学校资料碎片似地一把捧起,如同那天一样飞奔离家。 「………………!」 夕子宛如被悲伤驱赶般,在黑暗中拔腿狂奔。 她在住宅区灰暗的小巷中,紧抱著破碎的照片,从名为「家」的世界逃到黑夜中。她任由悲伤、冲动、焦躁发泄,不停地奔跑。然后,她再度跑进那座公园,快要跌倒似地跌坐在街灯下的地面上。 双手和双膝撞向粗糙的地面。 从手中散出来的手册碎片 ,全都撒在地上。 手册碎片就像破碎的希望,全都在眼前散落。而双眼流出的泪水,让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间消融、逐渐浸透。 「为什么……」 夕子从心底吐露疑问。 她喃喃说出疑问,任由疑问充斥在脑中。她在深夜的公园里,一个人不停地掉泪。为什么家人要如此对待自己,她完全搞不懂。到底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坏事吗?错综复杂的自问让她的心卷入混乱之中,她已无法承受家人毫无道理朝她掷来的阴险恶意了。 是我错了吗?夕子想著。 因为我错了,才被刁难吗?夕子在脑里拚了命地寻找梦想被家人撕裂粉碎的理由。 如果不给她一个理由,她根本无法忍耐。 我究竟做错什么?道歉会得到原谅吗?如果给个理由或许还能忍受。被悲伤和不讲理逼到绝境的夕子,边流泪边拚命思索遭到残酷对待的理由,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此时── 冷不防地,冒出某个声音。 「你又在哭了。」 「……!」 在夜色中,哥德萝莉塔少女低头看著手撑在公园地面、边哭边质问自己的夕子。那位名为时槻风乃的黑衣少女,弯腰捡起地上的手册碎片,检视片刻后她稍稍眯起眼睛。 「这是我读的学校。」 「咦……?」 夕子抬起头来。 ? 等她察觉时,夕子彷佛已经在接受谘商了。 夕子和穿著哥德萝莉塔服装、美到近乎恐怖的少女在深夜的公园长椅并肩而坐,她一点一点地从内心深处吐露出家人如何对待自己,以及自己梦想被毁灭的事。 「我有这个学校的学籍,但我拒绝上学,没有去上课。」 少女拿著手册碎片说道。听到这句话,夕子内心认为,这位诡异的少女并不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她是考上自己憧憬的那所高中的学姊。或许是因为过于脆弱而产生错觉,无人可依靠的夕子,紧抓著她感受到的「缘分」,开口侃侃而谈。 而这位带著令人胆怯的美貌、面无表情又寡言的少女,也一反外表给人的冷漠印象,接纳了夕子。特别是她不帮腔附和、安静地聆听这点,意外地令人觉得舒服,也让夕子能继续说下去。 时槻风乃淡然听著夕子说话。 当夕子把郁积在胸口的话全说出来,陷入一阵沉默之后,对方静静地开口: 「……你就像是一位无法进入城堡的灰姑娘。」 风乃不带感情的话语,就像是某种神谕,铭刻在夕子吐露一切后的空虚胸口中。 「灰姑娘……」 「对灰姑娘来说,城堡舞会很重要。虽然我不觉得重要,但对你来说,这所学校也有同等的价值,对吧?」 风乃这么说道,灰姑娘和城堡就如同夕子和她的志愿学校。从她心中的幻想来看,手册上刊载的照片中,白色气派的校舍和在此上学的女学生模样,拿来比喻成城堡和舞会,可说是相去不远。 然后,就连妈妈和姊姊因恶意而反对,导致夕子无法就读那所学校的现况也很类似。风乃把默默为了母姊俩做家事的夕子比喻成灰姑娘,几乎贴切到令人无法反驳。 但是,灰姑娘和夕子之间有个决定性的差异。 「可是,我没有能帮助我的仙女……」 夕子低头喃喃自语。 没有希望、也没有人愿意帮助自己,就连看似最值得依靠的级任老师也无能为力。 「而且,我妈妈并不是继母,而是真正的亲生母亲。」 这也是让夕子最痛苦的事实。 如果是继母的话,还算可以理解。 「如果是继母的话,就算被欺负,我也能了解背后的理由。但她们明明是我的亲生母亲、亲生姊姊,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让我……好痛苦。」 这是夕子的真心话。对非常听大人的话的「乖孩子」夕子来说,毫无理由的蛮不讲理是最令她痛苦的事。 她可以接受有理由的逆境,但无法理解必须毫无理由地受苦,这使她的心承受不小的负担。听完夕子说的话,风乃再度开口: 「令人遗憾的是,毫无理由就奴役家中的某位成员,这样的家庭多得不胜枚举。」 「咦……?」 夕子完全无法想像风乃如此果断的说词。 「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不需要理由,瞧不起自己的家人也不需要理由。」 风乃说道。 「兄妹或姊妹之中,如果有谁无条件地成了家里的公主,那么,成员中有谁成了无法忤逆他人的奴仆,同样也是无条件的。不只爱是无偿,轻蔑也是无偿。」 「怎么会……」 夕子愕然地喃喃说道。她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语句。 夕子一直相信家人之间有著无偿的联系,但是像风乃认为这是「情感绑架」的想法,对她来说是个冲击。 「特别是如果家里有公主存在,就必须要有奴仆随侍。」 风乃接著夕子的呢喃继续说: 「金钱、劳动、爱情、立场、幸福,全都是相对并有限的东西。如果要在家中供养公主,也必须从另一处榨取能用来供养的事物才能成立。被榨取的人如果接受了这个现况,就会将之视为『家人的爱』。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吗?」 夕子没有回答。即使不回答,她也十分明白答案是什么。 「接下来只是我的想像。你的母亲是不是为了过度灌注无偿的爱给你那位名为姊姊的公主,因此从你身上无偿榨取任何东西?姊姊之所以是公主,八成因为她是长女,而身为妹妹的你之所以沦为奴仆,是因为你比较稳重。大概只是这种一点也不重要的琐碎理由吧,但不管有无理由,一切已成定局。她们不允许你站在比姊姊更好的位置,不允许你得到比姊姊还要优等的学历,不允许你过得比姊姊还幸福,这些都在不知不觉间决定好了。所以,纵使你拚了命地在自己身上寻找理由,也不会有答案,更无法改善。」 风乃淡然地断言。 「看到你让我察觉到,为什么灰姑娘要默默地为了姊姊们工作。」 「……」 「或许是因为,灰姑娘也爱著自己的家人吧。」 夕子听著这些话,低头不语。 她的心被沉重的绝望笼罩,如果这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是对利害关系很迟钝的夕子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在此时放弃,就等同于放弃往后的人生。她想做点什么,但还只是国中生的她,什么也做不到。 「我该怎么办才好……」 夕子阴郁地呢喃。 「如果没有仙女,我根本无能为力……」 没有仙女的帮助,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没人变出南瓜马车,连一步都无法前进。 夕子坐在长椅上垂头丧气,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相握。一旁的风乃像人偶般坐著,用那双彷佛玻璃塑造的漆黑眼瞳,直直盯著黑暗的夜色。不久,她静静地说: 「……灰姑娘应该要向自己的父亲求救才对。」 听到这句话的夕子恍然大悟。 「为什么灰姑娘的父亲不拯救自己的女儿呢?女儿明明被自己的再婚对象和对方带来的孩子残酷地对待。」 「……!」 「父亲只是没有发现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没发现呢?如果父亲知道了却不帮忙,理由又是什么呢?」 夕子依然低头。但现在,她的意识终于从深层漆黑的烦恼中浮起,聆听起风乃的话。 「你果然和灰姑娘 很像。」 风乃这么说,并缓缓地从长椅起身。 风乃的服装、黑发、黑色蕾丝缎带在黑夜里飘扬,她离开低头坐在长椅的夕子身旁,站在夜晚之中。 「从你话中描绘出来的温柔父亲,以及你父亲在家里的薄弱存在感,都和灰姑娘的故事如出一辙。灰姑娘明明爱著父亲,却不曾寻求父亲的帮助。听完你说的话后,我发现你明明希望父亲出手援助,却刻意寻找不去执行的理由,因为你把父亲排除在求救的人选之外。在你形容的世界中,温柔的父亲其存在感非常薄弱。」 然后── 「……仙女和父亲,你希望谁来帮助自己?」 风乃在最后拋出这句话后,便从夕子的眼前离开。 听著风乃的问题,垂著头的夕子紧咬牙关,抬起头来,对著风乃的背影出声询问:「请问!我下次再来这里的话,还能见到你吗?」 听见询问的风乃,带著那副冷漠的美貌,稍稍往后转头。 她说: 「我永远都在夜晚之中── 我会祈祷,希望你不再需要来到这里。」 3 夕子想著。 如果我是灰姑娘,如果我的家可以比喻成灰姑娘的家,那么灰姑娘的父亲不帮助灰姑娘,原因出在灰姑娘自己。 灰姑娘在举办舞会前的日子,不论多么辛苦,都不曾对自己的境遇抱持疑问。没有抱持疑问,就代表接受了这种境遇。即使遇到难受的事,对灰姑娘来说,也不过只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从不怀疑自己遭受的待遇,也不曾开口表达不满,完全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去拯救这位朴素又能干的「乖孩子」。 所以爸爸才没有发现。即使察觉女儿的处境奇怪,打算出手帮助,若女儿从不怀疑自己过著苛刻的生活,还勤勉地过日子,也就更不可能将女儿从那种生活中救出来。当本人终于察觉不对劲,非得脱离不可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持续好几年的关系已无法轻易毁坏,直至今日才表达不满,妈妈和姊姊只会认为「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傻话」;爸爸也只会觉得「为什么不早点说」。 只要接受一次不合理,任其在生活中扎根定型,未来试图推翻不合理时,对他人来说反而才是不合理的事。 而像灰姑娘这样的「乖孩子」,更无法推翻不合理。如果不接受,就会被妈妈或姊姊责骂,她也认为现实正是如此,而她更害怕自己可能会被爸爸责骂「为什么不早点说」。 开口诉苦这种事,是毒药。 吞下苦楚默默承受,反而还比较轻松。 她说不定还会破坏自己和温柔爸爸之间的关系,她不想让爸爸烦恼,不想害爸爸担心,不想被爸爸讨厌。 但是,她希望爸爸能够察觉。 希望爸爸救她。但她其实也放弃了想让人拯救的想法。 所以「乖孩子」灰姑娘只能保持沉默;「乖孩子」又「认真」的夕子只能保持沉默。 夕子将风乃口中的话当作契机不停地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扑通一声掉落胸口。灰姑娘只能一味等待爸爸察觉、等待仙女现身帮忙。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个绝望的结论,但夕子和灰姑娘不一样,她至少还有时间。不同于马上就要开办的舞会,夕子距离高中学力测验还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她可以等待爸爸察觉、等待仙女帮忙,或是自己亲口向爸爸表达目前的窘况,她还有等待这样机会和决心的时间。 夕子认为──如此一来,就能忍耐了。 如此一来,夕子就能不再流泪,忍耐她终于发现的不合理生活。 只要能接受现况或有目标的话,「认真」的夕子便能发挥她擅长的忍耐。从那天以后,夕子就不再哭泣了。 自从夕子的升学规画被轮番斥责后,妈妈和姊姊的刁难变得越来越无情。 不知道是不是仆人先前说出了不知分寸的话,妈妈开始命令夕子做比以前还要劳苦的家事,甚至对她做事的方法也说出许多不曾说过的挖苦。姊姊也开始带著讽刺与否定的口气,对夕子做的家事、学业、读书等事都逐一批评。 「懂吗?就算你会读书,也没办法生活。」 或是── 「做那种事根本白费功夫,还是你只是想讽刺我?个性真差。」 她每天都被迫承受这些话语。原本以为妈妈只是说话比较直接,以为姊姊只是爱耍任性,直到现在,她更明确地发现,这全都是瞧不起她的言行。 有如针毡,又如沾满了灰尘的床铺。 母姊俩为了不再让夕子抱持与身分不符的梦想,轮番摧毁她的心。 但是,夕子不再诉苦,只是默默地生活。她无法像以前一样不知情地绽放笑容,她觉得难受,但也不会再去承受足以让她哭泣的打击了。 从旁看来,她像是放弃了。 但是,夕子并没有放弃。她只是扼杀自己,拚命地忍耐。 要忍耐,等待机会到来。每天按照妈妈的命令,一边默默地做家事,一边侧眼看著整天玩乐度日的姊姊。 她假装自己放弃,等爸爸打电话回家时,再让爸爸察觉到不对劲。 忍耐、忍耐,花点时间,培养自己亲口表达窘况的决心,好好思考诉苦时要说的话。为了「那个时间点」得好好准备。当她下定决心后,不论妈妈和姊姊对自己多么苛刻,给自己多么不合理的待遇,她都能当作是为了迎接「那个时间点」的粮食。 越是难受,越能喂养决心。 心里越是难过,爸爸越容易察觉到问题。 夕子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这样的态度让她的反应看起来变得迟钝,妈妈和姊姊的刁难也一点一点地增加。但是,刁难就像是替夕子内心的炉灶添柴,让酝酿决心的她满身是灰,静静地等待。 当她忍耐的决心快要动摇时,她会在深夜去那座公园。 只要去了公园,一定会发现风乃的身影,风乃对她说: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风乃不肯定也不否定夕子的决心,当夕子与引导她下决心的风乃对话后,她就得到了力量。与风乃对话时,夕子可以窥见风乃在话中的暗示,令她涌起继续完成决心的活力。 那活力并非大火般的热情,而是安静、低温、慢慢燃烧的火焰。 那是将姊姊和妈妈的刁难化为燃料的低温火焰。而风乃说的话,具有让火焰在内心的炉灶复苏的力量。 「如果我做出正确的行动,或许就不会遭受到这种待遇了吧。」 有一次,夕子脱口这么说,风乃也回答: 「我不知道正确解答,但能收集间接证据。」 「间接证据?」 「这个嘛……举例来说,你的名字由来是什么?,」 「咦?我记得是因为我在傍晚出生……」 「你姊姊的名字是?」 「……琉璃佳。」 「真是显而易见啊。我不认为从一出生就受到如此差别待遇的人,能做出你所说的正确选择。」 万事皆是如此。 风乃的话,轻易挖出夕子从没思考过的事实。 她看起来并不欢迎夕子来到公园,但会迂回却明确地为夕子的烦恼找出解答。夕子虽然成绩好,头脑却不如风乃灵活。夕子认为,如果读那所女校的人都必须像风乃一样思绪清晰,那她铁定考不上。 「你真聪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这和头脑好坏无关,我只是经常用这种方式思考。」 「难道说,如果不能像那样思考,就无法考上○○女中吗?」 「刚好相反。整天思考这种事是无法妥协进入名为学校的鸟笼,这根本不算聪明。」 「……你为什么不再去上学了呢?」 「因为我的朋友死了。」 「咦?」 「正确来说,是因为我看见朋友死了。既然大家最终都会迎向死亡,没必要勉强自己适应那种环境。我只是这么想罢了。」 「咦……你的朋友死了吗?为什么……?」 「……我问你,当你看见我以这身打扮在深夜中走路时,不觉得恐怖、毛骨悚然,或是诡异吗?」 「咦……?」 「我之所以打扮成这副模样,走在夜路里,是因为我的心已死。这身衣服是死亡的装扮。会在夜里走路,是因为死人在白天走路很痛苦。你当时为了想活下去才哭泣,对吧?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再见到我。我看见你因痛楚而难受,才会出声向你搭话。如果你现在觉得心情轻松了,最好别再来这里。虽然你会赞同我说的话,可是,会深深地点头同意我说的话的人,全都是心灵某处已死,或是想粉碎一切的人。」 「……」 夕子有时候听不懂风乃的话中之意,风乃有时候会说出像这种试图远离她的话语。 只是,风乃的态度淡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对此感到困扰。 而夕子也毫不顾虑地继续前往公园。不知不觉间,她已醉心于这位名为风乃的少女。 4 夕子持续过著新生活。 白天,她忍受妈妈和姊姊的刁难。她深信,只要她遭到越凄惨的待遇,爸爸就越能够察觉不对劲。当她觉得难受时,就在晚上前往公园,与风乃见面谈话。只要和风乃说话,她又能得到心灵上的力量,继续忍耐下去。 这是夕子新的日常生活。 这样的生活暂且持续了一段时间。 但是,某天,当夕子不知道是第几次趁著深夜外出,和风乃见面后的归途中,她突然在夜晚漆黑的路上,被一名陌生男子搭话。 「喂,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去见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女生?」 从公园回家的漆黑路上,夕子与一位骑著脚踏车的年轻男子擦身而过。 那位男子横越夕子的前方时,突然停下脚踏车,向她说话。 夕子的心揪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在深夜的路上遇到行人,又是被一个男人搭话这件事,让夕子剎那间全身僵硬,胆怯起来。 男子询问的内容也说中她的行为,简直就像刚刚被监视似的。当夕子理解到这不寻常举动的瞬间,立刻后悔停下脚步。她感觉到生命有危险,背后窜起一阵寒颤。 「……!」 「你见到了吧?那个女生。」 面对因为害怕而站立不动的夕子,男子又重新说了一次,他的眉间深锁,双眼好像在瞪人。夕子的心脏像是打鼓似地跳动,跨在脚踏车上的男子站在畏缩得动弹不了的夕子面前,用沉静又恐怖的表情,盯著夕子不放。 他是位身形纤细,年纪看起来大约是大学生的青年。发型仪容毫无不洁之处,面貌看起来也不坏,但他盯著夕子不放的双眼,总令人觉得很阴郁。 什么? 什么?这个人是? 夕子起了鸡皮疙瘩,紧张感用力揪著她的胸口。在充斥著紧张与黑暗的几秒沉默后,盯著她看的男子又再度开口: 「让你害怕真是抱歉。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去见那个女生了。」 他这么说道。 「咦……?」 「就是那个女生啊,时槻风乃。」 男子开口对惊讶的夕子说出风乃的名字。夕子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思考还来不及产生疑问,男子又以认真的表情继续抢话: 「如果是我搞错倒还好,但如果你已经见过她,今后别再和她见面了。」 「咦……什么……?」 「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会有人死掉。『因为她是个死神般的人类』。」 「!」 那沉重的口气像是在警告或劝说,语气沉静却强势有力。从这位青年口中说出了风乃的名字,以及与风乃有关的告诫,让夕子感到一阵混乱,当她理解青年的话中含意,反而从心底涌现一股怒火。 夕子几乎是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为了他人的事而生气。 「……你在说什么?而且,你又是谁?」 夕子说道。稳重的夕子可说是第一次用凶狠的语气说话,她边说边慢慢地拉开与男子的距离。男子见状却也不打算移动身体,只稍微摆出费解的表情,回答夕子的疑问: 「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他报上姓名。 「……森野先生,你要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只希望你别再去和那个时槻风乃见面了。记得这点就好,如果不希望有人死掉的话。」 男子又重复刚刚说的话。夕子的眉间紧皱,她瞪著男子再度往后退说: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那么,再见。」 「……等一下。」 为了留住准备逃跑的夕子,男子从放在脚踏车篮子内的背包中拿出笔记本和笔,快速且潦草地写下一些内容,并撕下页面。 「这是我的联络方式,你至少收下这个,收下后就回去吧。」 男子说完后,伸长手把写著姓名和电话的笔记纸递到夕子的眼前。 「……」 「我什么也不会做。」 听到对方说收下就能回去,夕子踌躇了一下,她盯著男人的脸,惧怕地伸出手。紧张之余她用指尖夹著纸,像是抢夺似地拿起笔记纸后,又赶紧拉开双方的距离。 夕子紧张到甚至感觉肋骨一阵疼痛,男子没有试图往前缩短距离,也没有做出诡异的动作,只是老实地将笔记本放回包包里。然后,男子看著依旧警戒并紧盯著他的夕子,用认真的表情说: 「如果觉得有什么诡异的事,就联络我。」 「……」 「我会帮助你。特别是当你想死的时候,或是要杀人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夕子直直盯著满口不知所云的男子,缓缓地拉开双方的距离,准备离开现场。而男子依然只是跨在脚踏车上,看著距离越来越远的夕子。充分拉开距离后,夕子立即转身奔跑,背后有个声音对她叫喊: 「知道了吗?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会有人死掉。我没有骗人!」 夕子装作没听见,像是要挣脱什么似地拔腿狂奔。 「『我的家人也已经死了』!」 「……!」 夕子奔跑著,用尽全力在深夜中逃跑著回到家中。 怎么回事? 那个男的是谁? 和风乃交谈后得到的力量,在那天全都付诸流水。那种陌生男子说的话根本就不值得一听,她试图忘了对方说的话,但实际上,男子的忠告以及警告不停地在她脑里盘旋。 毕竟连风乃自己都曾说过一样的话。 和风乃扯上关系的人会死。这是什么意思?夕子在意到无法从心底抹去疑问,而她也无法鼓起勇气直接询问风乃。她害怕如果听到无可挽回的答案后,可能无法再见到风乃。所以,夕子既不询问,也没说和那位青年见过面的事,装作没事般继续去见风乃。 为了逃避对风乃产生的不安之心。 为了不要察觉自己的不安,她将妈妈和姊姊丢来的恶意化为柴火,继续添到内心的炉灶中,她满身是灰,熬煮著决心之豆。她很擅长忍耐,一边忍受妈妈和姊姊的嫌弃,一边默默地工作,扼杀内心的不安,过著黑暗的每一天 。 然后──大约在夕子过著忍耐生活的两个多月之后。 她殷殷期盼的电话来了。 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夕子,爸爸打电话来了。」 夜晚,家里的电话响起,妈妈接起电话不久,板著脸孔递出无线话机后,夕子几乎是扑过去拿走话机,为了远离家人的视线,她还跑回自己的房间。 「喂……喂?爸爸?」 『夕子?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夕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著好久没听到的爸爸声音,几乎要掉下眼泪。 「嗯,我没有生病或受伤喔。」 『这样啊。』 回答爸爸问题的声音,究竟听起来有多懦弱呢?又流泻出多少至今为止的辛劳呢? 『有没有好好念书?不对,你应该没问题。毕竟你喜欢念书嘛。』 「嗯、嗯……」 爸爸顺水推舟问了问题,夕子也直接回答。她原本打算灌注所有情感在回答的口气上,但一切却在听到爸爸因关心她的学业,而用一贯温柔的语气询问的瞬间,内心的情感全都爆发了。 「……没、没问、题……!」 『夕子?』 夕子原本在心底预定好该说什么、该怎么开口,却在一瞬间全面崩毁,她脑内的剧本和情感的堤防一度崩溃,破碎的语言和感情全像浊流般混合,无法再化为其他语句,赤裸裸地从心底吐露出来。当她发现自己是家里的奴仆后的两个月,她不停地忍耐、等待。在等待期间,一切、一切的事件和回忆,全都浸透溃烂,自心底一涌而出。 『夕子……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一端的爸爸发现了异常,询问夕子。 那是担忧夕子的声音,听了之后,计画什么的全都付之一炬。 「爸爸,那个、那个……!」 夕子用像是小孩般的笨拙言语,混著哭啼声,断断续续地表达她现在的状况。没办法念第一志愿学校、被妈妈和姊姊刁难、发现姊妹之间的差别待遇等等,全都用乱七八糟的语句,拚命地说给爸爸听。 爸爸耐著性子聆听夕子混乱的说明。 当爸爸听完诉苦后── 『我明白了。』 他认真地说。 『我会跟妈妈谈,可以把电话交给她吗?』 爸爸这么拜托夕子。夕子怀著连她都不知道是开心、感谢、期待,还是不安或恐惧的心情,用力地回答:「嗯……!」随后马上飞奔出房间,像是塞东西似地,把无线话机交给人在客厅、看见夕子后摆出不可思议表情的妈妈。 然后── 我做到了……! 终于做到了……! 夕子逃离似地离开客厅,跑到走廊,又反手关上门,她一边喘著紊乱的呼吸,一边在脑里重复这两句话。 我终于做到了。她双眼泛泪,全身发抖,呼吸急促,止不住心脏的悸动。 虽然和原本的规画完全不同,但最后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她告诉爸爸了。紧闭的客厅大门对面,传来妈妈歇斯底里的怒吼声,状况开始改变了。夕子被埋在灰里而停止的世界,像流沙一样开始出现无法制止的崩塌。 她听著背后传出妈妈的吼叫声,自己则悄悄地回到房间。她坐在房间的墙壁旁,身体贴著墙,一边聆听心跳声,一边带著祈祷般的心情等待时间度过。那就像是世界崩毁后而撼动的感觉。夕子边感受边乾等,她只能把一切交给爸爸,等待最后的结果。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过了一小时或两小时,妈妈讲电话的声音仍然持续,从未中断过。 当夕子开始对等待感到疲倦时,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明显不愉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的房间。妈妈没有敲门便粗暴地开门,把无线话机丢到房内的床上,一语不发。 妈妈板著脸,直接离开了。 茫无头绪的夕子只能呆呆地目送妈妈走远,她缓慢地捡起床上的话机,贴在耳边。 「……喂?」 『啊,夕子?』 当夕子出声后,她听见爸爸的回话。当她听见爸爸的声音,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夕子怯生生地询问电话另一端的爸爸。 「那个……怎么样了?」 『啊──我和你妈妈谈过了。』 爸爸回答的声音似乎有点含糊不清。 她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发出那种声音?之后,爸爸用好像难以启齿的口气说: 『爸爸果然啊,不是很清楚状况,所以你自己跟妈妈谈吧。』 「咦……?」 夕子只是这样回答。 爸爸究竟和妈妈谈了什么?爸爸说了什么,又被妈妈讲了什么,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夕子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所以说,爸爸不太清楚状况。』 爸爸用想赶紧结束话题的口气说道。 『抱歉。因为你妈跟我说,根本就不在家的人不要在此时开口说这种话。被她这么一讲,爸爸什么也没办法提了……所以你们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 听起来闷闷不乐的声音,还听起来像是把夕子的诉苦当作烦人的工作,想要早点结束的平坦声调。 『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到爸爸的回答,夕子遭到眼前逐渐阴沉的想法重击。 『那……就这样了。你要保重身体。』 爸爸不顾呆滞的夕子,直接挂断电话。 脑中传出「沙──」的一声,夕子震惊得面无血色,拿著无线话机的手无力地垂到膝盖。她跌坐在房间地上,只能呆呆地盯著无线话机。 为什么……? 脑中只浮现出这句话。 她以为只要让爸爸察觉到不对劲,向爸爸诉苦就能解决问题。她如此深信,但一切却被推翻了。先前从客厅传出妈妈的怒吼,那些粗暴的谩骂叫嚣,让爸爸屈服了。 经常不在家这件事,是爸爸心底的愧疚。 大部分的父亲并不介意这种事吧。但是,温柔的爸爸无法忽视这份无可奈何的愧疚。 被愧疚苛责后,爸爸屈服了。 但是,夕子原本一直相信,她原本一直相信爸爸会帮助自己。 难不成── 夕子这么想著。 难不成,灰姑娘之所以一语不发、忍耐一切的理由,就是因为如此?夕子这么想著。灰姑娘和夕子一样,灰姑娘原本相信爸爸会拯救自己,才静静地忍耐。爸爸只不过是没有察觉到问题,只要她做个乖孩子,总有一天爸爸会察觉的,并且帮助自己。或许她就是因为如此深信不疑,像个傻瓜不停地忍耐。 后来,在舞会的夜晚,她一个人流著泪。 爸爸完全没能拯救自己,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在仙女现身之前,她不停地流著泪。 就像现在的夕子一样。 夕子边想边感受泪痕流过脸颊。夕子活在现实世界,仙女并不会现身。 仙女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没有仙女出手相救的灰姑娘,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夕子发著呆,她像个断了线的人偶,呆坐在地上。脑中与眼前尽是绝望。 「……」 然后,有个人正盯著这样的夕子。 妈妈刚才开著没关的房间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著居家服的姊姊站在那,看著怅然若失、流著泪的夕子,还稍微浮现出一点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表情。 「……怎么?你在哭吗?真恶心。」 姊姊开口嫌弃夕子。夕子没有回答,她虽然有听到,但感情的容器已经装满,无法再容纳更多的情感了。 姊姊看著毫无反应的夕子片刻。 双方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段时间,两人依然一语不发。 管他姊姊在不在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夕子的心宛如粉碎成黑色的灰烬一般绝望,她应该不会因为姊姊总爱挂在嘴边的无聊刁难而难过。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 「夕子,我决定要去考○○女中。」 噗滋。 姊姊说的话,像是一把刺进柔软内脏的锐利刀刃,深深埋入夕子的胸口。 「…………咦?」 再度刺入死去之心的诅咒之刃。姊姊对著不由得发出声音的夕子说: 「○○女中。虽然制服既老气又不可爱,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反正只要不考升学班,我应该进得去。」 姊姊用听起来一点都不愉快的语调说道。 「虽然那是所无聊的学校,但至少能帮我的学历加点分。只好忍耐啰,唉──」 姊姊说完后,看著不禁转头看向她的夕子,哼出一声鼻息后,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 「…………」 夕子全身僵硬。 姊姊说的话深深地刨挖原本已死的心,她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既深沉又恶心的疼痛,彷佛刀刃正来回搅拌著内脏。 姊姊先用反对来击溃夕子,现在又心怀恶意,故意要报考夕子无法就读的志愿学校。难道这是妈妈的意见吗?不论如何,夕子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女中,将要让破坏她梦想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姊姊就读时,就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几乎要反胃了。 「唔……」 胸口正在「燃烧」。 彷佛熬煮著一锅腐坏豆糊般的感受从胸口涌现、扩散。 爸爸的回答破坏了夕子的世界,而姊姊说的话又体无完肤地玷污了一切。无人出手相助,也没有仙女的存在。夕子失去一切,满身是灰的她,内心逐渐扩散发出腐臭的炎热。 啊…… 烧灼胸口的炎热。 不快的炎热。不快的冲动。 啊……啊………… 这是夕子头一次感受到的情绪。 就是「憎恨」。这是有一点迷糊的「乖孩子」及「优等生」夕子,第一次对他人不,是对家人、对破坏自己温柔的世界的一切,感到几乎令人发狂的激烈憎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狂的冲动一瞬间爬遍全身,脑内、眼前全都一片空白。 她用全力紧抓自己的肩膀和衣服袖口。手指骨疼痛到嘎吱作响,力量充斥全身到几乎打颤,袖口和胸口的衣服缝线处噗滋噗滋地逐渐扩大、裂开。她打从出生以来从未释放过如此强大的力气,骨头和肌肉都发出惨叫,但也被心底发出的悲戚叫喊声涂抹、吞噬。 她站了起来。一把抓住立在狭窄房间一角的拖把,那是她身为奴仆的象徵。她彷佛要断气似地用力紧抓拖把,一语不发,凭著冲动使出全身的力气,尽情地在房内挥舞。 咻──发出一道风切声后,手上的拖把砰的一声,用力撞到又硬又重的东西,同时发出凄厉的破坏声响打击著鼓膜和全身。书架上的东西和桌上的物品发出巨大的声响后,全数四处飞散,书架的层板破裂,壁纸和门的表而也被割出莫大的痕迹。 「…………………………!」 即使如此,夕子依然一语不发,依旧毫无表情。 在情感高涨的激情之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她穿著破掉的上衣,任凭心底膨胀的冲动驱使自己挥舞拖把。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日光灯应声碎裂,听到声音的妈妈和姊姊神色大变,赶来确认状况。 夕子用尽全力痛殴,以足以划破空气的速度用拖把殴打妈妈和姊姊。痛揍柔软物体时的手感,和撞击书架与墙壁时的手感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残酷的声响,以及敲打肉和骨头的闷钝感触。头和肩膀惨遭攻击的妈妈和姊姊发出哀号声,蹲在走廊上大哭。夕子俯视著她们,用尽全力朝著她们的背部及用双手护著的头殴打了好几下、好几下。但她却没有感到一点舒畅,只是默默地朝下殴打。最后墙壁和天花板布满飞散的血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台机械,一点也不轻松愉快。 夕子的世界已经惨遭毁灭。 夕子的希望已经惨遭践踏。 一切都不协调,什么也感觉不到,不久,夕子转身背对除了啜泣以外什么也做不到的两人,挥舞著拖把破坏家里的所有东西,连鞋子也不穿就飞奔出家门。 「────────────────!」 她奔跑著。她在心底大吼大叫,在深夜里奔跑。 她在一片黑暗的夜路中,一个人吼著没人听得见的尖叫声,不停地奔跑。 她任由心中因骇人的压力而膨胀的冲动,驱使自己往前跑。那是世界毁灭的声音、理智剥落的声音。夕子穿著破衣,拿著拖把,光著脚,任凭疯狂的冲动带著她不停地奔跑。 她的目的地是曾为第一志愿的女校。 对夕子而言,那是她的城堡,也是她无法到达的希望之地。 熄了灯的女校正门有一座广大的阶梯,还有高耸的围墙、护栏、气派的大门及校舍。夕子一抵达校门前,便抓住并爬上眼前连大人都会犹豫不前的护栏,侵入深夜的校地。 然后,她直接穿越前庭,跑向学校的正面玄关──她高举手上的拖把,狠狠地敲碎玻璃大门。玻璃门发出爆炸般的激烈声响,应声碎裂,碎片飞散到地面,又发出清脆的声响。警报好像响了,不过夕子毫不在意,她穿过玻璃碎裂的大门进入校舍,在憧憬的校舍内到处奔跑。她用拖把破坏了所有眼前能破坏的窗户、门、柜子等物。 空无一人的学校响起破坏的声响。 在破坏声以及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夕子喘著气奔跑、疾驰、挥舞拖把,毫不在意身上因玻璃碎片而受的伤,一个劲儿地破坏。她从口中发出彷佛从心中喷出的大笑声,高声大笑的她,双眼流出宛如从心中挤出的泪水。 她已经分不清那是泪还是血,全身疲惫不堪,要是正常人早就无法再施力了,但她像是被心中的叫喊追赶,依旧不停地胡闹乱跑。 即使如此──还是要破坏一切。 破坏城堡、破坏舞会。自己已经无法到手的梦想,竟然还座落在这里。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梦想竟然成了姊姊的囊中之物,完全不可原谅,所以只好全部破坏掉。 破坏自己再也无法前往的舞会,破坏舞会的舞台。当破坏了整排窗户后,走廊在黑暗中散乱著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夕子不在乎地在那条玻璃走道上跑来跑去,无数碎片刺进她赤裸的脚底。 碎片重叠包覆她的脚底,穿著破碎玻璃鞋的灰姑娘一边踏著血脚印,一边在城堡走廊奔跑。激烈的疼痛像喷发的火焰,碎片刺进肉里,削去神经。面积较大的碎片刺破脚底,带著剧痛陷入骨肉,摩擦著筋肉;面积较小的碎片削去皮肤,深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中。 脚底肉中的碎片越是互相摩擦得嘎吱作响,就越是深陷于其中。渗出的血液似乎吸附了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小碎片,贴在脚底后,又一片片逐渐埋进肉中。当再度踏出下一步时,血液又会吸附其他碎片。脚底刺著密密麻麻的碎片,即使出现空隙,也会立刻刺入下一片碎片,因体重的重量而沉沉埋入肉中的碎片上,又再一次踏入下一片碎片。 夕子穿著好几层密密麻麻直入骨头,由血、肉和玻璃组成的混合物,她像是被剧痛冲昏头,不停地在玻 璃走道上奔跑。陷入脚底的坚硬玻璃和走廊铺设的坚硬油毡建材相互摩擦,这份感觉化为不快的刺痛,直传神经。因体重加剧的疼痛,使得每次奔跑时双脚燃烧般的痛楚和不快的触感直冲脑门,全身流出大量的冷汗。 夕子的意识渐远,眼前一片血红。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她的冲动,她把一楼破坏殆尽后,朝著二楼去,把二楼破坏殆尽后,又朝著三楼去。此时,她听见警车的汽笛声。那是接到警报而驱车前来确认的保全公司,以及接到他人报警而赶来的警车。警车的车顶闪著警示灯,发出的红光经过破碎的玻璃反射,让漆黑的走廊摇身变成煽情赤红的舞台,光线一闪一闪地往天空照射。 即使如此,这一切仍无法阻止夕子。还不够── 和夕子失去的东西相比,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夕子的双眼映入了在楼梯间奔驰的保全人员。他们大喊还不快住手、把手上的东西丢掉等等,一边吼叫一边靠近。夕子立即转身逃跑。 还不够。 还远远不够。 我还不想被逮捕。夕子踩著涂抹著血与玻璃的步伐在走廊上奔跑,她朝著另一座没有保全人员在的楼梯逃走,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跑。剧痛和红色警示灯让她的眼前一片血红,在赤红的世界中,她在深夜里高速跑下楼梯。 下了楼梯,穿过一楼的窗户,跑到校园内。 警察和保全人员聚集在一起,但人数还很少。她看准人员稀少的追捕者之间的空隙,逃到敞开的校门前方的那座广大的楼梯。 她跑下楼梯。 一边往下跑,一边用被痛楚和缺氧掠夺而丧失的思考片段,用力想著。 我是灰姑娘。 玻璃鞋碎裂的、悲惨的灰姑娘。 她挥动著因剧痛和疲劳而完全无法使力的手脚,一边被追逐,一边一鼓作气地踏著阶梯往下奔跑。用皮开肉绽的双脚拚命地跑啊、跑啊────像是追逐自己失去的未来,奔跑、逃跑──── 冷不防地,早已到极限的双脚突然打了结。 夕子的身体被自己用力地从楼梯拋到半空中。 「啊。」 ──────── ──────────────咚唰。 5 一位少女被拋落到深夜的楼梯下方。 警察们团团围住。红色的血液从少女的身体流出,蔓延在楼梯下方的石造地板上。少女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拋落地面的手脚和头发像一只死虫,凄惨地在地板上摊开。 「……我不是说过了吗?」 在好几盏警示灯红光闪烁的现场,有位黑衣少女在稍远的高台俯视著。 俯视并喃喃自语的少女正是时槻风乃。她全身哥德萝莉塔的装扮隐没在黑夜中,盯著下方染红的景色。 在红光中,无法看透她那张白净的面容,盯著警方时的神情。 在红光中,无法看透她那双眼瞳,盯著摔落的夕子时的神情。 「你果然就是灰姑娘,和我说的一样。」 风乃凝视仰慕自己的少女最后的末路,随后,她咻地转身,背对眼下的景色。 她像是饯别似地如此喃喃自语后,准备迈开步伐离开。 她从高台一端的栏杆旁走远,正当她准备消失在夜色中──快速猛烈骑来的脚踏车发出惨叫般的煞车音后紧急停下,一位青年慌张地下车,从风乃方才离开的栏杆旁,探头看向女校前发生的惨剧。 「果然。」 青年确认惨剧后,从齿缝间勉强挤出喃喃自语似的话语。 「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了……!」 「……」 正准备离开的风乃转身,静静地盯著神情懊恼的青年。 青年注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少女被搬进赶到学校的救护车内,看著救护车疾驶离开后,他缓缓地往后转身,眉头深锁,看著风乃。 然后,这位青年──森野洸平开口说: 「时槻。」 「你见到那个女孩子了吗?没能帮到她真是令人遗憾啊。」 抢在洸平说些什么话之前,风乃静静地说道。 「的确如此,但我不会放弃。」 「这样啊。」 听著洸平充满决心的话语,风乃只点头回应。 「我很期待。」 风乃说完后,又再度往黑暗中走去,洸平用力紧握垂下的手,盯著消失在夜里的风乃,始终紧紧盯著不放。 第二章 糖果屋 click? ck? 今天来说《糖果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巨大森林的旁边,住著一位伐木工人、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男孩叫做汉赛尔,女孩叫做葛丽特。 伐木工人非常贫困。有一年,家里的存粮已经不够吃了。 「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都会饿死的。该怎么办才好?」 「只好把那两个孩子带出门,丢到森林深处。就这么办吧。」 伐木工人百般不愿意,但也无法说服太太打消念头。饥饿到睡不著的两个孩子,不小心听到爸妈之间的讨论。 「我们要死掉了。」 「别担心,葛丽特,我会想出办法。」 汉赛尔安慰妹妹后,偷偷跑出门,在住家周围捡了许多的白色小石头,装在口袋里。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两个孩子带去森林。在路上,汉赛尔不时停下脚步,把小石头丢到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抵达森林深处时,要求孩子们乖乖等他们工作回来,并各给兄妹俩一块面包,就直接离开了森林。兄妹俩边吃著面包边等待,不小心睡著了。 醒来后,森林被一片夜色笼罩,葛丽特放声大哭,汉赛尔安慰妹妹说,要耐心等到月亮出来。当月亮升起,汉赛尔丢在地上的白色小石发出光芒,告诉兄妹俩回家的路。他们便顺著石头回到家中。 伐木工人非常开心,但太太非常生气。 又过了不久,家里的存粮再度见底。 「已经完全没法子了,这次要把他们丢到森林更深处才行。」 太太这么说。孩子们也听见这段话。汉赛尔原本打算再去捡小石头,但因为太太已经锁紧大门,没办法到户外捡了。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只给兄妹俩一块面包,便把他们带到森林里。汉赛尔和葛丽特一边走,一边撕下小块的面包屑,丢在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兄妹俩带到比上次更深远的地方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接他们。不久,月亮升起,兄妹俩原本打算循著面包屑走回家,却发现路上一块面包屑也没有,全都被鸟儿吃光了。 兄妹俩在森林里迷了路,只好饿著肚子在森林里漫步。 天亮时,他们发现了一栋房子,那是一栋用糖果打造的房子。饥饿的他们不顾一切开始吃起房子,不仅吃了饼乾做的屋顶,还啃咬了砂糖做的窗户。此时,一位老奶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说: 「哎呀哎呀,是一对乖孩子呢。快进来屋子里吧。」 然而,这位老奶奶其实是利用糖果屋来引诱小孩上门的可怕巫婆。到了白天,巫婆把汉赛尔关到茏子里,对著葛丽特怒吼,吩咐她去做饭。 「快,快给我去工作。我要养胖你的哥哥,做成美食吃掉。」 葛丽特放声大哭,感到束手无策。从那天开始,巫婆每天都会走到笼子前。 「汉赛尔,把手指伸出来。我要确认你有没有变胖。」 汉赛尔故意把细瘦的鸡爪当作自己的手指伸出去。巫婆的眼睛充血发红,视力非常差,所以完全没察觉。 不管喂汉赛尔多少东西,他都没有发胖。因此巫婆说: 「不管你到底有多瘦,我现在就要吃了你,快绐找准备炉灶!」 葛丽特说: 「我不知道要怎么顾炉灶的火。」 「哼,连这种事情都不会,要这样子做。」 当巫婆示范如何顾炉灶的火时,葛丽特用尽全力推了巫婆的背一把,巫婆就掉到炉灶里,被活活烧死了。 葛丽特救出汉赛尔后,两人开心地互相拥抱。然后,他们带著巫婆的宝藏,逃出糖果屋。后来,他们发现了河川,沿著河川走,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伐木工人看到兄妹俩回到家,开心得不得了。自从伐木工人遗弃孩子们后,没有一天觉得快乐,而且太太在不久前也已经去世了。 汉赛尔和葛丽特拿出了巫婆的宝藏。 从此以后,三个人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1 兄妹俩又被出去玩乐的母亲赶出家门。 每到暑假总是如此。母亲出门后,还是小学生的兄妹俩呆呆地坐在大门深锁、空无一人的家门前。 年幼妹妹的手腕上挂著装满各种糖果的透明塑胶袋,这是母亲第一次给她这种东西。一定是前阵子奶奶来到家里与母亲大声叫骂争执,和这件事有著什么样的关系吧。 直到现在,才随便地做些露骨的讨好行为。 是不是奶奶对母亲说了什么,才让她起了反抗心呢?明知讨好也没有意义。 哥哥非常害怕又讨厌总在外游玩到深夜,丢下孩子不管,还会为了枝微末节的小事大吼大叫、诉诸暴力的母亲。那样的母亲给的不知道从哪个祭典拿来的无聊糖果,哥哥一点也不想要。 即使肚子有多么饿也一样。 如果只有他一人,他铁定会把糖果丢到路旁或水沟。 但是妹妹不一样。哥哥想把糖果拿给饿著肚子的妹妹吃,这个想法让哥哥对母亲给的糖果存有更深一层的厌恶。从学龄前开始,他们就被母亲置之不理,身上只有少得离谱的零用钱,害得妹妹总是饿肚子,瘦得不得了。哥哥完全无法忍受这件事。 虽然从旁看来,哥哥也和妹妹一样过于痩弱,但若是他自己就可以忍受。 所以,哥哥把装满糖果的袋子交给妹妹。 「走吧。」 「……嗯。」 两人在家门前坐著不动,但最后哥哥向妹妹如此说道,并站起身来。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在奶奶傍晚做完工作,可以让他们进入家门前,得要想办法杀时间了。 兄妹俩想在街上徘徊,于是离开了家门,结伴在路上闲晃。 但是,当他们开始走路后,妹妹马上做出了某种行为。妹妹一边跟著哥哥走,一边弄破抱在手上的塑胶袋,把装在里面的糖果一颗颗丢到地上。 「……你不吃吗?」 「嗯。」 哥哥询问后,只见妹妹点头。 这样啊。哥哥点头,不阻止也不追究原因。他以为妹妹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 ………… ? 那天以来,已经过了十年左右。 我们互相依靠,生活到现在。 大学生森野洸平在那天深夜,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悄悄打开家里的大门,窥探外头的模样,探出去的脸触碰到夜晚的冷空气和黑夜的凉意。被深夜清澄的寂静包围的住宅区,除了远远听到某处车子的行驶声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在冷冽的夜晚中,他观察外头的动静时吐出的热气,在空中融化消散。 门前的巷路装满了像是从天空沉淀而下的浓黑色,横越在寂静之中。 在那条巷子里── 一颗。 有颗小东西掉到地上。 应该是附近人家点著灯吧,被几乎无法触及的玄关灯光映照,家门前有一颗白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躺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然后,那糖果── 一颗。 一颗。 一直延续到巷子前方。 洸平悄悄地偷看巷子的前方,有东西咚、咚、咚,规律地掉落。 那东西掉落在地上,靠著深夜住宅区微弱的光线,模糊地浮出光点。那就像引诱人往黑暗的巷弄走去,小小的糖果一颗颗地掉落,并在转弯后就消失了。 「……」 盯著巷子前方,洸平轻轻地吞下喉头中的紧张感。 不是因为一个人夜晚外出而紧张,而是不久前,妹妹才刚离开家中往黑 夜走去。 洸平原本一直待在自己已熄灯的房间,穿著外出服屏息等待,等他确认妹妹偷偷出门的状况和发出的声音后,才走出房间,准备尾随妹妹。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洸平发现妹妹常在晚上出门,好像要去什么地方的样子。 身为高中生的妹妹美月既朴素又内向,是与不良少女或夜游无缘的人。 至少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认为妹妹是这样的人。然而,这样的妹妹竟然会完全不知会哥哥,突然经常在晚上出门。 发现这个状况后,洸平非常担心。但他不好意思质问妹妹,也深信这只是偶发行为。过了一个月,他不曾阻止妹妹深夜外出。虽然他们是对常被母亲置之不理,并相依为命、感情融洽的兄妹,但毕竟到了青春期,兄妹之间也稍微有了距离。 正因如此,洸平才会特别忧心。与其说是以哥哥的身分,不如说比较接近以父亲的身分在烦恼。 事实上,洸平和美月只差三岁,但因为过去的生活型态,让他几乎是带著父亲的心情看待妹妹。 这时该怎么做才好?他带著父亲会有的忧心,以及两人之间的距离感,苦思烦恼了一个月后做出结论:与其质问妹妹,还不如偷偷跟在后头确认情形。若出现了问题,就立即处理,但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继续默许妹妹深夜出门。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也不会变得尴尬。洸平决定要等待机会,偷偷地等了好几天后,今天终于展开尾随行动。 「……」 洸平没有发出声音,安静地关上玄关的大门。 房内的灯和玄关的灯都没有开启,家门前显得一片漆黑,站在漆黑巷弄中的洸平朝著延伸至道路前方的黑暗看去。 已经完全看不见刚刚出门的妹妹身影,不知道她究竟往哪去了,但洸平知道该往哪里走。洸平随后看向脚边那些咚、咚、咚地掉落在地上,包著白色包装纸的糖果。 妹妹正往这个方向去。 这些糖果路标是妹妹丢的。小时候,从母亲第一次拿糖果回来的那天开始,妹妹只要发现家里有糖果就会拿出门,做出一颗颗往地上丢的奇特行为。 当然,这彻底惹恼了母亲,兄妹俩后来被怒骂和殴打了一顿。或许这是某种反抗表现吧,母亲只要一把糖果放在家里,妹妹就会拿出去丢,母亲和兄妹之间原本就恶劣的关系,也就更加恶化了。 总之──妹妹现在正一边丢糖果,一边往前走。 跟著糖果走就会找到妹妹。其实,这些糖果并不是母亲带回来的,而是洸平预测妹妹的行为后,默默放在家里的。 洸平沿著糖果路标,迈步往夜晚的道路前进。他很小心,不能让妹妹察觉。他侧耳提高警觉,几乎能听见空气中微弱散发出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夜晚,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衣物摩擦的声音都大到能传至几公里外。他一边感受自己内心的怯弱,一边追著妹妹往前走。 一颗。 一颗。 他追著掉在地上的白色路标。 就像巨大森林里的枝叶压迫头顶,他在低云密布的夜空下,沿著路标走在又黑又静的夜路上。 不能追丢,但也不能追上。 不能被妹妹察觉。洸平走在一下子漆黑不已、一下子微亮起玄关灯的夜路上,逐渐察觉自己对经过的路线很明显地有印象。 然后,当他朦胧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时,也抵达了终点。 是奶奶的家。洸平停在只要在这条巷子转弯就能看到奶奶家的位置,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感觉到前方有人的气息,使得原本慎重的脚步变得更加谨慎,但同时内心也有一股松一口气的预感。 以前他一直在思考妹妹交了坏朋友或是品性恶劣的男友等各种令他难受的可能性。虽然洸平依旧担忧妹妹在深夜出门,但如果只是拜访奶奶家,至少避免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洸平感觉自己应该能放心了。 但当他躲在阴暗的转角,正想要窥探巷子里的情况时── 「────」 他听到巷弄前方有小到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音,使得洸平的心脏紧缩猛跳。原先的安心感瞬间转化成焦躁,胃和心脏像是要燃烧似的,焦急和紧张感从腹部扩散而出。 「……!」 有人在那。 有除了妹妹以外的人在那里。有人正在和深夜出门的高中生妹妹对话,就站在那里。 洸平听不见对话内容,但明确地知道妹妹正在和某人交谈。 就在奶奶家门前的巷子。焦躁、紧张、嫌恶的预感因为前方的事实而在胸口烧灼,洸平吞了吞口中的唾液──下定决心,悄悄地从角落往声音来源的巷子看去。 「!」 妹妹就站在奶奶的家门前。 还有一位看起来像是刚和妹妹道别,消失在黑暗巷弄中的「黑影」。 洸平看到的瞬间,谨慎地从转角抽身,直接离开了巷子,哒!的一声在路上奔驰……是谁?刚刚离开的人是谁?他的脑中满是这个想法,一边思考大致上有印象的住宅区地图,打算绕一大圈,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跑去。 为了不让妹妹发现,他绕了很大一圈的远路。 在寂静黑暗的夜里,他在住宅区的巷弄间大口喘气,任凭冲动驱使他前进。 不一会儿功夫,如他所预料地,在道路前方发现了人影,就在黑暗狭窄的路中央,洸平一发现如影子般行走的人影,便奔跑靠近,趁势出声叫住对方。 「等一下……」 「什么事?」 「!」 一瞬间,「她」回头了,而洸平见到她后全身僵硬。 在黑暗中回头的她,有著令人失去言语的白净美貌,同时,她还穿著彷佛魔女似的黑色哥德萝莉塔服饰。 恐惧感顺著背脊往上爬行。在漆黑的深夜中,洸平邂逅了一个异常的人类。几乎融入暗夜的黑发及黑色服装,以及服装上的白色装饰与如蜡般的白净美貌,两者间形成异常的对比,并随之沉入夜色中。少女用像是因厌倦而扼杀情感的冷漠双眸,盯著洸平不放。 她或许是和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这套服装说是夸张也不为过,以这种打扮出门,简直不正常。 但少女令人发狂的美貌,让盯著她看的人彷佛失去了真实感,她的存在反而缠绕著诡异的说服力,主张她那扭曲的意志。她面无表情,就像人偶似地扼杀自己的情感,既然感受不出欢愉的气氛,也就代表她不是装出来的。她身上仅有一股颓废感,在一瞬间,甚至无法认为她是活著的人。 「……!」 洸平感觉像是被美丽的亡灵盯上,冷冷地抓住自己的心臓,他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立不动。但是他想到自己跑到这里来「应做的事」,勉强恢复理智,重新构筑刚刚失去的语句,并从口中挤出问题。 「你、你是……?」 「时槻风乃。」 听著洸平嘶哑的问句,少女用异常冷静的声音简短地回答。至少这是洸平不曾听过的名字。然后,少女像在评估似地凝视著他。 「你是──森野美月的哥哥?老实说,如果你不是碰巧经过的发酒疯路人,我想不到会有谁在这种地方向我搭话。」 她再度开口这么说道。 「什……!」 「看来我猜对了。」 看著无话可说的洸平,这位自称时槻风乃的少女静静地眯起眼睛。被初次见面,还是如此诡异的人说中自己的身分,洸平摆出在深夜见到怪物的神情,全身僵硬。 「所以,你有什么事?」 当听到风乃出声询问后,洸平才想起 自己的目的。 「没……没错,我是美月的哥哥。你是……什么人?你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他结结巴巴地勉强问道。风乃一听到这个问题,神色不改地轻轻歪了歪头,巧妙地避开重点回答。 「……这个吗?究竟是什么呢?」 「说这什么话……」 洸平当然无法接受这个回答,脸上浮现困惑与不满。风乃看著他的反应,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样,又再度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就算摆出那种表情,我也说不出其他答案。」 风乃说著,她那形状皎好的眉毛稍微紧皱。 「我什么人也不是,正因为我什么人也不是,才是个在这样的夜里行走、什么也不是的人类。」 她口中讲著难以理解的说明,稍微以视线朝妹妹所在的方位示意。 「我也不是你妹妹的朋友,我们来往的时间短到称不上是朋友。」 「……是这样吗?」 「是的。我和她见面的时间少到可以数得出来。我常常像这样在夜里散步,刚好在某个夜晚遇见你妹妹,她当时一直站在方才的住家门前。」 「那是……我奶奶的家。」 「她当时也是这么说。从那天以后,我不时会看见她站在那,每当我见到她,才会向她说点话。虽然我对她的行为很感兴趣,但我毕竟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说完后,风乃远望著兄妹俩奶奶家所在的方向。黑色蕾丝缎带在一头黑发的后脑勺上飘动。 「所以……你没有在晚上找美月出门,对吧?」 「是的,你怀疑我是害虫吧?」 风乃把视线转回洸平的身上。 「我没有这么说……」 「害虫不会认为自己是害虫,对吧?我究竟是不是害虫,随便你决定。」 风乃丝毫不感兴趣。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地把她当作可疑人物对待的洸平,认为自己的态度过于失礼,稍微垂眼往下看。他的视线停留在风乃的右手腕上,从华丽的袖口中窥探到的白皙手腕,包著白色的绷带,微微渗出血液。 那是割腕的痕迹。 他稍微吞了吞口水,开始理解与这位少女对话时感受到的异常。这位少女果然不正常,妹妹和这样的少女在深夜中交谈,也令他对妹妹目前的状态感到非常不安。 「……美月和你说了什么?」 洸平问。 「没有。没说什么重要的话题。」 风乃冷淡地回答。 风乃推托的态度反而让洸平猜测可能有什么内情。虽然他并没有发自内心这么想,但反正猜错也无所谓。真要说起来,那个内向的妹妹会跟路过的人说话,这件事本身就令他有点惊讶了。 「我想知道妹妹的烦恼,你如果知道些什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但洸平打算追问下去。 「我不知道。如果她什么也没对你说,不要深究对你们双方都比较好吧。」 风乃左右摇了摇头。 「我也有妹妹,所以我能这么说。你们或许是感情融洽的兄妹,但兄弟姊妹之间最好不要以为能分享所有的心事。」 被这么说之后,洸平无言以对。理智上虽然能理解话中的含意,但情感上拒绝接受。毕竟他认为他们兄妹俩是相互扶持长大,才会选择相信他们和其他手足不一样。 「……那是你个人的情形吧?」 「没错。」 她承认。 洸平打算再多回点话,但脑中浮现的话语全都像是藉口,无法说出口。方才的他还尾随妹妹,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然后,他也更加怀疑风乃知道一些关于妹妹的事情。 「…………」 「……话题结束了吗?」 洸平一语不发,还陷入疑惑中无言以对,让风乃认为两人的交谈已经结束,她的长发和衣服在黑夜里翩翩起舞,并背对著洸平。 然后,风乃背对著洸平说: 「你似乎为此感到难受,但在我看来,不彼此分享烦恼还比较美妙喔。」 「……美妙?」 「没错。我的痛楚是我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我不会想要分享自己的烦恼,『害得妹妹也跟著难受』。」 她最后意有所指地说完后,迈开步伐,踏著坚硬的靴子脚步声,从无言以对的洸平眼前走向黑暗。 「…………」 洸平在夜里片刻站立不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思索才好。不久后,他悄声迈步,前去确认奶奶的家门口,发现妹妹还在奶奶家门前站立不动,凝视著玄关。 妹妹是因为什么、又在想什么,才做出这种事呢?洸平完全不明白。只是脑中还残留「她」的身影与对话,彷佛连同不安的预感一同烙印在脑里,始终无法抹去。 而这正是── 森野洸平和神秘少女时槻风乃最初的邂逅。 2 早餐的餐桌,洸平悄声询问: 「喂,你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妹妹的双手拿著盛好的荷包蛋,愣了一下,又用她小小的声音否定道: 「咦?并……没有呀。」 「……这样啊。」 洸平没办法再问下去,只能就此打住话题。美月摆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把早餐餐盘放在桌上,一边晃著围在睡衣外的围裙,一边回到厨房。 这是洸平尾随半夜出门的妹妹,遇见了诡异的「她」之后的隔天早晨。 安静到几乎能听见外头声响的餐桌前。虽然洸平已经把房间角落的电视打开,目前正在播放晨间新闻,但播放出来的音量非常小,早就调整成坐在桌前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这是为了不要吵醒每天四处喝酒,直到白天才会回家睡觉的母亲。但这并不是出自体贴而考量的行为,只是因为把母亲吵醒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上小学的妹妹第一次做早餐的那天,母亲听到声音而起床,便发了疯似地痛骂「为什么没做我的份!」后,把餐桌扫乱翻倒,弄得乱七八糟。使得妹妹因此受到打击,花了好几个月才能再度在家里做早餐。 打从洸平懂事后,待在家里的母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兄妹俩是常被母亲暴力相向,弃置不顾的儿童。父亲因外遇而离婚,他们小时候见过几次面的父亲是个温柔的人,父亲原本希望可以接他们过去照顾,也付了抚慰金和赡养费,但母亲用那些钱每天闲晃玩耍,没多久就不让他们与父亲见面了。 年幼的两人每天除了手上的几十元以外,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学不到,他们总是饿著肚子,徘徊度日。再这样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出手偷窃、偏离正轨,也无法过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吧。 这一切都多亏了奶奶。 奶奶是已离婚的父亲的母亲。那时无法和父亲见面的洸平兄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奶奶住在同一市内,甚至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 某天,洸平他们在街上闲晃时,奶奶碰巧发现了他们。奶奶非常惊讶于兄妹俩的现况,便带他们到家里来,之后也尽可能地支援他们的生活。 洸平得以正常地念大学,大多归功于奶奶的援助。奶奶是恩人。不仅是金钱上的资助,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奶奶会教导他们常识,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知识。 洸平不至于走偏路、美月会做早餐,都是奶奶教导的。由于他们的父母已离婚,法律上奶奶已算是外人,能帮忙的事情有限,但奶奶却给予最大的协助,甚至做了更多。 ……虽然洸平很怀疑,母亲愿意让成了外人的奶奶援助他们,是打著什么主意。 总之,多亏奶奶的协助,洸平被养育成认真的人,美月也被培育成稳重温柔的孩子。 然后,他们终于能过著勉强称得上是「普通」的生活。有著煎蛋土司的简朴早餐,以及放在餐桌旁,用手帕巾包好的便当盒,他们得到了「普通」的生活。小时候,他们想都没想过会存在于世上的「普通」,现在终于掌握在手中了。 再过些日子,洸平也能自立了。 他原本不打算念大学,想直接独立,出门工作,但后来被奶奶说服要多考虑将来,所以他现在一边累积学历,一边等待。等洸平独立后,就能够拯救美月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正因如此,美月最近出现的奇怪行为,让洸平格外不安。 美月的心底还残留幼时的不安定感,就像她至今都还会边走边丢糖果一样。洸平的脑里浮现昨晚见到的诡异少女,他不禁觉得那位少女是美月心中那份不安定感的具象化。 洸平看著厨房里的妹妹,她为了方便在厨房工作而将头发用发圈绑起来,发长稍微过肩,在她的背上摇来晃去。 那是和平常一样的美月,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是,这样的美月却假装没事,向哥哥隐瞒深夜外出及关于黑衣少女的事。 「美月,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扰?」 洸平看著美月的背影说道。 「咦?什么?」 「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谈。再过不久我就能独立了,别太勉强自己。」 「嗯……我没事。」 洸平虽然出声催促,但美月只摆出客气的微笑,把烤好的吐司和乳玛琳拿去餐桌。 「我当然不可能没有烦恼……但那不是需要和哥哥说的事。」 她这么说后,开始把早餐排在桌上。 「我没事,哥哥你也不要勉强自己。」 「啊,嗯……」 美月只字不提。 洸平也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好,已经做好了,来吃早餐吧。」 然后,当他们正准备开始吃早餐时── 喀擦喀嚓! 玄关发出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美月在那瞬间,吓得肩膀跳了一下。 「!」 洸平也神情僵硬,原本平静安稳的气氛,一瞬间充满了紧张的氛围。当玄关大门毫不客气地敞开后,随即听到粗鲁的脚步声走进家中。两人所在的客餐厅的门帘被粗暴地拉开,房里出现「那女人」的身影。 「………………………………………………」 然后,她沉重又无言地低头看著坐在餐桌旁的两人。 那女人并不是什么美女,普通的面貌加上夸张的妆容和服装。身上带著一点菸臭味和酒臭味,走进房内,用完全不能算是好意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盯著两人所在的餐桌。 停滞不动的视线。 威压般的沉默。 面对那女人,美月一开始就垂著头,洸平也避开了视线。女人片刻一语不发,最后「哼」地发出鼻息,一把抢走桌上包著保鲜膜、预定当作晚餐吃的菜肴,就往里面的房间走去,闭门不出。 「……呼哈。」 等那女人离开,也听不见她发出的声音后,洸平终于开始呼吸,吐出一口气。 那女人是洸平和美月的母亲。他们原本以为母亲一如既往在那个房间睡觉,但看来她到刚才为止都在外头。虽然美月好不容易做好的晚餐被抢走,但一想到突然与母亲碰面,像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伤害较少的了,没有口出恶言或暴力相向就好。从他们完全无力抵抗的幼年时期开始,母亲便不停地重复这些行为,让洸平和美月都感到非常疲倦了。 「美月。」 洸平喊著妹妹。 他原本想问垂著头的妹妹好不好,但没想到美月因为哥哥突如其来的问题慌张地抬起头,正准备说点什么时,滑落脸颊的泪水却先传达了一切。 「啊……」 美月慌张地低下头。「糟糕。」洸平后悔地想著。 时机太不凑巧了。在强压下原本压抑在心中的东西之前,美月慌张地回应洸平,却不小心流泻出情绪来。 从小时候开始,美月总是因为枝微末节的小事,承受了母亲毫无理由的激烈恶言和暴行,母亲对她来说,是个光待在同一空间,就令她畏惧的可怕对象。洸平虽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情况也很类似。没料到竟然会和母亲打照面,洸平原本以为只要双方没有对话,就能暂时安心,但看来自己的考量还是不够充分。 「美月……要不要去洗把脸?顺便去换衣服吧。」 「……嗯,抱歉。」 洸平催促后,美月便从餐桌旁站起身来。 「明天就可以去奶奶家,明后两天不要遇到那个人就没事了。」 「嗯……」 洸平安慰著妹妹说道。他们到了周末,就能住在奶奶家了。 目送妹妹离开客餐厅的背影后,洸平猜想,美月离开家里前去奶奶的家门口,说不定是因为等不及周末的到来吧。因此才想至少站在奶奶的家门口,让心情稳定一下吧。 到现在为止,他总想著再一下、再等一下,让美月再忍耐一下。 会不会是自己这样的想法把美月逼到绝境了呢? 洸平从胸中叹出一口深长的气息,低头看向摆在桌上的早餐。焦色吐司表面的微弱热气逐渐散去,慢慢地冷却。 ? 「所以,你在做什么?」 夜晚。 在夜里穿著哥德萝莉塔服饰的少女,用毫不关心的声调出声询问。 听到声音后,洸平慢慢地回头。这里是亮著玄关灯的奶奶家门前,他今天并不是尾随妹妹而来。深夜,洸平为了再次和「她」见面,确认妹妹熟睡了以后,便偷偷出门,来到这里。 「在学你妹妹吗?」 「这么做或许就能了解妹妹的想法。」 洗平回答风乃的问题。 「不过,那只是顺便而已。其实,我是在等你。」 听他这么说后,风乃的眉角稍微动了一下。 「等?等我吗?」 「没错。该说是在等你,还是在找你呢?」 面对回问的风乃,洸平点头说道。他的表情真挚且认真,并直直看著风乃的双眼。 「我希望能和你谈谈关于我妹妹的事。」 洸平说道。说出请求是需要觉悟的,洸平为了妹妹,决定舍弃情感上的意志和犹豫。就如同当时风乃所说,他承认兄妹不可能彼此分享任何事物。他们是互相扶持长大的兄妹,曾相信两人能彼此分享心事,但至少现在,洸平完全无法了解美月的心情。 「我吗?像我这种局外人,并不适合做你谘商的对象。」 听到洸平的请求,风乃以疑问回答。 洸平说: 「美月是个内向的人,朋友并不多。她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或者说是认识的人?老实说我挺惊讶的。所以,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 风乃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样。 「……她烦恼的事,我一句话都不会说喔。」 然后她回了一句事先叮咛的承诺。 「如果这样也无所谓,只是跟我说话的话,就随你高兴吧。」 「我明白,谢谢。就算只是零碎的聊天也好,我想要得到一些线索。」 洸平点头。现在只要这么做就好。 妹妹说不定总有一天会亲口向他说,或是不小心从对话中吐露出片段的烦恼,让自己能猜到一点什么。 然后,洸平就会对于之前推测的结果感 到安心。此后,只要回想起风乃,他就会突然想到这些事。这位少女在深夜散步,一身诡异的哥德萝莉塔装扮,不论是谈话或态度都不讨人喜欢,但她所说的内容总是诚实、真挚,而且还很温柔。 洸平觉得她应该值得信赖。 得到协助虽然安心,但毕竟洸平不曾和与妹妹同年代的人、身穿这种服装的人,最重要的是,如此美丽的人说过话。因此,真正和她交谈时,洸平还得先深呼吸才行。 一开始,洸平不得不屏息面对她的诡异感,很勉强地才能与她对话。 洸平带著连自己都觉得丢脸的生涩感,在少女面前深呼吸好几次才开口── 「那个……谢谢你今天和我谈话。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你要在深夜中出门散步?」 ──然后,他问道。 他很紧张,就像正在进行一场蹩脚访谈的外行人。 风乃回答: 「……因为夜晚符合我的天性,白天令我不愉快。」 「这样啊。」 和至今完全没遇过的类型对话,洸平只能说出他不习惯的对答。 「还有,这是为了不要遇到人。」 面对这样的洸平,风乃把手指伸入自己的长发间,静静地补充。说完后移开视线。 「……你讨厌人吗?」 「或许吧。不过,那并不是理由。」 洸平又再度询问。 这位少女即使脱口说自己讨厌人类,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答案。但是,风乃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洸平完全无法想像。 「和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死』。」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著风乃。 惊讶之余,他认为对方是在捉弄自己。但是,风乃的模样平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说谎或开玩笑。 「……咦?」 「我一定是个死人,或许,死人会呼唤死人吧。想和我搭上关系的人,大部分都带有一些『那样的特质』,因此会导致死亡等严重的结果。所以,我都尽量在不会遇见人的夜里出外散步。」 洸平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段话。飒的一声,夜风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中吹拂,她的黑发与服装一同随风飘逸,像是替她白净的面貌罩上一层阴影。 「你要当作耳边风也没关系,可是……」 她端正而毫无表情的容貌孕育出带有某种恐怖氛围的美貌。 「你们兄妹俩最好要多注意一下。」 「……」 如她所说,她看起来就像是美丽的尸体。 后来──自此之后、自那天以后。 洸平会在美月没有出门的夜里,偷偷离开家中,去和风乃见面,为了总有一天能问出妹妹的烦恼。 3 一开始,被带到这个家的时候,他们很惊讶这里有许多的糖果。 这是奶奶的家。 守著佛坛的老人家的住家,有著堆积如山的糖果。 他们得知可以吃这些糖果的时候,兄妹俩便一起吃下那堆放在眼前的东西。他们从未品尝过的甜味,几乎要令人痉挛似地在口中散开,这时洸平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双眼扑簌簌地流出泪来。 「……欢迎你们来,小洸、美月。」 那天以后,除了美月仍会在晚上出门以外,两人都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周。 洸平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去拜访奶奶。因此,他们在周末一如既往按下奶奶家的门铃,奶奶也一如既往堆著笑容出来应门,在玄关迎接他们。 由于先生去世较早,奶奶因为年轻时的一些因素,到现在都还在做庶务性质的工作。虽然差不多也到了周遭的人都开始嫌生活麻烦的年纪,奶奶却依然严谨。服装和住家都乾净整洁,个性温柔,但该严格的时候也很严格。正因为她是这样的奶奶,才肯出手拯救陷入困境的兄妹俩,丝毫不在意他们是已离婚的儿子在前段婚姻中生的小孩。而正因为有这样的奶奶亲自教导,洸平他们才不至于走偏路。 奶奶的家虽然是屋龄老旧又狭窄的小房子,但也是精心照顾的别致和风建筑。 相较于洸平他们的家,虽然大小差不多,却是极度荒废的中古屋。奶奶的家有著不一样的气氛,一开始觉得有股压迫感,现在却是能让心情稳定的家。设有拉门的玄关、铺石的地面,一尘不染、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阶。当脱下鞋子进入室内时,便感觉自己逃出了那个有母亲在的家,心情安稳许多。 「小洸先在这里待著,美月,来和奶奶一起去泡茶。」 奶奶笑著说,催促两人行动。 「嗯……哥哥,我等等回来。」 「嗯,加油。」 