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少女洛夫克莱夫特》 〈苏夏的呼唤〉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吾辈的触手可是爱抚着男孩子的触手 录入:七号插管 此刻,康那·瑟里欧站在人生的分歧点上。 亲生母亲逼他做出选择——究竟是要当个男人还是当个女人。 在开店前的酒吧吧台内,母亲席娜以双手递出替儿子准备的白色连身裙,把康那逼到了墙角。 「当女人对你来说是种幸福唷,康那。」 「不要!我要当个男人!这、这一点我绝对不退让!」 「哼,别说蠢话啦,你当不了男人的。」 康那咬牙切齿地瞪着母亲。 「妈妈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一清二楚喔。」 说着,席娜看向儿子珍而重之抱在怀里的那本厚书。 《英雄波南佐夫的荣耀》。 封面上画了一名拥有强壮肉体的战士举着巨剑与恶龙对峙。 「你啊,是个崇拜三流幻想小说中大块头主角的瘦弱笨儿子。不过从今天起要改当笨女儿就是了。」 「过分!你太过分了,妈妈!崇拜什么人是我的自由吧!」 「这叫温柔。像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孩子,就算投胎一亿次还是当不成那个波什么的人啦。如果改当个女人,倒是有成为女主角的素质。」 「我、我又不是自己想长成这样的!」 康那于六个月前开始在「金羊毛(1:希腊神话的英雄伊阿宋(jason)率领五十名阿尔戈号船员寻求的宝物。如字面所示,它是金色的羊毛。)」干活。 从学校毕业后还没找到工作的他,当时正茫然不知所措,经营酒吧的母亲便找他到店里打工——说是原先工作的女侍辞职了,所以需要人手。 虽然不想应付醉鬼,但一个白吃白喝的无业游民实在没立场拒绝,于是少年便以「做到下个打工的人来为止」当条件,接受了母亲的提议。 康那大受客人们的好评,很快就成了吉祥物般的存在。店里没有发酒疯找麻烦的酒客,而且只要陪着讲讲话,客人们就会慷慨地给小费。起初心不甘情不愿的康那,渐渐也习惯了这种日子,不知不觉持续工作了半年。 事件发生在昨晚。 端送菜肴的康那绊到客人的脚而摔了一跤,打翻了滚烫的汤。席娜发现康那出事,立刻跑来脱下他的外衣——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儿子被沾上热汤的衣服烫伤,是种充满母爱的行为。 众男客兴奋地将目光集中过来,但兴奋立刻转为疑惑。 「奇怪,是不是小了点啊?」「比想像中还要小得多耶。」 「可是,这也未免小过头了吧?」「或者该说根本没有……对吧?」 每个人都在期待康那露出衣服底下那有着和缓起伏的酥胸,再不然就是遮掩那娇小胸部的粉红色或白色布制品。 「骗、骗人的吧?该不会康那其实……」 客人们这才晓得,康那其实是个男孩子。 「难怪客人没事就摸我。他们老爱用下流的方法摸我的屁股跟大腿,还动不动就要求亲亲抱抱,或是送些看起来会让人觉得他们脑袋有问题的女性内衣当生日礼物……尽管觉得很奇怪,但我总用『他们醉了,没办法』当理由忍耐。达兹爷爷甚至没喝醉也会摸我屁股,害我以为他有那方面的癖好……」 「别看人家那样,他可是世界知名的考古学家唷。可是啊……你有看见达兹先生知道真相时的表情吗?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儍在那边,我还以为他会就这样蒙主宠召呢。要是他因此再也不来店里,你打算怎么负责啊?人家可是花钱爽快的老主顾耶。」 「那是他们自己误会的吧!」 少年拨开递到眼前的连身裙。 席娜再度递出被拨开的连身裙,脸上浮现慈爱的微笑。 「有什么关系,你就跟以前一样继续当咱们店里的招牌嘛。给人家摸摸屁股就能拿小费不是很棒吗?之后我还会买胸垫给你。听话,当个女孩子吧,好不好?」 「真不敢相信……亲生母亲居然会说这种话……」 慈爱的笑容瞬间从席娜脸上消失,铁面般的表情随之而现。 「没错,就因为我是你妈妈才会这么说。听好,这个时代呢,像你这种胆小鬼要当个男人可是很辛苦的。男人这种生物啊,一旦走到外头,就会有七大敌、七武士、七矮人、七英雄(2:七武士/七矮人/七英雄:黑泽明导演以日本战国时代为舞台拍摄的电影/德国童话《白雪公主》里登场的森林小矮人/电玩游戏『复活邪神2』的敌方头目。)挡在面前,日子非常艰辛唷。」 「里面是不是混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啊?」 「你有办法跟那些东西战斗吗?嗯,妈妈很清楚,你办不到。你的心灵太纤细、太脆弱了,精神层面简直像玻璃一样脆弱。之前你才因为客人打嗝而吓得当场翻白眼昏倒对吧?」 「可、可是,那根本不像人类的声音吧?而且他还出其不意地在我耳边打嗝耶?那已经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了,根本是魔兽的咆哮啊!」 「要真是这样,咱们店里每天晚上都成了『侏罗纪公园』啦。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店的后头曾经出现过蚁窝,我当时拜托你去清理吧?后来我想说怎么出去半天不回来而跑去看,结果却发现只穿着一条内裤的你全身爬满蚂蚁倒在地上咯咯傻笑,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哪有怎么回事。往蚁窝洒了杀虫剂之后,大群蚂蚁就像洪水一样从别的蚁窝涌出来,一瞬间就把我淹没啦。」 「所以你就昏过去了是吧?」 席娜叹了口气,温柔笑容重回脸上。 「我不怪你。从今天起你就正式当个女孩子吧。如果没有人保护,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下去的。英雄?不可能不可能。会被蚂蚁搞得剩下一条内裤的人,哪还打得赢什么仗呢?来,快快穿上这件衣服增添女人味吧,毕竟男人不会去保护男人嘛。性癖特殊的人倒是另当……啊,如果你比较喜欢那种对象,我可以介绍那方面的工作给你唷,巷子里有间叫『蓝胡子参孙』(3:虚构的特殊癖好专门店。「蓝胡子」是charles perrault所着童话的标题,也是作中登场的残忍贵族男性之名。参孙则是《旧约圣经》中的大力士。)的店——」 「你这人难道没有良心吗?」 康那气得跳脚,席娜轻轻将手放在儿子脸上。 「不要害怕,很简单,让心变成少女而已。外表只要保持原样就行了,毕竟你有张漂亮可爱的脸嘛,就连身为女人的我都会嫉妒呢。所以啊,你就给满身汗臭的强壮黝黑多毛男抱在怀里、护着活下去吧。这样的人生轻松多了。来,只要穿上这个就可以放弃当什么男人罗。」 少年以双手将母亲塞过来的连身裙推回去。 「我才不要!别开玩笑了!妈妈只是不想失去店里的常客吧!什么强壮的男人嘛,阿克罕的男人都是些生活不健康的家伙吧!」 「唉呀,你不满意吗?像比利先生那样比较有肉的就不错吧?」 「罗唆罗唆!我、我是男人啦——!」 康那痛苦地大喊着自我的主张,奔出了酒吧。 「康那!就凭现在的你,当不成什么小说主角啦!」 ж 麻萨诸塞州阿克罕(4:于恐怖小说家h·p·洛夫克莱夫特作品中登场的虚构都市,位于麻萨诸塞州。)。 一个停留在过时建筑与陈旧积习之中的地方都市。 此地原先不叫这个名字,但街景与某知名小说家作品中登场的同名虚构都市相仿,所以在四十年前宣告改名。它带有古 色的乡野风情受到众人青睐,使得该作家的热烈爱好者与其他作家大举移居。如今这里已是世界上最多作家居住的地方,更因此摇身一变成为孕育无数名作的文学之城。 另一方面,这里也是举世闻名的学者之城。 此地的遗迹、坟墓、壁画等考古资料现存量是国内最多,且其中有多数在人类起源的研究上有重大影响,因此整座城镇被指定为重点文物。当地大学附设博物馆与图书馆中收藏的古书、遗物等,更是最重要级别的国宝。各个领域的学术权威为了这些东西率领旗下团队移居阿克罕,导致居民从事学术研究的比例高达四成。这些人往往身形瘦削、面色苍白、身着白衣,所以被称为「蜡烛」。 就像这样,在阿克罕居民中作家和研究人员就占了八成。 这些人一离开显微镜和原稿,大多会步向甩文街。那是条有如镶边般围住十四号街的夜间闹区,据说作家和蜡烛会在这里买醉,把文字从脑袋里甩掉。席娜经营的酒吧「金羊毛」也在这里。 路砖参差不齐的甩文街正值大白天,显得人烟稀少。康那将书本抱在怀里,仿佛抗拒捎来冬讯的冷冽秋风般奔跑。 他不甘心。席娜说的一切,全都是毫不夸张的事实。上天没有赐给他半点男子气概。比冰冻蔷薇还要脆弱的精神、有如刚诞生小鹿的肉体再加上稀有的美少女脸蛋,组成了这个奇迹般的十九岁少年。康那精神层面的软弱尤其严重——他对各种恐怖、恶心的事物毫无抵抗力,惨叫、失禁、失神乃是家常便饭,严重时甚至会失去理智。因此,周遭人们总是将他当成易碎物品,温柔地保护他、接待他,更给了他「康那公主」这个绰号。所以,他长年以来始终为了「究竟怎样才算是个男人」而苦恼。 在苦恼中,康那遇上了一本小说。 《英雄波南佐夫的冒险》。 书的内容是英雄故事,叙述一名孤高战士如何拯救受邪恶法师所苦的国家。波南佐夫以巨剑格里芬(5:格里芬(griffin)乃狮子与鹫的合成兽。一说这种生物起源于东洋,在西方的图像学中多有提及。中世纪时,狮鹫兽被视为秘术学的标记。)为伴,无论何种苦难都会孤身面对,不管多强大的敌人都必定会亲手击倒。这个天生的战士,目光能令恶龙感到畏惧,鼻子则贪婪地追寻战斗的气息。他的嘴巴只为威吓敌人而开,从不哀嚎或求饶。每当敌人的鲜血溅回身上,这个男人的肌肉便更添光泽。最后他留下一句「我的故事还没结束」,随即踏上了新的旅程。 就是这样。少年心想,所谓的男人就该是这种生物。 康那从这区区的一本小说中,找到了自己应当效法的理想男性。 此刻,少年抱在怀里的正是《英雄波南佐夫》系列最新作。这部长寿系列作已经持续了将近四十年,但「英雄拯救受邪恶所苦的国家」这种简单的主轴从第一集到现在始终没变——说难听点就是一再沿用。最新一集也只是将敌人从法师改为恶龙而已,内容跟四十年前几乎一样,而且恶龙登场也已经是第八次了。作者佩博敏特·乔治还在书末大言不惭地表示「就这样,希望能再写五十年」。本作读者群尽是年过四十的男性,世界观与故事缺乏新意、一成不变,加上自以为是又充满汗臭味的主角,让这系列在年轻人与女性中压倒性的不受欢迎。 但是,康那却为英雄波南佐夫那不屈服于任何人的强悍与硬派精神而倾倒,将自己代入主角沉浸在妄想中,成了他睡前的乐趣。 当不成主角这点康那自己最清楚。即使如此,康那依旧向往能够拥有波南佐夫那样浓厚的男人味、钢铁般的勇气以及深不见底的强悍。而他会如此也是为了保住「男人」这个称号。因为他——恋爱了。 ж 从山丘上望去的街景,乃是阿克罕的代表景观之一。互相推挤而扭曲的复折式屋顶(6:传承自欧洲的屋顶形状之一。洛夫克莱夫特的作品中,这种屋顶常出现于描绘阿克罕街景的桥段。)连成一片,乍看之下就像爬虫类表皮一样古怪,但对于某小说家的读者群而言却值得一见。 最能代表这个城镇的设施首推图书馆。一间是大学附设图书馆,另一间则是此地改名时兴建的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前者为蜡烛们专用,是座收藏了世界各地古书的知识宝库;后者则搜集了小说、诗集等古今东西的各种文艺作品,藏书量之大在全球屈指可数。 若来阿克罕,建议先造访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穿过十四号街的中央街道后,路面就会渐趋宽敞,连到一处设有喷水池的广场。在那前方是纪念图书馆的宽大白色阶梯、横跨其上的拱门以及阿克罕生父——作家霍华·菲力普·洛夫克莱夫特(7:洛夫克莱夫特(hohillips lovecraft)。活跃于二十世纪前半的恐怖小说家,后人稻为「克苏鲁神话」的创作神话体系创始者。爱猫人。)的立像。科林斯柱式的拱门上头,刻有近似阿拉伯文的浅浮雕几何图案;其下的纯白阶梯,则有经过镂空装饰的栏杆;两者搭配在一起,就像神殿的入口。建于阶梯之前的洛夫克莱夫特像,今天也无言的以那看似神经质的长脸迎接来馆访客。阶梯另一边是形如哥德式教堂的本馆,建筑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尖塔顶端,则有状似蝙蝠的「风向夜魇」随风转动。 于纪念图书馆阶梯前止步的康那,确认周围无人注目后翻开怀里的书。书里夹了一封信——大约一年前,他花了整整六小时绞尽自己为爱所苦的思念完成这封情书,并将其收在怀里温存至今。 情书递送的对象是在图书馆担任管理员的女性,比康那年长两岁。少年之所以这样每天造访图书馆,也是为了找机会将信交给她;只不过一到当事人面前,康那便会产生双脚打颤、心悸、气喘、汗如雨下、浑身发热以及尿意强烈等排斥反应,令他感受到生命危险而放弃。每一次失败,他都会借一本原先没打算借的书回家——实际上,这种行为已经持续了不止一年。照这样下去,他只会被当成一个特别容易对书本感到兴奋的怪人。 母亲的骚扰反倒让没有后路的康那振作起来,他决定今天就要替这段漫长的单恋画下休止符,赢回男人的尊严。 「好……上吧!看着吧,妈妈。我是个男人,男子汉康那,英雄康那!」 用力阖起书本的康那奔上阶梯,随即转头看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人。 「咦,威玛士先生?」 往下走的白衣老绅士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唉呀呀是康那先生啊。午安。」 这位头顶白礼帽、身穿白西装,还蓄了白胡须的老绅士——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馆长威玛士,略展白眉露出微笑。 「每天风雨无阻真令人敬佩呢。喔,这是波南佐夫系列的最新作吧?」 「实在太棒了!特别是波南佐夫用白煮蛋比喻龟猪关系那段——」 「嘘。」威玛士将食指竖在嘴唇前。 「图书馆前严禁大声谈论书中内容唷,康那先生。」 「哇,对不起。一不小心就兴奋过头了。」 向康那推荐《英雄波南佐夫》系列的人正是威玛士。那时他表示「有一本书跟康那先生的人生很相配唷」,随即递出了系列第一集《英雄波南佐夫的冒险》。虽然康那当时对这种类型的作品没兴趣,但威玛士的推荐总是异常的容易激起读书欲,这回也使得康那不由自主地将书借了回去。一开始读,康那便着迷到舍不得将书阖上,隔天甚至飞奔到图书馆一口气把第二集~第五集借了回去。 从此以后,康那一有感兴趣的书便会和威玛士商量。威玛士精通各种类型的作品,博学得让人怀疑这世界上说不定没有他没看过的书;不 管提到什么书名,他都会说「以前曾经读过」并谈起自己的感想。而一听到他的书评,就会让人忍不住想阅读那本书。威玛士的口头禅是「这世界上没有无趣的故事」。 「这次我又是花了一个晚上一口气读完,已经等不及想看下一本啦。」 「那太好了。不过,下一集恐怕还要等一、两年吧。这位作家写得不快,或许会拖到五年后,甚至十年后也说不定。怎么样,康那先生,尝试一下洛夫克莱夫特的著作如何?你还没读过吧?」 「那我今天借来看看吧。毕竟他是代表阿克罕的作家,读他的著作也算市民的义务嘛。」 「这只是享受故事,算不上什么义务唷。」威玛士的笑意更深了。 「祝你今天也能遇上美好的故事。那么我先告辞了。」 轻轻点头后,白衣老绅士便踏响上等靴子走下阶梯。 不管何时来访,这里的藏书量都多到让人头晕目眩。 馆内挤满了无数的色彩、文字与统一为白色的入口形成对比——因为全世界的文艺作品集结于此,它们的书背就是壁纸。地板是大理石材质,窗上装有彩绘玻璃,装饰精美的桌、椅、提灯则是十八世纪英国流传下来的古董。这间图书馆的华丽程度,可说完全足以代表文艺之城阿克罕。 来馆者全都默默地度过这段与书为伴的时间,馆内充斥着比寂静还要凝重的沉默。康那压低脚步声,寻找心爱的女神。 她在架前整理归还的书籍,一头金发随着身子摇摆。 康那将抽掉了信的书本夹在腋下,然后悄悄站到她身边装成在找书的样子,随便从架上抽了本书翻阅。 「唉呀,这不是康那吗?」 「咦?喔,是妮亚啊。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妮亚那端正得有如贵族千金的脸上,浮现了乡村姑娘的开朗笑容。尺寸不合的宽松开襟灰毛衣搭上深绿长裙,让她看起来土气得不像年轻人,然而这种俗气感也是她吸引人之处。 「你要借这本吗?」 康那低头看向自己随手抽出来的文库本。黑底封面上以白字题着《洛夫克莱夫特恐怖短篇集克苏鲁神话(8:克苏鲁(cthulhu)为洛夫克莱夫特创造的邪神。名字出现于以《克苏鲁的呼唤(call of cthulhu)》为首的众多作品之中。头部与头足类动物相似。)》,作者是洛夫克莱夫特,封面中央画了一张看似神经质的长脸肖像画,就跟图书馆入口的立像一样。而这本书原先所在的书架则贴上了「洛夫克莱夫特与他产下的孩子们」的标签。 「原来如此,康那终于也进了他的门啊。」 「妮亚,你读过这个人的作品吗?」 「这真是个蠢问题。先前有跟你提过吧?我的目标是当个小说家。」 妮亚一边把堆在推车上的归还书籍放回架上,一边开心地说下去。 「我是受到学生时代所读的洛氏作品影响。这位头号黑暗神话创造者,编织出了一个既似漆黑浓雾又似恶梦的幻想世界,令人深深着迷。所谓的小说家,居然能想像出这么精彩的世界,让我非常感动,从此以后便憧憬起『小说家』这个职业了。」 「啊,我懂,我也一头栽进了波南佐夫的世界嘛。我能体会你的感觉唷。」 「啊?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啦。」 「啊……嗯,不一样……没错,完全不一样,嗯。」 一闪即逝的冰河期,让康那的背为之冻结。 「我会搬来阿克罕,是因为觉得或许有机会接触他创作的泉源。会在图书馆工作,也是因为这里收藏的资料相当于博物馆等级。换句话说,我算是他的狂热拥护者吧。」 康那将目光转回手边的书。黑色封面也好、标题上头的「恐怖」二字也好、妮亚口中的恶梦黑暗等耸动词语也好,在在显示洛夫克莱夫特写的是恐怖小说。难道妮亚想当个恐怖小说作家吗? 「他笔下的世界呢,都是连在一起的喔。」 「世界……连在一起?」 「他的作品里,经常出现极富魅力的神只名、地名、书名,不过那些多半是他的创作。克苏鲁、犹格·索托斯(9:犹格·索托斯(yog-sothoth),洛夫克莱夫特创造的「门之钥暨守护者」,高阶神只。会让人类女性怀孕,借此生出恐怖的怪物。)、奈亚拉托提普(10:奈亚拉托提普(nyathotep),洛夫克莱夫特创造的旧日支配者之一。据说其没有固定容貌且千变万化,就连自己所侍奉的神只也敢嘲笑。近年也有人将其美少女化。)、死灵之书(11:死灵之书(nei),载有禁忌知识,内容危险得足以令读者疯狂,因此屡屡遭到焚书处置的禁书。原名《阿尔·阿吉芙(al·ajif)》。)。都是些很有个性的名字吧?这些出现在书中的名字,他也在其余作品中兜到了一起喔。人类诞生前的地球、异次元的幻梦境、幽暗偏僻的乡村,这些作品的舞台截然不同,彼此却借由共通词汇而有所关连。」 尽管康那大致上能了解怎么回事,但最为清楚的部分,则是妮亚有多么钟爱这个名为洛夫克莱夫特的作家。她谈论起洛氏时的眼神,完完全全就是个恋爱中的少女。 「这场游戏以他为中心,传往他的作家朋友们,大家将自己想出来的神只、异界之名随意出借,让世界观自然地连在一起。他死后一切仍然没有停止,这个由他起头的黑暗神话世界,还有许多作家盼望能与之相系。在这里跟你解释的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想跟他连在一起,想跟他……啊啊我好喜欢好喜欢好爱他!」 最后居然告白了!这么一来自己毫无介入的机会。于是康那垂下了头。 「对了康那,等我正在写的长篇作品完成后,你愿意试读吗?」 「咦?当、当然罗,乐意之至。是怎样的故事啊?」 「那么,我就稍微透露一点吧。」 妮亚舔了舔嘴唇。 「故事开始于某个聚落,某天早上,大量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家畜尸体从天而降(12: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dus)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之中,记载了肉块从天而降的异象。不知为何,掉下来的肉不会腐坏。)。」 妮亚突然皱起眉头,压低了音调。 「那一带普遍信仰名为波加帝,恩加马兰亚的神,一部分的人认为祂是位司掌农耕的慈悲神只,但另一部分的人却是主张祂是位喜欢将生物肠子当成义大利面般吸食的残忍神只,两派彼此对立。可是,由于发生了家畜尸体从天而降的怪事,使得残酷神一派更加坚信自己的信仰无误。当晚,他们召开了胜利与欢喜之宴,因为酒和舞蹈变得极度兴奋,陷入某种恍惚状态。数刻后,从恍惚中清醒的他们仿佛遭到什么东西附身一样凶性大发,袭击对立派的聚落将对方杀得一干二净。接着他们将牺牲者的血涂满全身,并为了寻求波加帝,恩加马兰亚要的新鲜肠子而前往纽约——」 「呃,妮亚,虽然我很在意后绩发展,不过我也想保留些阅读的乐趣。」 「……说的也是,我会努力写。总而言之,康那也快点读读看洛夫克莱夫特吧。到时候让我听听你的感想,然后彼此交流一下。像是『窗户!窗户!(13:洛夫克莱夫特的短篇《达贡(dagon)》中,主角最后留在手记里的词语。用一次就会上瘾的台词。)』之类的。呵呵,啊哈哈哈。」 刚才那句话,对于洛夫克莱夫特信徒而言大概是常用的吧。康那一边将情书塞进裤袋一边回以僵硬的笑容,同时递出了手里的黑皮文库本。 「那么,今天就借——」 康那盯着眼前的洞。 妮亚挂着阳光般笑容的脸上,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穴。那个夺走了动人眼鼻的孔洞之下,她娇小的嘴唇弯出了笑容。 「……妮亚?那是……什么?」 妮亚开了个洞的脸庞往旁边一歪,洞中隐约传出人声。那不是妮亚的声音,而是许多男女以低沉阴森如呻吟般的口吻反复吟诵某个词语。他们不断重复的字眼,正是康那的名字。 「怎么了吗,康那?」 洞穴底下的嘴唇一动,心爱女性的声音随即传来。康那的尖叫,打破了图书馆的寂静。接着,编织出康那精神的细线,轻而易举地断开了。 在世界转暗的瞬间,妮亚脸上的洞将康那吸了进去。 〈穿时者〉 首先进入康那视野的东西,是那片有如深度灼伤肌肤般的暗红色天空。 他站在一片没看过的森林之中。 纤细的群树仿佛送葬队伍一样阴森地伫立,深沉的黑暗从其间隙朝外窥视。少年脚边是白色粉末描绘的五芒星与圆圈,圆周上书写着奇妙的记号;图案之外围有数十根黑色蜡烛,再外圈则耸立着复数根与成年男子身高相当的石柱。 康那稍微前方的地面,有种他没见过的小动物尸体,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有个吸盘嵌在没脸的老鼠上头。尸体从中剖开的肚子里还插了一把银色小刀。 「康那瑟里欧!」『康那瑟里欧~~』「康那瑟里欧!」『康那瑟里欧~~』 以兜帽遮住眼睛的黑袍客们围住康那,反复唱和着少年的名字。每当某个男性高呼康那名字时,约二十人左右的男男女女便跟着附和。黑袍客之一走上前,举起手中银短剑高声道: 「穿时者康那瑟里欧啊!回应我等呼唤自彼方前来的崇高者啊!」 其他黑袍客宛如要支撑天空似地举起双手。这些人手上缠着很像细锁链的东西,每当他们的手一动,宛如抚摸潮湿砂砾般的声音便会响彻森林。 「鲁~~伊~~拉、拉、伊拉拉~~。「札札斯、沙那、达姆西斯、札札斯、札札斯~~」「芬古鲁、姆古那夫、呜嘎、呼那古~~」「艾洛艾赛姆、艾洛艾赛姆~~」 黑袍客们拜伏于地,开始吟唱起咒语般的字句。他们缓缓转头,水平摆动挺起的腰,以手掌在地面画圆,做出毫无一致性的诡异动作。这些人吟唱的字句各不相同,重叠在一起成了令人不快的低沉噪音。 康那为了保住随时会丧失的神智,于是抱住自己的头,打算重新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此时拜伏在地的黑袍客之一突然起身,接着用力挥动双臂并快步接近康那。康那猛摇着头与向前伸出的双手,一边求饶一边后退。 「拜、拜托,求求你,我道歉,很抱歉,对不起,别过来!」 黑袍客抓住康那双肩将他拉近自己,随即在少年耳边低语。 「请安静。让你久等了,〈穿时者〉。」是个口气中听不出感情的年轻女性声音。 「贯、贯、贯穿?时空?」 「请放心,交给我吧。」 「不,呃,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是指弄错了附身对象吗?」 「所、所以说,你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康那的嘴唇不停颤抖,泪珠滚滚而下。黑袍女性以食指抵在少年唇上,移开脸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再次于他耳边低语。 「你说『人』?换言之你是人类?」 「……我是人类呀……这样不行吗?是人类错了吗?」 黑袍女性轻声叹了口气。 「愚昧教团的急就章仪式果然不行啊,虽然我本来就不怎么期待。」 「仪式?这里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 一拥而上的恐惧感令康那惊慌失措,此时女性再度以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简单来说,接着我要前往藏身处,希望你能同行。可以吧?」 康那僵硬地点头。拉住他手掌的那只手,就像玩偶的肢体般娇小。 女性尽可能避免刺激其他黑袍客,踩着慎重的脚步将康那从仪式圈中带走。那些黑袍客大概是沉浸在冥想之中,完全没有察觉两人的动向。 牵引康那手臂的力道相当微弱,只要抵抗一下就能轻易甩开。少年委身于这股弱小的力量,悄悄跟着黑袍女性逃离这回荡着诡异咒语的不祥之地。 ж 这是片阴郁的森林。两人宛如遭到雕像包围一样,感受不到半点草木气息。在这股冰冷的寂静中,唯有无法想像其样貌的异样动物鸣叫声此起彼落,好似魔女的狂笑。 康那一边跑,一边抬头看向颜色有如森林大火般诡异的天空。不久前明明还万里无云的晴空,如今已失去了一切近似天空的颜色。他的脑子只往坏方面想:街上起火了吗?遭到攻击了吗?是那些黑袍客干的吗?若真是这样也未免太安静了,既没有吵死人的警铃声,也看不见紧急起飞的战斗机。眼前的天空,简直就像世界末日。 「马上就到了。」跑在前头的黑袍女性淡淡说道。 「你会让我回家吧?」 「总之先躲到天亮。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了。」 看样子现在似乎是晚上。自己奔出酒吧时明明才刚过正午。 黑袍女性前进时拖着一只脚,可能是途中扭到了吧。定睛一看,她手臂的摇摆和双脚的动作略嫌笨拙,背影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好一会儿后,一间白色宅邸总算从幽暗的森林深处现身。这栋细长的两层楼建筑,拥有复折式屋顶与三扇没有透出光亮的玻璃窗,与其说是藏身处倒不如说是常见的郊外住宅。 黑袍女性确认了周围状况后,「喀叽」一声打开了大门的锁。 「来,请进。」 女性的声音并未传入康那耳里,因为天空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片溃烂的病态暗红色天空中挂着一轮黑太阳。它让黑色日珥在外缘爬行,自己静静膨胀收缩,像颗心脏般地跳动。那东西看起来,就像妮亚脸上的大洞。 「那……那到底是……什么……」 康那有生以来,首次感受到何谓真正的恐怖。仿佛潜在的远古记忆被拖了出来一样,又像看见了威胁世上所有物种生命安全的有毒巨蟒一般,这股货真价实的恐惧深不见底。少年甚至对自己神智依然清醒这点感到不可思议,想必是本能最深处察觉此刻无处可逃吧。 「总之先进去,晚上待在户外会提高致死率。」 康那对「致死率」这个词有了反应,立刻冲进白色屋子里。 黑袍女性从屋内锁上门后点燃提灯。在陈旧木材与厚重积灰的围绕下,橘色灯火隐约照亮了朴素而缺乏生气的室内。 掀起挂在内墙上那幅周边有漩涡状装饰的挂轴后,一扇小木门随之出现。门的另一头有道通往漆黑地下室的狭窄石阶,黑袍女性要康那在原地稍等,自己先走了下去。不一会儿,楼下的黑暗中亮起三点火光,黑袍女性手持形似叉子尖端的烛台,仰头呼唤康那。 「来,请往这里走。」 地下室有塞太满导致变形的书架、两把海绵裸露在外的皮椅、一张单人床以及地上堆积如山的书;吸了手指油渍而染上污点的桌面,放着旧型打字机与稿纸。除此之外,这里还飘着一股陈旧纸张与印刷油墨的气味。 这间书房尽管尚称宽广,旧书却占据了约八成的空间,因此没多少地方可供活动。 黑袍女性说声「请坐」后,便为康那拉了张椅子。 少年一边提防着扶手有没有拘束皮带一边坐下,而在屁股沾上椅子的瞬间,全身的疲惫便泉涌而出,一股几乎要让他和椅子同化的惬意倦怠感跟着来袭。 黑袍女性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着张开了藏在兜帽之下的小嘴道: 「有件事我想重新确认一下,你并非〈穿时者〉对吧?」 「不是。那个……『穿时』到底是什么啊?」 「〈穿时者卡纳杰里翁〉。在境界上凿开孔洞联系世界的存在。」 恐怕是那个集团祭祀的恶魔或神只吧。无论如何,在看见信徒全都一身黑的时候,大概就能想像到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啊?」 「那是什么?」 黑袍女性并未理会康那的问题,而是探出身子指向他的腰间——没能交给妮亚的信从裤袋中露 了出来。黑袍女性敏捷地将信抽出,接着毫不迟疑地拆开信封取出内容物,开始阅读上头写的东西。 「原来如此,这可真糟糕。结构混乱,字句修饰过度显得程度低劣,错用的文法和词句也所在多有,实在无法想像是出于睿智神只的手笔。看起来你的确是人类。」 康那将取回的情书塞进口袋,用颤抖的食指指着眼前彻底否定自己六小时心血的人。 「你、你是什么人!你也差不多该、该报上名来了吧!」 「嗯,正有此意。」黑袍女性起身。 她的动作看似耸肩,实际上却是将手缩进袖里;接着兜帽垮下,袍子的身体部位膨胀并开始蠢动。看来她打算脱下袍子,不过碰上了点麻烦。就这么过了约三十秒后,袍子总算顺利褪下,女性随即脱掉足足有三十公分高的厚底靴,让一双小脚换穿亮面皮鞋,然后快步走到康那身旁。 她身穿天鹅绒材质的黑色外衣与同色短裤,里头是件白色衬衫,脖子上系着黑白相间的条纹领带,乌黑的直发长抵腰际,深邃的黑眸仿佛会把人吸进去。构成她外在的要素虽然几乎都是黑色,却不知为何只有一双过膝袜为红色,脸则因为没什么血色而显得苍白。她的身体纤细得看上去弱不禁风,身高目测不到一百三十公分。 「小……小孩!?」 站在康那眼前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女。 刚才她给人的不协调感原来是这么回事——手脚的大小与身高不相称。之所以跑起步来会很辛苦,多半也是因为穿了三十公分高的鞋吧。 少女表现出淑女般的举止,在胸前合掌后深深一鞠躬。 「我的名字叫洛夫克莱夫特,今后还请多指教。」 「啊,你客气了……咦?洛夫克莱夫特?」 康那惊叫出声,令少女有些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我叫……康那·瑟里欧。」 「康那·瑟里欧。」 少女重复一次这个名字后,轻轻地说了声「原来如此」。 「称呼我洛芙就行了。」 「啊,好。」 「请注意发音不是『仆』,而是轻咬下嘴唇的『芙』。洛、芙。」 少女指着咬住的下嘴唇重复「芙」的音。她的门齿让下嘴唇缩了起来,看上去就像在模仿兔子或老鼠。 「呃,洛……『芙』?」 少女点点头,维持「芙」的表情坐回椅子上,以清澈的黑眸笔直望向康那。 康那头痛不已。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要厘清思绪也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 「那个……洛芙。」 他小心翼翼地向着依然挂着「芙」表情的少女搭话。 「这里有电视吗?」 洛芙歪头表示疑惑。 「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天空……变得好可怕。你晓得天空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那团黑黑的东西是……」 康那脑中闪过种种糟糕的可能。恐怖攻击、陨石、外星人来袭、世界毁灭。想必是自己失去意识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大事。 事态明明如此急迫,洛芙却愣愣地看着康那。 「你所说的该不会是指夜晚吧?」 「夜晚?不对,我是指那团黑黑的东西啦!」 康那的反应,使得少女那双黑眸漾起了近似于好奇的光芒。 「原来如此……不,有可能。」 少女嘀咕一会儿后自顾自地有了解释,而康那看在眼里只觉得着急。不能跟这种小鬼浪费时间。他仿佛要甩开焦虑般摇摇头,试着让表情与声音和缓些。 「家里有大人吗?」 「现在只有我跟你。话说回来康那,我晓得你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样啊,你还真厉害耶。那我可以借个电话吗?」 「你来自欧安。所以不明白夜晚的事,一定是这样。」 少女睁大眼睛,满脸自信地下了结论。 ——欧安?夜晚?这孩子到底在讲什么? 「康那,在这个世界里那东西就是夜晚。早在这世界存在以前,夜晚便已每天像那样捕食星空。在你的世界,夜晚应该不会吞噬天空吧?」 不行。现在没空陪小孩子聊她的妄想。 康那站起身,蹬着阶梯冲上楼。 奔出玄关的他仰望天空。头顶的溃烂暗红与方才无异,黑太阳那些恶心的触手依旧在蠕动。太阳的位置变得偏下,看起来就像要降临地面一样,它的周围则像开了个洞般没有任何东西。整片天空里,唯有那一带什么都看不见,见不到半点暗红也见不到星光,只有空洞而平面的黑暗。 ——不对。既没有恐怖攻击也没有陨石。吞噬。这家伙真的在吞噬天空。 吃了一半的天空里有无数交错飞翔的影子。那些东西状似蝙蝠,却具备了竹扫帚般细而有节的四肢,且容貌与人类相近。整体来说,外观就跟在纪念图书馆尖塔上旋转的风向鸡差不多。 洛芙从屋里走了出来,轻声对呆立原地的康那说: 「回去吧,不然会被夜魇抓走喔。」 回到书房的康那坐在阶梯上,像个燃烧殆尽的拳击手一样垂下头。 「这里到底是哪里……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世界吗?」 洛芙采取抱住椅子靠背的坐姿,开始前后摇摆起来。 「这里是苏夏(14:原出处为爱尔兰作家唐西尼(lord dunsany)创造的神只「玛纳·由德·苏夏(mana-yood-sushai)」。平时祂在太鼓的声音中沉睡,一旦醒来世界便会毁灭。)。在你那个世界——欧安的反面。」 「……苏夏?欧安?」康那以拳击地,站起身子。「告诉我,这里是哪个州的哪里?是哪个国家?这个每晚都有怪东西吞噬天空的地方,到底是哪个星球!啊,原来如此,这是梦。是梦吧?快说是我在作梦啊!」 不安与混乱引起了愤怒。而在生气的同时,少年也对自己居然如此生气感到惊讶。 「这个名字不属于城市、国家、星球等有形体的东西。而且,这不是梦。」 跟激动的康那相反,洛芙的眼神就像沉在水底的玻璃珠一样平静。 「『苏夏』这个名称,代表了整个世界。在我们苏夏,称呼你原先所待的世界为『欧安』。」 康那的脸,因为他痉挛的笑容而扭曲。 「你的意思是,这里并非我原先所在的世界,而是其他次元的世界?」 「嗯。无法置信?」 「哪可能相信啊!什、什么异次元……这种事……」 「我明白了。那好吧。」 跳下椅子的洛芙当场蹲低,以青蛙般的姿势看向桌下与床底。接着她又像蜥蜴一样四肢贴地,迅速往墙边移动。 拍掉身上尘埃站了起来的洛芙,毫不犹豫地走向愣在一边观看的康那,将手里抓着的东西亮给他看。 洛芙手里那团包在深褐色毛中的玩意儿,看起来像只大了点的老鼠。它挥舞着一对与人手相似的前肢,不断挣扎。这个生物的脸部没有毛发,取而代之的是泛油光的浅褐色皮肤,皮肤上则嵌有裂伤般的细眼、长了疣的丑恶鹰勾鼻、遮住牙齿的翘嘴唇,还有一对尖尖的朝天耳。 那是只人面鼠,还是只长得很邪恶的人面鼠。 康那吓得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洛芙将人面鼠拿到康那眼前,淡淡地解释: 「这叫做詹金(15:詹金(jenkin),正式名称叫伯朗·詹金(brown jenkin)。洛夫克莱夫特著 作《魔女屋之梦(the dreams ich house)》中魔女奇赛雅(keziah)的使魔。这是他个人(鼠)的名字。),似乎是很久以前魔女创造出来的使魔。虽然魔女用自己血液珍而重之地喂养,却有一只逃到外头异常繁殖,对苏夏生态系造成了重大影响。据说逃到外面那一只拥有高度智力,能使用各种语言,不过现在的世代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只是种会让人感到不快的生物。你的世界有这种老鼠吗?」 人面鼠詹金对着康那微笑,露出嘴里的黄板牙。 康那带着满满的拒绝和否定摇头。 「没有,不可能有!我知道了,快把那玩意儿拿开!」 洛芙把詹金往后一扔,坐回椅子上。 坐在地上的康那双手抱头嘟囔着「骗人、骗人」。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颤抖的眼球转向洛芙。 「……这里是个濒临毁灭的世界吗?」 「没错。」 少女从外衣口袋里拿出大颗糖果(16:洛夫克莱夫特的信件中经常提到甜食,有人认为这暗示他血糖过低。),仔细地剥开包装纸后,将白葡萄口味的球体塞进小嘴里。 「是空中那个黑色家伙害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那东西的名字叫〈唯一真〉。安居于终极混沌之上的万物之王、愚昧之神,也就是这个苏夏的造物主。」 