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幻想 FINAL FANTASY X-2.5》 boys side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游戏小说真爱厨 1 黑暗包围着提达。提达双手抱膝,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间,影像浮现在意识的中心。提达无法确定,双眼捕捉到的景象究竟是不是原本就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 提达看见了长发披散在宽广肩背上的男人,以及依偎在他身旁的纤瘦女子。那是早已不在世上的,他的双亲。父亲某天突然失踪,而母亲无法承受寂寞而死去。之后他明白自己无法成为母亲的借慰,那时无比深刻的痛楚在胸口中复苏了。 下一个瞬间,无数观众环绕着提达。提达以快活得意的笑容回应观众们的声援。心中的伤痛是怎么治愈的呢。虽然提达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置身于这份宜人的感受之中,疑问不知何时被冲淡了。 巨大怪物袭击他居住的城镇,札纳尔坎德。看着惊惶失措地逃窜的自己,提达觉得滑稽。 (别怕。那家伙只是来找你而已。) 在那之后,提达游过史匹拉的大海,抵达了大地。虽然与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界风貌令提达不时感到困惑,但在接触了人们的和善与温柔,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提达取回了笑容。结识了朋友,一同旅行。挥舞着剑,与怪物战斗。 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恋爱了。确认了彼此心意的当天,同时也注定了最终必须别离。不愿意接受这是命中注定而抵抗,但最后终究敌不过。 提达看见了云海。那是离开史匹拉那一天的记忆。 他看见自己的背影。对着众人强颜欢笑,跑过飞空艇的甲板,纵身一跃。 胸口宛若撕裂般疼痛。 (优娜——) 那声响摇醒了提达的意识。 (优娜——我、我回来了!) 视野转为清晰。黑暗与自身的境界线清楚浮现。提达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与永远昏暗的混沌分离了。 (走吧!) 振奋起精神,提达一脚踢向黑暗,身体便稍微接近优娜所在的世界。 提达很快就感觉到境界线已经逼近至头顶。划分了「这里」与「那里」的境界线。也许那象征了辉煌灿烂的世界吧,提达看见一道闪闪发光的光之墙,仿佛正招呼着他。往上、再往上。提达最擅长的就是游泳。 (好刺眼——) 冲破光墙后,是一片蓝与白的世界。空气浓厚的质感自鼻腔一口气灌入肺部。嗅觉带来的刺激,提达已经忘却许久了。 眼前是无限宽广的大海。一想起大海的无边无际,提达突然感觉到脚底下方似乎有某种庞然大物蠢蠢欲动。那是直到刚才仍与他交融为一体的,仿佛具有生命的黑暗。一旦松懈,仿佛就会被拖回去似的。 (想得美。我回来了。) 转身一看,比塞德岛就在不远处。与第一次见到时毫无二致,中央处宛如小丘般突起的翠绿三角形。波浪反复拍打着环绕岛屿的沙滩。 对着无人的海滩吹响口哨。 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内心平静了许多。自五官流入意识的一切,全都是现实的感触。即使没有人回应,那的确是自己曾经体验、曾经亲身感受的事物,令提达觉得十分踏实。 朝着海滩,提达游过岛附近的浅海。第一个遇到的会是谁呢。 (优娜——在哪?) 这时,巨响从天而降。 色彩华丽的紫红色飞空艇正朝着提达俯冲而来。他不由得拔腿就逃。飞空艇飞过提达的上方,一面旋转,一面打开了底部的舱门。 迫不及待似地,优娜冲出了飞空艇。 她把舱门当作滑梯般,让身子顺势冲向海面。第一次看见的活泼服装令提达感到意外。一瞬之间,他觉得那与他熟知的优娜不同。但是,当他明白跑向他的优娜眼中只映着他的身影,喜悦抹去了那些微的错愕。在那一瞬间,独占她的喜悦,甚至抵达了提达心中深处从未满足的那一部分。 「真的是你?」 几经犹豫后,优娜像是做好了觉悟似地,开口问道。 「大概是。」 提达希望能从她口中听见这问题的答案。优娜缓缓地拉开彼此的距离,寻找着答案。不,也许是在寻找差异吧。 「怎么样?」 「嗯——欢迎回来。」 松了口气。 「我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优娜拥入怀中——也许该说是紧抓着她更正确吧。因为在刚才那瞬间,疑惑掠过提达的脑海——要是优娜给出否定的答案,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我回来了。」 在她耳畔反复说着,直到优娜的手臂环绕他的腰,回应道:欢迎回来。 「喂~!」远方传来了声音。「要亲热闪远一点啦!」 (瓦卡!) 转头一看,海湾处聚满了人。瓦卡、露露,以及许许多多的村民们。 「不要碍事啦!」 提达牵起了优娜的手,朝着瓦卡与众人拔腿奔跑。从这一刻起,只继承了人生中快乐部分的全新人生就要开始了。光是这么想,一颗心便砰然跃动。 「话说回来,你好像,变了一点喔。」 「因为经过了很多很多事呀。」 卖关子似的回答。不过,无论那是段什么样的故事,现在两人面露笑容手牵着手一同奔跑,就是故事的尾声。 「我想听!」 村人们迫不急待前来岸边迎接的,是离开了村落好一阵子的优娜。当然,提达也受到一部分熟面孔的热烈欢迎。达特、雷提、波兹、贾修、奇巴——提达熟悉的野牛队队员们。 花上好一段时间彼此分享再度相会的喜悦后,瓦卡满脸得意地把臂弯中的婴孩展露在提达面前。 「我的孩子。伊那米。很可爱吧?」 「嗯!呃?什么?谁生的啊!?」 「是我,有意见吗?」 挑衅般的声音在提达背后回答。转身一看,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丰满的胸脯。是露露。 「跟我想的一样,是个美人呢。」 露露带着笑意轻哼一声,从瓦卡手中夺下了婴孩。 「我讲过几次了?别让孩子吹到海风。」 「毕竟是岛上的孩子嘛。反正——」 「不是叫你先等到潮初日吗?」 「因为~~——」 提达一面打圆场,一面笑着介入两人的对话。 「总而言之,恭喜。话说回来,结果真的变成这样了?果然凑在一块了?和我想的一样嘛!」 「是啊。未免也太容易预料了,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讨厌。」 「喂喂!」 「那你呢?」露露无视瓦卡的抗议,问提达:「打算在这待一阵子?」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这样。」 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啊啊,别误会。当然我也很欢迎你,只是——」 露露环顾四周。人们开始有动静了。 「先到村子里再说吧。」 用布盖住婴孩的下颚处之后,露露走进了前往村庄的人群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虽然提达也明白这是理所当然,却不由得感觉到一丝寂寞。 「好啦,我们走吧。」 瓦卡爽朗地拍了拍提达的肩膀。 前往村子的道路上,野牛队队员一个又一个彼此交替般与提达交谈。 拜此之赐,关于提达不在时队伍上发生的事情,提达也变得像是一直与大家同在般了若指掌。像是达特或奇巴的技术成长,这类近乎自豪 的话题同样让提达感到切身的喜悦,新队员为了参加野牛队而移居至比塞德的消息也令提达感动不已。据说这些都起自提达参加的那场水斗球大会。 半小时左右,众人抵达了村庄。 「今天应该从傍晚开始会举行晚宴。主办人是长老们。去帮点忙,推销一下自己吧。记得要留下好印象。如果想要休息,就用那边的帐篷。」 露露伸手指向村中最大的帐篷。那是讨伐队的宿舍。 「讨伐队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各自自由过活。现在这时代就是这样。还有,优娜的房间在寺院的——和之前同样的位置。」 「呦~!」 搬运看似宴会用的柴火路过的瓦卡出声起哄。提达感觉自己的脸倏地发红。 「别胡闹了。」露露冰冷地轻蔑道:「我是叫你不要去。可能招惹误会的举止也要避免。至少在优娜把你介绍给长老们之前,绝对不可以。此外,无关介绍与否,大家会怎么看待你,和你的言行息息相关。因为在寺院失去功能之后,优娜就是老一辈的人们心中的依靠。这一点你不要忘了。就连优娜自己,也没办法自由过活。」 露露耸了耸肩。臂弯中的婴孩挥动四肢。 「——优娜她,不幸福吗?」 「谁晓得呢。要问就问她本人吧。」 「因为只要遇到这类话题,优娜每次都想蒙混过去啊。」 听提达这么说,露露展现了几许认同般的神色。 「就我来看,应该是一半一半吧。觉得自己制造出这个现况,必须要负起责任。不过,待在村子里头又觉得喘不过气。所以才和琉克她们到处飞。」 「她们做了什么?」 「这就只能问她本人了。总而言之,可能让优娜伤脑筋的事,不要做。」 「了解啦。」 露露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后,提达同样与比塞德野牛队一起度过。 优娜人就在寺院前,站在听得见说话声的咫尺之遥,却没办法彼此交谈。每个人都想和优娜聊上几句,而且不打算放她自由。 当然,她也可以找个理由自众人中抽身。但是那样不近人情的行为,她不会做。优娜就是这样。善良的性格是她的优点,但是——提达现在感觉到疏离。 优娜一定也想和你聊聊。瓦卡这么说着,前去交涉,但老人们反而更固执地不愿让召唤士离席。 「感觉上,好像对你有股戒心喔。」 「戒心?喂喂,我之前是优娜的护卫啊。而且也拿出了成果。其实小有名气,而且很受大家的尊敬……难道没有吗?」 「你自己好意思说喔。」 听见责备似的说话声,提达转身一看,是琉克。 大胆地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阳光烤成了浅褐色,比记忆中的她更加精悍。 「嗨嗨:!好:久不见!」 琉克吵吵闹闹地打完招呼后,转过身,呼唤背后的某个人。现身的是一位头发平贴在左右两侧,英气焕发的女性。露出肩膀的全身黑色的装扮,再加上与身旁琉克的对比之下,看起来十分成熟。 「她叫派茵喔。是这阵子和优娜娜一起冒险的伙伴。」 「你的事情我从优娜那边听说了。听到都快腻了。」 派茵用打量般的眼神看着提达。 「差不多两年没见了吧。不过——」 琉克把脸逼近到几乎要触及鼻尖的距离,注视着提达的双眼。 两年——得知了具体的时间,腹部深处猝然一沉。从至今为止的对话中,提达知道已经过了段不算短的时间,也做好了觉悟,但没想到居然长达两年。 「你完全没变呢。」 听了这句话究竟该笑还是该叹息呢。提达无法判断,最后选择了笑容。 「你还不是也——」后半的「没变」正要脱口而出时,琉克突然扭动身躯,用双臂强调自己的胸脯。在她的背后,提达看见了优娜。 「——没什么变嘛。」 没想什么就说了出口。注意力萦绕在优娜身上。她的内在,是不是也和服装品味一样有所改变了呢? 「喂,看这边啦。现在是我在跟你说话。」琉克嘟起嘴说。「感觉……你好像变了耶。」 「你刚刚不是才说我没变?」 「我刚才说的是外表。里头装的东西好像变了喔。以前……该怎么说,感觉有点呆呆的,但是也跟人比较亲近吧?」 「这话超过分的喔。」 虽然提达的抗议是认真的,不过琉克似乎没有察觉。彼此对笑了一会儿之后,琉克开始聊起这两年来发生的事。 「真实运动」、「幻光球猎人」以及「海鸥团」——提达起初一面听一面发问,不过,看着琉克愉快地陈违提达不知道的名字或事件,不知怎地让提达感到愤慨。 「感觉很开心嘛,还真不错。」 「嗯?怎么好像话中带刺?」 「我没有可以讲的故事啊。该怎么说,觉得有点不甘心——两年没见了,我却什么都没得讲耶?我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啊?」 「——休息。」 派茵低声说道,嘴角挑起浅浅的微笑。大概是开玩笑吧。提达也知道,就算现在说出口,大概也不会因此得知什么。 「不过,你们看起来很开心,那就好了。要是因为我消失了,结果大家整天哭着过日子,那我也会觉得责任重大啦。」 试着轻描淡写地随口说说,但琉克听了却皱起眉头。 「与其说难过,我是觉得很生气啦。