洸平稍稍抬起手笑著,目送被奶奶带去厨房的妹妹。他则走去客厅,坐在庄严的佛坛前,敲了敲坛前的铃,双手合掌。 兄妹俩从未在母亲身上学习到任何事,奶奶为了让他们成为堂堂正正的人,教导年幼又什么都不懂的兄妹许多生活上的知识。洸平负责粗重的工作,让他有自己是个男生的心理准备,而美月则被培养成家事万能的女生。 现在仔细想想,奶奶认为家事由女人负责的观念是太老旧了。但以奶奶的年龄来说,会有这种观念也是无可奈何。虽然观念太过古板,但或许实际上具备这样的能力是很有必要的,洸平完全能够理解。 多亏如此,美月被培养成一个居家的女性。虽然担心她的个性因此变得太过乖巧又内向,但对于维持以前的生活铁定会堕落至不同人生的兄妹来说,他们也没办法期望得到理想的教育方式。 他们在谷底中幸运地拿到这张牌,除了努力以外别无他法。 要努力,依靠现有的资源,不管是自己,还是美月,总有一天要得到真正「普通」的幸福。幸福就是最棒的复仇,这句平凡的句子,对洸平来说是最重要的目标,也是刻在心底的座右铭。 只要有奶奶的协助,一定做得到。 在法律文件上,母亲是家人,奶奶是外人。但对洸平来说,除了美月以外,能够视为家人的,就只有奶奶而已。 当他在有著些许线香味的客厅桌上托著脸颊,一边凝视用盛满的糖果供奉的佛坛,一边思考这些事情时,纸拉门开启了,奶奶和妹妹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各自在手上端著蛋糕和摆放泡茶用具的托盘,奶奶把盘子排在擦得光亮的桌上,妹妹也开始帮忙准备泡茶。 「久等了,小洸。我事先买好了蛋糕,来吃吧。」 「谢谢您,奶奶。」 洸平坐正,向奶奶道谢。 年幼时的自己,就连要像这样子道谢也完全不懂。 「美月,也谢谢你。」 「嗯……」 美月打开茶罐,腼腆地低下头。 「要不要我帮忙?」 「不,我没问题。」 「就是说啊,洸平可是男生,坐在那里等就好了。」 洸平虽然如此提议,但美月摇摇头,奶奶则笑著要洸平坐著。 「这样啊。」 洸平带著有些寂寞的心情,看著动作勤快的妹妹。 以前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只会仰赖自己、拚命守护的妹妹,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依靠哥哥了。然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妹妹会把烦恼放在心底,不再找哥哥讨论了。最近,妹妹究竟有什么烦恼,甚至需要到把深夜离家、站在奶奶家门前这件事当作秘密呢?在完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洸平带著复杂的心思凝视著妹妹。她只字不向哥哥提自己心底的烦恼,表现出和平常一样的态度。洸平盯著妹妹半晌也得不到任何资讯,他无法像以前一样明白妹妹在想什么,只能在心底悄悄 地叹了一口气。 ? 「会觉得彼此分享很美妙,大概是怠慢让人如此以为吧。」 「怠慢?什么意思?」 「只要彼此分享,就不用再烦恼对方的事,也不需努力理解对方。所以才会想要互相分享,会认为自己了解对方,也能被人理解。只要能了解对方的想法就觉得轻松,以为自己被人理解也会觉得轻松,所以,就会不愿意认为对方事实上在思考其他事情。如此一来,最后只是在强迫对方,失去自我罢了。」 时槻风乃是个越深入交谈,就越觉得不可思议的少女。 她正是所谓的「哥德式」少女。穿著奇妙的黑色衣服,在深夜外出,嘲讽地看待事物,以古怪的表达方式冷漠地娓娓道来。 从她的衣饰和谈吐可看出她出身环境好,只是打扮和举止异于常人。风乃出身良好环境,却以不普通的作风生活,相较于洸平费尽苦心才得到「普通」的幸福,从他的角度来看,简直完全不能理解,而且这还是种非常奢侈的行为。 很可能是个富家千金的她,以奇怪的打扮在深夜散步。 洸平为了见到这样的她,偷偷离开家中。 目的是打听出妹妹的烦恼。但是,自从洸平与风乃见面后,逐渐跳脱他原本的目的,开始对这位名为风乃的少女产生兴趣。 风乃说: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烦恼是什么,但活著对她来说是种痛楚。」 当洸平问:「同为女生,你有没有想到关于我妹妹烦恼的线索?」她是这么回答的。 风乃这名少女总是维持这种作风。洸平一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她说话和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太难理解了,但因为不至于无法沟通,所以不久后洸平也不把这视为问题了。 大约一周两次左右,洸平会在深夜拜访她,谈论一件与妹妹相关的事。听了她冷漠又发人省思的回应后,洸平又会再来回交谈几次,短暂对话后就此道别。 每见一次面、每交谈一次,洸平就对她越来越感兴趣。 风乃不会详细地回答,因此洸平仍不理解她的本性。只勉强知道她是一位拒绝上学的高中生,仅只如此而已。这让洸平更想了解她,这样的心情也与日倶增。 即使如此,每次见面时,洸平还是会记得询问一件与妹妹相关的事。其实并没有人规定要做这件事,只是如果失去这项原则,他认为可能就无法再见到风乃了。对洸平来说,和这位虚幻的美少女之间的联系毫无真实感,像是见到幻影或幽灵似的。 「我就像是死人一样。」 风乃提到关于自己的话题时,几乎都是这种语句。 「我没有实际活著的感受。自我懂事以来,就只会思考『死』是什么。虽然我曾经假装过著一般的生活,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即使我那么做,还是会有人在我面前死亡,我的心也会跟著死去。就像这样。」 此时,风乃秀出绑在她的右手腕、渗著血的绷带一边这么说道。 「所以,为了活下去而找我讨论,是错误的行为。」 风乃静静地垂下手腕。 「我能提出的建议,只有与『死』相关的建议,所以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告诉想要活下去的你。」 风乃看著见到割腕痕迹只能胆怯的洸平,虚幻般的容貌带著强烈的视线,伫立在夜里。但是,此时的洸平即使胆怯,他却没有认真看待风乃所说的话。洸平期待与她对话,期待下次见面、再下一次见面。他秉持为了妹妹的原则,毫不在乎地持续寻求建议。 但是,就在某一天。 那是像平常一样,洸平秉持原则开口的时候。 那天,刚好在几天前,洸平获得了一个有发展的工读机会,他的情绪非常高昂。那时,正常来说会冷淡拒绝提供建议的风乃,突然面无表情地看向洸平,开口说: 「……你真的想听?不会后悔?」 她突然这么问道。 洸平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嗯……嗯,当然。」 「真的吗?听了之后,不好好思考的话,可是会后悔喔。」 「……嗯。」 她再度确认。洸平虽感困惑,但还是再次点头。此时,风乃像是叹气似地轻轻吐了口气后,目不转睛地直视洸平,并举起手指向他。 「你们兄妹俩,就像是『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 「咦?」 一瞬间,洸平呆愣住了。他思考其中的含意却不得其解。 「……什么意思?」 洸平问。风乃凝视困惑的洸平脸庞片刻,随即摇摇头,静静地断言。 「你的反应就足以证明我说的话。」 「咦……?」 「我指的是你什么也不知道这点。」 风乃垂下指著洸平的手,移开视线,不再看向洸平。 完全搞不懂。风乃刻意说出毫无意义的话,让洸平以为她岔开自己的话题。完全搞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也无从思考。 两人的交谈总是在「请求」与「拒绝」之间来往,他以为这次的对话只是有点变化的重蹈覆辙而已。但后来洸平非常后悔,他竟然不曾仔细思考好不容易从风乃身上得到的提示,以及风乃所有发言代表的意义。 洸平后来这么想。 我啊,大概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开心过头了。 我啊,因为见到了那么不可思议的美少女,开心过头了。 此时,美月看见了、想了些什么──过于开心而没有认真思考的洸平完全无法知晓。 4 和哥哥两个人饿著肚子,走在街上的那天。 我们被自称是奶奶的人搭话,被带到很气派的家中。 那里有好多糖果,得知都可以吃的时候,我就和哥哥一起享用了。第一次吃到甜甜的糖果,我和哥哥都流下泪来── 这个家,一定是盖来欺骗我和哥哥的。 不久以后,从没给我们糖果的母亲突然也这么做,这让我的怀疑变成确信。 美月不吃糖果。 她尽可能不吃。虽然非不得已的时候会吃,但能蒙混的时候,就会偷偷丢掉。 吃糖果会令她不安,糖果是捕获他们的陷阱。那不是单纯在年幼时感受到的创伤,也不是以前会错意,而是那份威胁,到现在都还在美月他们的眼前持续上演。 哥哥完全不知情。 奶奶「正在拉拢哥哥」。 奶奶对美月没有一点爱意。或许对洸平保有一点爱,但至少,奶奶完全不爱美月。 美月讨厌母亲,也讨厌奶奶。 他们都知道母亲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哥哥却不知道奶奶的为人。 哥哥不知道,奶奶在他看不见的厨房里,和美月独处时,摆出多么冷淡的表情。奶奶说:「不想让哥哥担心的话,就不准说出去。」要美月保持缄默,甚至对美月暴力相向,这些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只看过戴著温柔面具的奶奶,什么也没察觉。他不知道奶奶不仅和母亲一样,非常容易发脾气,还有著母亲远远不及的阴险。奶奶要求美月做料理,只要稍微不合她意,眼神就会变得很吓人,一语不发地抓住手边任何一样东西,疯狂地欧打、丢掷,她只会朝绝对不显眼的部位攻击。因此,在哥哥看不见的衣服底下,美月总是留有好几道伤痕。 而且,只有美月一个人知道,奶奶和亲戚交恶,关系非常差。 起因是奶奶太容易动怒。不只是美月他们的母亲,就连身为儿子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再婚对象,她都憎恨得不得了。她不只是单纯讨厌而已,所有不如 己意的事她全都憎恨。不按照她的话和想法行动的人,特别是亲人,全都是奶奶憎恨的对象。 这样的奶奶,把哥哥当作自己的孙子,把美月当作佣人教育。 哥哥不是奶奶因爱而疼的「孙子」。奶奶从美月他们的母亲手边夺取孩子,当作自己的「孙子」对待,全都是为了要招惹母亲、离婚后组成新家庭的父亲──也就是奶奶的长子,以及长子再婚的妻子。 奶奶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想尽办法招惹令她憎恨的这三人。 所以,把洸平以及附属品美月拉拢到自己的身旁,也是招惹他们的手段之一。 奶奶藉由笼络洸平,是想让兄妹俩的母亲知道,已经离婚的丈夫的母亲抢走了她的孩子。同时让她搞清楚,双方做为一个人类的天壤之别。而把已经分手的女人所生的小孩当作孙子对待,是为了让父亲和再婚的妻子察觉,他们不被奶奶承认。 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有没有接收到奶奶的意图,但至少从奶奶的世界来看,她已经做到了。因为大家都不肯按照她的想法行动,奶奶便打造了地狱般的世界。那是奶奶的心制造出来的──心之地狱,而美月正在里面生活。 哥哥被奶奶笼络近十年的日子,对美月来说,这段日子过得比被母亲丢下不管的幼年期还要辛苦。当时她总是饿著肚子,无人肯伸手援助,但至少她还有哥哥。她总是被哥哥保护,虽然辛苦,但不寂寞,即使饥饿也能忍耐,当时兄妹俩还是心灵相通的。 而美月和哥哥之间的联系,却被活生生地拆离了。 被奶奶拆离。自从吃了奶奶的糖果那天开始。 哥哥就被奶奶笼络,因为奶奶的关系,哥哥再也看不见真相。美月被带到哥哥视线所不及的厨房,被当作佣人对待,不停地遭受阴险的责罚、被迫劳动。 这里是无法和哥哥心灵相通的──地狱。 比以前还要辛苦好几倍。 但是,美月不曾向哥哥诉苦,仍是乖乖听从奶奶的指使。不管有什么理由,对哥哥来说,奶奶无庸置疑是庇护者,也是哥哥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美月不希望哥哥担忧,也无法再回到以前穷困的日子。 奶奶隐藏住恶意庇护哥哥,让他年幼时就天真地得到希望。因为有奶奶的协助,哥哥才能成为有经济能力的社会人士,得到了逃出有母亲所在的家的希望,变得有活力。 所以,美月一直在忍耐,忍耐总有一天真的能脱离现在的生活。但忍耐的同时也不断地耗损她的精神,她拚命地隐瞒自己正过著与身处地狱只隔了一面墙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停地消磨她的身心。 大约是从奶奶开始「援助」不久后,美月便出现诡异的行为。 那大约是从与哥哥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奶奶阴险地把她教育成佣人,年幼的她无知又害怕得不得了的时候。后来,奶奶突然到家里,和母亲起了激烈的争执,母亲因此唐突地把讨好用的糖果交给他们。而从那时开始,美月第一次出现把糖果丢在路上的行为。 那是年幼的她注入强烈愿望的行为。 哥哥开心地吃著糖果。既然如此,只要把糖果放在从家里出门时走的道路上,哥哥说不定就会回家了。她一直这么想著。美月把糖果一颗颗丢在路上,当作往家里走的路标。那是她的祈愿,希望哥哥可以回到家来。对美月来说,他们该回的家,不是奶奶的家,而是和哥哥相依为命度过的,那个又小又脏乱的中古屋。 一开始,美月认为这个祈愿就像是踩著斑马线白色的部分过马路就会有好事发生般,只是小孩子毫无根据的愿望。但是,她却开始仰赖这偶发且毫无意义的许愿行为。不知不觉,美月开始认真地许愿:「希望哥哥可以回家、希望和哥哥一起回家。」也认真地丢糖果,即使母亲会因此生气也不在乎。她认为如果中途放弃许愿的话,愿望就不会成真,后来也就渐渐无法放弃了。 美月一边偷偷地许愿,一边忍耐过日子。 过了好几年、好几年。她在有奶奶的厨房里,消磨自己的身心。 还差一点。等哥哥高中毕业后,就能逃离现在的生活,所以要忍耐。但是──哥哥被奶奶说服,接受了援助,决定要读大学。奶奶为了要尽可能地拉长哥哥被她束缚的时间,才采取这种策略,然而却只有美月一个人察觉。 ……不行。 此时的美月感到焦躁。 再这样下去,哥哥会一直被奶奶囚禁。 只要哥哥被囚禁,美月也会被囚禁。她愿意为了哥哥忍耐,一直忍耐至今。但是,这么一来,美月一直都是奶奶的阶下囚。 她的身心总有一天会磨损、毁坏。 继续维持现状的话,美月无法逃离奶奶,也无法救回哥哥。她每天晚上一个人待在房间时,看著眼前没有终点的未来不断扩大,几乎要对时间的长度感到绝望。只要忍耐到未来的某天就好,但是却怎样都看不到终点。只看到美月和哥哥断了联系,这段无法逃离的未来。那天,美月在脑中想著持续扩散的黑暗未来,几乎要发狂似地在半夜逃出家门。 她在夜晚跑出门,在夜晚奔驰。 就像自己想像中的未来一样,她在不停蔓延的黑暗中奔跑。 她凭著冲动奔跑,从胸口涌上的冰凉疯狂的绝望煽动著她。她不停地奔跑,就像是在黑夜游泳,心灵和身体竭尽全力地嘶吼,不断地奔跑。 然后──美月最后,站在奶奶的家门口。 她一边喘气,一边站在奶奶的家门前,凝视亮著灯的玄关。 冲动在她的胸口掀起一阵阵的漩涡。但即使来到这,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好、该怎么做才好,一切就像她眼前的未来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 她只是伫立不动。 她带著无法成形的混乱思绪,凝视奶奶的家,什么也做不到,站在那儿不动。 想要大叫吗?想要胡闹吗?她完全不知道。 她就只是任由自己的心底沸腾,在寒冷的夜晚中伫立不动。 然后── 「……你在做什么?」 此时,美月邂逅了。 黑暗中突然叫住她的安静冷淡声调,让她吓了一跳并回头查看。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位黑色的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静静伫立。 她倒抽一口气。对方是位几乎没有真实感的美少女,有著与夜晚融合的漆黑长发,以及强烈对比的白净面貌,还有那身脱离现实、异常冷静的打扮。看到的瞬间,美月感觉自己像是遇到幽灵,整个人僵硬冻结。 「……!咦、我、我……!」 美月回过神,身心剧烈地动摇。 即使想回答,也找不出适当的语句。「她」用像是玻璃制成的人偶瞳孔,毫无感情地盯著美月,观察片刻后说: 「你一直都摆出像是要割断自己脖子的表情。」 「!」 瞬间,美月惊讶地用手触摸自己的脸和脖子。好像有冰凉的冷水流入心中。突然被人质问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待在这里,这才让她得以真正面对自己。凭著冲动来到这里后,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我……」 美月试著把思想化成言语,她张著嘴思考。 但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无法把自己抱持什样的想法化为言语说明。如同少女所说,难道自己是因为想死才跑到这里吗?还是想要杀了奶奶,才跑到这里来? 她不停地动脑,但不管是哪个答案都觉得不太对,怎样都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 越是思考,胸口就被勒得越紧,让她好痛苦。 「……!」 叽哩!美月不禁用指甲抓自己的额头。她稍微抖动的指甲陷入额头的薄肉中,那股隐隐的疼痛感,正随著指头的数量刺进额头。 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看著这样的美月,开口说: 「你没事吧?」 这句话淡漠且不融入任何感情,却意外地从话语中感受到温柔,对目前美月的精神状态来说,这比那些明显带著温柔的语句还要舒服。 这位在夜晚出门散步、打扮诡异的美少女。 但是,美月被少女冷淡的温柔吸引,使她想要依赖少女,即使对方是幽灵也无所谓。 「我──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美月挤出这句话。 少女回答: 「我不知道。如果你想询问我自己想描绘出怎样的图,那至少先告诉我,你的心中准备了什么颜料吧?」 像是拒绝般的承诺。 自此以后,美月开始私下向自称为时槻风乃,这名奇妙、冷淡又美丽──像是温柔夜晚般的少女「谘询」烦恼。 「……就像『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一样。」 风乃在某天这么说道。 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无法找出答案的那天开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当发生美月无法忍耐的事情时,她会在夜晚离家,以谘商的名义向风乃吐露自己的境遇。这是不知道谘商到第几次时的对话。 美月在安静黑暗的夜晚沉淀身心,她几乎都是单方面地和温柔夜晚化身般的少女对话。她们之间的关系仅只如此。但是,风乃就像冷冰冰的夜晚一样接受她,治愈美月因为磨损而悲鸣的心。 「汉赛尔和葛丽特?我吗?」 「没错。」 她们经过好几次的谘商,某一天,风乃开口说: 「你们兄妹俩,就像是被囚禁在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 风乃稍微眯起睫毛纤长的双眼,看向美月所在的奶奶家门前,并这么说道。 「我是葛丽特?那哥哥是……」 「没错,『他是被巫婆囚禁的汉赛尔』。虽然巫婆命令你照顾哥哥,但被囚禁的哥哥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看不到,所以不知情,就连自己快要被吃掉这件事也没发现。」 「……」 咚的一声,风乃的比喻沉落在美月的心底。她凝视风乃后,转而看向灯光朦胧的奶奶家玄关。 这里是糖果屋。 只要进去这个屋子,就会得到多得数不清的糖果。 这里是囚禁哥哥的家,以及捕获哥哥的巫婆住的地方。 「哥哥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葛丽特没有告诉哥哥,说巫婆有多么狡猾。」 风乃说道。 「如果不赶紧告诉他,哥哥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就要被巫婆吃掉。你要怎么办?」 她问。美月愣在一旁思考。 「我是……葛丽特。」 美月盯著奶奶的家自言自语。嘟哝后,原本她心中的冲动把煮到沸腾的颜料翻搅到糊烂混浊,但现在火力渐缓,也开始看出究竟混著什么颜色了。 「你稍微看见自己想画的图了吗?」 「……」 看著不禁陷入思考,无言以对的美月,风乃开口问道。她奢华美丽、同时又黑又沉的服装和头发,连同她的声音随著寂静的夜风飘逸起舞。 「……还差一点,或许就能知道了。」 美月喃喃说道。然后,她重新看向风乃询问: 「请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有对你好吗?我只是和你们一样罢了。」 听著美月的问题,风乃稍稍歪了歪她细长的脖子,眯著眼睛说: 「我一直在夜里思考,我很清楚因烦恼而寄托夜晚的少女心里的痛楚,痛苦到几乎想死的难受感触。所以我才不禁向你伸出援手,只是──因为我的建议而解开的谜底画,几乎都是悲剧。」 她这么说道,那双美丽的眉毛略显愁容。 「我解开的谜底画,全都和『死』有关。」 「……」 「你的画,又是如何呢?」 风乃问。美月稍微思考。 当美月再度看向风乃时,她的表情就像附在身上的东西已经消失般的沉稳。她情绪稳定地与风乃四目相交,摆出有些哀伤的微笑。 然后── 某天,回到家的哥哥开心地向美月说:「我找到不错的工读机会了。」 哥哥终于能有自己的收入,这是逃离目前生活的一大进展。 哥哥还说如果顺利的话,毕业后说不定能直接转为正职。 只不过,那是奶奶介绍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后,美月开口祝福并鼓励说:「真是太好了。」但心中已被确实的死心和空洞的焦急所支配。 啊,果然还是没办法。 那天,美月又在夜晚离家。 「……果然,你也一样呢。」 风乃看著美月的脸,喃喃说道。 「对不起。」 美月只是这样回答。这天的交谈就仅止于此,后来,美月便不曾再见过风乃了。 5 我知道,奶奶总是在睡前吃安眠药。 我知道,置物柜里面放著暖炉用的携带型灯油罐,置物柜的钥匙则放在厨房,而进入厨房后门的钥匙,就放在哥哥的包包里。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会因为打开房间的纸拉门就醒过来。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会因为房间里洒满了灯油就醒过来。 啵。 把用炉火点燃的火柴丢在地上,立刻燃起火光,扩散到房间四处。 火焰照亮了原本一片黑暗的寝室与天花板,房内充斥著灯油刺鼻的臭味,随即又被灯油的焦味与榻榻米、布、木头的烧焦味盖过。橘色的火焰沿著灯油,像是爬行般扩散至整片地板,再爬上墙壁、家俱、窗帘。然后爬过铺在房间正中央的棉被,舔舐躺卧在棉被里奶奶的脸── 叽叽滋滋叽叽滋滋。 头发燃烧时发出声音,并飘散出毛发烧焦的恶臭味。 关上纸拉门。 惨叫。 ? 洸平呆呆地盯著烧毁的痕迹。 眼前只留下勉强还能分辨出家的形状的漆黑骨架,奶奶的家已经烧成灰烬。 淋过水的土地堆积著化成烧焦残骸的家与家俱,分不清是烟还是水蒸气的烟雾,隐约从缝隙中缓缓升起。原本是玄关的位置已拉起禁止进入的布条,灰蒙蒙的四周飘出烟味,也充斥著烧焦味和混著尘土的水的臭味。 「………………!」 洸平在那景象中怅然若失。 早晨,相关人员到处联络,最后由打工场所的人打电话告知,奶奶已在火灾中身亡。他大吃一惊。虽然对方说有新消息会再联络,但他根本无心等待,因为奶奶是他的亲人。只是洸平没有立场抬头挺胸地说奶奶是家人,他连该联络谁都不知道,他甩开阻止他的妹妹,还是来到这了。 然后──在几乎没人经过的早晨住宅区内,洸平站在烧毁的空洞住家前,呆立不动。 他不敢置信。 凌驾于悲伤或其他情绪,他脑中一片空白。 一路跑来的他呼吸急促,因为身心动摇使得脚底像是浮在地面上。他沿著禁止进入的布条踱步徘徊,伸长身子想往里面看,但眼前却只有烧毁的残骸、烧焦味,只有看不出所以然的废墟。 他无法冷静思考,只听得到自己明显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洸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拚命地想,究竟该跟谁联络才能马上打听到奶奶 的事?家人?工作场所?不论是哪里他都没有联络方式。与奶奶最亲近的家人应该是父亲吧,可是,洸平连父亲的联络方式都不清楚。 不然就是──家里。家里某处会不会有联络方式?得找找看才行。 虽不得已,但可能得叫醒母亲。不对,现在可没有时间再从容下去,洸平带著焦急的心情,转身背对烧毁的废墟,在原先跑来的路上奔驰。 「……!」 他用尽全力奔跑,整颗心越来越焦躁。 因为动摇而浮躁的双脚几乎要打结,不过身体却被纠缠不放的焦急感逼迫而全力奔跑。在这段期间,满是焦急的思考仍持续在大脑中空转。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刚刚看到的那场悲剧,究竟该怎么向妹妹说明才好? 然后,大脑还没做出结论,他已经先抵达家门了。 洸平喘到几乎要断气。感觉双脚的肌肉像是被紧缚般疼痛,他在家门前弯腰喘气,试图把氧气送到气喘吁吁的肺中,调整呼吸。 进入家门前,他必须调整呼吸、心跳,还有思考。得做好许多觉悟,做好必须接受现实的觉悟;做好必须叫醒母亲的觉悟;做好得和母亲说话,打听许多事情的觉悟;也得做好向妹妹说明连自己都还无法接受的奶奶已死的觉悟。 他拚命地做好心理建设。 然后,就在洸平把视线落在地上时。 他突然发现,往下看的视线角落有道鲜艳的颜色,那是有点偏红色的花俏橘色。家门前的巷子地上,掉落了某个橘色的东西。 「……」 那是用橘色的玻璃纸包起来的糖果。 是细长型的糖果吗?还是牛奶糖?或是饼乾之类的东西?那不是市售品,感觉好像是用玻璃纸包装的手工制品。他一边喘著气,一边移动视线,发现那东西以家门口为起点,掉落了好几颗在路上。 一颗。 一颗。 掉在地上。 地上只有几颗而已,感觉小巧玲珑。对洗平来说,那是偶尔会看见的景象,并不是什么值得仔细凝视的稀奇东西。 可是── 这些东西,自己并没有印象曾在出门时看过。 会做这种事的就只有妹妹。一切只能解释成,当洸平跑去奶奶家时妹妹做了这件事。他满是困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妹妹刚刚应该也知道奶奶可能死了,但为什么还要特地做这种事?洸平困惑地想著。 不对。洸平转换念头。 这项小时候就不时会做的强迫行为,是妹妹心中的伤。 难道是因为不安,才害她不做这种事就无法冷静吗?难道正是在这种时候,妹妹非但靠著这个习惯才能让精神稳定,她不安到这种地步了吗? 若是如此就能理解了。 洸平这么想。 洸平这么认为。 但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老是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视线中那个鲜艳的糖果包装里,总让他觉得有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 呼吸恢复平顺了。 洸平看著糖果包装,慢慢挺直弯腰的身躯,转过身,俯视著「那个」。 一颗。 用包糖果用的玻璃纸包装,掉落在地面上的「那个」在早晨寂静的空气中,静静地掉落。 ……诡异感。 洸平往下看,又弯了腰,伸出手来。 他伸出手,用指尖捏住橘色糖果的边角。手指捏住触感粗糙的玻璃纸,拿起来后,感受到出乎预料的沉重。 好重。 这不是糖果的重量。 这是什么?他拿到眼前。 将鲜艳橘色的玻璃纸拿到眼前时,里面的东西透过玻璃纸若隐若现地呈现出来。 里面包著切断的手指。 啪!的一声洸平把那个东西丢了出去。他反射性地做出动作。 洸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肺全都被挤压。一瞬间,他的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和恶寒,脚软到快站不起来,勉强才用手撑著围墙支撑身体,但他无法眨眼,连视线都无法移开,睁大双眼盯著掉在眼前的橘色包装。 「………………!」 他全身冒冷汗,心脏像是发狂似地咚、咚、咚地敲打。 周围的气氛紧张、凝结。玻璃纸里包著赤裸裸露出切面的人类手指,藉由能吸引小孩的鲜艳颜色,像是在引诱、招手、微笑似地滚动著。 什么? 这是什么? 疑问在脑内惨叫。 他全身发抖。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家门前,洸平完全无法理解。 他一边发抖,一边移动视线。 巷子的地面上掉落著一颗、一颗鲜艳又形状相同的糖果。冷汗无法控制地流遍全身。洸平不敢置信,眼前见到的彷佛是性质恶劣的恶梦,更不敢置信的是,这竟然是现实。 「哈啊……哈啊……!」 他的呼吸像是沉溺于恐怖之中的喘息。 他渴求氧气般急促地呼吸,扶著围墙,用发抖的膝盖站起身。他无法继续待在这里。脑中的其他想法全被恐惧和错乱吹飞。 洸平像是在梦境中,全身动弹不得。拚了命地才移动了不听使唤的四肢,抓著玄关大门,几乎要跌倒。 他勉强拿出钥匙插入因为颤抖而差点插不进的钥匙孔。 转了转钥匙,发抖的手紧抓著门把。 转了转门把,门打开了。 然后,洸平几乎是用冲撞的姿势,从开启的大门飞奔跌进室内。此时──── 家里充满著不合时宜的烤点心散发出的香甜气味。 洸平双手撑著地板,跌坐在玄关,呆滞地抬起头。 「咦…………?」 鼻孔、肺、五官,全都充斥著温暖浓厚的香甜味。 他发著呆。隔著一扇门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他的大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完全停止了思考,跌坐在玄关,久久无法起身。 应该是烘烤点心的甜味,从玄关前的窄短走廊深处的厨房里散发出来。毫无疑问地,这是从家里厨房传来的香味。明明洸平不久前,听到奶奶的死讯而冲出家门时还不存在的香味,现在竟弥漫在整个家的空气中。 那是能让人感到安心、幸福,又具有吸引力的甜腻香味。 被香味笼罩的洸平,完全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困惑不已的洸平眼前,有人在厨房入口的门帘后面走动。然后,对方拉开门帘,盯著走廊看过去。 「太好了,哥哥,你回来了。」 她这么说后,笑了。 面无血色、一脸惨白地微笑的美月,手上拿著正在搅拌香甜原料的调理盆──她的双手有好几根手指被切断。表面原本是银色的调理盆、打蛋器的把柄,以及围裙和饼乾原料────全都沾上鲜红的血液,脏得令人不愉快。 ? 吱叽。 安静的早晨厨房中,发出一阵不悦耳的声音。 她将左手放在调理台的砧板上,用力地张开五根指头。 手心用力地压在刀痕有浅有深的粗糙砧板表面,她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在砧板上张开的左手。 她深呼吸,胸口大大地起伏。 无声。连自己缓慢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只剩周围响起像是耳鸣般的空气声。 感觉到心脏跳动,全身紧绷。 五感清澄宁静。彷佛时间已经停止,周围的空气和自己的感受好像变成透明。 现在站立的厨房里隐约散 第三章 生金蛋的鹅 为了褒奖一位虔诚祭拜荷米斯神的男子,天神授予他一只会生金蛋的鹅。 但是,男人等不及每天都只出现一点利益,以为鹅的身体里全都装满了金子,便下手杀掉了鹅。 没想到鹅的身体里只有肉。男子不仅大失所望,也因此失去了金蛋。 ──伊索寓言 1 夜里,洗好澡后。 用浴巾擦拭身体。 穿著睡衣看向洗脸台。 原本放在那里的戒指竟不见了。 「咦…………不会吧……」 刚洗好澡的少女脸色逐渐发青。 消失了。洗澡前明明还放在那里的,那是一只对国中生的她来说,设计略嫌不相衬,还镶入小宝石的黄金戒指。 当然,价格也与她不相衬,就连尺寸也是如此。 不仅昂贵又老气,而且对十三岁少女的手指来说实在太大了,她都直接把戒指当作炼坠,穿上绳子,随时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澡的时间以外。 那是死去妈妈的遗物。 是重要的戒指。映照在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因为打击而苍白。 她压抑著胸口剧烈的心跳,拚命地在更衣间的地板来回寻找。晃动篮子、翻找放在篮子里的待洗衣物、窥探柜子间的空隙,都依然看不到她重要的戒指。 「怎么会……!」 即使如此,少女仍继续来回在更衣间翻找。 她带著因拚命寻找而僵硬的神情,又重新在已找过的地方,更深入细微的角落不停、不停地寻找。 她窥探洗衣机的下方、滩开待洗衣物、挖找口袋内侧。还确认了洗衣机内槽、翻找洗澡间,甚至打开了位于高处、不可能有东西掉入的柜子,只是想找出那只遗物戒指。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 不见了?怎么会!少女趴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濡湿的头发开始发冷,黏在自己的脸颊上,但少女无心顾虑那种事。 那明明是重要的戒指!明明是妈妈的遗物! 脑中只充斥著这些想法。 明明是唯一的遗物!明明绝对不可以弄丢! 混入焦急、后悔等近似于恐怖的情感,淹没了她的心和头脑。 「…………怎么办……」 到现在还是遍寻不著,少女的双手撑在地上,静止不动,呆呆地喃喃自语。 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这时在安静的更衣间内,听到从客厅传出含糊的电视声,声音进入了少女的耳中。 那声音是时下流行的夜间节目,混杂著搞笑艺人喋喋不休的讲话声和笑声。其中还有一个覆盖了电视声的清晰声音,是与那种节目的观众非常相衬的没品笑声。 那是「妈妈」的笑声。 她是爸爸的再婚对象。一听到她的声音时,少女的脑中便有股不好的预感,强烈的怀疑与确信一涌而上。 「………………」 少女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 镜子映照出自己面无血色的脸。 镜子里的她有著又细又短少的湿发,以及相较之下显得比较朴素的脸。 与那个正在客厅大笑、花枝招展的女人毫无相似之处的──和自己亲生妈妈相似的──古我翔花苍白的脸。 ……………… ………………………… ? 大约一年多前,自从爸爸再婚后,翔花开始有了去朋友家哭诉的习惯。 家对翔花来说,已经不是能让她安心的场所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那女人」知道自己在哭。 因此这天,翔花也跑去附近的好朋友家,在对方的房间埋首哭泣。 已经超过晚上九点。 是在发生更衣间那件事情后不久。 算一算,在这一年内,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九次了。 在这九次内,也就是从第一次到这次当中,有六次哭泣的原因都是因为「那女人」。 「……呜……呜呜……对不起……」 「没关系,翔花,别介意。」 翔花这么晚却坐在别人的房里啜泣,但房间主人毫无不悦之情,只拍拍她的背。 她是和翔花同年级的少女。面对翔花这令人困扰的习惯,她不仅不嫌弃,还打从心底担心。有著从小学开始就在同年级生中堪称超群美貌的她,从一本正经的性格中浮现出一丝担心的神情。乍看之下,虽然是位难以接近的美少女,但自从翔花读小学时在钢琴教室与家教良好、个性认真的她相遇后──或许她并不认为自己对谁都很温柔──对于朋友不多的翔花来说,她已是最重要的好友。 她叫做时槻雪乃,是一名有著珍奇姓氏的同年龄少女。 自从和她打成一片,成为朋友后,翔花便对雪乃畅所欲言,聊了许多事情。 当然,雪乃也知道翔花家里的状况,她现在正因为担忧,而不停地安慰翔花。雪乃这种听到别人的抱怨或烦恼时,就无法忽视不管的老实个性,从翔花看来是非常累人的,但她本人对此毫无自觉。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当你难受时,我愿意听你诉苦。」 「……嗯。谢谢。」 然而,即使雪乃经常听翔花诉苦,但这类话题她并不会出言介入。 她只是倾听,然后安慰而已。而翔花也不曾要求更多。 不多说不负责任的话,静静地倾听对方诉苦,并提供能让对方躲起来哭的地点。雪乃的应对方法十分理想,毕竟这是翔花的家务事,无论如何,雪乃都无法插手。 翔花终究得自己解决问题。 「……绝对…………绝对,绝对是『那女人』拿走了妈妈的戒指……」 「…………」 这是她的家庭问题。翔花彻底相信这一切都是那女人搞的鬼。 「可恶……!」 她在呜咽后像是呻吟似地、不被自己当下的情绪破坏似地,吐露出憎恶的语句。包含强烈情感的热泪烧灼她的视线,直扑鼻子深处。雪乃静静把手放在这样的翔花背上。 「一定是藏到哪里去了。那女人……不可原谅……」 「……」 「可恶……唔,我得冷静、得冷静……否则找得到的东西也找不到了……!」 翔花在更衣间发现戒指消失后,立刻跑到那女人所在的客厅大吵大闹,她们互相怒骂扭打。后来她翻找到几乎要翻了整个家,还跑去可说是那女人的房间的主卧房翻找,像是要把整个房间掀起来似的。当然,她还是遍寻不著戒指的下落,最后在冲动下飞奔出家门,来到雪乃家。 她气愤地不能自已。 那女人在被翔花殴打前,一边接受翔花的质问,还一边笑个不停。 「可恶……!」 「……」 看著咬牙切齿的翔花,雪乃无言以对,什么也不说。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雪乃的双亲健在,她本身也是个认真的乖孩子,与其说是什么也不说,不如说这是她难以想像的事情。 生母的死。 父亲的再婚。 与继母的争执。 那位继母跑去偷前任妻子的遗物戒指等令人厌恶的行为,甚至露骨地展现对继女的恶意,这种事不仅是雪乃,就连其他人也难以轻易相信。 大部分的人听见翔花说「坏心眼的继母」,都只认为是捏造的童话。但是,至少对翔花来说,「坏心眼的继母」是真实存在,而且是从半年前就持续至今的不愉快现实。 「太过分了……」 来到这个房间的翔花,一开始懊悔地咬牙哭泣, 现在则担心戒指的去向,沉浸在悲伤中,哭个不停。 可以观察出屋主一丝不苟个性的整齐房间,响起紊乱的呜咽声。她在呜咽声中脱口而出破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编织成句子,诉说出心中的绝望。 「怎么办……如果找不到妈妈的戒指……」 她这么诉说。诉说著光想像就几乎要窥探到地狱般的绝望。 「如果找不到的话……戒指被弄坏或被丢掉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她。我要杀了那女人……然后自杀……」 「翔花……」 她是认真这么想的。既然那女人要践踏自己生母的遗物,就算双方互相刺杀也不足惜。岂止如此,她甚至相信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妈妈……我不甘心……」 融入了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继母的想法后,翔花脱口说道。 她只会在雪乃的面前说这些话,绝不能在其他人──特别不能在那女人面前做出这么不成体统的事,只有在她的好友雪乃面前,才能不顾他人眼光,哭倒在地又说丧气话,或是发泄憎恨的情绪及吐露真心话。 因为这里是她的好友,雪乃的房间。 但是,由于过于安心翔花忽略了一件事。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不只雪乃,还有她其他的家人在。她忽略了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实。 叩。 冷不防地传来脚步声。 「啊……」 「……!」 雪乃短促地呢喃,无言的视线令翔花慌张地抬起头来。在房门敞开的对面,直直站立著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交。而翔花在那瞬间,完全忘了掩饰自己。 她用哭肿的双眼呆呆仰著头,但那并不是因为在非预期的时间点出现了人影,而是站在房门前走廊的人的模样,超脱现实到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位哥德萝莉塔装扮、几乎丧失真实感的美少女,就站在那里。 「…………………………!」 少女和雪乃长得相似,但却有著削除纯真、宛如破碎玻璃般带刺的美貌,那细长清秀的双眼像是要刺穿人,不愉快地眯著。她冷漠傲然地站在灰暗的走廊上,俯视房间内部。 彷佛只会在故事中看见、以强烈的黑白色制作出的高对比服装,装饰著可说是颓废或人偶般的白瓷美貌,伫立在眼前。 比雪乃那头美丽黑发还要长而美的头发,静静地在薄影中飘逸。随之飘逸、带有黑色蕾丝的黑缎带则润饰了恶梦般少女的独有魅力,短暂又强烈地宣告她的存在。 超越难以接近的印象,到达了似乎会啃食灵魂的狂暴之美。 翔花的魂魄就如同被吞食般,她一瞬间忘了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脑筋一片空白,只呆呆地仰望著「那个人」。 「…………!」 「…………………………」 那位少女在一阵恐怖的沉默中,俯视著翔花片刻,但随即又像是魔女对曾折磨过的牺牲者失去兴趣般,马上将视线从翔花身上移开。她快速地经过雪乃的房间后,打开了隔壁的房门,走廊的另一端传出关门的声音。 「…………………………………………」 「…………………………………………」 一瞬间,诡异的沉默降临。 然后雪乃用微小的声音嘟哝著。 「『姊姊』……」 那声调混杂著困惑与隔阂,实在不像是温柔的雪乃会在幸福的家庭中说出的话。 雪乃可称得上是翔花童年玩伴般的好友。但不论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她也只见过几次这位比雪乃年长三岁的姊姊──翔花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对方。 2 时槻风乃,十六岁。 她原本是位高一生,但她没有去上学。 小学的她曾被孤立且遭到霸凌,她对此感到厌烦,所以从国中开始,她试著与同学好好相处。她靠著演技得到了无趣的平稳生活,却在升上高中时,班上一位同学因为与国中时代霸凌自己的团体同班,而自杀身亡。她见状后,厌恶再继续配合名为学校的牢狱,从此不再去上学。 时槻风乃是「哥德式」少女。 她喜欢被称为哥德萝莉塔的服装,也会若无其事地穿著这种服装散步。 喜欢哥德式服装的人其实并不少,但对她来说,服饰只是附属品罢了。 她是精神上的「哥德式」少女。她的人生和日常总是在思索最终全都会导向的死亡,思索以死亡为前提的生命、世界,并苦恼、沉溺于其中……自她懂事开始便是如此。 时槻风乃知道。 世上所有的一切,总是被名为「痛楚」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论是谁,小时候都曾有被火柴的火焰烧伤的经验。从那次经验中,聪慧又感受性强的年幼时期的风乃,理解到不是火很危险,而是火这个东西的本质是「痛楚」。 大人告诉风乃,这叫做「烫」,但她认为这是严重偏离本质的错误或欺瞒。 不管怎么想,那感觉除了「痛楚」以外什么也不是。 人类一定是发明了「烫」这个字词,才会迷失了火带给人的真正感受。而她在年幼时感受到的那个她认为存在于世上的重大错误,之后不时成为风乃每天沉思的主题。 火是「痛楚」。 但是,大部分的人认为这个想法是错的。 后来她亲眼见到因高烧而痛苦,最后变成冰冷的,爷爷的死。 因为有了那些经验后,风乃思考著持续在心中冒烟的「火」和「痛楚」,她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 所谓「火」──是「痛楚」的精髓。 所谓「痛楚」──是「生命」本身。 而这世界,总是──由「痛楚」灼烧而成。 举例来说,如果「温暖」真如大人所说是较轻微的「烫」。那么,碰触自己的胸口而感受到的温暖生命,正是缓慢地持续走向「痛楚」的路,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像树木经火燃烧,纸张经日光燃烧一样。 人类,以及世上所有的生物,藉由寄宿在体内名为生命的「痛楚」,直到燃烧成了名为死亡的灰烬之前,都是不停吞噬肉体,通红冒烟的炭火。 「烫」这个字词,一定是某人为了不让人类对自己的生命抱持疑问,试图掩饰这个悲惨的事实而创造出来的单字。这是对全人类散布的善意谎言。 善意,却是欺瞒。 是风乃又爱又恨的,善意与欺瞒。 时槻风乃是具备激烈情感与感性的生物。 但她不会笑。她会盛怒或悲伤,即使外表看起来是这么冷酷。 这天,风乃和母亲不知道又从哪找来的新心理谘商师面谈后,母女俩起了争执。风乃愤慨地离开接待室,关在自己的房间。内心的激昂翻转,让她被像是跌至地狱般的低潮与不安袭击,冲动地拿出放在桌上的红柄美工刀后,叽哩叽哩地拚命伸长刀刃。 「……」 深呼吸。缠绕著阴暗的瞳孔。 风乃缓缓解开缠在右手腕上的白色绷带,就像把鱼横放在砧板上一样,她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加工成黑檀木风格的桌子上。 新旧交杂的割腕伤痕,如同刻度般清晰地印在白皙的肌肤上。 美工刀的冰冷刀刃抵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光是轻薄锐利的刀片碰触到皮肤,就感受到微弱的疼痛。 「……嗯。」 刀刃轻轻地横划过去。 肌肤上的刺痛往横向爬过,皮肤被拉扯般地裂开,嘶的一声掠过一阵锐利的疼痛。 美工刀的薄刃切 开皮肤,在稍微裂开的肉中一面触碰神经,一面移动,并发出「滋滋」的触感。 那份痛楚一开始感觉像是触电,又立即转变成烧灼伤口周围皮肉的炙热疼痛。风乃一边感受,一边在渗出血液时瞬间发红的伤口附近,再次拿美工刀左右划过。 刀刃滋滋地滑过,一瞬间嘶的一声,指尖因疼痛而痉挛。 伤口缓慢地发热,口中吐出哈啊一声的叹息。 她的叹息温热,虽然是因疼痛而发出,但更像是安心般地喘息。 那是因为不久前几乎要让自己发疯、那股在内心暴动又想伤害自己的冲动,已在不知不觉间收敛,让她感觉正慢慢地取回自我的缘故。 「………………」 疼痛给予自己朦胧的肉体和生命真正的形体。 血液从发热疼痛的伤口流出,在桌上形成一大颗血滴。 温暖的血液流落至桌上的感觉,以及血液接触到桌子后逐渐冷却的感觉。 她闭上眼,把身心交给虐待自己的痛楚,并从心底吐出叹息。肉体的疼痛治愈了内心的疼痛,这令她感到舒适。 举例来说── 就像是在爷爷的病房看见的,为了舒缓癌症末期的痛楚而注射吗啡一样令人安稳。 风乃一边用心感受伤口上的灼热痛楚,一边在心里深思。 火焰是痛楚。 痛楚是生命。 风乃感受著手腕上的生命,同时宛如人偶般整齐的眉间因为痛苦与陶醉而紧皱,她眯起眼睛,往上看著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看著彷佛地狱般涂满黑色的天花板。 正确来说,风乃看的是她用像是魔女披风的黑布铺盖整面的洋房天花板。 某天,她抬头看向天花板,突然无法忍受头上洒落的刺眼日光灯,自此以后,她便用像是夜色的布,覆盖原本房内的白色天花板。日落后,桌上和床边放置的附遮罩台灯散发的朦胧黄光成了房内唯一的光源。 她忘了当时无法忍受日光灯的理由,但她很喜欢现在黑暗阴郁的房间。 原本白色的墙壁变成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垫、以及黑色的窗帘和黑色的家俱。这彷佛是葬礼的房间让风乃感到安心,至少比母亲不知道从哪带来、怎样都无法看出效果、换了又换、来路不明的心理谘商师们给予的精神稳定效果还要好太多了。 虽然赶走谘商师们的始作俑者风乃没资格这么说,但他们的做法根本无法产生效果。他们不是在自己的诊疗设施中的谘商室,而是在个人住家进行谘商,并被强迫面对具有反抗性的患者,一旦看不见改善效果时,就会被炒鱿鱼。 他们只会带著风乃开口要求的药物过来,敷衍了事而已。 那位严厉又无法理解她的心病、身为小公司经营者的母亲,只会用这种方法处理风乃这个女儿的精神异常。 严格的经营者母亲,和温柔笃实的公务员父亲。 还有一位小三岁的妹妹雪乃,他们是这个家中的所有家人。 只有四人的家庭中,存在唯一一个心之怪物。 风乃让本应富裕又幸福的家庭,深深地笼罩在唯一且致命的黑影之中。 「……哈啊……」 风乃伤害自己,鲜血流出,吐出非常安心的叹息。 蚕食家庭的黑色癌细胞。她有这个自觉。风乃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爱著家人,她虽然为此感到抱歉,但她怎样都无法抑制本质上的某种情感。 不,她曾经抑制过,靠著她从国中到升上高中的演技。至少在从国中到现在所展现的演技中,让她的双亲曾误以为,她从小出现的异常精神状态已经治愈。 然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 如果风乃在小学为止感受到的「生存的痛楚」可以消失,她认为自己应该能继续演下去。但结果,这样的「欺瞒」不曾为风乃带来任何安心感。 所以她放弃了。 她决定要以精神异常的模样生活。 现在,当附近发生了自杀或拦路杀人魔等事件时,只要当下发现风乃人不在家里,双亲就会愚蠢地担心并怀疑犯人是不是风乃。 令人火大,也感到抱歉。 她讨厌双亲,同时也产生罪恶感。 但是,风乃的本质使她对这个家的罪恶感也严重扭曲。 双亲和妹妹因为风乃而烦恼,但她自然而然想到的并不是忏悔或改善,而是必须伤害自己的身心,当作是在惩罚存在于世的自己。 她也知道这么做只会让家人更困扰。 然而就算如此,风乃也只能藉由伤害自己来做为惩罚。 风乃的世界总是面对著痛楚与死。对她来说,在这丑恶又扭曲的世界中,只有痛楚和死总是温柔又平等地对待任何人。 痛楚和死,正是所谓的「悲剧」。 风乃认为,这个世界太丑陋了,就连她自己也是。 风乃生存的这个世界太丑陋,充斥著几乎令人呕吐的事情和人类。但比起涌现对世界的恶意,充斥著让心灵破碎的悲伤还比较好。至少在哭喊时,还能暂时慰藉魂魄。 对风乃来说,打扮成「哥德式」就类似于哭喊行为。 一切最好都被痛楚燃烧。 像是点燃火焰般诞生于世的婴儿,那哭喊声一定是因为被名为生命的悲剧灼烧使然;为世界投注熊熊燃烧似的光与热的太阳,一定是因为自身散发的激烈疼痛而彻底发狂。 ──我的痛楚啊,燃烧世界吧── 风乃灼烧般地虐待自己的手腕,她把早就习以为常的割腕疼痛,当作像在吸麻药一样仔细品尝后,朦胧地这样想著。 她不会割得太深到害自己死亡,或是造成无法自行处理的伤口。她并不想死,以前曾经割太深,导致救护车开到家门前,引起一阵骚动。而当时的结果是,风乃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自己的房间遭他人恣意粗暴地践踏。 3 「那、那……我该回家了。」 「啊,嗯……」 当心中的毒气退去后,翔花离开了雪乃家。 她一个人踱步回家,等著她偷偷打开家门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爸爸的斥责,以及站在后头的继母那张彷佛在夸耀胜利的恶心神情。 「……翔花。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立刻察觉翔花回到家的爸爸,马上从客厅走到走廊,双手环胸等待,看著翔花说道。那是戴著无框眼镜的理性父亲的脸。但是,翔花知道那副眼镜正是那女人的喜好,光是看到那副眼镜,就激起她的反抗心,她明显地摆出不想听人说教的态度。 「……十点半。那又怎样?」 翔花赌气地说道。 「给我用常识想想看。」 面对态度反抗的女儿,爸爸用理性的态度回应。 「又去时槻家了吗?你会给他们家添麻烦吧?」 至少说点「晚上出门很危险」这种话吧。翔花听爸爸说完后,心情阴郁地想著。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真正的女儿,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翔花不想看到爸爸的脸、挂在那张脸上的眼镜,还有越过爸爸的肩膀可看见的继母正在笑的双眼,她难受地移开视线。 「喂,面向我这里。」 「……不要。」 翔花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不要说些小朋友才会讲的话。」 真不想看。但这些以错综复杂的根深蒂固理由为主轴的反抗,爸爸却只认为是小孩子耍任性,因此不停地教训她。 「你都准备要当姊姊了。」 「……」 他不懂。爸爸什么都不懂。 也太偏离重点了吧。翔花失去倾听的意愿,擦身穿过爸爸的腋下,打算挣脱离开。 「给我等一下。」 爸爸叫住她,抓住她的肩膀。 「!」 翔花一语不发地甩开爸爸的手。虽然她采取了会让家人生气也不奇怪的粗暴态度,但她知道爸爸不会再动手做出更激烈的行为。 爸爸本来就是个理性的人,并不会使用暴力沟通。 而且理由不只是这些。爸爸知道翔花不肯认同他再婚,因此,自从再婚后,他内疚地决定绝对不能强硬地纠正翔花的态度。 可是── 既然都了解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还是无法察觉翔花的心情,也看不清那女人的真面目呢?翔花怎样都无法理解。 眼前的状况也一样。爸爸以为翔花的态度每况愈下,都是因为再婚的关系,其实那只是过度的妄想。全都是那女人扭曲事实后再夸大告诉爸爸,操纵了爸爸的印象。 但由于那女人巧妙地以事实为基础,所以即使翔花想辩解,也找不到理由。 看来,回到家前爸爸一定又听那女人说什么,导致他对翔花今天的行动有了成见。 所以她没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 翔花甩开爸爸,往走廊走去,到了自己的房门前,又粗暴地开门。 然后── 砰! 翔花在追著她的爸爸面前甩上门。 这扇架构类似日式拉门般的房门并未设有钥匙,翔花的房间和双亲的寝室之间只隔了一扇门,隔著一块门板的爸爸并没有继续追入房间,而是在走廊发出一声叹息,同时对自己的「太太」脱口说了些类似抱怨的话。 一定又在说些什么「女孩子真难懂」之类的话,完全忽略再婚问题,用常见的亲子问题去掩饰了吧。 他不去触及翔花暴躁的原因。因为顾虑那女人和翔花,所以不想触及真正的问题。 可是,顾虑他人的只有爸爸一个,那女人和翔花都有自觉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爸爸一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女儿针对再婚产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头,打算把翔花彻底击溃的战争。现在只有翔花一个人,在家里为了守护「妈妈」,持续进行著绝望的战斗。 ──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 翔花的想法只有一个,就这么一个而已。 爸爸没有察觉。爸爸在这问题中不只忽略了女儿翔花,他也同时忽略了「妈妈」。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妈妈」。 翔花希望对爸爸来说「妈妈」也是世上的唯一。 不过,翔花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情绪性地反抗。 一开始虽然对那女人只有花枝招展的坏印象,但翔花还是赞成爸爸再婚。因为她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翔花的赞成也仅止于再婚成了定局,那女人准备住进这个家以前而已。当那女人一搬进翔花和爸爸、妈妈的家之后,马上著手彻底抹灭这个家和爸爸之中所有有关妈妈的痕迹,当然,她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阴险敌意,面对因为受到打击而反抗的翔花,甚至开始施加外人绝对无法看清真相的极端阴险攻击。 现在,翔花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状况。 真要说起来,打从一开始,爸爸就一直被那女人笼络,传达给爸爸的资讯全都先被那女人扭曲一番。翔花为了守护「妈妈」的战斗,被眨低成不懂事的女儿在反抗继母。 然后,那女人不停消除家中妈妈的味道,而那破坏的行径竟然被美化成:立场薄弱的现任妻子希望适应这个家而采取的行为。可怕的是,当翔花察觉时,包括翔花本身的一切,都变成为了从世上抹灭「妈妈」而启动的零件,并早已开始作业。 妈妈要被杀害了。 翔花在战栗中这么想著。 那女人要抹灭妈妈的痕迹,包括爸爸在内的这个家的一切,她都要亲自从翔花和妈妈的身上夺去。这个家已经几乎找不出妈妈的物品了,那女人用难以置信的嗅觉找出妈妈选的物品,全部替换成符合自己兴趣的东西,她打算用自己的颜色涂遍家中的每个角落。 窗帘、地垫、餐盘,全都失去了妈妈的痕迹。 不只这些,就连爸爸穿的衣服、别在身上的物品,全都渐渐地更换,爸爸在其他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曾和妈妈相处过的那个爸爸了。 最后只剩下这个房间。 翔花为了保护回忆,把剩余的妈妈所有物全都放在这个房间里,但这个行为从爸爸的角度来看,只是展现出对『妈妈』的讽刺和挖苦罢了。 ……这是侵略。 那女人打算把这个家、爸爸以及爸爸的钱,全部一滴不剩地抢夺殆尽。 她不断地对毫不屈服的翔花做出令人厌恶的阴险行为,目的是为了让翔花待不住,最后无法融入这个家。虽然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但自从发现那女人怀孕后,翔花就更确定自己是个碍事者。如果有不会被定罪、绝对不会被拆穿的方法,翔花就算被杀害也不足为奇。 一切都是那女人为了把眼前所见归为己有的缘故。 那女人喜欢气派、喜欢名牌,也喜欢金钱和社会地位,她的目标是确实掌握身为中小企业董事的成功人士爸爸,和其收入以及位于高级住宅区的这个家。 为此,那女人什么事都敢做。 为了排除碍事的翔花,不论多么阴险的事那女人应该什么都敢做吧。 不对……那女人有著恶劣的个性,她会发自内心开心地思考要如何招惹地位压倒性不利的继女,然后愉快地付诸行动。 这不是憎恨那女人的翔花戴著有色眼镜深信的幻想。 只要回想那女人对翔花拥有的遗物戒指做过的事就会知道了。 一开始,翔花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把戒指放在身上寸步不离。一切的契机都是那女人。那女人偷走原本放在翔花抽屉里的戒指──混在剩饭中,强迫附近的猫吃下。 听起来很令人难以置信,但翔花全都亲眼目睹了。 那是翔花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浮现台面之后不久的事。指导老师因为急事而暂停社团活动,那女人刚好就在那偶尔早点下课回家的日子付诸行动。 一想到如果不是凑巧在那时发生还真不知道会怎样,这让翔花现在回想起还是会吓得打颤。当时,翔花骑脚踏车回家,为了从后门进去车库,她牵著脚踏车进入庭院时,发现那女人蹲在铺设磁砖的庭院中,拿著放有饲料的盘子伸向猫群。 「……!」 那是令人意外到瞬间倒抽一口气的景象。 这个地区有著照顾社区内野猫、在庭院喂食的文化。翔花的妈妈在生前也不例外,经常喂食野猫。 翔花和妈妈都喜欢猫。但是,那女人认为动物骯脏因此厌恶,别说是喂宠物吃饲料,要她照顾街猫都是天方夜谭。她就是这种人。 那女人甚至厌恶到不肯让留恋妈妈的喂食而来到庭院的猫进来。 那种个性的女人是怎么转变心态的,讨厌猫入侵的她竟然会喂猫吃饭,还会触摸觉得骯脏而讨厌的动物。 翔花怀疑自己看错了,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女人的手上戴著厨房用的手套。而且,好几只猫围往像是盛装剩饭的那个饲料碗。当翔花察觉那是「她常用的饭碗」时,在惊讶之余不由得出声说话: 「等、等一下?那个……!」 「!」 那女人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睁大双眼转向翔花。 「那是我的……!」 「……啧。」 翔花放著脚踏车 不管,出声抗议。因为这场骚动,使得几只胆小的猫慌张地离开饲料碗,翔花侧眼看见那女人神情从惊讶转变成憎恨地紧锁眉间,大声地咋舌。 翔花在剎那间,以为继母终于显露出对她隐藏的厌恶神情。但之后当她立刻冲上前,打算拿回饭碗的时候,那女人展开的行动令她头一次惨痛地察觉到,用刚刚那种程度的言语解释实在是太小看那女人了。 那女人突然抓住还留在附近的最大只灰猫。 「!」 嘎!被抓住的猫又叫又闹。剩下的猫马上四散,离开庭院。 但那女人毫不在意地把手上的猫压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当作饲料碗的饭碗内,用带著橡胶手套的手指粗暴地挖著剩饭。翻倒饭碗后,从饲料中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哈。」 然后,那女人在一瞬间看向翔花,浮现出满是卑鄙恶意的笑容。翔花在同时发现,虽然距离很远、虽然那东西看起来很脏,但她绝不会看错!那女人从饲料中挖出来的东西是她重要的「妈妈的遗物戒指」。 「………………!」 翔花因为妈妈的遗物竟然在那女人的手中而打了寒颤。光是这样,就令翔花极度恶心到起鸡皮疙瘩。没想到,那女人接下来要做的事,远远超过翔花当时的想像,那行为充满著恶魔般的创新与恶意。 那女人带著惹人厌的笑容,用手指掐住猫头,撬开猫的嘴巴后,一个劲儿地把戒指塞到猫的喉咙深处。 嘎!猫像只虾子一样疯狂挣扎。那女人又紧抓她压制住的猫头,用尽全力强迫猫闭上嘴巴,几乎要让猫的下巴骨折或移位,并彷佛要逼猫直接吞下去,用力地摇晃猫。 「什……?」 翔花震惊到无法言语,她看著这个诡异又凄惨的行为,瞬间停下脚步。 她觉得畏惧。翔花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被如此明确又强烈的恶意攻击,更没见过别人会直接把恶意显露于表、付诸行动。 阴险又强烈的大人的恶意。 那女人暴露恶意的行为,对头一次目睹的翔花来说,那个瞬间是她无法理解的恐怖。 但是── 「快……快住手!」 翔花察觉事态严重后大叫出声,并试图抓住那女人。她飞奔扑向前,抓住倒下的那女人的手腕和头发,但那女人显露在脸上的阴险笑容又更加歪斜,使劲地把猫丢了出去。猫先是在铺设磁砖的庭院跌倒,爬起来后就一个箭步逃跑。 「啊──!」 「啊哈哈!真可惜!」 那女人嘲笑著正在惨叫的翔花。翔花慌张地放开那女人,往吞下戒指的猫逃离的正门方向跑去。 在那瞬间── 砰!啪哩啪哩啪哩! 嘎!的一声,随著凄厉的猫叫声,从大门的方向同时也传来笨重的冲撞声,以及类似毛皮粉碎的声音。 「!」 当恐怖到让身体缩成一团的声音,被驶离的跑车凶狠的引擎声覆盖时,翔花瞬间用直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脸惨白地打开大门的围栏跑到外头。 「唔……!」 猫已经不具有一只猫该有的形体。 当猫沿著马路飞奔的时候,被出现在这附近也不稀奇的低底盘跑车从旁辗过。灰色猫毛混著血喷洒在路上,在不该被碾压的地方被碾压,不该破裂的地方惨遭撕裂,成了由肉与毛皮组成的块状物。 猫的上半身彻底被轮胎碾碎,贴在路面,身体像是水管被挤压后般膨胀破裂。从腹部破裂的缝隙和屁股内部喷出符合这只大胖猫体格的量的粉红色物体,而以诡异的模样从肉块中长出来的脚和尾巴,像是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在喷泄而出的血和内脏中,埋著一只戒指。 「…………………………!」 那是翔花喂了好几次饲料、抚摸过好几次的猫。上前探查残骸中的戒指前,她感觉胸口被勒紧,呼吸急促到几乎要昏厥。 ……哈啊、哈啊。 她抓著胸口,听著自己的激烈呼吸声,伫立不动。 真不想看,好想逃走。但她不能这么做,必须拿回妈妈的戒指。 她一边感觉膝盖抖个不停,一边接近凄惨的尸体。 光是远看就快要呕吐。头部被碾碎、内脏全摊在外头的猫尸,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俯视,然后伸出手。 指尖不停地颤抖,指尖下出现的是腹部裂开的猫的下半身,还有炸开的血,及黏糊糊沾著脂肪、像是肉的皱褶的内脏。 其中埋著──黏著饭粒的戒指。 「唔……!」 可怕的景象。又再往前靠近到一半时,朝著她的脸部飘散出血味、猫味,以及猫体内像是脂肪的腥臭味,令胸口一阵恶心。 胃里的东西开始往上窜。 她勉强吞回那些东西,暂停呼吸,蹲下来伸出手,让指尖碰到她非常重要的戒指。 噗啾。 指尖伸进微温的柔软物体中。 温暖又有弹性的肉。还有附著在指尖的血和脂肪,以及猫胃中混著黏液的饭粒。 「…………!」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再度从胃部往上涌,因为过于恶心,导致带著恶寒的鸡皮疙磨爬满全身。但她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忍耐著,勉强用指尖捏起因为脂肪和黏液而湿滑、还留有猫内脏温度的戒指。 黏液还牵著丝。 她边颤抖边从口袋里扯出一条手帕,包住。 才刚紧握著包好的戒指,她的防线就崩溃了。在那瞬间,胃袋像是被人揪住挤压,胃里的东西一口气窜到喉头,嘴里充满著酸酸的糊状液体。 她摀著嘴巴,弯著身子。 「……呜噗!呜……!」 发出了唰啦唰啦唰啦的声音后,呕吐物从手指之间的缝隙流泻而出。 舌尖和手指传来混著固状物的液体粗糙的触感,一股刺痛感冲上鼻腔,嘴巴和鼻子充满了异臭。 然后── 「恶!」 翔花趴在路边吐出所有东西。 「……呜……呜恶……!」 她毫不在意他人的视线,不停地呕吐、反胃,脸上还沁著泪水。口内满是微温的唾液,不停地从她张开的嘴巴中流出来。 然后,在这样的翔花背后── 嘎哒。 一道彷佛什么也没发生的大门围栏关闭声。 听见声音时,翔花第一次明白自己的敌人真正的模样──随著时间的经过,当那女人开始暴露真面目的现在,对翔花来说,这场战斗已陷入被那女人一手操控掌握的状态,她完全失去胜算。 「………………」 那天开始,翔花站在防守线上,持续战斗至今。 从雪乃家回来,甩开爸爸,关在房间里的翔花低头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以阴沉负面的思想紧咬双唇。 当时拚了命拿回来的戒指,又从翔花的手中失去了。 只可能是那女人干的,那女人也用态度承认了。只要一想到当时的体验,就不得不考虑戒指最糟的下落…………不对,应该「已经」面临最糟的状态了吧。 「……妈妈……」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戒指在哪里?被随便丢掉或卖掉固然令人绝望,但那女人不会轻易放过妈妈的戒指。 一定是采取了充满恶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虽然对翔花和戒指来说是可怕的悲剧,但同时也是一种救赎。因为那女人会花不少时间处理戒指,翔花还有机会能找回来。 应该是如此。她这么 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的话,她几乎会发疯。翔花对那女人的不信任,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破坏掉,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女人绝对不可能会用稀松平常的方法处理戒指。 她应该会用某种阴险的手段,让她可以边看著悲伤慌张或逞强的翔花,边暗自窃笑。 ──最令自己大受打击的丢戒指方法是什么? 翔花拚命思考。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想到几乎头痛,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集中精神。 她双眼昏花地盯著自己的房间。 狭窄的房间里放满装著妈妈物品的纸箱,这里是母女俩在这个家中的最后堡垒。 ………………………… 4 「喔~翔花今天的便当看起来也很好吃耶!」 中午休息时间,两人并桌后,像平常一样打开便当。翔花的朋友小杉璃华,如同往常眯著黒框眼镜后的双眼盯著翔花的手边。 璃华的手边有买来的可乐饼面包和瓶装茶。她看著翔花小而精致的便当盒内装著花费不少时间制作的缤纷菜色,把手抵在下巴,用力地「哼嗯」了一声。 「嗯嗯……真是作法熟练的菜色,色彩也很缤纷……」 「嗯。」 「这都是自己做的……令人感受到人类之间的气量差异。啊!难道你是神吗?」 「嗯~还好啦。」 听著璃华夸大又刻意的话语,今天翔花的双眼和嘴巴拉成一直线,用似乎很困的表情语气平坦地回答。 「今天不给你吃,因为我没多做,也没什么自信。」 「这样啊,真可惜。」 翔花说完后,璃华乾脆地缩回身子,把双手放在留著一头浓密又长的黑发后方,穿著水手服的上半身稍微往后仰。 璃华拥有文学少女般的容貌和以国中生来说非常高的身材,她是翔花自从念国中后交到的为数极少、可称作是朋友的其中一人。虽然是个怪人,但不论男女,她都能轻松往来,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受欢迎人物。 从刚刚贫嘴的习惯和直率的对话中,也能看出她的人品。 「嗯…………好了。」 璃华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像是忘了刚刚的话题,打开每天都吃不腻、买来当午餐的可乐饼面包,像男人一样大口咬下。 翔花拿著筷子,呆呆看著幸福地咀嚼面包的璃华。 同学们的谈话声在午休教室内蔓延,混合成了喧嚣音,包围著发呆的翔花,不过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远方传来。 「……」 「翔花,你好像很想睡。」 看著这样的翔花,璃华说道。 「嗯?啊……嗯,很困。」 「你最近都是这副样子耶,晚上都在干嘛?做色色的事吗?」 「你是色老头吗……」 翔花看起来很疲倦地回应。璃华听见后,恶作剧似地眯起眼睛,像是卡通中的猫一样「噫嘻嘻」地笑著。 「玩笑话就丢在一边,你怎么了吗?璃华大小姐愿意听你说任何烦恼喔!」 「啊……嗯。没事。我只是在忙家里的事。」 「家里的事?你在帮忙做家事吗?」 「嗯……大概是那样。」 翔花回答。虽然璃华是翔花感情融洽的重要朋友,但两人的关系还不像雪乃那样,好到能讨论真正的烦恼。 「这样啊。真是辛苦,伟大伟大。」 璃华频频点头。 「璃华大小姐原本彻底以为你是去夜游之类的,正伤透脑筋想著该好好对你说教才行呢。最近晚上很危险,要多小心。」 「啊,那种事我不会做啦。」 啊哈哈地,翔花发出无力的笑声,挥著手否定。 「不过,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便当要暂时偷工减料了。可惜了。」 「嗯,这真的很可惜。」 「抱歉~」 「我看还是别跟你做朋友了吧~」 璃华歪著嘴,表现出真的很遗憾的模样。她不负责任地随口说完后,「之后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吧。」不知道是不是正想著翔花以后不分便当菜给自己的日子,她用深思的表情继续咬著吃到一半的可乐饼面包。 此时,一名女同学慢慢地走近翔花的座位。 「午安~翔花,现在有空吗?」 「啊……雪乃……」 出现的人正是就读别班的时槻雪乃。 她穿著和周遭学生一样的制服,但因为她的容貌和举止,使她看起来就是与众不同。 「喔,除我之外的真正朋友来了呀?」 璃华插嘴说道。 翔花带著苦笑说著「别这样啦」,随后雪乃走到翔花的位置旁,浮现出似乎很安心的笑脸,立刻说: 「啊~太好了,你看来很有精神。那天以后,我就很担心你……」 「啊,嗯……当时谢谢你。我没事了。」 听著雪乃说的话,翔花含糊地回答。 因为戒指而跑去向雪乃哭诉后已过了一周。那天以后,翔花便不再去雪乃家,也没有主动联络。 「翔花……当时真抱歉。」 雪乃突然这么说。 「咦……?什、什么?」 「当时我姊姊打扰到你了。那天爸爸和妈妈都晚归,加上姊姊又有在晚上散步的习惯,我以为家里不会有其他人……也不知道姊姊的心理谘商师会在那天来家里。」 「啊,那件事……没事的,我不介意。」 翔花回答。这真的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那天,她见到了雪乃的姊姊──风乃。 风乃让雪乃十分担忧。虽然这样的想法感觉既坏心又让人自我厌恶,但翔花听了反而觉得安心,更觉得很有亲切感。 原来看起来幸福的雪乃也有家庭问题。 其实,雪乃烦恼姊姊的奇异行为的话题,翔花到现在也曾听过几次。翔花曾听过雪乃隐约提过她姊姊与众不同,但不曾严肃地聊过。 「你家似乎也很辛苦的样子。」 听了翔花的同情后,雪乃说: 「嗯……但我比较担心你,看到你有精神我也安心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情形。」 「嗯,我很好。谢谢。」 「那么,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下次见。」 雪乃说完,轻轻地挥手后便离开教室。她真的是很老实的人。翔花吐出一声叹息。 ……老实到令人觉得,一对她说谎,胸口就一阵刺痛。 不对,与其说是说谎,不如说是隐藏。其实翔花根本没有「很好」,不仅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恶化,也还没找到戒指。 目前仍在寻找,一切都还没结束。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希望。那天以后,她们互相谩骂吼叫了好几次,那女人把戒指怎么了,翔花目前──找到了一个近乎确定的线索。 ? ……时槻风乃,在夜里散步。 夜晚即「死亡」。虽然白天也可称为「死亡」,但白天比较像是迈向燃烧殆尽而死心的生。和寒冷到以死终结的夜晚不同,白天的街道像是火灾现场一样令人无法冷静,因此,风乃只会在晚上出门。她在夜晚散步,呼吸著夜晚的空气。 风乃喜欢夜晚。 今天,风乃也打算在夜间出门散步,便往玄关走去。 不过,今天和平常不同,待在客厅的父亲难得出声搭话。 「风乃。」 听到稳重又温和的父亲恭敬地对著女儿的背影说话,风乃带著比人偶还要冷淡的眼神回头,看著三天不见的父亲的脸。 「又要在这么晚外出吗?」 「……」 比母亲的年纪还要大上一轮,已经超过五十岁的父亲的脸。 基本上,这位父亲很溺爱风乃和雪乃这两姊妹,但这几年,父亲的声调里总是隐藏著某种难以彻底抹消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女儿,以及与女儿之间的隔阂与焦躁感──不只对风乃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 「……别管我。」 面对这样的父亲,风乃不讨喜地说道。 「当然不能不管,毕竟我是你的亲人。」 父亲听著风乃强硬的回话后,用像是困惑或疲倦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有这个义务所以不得已吗?还是说,因为怕被母亲责骂?」 「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出门做什么坏事?」 「不是这样。没有父亲不担心自己的女儿。」 当风乃冷淡又坏心地说完后,父亲混著叹息,以他的老实个性回应。 「我很担心你,但你的说词……该怎么说,令我很伤心。」 「……」 老实又率直的措词。 风乃眯著眼,又用更加冷淡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 「这样啊。但是,别管我。」 「……」 父亲带著灰心的表情保持沉默。 因为风乃的话而受伤的父亲。风乃也因为自己说出了让父亲摆出那种神情的话,觉得心底受了伤,几乎到了胸口疼痛的地步。 