「你说它是神?这个世界的恶魔想必长得非常惊人吧。」 「你是指善恶吗?那种二元论不适用于苏夏。」 一个吞噬天空、任漆黑有翼怪物放肆的存在,居然会冠上〈唯一真〉这种尊称。康那可不觉得自己的常识和观念能用在这种世界。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召唤错误。」 「召唤错误?」 「你是在错误下被召唤过来的。」 「慢着,你是说那些人用魔法还什么的把我叫到了森林里?」 洛芙将口中的糖果移到左边并点头。 「正确说来不是魔法,而是用召唤仪式把你叫来。」 这话听起来可以当成小孩子胡说八道笑着打发过去——前提是没碰上吞噬天空的神或担任魔女使魔的人面鼠。 「根据我的推测,问题可能出在你的名字。」 洛芙从口袋里拿出第二颗糖塞进嘴里。那张端正小脸的两颊,就像黄金鼠一样鼓了起来。 「要将古神从外界呼唤来此,得遵循既定的规矩和条件,比方说正确的星辰位置、具有力量的崇高言语、印记(17:魔法或占星术所用的记号、标志等图形象征。)等等;然而最为重要的关键,乃是对象神只的名字,这回的问题就在名字上。你的名字是?」 「……康那·瑟里欧。」 「听好罗。康那·瑟里欧。卡纳瑟里欧。卡纳杰里欧。卡纳杰里翁。」 「咦……?」 ——难道就因为这么单纯的错误? 「我出于某些原因,一年前便已潜入那个教团。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我发现尽管他们已经持续信仰了〈穿时者〉十五年,这回却是首次举行召唤仪式。据我所知,他们在这之前似乎从来没有为了参加仪式进行修练,这次的仪式也没有事先预演,套用他们的话就是『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此外,教徒们都是乡下人所以口音很重,虽然信仰坚定却没有身为教团一分子的团体意识,既不团结又不够专注,而且所有人讲话都口齿不清。到头来,第一次的召唤仪式上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正确地念出神名,就这样不小心将你召唤过来了。我想大致上应该是这样吧?这就叫生手的错误。」 「那些人根本没资格组什么教团!」 要是真被他们用这种随随便便的心态叫出来,〈穿时者〉也会难过吧。 「为什么你会跟那些人在一起?」 「理由很单纯。我有事找那场召唤仪式的对象〈穿时者〉。我打算在教团利用祂实现无聊的野心前独占祂。本来还庆幸这些人因为达成十五年来悲愿的兴奋而陷入恍惚状态,给了我带走目标的好机会……找错对象这点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一开始就没期待过。」 这名少女听起来可真是不得了。有何目的姑且不论,居然打算把教团十五年来的野心扔到一边自己抢走神,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对啊,实在太蠢了。我想回家,想家想得不得了,要怎么做才能回去?洛芙,回得去吧?我回得去吧?快告诉我『回得去』啊!」 「有方法喔,你看。」 洛芙指着桌子,要康那在对面坐下。 康那坐定后,少女将一本打开的书推到他眼前。 「如果你想回欧安,只要把这个叫出来就行了。」 洛芙指着书中的图。图中有一把古老的钥匙,许多近似象形文字的东西有如鳞片般清楚地刻在上头。或许是绘画特有的夸张手法吧,图中有许多比钥匙还小的人,他们跪在地上双手抱胸,状似祈祷。至于图的背景,则隐隐约约地画了个像神殿入口的东西在空中与太阳云朵为伴。 「这就是〈穿时者卡纳杰里翁〉。」 康那直盯着那一整页毫无解说的图。被叫来的原本不该是自己,而是画在这张图上的东西才对。 「与其说是神,倒不如说是钥匙呢。」 「卡纳杰里翁本身就是通往异界的钥匙。祂有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纪录,因此别名〈银钥匙〉。」 「你是说,这把银钥匙能送我回本来的世界?」 「不必让〈穿时者〉送你回去,只要趁祂回去时跟着走就行了。」 「你说跟着走……」 又不是跟着人家上街买东西。 「〈穿时者〉来自欧安,也就是你的世界。祂会在世界与世界的境界上凿穿一个洞,所以你只要跟祂一起从那个洞回去就好。」 「真的能叫过来吗?把这玩意儿叫来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祂很危险,就不会留下这么庄严的图画。」 确实,这张图上能感受到宗教绘画般的敬意。康那甚至有种跪地者脸上都充满喜悦的错觉。 「不过仪式内容完全是个谜,所以有关这名神只的情报极为稀少。这张图的年代也已相当久远,一般认为它是高度抽象化的拟物作品。」 「洛芙,你为什么想见这个神?」 少女那双黑眼闪过信念般的光芒。 「因为我有前往欧安的义务和责任。」 她似乎背着什么重担,然而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座右铭的康那并不打算追究。 「总而言之,只要叫来这把钥匙就能回去?那我们天一亮就叫祂来吧。」 「不可能马上叫祂来。」 「为什么?」 「因为不晓得正确的方法。古代文献里头虽有记载〈穿时者〉的样貌与名字,却完全没提到召唤仪式的细节。虽说有留下一些召唤记录,但它们大多数都真假难辨。剩余的可靠资料中,也完全找不到咒语、星辰位置、仪式所使用的印记等资讯。」 康那突然想到一件事。 「刚刚是因为口齿不清才失败的吧?只要好好发音不就行了吗?」 「发音确实很重要。就算是同样的字词,也会因为发音方式有差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意义。如果要用上某些靠人体发声器官难以发音的单字,有时甚至得在喉咙、下颚骨打洞,或是在嘴里埋进其他生物的牙齿等等。不过,他们的仪式有根本上的错误。不但方法有误,还因为口齿不清而叫出你来,简直糟糕透了。」 真的糟透了。自己只是被拖 下水而已。 「到头来……」康那把书阖上,推回洛芙面前。 「还是不晓得把祂叫出来的方法吗?」 「嗯,我不知道。不过教授应该知道才对。」 「教授?这个世界也有学校啊?」 「前教授。他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也是我的监护人。」 怪不得书房里的书每一本看起来都很难。洛芙的口吻颇为知性,想必也是受到那位教授的影响吧。 「教授在哪儿?」 洛芙的黑眸蒙上一层阴霾。 「三年前他说要去一趟图书馆而出了门,一去就没有回来。」 「咦……意思是……」 康那话没说完就自己打住。这么久没回来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理由。 「教授是为了我才前去调查〈穿时者〉。这个地区能阅览的文献几乎都已调查完毕,却依然没得到什么有力的情报,因此三年前的某天早上,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踏上了旅途。」 洛芙的肚子「咕噜」地叫了起来。她没有半点难为情的样子,反倒安心地摸摸自己的肚子。 「抱歉,我想起教授做来当早餐的乳酪蛋奶酥(18:据洛夫克莱夫特前妻所言,他似乎喜欢以这个当早餐。)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是的。教授之所以没回来,我想是因为找到了文献并致力于解读。他有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十年后才回来。毕竟教授有在图书馆一待二十年的纪录。」 如果这时康那口中有水,铁定已经全喷了出来。 「二、二十年!?连婴儿也长大成人啦!那么,这段时间你一直负责看家?」 或许是满脑子都在想乳酪蛋奶酥吧,洛芙以双手安抚着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 「教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你应该离开地下室,去了解世界有多宽广;也该接触其他人类,学习更多东西。因为——即使我不在身边,你依然是个独立而能干的孩子』。在这之前,我始终待在书房里默默地读书,从来不曾独自离开家门。所以我认为这是个契机,开始探访森林中的种种聚落、遗迹,寻找召唤〈穿时者〉的线索。这段期间遇上一些教授以外的人,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教授恐怕也没料到洛芙会遇上那群黑袍客。话又说回来,她始终让人有种遭到抛弃的感觉,应该是想太多吧。 「求求你,洛芙,我希望能赶快回家,拜托你想想办法吧。」 「如果你是指召唤仪式,那我倒是有头绪——有些情报能靠着与他人交流而入手。我打算天一亮就动身,麻烦你与我同行。」 洛芙将书放回架子上,随即匆匆忙忙地整理起桌面。只见她一下子搬开打字机与成叠原稿,一下子因为吹散灰尘而咳个不停。 「你现在是要打扫?」 康那也一边咳一边问。 「这么说来,你算是这间屋子许久不见的访客呢。就让我好好招待你吧。」 「咦,呃,不用啦,别费心了。」 「我只能准备些简单的餐点,这样行吗?」 「可是,在这里吃东西不太好吧?」 少女将白色桌巾铺上说面。 「教授说『如果我出门时有谁来访,就在这间书房招待他』。教授喜欢拿出古文书或论文原稿,在这间书房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文学、科学、魔道学等话题,书房是教授本人待起来最自在的地方,也是最适合他待客的环境。虽然资料可能会洒上咖啡或沾到食物的油渍,但只要自己高兴客人又开心,他就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她尊敬的那位教授,似乎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洛芙以小手将桌巾抚平,继续说了下去: 「如你所见,我这人孤僻得连玩笑都不会开,只能亲自下厨聊表心意。」 「孤僻……你才几岁啊?啊,那我也去厨房帮忙好了。」 「无论我几岁,都构不成不招待你的理由。麻烦客人乖乖坐在椅子上,看这个打发时间吧。」 说着,少女便拿了一本标题叫《苏夏的神话信仰与欧安之关连性》的厚重书籍放在康那面前。 「这是教授的大作,更是有助于了解苏夏架构的重要参考书籍。那么,我这就去准备,请稍候。」 于是康那就这么接受初次见面的神秘少女下厨款待。然而,不晓得洛芙是鲜少下厨,还是单纯地手脚笨拙,她的动作实在令旁观者捏把冷汗——就连摆个餐具都会把两枚盘子之一化为书房的尘埃,从效率低落的程度来看,端出来的料理很可能是半生不熟或一团焦炭。为了转移自己的主意力,康那决定阅读她交给自己的书。 作者叫拉班·修琉斯贝利(19:拉班·修琉斯贝利ban shrewsbury),登场于奥古斯恃·威廉·德雷斯(august william derleth)的连续短篇系列《克苏鲁的轨迹(the trail of cthulhu)》。他是神秘思想研究家兼哲学教授,为了阻止邪神复活而四处活跃。)。这似乎是教授的名字。 随便翻开一页,挤进里头的大量文字就教人头晕目眩,其中所含的海量情报更令人举手投降。这本书主要的内容,乃是考察这个世界「苏夏」各地所信仰的神只与虚构动物。里头有印度神话的象头神迦尼萨、希腊神话的阿波罗、日本的八百万诸神、中国的鬼神、苏门答腊少数部落信仰的精灵,乃至于尼斯湖水怪、雪男(20:雪男(yeti)西藏地区的兽人。曾有人以印度的恶鬼「罗刹」称呼它。潘波奇寺保管有雪人的手骨与头皮。)等未确认动物也包含在内,古今东西的神只与虚构动物全混在一起解说。与这些东西同名的存在,似乎有流传在苏夏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之中,甚至有人信奉它们。看来苏夏的图腾信仰与宗教观,似乎受康那他们的世界——欧安影响颇深。 「喂。」 有个沙哑的男人说话声。 康那发出丢脸的叫声,随即充满戒心地打量周围。 「下面啦,下面。」 詹金带着讨人厌的笑容从桌下仰望康那。 「呜哇!你、你说话了!?」 「安定点,小芙会发现啦。真是的,居然发出那么下流的声音,所以我才讨厌毛没长齐的小鬼。」 詹金一边偷瞄楼梯的方向一边咂嘴。 「毕竟那孩子以为我不会说话嘛,但优良品种可是能理解言语的唷。算了,这种事先放一边。呃,你叫什么来着?」 「康……康那……呜恶!」 「对对对康那……喂,臭小子,你看见我的脸就想吐是什么意思啊!没用的东西,马上给我吞回去!」 康那以双手掩住嘴巴,同时用眼神表示「对不起」。 「算啦,话说回来,明天你要跟小芙出去是吧?把我也带上。」 少年傻眼地俯视詹金,并且理所当然地问「为什么」。 「我保护那孩子很多年啦。有毒虫来我就吃了它,有蛇进来我就把它打个蝴蝶结后拔掉牙齿扔到外面去。老子可是她的守护者,那能把她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脓包啊?叽嘻嘻嘻。」 詹金多毛的身体因为这瞧不起人的窃笑而摇晃。 「我就在你这小子的裤袋里忍忍吧。要是不带我走,我就从你的屁股钻进去再满身屎从你嘴里探头出来打招呼,小鬼。」 詹金以无比恶心的脸进行无比下流的威胁,并在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后压低了话音。 「别告诉小芙我会说话,否则她会发现我的声音像个大叔。」 尽管康那认为那张脸已 经够大叔了,依旧老实地点头答「知道啦」。 就在这时,一股有如磨碎了上百万只臭虫的气味袭击康那的鼻子。他怀疑是丧尸来袭还怎么了而看向阶梯,却发现洛芙捧着装有餐点的盘子走来。放在他面前的东西是盘〈裹着漆黑斗蓬的扭曲块状物〉。 「喔、喔……喔啵啵啵啵……」 十九年来,康那口中首次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什么玩意儿?这是料理?还是装在盘子上的地狱? 地狱还有后续。〈愚蠢地冒出丑恶泡沫的深绿色液体〉、〈以令人不快之轮廓晃动的黄褐色果冻状物质〉、〈痉挛的灰色皱褶〉—— 刚刚是谁天真地以为只会半生不熟或变成一团焦炭? 康那一边滴着战栗的汗珠,一边持续发出「喔啵啵啵啵……」的声音。 「对男性来说分量或许不太够。」 洛芙以盘子分装地狱,并且为康那的盘子多加了一匙小地狱。 「我记得你说是些简单的料理……」 「不会比外观复杂。来,请用。」 洛芙坐在对面椅子上,盯着拿起汤匙便僵住不动的康那看。 康那下定决心,舀了一匙〈裹着漆黑斗蓬的扭曲块状物〉,接着闭上眼睛将东西送进嘴里。这一瞬间,他全身的机能就此停摆。 〈暗夜呢喃〉 康那因为手被自己的头压到麻痹而醒来。 自己似乎是趴在桌上睡着了,背上还盖着一张毯子。 洛芙正在做出发的准备,娇小的身体忙进忙出。床上有两个打开的大背包,背包旁则有弄成一团后用绳子捆好的毛毯以及豆子罐头、肉干这些可以久放的加工食品,另外还有厨具、提灯之类的物品等着塞进里头。 少女察觉了康那的目光,向他轻轻点头并道早安。 「……现在几点?」 「天已经亮了。看来你相当疲倦呢,吃下去的瞬间就睡着了。」 哪有什么疲倦,全是因为洛芙做的料理。入口那一瞬间的冲击与恐怖,康那还记得一清二楚。在「味道」出现之前,他先感觉到了「痛楚」。仿佛舔到了煤焦油般的苦味与刺激性臭味,在口腔内像条受了伤的蛇一样蠕动,灼伤般的疼痛更让舌头为之滚烫。接下来想必是身体立刻产生排斥反应,并为了避免摄取更多而进入「失去意识」这种自我防卫模式吧。那股地狱风味的痕迹还留在舌头上、齿缝间、口腔内以及喉咙深处。这给康那上了一课——轻易接受初次见面的人款待非常危险。 「待会儿我们要去哪里?」 「前往少数种族〈犹古格〉的居住区。」 洛芙背对着他,一边回答一边将东西塞进背包里。 「在那里能问到回去的方法吗?」 「无法肯定,不过可能性很高。犹古格是个受到所有追求睿智者爱戴、尊崇的种族。贤者们全都梦想能遇到这个种族,因而遵循古老记录的指引踏上旅程。据说,要是幸运地抵达居住区并让他们看上眼,就可以无限期停留,充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就这样,众多贤者聚集到了犹古格那里,使得他们也被人称为〈智慧搜集者〉。」 「那么,只要到了那边就会遇到很多聪明的人对吧?听起来很可靠呢。」 「打从古代起,他们就这样与举世闻名的贤者们进行深度交流,彼此有如辅车唇齿般相互依存。此外,犹古格本身也拥有足以构筑整个文明的高度智力与技术,特别是他们的医疗技术似乎远远凌驾其余种族。据说在久远的过去,他们甚至曾以那些技术拯救受奇疾怪病所苦的人类。不过那种情形十分稀少,犹古格基本上不会主动出现在别人面前,他们喜欢选择待在边境地区过隐士般的生活,因此他们的居住地甚至存在本身,完全是个秘密。」 康那脑中浮现一群温柔、客气的老魔法师身影。 塞完两人份的行李后,洛芙转向康那。 「准备好了,等吃过早餐就出发吧。昨晚的剩菜行吗?」 「我、我就不用了。」 一想起那张像是从地狱厕所捞出来的餐桌,就令康那浑身颤抖。 外头完全变了个样子。 从茂密树冠的空隙可以看见蔚蓝晴空,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谎言。就连那黑暗得几近绝望的森林,也在朝阳下闪耀着充满生命力的色彩。 每棵树都自由地探出树根,张开健壮的树枝,树干则像蛇一样扭曲、相依、较劲、交缠,彼此同化。它们就像热带雨林的植物般,展现出彼此的个性。视野里的树虽然大多形似某种蛇山毛榉,树干却有橙色、深紫色、红黑斑点、爬虫类鳞片状等千奇百怪的外观,定睛一看还能发现它们正缓缓地活动着。康那再次认知到——这里并非自己原先所在的世界。 洛芙背着比她本人还宽大的背包,摇摇晃晃地以让人捏把冷汗的脚步走在康那前方。她将看似陈旧的指南针放在手掌上,不时停下脚步确认方向。两人没带地图,还身在一座树木似乎会动的森林之中,令人担心是否真能单靠指南针抵达目的地。 沉重的行李逐渐削弱了康那的体力,加上地面还有地毯般的苔藓、树根造成的隆起等障碍,使得他只能勉强跟上少女的脚步。 「喂,你这个迟钝的笨蛋,速度慢下来了吧!」 詹金从裤袋中小声地骂他。 「行李太重了啦。顺带一提,你也是其中之一。」 「你这只没用的猪。去找个地方洒洒小便让身体轻一点吧,杂碎。」 少年露骨地叹口气,认真考虑是否该找个地方把这只老鼠扔掉。就在他的面前,有个五彩缤纷的拳头状物体垂了下来。 该物体就像摊开拳头般缓缓张开缩起来的脚——那是只巴掌大的蜘蛛。蜘蛛五颜六色的腹部长了八只脚,每只脚上都嵌有形似人类眼球的东西。它反复地将脚张开又缩回,腹部也随之膨胀,仿佛要借此吸入空气一样。不知不觉间,蜘蛛的大小已经变得跟康那的脸差不多,此时它又宛如影像快转般长出了毛,原本色彩鲜艳的腹部也变成了皮肤色;接着它身上更有了凹凸起伏,配合凹陷处产生的三道裂缝中,可以看见两颗眼球与齿列。 康那就这么跟垂在眼前那张自己的脸对望……不,他是跟完全拟态成自己头部的蜘蛛——。 他扯破嗓子发出的哀嚎,响彻了整片森林。 「怎么了……喔,是蜘蛛老爹(阿南西)(21:阿南西(anansi),西非的文化英雄,后来中南美洲继承其传说。他会以蜘蛛或人类的姿态现身,被当成人类的祖先。)啊。」 洛芙拿着指南针奔来后,一副「真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 「它是种无害的生物唷,康那。」 「无害?可是你看!我在看着我耶!嘻、嘻、嘻嘻嘻~」 「唉,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因为这点小事惊慌失措。」 少女轻蔑地看着仰头狂笑的康那,接着一把抓住蜘蛛的「头发」,将它扔向草丛的另一边。 「那东西叫做蜘蛛老爹,登场于蜘蛛神话(22:讲述西非蜘蛛英雄阿南西事迹的神话故事。)中,被当成人类的祖先。至于它在苏夏……看来你没在听呢。」 全身痉挛的康那「嘻嘻嘻、嘻嘻嘻」地狂笑,于是洛芙用力给了他一巴掌。 康那惊醒后连连眨眼,以呆滞的表情仰望洛芙。 「……蜘蛛它……我……」 「蜘蛛已经不在这里了,而你就在我面前。」 大滴泪珠从少年眼中滑落。 「……我、我还以为它是那种会寄生人类产卵,之后让一堆小孩钻破宿主肚子爬出来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危险生物,它只是拥有『复制变态』这种『能够复制脚上眼球所认知到的目标,并借此改变自身形态』的能力。」 「所以说它拷贝了我的样子?那、那种东西在这座森林中很常见吗?」 「如果一天到晚因为那种东西失去理智,可是没办法在这座森林中撑下去的唷。毕竟那些会寄生人体产卵让小孩钻破肚子诞生的东西,这里也多得是。」 正如洛芙那些不祥话语所述,异世界的森林对康那而言,根本是场大型的丧失理智博览会。他先是碰到没本体只有一对翅膀的生物,几乎被带往天空彼方,然后踩到了地上某种看似摊开兽皮的东西,险些被皮状物组成的立方体关起来;接下来又遇见将众多小动物木乃伊当成镗甲裹在身上的巨大毛虫,差点被对方吸取体液……每当碰到这种状况,康那便会失去理智地翻白眼惊叫,并以扭曲表情发出尖锐的笑声,再不然就是当场口吐白沫昏倒。 洛芙不时驻足讲述有关林中动植物的知识。或许是习惯吧,她在讲解时总会让右手的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擦,发出妖精振翅般的细小声音。 白天时,两人尽可能地不断前进。 天色一开始变暗,空中与森林便出现令人忧郁的前兆。天空逐渐溃烂,风开始捎来尸臭,不见其形影者的气息则在森林深处嚣张跋扈。 突然间,前兆的 花苞绽放,展现出无底食欲的狂妄黑太阳从天空中宣告夜晚到来,于是洛芙点起了提灯。 森林变得一片漆黑,不时还能听见「嘿嘿嘿」的尖锐短笑。洛芙一边摩擦手指,一边告诉缩起身子的康那「那是夜鹰(23:夜鹰(whippoorwill),在北韦伯拉罕(north wilbraham)的传说中是灵魂向导,会等待将死之人咽气并在其临终时鸣叫。)的声音」。 「夜间该回避的并非夜鹰的叫声,而是夜魇(24:夜魇(nightgaunt),洛夫克莱夫特所创的无脸黑色生物,是侍奉诺登断(nodens)的种族,有对捕获者搔痒的坏习惯。据闻洛氏年轻时曾受有这种怪物出没的恶梦所苦。)的沉默。这种不说话的生物,会以无法反射光线的漆黑皮肤混进暗夜中,即使他们站在面前当事者也毫无知觉。假如被选为玩具抓走,不是在高空中被扔下,就是让他们搔痒到厌倦为止。」 尽管某些性格有问题的生物会出没,两人依旧决定在森林里扎营过夜。 基于「降低致死率」这个非常实际的理由,他们收集柴薪搭起营火。洛芙将串好的棉花糖与碎培根放在小型烤肉网上,开始准备晚餐。看似没什么野外求生经验的她,生火、建灶的动作虽不能说很熟练却显得相当有经验,这幅光景在旁观者眼中着实不可思议。 遍体鳞伤的康那呆呆望着在身旁啃培根的詹金。过去他从未这么频繁地尖叫号泣、失去理智,此刻已然身心俱疲。 晚餐后,洛芙从背包中取出成叠稿纸与闪亮的黑色钢笔,以弯起的大腿代替书桌振笔疾书。少女以宛如精致模型的纤手拨开脸上碍事的光艳黑发,露出白皙的额头。目光专注于笔尖之上的她,一张俏脸就像工艺品般动人。 看呆了的康那,眼神跟抬起头的洛芙撞个正着。 「你很在意我这张丑得像地狱妖魔的脸?」 「没这回……咦?什、什么跟什么呀,洛芙你是个美人耶。嗯,你长得非常漂亮。」 康那反复咕哝着「美人、美人」,使得洛芙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这就是你盯着我看的理由?」 「咦?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我是好奇你在写什么。日记吗?」 虽然洛芙没说错,但要是她曲解意思而产生戒心,事情可能会变得很麻烦。 「我在写短篇小说。」 「喔?可以让我看看吗?」 洛芙淡淡应了声「请便」后又回头弓起背开始动笔,康那则坐到她身边从旁观看原稿。看见那些逐渐填满格子的整齐小字,令少年十分惊讶——因为她写的文章具有职业水准。光是浏览一下,众多让成年人自叹不如的描写笔法就接连不断地跃入眼里。 「洛芙你还真有文采呢。」 「毕竟这是我的本行。」 「咦?你是职业作家?」 「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很久以前」到底是指洛芙几岁的时候?康那虽想追究,却因为疲倦而没问出口。 「我的世界里也有个跟你同名的小说家喔。」 洛芙停下笔,转头看向康那。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住的地方建了冠上他名字的图书馆跟塑像喔,就连城镇也因此改了名字。所以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很惊讶呢。」 「你读过这人的作品吗?」 「虽然还没读,但那是因为正要借书时就掉进这里了。呃,记得是叫克图?还是克鲁鲁……克斯卢?」 「khlul"-hloo!」 洛芙突然发出怪声,把坐着的康那吓得跳起数公分高。 「发音要正确。虽然有克苏鲁、克鲁乌鲁、克斯卢等各式各样的念法,但正确来说要以舌尖抵住上颚,用闷哼、吼叫、咳嗽般的方式发音。听好了,要像这样——khlul"-hloo!咳、咳!」 「这样发音谁听得懂啊……而且你还真的咳起来了耶。」 「当然,毕竟这名字没打算让人类的发声器官能正确发音。」 「这、这样啊……我还真不知道它是个这么夸张的名字。话说回来,洛芙你还真清楚,该不会你是个超越了次元的洛夫克莱夫特迷吧?」 那对黑眸轻易地反驳了这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 「我是本人。」 「本人?」 「所以说,我就是你口中的小说家洛夫克莱夫特。」 洛芙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她真挚的眼神让康那有些困窘。 「呃……不过啊,我讲的人长这个样子耶。」 少年以小石头在地上画了个纵椭圆形,接着在里头加了两点与一纵一横两条短线。 「男性。」洛芙轻声说道。 「是啊,他就是我所知道的洛夫克莱夫特。这人跟你完全相反,一来是个成年人,二来是个男人。而且,他已经死了。」 「死了?喔,或许有这么一回事呢。」 洛芙笔直的视线,从康那身上转向火堆。 「康那,我失去了记忆。」 「咦……失忆?」 火焰宛如对洛芙的目光有反应般,愈烧愈烈。映出纷飞火星的一对黑眸,看起来就像两个小型的宇宙。 「我醒来时,人在书房的床上。先前自己在做些什么、是哪里的谁,全都想不起来。后来听教授说,我似乎是倒在森林里,但为什么会倒在森林里,我自己也不明白。」 「一个人待在那种森林里?真亏你能平安无事。」 「不算平安无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整个人一片空白。当时我似乎连言语、进食、入浴、睡眠、清醒都不懂,连冷热的感觉也没有,就像一张白纸。」 显然是重度的记忆障碍。居然连最基本的生活习惯都会忘记,这名少女到底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教授说要在他家待多久都行,而我接受了这份好意。他让有如一张白纸的我学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这段充实的日子让我觉得『自己究竟从哪里来』已经无所谓了。」 「教授就像你的亲人呢。」 「比亲人更重要。毕竟是他把像路边石头的我捡了回来,并且从头开始教导我如何当个人类。告诉我读书之乐的人,也是教授。我读的第一本书,是苏夏的创世神话。跟教授谈书的时间,就跟啜饮加了蜂蜜的温牛奶一样,令我无比幸福。此外,我也是为了追求能跟教授畅谈的知识才开始读书。每当我读完书房的藏书,教授便会从某处搬来大量的书籍。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满足自己读书欲的生活。」 康那不经意地瞄向洛芙的右手,发现她又在摩擦食指与拇指,仿佛正翻着看不见实体的书页。想来是长期读书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吧。 「某一天,我看见了khlul"-hloo这个名字。它出现在一本不知作者是谁的魔道书中,那不祥的语感和文字排列,奇妙地刺激着我的记忆,所以我贪婪地阅读那本书,寻找解答的线索。于是,我发现这个名字在苏夏属于一个人们不愿呼唤其名的古老邪神,而且祂至今依然会于信徒面前显现,将邪恶的种子散播到世界上。」 「『显现』是指露面吗?怪了,记得这个神应该是洛夫克莱夫特的创……」 「这名神只有许多眷属,而他们的名字全都会对我的记忆造成强烈刺激。他们显然与其他诸神有所不同,具有人智所不能及的思考逻辑,更受到黑衣信徒尊崇,让诡异的信仰蔓延,蹂躏众多神只,使得苏夏的秩序陷入混乱的漩涡。他们是诸神没落后的结果——废神(25:本作自创的词汇,指神威衰退的神只。不过世间似乎以这个词称呼网路游戏废 人中特别夸张的人。)。」 两个小宇宙转向康那。 「我看见这些名字时,感觉脑中闪过某种东西,一段记忆随之苏醒——我本来是个小说家。而且,书上那些名称诡异的神只,都是我在脑中孕育并将他们从恶梦里抽出来,才得以诞生。」 「呃,也就是说,你于作家时期想出的邪神在这里有了实体……可是,那个洛夫克莱夫特(大叔)为什么会变成少女……?啊啊真是的,我的脑袋现在一团乱了啦!」 「我想起自己过去是个小说家后,一些记忆的片段也循线复苏。我曾将这些神名用在自己的小说里;曾将他们提供给作家友人;也曾借用别人创造的神只,并在编织完恶梦般的故事后归还。还有,我极度厌恶海鲜、生活贫困、喜欢老房子、每天喝牛奶……记忆到处都是洞,缺乏条理……我真的是个还没成年的少女吗……」 「刚才我也说过,在我的世界你是名长脸男性。」 「恐怕欧安与苏夏之间产生了某种整合作用。虽然那边的男性应该是正牌的小说家洛夫克莱夫特,但我无疑也是洛夫克莱夫特。」 「那么……意思是那边可能还有另一个我?」 「有这种可能。」 这下麻烦大了。如果那边出现一个适合穿连身裙的女性版康那,自己就无家可归了。女版康那无疑会比较受欢迎。 「这样啊,洛芙也跟我一样。唉呀,这让我稍微安心了点。我本来觉得你是个很可怕的神秘少女呢,不过,这下子就晓得大家目的一样了。」 「不一样,因为我的目的不是回去。我前往欧安的理由,是要阻止自己创造的东西侵蚀苏夏。」 「阻止?你打算做什么?」 洛芙以右手手指翻阅看不见的书,并用干净稚嫩的声音默念: 〈唯一真〉在无光也无暗的遥远过去创造了欧安。 祂造了一个有纵有横、有上有下、有棱有角的完备世界。 一个完备的世界,会因为里头的东西互有辟连而变得更加完美。所以理所当然的,欧安中诞生了许许多多的生命。 没多久诞生于欧安中的生物们,得到了不输给神的想像力。 而且,他们个个都拥有足以创造世界的力量。 他们订立了戒律,并将想像出来的神置于其上,信仰与神话随之而生。 他们还创造了未知的土地与故事。无论老幼都能平等地使用这种力量。 这些生物实在太过能干,让〈唯一真〉觉得很无聊。 于是其随从乌姆尔·亚特·塔维尔(26:乌姆尔·亚特·塔维尔("umr at-tawil),犹格·索托斯的化身或随从。他既是「守门者」也是「指引者」。也有人将其拼做塔维尔·亚特·乌姆尔(tawil-at "umr)。)这么建议: 「不然,您另外创造一个世界如何?」 随从的话使得〈唯一真〉面有难色。因为创造欧安已几乎耗尽了祂的想像力与创造力。而且祂十分担心一件事——就算竭尽了剩余的力量创造新世界,一旦人们又变得无所不能,很快地自己又会觉得无聊。 此时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提议: 「想像就交给欧安的居民吧。〈唯一真〉,您只需要拿他们想像出来的东西当材料创造新世界就行了,不必使用自己的力量。放心,这次不会让您无聊的——我将从新世界生命的手中,夺走他们无中生有的想像与创造之力。而为了不让您厌倦,我会为您搅乱那个世界,让它变得有趣。」 〈唯一真〉听信了随从的话,把事情交给他去办。 于是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捞取欧安居民以自由想像之力创生的「故事」,将这些东西当成〈唯一真〉创造新世界的材料。 苏夏——这是个将想像化为现实而创造出来的世界,为了替度过悠久岁月的〈唯一真〉排解无聊而存在。 火堆响起爆裂声,洛芙仿佛将声响当成信号般,停下了手指的翻页动作。 「这是苏夏的创世神话,也是苏夏的真理。」 「也就是说,诞生于我们世界(欧安)的故事,被用来创造这个世界?这里也有蜘蛛人和海绵宝宝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在苏夏,神和魔物等受人畏惧、尊崇的存在,全都是从欧安的故事中取来并赋予其生命而成。」 这什么蠢故事——康那已无法用这种心态一笑置之。 「〈唯一真〉就是那个吧?」少年以下巴比了比天空。 「那玩意儿也创造了我们的世界?」 「据说是。」 「难怪生了一副让人看了就想跪拜的样子。所以说,你打算不知死活地去制止神明的游戏?」 洛芙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世界的法则不可能改变。就在我们交谈的此时,生于欧安的故事依旧不断地流入苏夏——因此,苏夏会日益扩大。想要改变这个趋势,比停止时间或改变命运还来得困难。」 「既然不打算妨碍这场游戏,那你为什么要去欧安?」 「阻止欧安的洛夫克莱夫特写作。我要改变历史,将废神的存在抹消。」 「改变历史……是吗?」 无论如何,这个计划的规模实在太大了。若非碰上拟态成人头的蜘蛛、讲话难听的人面鼠、恐怖的创造神,康那根本没办法接受这种事。 话又说回来,这些事跟他也非毫无关系。假如洛芙真能实现目的——要是作家洛夫克莱夫特不写小说,阿克罕会怎么样呢?那间读书馆呢?受到他作品影响的作家们呢?妮亚呢……?若是没有妮亚,自己也就失去了坚持当男人的理由,搞不好会老实地接受那件连身裙……。 「可、可是,洛芙你不用扛下这么多责任吧?照你这么说,错的应该是〈唯一真〉跟祂的随从吧?改变历史很可怕耶!」 「你是因为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才说得出这种话。」 洛芙带着怨气看向康那。 「你被诅咒过吗?」 「啊?诅、诅咒?呃,这倒是没有……咦,你被人诅咒了吗?」 洛芙垂下头表示肯定,并且就这么对康那表白: 「我的语言机能坏了。」 「语言……是指说话吗?可是,我感觉不出你有那里不便耶?」 「与特定感情有关的词汇……我全都没办法使用,也没办法理解。」 康那歪着头,一副「这是什么意思?」的样子。 「比方说,写在那里面的东西。」 洛芙指了指康那的裤子口袋。 「那封应该是你阐述自身对异性之思念的信。尽管文笔拙劣,而且复杂难解得让人微微有股寒意,我依然很羡慕你有办法写出那种内容。你执意使用的那些文句,想必就是用来表达那种感情吧,但我无法将它诉诸文字或言语。」 郑重的表白加上辛辣的批评,让人实在不晓得该用什么心情聆听。 「换句话说,呃,就是『恋』跟『爱』这些有关恋爱感情的词汇?」 「……既然我无法理解,想必就是它们了吧。正是你刚刚说的那些词语。」 虽然听见「诅咒」让康那吓一跳,但发现与自己所想像的不太一样后,他便松了口气。居然会封印有关「爱」的词汇,听起来还真像童话世界会发生的事。 「我从教授那里学到了很多事,却偏偏漏了这些词汇。他说,虽然失去的记忆能取回,但这是语言灾导致的失落,现下无论怎么做都救不回来。」 「语言灾?」 「以首都为中心向外蔓延的语言灾害。我是受灾 害影响才导致特定的言语遭到破坏,更因此变得连理解这些词都办不到。」 「语言的灾害……这个世界还有那种东西啊?」 康那想起了巴别塔(27:旧约圣经《创世记》第11章所记载的入云高塔。傲慢的人类惹恼了神,于是神搅乱了统一的语言,让工程中止。)——统一语言遭神打散的故事。 「我在读书时,偶尔会看见一些实在无法理解又说不出口的文章。就前后文来看,它对人类来说应该是种重要的感情——」 「嗯,很重要喔,那是种与人相处时不可或缺的心意。这种感情不只存在于男女之间,就连和家人、朋友甚至是宠物相处,都会需要它。」 看见洛芙面无表情地点头,令康那有种在对机器人(28:机器人(robot),源自「强制劳动」的捷克语robota,是捷克小说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capek)的自创词汇。)解释的感觉。她那可媲美工艺品的美丽,或许是自己从缺乏情感的空白地带中所窥见的纯真。 「察觉你那封信中有许多无法理解的词语时,我想的并非『这真是篇难以阅读的粗鄙文章』,而是『这里头充满了我所失去的词语』。这让我十分羡慕你。」 「这样啊,没办法描述爱情,对小说家而言可是致命伤呢。你连说出口都做不到?试着模仿我看看。爱、爱、我好爱你、总是爱爱爱爱爱着你。」 「感觉像召唤废神的咒语……我试试看吧。」 洛芙将原稿摆在一边,对着康那深深吸气,接着发出「咳!」的声音。 「这什么啊?打喷嚏?咳嗽?」 「太、太失礼了。身为一个淑女,岂能做出那种丢脸的行为。咳、咳!」 少女紧握双拳拼命想说些什么,一张小嘴却只发出孩童咳嗽般的声音。 「……该不会,只要你想说有关爱情的词语,就会变成这样吧?」 洛芙一脸不高兴地抱膝坐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还真是麻烦的诅咒。 「你之所以要阻止欧安的洛夫克莱夫特写作,也是为了解除这项诅咒吧?」 脸上还带着不悦的洛芙,以坚定的表情颔首。 「语言灾是与废神有关的灾害,照理说只要截断创造源头就会平息。不过,我之所以打算前往欧安,并不是因为想解决个人的问题。」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苏夏的未来。」洛芙的话语铿锵有力。 