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定非得消失不可呢,之后听了解释才勉强接受。」 「哦……」 「优娜——」派茵像是自言自语似地插嘴说道。「她很享受海鸥团的活动。但是,并非全部。有些地方我觉得她其实在勉强自己。幻光球猎人、演唱会,我想她对活动本身是认真的,但是说到底——目的还是你。至于究竟是为了见你,还是为了忘掉你,这我不晓得。」 「我?」 「嗯。因为,优娜娜会突然离开村子,是因为那个映着你的幻光球啊。」 「什么?」 「有一个叫做修因的男生,他的恋人叫做莲恩。她是差不多千年前的召唤士,也是一个很有人气的歌手。这两个人就是事件的中心,而且那个修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喔。优娜大概也觉得那是你——想到也许可以再见面——但是,最后发现那不是你。」 「虽然找错人了,不过我们已经涉入太深了,结果被迫和千年前的机械兵器战斗。」 「什么千年——」 一瞬间觉得这未免也太夸张,但史匹拉的常识和提达的常识原本就有着巨大差异。话说到一半,提达选择沉默。 「我们也觉得莫名其妙啊,不过事情都发生在眼前了,也只能接受。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要是像这样犹豫不决,马上就会死掉。」 琉克掐着自己的脖子,吐出舌头。 「巨大机械兵器维古纳冈苏醒了。虽然是个难缠的大块头,不过我们使尽全力收拾它之后——」 派茵眯起眼睛,注视着提达。 「嗯?」 「祈祷者似乎说了,由于优娜再度拯救了史匹拉,因此把你送还到这世界当作给优娜的奖赏。印象中优娜是这样解释的。」 「也就是说,我能回到这里,是因为祈祷者的关系?」 「是因为优娜娜的努力吧!」 琉克大声否定。她的声音响遍四周。周遭的对话声同时中断,寂静如同波纹般向外扩散。视线集中向提达。围 在优娜身旁的老人们责难般的视线,令提达尴尬不已。 视线和优娜对上了。 抱歉——她的嘴唇开阖。接着又无声地说出了「晚点见」。 提达很开心。不过,提达觉得自己应该要表达被冷落的不满,耸了耸肩。优娜见状,正色重复了「晚、点、见」。老太婆眉心紧蹙,视线在优娜和提达之间来来去去。一想到优娜可能会挨骂,慌张的提达赶紧连连点头。 但是,提达一直等不到优娜口中的「晚点」。 在他们谈了好一阵子之后,其中一名老年人说优娜应该要更衣,便带她走进寺院内。原本提达听从露露的建议,帮忙村人们准备宴会,但在动员全村人力准备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工作需要他帮忙。最后提达只好摆出暧昧的笑容回到琉克等人身旁。 提达又和两人聊了一阵子,听她们提起基马利·隆索的近况以及「在那之后」的世界。新耶朋党与青年同盟,以及阿尔贝德,马吉那派的消息。 至于优娜献声的演唱会,那件事提达越听越生气。 那与当初提达所体验的,被追赶着迎向死亡的战斗不同。虽然同样是赌上了性命,但听起来像是参杂着玩心的冒险。 「奇怪?你不开心?」 「没有啊。」 「我很努力在讲给你听耶!」 琉克发起了脾气,说要回到飞空艇上。派茵告诉提达,她们会在数天后回到岛上,希望提达能够转达优娜,提达心不在焉地回应后,目送她离开。 在忙碌地四处走动的人群中感受到的孤独比什么感觉都差劲。提达无法忍受而逃进了帐篷中,把自己扔在床上。在他屡屡变更姿势与杂念战斗的时候,帐篷外头的天空渐渐转暗。宴会预定在日落后开始,肯定就在不久后之吧。提达抱着枕头幻想着优娜满怀歉意地前来迎接自己的模样。 不过,出现的人是瓦卡。 「傍晚的渔船回来了,要帮忙运鱼。这是野牛队的义务。你也一起来。」 在半路上,野牛队员们提议抵达海湾之后,在渔船抵达之前就先练习水斗球,气氛十分热络。而且奇巴还说要赛跑到海湾处,表情仿佛挑衅似的。提达虽然答应了,但顺着下坡一路往下冲刺时,提达的脑海中仍旧想着优娜。 也许现在她正在找我。我待在村子里会不会比较好—— 「提达哥,你很慢喔!」 听见有人叫他。 提达回过神来发现,虽然他自认拿出了全力奔跑,但身后只剩下瓦卡一个人。 「喂~!天色暗了!会跌倒喔!不要勉强自己!」 「瓦卡大哥!」跑在远远前方的队员们回答。「拜托你弃权吧,会受伤喔!」 「少多嘴!」瓦卡的回应声中带着笑意。 「你们通通给我停下来!」 似乎是因为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试着要拖缓队员们的脚步。配合瓦卡的卑鄙战术,提达也跟着放慢速度,没过多久便停下了脚步。 「瓦卡,你这次真的引退了吧。」 提达捉弄般说着,满身大汗的瓦卡一面喘息一面点头,缓缓迈开步伐。 「和你一起出场的路加的大会——那已经是两年前了——我原本计划那次大会之后就引退。我应该跟你讲过了吧?之后我真的退出了队伍,变成教练照顾队员。结果,我们在下一次的大会上惨败。之前每年都输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那次败北让人很不甘心。不只是我,每个人都这么想。在那之后,就开始进行相当正式的训练。整天都在练习。村里人分配工作时也特别优待我们,让我们有办法专心练习水斗球。托大家的福,野牛队的技术越来越好。感觉像是抵达了新的境界一样。看着达特和雷提他们,我又开始觉得想要回去当选手。不过,你也知道的,正好那时优娜说她要参加海鸥团,村里又是一阵慌乱,露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而且我现在有点类似村子里负责照顾大家的人——虽然干劲不输给任何人,也还很年轻。但是——你懂吧?」 瓦卡说完耸了耸肩。无法果断下决定的个性似乎一如过往。 「结果,每天都被露骂。」 瓦卡害臊似地搔了搔头。野牛队员们已经超前两人好一段路,就连人声都消失了。 提达一面走一面想着遗失的两年时光,突然间瓦卡带点犹豫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肩膀。 (啥?) 提达想着,过去瓦卡曾像这样接触过自己吗?提达一面搜索记忆,一面让那条手臂拖着,沿着被村民们称为「瀑布之路」的,环绕岛屿外侧的道路往海岸走。从悬崖处坠下的瀑布洒落雾气般的无数水珠打湿了提达的全身。这时瓦卡的手挪到了提达的头顶上,胡乱搔着提达的头发。提达终于按捺不住。 「怎样啦!」 提达使劲甩开了瓦卡的手。 「抱歉。我只是想确认看看。」 瓦卡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了歉意。 「你……是真的提达吧?不像异界的那玩意,不会只是幻象吧?」 「我是这么觉得的啊。当然,我就是真的我。」 「说的也是喔!」 瓦卡像是要拂拭尴尬似地发出豪爽的笑声。 不过,瓦卡口中「异界的那玩意」却在提达心头挥之不去。 只要凝神思念,就能见到死者现身,甚至可以与之对话的场所——异界。提达回想起第一次进入异界时的经验。听了优娜的提议后,试着回想起母亲,于是真的见到了母亲的身影。现在的自己,和当时的母亲同样是「异界的那玩意」——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瓦卡,那玩意真的是幻影啊?」 「就幻影来说,是真的。」 「什么啊?」 「我没想过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幻影啦。但是,幻光虫对参访异界的人的脑袋里的想法产生反应,变成那人想见面的对象的模样,这个说明现在的我可以接受。对话也是呼唤出幻象的人自己想出来的。所以,对方只会说我们想听的话,我们希望被鼓励,那玩意就会鼓励我们,想要挨骂,那玩意就会严厉责备我们。」 「哦——」 简单易懂的说明,不大符合提达记忆中瓦卡的风格。提达突然间明白了。 这位亲切但顽固不知变通的年长友人,得知了自己自幼相信的耶朋教义满是欺瞒。尽管如此,人生还要继续下去。尽管失去了心灵的依靠,仍然要活下去。为了走过剩下的人生,瓦卡正努力尝试,不透过耶朋的教义去理解这个世界。这才是这简单明快的回答的真正由来。 「这里是比塞德,不是异界吧?换句话说,我是真的。」 提达说着,伸手朝瓦卡的侧腹捏了一把。发出夸张的喊痛声,瓦卡拔腿向前奔跑。 2 虽然这是片渔产丰富的海域,但比塞德岛的渔业规模仅止于岛上自给自足的一部分,渔获量几乎全数消费在岛内居民的生活上。 岛上的主要外销产品是比塞德岛独特的纺织品,再加上最近与大召唤士优娜有关联的地点成为观光客的目标,观光客们的消费也滋润了岛上经济。寺院的一部分也改建为住宿设施,其他为旅行者搭建的帐篷在岛上也随处可见。 抵达海湾时,天空已经转为橙红色,但渔船尚未归来。 「不是那艘船吗?」 指着停泊在码头木桥旁的船只,提达开口询问。 「那个喔,那就是王牌号啦。」 瓦卡洋洋得意地回答。 练习船野牛,王牌号。在这半天内听队员们提起不知多少次的船,看起来比想像中要小上许多。船首处形似纪念碑的装饰品,应该是 模仿水斗球大会的优胜奖杯的设计。由于涂装不是金色而是黄色,看起来相当廉价。 「是因为有那艘船,野牛队才真的变了。」 比塞德岛周围被浅海所包围,即使游到海湾的出海口水深仍然不够,若要离开海面往上高跳,就会伴随着相当程度的危险。由于比塞德野牛队尽可能避免具危险性的练习,因此缺乏垂直方向的机动力。 不过,拥有了专用练习船之后,野牛队随时都能前往水深充足的海域,于是野牛队的战术发生了飞跃般的进化。例如上层与下层之间的高速来回等,野牛队成功掌握了运用球型斗技场顶端与底部的战术。 「可说是我们的水斗球革命。」 波兹挺起胸,提达则带着赞赏之意轻撞那胸膛。 「这原本是基利卡的小货船,是我们自己改装的。改装费和船的修缮费是靠村里大家的资助。当然不能背叛大家的期望啊。」 已经颇具队长架式的雷提发号施令,众人开始做起暖身运动。 各队员放松筋骨的同时,瓦卡开始进行编队。达特、雷提、波兹、贾修、奇巴、新来的雷修与梅斯卡、卡拉姆,再加上瓦卡和提达一共十人。瓦卡将之分成两队。 在雷提响亮的口哨声中,练习赛开始了。 练习赛采取只在海面上比赛的半场水斗球。无论手中是否持球,只要全身沉入水中就会遭到扣分。在短时间内提达就吃上了两次扣分。没办法适当操纵自己的身体。 「别在意别在意!」 听见队员的鼓励,让提达更是消沉。 当初的实力差距可说是相当于明星选手与乡下地方的业余玩家。究竟是提达退步了,还是野牛队进步了呢—— 「贝克雷姆冲击!」 波兹在狂吼中踢出的一球命中了提达的脸部。贝克雷姆是直到最近为止负责锻链野牛队的教练。提达还记得,队员们说训练非常严苛。 提达被陌生男人传授的陌生球技彻底打败。想把无地自容的心情转变成玩笑,提达试着装死。放松四肢任凭身躯漂浮在海面上时,提达听见了满是顾虑的说话声。 「下一球就当成最后一球吧。再拿一分的队伍获胜。」 提达恢复成立泳的姿势,正好撞见说话者奇巴脸上僵硬的笑容。 「反正天也黑了,看不清楚球在哪了。」 奇巴连忙补上了这句话。 没过多久,灯火通明的渔船回到港湾,野牛队员们开始协助船只停泊与渔获的搬运。选手与负责分配的渔师将装满了木箱的新鲜鱼只分装在袋子中,扛到肩上。 「咦?我呢?」 没有能让提达搬运的货物。 「收获不好。没办法符合期待——」 负责分配的渔师说到一半打住。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提达。留着胡须,体格相当精壮,但肌肤特别白皙。 「我叫提达,多多指教。」 「我是布莱亚。」 布莱亚一面说,一面递出了三叉戟。示意要提达搬运这把武器,而非鲜鱼。 「全都是用这玩意抓到的?」 布莱亚微微摇头。 「捕鱼用网子捕。那是武器。」 「哦,对付怪物。」 「可以借点时间说话吗?」 「咦?」 布莱亚并不回答,向瓦卡搭话。提达虽然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但从瓦卡的表情就能了解大致上的内容。野牛队队员一面争论鱼的烹饪方法一面走远,只剩下布莱亚与提达留在海湾处。 明亮月光照耀下的海面平稳无波。半透明的果冻状的怪物并未察觉提达与布莱亚,摇摇晃晃地横跨沙滩,消失在远处的树丛。一想到附近有怪物,提达不由得感觉到不安。现在的自己还能战斗吗?会不会就像水斗球一样,成为了过去的荣耀呢? 「他们居然忘了这玩意。」 布莱亚看着脚边的球,喃喃自语。 「传给我。」 提达说。希望这能成为对话的开端。不过,布莱亚不理会脚边的球,只是注视着提达。提达想不出办法,只好正面接下他的视线。 黑色的长发在海风中摇曳。提达一开始以为他已经是中年,不过这似乎是误判,大概还很年轻。遮盖了整张脸下半部的胡须让人看不出来。此外,最具特色的是眼睛。