每次对话都让父亲受伤,看著这样的父亲,风乃也觉得伤心。他们从以前就维持著这种关系,这是容易因为年少女儿的言行而伤心的纤细父亲,和因为聪慧而能理解自己伤害了父亲便也跟著伤心的女儿之间,互相受伤的负面循环。 风乃很讨厌这个天真纯朴的父亲。 不只这样,风乃更讨厌自己做出伤害善良又脆弱的父亲的言行,以及每一次都感到的沉重罪恶感,她无可奈何地讨厌这样的自己。 然后── 「你们够了吧。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吵闹……」 连完全无法解除两人之间微妙关系的那个欠缺体贴的母亲,她也一样讨厌。 果然父亲是被母亲要求才出面说话吧。因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停滞,母亲大发雷霆,待在家里时穿著打扮也一丝不苟的她,以严厉的姿态,站在走廊上,不悦地眯起遗传给女儿们的清澈眼瞳,对著风乃说: 「……要出去玩的话,随便你要去夜游或怎样都可以。」 母亲先开口说道。 「但你可别忘了。如果到了二十岁,你还是什么都没变,就得乖乖守本分,就算强迫你也要到我的公司工作。」 「……」 风乃没有回答。这是如果提到「母亲说的话」时,第一个会联想到的句子。她已经听了好几遍,那是母亲为风乃决定好的未来蓝图。 母亲嚷嚷著要尽好在社会上的本分,但说到她在自己女儿身上花费的功夫,也就只是拿钱给风乃,就当作已完成母亲的义务。试著和自己的孩子对话之类的想法,她想也没想过。这样的母亲却说出了「尽好在社会上的本分」。 针对单方面决定的「本分」,风乃从未提出自己的意见。 母亲八成也没兴趣听吧。岂止如此,家人之间也从来没人提出来互相讨论过。 因此,风乃不顾自己的母亲,快速地走向玄关,开始穿起靴子。她不打算跟母亲说话,做那种尝试也只是徒劳无功,因为她从小时候就已亲身体验并铭记在心了。 「风乃,至少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想要去哪里吗?」 父亲在风乃的背后说道。 「没有想去哪里。」 「……」 风乃回答。虽然直截了当,但也是事实,这让站在背后的父亲沉默不语。父亲应该以为这句话除了叛逆以外,没有其他意思吧。 风乃的心情变得阴郁,绑好靴子的鞋带后站起身来。她连一秒都不想多待在这种地方,当风乃把手伸向大门时,母亲立刻高声追问: 「你到底要去哪里?最近晚上常发生野猫被杀的事件。」 「……」 准备要开门的风乃,一听到这句话,不禁停下脚步。 她在一瞬间彻底理解了,理解为什么今天父母要特地叫住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风乃转过头,用寒冻般的眼神望著父母。 「……你们怀疑是我做的吗?」 她秀丽的眉毛往上吊起。母亲高傲地回瞪,父亲则摆出很抱歉的神情,郁闷地缩著身子,看向自己的脚边。 此时── 「妈妈!爸爸!你们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不知何时站在楼梯中段的雪乃插嘴大叫道。 她应该是听到一楼的骚动才下楼查看的吧。穿著运动服当睡衣的雪乃交杂著愤怒与悲伤的神情,她的肩膀颤抖,向站著不动的双亲抗议。 「怎么可以那样怀疑姊姊──」 雪乃的话唐突地中断。风乃在他们的面前,毫无表情地从小肩包中拿出美工刀。 叽哩叽哩叽哩! 她推出刀刃,发出声响。 「……………………………………………………………………………………! 」 当声音停止后,玄关和走廊也布满了空气冻结般的沉默。 在那股气氛中,风乃看著美工刀的刀刃片刻,随即静静地收刀,再度放回小肩包内,背对著家人开门。 「……既然你们怀疑我,『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吧』?」 风乃不看向那三人,以异常平淡的心情说道。她丢下无言以对的家人,打开玄关大门后,让包著哥德萝莉塔装的身体沉入充斥著凉爽的夜间空气中,一跃而出。 ? ……要捕获习惯给人类喂食的猫是件很简单的事。 在深夜公园的草丛暗处亮出面包,因而被引诱过来的黑白花纹猫,很乾脆地任人伸出双手抚摸脖子。而猫开始暴跳挣扎,是在双手用力掐住脖子之后的事了。 用手来回抚摸柔软的猫毛和皮,当手指开始陷入摸得出骨头的肉中,猫已经发不出惨叫声,喉咙内开始咕噜咕噜地鼓动。从大大张开的猫嘴看得到舌头,猫的四肢慌乱粗暴地抓著地面的土,后来也逐渐开始痉挛,瘫软在地,最后连像在反抗的动作都没了。 左手计划好把猫头压在地上,并为了看到猫肚而让猫仰躺。 空出来的右手拿出美工刀,叽哩叽哩地推出一点刀尖。 头部被压住而朝上的猫下巴和嘴边毛,以及摆出幽灵般动作垂在胸前、长著软毛的可爱猫掌。 还有被又白又软的猫毛覆盖且缓缓地上下起伏、饱满的柔软腹部。 一语不发地凝视片刻后,咕的一声吞下口水,再慢慢把美工刀的刀尖抵在猫肚上。随后── 噗滋。 刺进肚子里。贯穿猫皮的触感。袖珍模型般的肋骨被美工刀刺入,正下方的猫在一瞬间痉挛,全身开始细微地抖动,手脚像是在招呼什么似地无力挥动。渗出的血让切口周围的白色猫毛染成鲜红色。虽然做好猫可能最后还会挣扎的准备,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重新将美工刀握得短一点,把刀刃挤入伤口内,入侵到猫皮下方。 握著美工刀的手指已经沾染了带有铁锈味的猫血。 千万别思考。确认刀刃已经确实切开猫皮后,谨慎地紧握刀柄,像是在剖开鱼腹,用力从上往下划下去。 一瞬间── 噗叽噗叽噗叽。 随著沉 重弹力的手感,猫的白色肚子裂成一片血红。 美工刀锐利的刀刃转瞬间滑顺地切开猫皮,随后刀锋变钝,最后只好用力扯碎皮与肉,猫血四处喷散,猫肚也被以一字划开。 伤口瞬间满溢鲜血,白色的猫肚马上被染成赤红色。 就连剖开猫肚的美工刀连同握著美工刀的手,都混著鲜血和拔下来的猫毛,并被黏著污泥的东西涂抹成令人不快的红色。 「…………………………!」 激烈痉挛的猫。鼻子和嘴里涌现大量的野兽血腥味。 哈啊、哈啊。脑中回荡并充斥著自己的呼吸声。 但,一切还没结束。手离开还有温度的猫头,然后,那只手便直接战战兢兢地伸进猫肚上那道可以窥探内部,又满是浓稠鲜血的伤口。 噗恰。 手指陷入充满血与脂肪的温暖猫肉中。毛、皮、肉底下塞满了富有弹性的内脏,柔软且带点温度。内脏还轻轻地蠕动,包覆著手指。 那是令人起鸡皮疙瘩、还有生命的内脏触感。 即使如此还是得忍耐,并仔细地移动塞在猫体内的手指,正打算抓住软绵绵的柔软内脏,像是拉绳子一般扯出来的时候──── 「在找东西?」 「…………………………!」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搭话,「翔花」吓了一大跳,双脚瘫软。 翔花双手染著鲜血,因为恐惧而一语不发地睁大双眼,眼里映照的是又暗又小的公园景色,以及被朦胧的街灯照射的黑白色少女──时槻风乃,她像是夜晚一样冷淡地站在那里。那片模糊美丽的光景,令人无法相信是属于这世界的景色。 5 ……被看见了 完蛋了。 翔花陷入绝望的思维中并呆然不动,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风乃正牵著她的手离开公园,往住宅区中有较多老旧民宅的社区里,一间不知名的住家庭院走去。 骯脏的门扉。 宽广但杂草丛生的荒废庭院。 看一眼就知道是被放置不管的住宅。风乃从小肩包中拿出钥匙开启大门后,理所当然地进入屋内,并把翔花带到庭院一角的老旧自来水管前,沉默地指著水龙头。 「………………?」 翔花不解地发呆时,反而是风乃摆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眉头紧皱。她不顾翔花,自己转开了水龙头,用水沾湿手帕,开始仔细擦拭因为刚刚牵著翔花的手,而沾在自己的白皙细瘦手指上的血液。 「……你不洗吗?」 风乃对看著眼前景象发呆的翔花说道。 「咦?……咦?啊!」 被风乃提醒后,翔花惊讶地回过神,赶紧把双手伸向混著空气声的流水中,使劲地清洗沾满血、脂肪和猫毛的手。 像是铺了一层膜的手冲洗出红色的水,翔花拚命又专心地洗手,等她稍微变得冷静点之后,她抬头看向风乃。 「那、那个……」 「什么?」 听著翔花的询问,风乃坐在高度适中的庭院石上擦手,看也不看翔花就回答。 「你是雪乃的……姊姊,是吗?」 「对。」 风乃冷漠地回答让翔花不知所措。 「那个……你不会跟别人说,那是我做的吧?」 翔花认为,要是被人揭穿自己是「杀猫犯」,一切都结束了。 传到居民的耳里、遭到社会抹杀,最惨的就是警察介入。刚刚被风乃牵著走的时候,翔花也满脑子以为她是不是要被带去找警察之类的。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不……不过,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要是你做的事被发现的话,雪乃会很悲伤。」 风乃这么说道。翔花听到理由的瞬间,胸口堵塞似地沉沉地被勒紧。 「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那……那个、那个,因为我做了让雪乃感到困扰的……」 「我刚刚是说『被发现的话,雪乃会很悲伤』。」 风乃乾脆地说出反社会性的发言。此时的她依然用仔细又珍惜的动作,擦拭浮现在黑暗中的白皙手指上的猫血。 然后── 「……!」 翔花发现风乃的右手腕上缠著绷带后,突然感觉周遭变得凉飕飕的。 她曾听说风乃会割腕,然后她仔细想想才发现,风乃手上拿的那个看起来像是手帕的东西,其实是急救用的纱布。恐怕是为了如她所想的用途而时常准备的物品吧。 她突然因为两人在这个地点独处而感到不安。 但随后她马上想到自己是个虐杀猫的犯人──她为自己的自私而痛恨自己。 「…………………………」 在夜晚的荒凉庭院中,扩散著自来水的声音和沉默。 话题中断了。翔花像是想逃避这股沉默,安静地洗手,最后她按捺不住静默,便转紧水龙头,抬起头来。 「……洗好了?」 风乃看著这样的翔花后说道,并递上手帕。 那不是纱布,而是有著刺绣的华丽手帕。翔花对于要用那条手帕擦拭洗过血的手而感到抗拒,慌忙地谢绝以后,拿出了自己夹在腋下的包包中事先准备好的毛巾。 「没、没关系,我有。」 「这样啊。」 风乃把手帕收回小肩包里。 再度陷入沉默。因为感觉实在太过奇怪,翔花在脑中不停地思考,却越来越晕头转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还有,这里是哪里?接下来会怎么样?然后,为什么风乃光看见那样的场景,就「明白」了呢? 不试著询问不行。 「……那、那个……」 翔花战战兢兢地开口。 「什么?」 「这里……是哪里?」 她看著周围询问。被任其生长的杂草覆盖,花木皆没整顿的庭院,以前应该是个有庭院石装饰的和风造景,里头或许还养过什么动物吧,只见又大又高的笼子被放在那无人处置,网格全被藤蔓缠绕住。 「是我爷爷的家。」 风乃回答。 「是在我小时候,因为意外而杀死小孩,而被所有亲戚遗弃,除了我以外没人在旁守候,最后因为疾病痛苦而死的爷爷的家。这个家也被丢弃不管了。」 「这、这样啊……」 难怪她手上会有钥匙。 「爷爷因为兴趣而饲养的鸡,也被丢著不管。」 风乃慵懒地看向被黑夜包覆,看不见内部的笼子。 「那是气派的观赏用鸡,但当我能进来这里时,鸡早就全饿死了。不过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一点也不重要。她虽然这么说,但说不定曾经疼爱过鸡吧。是不是想到以前的回忆呢?翔花稍稍感受到风乃慵懒又毫无表情的神情中,似乎混著一些忧郁。 风乃坐在夜晚的庭院里。 翔花盯著她看。现在她知道这个地方的故事,而且,当两人对话的时候,她原先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落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冷静下来了。 总之,风乃似乎不打算把翔花的事通报警察。 加上风乃什么也不说,她不知道除了基于自己是雪乃的朋友以外,风乃还有什么理由或其他目的,但至少知道,风乃带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要提供能安全洗手的地方。 仔细想想,风乃牵著她的手往这里走的路,全都是即使她住在这附近,也不曾发现的人烟罕至的小巷。她似乎是真的帮了自己的忙,但是还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解答。 翔花打算要问这个问题,却踌躇了。 因为,如果询问的话,翔花的行为反而会成为下一个话题。 「……那、那个……」 但是,她不能不问。 她移开视线,抓著自己的上衣,战战兢兢地开口。 「为什么,姊姊你…………知道呢?」 那个,谜题。 「……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找戒指』呢?」 翔花说道。风乃在那座公圜向杀猫犯搭话时,首先开口的不是其他的问题,而是「在找东西?」。 翔花之所以会杀猫,是因为她确信那女人又再度喂猫吃戒指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对翔花来说,从被车辗过的猫的尸体中,边呕吐边拿回戒指是令她最恐惧的戒指去向。 她打从心底不想再做那种事。 正因如此,那女人才会再度「那样做」。既然这样,翔花也不能认输,为了拿回遗物戒指,才不得不这么做。翔花只好把所有可能会去她家吃饲料的街猫一只只杀害解剖,并在猫的肚子里寻找戒指。 但是──为什么风乃会知道这种事? 这应该是只有翔花和那女人之间才能明白的事,为什么好友的姊姊、甚至是连招呼或对话都不曾有过的风乃会知道? 所以,在公园被风乃这么问的瞬间,翔花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止了。 没想到,被这么一问的风乃,却带著疑惑的表情,歪著头回头看向翔花。 「……戒指?」 看到风乃的反应,翔花不知所措。 「咦?咦、可、可是,你当时问我『在找东西?』……」 「我只是在开玩笑。」 翔花感到沮丧。同时也因为她说出了无意义的秘密,内心开始动摇。 「这、这样啊……」 「猫是你的珠宝箱吗?听起来也不是很糟的品味。」 风乃面无表情地眯著眼,做出思考的模样。翔花垂著双肩,内心不只动摇不已,还感觉到听了风乃的回答后,心中无比气馁。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气馁,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 「我猜,那不是什么捏造的童话,而是在找你妈妈的遗物戒指吧?」 「!」 接下来风乃平淡地说出口的话,几乎马上填补了翔花心中的那份气馁。 「是你曾在雪乃那边提过的人吧?若是如此,那个坏巫婆继母把猫当作珠宝箱,把戒指藏在里面是吗?」 风乃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咦……?」 「话虽这么说,但我顶多只会在晚上散步的空闲时,告诉你可以藏身的路或地点,顺便帮你把风而已。」 「这……啊……」 完全无法回话。风乃看著太过惊讶而脑袋空白、嘴巴一张一阖的翔花,歪著头询问: 「…………还是说,你只是个会因杀猫而兴奋的人?」 「没、没这回事!」 听著风乃的询问,说不上话的翔花终于挤出一点句子来。 「那、那、那、那种……那种事……我、我完全不想做!」 她揪著自己的上衣胸襟大叫著。脑袋虽然混乱,但翔花怎样都无法忍受那种说词,因此坚定地说出口。 翔花已经动手解剖了三只猫,那皮开肉绽的触感,到现在都还真实地残留在手上。况且,别说是在充斥著血肉脂肪的触感和味道的场景当下,甚至就连一回忆起那个画面,她也会因为厌恶而呕吐好几次。 从五感厌恶、从魂魄厌恶。 对行为感到厌恶,甚至对进行这项行为的自己,感到厌恶。 翔花原本想要更激动地反驳,最后却是眼泪先流了出来。 果然还是很难表达啊。为了做不情愿的恐怖行为而扼杀的情感一口气复苏,她滴滴答答地滴下泪,脱口的声音也带著哭腔。 「……我、我……我…………那种……」 「那就好。」 即使对话的对象开始哭泣,风乃仍用澄澈的声音说: 「我也常在思考关于不幸的家庭关系。既然你愿意说给我听,我也愿意帮忙……我不会硬性要求。」 「…………呜……啊……」 越是想让自己冷静,翔花滴滴答答的泪水就越是流个不停。 胸口发热且流泪的理由改变了,她终于察觉自己刚刚气馁的理由。为了保护「妈妈」而孤军奋战,无人能理解的翔花,其实心底某处一直渴求著有人可以表明理解她那孤独的战斗,并向她伸出援手。 「……我……我、我……」 「等冷静之后再回答。」 平淡无起伏的体贴。 「呜…………呜哇……呜哇啊!」 翔花接受这句好意的话语,并站在风乃的面前,不顾他人是否会听见,滴滴答答地掉著泪,大哭出声。 抽抽搭搭的声音淡然地在荒凉夜里的庭院中回响。好久没流出不带有悔恨的泪水了。这明明是一片又黑又不安的黑夜,但不知道为什么,翔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得到了救赎。 ?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在小小的稻荷神社腹地一角的自来水管前拼命洗著手,听得到水的声音。 时槻风乃听著背后的声音,站在黑暗的鸟居阴影处,看向神社前的道路,确认有没有行人通过。 就在刚刚,才动手杀害了第七只猫。 这附近她常见的街猫,近乎半数已惨遭杀害消失。 风乃像幽灵一样站著不动,一边听著水声,一边自言自语。 「……最好赶紧收拾完毕。 风乃协助妹妹朋友的残虐行为已届三天。 正如所料,如果放著不管,翔花很可能在几天内就会被逮捕。她令自己陷于危险的行动和对当地的地理认知,就由自幼便经常在夜间散步的风乃来进行决定性的补强。风乃虽然对自己的行为和服装不抱任何疑问,但如果被路人或警察看见而引起骚动,也会觉得麻烦。因此,长期在夜间散步的习惯,让风乃就像小偷一样,早已用身体记住他人难以看见的安全道路,或警察等人常经过的路段、出没的时间等。 在风乃的协助下,从来没有人撞见翔花和风乃的罪行。 而街上盛传的杀猫犯,自从在那座公园里杀害猫之后,再也没有人发现猫的尸体,她们可说是达成了完全犯罪。 杀猫的速度也进步了许多。 翔花不停地重复这项行为时,也逐渐习惯抓猫、杀猫、解剖的流程,这大大地使得她越做越顺手。 即使这项事实有多么地动摇翔花的心。 啪唰啪唰的洗手声依然持续著。她打从一开始就坚持要在「工作」结束后洗手,但这三天以来,洗手的时间像是被什么拖住,慢慢延长。 「……还没好吗?最好不要在犯案现场待那么久。」 风乃朝著背后的水声说道。 「嗯、啊……好,我知道。再一下子……」 翔花在拋出回答前才从恍惚中瞬间回神。她看起来就像是被附身,用双眼看著自己在洗手的模样。 而风乃也只是猜测到她的情形才出声搭话,并没有催促的打算。回过神的翔花依然继续洗手,一边洗一边冷不防地像是回想到某件事情,并用乾涸的声音笑出声来。 「啊……啊哈哈,抱歉。我最近明明还会做便当,但开始不习惯使用油……」 翔花乾笑著说。 第一章 白雪公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因羁绊而黏合的玻璃少女们,一旦拆散,便将毁坏、粉碎。 click? ck! 今天来说《白雪公主》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的皇后,坐在窗边做针线活。 做到一半时,针头不慎刺到手指,血滴落在白雪上。皇后看到后说: 「我好想要一个像雪一样洁白、像血一样鲜红、像窗户的黑檀木一样漆黑的孩子。」 后来,皇后生下一名女儿。那女孩正符合皇后的祈愿,漆黑的秀发、鲜红的唇瓣、洁白的肌肤,因此取名为「白雪公主」。 然而没多久,皇后便去世了。过了一年,国王迎娶了新的皇后。新皇后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她拥有一面不可思议的魔镜,照镜子时总是会说: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此时,魔镜便会回答: 「皇后陛下, 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听完就放心了,因为魔镜只会说实话。 后来,白雪公主逐渐长大成人,变得越来越漂亮。当她七岁时,已经比皇后还要美丽了。某天,当皇后又问道: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说完后,镜子便回答: 「皇后陛下很美丽, 但是白雪公主比您更美丽。」 魔镜这么回答。 「给我把白雪公主带到森林里杀了!」 皇后大发雷霆,把家臣唤来后这么说道。家臣虽然听从命令带白雪公主出门,却对美丽的白雪公主心生怜悯,偷偷让她逃到森林里去了。 白雪公主一边哭,一造在森林里奔跑。跑著跑著来到了一栋小屋子前,屋子里设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七个小小的盘子。饿著肚子的白雪公主一点点地吃起盘子里的食物,然后,疲倦不已的她便躺在七张小小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天色渐黑,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七个小矮人回来了。 「咦?好像有人吃光我们的食物喔。」 小矮人搜索了自己的家,最后在屋内深处的床上,发现一名正在睡觉的女子。 「真是惊人呀!她真是一名美丽的女性啊!」 小矮人们决定让白雪公主继续安稳地睡觉。到了清晨,当白雪公主醒来后,看见七个小矮人,吓了一大跳。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白雪公主。」 「为什么你会来到我们家呢?」 白雪公主说明来龙去脉后,小矮人便说: 「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在外头工作时,你愿意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这个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待在这里。」 他们这么说。 于是,白雪公主开始和小矮人们一起生活了。皇后也以为白雪公主已经死了而觉得放心,但是某天,皇后站在魔镜前──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这么说道。 「皇后陛下很美丽, 但是在森林深处和七矮人住在一起的白雪公主,比您更美丽。」 魔镜回答。 皇后大吃一惊,随即察觉自己被欺骗,愤怒得不得了。她决定这次一定要确实夺走白雪公主的性命,于是她把自己打扮成卖东西的老婆婆,往七矮人的家走去。 「这位小姐,要不要吃一颗美味的苹果?」 皇后敲一敲屋子的大门后,这么说。 「哇,这颗苹果看起来真美味。」 没想到,当白雪公主吃下苹果后,突然倒地死亡。原来苹果上早已涂满了毒药。 七个小矮人回家后发现死去的白雪公主,悲伤地无法言语。然后,他们打造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棺木,让白雪公主长眠。 后来,过了好长一段岁月,白雪公主像是沉睡似地躺在棺材当中。某天,某个国家的王子经过森林深处的七矮人家附近,当王子看见玻璃棺木中的白雪公主后便对她一见钟情,拜托七矮人把白雪公主交给他。 王子让家臣们搬运棺木,准备回到域堡里。在路上,家臣不小心绊倒,晃动了棺木,一瞬间,白雪公主吐出了哽在喉咙里的毒苹果。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白雪公主睁开双眼,复活了。王子立刻向白雪公主求婚,她虽然吓了一跳,但由于恋慕著风度翩翩的王子,因而答应了王子的求婚。 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说谎是当小偷的第一步。奶奶是这样告诫她的。 她认为这是事实。国小时,因为偷了朋友的东西而被大家讨厌的同班女生,不只是小偷,还非常爱说谎。 许多大人说,说谎是权宜之计。 她认为这句话也是谎言。疼爱她的舅舅得了末期癌症,他的家人绝口不向舅舅说出实话,而当舅舅偶然在死前两周得知自己的病情,便因为家人对他隐瞒重大消息,觉得被疏远而绝望,此后再也不让家人进病房探访,也不再开口说话,最后在孤独中死去。 蒙蔽。 狡诈。 背叛。 在京本奈绪的理解中,说谎就是这么一回事。 奈绪讨厌说谎,不论是多么小的谎言都一样。她看不起说谎的人,也因此,她绝对不会说谎。 所以她说不出口。 她无法说出温柔的话语。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那是谎言。奈绪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谎。 所以── 「…………!」 所以那一天,奈绪在街上徘徊。 从她面前逃跑的奈绪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无法整理混乱的心情,没有目的地,拖著仿徨的步伐,不停地在街上行走。 到了深夜时分也不回家。 她不想见任何人。胸口还承受著彷佛被搅拌器来回翻搅的心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不用说和那种家人说话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谈。 她希望能一个人独处,除此之外毫无想法。 内心疼痛著,被逼迫到走投无路,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空无一人的深夜道路中,像是逃跑似地不停走著。 ……哈啊、哈啊。 沉重的呼吸,以及因为疲累而僵硬的双脚。 她的内心发出阵阵哀号,毫无头绪的心情强迫著疲惫不堪的肉体,一味地在黑暗的夜里往杳无人烟之处默默走去。 默默地徘徊。 永无止境地。然后,就在此时──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突然。 黑夜中,奈绪被一道异常冰冷的声音搭话,令她震惊地抬起头来。 她应该是朝向人烟更稀少、更黑暗的目的地前行,徘徊在路上。最后她抵达一条行经荒凉住宅区的道路,道路衔接著某座神社的森林,在那漆黑的道路前方有一位穿著彷佛融入暗夜的黑衣少女,像是没有生命的亡灵站在那里。 「…………!」 奈绪不禁全身僵硬。 身穿融入暗夜的黑色哥德萝莉塔服装、留著一头鸦羽般漆黑的美丽长发,以及从中烘托出的白皙面貌。那是一位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栗的美少女。 忽然── 诡异── 奈绪撞见一位缺乏 真实感的少女,让她在瞬间跳脱了忧虑的情绪。而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多么黑暗的空间,以及早就该看见的少女。 她被拉回了现实。 诡异不已的现实。 奈绪看到少女后,彷佛停止呼吸似地呆立不动。站在眼前的诡异少女用宛如止水的沉静眼神盯著她,然后静静地开口说: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听著这句话,奈绪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宛如从亡灵口中听见死亡宣告的无礼发言。 但是,奈绪被那股氛围、美貌,以及语言所制造的世界一瞬间吞噬殆尽。她已经再也无法从中逃离了。 2 京本奈绪讨厌说谎。 她看不起说谎的人。 甚至可以说,她看不起活在世界上的大半人类。其中最令她打从心底看不起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 「奈绪,来吃早餐……」 「我不要。」 奈绪虽然听见母亲从厨房出声喊她,但她把双眼隐藏在眼镜后方,看也不看就回答。在早晨,她不与父母碰面,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准备去高中上课,也不好好和父母对话。 因为如果往厨房的方向看,就会看见父亲的身影;如果吃早餐,就得和父亲打照面。奈绪尽可能不让那个边看电视边吃早餐、在瓦斯公司上班的寒酸父亲映入自己的眼帘,她穿著打扮整齐的制服,直接越过厨房。 「喂,奈绪,至少要打声招呼。」 「……」 背后虽传出父亲的声音,但她决定不予理会。 然后,为了稍微缩短路径,她不走玄关,改从后门离开这栋租借的房子。 在早晨的街道朝著车站前行,并在车站买宝特瓶装的奶茶当作早餐。这就是奈绪一天的开始。她尽可能对父亲视而不见,然后开始她的一天,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 奈绪如同往常在车站的月台等待电车,踏入车厢后,她会隔著眼镜,盯著一成不变的城镇景色一路流逝。 她随著电车摇晃,电车驶过陆桥下方时,照在车窗上的身影映出戴著眼镜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正经八百的高中女生。就连挂著百般无趣神情的脸,也如同往常般毫无变化。此时,那个寒酸的父亲还是什么的,早已拋诸脑后。 她甚至已经习惯把父亲当作空气般视而不见。奈绪讨厌自己的父亲好几年了,那股厌恶感就像慢性病一样。 奈绪的父亲可说是让她开始「讨厌说谎」的关键人物。 当奈绪年幼时,父亲耍嘴皮子做出让女儿开心的约定,不过随后便忘得一乾二净而毁约。女儿因此又哭又闹,恼羞成怒的父亲大发雷霆,要求女儿闭嘴,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停上演。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为高中生的奈绪,对父亲的信赖早已荡然无存。 不对,打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她就认定父亲是「骗子」。每每如此指责父亲时,看著他寒酸的脸涨得通红,不分青红皂白怒骂的模样,更无法打从心底产生一丝敬意。 奈绪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而她也看不起谎言和骗子。 究竟是因为父亲是骗子而讨厌父亲?还是因为父亲常说谎而讨厌谎言呢? 无论如何,奈绪讨厌谎言。她不说谎,因为她认为自己一旦说谎,恐怕就会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 「老师早。」 「喔,京本早。你来得正好,有份东西早上就得发,你可以在导师时间开始前去教职员室拿来给我吗?」 「啊,好。我明白了。」 抵达学校的奈绪向恰巧路过鞋柜附近的级任导师打招呼。导师虽然即将步入老年,但依然爽朗又受学生欢迎。奈绪爽快地答应这项打完招呼后收到的请求,随后直接前往教室,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接下来,奈绪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把书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将上课需要的用具放进书桌抽屉。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坐在教室里,女学生们分成好几个小团体,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闲聊。虽然她们一瞬间视线皆望向刚进入教室的奈绪,但没人对此抱持关心,随即又看回原来的地方。 然后,门又打了开来,当一个女生走了进来,一群友好的女生小团体随即发出欢声,迎接她进来。 奈绪只将欢声当作耳边风,因为她没什么可称得上朋友的人。 她并非不擅长与人交谈,也不是内向或怕生的人,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对话也不觉得棘手。但如果被问道是否擅长与人来往,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打上一个问号。交情浅的时候倒还好,但如果像同班同学等需要长期来往时,马上就变得无法得心应手。 奈绪几乎是被同学疏离。 虽然她从以前就很受到老师或大人们喜欢,却无法和班上同学融洽相处。 她知道原因,因为她「讨厌谎言」。 和女生结伴时,为了维持彼此间的和谐,偶尔必须说些善意的谎言。最后就连毫无必要的谎言也会此起彼落地响起,奈绪对此完全无法忍耐。 她会不知不觉开始说些逆耳的话,有时也会演变成争论。 她也曾经让事态演变成霸凌行为,而后和解、自然地中断来往。有时候因为其他小团体的同情而让她加入,最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得到了「班长」这个绰号。 当然,这和她在班上的职位毫无关系,单纯只因为她是个有洁癖、啰嗦、毫不吝于告密的麻烦人物。事实上,她只有在国小四年级当过一次班长。总之,奈绪在求学路上顺利地度过毫无亲密友人的少女时代。即使上了高中,也还是会和不少国小同学碰面,虽然现在频率不像从前,但她依然被喊为「班长」。 讨厌谎言和狡诈的眼镜女。 「班长」这个称号,贴切得令她哑然失笑。 若是从那些把谎言当作润滑剂、随便就维持要好关系的同学们来看,奈绪想必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吧。她有这点自觉,但即使有自觉,她也不会反省或自嘲。因为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她不曾打算压抑这股厌恶感,强迫自己和周遭的人相处。 真要说的话,奈绪才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大家不管在家里或学校,从小都被告诫过「不可以说谎」,为什么大家还能轻易地撒谎呢?同时,大人们明明撒了那么多谎,却依然用那张说谎的嘴坦然教育孩子们「说谎是坏事」。她彻底无法理解这样的思考模式。 不过,奈绪并不是刻意想伸张正义,或是藉由告密得到老师的褒奖,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当然她也没打算责难、找出骗子,或到处视察定罪他人。 她只是本能地无法接受谎言而已。 因为这种个性,她总是认为自己一整年可能都会陷入被霸凌的状态,幸好目前为止从未发生这种事,只不过是朋友很少而已。 身为一个有洁癖的人,通常也会得到某种程度的信任。 所以,奈绪认为维持现状就够了。 她不觉得寂寞。如果勉强自己增加往来的朋友,只是徒增身边的谎言数量罢了。虽然她确实没有像在教室各处炒热气氛、空闲时便聚集在一起愉快闲聊的朋友,但还是有位稍微意气相投的朋友──奈绪只要这样就满足了。 没错。 咚咚。 「!」 就像是那位从眼前路过的同学,用指尖轻敲桌边想让奈绪抬起头来望去。只要有那位站在教室入口挂著一脸抱歉的苦笑神情,对自己招手的美少女朋友,奈绪就已经满足了。 「红美子。」 奈绪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走向对方,这样喊她。 天城红美子。是一名和奈绪从国中开始便互相来往的朋友。一头染成浅茶色的微卷蓬松发型,略显淘气的眼神,让她看来就像是电视明星般极富魅力的美少女。 「你的停学处分结束了吗?」 「哇……好久不见的朋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啊──」 她夸张地垂下肩膀回答,这个问题学生前阵子才刚接受停学处分。处分的理由是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奈绪就读的高中并未禁止男女交往,但毕竟被人目击在不正经的宾馆街和男人走在一块,校方不可能不下达处分。 况且她不是初犯,没有酌情的余地,当然也不是误会。 红美子是与其容貌相符,男友源源不绝的类型,她因为过度害怕寂寞,无法忍受没有男友在身边。 「你希望我别说这个话题吗?」 「应该说,除了奈绪以外我没有对象可聊天嘛──」 「你果然有点在意啊。」 「在意呀~果然停学之后,大家都会稍微跟我保持距离。」 「那你下次小心点不就好了。」 「可是如果男友都要求了,我也不好拒绝……」 「你啊……稍微自己用点心思考再行动啦。我不是常说吗?要不是你长得可爱,别人可不会原谅你喔!」 奈绪一边说,一边离开教室入口,领著红美子走到更容易交谈的场所。她想找个宽广的地方,最后决定停在走廊途中装有水龙头和镜子的混凝土制洗手台前,她的脚步停在当中一面空的墙边,重新转身面对红美子。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等一下得去教职员室才行。」 「真的吗?那刚好!其实啊,我因为复学的关系,接下来得去向教务主任打招呼,一个人过去实在有点恐怖,你可以陪我吗?」 「什么?」 「在外头等我就好了,好吗?拜托!」 奈绪呆呆地看著合掌拜托的红美子,偶然斜眼望向洗手台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一位既漂亮又不正经的女学生,正合掌哈腰地恳求一位既普通又正经的优等生。 正常来说,从外表看来,不会有人认为她们感情融洽。但红美子是货真价实、为数极少,甚至可以说是同年级学生中唯一一位,奈绪的挚友。 「只待在外面倒是没关系。不过,这没意义吧?」 「太好了!才不会没意义,感觉不一样嘛。」 「……那个实在没什么道理的理由,可别在向教务主任解释时说出口喔。虽然别人会看你可爱而原谅你,但也有无法原谅的时候。」 「人家听不懂。」 红美子一脸无辜地说道。 「说得也是。我知道你本来就不聪明。」 奈绪毫不客气地说道。 「没办法。你就是又笨又可爱,而且还很不检点嘛。就算我说如果不隐藏这点,又会惹老师生气,你也……算了,我们去教职员室吧。」 「嗯。」 听到奈绪混著叹气声说道,红美子则是开心地回应。虽然她总被认为是素行不良的少女,但就奈绪来看,红美子只不过是个精神年龄低且欠缺深思熟虑的女孩子罢了。当然,这种个性让她大多数的问题行为都是出于任性妄举,但反过来说,正因为她个性直率、不会说谎,奈绪认为从这点来看,她比骗子还要讨喜多了。 况且── 「……况且,被目前所知最漂亮的美少女撒娇,感觉也不坏。」 「呵呵,就是说呀~」 「少得意忘形了。」奈绪原本想这样回话,事实也正是如此,不过最后还是放弃说出口。奈绪非常能理解男人被红美子撒娇而感到开心的心情。她不是同性恋,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非分之想。 事实上,在奈绪的认知当中,红美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了电视上的明星以外,不对,即使把电视明星算进去,红美子也丝毫不逊色。在她亲眼见过的人当中,红美子的外表毫无疑问是最出众的。奈绪认为那股美丽值得夸奖,实际上她也开口夸奖了,而被夸奖的红美子则是单纯地感到开心。 不过,在女同学之中,几乎没有人夸奖过红美子的外型。红美子很容易被同性排挤。她拥有出众的容貌以及和谦虚相去甚远的个性,再加上和多个男人交往,毫不理踩女生之间的小团体,因此可以说是毫无同性朋友。 要是讨厌的人拥有美丽的脸蛋,只会沦为大家嫉妒的对象,私底下也会掀起一阵谩骂风暴。不过那些谩骂碰巧成了契机,搭起了奈绪和红美子之间的友谊。 那是刚就读国中时的事。 当时,奈绪很难得打进了由不同国小的温和同学们组成的大型团体中。 而那个团体的中心人物,正好和红美子毕业于同个国小。从国小开始就知道如何和男生眉目传情的红美子,已经是纠纷与嫉妒的对象,同一间国小毕业的女同学们都视她如蟑螂般厌恶不已。 话说回来,当时的奈绪和红美子还没有交集,连彼此是谁都不知道。 某次,同学们在校内的体育活动中擦枪走火,宛如水库泄洪似的,在红美子本人面前办起了谩骂大会,她们窃窃私语地说起当时已经在班上被孤立的红美子的坏话。同一间国小毕业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将她们所知的红美子种种不正经行为,逐一细数给奈绪等人知道,她们一边斜眼瞪视著红美子,一边述说红美子的品性如何惹人厌,讨论热烈。 她们从口中吐出的谩骂,即使是从奈绪现在的角度来看,也是非常夸张。当时的奈绪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著。她对那些对话中隐含的责难没有异议,但是当提及红美子的外貌时,奈绪开始觉得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那张脸根本不值得让人百般奉承。」 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这句话。突如其来的火种似乎助燃了整个场面的气氛,熊熊冒出火花,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地用「那种丑女」来眨低红美子。 奈绪不禁开口说: 「她的确是很夸张的人,但怎么看都不是『丑女』吧?明明长得那么可爱……」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奈绪以为指正这点问题应该没什么关系,却并非如此。好不容易加入小团体的奈绪因此又成了以前那个落单者,好久没加入朋友圈的她,还不习惯现在这样的孤独,不禁令她觉得有些难受。没想到过了几天,红美子竟跑来向落单的奈绪搭话: 「喂喂,可以说句话吗?」 「你是……」 失去成群结队小团体的奈绪,一个人在教室外度过漫长的午休时间。从走廊眺望校园,无所事事的奈绪一回头,便看见红美子挂著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站在那里。 「你一个人吗?太好了。那个啊,我一直想跟你道谢。」 「咦?道谢?」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奈绪虽然不小心护庇了她的外表,但毕竟也只听过她的恶评,当下不禁畏缩了起来,毫不察言观色的红美子探出身子继续说: 「我被说是『丑女』的时候,你袒护了我吧!」 「啊……嗯。」 「我觉得好开心,想著有一天要来跟你道谢呢。」 「这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就算说人坏话也不可以明著撒谎……」 「嗯,所以我很开心。」 「不,我只是讨厌谎言罢了。如果大家针对你说的其他坏话都是真的,那我也跟大家一样觉得你很差劲。」 「嗯,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只是个除了外表以外毫无优点的笨蛋。」 「……呃。」 「其实,我除了外表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自豪的事。所以你替我平反,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咦──?」 那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他人常说的自嘲话语。 她是打从心底这样评论自己。之后,奈绪开始对这位前所未闻又无法理解的人类产生些许兴趣。她与红美子之间的往来,就是从此时开始。 交谈几次后,奈绪才知道,大家口中关于红美子素行的谣言,大多包含了夸饰和胡诌,几乎都不是事实。红美子也会谈论关于自己的话题,但她的言行露骨到令人觉得她的字典里没有「羞耻心」和「自我辩护」这两个词。不如说她是个非常天真单纯的人,不懂得说谎和隐瞒。 红美子从未因为奈绪时而说出具攻击性的诚实话语而感到生气,不如说,她喜欢肯直话直说的人,早已厌烦他人在背地里的谩骂。 她们聊了几次天,对彼此有了不少认识后,一下子就变得很要好。 老实说,奈绪对他人的交友关系毫无兴趣。不如说,恋爱附属的名为战略的「谎言」令她感到厌烦,她也没有喜欢的男生。红美子对哪个男生送秋波、在学校男生之间有多受欢迎、正在和谁交往,这些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因此,她完全不嫉妒红美子,和嫉妒的情绪相比,红美子不会开口说出其他女生在对话时常见的「才没那回事」这类让对方否定自己的自嘲话语,这点远比什么都重要多了。每次一听到对话中混著令人生厌的自嘲,奈绪会突然泄了气,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对奈绪这种人来说,在同年龄的女孩子当中,能够不必顾及旁人且愉快又轻松地对话,就只有红美子一个人而已。虽然红美子有个容易爱上他人又怕寂寞的典型恋爱头脑,而且脑袋空空,但至少是个和骗子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人。奈绪从没想过与真正的美女来往是如此轻松的事,根本就不需要费心思考社交辞令。 从此以后,奈绪就和红美子成了好朋友。 奈绪带著这样的好友前往教职员室。 当红美子抵达教职员室的门前,她用双手轻轻拍打脸颊,似乎试图让自己拿出干劲,然后,她为了鼓舞自己,转向奈绪问道: 「……问你喔,我可爱吗?」 惯例的问题。虽然红美子的确常开口询问,但为什么这样的台词能够激励她呢?奈绪在内心苦笑著想道。 「你是裂嘴女吗(注1)?好啦好啦……你最可爱了,要有自信。快去快回吧。」(注1:日本妖怪,相傅会用口罩遮住嘴巴,在路上询问小孩:「我漂亮吗?」若回答「不漂亮」就会被剪刀刺死;若回答「漂亮」,裂嘴女就会露出裂到耳朵的大嘴巴追问对方自己漂不漂亮。若仍回答「漂亮」,嘴巴就会被剪成像裂嘴女一样。) 「好。」 奈绪回答后,这个令人无法憎恨的问题学生摆出了可爱的打气姿势,随后一边走进教职员室中,一边转头向奈绪确认道: 「你一定要待在这喔!」 「好啦好啦。」 「说好了喔!」 3 「……话说回来,红美子。之前那个被人发现你们走在宾馆街上的上班族男友,后来怎么样了?」 「啊~分手了,大概。」 放学后。 红美子停学反省的期间两人一直没见面,隔了一周后才一起并肩走在夕阳洒下的街上聊天,红美子还是老样子。 「分手了?大概?」 「我告诉他自己被停学后,他说:『我觉得双方稍微冷静一下比较好,我们暂时都不要联络了……』」 「啊……」 听著红美子说的话,奈绪只能混著叹息声点头。即使是从没和男人交往过的奈绪也知道对方觉得事情闹大,逃之夭夭了。 「这已经没救了吧。」 「好像没救了耶~」 就算男方没有分手的打算,像这种只想明哲保身的态度,更是彻底无可救药。 「他说:『等冷静之后再联络我……』」 「那八成只是为了蒙骗你而胡诌的谎话。我最讨厌那种人了。」 「我虽然跟他说不想要那样,可是他说这是为了我好……」 「……真令人不爽。」 又是个骗子,总是这种货色。 根据红美子所述,会和她交往的男人中,有不小的机率是像这样只会随口敷衍的骗子。刚认识红美子的时候,她会把男人说的理由全部当真,不过随著奈绪每次指出问题点后,到了现在红美子也稍微学到了教训,多少能够察觉到男方的问题所在。 红美子马上就和男人分手。 舍弃、被舍弃。红美子令人觉得「沉重」。 她是个过度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无法随时腻在一起就会很不安。被她的外表钓上钩的男人马上就无法招架,而她也无法对男人失去热情后的态度感到满意,随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追求她的男人身上。 能够以甜言蜜语满足她的男人,多半都是骗子。 人类层层堆叠的花言巧语,其累积出的分量容易诓骗害怕寂寞者的心。 就奈绪来看,红美子是个会因为拿到许多包装华丽的巨大空箱子而感到开心的人。她会因为拿到箱子而开心,不打开箱子的她,直到发现箱子内是空无一物之前,会不停地被欺骗下去。 即使告诫好几次也改不了,奈绪认为红美子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也就放弃了。而且目前也未曾对奈绪造成困扰,困扰的只有红美子会害她自己被寂寞掩埋,而毫无办法。 只能祈祷骗子可以尽快从世界上消失,或是红美子可以尽快与诚实且能填补她心灵的男人邂逅。 但那种男人真的存在吗?奈绪抱持著疑问。不论如何,就连只是朋友的奈绪都能够感受到她的「沉重」。 红美子被自己心底的寂寞折腾,不停地更换男人。 真是麻烦的个性。不过,根据目前为止红美子所说的话,迫使她出现这些行为的原因,出自于她的家庭环境。 虽然奈绪的家人也是问题重重,但红美子家更夸张,她彻底缺乏双亲应给予的爱。红美子家是由不顾家人的父亲、只把孩子当作麻烦的母亲所组成的三人家庭。在她懂事时,亲子关系就已降到冰点,家里除了无言冷漠以外,就只剩下怒吼声而已。这就是红美子的家庭环境。 她的双亲也不曾出席过家长参观日或面谈等学校活动。 不同于讨厌、痛恨双亲的奈绪,红美子能以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出她的家庭状况。她说自己以前也会为此哭泣、吵架,但现在早就放弃了。红美子打算让双亲和自己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不过她似乎没有察觉,从奈绪的角度看来,红美子总是试图利用男友来填补自己缺乏的爱。 「你还好吗?」 「嗯,以前会觉得应该要更难受,但我现在很好。」 看著男友开溜、还遭受停学处分的红美子,奈绪担心她的精神状态而问道。 「因为你肯听我抱怨,所以我现在轻松了一点。」 不过,红美子很意外地看起来一派悠闲地回话。奈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刻意冷淡地回覆红美子。 「是喔。」 「啊,还有啊,我在停学的期间,遇到了好帅的人!」 什么嘛。原本以为自己能扶持受伤的她,结果只是因为邂逅了新的恋情才会一脸轻松啊,真是白害羞了一场。奈绪这么想著。但她只觉得无奈,倒不觉得沮丧。 「你在停学期间做了什么事……」 奈绪的询问混著叹气声。 「啊,我没有跑去 玩喔!被男友说要保持距离之后,我大受打击,半夜跑去外面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红美子拚了命地开始解释,但也只是多了其他的疑问。 「在半夜散步的男人?又是那种不正经的男人吗?」 「不、不是啦。」 「是这样吗?」 「他只是边打工和准备检定考,边在晚上做一些类似巡逻的行为罢了。因为我在哭,所以他才跟我搭话,还一直听我说话喔。他是个看起来很正经又温柔的人。」 「嗯……」 即使如此,奈绪依然只觉得诡异。 不过,虽然奈绪心存怀疑,并不打算阻止红美子,也没有理由阻止。 「算了,你觉得好就好。」 「啊~你一定完全不懂!」 「还好啦,已经交往了吗?」 「还没有喔。因为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和前男友分手了。不过,我已经跟他见过好几次面了。」 「是喔。」 因为对于之后的发展毫无兴趣,奈绪这次是真的很冷淡地回话。 到目前为止,红美子早已重复了好几次和男人分手、又展开新恋情这些过程。但红美子这次是拚命想让奈绪了解这位新男人,完全不打算退缩。 红美子费心用话语表达她新看上的男人,然而在她低落的语汇能力,以及不感兴趣的奈绪面前完全起不了作用。然后,发现奈绪毫无反应的红美子,随即放弃用言语说明,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对了!之后我约好要跟那个人见面,奈绪也一起来吧!」 「啊?」 「我这次真的觉得他是个好人,如果你那么担心,不如一起去见他,再跟我说你的意见吧?反正到目前为止你判断不行的人,就真的如你所说的一样糟。」 奈绪虽然想脱口说出「为什么我要去」,但红美子在她开口前又接著说道: 「奈绪,反正你等一下会直接回家吧?」 「嗯。」 没有其他事情要办的话,就打算回家。 回到有著无聊家人的家。一想到没什么有趣的事可做、接下来也只是阴沉下去的自己,其他的事不管怎么看,都要有趣太多了。 红美子非常明白奈绪这样的想法。 「…………也是。我知道了,陪你去吧。」 「太好了!走吧走吧。」 才一回答,手就被牵著走,奈绪差点绊倒,一边抱怨一边跟著红美子迈步前行。 站前商店街的玻璃展示橱窗中,映照出奈绪被拉著走的身影。 映照著怀抱著郁闷与各种问题的奈绪和红美子。照不出心灵的镜像,让她们怎么看都只是要好的高中女生双人组。 ? 她们提早进入约好碰面的连锁咖啡店,正打算闲聊杀时间时,「他」比预定时间还早了五分钟到来。 「啊,森野先生──」 眼尖的红美子一发现进入店面的人后便挥起手来。注意到两人而朝座位而来的「他」,的确与奈绪依照红美子目前的形容而想像的男人,是迥然不同的类型。 听说他自发性地在街上巡逻,奈绪便擅自想像对方有著与行为相符的年龄和结实的体型。然而现身的男人完全不符合猜测,是个年纪看起来和奈绪她们相去不远,充其量也不过是大学生左右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至于不擅长运动,但也没有运动员般的体格。 还有那算不上美男子、但还满讨人喜欢的脸蛋,以及一身并未花上大钱、朴实耐穿的服装。硬要说的话,看起来是个认真──但不只是单纯的认真──又带有贫穷学生感的男人。明明约好要和像红美子这般可爱的女生约会,却完全没有显露轻浮的模样或笑脸。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准备要约会的男人,反而比较接近来与学生讨论未来出路的老师。 「嗨,天城……这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对!是我的超级好友,叫做奈绪。」 经过介绍后,奈绪轻轻地点头。 「这样啊,请多指教。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我是京本奈绪。」 「然后……你只是陪她过来而已吗?」 男人这么询问。 「还是说,你也是来讨论烦恼?或是听天城说了我的事情后,担心而过来作陪?」 他用非常认真的神情确认。真敏锐。奈绪这么想。不仅如此,奈绪也正想著,他看起来真的是如红美子所说的样子。这男人──森野洸平,确实毫无企图、亲切、为了与红美子讨论烦恼而来到这里。 「我是来观察的,因为觉得你很诡异。」 奈绪直盯著他的双眼后断言。如果对方不询问,或许可以默默坐在一旁就好,但既然对方清楚问到这个地步,奈绪也没有理由蒙骗。 「喂……奈绪……」 「这样啊。不,这很理所当然,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诡异。」 红美子稍微摆出了一点慌张的模样,不过森野却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奈绪的疑惑,并点头说道: 「我会一个人在晚上巡逻,关切神情怪异的人,所以才会在晚上和哭泣的天城说话。我不会做出会让天城的朋友担心的事。」 森野这么说道。奈绪深知在这种状况下追问很失礼,但还是继续说: 「为什么要一个人做出那种行动?光是这点就很诡异了。」 「……你还真是一针见血。」 森野摆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仍回答道: 「因为这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有点难以启齿,但这是有原因的。我的妹妹曾在晚上出门时,发生了悲惨的事情。」 「咦?」 「详细情形实在难以说明,不过,呃、总之我不希望有人再和妹妹一样遭遇这样的事情,才一个人擅自做出这种行动。」 「原来是这样……」 即使是奈绪也没办法再多说些什么了。森野这般算不上巧妙的说明,既没有想取信于人的气势,也没有显露出激烈的感情,只是充满踌躇与结巴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受到鲜明的真实感。 「我明白了。」 奈绪姑且信服了。 「谢谢。」 「不会。」 他与奈绪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然后,一脸愉快的红美子在奈绪的面前开始和森野讨论著许多事情,奈绪只是静静听著。红美子商谈的是和之前那个男友分手的事情,还有再之前分手的男友有点跟踪狂倾向等等,听起来像是烦恼,却都没什么重点可言。红美子的话题不管怎么讲,听起来都像是在抱怨,还混杂著与烦恼毫无关系的闲聊,不过森野始终认真地倾听、附和。 由于大部分都是奈绪早就听过的话题,她率先感到厌烦了。 双方维持这样的交谈许久,终于因为红美子想去一趟洗手间而暂时中断,座位上只留下森野和奈绪两个人。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话题可聊,现场陷入了带点尴尬的沉默。 奈绪在这瞬间烦恼该怎么办,这时她想起来自己是来监督的,因此马上开口询问: 「……我以为男人听了那些话题会觉得厌烦。」 「咦?啊,嗯。或许吧。」 奈绪想藉此评估他而开口说出的话,似乎让森野有点惊讶,他委婉地承认。 「不过,如果和我聊天能让她放轻松,也算是达到我的目的。如果做这点小事能让她变得积极正面,不管是什么话题我都愿意听。」 「这样啊。呃……如果你觉得好就好。」 听著他的回答,奈绪有一点罪恶感。红美子已经够积极正面了 。 「况且,我的妹妹之所以会开始在夜里外出,遇到残酷的事,可能都是我没有好好倾听妹妹说话的缘故,这让我很后悔。」 「……」 「所以,前来找我谘询烦恼的人,她们所说的话我都会认真倾听。即使是没有重点的话题,对方也是认真地烦恼著,我或是对方也许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再加上,我不想背叛他人愿意找我谘商的信赖。」 没想到对话变得比想像中还要真挚又沉重,这让奈绪感到坐立不安。他确实是发自善意想帮助别人,但正因为如此,也和红美子欢乐开心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奈绪有点同情他。 「呃……」 但是,当奈绪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当下── 「……啊,对了。我顺便事先提醒你吧。」 在那瞬间。 严肃地。 无声无息地,周遭的气氛改变了。 「咦?」 「你曾经因为极度痛苦,而于半夜在外头徘徊吗?」 到刚刚为止回答奈绪的问题时,总带点害臊模样的森野,突然神色严肃地询问。奈绪原先想说出口的问题在瞬间因困惑而消失。不只搞不懂对方询问的意义、用意何在,开口说话的森野甚至整个人的氛围都变了,实在是太过诡异。 「没有的话就好,请别在意。」 一直保持谨慎态度的森野,稍微从自己的座位往前探出一点身子。 「不过,如果之后你因为痛苦而打算这么做,或是已经这么做的话,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 然后,他看著哑口无言、全身僵硬,只能与他面面相觑的奈绪如此说道。 森野认真到几乎毫无表情地盯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在喧嚣的咖啡店中,似乎只有这个座位,笼罩在几乎令人听不到周围声响的恐怖紧张感中。 「你听好。」 森野直盯著奈绪,用看似抹灭了情感的神色,不,他强迫自己抑制内心高涨的情感,用诡异且毫无表情的模样说道: 「如果你半夜怀抱烦恼在路上行走时──即使遇到一名穿著黑色衣服,叫做时槻风乃的女孩子,也绝对不要和她扯上关系。」 「!」 从森野口中道出的忠告既低沉又强烈,还带著阴暗且令人发寒的毛骨悚然声调。 「咦……什么意思……?」 「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看著不禁追问的奈绪,森野好像在盘算什么似地紧皱双眉,神情严厉。他似乎在思索该回应的语句,奈绪正等著他回答。但是,在他回答以前,红美子已经先回到座位上了。 「抱歉~放你们在座位上不管……你们在聊什么?」 「没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红美子开朗地询问。森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回应。 「只是给点忠告而已。」 「这样啊。」 红美子若无其事地回应后,又继续开始谈话。 到刚刚为止还缠绕在森野身边的诡异氛围早已云消雾散,现场的气氛已经无法让奈绪重提方才的疑问。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奈绪失去追问的机会,坐在一旁倾听红美子重新开始说起的没重点话题,同时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想著。刚才似乎窥视到森野这个男人心中的阴影,还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忠告。她认为这与自己毫无关联,却不知为何,这件事深植于她的心底,充斥在脑海中。 森野再度真挚地附和著红美子谈论的内容,变回一名有点奇怪的普通青年,彷佛刚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结果,奈绪无法进一步了解森野所说的事,也无法继续追问,时间就这么流逝,最后三个人在距黄昏已有一段时间的夜色中道别。 奈绪在归途中不停地思考,总之她得出的结论是,那只是到处巡逻的义工提出了要小心可疑人物的忠告罢了。 定下结论后,奈绪便对此事不再感到兴趣。 事实上她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因为等奈绪回到家,还有必须敷衍讨厌的父亲与无聊的母亲这项令人沉重又疲累的工作等著她。 4 「我觉得他虽然不是坏人,但是个怪人。然后,我认为你们之间没什么希望。」「好!」 奈绪毫不顾忌地说出心里的感想,而红美子听完后依然积极正面。 那是她对自己的外表极富自信的从容,也是即便现在没有希望,总有一天也会对她抱持好感的自信、决心,以及实绩。 到目前为止就奈绪所知,当红美子想让对方落入情网而采取行动时,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上钩。虽然这么说,不过这还是奈绪第一次见到双方从刚开始来往就毫无希望的状态,从这点来看,实在很难百分之百断言。但考量到红美子至今为止的实绩,奈绪深信她最终会拿到胜利。 相较于此,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无法忍受没有爱情的红美子,是否能够忍耐到让森野坠入情网为止。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似乎不成问题,毕竟森野总用那奇妙的义工精神温柔地对待任性的红美子。 红美子似乎沉迷于至今从未自男人身上体会过的毫无企图的温柔。这部分确实可以理解。红美子用男人给予的爱情来替代缺乏的亲情,而比起那些充斥著企图的爱,带著义工性质的爱应该比较接近她追求的爱情吧。 总之──虽然不是没有上当的可能性,但比谈一场被人渣男诈欺的恋爱要好太多了,因此这次连奈绪都难得抱著支持的心情。 就连红美子以前遇到喜欢的对象时,都会当机立断直截了当地告白,只有这次她想慎重地传达自己真正的想法。或者说,她变胆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遇到森野这种亲切的男人,或许也因为奈绪乾脆地说出「两人没有希望」的关系。 和数不清的男人交往过的红美子,这次的表现简直就像初恋。她因为和至今的恋爱经历完全不同而困扰,却又为这烦恼而感到幸福。看著那副模样让奈绪有一个预感:以前总被不正经的男人逮住的红美子,现在正走向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所以,连奈绪都开始带著微笑守护著她。 「奈绪,说那句常说的话吧,拜托。」 「好啦好啦。红美子是最可爱的人。」 「好!」 进行一段惯例的对话后,红美子拿出干劲,前去见森野一面。 然后因为毫无进展而垂头丧气;因为对方说了温柔的话,或是了解森野全新的一面而感到开心。 这不仅对于总是被自己的欲望和男人的任性耍得团团转的红美子,也对于看著她的奈绪来说都是好现象。好久没听见红美子说自己被男友打,或是被脚踏两条船之类的抱怨了。对奈绪来说,这简直像是天降红雨般稀奇的稳定日子。 ────但是。 那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后的事。 某天,奈绪突然被陌生的年轻男子搭话。 「……红美子在里面吗?」 「咦?对……」 她不由得在红美子的家门前反射性地回答。听说星期六红美子的家人不在,因此奈绪来红美子家玩,正走出玄关准备回家时,被这男人出声询问──男人听到奈绪的回答后,接著刚离开的奈绪走进了玄关,随即听到红美子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在黄昏时期寂静的住宅区内。 那男人是红美子的跟踪狂。 他是从以前就被红美子评为「像跟踪狂一样的人」,并在半年前左右分手的前前男友。分手后他似乎频繁地传来还想挽回的信件,这件事奈绪也有听说过。但奈绪不知道 的是,这一个月左右,那男人真的成了跟踪狂。这天,男人和准备回家的奈绪擦身而过,顺利侵入红美子家中,朝她泼洒汽油并点了火。 奈绪陷入恐慌,之后的记忆都是断续的碎片。 不时在玄关闪烁、带著火焰色彩的光线;从玄关飞奔而出,跑著逃离现场的男人黑色的背影;在玄关中被火缠身的红美子,极其痛苦挣扎的模样;以及红美子发出猛力揪著心脏似的凄厉惨叫声。 弥漫著汽油的臭味,还有吹散到空中的燃烧头发的臭味。 令人畏惧的警报声;陆续聚集在狭窄巷弄中的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发出闪烁的鲜红光线,不吉利地照射著住宅区的大量警示灯。奈绪虽然记得自己拚命跑去洗手间,从洗手台中舀水,但其他时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却几乎不记得了。等她回神过来后,警察已经在身边,正向她问话。 男人在五个小时后被警察逮捕,上了新闻。 男人的名字、二十六岁、目前为自由业等资讯都是她在家里看新闻才得知的消息。 回到家后,奈绪严重地陷入无法冷静、无法入睡的情况。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隔天虽然有去上学,但因为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所以没人逼问她事情的经过,被同学疏远在一旁。老实说,她觉得很感激。 真要说起来,其实她除了亲眼所见的以外,其他一无所知。 新闻播报的内容还比较详细。而这个事实,正是让奈绪无法冷静下来的原因。 她不停地询问自己。红美子究竟怎么了?现在怎么了?她不知道,她的认知只有到红美子用烧伤而一片赤红的手腕抱著头,发出惨叫般的哭泣声坐上救护车为止。究竟状况如何?有生命危险吗?没有大碍吗?她完全不知情。 她很不安、很担心。 她焦虑著红美子搞不好可能会死。 在突如其来的空闲期间,或闭上眼睛时,红美子当时的凄厉惨叫又会自脑内复苏。深深刻在眼底的火焰颜色、在玄关闪烁的炙热、刺入鼻孔深处的燃烧头发的烟臭味,以及烧到赤红溃烂、皮肤几乎要剥落的红美子的手腕。那些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脑里。 奈绪想试图取得联络,但红美子的手机却不通。 不得已打电话到她家时,红美子的母亲接听了电话。虽然女儿发生那样的惨事,但她那副态度仍令奈绪觉得痛苦。 「……你当时人在现场吧?要是有阻止犯人就好了。」 「!」 年轻母亲的一句话,深深刺伤了奈绪的内心。当时那个跟踪狂向奈绪确认红美子是否在家,听到回答后才进入家门。如果当时奈绪不要回答,不要和他擦身而过的话,或许对方就无法轻易地入侵他人的住宅,而得到不同于现在的结果了吧。这样的想法确实存在于奈绪心中的某处。 无话可说。红美子的母亲说的那番话,更扩大了奈绪心中不安的伤口。她被内心逐渐扩大而加深的不安不断苛责,但仍得不到任何她希冀的消息。什么都毫无进展,只能强迫自己回复往常勉强度日。 不安就像是一块巨大而发硬的物体,压迫著心脏与其周遭。她过著毫无食欲的每一天,仅仅几天体重就直直掉落。度过忧郁的每一天,扼杀灵魂的每一天。 然后,经过一个多星期。 终于有了她希冀的进展。 红美子的母亲冷淡地打电话到她的手机说:「红美子想见你。」她母亲连帮女儿传话的语气都听起来很厌烦,但至少让奈绪知道了红美子没有生命危险,也得知了红美子住的医院。她也就不再期待更多。 纵使已接近黄昏时刻,她仍飞奔前往方才得知的医院。 出门后的她焦躁不已,自然地加大步伐,越走越快。 搭上公车后也无法冷静,焦虑得不得了。好想尽早知道红美子的状况,好想看见有精神的她,好想看到她的脸而感到安心。 没想到── 红美子的脸,不见了 奈绪敲敲门,听到确实的声音回答「请进──」后,飞奔似地跑进病房。进入病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卧在病床上的人,没有脸。 那个躺在病床上,穿著可爱的浅粉色睡衣的少女,脖子上方竟然架著一颗「白色球体」。那是带有布面质感,既白又圆的无生命物体,怎么看都不像是该放在人类身体上的东西,那个东西躺在纯白又毫无生气的病房中,这幅景象除了令人觉得过分诡异、毛骨悚然之外,怎么看都只像是性质恶劣的诡谲头部艺术品。 全身僵硬。 呆立不前。 她没有察觉到,不对,是她的大脑拒绝理解。 那是, 那颗「球体」是, 那架在人类身体上的「白色球体」是…… 没了鼻子、耳朵、头发的, 用绷带缠绕的,人类头部。 数秒之间。 然后── 「……………………!」 察觉到一切的瞬间,奈绪吓得面如土色,双脚好像失去立足之地,身体也开始倾斜。「喀哒!」一声,她紧抓著敞开的门,支撑著自己的身体。 什么? 这是什么? 即使理解了也不可置信。她的心激烈地惨叫著。 她不想相信眼前的东西竟然是人类、竟然是红美子。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那张与电视明星不分轩轾的可爱脸孔。 那双圆亮的双眼、形状姣好的鼻子、蓬松的头发,全都消失无踪,突变成小小的白色球体。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五官加上被绷带缠绕的头原本就比较小,那球体和身体对照之后,看起来简直小到不自然。严重失衡的身体比例给人诡异的印象,根本就不像是人类的身体部位。那不是活人的身体部位,反而像是勉强安装的人工物品。 不过,那确实是活人的头。 从缠绕的绷带中些许缝隙内,还能看到活人的肉。 但是,她窥探到的皮肤带著像是用诡异的浓红色和浓茶色调和成的颜色,还加入了少量青色与黑色点缀。渗出的组织液凝结成黄色块状物,黏在色块斑驳的肉上。 「…………………………!」 她无话可说,全身打颤。 这股冲击实在太强烈了,要是一个不留神,她说不定就会瘫软在地上。 全身流出冷汗。完全不想承认眼前的光景。 在出事现场,被火纹身的红美子一直用双手蒙著脸。当下没亲眼看见决定性的真相,以及自己拚了命地忘记,再加上红美子除了外貌以外毫无长处的这种种现实,让奈绪压根没有想过,红美子恐怕会失去容貌的事实。 「……奈绪?哇!你来看我了!」 「!」 竟然说话了。一瞬间,奈绪吓得全身僵硬。 白色球体中的细微空隙稍微面向奈绪所在的方向后,突然张开其他缝隙,用红美子的声调说话了。身体上的手脚像是打上石膏般,被厚厚的纱布和绷带固定,看起来就像棒子一样。病房内充斥著奈绪以前从未闻过,像软膏的强烈药味。 发不出声音。明明应该得回个话。 她的双唇颤抖,要是勉强出声,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调,光是想像就觉得恐怖。 「抱歉~我现在因为这副模样,没办法坐起身来。」 那个物体面对奈绪,用有点含糊不清,却与红美子平常相似的声音说话。 「他们说随便乱动会比较慢康复,而且动一下就好痛,手和脚也都被这样固定,我没办法自己起来,只能整天看电视,闲到发慌呢。身边也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络你,所以你来看我,我真的好 开心喔。」 红美子真的非常开心时,总会一个人喋喋不休。可是,如今发出声音的却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物体。 「那个时候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话说回来,妈妈真的有传话给你耶,这点我反而比较惊讶!」 红美子这么说道。 「…………」 奈绪答不出话来。一如往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话的红美子,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令奈绪哑口无言。 要是她不小心开口,可能会在途中喷出因紧张于胸口结块的东西,而发出惨叫。她什么也不能说,只屏息盯著红美子,听著那些话题。 「我也没办法联络森野先生,不可能拜托妈妈传话给他对吧?」 只能沉默聆听。 「啊,对了。森野先生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即使感觉到红美子的话题走向变得越来越奇怪,她也只能静静地听著。 「我好想见到他喔。出院之后,我第一个就想见他。啊,比起出院,手机先解禁比较重要吧?」 「……」 别说了。 「然后我会传简讯给他吧。啊,说不定他看了新闻,会打电话到我的手机呢。话说回来,我上新闻了耶。实在是太丢脸了!森野先生说不定会生气。可是,如果他担心我,我也会很开心。」 「…………」 别再说了。奈绪在心中这么想著。她快听不下去了,红美子说著与发生意外前完全不变的话题,听起来实在太煎熬了。 红美子谈论著恋爱的话题、单相思对象的话题,想像自己所说的话后兴奋嬉闹,这些声音听来太煎熬了。 「可是啊──」 然后,红美子终于对一味倾听的奈绪说道: 「要是脸上留下烧伤痕迹就不好了……」 「…………!」 她说出了那个绝对不能提起的话题。 「其实,因为我动不了,所以自从住院后就没看过镜子耶。」 别说了。奈绪再度在心中强烈地想著。 「我曾拜托过一次护士小姐,但她说『等治疗结束再说吧』,都不拿给我看。」 别说了。 拜托别再说了。拜托! 「虽然他们曾说,姑且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那副样子吗? 骗人,这明显是谎言。奈绪起了鸡皮疙瘩。这么明显的谎言,一眼就能判别是在欺骗她,全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要跟好久不见的森野先生见面的话,还是希望能维持我完美的模样吧?」 别说了。 够了。 「喂,奈绪,我可以问你吗?」 「………………!」 来了。 心底开始惊叫。 住口!不要说!别再说下去了! 「喂,奈绪。」 红美子没有停止开口。 她说: 「奈绪,告诉我, 我可爱吗?,」 被问了。某个东西从喉咙深处往上涌,像是要撑大喉头。 「…………………………!」 随后,溃堤。奈绪带著几乎要哭泣的痉挛表情,激烈地左右摇头拒绝,在病房内往后退了几步。 「奈绪?」 「………………!」 她紧绷的心、忍耐到现在的心,溃堤了。她的心无法忍受充斥在这间病房的悲剧和欺瞒。她否定一切,拚命摇头,只能一语不发地往后退。 奈绪没办法说谎。 必须要说谎,跟她说没事,让红美子感到安心。奈绪想著要这么做,她打算这么做,她试图「逃避」。 但她理解这种一时蒙骗的行为只是在「逃避」,差一点也打算这么做了。红美子整张脸覆盖著一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治好的严重烧伤,还天真浪漫地说著出院后的恋爱话题。把冷酷无情的现实摆在奈绪眼前的行为,除了恐怖以外什么也不是。 要骗她。 或许只有现在可以被允许这么做。 但她做不到。奈绪讨厌谎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讨厌,如果有其必要,她还是能这么做。 