「据说在遥远的过去,这里就像欧安创作的神话一样,善良抑制邪恶,正义受人尊崇,是个充满秩序和教诲的规律世界。但〈唯一真〉和祂的随从玩过了头,无止尽增加新神只与神话之地,让这里变得一片混沌……变冷了呢。」 洛芙从背包中取出沙色毛毯裹住身体,只把脸露在外面。那双盯着火堆的圆眼,加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真正的猫。 「教授说,持续扩张的世界很危险。神只立于信仰之上,所以需要信徒。一日一神只增加……就会争夺为数不多的信徒。当神与神起争执时,世界……人类就会遭受牵连。他说,现在的苏夏,就是处于这样的状况。」 垂下眼皮、话音渐缓的洛芙,开始点起头来。 「据说,某些地区突然出现了无人见过的土地。美丽的果园旁,某天早上冒出一片瘴气浓厚的沼泽,不过一个晚上果树就枯萎……殆尽;还有,下方出现无底洞,因此至今仍在坠落的……聚落等等。就这样,世界……变得一片混沌……所以……明白我的行动能让苏夏有所改变后……教授才能够将它当成『拯救苏夏未来的方法』,在『学会』上发表论文——」 少女「咚」一声倒在康那大腿上,开始发出鼾声。少年则替她将毯子盖好。 她明明背负着超重量级的使命,为什么身子却这么娇小呢? 夜鹰不祥的叫声,宛如恶魔的大笑般响彻了森林。 「哇——啊——!」 两脚发软的康那放声尖叫,爬着逃离原地。 洛芙以双手抓起吓倒康那的黑色大毛虫扔到一边,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天亮后两人再度出发,然而才过没多久,康那就已经扯了六次后腿。 少年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抱着膝盖发抖,少女则在他身旁蹲下。 「看来带着你移动还是有极限。再这样下去,恐怕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食物跟水就会耗尽。没办法,毕竟情况特殊,我就拿出贵重的秘宝吧。」 洛芙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约有砖头大的木箱并抽掉箱盖,接着慎重地从塞满箱子的棉花堆里挖出一个以软木塞封住的细长玻璃容器。容器中装有些许金黄色液体,当洛芙「碰」一声拔掉木塞后,一股甘甜的芳香随即飘出。 「蜂蜜酒(29:蜂蜜酒(mead),黄金蜂蜜酒。修琉司贝利亲手调和的灵液。召唤拜亚基时需要饮用它。)吗?」 洛芙宛如享受香气般在鼻前摇晃玻璃容器,接着将金黄色液体滴了一滴到嘴唇上,以舌头舔舐。她露出「还想多品尝一点」的遗憾眼神,满足地呼了口气。 「像这样,只喝一滴就好。记住,不准喝两滴唷。」 将玻璃容器递给康那的少女,脸颊上泛起红晕。 「我们还没成年耶。」 「欧安的法例吗?那总东西在这里没意义啦!」 康那瞄了口齿不清的洛芙一眼,随即将香气四溢的液体滴了一滴在唇上,再以舌头去舔。甜美滋味登时裹住了他的舌头,灼热的酒气穿过鼻腔而上;他的食道与胃感受到热流,落入梦乡前夕的宜人暖意跟着造访,令意识开始混浊。 他正恍惚时,洛芙从背包中拿出了某个状似压扁心脏的物体。那个东西表面刻有复杂图样,放出有如抛光后金属的光芒;至于它的中央处,则断断续绩地有弯曲延伸的管状突起。从洛芙以小嘴含住突起处看来,这物体应该是笛子。 一阵令人难受的「呵呵~~」笛声响彻森林。没多久,一股劲风宛如冰冷的长枪贯穿森林,群树扭身甩下的绿叶随着旋风起舞。绿色漩涡在地面滑出一个大大的8字,烟尘弥漫而升。洛芙身缠旋风,举起笛子与拳头仰天大喊: 「伊阿!伊阿!哈斯塔!哈斯塔,库夫艾亚克,夫鲁古托姆,夫鲁古托拉贡,夫鲁古托姆!艾!艾!哈斯塔!」 洛芙大声唱颂完极为难懂的语句后,便像倒在沙发上般靠着康那。 「洛芙,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呼汉拜亚基(30:拜亚基(byakhee),奥古斯特·德雷斯短篇系列作《克苏鲁的轨迹》中登场的飞行生物,侍奉「难以名状者」哈斯塔(hastur)。修琉斯贝利能自由地召唤它们。)来当交通公记。」 「咦,交通公鸡?这里有那种东西吗?」 「啊?童工机?你在收什么啊?」 当两人鸡同鸭讲时,对方已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中。 要说来者是猛禽,外型与任何生态系都不合;若要说是恶魔,样子却又跟传说相去甚远。那两头张开蠕蝠般翅膀的怪物并未振翅飞行,而是滑翔来此。他们整体的线条虽与蜜蜂相似,但只是因为头上的触角和下垂的肥大腹部才让人看起来如此;实际上,那极为瘦削导致骨骼浮现的身躯,反而比较像发出临终哀嚎的猿猴化石,或是抹上蜡的鲨鱼骨骼标本。它们的个子比成年男性还要大,前肢有许多残忍的刺一路长到手肘处,全身更裹了一层颜色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皮。 康那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两头有翼生物就像刺进地面一样落在两人面前,以眼窝深处有如玻璃珠般毫无感情的眼球俯视他们。康那扶着不胜酒力的洛 芙,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僵着不动。 接着,两头怪物同时转身、蹲下。洛芙背起背包,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接近怪物,抱住其中一头的背把脸贴了上去。 「好久不见,拜亚基。」 怪物小小地喊了一声,随即用前肢让洛芙坐在自己腹胸之间的凹陷处。它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小心地避免伤到少女。 「该不会……要搭这个?」 「没什么好怕的,拜亚基是美丽的风之巩族。」 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与这个世界的美感产生共鸣,康那心想。 「我没听说要从空中飞过去……」 「本来没厄个打散,但你比意期的还要碍手碍脚。黑然消耗贵重的秘酒很可惜,但我认为,握要带个碍事的人同行还要快户移动,呃是最佳的方法。」 「真的很对不起。」 「已经没时间了。只要摸哈们的背,哈们就会载你。」 另一只拜亚基蹲着回过头来。它在说「快点上来」。 「我、我知道了啦。可是拜托你千万别咬我喔。」 少年畏畏缩缩地伸出手,以指尖轻触拜亚基的背——摸起来像岩石般冰冷。拜亚基将前肢向后伸抱起康那,让他坐在自己腹部上方的凹陷处。意外地,坐起来感觉还不坏。 觉得安静过头的康那看向口袋,发现詹金抱着头发抖,还缩起身子想躲。它虽然是只无比丑陋的人面鼠,这时却意外地显得可爱。 「飞吧。」 洛芙一开口,拜亚基便让腹部激烈地小幅振动。宛如出自飞机引擎的高音震撼空气,令森林为之喧闹,地面卷起滚滚沙尘。数秒后,好似踏碎苹果的爆炸声传出,同时重力拉扯两人的身体。转眼之间,他们的身体又像遭浮力推回来般被往上拉。 睁开眼睛后,脚下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深绿色。无垠的天空之下,铺了一层无涯的森林。少年从未遇过看不到尽头的景象,整个人沉浸在解放感之中。这种感觉,在建筑物密集的阿克罕绝对体会不了。 「……真壮观啊。」 拜亚基瞬间便将康那带到遥远的上空,连让人感受恐怖的时间都没有。詹金则没有丝毫动静——它早已翻白眼昏了过去。 「苏夏最安前、最快、搭起来最舒服的生物,就是拜亚基。」 拜亚基停在空中,缓缓地上下浮动,神情恍惚的洛芙则在拜亚基背上摇头晃脑。方才那滴蜂蜜酒对她娇小的身体来说似乎烈了点。 「你还好吧?我第一次看见小孩子喝醉耶。」 「没问题。教后调和的蜂蜜酒能抑制灰行时身体的户担,所以灰行移动时不可不喝。那么拜亚基,出发吧。」 宛如踏碎苹果的声音响起,拜亚基随之急远降下,以几乎要碰到树木的危险高度在森林上方滑翔。虽然速度和云霄飞车相当,身体却感受不到风阻,即使没抓任何东西也不会感到不安,舒适程度令康那大为放心。原来如此,看起来确实相当安全。之所以能在这种速度下享受午后湖畔般的悠闲飞行滋味,大概是蜂蜜酒的效果吧。 森林形成的绒毯上,映出了展翼的影子。自己仿佛成了骑着飞龙遨翔天空的英雄,使得康那兴奋不已。 「如果待在这个世界,我是不是也能叫出这种生物啊!」 「当然不可能。」 并排飞行的洛芙冷冷地说道。她已经恢复正常了。 「拜亚基是因为敬爱教授,也尊敬身为教授弟子的我,才会回应我的呼唤。要是我不在,你早就变成他们的食物了。」 「这这这、这玩意儿……会、会吃人吗?」 「谁知道?毕竟我没拿人喂过他们。好啦,我们再快一点吧。」 少年决定把刚才那些话当成洛芙式的玩笑。 拜亚基身子前倾后一口气加速,两旁景色化为众多线条流逝而过。不管看往哪个方向,森林与天空都无止尽地延续下去,没有半点要中断的样子。森林从深绿色转为昏暗的绿色还包上了一层薄雾,近似雷鸣的恐怖低音则随之而来。 「该怎么说……这种令人非常不安的声音是什么啊?」 「这一带的森林普遍『活着』。这是群树的声音,树人(31:此处指有精灵寄宿其中的树木,在巴伐利亚地区南部,圣灵降临日(圣神降临节)时,会有人用花草澍叶盖住全身扮成树精登场。)树精(32:树人(ent),托尔金作品中登场的树巨人,其中存活最久的是法贡(fangorn,又称树胡treebeard)、芬格拉斯(fins,又称叶丛leaflock)、佛拉瑞夫(drif,又称树皮skinbark)。)等活着的树木们正在享受聊天之乐,只不过同时还有数千、数万个昆虫振翅声等小声音重合,因此无法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安一扫而空,康那再度兴奋起来。 「树人……托尔金(33:托尔金(j.r.tolkien),英国作家兼诗人兼学者。代表作为《哈比人》系列与《魔戒》。)对吧?我读过《魔戒》喔!哇,这么有名的东西也有啊?真想跟他们握手呢。」 「试着拜托他们如何?树人是个非常温和的种族……不过仅限于面对半兽人(34:半兽人(orc),托尔金作品中登场的矮小种族。他们丑陋、畏光,总是弯着腰,皮肤黑如焦炭。另外有更为强壮且不畏光的强兽人(uruk-hai) 。)、矮人(35:矮人(dwarf),北欧神话中能制作魔法船、魔法武器的灵巧种族,相传波罗的海沿岸的吕根岛住有黑白褐三种矮人。本处应指《魔戒》以后那些经常砍伐澍木的矮人。)、人类以外的生物。一看到这些种族,树人便会产生无条件夺去对方性命的冲动。」 「洛、洛芙……?」 「然而跟树人相比,你更该留心树精。他们那绽放红花的姿态——」 「洛芙,那个……」 「怎样啦,不要在人家话说到一半时——」 「你还在说什么啊!看下面!」 裹住森林的灰雾中,有个伸直手脚躺着的巨大人影。 这近似亡灵的蒙胧身影躺在森林中,全长恐怕有五十~六十公尺。他的手臂像河川一样又长又远,支流般的五指诡异地弯曲、张开。 「那是伊塔库亚(36:登场于德雷斯作品的风之神。据说北美原住民阿尔冈昆族与奥吉布瓦族传说中的雪怪温迪戈(wendigo),就是这个神只的眷属或别名。)……」 洛芙明显有所动摇。 「他、他也是温柔的树巨人吧?」 「伊塔库亚是废神之一,祂会将人带上天空来场疯狂的旅行,最后无情地将受害者冰冷的遗体扔回地上。」 「拜亚基快逃啊——!」 拜亚基将康那哀嚎般的恳求当成信号,放低右舷改变航线。 然而,他们慢了一秒。 巨大身影坐了起来,露出缺水深海鱼般的面孔,挡住康那等人的去路。那张像避开一切水气生存的干脸包上了一层雾气残渣,仿佛司掌坏死的神只现身般,在皮下重复着以细胞为单位的毁灭,令死亡碎片不停剥落。皲裂脆化的表皮……或者说是污垢,就这么发出冰雹般的声音朝森林倾注。 ——这就是那些可能出自洛芙想像的东西之一? 这些虚冠了神之名的怪物,远比想像来得夸张。能够创造出这种东西的人,到底具备了多么可怕的想像力啊? 突然间四周一暗,康那与洛芙的头上出现一个宛如结霜头足类的巨大手掌,破云挥下。手掌到达之前,好似暴风雪的狂风便已吹至,使得拜亚基跟纸片一样乱飘。挥下的手 掌缓缓撕裂大气,造成了一股狂乱的气流。此刻,这片天空中的风全都是伊塔库亚的眷属。 「森林!你们快飞进森林里!」 两头拜亚基同时对康那的声音有所反应。它们停止乘风飞翔,将狰狞的头朝向下方,往森林降落。降落速度快得差点让人从它们背上飞出去,就连洛芙也轻声惊叫起来。 飞进森林并撞断许多树枝后,拜亚基在撞上大地的前一秒转为超低空飞行,近得几乎连它们的肚子都会摩擦到地面。 也不知森林是否吸收了堆在地上那些伊塔库亚的皮肤片而遭到污染,树木全变成了黑绿色,上头还长满了有如厚嘴唇的蕈类。两头拜亚基就像以针线缝衣般穿梭林间。结冻的皮肤片如暴雨倾注,巨神压下了脚步声疾追而来。身上鲜艳红花多如鳞片的瘦削树精以及枝叶摩擦出声的老树人,就像疯狂的群众一样挤向在他们根部附近滑翔的拜亚基。 两头拜亚基这回九十度垂直向上,凿穿森林飞回空中,树叶如飞沫般散落。康那则低下头,看向脚下废神与失控森林的疯狂追迹。 甩开绝望的追击后,少年喉中自然地发出了狂喜之声。 ж 将森林一分为二的巨大黑磐石出现时,距离两人出发已过了约半天。 两头拜亚基在岩石上方画了个大圆后,静静地降落。 这颗有如从天而降般异常突兀的黑岩,形状就像小孩所画的抽象岩石。它的中央有个明显出自人手的洞穴,里头有道朝下延伸的斜坡。 「这个洞该不会就是……」 「想必就是犹古格的居住区吧。跟我所听说的洞窟形状一模一样。」 「真不想进去啊……」 这句话是肺腑之言。入口附近的地面有不少鞋印,还有许多钩状物挖出来的凹痕。 「里面还真安静,该不会巨大昆虫攻进去把他们全灭了吧?」 「安静是理所当然。他们——犹古格雌雄同体没有性别之分,所以暂时这么称呼——生于无光的昏暗之地,因此不会在明亮的白天外出,主要在阴天或夜间活动。」 阿克罕的居民大多也都是这种人。他们白天会窝在室内,到了晚上才带着苍白的脸色摇摇晃晃地外出。即使是跟幽灵没两样的他们,也不会留下这种诡异的足迹,康那实在不愿去想像洞里到底有什么人。 「走吧。」 洛芙目送拜亚基的身影离去并这么说道,接着从背包中拿出提灯递给康那。 「唯一的光明就交给你了,可别逃跑喔。」 洞窟内部的构造,就像蚁窝般充满了复杂的分歧。 对蚂蚁没什么好印象的康那以灯驱赶黑暗,提心吊胆地边确认地面边前进,深怕巨大蚂蚁(37:柏特·i·戈登(bert.i.gondon)所导电影「蚂蚁帝国(empire of the ants)」中出现的蚂蚁。作品中的蚂蚁因为放射性废弃物而巨大化。)突然冒出来。 洞里没有阶梯或梯子,各个空间全都靠坡道相连,愈前进就愈往下。 众多有如挖空而成的半球形房间中,只看见遭到破坏的机器零件与用途不明的道具,不见半点有人居住的感觉。两人没见到任何日用品,但有不少缆线。这些缆线交错、分歧,将房间联系在一起,好似血管一样布满整个居住区,其中也有些缆线断裂,露出了里头的导线。 截至目前,两人尚未见到像是犹古格的身影。 「我有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下回再来比较好?」 少女冷若寒冰的目光,刺在一直想逃跑的康那身上。 「你不是想回欧安吗?为什么这么消极?」 「因、因为死了就没……咦?洛芙,看那里!」 康那所指的地方有个盘坐不动的影子。对方似乎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提灯的光芒之下。 他有副壮硕的巨躯,背着有如岩石表面般充满野性的红铜色甲壳,身体侧面有三对节肢,其中一对的前端还生了沉重的大钳。至于上方刻有复杂漩涡纹路还罩着兜帽状外壳的椭圆物体,似乎是这种生物的头部。 「螃、螃蟹……螃蟹……螃蟹……」 目击到了超越想像范畴的东西,加上身在幽暗隧道之中,累积下来的紧张与不安已让康那濒临崩溃。 「康那,振作点。那是——」 「怪物啊————!」 正巧醒来的詹金放声大叫,使得康那就像着了火一样,当场拔腿就跑。 ж 「我实在太差劲了。」 「没错,你这个该趴在粪坑最底下的混蛋!」 「居然丢下那么小的女孩子一个人逃走……」 「简直像个从胆小蛆虫鼻屎中喷出来的眼屎混帐。」 「混蛋……为什么我这么胆小……」 「好一个满口混蛋的混蛋,你这杂碎实在让人想吐。」 康那在居住区中不停徘徊,同时沐浴着来自口袋的无情谴责。 少年回过神时,洛芙已不在身边。 失去理智疯狂奔跑的他,连自己究竟是前进还是回头都不明白。 「詹金,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从你的肛门进来的吧?」 一公尺前的黑暗成了画布,恐怖的记忆变为幻觉重演。此刻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同伴又不肯合作,在这进退维谷的状况下,康那突然听到奇妙的振动声。 他的双脚之所以自然地朝声音来处移动,原因在于那听起来并非生物的振动声——也就是振翅声或喉咙的低鸣——感觉像是机器的声音。 「喂、喂,你要上哪儿去啊丑八怪!别、别、别把我也给拖下水啊你这个白痴!」 「你稍微安静点啦。」 声音来自附近的房间。少年屏息接近后,一边窥探内部气息一边用提灯照亮室内,随即发现里头有某种物体。而且,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东西。 那个物体以四根长脚立于房间深处,反射出金属材质的光芒,看来与其他房间遭到破坏的机器同型。这个附有金属圆盘的箱型机器,正面嵌有两个疲倦地闪烁的镜头,背后还垂了三根黑色缆线。焊接在装置旁的独脚圆形台座上,摆了个约三十公分高的圆筒,圆筒的曲面则接上了呈三角形配置的白色缆线。振动声就是来自这台机器。 康那走进房内,并于确认没人躲在暗处后走近机器。 机器侧面有三个看似收音机调整频率用的旋钮。康那觉得别乱动比较好而准备离开时,振动声却稍微增强了点。 「真是稀客啊。」 突然传来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使得康那反射地缩起身子并举灯照亮室内。在这个连躲藏之处都没有的房间里,只有自己跟机器的影子在墙上忽左忽右舞动。 「呃……你该不会……是魔法师?」 「魔法,多么美妙的词汇啊。不过呢,客人,我认识比魔法更为广大的智慧之海,可说是这世上少数的幸运儿唷。」 一个既悦耳又体贴的绅士声音响起。 「是从这里传来的……」 声音来自机器。镜头的光与振动声会随着话音而有些微变化。 康那向机器求助。 「拜托你!拜托你帮忙求救!我们被怪物袭击了!是种长得像巨大螃蟹的家伙!还有个小女孩在那里!」 「冷静点,小姑娘。」 「这里是哪里?你是从哪里跟我联络的?能立刻赶过来吗?」 「这里是犹古格的第十八居住区,小姑娘的样子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唷。」 康那以提灯照向天花板各个角落,寻找摄影机。 「不不不,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你面前看着你,跟你说话。你不也看着我、摸着我吗?对,那个冰冷的方形机器。所以说,你能不能别再摇啦?虽然这东西做得很坚固,但是弄倒了可能会伤到我纤细的部分啊。」 康那连忙松手,接着说了声「对不起」表示歉意。 「你是机器人吗?还是人工智慧?」 「唉呀,现在我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吧?重点在于小姑娘你见到的『怪物』。看样子,你似乎什么都不晓得就跑来这里了呢。」 「快点帮忙啊,你这个废铁混蛋!」 詹金怒吼之下,机器的镜头顿时眨眼般闪个不停。 「这可真令人吃惊。呃,抱歉,毕竟我头一次见到有人养老鼠当宠物。」 「你这个废物,注意自己的用词!我会是这种小毛头的宠物!?喂,康那,别跟这种蠢得跟大象粪便一样的玩意儿罗唆!咱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像昆虫尸体一样的恶心家伙手中逃跑,赶快离开这里……唔!」 康那把吵闹的老鼠压进口袋里。虽然那不过是老鼠尺寸的音量,但詹金根本不懂什么叫轻声细语,在这个没有门遮蔽的洞窟中,尖锐的老鼠声变得相当大。 「你连那种『怪物』的存在都不清楚却造访此地,这点不得不令我感到些许疑惑,不过现在就先解决你的误会吧。你口中的『怪物』呢,叫做犹古格。」 「咦?那只螃蟹是犹古格?」 「亲爱的小姐,在你眼中他们恐怕是丑恶的怪物吧。然而,对于和犹古格相识已经久到难以计算年月的我来说,他们的身体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色,也是令人羡慕的理想形象。那具外骨骼里,藏着辽阔无边的知识宇宙。他们不但有极为高度的智慧,更有超越次元的思考能力与医疗技术。」 在康那想像中,犹古格应该是一群像东方仙人或甘道夫(38:甘道夫(gandalf),登场于托尔金作品的魔法师。他蓄有长长的胡须,身穿灰袍。在某次危机过后,他成了无敌的白袍甘道夫。)样捻着白须手持长杖的老人。虽然只有在黑暗中瞥了一眼,但那种生物实在不像拥有「极为高度的智慧」。 「喔,你的同伴似乎也来了呢。」 原先在喉咙中准备了谢罪话语的康那,一转头就把话吞了回去。 站在房间入口的人,并非穿着外套与短裤且面色不悦的少女,而是四个裹着黑袍看不见脸的陌生人。 他们的外观与森林中那些黑袍客相似,不过袍子上没有能露脸的洞,而是像面罩般把整颗头都罩了起来,只在嘴巴处开了小洞。其中一人的肚子异常鼓胀,长得像脱臼了一样的手臂从袖中垂下。这四人都没带照明用具,只在腋下夹着厚厚的书籍,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看见这些散发异样气息的沉默来客,察觉危机将至的康那也僵在原地。 令人叫不得又逃不了的沉默,逐渐在双方之间堆积。此时黑袍怪客之一率先打破沉默——他从表情仿佛被人拿刀抵着心脏的康那身边走过,粗暴地抓住接在机器后侧的缆线。 「你在做什么啊!」 机器镜头匆忙地闪烁起来,慌张的声音中还带了杂讯。黑袍怪客毫不在意地扯掉缆线,将机器连同四脚台座一并踹倒。机器的镜头转暗,完全安静下来。 胀肚黑袍怪客以迟钝的动作接近康那。康那的身体仍旧遭到恐惧控制,因此双方距离一下子拉近,他也被那个膨胀的肚子逼到墙边。康那虽然想逃跑,提灯却从手中滑落,火焰顺着流出来的油遍及整个房间。 黑袍怪客低头看向康那,小洞中有张被针线缝起来的嘴。每道陷入嘴唇里的缝线间隔约五公厘,其后还能看见因为笑而外露的牙齿。 ——不要啊!救命啊!啊,真意外。这是什么啊?谢谢,非得感谢你不可。我肚子饿了啦。听我说,我好寂寞喔。 感情、音质、年龄、性别等方面毫无一致性的无数闷声彼此推挤。每当声音传出,肥大的肚子便会剧烈地上下起伏,将康那挤向墙壁。那些声音,全都来自黑袍怪客的肚子。 站在入口处的黑袍怪客之一指向康那,发出某种不像人声的纸张摩擦声。虽然听起来是些不像人话的杂讯,但最后那句「抽出来」康那倒是听得懂。 「快逃啊低能儿!」 当詹金从口袋里跳出来时,冰冷的肥大手掌已经堵住了康那的嘴。少年即使想抵抗也使不上力气,每当肥胖黑袍客的喉咙发出咽下什么东西般的声音,康那便感觉体内有某种东西自喉咙逆流而出,仿佛内脏被吸走了一样。接着,对方的肚子愈来愈大,夹在肚子跟墙壁之间的康那渐渐失去了自由。 「……!……?」 来人啊,救救我。尽管康那想这么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因为嘴巴被堵住,而是声音根本没有从喉咙出来。即使他想喊叫,喉咙也只会像干呕般痉挛罢了。 求救的声音,以意料之外的形式传出。 ——谁来救救我啊!救命啊、救命啊!我会被杀掉啊!快来人啊! 康那悲痛的哀嚎,从黑袍客鼓胀的肚子中传出。 那张缝起来的嘴就像濒死的毛虫一样蠕动。从被线勒得瘀血的嘴唇中,不成话语的声音宛如吐息般从仅有的空隙逸出。那也是康那的声音。 少年快要扯破嗓子的大喊,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仿佛声音泉源枯竭似的。取而代之地,则是那个鼓胀的肚子传来自己不断回荡的「哇啊啊啊」声。 康那的「世界」缓缓扭曲。他眼中的东西全都开始融化,自己也沉进里头。挣扎举起的手产生异状。张开的手指就像肌肉松弛一样逆向下垂,指甲一枚一枚地掉落,接着拇指、食指先后跟着融化、崩解。 在一切扭曲融化的世界中心,那个昏暗的洞穴出现了。 那个穿破妮亚脸庞、侵蚀苏夏天空的绝望黑洞出现了。 疯狂之鹰夺去了康那的理智——就在这时。 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ж 某个反复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让少年睁开了眼睛。 在橘黄色灯火映照下宛如精致少女人偶的俏脸,正在端详他。 「洛芙……」 少女垂下的黑发搔着他的额头,吐出的气息拂上他的脸颊,他的后脑勺还有幼嫩大腿的柔软触感。 「威胁已经离开罗。」 听到这句话,泪水便从康那眼中滚滚而下。 「对不起,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别在意,你这种个性也在我预期中。要吃糖吗?」 少女将白葡萄口味的糖果拎到康那眼前。少年一句「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推辞后,洛芙便毫不犹豫地将糖果塞进自己的小嘴里。 康那看向自己的双手,确认十根手指都还在。 「我……得救了?他们呢?」 「关于这点我也想问,不过呢,有件事非得先说清楚不可。毕竟你如果又失去理智可就麻烦了。」 说着,洛芙抬起头来,康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有只像螃蟹的生物正把节肢当成杠杆用,打算将机器扶起来。一来康那已从机器那里听说了,二来他也比初次相遇时冷静了几分,所以能够接受现状。 「他就是搜集智慧的种族——犹古格。」 犹古格似乎注意到了两人的目光,将脸——刻有漩涡状纹路的椭圆——转向康那。 「刚才那个……我拔腿就跑,真是对不起。」 少年边道歉边站了起来,向对方伸出手。他不明白蟹系种族的礼仪,所以 选择了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万国通用交流法。 犹古格停下动作看了看康那的手,随即转向机器,将缆线接上去,开始动起转钮调整某种东西。 「康那,出了什么事吗?」 康那似乎想起了什么,打量起四周。 「那些恶心的家伙呢?」 「离开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少年回想起仿佛体内被抽干的恐怖感觉,不禁浑身颤抖。他根本不晓得对方做了什么。在那种状况下,他根本什么也不可能明白。他只知道,那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直接对自己下手的恶意。 「……有东西被吸走了。那家伙……从我身上吸走某种东西,咕嘟咕嘟地吞了下去。」 维持跪坐姿势的洛芙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看来你碰上了跟我一样的诅咒。」 面对康那「骗人的吧?」的眼神,洛芙清楚地说道: 「你的语言被夺走了。」 把这句话放在脑中咀嚼数秒后,康那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可是我能说话呀?」 「大概跟我一样,只有特定的部分被夺走吧。这种诅咒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会夺走一切。它会让人丧失特定的词汇造成日常生活不便,或是破坏语言的意义将其变为非社会性的语言,我认为,施咒者的用意在于借由受害者语言混乱令社会失控,并以此为乐。」洛芙微微皱眉。 「话又说回来,那些人的行动实在难以理解。他们完全没理会走进房间的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没错,简直就像要逃离什么东西一样——」 「被诅咒了、被诅咒了、被诅咒了……」康那抱着头咕哝个不停。 「我会不会有事?寿命会不会缩短?会不会死?」 「冷静点,诅咒没有这种后遗症。」 「真的?我从来没被人诅咒过,所以非常不安……」 「我懂你的心情,不过这是种只影响语言的诅咒,跟生命没有直接的关连。重点在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居住区似乎遭人袭击了。」 「袭击?是袭击我那些家伙干的吗?」 「那些人有这么做的理由。」洛芙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一回想起来就让人浑身颤抖。干枯的声音、以线缝合的瘀血嘴唇、容纳无数声音的鼓胀肚子,全都与人类大相径庭。 「那些可恶的家伙叫做——书徒。」 「……书徒?」 「书本的使徒。一群宗教狂热分子,可说是威胁苏夏的要素之一。可是,现在不单居住区遭到袭击,就连你也跟书徒扯上关系……这下子麻烦了。」 洛芙以深思的表情嘀咕着。 「我到底被夺走了什么词语啊……」 「再怎么想也不会明白,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它们。迟早会明白的。」 迟早会明白,就怕这个「迟早」到来。 室内响起研磨声——犹古格以节肢尖端的钳子摩擦说话机器的侧面。覆盖装置的铁板扭曲使得连接处错位,所以犹古格正以自己外壳的粗糙部分磨去那些地方。在研磨的同时,犹古格则让其他节肢的叉子状前端变形,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修理裸露在外的精密电路板。他的动作简直像计算过的工厂机械臂一样,精确而俐落。 「状况有很大的改变,但这种时候更需要冷静地判断、选择、行动。在他修理完毕之前,我们就先休息一会儿,顺便讨论今后的事情吧。」 洛芙坐下后将背包拉到身旁,从里头拿出银色的水壶。她喝了一口水,接着一边以袖子擦嘴一边将水壶递给康那。 康那让壶中的液体流入嘴里,同时也从壶嘴感受到了些许的葡萄甜香。不多的水分就像生根一样,滋润了因为呐喊和奔跑而干枯的身体。他还是头一次觉得水如此美味。 康那从背包里取出食物。他拿出来的包括了油渍沙丁鱼罐头、培根、饼干、黑麦面包、冰糖等,都是些容易保存的东西。洛芙拿简易锅具装水,再利用提灯的火加热来泡红茶;接着她敲了一小块水晶似的冰糖下来,溶进茶里饮用。那股温柔的甜味与香气,舒缓了两人的不安、焦躁以及疲劳,这让康那重新明白到食物有多么伟大。 以面包和饼干将两颊塞得鼓鼓的洛芙开口说道: 「在乌夏有种翁西,叫噢禁呼。」 「你先把东西吞下去再说话啦。」 在咀嚼声、吞咽声、啜饮红茶声以及喘息过后,少女再度开口: 「要解释书徒的存在,必须先讲『六禁书』的事。」 「嗯。」 对于接二连三出现的陌生词汇,康那的回应也变简单了。当然,洛芙毫不在意这点,照样以平淡的口吻说下去: 「所谓『六禁书』,是指对大众有所危害,因此遭到政府禁止刊行、收藏、解读、崇拜的六本书。」 「原来是有害图书啊。」 「据说不管是哪一本,都记载着凡人不得碰触的秘密,而且从这些书中能得到的一切知识,影响力都强大得足以改写世界的法则。所谓的书徒,就是指崇拜六禁书的信徒。」 「明明身在有这么多神的世界,居然还会去拜书啊?」 「完全是本末倒置。」洛芙看着如丝线般从杯中升起的热气,轻声叹息。 「书徒虽然是人,却又不算是人。他们是书人化……换言之就是人类书籍化后的存在。这是种人类被书本彻底洗脑,并遭到书附体、寄生的状态。基本上,他们会依照侍奉的禁书内容行动,不过也有些书徒体内寄宿了复数本禁书以外的书籍。据说在这种情形下,还是人类时的读书倾向会对他们造成强烈影响。」 换言之,热心的读者也很危险。妮亚或康那自己也得小心别变成书徒才行。 「袭击你的那些人,是六禁书之一《塞拉伊诺断章(39:《塞拉伊诺断章(cenments)》,记载了邪神秘密与秘法的书籍,收藏在其他星球的大图书馆里。在奥古斯特·德雷欣的系列作《克苏鲁的轨迹》与《破风之窗(the gable window)》中能见到这个名字。塞拉伊诺(ceno),位于昴宿星团的星球。上头有座用巨石建造的大图书馆,保管了旧日支配者从古神手中偷走的书与石板。)》的书徒。」 「没听过这本书耶。」 「当然。塞拉伊诺乃是遥远、人智所不能及的异境之名,这本书长年以来始终藏匿在那里。《塞拉伊诺断章》触及了古代诸神的秘密,是本会令读者胆颤心惊的禁忌之书。据说,它是从现今仍未完成的超多册大全集之中摘录出特别重要的部分,所以称之为断章。在苏夏,它是引发影响语言灾害——语言灾的灾厄之书。」 两人所受诅咒的根源,乃是来自异境的禁忌之书。这壮阔的背景令康那差点昏过去。如果换成波南佐夫,大概会因为期待冒险而热血沸腾吧,然而康那的血肉却冰冷得让他动弹不得。 「《塞拉伊诺断章》的书徒通常会四、五人结伙行动。其中有个肥胖的大汉负责将抢来的词语收进脏腑保管、搬运,叫做【一肚小猪(40:英国某村落死了一头小猪,嫌疑犯是附近的老婆婆。将小猪心脏刺上大量的针并扔进火里后,有嫌疑的老婆婆便摔进壁炉的火里死了。)】。」 「就是他,袭击我的就是那个胖子。可恶,『夺走语言』这种诅咒虽然不起眼却很麻烦耶。」 洛芙摇头表示「没那么简单」。 「你还不明白语言系统崩溃的可怕之处,所以没办法想像语言失控、毁坏、遭到抢夺,会对世界造成多大的影响 。」 洛芙加强语气。 「语言能让大家共享情报,对社会来说是条重要的大动脉。人们为了维持平衡,借由无数的语言彼此交流。一旦大动脉断裂心脏会如何——这样你懂了吧?要是下毒呢?没错,毒会顺着动脉侵蚀全身。这个世界正处于这种状晃。」 话快说完时,洛芙又将三块饼干叠起来塞进嘴里。 「那些家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坏人的目的很单纯。不是想获得强大的力量,就是想消灭碍事的对象。」 「换言之,对那些家伙来说,语言是力量或妨碍他们的东西?」 房间内响起一阵仿佛沙子灌进耳里的杂音。 才一会儿没注意,犹古格已经修好了机器。目前他正在调整侧面的转钮,打算消除杂音。 康那突然发现,犹古格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我说啊,洛芙,他也中了跟我们一样的诅咒吗?」 「不。犹古格本来就没有语言。」 少女一边回答,一边以绣有红荆棘的黑手帕擦拭嘴边的饼干屑。 「他们不能说话?」 「不是不能说话,而是不说话。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舍弃了发声这种原始的传达讯息法。想必是认为以心电感应传达意志比较适合自己吧。」 椭圆头部上的确只刻了漩涡状纹路,找不到发声器官。说穿了,只是康那擅自将那个物体当成头而已,实际上它看起来只像个裸露在外的脑。 「那些人为什么要袭击没语言种族的居住区呢?」 对话期间持续响着的剌耳杂音,突然消失了。 「……真是的,好乱来的客人啊。差不多得麻烦人家改成无线式了呢。啊、啊、啊~~啊~~咳,两位小姑娘,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装置一发出老者的声音,洛芙立刻像久候多时般站了起来。 「贤者啊,您的声音十分清楚。」少女朝机器恭敬地行礼。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洛芙克莱夫特。」 康那也学洛芙鞠躬并报上名字。 「两位真是太客气了。我是亨利·温渥斯·艾克利(41:艾克利(henry wentworth akeley),洛夫克莱夫特著作《暗夜呢喃》的登场人物。他遭到外星生物威胁、袭击,最重要的部分还被对方带走了。)。啊,我的名字不重要。那些粗暴的人走了吧?小姑娘你们没受伤吧?唉呀,实在是太过分了。老实说,我才刚长途跋涉回来,打算跟许久不见的朋友们聊聊,却没想到会被踹倒在地。唉呀呀,让我吓了一跳啊。」 艾克利让两个镜头眨眼似地闪烁。他有礼而流畅的说话方式,没有半分机械感。要是闭上眼睛聆听,脑中甚至会浮现一名将花白胡须打理得干净整齐,双眼还带有知性光辉的老绅士。 「艾克利先生,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好的,既然发问者是位美丽的淑女,我自然有问必答——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看来我也得先厘清现状才行,更何况这样才能对自己的解答负责。能不能等候个十五秒左右呢?」 振动声转为金属共鸣的高音。接着原先文风不动的犹古格突然有了反应,状似头部的椭圆体开始摇来晃去。 「他们在做什么啊?」康那小声询问洛芙,少女则回他「心电感应」。 「你听得到?」 「真是个蠢问题。常人无法感受心电感应。而且他们并未发出『声音』,所以用『听』这种说法很诡异。更何况,旁人即使有感受能力也无法了解内容。毕竟那是种比语言还要优越的传达方式,能够将讯息直接送进对方的脑中。」 嗯,抱歉,说的也是。康那点点头,同时确定了某件事——先前回荡在自己耳边的那个声音,要不是流进洞穴内的风声,就是因疲倦而产生的幻觉。 「怎么会这样……」艾克利沉痛地说道。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艾克利镜头的光亮蒙上了一层阴影。 「艾克利先生,犹古格怎么了?」 「今天早上,有一群身穿法袍的暴徒袭击居住区,掠夺这里。」 「喔,命运(42:命运(fate),唐西尼著作《佩加纳神话(the gods of pegana)》中的神只。这个世界诞生前,祂在浓雾中与机会(ce)掷骰对赌。)啊,这是你的恶作剧吗……」 洛芙仰天长叹。 「冀求安宁的犹古格们没有武器和战斗手段,对掠夺者们而言,想必没有更简单的目标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其余的犹古格全被掠夺者……」 艾克利含糊其词。