蓝色的眼眸令人连想到饱受风吹雨打而褪色的玻璃珠。 「这双眼睛——」 布莱亚突然开口说道。提达连忙把三叉戟刺向地面,跑向水斗球。 「太过专注于注视远方了。」 「哦。」 听起来像是长谈之前的开场白,但对方在说完后却再度陷入了沉默。提达把球高高踢过头顶,以右手接住落下的球,顺势传向左手。接下来接连传向膝盖、头、左右双肩——一连串的动作仿佛刻印在身体中一般熟练。 「你两年前不在比塞德岛吧?」 也许他是那种别人不主动攀谈就不会出声的家伙,提达放弃与他比拼耐性。 「是啊。只是希望有机会能认识大召唤士。」 「哦。」 「我现在在僧侣的指挥下管理寺院。大概一个月前从贝薇尔被派遣到这里。你知道新耶朋党吗?」 「嗯。」 「不过是群懦夫。」 提达暧昧地笑了。在心中发出赞赏的同意。 「哦,原来是群懦夫啊。那青年同盟呢?」 「——愚民。」 「渔民?」 「一群笨蛋的集合。」 「还真过分。那马吉那派又算什么?」 提达注意着别让顶在额头上的水斗球掉落,同时等待着对方的回答。期待能听见令心情为之畅快的回答。 「你来岛上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了。」 咦?提达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视线注视着布莱亚。水斗球落在沙滩上。 「白天,接到无线电通知优娜要回来,于是我与村里人一起来到海湾。就在那时候,我正好看见你从海的方向游过来。」 「是喔。」 「你是怎么抵达那个地方的?」 提达无法回答,但也不希望随便回答破坏第一印象。这个男人也许和耶朋党之类的团体有关系,若引发冲突,不知道会对优娜造成什么麻烦。 「你在两年前从札纳尔坎德来到这里。而且不是遗迹的那个,而是灿烂华美的札纳尔坎德。虽然好像没有人相信,不过我愿意相信。」 「谢啦。」 「那时,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听说你是搭乘着『辛』来到这里。」 「——是没错啦。」 「如果能再搭上『辛』,你觉得能回到札纳尔坎德吗?」 谁晓得呢。提达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辛」已经被优娜打倒了,想确认也无从确认。唯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 「当初我在的札纳尔坎德已经消失了。因为那是被召唤出来的都市。」 「告诉我详细情形吧。」 提达耸了耸肩。 「那时我中了『辛』的毒气,脑袋一片混乱。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那也无所谓。最近有不少预兆,告知我长年来的谜题就快要解开了。」 「谜题是指什么?」 「这就是最大的谜题啊。」 布莱亚的肩膀摇晃着。似乎是在笑。 「你在耍我吗?你到底想讲什么啊。想要认识优娜?贝薇尔派你来的?想和我聊聊?到底哪个是真的啊?」 「要是让你感到不快 ,我道歉。如果要当成故事来叙违,我的人生未免太复杂了些。虽然人习惯寻求眼前事物的因果关系,但那大多只是事后添加的解释。」 「像这种像在卖关子的说话方式,也让我不爽。」 气话才冲出口,提达立刻感觉到罪恶感涌上心头。面对沉默的提达,布莱亚留下了一句「自己小心点」后,逐渐走远。 「抱歉。」 以为对方已经走到听不见的距离,提达自言自语似地说。只见布莱亚缓缓地举起了手。 提达觉得自己似乎连同当初照顾提达的奥隆也一并否定了。如同布莱亚所说的,难以一语道尽的复杂人生,事实上的确存在。如果想将自那人生中学到的教训传达给别人,说起话来自然而然会变成那样拐弯抹角的风格吧。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海湾只剩下提达一个人,他走上了码头木桥,仰躺在木桥上。厚实的云层不知何时从天空的另一端漂流至此,星光变得稀疏。海风似乎也转强。波浪打在木桥支柱的唰唰声感觉也更响亮了些。 只要野牛队搬运的鲜鱼抵达村里,宴会应该就会揭开序幕吧。这样一来,能和优娜谈话的机会就更遥远了。这究竟是何种惩罚呢。是谁设下的陷阱吗。如果能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打倒那家伙就能再度与优娜一同生活——如果只是这么单纯,那该有多么轻松。 「虽然人习惯寻求眼前事物的因果关系,但那大多只是事后添加的解释。」 将不成话语的沉重感情转换成呼喊声吐出喉咙,脚底连连踩响桥面的木板。 咚咚的钝重声音响彻周遭。突然间,尖锐的声响呼应般传来。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又怎样了!」 提达跳起来环顾四周,马上就察觉了声响的来源。 声音来自于远古时代就被抛弃的机械之一,岛上居民称之为机械遗迹。其用途恐怕谁也不知道。在围绕着海湾的岩壁上,数根烟囱状的装置自岩壁突出,原本应该是橘色或鲜艳的黄色,但现今色彩已经斑驳。其中最靠近海的遗迹上,有一只体型庞大的海鸥。海鸥的脚边似乎有什么物体,只见海鸥不时以嘴喙去啄。提达听见的就是嘴喙的撞击声。 当、当当、当。 「海鸥啊——是是是,我知道了啦。」 了解了现况,提达闭上眼睛。 从海鸥出发,提达的思绪连想到海鸥团。与优娜一同度过两年时光的亲昵伙伴们。 尽管自己不在了,世界仍然持续运转,友人们——就连优娜也是——也依然能愉快度日,这个事实出乎意料地令提达感到不安。提达回想起身穿着看起来仿佛不同人似的快活服装的优娜的笑颜。那并非十七岁时,只能在接连不断的苦难中偶然瞥见的微笑。而是过着充实人生的,十九岁的从容笑靥。 「啊——」 难道你要她日复一日以泪洗面才满足吗——若有人这么问,提达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会点头。自我厌恶让提达躺在木桥上挣扎打滚。 入夜了。鱼都已经烤熟了,但优娜的身影仍未出现。如瓦卡所料,一部分的老年人也没有出现。 「又和老太婆她们在一起吗?真是的。」 瓦卡用谁也听不见的微弱音量自言自语。 瓦卡知道,老年人们满心期待着优娜回到岛上。比塞德岛上,比优娜年长的所有人,包含瓦卡在内:心中都怀抱着一份曾为了优娜的成长而贡献心力的自豪。 当初优娜身为大召唤士的孤女寄宿在寺院,扶养优娜长大的正是对耶朋的教诲忠心不二的老人们。 之后优娜成长茁壮,遵循老人们长年来的祈愿似地成为了召唤士,打倒了「辛」。为全史匹拉带来了盼望已久的安宁节。同时,所有人也都知道,以老师为顶点的耶朋教对众人的欺瞒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寺院本身的组织性事实上已荡然无存。 尽管如此,对于老人们而言,耶朋的教诲仍旧扮演着他们心灵的支柱。 「教诲并非全然错误」。 要相信什么都自由的时代来临了。所以,老人们要继续相信耶朋的教义其实也无所谓,但是,他们欠缺了一份对其他人的宽容。 在老人们眼中,年轻人似乎受到纷乱的外界所影响,走上了岔路。一直以来宛若一个大家族的村庄里,出现了世代间的鸿沟,这一点让瓦卡感到痛心。 年老一辈的人还无法适应时代的变化。主导时势变化的是巴拉莱与努吉等年轻一辈的领袖,即使位在如此偏鄙的小岛,他们一举一动的消息也只需一瞬间就会传来。三天前的新闻已经没有价值。长年生活在缺乏变化的世界,老人们会感到不安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如此多变的世界中,温柔而不忘恩的优娜,是他们心中的依靠。 (到底是想把优娜怎么样啊。) 瓦卡喃喃说着,大步走进寺院。将焚香与湿润岩石的熟悉气味一口气吸入胸腔:心也一瞬间回到了快乐的孩提时光。耶朋的恩赐书犹在耳。 (混帐东西!) 3 屋顶上有动静! 在一号吸排气通风管的最上层紧紧依偎的一对男女赶忙拉开彼此身体的距离。在昏暗之中,两人屏住呼吸,将精神集中在听觉上。又响了一次,是同样的声音。某种硬物敲击钢板的声音。敲响在头顶的声音绕过外墙,从通风管的开口处流入室内。 当——当当——当。声音没有规律性。 「这是——什么声音呢?」 库施急促地问道。 「鸟。以这个力道来看,八成是海鸥。」 听了瓦尔姆的回答,库施的神情流露出安心,让刚才撑起的上半身再度平躺在毯子上。似乎打算再休息一阵子。不过,瓦尔姆站起了身,开始把轻盈的皮革甲胄穿戴在布满柔韧肌肉的上半身。 「你为什么知道是鸟呢?」 「有办法爬到这上头的只有鸟或猴子。声音的力道听起来很强,而且也很响。其次,那是硬物撞击铁板的声音。比起拿着石头的大型猿猴,推测那是拥有坚硬嘴喙的鸟较为合理。符合条件的鸟,在这一带就只有海鸥。」 「真不愧是瓦尔姆先生。那么,海鸥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去问海鸥吧。」 「说的也是。」 库施在年幼时就被发现具有召唤士的素质,只认得贝薇尔的保护区与这座岛的她,无知的程度时常令瓦尔姆吃惊。她不时对瓦尔姆口中的话感到敬佩,也是出自这个原因。 三年前刚见面时,瓦尔姆以为她的敬佩是一种嘲弄,因此将她视为从小受到特别待遇,不知天高地厚的召唤士,打从心底轻视她;不过在知道原因之后,瓦尔姆对她的际遇感到同情。不知不觉间,同情转变成了爱情。第一次察觉自己的心意时,瓦尔姆感到十分困惑。他从未想像过自己会爱上一位召唤士。 召唤士,也就是对幻光的感应能力特别强烈的异能者。幻光正是死者的魂魄。对瓦尔姆来说,召唤士有一种被死亡缠身的不祥印象。但是,瓦尔姆发现库施——不仅止于库施,召唤士们都与瓦尔姆完全相同,都是拥有一般感情的人类。然而,政府规定召唤士必须加入对抗札纳尔坎德的特务部队,对召唤士的人生施加严苛的限制。 他们并非自愿加入军队。拥有召唤素养的人才十分稀少,完全没有选择。 召唤士们将人生奉献给政府,借此扶养自己的家庭。一个家庭若送出召唤士,直到召唤士死后二十年内生活都受到保障。 库施外表优雅高贵,其实出身于贫民之家,令同样出身的瓦尔姆感到安心。他也同样,没有活着离开这座岛的一天。他 以这项誓约,拯救亲人于贫困之中。 「我先下去了。贝德鲁他们八成已经在下头等到不耐烦了吧。」 「知道了。那个,瓦尔姆先生。下次见面时可以不要有贝德鲁在场吗?」 「为什么。有受到影响吗?」 「没有。只是希望能两个人独处。」 「那谁来抬你的轿子。」 听了这话,库施轻声笑了。 「瓦尔姆先生。我可以用自己的双脚,走得和你一样——不,甚至能走得比你更轻快喔。」 「我想也是。不过敌人放出的毒虫正在附近繁殖,要是有个万一——」 「被那种虫晈到很痛吗?」 「地狱般的痛苦。」 「我不想去地狱呢。」 库施笑了。她脑海中浮现的地狱,是瓦尔姆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听来的故事。瓦尔姆曾经在伴她入眠时讲过。 只要离弃神的教诲,无论生死都会被送进地狱,那是个充斥着所有苦痛与不悦的场所。若不想被送进地狱,人就必须遵循神的规矩而活。如此一来,死后就能成为绽放在异界的花朵。花朵,否则就下地狱,这之间的落差未免也太大了——虽然幼时的瓦尔姆这么想,但祖母知道许多能将规矩正当化的寓言故事,反驳也只是浪费力气。成人后的现在,瓦尔姆早已了解。政府自称神的代理人,而祖母正是虔诚的教徒。 「有没有不借用贝德鲁的力量,也不被虫晈的方法呢?」 「也不是没有,危险的地方就由我抱着你走过。」 「听起来——很棒呢。」 「总之,快点穿上吧。」 为了先下楼对贝德鲁发出指示,瓦尔姆走向中央的螺旋阶梯。 回头一看,库施正在形似窗户的排气口前,跪着挺起上半身,看向外头。 那纤瘦的身形只有腰臀处特别圆润,宛如女神卢切拉般。甚至令瓦尔姆不禁疑惑那背上为何没有翅膀。原本披着的薄衫滑落一半,露出了右腰处的痣。心型的,惹人怜爱的形状。 「海岸边有人。也许是——」 瓦尔姆连忙走到库施身边,向外看。 下方的沙滩笼罩在明亮的月光中。 的确有个人影。似乎是个年轻男子。岸边有一艘残破的小型船只随波摇晃。看起来像是遇难而漂流至此。不过,即使真是如此,未经同意抵达这座岛,与丧失性命并没有任何不同。 瓦尔姆一面观察男人,一面催促库施尽快着衣。紧接着,他把食指与拇指圈成环状放进口中,准备吹响口哨呼唤贝德鲁。但是,吹响口哨的时机不好掌握。 男人仓促地将行李白船上搬出。是个布袋。解开了应该原本就没绑紧的袋口后,男人粗鲁地将圆形物体从袋中取出,放在脚边。没什么大不了的,是颗球。 他打算用那颗球干什么? 遇难者漂流上岸后第一件事是玩球,这绝对不是合理的行动。那么,该怎么判断才对?男人把侧脸朝向这边,抬头仰望天空。