但是她就是办不到,因为奈绪不说谎。当她打算说谎时,心底深处便会产生让她一脸惨白的恐怖和不快。病房这种地点也让她的状况很糟。当奈绪感受到从自己的腹部深处涌现恐怖和不快的瞬间,同时也理解到原因究竟为何。 原因并不是父亲说谎。 是舅舅。是以前非常疼爱她的舅舅。 舅舅是母亲的哥哥,和母亲的年龄差距很大。舅舅有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全都是儿子。舅舅非常想生个女儿,因此他十分疼爱奈绪。 比起那个骗子父亲,奈绪和舅舅比较亲近。 当奈绪就读国小高年级时,舅舅却住院了。 是癌症末期。除了病患本人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奈绪也从母亲那边听说消息,同时也被警告不准告诉舅舅。 只有舅舅本人被蒙在鼓里,在医院中日渐衰弱。奈绪只记得去探病时,每次见面舅舅都变得更瘦了。他本人也觉得奇怪了吧,某一天,碰巧只剩奈绪和舅舅两人独处时,舅舅突然一本正经地询问奈绪。 「……奈绪,你知道说谎是不好的,对吧?」 奈绪「嗯」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舅舅得了什么病?总觉得大家都在骗舅舅。」 因为被吩咐过绝对要保密,这个问题令奈绪不知所措。虽然大人耳提面命过,但并没有跟她订下约定。 「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没有订下约定的吩咐,以及她最喜欢的舅舅正为谎言所苦。将两者放在天秤上抉择后,最后往理所当然的结果倾斜。奈绪老实地告诉了舅舅。舅舅说著「谢谢」,抚摸奈绪的头,之后未见舅舅有什么奇怪的样子。 然而不久,舅舅便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舅舅对于家人竟然不告知自己的性命已所剩无几,而用谎言来隐瞒一事感到绝望,从此不再让任何家人进入病房。 舅舅是个比奈绪更加痛恨秘密或谎言的人,而家人自以为是的关怀,希望他有尊严并安稳地度过余生,这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是背叛。 在舅舅去世之前,所有亲属都不曾再见到他的面。 自此之后,奈绪也无法与舅舅见面。但过了大约两周左右,舅舅曾经有一次只呼唤奈绪进入病房。 在短短的两周内,舅舅瘦到令人大吃一惊,他瘦削、老化,又虚弱。舅舅看起来像是乾枯的活木乃伊,他再度对著因为惊吓而半愣半惧怕的奈绪道谢,随即用虚弱却阴气逼人的声音说道: 「舅舅被信任的家人背叛了,谎言会背叛人。」 他的言语、呼吸,笼罩著行将就木之人带有的绝望。 「奈绪,你不可以成为背叛别人的孩子。」 「……!」 奈绪在绝望的面前受到惊吓。 舅舅不久后就这样衰弱死去。舅舅的事情,在奈绪的心底只留下了打击般的回忆。当她打算在病房向红美子说谎的瞬间,那段恐怖的回忆又鲜明地闪过脑海。 奈绪没办法说谎。 谎言不仅是令人厌恶的对象,同时更是造成恐惧的事物。 所以,奈绪无法对红美子说谎。她现在只能一语不发,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不停地在病房中后退。 「奈绪……你怎么了?」 「………………!」 红美子出声。奈绪摇头。 「喂 ,像平常一样说给我听嘛。」 「…………………………!」 奈绪摇头,无言以对。 「喂。」 「……………………………………!」 奈绪摇头,不停摇著头。 然后── 「喂!」 「………………………………………………!」 听到红美子近似于哀号的声音,奈绪全身瞬间缩成一团,她已经承受不住了,再次激烈地摇头后,她猛地转身逃离红美子所在的病房。 逃跑了。她从红美子的面前逃跑了。 她在医院的走廊、楼梯奔跑。她觉得自己被红美子的声音驱赶,拚命地逃离医院。她被恐惧与罪恶感交织的情感追逐,吓得逃离了。为了要甩开那些逼迫自己的东西,她冲向大街,像是要藏匿似的,跑到双脚失去跑步的力气,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到处徘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无尽的徘徊中,她脑内乱七八糟的思绪形成混乱的漩涡。 从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从今以后红美子会怎么样? 不管她如何逃离,脑里也只浮现出那无法逃避的绝望未来,同时混著她的心灵创伤,一而再、再而三地剁著她的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束手无策。 红美子明明好不容易可以得到幸福。 然而奈绪现在却看不见任何未来,被逼到痛苦绝境,不断地、不断地,彷佛沉溺在不曾踏入的街道中,到处徘徊。 她避开人烟,待在从没走过的场所,漫无目的。 她的心如同行为一样仿徨。 周遭开始变暗。即使四周一片漆黑,她也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徘徊。 直到夜深人静,她在一片黑暗的陌生住宅区,像是被惩罚必须永远徘徊于人世的亡灵般,独自走著时──她遇见了。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有人突然搭话。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奈绪抬起头。她看见站在夜路中的人类,不禁怀疑自己的眼晴。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说著这些话语站在她眼前的,是有著诡异的漆黑打扮,看一眼就足以起鸡皮疙瘩的惊人美少女。白瓷般的白净美貌、混入黑夜中却光泽亮丽的漆黑长发。秀发上的奢华黑色蕾丝缎带静静地飘动,并用与之相衬的哥德萝莉塔洋装包覆那纤细的身躯。还有一双凝视著奈绪、睫毛纤长,既飘渺又厌世,有著无尽虚无的眼眸。 虚无般的面无表情。 拥有人偶般美貌的诡异少女走过神社森林的侧边,站在住宅区中格外黑暗的路上。 「我是时槻风乃。」 少女报上姓名。 「是什么令你绝望?」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邂逅。奈绪似乎从哪里听过这位看起来像幽灵的人类所报上的姓名──但最后她没有回想起来,精疲力尽的身体和心灵令她呆立不动,像是迷恋到发愣似的,双眼盯著这位向她搭话的少女不放。 5 脆弱到毫不犹豫抓住亡灵伸出的手。 身心疲弊、徘徊在半梦半现实的奈绪被人搭话,自称时槻风乃的奇妙少女催促她进入一片漆黑的神社境内,她半梦半醒地告诉对方,自己为什么会像活死人一样仿徨不已。 『是什么令你绝望?』 对方选择了准确的问句。对当时的奈绪来说,这句话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超脱现实的美貌说不定是她至今从未见过的,令她不得不承认,就连红美子的容貌也只不过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因此这让奈绪平常所持的自制力都发狂般地失控也说不定。 总之,奈绪在残留于住宅区内神社森林的黑暗中,静坐在石灯笼的台座上,吐露出忏悔似的自白。 对方只是沉默不语,在黑夜中倾听正拚命整理混乱的内心,费尽辛劳化为言语的奈绪所说的话。 她说著好友遭遇的悲剧,以及她受到的打击。 然后是对连安慰好友都做不到的绝望。 最后是她在病房中察觉到的,心中的恐惧。 以话语逐一条列之后,她感受到许多琐碎的事件。但对奈绪来说,那些毫无疑问是令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对她穷追不舍的绝望与苦恼。 不过,说著说著,她在思绪的角落中察觉,自己吐露的这些不连贯话语,听起来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会被取笑。她说不定只会得到早就听过的伪善建议。她无法停下自白的嘴,内心恐惧著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她有预感,要是得到那种建议,自己的心一定会受到十分严重的伤害。 但是── 「……《白雪公主》中的魔镜如果有心,或许也会感受到与你相同的绝望吧?」 全部听完后,暂时沉默一阵子的风乃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奈绪出乎意料之外。 「咦?」 「看出真相的眼与无法说谎的嘴,两者皆备就是个诅咒。」 风乃这么说道。说著话的风乃眯起懒洋洋的双眼,与奈绪抬起了说话途中就垂下的双眼,两者在黑暗中对视了。 「魔镜必须向皇后道出真相,但它应该也知道,如果说出口将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明白如果说出真相,会令它的主人痛苦,最后迈向毁灭。然而非得道出真相,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曾经这样想过。你又是怎么想的?」 「……」 风乃询问。奈绪虽然思考著,却无法回答。 「你已经告诉朋友真相了。或许不是透过言词表达,但毫无疑问地告诉她了。」 「我……」 她原本想开口为自己辩护,原本想说出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办不到。红美子恳求她说自己依然可爱,奈绪却在当时确实地对红美子的请求摇头。她否定了一切。 她必须传达真相,无法欺骗自己。 无法向他人说谎的奈绪,也无法对自己说谎。 她一直都知道。 她也明白。 所以,此时的奈绪能开口说的,只有在即将放声大哭之前,自压抑在黑暗中的内心发出的吼叫而已。 「根本不能……根本不能说谎不是吗……!」 她垂著头,抱著膝盖,身体缩成一团,挤出这句话。 她吶喊。那是她从心底喊出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怀疑、责难著自己心灵的言语。 「说谎不是坏事吗?」 奈绪终于说出口的自我辩护,只有这句话而已。 奈绪唯一能原谅自己的藉口,只有这句话而已。 「……不。」 但是,风乃却静静地否定了她。 「谎言非善非恶,只是温柔的语句罢了。是既温柔,也能平等地让听者和说话者同时腐败的话语。」 奈绪一瞬间无法理解,只是看著风乃。 「对他人温柔的谎言能够让他人腐败,对自己温柔的谎言能够让自己腐败。仅只如此而已。」 「所以……」 果然还是坏事。奈绪差点说出口,但是,风乃却缓缓地摇头。光是这举动,就让奈绪原本想说的话像是枯萎似地灰飞烟灭。 「的确,谎言是能腐蚀人类灵魂的麻药。」 风乃说道。 「但是,那也是能消除生存痛楚的麻药。人生就是痛楚。然而只要腐败就能安稳,不再感受到痛楚。人生必须不停选择要痛楚还是腐败,当下愿意选择 第一章 白雪公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因羁绊而黏合的玻璃少女们,一旦拆散,便将毁坏、粉碎。 click? ck! 今天来说《白雪公主》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的皇后,坐在窗边做针线活。 做到一半时,针头不慎刺到手指,血滴落在白雪上。皇后看到后说: 「我好想要一个像雪一样洁白、像血一样鲜红、像窗户的黑檀木一样漆黑的孩子。」 后来,皇后生下一名女儿。那女孩正符合皇后的祈愿,漆黑的秀发、鲜红的唇瓣、洁白的肌肤,因此取名为「白雪公主」。 然而没多久,皇后便去世了。过了一年,国王迎娶了新的皇后。新皇后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她拥有一面不可思议的魔镜,照镜子时总是会说: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此时,魔镜便会回答: 「皇后陛下, 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听完就放心了,因为魔镜只会说实话。 后来,白雪公主逐渐长大成人,变得越来越漂亮。当她七岁时,已经比皇后还要美丽了。某天,当皇后又问道: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说完后,镜子便回答: 「皇后陛下很美丽, 但是白雪公主比您更美丽。」 魔镜这么回答。 「给我把白雪公主带到森林里杀了!」 皇后大发雷霆,把家臣唤来后这么说道。家臣虽然听从命令带白雪公主出门,却对美丽的白雪公主心生怜悯,偷偷让她逃到森林里去了。 白雪公主一边哭,一造在森林里奔跑。跑著跑著来到了一栋小屋子前,屋子里设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七个小小的盘子。饿著肚子的白雪公主一点点地吃起盘子里的食物,然后,疲倦不已的她便躺在七张小小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天色渐黑,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七个小矮人回来了。 「咦?好像有人吃光我们的食物喔。」 小矮人搜索了自己的家,最后在屋内深处的床上,发现一名正在睡觉的女子。 「真是惊人呀!她真是一名美丽的女性啊!」 小矮人们决定让白雪公主继续安稳地睡觉。到了清晨,当白雪公主醒来后,看见七个小矮人,吓了一大跳。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白雪公主。」 「为什么你会来到我们家呢?」 白雪公主说明来龙去脉后,小矮人便说: 「既然如此,如果我们在外头工作时,你愿意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这个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待在这里。」 他们这么说。 于是,白雪公主开始和小矮人们一起生活了。皇后也以为白雪公主已经死了而觉得放心,但是某天,皇后站在魔镜前── 「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皇后这么说道。 「皇后陛下很美丽, 但是在森林深处和七矮人住在一起的白雪公主,比您更美丽。」 魔镜回答。 皇后大吃一惊,随即察觉自己被欺骗,愤怒得不得了。她决定这次一定要确实夺走白雪公主的性命,于是她把自己打扮成卖东西的老婆婆,往七矮人的家走去。 「这位小姐,要不要吃一颗美味的苹果?」 皇后敲一敲屋子的大门后,这么说。 「哇,这颗苹果看起来真美味。」 没想到,当白雪公主吃下苹果后,突然倒地死亡。原来苹果上早已涂满了毒药。 七个小矮人回家后发现死去的白雪公主,悲伤地无法言语。然后,他们打造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棺木,让白雪公主长眠。 后来,过了好长一段岁月,白雪公主像是沉睡似地躺在棺材当中。某天,某个国家的王子经过森林深处的七矮人家附近,当王子看见玻璃棺木中的白雪公主后便对她一见钟情,拜托七矮人把白雪公主交给他。 王子让家臣们搬运棺木,准备回到域堡里。在路上,家臣不小心绊倒,晃动了棺木,一瞬间,白雪公主吐出了哽在喉咙里的毒苹果。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白雪公主睁开双眼,复活了。王子立刻向白雪公主求婚,她虽然吓了一跳,但由于恋慕著风度翩翩的王子,因而答应了王子的求婚。 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说谎是当小偷的第一步。奶奶是这样告诫她的。 她认为这是事实。国小时,因为偷了朋友的东西而被大家讨厌的同班女生,不只是小偷,还非常爱说谎。 许多大人说,说谎是权宜之计。 她认为这句话也是谎言。疼爱她的舅舅得了末期癌症,他的家人绝口不向舅舅说出实话,而当舅舅偶然在死前两周得知自己的病情,便因为家人对他隐瞒重大消息,觉得被疏远而绝望,此后再也不让家人进病房探访,也不再开口说话,最后在孤独中死去。 蒙蔽。 狡诈。 背叛。 在京本奈绪的理解中,说谎就是这么一回事。 奈绪讨厌说谎,不论是多么小的谎言都一样。她看不起说谎的人,也因此,她绝对不会说谎。 所以她说不出口。 她无法说出温柔的话语。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那是谎言。奈绪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谎。 所以── 「…………!」 所以那一天,奈绪在街上徘徊。 从她面前逃跑的奈绪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无法整理混乱的心情,没有目的地,拖著仿徨的步伐,不停地在街上行走。 到了深夜时分也不回家。 她不想见任何人。胸口还承受著彷佛被搅拌器来回翻搅的心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更不用说和那种家人说话了,她一句话都不想谈。 她希望能一个人独处,除此之外毫无想法。 内心疼痛著,被逼迫到走投无路,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空无一人的深夜道路中,像是逃跑似地不停走著。 ……哈啊、哈啊。 沉重的呼吸,以及因为疲累而僵硬的双脚。 她的内心发出阵阵哀号,毫无头绪的心情强迫著疲惫不堪的肉体,一味地在黑暗的夜里往杳无人烟之处默默走去。 默默地徘徊。 永无止境地。然后,就在此时──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突然。 黑夜中,奈绪被一道异常冰冷的声音搭话,令她震惊地抬起头来。 她应该是朝向人烟更稀少、更黑暗的目的地前行,徘徊在路上。最后她抵达一条行经荒凉住宅区的道路,道路衔接著某座神社的森林,在那漆黑的道路前方有一位穿著彷佛融入暗夜的黑衣少女,像是没有生命的亡灵站在那里。 「…………!」 奈绪不禁全身僵硬。 身穿融入暗夜的黑色哥德萝莉塔服装、留著一头鸦羽般漆黑的美丽长发,以及从中烘托出的白皙面貌。那是一位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栗的美少女。 忽然── 诡异── 奈绪撞见一位缺乏 真实感的少女,让她在瞬间跳脱了忧虑的情绪。而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站在多么黑暗的空间,以及早就该看见的少女。 她被拉回了现实。 诡异不已的现实。 奈绪看到少女后,彷佛停止呼吸似地呆立不动。站在眼前的诡异少女用宛如止水的沉静眼神盯著她,然后静静地开口说: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听著这句话,奈绪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宛如从亡灵口中听见死亡宣告的无礼发言。 但是,奈绪被那股氛围、美貌,以及语言所制造的世界一瞬间吞噬殆尽。她已经再也无法从中逃离了。 2 京本奈绪讨厌说谎。 她看不起说谎的人。 甚至可以说,她看不起活在世界上的大半人类。其中最令她打从心底看不起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 「奈绪,来吃早餐……」 「我不要。」 奈绪虽然听见母亲从厨房出声喊她,但她把双眼隐藏在眼镜后方,看也不看就回答。在早晨,她不与父母碰面,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准备去高中上课,也不好好和父母对话。 因为如果往厨房的方向看,就会看见父亲的身影;如果吃早餐,就得和父亲打照面。奈绪尽可能不让那个边看电视边吃早餐、在瓦斯公司上班的寒酸父亲映入自己的眼帘,她穿著打扮整齐的制服,直接越过厨房。 「喂,奈绪,至少要打声招呼。」 「……」 背后虽传出父亲的声音,但她决定不予理会。 然后,为了稍微缩短路径,她不走玄关,改从后门离开这栋租借的房子。 在早晨的街道朝著车站前行,并在车站买宝特瓶装的奶茶当作早餐。这就是奈绪一天的开始。她尽可能对父亲视而不见,然后开始她的一天,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 奈绪如同往常在车站的月台等待电车,踏入车厢后,她会隔著眼镜,盯著一成不变的城镇景色一路流逝。 她随著电车摇晃,电车驶过陆桥下方时,照在车窗上的身影映出戴著眼镜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正经八百的高中女生。就连挂著百般无趣神情的脸,也如同往常般毫无变化。此时,那个寒酸的父亲还是什么的,早已拋诸脑后。 她甚至已经习惯把父亲当作空气般视而不见。奈绪讨厌自己的父亲好几年了,那股厌恶感就像慢性病一样。 奈绪的父亲可说是让她开始「讨厌说谎」的关键人物。 当奈绪年幼时,父亲耍嘴皮子做出让女儿开心的约定,不过随后便忘得一乾二净而毁约。女儿因此又哭又闹,恼羞成怒的父亲大发雷霆,要求女儿闭嘴,这样的事情总是不停上演。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为高中生的奈绪,对父亲的信赖早已荡然无存。 不对,打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她就认定父亲是「骗子」。每每如此指责父亲时,看著他寒酸的脸涨得通红,不分青红皂白怒骂的模样,更无法打从心底产生一丝敬意。 奈绪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而她也看不起谎言和骗子。 究竟是因为父亲是骗子而讨厌父亲?还是因为父亲常说谎而讨厌谎言呢? 无论如何,奈绪讨厌谎言。她不说谎,因为她认为自己一旦说谎,恐怕就会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人。 「老师早。」 「喔,京本早。你来得正好,有份东西早上就得发,你可以在导师时间开始前去教职员室拿来给我吗?」 「啊,好。我明白了。」 抵达学校的奈绪向恰巧路过鞋柜附近的级任导师打招呼。导师虽然即将步入老年,但依然爽朗又受学生欢迎。奈绪爽快地答应这项打完招呼后收到的请求,随后直接前往教室,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接下来,奈绪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把书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将上课需要的用具放进书桌抽屉。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坐在教室里,女学生们分成好几个小团体,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闲聊。虽然她们一瞬间视线皆望向刚进入教室的奈绪,但没人对此抱持关心,随即又看回原来的地方。 然后,门又打了开来,当一个女生走了进来,一群友好的女生小团体随即发出欢声,迎接她进来。 奈绪只将欢声当作耳边风,因为她没什么可称得上朋友的人。 她并非不擅长与人交谈,也不是内向或怕生的人,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对话也不觉得棘手。但如果被问道是否擅长与人来往,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打上一个问号。交情浅的时候倒还好,但如果像同班同学等需要长期来往时,马上就变得无法得心应手。 奈绪几乎是被同学疏离。 虽然她从以前就很受到老师或大人们喜欢,却无法和班上同学融洽相处。 她知道原因,因为她「讨厌谎言」。 和女生结伴时,为了维持彼此间的和谐,偶尔必须说些善意的谎言。最后就连毫无必要的谎言也会此起彼落地响起,奈绪对此完全无法忍耐。 她会不知不觉开始说些逆耳的话,有时也会演变成争论。 她也曾经让事态演变成霸凌行为,而后和解、自然地中断来往。有时候因为其他小团体的同情而让她加入,最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得到了「班长」这个绰号。 当然,这和她在班上的职位毫无关系,单纯只因为她是个有洁癖、啰嗦、毫不吝于告密的麻烦人物。事实上,她只有在国小四年级当过一次班长。总之,奈绪在求学路上顺利地度过毫无亲密友人的少女时代。即使上了高中,也还是会和不少国小同学碰面,虽然现在频率不像从前,但她依然被喊为「班长」。 讨厌谎言和狡诈的眼镜女。 「班长」这个称号,贴切得令她哑然失笑。 若是从那些把谎言当作润滑剂、随便就维持要好关系的同学们来看,奈绪想必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吧。她有这点自觉,但即使有自觉,她也不会反省或自嘲。因为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她不曾打算压抑这股厌恶感,强迫自己和周遭的人相处。 真要说的话,奈绪才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大家不管在家里或学校,从小都被告诫过「不可以说谎」,为什么大家还能轻易地撒谎呢?同时,大人们明明撒了那么多谎,却依然用那张说谎的嘴坦然教育孩子们「说谎是坏事」。她彻底无法理解这样的思考模式。 不过,奈绪并不是刻意想伸张正义,或是藉由告密得到老师的褒奖,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当然她也没打算责难、找出骗子,或到处视察定罪他人。 她只是本能地无法接受谎言而已。 因为这种个性,她总是认为自己一整年可能都会陷入被霸凌的状态,幸好目前为止从未发生这种事,只不过是朋友很少而已。 身为一个有洁癖的人,通常也会得到某种程度的信任。 所以,奈绪认为维持现状就够了。 她不觉得寂寞。如果勉强自己增加往来的朋友,只是徒增身边的谎言数量罢了。虽然她确实没有像在教室各处炒热气氛、空闲时便聚集在一起愉快闲聊的朋友,但还是有位稍微意气相投的朋友──奈绪只要这样就满足了。 没错。 咚咚。 「!」 就像是那位从眼前路过的同学,用指尖轻敲桌边想让奈绪抬起头来望去。只要有那位站在教室入口挂著一脸抱歉的苦笑神情,对自己招手的美少女朋友,奈绪就已经满足了。 「红美子。」 奈绪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走向对方,这样喊她。 天城红美子。是一名和奈绪从国中开始便互相来往的朋友。一头染成浅茶色的微卷蓬松发型,略显淘气的眼神,让她看来就像是电视明星般极富魅力的美少女。 「你的停学处分结束了吗?」 「哇……好久不见的朋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啊──」 她夸张地垂下肩膀回答,这个问题学生前阵子才刚接受停学处分。处分的理由是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奈绪就读的高中并未禁止男女交往,但毕竟被人目击在不正经的宾馆街和男人走在一块,校方不可能不下达处分。 况且她不是初犯,没有酌情的余地,当然也不是误会。 红美子是与其容貌相符,男友源源不绝的类型,她因为过度害怕寂寞,无法忍受没有男友在身边。 「你希望我别说这个话题吗?」 「应该说,除了奈绪以外我没有对象可聊天嘛──」 「你果然有点在意啊。」 「在意呀~果然停学之后,大家都会稍微跟我保持距离。」 「那你下次小心点不就好了。」 「可是如果男友都要求了,我也不好拒绝……」 「你啊……稍微自己用点心思考再行动啦。我不是常说吗?要不是你长得可爱,别人可不会原谅你喔!」 奈绪一边说,一边离开教室入口,领著红美子走到更容易交谈的场所。她想找个宽广的地方,最后决定停在走廊途中装有水龙头和镜子的混凝土制洗手台前,她的脚步停在当中一面空的墙边,重新转身面对红美子。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等一下得去教职员室才行。」 「真的吗?那刚好!其实啊,我因为复学的关系,接下来得去向教务主任打招呼,一个人过去实在有点恐怖,你可以陪我吗?」 「什么?」 「在外头等我就好了,好吗?拜托!」 奈绪呆呆地看著合掌拜托的红美子,偶然斜眼望向洗手台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一位既漂亮又不正经的女学生,正合掌哈腰地恳求一位既普通又正经的优等生。 正常来说,从外表看来,不会有人认为她们感情融洽。但红美子是货真价实、为数极少,甚至可以说是同年级学生中唯一一位,奈绪的挚友。 「只待在外面倒是没关系。不过,这没意义吧?」 「太好了!才不会没意义,感觉不一样嘛。」 「……那个实在没什么道理的理由,可别在向教务主任解释时说出口喔。虽然别人会看你可爱而原谅你,但也有无法原谅的时候。」 「人家听不懂。」 红美子一脸无辜地说道。 「说得也是。我知道你本来就不聪明。」 奈绪毫不客气地说道。 「没办法。你就是又笨又可爱,而且还很不检点嘛。就算我说如果不隐藏这点,又会惹老师生气,你也……算了,我们去教职员室吧。」 「嗯。」 听到奈绪混著叹气声说道,红美子则是开心地回应。虽然她总被认为是素行不良的少女,但就奈绪来看,红美子只不过是个精神年龄低且欠缺深思熟虑的女孩子罢了。当然,这种个性让她大多数的问题行为都是出于任性妄举,但反过来说,正因为她个性直率、不会说谎,奈绪认为从这点来看,她比骗子还要讨喜多了。 况且── 「……况且,被目前所知最漂亮的美少女撒娇,感觉也不坏。」 「呵呵,就是说呀~」 「少得意忘形了。」奈绪原本想这样回话,事实也正是如此,不过最后还是放弃说出口。奈绪非常能理解男人被红美子撒娇而感到开心的心情。她不是同性恋,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非分之想。 事实上,在奈绪的认知当中,红美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了电视上的明星以外,不对,即使把电视明星算进去,红美子也丝毫不逊色。在她亲眼见过的人当中,红美子的外表毫无疑问是最出众的。奈绪认为那股美丽值得夸奖,实际上她也开口夸奖了,而被夸奖的红美子则是单纯地感到开心。 不过,在女同学之中,几乎没有人夸奖过红美子的外型。红美子很容易被同性排挤。她拥有出众的容貌以及和谦虚相去甚远的个性,再加上和多个男人交往,毫不理踩女生之间的小团体,因此可以说是毫无同性朋友。 要是讨厌的人拥有美丽的脸蛋,只会沦为大家嫉妒的对象,私底下也会掀起一阵谩骂风暴。不过那些谩骂碰巧成了契机,搭起了奈绪和红美子之间的友谊。 那是刚就读国中时的事。 当时,奈绪很难得打进了由不同国小的温和同学们组成的大型团体中。 而那个团体的中心人物,正好和红美子毕业于同个国小。从国小开始就知道如何和男生眉目传情的红美子,已经是纠纷与嫉妒的对象,同一间国小毕业的女同学们都视她如蟑螂般厌恶不已。 话说回来,当时的奈绪和红美子还没有交集,连彼此是谁都不知道。 某次,同学们在校内的体育活动中擦枪走火,宛如水库泄洪似的,在红美子本人面前办起了谩骂大会,她们窃窃私语地说起当时已经在班上被孤立的红美子的坏话。同一间国小毕业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将她们所知的红美子种种不正经行为,逐一细数给奈绪等人知道,她们一边斜眼瞪视著红美子,一边述说红美子的品性如何惹人厌,讨论热烈。 她们从口中吐出的谩骂,即使是从奈绪现在的角度来看,也是非常夸张。当时的奈绪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著。她对那些对话中隐含的责难没有异议,但是当提及红美子的外貌时,奈绪开始觉得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那张脸根本不值得让人百般奉承。」 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这句话。突如其来的火种似乎助燃了整个场面的气氛,熊熊冒出火花,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地用「那种丑女」来眨低红美子。 奈绪不禁开口说: 「她的确是很夸张的人,但怎么看都不是『丑女』吧?明明长得那么可爱……」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奈绪以为指正这点问题应该没什么关系,却并非如此。好不容易加入小团体的奈绪因此又成了以前那个落单者,好久没加入朋友圈的她,还不习惯现在这样的孤独,不禁令她觉得有些难受。没想到过了几天,红美子竟跑来向落单的奈绪搭话: 「喂喂,可以说句话吗?」 「你是……」 失去成群结队小团体的奈绪,一个人在教室外度过漫长的午休时间。从走廊眺望校园,无所事事的奈绪一回头,便看见红美子挂著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站在那里。 「你一个人吗?太好了。那个啊,我一直想跟你道谢。」 「咦?道谢?」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奈绪虽然不小心护庇了她的外表,但毕竟也只听过她的恶评,当下不禁畏缩了起来,毫不察言观色的红美子探出身子继续说: 「我被说是『丑女』的时候,你袒护了我吧!」 「啊……嗯。」 「我觉得好开心,想著有一天要来跟你道谢呢。」 「这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就算说人坏话也不可以明著撒谎……」 「嗯,所以我很开心。」 「不,我只是讨厌谎言罢了。如果大家针对你说的其他坏话都是真的,那我也跟大家一样觉得你很差劲。」 「嗯,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只是个除了外表以外毫无优点的笨蛋。」 「……呃。」 「其实,我除了外表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自豪的事。所以你替我平反,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咦──?」 那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他人常说的自嘲话语。 她是打从心底这样评论自己。之后,奈绪开始对这位前所未闻又无法理解的人类产生些许兴趣。她与红美子之间的往来,就是从此时开始。 交谈几次后,奈绪才知道,大家口中关于红美子素行的谣言,大多包含了夸饰和胡诌,几乎都不是事实。红美子也会谈论关于自己的话题,但她的言行露骨到令人觉得她的字典里没有「羞耻心」和「自我辩护」这两个词。不如说她是个非常天真单纯的人,不懂得说谎和隐瞒。 红美子从未因为奈绪时而说出具攻击性的诚实话语而感到生气,不如说,她喜欢肯直话直说的人,早已厌烦他人在背地里的谩骂。 她们聊了几次天,对彼此有了不少认识后,一下子就变得很要好。 老实说,奈绪对他人的交友关系毫无兴趣。不如说,恋爱附属的名为战略的「谎言」令她感到厌烦,她也没有喜欢的男生。红美子对哪个男生送秋波、在学校男生之间有多受欢迎、正在和谁交往,这些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因此,她完全不嫉妒红美子,和嫉妒的情绪相比,红美子不会开口说出其他女生在对话时常见的「才没那回事」这类让对方否定自己的自嘲话语,这点远比什么都重要多了。每次一听到对话中混著令人生厌的自嘲,奈绪会突然泄了气,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对奈绪这种人来说,在同年龄的女孩子当中,能够不必顾及旁人且愉快又轻松地对话,就只有红美子一个人而已。虽然红美子有个容易爱上他人又怕寂寞的典型恋爱头脑,而且脑袋空空,但至少是个和骗子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人。奈绪从没想过与真正的美女来往是如此轻松的事,根本就不需要费心思考社交辞令。 从此以后,奈绪就和红美子成了好朋友。 奈绪带著这样的好友前往教职员室。 当红美子抵达教职员室的门前,她用双手轻轻拍打脸颊,似乎试图让自己拿出干劲,然后,她为了鼓舞自己,转向奈绪问道: 「……问你喔,我可爱吗?」 惯例的问题。虽然红美子的确常开口询问,但为什么这样的台词能够激励她呢?奈绪在内心苦笑著想道。 「你是裂嘴女吗(注1)?好啦好啦……你最可爱了,要有自信。快去快回吧。」(注1:日本妖怪,相傅会用口罩遮住嘴巴,在路上询问小孩:「我漂亮吗?」若回答「不漂亮」就会被剪刀刺死;若回答「漂亮」,裂嘴女就会露出裂到耳朵的大嘴巴追问对方自己漂不漂亮。若仍回答「漂亮」,嘴巴就会被剪成像裂嘴女一样。) 「好。」 奈绪回答后,这个令人无法憎恨的问题学生摆出了可爱的打气姿势,随后一边走进教职员室中,一边转头向奈绪确认道: 「你一定要待在这喔!」 「好啦好啦。」 「说好了喔!」 3 「……话说回来,红美子。之前那个被人发现你们走在宾馆街上的上班族男友,后来怎么样了?」 「啊~分手了,大概。」 放学后。 红美子停学反省的期间两人一直没见面,隔了一周后才一起并肩走在夕阳洒下的街上聊天,红美子还是老样子。 「分手了?大概?」 「我告诉他自己被停学后,他说:『我觉得双方稍微冷静一下比较好,我们暂时都不要联络了……』」 「啊……」 听著红美子说的话,奈绪只能混著叹息声点头。即使是从没和男人交往过的奈绪也知道对方觉得事情闹大,逃之夭夭了。 「这已经没救了吧。」 「好像没救了耶~」 就算男方没有分手的打算,像这种只想明哲保身的态度,更是彻底无可救药。 「他说:『等冷静之后再联络我……』」 「那八成只是为了蒙骗你而胡诌的谎话。我最讨厌那种人了。」 「我虽然跟他说不想要那样,可是他说这是为了我好……」 「……真令人不爽。」 又是个骗子,总是这种货色。 根据红美子所述,会和她交往的男人中,有不小的机率是像这样只会随口敷衍的骗子。刚认识红美子的时候,她会把男人说的理由全部当真,不过随著奈绪每次指出问题点后,到了现在红美子也稍微学到了教训,多少能够察觉到男方的问题所在。 红美子马上就和男人分手。 舍弃、被舍弃。红美子令人觉得「沉重」。 她是个过度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无法随时腻在一起就会很不安。被她的外表钓上钩的男人马上就无法招架,而她也无法对男人失去热情后的态度感到满意,随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追求她的男人身上。 能够以甜言蜜语满足她的男人,多半都是骗子。 人类层层堆叠的花言巧语,其累积出的分量容易诓骗害怕寂寞者的心。 就奈绪来看,红美子是个会因为拿到许多包装华丽的巨大空箱子而感到开心的人。她会因为拿到箱子而开心,不打开箱子的她,直到发现箱子内是空无一物之前,会不停地被欺骗下去。 即使告诫好几次也改不了,奈绪认为红美子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也就放弃了。而且目前也未曾对奈绪造成困扰,困扰的只有红美子会害她自己被寂寞掩埋,而毫无办法。 只能祈祷骗子可以尽快从世界上消失,或是红美子可以尽快与诚实且能填补她心灵的男人邂逅。 但那种男人真的存在吗?奈绪抱持著疑问。不论如何,就连只是朋友的奈绪都能够感受到她的「沉重」。 红美子被自己心底的寂寞折腾,不停地更换男人。 真是麻烦的个性。不过,根据目前为止红美子所说的话,迫使她出现这些行为的原因,出自于她的家庭环境。 虽然奈绪的家人也是问题重重,但红美子家更夸张,她彻底缺乏双亲应给予的爱。红美子家是由不顾家人的父亲、只把孩子当作麻烦的母亲所组成的三人家庭。在她懂事时,亲子关系就已降到冰点,家里除了无言冷漠以外,就只剩下怒吼声而已。这就是红美子的家庭环境。 她的双亲也不曾出席过家长参观日或面谈等学校活动。 不同于讨厌、痛恨双亲的奈绪,红美子能以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出她的家庭状况。她说自己以前也会为此哭泣、吵架,但现在早就放弃了。红美子打算让双亲和自己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不过她似乎没有察觉,从奈绪的角度看来,红美子总是试图利用男友来填补自己缺乏的爱。 「你还好吗?」 「嗯,以前会觉得应该要更难受,但我现在很好。」 看著男友开溜、还遭受停学处分的红美子,奈绪担心她的精神状态而问道。 「因为你肯听我抱怨,所以我现在轻松了一点。」 不过,红美子很意外地看起来一派悠闲地回话。奈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刻意冷淡地回覆红美子。 「是喔。」 「啊,还有啊,我在停学的期间,遇到了好帅的人!」 什么嘛。原本以为自己能扶持受伤的她,结果只是因为邂逅了新的恋情才会一脸轻松啊,真是白害羞了一场。奈绪这么想著。但她只觉得无奈,倒不觉得沮丧。 「你在停学期间做了什么事……」 奈绪的询问混著叹气声。 「啊,我没有跑去 玩喔!被男友说要保持距离之后,我大受打击,半夜跑去外面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红美子拚了命地开始解释,但也只是多了其他的疑问。 「在半夜散步的男人?又是那种不正经的男人吗?」 「不、不是啦。」 「是这样吗?」 「他只是边打工和准备检定考,边在晚上做一些类似巡逻的行为罢了。因为我在哭,所以他才跟我搭话,还一直听我说话喔。他是个看起来很正经又温柔的人。」 「嗯……」 即使如此,奈绪依然只觉得诡异。 不过,虽然奈绪心存怀疑,并不打算阻止红美子,也没有理由阻止。 「算了,你觉得好就好。」 「啊~你一定完全不懂!」 「还好啦,已经交往了吗?」 「还没有喔。因为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和前男友分手了。不过,我已经跟他见过好几次面了。」 「是喔。」 因为对于之后的发展毫无兴趣,奈绪这次是真的很冷淡地回话。 到目前为止,红美子早已重复了好几次和男人分手、又展开新恋情这些过程。但红美子这次是拚命想让奈绪了解这位新男人,完全不打算退缩。 红美子费心用话语表达她新看上的男人,然而在她低落的语汇能力,以及不感兴趣的奈绪面前完全起不了作用。然后,发现奈绪毫无反应的红美子,随即放弃用言语说明,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对了!之后我约好要跟那个人见面,奈绪也一起来吧!」 「啊?」 「我这次真的觉得他是个好人,如果你那么担心,不如一起去见他,再跟我说你的意见吧?反正到目前为止你判断不行的人,就真的如你所说的一样糟。」 奈绪虽然想脱口说出「为什么我要去」,但红美子在她开口前又接著说道: 「奈绪,反正你等一下会直接回家吧?」 「嗯。」 没有其他事情要办的话,就打算回家。 回到有著无聊家人的家。一想到没什么有趣的事可做、接下来也只是阴沉下去的自己,其他的事不管怎么看,都要有趣太多了。 红美子非常明白奈绪这样的想法。 「…………也是。我知道了,陪你去吧。」 「太好了!走吧走吧。」 才一回答,手就被牵著走,奈绪差点绊倒,一边抱怨一边跟著红美子迈步前行。 站前商店街的玻璃展示橱窗中,映照出奈绪被拉著走的身影。 映照著怀抱著郁闷与各种问题的奈绪和红美子。照不出心灵的镜像,让她们怎么看都只是要好的高中女生双人组。 ? 她们提早进入约好碰面的连锁咖啡店,正打算闲聊杀时间时,「他」比预定时间还早了五分钟到来。 「啊,森野先生──」 眼尖的红美子一发现进入店面的人后便挥起手来。注意到两人而朝座位而来的「他」,的确与奈绪依照红美子目前的形容而想像的男人,是迥然不同的类型。 听说他自发性地在街上巡逻,奈绪便擅自想像对方有著与行为相符的年龄和结实的体型。然而现身的男人完全不符合猜测,是个年纪看起来和奈绪她们相去不远,充其量也不过是大学生左右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至于不擅长运动,但也没有运动员般的体格。 还有那算不上美男子、但还满讨人喜欢的脸蛋,以及一身并未花上大钱、朴实耐穿的服装。硬要说的话,看起来是个认真──但不只是单纯的认真──又带有贫穷学生感的男人。明明约好要和像红美子这般可爱的女生约会,却完全没有显露轻浮的模样或笑脸。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准备要约会的男人,反而比较接近来与学生讨论未来出路的老师。 「嗨,天城……这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对!是我的超级好友,叫做奈绪。」 经过介绍后,奈绪轻轻地点头。 「这样啊,请多指教。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我是京本奈绪。」 「然后……你只是陪她过来而已吗?」 男人这么询问。 「还是说,你也是来讨论烦恼?或是听天城说了我的事情后,担心而过来作陪?」 他用非常认真的神情确认。真敏锐。奈绪这么想。不仅如此,奈绪也正想著,他看起来真的是如红美子所说的样子。这男人──森野洸平,确实毫无企图、亲切、为了与红美子讨论烦恼而来到这里。 「我是来观察的,因为觉得你很诡异。」 奈绪直盯著他的双眼后断言。如果对方不询问,或许可以默默坐在一旁就好,但既然对方清楚问到这个地步,奈绪也没有理由蒙骗。 「喂……奈绪……」 「这样啊。不,这很理所当然,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诡异。」 红美子稍微摆出了一点慌张的模样,不过森野却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奈绪的疑惑,并点头说道: 「我会一个人在晚上巡逻,关切神情怪异的人,所以才会在晚上和哭泣的天城说话。我不会做出会让天城的朋友担心的事。」 森野这么说道。奈绪深知在这种状况下追问很失礼,但还是继续说: 「为什么要一个人做出那种行动?光是这点就很诡异了。」 「……你还真是一针见血。」 森野摆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仍回答道: 「因为这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有点难以启齿,但这是有原因的。我的妹妹曾在晚上出门时,发生了悲惨的事情。」 「咦?」 「详细情形实在难以说明,不过,呃、总之我不希望有人再和妹妹一样遭遇这样的事情,才一个人擅自做出这种行动。」 「原来是这样……」 即使是奈绪也没办法再多说些什么了。森野这般算不上巧妙的说明,既没有想取信于人的气势,也没有显露出激烈的感情,只是充满踌躇与结巴的话语,反而令人感受到鲜明的真实感。 「我明白了。」 奈绪姑且信服了。 「谢谢。」 「不会。」 他与奈绪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然后,一脸愉快的红美子在奈绪的面前开始和森野讨论著许多事情,奈绪只是静静听著。红美子商谈的是和之前那个男友分手的事情,还有再之前分手的男友有点跟踪狂倾向等等,听起来像是烦恼,却都没什么重点可言。红美子的话题不管怎么讲,听起来都像是在抱怨,还混杂著与烦恼毫无关系的闲聊,不过森野始终认真地倾听、附和。 由于大部分都是奈绪早就听过的话题,她率先感到厌烦了。 双方维持这样的交谈许久,终于因为红美子想去一趟洗手间而暂时中断,座位上只留下森野和奈绪两个人。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话题可聊,现场陷入了带点尴尬的沉默。 奈绪在这瞬间烦恼该怎么办,这时她想起来自己是来监督的,因此马上开口询问: 「……我以为男人听了那些话题会觉得厌烦。」 「咦?啊,嗯。或许吧。」 奈绪想藉此评估他而开口说出的话,似乎让森野有点惊讶,他委婉地承认。 「不过,如果和我聊天能让她放轻松,也算是达到我的目的。如果做这点小事能让她变得积极正面,不管是什么话题我都愿意听。」 「这样啊。呃……如果你觉得好就好。」 听著他的回答,奈绪有一点罪恶感。红美子已经够积极正面了 。 「况且,我的妹妹之所以会开始在夜里外出,遇到残酷的事,可能都是我没有好好倾听妹妹说话的缘故,这让我很后悔。」 「……」 「所以,前来找我谘询烦恼的人,她们所说的话我都会认真倾听。即使是没有重点的话题,对方也是认真地烦恼著,我或是对方也许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再加上,我不想背叛他人愿意找我谘商的信赖。」 没想到对话变得比想像中还要真挚又沉重,这让奈绪感到坐立不安。他确实是发自善意想帮助别人,但正因为如此,也和红美子欢乐开心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奈绪有点同情他。 「呃……」 但是,当奈绪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当下── 「……啊,对了。我顺便事先提醒你吧。」 在那瞬间。 严肃地。 无声无息地,周遭的气氛改变了。 「咦?」 「你曾经因为极度痛苦,而于半夜在外头徘徊吗?」 到刚刚为止回答奈绪的问题时,总带点害臊模样的森野,突然神色严肃地询问。奈绪原先想说出口的问题在瞬间因困惑而消失。不只搞不懂对方询问的意义、用意何在,开口说话的森野甚至整个人的氛围都变了,实在是太过诡异。 「没有的话就好,请别在意。」 一直保持谨慎态度的森野,稍微从自己的座位往前探出一点身子。 「不过,如果之后你因为痛苦而打算这么做,或是已经这么做的话,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 然后,他看著哑口无言、全身僵硬,只能与他面面相觑的奈绪如此说道。 森野认真到几乎毫无表情地盯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在喧嚣的咖啡店中,似乎只有这个座位,笼罩在几乎令人听不到周围声响的恐怖紧张感中。 「你听好。」 森野直盯著奈绪,用看似抹灭了情感的神色,不,他强迫自己抑制内心高涨的情感,用诡异且毫无表情的模样说道: 「如果你半夜怀抱烦恼在路上行走时──即使遇到一名穿著黑色衣服,叫做时槻风乃的女孩子,也绝对不要和她扯上关系。」 「!」 从森野口中道出的忠告既低沉又强烈,还带著阴暗且令人发寒的毛骨悚然声调。 「咦……什么意思……?」 「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 看著不禁追问的奈绪,森野好像在盘算什么似地紧皱双眉,神情严厉。他似乎在思索该回应的语句,奈绪正等著他回答。但是,在他回答以前,红美子已经先回到座位上了。 「抱歉~放你们在座位上不管……你们在聊什么?」 「没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红美子开朗地询问。森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回应。 「只是给点忠告而已。」 「这样啊。」 红美子若无其事地回应后,又继续开始谈话。 到刚刚为止还缠绕在森野身边的诡异氛围早已云消雾散,现场的气氛已经无法让奈绪重提方才的疑问。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奈绪失去追问的机会,坐在一旁倾听红美子重新开始说起的没重点话题,同时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想著。刚才似乎窥视到森野这个男人心中的阴影,还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忠告。她认为这与自己毫无关联,却不知为何,这件事深植于她的心底,充斥在脑海中。 森野再度真挚地附和著红美子谈论的内容,变回一名有点奇怪的普通青年,彷佛刚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结果,奈绪无法进一步了解森野所说的事,也无法继续追问,时间就这么流逝,最后三个人在距黄昏已有一段时间的夜色中道别。 奈绪在归途中不停地思考,总之她得出的结论是,那只是到处巡逻的义工提出了要小心可疑人物的忠告罢了。 定下结论后,奈绪便对此事不再感到兴趣。 事实上她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因为等奈绪回到家,还有必须敷衍讨厌的父亲与无聊的母亲这项令人沉重又疲累的工作等著她。 4 「我觉得他虽然不是坏人,但是个怪人。然后,我认为你们之间没什么希望。」「好!」 奈绪毫不顾忌地说出心里的感想,而红美子听完后依然积极正面。 那是她对自己的外表极富自信的从容,也是即便现在没有希望,总有一天也会对她抱持好感的自信、决心,以及实绩。 到目前为止就奈绪所知,当红美子想让对方落入情网而采取行动时,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上钩。虽然这么说,不过这还是奈绪第一次见到双方从刚开始来往就毫无希望的状态,从这点来看,实在很难百分之百断言。但考量到红美子至今为止的实绩,奈绪深信她最终会拿到胜利。 相较于此,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无法忍受没有爱情的红美子,是否能够忍耐到让森野坠入情网为止。不过,令人意外的是,这似乎不成问题,毕竟森野总用那奇妙的义工精神温柔地对待任性的红美子。 红美子似乎沉迷于至今从未自男人身上体会过的毫无企图的温柔。这部分确实可以理解。红美子用男人给予的爱情来替代缺乏的亲情,而比起那些充斥著企图的爱,带著义工性质的爱应该比较接近她追求的爱情吧。 总之──虽然不是没有上当的可能性,但比谈一场被人渣男诈欺的恋爱要好太多了,因此这次连奈绪都难得抱著支持的心情。 就连红美子以前遇到喜欢的对象时,都会当机立断直截了当地告白,只有这次她想慎重地传达自己真正的想法。或者说,她变胆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遇到森野这种亲切的男人,或许也因为奈绪乾脆地说出「两人没有希望」的关系。 和数不清的男人交往过的红美子,这次的表现简直就像初恋。她因为和至今的恋爱经历完全不同而困扰,却又为这烦恼而感到幸福。看著那副模样让奈绪有一个预感:以前总被不正经的男人逮住的红美子,现在正走向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所以,连奈绪都开始带著微笑守护著她。 「奈绪,说那句常说的话吧,拜托。」 「好啦好啦。红美子是最可爱的人。」 「好!」 进行一段惯例的对话后,红美子拿出干劲,前去见森野一面。 然后因为毫无进展而垂头丧气;因为对方说了温柔的话,或是了解森野全新的一面而感到开心。 这不仅对于总是被自己的欲望和男人的任性耍得团团转的红美子,也对于看著她的奈绪来说都是好现象。好久没听见红美子说自己被男友打,或是被脚踏两条船之类的抱怨了。对奈绪来说,这简直像是天降红雨般稀奇的稳定日子。 ────但是。 那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后的事。 某天,奈绪突然被陌生的年轻男子搭话。 「……红美子在里面吗?」 「咦?对……」 她不由得在红美子的家门前反射性地回答。听说星期六红美子的家人不在,因此奈绪来红美子家玩,正走出玄关准备回家时,被这男人出声询问──男人听到奈绪的回答后,接著刚离开的奈绪走进了玄关,随即听到红美子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在黄昏时期寂静的住宅区内。 那男人是红美子的跟踪狂。 他是从以前就被红美子评为「像跟踪狂一样的人」,并在半年前左右分手的前前男友。分手后他似乎频繁地传来还想挽回的信件,这件事奈绪也有听说过。但奈绪不知道 的是,这一个月左右,那男人真的成了跟踪狂。这天,男人和准备回家的奈绪擦身而过,顺利侵入红美子家中,朝她泼洒汽油并点了火。 奈绪陷入恐慌,之后的记忆都是断续的碎片。 不时在玄关闪烁、带著火焰色彩的光线;从玄关飞奔而出,跑著逃离现场的男人黑色的背影;在玄关中被火缠身的红美子,极其痛苦挣扎的模样;以及红美子发出猛力揪著心脏似的凄厉惨叫声。 弥漫著汽油的臭味,还有吹散到空中的燃烧头发的臭味。 令人畏惧的警报声;陆续聚集在狭窄巷弄中的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发出闪烁的鲜红光线,不吉利地照射著住宅区的大量警示灯。奈绪虽然记得自己拚命跑去洗手间,从洗手台中舀水,但其他时间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却几乎不记得了。等她回神过来后,警察已经在身边,正向她问话。 男人在五个小时后被警察逮捕,上了新闻。 男人的名字、二十六岁、目前为自由业等资讯都是她在家里看新闻才得知的消息。 回到家后,奈绪严重地陷入无法冷静、无法入睡的情况。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隔天虽然有去上学,但因为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所以没人逼问她事情的经过,被同学疏远在一旁。老实说,她觉得很感激。 真要说起来,其实她除了亲眼所见的以外,其他一无所知。 新闻播报的内容还比较详细。而这个事实,正是让奈绪无法冷静下来的原因。 她不停地询问自己。红美子究竟怎么了?现在怎么了?她不知道,她的认知只有到红美子用烧伤而一片赤红的手腕抱著头,发出惨叫般的哭泣声坐上救护车为止。究竟状况如何?有生命危险吗?没有大碍吗?她完全不知情。 她很不安、很担心。 她焦虑著红美子搞不好可能会死。 在突如其来的空闲期间,或闭上眼睛时,红美子当时的凄厉惨叫又会自脑内复苏。深深刻在眼底的火焰颜色、在玄关闪烁的炙热、刺入鼻孔深处的燃烧头发的烟臭味,以及烧到赤红溃烂、皮肤几乎要剥落的红美子的手腕。那些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脑里。 奈绪想试图取得联络,但红美子的手机却不通。 不得已打电话到她家时,红美子的母亲接听了电话。虽然女儿发生那样的惨事,但她那副态度仍令奈绪觉得痛苦。 「……你当时人在现场吧?要是有阻止犯人就好了。」 「!」 年轻母亲的一句话,深深刺伤了奈绪的内心。当时那个跟踪狂向奈绪确认红美子是否在家,听到回答后才进入家门。如果当时奈绪不要回答,不要和他擦身而过的话,或许对方就无法轻易地入侵他人的住宅,而得到不同于现在的结果了吧。这样的想法确实存在于奈绪心中的某处。 无话可说。红美子的母亲说的那番话,更扩大了奈绪心中不安的伤口。她被内心逐渐扩大而加深的不安不断苛责,但仍得不到任何她希冀的消息。什么都毫无进展,只能强迫自己回复往常勉强度日。 不安就像是一块巨大而发硬的物体,压迫著心脏与其周遭。她过著毫无食欲的每一天,仅仅几天体重就直直掉落。度过忧郁的每一天,扼杀灵魂的每一天。 然后,经过一个多星期。 终于有了她希冀的进展。 红美子的母亲冷淡地打电话到她的手机说:「红美子想见你。」她母亲连帮女儿传话的语气都听起来很厌烦,但至少让奈绪知道了红美子没有生命危险,也得知了红美子住的医院。她也就不再期待更多。 纵使已接近黄昏时刻,她仍飞奔前往方才得知的医院。 出门后的她焦躁不已,自然地加大步伐,越走越快。 搭上公车后也无法冷静,焦虑得不得了。好想尽早知道红美子的状况,好想看见有精神的她,好想看到她的脸而感到安心。 没想到── 红美子的脸,不见了 奈绪敲敲门,听到确实的声音回答「请进──」后,飞奔似地跑进病房。进入病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躺卧在病床上的人,没有脸。 那个躺在病床上,穿著可爱的浅粉色睡衣的少女,脖子上方竟然架著一颗「白色球体」。那是带有布面质感,既白又圆的无生命物体,怎么看都不像是该放在人类身体上的东西,那个东西躺在纯白又毫无生气的病房中,这幅景象除了令人觉得过分诡异、毛骨悚然之外,怎么看都只像是性质恶劣的诡谲头部艺术品。 全身僵硬。 呆立不前。 她没有察觉到,不对,是她的大脑拒绝理解。 那是, 那颗「球体」是, 那架在人类身体上的「白色球体」是…… 没了鼻子、耳朵、头发的, 用绷带缠绕的,人类头部。 数秒之间。 然后── 「……………………!」 察觉到一切的瞬间,奈绪吓得面如土色,双脚好像失去立足之地,身体也开始倾斜。「喀哒!」一声,她紧抓著敞开的门,支撑著自己的身体。 什么? 这是什么? 即使理解了也不可置信。她的心激烈地惨叫著。 她不想相信眼前的东西竟然是人类、竟然是红美子。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那张与电视明星不分轩轾的可爱脸孔。 那双圆亮的双眼、形状姣好的鼻子、蓬松的头发,全都消失无踪,突变成小小的白色球体。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五官加上被绷带缠绕的头原本就比较小,那球体和身体对照之后,看起来简直小到不自然。严重失衡的身体比例给人诡异的印象,根本就不像是人类的身体部位。那不是活人的身体部位,反而像是勉强安装的人工物品。 不过,那确实是活人的头。 从缠绕的绷带中些许缝隙内,还能看到活人的肉。 但是,她窥探到的皮肤带著像是用诡异的浓红色和浓茶色调和成的颜色,还加入了少量青色与黑色点缀。渗出的组织液凝结成黄色块状物,黏在色块斑驳的肉上。 「…………………………!」 她无话可说,全身打颤。 这股冲击实在太强烈了,要是一个不留神,她说不定就会瘫软在地上。 全身流出冷汗。完全不想承认眼前的光景。 在出事现场,被火纹身的红美子一直用双手蒙著脸。当下没亲眼看见决定性的真相,以及自己拚了命地忘记,再加上红美子除了外貌以外毫无长处的这种种现实,让奈绪压根没有想过,红美子恐怕会失去容貌的事实。 「……奈绪?哇!你来看我了!」 「!」 竟然说话了。一瞬间,奈绪吓得全身僵硬。 白色球体中的细微空隙稍微面向奈绪所在的方向后,突然张开其他缝隙,用红美子的声调说话了。身体上的手脚像是打上石膏般,被厚厚的纱布和绷带固定,看起来就像棒子一样。病房内充斥著奈绪以前从未闻过,像软膏的强烈药味。 发不出声音。明明应该得回个话。 她的双唇颤抖,要是勉强出声,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调,光是想像就觉得恐怖。 「抱歉~我现在因为这副模样,没办法坐起身来。」 那个物体面对奈绪,用有点含糊不清,却与红美子平常相似的声音说话。 「他们说随便乱动会比较慢康复,而且动一下就好痛,手和脚也都被这样固定,我没办法自己起来,只能整天看电视,闲到发慌呢。身边也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络你,所以你来看我,我真的好 开心喔。」 红美子真的非常开心时,总会一个人喋喋不休。可是,如今发出声音的却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物体。 「那个时候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话说回来,妈妈真的有传话给你耶,这点我反而比较惊讶!」 红美子这么说道。 「…………」 奈绪答不出话来。一如往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话的红美子,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令奈绪哑口无言。 要是她不小心开口,可能会在途中喷出因紧张于胸口结块的东西,而发出惨叫。她什么也不能说,只屏息盯著红美子,听著那些话题。 「我也没办法联络森野先生,不可能拜托妈妈传话给他对吧?」 只能沉默聆听。 「啊,对了。森野先生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即使感觉到红美子的话题走向变得越来越奇怪,她也只能静静地听著。 「我好想见到他喔。出院之后,我第一个就想见他。啊,比起出院,手机先解禁比较重要吧?」 「……」 别说了。 「然后我会传简讯给他吧。啊,说不定他看了新闻,会打电话到我的手机呢。话说回来,我上新闻了耶。实在是太丢脸了!森野先生说不定会生气。可是,如果他担心我,我也会很开心。」 「…………」 别再说了。奈绪在心中这么想著。她快听不下去了,红美子说著与发生意外前完全不变的话题,听起来实在太煎熬了。 红美子谈论著恋爱的话题、单相思对象的话题,想像自己所说的话后兴奋嬉闹,这些声音听来太煎熬了。 「可是啊──」 然后,红美子终于对一味倾听的奈绪说道: 「要是脸上留下烧伤痕迹就不好了……」 「…………!」 她说出了那个绝对不能提起的话题。 「其实,因为我动不了,所以自从住院后就没看过镜子耶。」 别说了。奈绪再度在心中强烈地想著。 「我曾拜托过一次护士小姐,但她说『等治疗结束再说吧』,都不拿给我看。」 别说了。 拜托别再说了。拜托! 「虽然他们曾说,姑且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那副样子吗? 骗人,这明显是谎言。奈绪起了鸡皮疙瘩。这么明显的谎言,一眼就能判别是在欺骗她,全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要跟好久不见的森野先生见面的话,还是希望能维持我完美的模样吧?」 别说了。 够了。 「喂,奈绪,我可以问你吗?」 「………………!」 来了。 心底开始惊叫。 住口!不要说!别再说下去了! 「喂,奈绪。」 红美子没有停止开口。 她说: 「奈绪,告诉我, 我可爱吗?,」 被问了。某个东西从喉咙深处往上涌,像是要撑大喉头。 「…………………………!」 随后,溃堤。奈绪带著几乎要哭泣的痉挛表情,激烈地左右摇头拒绝,在病房内往后退了几步。 「奈绪?」 「………………!」 她紧绷的心、忍耐到现在的心,溃堤了。她的心无法忍受充斥在这间病房的悲剧和欺瞒。她否定一切,拚命摇头,只能一语不发地往后退。 奈绪没办法说谎。 必须要说谎,跟她说没事,让红美子感到安心。奈绪想著要这么做,她打算这么做,她试图「逃避」。 但她理解这种一时蒙骗的行为只是在「逃避」,差一点也打算这么做了。红美子整张脸覆盖著一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治好的严重烧伤,还天真浪漫地说著出院后的恋爱话题。把冷酷无情的现实摆在奈绪眼前的行为,除了恐怖以外什么也不是。 要骗她。 或许只有现在可以被允许这么做。 但她做不到。奈绪讨厌谎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讨厌,如果有其必要,她还是能这么做。 但是她就是办不到,因为奈绪不说谎。当她打算说谎时,心底深处便会产生让她一脸惨白的恐怖和不快。病房这种地点也让她的状况很糟。当奈绪感受到从自己的腹部深处涌现恐怖和不快的瞬间,同时也理解到原因究竟为何。 原因并不是父亲说谎。 是舅舅。是以前非常疼爱她的舅舅。 舅舅是母亲的哥哥,和母亲的年龄差距很大。舅舅有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全都是儿子。舅舅非常想生个女儿,因此他十分疼爱奈绪。 比起那个骗子父亲,奈绪和舅舅比较亲近。 当奈绪就读国小高年级时,舅舅却住院了。 是癌症末期。除了病患本人以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奈绪也从母亲那边听说消息,同时也被警告不准告诉舅舅。 只有舅舅本人被蒙在鼓里,在医院中日渐衰弱。奈绪只记得去探病时,每次见面舅舅都变得更瘦了。他本人也觉得奇怪了吧,某一天,碰巧只剩奈绪和舅舅两人独处时,舅舅突然一本正经地询问奈绪。 「……奈绪,你知道说谎是不好的,对吧?」 奈绪「嗯」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舅舅得了什么病?总觉得大家都在骗舅舅。」 因为被吩咐过绝对要保密,这个问题令奈绪不知所措。虽然大人耳提面命过,但并没有跟她订下约定。 「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没有订下约定的吩咐,以及她最喜欢的舅舅正为谎言所苦。将两者放在天秤上抉择后,最后往理所当然的结果倾斜。奈绪老实地告诉了舅舅。舅舅说著「谢谢」,抚摸奈绪的头,之后未见舅舅有什么奇怪的样子。 然而不久,舅舅便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舅舅对于家人竟然不告知自己的性命已所剩无几,而用谎言来隐瞒一事感到绝望,从此不再让任何家人进入病房。 舅舅是个比奈绪更加痛恨秘密或谎言的人,而家人自以为是的关怀,希望他有尊严并安稳地度过余生,这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是背叛。 在舅舅去世之前,所有亲属都不曾再见到他的面。 自此之后,奈绪也无法与舅舅见面。但过了大约两周左右,舅舅曾经有一次只呼唤奈绪进入病房。 在短短的两周内,舅舅瘦到令人大吃一惊,他瘦削、老化,又虚弱。舅舅看起来像是乾枯的活木乃伊,他再度对著因为惊吓而半愣半惧怕的奈绪道谢,随即用虚弱却阴气逼人的声音说道: 「舅舅被信任的家人背叛了,谎言会背叛人。」 他的言语、呼吸,笼罩著行将就木之人带有的绝望。 「奈绪,你不可以成为背叛别人的孩子。」 「……!」 奈绪在绝望的面前受到惊吓。 舅舅不久后就这样衰弱死去。舅舅的事情,在奈绪的心底只留下了打击般的回忆。当她打算在病房向红美子说谎的瞬间,那段恐怖的回忆又鲜明地闪过脑海。 奈绪没办法说谎。 谎言不仅是令人厌恶的对象,同时更是造成恐惧的事物。 所以,奈绪无法对红美子说谎。她现在只能一语不发,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不停地在病房中后退。 「奈绪……你怎么了?」 「………………!」 红美子出声。奈绪摇头。 「喂 ,像平常一样说给我听嘛。」 「…………………………!」 奈绪摇头,无言以对。 「喂。」 「……………………………………!」 奈绪摇头,不停摇著头。 然后── 「喂!」 「………………………………………………!」 听到红美子近似于哀号的声音,奈绪全身瞬间缩成一团,她已经承受不住了,再次激烈地摇头后,她猛地转身逃离红美子所在的病房。 逃跑了。她从红美子的面前逃跑了。 她在医院的走廊、楼梯奔跑。她觉得自己被红美子的声音驱赶,拚命地逃离医院。她被恐惧与罪恶感交织的情感追逐,吓得逃离了。为了要甩开那些逼迫自己的东西,她冲向大街,像是要藏匿似的,跑到双脚失去跑步的力气,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到处徘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无尽的徘徊中,她脑内乱七八糟的思绪形成混乱的漩涡。 从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从今以后红美子会怎么样? 不管她如何逃离,脑里也只浮现出那无法逃避的绝望未来,同时混著她的心灵创伤,一而再、再而三地剁著她的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束手无策。 红美子明明好不容易可以得到幸福。 然而奈绪现在却看不见任何未来,被逼到痛苦绝境,不断地、不断地,彷佛沉溺在不曾踏入的街道中,到处徘徊。 她避开人烟,待在从没走过的场所,漫无目的。 她的心如同行为一样仿徨。 周遭开始变暗。即使四周一片漆黑,她也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徘徊。 直到夜深人静,她在一片黑暗的陌生住宅区,像是被惩罚必须永远徘徊于人世的亡灵般,独自走著时──她遇见了。 「……你最好照一下镜子。」 「!」 有人突然搭话。 「有发现吗?你的脸像死人一样。」 「咦……?」 奈绪抬起头。她看见站在夜路中的人类,不禁怀疑自己的眼晴。 「若非如此,也是一张准备赴死的神情。」 说著这些话语站在她眼前的,是有著诡异的漆黑打扮,看一眼就足以起鸡皮疙瘩的惊人美少女。白瓷般的白净美貌、混入黑夜中却光泽亮丽的漆黑长发。秀发上的奢华黑色蕾丝缎带静静地飘动,并用与之相衬的哥德萝莉塔洋装包覆那纤细的身躯。还有一双凝视著奈绪、睫毛纤长,既飘渺又厌世,有著无尽虚无的眼眸。 虚无般的面无表情。 拥有人偶般美貌的诡异少女走过神社森林的侧边,站在住宅区中格外黑暗的路上。 「我是时槻风乃。」 少女报上姓名。 「是什么令你绝望?」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邂逅。奈绪似乎从哪里听过这位看起来像幽灵的人类所报上的姓名──但最后她没有回想起来,精疲力尽的身体和心灵令她呆立不动,像是迷恋到发愣似的,双眼盯著这位向她搭话的少女不放。 5 脆弱到毫不犹豫抓住亡灵伸出的手。 身心疲弊、徘徊在半梦半现实的奈绪被人搭话,自称时槻风乃的奇妙少女催促她进入一片漆黑的神社境内,她半梦半醒地告诉对方,自己为什么会像活死人一样仿徨不已。 『是什么令你绝望?』 对方选择了准确的问句。对当时的奈绪来说,这句话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超脱现实的美貌说不定是她至今从未见过的,令她不得不承认,就连红美子的容貌也只不过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因此这让奈绪平常所持的自制力都发狂般地失控也说不定。 总之,奈绪在残留于住宅区内神社森林的黑暗中,静坐在石灯笼的台座上,吐露出忏悔似的自白。 对方只是沉默不语,在黑夜中倾听正拚命整理混乱的内心,费尽辛劳化为言语的奈绪所说的话。 她说著好友遭遇的悲剧,以及她受到的打击。 然后是对连安慰好友都做不到的绝望。 最后是她在病房中察觉到的,心中的恐惧。 以话语逐一条列之后,她感受到许多琐碎的事件。但对奈绪来说,那些毫无疑问是令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对她穷追不舍的绝望与苦恼。 不过,说著说著,她在思绪的角落中察觉,自己吐露的这些不连贯话语,听起来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会被取笑。她说不定只会得到早就听过的伪善建议。她无法停下自白的嘴,内心恐惧著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她有预感,要是得到那种建议,自己的心一定会受到十分严重的伤害。 但是── 「……《白雪公主》中的魔镜如果有心,或许也会感受到与你相同的绝望吧?」 全部听完后,暂时沉默一阵子的风乃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奈绪出乎意料之外。 「咦?」 「看出真相的眼与无法说谎的嘴,两者皆备就是个诅咒。」 风乃这么说道。说著话的风乃眯起懒洋洋的双眼,与奈绪抬起了说话途中就垂下的双眼,两者在黑暗中对视了。 