想必后面的话语无比冰冷尖锐吧。 「那些家伙就是书徒,艾克利先生。」 「原来如此,是他们啊……虽然我听说过这些人,却没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种偏僻的森林深处……可是,他们实在太愚蠢、太残忍了……」 镜头的光亮转红,装置似乎还能表达出「愤怒」这种感情。 「犹古格是我长年来往的智慧之友,彼此极为亲密,感情比家人还要深厚。他们授予我莫大的智慧与不老不死,却没有要求任何报酬。」 「我明白您现在悲痛欲绝。虽然实在不忍心在您难过时提问,然而……」 「让你们见笑了。来,请问吧。」 镜头「嘶」一声变回白光。 「在下受教于拉班·修琉斯贝利教授,之所以造访此地是为了——」 「太令人吃惊了,原来你们是修琉斯贝利的……!唉呀,偶然还真是可怕。前些日子我旅行在外,听说他重访居住区而特地提前回来,数刻前才抵达这里。可是……唉,怎么会这样呢?他跟同志们都被带走了……」 「教授来过这里?」洛芙一对黑眼睛睁得像盘子一样圆。 「修琉斯贝利运用这个居住区比我还早了几十年啊。只是这些年他说『有了让自己热中的东西』,所以几乎没怎么露脸就是。然而,如果他的理由是像你们这样可爱的学生,那就能接受了。可是……那些该死的书徒……」 康那感到纳闷。这个机器有些古怪,讲得好像它是修琉斯贝利的朋友或熟人一样,而且刚刚还说「旅行在外」?一来机器去旅行这点简直莫名其妙,二来它也没装上车轮或喷射推进器。说实在话,它一开始讲的那些东西就很奇怪,什么「不老不死」之类的,何况它只有报上名字,却没交代自己是什么人……这让康那开始觉得艾克利有点诡异。 「教授先前就在这里……如果我能够早一点赶到……教授,我好想见您啊,教授……」 双手在胸前交握呈祈祷状的洛芙,口中不断重复念着「教授」。这也没办法,明明有机会与三年不见的恩师重逢,却因故擦身而过。 艾克利镜头的光芒激烈地闪烁。 「那么,你们要见见修琉斯贝利吗?」 ж 在背着艾克利的犹古格引导下,两人前往居住区最深处。 犹古格的甲壳形状适合搬运机器,呈「c」字形的四个凹陷处恰好能将四只脚插进去固定。拔下了白缆线的艾克利,则在犹古格背上化为沉默的铁箱。 终点是个有其他房间数十倍大的大空洞,里头似乎什么都没有。 犹古格在墙边卸下艾克利,将脚边的黑色缆线接上去,然后以节肢抓了抓墙壁。接着大空洞的景象一阵摇晃,就像被风吹动的窗帘般摆荡。 「他正在调整光的折射率。这整个地方都设下了障眼法。」 在艾克利说明完毕前,大空洞便已展现其真正的姿态。 异样的光景令康那屏息。 〈爱莉雅·冉的音乐〉 〈唯一真〉吃掉了整片深蓝色天空,放荡狂舞。 在它身旁,只有朦胧的月亮难受地垂下头。 在这样的天空下,那幅让人以为永无止尽的景象,总算到了终局。 森林失去力量,仿佛很遗憾似的逐渐减少了植物总数,最后终于出现一块足以容纳小村落的开阔土地。有如货运木箱与三角积木的两栋房舍相对而建,木箱屋的窗内点有明亮的灯火,成了视野颇佳的高台,可以将首都四四方方的建筑物群看得一清二楚。 康那等人在森林边缘告别拜亚基,朝向有高台的建筑走去。 「这个世界的夜晚真讨厌。」康那轻声说道。 「你的厌恶很对,因为夜里生命的维持率会急遽降低。我虽然喜欢在夜晚的宁静中作梦,却不喜欢夜晚本身。尽管夜空能让人感受到未知领域的辽阔,这点相当有意思,但我夜复一夜地用望远镜观察那张丑陋的脸,不知不觉间已对天体失去了一切兴趣。夜晚是该回避的时间。」 这名有如暗夜使者的黑衣少女,肚子发出了「咕~~」的声音。 「这么说来,我肚子也饿了呢。毕竟在居住区没吃什么东西嘛。话说回来,洛芙你的美感是不是有点怪?」 「你是指什么?啊,真想赶快来碗热汤。我的胃想喝汤想得不得了。希望那是间能端出美味热汤的旅店。」 康那等人的目的地,是一栋朴素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装在入口处的弧形看板,在没有户外照明月亮又不赏脸的情况下根本看不清店名,因而失去了意义。相对的,窗内流泄的黄色灯光与飘出的热汤香气,则强调着自己具备接纳住宿客人的最低限环境。 「有钱吗?」 「不用担心,重点是他。」 洛芙回头看向走在后方数公尺处的米戈。他虽然披着露营用毛毯,但那毕竟无法遮住尺寸相当于两名成年男性又背着方舟舵手的巨躯,钳子和节肢都从毛毯下露了出来,外观显得更为诡异。 「这样子可进不了旅店。」 「可是,如果把米戈藏在外面却被想找他的教团或魔女发现,事情就糟糕了吧?再说,苏夏像他这样的生物应该不算少见吧?」 「一般来说犹古格是个不为人知的种族,会吓到旅店的人。」 「可是他们以前不是帮助过人类吗?也许意外地受欢迎喔?」 洛芙在建筑前停步,指着贴在入口旁边的纸。 【有人目击「脑贼」于森林中出没!夜晚在外徘徊很危险!请务必来本旅店「林户亭」投宿。】 「这个直接又耸动的名字……」 「大概是指犹古格吧。」 两人看向米戈。当事者伫立在两人背后,仿佛发条不转了一般动也不动。 「这也没办法。如果不是与自己切身相关,人总会优先接受表面上的情报。」 「虽然没办法,但也不能让米戈在外露宿吧?」 洛芙说了声「当然」,接着双手抱胸续道: 「那我们就来硬的吧。」 ж 这是间整洁而宽广的房间,地上还铺了带点灰色的蓝色地毯。苔绿色窗帘,床单比预期漂亮的中床,古典风格的拉盖书桌与藤椅,加上一对有棕榈叶图案装饰的扶手椅将小圆桌夹在中间。房内家具的挑选、配置、颜色都颇为高雅。 康那相当疲倦,连行李都没卸下就坐到了床上。 詹金发出高兴的声音从他裤袋中跳出来,并在眼前的地毯上绕着8字跑了好几圈,接着扑进床底下。 「真没想到『把米戈当成会自己走路的机器』这招会管用。」 「旅店主人也很惊讶呢。」 洛芙开启书桌的盖子,检查里头预备的墨水瓶与钢笔。 「我想他是对机器不该有的巨大体积和无用功能感到惊讶吧。」 米戈卸下背上的方舟舵手,灵巧地用两只节肢取下装有艾克利脑子的圆筒,然后将圆筒轻轻放在地毯上,开始用爪尖摩擦它。康那有种看见罐头工厂机械的感觉。 将自己带来的钢笔跟墨水瓶放到书桌上以后,洛芙坐了下来,并且对康那伸出手。 「干嘛?」 「把你的信给我,替你修改一下吧。」 「修改?」 「就是把它重写成像样的文章。」 康那立刻用尽一切力量摇头。 「不、不不、不用了!」 「拿来。」 少女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害怕的康那只好将口袋中皱巴巴的信交出去。 洛芙收下信后便开始动手修改,她跟桌子近得鼻尖几乎都要贴上去了。 「错字漏字、文章结构、节奏、表达方式,都有让人在意的地方。你打算把这份原稿呈给谁看?」 「……我打算把它送给暗恋很久的女孩子啦。即使写得这么烂,它依旧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拼命写出来的,里头充满了我的心意。只不过一直没办法送出去就是了。」 「虽然不太明白,但这东西只会让对方不悦、害怕而已。这种像蠕动恶梦般的文章,看了就令人胆颤心惊。我建议你当个恐怖小说家,康那。」 「我、我知道了,别再拿这封信折磨我了啦洛芙……」 少女没理会哭着求饶的康那,动手以细小的文字填满信纸空白处。 「跟那种难以出口的感情相关之处,我也无能为力。构成你这封信的文章大半是那种东西,所以我可能无法改变信上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气氛;即使如此,我依旧会替你修成比较能够阅读的东西。话又说回来,你的表达方式真的让我想吐,必须唾弃!」 洛芙语气强烈地控诉,于是康那决定随她高兴。反正信也送不出去。 ——不晓得妮亚是否平安无事。 「喂。」詹金在床下招手。 虽然康那觉得麻烦而打算无视,不过洛芙已经埋首于作业中,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搭理对方。 「死秃子,那个蟑螂怪物为什么要跟来啊?」 「原因很多啦。但他不是坏人唷,詹金。」 「啊?你这小子趁我不在时跟蟑螂变成好朋友啦?」 看见詹金压低声音,康那在想是否该告诉它没这个必要。方才詹金睡着时,康那曾问洛芙是否听得到它说话,少女回「听到啾啾声」证实了康那的想法。康那只是靠「触手」的力量理解詹金的话而已,它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老鼠,除了那副令人不快的尊容外跟寻常沟鼠没两样。要说破这个事实令少年有些犹豫,最后他还是选择搁下不提。 「话说回来混蛋东西,那时的怪物怎么了?」 「咦,怪物?长什么样子?」 「发光的蛇怪啊!你当时不是命在旦夕吗!」 「咦……蛇?有那种东西吗?」 他虽然见过不少笔墨难以形容的异形怪物,却不记得有过过能用「蛇」一词简单形容的东西。 「你该不会忘了吧?那么危险的妖怪耶……」 康那在犹古格居住区遭书徒袭击而失去意识后,直到被洛芙她们发现之前,有段谁也不晓得的短暂空白时间。詹金目击到那时发生了什么事,统整它的证言后大概是这么回事: 康那遭书徒抢夺语言时,詹金感受到了生命危险而逃出口袋,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当它好不容易逃出去,转头确认有无追兵时——那双惹人厌的眯眯眼看见的既非追兵也非康那的惨状,而是一条鳞片闪着白光的巨蛇。 房间中央的虚空产生了一个黑色大洞,蛇从里面探出头,接着扭动长长的身体,把自己缠住的康那与书徒当玩具般乱甩——的 样子。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喂,混球!为什么你会毫发无伤?」 康那也想知道。如果詹金所言不虚,自己应该已经成了蛇的粪便,在路边吸引苍蝇才对。之所以能像这样留住小命悠哉地听人面鼠说话,必然是之后发生了某种奇迹。 很遗憾,詹金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奇迹。看见那一幕的他,本能地拔腿就逃。 书徒之所以消失,多半是为了逃离那条蛇吧。肥书徒搞不好已经被吃了。不晓得是康那没长肉看起来很难吃,还是昏了过去让蛇误以为是尸体,总之对方似乎放过了他。 洛芙抵达那个房间时曾说她与书徒擦身而过,代表蛇从现身到消失没经过多少时间。 詹金声称蛇是从黑色大洞钻出来,但那个房间除了出入口以外没有任何能容纳物体通过的空隙或洞穴。如问有没有头绪,大概就是康那失去意识瞬间在融化幻觉中所看见的——虚幻洞穴;那个凿穿妮亚脸庞将自己吸进去又吐到异界的洞穴;此时仍贪婪地吞噬天空,让其流向不知何在之胃袋的〈唯一真〉无限大口——或许这些洞全都通往其他的世界。 通过这些洞穴,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只不过是没根据的臆测。实际上不见得是通往康那的世界,也有可能通往更奇怪的疯狂世界。而且洛芙说过,次元夹缝中藏有邪恶的怪物,詹金看见的发光蛇怪说不定也是那种东西。果然最佳解答还是和〈穿时者〉交涉,拜托他让自己一行人安全地穿梭次元。而关键现在就握在康那手中。 少年卷起了左袖,确认重要的钥匙是否还在身上。 「恶!喂、喂,那、那是什么啊!」 詹金连忙躲进床底下,并从暗处送来畏惧的目光。 「放心,这东西不会咬人啦——应该吧。」 室内的照明变暗,于是康那抬起头。洛芙将信递给他。 「改完了。」 接过来的信纸上,满是她神经质的纤细文字。 「担心那只手吗?」 「反正担心不用钱嘛。不过,现在我倒觉得它有点可靠了。」 「其实,我还有些关于『触手』的事没告诉你——」 待在居住区时康那处于恐慌状态,可能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似乎比较能冷静地接受了。 「告诉我吧,希望是好消息。」 「是能推测『触手』之力与可能性的传说。方才对教授论文有异议的艾克利先生在听,所以我没明讲。教授长年搜集『触手』的寄生纪录,是『触手研究』方面的第一人。」 洛芙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说完了多达两千张稿纸的论文内容。 【深水浅眠者c——其中一只触手】。 这是修琉斯贝利取的名字,在这之前人们称它为【贤者之杖】。 最古老的文献里只提到〈杖的持有者,能与各种有形无形的魂魄交谈,缔结坚定的关系〉,并未多讲其他的事;「在教徒围绕下高举手杖的贤者」也只有那么一张图。 修琉斯贝利调查这名持杖贤者时,找到了某个侍奉古代王朝的魔法师。此人就是c。从他的纪录中,修琉斯贝利得知c是次元旅人——而且很可能是来自欧安的访客。 c在穿梭次元时让「触手」(c这么称呼)寄宿在手臂上,用它的力量号令人类、动植物、怪物甚至众神,坐上了世界中心的王座。 c利用手下众神之力让「触手」增殖并全数寄宿在自己身上,看来就像穿着镶满黑曜石的长袍一样。 最后c决定朝次元比苏夏、欧安更高的世界迈进,据说出发之际他在夹缝中放出了无数的「触手」。 「那么,这家伙就是那个叫c的人要神做出来的吗……」 「根据传说,与这些『触手』同在者将坐上睥睨世界的王座,成为能号令诸神的至高存在,从远古神只到土着小神都得服从。有些人将这些当成神话夸饰而一笑置之,选择由生物学观点讨论『触手』;也有人认为c确实存在,如今仍在高次元观察所有的世界;这两派的争论源远流长。教授常对我说,『触手』是值得花一辈子追逐的秘宝。」 成为世界之王者所持的贤者之杖(触手)。规模虽然颇为壮大,但听了半天还是不晓得「触手」到底是什么。「触手」早在c放流之前就已存在。 洛芙像抚摸猫的头一样,温柔地触碰有如不祥轨迹的「触手」隆起。 「老实说,我本来也觉得这些话难以置信……啊啊,好想赶快告诉教授。」 「洛芙,我们以回去为最优先,这点可别忘罗。」 洛芙以扫兴的表情回答「我知道了啦」 外头有个声音传来,仿佛先前在等待两人对话结束一般。 「——小提琴吗?」 康那侧耳倾听那幽暗、低沉的音色。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他却觉得很像老电影中会出现的音乐。 「好寂寞的曲子呢。」 「似乎不是出自这间旅店。」 两人看向窗外,从那儿能看见旅店对面有三角形屋顶的建筑。在看似阁楼的位置有面方窗,一道纤细的身影在亮起的室内晃动。 房内响起不解风情的敲门声,打坏了旋律。 康那连忙替米戈盖上被子。要是人家发现自走型机器的真身,搞不好会当场昏倒。 洛芙开门后,留着长胡须的旅店老板便将料理端进房内。 「抱歉来迟了,因为我是一个人在弄。」 他将装了温热奶油浓汤的碗和放有切好面包的盘子摆在桌上。洛芙似乎是等不及了,不但以双手摩擦着肚子还在一边跺着脚。 老板虽然瞄了米戈一眼后皱起眉头,却马上又挂起营业笑容转向康那。 「我想两位应该会有些在意,不过一小时左右应该会结束。」 「啊,音乐吗?不,我们倒是不怎么在意啦。对吧,洛芙?」 「那就好,餐具用毕后请放在门前唷。那么,请慢用。」 「请留步。」盯着料理看的洛芙,出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老板。 「待会儿我想安静地写作,能否请对方立刻停止演奏?」 握住门把的老板停步,对洛芙露出困扰的表情。 「这……可是已经很晚了。而且客人啊,外头还有脑贼跟厥克维(48:厥克维(drekavac),「呐喊者」之意。波士尼亚与赫塞哥维纳传说的魔物,状似公山羊。这种魔物的声音被当成死亡宣告,出现就意味着死亡。)之类的东西徘徊呢。」 「洛芙,这声音没那么吵,你应该能忍忍吧?」 洛芙似乎忍耐不了的样子,把木汤匙插进碗里狼吞虎咽地喝起汤来。或许是饿坏了吧,少女把嘴边弄得都是汤渍也不在乎,康那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拼命的表情。 「唉唷,你在干什么啊洛芙,连头发都沾到了耶。」 「老板。」洛芙任由康那用餐巾替自己擦嘴,以尖锐的眼神刺向老板。 「方才你一副『别自找麻烦』的表情呢。这曲子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大概是被洛芙的气势压倒,因此察觉这名少女不是普通人吧。他僵硬地点点头,小心地留意窗外动静并拉上窗帘,这才低声说: 「要说是可以,不过你们要记住喔——在这一带,祸从口出。可别多管闲事唷。」 洛芙点头后,老板看向康那。有不祥预感的少年虽然觉得不听也无妨,却还是不大高兴地颔首。 「对面民宿的阁楼里,住了个麻烦的女人——她拥有恶魔的声音。」 「恶、恶魔的声音……?恶魔的声音是什么啊?」 「那个女的能用言语杀人。」 康那短暂的休息顿时破碎。 「四年前——大家不知为何忘记首都名字的时候……」 「咦,忘记?」 「大概是语言灾破坏了首都的名字,将它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消吧。」 洛芙轻声告诉康那。没想到连地名都能破坏……确实洛芙只说要前往首都,并没提过首都的名字。 「那个女的就在那时住进民宿,每天制造这种阴沉的声音。虽然我一开始也不怎么在意就是了。」 女子会出现在首都城郊的三流剧场,演奏中提琴。 她演奏的音乐有点阴暗,听了心情会为之低落,绝对不是什么能让人拍手喝采的东西;然而女子的外表美得令人屏息,甚至有人为了见她一面专程自远方赶来。 某天晚上,两名年轻男客仗着酒意,在剧场前守候女子。她一走出剧场,两名男客便缠上来要她一道去喝酒,许多路人目击到女子跟两人走进剧场后面的暗处。隔天——。 「其中一人浑身是血,死在剧场后面。」 康那丢脸地叫出声来。这故事不怎么适合在幽暗的旋律下聆听。 「另一个男的虽然回到家中却全身喷出血来,三天后就死了。临死前,那家伙作恶梦般不断呻吟着『那个女人说的话有毒!』之类的话。那女的是个会用诅咒言语杀人的魔女(49:指与恶魔或远超过恶魔的邪恶存在缔结盟约,借此获得充沛魔力的美丽女子——出自安布罗斯·比尔断(ambrose gwi bierce)的杰魔鬼辞典(the devil"s diary)》。)啊!」 「魔、魔、魔女……?这回是魔女!?」 洛芙瞄了哭丧着脸看向自己的康那一眼,随即询问老板: 「你是说,她是个沉溺在魔道之中的魔女?」 「是呀。那个女人的双亲也是可怕的魔法师。首都的音乐厅里,好像还有几百个被他们化为石像扔在那边的人呢。」 「为什么民宿要让那么恐怖的人住进去啊!」 老板连忙将食指放在嘴前示意。 「民宿跟剧场都无法违逆那个女的,因为他们不想死嘛。我也很怕呀,要是有客人被杀,我就马上收掉这家店。外地人不相信这种事让我很头痛,还有些笨蛋听到是个美女就跑去看呢。所以一听到音乐,我就会像这样来房间看状况,毕竟也会有些乱来的客人跑去抱怨呀。」 寂寥的旋律依旧阴郁地流泄而出。这音乐没问题吗?突然害怕起来的康那以双手捂住耳朵,牙齿则颤抖得喀啦作响。 「大致上就是这样,你们千万别多管闲事。到现在,那个女的依旧每天晚上去首都的剧场演奏,所以再过不久音乐就会停了。」 老板一离开,康那就窝成一团缩到房间角落发抖。 「魔女?别开玩笑了。呜呜,这消息简直糟透了啦!什么恶魔的声音嘛!这音乐一定也有问题,啊啊,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扔掉耳朵。」 米戈在被子里向康那送出心电感应。 ——拿掉耳朵? 从被窝中伸出的钳子,就像在演练一般切开空气。 「不不不,留着!我要留着耳朵!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洛芙喝干碗里的汤后满足地喘了口气,随即拿着装面包的盘子走近窗户。 「不行啊,洛芙!要是被魔女看到,她会用有毒的声音杀掉你啊!」 「她可不是什么魔女。」 少女坐在床上,一边从窗帘缝隙打量外头,一边撕下面包塞进嘴里。 「她大概是语言灾的受害者。」 「受害者?她明明是杀了人的魔女耶?」 「如果她真的是魔女,就不会躲在那种安静的民宿了吧?应该会每晚在魔宴上亲恶魔的屁股、吃煮熟的孩子才对。」 演奏就在这讨厌的时刻停下。一想到魔女可能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康那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语言灾的诅咒也会把声音变得有毒?」 「毕竟是跟语言有关的灾害,可能性很高,明天去首都就能更了解。据教授所言,首都遭逢源自《塞拉伊诺断章》的瘟疫般灾难后,简直成了地狱。」 康那真希望洛芙能放过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碰上一大堆倒霉事了,根本不可能撑过这里的地狱。 「那种地狱里还有人住吗?」 「受害者似乎没有自觉。语言灾不是火灾地震那种看得见损失的灾难,而是静静地潜入人类社会里,一点一滴侵蚀内部的慢性毒。为什么说不出话?为什么没人听得懂自己说的话?为什么自己一说话就会跟对方吵起来?为什么会忘记重要的词语?为什么听不到别人说的话?受害者完全不知道,就连身在地狱里的自觉都没有。这里的情报也已遭到破坏,所以受害者们想了解都没办法。」 「《塞拉伊诺断章》吗?真是恐怖的书啊……」 洛芙拍掉胸口的面包屑,提议道: 「康那,要不要跟魔女见个面?」 「你是要我自杀吗?」 「是要跟你一起度过难关活下去。接下来我们要前往事件中心,却没有回避危险或战斗手段是非常脆弱的。就像方才老板说过的,首都还栖息着叫做厥克维的野兽。」 「这东西让人很在意,到底是什么啊?」 单听名字的发音,就让康那明白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厥克维是种喜欢在废墟、墓地等处徘徊的不祥野兽。它们长得像半腐烂的公山羊,除了尸肉外最喜欢生肉,空腹时会发出近似人类小孩的可怜声音引诱猎物,接着会将哀叹好心没好报的牺牲者活生生地吃掉。厥克维喜欢这种哀叹更胜于生肉,似乎会巧妙地避开声带进食。」 「这里就没有可爱点的生物吗?」 「她每天晚上都走在有这种东西徘徊的首都里,一个人前往剧场,理应有某种回避危险的方法。虽然不晓得那是有毒的声音,还是别的东西——你不会觉得好奇吗?如果把我们的理由说出来,或许她会成为可靠的同伴。教授常对我说『洛芙,你只是个孩子,一有困难马上就去拜托大人』。」 「『大人』不代表什么忙都肯帮吧,洛芙。不是每个大人都像教授那样,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是魔女……」 人家只不过「有可能是受害者」而已,搞不好真的是魔女;就算是受害者,她依然是危险人物。更重要的是,现在连对方是不是可靠的大人都不晓得。 「到时候再说罗,康那。」 「不过,她的声音有毒吧?要怎么对话?语言灾不是连笔谈都……啊姆!」 一块面包堵住了康那的嘴,让他瞪大了眼睛。 「既然在民宿住了好几年又在剧场为客人演奏,表示她就算不愿意也得与人接触。如果每次都把对方害死根本没办法生活,她应该有自己的沟通手段才对。等你把那个吃完后就过去吧。」 ж 「别开玩笑了,我这里又不是棺材(50:根据英格兰北部的迷信,如果在墓地以外的场所听到墓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家里就会有人死亡。),你们去别家吧。」 民宿老板娘并不欢迎两人的到访。 她将可能跟犹古格差不多宽的屁股塞进摇椅,用宛如懒惰地底神的尊容威吓康那和洛芙。旁边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老爷钟正在摆动,看起来就像准备容纳老板娘的棺木。 洛芙正襟危坐地面对她。 「老板娘,请你帮帮忙。我们有件事非得拜托她不可。」 「你们是『林户』那边的客人吧?那个厥克维老爹没告诉你们这里是 间住有魔女的诅咒民宿吗?」 「厥克维?这……」 老板娘对吃惊的康那露出怪笑。 「是呀,他长得就像山羊妖怪对吧?听好,我不晓得你们想拜托什么,但魔女只会用诅咒的话语杀死你们而已。」 「洛芙……人家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洛芙瞥了听到「诅咒」就变成胆小鬼的康那一眼,依旧紧咬对方不放。 「老板娘,就我看来,你的态度就像在保护她一样。」 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让人头痛的小姑娘啊。」 「拜托你。我们完全没打算给你们添麻烦。」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好几次——」 『让他们上来吧,科佩尔。』 一个冷淡而平静的女性声音响起。 「可是,这样好吗?」名叫科佩尔的老板娘歪头表示疑惑,大声对着楼上喊回去。 『放心,这两位客人这么可爱。』 真是不可思议的声音。似乎来自远方却也像在身边呢喃,完全不晓得说话者身在何处。声音明明流畅又温柔,却有些不太对劲且缺乏人情味,令人十分不安而难以老实地接受。 「她这么说罗。去吧,二楼走廊走到底有个窄楼梯。」 「勉强你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还有,我只是管理员,不是这里的老板娘。屋主老早就逃走罗。」 阁楼的门就像在招呼康那他们般开着。 位于三角尖顶的房间相当宽敞,里头有能充分满足生活起居的家具,包括钢制的床、擦得洁白的洗手台、漆成黑色的乐谱架、有古典风格装饰雕刻的椅子,侧面刻有莲花的化妆台、尺寸显然与单人房不合的衣柜等。外漆剥落的桌子上,有盏稍大的酒精灯安静地点着火焰。 女子身穿露出胸口与肩膀的森林色晚礼服,背对着小窗,坐在房内看来最为舒适的椅子上。 正如旅店老板所说,她是个看了会让人不禁屏息的美女。 她有对宛如失去了灵魂般潜藏阴霾的蓝色眼睛,缺乏血色的苍白肌肤以及长至腰际、浓似夜雾的白发。至于她穿着白色高跟鞋的脚旁边,则放了一把闪着磷火般微弱蓝光的中提琴。 「你就是『魔女』吗?」 听到洛芙的问题后,白发女子慢慢地将中提琴放到肩上并以下颚夹住,接着闭起眼睛,让琴弓在四根弦上滑动。 『没错,小姑娘。我就是传闻中那个会吐出剧毒的魔女。』 女子低沉的「话音」响彻了阁楼。 「我们是对面旅店的客人。刚刚有幸听到你的演奏。」 『既然没听到掌声,代表你们不是支持者。是来抱怨的吗?』 这声音不属于她。刚才这句话,女子是闭口以琴弓擦弦所奏。她将中提琴奏出的音色,当成自己的言语。 『虽然我有留心音量,但一陷进去就不小心忘了。抱歉,吵到你们了吧?』 声音与演奏者的表情完全搭不起来。这两句话口气明明极为柔和,女子的脸却有如希腊雕像般僵硬而无表情。 「一点也不吵。」康那摇头。 「非常动人的曲子。该怎么说呢,听起来很寂寞,似乎在哭泣……我、我很喜欢。」 『你的耳朵很不错呢,小弟。而且胆子也不小。』 那对阴暗的蓝眼盯着康那看。 少年背上窜过一股恶寒,不由得退了一步。 洛芙反倒往前踏出一步,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能治好你的话语。」 康那在心中「喂喂喂」的冷汗直冒。大言不惭也该有个限度。 『这话很有意思呢。不过小妹妹,我们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喔。』 洛芙恭敬地低下头,彬彬有礼地报上名字。康那也跟着这么做。 从椅子上起身的白发女性个子很高,肢体仿佛生了病一样地纤细,站姿宛如末日绘画里描绘的死神。她以优雅的动作拉起中提琴——。 报上爱莉雅·冉这个名字。 康那与洛芙将他们的状况告诉爱莉雅。聆听期间,爱莉雅将琴弓放下,完全没有插嘴。 待洛芙表示自己大致说完后,爱莉雅便引弓擦弦奏出短短的感想。 『你们也很倒霉呢。』 「嗯,没错。然而只要我们前往欧安捣毁苏夏的法则,就能取回话语。连你真正的声音也能一并夺回喔,爱莉雅。」 『听起来美好得让人难以想象呢,若是小妹妹你或教授先生那样的人,应该能够理解吧。我对世界的结构与超越次元的神没兴趣,欧安什么的也只在故事中听过,连它真的存在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惊讶。我跟这个世界的关连,就只有这点程度而已。所以刚才那些话也只听了一半,真是抱歉。』 自己运气真好,康那心想。 正因为恰巧遇上了博闻强记的洛芙,康那才得以在短时间内理解自己面临的状况与名为苏夏的世界。假如遇上了别人,或许他现在还是不晓得自己身在异世界。 『所以呢?到头来,你们两个小不点想要我做些什么?』 「正如刚才所说,教授落入了书徒们手里。我们认为他们的根据地在首都,因此为了夺回教授而前往那里;然而如你所见,我们只是没有任何力量的脆弱小孩,所以希望你能够帮点忙。」 『我给你们一个建议。现在就回旅店喝杯香甜的热牛奶后上床睡觉。等你们恢复精神后,马上就能把「去地狱郊游」这种傻事给忘掉。』 「可是,我听说你每晚都会去那个地狱里的剧场演奏,并且平安归来。」 『那只是间门可罗雀的冷清剧场,这年头根本不会有客人。再说,谁想听会吐出剧毒的魔女演奏呢?』 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我满足而已,爱莉雅自嘲般地演奏。 『我什么也做不到,抱歉害你们白跑一趟了。去吧,深夜里会有夜魇来抓小孩唷。快回旅店吧。』 楼下传来冗长的报时声响,多半是一楼的老爷钟吧。之所以做得那么大,想来是为了让声音能传到阁楼。 『我该出门了。幸好今晚的访客很可爱。』 「你要去剧场吗?」 听到康那的询问,爱莉雅奏出『对呀』回应。 若仔细打量她,会觉得中提琴才是本体,人类只是演奏中提琴的装置。明明只要点个头就能了事,人类却没这么做,而把简单的一句回应交给中提琴。将一切沟通手段交给乐器的生活,或许让中提琴夺走了她的人性也说不定。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早上。回来后喝杯温暖的葡萄酒就会上床休息,接着一路睡到日落所以帮不了你们。抱歉罗,没能帮上忙。』 洛芙踩响了脚步声走近爱莉雅,仰头看着她。 「方便同行吗?」 「等、等一下!洛芙,我也知道你很焦急,但是晚上很危险啊!」 「你说早上不行,换个角度来看就是晚上可以。」 『这是什么逻辑啊?』 「是啊,这什么逻辑嘛!」 说夜间生命维持率会降低的人是洛芙自己,而且刚刚才从旅店老板口中听到了耸动的名字……要是洛芙权宜之下的判断让两人变成怪物的饲料,事情可就不好笑了。 「好啦,快去叫米戈他们吧,康那。快点!」 「不行啦洛芙,他可是最后的犹古格耶?你应该多珍惜人家啦~~」 洛芙以冷静的口吻安抚快哭出来的康那。 「只要跟这位小姐在一起就不会有事 ——因为大人总是会帮助小孩。」 少女以清澈的黑眸仰望爱莉雅。 「没错吧,爱莉雅?」 爱莉雅的琴声有如叹息。 『给坏心的小妹妹逮住了呢。』 ж 一行人离开森林终点的小住宿区,持续沿着难行的林间小路往下走。 空中既没有月亮的踪迹也看不见半颗星星,不晓得是不是被吃了。现在是世界黑暗化最严重的时间带,那个令人不舒服的黑太阳肥大得夸张。 当他们借着提灯光亮慢慢地削弱黑土般寒冷的夜晚向前进时,鞋音开始有了改变。一会儿后,大伙儿感受到风势转强,气温明显地降低。 眼前是街道。 钟型屋顶、双斜屋顶、四坡斜顶、盔型屋顶。扭曲的旧民宅屋顶。凹凸起伏的砖墙。互比高度的尖塔。没冒出任何东西的禁烟中烟囱。教堂般的建筑。众多亮着的瓦斯灯。 远远眺望过去,只是一幕古意盎然的街景,似乎跟灾害什么的毫无关系。 『欢迎光临地狱。』 走在前头的爱莉雅停下脚步,告诉大家已经进入首都。 街上的异样气氛压倒了康那。 文字淹没了整个城镇。 街道、房舍、门板、窗户、出入口、路灯——密密麻麻的文字群随处可见,而且全因为病态的扭曲和用色而变形,映入眼帘的尽是些无法明白其中意义与感情的东西。强行并排的人名、文法彻底被破坏的讯息、语言般的散文诗、有如暗号的词语、不规则的数字、连文字结构都不像的东西——康那脚边的石板地,以崩溃的笔法写满了红马、红马、红马以及「红马」,成了长脚虫子交缠推挤般的猥亵图案。 洛芙追过爱莉雅,跑在稍微前方处。 『这里很危险所以别离太远唷,小妹妹。』 少女突然坐下,拿起地上某个形状扭曲的物体。 那是以木头削制而成的某种雕像。这个看起来像直立山羊的玩意儿,在吊钟状躯干中央有个拇指大小的孔洞,里面塞了疑似兽皮的东西。这种不晓得该如何解释的雕像,在路旁排列了好几个。那一带还散落着融成一滩的蜡烛与小动物的骨头碎片,更有扭曲形式与其他文字群不同的象形文字描绘出规律的形状。 『那是黑山羊教团。最近他们似乎乘着混乱,频繁地在首都活动。』 站在洛芙背后的赛莉雅,低头奏出微弱的乐音。 「喂、喂,老子在叫你啦,狗屎蚯蚓!」 康那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低头看向在口袋里鬼叫的人面鼠。 「怎样?」 「什么怎样!你这个死小鬼居然一直不理我啊!」 「现在没空理你,安静点吧。」 「什么?你这家……喂!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那位大姐!」 詹金似乎很中意爱莉雅,在来首都的路上始终死盯着人家的背影不放,嘴里还不断嘟囔着音调与含意极度恶心猥琐的话语。尽管詹金的嘴巴跟外表很糟,但那和康那类似的胆小个性,让少年开始对它有了亲近感;只不过它看着爱莉雅的猥亵神情与龌龊模样,使得亲近感再度转为嫌恶。究竟是该请米戈用惊人的鼠体改造技术把詹金的脑袋做成罐头好让它永远沉默呢?还是该把它像个老鼠一样扔进垃圾桶呢?康那认真地觉得用这些方法对付它的日子不远了。 「像你这样的动物要怎么介绍啊?介绍一只恶心肮脏的老鼠怪物给她认识,她也只会感到困扰吧。」 「唔……」詹金先是全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接着瞪向站在旁边的米戈。 「你不是连这只胆小的虾子混蛋都介绍给人家了吗?老鼠就这么糟糕吗?这叫歧视!你歧视老鼠!」 区区一只老鼠居然知道这么麻烦的词啊?康那心想,并别开了视线。但他也觉得自己似乎讲得太过分了。 此时,米戈打量起詹金,接着摇头晃脑起来。 「干、干嘛!你有意见吗?有就说啊!嘿、嘿嘿,你这小子倒好,他们可把你当成同伴了呢!喂、喂!?住、住、住手——!」 米戈将乱动的詹金从口袋里拉出来,随即踏着沉重的脚步移动。康那好奇地在一旁观察,发现米戈以一对节肢将詹金捧到爱莉雅面前并晃起头来。 『什么事?』爱莉雅不明所以地演奏,米戈则又晃又挥地试图向她表达些什么。 「你……你该不会……要向大姐介绍我……」 詹金的眯眯眼泛起泪光,一道灰色泪水流过它的脸颊。 呜哇~~呜哇~~ 康那的耳朵捕捉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不是詹金的声音,而是来自更远处的孩童哭嚎。 另一道类似的哭声,则从截然不同的方向传来。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一道又一道的哭声,从城镇各个角落冒出。 『看样子拖太久了呢,欢迎的美声开始了。』 爱莉雅两脚前后张开,上身前倾,仿佛要拿中提琴的命要胁他人似地将琴弓抵上琴弦。丝绸般的白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在中提琴的昏暗蓝光映照下有如树冰一样闪闪发亮。这与优雅相去甚远的女鬼般架势,即为爱莉雅要展现不同演奏法的征兆。 『是呐喊者。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可能得看些恐怖的画面了。』 街上此起彼落的孩童哭声,全数朝向康那一行人集中。周围建筑突出的影子上,竖起羽毛的直立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增加,顷刻间便已多达数十。每道身影上头,都有两点歪斜的萤火般绿光以令人不快的方式闪烁。很快的孩童哭声就变成宛如邪恶在痉挛一样难以入耳的高歌。 康那用力蹬地,奔向洛芙。洛芙则紧握陷入肩膀的背包肩带,盯着爱莉雅的演奏架势。康那抓住少女的手臂之后,开始拍打邻近住家的门窗。 洛芙甩开康那的手,抓着少年胸前的衣服把他拉近自己身边,随即将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 爱莉雅持琴弓的手动了。 琴弓就像要割断琴弦般,动作激烈、快速,狂野得仿佛会折断演奏者的手。低音旋律以爱莉雅为中心朝外疾奔,如波纹般扩散开来。饥饿的身影们看似听得入神,全都停止了鸣叫。强风卷起沙尘,旋律乘着风化为旋风。中提琴的蓝光宛如呼应爱莉雅的动作般闪烁,此刻显然是她在支配乐器。演奏中的爱莉雅将一头白发甩得像狂乱的风雪,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饥饿的身影们收起诅咒的咆哮,四散逃入黑暗里。 「好厉害……」旁观者只说得出这句话。 米戈藏身在民宅屋檐下,他手中的詹金张大了嘴愣在那里。这么一来这家伙对爱莉雅的失礼言行应该会减少吧。 旋律停歇。当爱莉雅静静地放下琴弓时,厥克维们早已消失无踪。 洛芙拍手的声音响起,康那也跟着效法。 「在这衰败夜晚中保护你的东西,原来是音乐呀。真是了不起的演奏。」 爱莉雅用持琴弓的手拨开白发,并以幽暗的蓝眼看向两人。 『这种时候只要一声喝采就行罗,两位。』 ж 走了大约一小时候,铺满了亮丽白石的道路出现。先前那种诡异的雕像与仪式痕迹从这里开始愈来愈多,相对地狂乱文字群则逐渐减少。或许是因为道路与周边建筑物的材质变得难以书写吧。 白色道路穿过有个干枯喷泉的广场,通往一座像希腊神殿般壮观的建筑。 有着三叶拱的入口上头刻有神话图案;以夸张装饰圆柱支撑的屋顶,两端载有某种类似马的水晶像。如果不是在 瓦斯灯的微弱照明下观看而是在白天欣赏,必定是栋美丽得令人叹息的建筑。 康那还以为会被带去一边喝酒谈笑一边听音乐的平民剧场。 「康那,看来这里似乎是音乐厅。」 旁边的洛芙悄声说道。 「音乐厅?该不会是……」 从方才起便像压抑演奏前紧张般保持沉默的爱莉雅,走进了三叶拱入口。 里头有大理石材质的售票柜台,还有装饰精美的白色楼梯绘出平滑的曲线。