不,这只是伪装而已,他已经察觉此处了。瓦尔姆也察觉到.对方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才会如此行动。接下来,男人故作不经意地与球拉开数步距离。瓦尔姆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演技的确精湛。 「那颗球是炸弹!」 瓦尔姆一把拦下库施的腰,把她自窗边拖开,冲向中央的柱子。正当瓦尔姆打算沿着螺旋阶梯往下走时,爆炸在背后发生了。在失去平衡差点跌倒的同时,瓦尔姆把库施的头紧紧抱进胸口。下一个瞬间,瓦尔姆的背脊剧烈撞击楼梯,他不由得低声呻吟。硬物撞上了后脑勺,火药般的气味从鼻腔深处往上窜。这是失去意识的前兆。在这状况下也没别的办法。但是,等到意识清醒之后一定要马上去杀了那男人。 不能放任「异端的魔导士」对这座岛为所欲为。 4 飞空艇赛露西斯以近乎坠落的低速在飞翔在黑暗的夜空中。 派茵正在驾驶舱倾听伙伴们说话。正在交谈的是琉克、老大哥、好兄弟等三人。神罗一如往常地占据了荧幕操纵桌前的位子,不过他背对着伙伴们,埋头于手边工作。也许是飞行上不可或缺的计算,也许只是消磨时间的益智玩具。虽然防风眼镜和防毒面具遮盖了表情,不过从那蜷曲的背部,看得出他正集中精神在当下的作业。 「会有暴风雨来?」 派茵趁着对话短暂停歇时插嘴问道。以阿尔贝德语为母语的三人之间的急促对话,派茵连一半都听不懂。 「有一个很大的低气压来到了比塞德南方。满强烈的风暴喔。」 琉克自雷达抬起脸,说道。 「通知人家吧?」 「无线电又不通。」 神罗低声说。老大哥向他怒吼,不过神罗只是耸了耸肩。 「不只是比塞德。四处都不通。」 「为什么?」 「不晓得。反正我只是小孩子。」 神罗的态度虽然有时令人不悦,但只要说到机器的问题,如果连神罗都说不晓得,就不会有其他人可能了解。但是,老大哥并不像派茵那样尊重少年,像只狂犬似地连连怒吼。派茵不但听不懂话中内容,他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尖锐的声音更让派茵感到烦躁。 「先暂停一下。」 派茵低声说道,但声音似乎没有传进两人耳中。 「我叫你们闭嘴!老大哥、神罗!」 她改成大吼。 「啥!?」 老大哥摆着舞蹈途中突然暂停似的古怪姿势,僵硬不动。 「我们没有急着赶路吧?先回到比塞德告诉他们暴风雨要来了。毕竟那个村庄的民房,看起来都像帐篷一样。」 「嗯,说得对。要是被吹走,那就太可怜了。」 琉克同意了,但老大哥却哭丧着脸。 明明没有必要赶路,一群人却如同逃跑似地离开比塞德岛,是因为老兄弟体恤老大哥的处境。优娜与提达在一起的情景会对老大哥造成多大的冲击,这点无从预测。 「不,也许不需要。不过是场暴风雨,岛上的居民应该很习惯了吧。」 派茵轻易取消了刚才的意见。虽然老大哥在队上算是颇重要的人物,但是尊重他的人未免也太少,令派茵感到几分怜悯。 「难讲喔。规模很大喔——看雷达上面——咦!?」 琉克突然大叫出声:「雷达画面消失了!」 「哎呀呀。」 神罗不干己事似地说着。 「大概是机械的极限到了吧。寿命。因为是让差不多千年前制造的机器勉勉强强动起来的。什么时候失去功能都没什么好惊讶。」 「没办法造新的吗?」 「大家都会这样想吧。阿尔贝德族很懂机器,一定懂得怎么造。不过,实际上我们只是熟悉使用方式而已。从土里挖出来,思考用途,清洁干净,找出操作方法——当然有时候也需要研究或改进,但是,就是不懂怎么从零制造。阿尔贝德族宁愿受到耶朋教的敌视,坚持使用机器,但却连一张设计图都没有留下来。虽然法则或重要的算式已经渐渐查明,但那都是受到现实需求的逼迫,经过解析后好不容易发现的。不是以前的人留下来的。有点像是对子孙特别苛刻似的。这个什么都没流传下来的特色,就是阿尔贝德史上最大的谜题。」 5 提达为了打发时间而步上野牛,王牌号参观。这艘船装设了老旧的内燃引擎,若是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往来于岛屿和练习海域之间,听说尚能称职地轻快奔驰。 甲板上靠近船尾处设有舱门。打开来往内瞧,可以看见微微发光的内燃引擎。 虽然舱门旁设有进入船舱的梯子,不过提达对内燃引擎并没有兴趣。 舱门靠船首的方向——与船首距离约三分之二的位置,有一间小屋似的掌舵室。狭小的室内设有舵轮,以及控制内燃引擎用的按钮与拉柄。似乎也有无线电收发机。 提达把布莱亚忘了的长戟搁在二芳,把球扔在地板上。舵轮的另一侧——后方的地面上有着往下的楼梯。 沿着朝向船首方向的楼梯往下走,推开楼梯底部的门,门后是一间船舱。 船舱是个狭窄的小房间,有着两人座的沙发,以及单人用的床铺,两者之间紧紧夹着一张小桌子。床铺与沙发两侧的墙上都有着圆形窗户,可在船身吃水线附近向外眺望风景。月光透过玻璃投入室内,带来微弱的朦胧亮光。 提达躺到床上。虽然这摆明了是一艘二手的老旧破船,但只有这个房间看起来经过精心布置。墙板全都用比塞德特产的手织布覆盖,宛如都会的旅社会出现的装饰布自天花板垂下。感觉起来是个莫名其妙的房间。整艘船应该有十来名船员,但这房间顶多只能挤进七个人,若要求舒适恐怕只能容纳两人吧。 「搞什么啊——」 不过,提达完全没有兴致去思索关于这艘船的疑问。该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比方说——提达闭上了眼睛——比方说哪些事呢? 身体猝然摔落的感觉捉住了提达,令他连忙挺起上半身。 有种胃部向上浮起的感觉。 船正在上下摇晃。波浪相当高——风似乎变强了。 「不小心睡着了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已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刚才淡淡的光芒还从窗口照入室内,不过现在月光也消失了。星星或月亮似乎被云层遮掩了。从船身的窗口往外看,提达并没有看见沙滩。 「不会吧!?」 连忙翻过桌子,从另一边的窗口往外看。同样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船似乎已经远离了海湾。记忆中,船确实牢牢地绑在钉于沙滩的木桩上—— 「拜托饶了我吧。」 一站起身,头便猛烈撞上不知什么物体。 「——!?」 无从发泄的怒意与痛楚令提达一面大吼大叫,一面在黑暗中摸索出口。正当急着想走出房间时,又让额头全力撞上了门框。 伸手按住马上就开始膨胀肿大的伤处,提达一面呻吟,一面爬上通往操舵室的短阶梯。 「咦?」 眼前,有个人影正抓着舵轮。人影头上披着白色头纱,身上长袍的袖口和裙摆处绣有红色三角型的图样。裙摆下方露出的脚,踏着一双皮制的凉鞋。传来一阵甘甜的香味。那是比塞德寺院的气息。 「优娜!」 喉咙哑了。而且几乎不成声音。 「优娜!」 再度开口仍旧相同。肩膀颤抖的她取下了头纱,转过身来。伸出手,指尖轻抚着提达的额头。 「早知道就该带幻光球来。」 「不痛了。已经不痛了。」 提达连连左右摇头,优娜轻笑道: 「抱歉让你久等了。」 「很过分耶!我等了——」 说到一半,优娜的食指贴上提达的嘴唇。 「我等了两年。」 「——嗯。」 指尖自唇间挪开。 「——对不起。」 「——别在意。」 「优娜——」 提达胆怯地向前踏出一步,优娜转身背对他。接着用明显不熟练的手势拉动拉柄—— 「野牛,王牌号,出发~」 她歌唱似地说道。船舱内的内燃引擎发出沉重的低音,震动传遍整艘船。 「这艘船有另一个名字,你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能和优娜交谈是那么开心。但是,提达不由得面露不满。 「这艘船啊,野牛队的队员们,都叫它约会号喔。我来之前已经告诉大家,我们两个要借用一晚。」 优娜转过身,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但是,她马上害臊似地垂下眼。提达模糊地回想起操纵室下方的狭窄房间,紧接着,感觉到脸颊越来越烫。 「现在才刚驶出海湾而已,就这样沿着海岸线前进,先绕到岛的另一头吧?风越来越强了,先找个地方把船绑好——」 「没关系啦。风大不大,用不着在乎吧。」 提达站在优娜的背后伸出双臂,左手重叠在抓着舵轮的她的左手上。右手则把拉柄向前推。脚底下的噪音变得更响,身体感觉到和缓的加速。 「你懂操纵?」 「因为,我家在船上啊。」 提达一面说,一面回想。他从小时候就在父亲持有的船上生活。操纵方法也了然于心。正确地说,他现在才回想起自己其实知道操纵方法。直到这个瞬间为止,他完全忘记自己对船其实还算颇有认识,没由来的遗忘令提达十分在意。但是,参杂着海潮与寺院焚香般的气味自鼻尖前方优娜的发丝传来,搅乱了提达的理性。 「我们下去吧。」 「不先停在安全的地方会被冲走的。先绕到这前面的岩岸后面再——」 「别说了——」 6 带到岛上的炸弹和子弹已经全部耗尽。打倒了数名冲上来的敌人,正打算离开时遇上了这场暴风雨。空气的重量或风——理应是有其预兆的,但也许是因为兴奋或紧张吧,直到这个瞬间才察觉到风暴的逼近。 倾盆而下的豪雨遮盖了视野。自海面向空中吹起的强风将海水的水滴吹进双眼。小船摇晃不已,无法完全掌握身体平衡。母亲听了恐怕会晕倒的恶言恶语从胸底不停涌出。 「要冷静,要冷静。」 他这么告诉自己。要尽快离开这座岛。目的应该已经达成了。 在排气塔上露出脸的是目标的其中一人。 看起来纤瘦如少年,但那人并不是裘伊特。既然如此,那就是梅璐。与她在一起的应该是护卫官吧。也可能是兽芯候补。或许有血缘或其他特别的关系吧。 召唤士和兽芯之间的精神连系越强,召唤出的幻兽便拥有越强大的战斗能力。那两人都被球形炸弹炸死了最好。不然至少也得杀死召唤士。伟大的魔导士与他的女儿召唤妃,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其余人不得持有召唤的力量。 仿佛无止无尽的都市间战争的终结,也为了战后的和平,他献出了生命。 「不——」 暗杀者停下了手边工作,抬头仰望天空。风拍打脸颊,海水渗入眼眶。 「我的生命献给——」 事实上,打从远比自己出生更早之前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漫长战争终结与否,他完全不在乎。驱动他投身于战斗的意念,单纯地只是想受到召唤妃的认可——成为她忠诚的仆从随侍在她身边——就只是如此。誓约的仪式时,自召唤妃的手背散发的甘美气息涌现脑海,这份记忆让暗杀者取回了冷静。 敌人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瓦尔姆爬过浅滩,只让眼睛以上露出海面逐渐接近。他看见了敌人的长相。还很年轻。还算是个少年。也许是被「魔导士」洗脑了,又或者是被「召唤妃」的美色所迷惑了吧。 也许是察觉了瓦尔姆的气息,少年——暗杀者转过身。瓦尔姆倏地挺身站起,跳上了小船,抓住少年的黑发把他拖向自己,同时把膝盖顶向对方的腹部。俯视着倒在甲板上捧着腹部开始呕吐的少年,瓦尔姆拔出了军刀。少年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 少年的幻光没过多久便从身体漏出,瓦尔姆瞥了一眼后开始调查小船。虽然没有武器 类的物品,但付有内燃引擎的小船应该能派上用场。瓦尔姆打算呼唤同伴,但口哨和狼烟在这片风雨中似乎无法生效。 瓦尔姆把手举到额边遮挡风雨,注视着岛上的高台。 战神卢切拉啊,用您的爱,您的翅膀,守护我们吧! 战争局南方支部位在岛屿中央向下挖掘的地底,听不见外头的风雨声。 目前派遗至此的大部分部队齐聚的祭典大厅内,只有呜咽与啜泣声。 在大厅的中央——几乎被南国的花朵所掩埋的祭坛上,库施刚结束将死者送往异界的仪式,她走到史罗恩身旁,将手搁在他背上。牺牲者的兄长双膝跪在祭坛前哭泣着,挺直的壮硕身躯正不停颤抖。 安利——隐藏的本名为波朗——容貌完好宛若陷入沉睡般的死者,生前是位少年召唤士。他的灵魂方才踏上了前往异界的旅程。 「史罗恩——」职工长阿尔布以老人的嘶哑声音问道。「暗杀者怎么了?」 「是个年轻的女人。我把她砍成碎片了。」 「没有送往异界?」 「有本事就变成怪物出现在我面前。我再砍碎她一次。」 阿尔布眉心紧蹙。这时,全身湿透的瓦尔姆出现在大厅。 「你那边的状况呢?」 不知谁问了瓦尔姆,但瓦尔姆不吭声地注视着安利。不久后他走到史罗恩身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那些家伙,不可原谅。」 史罗恩低声说道。 「是啊。」 「我们的人数太少了。