「魔镜必须向皇后道出真相,但它应该也知道,如果说出口将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明白如果说出真相,会令它的主人痛苦,最后迈向毁灭。然而非得道出真相,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曾经这样想过。你又是怎么想的?」 「……」 风乃询问。奈绪虽然思考著,却无法回答。 「你已经告诉朋友真相了。或许不是透过言词表达,但毫无疑问地告诉她了。」 「我……」 她原本想开口为自己辩护,原本想说出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最后还是办不到。红美子恳求她说自己依然可爱,奈绪却在当时确实地对红美子的请求摇头。她否定了一切。 她必须传达真相,无法欺骗自己。 无法向他人说谎的奈绪,也无法对自己说谎。 她一直都知道。 她也明白。 所以,此时的奈绪能开口说的,只有在即将放声大哭之前,自压抑在黑暗中的内心发出的吼叫而已。 「根本不能……根本不能说谎不是吗……!」 她垂著头,抱著膝盖,身体缩成一团,挤出这句话。 她吶喊。那是她从心底喊出的真心话,同时也是怀疑、责难著自己心灵的言语。 「说谎不是坏事吗?」 奈绪终于说出口的自我辩护,只有这句话而已。 奈绪唯一能原谅自己的藉口,只有这句话而已。 「……不。」 但是,风乃却静静地否定了她。 「谎言非善非恶,只是温柔的语句罢了。是既温柔,也能平等地让听者和说话者同时腐败的话语。」 奈绪一瞬间无法理解,只是看著风乃。 「对他人温柔的谎言能够让他人腐败,对自己温柔的谎言能够让自己腐败。仅只如此而已。」 「所以……」 果然还是坏事。奈绪差点说出口,但是,风乃却缓缓地摇头。光是这举动,就让奈绪原本想说的话像是枯萎似地灰飞烟灭。 「的确,谎言是能腐蚀人类灵魂的麻药。」 风乃说道。 「但是,那也是能消除生存痛楚的麻药。人生就是痛楚。然而只要腐败就能安稳,不再感受到痛楚。人生必须不停选择要痛楚还是腐败,当下愿意选择 第二章 长发姑娘 click? ck! 今天来说《长发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住著一对夫妻。从夫妻家的窗户看去,就会看见隔壁田里种了许多漂亮的蔬菜。 某天,妻子从窗户看向隔壁的田,看见许多可口的莴苣。因为看起来实在太美味了,妻子想吃得不得了。 丈夫看见自己的妻子消瘦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你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我吃不到那颗莴苣,就会死掉。」 「你说什么!那座田不是属于可怕的巫婆吗?」 丈夫为了不让妻子死去,便等到黄昏时,擅自跑到田里,偷了一颗莴苣回家。妻子把莴苣做成沙拉吃,由于实在是太美味,隔天,妻子又更想吃了。 丈夫为了妻子,不得已再去偷一次。到了黄昏时刻,丈夫一跑进田里就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可怕的巫婆正站在眼前,狠狠地瞪著他。 「可恶的小偷!我要让你尝尝苦头!」 「饶了我吧!拜托请原谅我,因为我的妻子说,如果不吃这些莴苣,她就会死。」 丈夫求情后,巫婆突然冷笑说道: 「这样啊,既然如此,你爱拿多少莴苣就拿吧。不过,如果你的妻子生了孩子,就得交给我。放心,我不会亏待那孩子的。」 因为巫婆实在是太可怕,丈夫只好答应她所有的要求。不久,妻子生下一名女婴,巫婆也按照约定前来,将女婴取名为「长发姑娘」,随后便带走了女婴。 长发姑娘被养育得非常美丽,当她十二岁时,巫婆便把长发姑娘关在森林里的高塔中。这座塔并没有任何入口,只在塔顶开了一扇窗户。巫婆若想要进入塔里的话,就会站在塔的下方喊道: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然后,长发姑娘就会把又长又美的金发缠绕在窗钩上,慢慢垂下头发,巫婆会抓著她的头发攀爬进入塔中。 过了好几年,有一位王子来到这座森林,经过高塔时,听见了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丽歌声,那是孤单的长发姑娘正在寂寞地唱歌。王子想见一见这位唱歌的女子,试图寻找高塔的入口,却始终无法找到。他原本打算死心地回去,却怎么样都忘不了那歌声,因此,他每次都会来到森林里,听长发姑娘唱歌。 某天,王子在高塔的附近听歌时,发现了来到此处的巫婆。巫婆站在高塔的下方,仰头说道: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此时,长发姑娘的头发从塔顶慢慢垂落,巫婆便抓著头发攀爬进入塔中。 「原来如此,只要那样做就好了吗?」 隔天,王子在日落时站在高塔的下方说: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说完后,一束头发慢慢地从塔顶垂落,让王子攀著头发往上爬。从未见过教母婆婆以外的人的长发姑娘大吃一惊。但是,王子温柔地告诉长发姑娘,他是因为听见那美丽的歌声,才迫切地想要见上她一面。之后长发姑娘不再感到害怕,当王子求婚时,她也说了声「好」,并紧握住王子的手。 「可是,王子,我没办法离开这里。所以,请你每次到这里来时,带一卷丝线,这么一来,我就能利用丝线编制梯子,离开这里,和你一起生活。」 长发姑娘如此说道。此后,每到入夜时分,王子都会来到长发姑娘的高塔中。 这阵子,巫婆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而有一次,长发姑娘不小心脱口说出: 「教母婆婆,真是不可思议,每次拉您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您比王子还要重呢。」「你说什么?」 巫婆听见后,大吃一惊。 「我好不容易让你远离俗世,而你竟然骗我!」 巫婆勃然大怒,一把抓住长发姑娘的头发,拿起利刃剪下后,就把长发姑娘赶到不知名的荒野去了。可怜的长发姑娘无人可依靠,只能过著凄惨的生活。 然后,赶走长发姑娘的巫婆在天色变暗后,将从长发姑娘头上剪下的头发绑在窗钩。不知情的王子来到高塔的下方后说: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说完后,他看见垂下的头发,便攀爬而上。 没想到,等待王子的并不是长发姑娘,而是可怕的巫婆。 「哎呀!你是来迎接长发姑娘的吧?可惜她已经不在这,你也休想再见到她!」 王子过于哀伤,便从高塔上一跃而下。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因为不慎掉到荆棘丛之中,双眼被荆棘刺伤,再也看不见了。失明的王子在森林里徘徊,只能靠著果实果腹。他失去了长发姑娘,整天以泪洗面。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当王子到处徘徊时,似乎听到了熟悉的歌声。歌声的来源是一处荒野,那里住著长发姑娘,以及她和王子在一起时生下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王子一走近,长发姑娘立刻发现了他,两人不禁相拥而泣。神奇的事发生了,当长发姑娘的泪水浸润了王子的双眼时,王子竟再度重见光明。 王子把长发姑娘带回自己的国家。 全国人民欢欣至极,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二子,我可以帮你梳头发吗?」 「嗯,好。」 「太好了,谢谢。」 「小晶……你真的很喜欢梳头发耶。」 「嗯,很喜欢。因为二子的头发梳起来很舒服嘛,我的头发就没办法了。要是能拥有像你一样又直又美的头发就好了。」 「谢谢。其实,我好憧憬像你一样的短发。可是,爸爸和妈妈都不准我剪短……」 「咦?你一定要留长发啦,长发很适合你。」 「是这样吗……?」 「绝、绝对是这样。我的头发毛躁,留长的话会乱成一团,好羡慕你可以留长,我真的很喜欢你的长发。」 「嗯~这样啊……」 高中二年级的草场二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目前还在工作的爷爷,费其一生经营了这地区无人不晓的大事业,简直就像励志传记中的主角,而他的孙女二子得到爷爷和父母的溺爱,一直被过度保护著。 二子还有一个姊姊。姊姊看起来端庄文雅,个性却鲜明而带有强烈自我意识。 而娇小的二子,遗传了奶奶一头美丽的黑发,总被说像是日本人偶,受到大人们的过度宠爱。 从小时候开始,二子便学习了花道、茶道、钢琴等技艺。 她虽然在家人溺爱的环境下长大,但该严格的部分依然被严格管教,每天忙著学习才艺,没有时间和学校的朋友玩乐。 在此状况下,二子渐渐被周遭朋友疏离,不只杜绝了坏朋友,同时也阻挡了坏消息。如此一来,她过著在家饱受疼爱,在外跟著姊姊的年幼生活,没有所谓的自我主张,被养育成内向的孩子。 她不擅长反抗,也不擅长自己决定事情。 以及──不擅长面对「男性」。小时候,她鲜少有机会接触爷爷和爸爸以外的男人,上幼稚园后,由于个性内向,也不曾和男生说过话,再加上曾遇过男生对她恶作剧,因此被女生们保护的她,变得很不擅长面对男性。 优柔寡断、内向、不擅长应付男性的掌上明珠。 二子就这样子长大了。但自从成了国中生之后,她开始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虽然父母希望她能够和姊姊一样,就读被称为「大小姐学校」 的女校,但她反而自己提出请求,希望能就读男女合校的高中。二子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因而首次忤逆父母的想法,这是她一生难得引发的大事件。 ……没想到,父母不仅没有反对,还很乾脆地同意了。 如此一来,二子如愿就读了男女合校的升学学校,但是她的个性无法轻易地改变,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她依然不擅长面对男性,也仍待在女生们的小团体中,并以内向又懦弱的个性度过了一年多。没和男生说过话,即使被女生们当作猫咪一样疼爱,却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这基本上就是二子在学校的人际关系。 结果,就算念了高中,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如既往到几乎令人灰心。不过,只有一点不一样。 那就是──和五岛晶相遇。 小晶的名字虽然有点像男生,却是货真价实的女生。她留著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虽说像个男生,但其实和二子一样是个身材矮小又稳重内向的人。 两个人的共通点很多,都是内向型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也很类似。 两个人的兴趣都是室内活动,也都是在稍微富裕的家庭中长大。最重要的是,小晶也和二子一样,不擅长面对男性。 她们不仅个性相似,在这一点有共通的想法时,也令双方产生非常强烈的共鸣。周围的女生逐渐对实际谈场恋爱抱持兴趣,对之前还待在小团体的二子来说,只要一谈到这种话题,就会令她觉得很不舒服。 无法加入谈话。 她也曾被当作小孩子看待、被嘲笑。 不过,如果在那种状况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多少会觉得比较心安,不舒服和羞耻的感觉也会随之减半。只要两个人可以互相偷偷使眼色,互相露出腼腆的神情,就会觉得轻松些。 况且,二子总是不敢出言制止大家的捉弄,而小晶明明也是个内向的人,却愿意鼓起勇气站出来为她说话、保护她。这个举动让二子非常感动与感谢。对至今只和同学维持粗浅团体关系的二子来说,小晶是她第一位特别要好的朋友。 二子很喜欢小晶。 只不过小晶非常喜爱她的长发,还频繁地想要帮她梳头发,这点会令她觉得有点困扰就是了。 二子总被说和温柔的奶奶年轻时很像,这让她认为这头秀发是与奶奶之间的羁绊,因此自己的头发被他人夸奖固然很开心,但是二子对自己这头美丽的黑发抱持著稍微复杂的想法。 这头秀发无疑是她与心爱的温柔奶奶之间的羁绊,是她自豪的长发。但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人重视这头秀发更胜于重视她本人,反而令她感觉有负担。 首先是从父母和爷爷开始。二子从小时候就只被允许留这头像是日本人偶般的长发,理由是「这最适合你」、「因为这是最符合这个家的女儿应有的发型」、「看起来就和奶奶小时候一模一样」。放在相簿里照片中的二子,除了头发还不够长的幼年时期以外,全都是留著看起来像是日本人偶的长发,充分地表现出在二子懂事以前,父母等人便坚持这样的原则。 朋友也是一样。要好到某种程度的朋友,都会夸奖她的头发。 但同时,这个发型就会被当作是二子的象徵,令她感到很困扰。如果她用轻松的语气随口说想剪短时,其他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浪费一头漂亮的长发」、「你适合长发」等等支持长发的言论。二子虽然喜欢自己的头发,但也只是像普通事物般喜欢,并不认为有大家说得那么重要,因此她很困扰。 大家总会说「很羡慕」,可是她因为不想让人以为她是有一头长发才这么傲慢,所以不曾公开表达过反对意见。况且,她也不想为了区区的头发和家人起争执,也从不曾反抗过家人的意见。 没错,这「只不过是头发」罢了。 虽然大家说头发是女人的生命或灵魂之类的,但这只不过是头发,又不是剪短后再也无法留长。实际上,她也不会放任头发一直留长,会定期把过长的部分修齐。 大家都想得太严重了。 大家夸张的口气讲得好像剪短之后,就会永远失去头发似的,甚至好像二子本人就会消失似的。 二子觉得简直就像是被她自己的头发缠住不放。头发、头发、头发。二子总觉得,不论是谁,都会依据这头长发的印象紧紧束缚著她,但是,二子的意志没有强烈到足以顶撞周遭的想法,周围这些说词对她来说,多少是个负担。 留著一头又长又美,宛如人偶般秀发的女生。 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大家对二子抱持著这般既定的印象,确实间接把二子培育成内向的女孩子。 二子便是一直在这样的印象中被保护长大。不论是家人、朋友,大家都是用「贤淑又弱小的女孩子」的想法,把她关在高墙内保护著她,要她维持原本的模样。 这是过度保护。 二子虽然很感谢大家愿意保护她,但果然还是认为「这样下去不行」。她察觉其中部分的原因在于自己不擅长应付男性这点。虽然二子的确早早就不习惯面对男性,但让事情恶化的原因,多少也是总是持续被人层层保护的关系。 回想起来,到目前为止,她曾收过几封男生给的告白信。 当时因为二子对那些信件感到困惑和恐惧,周遭的女生便立刻保护二子,甚至引起了一点小骚动。她觉得自己对当时那些男生做了失礼的事,但是,就算现在被别人告白,自己一定又会觉得「恐惧」吧。 ……不改变不行。 二子在心里这么想著。 然而现实是,她一如往常地被大家保护著,后来和同样不擅长面对男性的小晶变得要好,又再度安于现状,甚至变本加厉。 不改变不行。 维持自己弱小的个性一点也不好。她相信同样不擅长面对男性的小晶,心底一定也和她一样认为应该要做点改变才行。 总之── 「现在……可以说一点男生的话题吗?」 说完后相视而笑的朋友。 对二子来说,小晶就是这种关系的朋友。平淡的关系,虽然平淡,但靠著重要的联系,偷偷地、稳固地牵系在一起的重要好友。 ? 草场二子是个小公主。 带著清秀气质的可爱女孩子。生于富裕家庭中,是两姊妹当中的妹妹。 名字是带有复古感的简单文字,虽然有点怪,但念起来既可爱又适合她。姊妹俩分别叫做一子和二子,听起来觉得命名随便,但只要一想到这一对姊妹住在设有大型日式庭园的大房子中,反而觉得她们的名字充满日式风味,真是不可思议。 二子的个子矮小,给人娇小的印象,再加上纤细的身材,看起来就像是制作精美的日本人偶。 她一定非常适合穿和服吧。 还有一头令人怀疑是不是订制的美丽黑发。留到背部的头发和其他日本人相比,看起来更加亮黑艳丽,色泽美艳到让人理解什么叫做鸦羽般的水亮乌黑色。发质强韧又笔直,触感就像集结成束的高级布料般绵延滑顺,用梳子一梳,就会像用织布机拉开的线一样直顺,黑发整面的光泽如同清水般流泻而去。 ……女仆梳著公主头发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吧。 五岛晶每次梳著二子的头发时,心里都这样想。 和自己头上长出蓬乱又无聊的东西明显不同,甚至不同到无法嫉妒的程度。而且比起嫉妒,小晶的胸口充满著能够摸到这么棒的东西,因而产生的特权与荣誉感,促使她认为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女仆一定也是这样认为吧。 认为绝对不能把 这项特权让给任何人── 至少住在小晶心中的女仆,总是这样偷偷想著。能随心所欲帮忙梳整这头不管是谁看了都想一摸的魅惑秀发,这样的特权她不会交给任何人。 二子和小晶是就读这所高中后相识的朋友。 她们高一时就编在同一班,都被纳入班上最大的女生团体中,同时在团体中都是谨慎内向、个子小又乖巧的人,两个人非常相像。 话虽如此,大家对待小公主二子的态度,和明显略差一筹、看起来只不过是普通娇小同学的小晶完全不同。二子那与外貌和教养相符的稳重个性深受大家的喜爱,相较之下,既瘦小又一头乱发、一说话就露出激烈的感情起伏、像是不温驯动物般的小晶,在团体中只能敬陪末座。 不过,这样的小晶和二子互为团体中的边缘人物,两个人其实非常合得来。 双方都不积极的个性令彼此都觉得与人的距离感相似,比和其他人聊天时还要感到舒适。两个人的兴趣都是室内活动,喜欢读书,不常看电视。最重要的是,相较于其他的共通点,她们最合得来的就是──两个人都不喜欢谈论恋爱话题。 并不是不关心,而是两个人都不擅长面对男性。 同年龄的女生喜欢谁、正在和谁交往、喜欢哪个艺人等话题,她们完全无法加入。甚至只觉得有疙瘩,感到厌恶而已。 其实,小晶一直都有自卑感。刚念国中时,班上至少还有认同她感受的女生,但到了高中,周围的话题清一色都和男生相关,她也没有拒绝这类话题的勇气,只能拚命隐藏自己根本不受男生欢迎的外表,隐瞒自己无法加入话题这件事。 所以,真的很久没遇见了。 遇见和她一样,不擅长男生相关话题的女生。 不久后,两人便因为个性安静与话题不合的关系,自然地疏远小团体,也稍微勾勒出只有两人要好的画面直到现在。由于升学学校不会重新编排班级,班上也就维持了原有的样子升上二年级。二子依然受欢迎,而小晶依然只是个没有价值的学生。不过两个人却在私下偷偷培育著友情。 举例来说── 「二子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像这样,其他女生会硬把二子拉进恋爱话题当中。 这时二子会不知如何是好,或是满脸羞红,逃离位置。 那副模样实在是既可爱又有趣,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开始这样捉弄她。 随后悄悄拯救被捉弄的二子,正是小晶的任务。只有小晶理解二子的心情,只有二子能和小晶有共鸣,所以,也只有小晶能够拯救二子。 还有就像是容易胡闹过了头的同学,若是捉弄得太过火时,小晶会说「二子也太可怜了吧」来保护二子。小晶并不是擅长多管闲事的人,但只要为了二子,这些都不算什么。在那种会接纳像小晶这种位于末端地位的人的团体,基本上都是些亲切且具宽容性的同学,看到小晶出面袒护时,也会察觉自己玩得太过火,然后向二子道歉,圆滑收场。小晶和二子双方就是像这样得来不易的关系。 掌上明珠的大小姐或是小孩子。 因为这种印象,两人时常被大家捉弄,大家也承认她们在同侪之间的特殊地位,那就是距离恋爱还很遥远的某种「人物」。若是从被父母严格地过度保护、家中隔绝了所有坏消息的二子的角度来看,这几乎可说是事实。 她还不够成熟,不懂恋爱。 几乎不曾单独和男人说话。因为不懂,所以害怕。 小晶总是和二子腻在一起,所以她也几乎是被这样看待。但是,真要小晶说的话,大家对待她的方式和理解,其实完全错误。 事实上,小晶──非常痛恨男人。 2 「喂──!你带什么东西来呀──!」 突然,男同学们在教室内嚷嚷。 一位男同学边笑边挥著一本猥亵杂志的内页,看似杂志持有者的男生好像打算阻止对方,脸上却一直挂著笑容,围在一旁的男生们也发出了大笑喝采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部分女同学皱著眉头窃窃私语,也有女生站在一旁边侧眼观看,一脸有趣似地笑成一团。小晶不禁因为那愚蠢的骚动而双眉紧皱,内心发出阵阵寒意,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小晶讨厌男人。 她只把校园里的男生当作猴子看,不管是周围女生喜欢的男生,还是大家迷恋的男性偶像,从小晶的眼里看来,都是猴子。 怎么看都只是胡闹、可怕、幼稚、脑袋差、令人作恶的生物。虽然没和偶像明星待在同一个空间过,但他们也只比那些男生好一点而已。不过推测了一下偶像明星的实际状态,毕竟他们是一群被溺爱奉承而得意忘形的成功男性,光是想像他们的内心和生态,小晶根本不会想与他们待在一起。 小晶无法理解,热络地想和那种生物深交,还为此一喜一忧的大家,脑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仅如此,她认真地怀疑那些女生的精神状态。 现在教室内因为全世界都觉得愚蠢至极的事情而骚动的男生之中,也包含了外型帅气而大受女生欢迎的运动型男生。小晶实在很想问问各位女同学,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感想?虽然她并没有那种勇气询问就是了。 「……男生好讨厌喔。」 小晶停下正梳著二子头发的手,轻声地说道。 「嗯……」 二子有点畏缩地同意。在午休的喧嚣教室中,小晶制造出只有自己和二子两个人的世界,并从那猥琐杂乱之中保护著二子,她又重新在脑里思考,那些喜欢男生的女同学们究竟哪里有问题? 女生只要跟女生一起生活就够了。小晶在心里这么想著。 至少她个人不会想跟那些男生来往,也不想让无知的少女去碰触眼前骯脏的事物,更别说是让她和那群男生来往。 绝对不能任凭二子遭受污染。 纯洁的她不该接触那些猥琐的男生,更不用说是那些和性有关的事物,甚至连传都不该传入她的耳里。要是被那些恶心的东西碰触,二子这样的女生一定会死去。小晶光想像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她的想像虽然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些朦胧的画面而已,即使如此,也让她恐惧到无法承受了。 自从第一次在学校学习到性教育课程时,小晶就恶心到呕吐。 那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相信小孩是送子鸟叼来,或在包心菜中长出来的纯情少女,而是因为她把性和自己的父亲重叠在一起了。 就是她的父亲和妈妈,以及和其他女性进行的那种行为。然后妈妈几乎每天都会不愉快地抱怨、小晶也经常感觉不舒服。后来小晶终于知道,她对父亲抱持的那股含糊不清的厌恶感究竟是什么了。 那就是──她对于「性」的厌恶。 小晶讨厌自己的父亲。 父亲会回来的家、有父亲味道的家,她厌恶到几乎不想回去。她也同样厌恶和父亲一样的「男性」。 当然,学校里有许多男性教师和男同学,她不可能会感到愉快。不过至少那些人几乎不会和自己有所关联,校内也有女生团体组成的小型社会,只要生活在其中,就不会出现太多令她不快的事物。 所以小晶这样想著。 可以的话,希望能永远待在学校。 一直待在女生中间,一直与二子在一起。 小晶每天就像逃离家里似地去上学,随著放学时间接近,她总是会一边这样想著,一边如此过活。 回家令她忧郁。 如果能像偶尔耳闻的不良少女那样离家出走,在朋友家来回奔走的话,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呢 ? 不管她怎么想,今天也平淡地度过了在学校的日子。她怀抱著像被「回家」这个诅咒束缚般忧郁的心情,无力地迎接放学时刻。 ? 「…………妈妈,我回来了。」 明明没有其他要事,小晶依然故意在学校待到最后一刻才走,不过毕竟不能总是赖在校内不走,最后她还是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按照惯例,在说出「我回来了」以前,她先确认玄关有没有摆放父亲的鞋子。 如果父亲已经回家,她必须做好该有的觉悟。不只是必须忍受讨厌的父亲而已,现在父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完全处于敌对状态,不论是他们互相叫骂,还是冷战,只要开始吵架,她就必须要跟著支援或是避难,做出相应的处理。 独自经营著离家不远的某间公司的父亲,完全没有区隔自家与公司。家里的东西放在公司,公司的东西放在家里,不论是用餐、休息,还是工作,父亲总是随心所欲地在他喜欢的地方进行。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除了本人以外,无人知晓。就算小晶放学回家时,夫妻正吵得如火如荼也不稀奇。 庆幸的是,今天没有出现那个又大又有压迫感的皮鞋。 看来他还没回家。小晶一边在玄关脱鞋,一边出声招呼,走进既大且豪华,却总有些死气沉沉的家,她看见妈妈正在准备晚餐。 「啊,你回来啦,小晶。」 妈妈穿著烹饪用的围裙,在日光灯昏暗的厨房当中,回头对著小晶如此说道。 妈妈从外表看来并不是美女,但是名个子娇小又居家的女性。在十几岁正年轻时和大她十岁以上的父亲结婚后,马上就生下了小晶,所以就年龄而言,是个年轻的妈妈。不过她散发的氛围绝不会被人称赞年轻貌美。 因为和父亲长年不合的关系磨损了她年轻的内心。 「你在做什么料理?我也来帮忙。」 小晶把书包放在餐厅地上,自己也围上了浅格子花纹的围裙。 妈妈每天为了小晶清洗围裙,整齐地熨平,挂在餐桌的椅背上。小晶一边卷起衬衫袖子,一边确认目前料理的状况,并进入厨房对妈妈说: 「嗯~那我来顾著汤吧。」 「谢谢,麻烦你了。」 妈妈笑著回答。 其实,妈妈做的家事完美到不需要小晶帮忙。不管是做菜、洗衣,全都既仔细又完美,宽敞的家也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是,即使如此完美,却总觉得家中仍抹上一层昏暗,这果然是因为居住者的心境问题吧。 这个家是猛兽的笼子。就算有多整齐乾净,也只不过是会有猛兽回来的笼子。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让精神安宁。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早就离家出走了。小晶总是在心底这么想著。可是,家里还有和她境遇相同的受害者妈妈,两人又关系融洽,小晶不可能一个人逃跑,不可能丢下自己的妈妈不管。 小晶的家庭因名为父亲的猛兽而毁坏。 母女两人被监禁在家庭已毁坏的笼子中,肩并肩地做著晚餐。 做到一半时,因为小晶的帮忙而稍微轻松点的妈妈停下手边的工作,她看著小晶说: 「……我觉得还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那是既感慨又令人放心的话语,是妈妈近似于口头禅的话,那句台词小晶从小就听过好几次了。 「女生就能像这样帮忙做料理,也不会像男生那样胡闹。如果你是男生,我一定养不来。妈妈真的这样想喔!」 虽然细节会略有不同,但这些早就听过好几次的话,小晶是听也听不腻。 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讨厌被父母夸奖。 而小晶也打从心底认为,还好自己不是男生。 没错。 还好不是那种生物。 「喂!我把斜肩包放在这了吧,去给我拿来!」 突然,从玄关毫无预警地冒出了粗暴的开门声,连厨房都听得见的怒吼声冷不防地甩进家中。 一瞬间,两人的表情变得阴郁,当叹著气的妈妈准备去房间拿包包时,父亲正好踩著脚步声进入家门,妈妈和父亲在厨房门边碰头。 「……喂,我今天不吃晚餐,要住里绘那。」 父亲看著妈妈的脸说道。 他一身厚重的西装,虽然上了年纪,却看起来年轻又有精力。粗壮的体格乍看之下不胖,却总觉得带有强烈的油腻感,散发出一股顽强的成功人士气味。 妈妈瞬间沉默不语。里绘是情妇的名字。 父亲从不隐瞒这些事,不管是公然与情妇交往,或是去风化场所游荡,简直就像打算卖弄给小晶母女俩看。不对,事实上,他就是在夸示卖弄。 「……别在我和小晶的面前这样。」 「哼,反正你本来就不让我对你做任何事。」 妈妈一脸不愉快地警告父亲,正打算离开厨房,父亲却摆出不痛快的脸孔,挡在门前不让妈妈离开,甚至一改原先的态度,用露骨又讽刺的语气说: 「还不是你不让我随心所欲,所以我去别人家做,哪里不对?」 「给我适可而止!」 啰嗦的父亲让妈妈也开始粗暴地大吼。在妻子和女儿面前不知廉耻地开口谈论性事话题,与其说是神经粗,不如说根本是怀抱著恶意。妈妈也因为愤怒而开始吵架,这都是家常便饭了。 「你不觉得丢脸吗?你就只爱说那种事!」 「夫妻就是该做那档事!」 「砰!」的一声,父亲用拳头用力捶门。 「那为什么要结婚?夫妻不就要做那档事吗!」 父亲边说不堪入耳的话边发怒。就连小晶都认为,这个父亲已经因为污秽的性欲而脑袋出问题了。 「那种不洁之事!你真不知羞耻!」 「什么不洁?什么羞耻?,」 父亲听完妈妈的斥责后更加激动。 激动到痛骂妈妈。那副模样令人怀疑人类的双眼是不是能够见到暴露于外的污秽内心,令人感到不洁、丑陋、恶心与恐怖。 男人这种生物,真是太恐怖了。 别说是看到父亲或听到父亲的声音了,小晶甚至连跟父亲待在同一间房内呼吸相同的空气,都觉得恶心。她皱著眉头打算离开厨房,打开父母目前所在的厨房门边以外的另一扇后门出去,绕到外头,逃回自己的房间。 「…………!」 逃离。闭门不出。 等了一段时间。从父母吵架告一段落到父亲离开家为止,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已经到了深夜时分,小晶估计吵架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回到了厨房餐厅,看到妈妈带著严肃的表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厨房门和其四周。吵架后,妈妈总是会像这样打扫,彷佛在消除父亲留下的痕迹。虽然是一尘不染的家,但这个家唯一一个不会有人打扫的地方,就是位在家中深处的父亲寝室。妈妈不想碰触父亲留下的污秽最为浓烈的地方,所以从不打扫那里。 小晶也深有同感。 「妈妈……」 小晶对默默打扫的妈妈出声喊道。 「……咦?啊,抱歉,小晶。」 妈妈好像回神似地转头,僵硬地笑著说: 「得吃饭才行,都已经这么晚了……」 「妈妈……为什么还要跟那种人一起生活?」 看著像是要补偿什么似地说话的妈妈,小晶再也受不了,便如此询问。她至今为止,已经跟妈妈说过好几次了。「没必要再和那种父亲住在一起」、「我们母女两人一起离开吧」。她说过好几次了。 「离婚吧,我会跟著妈 妈。」 但是,妈妈总是摇摇头,回答著一样的话: 「等你长大可以独立的时候,我再考虑。」 「我不要你为了我忍耐……」 「不。在你可以顺利地从高中毕业、念大学、就业、结婚以前,都会需要有一对完整的父母亲。」 「……我不会结婚的。」 小晶擦身经过妈妈的身旁,走进厨房里。 结婚的话,就非得和像父亲那样的生物一起生活,她可敬谢不敏,更不可能要她做性教育课程教导的那种事。光是想像自己是那样子出生,她就一阵作恶。 小晶知道妈妈之所以会结婚,几乎是被强迫的。 妈妈的娘家是从古传承至今的名门世家,代代都信奉基督教。妈妈完全不懂任何污秽的事,如掌上明珠般被养育成人。从女子高中毕业的同时,也被自己那暴发户的父亲要求,为了挽救当时中落的家境而去相亲结婚。 妈妈本来就有点恐惧男性,但也不敢违抗家人的意愿,好几次都向小晶诉苦她有多后悔。不知道原来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为了小晶,也不打算离婚。 小晶不想要那种婚姻。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不和男人扯上关系。 真要说她的愿望,她很希望可以不知道男人的存在,也不让男人进入她的视线,更不意识著男人而生活著。 「小晶……」 「……」 小晶感受到妈妈在背后用困扰的视线看著自己,但她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走进厨房,从柜子中拿出餐具,开始准备延迟许久的晚餐。 ? ……带著不愉快的心情结束了一天,以大受影响的情绪迎接了隔日的清晨。 正如父亲所宣言,他没有回家。不管是否在家都令人不愉快的父亲,让母女俩一边叹息,一边在餐桌吃著妈妈做的早餐,并带著便当出门。 来到有许多女生在的学校,令小晶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不同于与妈妈两人独处的情形,充满女生的学校,会让她觉得父亲的臭味稀薄了许多。小晶原本是真心想念女校,但父亲听见她的请求后勃然大怒,说是如果要去念女校,就不帮忙出学费,她只好哭哭啼啼地放弃,就读现在念的高中。 「……啊。」 走在校园的走廊时,小晶在走廊前端发现一名她绝对不会看错的背影。 正确来说,与其说是发现背影,不如说是发现了头发。看见那艳丽又笔直,看一眼就不禁想触摸的魅惑黑发的瞬间,小晶像是心灵被净化般变得开朗起来。 随后,她像是被吸引似地自然而然小跑步,追上对方,并出声说: 「早安,二子。」 「啊,早安,小晶。」 二子摇曳著秀发回头,露出惹人怜爱的微笑。 「嗯、嗯……」 「怎么了吗?」 小晶看著对方,不禁低下头来,二子则觉得不可思议地歪著头。 那是多么耀眼的公主露出的微笑。她看见的瞬间这样想著:「要是哪里有只有女生的世界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那种世界,就可以把二子藏在可以不必看见男生,也不必被男生看见的世界中,两个人在里头永远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真的,要是有那种世界存在就好了。 小晶持续过著郁闷的每一天。 ………… 3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天,妈妈也以惯例的台词开场。 「还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已经夜半三更了。晚上参加地区妇女会后回家的妈妈,边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出上衣边这么说道。第一句就是这句话。待在客厅的小晶听著那句话,也直率地附和。 「有好几位妈妈带小朋友到妇女会来。」 「这样啊。」 「男孩子们在里面起了大骚动呢,真是辛苦,不管他们的妈妈说什么都不听……那种小孩真让人受不了。」 妈妈似乎一边说一边回想,一脸厌恶地皱著眉头。 「真讨厌……」 「嗯,没错。男生真的很讨厌。」 吐露真话。 妈妈夸奖「还好小晶是女生」的次数,和嫌弃男生的次数几乎一样多。 「真的很讨厌。既吵、胡闹,又骯脏……」 每当妈妈在某处看见造成周遭困扰的男生,就会逐一举例并抱怨男生是多么令人不愉快的生物。最后,妈妈会像惯例一样,夸奖说「还好小晶是女生」。 如果对话流程不是这样,那就是小晶同意妈妈说的话之后,分享自己在学校看见男同学做出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件,两个人互表同感。 但是,今天特别的是,话题出现了分歧。 「还有啊,今天那些男孩子们开始恶作剧,全都脱下裤子和内裤,下半身光溜溜地到处乱跑。」 妈妈摆出痛恨到几乎头痛的表情说道。 「又是胡闹又是哭喊,已经不能用『过分』二字来形容了。妈妈一直在祈祷聚会能够早点结束。」 「欸……」 小晶不禁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音。看来这次的妇女会进展成夸张的地狱画面,让母女俩的对话流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惯例。 无法以常识想像的地狱画面。 大多数的母亲似乎都无视于那副景象,还当作是个令人欣慰的画面眺望。而从另一层面来说,那也像是一幅地狱画。 「妈妈觉得──」 然后,妈妈说: 「下面长了那种东西的小孩,我根本不敢养。真是的,脏死了脏死了。就算是婴儿也看起来讨厌,妈妈根本受不了。」 说完后,妈妈真的讨厌到全身打颤。 虽然换了个代名词讲,但妈妈指的就是──性器官。 小晶从没看过性器官。当然,她没看过别人的性器官,也没有如同小团体中的女生所说,曾有和父亲一起洗澡的经验。 她充其量也只见过性教育课本上的图解而已,但小晶在此时就已经觉得十分恶心。如果一并思考怎么看都只像是野兽的父亲、学校的男生,以及在外头看见的所有男性,他们下面都长了那个东西,那么他们便全都是超越厌恶的恐怖对象。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偶尔,仅仅是偶尔,妈妈会像这样露骨地吐露出她有多厌恶性器官。 妈妈平常都会避开不谈,绝口不提性方面的事。那似乎是让妈妈觉得男人令人不悦与恐惧的根源,所以当妈妈遇见害她再也无法忍受男人的状况时,就会像是从口中溢出似地提及「那个东西」。 「……为什么大家不用剪刀剪掉呢?」 妈妈小声地喃喃说著: 「那种骯脏的东西,剪掉就好了。」 「唉~」妈妈深深地、深深地叹息说道。 小晶觉得,平常温柔的妈妈,只有在此时会变得有点可怕。但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让温柔的妈妈说出这种话的男人,本身就恶心到无可救药。 甚至可说,让妈妈大声叫骂的那个父亲也一样恶心。 妈妈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按压太阳穴,像在忍著头痛。突然,她的视线停在某处。 小晶也随著视线看去。 沙发桌的一角,放著做到一半的缝纫作品,在贴著羊毛布料的裁缝箱上,裁缝剪刀隐隐发著光。 ?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学校中午前的课程结束后,小晶正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午休。她像平常一样稍微站在二子的后方,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 盯著二子的头发,她故意找出头发显得有点凌乱的地方后,开口说道: 「二子,让我帮你把头发梳整齐吧?」 「咦?啊、嗯,好啊。」 小晶以正常来说没人会察觉到的些许凌乱当作藉口,替二子梳头。 一开始,她会说「我替你梳」之类的话,但是她改变主意认为,不能用那种假装亲切的说词说话,之后她便一直是以请求似的方式说出「让我帮你梳」。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摸二子的头发。 却用「我替你梳」这种说法,实在很失礼。 一开始,小晶的确有必要欺瞒二子。原本就内向的小晶觉得将自己的意念强压于他人的行为令人害臊,她必须要披上「亲切」的外皮,让二子接受自己。 温柔的二子当然会回应她的要求,但那种行为本身也够卑鄙了。 小晶察觉了。察觉自己个性当中卑鄙的部分,也察觉二子的头发美到足以超越她内心的纠葛。 小晶是二子头发的信徒。她有这个自觉。 她从以前开始就憧憬女生那一头漂亮的秀发。国小低年级左右,她曾因为乱糟糟的头发而被严重霸凌,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近乎嫉妒地憧憬那些出现在洗发精广告中的美丽秀发。 当她有自觉讨厌男生后,也认为头发正是女孩子的象徵。 二子是她的理想化身。 所以她要替二子梳那头秀发。回到教室,让二子坐在椅子上后,她从后方用梳子开始梳起只有一点凌乱的头发。 「真好。」 「是、是吗……?」 即使每天凝视、即使碰触过好几次,头发依然美丽,触感又舒服。梳子毫无阻碍地往下梳,头发像吸附在手上般顺畅地流动,也可说是能挑逗性欲的头发。 这就是女生的头发,属于女生的东西。 绝对不能交给男生,绝对不能被那种骯脏生物碰触到的纤细宝物。 「果然还是很棒。」 小晶说: 「二子,你不可以让男人碰喔。一想到这头秀发被男人抚摸,我就毛骨悚然。」 「咦?嗯……」 小晶打从心底吐露真心话后,二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带著每次被开玩笑时总会浮现的困扰神情笑著说: 「这个约定好像有点难以达成……?」 「咦?怎么会?」 「虽然我还没见过……不过还是有男性美发师之类的吧?」 「不可以!」 小晶不禁大声回答。 「咦?」 「啊……」 二子吓了一跳,小晶也在一瞬间尴尬地发现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后,赶紧闭口。 「那、那种男生……看起来很轻浮……我觉得很恐怖。」 「啊……嗯……可能吧。」 然后,小晶勉强找理由粉饰,二子也装作勉强接受的模样,出声表示同意。但也无法挽救早已形成的尴尬气氛。她们沉默了一阵子。 「……」 小晶一边安静地梳著二子的头发,一边想著。 自己果然还是没办法忍受。要是让男人的手碰触二子这么美丽的头发,光是想像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光是想像被那种覆盖一层湿黏又骯脏皮脂的肌肤碰触,让漂亮的头发沾上油脂,她就涌起一股杀意。更不能忍受的是,寄宿在试图碰触二子头发的男人手中,那充斥著肉欲的不良企图。 污秽。只能用这个单字来形容。 二子绝对不能被男人弄脏。 她希望只有二子一辈子都可以不被那种东西触摸。在理所当然会与男生扯上关系的少女世界中,创造出只属于两人的圣域。即使在圣域中,二子也和拥有那种父亲的小晶不一样,因为只有二子,才是真正有资格称为清高的女孩子。 唯有二子是独一无二的理想少女。 毫无污秽的少女。小晶希望二子能成为这样的女性,希望二子永远都是如此。 因此,二子毫无防备的言行总让她担心得不得了。担心未来某个时候二子会不小心让男人接近。她很想把自己心中对男人的厌恶感全都传达并警告二子,这股冲动驱使她好几次,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当然会担心是否因此让二子退缩害怕。 但有比这件事还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绝对不能让二子变成和小晶一样的人。 小晶因为有那种父亲,害她了解到男人有多污秽,甚至到了厌恶且必须警戒的地步。不过,这些知识对小晶来说,除了「秽物」以外什么也不是。光是知道这些事,就令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遭到污染,可以的话,她甚至想从脑髓中取出被弄脏的部分。 知道骯脏的事,就是一种污秽。 二子绝对不能沾染上污秽之事。 小晶陷入了因为不安而想警告二子,又希望她保持纯洁之心的困境。那股焦躁日益增强,她无法传达那些事情给二子,过著毫无作为的每一天。 她希望二子能与她共享危机感,但又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事。 为什么二子要说出那些毫无防备的话,搅乱她的心呢? 小晶一味隐藏这份思绪,默默梳著二子的头发,梳子往下梳的时候,突然,一根长长的头发滑落下来,那就像是利用魔法从黑色宝石中取出的丝线。当小晶察觉时,仅仅一瞬之间,她不禁用认真的表情凝视那根头发。 「……」 然后,小晶开始犹豫,吞了吞口水。 轻轻地从梳子上取出掉落的头发。 她紧握在手中,小心避开二子的视线,藏起那根头发。然后,她不经意地把手滑进制服口袋,不让任何人发现,将二子的头发收在口袋深处。 ?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妈妈出门,父亲却在只有小晶一个人看家的夜里回来。 光是听到进入家门的粗暴声音,就能分辨是谁。听见那道声音后的小晶一脸难受地阖上正在阅读的书,撑起原本横躺在客厅沙发中的身子,打算逃到自己的房内时,父亲却比她的动作还要早一步进入客厅。 「……喂,你妈去哪了?」 「…………」 逃跑失败的小晶把书放在膝盖上,满脸失望地坐在沙发上,被在客厅正中央环视屋内的父亲用强硬斥责般的口气威吓质问。妈妈去参加同学会,不在家。小晶虽然知道答案,却没有任何理由要特地回答父亲。 小晶无视于父亲,一语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此时,父亲好像被那态度给坏了心情,又用「喂」一声搭话,让她变本加厉地不予理会,并打算离开客厅,随后父亲又发出更吵杂的声量,并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喂!」 「住手!脏死了!」 被抓住的瞬间,小晶反射性地回答,她扭动身体,试图甩开父亲。 比起被抓住的疼痛感,父亲用手掌碰触她的触感,以及高到诡异的体温,让她觉得自己的触觉被侵犯般不愉快。 而且,从这个距离还能闻到父亲的体臭。闻到那好似混著皮脂和菸味,让人感觉一阵火大的臭味,让她更因为发出臭味的源头正触碰自己这件事实而全身起鸡皮疙瘩。 「放开我!好臭!脏死了!」 「你给我收敛点!你彻底被你妈影响……!」 父亲勃然大怒,抓著她的手说: 「给我修正你那用傲慢语气说话的嘴!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无可救药的笨蛋,就像你妈一样!」 「!」 小晶一直试图回避像这样和父亲久违地一对一谈话, 然而一听到对方所说的话后,转瞬间,她大发脾气。 那个万恶的根源竟敢说妈妈的坏话。 那张嘴、那张散发恶臭的嘴竟敢把妈妈说成笨蛋?妈妈不该被瞧不起,更不是像你这种男人有资格瞧不起的人。她的愤怒与憎恨像火花般闪烁。 「笨蛋?谁是笨蛋呀!」 小晶用内向的她也不可置信的凶狠气势大叫: 「你才是笨蛋吧?既笨又低级!粗暴!没资格说妈妈是笨蛋!」 她一边尖叫般地嘶吼,一边凭著怒气试图挣脱紧抓著她的手。但是,父亲的腕力有如猛兽,让她无法如愿甩开。 父亲听了小晶说的话后,转眼间因为激烈的愤怒而满脸涨红。但这次,父亲并没有藉著膨胀的怒气而胡乱叫骂,他用呼吸传达了溢满全身的猛烈怒气,盯著小晶的眼睛,用压抑后的声调静静地说: 「……喂,我话说在前头。」 声调中充斥著愤怒与焦躁。 「别再听你妈说的话了。懂吗?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这样告诉你。」 「!」 小晶不禁对父亲压抑的怒气感到怯懦,但是,听见父亲说出口的话依然是指责妈妈的话语时,她的恐惧感马上又被愤怒取代,猛然激烈地谩骂父亲说: 「你根本不曾为了我做任何事!」 还说什么「为了你好」。 那句话促使小晶更加轻视父亲。她对父亲的印象只有强迫自己接受讨厌的事而已。 父亲从未做出任何为了她好的事,甚至还击溃小晶所有的愿望。对小晶来说,她没有理由听对方说像是在施恩般的话,更没理由听对方说什么「为了你好」,当然也没有必要接受对方的忠告。 「啧,你是笨蛋吗?」 但是,面对小晶的愤怒,父亲的回应就只是咋舌而已。 「竟然彻底被洗脑了。你听好,那家伙都一把年纪了,还妄想活在美丽的花田中,根本是个白痴。」 然后,父亲开始用比以前更恶毒的话痛斥妈妈: 「你既然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懂得做爱这种事吧?那家伙竟然觉得这种事很骯脏。你也被她乱教一通对吧?管他是骯脏还是不洁,你给我记好,光靠那家伙说的漂亮话,根本无法组成一对夫妻!你也是靠著我们做这种事生下来的,这世上的人类,就只有男人跟女人两种而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父亲靠近她,口沫横飞地大声胡乱怒骂。小晶噙著眼泪蜷缩身子,被迫暴露在其中。不管是巨大的声量、恐怖的怒气、令她手腕疼痛的力气、飞散的唾液、腥臭的口臭,还是父亲嘴里吐出的内容,全都令她感到恐惧。 然后── 小晶惨叫似地大吼: 「住嘴!」 她用尽全力冲撞父亲的身体。 「唔!」 突如其来撞过去的手直接往心窝上打,让父亲蜷起身子。小晶远离这样的父亲并丢下斥责的言语: 「差劲!不要碰我!」 愤怒与厌恶感让她眼眶泛泪,全身汗毛倒竖。 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只是一块秽物。 父亲马上就抬起头,那张脸愤怒到了极点。小晶往后退,试图与父亲拉开距离,而父亲则按著心窝,调整呼吸,并瞪著她,激动地用手指指向玄关说: 「滚出去!」 他大吼。声音大到整栋房子似乎都在震动。 「既然看我那么不顺眼,你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 「……!」 父亲这次真的凭著怒气吼叫,小晶别无选择,整个人用背部擦著墙壁,逐步往玄关的方向移动。 外头已是深夜,但是父亲似乎觉得无所谓。 小晶也觉得无所谓。待在这男人所在的空间,她连一秒都无法强迫自己冷静。 「恶劣……!」 小晶的双眼紧盯著父亲,像是对抗猛兽般拉开距离,靠著背部摸索抵达玄关。她因为怒气冲冲而使肩膀随著呼吸上下震动,和同她一样肩膀上下震动的父亲怒目相视,并走下玄关口的踏阶。 「…………!」 「…………!」 然后,双方互相以可怕的神情无言互瞪片刻后── 小晶快速穿上自己放在玄关的鞋子,反手打开大门,一口气转身逃出玄关外,从这个差劲的家中往夜色逃去。 4 恶劣! 恶劣……! 小晶一边在脑中痛骂自己的父亲,一边孤身在夜里奔跑。 她被赶出家门──不对,她自己飞奔离开了家,脑中充斥著对父亲的愤怒,在夜里奔跑著。 她没有规划自己该往哪里跑,只任凭盛怒驱使。一点也好、一步也好,甚至是一公厘也好,为了远离愤怒与不快的根源,她冲入黑夜中,像是要甩开一切般地奔跑。 恶心。 恶心! 感觉父亲的呼气黏在自己的脸上。 感觉父亲的体臭黏在自己的肺里。 她奔跑。奔跑的话,打在脸上的风似乎就能吹散那男人的呼气。 她奔跑。奔跑的话,就能像风箱一样更换肺里的空气,而且似乎也能把那男人的体臭赶出体内。 小晶便这样凭著冲动奔跑。 不擅长运动的小晶几乎是第一次被想奔跑的冲动驱使。 任凭冲动奔跑时,她感觉就像在进行净化自己的苦行,痛苦以及解放支配了全身,只要能跑到天荒地老就没事了。但是,小晶不擅长运动的身体立刻就上气不接下气,跑步渐渐变成走路,然后停了下来。 「哈啊……哈啊……!」 原本奔驰的小晶马上气喘吁吁,伫立在黑暗的路边。 心脏、肺,以及苦闷的胸口激烈地跳动,喉咙深处的支气管也不停发出黏膜沾黏的不悦声响。 双脚只剩疼痛,胸口只剩苦闷。 虚弱的心肺不曾停止在胸腔中暴动,小晶也跟著不停地在夜里喘气。 「…………」 直到调整好呼吸之前,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让呼吸与心跳稳定,她开始环视自己呆站的周遭──唐突地察觉她正孤身处在冷冽的黑暗中。 她站在从没来过的住宅区巷弄中,前后左右都扩散著黑夜与寂静。她孤单地伫立在其中,冷冽的空气无声地吹拂发热冒汗的身体和心灵。 「………………」 毫无声响。 以及,黑暗。 内心一瞬间冷却下来。 方才的她在激动之下,完全没确认周遭环境,现在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小晶可说是从没在这种时间出过门,待激动的情绪退却后,取而代之是突然袭来的不安。 「啊……」 毕竟对讨厌男性的小晶来说,一个人在夜里行走,根本等同于走在野兽徘徊的森林中。在小晶的理解当中,本来就已经很恐怖的男性,其中最极端危险的种类,会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 实际上,到了晚上,这附近确实很难说是安全地带。就算这里算是高级住宅区,但只要关上高耸的围栏和大门,隔绝户外,若没有格外大声的声响或惨叫声,是绝对传不进住户的耳里。再加上这个地区的居民不会徒步出门,因此这里是个即使夜间发生事件也无人会知晓,几乎要到白天才会被人发现的地区。 也有很多可疑人物出没的消息。 不久前,这附近才发生了连续杀害野猫的事件。 这里是由名为围栏、大门,以及冷漠居民的树所封闭而成的森林深处。一般来说,就连小晶也曾是这座森林中的其中一棵树 ,因此,她能切身体会到这座森林有多危险。 「…………回……」 她回头。可是自己才刚刚被赶出家门。 家里有那个父亲在,而妈妈也应该还没到家。 她回头的方向前面是看似无生气的寂静巷子,黑暗的世界不停地笔直往前延伸。她目前所在的地点是路面宽广、两侧并列著豪华住宅的围墙和门扉的小巷里,被一盏盏玄关灯照耀的杳无人烟道路,一直绵延至远方。 这是一条异常陌生的道路。 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道路。 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待在这里。总之,小晶考虑先回到自家附近,于是她打算回头走刚刚跑来的路,因疲劳而沉重的双脚为了前进而踏出一步。 啪。 但是,此时她听见的,并不是自己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大跳。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同时整个人往后转。 转头看见的道路前方,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正往这里走来的人影。那是从头穿著又薄又旧的连帽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行走的高大男人影子。 「……」 啪、啪。发出了大尺寸的鞋子迈步走路的脚步声。 对方压低连帽外套的帽子,看不见脸型。 脏兮兮的大皮鞋。邋遢的连帽外套。 男人一语不发地走了过来。一般人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往相同方向行走的路人,但是那人影散发出的氛围实在太过野蛮,她也在一瞬间感受到从帽子深处投射在她身上的强烈视线。 或许只是想太多,但也足以让小晶十分害怕。 一瞬间,胆怯爬上了小晶的背,恐惧压碎了她的心。 对小晶来说,这已经和对方究竟是不是普通的路人毫无关系。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忍受自己在这种空间,和诡异的男人单独相处。 「……!」 小晶慌张地踏出步伐。 像是要逃离男人般,她鞭策那双只剩下痛觉的双脚,拚了命地快步走。 她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或许只是想太多,但依然听得到男人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两个人并没有拉开距离,反而觉得男人的脚步声变快了。 她觉得对方明显追了上来。 啪、啪、啪、啪。 皮鞋的脚步声彷佛试图要驱逐她,正从背后逼近。 她打算快步拉开距离,但即刻上气不接下气。双脚不停延续步伐快走,心脏因为紧张而被用力揪著,她一边吐著难受的气息,一边拚命移动自己的双脚,却完全无法拉开与背后脚步声的距离。 同时,她也一直感觉到投射到她背上的视线。 如果笔直前进的话,总会回到自己的家,但她没有自信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 在走到家以前,她就会走不动。 要被追上了。不对,要是后面的男人突然冲过来怎么办? 「………………!」 即将耗尽的体力、对方可能快要逼近的想像,正绝望地把她的精神逼到绝境。 如果一直维持这绝望般的现状,她也无法再保持自己的体力和精神。 「……!」 于是,身心到达极限的小晶,从原本的大路转弯走进较小的巷弄中,她无法不停地在同样的路上行走。对方应该不可能跟她走同样的路吧?她往又小又没有照明的巷弄走去,如果那个男人只是路人的话,应该会继续走在原本的大路上。她这样思考,所以才转弯。不得不转弯。 没想到── 啪、啪、啪。 脚步声跟过来了。 没错。男人毫不踌躇地跟在小晶的后头转入巷弄,对方在一片黑暗的狭窄巷弄中,甚至加快了脚步,紧跟著她。 「……!」 她停止呼吸,睁大双眼。 到了这种地步,小晶才察觉到自己选了最糟糕的选项。 那个男人果然正追著她。对方一直凝视自己的背影,追著她的脚步而来。不要!等到察觉的瞬间,恐怖与绝望在她的心中爆发开来,她勉强保持的平衡也终于崩溃,整个人像是被弹开似的,双脚不灵活到几乎要打结,一口气飞奔疾驰。 「……………………………………………………!」 她拔腿狂奔。在没有玄关灯、没有自天空照射下来的光线而一片漆黑的巷弄中狂奔。她喘著气,迫使已经到达极限的双脚行动,同时被从背后追赶而来的男子巨大脚步声紧追不放。 因为,当小晶拔腿奔跑的瞬间,男子的脚步声也开始跑了起来。 她确定了。自己正被紧追不放。不要、不要!她在心底惨叫,双眼泛泪,拚命奔跑。当她进入从没来过的巷弄中,每当出现岔路时,她就胡乱转弯,为了要甩开追在后头的男人,她毫无目的、杂乱无章地到处奔跑。 肺部发出哀鸣,几乎不能呼吸,意识逐渐飘远。 可是,她根本无法远离男人追来的脚步声,只能勉强维持几乎要中断的意识,不停地跑。要是停下脚步,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她拚命地跑啊、跑啊、跑啊──就在不知道已经转弯了几次的巷弄中又转弯后,小晶随即无计可施地呆站在黑暗的巷弄中。 这里是死巷。 巷尾已经被围墙封住,中断了。 「啊……啊……」 她从口中溢出绝望的声音。 啪!啪!啪!啪! 在她背后追赶的男人脚步声,已经来到离她不远的位置了──不对,对方已经凶暴地急追直上了。 就在此时── 「往这里。」 突然,位于巷弄侧边的栅门随著一名女性的声音而开启,从中伸出的手抓住小晶的手腕,等不及她的同意便把她扯入栅门内。 「噫……!」 恐惧到极点的小晶从喉头中爆发一声惨叫,心脏和肺简直要跳出来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惊吓地被拉扯倒在地上,无计可施地因恐惧而缩著身体。当她终于畏缩地往上看时,眼前出现一位刚锁好栅门、转头俯视著小晶的人影。 「咦……?」 「你没事吧?」 小晶呆呆地仰望著对她说话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年纪可能和小晶差不多大的少女。 不过,她暂时只能无言地仰望著这位少女。那并不是因为过于恐惧而颤抖,也不是因为疲劳过度。瞬间,那些恐惧与疲劳全都一飞而散。站在栅门前的少女,已经无法用「寻常」二字来形容了。 眼前站著一名绝世美丽的哥德萝莉塔少女。 小晶被硬拉进某间宅邸后门的栅门中。一名留著一头长长的漆黑头发、穿著黑色哥德萝莉塔服饰的少女以此为背景,任凭黑色蕾丝缎带飘逸,站在前方俯视著小晶。 小晶看著那张既像是浮出黑暗、又像自黑暗中脱落的白净脸蛋,面无表情地挂著如人偶般的端正五官。那是她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美少女,在那不该存于世上的美貌面前,小晶只能目瞪口呆,凝视著不放。 「你的运气真好。」 「!」 然后,一语不发俯视著小晶的少女再度开口时,她才吓得回神。 「因为你跑到这来,才会轻易地被我救了。那是最近开始在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专门跟在少女的后头,要是被抓住的话,不知道你会遭遇到什么事情。」 「……啊!……」 小晶吞了吞口水,她第一次真实地发现自己差点面临多么危险的情况。 「我、我……」 「为什么这么 晚出现在这个地方?」 小晶正打算回答问题时,她的肺却一阵痉挛,一句话也吐露不出来。少女则稍微歪著头询问道: 「我是时槻风乃,你呢?」 「我……」 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小晶像是双脚瘫软般,坐在原本应该美观豪华、现在却放任其荒废的不知名宅邸庭院中。她在少女的凝视下,好一阵子无法出声回话。 ………… ? 这里是空荡荡的住宅后院。 即使以前看起来多么豪华,现在也只是间空屋。这是间日式建筑的大宅邸,和风的庭院配置著庭院石和庭院树。里头似乎曾养过鸟或其他动物,可从庭院树之间窥视到架设了金属网的围笼。白色墙壁的住宅覆上一层灰尘,看起来脏兮兮的,庭院中的踏脚石则被长长的杂草掩埋,而随意生长的庭院树也缠绕著藤蔓植物,从外观看来,就算说这里像是巫婆的庭院也不为过。 这里是死去爷爷的家。少女这么说。 名为时槻风乃的哥德萝莉塔少女。小晶虽然明白这位少女从追著她不放的可疑人物手中救了她,但她因恐惧、混乱,以致于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而要恢复到能够回答少女的问题,更得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风乃只浅坐在其中一颗庭院石上,静静地等待。 就像人偶一样,不管要等待到何时始终静静地沉默著。面对那份沉默,小晶整个人因恐惧而僵硬,不过当沉默延续时,她不禁认为,这份沉默是不是那人偶给予的温柔呢? 片刻。 踌躇片刻后,小晶终于开始一点一滴地说明起来龙去脉。 她原本只想说自己被赶出家门的事。 但是,当她稍微吐露出关于父亲的事,感受到少女并未否定自己时,不禁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彷佛在试探般,说出关于父亲的话题。说到一半时,她的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溃堤了,最后她向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少女,毫不隐瞒地吐露出对父亲的不满。 只能说是少女超脱现实般的美丽与温柔,引导了她这么做。 对父亲的不满,不对,是对父亲的厌恶。最后,她也开始陆续道出自己对男人的厌恶和憎恨。她像是被某道洪流吞噬般,不知不觉道出了一切。彷佛藉由眼前这位沉默伫立的黑衣少女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拉扯出她心中的黑暗。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当她注意到时,那些憎恨、恐惧,全都化为一阵阵的号泣,从口中流泻而出。 小晶正在哭泣。受不了了、好恐怖、好恶心。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男人存在? 为什么自己和妈妈非得有这种想法不可? 女人随时都会因为男人的存在而受到威胁。有男人存在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畏惧了。 吐露一切的小晶坐在草木丛生的地面,不停地流泪啜泣。如同死一般寂静、形同死亡的庭院中,不断持续著小晶的哭泣声。 「…………」 然后,过了许久之后。 风乃全部听完后,冷静地看著啜泣的小晶,等到哭泣声开始止歇,她静静闭上睫毛纤长的双眼,短暂思考后张开眼,对著小晶这么说道: 「……你有读过《长发姑娘》吗?」 小晶听见这个问题,呆呆地抬起头。 「咦?啊……嗯……」 「你就是那个人物呢。」 风乃对著搞不清楚意思就回话的小晶如此宣告。那语气平坦,听来冷淡的断言,除了冷漠以外,感觉似乎还包含了奇妙的温柔,像是在同情并怜悯无法得到救赎的人。 「咦……?」 「以现代风格来解释《长发姑娘》的话,那就是一篇不让女儿接触异性相关消息的严格母亲,和因为接触不到消息而毫无防备地长大的女儿的故事。母亲试图维护女儿的纯洁模样将她养育成人,女儿却因为完全不了解异性,无法自我防卫,最后怀孕,于是母亲因为愤怒而将女儿赶出家门。大人为了保护小孩,而武断地隔绝消息,因而养育出无知的小孩,造成危险,虽然是大人亲自导致这样的结果,却是惩罚掉落陷阱的小孩。这则故事尽是充斥著大人的愚蠢与不讲理。《长发姑娘》是警钟,警告社会正走向这种道路,至少从现代的价值观来看,这个故事只能如此解释了。」 「────!」 小晶低下头,紧咬双唇。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多到令人厌恶。 小晶也充分明白,从社会上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母亲就算会被那样认定也不奇怪,她清楚得不得了。但是,只要一看到自己的父亲,想到像父亲那样的男人确实充斥在世上时,然后也想到像自己和母亲一样有洁癖的女性确实存在时,小晶怎么样都不认为母亲全然错误。 「……」 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就会变成针对小晶和妈妈厌恶男性这种个性而说教。 小晶预测到那份屈辱感,她低著头,做出蜷缩著身体的动作。风乃继续说道: 「而且,巫婆还是抢夺他人婴孩的养母,大家一定都会责怪巫婆吧。」 「……!」 「抢走婴孩,不教导任何常识便将小孩关在塔顶的邪恶巫婆。不过──我一直这么想著:任何人应该都有权利逃离真正痛恨的事物。到处都有怀抱著一、两种扭曲心态的家庭,巫婆和长发姑娘也只是隐居起来生活,并抱有些许内情的母女罢了。但是却有人粗暴地探询并擅自踏入她们隐密与寂静的生活,还唆使无知的女儿。王子那种可说是暴力般的任性妄为和自以为是,至少我没办法喜欢。」 「……」 呈现防卫意识的小晶花了不少时间消化那些话语。 但是小晶立刻就理解了,她抬起头看著风乃的脸。不禁从口中泄漏出感到不可思议般的声音。 「…………咦?」 「讨厌男性,所以想逃离。这有什么不对?如愿逃离不就好了。」 风乃直直盯著小晶说道。 「正如你所说,我认为要逃离父亲,只要搬到感觉稍微好一点的地方生活,就会相当接近理想了。听了你的烦恼,你的不幸是因为名为父亲这种没规矩的王子比任何人都还要靠近你,只要能逃离父亲的身边,就能抵达无垠的终点。当然,这么做多少会让你的生活感到不便,但是如果能逃离痛恨的事物,换来安稳的心与灵魂,那点程度的不便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嗯……嗯!」 小晶点头。 「关在塔里也没什么不好,但这次一定要住在更高、更高的塔中,住在王子绝对无法到达的高塔。」 风乃抬头看著天空,好像那边有座高塔似的。 「如果巫婆和长发姑娘都讨厌王子,就算王子想尽办法抵达了塔顶,也没有他出场的份。不是吗?」 「……!」 嗯!嗯!小晶在心中用力点头好几次。 没错,就是这样。小晶早就如此向妈妈阃述了好几次,但是,她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真的没问题,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说服妈妈。 即使逃离父亲,但也正如父亲所说,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她怀疑就算只逃离了父亲,还是什么也无法解决。 在不知不觉当中,自己已经被父亲洗脑,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但是现在她察觉了,她认为妈妈应该也跟她一样,都被父亲的言行,以及父亲经常用充满压迫感的态度说那自以为是的「世间的理所当然」给紧紧束缚住,令她们无法确信逃跑是正确的选择。 无力感、罪恶感烙印在她们的脑中。 但 第二章 1 这是以前发生的事。 当时的空地会开放让大家进入。 那是块没有铁丝网的宽阔草原空地。当形成住宅区之后,为了隔开早早就耸立于此的高压电线电塔,车站前宽广的住宅区一端便空出了一大块空地。 整片原野的青草高度约到孩童的小腿左右,较茂密之处甚至足以掩盖住幼小的孩童,茂盛的杂草丛有如岛屿般四散在空地各处。为了让小朋友能进去玩耍,附近亲切的农家每年会用除草机除一到两次草。在原野正中央被绿色铁丝网包围的电塔,就像地标性建筑物般耸立。住附近的小孩一定去过那块空地玩耍,那里同时也是大人们公认的绝佳孩童游乐场所。 由于高压电线就在附近,因此电塔周围张设了铁丝网严加戒备,也禁止放风筝等。即使如此,宽阔的原野就座落于住家附近,根本不愁没有游戏可玩,这里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放学后,几乎都会看到好几名国小生在空地玩耍。男孩子到处奔跑,女孩子聚在一起,大伙都在那儿嬉戏。当时还是国小生的茧等人也独占了包围著电塔的铁丝网周边,她们常常聚集在那里,当作专属的游乐场。 她们自从懂事后就这样在空地玩耍。 就连装在铁丝网上的「危险」看板,茧她们也只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景色,大家总是很平常地在附近玩耍。 她们从小就在那玩跳橡皮筋之类的游戏,或是把漫画带来分享。 以及……就只是单纯地坐在那边聊天。她们几乎在那块空地玩遍了女孩子聚在一起时会玩的所有游戏。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懂事前她们已彼此认识,像是姊妹一样,打从一开始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理所当然,也就不曾怀疑过。 最重要的是,透过了「公主」,让她们的情谊更加坚固。 塔下小姬是个年纪与大家相仿,却娇小且稚气未脱的「公主」。公主并不是团体内的领导者,但她的个性开朗直率,总是顾虑他人多过于自己,让大家把她当作可爱的妹妹疼爱,而公主也把大家当作亲姊姊仰慕。 她们并不全都是性情温驯的人。 大家曾经多方争吵过,彼此对立过。但总是协助居中调停,时而为争吵的双方四处奔走的人,就是公主。 仔细想想,最把这个团体当作家人看待的人,应该就是公主吧。她是个好人,拥有打从心底不会怀疑家人情谊的善心,她老早就将善心呈现在懂事前便腻在一起的茧等人面前。当大家因为各自想法不同而争吵时,公主也会打从心底悲伤。为了不要看到公主悲伤的神情,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也都能付之流水。 她们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 因为有公主,她们才会是群好人。 因为有公主,才能造就这样的她们。 「如果自出生以来就在一起的大家吵架了,我会很难受。看到大家吵架,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说出这句话的公主是她们的朋友,以及她们正是公主说出这句话的对象,这件事让茧她们打从心底感到自豪。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家从懂事以前就在一起了。 她们在这块空地一起嬉闹,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就像是大多数的乡镇小孩一样,不对,她们是孩童中最特别的一群人,在空地共享了最重要的时光。 就在那块空地──国小三年级的茧,杀了公主。 那是三年级课程结束,隔天即将迎接结业式的日子。 也正好是三年级的生活即将结束,距离茧搬家还剩一个礼拜的日子。她们从国小放学回家后,又再次跑出门到空地集合。当先抵达空地的三个人聊天到一半时发现了茧之后,似乎转换成某种诡异的神情。 「……」 「啊……」 那三个人是公主、优子还有芽以。 当时的优子还在模仿巫美子的大小姐装扮,芽以也从那时开始就模仿公主的可爱风格。这两个人一同看见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公主摆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著这两个人和茧,不过当下的气氛也没办法让她直接向茧示好打招呼。 「……咦,怎么了?」 茧对那股气氛感到不解,不禁开口询问。 茧即将要搬家,不久前,她向大家报告这个决定时,所有人都悲伤地哭了,她还一边掉泪一边约好以后一定要回来。离别之日将近,这几天茧感受到周遭的大家不舍又强打著精神的氛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茧再度询问优子和芽以。 好僵硬,两人彷佛都在瞪她。茧怎么想都想不透,她们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 所以她出声询问。 静默片刻,优子和芽以互相看了一眼后,眼睛向上瞄的芽以开口说: 「……我看到了。」 「啊?」 「你从椚同学的手中收下礼物。」 「!」 听到芽以回答的瞬间,茧完全懂了,她不禁暂停呼吸。 她一开始表现出摸不著头绪的模样,其实是骗人的。只是因为她不认为会有人撞见那个场面,才以为不可能造成问题。这个答案虽然有稍微浮现在脑海中,但没过多久就被她排除了。 不过,在她稍微想到缘由后,答案也呼之欲出。 她早该想到了。原本平静的心脏突然用力跳动,她知道自己的脸变僵硬。 「你明明知道小公主喜欢椚同学。」 「……!」 就是这么一回事。 椚秋贵。 班上的男同学。 是一位擅长运动、脸蛋帅气、开朗活泼、在男女生之间都大受欢迎的男生。而茧她们全都心知肚明,公主暗恋著他。 那样的男生──却送了礼物给茧。 下课回家前,对方出声叫住茧,并送了礼物给她。那是送给即将搬离这个乡镇的茧的饯别礼。 「……这是饯别礼,是我选的。如果你又回来这里的话,记得联络我。」 他说完后,交给茧一个小纸袋,里面装著像是擅长运动的他会选用的运动型手帕。茧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那么要好,虽然惊讶,但也很开心。 茧将手帕连同内心那股温暖一起放进口袋里。 她真的很开心。 不过,她也的确认为自己没有跟对方那么亲密。 他们根本不可能要好。其中一个理由是,国小三年级的男女之间有很深的鸿沟,和异性要好是很尴尬的事情。而且不论如何,对茧来说,既然知道公主喜欢他,她就更不可能亲近对方了。 毕竟她不可以抢走公主的东西。 但是,这只不过是普通的饯别礼罢了,只是因为茧要搬家,对方才买来当礼物。只不过是这样的小东西而已。 不论是茧,还是椚同学,都不会有更深一层的企图。 大概吧。可是,优子和芽以盯著茧的视线,怎么看都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说辞。更重要的是,当时茧觉得开心的心情、正放在口袋里的温暖,以及偷偷藏在心底那股些许对他的爱意──全都被掏出来盘问。这让茧的内心剧烈动摇,无法佯装不知。 所以,茧这么说: 「…………也对,我丢掉吧。」 「小茧!」 茧说完后,立刻取出紧握在口袋里的手帕,公主不禁慌张了起来。 「不用啦!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不,对不起,公主。我也没那个意思,别担心。」 茧面无表情并冷淡 地说给自己听,之后像是要丢出东西似的,她把握著手帕的手高举到头上。 优子和芽以面无表情地看著茧的一举一动,茧也不露出任何神情。 现场只有公主越来越慌张,试图要阻止,于是她扑向茧高举的手腕。 「放开我,公主。」 「别这样,我才不介意这种事!」 即使公主的身高完全构不到手帕的位置,她依然伸手紧抓住茧,呈现出悬吊在茧的手腕上的模样。 「放开我!」 「住手!」 两人争执不下,公主虽拚了命地阻止,但茧也很固执。 固执、倔强。优子和芽以紧迫逼人的视线迫使茧这么做,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踏绘(注),再加上她也意识到自己碰触了禁忌,自觉有罪。(注:江户时代因禁止基督教,政府下令基督徒藉由踩踏耶稣像或圣母玛利亚像,以示背弃其信仰,若违令就会处以极刑。) 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只在心里想著而已,但只要碰触公主的所有物,就是有罪。 茧怀抱著不慎碰触到公主所有物的罪恶意识,如果她不当场在这里丢弃手帕,舍弃自己偷藏在心底的不正当情感,就不能再和大家做朋友了。 