如果没有泥印难清的足迹、陶片、纸片、散发恶臭的灰色水滩以及幼象尸体般的焦黑沙发,这里便会是个非常美丽的空间。 正对面有道表面贴了皮革的双扇门。康那他们正打算开门入内时,爱莉雅已然消失在后方那条细长走道的彼端。 门的另一边,是个平静而黑暗的表演厅。 一高举提灯,便能看见分层而设的观众席排着许多圆影子,令康那「啊」地叫了出来。他们很快就发现那是人头,同时也是石头。 坐在观众席里的,都是有人类外观的石头。 每座石像都生有发须,穿了衣服。康那想起旅店老板说过的话。将人们变成石头的魔法师——爱莉雅双亲的事。这里就是故事中的音乐厅。 康那、洛芙、米戈依序走下中央的楼梯。 石像身上不是燕尾服就是晚礼服,穿着十分整齐。他们全都面向一片黑暗的舞台,两眼圆睁、嘴巴大开,脸上充满恐惧。这些绅士淑女的膝上,还供奉了花束、酒瓶、雪茄等物品。 康那脚下传来某种东西的破碎声。他将提灯拿近一瞧,发现那是一副破掉的单眼镜。抬起头后,他看见舞台上亮起朦胧的蓝光——是准备演奏的爱莉雅。 暗色舞台中,唯有她的身影像切割过一般浮出。台上没有聚光灯,是中提琴的蓝光镶边将爱莉雅的身体凸显出来。 『听众请入座空席。』 康那举灯照了一圈,没看到什么空着的位子。 『也对。那天座无虚席。』 洛芙从康那身边走过,坐到数阶之下的楼梯上。 米戈无所事事地玩着前肢尖端。詹金则一脸大老板似的得意模样,坐在米戈背上甲壳的凹陷处。他看起来很欣赏米戈。 演奏开始了。 打从第一个音开始,少年的胸口便纠结在一起。旋律与在旅店听到的曲子相似,但更为强烈的思念搭上了更为温柔的旋律,宛如遭到扼杀的思念在哭喊,令人无比心痛。乐音逐渐高昂,情感也随之满溢而出 康那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爱莉雅的脚边,浮现了某种模糊的影子。 那仿佛与演奏产生共鸣而闪烁的存在,乃是两尊惨遭击碎的石像。 那是爱莉雅的双亲——不知为何,康那能确定是如此。 眼泪滚滚而落,快得连情感都追不上。少年第一次流下超越情感的泪水,他甚至害怕这么下去会将自己的泪流干。 「大概是受到『触手』的感受能力影响吧。」 洛芙看向康那,递出黑色的手帕。 「爱莉雅拥有让音乐乘载意志与感情的能力,这跟米戈的心电感应类似,或许你与她的感情同步了也说不定。」 「虽然不太明白……但我突然很想见妈妈一面。」 接过来的手帕沾满了饼干屑,康那只得辜负这番好意直接归还。 洛芙再度转向舞台。 「我也想见教授,但我流不出眼泪。这样很奇怪吗?」 「因人而异啦。这代表我是个爱哭鬼,洛芙很坚强。」 演奏结束,爱莉雅从舞台侧边离开,黑暗的帷幕再度落下。一会儿后,爱莉雅打开双扇门来到观众席。之所以没直接从舞台下来,想必是因为她坚决维持观众与演奏者之间的关系吧。 『我的事忙完了。小弟弟小妹妹,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打算在这里待到早上。可以吗?」 『请便,毕竟这里不是我家。小弟弟不会不舒服吗?』 双眼哭得红肿的康那吸着鼻子点头。 「没问题,可是,那个……这些人……」 『为什么会变成石头?唉呀,旅店老板没告诉你们吗?』 康那颔首肯定。他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皮,以诚恳的眼睛看着爱莉雅。 「我们没听到真相。」 爱莉雅幽暗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化为温柔的天蓝色。会说「似乎」,是因为已经它已经变成了光线难以碰触的深沉暗蓝。 『我以为真相这种东西没人有兴趣。要说也是可以,只不过听了会让人觉得烦躁唷。』 ——这是一首改变了一名女子命运的悲惨旋律。 『我的双亲都是音乐家。爸爸是中提琴家,妈妈是女高音歌手。两人相识的契机……这不重要对吧?』 在语言灾尚未这么凶猛的时候。 由来不明的惶恐,令人们心灵疲惫。首都充满了欺瞒、提防、愤怒、咒骂、混乱、离别、嘲讽、疑神疑鬼,吹起名为争执的风,成了连家人朋友都无法相信的灰色社会。现在回想起来,那全都是语言灾的征兆,但多数人都在毫无自觉的情形下静静地遭到侵蚀。当时,每晚嚣张地进行诡异活动的黑山羊教团乃是首都不安的病灶,没人察觉这场看不见的侵蚀。 那一天,音乐厅的两百个席次,在开场后不久便已坐满。 这是因为代表首都的两大音乐家——天才中提琴家亚拉尼斯·冉与人称圣歌女神(波吕许莫尼亚)(51: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文艺女神缪斯之一,司掌颂歌。也有人将她视为竖琴与农业的发明者。)的歌手爱莉娜丝·冉,要在此表演。对社会感到不安的人们,想要从两人的乐音和歌声中找出希望,因此集结至首都最大的音乐厅。 谢幕时刻已过,却没有任何人从表演厅出来。对此感到疑惑的女性剪票员,在陷入寂静的表演厅里发现所有人——两百名客人、四名乐手、三名歌手、六名工作人员全变成了石头。 亚拉尼斯与爱莉娜丝,也在舞台上化为冰冷而僵硬的墓碑。 希望成了绝望,音乐厅从那天起遭到封锁。 音乐厅的经理在后台与年轻女舞者幽会而逃过一劫,根据他向国家政府的报告,事情大致如下: 开演十五分前,亚拉尼斯向经理表示想更换一部分的曲目,将其中一首改为中提琴独奏。 据亚尼拉斯说,在演奏会的一小时前,有个穿着黄色大衣的异国男子造访后台,而他向这人买下了《奏出永远的乐谱》。 经理虽然坚决反对更改预定计划(经理强调这点),亚尼拉斯却强行演奏了这份《奏出永远的乐谱》——以上就是报告的全部内容。于是国家政府断定这次事件乃是由中提琴独奏所引发。 (爸爸和妈妈成了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大罪人,被处以永远在这座音乐厅将自身罪恶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刑罚。) 「《加塔诺托亚之吻(52:海瑟·希尔德(hazel heald)与洛氏的联合著作《超越万古(out of the aeons)》中登场的神。祂沉眠于姆大陆圣地某座山的地底,看见其身影者会石化,只剩下脑部会半永久地活下去。)》。」 洛芙这句话,让爱莉雅的表情出现骇人转变,像个以邪眼盯着不共戴天之敌的魔女一样。 『小妹妹,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朋友告诉你的吗?』 洛芙毫不迟疑地回答: 「教授乃是苏夏最了解六禁书的人。在教授的六禁书研究资料中,举出了几个记下诸神疯狂歌声的的乐谱,我是从那里 看到的。」 爱莉雅仿佛要从这些话中找出什么似地,以幽暗的眼睛捕捉少女的黑眸。 『那是《塞拉伊诺断章》吗?』 「哪本禁书我就不晓得了。然而,假如把歌曲和乐谱也视为语言的一种——那就很有可能。」 盯着洛芙看了好一会儿的爱莉雅,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为了知道《奏出永远的乐谱》,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前往图书馆。不过,我没找到冠有那种做作名称的乐曲。会不会是曲名不同呢?或者打从一开始就没那种乐谱呢——就在旁徨无助时,我看见了书架上最厚的那本书。就在为了这种单纯理由而翻阅的书中,我找到了禁书的项目。』 「教授的书吧。」洛芙低语道。 「他常说想创作一本永远都能翻开下一页的书。」 真不愧是在图书馆窝了二十年的人呢,康那感到敬佩。 『上面有「可能抄自禁书的乐谱」列表,我在里面找到《加塔诺托亚之吻》这个名字。旁边还有这样的说明——「包藏祸心的歌声,聆听者将奏出永远的临终哀嚎」——我想就是它了。它不是「奏出永远」的乐曲,而是「让人永远演奏临终哀嚎」的乐曲。』 「兜售乐谱的黄衣男子是什么人啊?书徒吗?」 在康那自己的世界欧安里,会穿那种衣服的人大概只有喜剧明星或魔术师吧。 『真是的,究竟是哪来的长腿叔叔呢?既然没在音乐厅找到乐谱,那么必定是他带走了。说不定这人打算在其他国家干同样的勾当呢。』 不知不觉间洛芙已抬起头来,打量起观众席里戴着红色钟型帽的贵妇那张灰色脸庞。少女的右手再度翻页似地动着。 「我所读过的书中也没提到《加塔诺托亚之吻》的解咒法。要知道详情,只能去阅读禁——」 『我读过了。』 爱莉雅淡淡说道。 『为了寻求《加塔诺托亚之吻》的解咒法,我试着读了《塞拉伊诺断章》。』 康那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洛芙也一脸呆滞地望向爱莉雅。 「那、那本书这么容易就能读?它这么好找?」 『它就收藏在首都的图书馆里。』 尽管洛芙早已料到首都就是《塞拉伊诺断章》和书徒的根据地,却没想过会在那么简单易懂的地方吧。尽管少女藏不住自己的惊愕,她稚嫩的脸庞依旧渐渐镇定下来。这么一来,就不必无谓地探索广大又危险的首都了。 『书要有人读才有必要存在,要是藏在洞窟深处或陷阱遍布的王室墓穴就没意义了。因此,它当然得放在不分老幼都能够阅读的场所。』 「《塞拉伊诺断章》里面写了些什么?」 洛芙这个问题,想必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兴趣吧。她盯着爱莉雅看的眼神,就跟在旅店盯着食物时如出一辙。 『那是古老神只脑中的东西,正常人的脑无法接受。那些疯狂的知识已经超越了理解的范畴,对我们来说比城郊酒馆中烂醉大叔的胡言乱语还要没意义。我呢,大概只读了目录吧。才读到那里,我的脑便已制止自己。它警告我,如果再往下读就无法回头了。要是就那样继续读下去,可能会变成那些叫「书徒」的人呢——于是我放弃阅读《塞拉伊诺断章》离开了图书馆,跟往常一样到剧场挣生活费……那间当时还有人支持我的剧场。毕竟,我也没想到光是读了目录,自己的话语就会变成那副德行——之后的事,旅馆老板应该都说了吧?』 杀死那两个男人也是意外。虽然爱莉雅是因为这件事而被人称为魔女,但罪人之女、魔法师之女等称号迟早会冠到她头上吧。于是魔女离开首都,躲在冷清的民宿里,每天晚上举行孤独的演奏会—— 『忘了介绍,散落在舞台上的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那些听众的亲戚把他们砸坏了。那些人拿花来供奉自己的家人时,顺道带了斧头和铁鎚下手破坏。爸爸重要的手指断了,中年发福的肚子也被砸开。妈妈的嘴被敲碎,四肢则被变态带走。跟我结婚的人很可怜,因为碎石会成为他的岳父岳母。』 她将感情灌注在演奏之中。方才那些听似玩笑的话语,在康那耳中成了不忍听闻的哭嚎。 『我努力收集遭人砸烂践踏、四处飞散的爸爸妈妈,连砂砾大小的破片也不放过,但应该还缺了很多。那些人将爸爸妈妈踩在脚下时,说不定妈妈的牙齿或爸爸的肋骨会刺进他们鞋底,就这么被带出去——想到这里,我甚至曾趴在地上找过……』 「过分……太过分了!他们明明也是受害者……」 『没办法,毕竟受恶魔诱惑的他们拖了很多人下水。这就是……罪孽啊。』 在能够享受这种不合理的遭遇之前,爱莉雅想必哭了无数次吧。如果人一辈子能流的泪有限,她应该早就流干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用乐音哭泣。 突然间,康那脑中响起米戈的声音。 「……咦……什么……?还活着?」 以节肢触摸观众席石像头部的米戈,将晃动的椭圆体转向康那。康那拿起放在脚边的提灯,照亮保持沉默的听众。 「怎么了,康那?米戈说什么?」 「他说这些人的脑……还活着。」 康那将提灯拿近坐在邻近席位的绅士,想从对方眼中找寻活着的证据。即使正对着光,灰色的冰冷眼球依然毫无反应、什么也映不出来。 『小弟弟,你们真厉害呢。』讶异的乐音响起。 『没错,这里的每一尊石像都还活着,都拥有意识。《加塔诺托亚之吻》呢,石化时会留下听者的脑,小心地让他活下去。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永远聆听地狱的音色。』 音乐地狱。石像中的活脑,直到现在仍旧饱受这个地狱的折磨。 『即使活着,依旧什么也做不到。当这道诅咒解开的瞬间,爸爸妈妈会死。他们会在怒涛般涌上的疑问与后悔与自责与憎恨与痛苦中——虽然不晓得有没有品尝的时间就是了——毫无意义地死去。我也曾经想过,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们粉碎到什么也不留的程度……可是,我仍旧无法做出这种回答。』 「快点回我们的世界吧,洛芙。」康那抓住洛芙双肩强调。 「快点毁掉这种残酷的世界……这种无药可救的现实吧!」 尽管被康那的气势压倒,洛芙依旧提了个意见。 「只把脑救出来如何?」 康那整张脸僵在那里,呻吟似地问道: 「……洛芙,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有个朋友能安全地取出脑部并让它半永久地活下去,对吧?只要用上机器,就连对话也不成问题,要搬到别处也——」 「你这个笨蛋!」康那的声音有如咆哮般响遍表演厅,产生共鸣现象。 洛芙呆滞地仰望康那。 「你还不懂吗……你给了人家一个残酷的选项啊!」 「残酷……?我只是……」 「洛芙!」 大概以为自己又要挨骂了吧?少女抖了一下,紧闭双眼。 『你们真的很厉害呢,连这种事也做得到。不过,虽然很感谢你们的心意,但我不会这么做。想必……这对爸爸妈妈来说不会是个幸福的选择。』 「能活下去难道不算幸福吗?」洛芙疑惑地问。 『「活着」这个词并不温柔。爸爸妈妈将人生献给了音乐,一旦不能演奏、不能歌唱……我实在无法说他们还算是活着。』 爱莉雅的话语并非责备洛芙,反而像是再次质疑自己。想必她已经在这座音乐厅里考虑了很多年吧。 『那些憎恶与愤恨的话语,爸爸妈妈已经听 好几年了。他们不但被称作魔法师、魔女、杀人犯还遭到那些原先可能喜爱他们音乐的人非难、责骂、肢解、唾弃。这种折磨,这比地狱的音乐更加残酷。所以啊,小妹妹,我认为死亡才是最佳的救赎。我是为了给予爸爸妈妈死亡,才想让他们从诅咒中解脱。』 「我想救你啊……」 康那低语道。 『什么事,小弟弟?』 「爱莉雅小姐,我想拯救你。」 那双见过许多夜晚的昏暗蓝眼,捕捉到了康那。 『拯救?小弟弟,你要拯救我?』 如果爱莉雅能出声,大概会笑出来吧。克制不由自主的失笑或呜咽很辛苦,除非当事人能抽离自己的感情。为了别让自己的声音毒害他人,爱莉雅应该锁住了自己这方面的情感吧。 康那紧握双拳。 「我想拯救爱莉雅,想拯救在这里化成石头的大家,想带米戈到同伴那里,也想替洛芙夺回教授和话语……我想拯救大家,拯救这个国家!」 他仿佛向天宣示般大喊。 洛芙诧异地看着康那。 「怎么了,康那?你又失去理智了吗?」 「……为什么我不是英雄……为什么我无法挥剑砍倒那些邪恶的家伙……」 这是压力。若是英雄传说,不管发生了多痛苦多悲伤多辛酸的事,最后主角依然会扫平一切阻碍。冒险再怎么危险、绝望,也因为晓得最后会尝到那种快感而享受紧张。所以读者能以爽快的心情阖上书本。故事里的英雄,就是这样带领读者走到最后。这个故事(苏夏)缺少一个拯救、指引人们的英雄。 是谁?这个「故事」的英雄是谁? 『小弟弟,你没有能制伏敌人的强大力量,这点用看的就能明白。不过,你理解他人痛苦的力量似乎比谁都强。』 「……这……也叫做力量吗?」 『能够成为动机的东西,都算是力量。即使是哭泣与绝望也需要力量。你想像并承受了太多痛苦与恐惧,多到几乎将你压垮。这胆小而温柔的力量,乃是你的宝物。可是呢,在这个世界里,那只是种会遭到淘汰的悲哀力量唷。』 「爱莉雅,能不能将你的『力量』借给我们呢?」 洛芙毅然看向爱莉雅,对她伸出小手。 「为了让苏夏脱胎换骨,我们要前往欧安。只要苏夏改变,一切的灾祸都能抹消。」 『是「或许」——对吧?这么即使出自小妹妹你可爱的嘴里,这依然是个荒诞无稽的计划呢。』 洛芙紧闭双唇。 『你们似乎误会了呢。我根本没有什么力量,有力量的是这把【维尼加·汤姆】。』 这似乎是那把闪着磷火般朦胧蓝光的中提琴。 『这把维尼加·汤姆是爸爸留下来,冉家代代相传的宝物。这孩子既是我的声音,我的感情也能借由曲子里传达给他人。虽然它对我来说是股非常非常重要的力量,却不是为他人所用的力量。更何况,我跟这孩子都属于罪孽深重的冉家。赎罪演奏会一晚也不能少,因为这里至今依旧坐满了期待冉家乐音的听众。如果想听爱莉雅·冉的音乐,只要来夜晚的音乐厅就行了。』 洛芙静静放下伸出的手。 「不让双亲存活,不对可能性伸手,无可奈何地享受不幸。你真的是个放弃一切希望的人呢。」 『如果怀抱希望也是种力量,那么我打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 〈无名都市〉 沉入地面的夜晚残渣在新鲜朝阳下渐趋稀薄,拥挤文字形成的地毯与因异教痕迹疯狂的首都露出全貌。 家家户户响起近似呢喃的开门声,脸色难看的人们挂着发霉般的惨白嘴唇,他们有如食尸鬼的扭曲身子络绎不绝地涌入灰色城镇,画面相当诡异。 低着头的人,乃是丧失了一切话语的受害者。他们为了不跟别人对上眼而垂下头,即使彼此肩膀相撞也不肯抬起来。 此时,两个男人扭打起来。他们只对彼此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并未传出互骂的语句。接着只能听到拳头揍烂肌肉的声音,骨头敲碎骨头的声音,呕吐物喷到墙上的声音,以及牙齿滚落地面的声音——他们没有「沟通」、「谢罪」等平静纷争的话语,除了攻击以外没有制止对方攻击的手段。 其中一人将嘴用来攻击后,事态及聚落幕。喉管被咬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朝天呻吟,这道响彻早晨天空的声音宣告了争端终结。 在他们两旁,每个人都挂着一副死人脸晃过去。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趴在地上,一边嘟囔个不停一边在地上以漆黑文字写下某人的名字——他是个逐渐失去话语的人。老人以指为笔以血为书,为了让自己绝对不忘记比生命更重要的话语,忍着痛楚试图留下记忆。他右手除了拇指外的四指,已经短得只剩根部。 一名衣衫褴褛的病态瘦削男子,缠着路过的人们不放。 「拜托,来个人告诉我那个字是什么。我太太快死了,我想在她临终前把那个字告诉她啊!记得吧?可以让人高兴的那个字,我想不起来啊!求求你们,她快死了。拜托,拜托来个人把那个字告诉我,别折磨我啊……」 附近有片围在白色栅栏中小墓园,哀求男子之妻迟早会睡进去吧。墓园中有名女性跪在尖塔状的新墓碑前,仰天号泣。 「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些话会把你伤得那么重……会把你逼上绝路……原谅我,亲爱的,我马上也……唉呀,男人被抢的女人来替抢她男人的女人擦屁股罗。」 突然,在以男性般低沉嗓音笑出来的女子面前,长得像只瘦乌鸦的未亡人耳朵尖叫,动手去抓坟前的女子。 「你这家伙在愚弄我是吧!你把我当笨蛋是吧!」 两个女人对吼让墓园变得极为吵闹,外头边以树枝敲打墓园白栅栏边走路的瘦弱小女孩,则以沙哑声音唱着走调的诡异歌曲。 看板涂黑的店铺。眼耳喉已毁的僧侣。以笼中九宫鸟替自己发言的少女。在语言压力下吹嘘的女子。以双手捂住嘴奔跑的妇人。发出幼儿声音追着妇人的男性。无言地玩跳绳的孩子们——。 虚伪、恶言、误报,疯狂的混合词你来我往,沉默与喧嚣怒目相视。疑神疑鬼,绝望与失望,混乱、疯狂、愤怒、憎恨、嫉妒、争执、死亡、污染——种种负面力量寄宿在语言之中,让社会失去了秩序。 「看这个惨状,要不是政府舍弃首都,就是政府本身已经崩溃。都民们的样子,在在显示了讯息无法流通导致贫困。这里大概会在名字遭人遗忘的情形下静静灭亡吧。」 『如果能灭亡倒还好,要是这种景象持续数百年才令人毛骨悚然。』 洛芙与爱莉雅的对话内容相当悲观。 两人背后,康那与盖着毯子的米戈并肩而行。尽管因为看见语言灾的惨状而说不出话来,少年却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 一行人走出音乐厅时,还是太阳尚未升起的黯淡清晨。经由充足睡眠消除疲劳的康那他们,以背包中剩下的面包和少许清水果腹,为了在爱莉雅的带路下前往据说收藏有《塞拉伊诺断章》的首都而离开音乐厅。随着太阳位置渐高,首都惨状毕露,康那见到这堪称人间地狱的光景,头一次明白语言遭到破坏有多么严重。 为了尽可能与他人保持距离,爱莉雅选择了较宽敞的路——理由在于,若不接触受害者,便不会受到直接的影响。 一会儿后,他们抵达了一个有大喷水池的广场。这座喷水池要比音乐厅附近那座来得朴素,形成伞状的水并非纯粹的透明,而是染成了灰色的污水。 『瞧,那就是图书馆罗。』 爱莉雅以目光示意他们的目标。 这栋有如哥德式教堂的建筑,以十字耳堂的尖塔贯穿天空。这座收藏了《塞拉伊诺断章》的豪华建筑很可能是书徒根据地,洛芙恩师修琉斯贝利的脑也可能在这里。然而它的外观,却更进一步地刺激着康那的似曾相识感。 「那栋建筑是……」 在呆呆仰望图书馆的康那面前,爱莉雅甩动白发回过头来。 『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你们自己加油罗,小弟弟小妹妹。』 这么奏完后,她便踩着高跟鞋往回走。 「昨晚冒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 洛芙在深深鞠躬的康那旁边高声宣言: 「爱莉雅,我们一定会找到希望。」 爱莉雅回赠了他们一曲。那威武而雄壮的音色是她个人的鼓励方式。 在刻上几何图案的拱门与设有镂空装饰栏杆的宽敞阶梯引导下,洛芙与米戈走向无名都市图书馆的正面入口。 「这样啊……这里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图书馆出现在眼前后,康那总算明白方才的似曾相识感从何而来。而且,一股无论如何都想确认的强烈冲动,驱使他飞奔而出。 「康那?」 「抱歉,我马上回来!」 这里是受到语言灾侵蚀的首都,在这种地方单独行动究竟多危险,康那自己也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依旧不得不去。 少年在有喷水池的道路上,拐往夹在两排店家之间的小巷,并在小心不和他人接触的情况下奔跑。即使眼前景象有如爬虫类表皮般褪色崩塌,他依旧认得这段连成一片的复折式屋顶。从这条小巷中所见的天空形状也好,以狭窄间隔刻画的路面缝隙也罢,就连道路交叉的方式与倾斜角度,他全部认得。各式各样的街景刺激着他的记忆。 他晓得这个地方的名字。 这里是……阿克罕。 虽然建起了不认识的屋舍与不认识的商店,加上语言灾污染了景观与人们,街道的构造依然大致相同,阿克罕特有的地方都市气氛也还在。此刻少年奔跑的道路,正是母亲席娜那间「金羊毛」所在的甩文街。 这里不是自己居住的阿克罕,而是洛夫克莱夫特作品中登场的虚构都市阿克罕。即使明白这点,康那的眼睛仍旧寻找着「金羊毛」。 随着「咚」的一声与冲击,少年就像整个人被弹回去一样倒在地上。 康那眼冒金星、视野模糊,更有人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把他举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没好好看——」 他抬起头正打算道歉时,结实的拳头已经出现在眼前。 ж 少年被扔在发出馊味的地板上。 先是粗鲁的关门声与锁门声响起,接着是粗鲁的鞋音接近。康那勉强抬起肿胀麻痹的脸,此时那名无袖上衣紧贴肌肉的壮汉正好离开门口走向他。 将金发梳往后方的黝黑男子,打量起康那的脸。 「女孩子?啊啊,该死,失手了。」 男子的声音粗犷而低沉。 这间狭窄又充满汗臭的破屋子里,除了歪一边的桌子与烂掉的床铺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就连脏得不透光的窗户也没挂上窗帘。 男子倒在看起来看算坚固的椅子上,用野蛮的眼神盯着康那。 「喂,女孩。」 男子扔了个东西给康那。是揉成一团的纸与短短的铅笔。 「把家 人的名字和家住哪里写在那张纸上。你撞到我了,我要跟他们拿医药费。」 他动了动强壮的下颚恐吓康那。男子明明壮得似乎撞上汽车都能若无其事,这种要求实在不合理。 「没听到吗?」 「不、不是,只不过头很痛所以愣了一下而已。我马上写。」 一看见那仿佛连牛都能勒死的粗壮手臂,便让康那浑身发抖。总而言之,少年于再度挨打前拿起了铅笔假装书写。 「省着点写喔。因为纸跟笔都是偷来的,没有多的了。」 这人相当贫困。话虽如此,他的体格却非常结实。 一来对方以瞄准猎物的眼神盯着自己,二来就算男子知道地方也到不了,于是康那把席娜的店名与店址写在纸上交了出去。 「很好。嗯?什么嘛,在这条街上啊?嗯,没听过这家店呢。」 男子将纸塞进裤子后方的口袋里,接着把掉在地上的抹布扔给康那。 「用那个擦擦脸,你流血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希望人家得破伤风。康那道声谢,假装擦了一下。 「喂,女孩,脸还痛吗?」 「是的,还有一点。」 「这样啊,抱歉揍了你……我正因为饿肚子而不爽时,你就撞上来了。我出手时没用脑子,原谅我吧。」 哪有人因为这种理由打了女性的脸,还用高高在上的口气说「原谅我吧」?康那一边陪笑,一边拼命想着该怎么逃出去。 男子的说话方式没什么问题,似乎能正常对话,而且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如果他的智力跟拜亚基差不多,或许有办法搞定。 「女孩,你的包包里头有食物或钱吗?有的话全部交出来。别说谎,因为我不想动手翻女人的随身物品。」 「真是位绅士呢。」 「毕竟我既不是贼也不是人口贩子嘛。不过,我现在很饿,咱们俩运气都不好。女孩,包包里面有啥?」 「对不起,里面只有锅子、毯子、提灯。要检查也行唷。」 「什么啊,你打算离家出走吗?唉,我也不是不了解这种心情啦。我两年前流落到这里时,碰到的每个居民脑袋都有问题,尽是些没办法正常说话的家伙,烦死人了。虽然我也想去别的地方,但手头实在没什么钱,想旅行也走不了,最重要的是饿肚子很难过。」 「可是,你的肌肉很结实呢。连饿着肚子都能这么壮,如果吃饱不是更厉害了吗?真不简单呢,你这个肌肉恶魔!」 男子站了起来。 「……你这女孩倒挺有眼光的嘛。好,老子心情不错,就早点放你走吧。我这就去你家拿钱,跟着我来。希望你家的人也跟你一样好说话。」 这下糟了。要是他晓得根本没有那家店,可能会因为饿坏而把人打死。洛芙跟米戈还在等,现在可不是陪他玩的时候。 「对了,你家的人喜欢这种东西吗?」 男子从床下拿出一个用破衣服包着的长条状物体。破衣服摊开后,露出一把宽刃剑。剑柄处缠着有点脏的布条,上面还有金色的鹫头装饰。 「我还是不能用乱七八糟的理由拿钱,可以的话希望他们能买下这个。这家伙叫格里芬,是我的搭档。我要卖了它,用这笔钱买把便宜的剑再度出发冒险,而且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希望能让我加倍买回搭档。」 康那全身颤抖不止。 有可能。 既然这里是体现人们想像的世界,那么就算他存在也没什么好奇怪。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这把剑。 「女孩,你在扭扭捏捏什么?要小便就到外头去。」 「那、那、那个,能、能、能不、能不能……请教您的大名……!」 「嗯?名字吗?我叫波南佐夫。波南佐夫·波多维根德。」 就是这个拗口的名字。 眼前的男子就是《英雄波南佐夫》系列的主角,波南佐夫本人。 地狱的恶龙也好,百眼的巨人也好,巨大僧侣也好,他都会孤身一人挑战,而且必定会带回胜利。武器是爱剑格里芬,不穿镗甲,因为久经锻链的肉体就是他最强的镗甲。他赢取胜利的吼叫,就是和平复返的捷报—— 康那伸出双手,仅仅握住他岩石般的手。 「我是你的支持者!还有,我……是男的。」 ж 「真没想到这里会有我的支持者呢。」 波南佐夫把巨剑格里芬扛在肩上,豪爽地笑着。 两人走在街道上,朝图书馆的方向前进。 波南佐夫的存在与众不同。在这座受灾厄影响而荒废的都市中,唯有他看起来并未失去本来的人性与活力。即使待在语言灾的漩涡中长达两年,他依旧完全不了解首都的状况。那种不拘小节、不随波逐流的奔放个性,与作品中的他没有两样。 跟心目中浑身汗臭又狂野的大英雄来个感动握手后,康那兴奋地告诉对方,记载他那些英勇事迹的书在故乡久久不退流行,自己更是那套书的狂热拥护者。而且,自己更将他的冒险故事当成「男人的圣经」般爱不释手。 波南佐夫对于自己的冒险成了书籍感到非常惊讶,完全忘记自己方才殴打并绑架了康那,一个劲儿地追问要去哪里找书、作者是谁、写了哪些战斗。 由于必须立刻跟洛芙他们会合,因此康那并未光顾着跟崇拜的英雄聊天,而是向波南佐夫请求协助。 少年用「为了解救这个国家,请务必和邪恶的教团战斗」这种波南佐夫系列那样简单易懂的设定来说明后,大概是「解救国家」这个很适合英雄的简洁目的奏效吧,波南佐夫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于是成了现在的样子。 回到图书馆前的广场后,他们只看见一张写着「我先进去」还附有洛芙签名的稿纸压在石头下。 洛芙等不及一直不回来的康那,于是自己先进入图书馆了。自己恣意妄为导致了预料之外的分头行动,令康那十分后悔。 波南佐夫摆出能当成小说封面的英勇站姿,打量图书馆。 「女孩……不,少年。折磨国家的东西,就在这里面吗?」 「似乎是这样。」 「听好,一旦开始前进,我就不会停下脚步。是男人就不要走走停停,一旦犹豫,前方的路就会因为恐惧和不安而暗下来,变得难以前进。」 波南佐夫以粗得有如圆木的脚踏上通往图书馆的白色阶梯,接着回头看向因紧张和不安而表情僵硬的康那。 「放心。一旦我挥起这把格里芬,你就没空停下脚步了。」 听起来真是可靠。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自己找到了隐藏在这个世界里头的王牌。想到这里,康那便追着宽大的背影前进。 ж 康那倒抽了一口气。 整片大理石材质的地板。窗户是彩绘玻璃。放着压倒性数量藏书却屹立不摇的书架群。这间内部与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如出一辙的建筑内,已经有人在了。 大约有二十人打开了书本阅读,把一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穿着只有嘴巴处开了个口的深紫色僧袍——是书徒。 在这片只闻翻页声的严肃气氛中,康那屏住气息不敢多发一语。要是打破这片沉默,想必会发生恐怖的事。所幸他们全都沉浸在书中,没有察觉到康那与波南佐夫闯入。 没有洛芙和米戈的身影。他们移动时尽可能地避开了这些沉默的线。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兽般的咆哮把沉默的线全数切断,在馆内产生了巨大回音。 波南佐夫豪爽地挥下格里芬,将书徒们用的桌子 从中一分为二。 「我应该说过『不要停下脚步』才对!」 站起身的书徒们一同转向康那他们。即使隔着僧衣,也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对于亵渎圣域者的憎恶。波南佐夫挥出拳头,将其中一名书徒连带其目光打倒在地。 「什么嘛,这些家伙太弱了吧。」 「我也不晓得这些家伙现在算是什么,但他们原本是人类。」 书徒们弓身捡拾掉到地上的书本。 「我挥剑时可不管那么多喔。」 波南佐夫朝一名开始站着阅读的书徒挥下格里芬。就在剑刃落下的瞬间,书徒以小女孩的声音轻轻说了声「不要」。于是剑刀并未劈开书徒的头,而是停在其上方数公厘处。 「……该死,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打算停手啊……」 书徒让名为《我如何成为女儿的奴隶》的书保持摊开,从僧袍脸部的洞露出短须凌乱的嘴角,以小女孩的声音说「飞吧」。瞬间,波南佐夫的巨躯飞过康那身旁,重重撞上正面入口的门。 「波南佐夫先生!」 康那正打算跑过去,背后却传来翻页声与沙哑的低语: 「——他就像脚被树根缠住般动弹不得……」 如他所言,康那顿时动弹不得,仿佛脚被树根缠住了一样—— 「——接着,肚子里有蛇胡闹般的不快感袭击而来。」 这回则是内脏在肚子里胡闹,肠子纠结,胃晃个不停。肚中的暴动结束后胃液大量逆流,康那当场吐了出来。 「这些家伙会用妖术啊。」 以格里芬代替拐杖撑住身子的波南佐夫,朝书徒们露出野兽般的眼神。 书徒们一手捧着打开的书,缓缓缩短与康那他们的距离,并以令人发寒的沙哑声音朗读: 「根据我从她们那儿听来的传闻,会把赤裸的小孩扔进煮沸的铜锅——」 「众生之母啊,你以深得无法估量的子宫生下万物,并以永恒的乳房抚育——」 「悲哀的克兰格仰天哀求。『月亮啊,求你救救我吧。』月亮便将克兰格捞起来吃了下去——」「女子半狂乱的声音在耳边——」「以旧披肩包住母亲容颜的赛巴斯汀——」「令人害怕的黑衣女——」「一只小狗吐了出来——」「在有如挖开鼻腔的溃烂烧伤痕迹上——」 书徒们并未依赖魔法书咏唱咒语。那些是以复杂难解之文字与文章带来混乱的哲学书,是引发原始恐惧的恐怖小说,是叙述谎言与虐杀历史让人疑神疑鬼的史实——书徒们带着抑扬顿挫读出声的一字一句,全都化成了看不见的爪牙袭击而来,化成暗示夺走两人的自由,化成嫌恶让身心不适。 「呜啊,我的头快裂开了……该死!」 波南佐夫胡乱挥剑,把靠近的书徒一个个砍倒。他们毫无抵抗地挨剑后,那种即使在地上打滚也要继续朗读书本的样子,令康那颤抖不已。 「再砍下去咱们的精神也会出毛病。没空管他们了,走!」 波南佐夫抓住被他劈开的桌子,扔向接近的书徒们。 康那冲到右手边有钻石装饰的门旁,随即回头看向接近的怒号。波南佐夫以美式足球选手般的强力冲刺,逃离书徒们的恶心追迹。 「给我开啊————!」 康那开门的同时,波南佐夫也撞了上来,两人就这么弹进走廊。他们立刻爬起来用撞的把门关上,接着就这样站稳身子以背档门。对方似乎没有打算开门,馆内再度回归寂静。 靠着门滑坐到地上的两人猛烈地喘息,肩膀不断上下起伏。 「呼、呼……安静的感觉,呼、呼……真诡异呢。」 「呼、呼……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呼、呼……那种砍起来不痛快的敌人。」 呼吸平静点后,波南佐夫轻轻开门偷看室内的样子。 「没事,那些家伙回去读书了。刚刚大概只是打扰到他们读书才会抓狂吧?真是的,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 「真不想回去那里呢。」 「只会吐火的恶龙还比较好对付。我决定今后再也不要跟拿图书馆这种地方当老巢的敌人战斗了。」 铺了红地毯的狭窄走廊,一直线朝前方延伸下去。嵌在墙上的鹅首型烛台以固定间隔点起了火,两侧还有放置壶或迷你甲胄的凹槽。 尽头有个无门的通道口,一道状似黑狗的身影从中探头。 「该死,这回又是什么?」 影子一道、两道、三道地从通道口爬出来,缓缓接近两人。这些状似垂死山羊的野兽,数量不断增加;它们一边在狭窄的通道上互相推挤,一边鸣叫着走近。 那是康那在夜间首都街上遇到的厥克维。 「喔,是你们啊?我的胃平常承蒙关照啦。」 就在这时,波南佐夫的肚子叫了起来,而他也跟着站起身子。 「你该不会都吃那个吧……」 「是啊。不过呢,那玩意儿没什么地方能吃,所以我老是觉得不够。这下来得正好啊!」 波南佐夫欢呼一声,拖着格里芬冲向厥克维,路上的地毯跟着被切开。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帅,动机却很低俗。 男子像个狂战士般挥动粗壮的手臂,以格里芬将厥克维一只只地化成肮脏的飞沬。或许是因为拿食物当对手吧,他的剑要比刚才生猛有力得多。 「有一头往你那边去罗!」 「咦?」 一头逃过波南佐夫巨剑风暴的厥克维,朝着康那奔来。 头上顶着蜷曲马陆状黑角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恣意扭曲的牙齿,同时唱歌似地吼叫,不知是否在感谢诸神让它能咬到生肉。 ——不可能。这种东西就算只来一头也应付不了。 康那为了向波南佐夫求救而大喊。 「……!……!?」 求援的声音,遭到某种力量抹消了。 高高跳起,直到天花板附近的厥克维,在不到一秒的滞空时间后,朝着底下的康那坠落。明白那副牙齿瞄准了自己颈部的康那,举起双臂保护脖子,并且以头槌迎击厥克维。 在猎物意料之外的反击下,厥克维猛然撞上墙壁,跟折断的牙齿一起跌到走廊上。接着波南佐夫从后方给了一击,让它的头像鞭炮般炸开。 被怪物脑浆喷满脸的康那,捂着喉咙蹲了下去。 「怎么啦,受伤了吗?」 康那总算明白书徒夺走了什么——面临危险时会喊出来的求救词语,遭逢绝境时会发出的求救信号。无力战斗只能仰他人援手求生的自己,变得无法向他人求救了。 在绝望的康那眼前,某人递来了一只像老人手臂的东西。 「要吃吗?虽然有点尸臭,不过味道就像陈年葡萄酒一样,相当不赖。」 说着,波南佐夫便咬了一口像老人手臂的东西。 通道的尽头是阶梯,厥克维肮脏蜷曲的毛散得到处都是。 康那边往上走边回头看,发现那一大堆倒在波南佐夫剑下的厥克维尸体,已经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则是一滩滩像黑色水洼的恶心东西滑走,令他感到十分气馁。 二楼是个有许多凹凸空间的大厅。这里以期刊与报纸为主,因此大厅里摆了许多依年代区分的杂志架与没有靠背的长凳。照明只有天花板中央以锁链吊着的灯,而这吊灯又用上了经过特殊研磨的玻璃,所以墙壁与地毯上有许多会令人产生错视的阴影。 康那看向嵌在墙上的馆内导览图。因为如果以适合藏匿贤者们脑子的场所为目标,就能追上洛芙。虽说不太可能像《塞拉伊诺断章》那样摆在谁都能进去的地方 ,不过这种想法反而绕了远路也说不定。可能性最高的地方应该是保管稀有资料的房间,但那在一楼。想尽快找到修琉斯贝利好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借此从语言诅咒与「触手」中解放的心情,当然没有改变;然而,恶心的书徒与失去声音这两点,让他实在没有勇气立刻回到一楼。