要让兵力配置更遍布岛上每个角落——」 史罗恩瞪视老阿尔布:「你们的伪装贝德鲁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参战?」 「还有几项问题。不过,在不远的将来有望解决。」 「将来?太蒙胧了听起来不太顺耳啊。实验体不够要不要我帮你选?」 「这一点我们应该已经讨论很多次了。这没有意义。只是减少贝德鲁和我们的时间罢了。暴力不会解决任何事。」 「既然这样,阿尔布你去和魔导士商量吧。」 史罗恩嗤之以鼻。 「阿尔布——」瓦尔姆介入对话。「你似乎满心专注在制造伪装贝德鲁,而且似乎很享受制造的过程。但我们不同。我们急切需要那份力量。你懂吧?只要敌人还在,我们就需要无穷无尽的战力。我们必须永久保护召唤士和兽芯。」 库施凝视瓦尔姆,表情仿佛泫然欲泣。只要话题一转到将来,她总是会露出这种表情。 「好,再一次搜索整座岛!也许敌人还潜伏在岛上。」 史罗恩注视着弟弟的尸身,声音响彻整个祭典大厅。 7 当瓦卡登上停泊在比塞德岛的赛露西斯时,驾驶舱内一场争论正如火如茶地正在进行。 老大哥、派茵与琉克,还有好兄弟跟神罗都在。而且他们之间飞来往去的尖锐话语声,瓦卡几乎完全听不懂。就连一开始顾虑到瓦卡而帮忙解释的琉克也放弃翻译开始怒吼。 「机体似乎故障了。」 派茵看不下去,对瓦卡解释道。 「也就是说,飞不起来?」 「是啊。原因不明。完全无从修复。如果没有回到这座岛,飞向路加的话,就能借由陆路与其他阿尔贝德会合,也许就有办法修复。回到这座岛就是个错误。是谁提出这点子的。就算回去也没有任何人懂得修理。总之就是这类毫无建设性的口角。」 「你们为什么回来?」 「回来通知你们有暴风雨要来。从路加附近折返回到这边。」 「有试过无线电?」 「岛上的无线电本来就坏了。」神罗说。「而且这艘船的也死掉了。」 「什么嘛,早点说嘛!我来是因为指望你们的无线电能用啊。优娜失踪了。」 这句话似乎也传进了其他成员的耳中。老大哥张大着嘴,双眼紧盯着瓦卡。 「优娜,不见了?」 「嗯。和提达两个人搭上船。原本以为会在另一侧的岩岸附近——」 听了瓦卡的报告,老大哥痛苦呻吟。 「海上风浪真的很大——」 看向外头,琉克不安地喃喃自语。 8 野牛,王牌号缓缓地——有时幅度小,有时则大幅度地上下摇晃。放弃掌舵之后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提达自己也不晓得。星月的光都被厚重的云层所遮蔽。 提达侧过身子,让右肩抵在床铺上,看着在黑暗中朦胧发光的头纱。随意地搁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 听见平稳细微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刚才看的时候,缩着身子静静沉眠的优娜将祈祷似地合拢的双手枕在脸颊旁,那脸庞就近在他眼前。 在黑暗之中,提达忘记了时间。无论是谁说的任何话语仿佛都无法消除的不安,优娜只用她的体温便将之拂拭。那是段充满了喜悦,闪闪动人的时光。 但是现在,郁闷难解的情绪宛若疲劳般覆盖了全身,愧疚感令肌肉紧绷僵硬。 腹部深处仿佛有一块罪恶感凝聚成的冰冷石头。 优娜微微地动了。想到她正凝视着自己,提达反射性地闭上眼睛。不久后,她小心翼翼地不碰触提达,翻越他的身躯,离开了墙边。站在桌子与床铺之间,从地面上捡起衣物穿上身。这一连串的动作,提达闭着眼睛也明白。 船身大幅摇晃,趁着这个机会提达睁开眼睛,正好与优娜的视线对上。 「抱歉,吵醒你了?我去外头看看。」 优娜浅浅微笑,弯下身亲吻提达。脑袋感到一阵朦胧。就把这个吻,当作转换情绪的契机吧。仔细一想,自己根本没必要感受莫名其妙的自我厌恶。没有任何问题。提达站起身,追向白袍的步伐。 走在楼梯途中,听见操舵室传来了沉沉的碰撞声。 一想像声音的来源,怜爱的感情止不住地涌现胸口,令提达有点难受。 深呼吸一次,一口气爬上短阶梯后,优娜的背影映入眼中。她紧握着舵轮,踩稳了双脚,眼睛看着窗外。 「什么也看不到呢。」 「这个先不管,刚才,你撞到头了吧。咚的一声,还满大声的。」 优娜发出了不自然的笑声,同时伸手遮住了红肿的额头。 「不用『啊哈哈~』啦。不用忍耐。如果觉得痛,至少喊声痛,『呜』一声也可以。没必要一个人抱着痛楚。不管是身体或心,痛的时候就要说痛。告诉我。」 「——嗯。」 「为了这件事,我才回到这里的。」 「——嗯。」 「讲点话。」 「——嗯。以后,我不会再吹口哨了。」 「咦?」 「因为,之后会一直在一起吧?」 「——是啊。」 提达让视线绕了一圈后,把脸挨近优娜。这一瞬间,优娜表现出抗拒,向后退开。 「抱歉。我有话要说。」 「啊——是喔。」 提达感觉无地自容,走近操舵室的窗口。 外头是一片黑暗。除了被风打碎的浪头激起白色的泡沫外,世界被黑色支配。 「岛上的老爷爷老婆婆们,从之前就一直拜托我,告诉他们旅程时的故事。你也知道的,寺院其实是那个模样。麦加老师其实是死人,心里希望的不是史匹拉的幸福,只想要让自己和寺院永远存在。寺院所教导的,打倒『辛』的方法,同时也是孕育新的『辛』的过程——」 「嗯。」 「这些事,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好好向大 家说明。具体来说,只说了与我直接相关的部分。我所做的事是打倒了『辛』。让史匹拉变成了没有『辛』的世界。至于耶朋的教义只是方便支配者操弄群众的骗局、寺院这个组织不知何时变成了史匹拉的病源,以及我是怎么得知这些事的。这些我几乎没有解释。对一般的人,就是这样。」 「对那些一直相信的人来说,打击很大吧。」 「嗯。而且,也许会出现憎恨我,怨恨我的人。」 「——嗯。」 「所以,我告诉老人家,耶朋寺院这个组织在麦加老师死后,经过了真实运动等很多事件,变成了以巴拉莱为中心重建的新耶朋党。对喔,你还不知道吧。巴拉莱是——」 「没关系。我从琉克她们那边大概听说过了。好像是努吉还有基普尔的伙伴吧?」 「嗯。那个,所以说——」 「所以说?」 提达感到烦躁。 「因为我自己感到不安,所以除了打倒『辛』之外的,我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瞒着没说。但是,老婆婆们还是求我告诉她们。哭着求我。我那时想到——我真是自私啊。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做的事情错了,但是因为不想遭到误会就什么都不解释,这样太自私了。要是产生了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对吧。要是这样还没办法让大家认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你说了?满嘴谎话的麦加老头,还有他们自己在使用禁己i的机器,还有希摩尔那家伙做的事——」 「嗯。我说了。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呢?」 「老婆婆们,一面点头,一面听我说完了。」 「这样不就好了?」 语气变得尖锐。提达看不出这段对话之后的方向。 「不——不太好。」 「老婆婆们对我说——优娜,既然这样,从今以后我们要相信谁的话而活呢?」 「什么跟什么啊。这种事自己想不就好了。」 「大家还问我,已经不能再相信耶朋的教诲了吗?」 「当然不可以啊。那是骗人的耶。」 优娜收起下巴,左右摇头。 「咦?」 「我也同样从小到大相信耶朋的教诲。虽然有几个很大的谎言,但除此之外,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因为,我一直都很幸福,也因此遇见了你——」 「优娜?」 这是耶朋的恩典——一想到优娜或许会这么说,提达打从心底发寒。 「如果老婆婆们想要相信,那也无所谓吧?自己思考过后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那就没关系吧?」 意见遭到反对,提达的心情更不愉快了。 「——是没错啦。」 「嗯。所以天亮之前要回到岛上才行。」 「啥?」 「我和大家约好了。到了早上,就和大家一起想新的祈祷方式。」 「为什么优娜也要一起啊。」 「因为夺走了老人家的心中依靠的人,就是我啊。」 「优娜已经为大家做很多了。」 「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之后什么也不用做了,对吧?」 「我说优娜你——」 提达注视着优娜,发现她的耳垂吊着那串有蓝色流苏的饰品。记忆中刚才在下头的房间没看到。是什么时候卸下,又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呢。那是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优娜一直戴着的饰品。那苍蓝完全没有褪色。 「我……怎么了?」 原来改变的只有自己而已——提达这么想着。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既然这样的话,就赶紧回到岛上吧。不过得先找到方法。」 「嗯。对不起。」 优娜口中的对不起,以及使她道歉的自己令提达感到羞愧。提达心情不好的理由与优娜刚才努力诉说的事毫无关连,就只是因为索吻遭到拒绝。 「抱歉。」 提达觉得难堪,转身背对优娜。 「刚才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并不是很了解彼此呢。」 从背后传来的优娜的说话声,听起来清晰而坚定。 「花上好几星期,一起巡回史匹拉的寺院,登上嘎嘎扎特山,和『辛』与耶朋·咒战斗,然后两年多没见面。也没办法写信,在无法见面的时候:心情却越来越强烈——昨天,终于又见面——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去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了彼此能够互相理解而努力。呐,你有听见吗?」 「嗯。」 「在十七岁遇见你,那时我真的很喜欢你。那份心情,现在重新见面——」 像是感到羞赧似地,优娜挪动身子。不久后,她像是自个儿接纳了什么似地点头。 「从今以后,我们就一起为生活努力吧?为了能够继续在一起。啊,别误会喔。这点一定要先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嗯。」 「嗯?」 「我也喜欢你。」 「太好了。」 提达以为优娜还想说些什么,但她转身背对提达,开始操作舵轮旁的面板。一段时间内,只有喀擦喀擦的按钮声接连响起。 「好像出了点问题?雷达没办法用。不知道船现在的位置。」 随后,优娜发现就连无线电收发机也无法运作。 9 花上一整晚悠哉地蹂躏比塞德岛的暴风,在黎明之前朝着北方离开了。 被冲上岸边的海藻——铜藻或红藻——散落在沙滩的各处。 低着头走在沙滩上的村人们正在寻找海藻之外的漂流物。每当有新发现的村人高声呼喊,瓦卡或野牛队的队员便冲上去进行辨识。目的是为了确认漂流物是不是属于野牛·王牌号的一部分或配备。 判断后归为无关的物品聚集在码头木桥边,点火焚烧。自潮湿木材冒出的黑烟,也许可以为优娜指示比塞德岛的位置。 资讯传达装置类的机器,目前已经完全无法使用。赛露西斯号和村庄,以及船上的无线电都是自比卡涅岛的沙漠的同样深度挖掘出来的机器,阿尔贝德族认为这就是同一时间全部故障的原因,但如果这消息传递全岛,只会让村民失去对阿尔贝德族的信赖,因此瓦卡并未对村民公开。 布莱亚注视着海湾口。昨晚最后一个见到提达的,就是他。 「不是你的错啦。再说风雨也已经过去了,只要船没沉,总是会回到岛上。就算船坏了,只要抓住一片木板也能浮在水面上。那家伙就是这么顽强。和那家伙在一起,优娜一定也不会出事的。」 「瓦卡。」布莱亚微微转头。「不能那么乐观。要是掉进海里失去体温——」 「让我乐观点,好吗?」 「——哼。」 「如果那玩意能修好,那就好了。」 瓦卡叹了一口气,他的视线指着停泊在海湾内的飞空艇赛露西斯。只要有飞空艇就能从上空进行搜索,但飞空艇也和无线电一样,完全没有复活的迹象。 布莱亚嗤之以鼻。瓦卡不悦地问他原因。 「这状况还真是滑稽。他们自己依靠机械生活还不满足,还要把机械散播到全史匹拉。使人们变得怠惰——然而,一旦出了事却又不懂得如何修理。简直就是罪恶的扩散。总有一天,『辛』会现身喔。」 「你是在说阿尔贝德族吗?这样的话,你话说过头了。」 「我想你应该正因为那架破铜烂铁飞不起来而松了口气吧?