不能做公主的朋友。 不能再和大家在一起。她认真地这么想。 因为被撞见了。 正因为被撞见,就算变得固执、倔强、拚命,也非得立即舍弃不可。她必须表现出自己不想要这种东西,表现出自己不想被同伴排挤,所以她得立刻舍弃这东西。 但是── 「放开我!」 「!」 那股拚命却扣下了悲剧的扳机。 拚命的茧试图挥走拚命缠著她的公主,娇小的公主不小心被高个子的茧甩开,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地面上跌去。 「啊!」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听起来很沉重。后脑杓坠地的公主,因为甩开的力道加上落地的高度与全身的重量,头部受到了重击,撞上地面的冲击让脖子弯曲成恐怖的角度。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目睹那种活人无法承受的坠落方式。 咚。 在草地上。 绵软无力的人体被抛了出去。 一看就知道是不寻常的虚脱无力的人体。公主和方才活泼的模样截然不同,她的四肢像玩具一样被拋出去,身体朝著空地的地面上摔,光看一眼就没来由地觉得恐怖。 跌落。 动也不动。 公主保持著惊愕的神情,情感和生气却似乎已经从脸上消失了,她往上盯著日落的天空,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静静地,仰视。 空泛的眼球表面映照著空泛的天空。 「…………………………」 空气冻结。 所有人咽了一口气。没有人发出呼吸声,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玩弄草丛的沙沙声嘈杂地流逝。 在沉默之中,还没抵达的另外两人也终于来了。 巫美子和小舞应该远远地就看见事情的经过了吧,她们走到一半突然加快步伐奔跑,一发现这里诡异的气氛后,又慢慢减缓速度,最后转而怅然地走了过来。不久,她们在茧三人的旁边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俯视著横躺在地的公主。 「啊…………」 在恐怖的沉默后,芽以终究还是吐露出声音。 然后── 「噫、呀啊──唔!」 芽以高亢的尖叫声如溃堤般流泻而出,一瞬间,巫美子敏捷地紧抱住她,并用力掩住她的嘴。 「!」 在惊愕的同时,原先静止的时间也开始流动。所有人几乎都还搞不清楚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知道,这里有一具尸体。 还有犯人与目击者。 「小公主……?」 小舞垂落的辫子就像她动摇的心一样摇来晃去,她呢喃说著话,试图伸手碰触一动也不动的公主。但她的脚却宛如抗拒眼前的现实般,一步也不敢靠近。 「小茧把……公、公主给……」 优子睁大双眼盯著茧不放,像是要逃跑似地后退。 「不、不是……」 茧说道。对方明明没有说错,她却不禁开口反驳。 茧想要找点理由,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有误会或搪塞的余地。即使如此,她非得否定不可,非得否定眼前的现实不可。 「………………!」 现场充斥著准备爆发恐慌的气氛。 她几乎可以预见,下一个瞬间,大家将会发出爆炸般的恐怖尖叫声,所有人都会责备她、埋怨她,然后逃离现场,找来父母和警察,最后逮捕她,把她当作杀人犯谴责,她马上就会失去一切。 太恐怖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没办法呼吸,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然后── 就在破灭即将拍打茧的肩膀。 就在恐慌的理智线准备断裂、迫在眉睫之时。 「……大家听我说。」 「!」 一直掩住芽以嘴巴的巫美子,突然以沉重的神情开口说道。那句话让情绪即将爆发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全往巫美子的方向看去。 「听我说。」 巫美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俯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公主说: 「我们当作没看见这件事吧。」 「!」 令人惊愕的发言。巫美子说的话,让包含茧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咦……?」 「什么?为什么?小公主她死了耶!」 小舞和试图挣脱巫美子的芽以各自发出疑问,而优子虽然无言以对,但也一脸惊讶地看著巫美子。茧什么也没说,虽然这起事件是她造成的,但听到巫美子的发言,也抱持著和大家相同的疑问。 「小公主……被小茧给……!」 「别说了。」 芽以的手指著茧,用颤抖的声音试图断定茧的罪行,这令她感到畏惧,但巫美子立刻以严厉的口吻制止。 「为什么……!」 即使巫美子被芽以质问,被所有人投以怀疑的眼神,也依然不打算退让,她再度开口询问大家: 「我问你们,小公主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咦……」 一瞬间,大家彷佛被巫美子的话趁虚而入,无法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巫美子冷淡地抬起头,环视所有人后,自己说出答案: 「就是讨厌我们吵架啊。」 「!」 「小公主最不愿看见我们交恶对吧?我们大可直接在这里责备小茧,但如果这么做,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小茧大概会被警察抓走,我们几个将再也见不到她,更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了。」 巫美子面对默不作声的大家继续说: 「现在的情况的确非常不妙……可是,如果因为我们的关系,变得要和小茧绝交,小公主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受伤。」 巫美子又再度环视大家。 「我认为,如果是小公主,她一定会原谅小茧。所以,我们如果不原谅她的话,小公主会很悲伤。」 「…………」 「我不希望小公主悲伤。」 然后,巫美子说: 「所以──我觉得,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吧。」 这是提议,也是宣示。 在茧这群好友之中,最疼爱公主的就是巫 美子。对于这样的巫美子说出口的宣示,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异常并装作若无其事,她们只是说不出话来。 沙── 周遭只剩下风的声音,沉重无语的静默笼罩四周。 茧等人站在草丛正中央沉默不语,内心就像压著一块巨石,全世界也似乎失去了色彩,没有人开口说话。 现场持续著异常漫长的沉默。 无法言语的公主在这股沉默的中心,静静地横躺在地上。 不久,小舞开口说: 「……要怎么做才能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 茧大吃一惊。小舞说的话既冷静又蕴含决心,同时也代表她同意巫美子方才要求大家的宣示,将茧杀了公主一事当作没发生过。 「我们就地解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巫美子回答。 「只要说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聊天玩耍,然后道别回家就好了。只要说刚好都没有人看见事情的经过,这样绝对不会被拆穿。还好现在空地一个人也没有,真的非常幸运,我想一定是公主让我们如此幸运。」 现场笼罩著决定隐瞒事实的氛围。但是,最让茧感到惊讶的,是在场所有人竟然都没有异议。 大家全都安静地听著巫美子和小舞说的话。 不久后,大家盯著公主的尸体,以意志坚定的神情静静地互相点头示意。 「说得也是……小公主很讨厌我们吵架。」 「嗯,这都是为了公主。」 就连原本即将崩溃的芽以,以及因为茧的举动而吓得后退的优子,也都像是被巫美子所说的话附身,一个个都同意了。当大家神情诡异,互相点头示意时,巫美子蹲在横躺在地的公主旁边,轻轻地阖上公主睁大的双眼。 「……晚安,公主。你不小心在这样的地方睡著了。」 随后她这样说道。 说完后,巫美子站了起来,重新看向大家。 「既然公主睡著了,我们回家吧?」 「…………」 诡异的气氛。 这是什么感觉?笼罩在现场的奇妙气氛就像整片无底的草丛,而茧和其他人彷佛被吞噬在其中。她们只是点点头就回家了,之后,大家就像忘了一切似的,完全闭口不谈当时在空地发生的事。 事后当然引起了骚动。 茧和其他人被大人们问话了好几次。 但她们就像巫美子决定的一样,口径一致地反覆说著:「当时我们已经道别了,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举办了丧礼,大家也都出席了。 然后,茧搬家的日子即将到来,没有警察来阻止她离开,得以顺利地搬家,离开了这个乡镇。 接下来── 茧始终怀抱著胆怯过日子,一头埋入新生活中,试图忘了一切。等她注意到时,已经过了四年多,而现在,茧正站在这里。 她回来了,杀害公主的犯人回来了。 她明明一点也不想回来,却没有任何立场反对,毫无选择的余地。即使过了四年多,她回来这个乡镇,依旧没有忘记公主的死。 然后──公主曾在这里。 公主确实曾在那块空地中。 除了茧她们以外,没有人知道白色手帕具有什么意义。茧看到手帕迎风飘舞的当下怎么样都无法乐观地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公主还在空地中。 白色手帕是一切的开端。茧会看到和那起事件一样的白色手帕,只让她认为这是一个预兆,像是亡灵为了逐知她而给的暗示,告诉她:「我还在这里,被你杀害的我还在这里。」 「…………!」 茧从那个地方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一想到自己往后的未来,全身颤抖不停。 她回到家,关在自己还没整理完的房间,害怕窗外那从空地一路绵延而来的广阔黑夜,整个人被今后针对自己的不安击溃。 2 ……茧发现自己正看著茂密的草丛。 咦? 沙沙。眼前出现的是被带刺铁丝网包围的宽阔空地。 在绵延覆盖整片空地的厚重杂草之海中,远处可见高耸的电塔。 冰冷的钢筋几何排列,高压电线爬满空中,高高耸立的无生命电塔看起来好像是为了某种栖息于此的非人类生物,而打造出来的城堡上的尖塔。 咦? 不知道为什么,茧正站在空地前,盯著这幅景象。 草丛被风吹拂,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涌来。 她看过这幅景象一次。但她不知道、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只是有一件令她在意的事,就是眼前的这块空地中,多了一个和自己印象中的画面不一样的东西。 草丛之间,开了一条路。 眼前那个生锈、缠著藤蔓、拦住杂草之海的带刺铁丝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破洞。以破洞为起点,杂草被左右拨开,直直地延伸出一条通往远方电塔的路。 简直就像是为了让茧通往电塔而开辟的道路。 打开的破洞彷佛吸引著茧走进去,往前延伸的道路似乎要把她一口吞没。 咦…… 茧凝视著道路。 光是盯著通往电塔的路,就让她的内心涌起言语无法说明的不安。 这条路像是在等待茧的到来,不停地往前绵延而去。 朝向电塔的周围一路延伸下去。 不能过去,也不想过去。 茧这样想著。她的内心充斥著不安。 隐约冒出的不安与厌恶感在心中扩散,呆立不动的她,手脚已经没了感觉。 四肢好像无力萎缩般麻痹。 她的四肢失去知觉,动弹不得。不过,对现在的茧来说,这样也好。 因为她不想过去。 她不想踏入空地,不想踏入草丛中的道路,不想往电塔迈进。 即使不过去,她也知道,公主一定躺在道路的前方。恐惧掩埋了她的内心,一股不愉快的感受揪著她的心脏、肺,和胸腔内部。 她感觉自己正流著黏汗,凝视著草丛与在草丛中开辟的道路。 她站在原处动弹不得,注视著道路前方耸立的威武电塔。 她有预感,公主一定就在电塔下方;她有预感,死去的公主一定躺在那块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沿著道路前进,抵达电塔下方的话,一定会撞见公主。 她动弹不得,紧盯电塔不放。 时间分秒流逝。 她无法前进或离开,始终站在那紧盯电塔不放。 毫无作为,只有草丛不停摇曳。 ……突然。 她看到某个东西。 在持续注视著的电塔下方,她看到的不是草丛,而是某个东西。 白色的、摇晃著。 她一边感觉压迫著心脏与肺部的恐惧挤入胸口,并逐渐增加密度,一边聚焦凝视著那个东西。 是手。 是白色的手。死人肤色的手从草丛中隐约可见的高度向上伸出,然后那只手完全不同于草丛的摆动,面对自己,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缓缓招手。 看吧! 她颤抖个不停。 在心中惨叫。 看吧!果然在那里! 当她在心中惨叫时,眼前的景象和意识也同时慢慢地远去、模糊,只残留了心底的惨叫声──茧在棉被中,发现自己正睁开双眼,冒了一堆冷汗。 「………………!」 扑通、扑通、扑通。她在棉被中听见自己高声鸣叫 的心跳声。 她躺在床上。等到全身五感越来越清晰后,才发现自己正停止呼吸,便吐出一口气。空气全淤塞在肺里了。 原来是梦,令人讨厌的梦。即使梦里看见的景象已随著睁开双眼而模糊、消失,但在梦里感受到的害怕与焦躁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胸口。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朦胧地照射著房间。 还没塞入东西、空无一物的书柜,还没打开的瓦愣纸箱,以及用衣架挂在墙上的全新水手服。 今天开始就要展开新的生活了。 心情好沉重。剧烈的心跳虽然渐趋稳定,沉重感却取而代之进驻在胸口。 「……唉。」 茧叹了一口气,在棉被里翻了个身。 房内形成灰色调的光线,看起来好像已经清晨了。现在几点了?她想确认时间,便在枕头附近摸索,终于抓到智慧型手机。 「……」 有简讯传来。 昨天晚上,茧关在房间被不安折磨不已,用手机打了一篇现在看来简直是支离破碎的文章。内容写著她去看了空地,整个人感到焦躁不安。原来收到信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寄送回覆给她了。 大家都很担心,各自回覆写著『还好吗?』等内容。 她们比想像中还要温柔。没有人责备茧的行为,全都很平常地表达出担心。看著如同以往的简讯文字,茧察觉似乎只有自己过度担忧,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还好吗?』 『冷静点!深呼吸!深呼吸!』 茧不断看著那些短短的简讯,贪婪地不停按著下一页。最后,她终于翻到最先寄送回覆的巫美子打的简讯,并直接打开来看。 『不要那么介意幽灵的传闻。』 巫美子激励她。 「……嗯。」 茧点点头,她感受到那句话带来的强大力量。为了让巫美子的回覆带给自己更多力量,她紧接著阅读接下来的内容,没想到却不经意地看到了某句话。 『不可能会有幽灵出没,因为公主只是睡著罢了。』 「…………」 看完的瞬间,她全身僵硬。 有一股不协调感。胸口冷不防地点亮了一道小小的不安之光。 那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出自于本能的微小不安。她僵直不动,盯著简讯一会儿,思考片刻后── 「啊。」 口中不禁泄漏出细小的声音。 茧察觉了。 她不小心察觉了。察觉巫美子和大家对因为过去而狼狈不堪的茧所说的话,并不是跨越了过去才会说出的激励强心话。 她察觉了。 大家只不过是── 持续说著当时的欺瞒谎话罢了。 公主的死,依然没有在这个乡镇中风化。所以,身为当事者的她们,自四年前的那起事件以来便暂停了时光,维持当时的状况停滞不前。 ? 或许她们只能这么做吧。 大家和茧不一样,必须继续生活在这个乡镇中。即使她们知道那是谎言,也早就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延续著当时决定划下的休止符。 「真是的,你突然在晚上传简讯来,吓死我了!」 「嗯嗯。」 「……抱歉。」 到了早上,茧向因为担心她而来到她家门前迎接的大家道歉。 包括茧在内,大家都穿著国中制服。她们以前就读的国小虽然并不是穿水手服,却仍是规定穿制服上学。因此,茧和这些成员穿著新制服结伴走在通学的路上,就像重现了以前的画面,令人感到新鲜又怀念。 茧先向大家道了歉。 姑且不论其他事,现在只能像这样和大家道歉了。 为了她在夜里精神状态混乱之下传出的简讯,掀起骚动而道歉。只是,虽然从表面上、言语上都看得出她是在为此道歉,但是其实在她的内心,这句道歉还隐含了其他方面的歉意。 收到大家的简讯、让大家来接送她、大家又重新聚在一起聊天。 茧马上就察觉到了,所有人都打算今后也像当时决定的一样,继续保密。 公主不小心睡著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不知道。 当时还是国小生的大家杀害了公主,她们为了保护茧而捏造那个「谎言」。巫美子等人若是提到与公主有关的话题时──不过毕竟这是她们尽可能想回避的话题,所以很少开口聊起──她们会以保护那个「谎言」为前提,矢口不提公主的「死亡」,选择以其他话语隐喻。 「公主不是在那里睡著了吗?」 巫美子对试图委婉试探大家心底想法的茧这么说。 「小茧,你不也知道吗?」 「……」 巫美子笑著问,她没有怀抱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说出确认的问句,其他人也只是点点头。茧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确认什么事,也无法判断什么是正确的,不过她也能够充分想像得出来。 当时,突然在大家之间决定好的那个「谎言」。 大家在混乱之中诞生的谎言,等同于是在逃避现实的幼稚谎言。她们和之后马上离开乡镇四年多的茧不一样,她们一直与事件一同生活,为了保护曾经靠著撒谎而得救的自己,往后的日子也必须永远靠著谎言来保护。 说了一次「我不知道」,就顺利蒙骗了其他人。 此后,大家再也无法反悔了。 如果坦白,就会有与在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时完全无法比拟的质问和斥责等著她们。妈妈会盘问她们、爸爸会盘问她们、老师会盘问她们,甚至连警察都会过来审讯她们。已经无法坦白说出大家其实都在「撒谎」。就连当时马上要搬家的茧都这么认为,一直住在乡镇里的大家一定更会这么想吧。 而且,这不只是为了明哲保身而已。 与茧最要好的大家也同样因为公主的死而悲伤。包括茧在内的所有人,大家都和公主非常要好,都把公主放在团体的中心看待。 太悲伤、太痛苦了。不蒙骗这心情不行。 就连过了四年才回乡的茧,重新和大家相处的时候,都会意识到公主的存在。其他人与藉由搬家、一个人展开新生活并忙碌于填满时间的茧不一样,她们永远、永远都不能逃避,非得持续正面面对恒久失去公主的事实,以及持续在周遭进展的「公主的死亡」这项真实事件。 况且── 受到这个「谎言」保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茧。 只有杀害公主的自己逃跑了,虽然那非本人的意愿,但她还是逃跑了。以结论来说,她杀了大家心爱的公主,不过大家让她脱逃,保护著她,但茧之后却又再度逃离,与大家断绝来往。 ……抱歉。她只能这么说。 到头来,她恬不知耻地在过了四年后回到乡镇,马上就践踏了大家为了封印那起事件而做的努力,传送「幽灵出现了」这种胆怯的简讯给大家。 「抱歉……」 除此之外她无话可说。 真要仔细说明的话,她有太多、太多必须道歉的事。 她必须向大家、向公主道歉。就连无法言喻的事,她都必须开口致歉。 所以,她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就像巫美子开口询问茧的问题中隐含著确认一样,就只能这样说而已。 「没关系啦,我们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对吧?」 芽以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大家也随之同意。 「就是说啊。」 「嗯……」 「比起这个,你看起来有精神就好了。」 大家纷纷开口说道。 「……谢谢。」 茧稍微低著头,让大家看到些许笑容后说道。 感到安心的同时,心中也浮现出自卑感。那是对于说出不该说的事感到自卑。她没料到自己会逃跑,以及不知不觉中被人庇护到现在。她深深了解,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权利去提起那件事了。 根本不可能会有幽灵。 她在那个地方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偶然与心理作用罢了。 就算是为了体谅保护她的大家也好、为了回报大家也好,她都非得这么想不可。如此一来,她就能从在空地撞见的事情中释怀,从之后梦到的梦境中释怀。冷静后仔细回想,其实她只不过是看见被风吹跑的布块罢了。 疑心生暗鬼这种过时的句子,恰好可以用来形容她目前的状况吧。 实在是太愚蠢了。因为太愚蠢,茧感到很对不起大家。 那时的茧很明显缺乏冷静,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 像是边烦恼边准备回乡、搬家时的混乱、对今后生活的不安,以及见到了大家、听见幽灵的传言。 这些事情让她一再烦恼、动摇,最后就跑去看空地。 对了。还有──在空地遇见一身黑的「她」。发生太多事情了。 茧认为,包含被野狗包围后见到「她」的这些事情,都彻底搅乱了自己当时保持的冷静。虽然对方无庸置疑地拯救了茧,但是「她」那诡异的身影和诡异的对话,也把茧的精神推至诡异的状态,这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没错。 茧突然想到。 那块空地的幽灵,指的果然就是「她」吧。 现在重新回想起来,也只能如此断定了。在那个地方见到了丝毫不输给幽灵的诡异少女,虽然对方已经否认,但不管怎么想,在那边看见足以称为幽灵的人,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绝对没错。 传言提到的幽灵,一定就是「她」。 这个结论对现在的茧来说非常合情合理,同时也是非常凑巧的结论。 「……我跟你们说。」 茧说道。在上学途中成群结队、聊著其他话题的大家全都往茧的方向看去。 「什么事?小茧。」 「昨天我去空地的时候,看到一个怪人。」 茧像是坦白般稍微低头说道。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怪人?」 「是一名穿著一身黑──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女生。」 「咦……」 「那个人对我说了奇怪的话,害我有点吓到,当时我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大家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听茧说话。 「我猜想,传言中的幽灵指的是不是就是那个人。」 「……」 以芽以和小舞为主,大家纷纷对此做出了「咦──?」的反应。 大家一边做出反应,一边逐渐炒热这个话题时,只有巫美子优雅地把书包摆在身体前方,用双手提著走路,并稍微歪著头询问: 「那是真的吗?」 「……嗯。」 茧点头。 「这样啊。」 「喂、喂!是怎么样的人啊?」 兴致高昂的芽以探出身子询问,茧在其他人好奇的视线驱使下,开始手忙脚乱地回答接踵而来的问题,而巫美子则在一旁静静地边走边听,一句话也不说,沉思著。 然后──茧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和大家一起走在与国小相同的徒步上学路线,往国中校园的方向前进。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的国中上学。 运气不好的是,她没有和巫美子她们同班,但对于已经第二次转学的茧来说,不再有任何足以翻搅心灵的不安。她能够马上和座位附近的同学交流,也有曾在国小同班过的同学还记得她,让她能够以此为开端,用可说是很不错的形式展开新的校园生活。 她也和大家约好,每天要一起结伴上学。 虽然公主一事让她多少有点尴尬,但她果断地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发表意见后,便不再接触与其相关的事情,让她又得以在表面上与大家友好。 大家自那天以来也不再提起那个话题。 她不知道大家以前是不是都这么做,还是只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但至少她确信那是「不可以碰触的话题」,也彻底避免去谈论。 她也不再靠近空地。 就这样展开新生活,顺利地一步步融入班级,再度和大家拉近了距离。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自己与大家之间残留著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知道那面墙的真面目正是大家无法侃侃而谈的公主本身,可是,她也不能允许自己因为无法面对而逃避。 她绝不允许自己在过去害死公主的事实面前逃离。 大家都是共犯,都是沉默地保护茧的共犯。 自此以后,她总是害怕那一路绵延到空地的黒夜、窗外的黑夜。她只希冀不要再做恐怖的恶梦。 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 茧在学校的生活非常顺利。 她过著在学校当个国中生,在上学途中和放学后与大家一起玩乐的日子。只是,随著她逐渐融入班级,也逐渐察觉到一件事。 巫美子等人,在学校诡异地陷入孤立状态。 她们没有其他朋友。不如说,即使她们不同班,她们的朋友永远都是同一批人,看起来完全没有交到其他朋友。 彷佛除了原本的交友圈之外,没有交新朋友的必要。 她们好像在害怕著什么似的。 或者说,好像在隐瞒什么似的。 茧没办法针对此事发表意见或询问大家。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格。被遗留在这个乡镇的大家,或许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生存下去吧。 是茧的错。 全都是茧的错。 她在学校很开心。和大家在一起都是为了赎罪。 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 3 ……整片黑暗的天空下,手电筒的光线一点一点地亮著。 手电筒灯光在毫无街灯的黑暗中,把乡村道路的黑色路面切出一块圆圆的亮面,不停地往前移动。 勉强可看出灯光前进的路是住家逐渐稀疏的住宅区道路,同时也从左摇右晃的光线边缘勉强可看见路肩的模样。灯光就像魂魄一样默默前进,不久便照射到看似非常不吉利的带刺铁丝网,然后停留在被围住的丛生杂草前。 「…………」 沉默。 那里有一道人影。 手电筒的圆形灯光落在一个站在路上的人影脚边。 黑色皮靴、细瘦的脚、蕾丝下襬的黑色华丽裙子。 人影以这身服装静静地看著带刺铁丝网的远端,头看似歪了过去地回转看向照射著自己的手电筒。 突显在黑喑里的白净美貌。 融化在黑暗里的黑色头发。 然后──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人影开口说道。 站在黑暗中的「她」用听起来与一身黑的造型相符、静谧又毫无情感的声调,低声询问拿著手电筒的少女们。 ……………… ? 「小茧,我跟你说,我们见到那个你之前说可能是幽灵的人了!」 「咦?」 到了早上,茧和来接她上学的大家会合后,听到芽以用非常兴奋的口气说出这件事,大吃了一惊。 茧几乎一整周都过著不接触和 公主、空地相关事物的生活,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她自己也认为这样是好事。因此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要突然说出那种事? 「咦?什么意思……?」 「瞒著你真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空地看了一下,毕竟很在意你说的那个人……」 巫美子看著目瞪口呆回问的茧,用稍微抱歉的神情回答。早上的气温还没从昨晚回升,空气里带著一股凉意。茧很介意自己在这样的天气中感受到大家带来一股兴奋的热度,再加上巫美子的回答,实在让她困惑不已。 她们从一大早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谈论著此事。 各种混乱的念头在脑内来回转动,总之,最后茧勉强开口问出的话,是一句确认用的问句。 「你们见到那个人了?」 「嗯,没错。」 巫美子点头。 然后── 「不过,以结论来说,那个姊姊和幽灵传言一点关系也没有喔。」 「咦……」 茧的思路没办法跟上巫美子接下来所说的话。 「没错没错,我们听小茧说完后,就特地去确认了喔~!」 情绪亢奋的芽以像是缠著发愣的茧不放似地探出身子,她抬头看著茧,挂著笑容继续说明: 「那个人说她不久前才刚住到亲戚家啦!她很漂亮耶!服装也很美!」 「啊……嗯……」 茧困窘到不知如何回答。 「她就跟你描述得一样耶~!我只在杂志里看过那种造型,觉得好感动喔!小茧小茧,你以前住的都市中,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穿成那样?」 「咦?不……」 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勉强开口回覆说:「我完全没看过……」但是芽以依然夸张地表示钦佩,还频频点头。茧没把芽以说的话听进去,直到现在仍呆愣地试图理解刚刚听见的消息。 ────咦?大家特地过去确认?为什么? 她想都没想过。 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 然后── ────瞒著我过去吗? 她这样想。既然大家会做这种事,就表示她们排除了自己,在别的地方偷偷讨论了吧?自己被排除在同伴之外了。茧表面上觉得无可奈何而放弃争辩,但其实她无法不去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寂寞。 然后── ────那个人和传闻中的幽灵没有关系? 巫美子说的那句话,对茧来说也是个问题。 茧灵机一动地把「她」当作可能是传言中的「幽灵」,这样的主意虽然的确有点像在找藉口,但她也确实认为这样的联想还算合理。 不过,大家却否定了藉口。 她利用藉口自我辩护,却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声称根本没有幽灵出没的大家偷偷地验证、否定。 ────为什么?是为了把我逼到绝境吗?为了警告我吗? 她不禁如此臆测。 她一边心生动摇地如此猜测,一边盯著大家。大家毫无顾虑地将过去验证的事情告诉她,不过大家似乎没有恶意。但如果这是她们的演技,那真的恐怖到无可形容了。 大家从没想过要拆穿她的藉口吗? 大家从没想过要把她逼到走投无路吗? 正因如此,大家才会如此在意那个可能是「幽灵」的少女吗? 她重新思考。 原来是这样吗? 说不定真是如此。 对大家来说,就算表面装作否定幽灵的存在,但不可能真的不介意公主的幽灵传言。如果出现了一个可能是幽灵传言的起因,她们应该无法不去确认真伪。 所以── 「……你们过去确认了吗?」 茧询问大家。 「嗯。」 「就是说啊,对吧?」 大家将茧丢在一旁,热烈地讨论昨晚的事,一听到茧的询问,她们便异口同声地答覆并点头肯定。 小舞带著苦笑的口气补充说: 「我们一开始还想说如果发现是恶作剧的话,就要痛骂那个人。」 芽以极度开心地附和说著「对啊对啊」,优子和巫美子也点头同意。 「毕竟我们很在意。」 「……这样啊。」 唉,果真如此。茧这么想。 她稍微安心了。只能安心了,因为自己的臆测是正确的。 茧对于自己没有被纳入同伴圈参与讨论和确认的事实,以及那事实本身已经弄清楚这点感到安心。只是,讨论这件事的大家不仅没有太多顾虑,还看起来既快活又欢乐,这依然让她有点在意。 应该没有理由这么开心才对。 为什么?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到昨天为止,大家都很正常地过著愉快又热络的日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公主一事的关系,茧总觉得心底某处很空虚。 有一股因为一件无法碰触、非得避免的事而产生的空虚。 类似罪恶感的空虚。或许只是茧太多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原本缠绕在大家之间的空虚感,竟然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暗自高昂的诡异气氛正蔓延其中,高昂到似乎都忘记顾虑她心情的程度。 所以,茧如此询问: 「你们──怎么好像很开心?」 她问了。问完后,原本开心说话的大家在一瞬间愣了一下,盯著茧看。 然后── 「因为……对吧?」 「对呀。」 「……」 她们互相看著对方的脸,轻声笑著。 笑完后,又看向茧。 「……因为,小公主差不多该醒过来了。」 芽以像是代表大家发言似地如此说道。 「咦?」 大家笑咪咪的。 就像在隐瞒快乐的事情般,笑咪咪的。 「咦?」 茧不禁又再度表达一次疑问。 大家还是笑咪咪的。一股恶寒突然爬上茧的背脊。 茧无法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资格。而到了夜晚,她又做了相隔好几天的那个恶梦。 4 眼前出现一道道看似不祥的生锈带刺铁丝。 被铁丝网围住的高耸杂草茂密地在宽广的空地中长到几乎看不见地面,而我正站在那块空地前。 远处是如墓碑般耸立的无生命电塔。从电塔周围到被铁丝网隔开的这边,一片宽广绵延的草丛在漩涡般的大气之下,掀起一道道翻腾的波浪。 有一处带刺铁丝网被胡乱地切碎出一块破口。 从破口中笔直延伸出一条像是把草丛之海分成左右两半的细窄道路,朝著远方的电塔而去。 道路像是在呼唤我似地延伸。 像是在引诱我、引导我似地延伸。 不对,其实,我知道它正在呼唤我。我知道、我察觉到、我感觉得到。我确实被这条路的远方呼唤著。 被呼唤的感觉,很恐怖。 我明白。 ────这片草丛里,有一具尸体。 我明白。所以我的脚动弹不得。 我站在带刺铁丝网外,感受著被远方呼唤的自己。 我一边害怕那个自己,一边听著心跳与呼吸的声音阔的草丛不放。 ………… ? 又过了好几天。 那天以后,大家虽然不会讨论公主的事,但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高昂感,依然可以淡淡地从大家的身上感受到。 虽然大家对待茧还是一如既往,但她却感觉到,之前朦胧地挡在她们之间的墙壁,似乎变得更厚了。先前的墙壁是空虚与沉默之壁,但现在的大家似乎已经往如高烧般发狂的云雾另一端走去,而她似乎是被大家丢在对岸,令她觉得莫名不安。 大家好像在她不在的地方偷偷谈论与公主相关的话题。 她隐约如此觉得。察觉此行为时,她更确信大家原本同她一样避免碰触公主的话题。从大家的举止、氛围,都可窥见公主的存在。 到目前为止,她们之间存在一股类似忌讳的「虚幻」,正因为茧曾经亲身感受过,所以,对茧来说,她们的变化实在是太明显了。 大家突然在意著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茧感受到一股厌恶感。 她当然有理由厌恶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同伴之外、厌恶大家谈论与公主有关的话题时的不寻常与不安。不过,还有一个不亚于这些原因的重大理由,那就是原本在沉默之中潜藏著类似罪恶感的情绪,已经从大家的身上消失了。 不去碰触那个话题的行为,正是意识到自己有罪的证明。 害死公主的人是茧。但是,所有人藉由保持沉默、藉由不去碰触话题,让茧和大家形成了共犯关系,也因此建立了既细微又坚固的羁绊。 但是,既然那份情绪已经消失无踪的话── 代表只有茧一个人被留了下来。如果大家都舍弃共犯关系,那么,被大家保护的茧──唯一一个不被允许舍弃罪恶感的「犯人」茧,就会成为唯一一名杀人犯。 学校的生活过得很顺利。 但是,和大家在一起感受到的不安却因此显得更清晰。 渐渐地,待在大家身边让她越来越不安。在她的心中,有一股对大家的恐惧,从当时就偷偷藏在心底、至今也难以抹去。 ──如果,大家开始责怪茧杀害公主。 她一直偷偷害怕著。 为了成全公主残留的慈悲、成全希望大家好好相处的愿望,从四年前的那时开始,大家从茧本来应当接受的惩罚与毁灭中保护了她。但如果这些行为只是在拖延而已,那么,她们随时都可以把那份「成全」化为乌有。茧一直在偷偷地害怕著。 害怕那个时期的到来。 她本来就该接受惩罚。不管是连她自己都厌恶的狡猾卑鄙想法,还是曾经逃过一次的惩罚,都让茧害怕到无以复加。 她会被大家责怪、被大人责怪、被社会责怪、被当作杀人犯责怪。当时,她逃过了在那瞬间闪过脑中最糟糕的毁灭情况,如今这也成了令茧格外害怕的要素。 好讨厌,如果能忘记就好了。她几乎是这么想著。 说真的,她几乎打从心底希望不要再和大家在一起。 那时,以及现在,大家都温柔地对待茧,彷佛是在固执地守著公主的遗言。说不定她们只是一味地压抑本来就要扔向茧的悲伤和愤怒。表面上保护著茧,心里却藏著秘密,这个事实的冲突也把她们的心消磨到残破不堪。 所以茧很害怕。 总有一天,大家就会放弃继续做那些「努力」吧。她感到很不安。 因此,茧无法背叛握有秘密与生杀大权的她们。即使有多恐惧、有多不安,她就是无法离开她们。 总有一天,她们会弃自己不顾吧。 总有一天,她们会决定要责怪自己吧。 或是以秘密为筹码来威胁她,要求所有她们可能会要求的事,逼她全盘接受吧。 茧很害怕。 正因如此,她害怕大家突如其来的转变。 说不定「那个时期」真的来临了。茧感受到这股猜疑,她好像正用带刺铁丝不停地削著胸腔内侧,怀抱著无法逃离、对大家感到的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茧最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令人讨厌的梦。 梦到她只在夜晚去过一次的那块「空地」的梦。 她站在被带刺铁丝网隔开的茂密草丛前。她知道草丛中有一具尸体,并为此恐惧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虽然梦的细节多少有点不一样,但总是做这种梦。 具体显示出她的不安与罪恶感的恶梦。 不对,或许这样想比较贴切吧。 那个恶梦并不是具体显示出她的不安,而是公主真的在呼唤自己。或许这样思考比较贴切吧。 ……………… 「小茧。」 这是某天放学后发生的事。 当大家准备如同往常放学一起回家时,巫美子以和平常不太一样的模样,对茧提出个建议: 「我们想去一个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啊……嗯。」 茧有义务陪伴大家到任何地方。如此考量的她,不论大家提出多么微不足道的提议,她都不可能拒绝。茧点头之后,其他人也似乎早已讨论完毕,芽以马上抓住她的手,开心地说著「我们走吧!」后拉著她往前走。 然后──大家把茧带到了那块「空地」。 当茧被牵著走时,在路途中就已察觉了她们的目的地。可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束手无策的她只好以生硬的笑容回应大家,继续走在路上。不久,她又再度不情愿地站在那块空地前。 沙。 在稍微西斜但仍旧耀眼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带刺铁丝网另一端的青翠草丛正迎风一摇一摆著。 在阳光下看见的空地和夜晚不同,少了彷佛在冥府般无法言喻的阴森景色。但是,座落在远方的清晰铁质电塔、似乎能吞噬任何东西且充满混沌生命力的草丛、挡下草丛并浮出锈斑的带刺铁丝网,还有腐朽的「禁止进入」看板,全都释放出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人感觉到比站在冥府前更加鲜明的死亡。 ────唉。 不想看到、能不看到就好了。 站在空地前的茧在内心如此强烈地想著。虽然她和大家在一起,却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地前的道路上。 还不如看夜晚的景色。她这样想。在白天见到的景色,毫无疑问会促使人渐渐回忆起四年前那起事件的景色。那个在记忆中曾因一起玩乐而熟悉不已的场所,呈现出被人类的手活生生勒毙的模样。 那是,那块空地上的尸体。 被弃之不顾而腐烂不堪、朽坏的尸体。尸体被杂乱无章地监禁在其中,然而,根本无法监禁的尸体,几乎要从空地满溢而出,成了无人愿意正视的景象。要举例的话,这空地就是藏著这样的东西吧。 茧伫立不动,看著这鲜活的荒废景象。 她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无法从空地前迈开步伐往前走,但大家不顾茧的情况,各自像是在检查似地开始触摸带刺铁丝网。 「……!」 在看似开心的她们之中,茧发现优子的手上不知从何时开始握著一把像是大钳子的工具,因而吓得目瞪口呆。此时,她们走到铁丝网最边端的位置,随即找到铁丝网与住家围墙之间的空隙,便互相点头示意,让优子滑入空隙中,并从外侧不显眼的位置,以手上的工具剪断带刺铁丝。 「等、等一下,大家……!」 「小茧,这里!」 茧见状后慌张不已,但大家反而边监视周遭边向她招手,催促著她。她无法理解大家究竟要做什么,也无法再继续旁观,只好慌张地跑到大家的身边。 等她抵达大家所在的位置时,带刺铁丝网已经被剪到人可以直接通过的程度了。从优子开始起头,大家陆续像是把身体塞进去般地通过铁丝网。 「快点,小茧也进来。」 「咦……?」 最后入侵空地的小舞从铁丝网对面朝困惑的茧伸出手来,然后笑著抓住她的手拉扯她进来。 令人困惑。 令人厌恶。 她感觉高到几乎埋住胸口的草丛内好像潜藏著什么,带刺铁丝上的锈斑也看起来像是血迹,再加上从内侧缠绕的藤蔓,让茧光看这块空地的外观就浑身毛骨悚然。 「你怎么了吗?」 「……」 但是,茧依然无法抵抗不停催促她的人。 无可奈何的茧只好勉强跟著大家穿过铁丝网空隙,进入「空地」。 身上流出黏汗。 至今梦见好几次的恶梦,又浮现在脑中。 这里并没有梦中那条草丛之路,带刺铁丝网上也没有明显的破洞,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认为这很明显是恶梦的延续。茧呆立不动,盯著脚边的草丛,她在意识的一端听到大家说话的声音,大家热烈地谈论著优子从任职于建筑公司的父亲那里拿来的工具,在此时完全派上了用场。 「好了,我们走吧。」 她们偷偷相视而笑,迈步走向草丛深处。 朝著电塔的方向前去。茧终于无法忍耐,面对她们往前走的背影出声说: 「喂……!你们在做什么?」 踏著草丛前进的她们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茧。 然后,小舞露出诡异的温柔笑容,伸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像是要茧闭嘴。 「安静点,会被人发现的。」 随后,巫美子用劝说般的口吻说道: 「小茧,你不需要操任何心。」 「什么……?」 茧完全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她露出些许不安和焦躁的情绪,回问巫美子: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感觉很恐怖耶,说明一下啦!」 「嗯……」 听著茧的问题,巫美子摆出有点困扰的表情。 她考虑片刻后,像在选择措辞般对茧说: 「……我跟你说,你完全不用担心,全部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 她这样说道。 在一旁注视的大家也点点头。茧无话可说,但她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说词。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全都是为了小公主喔,也算是为了你。」 突然听见公主的名字,让茧心生动摇。那明明是大家一直回避的禁忌话题,对茧来说同时也是个致命话题。光是听见那个名字,她就无法冷静下来。 即使如此,茧依然勉强挤出话说: 「为、为了公主和我?」 「没错。」 点头。 「你不觉得,公主差不多该醒过来了吗?」、 随后巫美子这么说道。大家也跟著点头。 茧的背部突然扫过一阵寒颤,她完全无法理解大家究竟在说什么。她不禁想著:「大家是不是疯了?」 「咦……大家……?」 但是。 但是。 她根本无法说出口。 如果说出口,就等同于背叛她们。就算她们真的发疯,那也无庸置疑是四年前的茧的罪过。 因为茧杀了公主。 如果她们都没疯,那一定是在制裁她。 或者说,她现在可能正被测试著。不论答案是哪个,当大家说出公主的名字后,接下来不管她们要做什么事,她除了顺从以外,没有其他选项。 她完全没有背叛的资格。 因为一切的起因都是她。 「……」 所以,茧吞下了想要说出的话和恐惧。 片刻之后,她面对大家,留著黏汗,就像被迫在死刑通知单上签名的死囚般点头。 「…………嗯,说得也是。」 「对吧。」 大家和睦地一同微笑。 「我们走吧。」 「……嗯。」 然后,大家一边寻找草原中不太显眼的位置,一边踩踏草丛,往耸立在空地正中央的电塔前进。 茧就像待宰的家畜般,悄悄地跟著大家往前走。 当大家抵达围在电塔周围的护栏时,便像是要在草丛中隐藏身影般蹲了下来,并闲聊了好一会儿。 就像公主还活著的时候一样。 笑著说当时的话题。 茧笑不出来。 大家无视于如坐针毡的茧内心的不安,像是穿越时空般开心地聊了好一阵子,除此之外没做其他事,也没对茧做任何事,便解散道别了。 从此以后。 那个突然开始的回忆聚会,几乎每天都会在放学后举行。 茧完全不懂每天举办聚会的意义何在,她每天都在害怕今天会不会开始做些恐怖的事情,却又不得不持续参加那个只是聊天的痛苦活动。她每天一边在脑海中想著那些几乎要融解胃部的臆测,一边听著大家谈笑风生。不久之后,她开始认为,这该不会是大家真正的目的吧? 这是一场茧无法拒绝、以公主当作挡箭牌的阴险制裁。 她因为这项举动而开始臆测、痛苦,看到如此担忧痛苦的她,会不会正是大家所期望的呢? 她开始这么认为。真是如此的话,效果的确很显著。 她想,惩罚与复仇终于要开始了。 在大家的笑脸与谈笑之中,她逐渐感到疲惫、脆弱。 究竟是谁想出要做这种事情呢?还是说,传言中真正的公主幽灵已经现形,为了要向茧复仇而附在大家的身上呢? 茧每天都在拚命挂在脸上的笑容背后,忍耐那个像是要融解胃部、快要吐出煮沸的浓稠血液的想法,甚至开始产生这些臆测。后来,她终于从大家对话中的细微之处想到──有一个人,可能是让她们的态度如此骤变的幕后黑手。 5 ……手电筒照出的黄色光线,把黑暗照出一个圆形的切面。 她的手中拿著沉甸甸的大型手电筒。放在家中储藏室四年多的老旧手电筒大到毫无意义,而在乡村的夜晚,手电筒最主要的亮光部分却显得格外令人心生胆怯。 电灯泡的光线如同眼球般有个清晰可见的歪斜斑点,黯淡灰黄的色调虽然勉强可让脚边的步伐保持安全,但同时也造成某种谁异的阴森感。藉由这道不可靠的光线带路,走在充斥著深邃黑暗的乡村路上,每走一步还会发出手电筒内部零件晃动的微弱声响。 当啷。 当啷。 每走一步,还发出了鞋子踏在粗糙柏油路上的声响。 喀嚓。 喀嚓。 就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见。所有微弱的声音都从自己站立的位置中发出,并扩散至远方的高浓度黑暗中,再被遍布于绵延黑暗里的静谧吸收而消逝。 无声之中只有自己造成的声音孤独地回响著。 无声与黑暗缓缓地压迫自己的内心,呼吸时就像浸在水中般感受到奇妙的沉重感。 视线落在用来探路的光线上。 光线在黑暗中照射出黑色的柏油路,她盯著几乎毫无意义的黯淡光线前进。 视野一片黑暗。如果左右摇动光线,应该可以看见其他颜色吧?但自己一点也不想看到左右的景色。在自己的左右侧见到的其他色彩,可能是不该出现之物的颜色,光是想到这点就会连走在路上的勇气都瞬间消失无踪。 只能笔直地看著路面。 只能看著脚边的前方,屏息走路。 不看向左右。 不看向黑暗。 即使脑中清晰浮现出左右的黑暗中排著无数张纯白的死人脸,她也 固执地盯著前方靠著意志力压抑住鸡皮疙瘩,默默地往前走。 只听著── 当啷。 当啷。 手电筒内部发出的声音。 然后── 喀嚓。 喀嚓。 倾听自己固执地前进的脚步声,还有被压迫的肺部泄漏出原本憋住的呼吸声。 她拚命地将鲜明浮现在脑海中,且鲜明地在黑暗中以肌肤感受到的无数亡灵赶出意识外。茧默默地僵挺身体,冻结自己的心,一路走到目的地。 然后── 「……幽灵出没了吗?」 不久,有人出声询问。 抵达了目的地。不知道在夜晚的「空地」前伫立多久的「她」,对茧发出和当时一样死寂的声音询问。 茧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她」。 「你对大家──对大家做了什么?」 毅然地,不对,其实是像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动物般。 茧挡在时槻风乃的面前,挤出强硬的声音,质问对方自己先前的疑虑。 睡美人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chaosfighter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阿船 少女们的秘密王国座落于此, 却无法看见。 进不去──也出不来。 click? ck! 今天来说《睡美人》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国王和皇后,两个人非常想要孩子,却始终生不出来。 某天,有一只青蛙从河川跳了上来,开口说道: 「公主快要诞生了吧。」 青蛙所说的话成真了,皇后生下了一名非常美丽动人的女婴,欢欣至极的国王因而举办了一场庆祝宴会。 国王邀请了十二名拥有神奇力量的仙子参加宴会。事实上,仙子总共有十三位,但要送给她们的黄金盘子却只准备了十二个,也就是说,有一位仙子没有被邀请。仙子们各自献上祝福给公主,第一位送上温柔的心,第二位送上美貌,第三位送上富裕。就在第十一位仙子完成祝福的魔法时── 没被邀请的第十三位仙子不请自来。她为了报复自己没被邀请的仇恨,开口说:「公主在满十五岁时,会被纺织机的纺锤刺死!」 她下了咒后便走出大厅离去。大家既悲伤又害怕地直打哆嗦,此时,第十二位仙子走上前来。 「由我来减缓诅咒吧。公主并不会死去,只是会沉睡一百年。」 仙子说道。 即便如此,国王为了不让公主遭遇不幸,下令烧毁全国各地的纺织机。此后,公主正如仙子们赠予的祝福般,成长为温柔美丽又贤淑的女性,看见公主的人,无一不称赞她的可爱。 当公主年满十五岁时,国王和皇后碰巧都不在城堡,留在城堡内的公主就随心所欲地四处浏览。最后,她走进一座古塔中。 进入塔内后,她看见一位老奶奶正在转动纺织机。 「奶奶,那是什么?」 「我正在纺织喔。」 公主伸出手,想要自己纺织看看。没想到,当她碰触纺织机时,手指竟然被纺锤刺伤。她就如同诅咒的内容一样倒下、沉睡。此时,睡眠魔法扩散至整座城堡,不管是家臣还是士兵,还有刚好回域的国王和皇后,一个个都陷入昏睡之中。这是第十二位仙子施展的魔法,城堡周园爬满了荆棘,层层包覆到连屋顶都看不见。 过了好几年,在这个国家里流传一个传说:据说荆棘里头有一座城堡,有一名美若天仙的公主沉睡在当中。好几位王子为了一睹公主美丽的面貌,试图穿越荆棘进入城堡,但大家最后都被荆棘阻挡,凄掺地死去。 又过了不知道几年,某天,出现了一位王子。王子听说了沉睡在荆棘中的公主的传言,他深信自己正是能拯救公主的人,于是便往城堡走去。 此时正好已届一百年,当王子一踏出步伐,荆棘就立刻开出一条路,让王子进入城堡内。域堡内的家臣、国王和皇后全都昏睡不醒,王子不停地往里面走,最后抵达了那座古塔,睡美人正沉睡于塔内。 由于睡美人实在太过美丽,王子不禁亲吻了她。此时,公主睁开双眼,看见王子,露出了微笑。当两人走下古塔,原本昏睡的国王、皇后、家臣们也都一一清醒过来。 王子和公主举办了一场豪华的婚礼。 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第一章 1 据说那块草原空地有幽灵出没。 几年前,曾有个女生在那块空地意外死亡,使得那里成为禁止进入的区域。据说晚上经过那块空地时,会在茂密的草丛中,看见那个死去的女生。 知道这个传说的人都建议晚上最好不要经过那里。 还有人曾在那里听见声音。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传出女生的声音…… ………… ? 「……!」 察觉到了。 当听见一片黑暗的背后传出野兽的低吟声时,衣谷茧才终于察觉到,她让自己身处在进退不得的状态。 那是一道在黑夜中响起的声音。 ────呜── 是藉由振动喉咙所发出低沉且具攻击性的低鸣。 听见的瞬间,不寒而栗的「恐惧」开始四处扩散。这里是四面环田的乡村一角,在入夜的乡村外出散步的茧正眺望带刺铁丝围起的草原空地时,她突然发现,好几只野狗正从她的背后逐步靠近。 「唔……!」 她慌张地转头。 马上惊觉有好几道影子潜伏在黑暗中。 在夜里炯炯有神的目光、呼吸声和动静,让她察觉自己正被好几只野狗包围。面对逼近的威胁和一拥而上的恐惧感,茧只能吞了吞口水,流出一道道冷汗。 茧还只是个国中二年级的女生。 她的个子高且身材纤细,绑著一头轻便又适合运动的发型,外表看来很擅长运动,但她其实运动神经平凡,也不具备遇上危机时能冷静行动的超凡胆量。她只不过是一名面对野狗也不敢逃跑或击退的无力国中女生。 即使如此,她依然忘了。 她忘了在乡村中,理所当然得提防的事。 虽然茧在这里的镇上出生,但自从她搬去直到前几天都还居住著的都市后,便不曾再听说附近有野狗出没这种事。然而,在乡村这可是常识。她终于发现是自己糊里糊涂忽略了晚上会有危险野狗出没这种理应牢记的常识,才会让自己陷入眼前的状态。 虽然这里是住宅区的一角,但也必须留意在夜间出没的野狗。 她早就忘记乡村是怎么样的环境了。在没有光线的夜色中出门,却忘记乡村的夜晚会黑到无法看清两公里以外的环境,连手电筒都没带就只身来到这种地方,眼前所遇到的危险就是如此糟糕。 她实在太大意了。没带手电筒固然大意又危险,但野狗又比没带手电筒还要更加恐怖。黑夜已经够危险了,野狗则是更直接的威胁。那可不是普通的狗,野狗有著人类无法比拟的迅速、强大、凶暴,再加上它们是懂得群聚的可怕野兽。 小时候还住在这个乡村时,茧曾经听说过好几次野狗出没的话题。像是被野狗跟在后头、追著跑、被袭击或被咬、家中养的兔子和鸡被咬死等等,她从家人或朋友口中听过好几次这种故事,实在恐怖得要命。 她忘记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了。 她也想起了那份恐惧,可是已经太迟了。住家也离零星散布的住宅区很远,站在没有车道线的漆黑道路上,潜藏于周遭黑暗中急促又强烈的低吟声和呼吸声,很明显地正把她当作猎物看待。 ────哈、哈。 她几乎感受得到野狗在呼吸时的那股温度、臭味与湿气。 「…………!」 她知道自己的脸正在痉挛。因为紧张和胆怯而憋住的气息正短促地起伏著,再加上野狗的气息、逐步逼近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的恐惧感等等,令她在暗夜中紧绷的心脏几乎要崩溃。 野狗逐步逼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再这样下去不行。被恐惧感逼迫的茧心想著,得想办法赶走逐渐靠近自己的野狗,于是她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情,迫使内心朝著黑暗发出威吓声。 「嘘……嘘!」 但是,从口中吐露的声音,只能说是「胆怯」罢了。 连她都为之震惊的胆怯声。当她发出声音的瞬间,都不禁 吓得满脸苍白。 当然,她的行为也造成了反效果。正当她面向潜藏著野狗的黑暗,吐出胆怯声的那一刻,恐怖的黑暗中立刻传来吓人的吠吼,就像空气破裂般激烈地反弹回来。 汪! 「噫!」 吼叫声震慑了黑暗,让她在一瞬间退缩。 那是既残暴又可怕的吠吼。茧全身暴露于恐惧之中,刚才为了虚张声势而发出的声音也应声中断,惧怕到极点的心随之崩溃,茧就像身体被恐惧压缩一般缩著身子。 但是这一切还没结束。无法结束。 野狗接二连三地出现、不断增加。当野狗立即反击吼出震耳吠叫声的同时,藏身于黑暗中的同伴也开始跟著在黑夜中狂吠起来,它们为了让猎物的身心、四肢、灵魂畏惧而发出逼迫猎物的声音──猛犬的吠吼声在不知不觉间凶暴地填满了夜晚,并疯狂地层层覆盖了世界、听觉,以及牺牲者的心。 汪! 汪! 汪! 汪! 「────────────────!」 怕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双脚也动弹不得。 茧在暴风雨般的野狗吠吼声中缩成一团,颤抖个不停。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认为自己完蛋了。她生动地想像著野狗们陆续飞扑而来,张开獠牙刺入自己的皮肤、肉惨遭撕咬碎裂的景象,甚至想像著咬牙切齿的野狗吐出的气息与口中的温度和臭味。在那股恐怖之中,她只能害怕地紧缩身心。 没想到。 此时。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野狗群呢。」 静止。 在那瞬间,一切都静止了。 一位少女突然发出异常沉著的声音,像是切碎了咆哮的暴风雨似的。 那是一句安静且轻声细语、却带有奇妙强烈存在感的话语。听见少女说话的同时,原本填满在大气中的狗吠声突然静止,诡异的静寂降临在周遭,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声音的源头。 ────喀。 寂静之中,传出一道硬底靴的脚步声。 那是说话者发出的脚步声。在全体目光的注视之下,一名少女踩著步伐,身穿一件令人以为凝聚了黑暗的黑色服装,从漆黑的夜色中现身。 太美了。那是一名貌美的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 一名美丽到教人直打哆嗦的哥德萝莉塔少女。年纪大约是高中生左右吧,她身穿黑夜般的黑色衣裳,留著一头黑夜般的漆黑长发。 以及死人般白净的面貌。 她的脸蛋刻著宛若人偶的端正五官,是名既美丽又诡异的少女。 少女踩著黑色靴子发出坚硬的脚步声,摇曳著奢华的服饰与黑色蕾丝缎带,只身从黑暗中默默走来。 「咦…………?」 茧咽了咽口水。 在这种场合看来唐突、奇异又诡谲过头的少女,令茧不禁怀疑那是幽灵吗?还是幻觉?──抑或是看到那种东西的自己已经恐惧到脑袋出了问题吗? 诡异的少女正逐渐靠近茧。 野狗群见状,又开始发出威吓的低吼声,但黑衣少女完全无惧于恐怖的吠吼,也丝毫没有止步的打算。 「咦……啊……」 「……」 少女终于走到疑惑的茧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一语不发地站在能够保护茧的位置,丝毫不畏惧地转身面对野狗群。 那行为与其说是很有勇气,不如说看起来像是缺乏情感。令人怀疑少女是否是个死人,做出了不适合的自然举止。不论如何,少女看似在保护她堵在茧与野狗之间,对著即便在这个瞬间飞扑而来也不足为奇的野狗群开口说道: 「……好吧,要攻击的话,就攻击这里吧!」 「!」 少女在野狗面前抬起下巴,暴露出自己白皙的喉咙,然后像是在描绘轮廓般,指著喉咙如此说道。 「咦……咦……?」 那句听起来只像企图自杀者会说的台词,不禁让茧瞪大了双眼。但是,理应听不懂那句话含意的野狗群,却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从少女的面前减少了吼叫声,并消失身影。过了一段紧张的时间后,路上已经笼罩并扩散著毫无声响或身影的寂静黑暗。 寂静。 「咦……?」 茧呆愣地直盯著站在眼前的少女那黑色的背影。 她盯著少女的长发,以及装饰在头发上的精致黑色蕾丝缎带。 寂静与沉默降临在漆黑的路上。茧和少女好一段时间都一语不发,不久,少女一边凝视野狗已然消失的黑暗,一边轻轻地张开双唇,喃喃说道: 「……不管是人还是狗,只要是无赖,反应都很相似,真是不可思议。」 「………………咦?」 在茧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之前,少女便转头面向她。 茧不知道目前为止发出了几次疑问声,但少女都没有回答,只是用冷冽静默的视线望著茧的全身,并以平静的声音说: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比起这件事,你看起来平安无事。」 「啊……」 听见少女说话后,茧才察觉自己刚刚被少女搭救。 但是,仍呆愣著的茧开口并含糊说出的,却不是感谢或担忧对方的话语。 「你是…………『幽灵』?」 茧询问。 「……我应该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种『幽灵』。」 全身包覆著黑色衣裳的少女,听著茧可说是毫无礼貌可言的问题后,只稍稍眯著眼睛,静静地回答。 ………… 2 这是时槻风乃自国小以来再次拜访外婆家。 风乃姊妹已经过了喜欢回乡村老家的年纪,自从外公、外婆与母亲的关系恶化,再加上外公过世后,她们已经五、六年左右没有回乡了。经营著好几间小规模公司的苛刻母亲,充满恶意地将她的故乡称为「一无所有的乡村」。其实,那里并不如母亲所说的那么乡下,风乃和妹妹雪乃也不讨厌这个乡镇。 确实,这里是山中的乡镇,放眼望去大多是山林与田地,离大都市也有好一段距离。但过去景气好的时候,勉强因应需求规划出位于都市周围的卫星城镇,而后也在车站周边建立起住宅区。这里设立的店铺足以供应该区居民的日常所需,而且走点路就会看见眼前遍布悠闲舒适的农地与原野,拥有让养育小孩的家庭值得思考在此久居的环境,是一座可以同时享受便利与大自然的悠闲乡镇。 外公、外婆的家位于距离乡镇住宅区有一点远的位置。 担任公务员兼务农的外公住在自古以来便一直居住的土地上,他把家盖在田园中央,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浮岛。这个家是一间在广大腹地上盖了主屋、储藏室、仓库的农家特有的气派日式房屋。 国小以前,每年几乎一放长假,风乃姊妹就会一起回乡下住上好几天,并接受外公、外婆的款待。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年轻又野心勃勃的忙碌母亲,利用外公、外婆疼爱外孙女的心意,把照顾小孩的差事强压给他们罢了。 总之──风乃现在来到了许久没有拜访的外公、外婆家。 她只身前来,理由是为了「疗养」 「你暂时去那里住一阵子。反正是一无所有的乡下,很适合『疗养』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母亲。母亲是个果断的人,即使唐突决定事情也不足为奇,这次也下了个突如其来的命令。两天前,不知道第几位为了替风乃进行谘商而被迫来到家中的心理谘商师,依旧无法让风乃正经地说话。看著风乃接受谘商 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什么成果的母亲,又立刻开除了那位心理谘商师。而风乃则一如往常地,继续忽视因为自己不配合的态度而恼怒的母亲。于是两天后,母亲便下达了这道命令。 「说不定能稍微治疗你那个『心病』之类的病吧。」 早晨,母亲把风乃叫来,在全家人的面前说: 「那里空气应该很清新吧。你就去那个只有这点可取的乡下住一住,顺便稍微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风乃从母亲的态度中明白自己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而且不只是透过态度,她同时也从母亲告知的内容彻底了解自己无法说不。因为母亲早就和老家联络完毕,而负责接送风乃的计程车也即将在两小时内抵达家门口,这些事前手续母亲早就办好了。 母亲带著苛刻又傲慢的美貌俯视著风乃,同样拥有明显继承自母亲的美貌的风乃则以虚无且抗拒的面无表情,和母亲互相无言凝视了好一阵子。随后,风乃便在母亲面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准备收拾行李。 风乃一句话也没说。 除了闭口无言以外,风乃不知道其他和母亲来往的方法。 反而是当风乃离开后,她听见客厅传来妹妹雪乃的声音:「像这样突然赶走姊姊的方式实在是太过分了。」而温和又笨拙的父亲也针对这件没讨论就定案的事,谨慎地叙述他觉得有多遗憾。不过由于风乃明瞭那种对话根本不可能动摇母亲,她也就不打算去听那些在她背后一来一往的口角了。 风乃对妹妹和父亲感到有些抱歉。 如果风乃这种异物不存在于这个家,家人也没有必要展开这种多余的争执吧。她总是这样想。 不过,把风乃丢给身为新兴宗教信徒,还因为信仰过于狂热而成了虐待狂的爷爷,并使其制造出名为风乃的心之怪物的始作俑者,毫无疑问正是她的双亲。她不会要求父母负责,不如说,正因为父母并没有完全拋弃身为父母的责任,母亲现在才会做出这种决定。然而这项决定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幸,这么做并没有任何意义,彻底死去的心也没有办法复活。那就像是在已制成标本的动物手脚上绑上操纵用的丝线,试图让其行动。没有任何人能藉此获得幸福,只不过是在持续尝试著令人厌恶的行为罢了。 不,说不定风乃的心打从一开始就已死去。 打从她出生之时心已死去。风乃认为,爷爷出自于宗教的善意而引发的暴力行为,导致风乃的濒死状况与爷爷的自我毁灭,这只是让她已死的心浮出表面,并不是造成风乃心死的原因。 真是如此的话,果然还是只有风乃一个人有问题。她虽然无法喜欢母亲,却也没有资格责备母亲,她是个心灵上的死人,死人若装成还活著的人类,必定会伴随著痛苦。反抗是活著最佳的证据,虽然母亲似乎不这么想。风乃不打算反抗母亲,也认为自己没有那种资格。她就像是死去的蛋无法再孵化、死去的小猫不再喵喵叫,死人无法做到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顺从罢了。 风乃无法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当风乃把行李收进大型皮箱,然后顺便完成了一件简单的例行公事后,正准备走出房门时── 「……姊姊。」 雪乃站在门外,或许是在等待风乃走出来吧。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风乃的内心产生疑问,并用感情已死、毫无表情的双眼,静静俯视那个站在风乃的房门前、欲言又止的国中生妹妹。 「……做什么?」 「……」 顷刻间,风乃发现雪乃的目光飘向她的手腕。手腕上缠著新的绷带,沾染著刚渗出的新鲜红血,同时伴随脉搏跳动时产生的隐隐疼痛感。这就是风乃收拾完行李、完成例行公事后所产生的结果。 「姊姊,你又……」 雪乃的眉头紧皱,垂著眼帘说道。风乃则傲然无视于妹妹的反应,她讨厌那种反应。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的纯净鲜血与疼痛,彷佛混入了多余的东西。 那并非是雪乃的罪过。 如果风乃的内心没有那个怪物,打从一开始就不会产生罪孽。 她温柔的妹妹。父母学到了不幸制造出死去雏鸟的教训后,毫无错误并顺利地培育出一只活生生的雏鸟。这个家的第二只雏鸟。即使两人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风乃与雪乃之间存有姊妹关系,她们俩的外型更是颇为相似。 不过,两人还是有所不同。雪乃比较像母亲。 风乃的眼神,虽仅有些许,但给人的感觉比较像父亲。 雪乃用与母亲相似且看来严厉的眼神,带著温柔的心肠以及担忧的神情,仰望著风乃。相对地,风乃用与父亲相似散发温柔氛围的眼神,以冷淡且拒绝一切的面无表情,俯视著妹妹。 「……」 片刻沉默。 然后雪乃开口说道: 「那、那个……姊姊,抱歉……」 「……」 风乃冷淡地眯著眼心想:「她到底在说什么?」 不,对于敏锐的风乃来说,要理解妹妹的内心与行为简直易如反掌。雪乃总是带著善意,她的正义感无法容许患有「心病」的风乃惨遭冷淡对待。所以,在情感上她是姊姊的同伴。但是雪乃难以理解风乃的态度和言行举止,另外她也明白,毫不打算了解风乃就做出如此过分举动的母亲所说的话当中有些论点确实是正确的,所以她也并不完全算是姊姊的同伴。 因此,雪乃脱口说出拥护或安慰的话语,就风乃听来都显得薄弱。 雪乃虽然向母亲抗议不应让病人倍感艰辛,但总是无法成功说服。 虽然她想当姊姊的同伴,却几乎毫无任何作为,连内心都还在迷惘。综合这几项要素,加上妹妹自己也对此事毫无自觉,最后只能带著抱歉的心情开口说话。 所以,她说了「抱歉」。风乃不禁冷却了视线。 听著雪乃说的话、看著只能说抱歉的雪乃,风乃的心不断地降温发冷。 这不仅是针对雪乃,也是针对让雪乃说出这种话的自己,以及针对自己与母亲之间的扭曲关系。风乃只要存在于世上,就会让雪乃这位温柔的妹妹毫无道理地背负没有必要的重担,这并非风乃所望。 她到底在说什么? 雪乃根本毫无理由需要道歉。 所以,风乃不禁开口。她自己,以及对包围自己的世界产生自我厌恶而发寒的心,让她的声音变得冷冽彻骨。 「……你为什么要道歉?」 「!」 雪乃接触到话语的凉气后畏缩不前。 风乃俯视著她。可怜的雪乃,她明明不需要当精神异常者的同伴,只要和母亲一样憎恨著风乃这个异物,就用不著抱持这些烦恼了。 正因如此,风乃才会当个死者。 正因如此,风乃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死去的少女(哥德萝莉塔)」。若不埋葬死者的身躯,尸毒将会不停扩散。若不把心灵上的死者埋葬在心灵中的世界,家人之间的关系当然也会惨遭尸毒侵蚀。 「……别管我。」 风乃擦身经过全身僵硬的雪乃。 离开走廊的风乃听见背后传来一句细微的声音。 「抱歉……」 「……」 焦躁。风乃轻轻地咬著唇瓣一角,压抑著从胸口一涌而上的焦躁热意,踏出步伐远离妹妹。 死去的风乃本应失去热度的心又熊熊燃起火焰,燃起名为家人的火焰。不论她如何否定、如何拒绝,依然被迫领会到自己是名为家人的活生生肉体的一部分,风乃的心嘈杂作响,无法止歇。 只要还有牵连,死去的手脚也还会 感受到体温传来。 然后那体温将会烧灼并折磨手脚,加速腐败。 直到切除死去的手脚为止。否则──死亡且腐败手脚内的尸毒将开始循环,折磨肉体,伤害名为家人的结构,至死方休。 「……」 然后,风乃默默无言地坐进终于到来的计程车内。 她坐在行驶于高速公路的车子里,来到了外婆所在的乡村。 外婆迎接著自从外公的葬礼以后已几年没见面的风乃。在玄关外走下计程车的风乃身穿很难说是正经打扮的哥德萝莉塔服装,外婆见状后,露出有些惊讶的模样,但从未离开乡村也没见过世面的她,依然朴素且豁达地说:「你看起来就像是公主呢。」看似开心地接纳了风乃。 不过,外婆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就坦然接受那身打扮,因为母亲的个人兴趣,小时候的风乃与雪乃只能穿著少女风格强烈的名牌服饰,外孙女们过往的造型确实影响了外婆。真要说起来,风乃那身装扮其实是她在外公葬礼当天穿的礼服。如果跳过当时的记忆,直接看到现在的风乃,双方之间的隔阂应该会比平常还要小。 再加上,虽然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说明的,但外婆应该知道风乃被送来这里的原因正是因为「心病」。对于外婆来说,或许也早在某种程度上,对外孙女的异常打扮做好了心理准备吧。 总之,外婆温暖地迎接了前来「疗养」的风乃。 「……你长得好大了喔。」 「或许吧。」 外婆迎接风乃进入家门,领著风乃把行李放在为了她而空出的南侧房间后,在客厅一边泡茶一边说话。外婆的身影和风乃记忆中的相比,看起来变得好娇小。 当时印象中的日式客厅,也因为外婆的腰和腿变差了,日式矮桌椅坐得不是很舒适的缘故,而改建成西式设计的木质地板,并换成了西式桌椅。在富有现代风格且光线明亮的室内,放著老旧的和风茶器柜等家倶,看起来毫无不协调之处,反而有种和洋新旧相互调和的风格,虽然这并非风乃的兴趣,但她也能感受到外婆纯朴的品味。 外婆身穿色调沉稳的花纹衬衫站在客厅的桌子旁,看起来就是名典型的乡村老妇,她正在往托盘上的茶碗内注入绿茶。 桌上扩散著绿茶的香气,风乃不懂绿茶,但应该是不错的茶叶泡的吧。桌子正中央摆著大尺寸的圆形盆子,里面高高地叠满著当地日式点心店包装好的茶点,可惜这对风乃来说是无用之物。她不露声色地伸手拿起其中一块看了看后,又放回茶点山上。那是黑糖口味的点心。 「……这么说来,风乃姊姊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完全不吃点心的孩子呢。」 从外婆如今虽然上了年纪仍讨人喜爱的神情中,可窥见她年轻时应该拥有一张惹人怜爱的脸蛋。她放下茶壶后说: 「雪乃总是吃个不停,还会吃掉风乃姊姊的份呢。呵呵,真是令人怀念。」 外婆说话的同时笑了笑。从以前开始,外婆就把稳重的风乃称为「风乃姊姊」。不断说著话的外婆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风乃,明显表现出担忧的模样,并摸索著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她也的确很开心能够见到外孙女,不时露出隐藏不住的喜色。 「我也好想见见雪乃呢,她最近好吗?那次之后有没有什么改变呢?」 「……嗯。没有改变。」 风乃一边凝视绿茶冒出的热气,一边冷淡地回答外婆的问题。 风乃同样也难以测出双方应保持的距离。不管是风乃还是外婆,都没有人希望两人以这种方式坐在这里说话,这全都是母亲的要求。 都是人不在这里,而且和双方都不能说是很要好的母亲的要求。因为这擅自的要求,让好几年没见面的双方突然被迫面对面,还得久居在此。这明明是个深厚却早已断绝的血缘关系。 如果是陌生人就算了,但风乃实在很不擅长面对血缘关系。 如果是陌生人,还能随心所欲保持距离,但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不能这样做。 外婆藉由一个劲儿地说话来测量双方的距离,风乃则藉由冷淡的回答来测量双方的距离。两人持续生硬的交谈,一段时间后,没了话题的两人陷入些许的沉默,然后外婆稍微压低声调再度开口: 「昭美她──你妈妈有没有折腾你们?」 她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有没有强迫你们?」 「…………」 风乃到刚刚为止都能简短回答所有问题,不论是什么样的话题都可以随口应付,但这次她一句话也没说。 说不出口。 但沉默正是最好的雄辩。 略察一二的外婆悄悄叹了口气。夹在两人中间的桌子笼罩一片沉默,双方周遭环绕的气氛显得沉重,但至少不像刚刚那样轻率肤浅了。 「……真抱歉。」 风乃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外婆喃喃说道。 今天老是听见不想听到的道歉。风乃一句话也没说。 「要受你照顾了。」 她只冷淡地这么说。 「……不会的,没关系,风乃姊姊。」 这次的交谈和之前不太一样,两人之间确实稍微领会了某种事情。 从窗外可见最近委托修剪的庭院树与围墙内侧,围墙上方则可见远处的山岳与天空。自从回到乡村,这里的变化虽然大到几乎与儿时记忆不相符,但现在也终于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景象。 