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强呢?」 少年对靠着墙啃厥克维脚的波南佐夫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怎么做』吗?我确实很强——但其实没有那么强。」 「你在说什么啊?你可是最强的英雄耶!身为支持者的我可以保证!」 「英雄吗?即使人们称我为英雄,那些名声也不会只属于我。」 「可是,你向来都独自战斗吧?」 「我不是孤身一人,你拿拿看这玩意儿。」 波南佐夫将格里芬递给康那。以双手接过的康那,因为这把剑的重量而惊叫出声。要是自己像波南佐夫那样挥这种东西,想必肩膀两三下就会脱臼吧。 「很重吧?这家伙不但重还是缺陷品。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它的剑身不平,上头有起伏。它并不是特别做成这样,单纯只是委托的铁匠很马虎罢了。横扫的时候,这家伙会在空气上滑动而乱晃,很难控制。不过……」 他将剑从康那的手中抓了回去。那把沉重的铁块,就像被波南佐夫的手吸住一般乖巧听话。 「格里芬(这家伙)很强。它瞬杀过断折好几把屠龙剑的坚鳞恶龙,是把既疯狂又危险的剑。」 男子画圆似地挥动格里芬。 「试着控制像它这样棘手又危险的家伙吧。让对方服从,成为自己的力量。若要追求压倒性的力量,就要支配强得棘手的家伙。」 吊灯微弱地闪烁。 康那背后突然窜过一股恶寒,于是仰头往上看。 蹲在天花板角落的黑色「裂缝」正缓缓抬起头来。 邪恶、污秽、疯狂等病态事物凝聚而成的一道「裂缝」,露出了奸笑。原因在于,它确定自己不用一秒就能把猎物吞进胃里。 而且,它做到了。康那呆呆看着「裂缝」将波南佐夫的粗腿吸进去。 这全都发生于一瞬之间。在天花板与墙壁之间那个吊灯光线所不能及的角度中,有种东西把波南佐夫给拖了进去。 在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的状况下,康那受到本能的驱使冲出了房间。 ——那是什么? 少年基于某种理由抬头仰望,看见黑暗在笑。想到这里,他发现波南佐夫已经只剩鞋底。那又厚又大的鞋底,就是男子在这个世界最后的身影吗? 「骗人的吧……我的英雄……波南佐夫死了?这算什么嘛……英雄居然那么简单地……这种连声音都出不来就瞬间死亡的世界,到底算什么嘛!」 这条红地毯发出沙沙声的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图书馆里不可能有这种长廊,显然有点怪怪的。 康那感觉耳边有微温的气息,反射性地回头。一个自己不记得弯过的转角就在背后,还有条狗从那个角度中探头。他原以为是「裂缝」的东西,原来是头扭得细到不能再细的狗。至于为什么会把那玩意儿当成狗,康那自己也不明白。即使如此,他依旧感觉那东西从远古时代就被称做狗,虽然那是个无眼无鼻无表皮,里头只有邪恶在循环的管状物集合体—— 少年看回前进的方向,发现有扇门就在面前。他既没多想也没事先确认,就打开门冲了进去;尽管觉得关门没有用,他依旧立刻关上了门。 这是间狭窄的阅览室。约十名左右的书徒正贴着小桌读书。他们鼓起的肚子抵着桌子,屁股超出椅面,边让桌椅发出噪音边努力向前倾,坐姿相当奇特。是先前袭击过康那的书徒【一肚小猪】。他们鼓胀的肚子中传出无数人声,仿佛在回应摇晃肚子的书徒似地吵了起来。 康那尽量避免打扰到书徒们阅读,悄悄接近右手边的门。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他感觉到了目光,抬头往上看。狗就蹲在门那道墙与天花板形成的角度中。刻意发出狗特有呼气声并沿着墙壁滴落的它,将后脚留在角落,以凸出鼻面下方伸出的黑舌头舔起地板,仿佛在打量康那。 康那双腿一软。狗绝望般的外表与英雄瞬间只剩鞋底的画面重合,让他的肉体与精神决断下得比预期还要快。看样子,生命在这条狗面前只是饲料。尽管少年垂下了头,狗依旧特地从下方探头,把猥亵的口腔露给他看,令康那想像起脸被咬烂那瞬间的痛苦。 「世界」突然扭曲。 康那只觉得「啊,运气真好」。如果就这么失去意识,痛苦、恐惧、后悔、失落感等等,全都可以像被那个黑太阳吞噬一般消失无踪。 在融化的视野中,手掌不再保持既有形状,松开了轮廓。手指则像麦芽糖般融化、坠落。康那沉入逐渐融化的世界里,感到温暖而舒适。 一头疯狂的红鹰自恍惚感彼方到来,一如往常地向康那亮出锐利钩爪。其后另有一头无貌银鸟滑翔而至,并以银爪抓住疯狂之鹰—— 将疯狂粉碎。 光带在眼前起伏。 康那顺着带子往上看,发现带子一路延伸到衣服的左袖中。他的左臂变得有原本的五六倍长,前端只剩凸起其他什么都没有,平滑的肌肤更带有银色光芒。 「这、这是……什么……」 自己的声音仿佛产生共鸣一样,听起来有好几重。状似银线的烟从康那身上冒出,以不同的粗细飘升。他觉得遮住视野的烟雾很碍眼,挥手想拨开烟雾,于是化为银色触手的左臂以漂亮的s形在眼前扭动,尖端则触到地面。 狗似乎害怕地痉挛起来。不知不觉间,萎缩的管状物集合体已然低头用下巴贴地,在康那面前缩起身子颤抖。 ——这家伙怕我。我认识它。没错,我认识这家伙。 狗宛如请求原谅般让纤细的身体平躺在地,多半是打算就这样变成薄薄一片后躲进周边的角度里吧。它遵守「只能从角度中往三次元移动」这种不方便的移动法则,栖息于处在不安定角度里的异次元空间。一旦让它逃走,就再也抓不到了。 狗朝地一蹬,随即像被吸进肚子的义大利面一样,被吸进门附近的角度里。 「可恶,休想逃!」 康那的左臂擅自伸出,刺进狗逃跑的角度。他明白,触手在角度深处的异次元里逮到了狗。狗拼了命在房间中的各个角度乱跑,进行垂死挣扎;触手也像大鱼上钩的钓竿一样忙着左右晃动。 「给我……乖乖认命吧!」 康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拉触手,随即传来脚从淤泥中拔出般的声音,从角度中拖出来的狗则倒在地上。他迅速以右手抓住狗的脖子,然后将迅速硬化的触手前端抵住对方满是管状物的身体。 「很、很好!」 少年深吸一口气,以缓慢而强烈的口气下令。 「服从我……廷达洛斯猎犬(53:法兰克·贝尔纳普·朗(frank belknap long)著作《廷达洛斯猎犬(the hounds of tindalos)》中登场的怪物。栖息在时间尽头的异常角度中。)!」 ж 把书本全吐光后倒在一起的书架。粉身碎骨的桌椅。穿孔裂开的地板。 康那一个人站在里面,看着自己变回五根指头与白色肌肤的左臂。 书徒们倒在他的脚边。他没下杀手,只是不晓得这些人什么时候会醒。可能是一小时候可能是三天后,也可能到死都不会清醒。他只记得自己如此处置这些人。 他不明白自己刚刚变成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 自己当时还有理智。 所以,少年看着一切,保有记忆。那条狗——似乎叫【廷达洛斯猎犬】——看着自己,非常害怕。它摇尾乞怜承诺服从后,随即从角度回归异次元的巢穴。所谓的服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发号施令的当事者不了解,那就没有意义了。 康那卷起左袖,黑色的蚯蚓肿痕依然在手臂中沉睡。这一切无疑是「触手」干的好事。詹金在居住区看见的发光蛇怪,想必是刚刚的家伙吧。 如果那个银色触手能早点现身,或许能拯救波南佐夫吧。把他拖下水的是自己。如果没遇上自己波南佐夫就不会死在这里,他明明还能缔造很多英勇事迹—— 康那打量起周围。 「……米戈?」 少年听到了声音。正确说来不是令鼓膜振动的声音,而是种直接触碰脑部一般的感觉——心电感应。这种比悄悄话还要细微的声音,要辨认出在说什么非常困难,听起来就像单纯的噪音。 ——米戈,是我,康那。听得到吗?你现在在哪里? 康那试着在心里强烈的呼唤,但米戈没有回答。说穿了,康那根本不晓得心电感应要怎么发送。他明白自己没办法模仿漫画里的超能力者。 接着,无数声音宛如树木遇风使得枝叶喧闹一般响起。每道声音都无法听成话语,比较接近噪音。 走出阅览室,就到了夹在低矮栏杆之间的走廊。这块区域挑高到顶部,通道之下则是先前遭到书徒们袭击的正面入口前大厅。 一楼大厅传来嘈杂的声音,康那连忙躲了起来。这声音虽然跟第二次传到脑中的相似却不是说话声,而是压抑到了神经质地步的鞋音与衣物摩擦声。 康那悄悄往下看,只见先前不晓得躲在哪里的众多书徒聚在一起,总数明显超过百人。他们没做什么只将书摊在面前,朝着同一个方向晃晃悠悠。书徒们面对的方向有个服务台,洛芙就站在上头直立不动。 「洛……」 在少女名字脱口而出之际,康那赶紧捂住了嘴。 状况糟透了。她不但被书徒们发现,还被逼入了绝境。 躲在栏杆后头的康那卷起左袖,对「触手」扎根的手臂送去「给我出来」的意念。如果那个触手现身,或许能将书徒们一扫而空。但他尽管对着没反应的「触手」又敲又打,还甩动手臂给予刺激,甚至反复小声地试着下令,「触手」依旧只扭动了一下,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少年轻轻咋舌,再度窥探起大厅的样子。 他的视线不过离开一两分钟,状况就有了很大的改变。 书徒们全都把书放在一旁,跪了下来。 洛芙朝书徒们直直伸出左手,表情严肃。这幅画面看起来,就像是书徒们听命于她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康那探出身子,从旁观察这莫名其妙的景象。此时他耳边听到了宛如巨人踩踏地面的声音。 接着,整座图书馆剧烈摇晃,大厅书架上的书全掉了出来。 在仿佛整栋建筑都会沉没般的恐怖摇晃和地鸣中,走廊也跟着垂直晃动。一阵冰块挤压般的声音响起,少年靠着的栏杆喷出白色粉尘后碎裂。失去平衡的康那,跟着厚重的栏杆碎片一起跌在一楼大厅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康那睁开眼睛后,看见一个上头有漩涡图案的椭圆体。 「米戈……呜!」 他试图起身,后脑杓却一阵剧痛。按住头的手一片湿滑,仔细看才发现手掌染得血红。米戈以节肢撑住快要失去意识的康那,另只节肢前端刺进他的右臂。一刺之下,康那的精神状态突然开始镇定下来,模糊的意识和视野则渐渐变得清晰。 米戈开始用剩下的节肢处理坐起身的康那后脑。 少年花了数秒钟才明白这是在治疗。 米戈是位有奇迹般技术的名医,即使没药没道具,依旧能在几乎无痛的状况下治疗康那。 方才对手臂的刺激大概也是麻醉方式之一吧,有股暖意正由刺下去的地方逐渐朝外扩散。米戈不只能把节肢当成手术刀或钳子,就连代替麻醉与缝线的东西都能从体内生出来。他硕大的甲壳,或许就跟收纳这些医疗道具的医药箱差不多。 「听好,臭小子,吸、吸、呼!」 不知为何口授起拉梅兹呼吸法的詹金,一下慌张地在康那胸口上跑来跑去,一下又爬上人家的脸,让人觉得很烦。在卫生层面上有重大问题的它,俨然以米戈的助手自居,康那只能祈祷它不会直接碰触伤口。 康那环顾起周围的样子。这里没窗户,嵌在墙上的钟型油灯仅仅亮起一盏,朱红的光线只照出康那他们所在处。微暗的彼方还很深,能知道这是个相当大的房间。房内有收纳书籍厚高不一的陈旧书架,以及看似可用宝石装饰的玻璃柜,柜中则有数本仿佛一碰就会坏的厚重书籍躺在天鹅绒枕上。方才的冲击似乎没对此处造成多少损害,顶多就是某个柜子的玻璃碎片散了一地而已。从干燥的空气和老纸的味道看来,这里要不是书库,就是保管稀有书籍的特别房间。 康那一看到站在书架阴影处的人,全身神经顿时为之颤抖。那是一肚小猪。定睛一看,微暗中浮出了五六个浓厚的黑色轮廓。 「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没有意识了。」 专注于治疗的米戈背后,方舟舵手让镜头闪烁起来。这个年长男性的声音并非艾克利,听起来更为聪明、悦耳。 「你是谁?」 「洛芙似乎蒙你关照了呢,康那·瑟里欧。」 看见装在方舟舵手上那个圆筒刻着的名字,康那的眼睛便涌上一股热流。 拉班·修琉斯贝利。 可能知晓前往欧安之路的饱学贤者。同时,他也是洛芙的恩人、老师、养育之亲。更是保有「窝在图书馆二十年」这项记录的奇人。 「你的旅程似乎很辛苦。」 「那、那个……」 「洛芙的事对吧?你不用担心,那孩子平安无事,很快就会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这种宛如事前经过排练的台词,让康那感到不安。那就像要安抚孩子般过度温柔的口吻,让人不得不认为背后隐藏了严重的事实。 「出了什么事吗?洛芙现在人在哪里?」 「康那小弟。」 对方停了数秒。这想必是为了要让康那冷静下来,因而刻意营造的空白。方舟舵手的镜头,仿佛唱摇篮曲一样缓慢地让光线浓淡有所改变。 「你差不多能动了吧。如果能站起来走走,那就稍微在房间里转一下,洛芙的事晚点再说也不迟。放心,我不是要吊你胃口。她比这里所有人都来得安全,只不过要离开那里还得等一会儿罢了。」 修琉斯贝利一副让人满心期待的口吻,不过没有什么怀疑的理由。毕竟教授是洛芙最信赖的救命恩人,既然他说这种状况不会有事,那也只能相信了。 「刚才的摇晃是什么啊?」 「近来源自首都正下方的地震很多,这是个不太好的征兆。」 图书馆起了一阵挨了大炮般的摇晃。在地鸣瞬间,康那脑中浮现了森林废神伊塔库亚阔步的姿态,但仔细一想那并不像脚步声。 治疗似乎结束了,米戈像苍蝇般摩擦起节肢,大概是在整理手术道具吧。康那战战兢兢地摸向后脑,发现头发已经因为干掉的血而硬化了,即使触碰伤处也没什么痛楚。治疗相当完美,明明出了那么多血却连缝合的痕迹都没留下。 「如果在我的世界,你毫无疑问会是世界第一的医生。谢谢你,米戈,我好想念你。」 重逢的喜悦使康那拥抱米戈,但他的手绕不过甲壳。接 着坚硬的节肢环住他的背,温柔地上下摩擦。 少年环顾房内,发现这里就跟罐头工厂的仓库差不多,堆满了看起来与修琉斯贝利圆筒一样的东西——书徒从犹古格居住区带走的贤者们。一想到这些圆筒全是足以在各个领域拿下诺贝尔奖的头脑,就让人觉得很不简单。在圆筒周围,还有成叠写满红字的羊皮纸,这些则像邮局包裹般堆得跟山一样高。 伫立在房间里的书徒们,一个个都因为肚子的重量而驼着背,双臂无力地垂下,简直像青蛙的尸体。他们的嘴巴遭到缝合而被迫沉默,只露出漆黑的裂缝、苍蝇的若即若离。 「那些书徒还在等待回收的阶段所以没有意识。即使揍他们或搔他们痒也不会有反应喔。」 「这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的?」 「暂时保管书徒收集来的语言,原本应该是用来展示稀少书籍的小型博物馆吧。在那里的一肚小猪们呢,是直接抢夺人类语言的抛弃式清扫机。他们要不是从对方口中吸取即将出声的词语,就是无声地接近后将刚出口的话语,像抓蜻蜒似地偷走,似乎都是以这种奇怪的方法进行收集。只要回收完肚子里的东西,就是下台一鞠躬焚化处分。为何要像这样毫不吝惜地舍弃殉教者,我实在无法理解。唉,或许单纯只是他们不环保而已啦。」 他们根本没被当成人类。与其说是殉教者,倒不如说像是蚂蚁、蜜蜂之类的社会性昆虫,这个集团愈来愈让人觉得恶心了。 「至于那一叠叠的纸,可以说是他们努力的成果吧。里头包括了稀少的古文书、鲜为人知的古代语言、能成为语言的记号和标志,就连边境种族的祷词和儿歌的自创词语都有。光荣的是,对他们来说我们的脑似乎很贵重,毕竟里头确实也有世界权威级语言学者的脑嘛。没有方舟舵手要怎样将语言从脑中抽出来,这点令人很感兴趣。不过,他们为了这种大工程不惜粉身碎骨的态度……唉呀呀,让同样身为研究者的我肃然起敬呢。」 「为什么那些家伙要为了收集语言做到这种程度……」 「这是为了要找出语言中的危险分子喔。」 「语言的……危险分子……」 光是听起来就充满了危险的词。 「说起来,语言灾是黑山羊教团那些家伙引发的唷。」 黑山羊教团——那些在首都各地留下古怪雕像与仪式痕迹的家伙。 「他们原先住在边境地区一处名为山羊之森的森林,是德鲁伊(54:古代塞尔特人的祭司,在政治、宗教、法律等方面拥有巨大影响力。他们视槲寄生为神圣的象征,定期割取槲等生乃重要的仪式之一。)系统少数部族的地母神信仰,后来因为献祭方式产生摩擦而分家。其中一批人打着黑山羊教团的名义,宣称他们的神沉睡于首都地下深处,每天晚上进行诡异的活动,威胁都民的安全。引起这场语言恐怖活动的就是他们。」 康那没想过在异世界会听到「恐怖活动」这种词。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有些思想危险的人形成灰色社会。 「这个世界会一片混沌并不全是废神的错,单纯是信仰无法共生罢了。毕竟声称『吾乃唯一神、创世神、这个世界的开始和结束』的存在,苏夏里多得数不清,如果全都当真可就麻烦了。因此,人们会烦恼该信仰哪位神只。而神也有神的困扰,如果一个不小心让其他神夺走信徒,就会被赶出信仰普及的地区。无人信仰的神只,大多会沦落为连分毫神威都没有的怪物。在苏夏,光是要守住神的位置就很辛苦了。所以,黑山羊教团的神大概经过一番苦思吧——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存在呢?」 一阵「你明白吗?」般的停顿后,康那摇了摇头。 说实话,这些根本无所谓。他脑中现在只想着「洛芙人在哪里?」「为什么不在这里?」而已。 「方法非常简单。带给人们恐惧就行了。」 恐惧——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词。对于像康那这样,不管看什么都会怕得起鸡皮疙瘩还尖叫出声的人,这个世界就等于是恐惧本身。由这种世界的可怕神明精挑细选的恐惧,康那实在不愿去想像。 「若要是自己成为恐惧的对象,就得先排除会让自己恐惧的东西。无论哪个神,必定都有能封印其存在的力量;即使是声称永恒的事物,依旧有咒语能将其封入近似于死亡的长眠中。正因为这些咒语成了抑制力,神只才无法恣意胡闹。那么,如果神自己晓得那个咒语呢?如果祂能封住那道咒语的效果呢?」 无所畏惧的神,想必会为了扩大信仰区而开始以恐惧宣教吧。害怕神力的人们,则会选择成为信徒以活下去,黑暗社会就此开始。 「那么,之所以毁坏语言、偷走语言是因为害怕遭到封印——」 「没错,正是如此,康那小弟。」 修琉斯贝利感叹地说道: 「他们不只会将收集来的语言进行各式各样的组合,连性别、年龄、精神状态等音质与发音的变化也全都会尝试,借此选出较为可能成为封印咒语一部分的词语。只要能像这样找出构成咒语的词语,剩下就简单了。只要在苏夏中巡回,将对应的词语全部破坏就好。想必黑山羊教团之神认为能利用支配语言的禁书《塞拉伊诺断章》,因此借由托梦或仪式命令信徒们成为书徒吧。」 感觉就像从英文字母与数字组合中解读暗号的电脑一样,但一想到就算这么比喻对方大概也听不懂,康那便没吭声。 「而洛芙正在阅读那本《塞拉伊诺断章》。」 「咦?」 「她就在你所站之处的右手边。」 少年看向油灯照明所不能及的黑暗。 黑暗中有个洞。那个仿佛挖空墙壁而成的纵长方形洞穴,有着浓缩煤焦油般的黑暗。心想「洛芙怎么可能在这里面」的康那转向修琉斯贝利。 「康那,你不可以进去唷,绝对不行。」 口吻虽然温和,却带有能让听者服从的气势。 「那里不是你可以进去的地方。话虽如此,我的长篇大论差不多也该听烦了吧?唉呀,都写在脸上罗。虽然这会让你觉得很失礼,但我有守护洛芙时间的责任。毕竟我不怎么了解你,也许你是个会打扰他人读书的不识趣家伙呢。对于洛芙而言,现在是非常重要的读书时间。再等一下下就好,还请你遵守礼节罗。」 「为什么洛芙会在那种地方呢……?」 「想改变苏夏的少女,正在做为此该做之事。这有什么不自然的吗?」 少年一头雾水。洛芙该做的事不就是前往欧安吗?为什么会得出「阅读禁书」这种结果? 康那走回方才躺着的地方,开始翻起背包。 「你在做什么呀?」 「准备放火。有油也有火柴。」 「没有拿出油或火柴的必要。」 「也没有让她读那种书的必要吧!为什么要特地去做那种危险的事!」 他音量一大起来,修琉斯贝利镜头的白光顿时变细。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里比这里还要安全。因为不管是什么人都无法危害那个房间。」 「你要她做什么?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你是为了洛芙而愤怒吧。」 康那一脸「啊?」的表情盯着修琉斯贝利。 「《塞拉伊诺断章》誊自集数惊人的异境大全,总共有七十六枚长约六尺、宽二尺半、厚达半尺的缺损石板。好啦,你有把油和火柴收回去的理由了吧。」 康那呆呆看着手中的油瓶。原本以为既然是「禁书」,就该是魔法师拿在手里那种散发不祥气息的厚重装订书。石头做的书根本犯规嘛。 「石板嵌 在洞另一头的房间墙上展示。虽然平常谁都能阅读,不过也只到今天了。洛芙将是最后一个读者。」 「那么,我就用那边的东西把它敲碎。米戈,来帮忙,你看起来很硬。」 「别这样。」 修琉斯贝利的冷静声音制止了康那的行动。 「不管怎样的书都该善加保护,这与它的内容好坏无关。无论有什么理由、身为怎样的权威,都不得伤害为了留给后世而记录下来的智慧。」 修琉斯贝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康那极为焦躁。这种不需要恶意或企图,单单存在就会让许多人生活为之疯狂的危险书籍,却因为是贵重的智慧而该保护——对康那而言,这番话怎么想都是对方与外观相同的机械性思考所生。 就在这时,有种宛如象群从地底奔往地上的声音传来。 咚!一道朝上突刺般的冲击,令康那在空中翻了一圈后仰天倒下。 天花板响起落雷似的声音,粉碎的瓦砾哗啦哗啦地落下。身旁的米戈像颗大石头一样滚动,玻璃破裂声连续不断,油灯也随着破裂声熄灭。在房间转暗的同时,还听得到詹金喊「妈妈——!」的声音。 摇晃稍微小了一点,于是康那抬起被尘埃弄得一片白的头。 「修琉斯贝利先生……」 方舟舵手横向倒下,在蒙蒙烟雾中射出两道白光。飞出去的修琉斯贝利圆筒摔扁了,从中漏出来的透明液体不断在地上扩散,在他附近更掉落了厚度相当于百科全书的瓦砾。 「…………嗯……洛……出……来没……」 缆线虽然勉强还接着,但过多的噪音让人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振作点,要是没有你,我们就回不了欧安了!」 咔、咔。 尘埃如雨而落,坚硬的鞋音将洛芙从黑暗中带回。 在粉尘影响下白烟弥漫的视野里,包着少女苍白肌肤的红与黑特别显眼。 跟在后面的书徒们,应该是原先在一楼大厅的那些家伙吧。他们就像有人戳了蚁窝般接二连三地从禁书房涌出。 洛芙冷冷地瞥了康那一眼,随即断了线似地当场倒下。 「洛芙……!」 少年猛然起身,贴地爬向洛芙。 「……洛芙……失败……了吗……」 修琉斯贝利勉强发出了听似遗憾的声音。 在这种状况下,书徒们依旧顾着读书。每当身体因摇晃而失去平衡,他们便会重新站稳,翻页的手绝不停下。然而他们并未对康那等人表现出敌意,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尽管一直像弹珠般滚来滚去,米戈依旧勉强站起身并扶起倒下的方舟舵手。他像对待玻璃工艺品一样,小心地重新装好三根缆线松脱的修琉斯贝利圆筒,接着调整教授的声音。 「死康那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啦~~」 詹金脏兮兮的哭脸贴着康那的脚磨蹭。 康那摇晃洛芙的身体,还在耳边不断呼唤少女的名字,但她的眼皮依旧毫无动静。她仿佛失去了动力似地,一张静物般的脸毫无生气。 「洛芙,醒醒啊。你不是已经把我带到这里了吗?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说好要去我的世界……这件事要怎么办呢……」 康那很想哭。 「老子还不想死啊,康那!救救我,我的梦想还没实现,我想要个像天女一样闪闪动人的女朋友,也想跟女神一样的女人结婚啊!我不想放弃跟孩子一起抢着咬大块起司的梦,你要保护我的生命安全啊!」 詹金将规模大于常人的梦以符合老鼠水准的梦收尾后,康那便把它塞进口袋里。 「我们会同生共死,你将就一下吧。」 呜哇~~呜哇~~ 这是孩童的哭声——才怪。 一道、两道……五道、六道,这数量逐渐增加且令人郁闷的微弱叫声,无疑属于那批康那再也不想遇上的臭山羊。虽然看不见身影,但它们确实正盯着康那一行人,一边嘲笑一边哭泣。 「居然在这种时候……屋漏偏逢山羊群啊……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啦!」 康那绝望地仰天大喊。 「康那小弟……」 修琉斯贝利裂开的镜头闪闪发光。尽管米戈的紧急维修让噪音减轻了许多,圆筒上依旧有很大的裂痕。为了不让内部液体外流,米戈巧妙地调整了安置的角度。 「你不是说洛芙待的地方很安全吗?」 「当然安全。不过,那是先前的事了。洛芙所在的禁书房,对于黑山羊之神来说,是保管《塞拉伊诺断章》的重要场所,必须好好保护。不过,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有群可恶的野兽把守。你看。」 禁书房的黑暗中,大群绿光颗粒就像萤火虫一样聚集在一起。那是厥克维眼睛发出的光。 「康那小弟,我希望你带洛芙逃走。」 「逃走……要逃离什么?逃到哪里?」 「追杀洛芙的家伙,多半是黑山羊教的神。它认为必须排除接触过禁书的洛芙。」 「要从神手中逃走?」康那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该不会现在就要开始跑给神追了吧?咦?神?为什么?」 反正又是个徒有神名却长得很恐怖的异形怪物,他已经跟这类东西玩过很多次「你追我跑」了。 「虽然没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还是得交代呢。」 修琉斯贝利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完,随即尽可能以清楚的声音讲下去: 「不久前,洛芙有身为【图书馆】的自觉了。」 「图书馆?」 「苏夏的书,几乎全数收藏在洛芙里头。这孩子就是苏夏的智慧,绝对不能失去她。若以人体来比喻,她就相当于脑一样重要。」 ——这是指洛芙头脑很好吗?不,他不可能特别提出这么单纯的事情。 「或许是接近禁书的影响吧,洛芙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她与《塞拉伊诺断章》进行交涉……而就在刚刚,谈判破裂了。」 「呃,抱歉,你刚刚说的这些我听不……」 房中满是野兽的臭味。虽然依旧看不见厥克维的身影,但它们的数量确实增加了,还围着康那等人嘲笑,这点从臭味的浓度与气息就能明白。 「没时间解释了,快带洛芙走。」 「你是要我跟神玩官兵抓强盗?要抱着洛芙跑……以我的体力顶多只能撑三公尺啦!不,两公尺!一点五公尺!」 康那从未如此拼命强调自己有么多缺乏运动。 「因为没有其他人能带洛芙走——这个理由或许有点失礼。不,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你刚刚为了洛芙而对我生气,因此我决定相信你。唉,当然这是急就章的决定,感觉就跟替早已过了适婚期的女孩找夫婿差不多。你刚刚问要逃去哪里是吧?哪里都行。总之先想办法离开首都,毕竟待在这里就跟待在黑山羊肚子里没两样。你就穿过森林,以我的宅邸为目标吧。」 康那不安的眼神,落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的洛芙身上。 「我原本打算回去,才会忍受种种恐惧到这里见你……现在居然要从这里逃走……还得再度穿过那座森林……」 「你说『回去』是指〈穿时者〉的事吧?洛芙告诉我了。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不过〈穿时者〉本来就无法召唤。那是种忽然现形又忽然离去的存在,我们人类再怎么计划也无济于事。」 康那「咦」了一声,脸色苍白。 「我抛下洛芙花费三年岁月所得的成果,就是〈穿时者〉并非应召唤而来,而是以极低机率横渡次元而来的访客神。」 「怎么会……这跟原先说的不一样啊!这么说……我回不去了吗……」 在语调含泪、全身颤抖的康那脚边,传来沸腾般的「噗通、噗通」声。除此之外,还有「呜哇~~呜哇~~」的撒娇孩童哭声混在里面。 「真是的,我这人的坏毛病就是爱长篇大论……康那小弟,请你务必照顾好洛芙。如果失去这孩子,苏夏的轮廓会消逝得更快……到时候就无法挽回了。这么一来,恐怕连你的故乡也会受到影响。」 「我的世界也会?」 「我绝对会找出让你回归欧安的方法,请你尽可能带着洛芙活下去。走吧,动作快。盘踞在首都之下的东西,正拖着长年的野心赶往地上。祂的眷属大概正为了探路而袭击城镇吧……」 此时地面裂开,白烟喷上了天花板。裂缝吞没了粉碎的地板,化为凄惨创痕吐出惹人厌的厥克维。这些被黑暗弄得湿答答的新生野兽,因为刚诞生就有生肉而笑歪了它们的山羊脸。 「去吧,康那小弟。洛芙就拜托你了。」 「那你呢?还有米戈,你呢?」 撑住修琉斯贝利圆筒的米戈,肯定似地将头纵向摆动。 「我们要把朋友搬出去。虽然其中很多人只有过脑交流而未见面,但我还有很多话题想跟他们讨论呢。晚点见,康那小弟。」 少年从没想过,要在这种生死关头挑战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公主抱—— 当康那以双臂把洛芙用捞的方式抱起来时,膝盖、腰、背脊当场发出哀嚎,让他朝天大喊「办不到啦」。可是,逼他不能放弃的理由,正一个个流着口水爬了出来。康那只得使劲以脚蹬地,摇摇晃晃地朝门奔去。 怀着空腹从地板裂缝溢出的野兽,也拖着狂喜之声涌向康那离去的门。 康那一边听着背后贪婪的脚步声,一边低语回应米戈传来的心电感应: 「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米戈,我们可不会简单地『沉没』。」 ж 图书馆前污浊无力的喷水池宛如得到生命力,突刺天空似地激射而上。喷到空中的水逐渐染黑,并从高处眺望起街道,满意地笑了。 平稳的河川与大地震动同步变化,就像灌满了烟雾一样变得又黑又浊。水面浮出死鱼的银色肚皮,流水化为腥臭不祥的银河,开始散布飞沫、涌向街道。 首都里的水龙头擅自开始晃动,咕嘟咕嘟地呕出黑水。 邪恶的水化为漆黑的地毯,静静地染黑首都。无数的头,就像气泡一样从奔走于路上的黑水中扬起。它们睁开闪着绿光的失衡双眼,张开流出黑色唾液的贪婪洞穴,有如迷路的小孩一样地哭嚎。 千头饥饿的腐朽山羊(厥克维),同时出栅。 黑山羊教团所信仰那位沉眠于此地的神,被称为【地母神莎布·尼古拉斯(55:克苏鲁神话中的旧日支配者之一。人称「孕育成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大地女神般的存在。)的千名子嗣】,千而为一的黑色灾厄。祂让具可塑性的身体躺在荒废的首都底下,饿了就披千张毛皮到地上徘徊。祂以化成污秽结晶的爪牙残害弱小生命,以囤积于腹中的瘴气侵蚀空气和水,带着疯狂与死亡戕害城镇,散播有公山羊外型的无名瘟疫——这场仅次于语言灾的大灾难,后世叫它烈焰之神修波洛斯·提欧斯(56:古希腊诗人索发克里斯所着戏曲《伊底帕斯王》中曾提及,袭击古希腊城邦国家底比斯的瘟疫之一。)。 此刻,侵蚀开始了。 ж 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何而跑。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跑了超过三公尺远。 虽然怀中人只是个小女孩,但毕竟还是一个人类。而且,负责搬运她的更是公认少女体型的孱弱少年,能像这样持续奔跑可以说是奇迹。 原本就已一片混乱的首都,在厥克维的袭击下,陷入了更疯狂的灾祸中。街道四处传来哀嚎,群众因恐惧而失去理智,脚步震撼了大地。破碎声、崩塌声、撕裂声、厥克维恶心的哭声等,全都混在一起,仿佛自地狱漏出的亡者恸哭。 康那觉得市街中心区域很危险,因此凭着记忆朝森林的方向跑。 厥克维们沿着建筑的屋顶追踪康那。 它们不时会下来咬康那的鞋底,以爪或牙轻抠少年的背或脚。幸好它们有这种玩弄猎物的性格,康那才不至于被肢解进了他们的胃里。相对的康那也得丢脸,当个「能吃的玩具」继续跑。 康那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他一直靠精神撑着在跑,然而他也已经撑不下去了。即使再这样跑下去,最后也只是乖乖将自己的肉奉献给厥克维而已。 ——放弃吧。放弃奔跑倒下吧。然后在被吃的瞬间,至少戳瞎一两颗眼睛、扯掉一两根的舌头,拔掉他们肮脏的毛,把英勇事迹带上天堂。对不起,洛芙,我没办法保护你。 他正打算就此委身于地面,放松双脚力道之际。 乐音来到耳边—— 一股低沉的旋律,仿佛在首都奏响的地狱之音中穿梭似地跃出,静静地抚平混乱,轻快地刻下节奏,编织出干变万化的乐曲。 厥克维们发出怪声,先后因为拐到脚从屋顶跌落。其中一头坠地时,把自豪的牙齿全撞碎了,只能抖着一张被自己牙齿刺伤的脸虚弱地吠着。 康那顺着持续不断的乐音向上看去。 那是栋状似老柜子的建筑。在它那平坦屋顶形成的舞台上,有位身穿森林色露肩晚礼服的魔女。 魔女甩乱一头白发激烈地拉着琴弓,宛如正在鞭打散发蓝光的维尼加·汤姆。她就像与乐器化为一体般,甩头、抖肩、前弯、后仰,一举一动都让音色随之改变。每当乐音改变,倒在地上的厥克维们也会跟着发出不同的哀嚎,形成一场疯狂的二重奏。 「……爱莉雅小姐!」 康那明白,演奏中即时自己搭话对方也无法反应。不过,他还是想告诉爱莉雅,聆听演奏的不只那群污秽的野兽。 女子于一瞬之间将话语寄托在旋律中。 『——希望呢?』 亲眼目睹憧憬的英雄身死,返乡的可能性也已消失,现在更抱着成为神只目标的少女逃亡。在这种状况下,飒爽现身演奏救命旋律的爱莉雅,简直就是希望女神。但康那终究无法面对面将这种话说出口,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我正在找!拼了命在找!」 爱莉雅似乎露出了笑容。 ——无常的命运,决定抹煞这点希望。 十来头卷入突发火灾而全身燃烧的厥克维,大举冲进一栋建筑内引发爆炸。而爆炸就发生在爱莉雅脚下。 康那只能眼睁睁看着爱莉雅有如力尽的蝴蝶那般落入火场。 「爱莉雅——!」 以爆炸为火种熊熊燃起的烈焰,用它的爆裂声掩盖了康那的叫喊。 火舌舔遍建筑,大蛇似的黑烟划过天空。 在飞舞的火星中,从旋律下解放的厥克维们起身。 康那再度朝火焰大喊爱莉雅的名字,随即抱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回头。 康那扑也似地躲进窄巷里。 他躲到画了难看水果图案的木箱后方并靠上墙后,便抱着迟迟未醒的洛芙与颤抖不止的双脚缩成一团。 已经是极限了。双脚肿痛不已,手臂则像铁打的一样,他只能抱着洛芙僵在那儿不动。 爱莉雅说不定没事。也许她奇迹似的没落入火中,厥克维们奇迹似的对她不感兴趣,奇迹、奇迹似的—— 别指望什么奇迹,现在立刻去救爱莉雅就行了。她有可能幸免于大火却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即使遭到厥克维袭击,依那些家伙的个性很有可能还没 取她性命。明明只要自己行动,不必指望什么奇迹也能提高拯救她的机率—— 野兽的号泣声接近,还有咬沙子般的脚步声当背景音乐。 少年屏住呼吸缩起身子,祈祷两人的身影能从这里消失。他仿佛要将洛芙变得更小好融入自己般,紧紧搂住呼出白葡萄香气的娇弱少女。 凶兆的声音,传进康那耳里。 嗅嗅、嗅嗅。 厥克维们在寻找两人的气味。它们可不是单靠那对小眼睛在黑夜里狩猎。这些家伙虽有山羊外型,却是像鬣狗那样的食腐动物,对血的气味应该也很敏感。之所以一点一点地伤害猎物,除了玩耍与尝鲜之外,也是为了记住气味,以便追杀到天涯海角。 康那将缩在口袋中发抖的詹金拿出来放在脚边,然后对呆呆仰望的它指了指暗巷深处。既然面前有人类大餐,厥克维对老鼠应该不会有兴趣吧。康那希望至少能让它逃走。 詹金尽管有些迷惘,依旧像只老鼠朝暗巷深处跑去,并在途中回过那张大叔脸对康那说: 「你要活下去啊,该死的驴蛋……我啊,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你。」 「快走吧,臭老鼠。」 「……可、可恶、可恶、可恶——!」 詹金朝暗巷深处奔去。 康那一边听着绝望的脚步声,一边看着洛芙的脸。少女那工艺品般的美丽,同时兼具了生与死的美。就像在地下墓穴长眠的永恒女孩罗莎丽亚·隆巴多(57:葬在西西里岛嘉布遣修会地下墓穴的两岁小女孩,被视为世上最美丽的尸体。)那具「世界上最美的尸体」一样。她那沉眠的脸庞,甚至令人怀疑或许「沉睡不醒」正是让这种美丽持之以恒的最大秘法。这名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苏夏最先遇上的向导。既拥有洛夫克莱夫特之名,又保有身在其他世界时的记忆,背负重大使命的少女。她知识丰富得连大人也自叹不如,说话感觉比成年人还要成熟,却也会无意间露出孩子气的表情。截然不同的两面,带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但少女还有第三种面貌。在图书馆,她展现出凛然、高傲、冰冷的表情,营造出了王族一般的威严。 康那回过神来,发现已听不到接近的脚步声与嗅闻声。 他以为度过了难关——而抬起头试图窥探周遭状况,耳朵却捕捉到了从巷子深处传来的声音。 「该死的混蛋……」 倒吊的詹金隐约从暗巷深处浮现。 「……詹……?」 詹金发出微弱的声音靠近。厥克维就像抓到老鼠的猫一样,一脸得意地将它叼在口中。 只要是你的同伴,即使是一只老鼠,我们也不会放过。 那张山羊脸,露出像在这么说的可憎表情笑了。 或许稍事休息奏效吧,康那试着让双脚使力,发现已经站得起来了。虽然不晓得能不能继续奔跑,然而与其放弃不如用尽最后一分力。