没有方法能去找优娜,让你感到安心。在沙滩上闲晃,收集木片,升起狼烟——啊啊,能做的事全都做了 girls side 15 优娜清醒时发现自己正倒在沙滩上,提达躺在身旁。刚才两个人似乎都失去了意识。 太阳位于头顶的正上方。代表着溺水之后到现在她并未昏迷太久。 一段时间内,她只是愣愣地看着天空。日晒相当强烈。 听见些许声音而转头看向身旁,发现一只小螃蟹正打算爬进提达半张的口中。优娜连忙把螃蟹拎到一旁,缓缓地站起身。将双手勾在提达的腋下,腰腿同时使劲,拖着他向后移动。想要把他带到阴凉处。优娜小声地吆喝给自己打气,缓慢地移动。 提达的双脚脚跟在沙滩上划出了两条长长浅沟,从海边一路横跨沙滩。一面搬运着恋人,优娜不时交互看着那道轨迹与背后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沙滩,以及位在沙滩另一头的树荫。 腰很快就开始酸痛。再加上裸露在阳光下的肩膀和背部、双腿都开始泛红,发出抱怨。优娜心想,如果那件长袍还在就好了,弄丢那件长袍时的记忆朦胧不清。印象中似乎是自己扔掉的。 「好痛。」 提达的身子动了动。她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哪边痛?」 停下脚步,优娜问道。 「腋下,很痛。手陷进去了。」 「你说这个!?那你就自己走。」 抽回双手,故作冷漠地说。 「也不差啦。因为会痛就是活着的证据嘛。所以罗,拜托再拖一段吧。」 「我的腰已经快散了啦。」 「老太婆吗!?」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喔。」 优娜打趣地说着,在提达身边坐下。 耶朋的恩赐这个词浮现在脑海,但她没有说出口。虽然最近次数越来越少了,但打从孩提时代养成的习惯,要彻底改过并不若想像中容易。 「肩膀,好像很痛?」 提达说着。充满同情的温柔声音。 「嗯。」 如果他与这两年间优娜在心中描绘的他相同,接下来肯定会说些积极开朗的话。 「不过,要是晒黑一点应该很帅气喔。」 「我的体质不像琉克那样。」轻声一笑后,优娜说道:「我完全不行。晒过头了只会变得红通通的,就这样而已。手边没有幻光球也没有药膏,应该会很难受吧。」 「那样就糟糕了。快点到树荫下吧。」 「我原本正打算要去啊。但是有个人不愿意配合——」 「知道啦知道啦。」 「不过,感觉还不错。」优娜抚着自己的肩膀,笑了笑。「感觉到痛,才知道自己活着。」 「是没错啦,不过既然都活着,应该比较想检查哪边不痛吧?」 提达一面说着,一面把脸靠了过来。优娜下意识地拉开距离。 「你等等——」 「喂喂!好不容易得救了,分享一下喜悦嘛!」 提达嘟起的嘴更靠近了些。优娜笑着推开他的额头。 「也许有人正在看喔?你看,像那座橘色的塔,几乎和比塞德一模一样吧。」 优娜感觉到提达的身体放松了力气。他的视线环扫四周,仔细观察周遭环境。 「嗯。感觉野牛队的队员好像马上就会从那边跑过来。」 望着通往岛内的道路入口处,提达这么说着。 「但是,其实不是。虽然光看地形是一样,但找不到原本该有的东西。」 如果这里真的是比塞德,现在优娜视线所指之处,应该要有一座木桥搭成的码头。沙滩角落处也找不到为了暂时让船只停泊而设的木桩,堆放于该处的捕鱼道具同样不见踪影。 「风暴!会不会是被昨天的风暴吹走了?」 「应该不是。在那之后应该演变成大骚动了。大家应该会发现我们不在岛上了,对吧?」 当晚,优娜告知瓦卡要借用野牛,王牌号之后,离开了村庄。村民们应该会担心她的安危,正在寻找她的踪影。如果这里真的是比塞德岛,这片海滩上不可能空无一人。 「虽然像比塞德岛,但其实不是比塞德。这地方,会是哪里呢——」 「探险罗。」 16 离开海岸走上一小段路后,两人过上了岔路。 如果与比塞德岛相同的话,右边会通往「遗迹之路」,不过途中有个一定得游泳渡过的场所。目前两人一点也不想再下水。因此,两人选择了左手边,前往经过地势较陡的山坡处的「瀑布之路」。由于喉咙的干渴令人难耐,瀑布的水源也是目标之一。 「好像很自然地就会把这里当成比塞德。」 「嗯,我也是。不过,感觉好像有其他人住在这里——虽然有人的气息,但是那并不属于我们——该怎么说,感觉很怪。」 优娜说完,停下脚步,注视着路旁的石像。石像大约与两人膝盖同高,形状近似于人形。看起来似乎受到长年来的风吹雨打,表面的凹凸已经磨损。相当于背的部位少了一大块。 「拄着拐杖,有胡子。是老爷爷吗?」 优娜说着。 「是不是大召唤士的雕像?」 提达提出意见。优娜否定道:绝对不是。两人又观察石像好一段时间,不过终究想不出什么答案。与石像告别,继续前进之后,开始感觉到空气中带着沁凉的湿气,也听见了瀑布的水声。两人忘我地拔腿向前奔跑。 在这前方的「瀑布之路」可以看见自山腰处流出的溪流白头顶上的悬崖往下流泻,坠落的水珠飞散在空中,令瀑布下方的「瀑布之路」周遭无论天气多么炎热,都能维持凉爽。 当然,大前提是这座岛的地形与比塞德相同,不过这座岛并未背叛两人的期望。沐浴在雾状的无数水珠之中,优娜抬起头,张开了嘴。提达也站在她身旁,模仿她的姿势。 「好舒服!」 全身的炙热感逐渐消褪。 「真的耶。好像活过来了。」 「是啊。」 水由内与外同时滋润身体,让身体恢复了生气。 「那个——」提达试探似地发问。「我们,会不会已经死掉了?刚才听你讲『活过来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们已经在海里溺死了。」 「那现在的我们,算是什么状况?」 「就……死掉了啊。」 「不晓得耶。因为我没有死过——」 优娜并不是在开玩笑,不过提达笑了出来。在史匹拉,经历死亡的那一瞬间之后,人或动物仍然有可能如同生前一般生活。有数种可能的状态—— 首先是「死人」。两年前指引优娜旅程的传说级护卫,奥隆就是一位「死人」。在优娜犯下的所有过错登场的西摩尔老师,也选择成为「死人」。耶朋寺院的最高指导者麦加老师也同样。「死人」的一举一动就如同生者一般,要分辨其实相当困难。 召唤上不可或缺的「祈祷者」,虽然极度接近死亡,但也算是「活着」的一种型态吧。 此外,还有一种型态名叫「幻光体」。召唤兽就是一种幻光体。出现在异界的死者幻象,或许也能称之为幻光体。无数种类的怪物之中,约有一半是幻光体。「辛」也是幻光体。 「呜呃。还是想点别的事情吧!就当我们都还活着。」 优娜说明结束之后,提达略显夸张地颤抖着身子这么说。 「是你自己提起的耶!好吧,那你说说,要想什么别的事?」 「比方说,优娜你记得那些事?抓着鲨鱼来到岛附近,然后我们抛下鲨鱼一起往岛的方向游,对吧?」 「嗯。想着你身后那座岛如果真的是 比塞德,那该有多好——突然间咸水灌进嘴里,一呛到马上就有更多水灌进来,觉得很想吐,但是就只有一瞬间觉得很难受,接下来的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概就这样。」 因为提达神情紧张地看着优娜,优娜对他展露微笑。 「接下来,就在刚才的沙滩上醒来。从那边开始。中间没有间隔。」 提达低着头似乎正在思考,最后他一脸认真地面向优娜,眉心紧蹙。 「我有件事一定要讲。那个,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优娜不要那么简单就放弃。自己死掉,让某个人——让我活下去,这种事我希望你不要自己决定。我不要没有优娜的史匹拉,那没有意义。」 「那我也有一件事,一定要讲。」 优娜双手插腰,直视提达的双眼。 「那不简单。那一点都不简单。但是,那时我没办法再叫你救我了。因为你已经救了我好几次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消失。要是刚才的事情再过上一次,我应该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但是,要求一个救不了我的人来救我,这种要求我说不出口。」 「我又不是救不了优娜。」 「是吗?那时候你也很危险了吧?最后你和我都溺水了不是吗?」 「——抱歉。」 「我不原谅你!我会一直一直责怪你!」 优娜使劲左右甩头,刻意用夸张的动作把湿透的头发梳向两旁后,迈步向前。如果这里是比塞德岛,那就是村庄所在的方向。 「抱歉。」 提达喃喃说着,跟在后头。把想说的话全说出口了,优娜觉得心情轻快多了。 「那你呢?你记得什么吗?」 「我觉得——好像是老爸救了我——我有这种感觉。超大的老爸。这~么大。」 提达一面说,一面朝两侧伸展双臂。 「该说是幻象,或是幻觉吧。结果,终究只是因为运气好吧?」 提达说运气好。的确,这个理由已经够充分了。毋须多加思索,只需心怀感谢。如果是两年前的她,应该只要一句「耶朋的恩赐」就能无条件接受。 「不过,感觉有点类似。被吸进『辛』的身体里,第一次来到史匹拉的时候——那种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感觉,有点像。」 「哦!」 优娜想不到其他的回应方式。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提达突然大声说道: 「如果状况和那时候很类似,这里会不会是另一个比塞德岛啊?另一个世界的比塞德。虽然很像,但是在不同的世界。」 「你是说——」 「我们来到了别的世界。」 优娜的第一个想法是「有点道理」。那是提达过去的亲身体验。而现在同样的状况——虽然她完全没有实感——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也是一个思考的方向。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回得去吗?」 这是浮现在优娜脑海的第一个问题。 「咦?」 提达的表情,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一定要回去——」 ——就这样回不去,你也不在乎吗? 「——说的也是。」 情绪无法契合。 「感觉好像凉了一些。」 优娜语气开朗地说,朝着或许有村庄的方向走。如果和那个岛一样,从遗迹之路走过山丘旁的山路,下坡之后就是比塞德村了。 优娜不知道提达的说法究竟正确或错误。但是,照他说的区分为「这个比塞德」和「另一个比塞德」,似乎能让当下迷蒙不清的状况变得稍微有条理些。 两个人一语不发地不断前行。优娜想诉说她对眼前风景的想法,但是她觉得走在一小段距离外的提达:心里一定还在打歪主意。他心里应该仍然认为,两个人在这个世界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当然,也不至于想要直到永远吧。找到回家的方法之前,就暂时在岛上开心愉快地探险,彼此拥抱,亲吻——他心里肯定正这么想。 他忘了正在担心两人的其他人。优娜无法接受这一点。稍微玩一下,有什么关系——这种想法,优娜无法接受。 (我还以为,他会更了解我一些的。) 我也觉得,自己的个性有点麻烦。 「优娜,你看,这个超夸张的!」 语气爽朗到令优娜吃惊。回头一看,发现提达正指着优娜的头顶上方。优娜再度转身,一转回原本的方向,醒目的鲜艳橘色突然映入眼帘。 「超亮的!好像是全新的!?」 这里是比塞德居民称之为「遗迹之路」的道路。但现在并排在眼前的,是仿佛最近才刚涂上色彩般,色彩鲜艳的「机械」。 口中发出惊叹声,提达拔腿跑向看起来特别大的机械——那大概是整体的一小部分吧。 「就是这个,基马利就是从这上面跳下来的,对吧!」 没错。提达说的没错。是同一个地方没错。但是—— 「过来啊,优娜。这家伙,正在动喔!」 提达招手,优娜靠近后听见了机械发出的细微声响。的确正在运转。 「这是什么呢?」 疑问未经思考地说出口,提达只是耸了耸肩。紧接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着「不知道有没有村庄」,随即拔腿就跑。优娜连忙跟在他身后。 提达一面招手催促优娜,一面在原地踏步。 如果这里是比塞德岛,他正站在能俯瞰比塞德村的山丘上,此处应该设有祈祷旅途平安的石碑。从山丘上往下看的景观,除了找不到村庄之外与比塞德完全一致。地形与优娜记忆中的比塞德完全相同。 「别看下面了,看这边!」 他正在观察石像。在比塞德岛上立有石碑的位置上,有一尊雕像。雕像看起来是等身尺寸的少年像,摆设在底座上,此总高度大约相当于提达的身高加上底座的高度。与刚才的老人雕像相同,这尊雕像似乎也颇有历史,较精细的部分已经磨损,不过仍然能看出整体的造型。有着纤细四肢的少年——不对—— 「有胸部。」 提达似乎也察觉了。 「是女生。」 「嗯。手掌不见了,不过这个姿势,应该是正在祈祷吧?」 