出外散个步应该不错吧。 风乃这么想。这个乡镇里只有她孩提时候的记忆。 方才和外婆生硬地说著许多与乡镇有关的话题,令她想要看看这里的夜晚。小时候的她还未曾这样想过──乡镇的夜晚,或许能够让风乃看见与平常居住的都市不一样的「死亡」面貌吧。 3 衣谷茧在结束国小三年级的课程后,为了随著爸爸长期外派,全家人决定搬离她从小居住的乡镇,然后终于在前天晚上,隔了四年多后又再度搬回了这个乡镇。 她并不是趁著新学期搬家,而是在学期的中途搬回来。之所以选在这不太恰当的时机,是因为当初爸爸长期外派的期间,从原本预定的三年不断延长。虽然原因出自于工作,但爸爸想回乡工作的意志也非常坚定,也因此导致这样的结果。 爸爸对于自己在茧出生之前,在这个乡镇买下的房子抱有强烈的执著,才会在工作告一段落并得以回乡的时机点,尽可能提早执行搬回来的计画。 被告知准备要搬家时,妈妈虽然大发牢骚地说:「也考虑一下茧的状况吧。」不过一旦确定要回来后,也变得雀跃不已。爸爸还指著这样的妈妈说:「你妈很可爱吧。」反而被妈妈揍了几拳。这个家还有十年以上的贷款要缴,是刚结婚并准备过新生活的父母从设计阶段就开始规划建造的家。虽然对茧来说,这里只是一栋出生时就理所当然居住的房屋,但对父母来说,这里是他们特别爱恋的家。 座落于车站前的住宅区属于卫星城镇,虽然有其不便的地方,但这里还是有很多非成屋的客制化设计住宅。茧的父母亦是因为此缘故,舍弃了离都市较近的便利性,便宜买下这边的土地,建造心目中理想的住家。这个乡镇对这种年轻夫妻来说,是非常合适的居住环境。 其实,茧回到自己怀念的住家时并没有那么感慨,反而只觉得手忙脚乱。与先前居住的都市中的朋友们离别,参加了盛大的送别会,从原先住的公寓搬出行李并打扫。搬回自己的住家后,又开始不停地打扫,整理好行李,然后再继续打扫……就是如此的流程,没完没了的肉体劳动让她忙到受不了,完全没有闲暇时间思考。 然后 到了周末,茧才好不容易搞定了整理的工作。 现在是星期日傍晚,与其说终于能闲下来,不如说实在是累个半死。 这时,在还残留瓦愣纸箱的家门前,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起。那是小时候常听见、令人怀念的门铃声,和前天以前居住的公寓对讲机铃声完全不一样。伴随著门铃声出现在家门口的,不是父母的客人,而是对茧来说怀念不已的面孔。 「小茧,好久不见!」 「巫美子!还有大家……」 出现在玄关前的,是四年前搬家时离别的好朋友们,她们被妈妈邀请来露个面。 站在最前面的是野野巫美子,还有另外三个人跟在后头。 自国小三年级以后过了四年,大家都长高了,儿时的孩童面貌也变化了不少,包括茧自己也是。不过即使如此,依然能够一目瞭然地看出谁是谁。大家都成长了,但也的确都还是那个时候的「大家」。 「哇……你们虽然都变了,却也都没变。这样讲似乎很奇怪……」 「不会,我懂我懂。小茧你也是呀。」 茧不由得直接套上拖鞋走下玄关说道。听著茧说的话,那位从以前就是个沉稳女孩的巫美子也大方地笑著说道。 「你以前就长得很高,现在变得更高了耶,我好惊讶。」 「对吧!」 「好久不见~!」 茧走出玄关后,大家便热络地靠上前来。 原本就稳重的巫美子变得更加稳重,并也还是一样留著一头长发;身材细瘦的优子依然纤细得令人羡慕,她穿著和以前的打扮风格不同的牛仔裤,看起来很帅气;以前绑著辫子的小舞虽然剪了头发,但那极富特色、带著酒窝的笑脸,看起来也和当时一模一样;戴著黑框眼镜、有点丰满且个子矮小的芽以,换了一副红色边框的眼镜,看起来还挺时尚的,其他部分则是和以前一样,变化得最少。 茧一边在脑海浮现这些感想,一边在大家的围绕下聒噪地互相拉著手说话。虽然一切都不再和四年前的国小时期相同,但怀念引发的兴奋感冲垮了时间打造的隔阂之壁。 「其实啊、其实啊,我们原本打算昨天过来,但我爸妈说你们应该正忙著整理,所以就被阻止了。」 歌田芽以抓著茧的手,蹦蹦跳跳地带著兴奋的语气说话,而茧则笑著回答: 「原来是这样。不过时间正好,我才刚忙完呢。」 「哇~所以我们抓对时机了!」 「小茧现在有空吗?如果有空,大家一起去中心玩吧?我们刚刚才在讨论呢。」 头发剪短、外表看起来最成熟的财前舞,带著满面的微笑插话邀请茧。从以前话就很少的加贺谷优子则在一旁点点头。「中心」是茧等人常用的略称,指的是车站附近的购物中心。当茧听见只有当地居民才理解的怀念单字时,逐渐感觉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过去。 「好啊。等我一下……妈妈~!我出门一下!」 「不要太晚回来喔!」 「我知道!」 然后,茧和她怀念的朋友们结伴离开家里。 她们五人都是这个住宅区的居民,也是年纪相同的儿时玩伴。 她们的家人彼此之间也都互有来往。住在这个住宅区的小孩年纪几乎都和茧她们差不多,以致于当时就读的国小甚至只有她们这个年级特别增加了班级数。会购买这个乡镇住宅的夫妻,年龄、目标、经济状况、于镇外工作的生活型态等等均很类似,因此以结果来说,他们都在差不多的时期生育小孩。这些父母在小孩出生之前都很要好,这样的例子在这住宅区内并不稀奇。 茧等人也一样,她们是这个乡镇中常见的儿时玩伴团体中的一群。 在举家搬离之前,茧每天都会和她们腻在一起。 她一边回忆当时的感受,一边和大家走在曾经结伴同行的路上,聊著和以前差不多的话题,前往常去的购物中心。怀念的街道、怀念的车站、怀念的店家。和各自有所变化的大家一起走在一成不变到反而令人觉得有趣的路上,那幅景象就像把自己的影像合成在旧照片上,可以感受到时光匆匆地飞逝。 这景色。 这空气。 这氛围。 茧跟著大家进入购物中心,走向几乎不曾改变的美食街摊位,她们各自在柜台前买饮料,到店内用餐区选好其中一个并排的座位坐下。 茧说道: 「……以前我们很少坐在这呢。」 小时候她们总是认为店内的用餐区是大人、父母的朋友、年纪大的哥哥姊姊们坐的位置。大家听见茧边环顾四周边说出口的话后,也开始跟著东张西望,然后巫美子同意地点点头说: 「啊……小茧以前还在这的时候,我们的确很少找位置坐。当时都是买杯饮料就直接带出去玩了。」 「原来如此,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芽以将身体往桌子探出,点了好几次头。 「现在大家都很习惯坐在用餐区呢!」 「就是说啊,不知不觉就开始坐在这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 小舞怀念地开口询问,纤瘦的优子坐在旁边听了小舞的疑问,皱著眉望向空中。 「毕竟过了国小之后,人就会改变吧。」 「的确是。」 「嗯。」 茧和大家就这么来到购物中心,坐在位置上后,不停聊著各种话题,她拚了命地想填补离别期间的空洞,聊著近况、以前的回忆、离别期间发生的事。这是在确认大家暂时中断的友情并没有完全断绝,同时也是在确认今后她们还会继续延续这份友情。 巫美子加入了声乐社。从以前就很女孩子气的她,现在看起来又更加女性化。虽然有点朴素、和都会的成熟韵味完全相反,却散发出强烈的少女气息。 纤瘦的优子以前总爱模仿巫美子的穿著打扮,现在她由于爱上了西洋乐,便穿上潇洒的牛仔裤和印花t恤,不过参加的社团还是和巫美子一样。 小舞剪短了以前很像画出来的朴素双辫子,留著一头及肩的短发,看起来好像参考了少女时尚杂志中的模特儿发型。她从以前就很爱画图,当大家说她在美术社画的图获得许多奖项时,她不禁害羞了起来。 个子小又开朗、瘦下来一定非常可爱的芽以,在茧离开后似乎还没学会如何提升自己的魅力。她还是爱吃东西,只要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会情绪高昂,尽全力地享受。 大家都在聊与茧分离后遇到的各种事情。 至于现在正听著大家近况的茧,从前个子就很高的她又长得更高了,几乎是远超出其他人身高的程度。她适应了都市生活,多少变得成熟些,但也没有什么与在乡村时不同的感受值得一提。她没有不一样的生活体会,也想不太到有什么话题值得说出来。 大家似乎都有许多话题可聊。 和茧完全不同。这么说也对,就算只聊身边的话题,大家说的也都是茧从以前就知道的共通话题。大家不可能了解茧搬到都市后谈论的话题,说了也无法炒热气氛。 当她们如此聊天时,茧才逐渐感受到自己原本是这乡镇的一部分,她只不过是曾经从这里离开而已。先前还住在都市时,她不曾思考过这些事情,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往的历史就像体内的血,虽因为搬家而中断,但现在趁著和大家聊天的时候,又再度开始流动了。 所谓的故乡正是这么一回事。 自出生以来制造出的属于自己的血肉,就在这里。 回来了。 回到故乡了。 察觉这点后,茧不禁喃喃说道: 「我回来了耶……」 「你在胡说什么啊。」 大家说完不禁嘻嘻笑著,不过尽管如此也令人觉得愉快。 「这么说来,我们是不是还没说『欢迎你回来』?」 「是这样吗?」 「对喔,欢迎你回来~」 「欢迎你回来,小茧。」 「……」 「…………嗯。」 茧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并点头致谢。 所有人都害羞又开心地笑了。大家都深信这是一场愉快的再会。 不过── 如果问茧是否拥有一样愉快的心情,事实上,她的内心有股奇妙的感受。 其实,决定回乡时,以及回到了乡镇之后,茧并不积极地想要见到大家。 她不讨厌大家。 大家都很要好。 是令人怀念的好朋友们。 但是,因为有著某种理由,与其说茧打从心底不想见到大家,不如说光是要回到这个乡镇,就让她非常提不起劲。 她隐藏自己的内心。 但不管她隐藏的真心话是什么,她现在都已经回到了这个乡镇,也早就决定好要再和大家一起和乐融融地共处。 她并不是无法在搬家前向父母表示反对,只是她找不到足够说服人的理由。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可能向父母说出真正的理由。 所以,茧现在正在这里。 她回来了。 就在茧把真正的理由藏在内心,和朋友聊天陪笑时,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没说什么话的优子,突然抬起低垂的视线,小小声地开口呢喃: 「……我知道了。」 大家摸不著头绪,看向优子。 「咦……什么?」 「不再出去玩的理由。」 「咦?」 「我们不再带著买好的饮料出去玩,而是改坐在座位上聊天的原因。」 优子说道。原来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从以前就常有这种行为。当所有人都还在发愣时,优子看向茧并开口说: 「因为我们不能再去那个空地了。」 「!」 瞬间。 空气静止。 大家咽了咽口水。正是这个原因。从大家拜访茧的家,像这样开始聊天后,不管是茧还是其他人,每个人都不想碰触那个话题。 可以的话绝对不要聊那个话题,可以的话绝对不要想起那个话题。但是,一旦当大家聚在一起时,这同时也是无可避免的话题。 正是这个原因。 因为这个原因,茧才不想见到大家,同时也是她不想回到这个乡镇的理由。 诡异的沉默降落在五人的座位当中。当大家默默无语时,巫美子静静地开口: 「……你知道吗?」 她询问茧。 听见巫美子以平坦的声调说出好似意义深远的问题,完全猜不出她要说什么的茧反射性地回话说: 「什么?」 「那块空地啊。」 巫美子回答: 「听说现在,有幽灵出没。」 「……」 茧说不出话。 她完全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4 后来大家不管怎么聊都炒热不了气氛,不一会儿便解散了。 「再见。」 「嗯……」 大家都住在附近,因此一起走出购物中心,三三两两地道别。道别时,她们还约好明天在学校碰面,但是,带著笑脸应付的茧心思早已不在此处,她的脑内已经被其他事情塞满了。 对茧来说,明天是她转学后第一天上学,她原本为此隐隐不安,但现在那种渺小的烦恼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只是茧,其他人八成也陷入了类似的状态。 那是禁忌。 那个话题是禁忌。 直到优子说出那件事以前。 在优子毫不察言观色地碰触那个话题以前,茧和其他人近乎自然地闲聊,并暗中回避那个话题。那是对茧她们来说不愿回忆起的话题,但是,那同时也是个只要在脑中浮现过一次,不管怎么左右摇晃脑袋,都无法从脑内甩开的话题。 也就是说── 其实,茧她们这群朋友本来有六个人。 原本还有另一位要好的朋友,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个人死了。发生在国小三年级,茧搬家的一个礼拜前。就在优子方才说的、当时被大家当作游乐场的「那块空地」上死了。 她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 就在空地的正中央。 在空地中耸立的电塔护栏旁边。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她是位个子娇小、教养好而且直率的可爱女孩子。 没有人讨厌她。茧她们全都非常喜欢她,并把她当作公主般宠爱。 她的名字叫做塔下小姬。 拥有像是童话般的名字,非常适合她。 大家都叫她「公主」或「小公主」。至于她最后死于电塔下的命运,只能说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但现在光是回想便彷佛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推挤而上,印象鲜明到历历在目。这是茧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难受、沉重、郁闷的回忆。当时,从开始搬家到离开乡镇前,不对,离开乡镇后也有好一段时间,那个几乎压迫著胸口的回忆,紧缠著她的五脏六腑不放。 茧搬离了乡镇之后,都没有像今天一样和大家来往,她完全隔绝和大家的往来,试图逃离那渗入内脏的回忆,才因而疏远了朋友。刚搬到都市时,有一阵子她还会用电话与大家联系,但不久后就自行疏远了所有人。 因为不管怎么做都会回想起来。 所以她逃跑了。一边对那些必须留在乡镇、非得与那段回忆共处不可的大家感到抱歉,一边逃跑了。 所以,茧并非打从心底想回到故乡,今天与大家见面时也让她提不起劲。像这样和大家见面,让她在内心的一角一直隐隐抱有一种对大家的歉疚。 然后……就在今天和特地来找她的大家说话之后── 她懂了。 她理解了。 她察觉了。「那个女孩子死亡的事实」在大家的心中完全没有起任何变化,也丝毫未曾淡化。 一开始,大家似乎顾虑茧的心情而压抑著情绪,但优子突然说出口的话就像剥下了外皮般,情绪全都从内里喷发流泻而出。然后当茧不小心碰触大家情绪喷发出来的那种氛围后,也随之唤醒了心底所有的回忆。 复苏了。有一股好像沙子填满了内脏、喉咙哽塞般的感觉。 她想起公主的死,想起那个无法忘记、无法逃离的现实。 以及──不仅如此,在复苏的感觉中、在那股氛围中,她还听见了那个消息。 「那块空地啊,听说现在,有幽灵出没。」 怎么会有这种事。茧如此想著。也就是说,对这乡镇的人们而言,那起事件并没有成了过眼云烟,而是直到现在都还持续发生、不曾停歇。 她的死亡还活生生地存在著。 原本期望她的死亡能在大家及自己的心中稍微风化逝去,却没想到竟然还鲜明地活在这座乡镇中。 茧回到了沉淀著那个女孩子死亡事实的乡镇当中。 她回到这里,不得不再度在这座乡镇中生活。也就是说,她不得不再次和那个女孩子死亡的事实一起生活下去。 连同那份回忆一起生活。 连同那份痛苦的回忆 一起生活。她打从心底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但是,她根本无法左右父母的决定。国中生无权决定能否搬家,她只能放弃,然后坦然地接受。 好厌恶。 但是── 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归途中她走在一片昏暗的路上,大脑转个不停,持续自问自答后,她决定了。 今晚──就去那块空地看看吧。 若不这么做她会坐立不安。周围的人们认为茧是个会做出决定后立刻行动的人,那是因为如果事情模糊不清,就会让她觉得浑身不对劲。 她不是一个当机立断的人。 也不是凡事一定要划分黑白对错的人。 她姑且和大家是一样的。她的感受和优柔寡断的部分都与一般人无异。只是,她会越来越在意自己介意的事。若平常累积了不少没有说清楚的事,她就会非常在意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让事情一直混沌不清。 举例来说,在大门紧闭的教室内冒出诡异的传闻。 举例来说,大家某天约好一起去玩,游玩计画却一直没有进展。 举例来说,某个女生曾经以奇怪的态度对待自己,会让她思考对方究竟为什么要摆出那种态度?是不是讨厌自己? 她会异常地在意,也无法允许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明不白让她不愉快。若是发生在人际关系上,就会更令她感到不安。 没错。她会不安、会不舒服,逐渐陷入「不了解」的状态会让她害怕得不得了,也让她越来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不能用这双眼晴看见、了解、确认的话,她会坐立不安。当她被不安逼迫到走投无路时,就会下定决心要搞懂一切,然后强迫自己前去观察,或是质问对方真相。像这样做出极端的举动、总是惊动周遭、给人添麻烦的个性,对茧来说却是稀松平常。 即使因为知道真相而受到伤害,或是惹上麻烦事,对茧来说,都比被蒙在鼓里好。当然,她因为如此行为而造成麻烦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但就只有不安的情绪,她实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从外表看来像是擅长运动的高个子,再加上被认为是个喜欢事情一清二楚的高行动力类型的人,就某种程度来说,给予其他人不少好印象。然而其实,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尚。 就像──之前提到的那份「不安」,此时也正袭卷著她。 名为不明白的不安、名为尚未确认的不安。优子不假思索说出口的话,巫美子开口说出幽灵的传闻后,也没有人进一步说明详细的来龙去脉,这让茧对于以前的游乐场「空地」产生强烈的不安,那不安笼罩身心。 传说中有幽灵出没的地点,那个公主死去的地点。 四年前的空地,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模样?片断的想像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脑内膨胀,空地感觉好像成了发生恐怖事件的中心地带。从购物中心走回家的路上,在脑内不断膨胀的想像与不安,不久便让茧越来越无法承受。 如果不亲眼确认,她无法平息这股不安。 她要直接确认现在的空地变成什么样子。就算那里真如传言所说出现了幽灵,或是出现了更恐怖的东西都无妨。对茧来说,不去确认而抱著不安过活更令她无法忍受。 茧无法以不清不楚的心态不去正视那边出现的未知事物,她绝对无法坐视不管。她十分明白,如果坐视不管,心底的不安就会开始从内侧啃食自己。 所以,她暗自隐藏这样的想法,回到家里。 隐藏这样的想法,和家人一起吃晚餐。 然后── 「我很怀念这里,想要出去外面看一下。」 她若无其事地告知家人后,便走出家门。虽然她看起来泰然自若──但胸口其实正被猜疑占据、逼迫著。茧至今因为这样的举止造成好几次麻烦,而她这次也带著与过往相同的心情,踏向漆黑的夜色中。 往黑暗的住宅区走去。 明明还不到深夜时分,却已经暗到连脚边的路都看不见了。况且,住宅区的道路也与都市的面貌完全不同,安静到可以清楚听见踏出步伐的脚步声。 她仰赖自己的记忆,迈步走在令她恐惧到呼吸急促的道路上。 她用肌肤感受著前进带给自己的不安,不过却也被体内更强烈的不安呼唤,所以只能味地加快脚步,走在漆黑的路上。 「呼……呼……」 她听著自己紧绷的呼吸声。 来到了住宅区的一端。 然后── 唰。 她来到了扩散在黑色天空下的可怕辽阔草原。 这里被透露著拒绝与威胁的带刺铁丝网层层封锁,勉强可看见远方耸立著的电塔漆黑的轮廓,茧终于来到与过去的印象大相径庭的「空地」了。 然后── 茧在这里和幽灵相遇了。 和那名像幽灵般的美丽少女相遇了。 「你是…………『幽灵』?」 茧在那块「空地」前,愕然询问从野狗之中拯救她的那位「少女」。这就是衣谷茧与时槻风乃最初的邂逅,命运之轮开始嘎吱作响地转动。 5 野狗的身影消失后不久。 「对不起……那、那个,非常谢谢你。」 茧稍微镇定后,终于发现自己被拯救时不但没道谢,反而还问了一个失礼的问题。于是她在那块空地前方,不停地低头向少女致歉。 「请问……你有没有受伤呢?」 「我没事。」 听著茧的询问,名为时槻风乃的哥德萝莉塔少女面无表情,以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冷淡态度回答问题。少女的态度彷佛野狗事件或后来茧的失礼问题都不曾发生过,虽然茧对于那样的态度万分感激,但就算她当时被多么庞大的不安威胁,一回想起自己刚刚糟糕透顶的言行举止,她还是羞赧地两颊发烫。 「这、这样啊。太好了……」 「那群狗一开始就很害怕,这没什么。」 风乃以无关紧要的模样,看著有些难为情、却因为对方没受伤而安心的茧说道。 「咦?」 「它们只是很害怕闯入它们地盘的人类,才试图威吓罢了。只要让它们理解我们很脆弱,就不会起身袭击我们。」 茧不禁回问,而风乃说明的口气中没有丝毫想要夸耀自己的想法,只是冷淡地回答对方的疑问。 即使如此,茧不禁又说道: 「动物……那种事情,你都能理解吗?好厉害……」 「动物的感情十分浅显易懂。」 「要怎么做……?」 「只要观看和倾听就好。这样就能判断了,因为动物不会欺瞒。」 「……」 风乃冷淡地回答。那副安静的模样反而让茧被她的气势压制住。风乃说完后便移开视线,默默地面向沿著两人站立的道路旁扩散开来的空地,朝著一片辽阔的黑暗远眺。 唰。 风呼啸吹拂,宽广的空地也随之鸣响,翻腾了整面的草原之海。风乃的黑色长发、黑色蕾丝缎带与黑色衣裳,也随风在夜里飘荡。 被看似不祥的带刺铁丝网隔开而无法进入的空地,已经茂密地长满各种长度几乎到大人腰间的杂草,草原被风吹得如浪涛般起伏,最后被带刺铁丝网拦下。 在远方撑起供电线、看来一片漆黑的巨大电塔,就像墓碑般巍巍耸立,因风的吹拂而发出阵阵鸣泣声。 以钢筋建造的巨大电塔与其说像是墓碑,更像是一副巨大的骨骼,并以暗夜为背景,又更显漆黑地屹立于此。从茧的双眼看来,那座电塔完全离不开死亡的印象。 原野被生锈的带刺铁丝 网封锁,孕育著「死亡」的空气。 与茧的记忆中那个四年前游玩的「空地」大相径庭。 这里以前并不是杂草茂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以前虽然的确也是块杂草丛生的草原,但那时的草更低矮,较繁茂的草地则是四散在各区块。不管怎么看,都是适合小朋友玩乐的舒适空地。 茧带著不寒而栗的想法盯著眼前这片景象。 这里以前确实是玩乐用的空地,但这块空地现在就像被近乎恐怖的繁茂杂草埋葬于地底似地消失无踪。她开始觉得这里带著灵界般的气息,即使潜藏著幽灵也不足为奇。 四年了。 这四年间,或许因为完全无人进入,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就像是具体呈现了凝视此处的茧的内心。从夜空中刮起凉飕飕的诡异之风,让厚重低垂的云无止尽地飘动,一片宽阔的杂草表面也形成一道道连绵起伏的波浪。 「……」 然后,亡灵般的少女在茧旁边无言地凝视一切。 风乃中断与茧之间的对话后,没有离开,只是眺望著空地。 她好像抱著与茧相同的目的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茧沉默了一阵子,与风乃站在一起眺望原野的夜色,但脑中的「为什么?」等疑问却越来越大。 不久,茧看著风乃询问: 「请问……你是来看这里的吗?」 「对。」 风乃回答,目光依旧朝著空地。 「那个,我猜想你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对,我只是暂住在这。」 「为什么会想来看这种地方?」 茧询问。即使询问,她脑中的疑问仍旧堆叠増加,心跳也随著问题逐渐加速。 「难道说…………你是来见『幽灵』的吗?」 风乃用侧脸对著茧,只将眼珠子瞥向她一下。 「没错。」 「……」 茧提出的疑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吞了吞口水。 回想起来,对方针对她一开始的疑问说出的回答,就很不寻常。 「我应该不是你心中想的那种『幽灵』。」 她不是反驳说「不是」,而是说「我不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东西」。当时因为情况混乱而未能察觉到蹊跷,但不管怎么想,若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幽灵」存在,根本不能以此为前提回答。 看著说不出话的茧,风乃询问: 「问这问题的你,也是来看幽灵的吗?还是说,你是关系人?」 「我是……」 关系人。窝藏在心中的愧疚感让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视线不禁飘离风乃的侧脸,垂落在地上。当她下定决心打算再次看向风乃时,竟发现风乃早就转过身,直视著她。她的心脏简直漏跳了一拍。 「什、什么……?」 她动摇了。试图开口询问,却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有什么事吗……?」 「……你……不,没事。仔细想想,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揭发你的谎言。」 风乃紧盯著行动可疑的茧,又马上失去兴趣似的──不,甚至可说,风乃似乎认为自己方才抱持兴趣是错的,视线离开了茧。 「你、你知道些什么吗?」 「没有。我不知道什么特别的事。」 茧被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催促而追问。 面对这样的茧,风乃只是静静凝视沙沙作响的草丛,冷淡地开口说: 「我只知道这里以前曾经因为意外而死了一名女孩子。此后这里便禁止任何人进入,随后开始谣传有幽灵出没。我只从外婆口中听到这些消息。」 茧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地相信对方。 「……真的吗?」 「我想我没有必要说谎吧。」 风乃一动也不动。 「我话说在前头,猜疑是自己映照在镜中的心。」 「……」 「我也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揭发你的猜疑。但如果你希望我揭发,又另当别论了。」 只要听见风乃说的话,茧便会因为猜忌、不安、焦躁而使胸口烦闷不已。心脏十分难受,大脑也因焦虑而空转,试图说话的嘴巴、舌头,还有肺部,全都因为颤抖而无法顺利运作。 「…………」 当茧就这样挂著苍白的脸蛋伫立不动时,风乃转身扬起她的长发与衣裳,背对著她。 「啊……」 「看来我打扰到你了。」 风乃向无言以对的茧说完后,径自从她的面前离去。 看著准备离开的风乃,茧不禁伸手拦阻。她无法心服就在此结束对话。 「等等……!」 「再会了。如果你看见『幽灵』,到时候能告知我的话就好。」 茧好不容易出声呼喊,风乃却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她踏著坚硬的脚步声,只送来了一句话: 「你是来确认有没有幽灵吧?我没见过幽灵,所以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因为幽灵的存在与否,会改变我对『死』的想法。」 「……啊?」 「所以我才会来到这。对你来说,能不能见到『幽灵』,也会改变你某些事情吧?」 「!」 风乃的脚步声一度停止,转头说道: 「所以,你为了确认幽灵才会来到这吧?不是吗?」 「唔……」 茧听著风乃的提问,全身爬满鸡皮疙瘩,暂停了呼吸。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以后再交谈吧。」 说完后,风乃又踏出步伐。 「因为到时候,你会需要我。」 「…………」 风乃的背影快速沉入乡村的深邃黑暗中,消失了身影,硬底靴子踩踏柏油路的脚步声在吹拂著茂密草原的风中逐渐远去。 茧被丢在黑暗中。 后来,她才察觉自己的肩膀因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对方明明没有直接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单用言语交谈,就让她像是被可怕的东西追赶而全力奔跑似的,剧烈的喘息和疲倦感一拥而上。 「…………」 一个人听著风声,调整呼吸。 茧彷佛瞪视般凝视著亡灵少女消失的黑暗前方,静静站立不动。在黑夜中她试图镇定紊乱的呼吸与内心。 稍作冷静后,原先逐渐变狭窄的视野和意识也渐趋缓和。 集中且凝固的狭隘视线逐渐变宽广,此时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周围扩散著如此广阔的夜晚。 她站在夜色中。 站在宽广的夜晚空地前。 既生锈又不吉祥的带刺铁丝网依然张设在自己的眼前。 巨大且诡异、像墓碑般耸立的电塔剪影也依然屹立于远方。 寒风冷却了身体和心灵。 慢慢地,茧终于冷静了。 她冷静后,吐出一口气,环视周遭环境。 独自站在夜里的她,终于能稍微客观地看清自己的状况。 ……刚刚那个人。 她回想。 茧稍微回想著刚刚发生的事。 像幽灵般现身又消失的不可思议少女,究竟是谁? 她绝对不是这附近的人,事实上对方也这么说。她的打扮连在都市中都相当罕见,是一名近乎恐怖的美人、怪人。如果那种人从以前就住在镇上,即使一开始不是那种打扮,只要有一点风声,一定会在茧还住在乡镇的时期便形成某种传闻。 光是晚上在这种地方相遇这点就够诡异了。 后来,对方从野狗群中救了她。回想起来,茧刚刚一直用抗拒般的态度对待对方,不过仔细想想,对方根本没有直接对她做出什么事。 对方只有……说出了像是知道什么内情、彷佛在暗示般的话语罢了。 茧来到这里确认有没有「幽灵」,也对自己的怪异行为感到愧疚,而对方只是用好像看透一切的话语刺向她,令她产生不安罢了。 打从一开始独自一人抱持的不安,只是被迫加速罢了。 只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罢了。 理由和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但她认为,即使自己方才有多无法冷静,也不该用那种态度对待姑且算是恩人的对象。 「……唉。」 她叹了口气。自己总是这个样子。 太胆小了。不明白的事,以及「不明白」这个状况本身都令她害怕。她害怕著看不见或不存在的东西,进而被折腾、耍弄,造成他人麻烦。 如果只是要确认空地「幽灵」的真伪,应该不至于把事情闹大,然而即使如此,结果总是不如所愿。 她远望著空地。 紧盯著以黑夜为背景、耸立在远处的电塔剪影。 她在黑暗中凝视自己搞砸的过去。再说她之所以会冲动地为了确认「幽灵」而来到这里,追本溯源都是因为那件事。 因为茧把公主── 不对。 她马上用力左右摇头,把刚复苏的记忆狠狠甩出大脑。 已经够了,回去吧。她像是祈祷般想著。 已经来这里确认过了,这就够了。就算像这样继续站在这里眺望远方,也不可能发现什么幽灵。 「……………………」 沙沙── 被风吹拂的草原之海不停地、不停地沙沙作响。 茂密的草丛随风摇曳,无数声响互相碰撞,声音就像浪涛从广大的空地一路滚滚而来,填满周遭一大片的空间。 充满草丛窸窣声响的黑喑,无止尽地笼罩四周。 在无穷无尽的夜色下,隔著铁丝网的前方,草丛彷佛交织著黑暗,似乎一路绵延至遥远的另一方,并在远处浮起一座巨大的电塔黑影。 茧朦胧地看著浪涛般翻腾的草丛。 只要凝视在暗夜中摇曳的整片草丛,便似乎会令人失去平衡感。 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茧安静地眺望这幅景象好一阵子,确认什么事也没发生后,便背对著空地。 突然。 颤栗。 一瞬间。 茧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什么,全身僵硬。 「!」 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 她停止呼吸。当她的视线准备离开空地的瞬间,即将从视野内消失的草丛中,闪过了某个白色的小型「异物」。她维持刚转身的姿势不动,整个人像是冻结般僵硬。 异物。 她看见了。 就在草丛中。 那东西── 像是一只手。 在应该什么也没有的景色中,一瞬间闪过明显的「异物」,她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纯白色的手。 「………………!」 全身爬满鸡皮疙瘩。 她背对著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草丛,因而全身僵硬,睁大双眼。她感受到一股脑儿爬满肌肤的恶寒与一口气喷发而出的冷汗。 心脏彷佛在体内激烈地高声悲鸣。 呼吸像堵塞般中断,肺部为了渴求氧气而喘个不停。 难不成。 难不成。 她一边感受背后的动静,一边在胆怯又冻结的脑内如此想著。 她在紧绷的心中如此想著。 难不成,是真的吗? 她哀号般地想著,并在心中不停地尖叫。 她感受到背后的草丛顺著风摇曳而沙沙作响,嘈杂声进入耳内,逐步侵蚀茧的意识。在她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一幅画面,身后不远处冒出一只孤零零的白色的「手」,正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方向招手。 手,死人的手。 好像在摇晃,死人的手好像在摇晃招手。 「唔…………!」 冷汗滴答直流,茧慢慢地将目光向后转。 她转动眼珠子,动一动似乎发出嘎吱声的僵硬脖子。自己的背后有某种东西。她感觉得到背后的「恐惧」,但如果不亲眼确认,会让她更害怕。 「………………」 然后── 茧像是用力拧著自己的意志下定决心。 她像是尽可能地积蓄自己的气势下定决心。 就这样面向背后── 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凭著一股气势向后转。 ────什么也没有。 眼前只有隔著带刺铁丝网而沉入夜色的草丛,像是波浪起伏般沙沙作响,绵延扩散。 根本没有什么白色的手。 原先清晰浮现在脑海的东西,根本不存在蔓延在眼前的漆黑景色中。 只不过是至今在外面度过的期间让双眼习惯了黑暗后,使得她在户外看见了某个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可是,空地远方可见的高耸电塔下方似乎挂著某样东西,那东西正随风飘逸。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遭受在空地吹拂的风玩弄,晃个不停。 是手帕。 可能是被风吹走才挂在电塔上吧。除了总觉得不太恰当以外,那只是一条平凡无奇的手帕。 或许只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但至少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 那只是个不论是谁都不会多看几眼的垃圾。 不过── 「──────────!」 不过,茧看到那条手帕后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她挂著一张失去血色而痉挛的面孔,用力睁著双眼,愕然地凝视远方电塔上摇曳的白色布块。 她的表情覆上一层强烈的胆怯,和刚才误认为白色的手的胆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她明明没有产生错觉或妄想,却带著明显的「恐惧」神情,彷佛亲眼撞见幽灵或死神。 呼吸像是快窒息般急促。 心脏发了狂似地疯狂打击著,几乎要应声破裂。 茧盯著挂在钢筋上摇晃的那个东西,跌坐在黑暗的道路上。她失去血色的惨白双唇微微颤动,小声地呢喃道: 「原谅我……」 她愕然。 「对不起,我杀了你。原谅我,公主……」 她喃喃说著。 在漆黑中呢喃的细小语句,逐渐消失在夜里。 言语被风吹散,还没传到任何人的耳里,就在空虚的黑夜中碎裂消逝。 ………………………… 第二章 1 这是以前发生的事。 当时的空地会开放让大家进入。 那是块没有铁丝网的宽阔草原空地。当形成住宅区之后,为了隔开早早就耸立于此的高压电线电塔,车站前宽广的住宅区一端便空出了一大块空地。 整片原野的青草高度约到孩童的小腿左右,较茂密之处甚至足以掩盖住幼小的孩童,茂盛的杂草丛有如岛屿般四散在空地各处。为了让小朋友能进去玩耍,附近亲切的农家每年会用除草机除一到两次草。在原野正中央被绿色铁丝网包围的电塔,就像地标性建筑物般耸立。住附近的小孩一定去过那块空地玩耍,那里同时也是大人们公认的绝佳孩童游乐场所。 由于高压电线就在附近,因此电塔周围张设了铁丝网严加戒备,也禁止放风筝等。即使如此,宽阔的原野就座落于住家附近,根本不愁没有游戏可玩,这里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放学后,几乎都会看到好几名国小生在空地玩耍。男孩子到处奔跑,女孩子聚在一起,大伙都在那儿嬉戏。当时还是国小生的茧等人也独占了包围著电塔的铁丝网周边,她们常常聚集在那里,当作专属的游乐场。 她们自从懂事后就这样在空地玩耍。 就连装在铁丝网上的「危险」看板,茧她们也只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景色,大家总是很平常地在附近玩耍。 她们从小就在那玩跳橡皮筋之类的游戏,或是把漫画带来分享。 以及……就只是单纯地坐在那边聊天。她们几乎在那块空地玩遍了女孩子聚在一起时会玩的所有游戏。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懂事前她们已彼此认识,像是姊妹一样,打从一开始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理所当然,也就不曾怀疑过。 最重要的是,透过了「公主」,让她们的情谊更加坚固。 塔下小姬是个年纪与大家相仿,却娇小且稚气未脱的「公主」。公主并不是团体内的领导者,但她的个性开朗直率,总是顾虑他人多过于自己,让大家把她当作可爱的妹妹疼爱,而公主也把大家当作亲姊姊仰慕。 她们并不全都是性情温驯的人。 大家曾经多方争吵过,彼此对立过。但总是协助居中调停,时而为争吵的双方四处奔走的人,就是公主。 仔细想想,最把这个团体当作家人看待的人,应该就是公主吧。她是个好人,拥有打从心底不会怀疑家人情谊的善心,她老早就将善心呈现在懂事前便腻在一起的茧等人面前。当大家因为各自想法不同而争吵时,公主也会打从心底悲伤。为了不要看到公主悲伤的神情,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也都能付之流水。 她们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 因为有公主,她们才会是群好人。 因为有公主,才能造就这样的她们。 「如果自出生以来就在一起的大家吵架了,我会很难受。看到大家吵架,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说出这句话的公主是她们的朋友,以及她们正是公主说出这句话的对象,这件事让茧她们打从心底感到自豪。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家从懂事以前就在一起了。 她们在这块空地一起嬉闹,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就像是大多数的乡镇小孩一样,不对,她们是孩童中最特别的一群人,在空地共享了最重要的时光。 就在那块空地──国小三年级的茧,杀了公主。 那是三年级课程结束,隔天即将迎接结业式的日子。 也正好是三年级的生活即将结束,距离茧搬家还剩一个礼拜的日子。她们从国小放学回家后,又再次跑出门到空地集合。当先抵达空地的三个人聊天到一半时发现了茧之后,似乎转换成某种诡异的神情。 「……」 「啊……」 那三个人是公主、优子还有芽以。 当时的优子还在模仿巫美子的大小姐装扮,芽以也从那时开始就模仿公主的可爱风格。这两个人一同看见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公主摆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著这两个人和茧,不过当下的气氛也没办法让她直接向茧示好打招呼。 「……咦,怎么了?」 茧对那股气氛感到不解,不禁开口询问。 茧即将要搬家,不久前,她向大家报告这个决定时,所有人都悲伤地哭了,她还一边掉泪一边约好以后一定要回来。离别之日将近,这几天茧感受到周遭的大家不舍又强打著精神的氛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茧再度询问优子和芽以。 好僵硬,两人彷佛都在瞪她。茧怎么想都想不透,她们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 所以她出声询问。 静默片刻,优子和芽以互相看了一眼后,眼睛向上瞄的芽以开口说: 「……我看到了。」 「啊?」 「你从椚同学的手中收下礼物。」 「!」 听到芽以回答的瞬间,茧完全懂了,她不禁暂停呼吸。 她一开始表现出摸不著头绪的模样,其实是骗人的。只是因为她不认为会有人撞见那个场面,才以为不可能造成问题。这个答案虽然有稍微浮现在脑海中,但没过多久就被她排除了。 不过,在她稍微想到缘由后,答案也呼之欲出。 她早该想到了。原本平静的心脏突然用力跳动,她知道自己的脸变僵硬。 「你明明知道小公主喜欢椚同学。」 「……!」 就是这么一回事。 椚秋贵。 班上的男同学。 是一位擅长运动、脸蛋帅气、开朗活泼、在男女生之间都大受欢迎的男生。而茧她们全都心知肚明,公主暗恋著他。 那样的男生──却送了礼物给茧。 下课回家前,对方出声叫住茧,并送了礼物给她。那是送给即将搬离这个乡镇的茧的饯别礼。 「……这是饯别礼,是我选的。如果你又回来这里的话,记得联络我。」 他说完后,交给茧一个小纸袋,里面装著像是擅长运动的他会选用的运动型手帕。茧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那么要好,虽然惊讶,但也很开心。 茧将手帕连同内心那股温暖一起放进口袋里。 她真的很开心。 不过,她也的确认为自己没有跟对方那么亲密。 他们根本不可能要好。其中一个理由是,国小三年级的男女之间有很深的鸿沟,和异性要好是很尴尬的事情。而且不论如何,对茧来说,既然知道公主喜欢他,她就更不可能亲近对方了。 毕竟她不可以抢走公主的东西。 但是,这只不过是普通的饯别礼罢了,只是因为茧要搬家,对方才买来当礼物。只不过是这样的小东西而已。 不论是茧,还是椚同学,都不会有更深一层的企图。 大概吧。可是,优子和芽以盯著茧的视线,怎么看都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说辞。更重要的是,当时茧觉得开心的心情、正放在口袋里的温暖,以及偷偷藏在心底那股些许对他的爱意──全都被掏出来盘问。这让茧的内心剧烈动摇,无法佯装不知。 所以,茧这么说: 「…………也对,我丢掉吧。」 「小茧!」 茧说完后,立刻取出紧握在口袋里的手帕,公主不禁慌张了起来。 「不用啦!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不,对不起,公主。我也没那个意思,别担心。」 茧面无表情并冷淡 地说给自己听,之后像是要丢出东西似的,她把握著手帕的手高举到头上。 优子和芽以面无表情地看著茧的一举一动,茧也不露出任何神情。 现场只有公主越来越慌张,试图要阻止,于是她扑向茧高举的手腕。 「放开我,公主。」 「别这样,我才不介意这种事!」 即使公主的身高完全构不到手帕的位置,她依然伸手紧抓住茧,呈现出悬吊在茧的手腕上的模样。 「放开我!」 「住手!」 两人争执不下,公主虽拚了命地阻止,但茧也很固执。 固执、倔强。优子和芽以紧迫逼人的视线迫使茧这么做,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踏绘(注),再加上她也意识到自己碰触了禁忌,自觉有罪。(注:江户时代因禁止基督教,政府下令基督徒藉由踩踏耶稣像或圣母玛利亚像,以示背弃其信仰,若违令就会处以极刑。) 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只在心里想著而已,但只要碰触公主的所有物,就是有罪。 茧怀抱著不慎碰触到公主所有物的罪恶意识,如果她不当场在这里丢弃手帕,舍弃自己偷藏在心底的不正当情感,就不能再和大家做朋友了。 不能做公主的朋友。 不能再和大家在一起。她认真地这么想。 因为被撞见了。 正因为被撞见,就算变得固执、倔强、拚命,也非得立即舍弃不可。她必须表现出自己不想要这种东西,表现出自己不想被同伴排挤,所以她得立刻舍弃这东西。 但是── 「放开我!」 「!」 那股拚命却扣下了悲剧的扳机。 拚命的茧试图挥走拚命缠著她的公主,娇小的公主不小心被高个子的茧甩开,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地面上跌去。 「啊!」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听起来很沉重。后脑杓坠地的公主,因为甩开的力道加上落地的高度与全身的重量,头部受到了重击,撞上地面的冲击让脖子弯曲成恐怖的角度。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目睹那种活人无法承受的坠落方式。 咚。 在草地上。 绵软无力的人体被抛了出去。 一看就知道是不寻常的虚脱无力的人体。公主和方才活泼的模样截然不同,她的四肢像玩具一样被拋出去,身体朝著空地的地面上摔,光看一眼就没来由地觉得恐怖。 跌落。 动也不动。 公主保持著惊愕的神情,情感和生气却似乎已经从脸上消失了,她往上盯著日落的天空,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静静地,仰视。 空泛的眼球表面映照著空泛的天空。 「…………………………」 空气冻结。 所有人咽了一口气。没有人发出呼吸声,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玩弄草丛的沙沙声嘈杂地流逝。 在沉默之中,还没抵达的另外两人也终于来了。 巫美子和小舞应该远远地就看见事情的经过了吧,她们走到一半突然加快步伐奔跑,一发现这里诡异的气氛后,又慢慢减缓速度,最后转而怅然地走了过来。不久,她们在茧三人的旁边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俯视著横躺在地的公主。 「啊…………」 在恐怖的沉默后,芽以终究还是吐露出声音。 然后── 「噫、呀啊──唔!」 芽以高亢的尖叫声如溃堤般流泻而出,一瞬间,巫美子敏捷地紧抱住她,并用力掩住她的嘴。 「!」 在惊愕的同时,原先静止的时间也开始流动。所有人几乎都还搞不清楚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知道,这里有一具尸体。 还有犯人与目击者。 「小公主……?」 小舞垂落的辫子就像她动摇的心一样摇来晃去,她呢喃说著话,试图伸手碰触一动也不动的公主。但她的脚却宛如抗拒眼前的现实般,一步也不敢靠近。 「小茧把……公、公主给……」 优子睁大双眼盯著茧不放,像是要逃跑似地后退。 「不、不是……」 茧说道。对方明明没有说错,她却不禁开口反驳。 茧想要找点理由,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有误会或搪塞的余地。即使如此,她非得否定不可,非得否定眼前的现实不可。 「………………!」 现场充斥著准备爆发恐慌的气氛。 她几乎可以预见,下一个瞬间,大家将会发出爆炸般的恐怖尖叫声,所有人都会责备她、埋怨她,然后逃离现场,找来父母和警察,最后逮捕她,把她当作杀人犯谴责,她马上就会失去一切。 太恐怖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没办法呼吸,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然后── 就在破灭即将拍打茧的肩膀。 就在恐慌的理智线准备断裂、迫在眉睫之时。 「……大家听我说。」 「!」 一直掩住芽以嘴巴的巫美子,突然以沉重的神情开口说道。那句话让情绪即将爆发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全往巫美子的方向看去。 「听我说。」 巫美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俯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公主说: 「我们当作没看见这件事吧。」 「!」 令人惊愕的发言。巫美子说的话,让包含茧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咦……?」 「什么?为什么?小公主她死了耶!」 小舞和试图挣脱巫美子的芽以各自发出疑问,而优子虽然无言以对,但也一脸惊讶地看著巫美子。茧什么也没说,虽然这起事件是她造成的,但听到巫美子的发言,也抱持著和大家相同的疑问。 「小公主……被小茧给……!」 「别说了。」 芽以的手指著茧,用颤抖的声音试图断定茧的罪行,这令她感到畏惧,但巫美子立刻以严厉的口吻制止。 「为什么……!」 即使巫美子被芽以质问,被所有人投以怀疑的眼神,也依然不打算退让,她再度开口询问大家: 「我问你们,小公主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咦……」 一瞬间,大家彷佛被巫美子的话趁虚而入,无法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巫美子冷淡地抬起头,环视所有人后,自己说出答案: 「就是讨厌我们吵架啊。」 「!」 「小公主最不愿看见我们交恶对吧?我们大可直接在这里责备小茧,但如果这么做,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小茧大概会被警察抓走,我们几个将再也见不到她,更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了。」 巫美子面对默不作声的大家继续说: 「现在的情况的确非常不妙……可是,如果因为我们的关系,变得要和小茧绝交,小公主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受伤。」 巫美子又再度环视大家。 「我认为,如果是小公主,她一定会原谅小茧。所以,我们如果不原谅她的话,小公主会很悲伤。」 「…………」 「我不希望小公主悲伤。」 然后,巫美子说: 「所以──我觉得,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吧。」 这是提议,也是宣示。 在茧这群好友之中,最疼爱公主的就是巫 美子。对于这样的巫美子说出口的宣示,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异常并装作若无其事,她们只是说不出话来。 沙── 周遭只剩下风的声音,沉重无语的静默笼罩四周。 茧等人站在草丛正中央沉默不语,内心就像压著一块巨石,全世界也似乎失去了色彩,没有人开口说话。 现场持续著异常漫长的沉默。 无法言语的公主在这股沉默的中心,静静地横躺在地上。 不久,小舞开口说: 「……要怎么做才能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 茧大吃一惊。小舞说的话既冷静又蕴含决心,同时也代表她同意巫美子方才要求大家的宣示,将茧杀了公主一事当作没发生过。 「我们就地解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巫美子回答。 「只要说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聊天玩耍,然后道别回家就好了。只要说刚好都没有人看见事情的经过,这样绝对不会被拆穿。还好现在空地一个人也没有,真的非常幸运,我想一定是公主让我们如此幸运。」 现场笼罩著决定隐瞒事实的氛围。但是,最让茧感到惊讶的,是在场所有人竟然都没有异议。 大家全都安静地听著巫美子和小舞说的话。 不久后,大家盯著公主的尸体,以意志坚定的神情静静地互相点头示意。 「说得也是……小公主很讨厌我们吵架。」 「嗯,这都是为了公主。」 就连原本即将崩溃的芽以,以及因为茧的举动而吓得后退的优子,也都像是被巫美子所说的话附身,一个个都同意了。当大家神情诡异,互相点头示意时,巫美子蹲在横躺在地的公主旁边,轻轻地阖上公主睁大的双眼。 「……晚安,公主。你不小心在这样的地方睡著了。」 随后她这样说道。 说完后,巫美子站了起来,重新看向大家。 「既然公主睡著了,我们回家吧?」 「…………」 诡异的气氛。 这是什么感觉?笼罩在现场的奇妙气氛就像整片无底的草丛,而茧和其他人彷佛被吞噬在其中。她们只是点点头就回家了,之后,大家就像忘了一切似的,完全闭口不谈当时在空地发生的事。 事后当然引起了骚动。 茧和其他人被大人们问话了好几次。 但她们就像巫美子决定的一样,口径一致地反覆说著:「当时我们已经道别了,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举办了丧礼,大家也都出席了。 然后,茧搬家的日子即将到来,没有警察来阻止她离开,得以顺利地搬家,离开了这个乡镇。 接下来── 茧始终怀抱著胆怯过日子,一头埋入新生活中,试图忘了一切。等她注意到时,已经过了四年多,而现在,茧正站在这里。 她回来了,杀害公主的犯人回来了。 她明明一点也不想回来,却没有任何立场反对,毫无选择的余地。即使过了四年多,她回来这个乡镇,依旧没有忘记公主的死。 然后──公主曾在这里。 公主确实曾在那块空地中。 除了茧她们以外,没有人知道白色手帕具有什么意义。茧看到手帕迎风飘舞的当下怎么样都无法乐观地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公主还在空地中。 白色手帕是一切的开端。茧会看到和那起事件一样的白色手帕,只让她认为这是一个预兆,像是亡灵为了逐知她而给的暗示,告诉她:「我还在这里,被你杀害的我还在这里。」 「…………!」 茧从那个地方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一想到自己往后的未来,全身颤抖不停。 她回到家,关在自己还没整理完的房间,害怕窗外那从空地一路绵延而来的广阔黑夜,整个人被今后针对自己的不安击溃。 2 ……茧发现自己正看著茂密的草丛。 咦? 沙沙。眼前出现的是被带刺铁丝网包围的宽阔空地。 在绵延覆盖整片空地的厚重杂草之海中,远处可见高耸的电塔。 冰冷的钢筋几何排列,高压电线爬满空中,高高耸立的无生命电塔看起来好像是为了某种栖息于此的非人类生物,而打造出来的城堡上的尖塔。 咦? 不知道为什么,茧正站在空地前,盯著这幅景象。 草丛被风吹拂,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涌来。 她看过这幅景象一次。但她不知道、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只是有一件令她在意的事,就是眼前的这块空地中,多了一个和自己印象中的画面不一样的东西。 草丛之间,开了一条路。 眼前那个生锈、缠著藤蔓、拦住杂草之海的带刺铁丝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破洞。以破洞为起点,杂草被左右拨开,直直地延伸出一条通往远方电塔的路。 简直就像是为了让茧通往电塔而开辟的道路。 打开的破洞彷佛吸引著茧走进去,往前延伸的道路似乎要把她一口吞没。 咦…… 茧凝视著道路。 光是盯著通往电塔的路,就让她的内心涌起言语无法说明的不安。 这条路像是在等待茧的到来,不停地往前绵延而去。 朝向电塔的周围一路延伸下去。 不能过去,也不想过去。 茧这样想著。她的内心充斥著不安。 隐约冒出的不安与厌恶感在心中扩散,呆立不动的她,手脚已经没了感觉。 四肢好像无力萎缩般麻痹。 她的四肢失去知觉,动弹不得。不过,对现在的茧来说,这样也好。 因为她不想过去。 她不想踏入空地,不想踏入草丛中的道路,不想往电塔迈进。 即使不过去,她也知道,公主一定躺在道路的前方。恐惧掩埋了她的内心,一股不愉快的感受揪著她的心脏、肺,和胸腔内部。 她感觉自己正流著黏汗,凝视著草丛与在草丛中开辟的道路。 她站在原处动弹不得,注视著道路前方耸立的威武电塔。 她有预感,公主一定就在电塔下方;她有预感,死去的公主一定躺在那块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沿著道路前进,抵达电塔下方的话,一定会撞见公主。 她动弹不得,紧盯电塔不放。 时间分秒流逝。 她无法前进或离开,始终站在那紧盯电塔不放。 毫无作为,只有草丛不停摇曳。 ……突然。 她看到某个东西。 在持续注视著的电塔下方,她看到的不是草丛,而是某个东西。 白色的、摇晃著。 她一边感觉压迫著心脏与肺部的恐惧挤入胸口,并逐渐增加密度,一边聚焦凝视著那个东西。 是手。 是白色的手。死人肤色的手从草丛中隐约可见的高度向上伸出,然后那只手完全不同于草丛的摆动,面对自己,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缓缓招手。 看吧! 她颤抖个不停。 在心中惨叫。 看吧!果然在那里! 当她在心中惨叫时,眼前的景象和意识也同时慢慢地远去、模糊,只残留了心底的惨叫声──茧在棉被中,发现自己正睁开双眼,冒了一堆冷汗。 「………………!」 扑通、扑通、扑通。她在棉被中听见自己高声鸣叫 的心跳声。 她躺在床上。等到全身五感越来越清晰后,才发现自己正停止呼吸,便吐出一口气。空气全淤塞在肺里了。 原来是梦,令人讨厌的梦。即使梦里看见的景象已随著睁开双眼而模糊、消失,但在梦里感受到的害怕与焦躁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胸口。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朦胧地照射著房间。 还没塞入东西、空无一物的书柜,还没打开的瓦愣纸箱,以及用衣架挂在墙上的全新水手服。 今天开始就要展开新的生活了。 心情好沉重。剧烈的心跳虽然渐趋稳定,沉重感却取而代之进驻在胸口。 「……唉。」 茧叹了一口气,在棉被里翻了个身。 房内形成灰色调的光线,看起来好像已经清晨了。现在几点了?她想确认时间,便在枕头附近摸索,终于抓到智慧型手机。 「……」 有简讯传来。 昨天晚上,茧关在房间被不安折磨不已,用手机打了一篇现在看来简直是支离破碎的文章。内容写著她去看了空地,整个人感到焦躁不安。原来收到信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寄送回覆给她了。 大家都很担心,各自回覆写著『还好吗?』等内容。 她们比想像中还要温柔。没有人责备茧的行为,全都很平常地表达出担心。看著如同以往的简讯文字,茧察觉似乎只有自己过度担忧,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还好吗?』 『冷静点!深呼吸!深呼吸!』 茧不断看著那些短短的简讯,贪婪地不停按著下一页。最后,她终于翻到最先寄送回覆的巫美子打的简讯,并直接打开来看。 『不要那么介意幽灵的传闻。』 巫美子激励她。 「……嗯。」 茧点点头,她感受到那句话带来的强大力量。为了让巫美子的回覆带给自己更多力量,她紧接著阅读接下来的内容,没想到却不经意地看到了某句话。 『不可能会有幽灵出没,因为公主只是睡著罢了。』 「…………」 看完的瞬间,她全身僵硬。 有一股不协调感。胸口冷不防地点亮了一道小小的不安之光。 那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出自于本能的微小不安。她僵直不动,盯著简讯一会儿,思考片刻后── 「啊。」 口中不禁泄漏出细小的声音。 茧察觉了。 她不小心察觉了。察觉巫美子和大家对因为过去而狼狈不堪的茧所说的话,并不是跨越了过去才会说出的激励强心话。 她察觉了。 大家只不过是── 持续说著当时的欺瞒谎话罢了。 公主的死,依然没有在这个乡镇中风化。所以,身为当事者的她们,自四年前的那起事件以来便暂停了时光,维持当时的状况停滞不前。 ? 或许她们只能这么做吧。 大家和茧不一样,必须继续生活在这个乡镇中。即使她们知道那是谎言,也早就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延续著当时决定划下的休止符。 「真是的,你突然在晚上传简讯来,吓死我了!」 「嗯嗯。」 「……抱歉。」 到了早上,茧向因为担心她而来到她家门前迎接的大家道歉。 包括茧在内,大家都穿著国中制服。她们以前就读的国小虽然并不是穿水手服,却仍是规定穿制服上学。因此,茧和这些成员穿著新制服结伴走在通学的路上,就像重现了以前的画面,令人感到新鲜又怀念。 茧先向大家道了歉。 姑且不论其他事,现在只能像这样和大家道歉了。 为了她在夜里精神状态混乱之下传出的简讯,掀起骚动而道歉。只是,虽然从表面上、言语上都看得出她是在为此道歉,但是其实在她的内心,这句道歉还隐含了其他方面的歉意。 收到大家的简讯、让大家来接送她、大家又重新聚在一起聊天。 茧马上就察觉到了,所有人都打算今后也像当时决定的一样,继续保密。 公主不小心睡著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不知道。 当时还是国小生的大家杀害了公主,她们为了保护茧而捏造那个「谎言」。巫美子等人若是提到与公主有关的话题时──不过毕竟这是她们尽可能想回避的话题,所以很少开口聊起──她们会以保护那个「谎言」为前提,矢口不提公主的「死亡」,选择以其他话语隐喻。 「公主不是在那里睡著了吗?」 巫美子对试图委婉试探大家心底想法的茧这么说。 「小茧,你不也知道吗?」 「……」 巫美子笑著问,她没有怀抱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说出确认的问句,其他人也只是点点头。茧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确认什么事,也无法判断什么是正确的,不过她也能够充分想像得出来。 当时,突然在大家之间决定好的那个「谎言」。 大家在混乱之中诞生的谎言,等同于是在逃避现实的幼稚谎言。她们和之后马上离开乡镇四年多的茧不一样,她们一直与事件一同生活,为了保护曾经靠著撒谎而得救的自己,往后的日子也必须永远靠著谎言来保护。 说了一次「我不知道」,就顺利蒙骗了其他人。 此后,大家再也无法反悔了。 如果坦白,就会有与在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时完全无法比拟的质问和斥责等著她们。妈妈会盘问她们、爸爸会盘问她们、老师会盘问她们,甚至连警察都会过来审讯她们。已经无法坦白说出大家其实都在「撒谎」。就连当时马上要搬家的茧都这么认为,一直住在乡镇里的大家一定更会这么想吧。 而且,这不只是为了明哲保身而已。 与茧最要好的大家也同样因为公主的死而悲伤。包括茧在内的所有人,大家都和公主非常要好,都把公主放在团体的中心看待。 太悲伤、太痛苦了。不蒙骗这心情不行。 就连过了四年才回乡的茧,重新和大家相处的时候,都会意识到公主的存在。其他人与藉由搬家、一个人展开新生活并忙碌于填满时间的茧不一样,她们永远、永远都不能逃避,非得持续正面面对恒久失去公主的事实,以及持续在周遭进展的「公主的死亡」这项真实事件。 况且── 受到这个「谎言」保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茧。 只有杀害公主的自己逃跑了,虽然那非本人的意愿,但她还是逃跑了。以结论来说,她杀了大家心爱的公主,不过大家让她脱逃,保护著她,但茧之后却又再度逃离,与大家断绝来往。 ……抱歉。她只能这么说。 到头来,她恬不知耻地在过了四年后回到乡镇,马上就践踏了大家为了封印那起事件而做的努力,传送「幽灵出现了」这种胆怯的简讯给大家。 「抱歉……」 除此之外她无话可说。 真要仔细说明的话,她有太多、太多必须道歉的事。 她必须向大家、向公主道歉。就连无法言喻的事,她都必须开口致歉。 所以,她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就像巫美子开口询问茧的问题中隐含著确认一样,就只能这样说而已。 「没关系啦,我们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对吧?」 芽以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大家也随之同意。 「就是说啊。」 「嗯……」 「比起这个,你看起来有精神就好了。」 大家纷纷开口说道。 「……谢谢。」 茧稍微低著头,让大家看到些许笑容后说道。 感到安心的同时,心中也浮现出自卑感。那是对于说出不该说的事感到自卑。她没料到自己会逃跑,以及不知不觉中被人庇护到现在。她深深了解,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权利去提起那件事了。 根本不可能会有幽灵。 她在那个地方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偶然与心理作用罢了。 就算是为了体谅保护她的大家也好、为了回报大家也好,她都非得这么想不可。如此一来,她就能从在空地撞见的事情中释怀,从之后梦到的梦境中释怀。冷静后仔细回想,其实她只不过是看见被风吹跑的布块罢了。 疑心生暗鬼这种过时的句子,恰好可以用来形容她目前的状况吧。 实在是太愚蠢了。因为太愚蠢,茧感到很对不起大家。 那时的茧很明显缺乏冷静,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 像是边烦恼边准备回乡、搬家时的混乱、对今后生活的不安,以及见到了大家、听见幽灵的传言。 这些事情让她一再烦恼、动摇,最后就跑去看空地。 对了。还有──在空地遇见一身黑的「她」。发生太多事情了。 茧认为,包含被野狗包围后见到「她」的这些事情,都彻底搅乱了自己当时保持的冷静。虽然对方无庸置疑地拯救了茧,但是「她」那诡异的身影和诡异的对话,也把茧的精神推至诡异的状态,这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没错。 茧突然想到。 那块空地的幽灵,指的果然就是「她」吧。 现在重新回想起来,也只能如此断定了。在那个地方见到了丝毫不输给幽灵的诡异少女,虽然对方已经否认,但不管怎么想,在那边看见足以称为幽灵的人,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绝对没错。 传言提到的幽灵,一定就是「她」。 这个结论对现在的茧来说非常合情合理,同时也是非常凑巧的结论。 「……我跟你们说。」 茧说道。在上学途中成群结队、聊著其他话题的大家全都往茧的方向看去。 「什么事?小茧。」 「昨天我去空地的时候,看到一个怪人。」 茧像是坦白般稍微低头说道。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怪人?」 「是一名穿著一身黑──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女生。」 「咦……」 「那个人对我说了奇怪的话,害我有点吓到,当时我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大家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听茧说话。 「我猜想,传言中的幽灵指的是不是就是那个人。」 「……」 以芽以和小舞为主,大家纷纷对此做出了「咦──?」的反应。 大家一边做出反应,一边逐渐炒热这个话题时,只有巫美子优雅地把书包摆在身体前方,用双手提著走路,并稍微歪著头询问: 「那是真的吗?」 「……嗯。」 茧点头。 「这样啊。」 「喂、喂!是怎么样的人啊?」 兴致高昂的芽以探出身子询问,茧在其他人好奇的视线驱使下,开始手忙脚乱地回答接踵而来的问题,而巫美子则在一旁静静地边走边听,一句话也不说,沉思著。 然后──茧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和大家一起走在与国小相同的徒步上学路线,往国中校园的方向前进。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的国中上学。 运气不好的是,她没有和巫美子她们同班,但对于已经第二次转学的茧来说,不再有任何足以翻搅心灵的不安。她能够马上和座位附近的同学交流,也有曾在国小同班过的同学还记得她,让她能够以此为开端,用可说是很不错的形式展开新的校园生活。 她也和大家约好,每天要一起结伴上学。 虽然公主一事让她多少有点尴尬,但她果断地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发表意见后,便不再接触与其相关的事情,让她又得以在表面上与大家友好。 大家自那天以来也不再提起那个话题。 她不知道大家以前是不是都这么做,还是只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但至少她确信那是「不可以碰触的话题」,也彻底避免去谈论。 她也不再靠近空地。 就这样展开新生活,顺利地一步步融入班级,再度和大家拉近了距离。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自己与大家之间残留著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知道那面墙的真面目正是大家无法侃侃而谈的公主本身,可是,她也不能允许自己因为无法面对而逃避。 她绝不允许自己在过去害死公主的事实面前逃离。 大家都是共犯,都是沉默地保护茧的共犯。 自此以后,她总是害怕那一路绵延到空地的黒夜、窗外的黑夜。她只希冀不要再做恐怖的恶梦。 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 茧在学校的生活非常顺利。 她过著在学校当个国中生,在上学途中和放学后与大家一起玩乐的日子。只是,随著她逐渐融入班级,也逐渐察觉到一件事。 巫美子等人,在学校诡异地陷入孤立状态。 她们没有其他朋友。不如说,即使她们不同班,她们的朋友永远都是同一批人,看起来完全没有交到其他朋友。 彷佛除了原本的交友圈之外,没有交新朋友的必要。 她们好像在害怕著什么似的。 或者说,好像在隐瞒什么似的。 茧没办法针对此事发表意见或询问大家。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格。被遗留在这个乡镇的大家,或许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生存下去吧。 是茧的错。 全都是茧的错。 她在学校很开心。和大家在一起都是为了赎罪。 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 3 ……整片黑暗的天空下,手电筒的光线一点一点地亮著。 手电筒灯光在毫无街灯的黑暗中,把乡村道路的黑色路面切出一块圆圆的亮面,不停地往前移动。 勉强可看出灯光前进的路是住家逐渐稀疏的住宅区道路,同时也从左摇右晃的光线边缘勉强可看见路肩的模样。灯光就像魂魄一样默默前进,不久便照射到看似非常不吉利的带刺铁丝网,然后停留在被围住的丛生杂草前。 「…………」 沉默。 那里有一道人影。 手电筒的圆形灯光落在一个站在路上的人影脚边。 黑色皮靴、细瘦的脚、蕾丝下襬的黑色华丽裙子。 人影以这身服装静静地看著带刺铁丝网的远端,头看似歪了过去地回转看向照射著自己的手电筒。 突显在黑喑里的白净美貌。 融化在黑暗里的黑色头发。 然后──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人影开口说道。 站在黑暗中的「她」用听起来与一身黑的造型相符、静谧又毫无情感的声调,低声询问拿著手电筒的少女们。 ……………… ? 「小茧,我跟你说,我们见到那个你之前说可能是幽灵的人了!」 「咦?」 到了早上,茧和来接她上学的大家会合后,听到芽以用非常兴奋的口气说出这件事,大吃了一惊。 茧几乎一整周都过著不接触和 公主、空地相关事物的生活,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她自己也认为这样是好事。因此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要突然说出那种事? 「咦?什么意思……?」 「瞒著你真对不起。昨天晚上,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空地看了一下,毕竟很在意你说的那个人……」 巫美子看著目瞪口呆回问的茧,用稍微抱歉的神情回答。早上的气温还没从昨晚回升,空气里带著一股凉意。茧很介意自己在这样的天气中感受到大家带来一股兴奋的热度,再加上巫美子的回答,实在让她困惑不已。 她们从一大早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谈论著此事。 各种混乱的念头在脑内来回转动,总之,最后茧勉强开口问出的话,是一句确认用的问句。 「你们见到那个人了?」 「嗯,没错。」 巫美子点头。 然后── 「不过,以结论来说,那个姊姊和幽灵传言一点关系也没有喔。」 「咦……」 茧的思路没办法跟上巫美子接下来所说的话。 「没错没错,我们听小茧说完后,就特地去确认了喔~!」 情绪亢奋的芽以像是缠著发愣的茧不放似地探出身子,她抬头看著茧,挂著笑容继续说明: 「那个人说她不久前才刚住到亲戚家啦!她很漂亮耶!服装也很美!」 「啊……嗯……」 茧困窘到不知如何回答。 「她就跟你描述得一样耶~!我只在杂志里看过那种造型,觉得好感动喔!小茧小茧,你以前住的都市中,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穿成那样?」 「咦?不……」 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勉强开口回覆说:「我完全没看过……」但是芽以依然夸张地表示钦佩,还频频点头。茧没把芽以说的话听进去,直到现在仍呆愣地试图理解刚刚听见的消息。 ────咦?大家特地过去确认?为什么? 她想都没想过。 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 然后── ────瞒著我过去吗? 她这样想。既然大家会做这种事,就表示她们排除了自己,在别的地方偷偷讨论了吧?自己被排除在同伴之外了。茧表面上觉得无可奈何而放弃争辩,但其实她无法不去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寂寞。 然后── ────那个人和传闻中的幽灵没有关系? 巫美子说的那句话,对茧来说也是个问题。 茧灵机一动地把「她」当作可能是传言中的「幽灵」,这样的主意虽然的确有点像在找藉口,但她也确实认为这样的联想还算合理。 不过,大家却否定了藉口。 