他瞪向咬着詹金的厥克维,打算点燃最后的引擎,就在这时……。 某种东西在他眼前滴落。 掉在洛芙白色脸颊上的东西,连着一根细线。顺着线抬头看去,能看见巷子的墙壁与墙壁之间,有头张开四只脚贴在那里的厥克维,线就连在它贪婪的嘴巴上。附近还有十来头呈同样姿势的厥克维从上俯视两人,下流的液体从它们张大的口中垂落。 众多大嘴同时逼进。 厥克维们实在是种贪婪、卑劣、猥琐、恶心理应唾弃的野兽。 野兽们并未伤害康那,而是对少年怀中的少女下手——撕裂她的衣衫,舔舐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以爪牙抚弄她,啮咬她的秀发。粗糙的兽舌伤到了少女柔嫩的香肌,白皙的嫩肉渗出血来。这群野兽的舌尖,不时贪婪地掠过遮住黑眸的眼睑。 眼看生命就要在自己怀中解体时—— 康那见到了银光。 污秽的野兽们扭动着四肢倒在巷子里。银色的触手随即伸长,将地上翻滚的野兽当成蝼蚁般击溃。 一会儿后,赤裸上身的康那扛着洛芙从巷中现身。洛芙裹着康那的上衣,小脸贴着他的肩膀沉睡。少年的裤袋里则是生死不明的詹金。 「别开玩笑了……别给我开玩笑了——!」 康那挥动触手,将变得像块破布般贴在地上的厥克维化为粉尘。 尽管他还能理解这地鸣似的声音出于自己的喉咙,但不知由来的强烈愤怒却弄浊了其余情感。 「啊啊……该死……按捺不住了……逃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把这些家伙全部打成粉末!」 大气为之晃动。 康那深吸一口气,瞪向颜色宛如精钢的左臂。 「这股情感是你搞的鬼吗……这倒无妨。不过,既然住在我身上,就得服从我。」 街上充斥异样的臭气。 人们交相倒下,厥克维们则像回游鱼一样在周围打转。四周地面处处是飞散的血迹与呕吐物,搭上文字群和铺石后成了以红色为基调的复杂马赛克图案。 康那一边发出不知所谓的喊叫,一边重击、横扫、贯穿众厥克维。少年将映入眼帘的野兽全化为路面污渍后,便在黑烟渐淡、白烟流泄的火场残骸周边寻找爱莉雅的身影。 康那的耳朵,捕捉到了某种好似在水底打颤的梦幻乐音。他依着乐声刻下的无形五线谱追寻,随即在碎玻璃如宝石箱般散落的道路上,看见没沾上一点尘埃的爱莉雅正在演奏维尼加·汤姆。女子用鄙夷眼神看着倒地不起的厥克维,并以白色高跟鞋的尖跟刺穿对方的头,接着那对幽暗的蓝眼转向康那。 『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野性十足了呢。』 「如果再多点肌肉,大概就会变得像浩克那样了吧。」 『小妹妹也睡得很安心呢,看来小弟弟你的肩膀是张好床铺。』 「……不愧是爱莉雅小姐,居然不害怕耶。」 『因为「那个」就是小弟弟你找到的希望,对吧?』 奏出这段挖苦旋律后,爱莉雅上身前倾,重新举起维尼加·汤姆。 这是她的战奏姿势。 两人回过头去,在他们视线前方,由上百头厥克维形成的浪潮,正从坡度甚陡的街道下方奔来。 「难怪那么臭。」 『是呀,危害比我的话语还要大。话又说回来,小弟弟,你是不是连性格也变了?』 「变得有点愤怒吧。或许也是在效法我崇拜的英雄。」 鞋底已穿的康那用脚蹬地,冲向涌来的山羊浪潮。爱莉雅则留在原地迎击,像尊雕像一样维持演奏架势静止不动。 某种黑色物体越过奔跑的康那身边——方才倒下的厥克维尸体化成了黑色液体,爬向同胞集团。 「该死,这些家伙没完没了。」 康那朝五公尺前方处的厥克维先锋挥出触手。触手有如受伤大蛇般乱窜,把康那的身体也带了出去,腾空飞起。 「可恶,给我听话!」 触手变得愈来愈不受控制,擅自将厥克维朝外弹飞、砸向地面,仿佛将康那当成了自己的尾巴似地乱甩。尽管遭到足以让肩膀脱臼的强大力量拉扯、拖行,康那依然拼命抱住洛芙不让她摔下去。 「你干嘛那么生气啊!因为我高高在上要你服从吗?」 一股低音旋律滑过地面逼近。听到声音的厥克维悉数四肢一软、颜面着地,开始发出鼾声。虽然爱莉雅的音色绝不会伤害、毒害对方,但或许会引发恐惧、产生幻觉,在精神层面造成强烈影响。 厥克维一过上触手便惨遭击溃。被劈开、砸烂、剁碎的野兽们,化成了紧贴地面的污渍,接着膨胀成黑色液体并集结 〈魔宴〉 妮亚·华伦萨斯(二十一)。 她来阿克罕担任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高中时代,她遇上了霍华·菲力普·洛夫克莱夫特的作品。当时,热爱恐怖作品的哥哥去看流行的丧尸电影,她为了打发时间而翻起房里的书架,找到一本封面诡异的文库本——包含了《克苏鲁的呼唤》、《敦威治恐怖事件》、《印斯茅斯疑云》等作品的短篇集,每一篇都是洛夫克莱夫特迷心中无庸置疑的名作。一开始就遇上这本短篇集实在非常幸运,可说是奇迹般的邂逅。 妮亚对这本书大为着迷,一口气读完后又向哥哥借了洛氏的其他作品。将这些也读完后,她开始搜集哥哥书架缺漏的作品集,接着更找上罗伯·布洛奇(61:罗伯·布洛奇(robert albert bloch),美国作家。代表作为希区考克拍成电影的《惊魂记》。视洛夫克莱夫特为师。)、克拉克·艾希顿·史密斯(62:克拉克,艾希顿·史密斯(rk ashton smith),美国作家、诗人。怠惰神只札特瓜与白蠕虫状邪神鲁科姆·夏科洛斯便是出自他手。)、奥古斯特·德雷斯(63:奥古斯特·德雷断(august william derleth),美国作家。洛夫克莱夫特死后,设立了阿克罕书屋(arkham house),负责出版洛氏全部作品,并将其体系化为克苏鲁神话。)等与克苏鲁神话有重大关连的作家著作。到后来连原先没兴趣的波赫士(64:波赫士(je luis bes),阿根廷作家、诗人,开创了魔幻写实风格的近代文坛大师。一下对洛夫克莱夫特作品评价严苛,一下说自己喜欢洛氏作品,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也不放过,可以说她已经上瘾了。 而她最喜欢的作品就是《暗夜呢喃》。 怪物的尸体、写有某位乡绅奇异体验的笔记、神秘的甲壳生物、无法理解的机械装置、装有人脑的圆筒—— 在克苏鲁神话众多异形生物里,妮亚最喜欢《暗夜呢喃》中登场的犹格斯星生物。这些来自黑暗星球犹格斯的菌类智慧生物,拥有了不起的技术,能够取出人脑以近似罐头的样子让其存活。妮亚曾以犹格斯星(65:犹格斯星(yuggoth),登场于洛夫克莱夫特作品的虚构黑暗行星。上头有菌类生物的前哨基地与无窗都市,也有人说它就是冥王星。)生物为题材写了一本短篇小说《犹贡·米贡》,甚至有段制作相关周边自娱的时期。 接着,今天发生了重大事件。 她在图书馆里工作时,康那·瑟里欧来访。 康那说自己开始对洛夫克莱夫特有了兴趣,于是妮亚用心地解说,还向他推荐洛氏的作品——但是,对方突然发出了怪声,露出呆滞的表情。 当时妮亚是这么说的: 「怎么了吗,康那?」 ——没错。这句话应该是对康那说的。 可是,站在她眼前的并非康那,而是背着红铜色甲壳还长了节肢与大钳的蟹型怪物。怪物背着形状单纯的机器,晃动起它椭圆形的脑袋。 「哇啊——————!」 妮亚的思考,瞬间由恐怖与惊愕转为遇上崇拜明星的感动和喜悦。 然后,她将对方带进没什么人的书库。从甲壳生物的动作看出对方需要机器的电源后,妮亚便依着要求行事。接着,生命寄宿于那两个圆镜头上的机器,开始说起一些难以置信的非现实话题。令妮亚目眩神迷的梦幻时刻,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同日傍晚。 妮亚按照自称修琉斯贝利的机器所言,带他们前往康那母亲席娜经营的酒吧「金羊毛」。 这间店的客人,都是些被称为蜡烛的学者、作家,喜欢拿〈在沙漠发现的鲸鱼木乃伊〉或〈七零年代科幻的荣耀与衰退〉之类的话题下酒,所以没人发出惨叫声或惊慌失措地逃跑。不仅如此,他们在交头接耳的同时,还以好奇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神秘生物,明明没人听过这种生物的诞生或生态,却个个争先恐后地提出假说,因此妮亚打开了甲壳生物背上机器的电源,好让他们住口。 机器所说的内容,不管是出自谁口——即使是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或知名大学的荣誉教授——都让人难以置信。但不可思议的是,店里没有一个人怀疑他讲的话,甚至有人一脸认真地做笔记。 简单来说,他讲的是异世界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以及异世界发生的灾难。 修琉斯贝利针对在异世界首都活动的「神」,向众人寻求情报。 学者与作家开始讨论。 大家避开餐具,将笔记型电脑与贴了过多标签而变厚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开始「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地交谈。 「吐不完的毛虫,让人联想到葡萄树的角以及酒的气味。」 「也有简单易懂的表象。毛虫是指宁芙(66:宁芙(nymph),希腊神话的精灵。会依居住场所不同(山、林、水等)而有不同称呼。此外这个字也指蜻蜒、蜉蝣等不完全变态昆虫的幼虫。)吗?」 「宁芙体内是毒吗?」「这边是酒吧。」「似乎是葡萄酒出问题后的气味。」「如果要列举跟酒,特别是跟葡萄酒有关的神或幻兽,还有其传说……可能要到早上吧。」 「单单被两只手碰到,就会导致皮肤组织坏死跟腹部膨胀这点呢?将瘟疫拟神化的存在,大多碰到就会当场死亡。」 「这是带有诗意的表现手法吧,将『死』这件事美化。」 「即死美化后的结果吗?」「死比生更能彰显神威嘛。」「诗也是故事,说不定正是体现这一点。」 「外表是洛夫克莱夫特笔下那个吧。」「沙布·尼古拉斯吗?」「伊阿伊阿。」「不过那是女神吧。」「祂跟所有的山羊信仰——」「要说有什么关连……」 「比方说公山羊(曼底斯)的居民,即使只死了一头山羊,也会全体服丧。」 「希罗多德?」「神话吗?」「历史啦。」 「据说首都禁酒。」「因为酒会带来不愿回首的过去嘛。」「也有让人遗忘的力量。」 「苏夏的创造观念跟希腊人一样呢。丝绸、辛香料、棉花都是人做的。」 「模仿孩童叫声的无数坏山羊啊。这种叫厥克维的家伙是?」 「南斯拉夫流传的妖怪,据说会模仿小孩或遭到狼袭击的山羊哭喊……似乎会为了有人死亡而鸣叫。」 「既然是孩童的声音,代表还未受洗就死了——会是这样发展来的吗?」 「声音吗?」「死亡之声。」「既然是报丧,那么报死虫(death-watch)(67:迷信。中文常译为窃蠹,是种会侵蚀老房子的蛀虫。雄性求偶时会以头部撞击木头发出声音,有人说是测定余命时间的声音,因此被当成那户人家会有人过世的征兆。)如何?这种迷信倒是有。」 「联想游戏吗?那玩意儿『只』会摩擦头部吧。」「『只』啊……唯一,代表光是这样就能成为力量唷。」 「从叫声着手如何?妖怪也会以叫声或其他声音命名吧。」 「啾——对吧?」「波兰地区对鼠疫(68:鼠疫(gue),又被称为黑死病的传染病。斯拉夫地区将其拟人化为瘟疫女神。)的称呼。」「鼠疫可不会叫。」 「希腊语中的〈山羊歌〉乃是『悲剧』一词由来——这正是一场悲剧呢。」 「那么是狄俄倪索斯(69:狄俄倪索斯(dionysus),希腊神话中司掌丰饶与葡萄酒的神只。侍奉祂的女祭司们常会喝得烂醉、赤身裸体、饮用鲜血,沉溺于疯狂的宴会中。)罗,〈山羊歌〉 是献给祂的歌曲。」「舞蹈也是。」「这太疯狂了。」「实际上并不是悲剧吧?」「是不是在诗歌比赛中有人扮成山羊?」「悲剧演员是山羊。」 「狄俄倪索斯最古老的名字叫狄俄倪索斯·梅蓝艾吉斯(70:狄俄倪索斯·海蓝艾吉斯(dionysus mnaigis),意思是「披着黑山羊皮的狄俄倪索斯」。)吧。基督徒就是因此才把恶魔全弄成黑山羊的样子。」 「梅蓝艾吉斯——黑山羊皮吗?」 「狄俄倪索斯发明了葡萄酒。」 「狄俄倪索斯。」「狄俄倪索斯啊。」 「在首都地下被人有如私酿酒般偷偷信仰的神只,狂乱与酩酊之神狄俄倪索斯——如何,修琉斯贝利先生?」 对于「康那是男生」这点比谁都来得震惊的达兹爷爷——世界级考古学权威达兹·鲁克雷蒙德统整了众人想法,一张老迈精悍的脸因笑容而皱了起来。 修琉斯贝利大为吃惊。 议论过程实在太浪费力气、太过随便却又十分有趣。这些人离「睿智」还很远,要称为贤者实在不太可靠。正因如此,浪费时间才有其意义。 对席娜来说,这完全是给她添麻烦。 既不点酒也不点菜,桌子上堆满了讨论跟让人头痛的专业术语。不过,意外听到康那的名字和冒险故事,让她不至于坏了心情。在这还算不上离家出走的数小时,儿子经历了数天份的冒险。为了替儿子的事迹锦上添花,她将难懂的议论放在一边,把美味的餐点和酒摆上桌。 向欧安的烂醉贤者与创造者们,以及掌管书本与宴会的两位女神道别后,修琉斯贝利与米戈离开了欧安。 随着从妮亚脸上黑洞现身的银光而去。 ж 图书馆一楼大厅的地面,由于大理石地板破裂翻起而产生了波浪状起伏。 将书本吐了一地的倾斜书架前方,开了个没有厚度的黑色孔洞。白银触手便从那里将修琉斯贝利他们带回。 「有酒跟烟草的臭味。」 米戈身上的气味令洛芙皱眉。 「接好线启动方舟舵手,修琉斯贝和就叹了口气。 「真是一趟意义深远的旅程。一跟他们谈论起来,我就忘了时间啦。让你们久等了。」 「不,没什么。」 康那揉着被触手拉扯的脸和左胸,同时摇了摇头。 修琉斯贝利与米戈的次元旅行,对康那他们来说只过了数秒钟。只要进行压缩,在呈螺旋状的连续时间轴中,不管是多遥远的过去或未来,都能像压扁弹簧一样消去彼此的隔阂——这是修琉斯贝利说的,康那则是有听没有懂。 开洞的地方,就是被吸往苏夏时的地方。之所以选择「凿穿」这个地方,只是因为「容易想像」这个单纯的理由,不过看来确实在妮亚脸上开启了通行的孔洞,换言之他们成功了。 「那家伙的名字叫狄俄倪索斯啊……实在不怎么合耶。」 那就是此刻仍在踏平首都的「状似山羊物」所隐藏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我倒是能接受。狄俄倪索斯是葡萄酒之神,在欧安是个相当伟大的神只。」 「难怪会挂着那些像葡萄的东西。」 「神话里头还有他化身为俊美青年的故事,也有他遭分尸后重生为葡萄树的传说。」 洛芙一边以右手翻着看不见的书页一边解说,大概只要晓得名字就能「搜寻」她脑中的知识了吧。 缺少的词语乃是「状似山羊物」的真名。完成的咒语并非用来封印神,而是将祂沉沦扭曲后满身污秽的丑恶姿态,变回原本的神只模样。 「康那小弟,洛芙就拜托你了。」 修琉斯贝利以目光致意。 接下来,洛芙得去告诉那位狂暴巨神祂真正的名字。这是为了让祂想起自己的存在理由,使祂为自身愚行感到羞耻而停手。 要对神诉说的话语,可不只是单纯的文字组合配上声音。神为了不让能影响自己的话语轻易产生作用,动了手脚将其复杂化。里头也有些语言必须改变口舌的形状再发音才有意义。若要完整地咏唱咒语,非得累积相当程度的修练不可,若讲出错误的词语便会有生命危险。这项使命非常危险,只有收藏了正确语言知识的洛芙才能办到。 「趁着触手还有精神时过去吧。再说我也想确定某个人是否平安无事。」 康那不愿去想爱莉雅还在首都里的可能性。她虽然散发出冰冷难近的气息,却是个很照顾人的成熟女性。她不但给予了还不成熟的两人指引,更在危险逼近时出手相助,因此康那希望她能活下去。 「那么教授,我们这就出发。」 洛芙以双手抓住装有修琉斯贝利脑部的圆筒,确实地说道。 「康那小弟,试着让狄俄倪索斯服从你吧。」 「那、那种事不可能啦,刚刚我们只能到处逃窜而已耶。」 「那是因为他还处于无名状态,不知道名字就无法让对方服从。试着让显现真身的狄俄倪索斯成为你的力量吧。」 那种世界知名的神,有可能服从一个在酒吧打工的未成年男孩吗? 「这么说来,抓住『狗』的时候,我自然地喊出了那家伙的名字呢。我明明不可能晓得呀?」 「想必那只触手里凝聚了我们还不晓得的知识吧。或许它的知识和力量,只提供给能成为世界之王的男人。」 「我倒觉得它里头的东西更加单纯呢。」 打从刚才起,康那的左臂里就有种近乎疼痛的愤怒跳个不停。 ж 踏出图书馆的洛芙与康那,望向整片「前首都」的残骸。 这个景象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走进了描绘末日的画作。 烟尘之柱袅袅升起,「状似山羊物」宛如世界树(71:世界树(yggdrasill),这个字为古斯堪的那维亚语,意思是「奥丁的马」。于北欧神话中登场的世界之树。主神奥丁曾倒吊于此街上。)的神圣身影屹立其中。 「接下来要以对象为中心使用八本书籍,以八个秘名呼唤祂。等到喊完最后的秘名——也就是喊完祂的真名后,如果祂对那名字有所回应,接着就是你的工作了。这样你懂了吧。」 「嗯……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于是,洛芙在自己脸部的下方张开左手。 「阅览《蝇地狱启示录》。」 洛芙说出神秘词汇后,左手上隐约浮现了文字。文字渐趋明显,周围更出现了不仔细看会遗漏的线段,结合成四边形。 接着,四边形化为一本厚重的书。刚才浮现的文字是书名,绿银色封面上有个又大又拟真的浮雕苍蝇,整本书的外观非常诡异。 「洛芙……你用了魔法吗?」 洛芙无言地打开书,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翻起页来。 当翻页的手停下后—— 「乌鲁夫努斯。」 少女便以舌头打结似的发音道出第一个秘名。仿佛在回味余韵的洛芙,阖上了左手的书。书本在阖起的同时散去,化成了无数产生刺耳噪音的苍蝇。 大群苍蝇就这么飞向「状似山羊物」。确认到这一点后,洛芙顺了顺黑发,跑了起来。 「那是在做什么啊?」 康那边追赶娇小的背影边问道。 「借用书的力量送出言灵。」 说明仅此而已。 果然,来到图书馆之后的洛芙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等到一切结束,洛芙应该会交代清楚吧。 触手宛如放松一般无力地伸长,康那将它卷一卷后抱在怀里跑。这附近几乎 找不到留有原形的建筑,即使叫出廷达洛斯猎犬,它大概也只会四处乱转而派不上用场。 「状似山羊物」完全迷失了原先的目的,像排泄一般将毛虫甩在粉碎的泥土与瓦砾堆上。接着,方才的苍蝇则在「状似山羊物」周围来回飞舞,以一定的间隔形成表示秘名的徽记。 「阅览《预言者的七弦琴》。」 洛芙再次让书出现于左掌上。 这是一本有树皮状封面的纵长型书籍。少女以惊人的速度翻页后念出「西雷诺斯」。第二个秘名。书在阖上的瞬间消失,凭空而生的七根彩色琴弦飞向「状似山羊物」。 「这种事要做八次吗?」 「没错。这叫【八重结构名(72:书中是八个秘名,但原本是「拥有〈八个字母的名字〉的人会成为魔法师的首领」。至于八这个数字,则跟埃及的风暴之神信仰有关。)】,成为魔法师领袖的有角神,力量源自八个词语所构成的名字。这名神只拥有八个名字,是以宴会让魔女们疯狂的黑山羊(baphomet)(73:baphomet常译为巴弗灭或巴风特,是个长了黑山羊头的恶魔,圣殿骑士团崇拜的偶像。〈baphomet〉这个字在书中为具有魔力的八重结构。)。我要揭穿八个秘名,让祂在光天化日下现形。」 洛芙不时驻足,从左手中取出名称怪异的奇书吟唱秘名。彼得、东嘎索克、阿札兹尔。她顺利以秘名围住「状似山羊物」。 「状似山羊物」不知是否被自己的酒气薰醉了,下肢踩进很深的洞里,好似巨人的时间感一般缓缓倒下,将瓦砾山变为更细小的瓦砾。 康那停下脚步。埋在土石中以触臂挣扎的「状似山羊物」旁边,有栋宛如白色孤岛的建筑。是音乐厅。 不会吧,不可能在那里。尽管脑中这么想,康那依旧忍不住跑了过去。 一点一点地攻略完不知何时会被拖进地底深处的脆弱地面后,少年便在前方约十公尺处的音乐厅发现爱莉雅纤细的身影。女子并未看见康那,而是盯着似乎要伸手毁掉音乐厅的「状似山羊物」那上下等粗的背。一身原为森林色的露肩礼服已被尘埃染得与秀发同色,而且她好像受了伤,脚步显得有点危险。 稍远处传来洛芙吟唱「伊阿欧」的声音。这是第六个秘名。 「状似山羊物」以形似树根的脚紧抓发红的大地,巨影朝着与音乐厅相反的方向晃动。 「你在那里干什么啊!爱莉雅小姐!」 爱莉雅一回头,便举起维尼加·汤姆演奏出最低限的乐音。 『小弟弟才是,你怎么还在这种地方玩呢?』 康那穿过乱桩般的水泥道路残骸,踏上音乐厅的平台。 「这里马上就要塌了,快离开。」 『不行。要是怪物来了,谁负责赶走?』 「你一直在保护这里吗?」 『对呀,我是这里的守墓人嘛。』 「求求你,快点离开这里吧。」 爱莉雅的眼神顽固地表达拒绝之意。 『这里的人们可不是前往地狱的旅客唷,他们是因为喜欢爸爸妈妈的音乐才来的。所以,我不能让他们躺进那家伙挖的墓穴里。』 这里能看见洛芙的身影。她站在离音乐厅约十公尺的地面凸起处,打开了一本封面有人耳的怪书。 轻抚废都的风让黑发为之起舞,少女的声音响彻四周。 「狄俄倪索斯!」 突然,「状似山羊物」回过头,朝洛芙伸出两只触臂。 两只互相缠绕的触臂扫掉了洛芙脚下的土壤,于是她跟着断折的凸起处一并滑落。康那毫不迟疑地追着洛芙跳向洞穴,幸好她掉在横向倒下的住宅墙壁上,而且这间屋子很勉强维持在深渊的边缘。摔在洛芙身旁的康那,仰头看向那个撕裂大地、划开黑土猛冲而来的身影。 「状似山羊物」遭到化为大群苍蝇、彩色琴弦、人毛、蓝色火焰等物的八秘名包围,开始崩溃。 「状似山羊物」头上已腐蚀的角由尖端开始崩毁,身上黑色的刚毛与皮肤、黄色的油脂等则像瀑布一样流进深渊之底。肚子上的裂缝,则被从中涌出的大群毛虫轻易突破。巨躯左右摇晃,触臂则像着火的毛一般缩小消失。瘫坐在地的无貌山羊,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在康那他们面前显现真身。 无脸无尾无翼的红龙躯体,构成了缓缓转动的大环。有个巨大的赤裸孩童,背着环抱膝而坐。不过祂只是有这样的外表,实际上这个孩童既没手也没脚,脸的位置更有紫色极光起伏。状似王冠的金发有些卷,会随观看角度不同而像万花筒一样改变形状。 「这就是……狄俄倪索斯吗……」 康那站了起来,盯着蹲在自己眼前那个身长达十公尺以上的孩子。左臂中的触手就像要在皮下让保龄球前后来回似地剧烈蠕动。 「为什么触手这么兴奋啊……?」 一阵有如飞机低空掠过的巨大高音涌来,康那他们反射性地捂住了耳朵。紧接着,有个孩童哭声响彻云霄。 哭泣的是狄俄倪索斯。 这个神身上明明找不到能流泪的脸,也看不见能发声的嘴,但他确实大声地哭嚎。 康那第一次从声音中感受到痛苦,触电似的剧痛流过他的全身。 「狄俄倪索斯!」 触手对呼喊有所反应,迅如子弹地伸向狄俄倪索斯。康那的身体被触手往前扯,有种肌肉和血液都往左臂移动的感觉,整个左上半身变得像银色的长枪。少年愈来愈细以致于呈现绳状的手臂与左半身,在狄俄倪索斯身上绕了一圈半后,把自己的身体给拉了过去。单手掩耳的康那就这么顺水推舟地飞向婴儿,最后双脚站在狄俄倪索斯的肩上。他使尽了力气,对着狄俄倪索斯头上的耳朵形凹陷处大喊: 「吵死了!」 狄俄倪索斯的哭声当场停止。 「哭什么哭啊!你把城镇搞成这样还踩扁了好多人,凭什么哭啊!听好!你是狄俄倪索斯!不准你再忘记这个名字!不准你再撕裂大地!不准骗人!你要听命于我!因为我会永远盯着你!听懂了没!狄俄倪索斯!」 这一回,则是洛芙看着静得可怕的狄俄倪索斯拍起了手。 「真不愧是拥有王者素质的人呢。真是漂亮,未来的王者。」 「这种赞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耶。」 狄俄倪索斯蹲着的深沟,出现了异样的变化。 沟渠两侧渗出了鲜艳的红色液体,变得像令人沭目惊心的裂伤。红色液体积在狄俄倪索斯脚边,沟渠则慢慢地缩小。 「好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没问题吗?」 「应该有问题,或许你该跳过来这边避难。」 康那连忙朝狄俄倪索斯的肩膀一踢,跳向洛芙所站的住宅侧墙上。那道让人不忍看的大地裂伤吞掉了狄俄倪索斯,祂的身影静静地从地表消失。 从化为瓦砾海孤岛的音乐厅里,传来爱莉雅讶异的演奏: 『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康那与洛芙对看了一眼。说真的,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呢……? 康那将逐渐恢复原形的左掌开开阖阖,取回感觉。肌肤的银色渐渐地消退,不到一分钟就变回了原来的颜色。 「话又说回来,真是种讨厌的退场方式呢。好像在作梦一样。」 「因为传说中,狄俄倪索斯被藏在父亲大腿的裂伤里。」 「呃,刚刚那个就是祂父亲的大腿?躲进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啊……我实在不明白神在想什么耶……」 康那突然在自己面前张开右手,试着说了声「阅览」。 「那样看起来很帅耶。你什么时候学会那种魔法的?也教教我嘛。」 「这可没办法。」 洛芙冷淡地回答。 「因为你是世界之王,而我则是书的女王。」 ж 回到图书馆后,洛芙跟修琉斯贝利聊了一会儿,随即自顾自地走进《塞拉伊诺断章》所在的地方。 目送那个娇弱背影融入与世隔绝的黑暗中以后,康那询问修琉斯贝利: 「请告诉我,洛芙现在要做什么?」 有裂痕而显得像眯眯眼的镜头,光度慢慢地降了下来。 「正如刚才所说,洛芙终于有了自觉,明白自己是什么人。」 「……『书的女王』是吗?」 「嗯,她本人似乎是这么称呼的。」 修琉斯贝利的声音中混了苦笑。 「康那小弟,我呢,有个梦想。不,不只是我一个。这是全苏夏贤者都有的远大梦想。就先让我从这里说起吧。万有图书馆——这原先是你们世界某位心理学家所想出来的东西,本来它只是个让人发愁的白日梦……」 那是一座完美的图书馆。一座收齐了世界上所有书籍的城堡。那里集结了世上一切的睿智,是求知若渴者的理想国——他做出了这些比喻。 「那个孩子,就是我建造的万有图书馆。」 康那一听,登时怀疑起眼前机器所说的话。 「……你说……洛芙是你做出来的?」 数秒之间,只有方舟舵手的振动声持续地响着。 「洛芙不是人类,是创造出来的人偶。」 「……人偶?」 像人偶一样漂亮的脸蛋——看见少女端正的面容时,康那也曾在心中这么比喻过。但她怎么可能真的是人偶——不对。在这个世界并非不可能。不过,那个少女有自己的烦恼、意志与目的,肚子也会饿,更重要的是她很温暖。 「我没说她是用赛璐珞做的人偶。她的外观、构造都跟人类没两样。不错,乍看之下很完美。洛芙看起来就像个完成品。然而,那孩子是个未完成品。」 「未完……成……」 「洛芙本来是为了管理危险书籍而造。」 康那留心着背后《塞拉伊诺断章》所在地的动静,压低声音问: 「管理禁书……是吗?」 「不错。管理包括六禁书在内所有国家指定为禁书的书籍。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书籍,不管是好是坏都包含在内。这些书籍大多记载了禁忌知识与古代诸神的智慧,容易遭人擅自带走并滥用。也有些邪恶的存在,会借由这些书籍间接危害人类。所以愈是危险的书籍,就愈是需要管理者。于是远古贤者修正禁书的管理方法,想出了『始祖夏娃』。创造新的生命,由她负责禁书的保管与管理。这是个创造『活着的图书馆』的计划。」 「为什么非得活着不可?」 「禁书虽然危险,却记载了对苏夏十分重要的秘密。所以,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由读了也无害的人阅读,让她将内容告诉我们。」 ——这理由也太任性了,难道洛芙就因为这种理由诞生吗? 「再说,只要图书馆记下了全书,便可以将原书焚毁。这么一来,禁书就不会落到坏人手里了。不过,这个方法也失败了。因为当时贤者们还不晓得,苏夏有条不成文的法则——没办法无中生有。」 〈唯一真〉因为自己创造的人类太过能干而无聊、不悦,因此没赋予苏夏人创造的力量。康那想起了这个极为任性的神话。 「这个世界不允许创造。所以即使造出了『始祖夏娃』,也无法注入生命。洛芙就在未完成的状态下,长年流转于贤者们之间最后失去了踪影。」 这下子就把很多事连在一起了。洛芙之所以没有记忆,是因为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她没有任何能成为记忆的过去和经验——不对,这么一来又有了矛盾。 「我相信『始祖夏娃』还存在,因此踏上旅程。犹古格的脑移植,让我确定能赋予容器生命——最后,我找到了。」 看样子,接下来似乎是修琉斯贝利与洛芙的故事了。 「她既没获得名字也没接到使命,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沉睡在边境之地某位古代贤者的祠堂里。我看着她,流下了眼泪。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原点的无瑕生命,拥有创造者所赐的不老不死和无限时间,具备了少女的外型,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遗产。我当下就确定,她能够成为我所追求的存在。管理禁书的图书馆。这个目的确实也很重要,但推动我的却是个更为远大的梦。那就是创造万有图书馆!」 于是,修琉斯贝利便从古代贤者后裔处继承了她。 并且立下承诺,一定会继承他们祖先——远古贤者的意志。 「可是,虽说人们称我为贤者,但那毕竟是指人智所及的领域。到后来我才发现,将人脑放进『始祖夏娃』毫无意义。若这么做,到头来睿智依旧属于个人所有,谁敢说那个脑不会滥用宇宙层级的睿智呢?说实在话,让睿智拥有人类的意志本身就是个危险。到头来,『始祖夏娃』也只能成为我书房里的摆设……」 洛芙还没登场。这时她还只是个装饰书房的少女型摆设。 「尽管我也想过干脆把自己的脑移植进这孩子里……但我很害怕。我怕自己会沉溺于睿智之海,失去崇高的意志。之后的某天晚上,他造访了我在森林中的家。」 ——他。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新角色。与洛芙诞生密切相关的存在,走入故事。 「这是个极为突然的访客。对深夜叩门抱持怀疑与戒心的我开了门,外头是个穿着黑外套的长脸男子,年约四十来岁。他说自己迷路了,还说自己在家里写信写到一半睡着,醒来后便已出现在这里,相当莫名其妙。虽然有些可疑,但这人衣着整齐,因此我暗自期待他或许会是极少数从欧安到来的迷途者,请他进入屋内。他自称洛夫克莱夫特,是一位小说家。」 康那感觉手臂的皮肤不太安分——他起了鸡皮疙瘩。 洛夫克莱夫特。康那造访苏夏前与刚到苏夏时听过的名字。第一个将欧安与苏夏连在一起的名字。 「他一进我的书房,立刻对书架表示出兴趣。我很擅长分辨这类人。从他身上感受的气息,与堆在那里的同胞们相同。他兴致勃勃地阅读了我的论文。」 「洛夫克莱夫特不晓得自己创造的邪神在这里有了实体吗?」 「读完我的论文之前还不晓得。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彼此称为异世界的空间,其实隔阂薄得就像层皮膜一样——于是他暂时待在我家,称我为修琉(74:洛夫克莱夫特喜欢替人取绰号。)。我向他请教有关〈创作故事〉的事情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是欧安居民所创。虽然没有特别提到,但他似乎晓得欧安故事中的另一个我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循着记忆丝线追溯的修琉斯贝利,口气非常温柔。对他而言,那或许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对他说,想必苏夏所有的东西,都能在欧安找到原型吧。一听之下,他便这么回答:作家写出来的世界与角色,全都属于被写出来的事物自己。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康那叹了口气。 「他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来到这里的瞬间就惊慌失措了呢。」 「果然……?」 听到康那的回应,修琉斯贝利好奇地询问。他不晓得洛夫克莱夫特是个有名到让人立像的作家。 「我的家乡,就像是他创造出来的一样。」 康那就像先前对洛芙解释过的一样,讲述起自己的家乡,以及当地流传 的洛夫克莱夫特形象。虽然全都是从妮亚那里听来的。 修琉斯贝利就像眯起眼睛似地,让镜头的光变得温和而朦胧,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开心。 「我们成了朋友。我得以从他口中听到重要的欧安话题,建立数量庞大的资料。他的知识与记忆力与苏夏的贤者们相当……不,或许还胜过一筹。他没有回欧安的方法,或者该说,他似乎没打算回去,甚至暗示自己打算在这个世界迎接生命的尽头。我曾经问他能否适应这里,他回答『不管到哪里都能适应环境才算得上绅士』。」 洛夫克莱夫特表示,即使自己不在,那边世界的时间也不会停止;时间应该很快就会开始前进,让一切合乎道理。 「他的身体似乎很差,走不了多久就会坐下来。这人讨厌看医生,当我说要让他见见犹古格时,他似乎以为那是医生而坚决反对。后来犹古格才告诉我,他已经病入膏盲了。」 高约三十公分的圆筒。修琉斯贝利大概正在里头翻动回忆的书页吧。镜头的光仿佛蒙上湿气般晃了一下。 「我想,向他诉说自己的梦应该无妨,于是对他解释一个乖僻老人的书房里为何会有个不搭调的少女人偶。他听完后说太过理想,还告诉我『万有图书馆』在欧安也是学者们无法实现的梦。当时他已时日无多,所以我这么向他提议——你能不能收下睿智宝库的钥匙呢?换句话说,我问他愿不愿意在这个少女之中、在无限的时间里与知识共存。」 康那回头看向《塞拉伊诺断章》所在处。这么说,在那里的少女就是—— 「洛夫克莱夫特本人……」 「正是。米戈的手术,让洛夫克莱夫特脱胎换骨成了少女。」 没有心的人偶里,有着异世界作家的心——这就是洛芙。 那么,如今阿克罕流传的洛夫克莱夫特事迹,是否经过了他人的修饰呢? 「他说,以前母亲曾将他打扮成少女的样子,也怀念地说有段时间人家称他为『小太阳』(75:小太阳(little sunshine),童年时期的洛夫克莱夫特人见人爱,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据说他的母亲想要个女儿,因此将儿子的头发留长,还让他穿洋装。)。而他的身体,如今就像英国绅士的样本一般,与贤者们一同长眠于犹古格的居住区。」 「洛芙她……似乎没有完全恢复洛夫克莱夫特的记忆呢。」 修琉斯贝利轻轻说了声「是呀」。 「他说,难得有机会能脱胎换骨,记忆就别保留了。自己钟爱的街景也好、孩提时代读《一千零一夜》的感动也好、奇迹般邂逅之下入手的稀有藏书也好,全都留给过去的洛夫克莱夫特,希望能从零开始享受新世界的故事。而且,他表示遇上自己创造的『熟人』也会不好意思——于是我拜托犹古格将他归零。之后,我称呼完全无瑕的的少女为洛芙,从头开始教导她包括语言在内的一切。」 可是,某一天。 洛芙说自己曾是个名叫洛夫克莱夫特的小说家。她还说,这个世界上众多疯狂异形神的一部分,是自己所创造的。 「我当时以为,或许是我为了对他表示敬意而留下的名字『洛芙』,唤醒了记忆。然而我渐渐发现,可能是苏夏法则的影响。在苏夏,要从零成长非常困难。这里的一切都是欧安所创,因此只有已经完成的东西。而她并不属于这个范畴之中。洛芙虽然能迅速吸收生活所需的习惯与书本内容,却始终无法培育人类的感情。当然我也努力过,毕竟就我所知范围内,苏夏没有任何从零培育出感情的例子。不知是为了填补洛芙内心的空虚,或者世界的法则使然,理应消失的洛夫克莱夫特记忆回来了。」 「然后,她认为是自己创造的东西害了这个世界……」 「洛芙认为自己该负责任,表示要前往欧安阻止自己创造的连锁。而我也希望那孩子前往欧安,因为万有图书馆就该连异世界的书籍也网罗在内。然而,要前往欧安极为困难。」 「修琉斯贝利先生,洛芙说她与『爱』这种情感有关的语言被夺走了,想要取回来;这部分的情感培育得如何?」 「洛芙可没被抢夺语言唷。」 「……咦?」 「洛芙应该说得出口才对。恋爱也好、爱情也好,喜欢的词语她想说多少就能说多少。她只是深信自己被抢,因此自我封印罢了。毕竟是我让她相信的。」 为什么?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因为万有图书馆不能拥有『爱』这种感情。如果,洛芙爱上了某人,而对方却怀有恶意,想要利用那孩子脑中的睿智——一旦洛芙对他人产生爱情而变得执著、依存对方,那就危险了,跟炸弹爱上危险分子差不多。」 「但她非常信赖你呀?」 「没错,她对我只是信赖和尊敬而已。」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寂寞。 「最近,我开始希望洛芙能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活下去。她差不多也该知道什么是『爱』了,只要她爱的人能够保护她的一切就好。在这个时候,你与洛芙的相遇是个奇迹。我不认为这个奇迹也是乌姆尔·亚特·塔维尔设计的。康那,拜托你,请用你的力量带洛芙去欧安。还有,能不能请你让她成为人类呢?」 「我……」 ——让洛芙成为人类? 『唉呀,小妹妹回来了呢。』 洛芙走出禁书室,垂下的脸挂着宛如精致面具的表情。有如首都那些互挤文字般的语言微粒子,呈螺旋状缠绕在她的左臂上。 「《塞拉伊诺断章》阅毕。收藏即将结束。」 这句话虽充满机械感,却隐含着威严。 「辛苦你了,洛芙。」 看见康那呆呆地盯着洛芙,修琉斯贝利便向他解释起当前的状况。 「万有图书馆已决定收藏《塞拉伊诺断章》,换句话说对方服从了。从今天起,那本书就由洛芙管理。那个房间的石板再也没有『让人阅读的力量』了。今后若要阅览《塞拉伊诺断章》,都必须透过洛芙。」 表情带有威严的少女,俨然是个能号令灾祸根源——禁书的书之女王。 缠在她手臂上的细小文字群,宛如遭手臂吸收一般逐渐消失。 「教授——从今以后,苏夏创造语言的禁令解除了。」 「……这样啊!」 修琉斯贝利的声音中充满欢喜。 「毁坏的语言治好了吗?」 