转向优娜,提达将自己的双手交握。他的感想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优娜靠近雕像,仔细观察。 「背上有翅膀喔。」绕到雕像后方的提达说道。「啊,你看。底座上有刻字。」 优娜走到提达身后,探头一看。的确有文字。 「卢切拉。文字写着卢切拉。是这个女生的名字吗。」 「嗯,一定是的。不过她又是谁呢。」 「有人会帮她打造这种雕像,她一定很有名吧。这座岛上的名人,或是史匹拉的名人。因为我不晓得史匹拉的历史,想不出什么线索就是了。」 优娜也不晓得。虽然比起提达,知识的确多上不少,但优娜的记忆中找不到卢切拉这个名字。为了寻找说明或其他线索,优娜一面绕着石像走一面观察。 「优娜!」 抬起脸,发现提达正指着远方。相当于比塞德岛的村庄所在位置。 「卢切拉好像就是在看那边。从这个位置,俯瞰那个地方在祈祷。也就是说,那地方一定有东西在。」 不过,一眼望去只有一片苍郁的树林。 不出优娜所料,在比赛德村的位置,两人并没有找到村庄。只有恣意生长的杂草,以及南方岛屿的茂密森林。听见了刺耳的昆虫振翅声。 「原来这里也有玻璃虫啊。」 那是在比塞德岛随处可见的昆虫,优娜也知道名字。 「虽然是比塞德,但实际上不是比塞德。另一个世界的比塞德。一定就和你想的一样。」 「要赶紧回原本的世界才行。」 提达的声音多了几分迫切。 「怎么了吗?」 「该怎么说,优娜应该比较了解就是了——在史匹拉,机械一直被禁止使用对吧?因为耶朋的教诲。耶朋的历史,差不多有一千年吧?但是这里的机械还在运作。没有村庄,也没有寺院。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耶朋教还没传到这地方?这里就是那个时代,有没有可能?」 「嗯。」 「那个时代——有战争吧?」 「嗯。」 「我听琉克说过了。莲恩和修因的故事。现在,会不会就是那个时代?大概千年前的比塞德。」 「这样啊。」 「一点也不想被卷进战争里。」 「嗯。」 「在战争中,召唤士会被强迫到最前线参战吧?我已经听说过了。」 「嗯。」 嗯——从刚才开始,优娜除了应声之外,什么也答不出来。脑袋几乎要变成一片空白。感觉提达所说的话似乎每一句都说中了。 「别怕,优娜。一定有方法能回去。」 「你为什么知道?」 如果真的有方法,优娜想先了解方法,才能安心。 「因为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了。不会有办法来却回不去。就像『幸』可以往来在我的札纳尔坎德与史匹拉之间——还有奥隆也一样办得到,所以我们也可以。还有,因为『辛』其实就是我老爸,所以我来到这里之前才会见到老爸吧。那个应该是在告诉我们,优娜妹妹,别担心一定回得去的——」 虽然提达也说不出个道理,但优娜知道他正绞尽脑汁想让自己安心,那份心意让优娜感到欣喜。 「谢谢。」 优娜低头道谢,提达似乎因此松了口气。 「嗯,那我们走吧。」 「要去哪?」 「要把这座岛调查清楚才行。找出回去的方法。」 「就这么办!」 虽然只有大略的方向,但除此之外优娜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两人回头走在通往卢切拉像的坡道上,突然间优娜发现了某件事,不由得惊呼。 「怎、怎么啦?」 「这条路——现在我们正在走的这条路,是为了什么而铺设的?如果这里没有村庄,那就不需要道路了吧。如果没有许多人时常往来,不会有这种道路吧?」 「铺设道路的理由啊,这一点我完全没想过耶。啊,说不定只是散步用的步道喔?绕个一圈对身体健康有帮助之类的?」 「会是这样吗?」 「没有啦,我不是说你错啦。意见,只是个小意见。」 「嗯。」 的确就像提达说的,他并没有否定优娜。 「啊。」 这时是提达有了新发现,他朝着路旁跑去,随即用手开始拨开恣意生长的高大杂草。 「优娜,你看这个。」 那是和之前发现的老人石像相同的物体。也许是环境差异吧,雕刻的凹凸起伏似乎比上次找到的那个更加清晰。 「拄着拐杖。」 「背着大袋子。」 「如果没有拐杖,看起来好像大赤屋。」 提达笑着说道。优娜也跟着笑了起来。过去优娜一行人在史匹拉各地旅行时,曾经受到这位商人的照顾。大赤屋总是背着一个大袋子,出现在优娜旅行的各个落脚处卖力地做生意。 「这里是大赤屋的岛?我记得他说过他是二十三代之类的——该不会——嗯?你看看它的拐杖。」 「嗯,和刚才的不一样。」 「差别应该在比较短的部分?」提达指着拐杖的握柄处,那是一根短横杆,一边是鸟喙的形状,另一端则雕成兽尾的模样。 「这个鸟嘴——」 提达伸出食指触摸鸟喙的部位后,指向鸟喙所指的方向。该处有数棵树干十分粗壮,看起来颇有年岁的古树。提达跑到树旁,开始观察。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代表什么意义吗?」 那几颗树,和生长在森林与道路间境界上的树,优娜看不出任何差异。优娜让视线环扫四周后,又注视着刚才的石像,脑海里浮现了一开始发现的那尊石像。还是亲眼检查看看比较好。 「你稍微等等。」 优娜沿着来时路往回跑。要回到「瀑布之路」的另一头。 「你要去哪里啊?」 「找大赤屋!」 经过山丘上的卢切拉像,两人又回到了「遗迹之路」。 优娜没有记错,最早发现的石像,同样也拄着拐杖。整体的造型也和刚才的石像几乎相同。 「这些雕像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姿势稍微不太一样。」 「不过,应该不是大赤屋吧?」 「嗯,虽然不确定的事还很多,不过这一点应该不会错。还有,这个石像究竟是仿造谁的模样,这件事再怎么想应该也没有头绪,所以——你看这个。拐杖上的鸟喙。」 拐杖握柄处的鸟喙似乎指着刚才那尊鸟喙指向大树的石像的位置。 「我们回去吧!」 留下一头雾水的提达,优娜迈开步伐。 「优娜,你个性变急了?」 「也许吧。也许我之前一直都太温吞了。」 「我昨天才刚回来耶。可以对我更温柔一点吗?」 「我也希望这样啊,不过一个人要是老是在抱怨,你觉得呢?」 「知道了知道了。」 17 两人在瀑布之路的树荫下召开作战会议,正式决定将认识岛屿全貌视为第一要务。此外,若遭遇岛上居民,首先要表现出没有敌意的态度。如果对方明显采取敌对态度,要尽可能在对方发动攻击前察觉,无法沟通就立刻逃走。要是逃跑时走散了,就到一开始的海岸边会合。 「差不多就这几点吧。」 「嗯。我觉得那个石像好像有什么秘密,找到的话全都调查看看吧。」 「嗯。」 「应该没有人住在这里吧?如果是些善良的人就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见到优娜后,就算有战意大概也会马上消散吧。」 「为什么?」 「因为——」 提达指向优娜的胸口。到岛上之后,她一直穿着上下二件式的黑色泳装。 「我看了就觉得心跳加速。虽然觉得自己应该习惯了,但还是会突然间看到呆掉。有时候,大概也会打些歪主意。不过,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已经通通都承认了,你别太生气喔。」 「呃——为什么你讲这种话,表情却那么得意啊?」 「假装不害臊而已。」 看着提达认真的表情,优娜按捺不住笑意。 在这之后,两个人花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一旦发现森林中的小径便尽可能走到尽头处,仔细地调查岛上的每个角落。 两人发现在岛上各处发现了老人的雕像,同时也发现了老人手中拐杖握柄的鸟喙所指方向有其共通之处。 「沿着拐杖的鸟嘴指着的方向走到底都是死路,对吧?前面是海边的悬崖无路可走、会遇到崩塌的断层没办法继续前进、还有树长得太密集不能过去,有点像是警告一样。」 「嗯。一定是这样。不过——」 「搞不懂意义。放这些石像的意义。比起告诉人家 哪边不能走,指向安全的方向,对行人来说应该比较方便吧?」 「我在想,这座岛就这么大而已,住在这里的居民应该不需要路标吧。所以,雕像应该是为了不熟悉岛上的人设置的?」 「比方说我们?如果是这样,我们看见那尊石像,觉得应该往那边走,结果却发现那边是悬崖——这样有什么意义吗?觉得好危险喔,赶紧回头。这样只是浪费时间吧,不对,页严重的是,如果在晚上,人说不定就直接摔下去死掉了。这太过分了吧,大赤屋。」 「也许目的是让来到岛上的人浪费时间,或者是让人摔下悬崖?」 「优娜。」 「嗯?」 「总觉得想要武器。」 「我比较想要衣服。身上到处都被树枝和叶子刮伤了。」 「嗯,衣服也是。不过,就算岛上有可以提供衣服的人,那应该是一群想害我们掉进悬崖底下的人吧?」 「我是觉得,那样想不太自然。我希望把他们想得更和善一点。因为石像可以告诉居民,那边有危险喔。然后岛上的孩子可以从石像了解这件事。比方说那边是悬崖,那边是死路。所以,那个石像有它的教育意义。」 优娜一面说着,渐渐觉得这个想法比较有可能。 「那就先开会吧。这座岛上,居民可能居住的地方是在哪里?」 「在比塞德村的位置,只有一片树林。」 「也许把比塞德先放一旁会比较好?」 「这么说也有道理啦,不过,比塞德村为什么会设立在那个地点?」 「一开始先建造神殿,之后为了建造神殿而聚集的人就这么定居在神殿周遭——我是这样听说的。」 「那……为什么神殿要盖在那边?」 「那是因为——对喔。以前『辛』还在,神殿必须盖在就算『辛』来了,也不会遭到破坏的位置。」 「但是,这座岛上的那个位置,找不到村庄。原来是这样。因为现在是大概一千年前,世界上还没有『辛』?」 「真的要当成千年前的世界……?」 「嗯~」 提达双手抱胸,抬头仰望天空。 「优娜,我们要不要再回到应该有村庄的位置,调查看看?」 「可以是可以——」 「我的理由嘛,我还是觉得卢切拉妹妹有秘密。那个女生祈祷时俯瞰的方向,一定有某些意义。比起老爷爷的手杖,我觉得这应该更重要。」 「嗯,那我们就再调查一次吧。」 偶然间发现记号时,两人同时紧握住彼此的手,高兴地蹦蹦跳跳。这条小径两人已经走进数次,沿着路走到底却什么也没发现。但是,两人这次在途中发现了隐藏的岔路。 一开始的契机是优娜发现了一缕薄布绑在树上相当高的位置。走到那棵树下,又发现了下一条布。就这么沿着布条的指示,两人一路走进了森林的深处。 用来当记号的布条,可以从颜色或磨损的程度看出时代各有不同。较新的布条是近似于叶片的绿色,似乎在不久前才绑到枝头上。 「那边!」 走在前头的提达每次发现布条,就欣喜地大叫。也不管树枝打在身体上,连忙开始寻找下一条布。 优娜急切地想要一件衣服——至少要能够遮蔽肌肤。粗糙的树枝在她身上刮出的擦伤,虽然算不上疼痛,但就是令人难以忍受。 「有点慢喔。」 「——嗯。」 不由得用阴沉的语气回答。不出优娜所料,提达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打起精神来。很快就可以见到其他人了。这样就全部解决!」 优娜没办法那样率直地期望事情真能顺利。若真有人生活在这条细心隐藏的小径的尽头处,优娜难以想像他们会欢迎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说的也是。」 「优娜——」 「嗯?」 「奥隆曾经说过。优娜不懂得依靠别人。但是,感情却总是写在脸上。」 优娜慌张地举起双手藏起脸颊。 「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啊,已经反省过了。优娜说我老是在抱怨。我觉得有点焦急。所以——该怎么说。」提达的嘴巴好几次开阖后,终于想到了台词似地接着往下说。「对优娜来说,我是个消失了两年的人。这段时间大概比我想像的还重大吧。但是,优娜却仍然愿意那样接纳我,光是这样,我就应该要感谢了。」 优娜明白了。每当自己闷不吭声,或是情绪低落的时候,眼前这个人马上就会认为是自己让优娜不愉快了。然后,有时候会因此生气,也会因此反省。 优娜之前觉得这方面的话题暂时别再提起了。 也许是想法马上显露在脸上了吧。提达连忙补上了一句「马上就结束」,继续往下说。 「总而言之我……想要再一次取回优娜的信赖。为了这件事,当个麻烦的小鬼头是不行的。要特别留意,成为一个可靠的帅气男人——比方说——一想到这边,我就回想起奥隆。虽然以前只觉得他是一个让人生气的大叔,但现在我能明白。我想要变得像他那样。如果我办到了,优娜——」 「嗯。」 优娜回答道。有种下一秒就按捺不住笑意的感觉。别说出口直接实践不就好了。无法忍受对方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简直就像小孩子似的。