她利用藉口自我辩护,却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声称根本没有幽灵出没的大家偷偷地验证、否定。 ────为什么?是为了把我逼到绝境吗?为了警告我吗? 她不禁如此臆测。 她一边心生动摇地如此猜测,一边盯著大家。大家毫无顾虑地将过去验证的事情告诉她,不过大家似乎没有恶意。但如果这是她们的演技,那真的恐怖到无可形容了。 大家从没想过要拆穿她的藉口吗? 大家从没想过要把她逼到走投无路吗? 正因如此,大家才会如此在意那个可能是「幽灵」的少女吗? 她重新思考。 原来是这样吗? 说不定真是如此。 对大家来说,就算表面装作否定幽灵的存在,但不可能真的不介意公主的幽灵传言。如果出现了一个可能是幽灵传言的起因,她们应该无法不去确认真伪。 所以── 「……你们过去确认了吗?」 茧询问大家。 「嗯。」 「就是说啊,对吧?」 大家将茧丢在一旁,热烈地讨论昨晚的事,一听到茧的询问,她们便异口同声地答覆并点头肯定。 小舞带著苦笑的口气补充说: 「我们一开始还想说如果发现是恶作剧的话,就要痛骂那个人。」 芽以极度开心地附和说著「对啊对啊」,优子和巫美子也点头同意。 「毕竟我们很在意。」 「……这样啊。」 唉,果真如此。茧这么想。 她稍微安心了。只能安心了,因为自己的臆测是正确的。 茧对于自己没有被纳入同伴圈参与讨论和确认的事实,以及那事实本身已经弄清楚这点感到安心。只是,讨论这件事的大家不仅没有太多顾虑,还看起来既快活又欢乐,这依然让她有点在意。 应该没有理由这么开心才对。 为什么?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到昨天为止,大家都很正常地过著愉快又热络的日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公主一事的关系,茧总觉得心底某处很空虚。 有一股因为一件无法碰触、非得避免的事而产生的空虚。 类似罪恶感的空虚。或许只是茧太多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原本缠绕在大家之间的空虚感,竟然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暗自高昂的诡异气氛正蔓延其中,高昂到似乎都忘记顾虑她心情的程度。 所以,茧如此询问: 「你们──怎么好像很开心?」 她问了。问完后,原本开心说话的大家在一瞬间愣了一下,盯著茧看。 然后── 「因为……对吧?」 「对呀。」 「……」 她们互相看著对方的脸,轻声笑著。 笑完后,又看向茧。 「……因为,小公主差不多该醒过来了。」 芽以像是代表大家发言似地如此说道。 「咦?」 大家笑咪咪的。 就像在隐瞒快乐的事情般,笑咪咪的。 「咦?」 茧不禁又再度表达一次疑问。 大家还是笑咪咪的。一股恶寒突然爬上茧的背脊。 茧无法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资格。而到了夜晚,她又做了相隔好几天的那个恶梦。 4 眼前出现一道道看似不祥的生锈带刺铁丝。 被铁丝网围住的高耸杂草茂密地在宽广的空地中长到几乎看不见地面,而我正站在那块空地前。 远处是如墓碑般耸立的无生命电塔。从电塔周围到被铁丝网隔开的这边,一片宽广绵延的草丛在漩涡般的大气之下,掀起一道道翻腾的波浪。 有一处带刺铁丝网被胡乱地切碎出一块破口。 从破口中笔直延伸出一条像是把草丛之海分成左右两半的细窄道路,朝著远方的电塔而去。 道路像是在呼唤我似地延伸。 像是在引诱我、引导我似地延伸。 不对,其实,我知道它正在呼唤我。我知道、我察觉到、我感觉得到。我确实被这条路的远方呼唤著。 被呼唤的感觉,很恐怖。 我明白。 ────这片草丛里,有一具尸体。 我明白。所以我的脚动弹不得。 我站在带刺铁丝网外,感受著被远方呼唤的自己。 我一边害怕那个自己,一边听著心跳与呼吸的声音阔的草丛不放。 ………… ? 又过了好几天。 那天以后,大家虽然不会讨论公主的事,但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高昂感,依然可以淡淡地从大家的身上感受到。 虽然大家对待茧还是一如既往,但她却感觉到,之前朦胧地挡在她们之间的墙壁,似乎变得更厚了。先前的墙壁是空虚与沉默之壁,但现在的大家似乎已经往如高烧般发狂的云雾另一端走去,而她似乎是被大家丢在对岸,令她觉得莫名不安。 大家好像在她不在的地方偷偷谈论与公主相关的话题。 她隐约如此觉得。察觉此行为时,她更确信大家原本同她一样避免碰触公主的话题。从大家的举止、氛围,都可窥见公主的存在。 到目前为止,她们之间存在一股类似忌讳的「虚幻」,正因为茧曾经亲身感受过,所以,对茧来说,她们的变化实在是太明显了。 大家突然在意著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茧感受到一股厌恶感。 她当然有理由厌恶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同伴之外、厌恶大家谈论与公主有关的话题时的不寻常与不安。不过,还有一个不亚于这些原因的重大理由,那就是原本在沉默之中潜藏著类似罪恶感的情绪,已经从大家的身上消失了。 不去碰触那个话题的行为,正是意识到自己有罪的证明。 害死公主的人是茧。但是,所有人藉由保持沉默、藉由不去碰触话题,让茧和大家形成了共犯关系,也因此建立了既细微又坚固的羁绊。 但是,既然那份情绪已经消失无踪的话── 代表只有茧一个人被留了下来。如果大家都舍弃共犯关系,那么,被大家保护的茧──唯一一个不被允许舍弃罪恶感的「犯人」茧,就会成为唯一一名杀人犯。 学校的生活过得很顺利。 但是,和大家在一起感受到的不安却因此显得更清晰。 渐渐地,待在大家身边让她越来越不安。在她的心中,有一股对大家的恐惧,从当时就偷偷藏在心底、至今也难以抹去。 ──如果,大家开始责怪茧杀害公主。 她一直偷偷害怕著。 为了成全公主残留的慈悲、成全希望大家好好相处的愿望,从四年前的那时开始,大家从茧本来应当接受的惩罚与毁灭中保护了她。但如果这些行为只是在拖延而已,那么,她们随时都可以把那份「成全」化为乌有。茧一直在偷偷地害怕著。 害怕那个时期的到来。 她本来就该接受惩罚。不管是连她自己都厌恶的狡猾卑鄙想法,还是曾经逃过一次的惩罚,都让茧害怕到无以复加。 她会被大家责怪、被大人责怪、被社会责怪、被当作杀人犯责怪。当时,她逃过了在那瞬间闪过脑中最糟糕的毁灭情况,如今这也成了令茧格外害怕的要素。 好讨厌,如果能忘记就好了。她几乎是这么想著。 说真的,她几乎打从心底希望不要再和大家在一起。 那时,以及现在,大家都温柔地对待茧,彷佛是在固执地守著公主的遗言。说不定她们只是一味地压抑本来就要扔向茧的悲伤和愤怒。表面上保护著茧,心里却藏著秘密,这个事实的冲突也把她们的心消磨到残破不堪。 所以茧很害怕。 总有一天,大家就会放弃继续做那些「努力」吧。她感到很不安。 因此,茧无法背叛握有秘密与生杀大权的她们。即使有多恐惧、有多不安,她就是无法离开她们。 总有一天,她们会弃自己不顾吧。 总有一天,她们会决定要责怪自己吧。 或是以秘密为筹码来威胁她,要求所有她们可能会要求的事,逼她全盘接受吧。 茧很害怕。 正因如此,她害怕大家突如其来的转变。 说不定「那个时期」真的来临了。茧感受到这股猜疑,她好像正用带刺铁丝不停地削著胸腔内侧,怀抱著无法逃离、对大家感到的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茧最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令人讨厌的梦。 梦到她只在夜晚去过一次的那块「空地」的梦。 她站在被带刺铁丝网隔开的茂密草丛前。她知道草丛中有一具尸体,并为此恐惧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虽然梦的细节多少有点不一样,但总是做这种梦。 具体显示出她的不安与罪恶感的恶梦。 不对,或许这样想比较贴切吧。 那个恶梦并不是具体显示出她的不安,而是公主真的在呼唤自己。或许这样思考比较贴切吧。 ……………… 「小茧。」 这是某天放学后发生的事。 当大家准备如同往常放学一起回家时,巫美子以和平常不太一样的模样,对茧提出个建议: 「我们想去一个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 「啊……嗯。」 茧有义务陪伴大家到任何地方。如此考量的她,不论大家提出多么微不足道的提议,她都不可能拒绝。茧点头之后,其他人也似乎早已讨论完毕,芽以马上抓住她的手,开心地说著「我们走吧!」后拉著她往前走。 然后──大家把茧带到了那块「空地」。 当茧被牵著走时,在路途中就已察觉了她们的目的地。可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束手无策的她只好以生硬的笑容回应大家,继续走在路上。不久,她又再度不情愿地站在那块空地前。 沙。 在稍微西斜但仍旧耀眼的太阳光线照射下,带刺铁丝网另一端的青翠草丛正迎风一摇一摆著。 在阳光下看见的空地和夜晚不同,少了彷佛在冥府般无法言喻的阴森景色。但是,座落在远方的清晰铁质电塔、似乎能吞噬任何东西且充满混沌生命力的草丛、挡下草丛并浮出锈斑的带刺铁丝网,还有腐朽的「禁止进入」看板,全都释放出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人感觉到比站在冥府前更加鲜明的死亡。 ────唉。 不想看到、能不看到就好了。 站在空地前的茧在内心如此强烈地想著。虽然她和大家在一起,却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空地前的道路上。 还不如看夜晚的景色。她这样想。在白天见到的景色,毫无疑问会促使人渐渐回忆起四年前那起事件的景色。那个在记忆中曾因一起玩乐而熟悉不已的场所,呈现出被人类的手活生生勒毙的模样。 那是,那块空地上的尸体。 被弃之不顾而腐烂不堪、朽坏的尸体。尸体被杂乱无章地监禁在其中,然而,根本无法监禁的尸体,几乎要从空地满溢而出,成了无人愿意正视的景象。要举例的话,这空地就是藏著这样的东西吧。 茧伫立不动,看著这鲜活的荒废景象。 她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无法从空地前迈开步伐往前走,但大家不顾茧的情况,各自像是在检查似地开始触摸带刺铁丝网。 「……!」 在看似开心的她们之中,茧发现优子的手上不知从何时开始握著一把像是大钳子的工具,因而吓得目瞪口呆。此时,她们走到铁丝网最边端的位置,随即找到铁丝网与住家围墙之间的空隙,便互相点头示意,让优子滑入空隙中,并从外侧不显眼的位置,以手上的工具剪断带刺铁丝。 「等、等一下,大家……!」 「小茧,这里!」 茧见状后慌张不已,但大家反而边监视周遭边向她招手,催促著她。她无法理解大家究竟要做什么,也无法再继续旁观,只好慌张地跑到大家的身边。 等她抵达大家所在的位置时,带刺铁丝网已经被剪到人可以直接通过的程度了。从优子开始起头,大家陆续像是把身体塞进去般地通过铁丝网。 「快点,小茧也进来。」 「咦……?」 最后入侵空地的小舞从铁丝网对面朝困惑的茧伸出手来,然后笑著抓住她的手拉扯她进来。 令人困惑。 令人厌恶。 她感觉高到几乎埋住胸口的草丛内好像潜藏著什么,带刺铁丝上的锈斑也看起来像是血迹,再加上从内侧缠绕的藤蔓,让茧光看这块空地的外观就浑身毛骨悚然。 「你怎么了吗?」 「……」 但是,茧依然无法抵抗不停催促她的人。 无可奈何的茧只好勉强跟著大家穿过铁丝网空隙,进入「空地」。 身上流出黏汗。 至今梦见好几次的恶梦,又浮现在脑中。 这里并没有梦中那条草丛之路,带刺铁丝网上也没有明显的破洞,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认为这很明显是恶梦的延续。茧呆立不动,盯著脚边的草丛,她在意识的一端听到大家说话的声音,大家热烈地谈论著优子从任职于建筑公司的父亲那里拿来的工具,在此时完全派上了用场。 「好了,我们走吧。」 她们偷偷相视而笑,迈步走向草丛深处。 朝著电塔的方向前去。茧终于无法忍耐,面对她们往前走的背影出声说: 「喂……!你们在做什么?」 踏著草丛前进的她们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茧。 然后,小舞露出诡异的温柔笑容,伸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像是要茧闭嘴。 「安静点,会被人发现的。」 随后,巫美子用劝说般的口吻说道: 「小茧,你不需要操任何心。」 「什么……?」 茧完全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她露出些许不安和焦躁的情绪,回问巫美子: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感觉很恐怖耶,说明一下啦!」 「嗯……」 听著茧的问题,巫美子摆出有点困扰的表情。 她考虑片刻后,像在选择措辞般对茧说: 「……我跟你说,你完全不用担心,全部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 她这样说道。 在一旁注视的大家也点点头。茧无话可说,但她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说词。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全都是为了小公主喔,也算是为了你。」 突然听见公主的名字,让茧心生动摇。那明明是大家一直回避的禁忌话题,对茧来说同时也是个致命话题。光是听见那个名字,她就无法冷静下来。 即使如此,茧依然勉强挤出话说: 「为、为了公主和我?」 「没错。」 点头。 「你不觉得,公主差不多该醒过来了吗?」、 随后巫美子这么说道。大家也跟著点头。 茧的背部突然扫过一阵寒颤,她完全无法理解大家究竟在说什么。她不禁想著:「大家是不是疯了?」 「咦……大家……?」 但是。 但是。 她根本无法说出口。 如果说出口,就等同于背叛她们。就算她们真的发疯,那也无庸置疑是四年前的茧的罪过。 因为茧杀了公主。 如果她们都没疯,那一定是在制裁她。 或者说,她现在可能正被测试著。不论答案是哪个,当大家说出公主的名字后,接下来不管她们要做什么事,她除了顺从以外,没有其他选项。 她完全没有背叛的资格。 因为一切的起因都是她。 「……」 所以,茧吞下了想要说出的话和恐惧。 片刻之后,她面对大家,留著黏汗,就像被迫在死刑通知单上签名的死囚般点头。 「…………嗯,说得也是。」 「对吧。」 大家和睦地一同微笑。 「我们走吧。」 「……嗯。」 然后,大家一边寻找草原中不太显眼的位置,一边踩踏草丛,往耸立在空地正中央的电塔前进。 茧就像待宰的家畜般,悄悄地跟著大家往前走。 当大家抵达围在电塔周围的护栏时,便像是要在草丛中隐藏身影般蹲了下来,并闲聊了好一会儿。 就像公主还活著的时候一样。 笑著说当时的话题。 茧笑不出来。 大家无视于如坐针毡的茧内心的不安,像是穿越时空般开心地聊了好一阵子,除此之外没做其他事,也没对茧做任何事,便解散道别了。 从此以后。 那个突然开始的回忆聚会,几乎每天都会在放学后举行。 茧完全不懂每天举办聚会的意义何在,她每天都在害怕今天会不会开始做些恐怖的事情,却又不得不持续参加那个只是聊天的痛苦活动。她每天一边在脑海中想著那些几乎要融解胃部的臆测,一边听著大家谈笑风生。不久之后,她开始认为,这该不会是大家真正的目的吧? 这是一场茧无法拒绝、以公主当作挡箭牌的阴险制裁。 她因为这项举动而开始臆测、痛苦,看到如此担忧痛苦的她,会不会正是大家所期望的呢? 她开始这么认为。真是如此的话,效果的确很显著。 她想,惩罚与复仇终于要开始了。 在大家的笑脸与谈笑之中,她逐渐感到疲惫、脆弱。 究竟是谁想出要做这种事情呢?还是说,传言中真正的公主幽灵已经现形,为了要向茧复仇而附在大家的身上呢? 茧每天都在拚命挂在脸上的笑容背后,忍耐那个像是要融解胃部、快要吐出煮沸的浓稠血液的想法,甚至开始产生这些臆测。后来,她终于从大家对话中的细微之处想到──有一个人,可能是让她们的态度如此骤变的幕后黑手。 5 ……手电筒照出的黄色光线,把黑暗照出一个圆形的切面。 她的手中拿著沉甸甸的大型手电筒。放在家中储藏室四年多的老旧手电筒大到毫无意义,而在乡村的夜晚,手电筒最主要的亮光部分却显得格外令人心生胆怯。 电灯泡的光线如同眼球般有个清晰可见的歪斜斑点,黯淡灰黄的色调虽然勉强可让脚边的步伐保持安全,但同时也造成某种谁异的阴森感。藉由这道不可靠的光线带路,走在充斥著深邃黑暗的乡村路上,每走一步还会发出手电筒内部零件晃动的微弱声响。 当啷。 当啷。 每走一步,还发出了鞋子踏在粗糙柏油路上的声响。 喀嚓。 喀嚓。 就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见。所有微弱的声音都从自己站立的位置中发出,并扩散至远方的高浓度黑暗中,再被遍布于绵延黑暗里的静谧吸收而消逝。 无声之中只有自己造成的声音孤独地回响著。 无声与黑暗缓缓地压迫自己的内心,呼吸时就像浸在水中般感受到奇妙的沉重感。 视线落在用来探路的光线上。 光线在黑暗中照射出黑色的柏油路,她盯著几乎毫无意义的黯淡光线前进。 视野一片黑暗。如果左右摇动光线,应该可以看见其他颜色吧?但自己一点也不想看到左右的景色。在自己的左右侧见到的其他色彩,可能是不该出现之物的颜色,光是想到这点就会连走在路上的勇气都瞬间消失无踪。 只能笔直地看著路面。 只能看著脚边的前方,屏息走路。 不看向左右。 不看向黑暗。 即使脑中清晰浮现出左右的黑暗中排著无数张纯白的死人脸,她也 固执地盯著前方靠著意志力压抑住鸡皮疙瘩,默默地往前走。 只听著── 当啷。 当啷。 手电筒内部发出的声音。 然后── 喀嚓。 喀嚓。 倾听自己固执地前进的脚步声,还有被压迫的肺部泄漏出原本憋住的呼吸声。 她拚命地将鲜明浮现在脑海中,且鲜明地在黑暗中以肌肤感受到的无数亡灵赶出意识外。茧默默地僵挺身体,冻结自己的心,一路走到目的地。 然后── 「……幽灵出没了吗?」 不久,有人出声询问。 抵达了目的地。不知道在夜晚的「空地」前伫立多久的「她」,对茧发出和当时一样死寂的声音询问。 茧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她」。 「你对大家──对大家做了什么?」 毅然地,不对,其实是像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动物般。 茧挡在时槻风乃的面前,挤出强硬的声音,质问对方自己先前的疑虑。 第三章 1 那天,时槻风乃遇见的「她们」,是一群野狗。 担心有人侵犯了没有人看得见、属于自己的小小王国,因而害怕得吠个不停的野狗们。夜晚,在风乃现在开始当作每日例行公事的「空地」散步的途中,突然有一群少女上前盘问她。 野野巫美子。 加贺谷优子。 财前舞。 歌田芽以。 四个人紧握著一枝手电筒,也有人拿著球棒。前来确认并警告入侵者的国中少女们,和野狗群没有两样。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们将手电筒照向风乃,如此吠著。 对付野狗是很简单的事,动物的感情浅显易懂。 风乃依据这样的想法,仅用三言两语就立刻让她们解除误会与警戒心,甚至让她们开始反过来对风乃本人与其所说的话产生兴趣。她们的感情浅显易懂,被不幸和欺瞒束缚与囚禁的她们,随时都会拚命伪装自己的表面情绪。不知道是不是已无余力伪装自己最根本的情感,表面的伪装遮掩了自己的眼睛,几乎使她们根本无法察觉真正的自己。 到目前为止,风乃遇见的那些少女们,全都一模一样。 而这位叫做时槻风乃的少女,至今为止,以及从今以后,都担忧著那些怀抱扭曲与痛苦的少女们,也无法一语不发就丢下她们不管。 所以,风乃会和她们说话。 她们究竟被什么囚禁,被什么逼到绝境?她们当然不会对风乃说真话,但只要从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开始诱导,并问出片段的语句及反应后,再加上自己从外婆口中听来的与「空地」相关的事实和传言,以及靠著先前曾在此遇见茧的记忆,便能看出端倪。 然后风乃终于询问她们一句关键的问题: 「……我可以问你们吗?对你们来说,这里有著什么?」 「!」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大变。 风乃说: 「如果你们不想说,也没关系。」 「……!」 「只是,我看见你们走投无路的模样。如果和只是暂住在这个乡镇、不久便会离开的我说完话后,会让你们比较轻松的话,我不介意倾听。我愿意听你们说。」 少女们听著风乃所说的话,表情僵硬又犹豫,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巫美子终于开口发言说: 「……我们的朋友在这里睡著了。」 不过,少女们紧接道出的话语,终究不是现实。 她们不使用带有死亡意义的字句,而是正如话语中的原意一样,她们以朋友「睡著了」为前提说著童话故事。因为她们最要好的朋友在这里沉睡,结果幽灵等怪异的传言扩散开来,造成了朋友的困扰。她们开始这样述说著。 虽然这个故事很明显是某种欺瞒,但风乃一句话也不提。 风乃不打算否定她们心中的真实。从风乃听来,她们口中的童话故事并非她们打从心底深信的疯狂故事,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拚命互相劝说及洗脑了好几年,直到脑中无法再浮现其他话语,然后直接把磨损破碎的心化为言语罢了。 所以,风乃没有听进那则童话故事。 只催促著她们多说点那位睡著的朋友的事。 那位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存在意义?她们有多爱那位朋友?风乃认为关键就在这些问题当中。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们对朋友的思念始终支撑著她们。因此对她们来说,那位朋友虽然现在稍微褪了色,但依然是如同偶像般的人物。 然后,没多久。 「……原来如此。这里是你们的『王国』吧。」 风乃听完后,静静地闭目沉思,对她们如此说道。 「王……王国?」 「没错,宛如《睡美人》的王国。」 风乃对以疑惑的口气回问的小舞点头。她们的世界不存在「王国」等单字,风乃只是在她们拚了命依附的童话故事中,赋予了一个新的单字。 「有一位公主,在这些缠绕的『荆棘』中沉睡了,不是吗?」 「!」 听到风乃轻轻碰触带刺铁丝网的同时,边看著草丛边说出口的话,她们原先讶异的脸全都转变成顿悟的神情,一副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的模样。她们到刚刚为止说著童话故事时面无表情的脸,也逐渐恢复了情感。 面面相觑的少女之中有人起了头,像是崩溃般开始流泪。虽然风乃没有从她们的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但已经藉由她们的片段话语察觉了客观的真相──即使如此,风乃依旧全盘接受并肯定她们的幻想,静静地守护著少女们在黑暗中紧拥啜泣的身影。 所以…… 「我只是听她们说话罢了。后来,我祈求她们能够得到回报,如此而已。」 风乃站在与当时相同的暗夜中,针对茧的质问,静静地这样回答。 「什么……!」 茧同样站在黑暗中,用手电筒照射前方,双肩因愤怒而颤抖,而风乃则以冷淡的态度与阴气逼人的茧对峙。 就像几天前的「她们」一样。 走投无路而来到这里的茧,就像当时的「她们」一样,与野狗无异。 「就这样?骗人!快点说明是怎么一回事!」 茧开始吠吼,露出警戒的模样。 「是真的。我只是把她们的悲剧与苦恼,联想成《睡美人》。」 风乃回答,又继续冷淡地对茧说: 「然后,我只是赋予她们新的名字,她们就像《睡美人》描述的故事一样,总有一天公主会清醒,我祈求她们的痛苦能够得到回报。」 真相确实就只是这样。但是,茧一脸无法接受的神情,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模样紧皱著眉头回问: 「……睡美人?」 「没错,要比喻的话,她们就像是守护死去的公主与其秘密的亡国之民。」 「什么意思……?」 「她们不停守护著公主赐予她们的使命,纵使那使命有多么扭曲,她们也希望自己的贡献与忠诚,总有一天能以任何形式得到回报……她们为了让自己这样想著,心灵已在这四年多的痛苦岁月中破损不堪、走投无路。」 「!」 没错,她们走投无路了。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茧原本怒气满溢的表情,明显地浮现出畏惧。 「你杀了公主,而她们将杀害一事改为陷入沉睡了。不是吗?」 「……!」 然后,当风乃接二连三地说完,原本逞强的茧也彻底崩溃。 胆怯、恐惧、罪恶感。因为风乃的话语,茧勉强压抑的那些情绪再度被掀出来,并从心底喷泄而出。那副模样似乎可以用肉眼看见。 「当!」从手中掉落的手电筒摔在柏油路上,发出声响。 摔到地面的手电筒反弹,原本照向风乃的光线四处乱转,最后照向茧至今一直固执地不肯照射的草丛中。「噫!」茧发出短促的悲鸣并连忙往后退,双脚不小心打结,当场跌坐在地上。 「……你在那里看见幽灵了吗?」 风乃面无表情地俯视茧的模样并问道。 「她们非常害怕『幽灵的传言』,和你一样。但理由却和你不同。」 茧只睁大著双眼,看向光线照射的位置,呼吸急促。 破损。」 风乃面对无言以对的茧,静静地说明她所看见的「她们」。 没错,风乃见到的她们,心中不停地塞入她们视为女儿的好友其死亡之后,几乎破碎。过去还年幼的她们,反射性地拒绝了她们最心爱的好友已死──而且拒绝接受由她们同样爱著的好友之手引发的意外死亡事件。 她们当时或许有著可怕的预感吧,认为到目前为止那理所当然的世界中的一切,将会彻底剥落毁坏。胆怯的年幼女孩们立刻拚命攀上当下想到的搪塞藉口,她们遮住双眼,无视于现实,试图从无法承受的毁坏中保护自己的心。 那正是悲剧的开端。但是,风乃并没有责备她们的打算。 如果这只是在当下做出的自我防卫就好了。然而这起事件是关乎于一条性命生死的重大案件,包庇犯人、对大人和警察隐瞒重大事实的「谎言」,其重量已沉重到让她们无法收回自己的罪行。 至少她们是如此深信的。她们如此深信,也因而无法回到从前了。 原本要成为众人抨击对象的「犯人」也离开了乡镇,结果,隐瞒了重大真相、严格来说不算当事人的这四名孩子,全都被遗留在犯案现场。 然后,剩下的也只有乡镇中骚动的大人们、警察、学校的老师与同学、担心她们的父母们,还有试著安慰她们、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朋友,以及因为自己女儿死亡而悲叹度日的好友的父母与其亲属。 成了四名骗子的孩子遗留在如此可怕的混乱与悲叹之中。如果承认自己说谎,将会遭受恐怖的惩罚。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在一片混乱的状况下进退不得,四个人只能拚命地相拥,关在只有她们的世界中。 她们将心爱好友生前的想法当作遗言,严密地守护。 当作使命般守护,并互相支撑著对方。 仅靠著这样的想法支撑心灵,不停地承受与忍耐一切。 大家都是亡国之民,是一群封印了如此慈爱却死去的公主、封印了犯下错误的同伴罪孽的秘密,只想一心守候这些事的悲剧亡国之民。 「我什么事也没做,我们只是相遇罢了。」 「……」 风乃对跌坐在黑暗道路上的第十三位仙子如此说道。她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声,逐步靠近对方。 「然后,我只是成了一个契机,让几近毁坏的她们回想起曾经支撑过心灵,现在已经薄弱到快要逝去的『童话故事』。」 听见风乃的脚步声,茧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所以,我并没有教唆她们什么。我不知道她们藉由想起自己的『童话故事』,找到了怎么样的希望。我也不打算了解。」 风乃无视于茧的情况,直接靠近对方,稍微弯著身躯,呢喃说道: 「所以,你不该来问我。她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真正心知肚明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说完后,风乃轻轻地伸手拿起掉落在附近的手电筒,按下开关。 啪! 世界再度掉落到黑暗之中。 「!」 可以在黑暗中感受到茧僵硬的模样。 「你应该很害怕拿著手电筒照亮事物,所以才会无意识地来到我这里照著不对的位置,只要什么也照不到,你就会安心。」 「…………!」 「如果你仔细照射的前方,出现了比黑暗还恐怖的东西──到时候,我会愿意听你说话。你只要再来到这里就好。」 风乃说完后,转身背对「空地」前辽阔的黑暗,静静地离开。 留下在黑暗中发抖的茧。 随后孕育出充斥著绝望的吐息,往漆黑、深邃、无情的暗夜中扩散。 风乃不打算对现在的茧说些什么。 她还没有那个「资格」。 只不过── ……至少「他」可能会乐意地尽全力协助吧。 她想起了一名不在此处的青年。 那名为了补偿妹妹那毫无赎罪之道的悲剧而苦恼挣扎的青年,将他称为被荆棘缠绕的王子,应该不为过吧?她想起那位自行背负使命、试图拯救少女们的青年。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如果是他的话,会如何拯救她们呢? ……………… 2 风乃丢下茧离开的那晚隔天。 当天空从黄昏转变为夜晚、风乃的活动时间差不多要开始时,她看著天空,站在走廊上,一台脚踏车伴随著低鸣声与灰暗闪灿的发电式灯光,来到外婆家的玄关前。 「……」 「哇!」 他正边哼著歌边骑著一般男生在上学时爱用的变速脚踏车,当他停下车时,不小心把待在走廊的风乃看成幽灵,吓得惊叫出声。骑著脚踏车的是一名少年,符合年纪的端正脸孔中还残留一些年幼时的面貌,高瘦的身躯已经比风乃还要高。风乃先是看著令她不感兴趣的少年,随后又突然稍稍皱了一下那道锐利的眉头。她发现自己似乎依稀记得这位少年的面孔。 「……啊,雪乃以前的朋友。你一个人吗?」 「咦?啊!难道你是那位住在都市的姊姊?」 风乃嘟哝著说,而少年在理解之后大叫说道。 这是自从雪乃和风乃小时候在外婆家玩之后的久违再会。少年是住在附近的农家孩子,当时雪乃和好几位住附近的孩子做朋友,而少年是一同玩乐的其中一人。最后一次见面好像是国小时期吧。 在风乃的认知中,他是雪乃的朋友,而年纪较大的自己则是负责在一旁观看。风乃并未对再会感到怀念,但少年似乎不这么想,他取出放在篮子里的夹纸板,从脚踏车上下来,急忙靠近走廊后说: 「吓了我一跳!好久不见!你妹妹也有来吗?……啊,这是传阅板。」 「……我会转交给外婆。」 风乃点头后,收下了传阅板。 「雪乃不在这里,只有我来而已。」 「啊,这样啊。哇,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我也不清楚。」 风乃冷淡地回答,无意间也想起过去的回忆。虽然他只是住附近的其中一位孩子,但相较之下,是较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 「你在这种时间出门?」 「啊,对啊。嗯。我只是顺便送东西来。」 「顺便?」 「我跟妈妈说有事情得出门,她就塞了传阅板给我,要我帮忙送过来。」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的回答听起来含糊不清,但风乃也没有追问的打算。她对对方的想法没有太大的兴趣。 「啊,我得走了。我是临时送东西到这里,要是待太久会来不及。」 「这样啊。」 「再见,姊姊,下次见……你还会多待几天吧?」 「嗯,再见。」 风乃说完后,少年回到脚踏车旁,精神抖擞地跨上坐垫,再度对风乃点头道别,然后用力踩下踏板离开。风乃目送少年离去,单手拿著传阅板,从走廊回到屋内。她冷淡地在心中想著男生的身高长得真快这种不痛不痒的感想。 她的确记得,那位少年从小就长得很高。 高个子、五官也不错。和风乃说话时既不会怯生生,也没有介意或夸耀的念头,更没有奇怪的害羞模样。一定是个善于交际,不论谈话对象是长辈或女生,都能轻松对谈的人,想必在学校很受女生欢迎吧。 想想看。 啊,对了,好像是── 椚。 ? 风乃丢下茧离开的那晚隔天。 实际上对茧来说,应该是她几乎被威胁逼迫到连滚带爬地逃回家后的隔天晚上。天空已经转变成一片昏暗的夜晚,她又再度拿著手电筒,像是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情一样,一个人走在路上。 不,其实她的确正在重复昨天做过的事。 自从昨晚发生的事情以后,她花了一整天烦恼个不停,最后还是无法释怀,又决定再去一次找风乃说话。 她为此再度出门。 在夜里出门。话说回来,其实现在的时间还不够晚。 和之前见到风乃的夜半时分相较之下,现在应该还不是风乃会现身的时间,然而茧打算等待。不如说,她认为自己必须等待。 至少……至少趁著附近还有人烟时出门。 在这个时间踏入夜色,让自己先习惯周遭。如果不这么做,她没有自信再次走入夜里,再次到那个地点与「她」正常地说话。 昨晚的茧彻底被吞噬了。 被夜晚的黑暗与「她」的存在彻底压制,害她根本无法好好地质问那个少女。至少茧是如此认为。 所以,她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仔细问到自己释怀为止。 「她」当时说自己只想照射不相干的地方藉以图个安心,那句话只稍微掠过自己的脑袋,随后马上就驱逐在意识之外。这就是所谓的逃避现实,她今天早上也逃避了现实,就像平常一样,用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心情和大家见面,迟迟不打算著手进行会让事情复杂化的行为。 毕竟「她」是茧怀疑的对象。 没有人会听从自己怀疑的人所说的话,还乖乖地把手伸进眼前烧得赤红的炭火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茧说给自己听。 她下定决心再度这么做。 她下决心地走著。当时的她只不过是刚好被周遭的气氛吞噬、威胁、打岔,所以才无法从「她」身上问出任何一句能让自己接受的话。 ────今天绝对不会再被愚弄了。 她下定决心,一个人在夜里伴随著沙沙声迈步前进。鞋子走在风化后像沙子般的柏油路上,发出了踩踏的声响。她带著声响走在路上,除了用手电筒照射的前方道路以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茧自己也没在看。 她一心只想著一件事。 非得询问才行。问出「她」究竟知道茧等人的什么内情,以及具体上究竟唆使大家做了什么事。 究竟怀有什么企图做这种事? 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做这种事? 究竟──「她」是什么人? 非得询问才行,不问的话,她实在无法心安。 她在黒暗中,双眼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心灵只注视著目的地。她默默地把脚往前伸,迈步前进。 往那块「空地」前进。 那块「空地」就在前面了。 她要站在杳无人烟的「空地」前,站在寂静与黑暗中。她打算站在光是待在那里就足以消磨心智的「犯案现场」前,一个人伫立在那,等候「她」的到来。 没想到。 当做好觉悟的茧终于抵达「空地」时── 她不禁停下了脚步。自己原本想在「空地」前待著等候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超乎她想像的东西,让她完全不知所措。 ────前面有人。 已经有一个人影像是沉落在黑暗中,伫立在漆黑的道路上。 「咦……」 那个人影勉强被茧从照向自己脚边的手电筒光晕中漏出的光线照射到,朦胧浮现出身影,但最令她困惑的是,那是她完全没料想到的人。 对方是── 「咦…………?椚同学……?」 理解了是谁之后,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茧一开始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站在那边的人确实是茧搬家前的同班同学──椚秋贵。 他站在脚踏车旁,站在「空地」的前方。在茧的记忆中,他们俩原本差不多高,但现在他已经长得比茧还要高了。因此,乍看之下的印象好像不太一样,不过只要看到那张面容,就能判断出来了。 「咦……」 「啊。」 然后,他似乎在等待茧手上的手电筒光线照向他。当光线一靠近,两人马上就四目相交。接下来,他挂著笑脸举起一只手,彷佛一开始就在等待伫立在一旁不动的茧,并出声说道: 「是衣谷同学吧!好久不见了!」 「咦?咦……?」 他说完后逐步靠近茧,令茧感到困惑。 既困惑又混乱。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来到这里? 是偶然吗?在这种时间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茧因为出乎预料的事态而陷入轻微的恐慌,又因为他靠近之后突然摆出认真的神情,还有,他脱口说出一句让茧更加混乱的关键问句: 「……那么久没见面──你把我叫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什么? 一瞬间茧停止思考。 无言地呆呆盯著他的脸。但是,他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模样。 叫他出来? 我吗? 咦? 根本没这种印象,完全没有。 太混乱了。茧完全无法理解,接连出现无法想像的事态让她的大脑无法运作。 「…………咦……?」 只能勉强开口。 「咦……你、你说什么……?」 当茧用乾渴的嘴巴询问的瞬间── 手上的手电筒圆形光线无力地垂落在视野下方,照射出他后方的柏油路面。 在那唯一一道黯淡微弱的圆形光线中── 一双看起来像是穿著女鞋的人类的脚,突然无声无息地进入光线中。 「……!」 全身的寒毛直竖。 她睁大双眼。 然后── 「噫……!」 发出悲鸣的瞬间── 咻。 发出切开空气的声音。 接下来── 砰! 发出一道攻击了硬物的沉闷声音的同时,原本站在茧面前的他,身体突然崩塌般从眼前消失。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抱著头,像是跪坐般蹲在地上。 「咦……?咦……?」 错乱。 张皇失措。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稍微听见抱著头蹲在地上的他发出「呜……」的呻吟声。低著头的他,双手在手电筒的灰暗光线照射下,看起来好像是黑色,不过仔细一看之后,勉强可判断出是红色的湿黏液体弄脏了双手。 有人开口对呆立不动的茧说: 「……小茧,你怎么会在这?」 那是一句听起来很为难的问句。茧听见后,突然抬起头。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对方的脚边,眼前站著的是财前舞。她穿著在大家之间最为突出的端庄衣服,梳著文雅的发型,微微歪著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上握著一根球棒,垂下的球棒满满地附著了血和毛发之类的东西,经由落在脚边的灯光鲜明地照射之后,自黑暗中浮现而出。 「咦…………?」 正当茧发愣时,其他人的身影也从小舞的后方成群出现。 ?」 每个人七嘴八舌地从黒暗中现身。 大家的手上都各自拿著凶器,钉锤、金属管、铁锹。她们身处于杳无人烟的夜色正中央、被漆黑笼罩的场所中,周遭包围著彷佛连空气都歪斜般的诡异气氛。她们就像是从草丛中冒出来紧迫逼人的野狗群,静静地包围站著发愣的茧和蹲下来的他。 然后── 「────为什么?」 小舞看著茧,一脸不可思议地又说了一次。 「………………!」 茧打起冷颤。对方露出似笑非笑的困惑神情,光是那张脸就让茧的心凝结。 小舞的手上拿著沾血的球棒。 她拿著球棒朝他的后脑杓往下打,直到足以沾附血与毛发、足以让他蹲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小舞一脸理所当然的诡异表情,让茧的全身爬满恶寒。 「呜……」 他在茧的脚边呻吟,抬起头来。 因为抬起头,才得以看见他的脸,血从额头流到下巴,双眼似乎无法聚焦。 巫美子说: 「小舞……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动作快。」 「啊,说得也是。」 小舞回头看向巫美子,轻轻点头,又再度举起垂下的球棒。在小舞这么做的期间,芽以和优子也走上前来,芽以带著微笑,优子则紧绷著脸,看著还在呻吟且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将各自拿在手上的铁锹和铁管高高地举过头顶。 「啊。」 血液冻结。 一瞬间,茧与他四目相交。 「!」 茧领悟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胆怯的她试图阻止并大叫出声。 「住手……!」 砰磅、砰磅砰磅砰磅砰磅! 来不及了。茧大叫阻止的声音,与大家高举凶器一同往他的头上挥去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现场持续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的眼睛和脸孔像是被击碎般消失无踪,血液四溅。带著水气的殴打声,以及无止尽的殴打、殴打、殴打。攻击他头部的凶器立刻像是弹起般被往上挥,又陆续地往下砸。转眼间,他的头就像是黏土工艺品一样,变形成令人不可置信的形状。 即使如此,殴打肉块的激烈声音依旧在黑暗中回响。 打了好几下、好几下、好几下、好几下、好几下。 转眼间,他的轮廓已不再是人类应有的模样。 空气中笼罩著浓烈的血腥味,周遭似乎变得闷不透气。 「………………!」 他不再哀号。连茧也发不出声音。 只是,茧看见他在最后一刻试图求救的双眼,以及那颗头逐渐被打碎的景象,然后还听见了声音。 敲打肉块、骨头、血液的声音。 在惊愕目睹的茧眼前,少女们机械般的凶残行为让他成了一具毫无生命的肉块。 暴行的声响与景象既是无情地漫长,却又短暂。 茧甚至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动。在诡异的气氛下持续执行的行为终告结束。 花了一点时间声响才完全静止。 当其他人不再往下挥动凶器时,只有优子神情僵硬,一个人不停地敲打原本应该是人类的物体,直到小舞和芽以说著「已经够了」,并从左右两侧制止为止。这个场所终于又恢复成原来的寂静。 「………………………………」 死寂。带著血腥味,布满紧张感的寂静。 「啊…………」 茧只是呆呆地看著脚边。 盯著稍微偏离手电筒光线范围的柏油路。 被击碎的黏土工艺品般的肉块沉入昏暗处,散发著血腥味。 「…………」 那明明是到刚刚为止还与她对话的人类。 她俯视,和制造出那个东西的大家一起俯视。 她低头,像喘气般呼吸,呼吸的空气混著浓浓的血腥味。眼前的东西冒出的微温血腥味湿答答地黏在她的口中、喉咙中,还有肺中。 然后── 片刻之后── 「噫……!」 茧终于发出惨叫声,吓得往后退,叫声像是卡在痉挛的肺部里,只有空气的声音从喉咙漏了出来。 时间开始运转。那声惨叫就像暗号似的,大家也开始跟著动作。 小舞和芽以从地上烂成一团的肉块中,各拾起一只原本是人类手腕的东西,拉著手腕开始拖行。然后,巫美子也慢慢地走动,逐步靠近茧。 然后── 「……小茧。」 开口叫了她。 「噫!」 茧吓得打颤,又再度退后一步,她用几乎要破裂的僵硬神情交互看著眼前的巫美子,以及试图搬运散发血腥味肉块的小舞和芽以。 他,原本应该是「他」的物体,现在就像是一袋行囊被人拖著走。 物体无力地下垂。不如说,原先身为生物的生命力已经荡然无存,成了一坨绵软无力的肉块,那肉块原本弯曲萎缩的双手被人拉得长长地拖曳在地上。 染血的衬衫、裤子和运动鞋。 还有黏在那些衣物下的沉重瘫软身躯。 衬衫的衣襟上方已不再是人类的头颅,而比较像是附著了毛发与血液混合成的柔软物体。头颅被击碎成柔软的状态,无力地下垂,黑色的血液不停地从吸取水分而湿透的毛发中流下,滴落在黑色的路面上。 那是他。 那是原本曾是他的东西。 死了,他死了,被杀了,被杀害了。 透过小舞的手、芽以的手、优子的手给杀害了。他在茧的眼前,被世间看来极为凶残的骇人方式殴打了好几下、好几下,最终被殴打致死。 对。 没错 杀人犯。 茧的脑中终于浮现出这句话。 杀人犯。她几乎要惨叫,几乎要大叫出声。 但是,她说不出口。只有这句话她说不出口,她没办法指责大家是杀人犯。对她来说,这件事不被允许说出口。 她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她自己就是杀人犯。 可是── 「…………!」 即使如此,她还是吓得后退,用力地、用力地睁著双眼。 她听见掉落的手电筒发出好像坏掉破裂的声音,并拚命掩著几乎要叫出声的嘴巴,不停地往后退。 她不能责骂。她知道,也明白。 但是,她还是不停往后退,被恐惧逼迫到往后退,而巫美子却朝著向后退的茧靠近。巫美子轻易地挨近茧拚了命往后走、努力想拉开的距离。 然后── 「……小茧。」 巫美子再度出声。 脸上浮现出彷佛让人感受到母爱般的温柔微笑。 「别害怕,小茧。」 没错,她温柔地说。 没错,她微笑著说。 那张看著茧的笑脸背后,附带著浓烈的血腥味与凶残的行为,令茧感到异常恐惧,全身冻结。温柔的微笑似乎在窥视她的神情,侵蚀她的心灵,让茧的牙根因为不住的颤抖而无法闭合。 「啊……啊……」 「其实,我们原本想对你保密……」 巫美子对颤抖的茧说。 「不过,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就跟你说吧。」 窥视、呢喃、温柔的声调。巫美子用有点困扰的神情垂著眉毛如此说道。 「啊……对了对了,我得先跟你道歉。其实,我们是用你的名义叫椚同学出来见面。对不起。」 「! 」 茧听到的瞬间,心脏紧缩,暂停呼吸。 茧终于理解,为什么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会做出奇妙的反应。不过没想到偏偏是用这种形式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惨叫般地想著。 不过,理由早就确定了。事到如今,非得用茧的名字把椚同学叫出来杀害的理由,只有一个而已。 就是定罪,为了定罪。 这就是茧从椚同学的手中──从公主单恋的对象手中获得礼物,偷偷欣喜不已的下场。为了要在隔了四年的现在,将杀害公主的茧定罪。 为了惩戒,所以先杀害了他。 用茧的名字叫他出来。如此一来,茧一定会被怀疑吧。 那时逃过一劫的杀人犯,又得再度面对名副其实的嫌疑。只要怀疑茧,总有一天也会唤醒大家怀疑起公主之死,说不定事件会因此真相大白,她也必须面对应受的惩罚。 所以,在这段期间,她们始终一如既往,以佯装不知的神情对待茧,每天带她到「空地」去。 这么一来,茧随时都会回忆起公主的死,回忆起做为杀鸡儆猴的他的死。即使如此也不敢闷哼一声的茧,她的心灵将会被猜疑、恐惧、悔恨给狠狠虐待,痛苦不堪。而她们也能在一旁观察她的模样。 让她痛苦、难堪,然后定罪于她。大家一定是在计划这些事。 这么做的话──最后,公主便会清醒。那是她们在当时透露出来的希望,让公主被封印的死亡真相大白。她们再也无法忍受茧的行为,累积四年的顺从即将得到回报。 一切都说得通了。 睁大双眼看见的视线前方,他惨死的尸体就像垃圾般被人拖曳、拉扯到带刺铁丝网的另一端。 拖到荆棘的另一端,拖到为了公主而建造的王国中。 拖到被草丛覆盖而长眠、现在终于要清醒的死亡国度中。 「……」 然后,茧看见了。 她察觉了。她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巫美子。 巫美子的手握著大钉锤,钉锤上还沾著湿黏的血液。 然而,巫美子并没有加入杀害他的犯案阵容中。 「…………」 咦?茧无言地转动眼珠,看著他的尸体被搬运到的路线前方。 他被拖行到铁丝网的另一端,穿过了这几天大家出入的铁丝网空隙。 没搬运尸体的优子在铁丝网的另一端,用手电筒照亮大家正在进行的工作。 手电筒的光线映照著被黑暗包围的草丛。 尸体被层层堆叠了起来。 一对看似年长的男女尸体堆叠在草丛中,头颅被打破击碎而出血肿起。 男性的头颅被压扁后掉出眼球,那颗眼球正凝视著天空。 女性的双唇被削烂,牙齿断裂,使得嘴巴看起来像是一块黑红色的大洞,充满了几乎要渗出滴落的血液。 她有印象。 那是她想忘也忘不掉的脸。 那是即使变形成这副模样也还是能够辨认的脸,不对,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法辨认出来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劳心而老化,男女尸体的白发突然增加了好多。那是四年前发生事件以来,以及日后茧梦过好几次的脸。 那对男女是── 公主的父母。 「…………………………」 静止了。 空气静止了。 咦?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她感觉自己的推测中有一个致命的错误。 「…………」 巫美子沉默,静静地看著茧望出的视线,看著茧凝视的东西。 巫美子带著微笑沉默。茧和在一旁守护著她的巫美子四目相交,不知不觉之间,过于寂静的紧张气氛开始扩散开来,周遭一点声响都没有,充斥著全世界似乎都暂停动作般的诡异氛围。 寂静。 甚至忘了呼吸的紧张感。 茧在紧张的中心看著巫美子。 看著巫美子手上握著沾满湿黏血液、混有白发的钉锤。 然后,茧微微张开颤抖的双唇。 用乾哑的声音询问巫美子: 「那个……大家,你们在做什么?」 问完── 嘻嘻── 巫美子笑了。 「我们让他们睡著了。」 然后,巫美子以她的那种笑容。 如此说道。 「这全都是为了即将清醒的小公主喔。」 巫美子挂著温柔的笑脸,带著彷佛要替睡著的少女盖上毛毯般的童话气息说道。 「我们要让属于小公主的东西全部睡著喔。」 说完后,她用手上拿著的钉锤,指向正在草丛中进行、彷佛地狱景象般沾满鲜血的「工作」。 然后她说── 「小茧,你也会帮忙吧?」 「──────────!」 恐惧随著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爆发。 在那瞬间,至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恐惧感终于一口气爆炸,茧被喷发而出的恐怖与冲动吓得弹起身子。她发不出任何哀号与叫喊,只是快速地从现场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拔腿狂奔。 「……!」 「啊。」 发不出声音,几乎无法呼吸。她不停地奔跑,使出全身的力气,驱使自己的双脚和身体,披头散发地拔腿狂奔,逃离黑暗。 好恐怖。 好恐怖。 怎么一回事?那是怎么一回事? 好恐怖,不敢往后看。黑暗似乎永无止尽,不管怎么跑、怎么跑,黑暗和那疯狂的笑脸与惨剧似乎都能追上她,不论她的呼吸有多难受,也无法制止她继续奔跑。 太诡异、太疯狂了。她边在心中惨叫边奔跑,奔跑著逃离现场。 即使肺部悲鸣、双脚悲鸣,她还是继续奔跑,不停地奔跑。无论她跑得多远,后头的恐惧感依然逼近她的背。 不管逃到哪里,血腥味都会追上来。 她几乎快吐了,胃、肺、心脏全都被紧紧勒住。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看见血以及闻到血腥味,抑或是尽全力奔跑的关系,她无法判断。总之一股恶心感从胸口深处涌上,她一味地奔跑,为了渴求空气而不停喘息。 杀人犯。 是杀人犯。 她在心中吶喊。 一切都和她推测的结论不一样。她们并不是要替茧定罪,或是复仇什么的,不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只不过是发疯了,变得非常、非常疯狂。 她懂了。巫美子的笑脸并不带有痛恨茧的含意。 巫美子没有恶意,只有为了让大家和睦相处而展现出的善意与喜悦罢了。 她们认为些暴行与残酷,全都是为了公主、为了大家,以及为了茧。 她无法理解。大家都疯了。 无法言喻的恐惧,实在太恐怖了。 所以她逃跑了。再继续待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会遭受到怎么样的对待,不知道自己会被迫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现在的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理智。 她只能拚命,拚了命一个劲儿地在夜里逃跑。 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 最后,她的肺就像是填满沙子的袋子,让她完全无法呼吸,双脚的肌肉就像石头般僵硬,无法再抬起了。 「啊……!」 然后,她疲倦的脚甚至无法跨过凹凸不平的破碎柏油路。 磅。脚绊跌在地面。她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往地面倒去,翻了个筋斗,手肘和手臂撞上路面。 「……唔。」 跌倒了。因为碰撞与擦挫伤,让骨头与皮肤一阵疼痛。 茧因为冲击和疼痛而呻吟。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肘和膝盖擦过道路,激烈的疼痛在皮肤表面扩散。但是,即使她痛到几乎要掉泪,还是不敌后头紧逼而来的恐惧与焦躁。 然而,她的脚已经无法再站起,只好趴在地上拚命爬行,双眼泛泪并确认后头的状况。刚刚逃跑的路上,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但即使如此还是令她恐惧不已,她最后次强迫已无法运作的肺与身体行动,匍匐到路肩的草丛中并滚了进去。 「………………!」 她掩蔽自己的呼吸声,全身颤抖。 恐惧与疲劳都到了极限,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除了紧抱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她们追上来,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一切就完蛋了。 她无法逃跑、无法抵抗。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将画下句点。 不停地颤抖。她横躺在草丛中,胆怯地在黑暗中侧耳倾听。 她立刻在寂静的夜晚中听见脚步声。 「……!」 追来了。果然往这里来了。 不过,脚步声竟然完全没有焦急追赶却不慎追丢、又拔腿寻找的粗暴声响。她只听到快步但冷静的步行声,彷佛早就知道她根本逃不掉,彷佛早就知道即使她躲藏也不可能逃过追查的法眼。 喀、喀、喀。 脚步声在夜里逐渐逼近。 靠近这里了。她抑制自己的呼吸,缩著身子,祈求对方赶紧通过。 「…………!」 她闭上眼,紧咬牙根,为了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制造声响,她用尽全力地忍耐,忍耐那股袭来的恐惧感。 喀、喀。 来了。她停止呼吸。 用力紧咬几乎要颤抖发出声响的臼齿。 「………………!」 靠近了。她继续蜷缩、蜷缩自己的身体。 再缩小点、再缩小点。她像是在草丛中祈求自己的身体能缩得更小似的,用力地、用力地把身体缩到肌肉和骨头发疼的程度。 希望不要被发现。 希望对方直接走过去。 她祈祷,拚了命地祈祷。 打从出生以来,她从来不曾像这样强烈地祈祷。茧用尽大脑和心脏的所有力气,用力地、用力地祈祷,祈祷到几乎要烧烂自己的心。 喀。 没想到。 脚步声。 竟然直接停在自己的面前。 脚步声无情地停在自己藏身于草丛中的眼睛和鼻子前端。 静止。她颤抖,全身僵硬,胸口痛到像是快被自己的心跳杀死,而在遍布死亡般的沉默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 「……今晚我们在奇怪的地方见面了呢。」 有人在她的头上这么说道。 茧在草丛中,用像是木头般沉重又僵直的身体,慢慢地翻过身移动──她发愣,一语不发地抬头看著那位正在俯视自己、拥有彷佛明月般的白净美貌、身穿一袭宛如黑魔女衣裳的「她」。 ……………………………… 3 「……这样啊。我明白了。」 听闻事情始末的风乃闭目片刻后这样说道。 那是非常寂静的回答。和茧刚才目睹事件后,结结巴巴说著惨剧的模样相比,实在是太过清醒,也太过冷静了。 「我们走吧。」 然后,风乃开口催促双脚还在颤抖的茧。搞不清楚状况的茧从还气喘吁吁的肺部发出声音问风乃说: 「走……走?走去哪……?」 「去『空地』。」 听见风乃的回答,她不由得脸部僵硬。 「别担心,你没有被她们追赶。不过,你得要看一下才行。」 如此说完的风乃看向茧,那双眼眸异常清澈,就像看透了某种真相。 「咦……」 茧被那双瞳孔凝视到打颤,手也被一把抓住。 然后── 「回去吧。」 「……!」 她被力气不大、细瘦到恐怖的手拉著走。不过她完全无法抵抗,又被拖回刚刚才逃离的路上。 然后── 她被带回来后,发现大家都死了。 「─────咦?」 正如风乃所说,她们并没有追上来。 就在刚才逃离的「空地」中央,带刺铁丝网的破洞另一端,穿过又高又茂密的草丛,前方的电塔周围,公主的父母和椚秋贵的尸体全都并排躺在地上,而其他人的胸口也都刺入尖锐的物品,互相重叠死在一块。 被殴打致死,全身是血的尸体在草丛中并排,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的现场,而她们就像是互相安慰般依偎在一起。她们紧紧地重叠,似乎是为了用各自的体重让尖锐物品深深插入胸口。衣服和手全沾满血液,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不管是小舞、 芽以、 优子, 还是巫美子。 所有人,所有人都满身是血地死去。 草丛被踩踏到光秃,空出一个空间,令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笼罩在附近。 充满血腥味的空气被空地的风吹散,混合搅拌著青草味之后,又扩散到四周。 她们就像个物品般,全都死了。 面无表情。 她们像是从一切的事物中解放,神情空洞。 就像是陷入深沉的、深沉的,连梦都不会做的沉睡当中。她们的想法、感情、烦恼、真相,都不再浮现于脸上,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就连先前充斥的疯狂也都消失了。 大家清算了一切,在此结束了一切。 「…………」 茧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样的地点。眼前诡异又奇妙的景象让她发不出声音,无言以对。 这里只有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脑中浮现不出任何话语。胸口就像开了一个漆黑的洞,她不带任何感想,只是在那里伫立不动。 她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只是一句问句: 「…………为什么?」 这是一句询问死者的问题,正常来说应该无人能回答。 但是在这里,就在此时,有人可以回答原本应该消散在空中的无意义提问。 「因为有必要『吊唁』。」 是风乃。 站在茧身旁的风乃安静地看著这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冷淡地回答。 在只剩下死亡的夜晚中身穿一袭丧服般的服装,让她看起来像是死者的代理人。事实上,她确实在扮演著这样的角色。她就像是自行担任这份职务,是个将灵魂倾心于死亡那一侧的人类。 「……必……必要?」 茧勉强挤出话语。 「有、有这种事?这是必要的事吗?喂!这是什么意思……?」 听完风乃的回答,茧注视著眼前的景象并说道。她从胸口底部挤出话语和疑问,就像 大吼般发出吵杂的声调。而风乃则和茧注视著相同的东西,并说道: 「这里是坟墓。」 「!」 这句话实在太过直截了当,听来像是恶劣的玩笑,令茧不禁愤怒地转头看向风乃。但是,直冲脑门的激动却在听见下一句话的瞬间,一口气连同血色一同退去了。 「是公主的墓。」 「……!」 张口结舌。 「这里是为了让公主以及公主的所有物一同沉睡,为了死者而建立的城堡。是死去的公主与陪葬者祈祷能在来世醒来的王家墓园。这种地方,通常称之为『陵墓』。」 一听到风乃的说明,茧的大脑在一瞬间不停地闪过眼前的景色、过去与大家的交谈、在教科书和电视中看过的古代坟墓,以及《睡美人》的故事等等。 「什么……」 「有很多人认为,如果不以某种形式与心爱之人的死亡相处,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风乃对脑中的拼图全被倾倒一空的茧说明。 「而那个相处方式就是『吊唁』。不管是接受生者已逝也好,相信死后的世界也好,相信转生也好,相信复活也好。为了制造出吊唁的形式,人们就会建造坟墓,建造出任何形式的坟墓。不过……把自己关在『公主的死亡』的谦言中的她们,吊唁的机会总是不停地被夺走。所以,为了吊唁她们监禁在岁月之间歪斜乾涸的悲伤,非得要制造出如此巨大的坟墓不可。 将公主的所有物全当作陪葬品的巨大坟墓──没错,建造一座像城堡一样大的坟墓。为了总有一天公主复活后,还能过著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的日子,因而造出能让所有重要事物陪她一起沉睡的城堡。一座不论是家臣、仆人、国王、皇后,所有人都能一同沉睡的城堡。而且不只是为了公主,她们必须建造出一个能梦见未来还可以深爱可爱公主的梦、能容纳所有深爱公主的人的希望、能平衡目前为止忍受了莫大悲伤与痛苦的时间,并封锁著快乐结局的沉睡之城。」 说完后,风乃指著眼前像是活祭品仪式般的地狱。 「那座城堡,就是这个。」 「…………!」 茧只能吞了吞口水。 一片片的拼图逐渐拼起。在那里描绘出的,是大家追求的如同童话般的希望,以及为了追求希望而涌上的痛苦和苦恼的重量与长度。 双脚无力,茧跌坐在被脚踩乱的草地上。 这座圈起浓缩著悲剧的空间、被高高的草丛挡住视野的高耸护栏和电塔,就像是深邃的森林中耸立的城堡与尖塔。 沉睡之城,死者的长眠之城。 这座沉睡著无法说话的公主与家臣、为死者建立的城堡。 「就像是埃及的陵墓、中国皇帝的陵庙。这座名为『沉睡之城』的坟墓,是她们的吊唁、相处方式,和信仰。」 只剩下风乃的声音像吊词般不停地回响。 「这里是《睡美人》中的公主沉睡的『陵墓』。当你杀害公主后,她们也开始变得想睡。直到公主起床前,大家都陷入了沉睡。她们不想在没有公主的世界中醒过来,为了要一起清醒,她们必须先一起沉睡才行。」 风乃穿著像是丧服般一身黑的装扮,代替无法发言的大家如此说著。 因为风乃──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死亡」一切的真相。 茧发愣并抬头看著站在她身旁那张亡灵般的白净美丽侧脸。 「为什么?你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 然后,茧这么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不阻止她们?阻止这场悲剧、阻止这种地狱、阻止大家的死。茧原本打算如此说出口的话语,马上就因为风乃的回答而烟消云散。 「的确,给予她们这座『沉睡之城』素描图的人,是我。」 风乃回头俯视著茧。 「但是,决定建造城堡的人,是她们。另外,这座城堡的材料必须是血、肉,和生命,原因则出自于公主的亡灵,还有你。」 「……!」 哑口无言。诚如风乃所说,茧自己也十分明白。 茧明白,这都是自己的错。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辩解些什么,她从没想过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她希望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 「我、我……」 「我认为,她们的心灵应该能够得到救赎。这个愿望实现了,然而最后却导致这样的结果,实在很可惜。」 风乃似乎有点寂寞地如此说道。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觉得可惜。真正决定可惜与否的人,并不是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我能伸手触及的事物了。」 接下来,风乃稍微靠近并凝视著尸体后,便垂下双眼,在夜里转身。 「如此一来,故事也说完了。」 「咦……」 「所以,你也该回去了。感谢这些温柔的人吧,想要憎恨她们的温柔也行。」 茧呆呆地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作势离开的风乃。 不知道为什么,茧完全没有想过风乃会直接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相信一切会如此平淡地结束。 「……第十三位仙子杀了公主,其他仙子却出面保护了杀人犯,把死亡变成沉睡,把所有的证据封印了一百年。」 风乃看著茧说道。 「第十三位仙子并没有被定罪,没有人责怪她,就连公主也未曾责怪她。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风乃说完后,从草丛中踏出一步。 茧在此时发出「啊」的一声,她偶然察觉了。察觉自己究竟想向风乃索求什么,她突然悟出了答案。 她希望被人责怪。 希望有人能责怪她的罪孽。她在心底如此希望著,而她也无意识地期待风乃能对自己这么做。 无人审判的杀人犯──第十三位仙子。茧在心底希望能受到审判,她终于在此察觉了,自己虽然害怕被审判,但同时也祈求能藉由审判解脱。 但是,即使她待在这里,依旧没被定罪。 她被拋弃了,她在最后被所有的一切拋弃了。 就像四年前大家留在这个乡镇,只有茧一个人逃跑一样。 这次,茧被排除在定罪之外,被排除在一同沉睡并梦见能在来世得到幸福的梦境之外。这次,她永远地被拋弃了。 都是因为她目睹了大家的罪行后逃跑的关系。 杀人犯逃离了自己的罪孽。 逃跑的她也没被任何人追赶。 最后,离开犯案现场的杀人犯没有被定罪──也没有被邀请到摆放著十二个黄金盘子的宴会餐桌前。 「再见了,仙子。」 风乃说道。 「看来并没有幽灵出没,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 最后,她留下这句话,不再回头看著茧,任由黒发与黑色蕾丝缎带随风飞舞,迈步离开草丛。 茧被丢在后头。 她被丢在黑暗中。风乃离去后,一道强风吹起,像是往没有任何活人生存的「城堡」中吹拂过去。 「啊……」 所有残留在此的动静,全被风带走了。 人的呼吸、血的腥味,都被风吹散了。原先充斥在此、那些并排的死者们鲜明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生与死的迹象,全在一瞬间消逝而去。 只剩下童话故事般的死者空壳而已。 茧和失去了生命迹象、像沉睡般动也不动的死者们一同待在这里,却永远无法前往她们的所在之处。她一个人被丢下,孤单地跌坐在地。 「…………」 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周围存在著黑暗,存在著暗夜、阴影、漆黑、寂静,以及死亡,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害怕的所有一切。 她被四周的黑暗包围。在那黑暗与死寂中,恐惧与不安催逼著自己、梦到可怕的恶梦,甚至还看见了亡灵。但是,现在的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恐惧。她现在才终于理解,那些恐惧、不安、恶梦、亡灵,全都是自己的心让她看见骇人的幻觉罢了。 ────看来并没有幽灵出没。 她想到这句话。 这句风乃留下的话语。 ────我打从心底觉得可惜。 现在,茧了解了那句话的含意。 至今为止、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责备茧。 公主和她们全都原谅并包庇了茧,并且丢下她死去。过往永远不会出现在茧的面前,就算是亡灵也永远不会出没。 她们全都走到了荆棘的另一俱。 走到无人能抵达、沉睡了一百年的那一侧。 她们连茧的罪孽都一起带走了。大家不会再次相见,也不会有人容许她自以为是地撞见幽灵的幻影吧。 她明白,她们之间的羁绊已经消失。 没有怨恨或任何事物,因为大家全都带走了。 大家为了在一百年之后清醒过来,为了再度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可供幽灵的容身之处。 不管是肉体、生命、灵魂,没有一样留在茧的身边。 就连以亡灵的身分现身、作祟、诅咒,或是以任何形式成为与公主和大家之间的羁绊的事物,也全都消失了。 她丧失自己的故乡。 丧失了如同在体内流动的血液般的历史。无论是在现世或来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她共享一切了。 「………………」 空虚的失落感掏空了茧的胸口。 她这样想著。巫美子在她准备逃离前问了「小茧,你也会帮忙吧?」的当下,一定就是和大家一起前往那个地方的最后机会。 心灵磨损的大家以这四年的深沟未被填满的状态和茧接触,并在未被填满的状况下发现新的希望。而且还因为深沟的阻碍,让她们在无法告诉茧的状态下著手执行那样的惨剧。说不定,如果当时不是在那里撞见惨剧的话,她们或许会在明天,或是当天晚上,直接以冷静的形式邀请茧一起「沉睡」吧。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不是在那种吓人的状况下,茧是否会和大家一起前往呢? ────不,她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同意吧。 既然如此,果然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见到幽灵。 她对大家、对公主有著说不尽的歉意,但就连那股歉意,都被穿透胸口的失落感吸收而消逝。 就连传达歉意的对象都没有了。 不管她怎么祈祷、默念,都传达不了,也无法传达。 她思念著应该正待在无法跨越的荆棘另一侧的公主和大家。 就算她死了,也无法抵达那里。即使她打算入城而被荆棘缠绕致死,也不可能抵达荆棘的另一侧。 这是彻底地、长达一百年、永远的阻断。 不再有任何人能够跨越。 就连杀害公主的仙子都不行。 第十三位仙子再也无法见到公主,再也无法向公主道歉了 只是徒留空虚。 ……………… 4 在乡镇发生的这起杀人事件,由于死者人数众多及其凶残的手法,加上有太多无法理解的状况,导致媒体争相大幅报导,一时之间受到社会瞩目。 被残忍打死的壮年夫妇与一名国中男生,以及看起来像是集体自杀的四名国中女生。这起事件因为媒体聚集而在乡镇掀起骚动。媒体认为真相可能是被打死的国中男生经常同时与好几位女生交往,再加上似乎已查出有发生过好几次类似跟踪狂的问题,或许因此造成了少年复杂的男女关系,最后被牵连至事件中。等到事件退烧后,真相也变得含糊不清,最终被社会遗忘。 没有人讨论起四年前的「事故」。 就连前来调查事件的警察也一样。这一连串的事件对于做好被询问准备的衣谷茧来说,除了落空以外什么也不剩。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安稳地生活下去。 她的心就像开了个洞。不对,应该说,至今为止制造出名为茧的人类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了。 开心的幼年期。 拚命逃避的四年。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这几周。 当公主与大家的存在已经从脑内和心中的一角消失时,她到目前为止的部分人生也随之消逝了。 人生已荡然无存。 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也从死后的世界消失了。即使思考,也是枉然。 她恍惚度日的时间变得更多。至今一直用来思考著关于大家的事情的场所,也不再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 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也没想。 一个叫做「自己」的人类,是从逃离了大家、烦恼该如何应对大家的反应中制造出来的幻影。 就连幻影都失去的她,只成了一片空白。 失去了叫做「大家」的桎梏,她什么都不是。除了凝视著什么也想不到的空白思考以外,她无事可做。 没了罪孽,茧就只是一副空壳。 她以空壳的状态生活著。 周遭的人们以为她是因为好友的死才导致她变得有点奇怪。这个想法不算错,却也是大错特错。只是,就连解释也毫无意义了。 今后,她也会继续虚无度日吧。 她只能永远悲叹地想著,黄金盘子不会摆放在自己的面前。 她无法填补空洞,无法亲眼目睹永远不会到来的一百年来临之时,只能苟延残喘到死去为止。 如果非得永远被排除在同伴之外。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被包庇了。 ? 那天,时槻风乃手拿著行李,告别外婆的家。 她被母亲叫回家,不用说也知道,是因为事件的关系。 对于原本打算把风乃幽禁在什么也没有的乡村中的母亲来说,残酷的杀人事件似乎是一个重大的瑕疵,她甚至在电话中怀疑风乃涉及事件。对母亲来说,一听见有关少年或少女的事件,就会理所当然地浮现出风乃的脸,这点风乃也心知肚明。 「你竟然一到那边就引发事件。」 母亲这样说。 或许母亲只是打算出言讽刺,但其实这句话也不算错,因此风乃什么话也没回。 最后,风乃如同往常般沉默不语。 这个举动触及母亲的逆鳞,母亲就在电话另一端对风乃咆哮。 怒骂着:「太可恨了!如果被杀的人是你就好了!」原来如此,就算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无所谓。 这样很好。但是,她们可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太强人所难了,母亲的谩骂总是错误百出。 「……风乃姊姊,我真是依依不舍。」 计程车被叫来停在外婆家门前,当风乃走出玄关,外婆便看来真的很惋惜似地说道,然后抚摸著风乃的手腕。 「我也是,外婆。」 「好的,有机会的话。」 她们如此交谈,随后风乃坐上计程车。 计程车出发后,外婆站在家门前挥著手,目送风乃离开,直到看不见车子为止。 刚刚那句回答是社交辞令。她还会有机会来到这里吗? 或许、没有。她这样想。母亲是位只要出现一次瑕疵,便会一辈子记住,到死都不会原谅别人的人。 「……」 计程车经过了那块「空地」。 待在外婆家将近一个月,这段期间风乃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但她还是第一次在天还亮著时见到这块空地。 整片绿色的草原扩散出去。 草原因为事件的关系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报导还是搜查,有好几名男性靠近包围草丛的带刺铁丝网,往电塔的方向窥视。 往犯案现场的方向窥视。 往那座「沉睡之城」的方向窥视。 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以公主所在的沉睡之城为目标,试图闯进荆棘丛中,却不慎被荆棘缠绕。风乃认为他们应该无法抵达,抵达「沉睡之城」的真相。 她看著空地的光景,确信地如此想著。 少女们应该会被荆棘的秘密守护,永远沉睡于此吧。 与大家心爱的可爱公主一起沉睡。 ……知道秘密的仙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风乃突然想起被丢下的她。 她是否也被荆棘缠住,动弹不得呢? 但不久,风乃便停止思考。反正第十三位仙子已经不会再出现于故事中了。 接下来又要回到原来的生活。 风乃也要从故事中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