「不,遭到破坏的语言再也回不来。」 「怎……么会……」 说不出话的康那,将目光转向爱莉雅。 『我倒是意外地中意『毒声魔女』这个称呼。』 「也许该说是弥补吧,限制苏夏创造的规则之一因此消失。六禁书是禁制这个世界的力量。原先《塞拉伊诺断章》禁止创造语言,经由这次解放,这个世界变得能创造语言了。人们能以创造填补失落,也能让更为进步的语言诞生。」 换句话说,一名少女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法则。规模真是浩大。 「连严加束缚苏夏的禁书都能支配,你真的很厉害耶。」 康那看着洛芙,出声赞叹。少女瞬间回以冰冷的目光,但那对直到刚才都还只追着文字跑的眼睛,很快就像解冻般变得柔和。 「让书徒们在这里读书吧。为了能持续读书,他们多半已经养成了固定的生活习惯。如果缺乏资金,应该也会去工作吧。」 洛芙这么宣告: 「语言灾结束了。」 爱莉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演奏询问洛芙: 『小妹妹,《塞拉伊诺断章》里有我要找的东西吗?』 看见洛芙摇头,爱莉雅转向修琉斯贝利。 『教授,我想仰仗您世界级的智慧。请问您是否知道解除咒谱《加塔诺托亚之吻》诅咒的秘法呢?』 修琉斯贝利的声音顿了一下。 「……你是『烁水音乐厅』的……」 『嗯。家父是将两百名无辜观众变成石头的魔法师,我则是那个会吐出剧毒的女儿。』 「抱歉,我不晓得解咒方法。那份乐谱会将闷神的身影烙印在听者记忆中,石化则是人类精神随之而生的防卫本能。若是关于解放肉体……也就是解除石化的知识,我有。然而,我无法消除如今仍在他们脑中反复上演的疯狂记忆。恐怕石化一解除……」 爱莉雅跪倒在地,垂下了头。 『这样就行了。我会负责解除真正的束缚。告诉我吧。』 ж 古代神只狄俄倪索斯带来的破坏与狂乱,让首都受到极大的伤害。 威胁首都的黑山羊信仰与厥克维虽已完全失去踪影,复兴之路却还很漫长。 造成重创的语言灾也已结束,今后可以期盼人们开发出取代失落语言的新沟通手段。 暮色苍茫的废都中,康那与洛芙跟着前往音乐厅的爱莉雅背影漫步。 路上,康那找到了自己不知何时脱掉了的裤子,并从口袋中找到翻白眼呈现假死状态的詹金。 时间静止的音乐厅保持静默,等待最后一场演奏会的到来。 黄昏色的聚光灯,从塌陷屋顶的空隙射入。沐浴在光线中的爱莉雅,于舞台上集中散落的双亲碎片。 『小弟弟、小妹妹,抱歉罗。票已经卖完了。请你们离远一点。』 「爱莉雅小姐……」 放心吧。爱莉雅的乐音似乎在微笑。 康那与洛芙一走出音乐厅,演奏旋即开始。 那是每天晚上都会在此响起的中提琴独奏曲—— 大约一小时的演奏结束后,曲目转为听自修琉斯贝利的解除石化秘法。 音乐厅的时间开始动了。 让人难以承受的鬼哭神号大合唱,响彻了整栋建筑。 爱莉雅将维尼加·汤姆放在脚边,看着遭人残忍粉碎却依旧得活着见证可怕地狱的双亲,轻抚他们的脸。接着,爱莉雅看见了父母的眼神——摒除了痛苦与恐惧,一心只想见到女儿容颜的眼神。 每天晚上和音乐精灵为伴的爱莉雅,听到了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很精彩的演奏会喔,爱莉雅。 爱莉雅的手好温暖啊。啊,我可爱的女儿。 孩子,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 爱莉雅幽暗的蓝眼泛起微光,同色液体从中滴落。 她吻了双亲的脸颊,接着——轻声说道: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待双亲因自己的声音而平静地离去后,爱莉雅拿起维尼加·汤姆,拉出为演奏会后半揭幕的乐曲。 接着,她朝观众席展现那沉没于哀凄之底的歌声。 ж 森林已没入夜色中。在它的深处,有栋悄悄伫立的白色宅邸,其上则是黑色的复折式屋顶。 门前,四头拜亚基正津津有味地啄食盘中难以名状的黑色物体。 地下书房里,则召开了一场小小的宴会。 搬开书籍清出的桌面上,放有〈微微晃动的不祥山岭〉、〈形似污浊眼球的胶状物质〉、〈众多充满恶臭的物体〉等冒着瘴气般热气的东西。 戴墨镜的白发老人坐在椅子上,冷汗直冒地看着这些东西。 这人是回归肉体的修琉斯贝利。 他身穿苔绿色衬衫与褐色皮背心,脖子上还系了灰色领结,十足绅士风格。先前在居住区见到的样子简直像幻觉一样。 「洛芙啊……怎么会这样。我不在的时候……」 穿着围裙的洛芙又放了一盘〈蠢动胡须〉在桌上,修琉斯贝利则以双手揉弄她的脸颊。 「你居然学会作菜了呀!」 「是的。我很讲究食物的味道。」 尽管脸颊被揉来揉去,洛芙仍旧以正经的表情回答。 「太溺爱孩子了吧……」 康那对着嘴边的玻璃杯低语。 这是场立食派对,因为这间书房没办法让全员坐在椅子上优雅地干杯。椅子只有修琉斯贝利所坐的那一把,爱莉雅、康那、米戈全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少女端上异形菜肴。装在方舟舵手上头的艾克利,则像个摆乐谱的谱架一样,读着修琉斯贝利在居住区内撰写的最新论文。 「这么说来,你肚子饿不饿啊?」 站在康那身旁像个摆设的米戈,左右来回地晃着那颗椭圆头。他似乎不晓得「肚子饿」是怎样的感觉。 詹金待在米戈肩上,全力地啃着小盘中颜色令人不舒服的物体。虽然他的恢复力远比老鼠来得强,但还是多亏了米戈神乎其技的医术。 从音乐厅回到图书馆后,康那将詹金拿给米戈看——原以为米戈会将詹金解体处置,结果米戈居然开始动手治疗它。当时詹金的伤势,以人类来说相当于肋骨全断并刺进肺里,加上四肢复杂性骨折、内脏全数破裂、头盖骨凹陷、脑脊髓液外漏、牙龈流脓,伤势极为严重。康那起先还想是否给它个痛快比较好,不过离开图书馆时,詹金的问题已经只剩牙龈流脓了。康那再次见识到犹古格这个种族的厉害之处。他们在医学、科学方面的技术极为突出,而且不必摄取水和食物就能生存,要是还具备战斗能力,可能会成为最强大的种族吧。康那打从心里觉得,犹古格是个温和的种族实在太好了。 「请用,味道可能淡了点就是了。」 爱莉雅面带笑容地接过洛芙递来的小盘子。确定洛芙去端下一道菜后,爱莉雅便悄悄地将盘子放回桌上。 「咕哇!」 修琉斯贝利发出吐血似的声音倒在桌上,肩膀产生危险的痉挛。想必是挑战洛芙手艺的结果吧。 『她也把这些东西给了外头的孩子们吧?真令人担心。』 「拜亚基没问题的。想必这些对于非人类来说很美味。看看詹金,它狼吞虎咽的样子甚至会让人不爽呢。我们就吃这个吧。」 康那从桌上拿起装了黑麦面包的盘子,递给爱莉雅。 『小弟弟,你明天就要回去了吧?』 「……是的。修琉斯贝利先生说,如果要回去就趁早。次元旅人中,似乎有人会逐渐忘记原本的世界,所以我最好趁着还想回原来世界时动身。」 『这样啊。不过,你应该随时都能来这里吧?因为你拥有能这么做的力量,不是吗?下回带我一起去吧,我还没旅行过呢。』 康那脸上浮现复杂的笑容。他完全没有自觉。什么〈穿时者〉什么银钥匙什么世界之王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那么伟大。 『怎么可以露出那种没有自信的脸呢。你今后还得保护小妹妹才行喔,王子殿下。』 「可是,洛芙会高兴吗?我的世界远比这里无聊多了。那里既不能乘坐怪物飞上天也没有魔法,是个没人会相信这种事的世界耶。」 「不,你住的世界很了不起唷。」 倒在椅子上的修琉斯贝利将脸转了过来。 「跟欧安贤者们聊过后,我稍微能理解乌姆尔·亚特·塔维尔那种『想要利用欧安居民的想像结晶创造新世界』的心情了。」 艾克利的镜头闪了一下,他似乎很惊讶。 「修琉斯贝利,你什么时候抵达了〈最古者〉的意识?」 修琉斯贝利笑答: 「怎么可能。要这么想并不难。〈唯一真〉与他的随 从是创作者。只要有好材料,厨师就会想一展身手;只要有美景,画家就会想将它收进画布;只要浮现好故事,作家就会想撰写成有趣的作品让读者享受。」 『也就是说,欧安是片肥沃的良田。』 「他们全凭自己的力量。正因为不依靠外力,才能够创造。既然没有神就造神,遇上无聊的现实就创作虚构的故事填补,全靠自己的力量。即使晓得欧安同样是某人所造,他们也不会享受这一切吧。因为他们脑中已经有了信仰的神——名为『自由想像』与『创造』的神。虽然跟欧安贤者们交流的时间不长,但我有这种感觉。洛夫克莱夫特真的生在一个美好的世界呢。」 修琉斯贝利漆黑的镜片上,映出了康那身影。 「请带他的灵魂回去吧,洛芙也早已晓得自己在欧安的成就。如果那孩子能成为真正的万有图书馆,并且收藏、管理这世界上的一切睿智,那么这些睿智将会成为苏夏与欧安所有居民的力量。如果成为王者的你在这股力量身旁,那么就算要让世界合而为一,进一步打造真正的世界也——!」 「我该怎么做才好?」 「什么都不做也无妨,只要待在洛芙身边就好。我希望能让那孩子尽量阅读欧安的书,并且看看整个世界。我想让她感受生活、感受工作、感受创造、感受写作、感受哭泣、感受爱,能不能拜托你帮忙呢?」 康那用力点头,郑重地接下修琉斯贝利的话语。 紧接着,少年的肩头感受到了重量。米戈将钳子放了上来。他晃着那颗椭圆脑袋,将话语传给康那。 「咦……?你刚刚说什么……?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对我的脑子产生兴趣啊?不。免了。不用了。我心领……所~~以~~说,不用了啦!」 洛芙端着能遮住自己身体的大锅走下楼梯。 「今晚的主菜完成了。我拼上了魂魄才完成这道菜,请尽情享用。」 「你到底在拼什么……呜!」 康那捂着嘴呻吟起来。在场除了高声欢呼的詹金外没人说得出话。锅里装满煮沸后狂舞的黑色黏液地狱,已经超越了让人揣测味道如何的领域。 「修琉斯贝利先生,洛芙的图书馆里没收藏食谱吗?」 「目前虽然收藏了四百万又六千两百零四册,可是以前我曾经不小心把『做菜就是要灌注爱情』这种话说溜嘴。洛芙当时似乎没听懂,但她大概并未仰赖先人的智慧,而是以自己的方式认真地思考何谓爱情了吧。」 洛芙在大容器中注入满满的爱情并递给康那,说了声「请」。他送出打从心里敬谢不敏的眼神后,洛芙那对黑眸却像要把拒绝弹回去似地贴了上来。 「你必须拥有更强韧的精神和肉体,所以要尽量吃,多长点肉。这是特别为你做的汤。里头有鼹鼠的牙齿、河蟹的眼睛、黑狗的尿液、长有弯角的黄金虫、床虱、蚜虫、埋葬虫——」 「后面怎么都是虫!而且别以为我没听到有尿液!谁吃得下去啊!」 ж 〈唯一真〉带着阴影、黑暗、夜魇等夜晚的眷属朝天空彼方离去。接着,早晨到来。森林里那些原先被关在黑暗平面中的植物们,换上了深度广度尽皆不同的颜色。 在林中某块宛如遭挖空般伐采成圆形的场所,有十一根高度与成年男子相当的细长石柱,立成了圆环。康那站在中央,不断开阖左手,在脑中营造替左臂暖机的意念。 少年身旁的洛芙抱着大背包,表情紧绷。这也没办法,因为从今天起,她就要在自己不认识的异世界生活。 「从被错叫来的地方回去,感觉还真奇怪呢。」 康那环顾四周。这里似乎确实是为了某种仪式而准备的地方。安置成环状的石头上留有痕迹,原先似乎象征了某种东西。想来是在极为久远的岁月中遭到风吹雨打而消失了。 「这种遗迹在苏夏多得数不清唷。」 持续到天明的宴会对长者来说还是勉强了点吧。疲倦令修琉斯贝利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这遗迹是上古时代的贤者或邪教徒举行仪式所留。像这种地方所产生的空间扭曲,往往会留下来。康那,你来苏夏时通过的洞口,很可能还开着。」 「又要从妮亚脸上出来啊?我得跟她道歉才行。」 「嗯,替我问候她一声,就说承蒙她关照了。接下来则是我个人的推论——我认为,〈穿时者〉具有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创造门扉的力量。或许你只需要像在图书馆时那样,在脑中想着要去的时间与地点就行了。」 爱莉雅身上露肩礼服的颜色与森林同化,使得本人宛如一尊白色的胸像。康那发现,看向自己与洛芙的爱莉雅,脸上浮现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所见过最为温柔的表情。 「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爱莉雅小姐。」 『别这样,毕竟我也得救了,这都多亏你们为我介绍一位了不起的教授。你们不怕一个会吐出剧毒的魔女而跑来见我,这件事也让我很开心。』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爱莉雅幽暗的蓝眼里映出泛白的天空,成了钴蓝色。 『旅行。一边走一边寻找能让我演奏的剧场。总有一天,我要成为像爸爸那样有名的中提琴家,在大音乐厅里举行演奏会,让名字变得连恶魔都晓得。』 爱莉雅表示,这趟旅行的目的是寻找将咒谱卖给父亲的黄衣男子。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还想听爱莉雅小姐的演奏,所以我一定会回来苏夏。」 『我会替你准备好主宾席。』 这应该是爱莉雅的道别吧。她放下了维尼加·汤姆。 康那看向缩在甲壳下躲避朝阳的米戈。 最令人担心的就是他。同胞已亡,成了居住区最后一个居民的他,是否要回到那黑暗的洞穴里呢?还是要为了寻求待在远方寒地的同胞而踏上旅途呢? 看见康那担心的目光,修琉斯贝利回答: 「我会让他住在我家。」 修琉斯贝利轻轻将他指节明显的手放在米戈的背上。 「无论是居住区,还是身为这座森林最后一个犹古格的他,都得好好保护才行。我也得和他以及其他友人同心协力,增加方舟舵手的数量才行。那里得继续当个隐密的智慧保管处才行。」 洛芙跑向修琉斯贝利,抱住了他。 「教授,我们要走了。请多保重。」 「放心去吧。别紧张,康那小弟会保护你。他是个既温柔又坚强的少年,而且,他一定会成为你人生中重要的存在。」 把脸埋在修琉斯贝利胸口的洛芙点点头。 「呜喔喔喔喔喔,你这个浑身大便的蠢蛋~~!」 詹金抓住康那的脚,用会引发别人生理上排斥感的哭脸仰望着他。 「虽然你是个不可靠的低能儿,可是小芙就拜托你啦~~!」 「好啦。你也保重喔。下次过来时,我们应该能变得更要好吧。」 少年左臂中的「触手」,仿佛要胡闹似地开始蠢动。 「洛芙,差不多要走罗。」 两人站在十一根石柱的中央。康那的右手握着洛芙的左手。 康那集中精神,努力地在脑中想像阿克罕的样子,接着从俯瞰的街景中挑出「金羊毛」所在地并放大。向前伸出的左臂有了起伏,放出银色光芒。五指全数集中至尖锐化的前端,接着前方产生了跟小指尖端差不多大的黑点。 「真令人不安啊。」 康那悄声说道,洛芙则紧紧握住他的手。 「你可是〈穿时者〉,拿出自信来。」 「呃,不是啦。我只是在想,回到 原来的世界后,自己是不是会变回那个丢脸又软弱的康那·瑟里欧。我还得保护你呢。」 洛芙手上的力道更强了。 「别小看自己。世界上应该有人会赞美你和……呃……那个才对。你不觉得自己对这些人很失礼吗?」 「那个……?喔,那个啊。没那种人啦。会对我有那种感觉的人,顶多只有妈妈店里的客人吧。那些人还一直把我的性别搞错呢。至于妮亚……啊,就是我写那封信的对象啦。她根本完全没把我—— 洛芙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别过头去。 「我倒是意外地很那个呢。」 「……咦?哇!」 突然,康那的身体被某种力量拖了过去。 银色触手将康那与洛芙拉进已变成原先数十倍大的洞里。 〈尊者回归〉 「小芙,这边要两份千层面唷。」 「好的,马上来。」 「小芙啊,章鱼墨义大利面还没好吗?」 「好的,这就送过去。」 「洛芙小姐,等等能请你读一下这个短篇吗?」 「请放在老板娘那边。」 白天的「金羊毛」也是高朋满座。 席娜找来了新吉祥物取代男儿身曝光的康那——那就是洛芙。 少女绑起了双马尾,换上原本要给康那穿的白色连身裙(已为了洛芙重新设计),从事有生以来的第一份服务业工作。「金羊毛有个人偶般可爱的女孩」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冷漠性格与可爱外型之间的落差,让她的支持者一口气大增,连着好几天店里都挤满了来看洛芙的客人。即使已经过了一个月,热潮依旧没有衰减。而洛芙这么受欢迎的理由,并不只是她的外表。 无论是刻在古代王朝圣柜上,那些集合世界知名学者也解不了的文字,或是某教会地下墓穴中发现的作者不详文件里所记暗号,洛芙都可以在众人面前解读;除此之外,她还能一边增删年轻作家们的原稿一边口授适当的建议。诸如此类的事样样行,充分发挥了万有图书馆的睿智与作家洛夫克莱夫特的实力。因此,传闻后来变为「这里有个不得了的天才少女」,使得原先只有夜间营业的店变得连午餐时间也会开门。 由于洛芙不管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所以表面上她是「来帮忙的亲戚家小孩」。不过对客人们来说,洛芙的年龄或稚嫩外表已无关紧要。他们都迷上了这个突然降临阿克罕,传授智慧的可爱女神。 「小芙小芙。」 席娜从吧台招手。 「章鱼墨义大利面好了吗?」 「让他们等一下没关系啦。话说回来你不累吗?累了的话随时告诉我喔,你想休息一整天也可以。」 「像这样工作能学到很多,所以一点也不累。」 「小芙真的是女神呢。来,啊~~」 任席娜将糖果送进自己嘴里的洛芙,让糖果在嘴里忽左忽右地移动,品尝它甜美的味道。 「小芙,你真的超爱糖果呢。」 「我也超爱冰淇淋和巧克力(76:洛夫克莱夫特格外喜欢的食物。)。」 「记得已经吃完了呢,我马上叫人帮你买回来。喂,康那!快去买冰淇淋和巧克力!用跑的!」 正在厨房洗餐具的康那「啊?」地回过头。 「别发出那种呆呆的声音。小芙想吃甜的东西,所以你快点拼命跑去买回来就对了。」 「欧安的甜食太棒了。」 洛芙一边让席娜摸头,一边用「快去买!」的眼神盯着康那。 「为什么我得……真是的。」 康那无奈地脱下围裙走出吧台,洛芙随即小跑步接近。 「康那,冰淇淋要薄荷巧克力口味。听好罗,是薄荷巧克力。」 「巧克力跟薄荷巧克力还不都是巧克力。」 「愚蠢。这两种东西截然不同。巧克力的重点是那股在口中渲染扩散的浓厚甜味,薄荷巧克力则着重薄荷那股带着巧克力风味穿透鼻腔的爽快感……哇!」 康那用力摸洛芙的头,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 「你……你、你在干什么啦,康那!」 「没什么,疼小孩呀。我只是摸摸一个喜欢巧克力跟冰淇淋还有糖果的可爱小孩而已。而且你一被摸头就会动弹不得这点,我老早就晓得了。」 被康那以摸头制住的洛芙一动也不动,无法抵抗。 「听好,洛芙。如果你每天都吃那么多甜的东西,难得的可爱脸蛋会变得跟球一样圆喔。」 「什……」 洛芙满面通红。 「咦!怎么啦怎么啦?骗人,洛芙也会脸红啊?嘿~~」 这种表情可从来没见过。康那好奇地打量洛芙的脸,加快了摸头的速度。洛芙仿佛在忍耐一般,于胸前紧握双拳,身体微微颤抖。 「再、再不住手,我就把那个叫出来喔!康那!」 「唉呀,也别因为害羞就……咦?你该不会……带了什么过来吧?」 康那的表情当场僵住。洛芙甩开他的手后蹲下去趴在地上,接着迅速地在店内移动,往桌子下跟酒桶背面等处寻找某种东西。康那觉得以前似乎也看过这种景象—— 女神突如其来的奇特举止,吸引了客人们的目光。洛芙在众目睽睽下起身,将双手抓着的东西高高举起。那包在灰褐色毛中的东西虽然长得像老鼠,脸上却没有毛,而是泛油的皮肤—— 「詹……詹……」 无庸置疑,就是詹金。而且,洛芙右手抓了两只、左手抓了三只,这五只全都长得一样,还对康那露出诡异的窃笑。 店里的生物学者们登时镜片一亮,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你……你带了什么过来啊,洛芙!话说回来,这里头哪只是那个坏嘴巴的家伙?喂、喂,詹金,哪个才是你啊?呜哇,全都有反应!该死,如果有替他取名字就好了……」 接着,令人不舒服的笑声由店内各个角落传出。 「喂喂喂……它们该不会在店里繁殖……」 「康那,欧安似乎有种让老鼠咬破犯人肚子的拷问方法呢。」 洛芙喊了声「上!」以后,从各个桌子底下现身的无数詹金就像海浪般涌向康那。 「……!……!……!」 发不出求救叫声的康那感受到生命危险,拼了命地逃跑。 少年逃到店外后,在路砖参差不齐的甩文街上全力朝图书馆方向跑。 他沿路不断回头,确定人面鼠没有追来后,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原来听命于她的不只是书吗……」 「唉呀,这不是康那先生吗?」 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馆长威玛士好奇地低头看着康那。他一如往常穿着那身注册商标——白礼帽与白西装,手里还提了个黑色的波士顿包 「出了什么事吗?你的脸色很难看耶。」 「其实我遭到人面鼠袭击……呃,那不太重要就是了。威玛士先生出现在这里还真是稀奇呢,我记得你不喝酒,对吧?」 「我打算将这个交给康那先生你,因此正要前往店里。最近你们似乎很忙,所以我想你大概没什么空来图书馆露脸。」 说着,威玛士就从波士顿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康那。 「……咦、咦——!」 书名叫《英雄波南佐夫的愤怒》。封面是个疑似洞窟的地方,充满了幻象般的色彩;至于洞里满脸怒意的波南佐夫,则是凭借怒火挥舞巨剑格里芬将异形怪物劈开。 「你期待已久的新书出了,所以我趁着还没有人借走前,先替你办好了外借手续。虽然身为馆长不该这么做,但我认为,如果第一位读者是康那先生,他应该也会很高兴吧。借书证之后再补上无妨。」 「上一集才出不到一个月吧?他不是个写作速度很慢的作家吗?」 「这就不太清楚了,似乎是作者突然间文思泉涌的样子。再说,连续两个月出书的作家并不少见。看看大纲吧,这回可是新的主轴唷。」 活着。男子似乎还在异次元里徘徊,但从封面图能看出他平安无事。这虽然让人高兴,不过令他愤怒的神秘少年毫无疑问正是康那。这让康那有点害怕与他重逢。 「谢谢你。」少年站了起来,深深鞠躬。 「可是我不晓得有没有空读。现在白天就得在店里帮忙到晚上,每天都很累。」 「可是,你的表情似乎在说日子过得很充实呢。」 「这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没那么糟。」 看见康那害羞地微笑,威玛士也让眉毛和胡须往脸部中央集合,很开心地笑了。 「我说过了吧,这世界上没有无趣的故事。」 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的威玛士,说了声「对了对了」后接着道: 「我也想见见洛芙小姐。听说她是位既有批评眼光又有文采的博学女孩,妮亚完全迷上她了呢。能不能请你为我引见一下呢?」 「当然可以!啊,我打算这几天就带洛芙走一趟图书馆,到时候还请多多指教。」 白衣老绅士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扰。 「欢迎是欢迎,不过洛芙小姐还想塞进更多知识啊?她的脑撑得住吗?」 「没问题的。洛芙的目标可是读尽世界上所有的书呢。」 康那望向街道远处。白色图书馆屹立在复折式屋顶争相较劲的街景中。如果是她,也许不用一个月就能读完那里的藏书。 「志向远大这点值得嘉奖。不过,把所有的书都读完,使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本没有读过的书,这样不是很寂寞吗?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无书可读等于世界末日……?」 「明明其他人还有没见过的故事等着,却只有自己读完了一切,我个人认为这样有点寂寞呢,你觉得呢?」 永生的洛芙,在人类灭亡时孤单地被留了下来。康那试着想像了一下那个景象。在一个无人写书的世界里,洛芙要怎么度过这无比漫长的永恒岁月呢?即使把自己收藏的书全部重新读过一遍,也没办法花完无限的时间。 「这个世界上,有个永远读不完的故事——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麦克·安迪(78:麦克·安迪(michael ende),德国的儿童文学作家。此为英文音译,若依德语发音应为米歇尔·恩德。代表作有《说不完的故事(die unendliche geschichte)》 、《默默(momo)》、《马戏团的故事(das gauklermar)》等。)吗?」 「不是。所谓永远读不完的书就是——永未完结的故事。」 原来如此,康那心想。既然没写出结局,读不完也是理所当然。 「作者脑中的点子有如涌泉一般取之不尽,这个也想写、那个也想写,一直无法收尾,就这么永远地写下去的故事。所以才说它『未完』。」 「就像波南佐夫的作者一样嘛。他还在后记里表示打算再写五十年呢。或许那个作者也是因为想写的东西太多,所以没有收尾的契机也说不定。」 威玛士摇摇头,仿佛在说康那猜错了。 「一旦作者死亡,不管怎样的故事都得结束。即使有其他作家代笔,也已经成了别的东西。所以说,那并非永未完结的故事,而是已经结束的故事。康那先生,如果有一个永生的人,他永远地写下去、永远不让故事结束,创造出一个不管过多久都没有完结的故事,而且那个故事就在这里,那么你会不会想读呢?」 说着,他将波士顿包拿到了康那面前。 威玛士一副「那个故事」就在这个包包里面的口吻。他向康那推荐书时,常会先像这样炒热气氛,再突然将东西掏出来,康那也总是因此借阅了原先没打算借的书。而且这一切都很有趣。 康那向包包伸手。 「康那!」 间隔很短的脚步声响起,洛芙已追到了不远处。 「哇,驯鼠师来了!」 洛芙以脚蹬地,就这么扑向康那。她骑在仰天而倒的康那身上,一边喘着气一边以那对黑眸往下看。 「不、不要啊!我才不要接受老鼠拷问!」 「冷静点……呼、呼……这里没有詹金……呼、呼……」 接着,洛芙将小小的拳头伸到康那眼前。 「……这是什么?」 「购买冰淇淋和巧克力的资金,跟席娜领的。你连资金也不带,究竟想跑去哪里啊?」 「我两手空空是因为要逃离放出人面鼠的你啦!」 洛芙看向康那珍重地抱在怀里的书。 「这是向那边那位威玛士先生借的,他是纪念图书馆的馆长。」 「洛芙小姐对吧。敝人是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的馆长威玛士。很荣幸能见到你。」 洛芙惶恐地站起身,鞠了个英国绅士风格的躬。 「在下是洛芙克莱夫特,让您见笑了。」 「你跟站在图书馆外那位洛夫克莱夫特先生不一样,是位可爱的洛芙克莱夫特小姐呢。」 「还请您别顾虑我。我的脸有如地狱般丑陋,想必令您相当不快吧。但那个人像应该很英俊就是了。」 待康那起身后,洛芙再度向威玛士鞠躬。 「那么,威玛士先生,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洛芙拉着康那的手,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康那回过头,以不好意思的表情看向威玛士。 威玛士心满意足了。 他提起装了《永未完成的故事(洛芙与康那的故事)》的波士顿包,往相反的方向迈步。 ж 「如果喔?如果洛芙你读完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书,而且人们再也不写作了,那你要怎么办?剩下那些无限的时间,你要怎么过?」 在两人边舔冰淇淋边走回金羊毛的途中,康那试着询问洛芙。 洛芙让嘴边呈现水色与茶色的混沌状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 「我可是前·作家喔?我会自己将故事写成书以后阅读。」 「这样啊。一座放着不管,藏书也会自己增加的图书馆耶,这可真是厉害。不过灵感迟早会用完吧?」 「灵感取之不尽。我可以永远写下去。」 「你脑中有那种奇迹泉源啊?真不愧是大作家洛夫克莱夫特呢。」 「简单得很。只要你永远待在我身边就行了。」 洛芙以小手握住了康那的左手,命令他停下来。 少女转到了康那正面,抬头以无瑕的眼眸盯着他看。康那原本以为那眼神带有什么含意,却发现对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还将嘴唇微微噘起。或许是踮起脚的关系吧,洛芙的身体微微颤抖。 「洛、洛芙……不,这样不行啦!要是我们变成那种关系的话,会有很多问题,因为你其实是洛夫克莱夫特……再说……」 「帮我擦。」 「啊?」 「我要你帮我擦掉薄荷巧克力。因为我忘了带手帕出门。」 「别用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方式!」 看见康那面红耳赤的样子,洛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以阅读论文似的认真眼神盯着他看。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要求你执行接吻仪式吧?」 「不……不是啦……」 「毕竟你也到了青春期,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不过,若以我和你现在的关系来考虑,这个决断或许太早了点。」 界书籍的女王,你则会成为统治全世界的世界之王,等彼此拥有那种身分以后再说也不迟。到了那个时候,时间要多少有多少,你想怎么接吻怎么拥抱怎么——」 后记 初次见面,在下是黑史郎。 我主要撰写鬼故事、惊悚小说、疯狂小说等以恐怖为主题的黑色故事,请多指教。 虽然我热爱克苏鲁到了会写出这种书的程度,但挑战长篇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挑战就直接拿身为克苏鲁神话始祖的巨匠之名当标题,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还擅自将人家变成了美少女……。 首先,我想各位读者们应该会先为了封面而感到惊讶。(注:指日文版封面是单色。) 我自己也惊讶到了感觉内脏似乎会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一样。由于这实在太令人不安,因此就连提笔写后记的此刻,我也缩得像干燥修格斯一样小。脑中浮现「那是什么?」的读者,请务必让身边喜爱克苏鲁的朋友看看本书并试着询问他们。 至于内容的部分呢,算是至今已在作品中屠杀了数十万善良市民的我,抱持着「希望写一个温暖人心的痛快冒险故事」这种纯粹心情特攻后的结果……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不是像预定那样「温暖人心又痛快」的故事,但它确实成了一个我先前从未写过的奇特作品。毕竟我这个人长年以来尽写些令人不舒服的作品,所以书中大概会看见许多不适合轻小说的描写手法,还请各位……请各位多多包涵。 回想起来,我跟克苏鲁神话的缘分其实不浅。 十年前用了「克苏鲁」当笔名、写出来的第一部网路小说是以家乡——鹤见为舞台的克苏鲁作品、替猫取了「门之钥竖守护者」的名字,儿子的名字也跟某个魔王很像……啊,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样的我呢,梦想是让三岁儿子记住hziulquoigmnzhah、chaugnar faugn、tekeli-li,tekeli-li等听起来诡异而耸动的单字,然后让他每天每晚不断地喊。你可要好好用功啊,阿撒……咳、咳! 初次见面,在下是黑史郎。 我主要撰写鬼故事、惊悚小说、疯狂小说等以恐怖为主题的黑色故事,请多指教。 虽然我热爱克苏鲁到了会写出这种书的程度,但挑战长篇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挑战就直接拿身为克苏鲁神话始祖的巨匠之名当标题,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还擅自将人家变成了美少女……。 首先,我想各位读者们应该会先为了封面而感到惊讶。(注:指日文版封面是单色。) 我自己也惊讶到了感觉内脏似乎会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一样。由于这实在太令人不安,因此就连提笔写后记的此刻,我也缩得像干燥修格斯一样小。脑中浮现「那是什么?」的读者,请务必让身边喜爱克苏鲁的朋友看看本书并试着询问他们。 至于内容的部分呢,算是至今已在作品中屠杀了数十万善良市民的我,抱持着「希望写一个温暖人心的痛快冒险故事」这种纯粹心情特攻后的结果……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不是像预定那样「温暖人心又痛快」的故事,但它确实成了一个我先前从未写过的奇特作品。毕竟我这个人长年以来尽写些令人不舒服的作品,所以书中大概会看见许多不适合轻小说的描写手法,还请各位……请各位多多包涵。 回想起来,我跟克苏鲁神话的缘分其实不浅。 十年前用了「克苏鲁」当笔名、写出来的第一部网路小说是以家乡——鹤见为舞台的克苏鲁作品、替猫取了「门之钥竖守护者」的名字,儿子的名字也跟某个魔王很像……啊,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样的我呢,梦想是让三岁儿子记住hziulquoigmnzhah、chaugnar faugn、tekeli-li,tekeli-li等听起来诡异而耸动的单字,然后让他每天每晚不断地喊。你可要好好用功啊,阿撒……咳、咳! 初次见面,在下是黑史郎。 我主要撰写鬼故事、惊悚小说、疯狂小说等以恐怖为主题的黑色故事,请多指教。 虽然我热爱克苏鲁到了会写出这种书的程度,但挑战长篇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挑战就直接拿身为克苏鲁神话始祖的巨匠之名当标题,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还擅自将人家变成了美少女……。 首先,我想各位读者们应该会先为了封面而感到惊讶。(注:指日文版封面是单色。) 我自己也惊讶到了感觉内脏似乎会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一样。由于这实在太令人不安,因此就连提笔写后记的此刻,我也缩得像干燥修格斯一样小。脑中浮现「那是什么?」的读者,请务必让身边喜爱克苏鲁的朋友看看本书并试着询问他们。 至于内容的部分呢,算是至今已在作品中屠杀了数十万善良市民的我,抱持着「希望写一个温暖人心的痛快冒险故事」这种纯粹心情特攻后的结果……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不是像预定那样「温暖人心又痛快」的故事,但它确实成了一个我先前从未写过的奇特作品。毕竟我这个人长年以来尽写些令人不舒服的作品,所以书中大概会看见许多不适合轻小说的描写手法,还请各位……请各位多多包涵。 回想起来,我跟克苏鲁神话的缘分其实不浅。 十年前用了「克苏鲁」当笔名、写出来的第一部网路小说是以家乡——鹤见为舞台的克苏鲁作品、替猫取了「门之钥竖守护者」的名字,儿子的名字也跟某个魔王很像……啊,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样的我呢,梦想是让三岁儿子记住hziulquoigmnzhah、chaugnar faugn、tekeli-li,tekeli-li等听起来诡异而耸动的单字,然后让他每天每晚不断地喊。你可要好好用功啊,阿撒……咳、咳! 初次见面,在下是黑史郎。 我主要撰写鬼故事、惊悚小说、疯狂小说等以恐怖为主题的黑色故事,请多指教。 虽然我热爱克苏鲁到了会写出这种书的程度,但挑战长篇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挑战就直接拿身为克苏鲁神话始祖的巨匠之名当标题,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还擅自将人家变成了美少女……。 首先,我想各位读者们应该会先为了封面而感到惊讶。(注:指日文版封面是单色。) 我自己也惊讶到了感觉内脏似乎会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一样。由于这实在太令人不安,因此就连提笔写后记的此刻,我也缩得像干燥修格斯一样小。脑中浮现「那是什么?」的读者,请务必让身边喜爱克苏鲁的朋友看看本书并试着询问他们。 至于内容的部分呢,算是至今已在作品中屠杀了数十万善良市民的我,抱持着「希望写一个温暖人心的痛快冒险故事」这种纯粹心情特攻后的结果……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不是像预定那样「温暖人心又痛快」的故事,但它确实成了一个我先前从未写过的奇特作品。毕竟我这个人长年以来尽写些令人不舒服的作品,所以书中大概会看见许多不适合轻小说的描写手法,还请各位……请各位多多包涵。 回想起来,我跟克苏鲁神话的缘分其实不浅。 十年前用了「克苏鲁」当笔名、写出来的第一部网路小说是以家乡——鹤见为舞台的克苏鲁作品、替猫取了「门之钥竖守护者」的名字,儿子的名字也跟某个魔王很像……啊,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样的我呢,梦想是让三岁儿子记住hziulquoigmnzhah、chaugnar faugn、tekeli-li,tekeli-li等听起来诡异而耸动的单字,然后让他每天每晚不断地喊。你可要好好用功啊,阿撒……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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