想要得到认同,也想要得到保证——啊,原来如此。优娜察觉了自己的想法。她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注视他仍不成熟的部分。明明再度相众之后才没过多久,两人却屡屡发生摩擦的原因,就在这里。 (两年啊——) 这两年之间,他的时间完全停滞了。十七和十九。二十和二十二、二十五与二十七、三十与三十二——就算现在步调不同,只要长久在一起自然会解决。优娜这么觉得。尽管有时觉得不太高兴,但希望永远在一起的想法并未改变。打从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开始,从未改变。 「怎么啦?」 「嗯?」 「一直偷笑。」 「秘密。」 「优娜~」 提达的语气仿佛哀求似的。让优娜觉得好有趣,同时感到深深的爱怜。 「好痛!」 回头一看,提达正按着后脑杓。 「咦?」 提达也惊讶地转身往背后看。在他视线的前方,有一颗球正缓缓滚动。球呈现与皮革相同的颜色,大小则和水斗球的比赛用球几乎相等。 「水斗球!?」 提达一面寻找着球的主人,一面朝着球踏出步伐。还差一步——看着眼前的提达,优娜因为自己眼眶突然涌出的泪水而讶异。某种事物剧烈动摇她的感情,让优娜甚至站不住脚。当她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臂,这才发现那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哀伤。 听见巨响的同时,剧烈的冲击波撞飞了优娜,优娜的身体被抛入空中。这时,一抹黑影从优娜眼前迅速飞过。那是惊讶神情凝固在上头的,提达的头颅。 优娜失去了意识。 “心里要想着他。名字叫做提达,没错吧?” 没听过的声音,仿佛从优娜的耳畔传来。 “是的。请问你是——?” “我——大概类似于,这个世界的神吧。” “你是指——神?” 经过一段沉默之后,那声音又说。 “先别追究我了。你只要专心想着他。” “好的。” “那是场不幸的意外。” “咦?”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这样很好。接下来,向我介绍他这个人吧?先从相遇时开始。” “他是——在我成为召唤士的那一天,第一次与瓦尔法雷心意相通的那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给我的印象,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不对,在那之后一起旅行,更加认识他,然后喜欢上他——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样特别的感觉。我想他其实是个普通的男生。” “还不够。心里想着,你有多么喜欢他。” “——好的。” “你在哭吗?” “想起到底有多么喜欢他——想起知道这份心意不能实现时的悲伤——” “尽可能选快乐的事。虽然若是没有的话也没办法。” “好的——我明白了。” “那么,现在起我要施展一个魔法。很困难的魔法。” “好的。” “记忆没办法消除,只能封印。遇上某些契机,有时会突然喷发。” “好的。” “接下来,再来一次。你和他相遇了。那是你成为召唤士的那一天。” 在那之后遇上了什么事;那声音一说,与提达之间的每一个瞬间在眼前摊开,而那一切都流入了她正紧紧握着的手掌中。 “——手?” 谁也不回答。手的主人——那只手的手腕以上的部位被黑影所覆盖,优娜看不见。但是,优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你的手。我所爱的手。” 将那只手拉向自己,优娜让自己的脸颊依在掌心。 boy & girl 18 「优娜,优娜。」 感觉到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优娜睁开眼睛,发现提达正注视着她。提达后方是陌生的天花板。 「呼,吓死了我。完全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死掉的是谁啊吁」 话说出口的瞬间,头颅深处一阵刺痛,优娜不由得伸手按住额头。 「你没事吧?也可能是撞到头了。」 令优娜惊讶的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完全记不得。只剩下模糊的印象——提达似乎遇上了很危险的事,为了救他—— 「我觉得,我好像只是大哭了一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懂。」提达说,在优娜身旁躺下。「只是全身都在痛。」 「我们发现了布条对吧?想说一定有村庄之类的地方,在森林里寻找。」 「嗯。想要走进卢切拉的雕像俯瞰的森林——但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不起来了。」 「——嗯。」 循着记忆回想,感觉到一片朦胧的哀伤。 「我好像跑了起来?好像在追逐什么东西——」 想到也许还会感觉到头痛,优娜小心翼翼地起身。 「不要多想比较好。我有这种感觉。」 「这很难耶。就是会去想啊。」 「一定是因为躺在这种昏暗的地方。我们到外面去吧。」 「呃,这里是——」 优娜环顾房间内部。有种讨厌的气味。恶臭的来源恐怕就是这房间本身——或是此处空气的气味吧。那甚至令优娜感到想吐。缓缓站起身之后,优娜这才第一次发现到身上穿着衣物。是一件浅绿色的长袍,下摆与袖口绣着几何图样般的纹路。 离开石砌的小房间后,是一连串漫长且构造复杂的走道,墙面同样为石砌。 走道旁不时可发现与两人醒来的房间几乎相同的小房间。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房间内基本上都空无一物。有时可发现某些物体,但早已腐朽到完全无法判别那原本是什么。恶臭仍旧如影随形。优娜忍耐着恶心感,穿梭在走道上。 优娜并不知道往哪边走会遇到什么。但在这两年内优娜已经学到了,置身于陌生的场所,这类赌一把的勇气是不可或缺的。 「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啊。感觉不太舒服。」 「有种很古老的感觉。还有,有一点点——你别生气喔。第一次走进寺院时,印象中有闻到这种味道。」 「你是说比塞德的寺院?我一直在那边生活耶。」 「所以我才叫你别生气啊。优娜闻起来一直都很香。寺院的味道也很快就习惯了。」 但是,没过多久后优娜明白提达的直觉并非完全错误。那是在迷宫般的走道上走了一段时间后察觉的。 「这里很像试炼的回廊。比塞德寺院深处的——前往祈祷者的房间时,一定会经过的回廊。」 「啊,你是说那里。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什么?优娜觉得,要直接下结论还太早。 一旦把此处当成试炼的回廊,优娜的脚步便随之轻快起来。不过也只是相似而已,并非完全相同。这个迷宫的规模较大。有时发现雷同的景象,但拐过转角却又与预想中不符。再说,应该根本没有转角才对。 「好像大上很多?」 提达问道。 「嗯。啊,对了。如果把多的通道和房间埋起来——」 就会变得和比塞德一样吗?感觉好像也不会。 「真受不了!」 「怎么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根本搞不懂!」 况且,就算得知了想要知道的事,也不晓得事态会不会好转。 「不可以太贪心啦,优娜。」 那自以为了解的语气令优娜感到一瞬间的不快。这时,提达牵起了优娜的手。 「我想,坏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为什么?」 「住在这里的人,救了我们对吧?如果想要杀了我们,或是捉弄我们,应该不会帮助我们才对。」 两人牵着彼此的手,推开了回廊最深处——又或者是入口处——的大门。推开大门后两人发现,大门矗立在一道长阶梯的顶端。阶梯下方是一个圆形的宽敞空间。 「形状和比塞德寺院一样。」 优娜喃喃自语。 「但是,那不是大召唤士的雕像。」 墙壁旁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石像。优娜的直觉告诉她,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都已经死去了。不由得更加握紧了与提达彼此交握的手。 「优娜——那边那个,应该就是卢切拉妹妹的雕像吧。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悲伤的感觉。」 「嗯,很悲伤。不过,为什么会有悲伤的感觉呢?」 「大家都死了。这里——只剩下悲伤的过去。」 「嗯。但是,为什么我们会知道这件事呢?」 「一定是有人希望我们能知道。我想应该就是救了我们的人吧。」 「我们能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吗?」 「不知道耶。」 「我们先去找出那个人吧。」 「说得也是。毕竟优娜的个性就是这样。」 「就因为这种理由?」 优娜开玩笑地说着,瞪向提达。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也最重要的理由。」 两人开始调查这个「看似比塞德寺院的场所」。恶心的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 两人首先着手调查排列在圆形大厅墙边的石像。所有的石像都设置在底座上,幸运的是,底座上刻著名字般的铭文。 提达眼尖地发现了岛上四处可发现的老人雕像。 头戴帽子,背着一个大布袋,手中拿着拐杖。拐杖的握柄刻着鸟的嘴喙与兽尾。 「原来不是大赤屋。」 提达一面笑,一面念出了底座上的文字。「旅行者之神,安利。于陆于海,指引我等方向。接下来,看看这个。」——提达得意地说着,为优娜介绍刚才他刻意挡在背后的石像。 那是一尊少女的石像。半裸的身体穿戴着沉重的防具,手持细长的剑。 「战神卢切拉,请赐予我等战斗的智与勇。请以双翼守护我等。」 原来那个女生是战神啊——提达说道。山丘上的卢切拉就是为了守护这个场所而祈求。在提达的催促之下,优娜一面走一面观察周围的众神雕像。 “丰穰之神库施,请赐予我等食物与家族。” “异界的守护神瓜鲁德,请赐予我等安息与爆炸。” “职技之神阿尔布,请掌管我等的睿智。” “秩序之神瓦尔姆,请赐予我等安定。” “月神卡娜耶拉,请于黑暗中守护我等。” “复仇之神史罗恩,请消除我等的仇恨。” “太阳神玫优,请赐予我等光辉。” 「神就是指那个吧?童话,或是传说中的那个神明。胜利的女神啊请对我展露微笑吧,之类的?」 「好像是这样喔。」 优娜从未想过此处的居民仍留有祭祀神只的风俗。优娜所知的祈祷对象,只有大召唤士像、沉睡在寺院深处的祈祷者。随场合不同,有时过去的耶朋领导者——老师也会成为祈祷的对象。 麦加老师的说话方式。 会做这种事的,全史匹拉大概只有提达一个人吧。而且,那位老师也许真的会这么说——优娜这么想着。 「啊,优娜,看看这个。」 顺着提达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有一面相当大的浮雕。上头并非刻着众神的模样,而是刻着许多的名字。 「——召唤士护卫官们。」 优娜的心脏猛然一跳。 「上面写着召唤士?」 「嗯。那边——」 优娜循着提达的指示,仔细一看,浮雕上的确写着召唤士这个名词。 「瓦尔姆、史罗恩——」提达看着碑文念出的似乎是护卫官们的名字。 「那不就是那些神的名字吗?」 「啊,真的耶。不过上面真的是这样写的。」 「嗯。」 「我比较在意的是——这里怎么会有召唤士?」 「就像这上面写的一样吧?这座岛上有召唤士和召唤士的护卫官——啊,护卫官就是护卫嘛!?然后,岛上的大家都信仰神明。」 「但是,召唤是耶朋的秘术啊——」 「这一点会不会就是误会的来源啊?」 提达试探似地说。神情似乎不大自在。 「也许在耶朋的寺院或教诲出现之前,就已经有召唤术了。当然也会有召唤士。优娜,你之前有告诉过我吧?以前贝薇尔和札纳尔坎德之间发生了一场战争。当时召唤士就活跃在战场上了,对吧。该说是活跃还是牺牲,我也不晓得就是了。」 「这件事我没有想过。我一直认为创造祈祷者是耶朋的秘术——但是我错了。原来是这样。感觉好不甘心,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发现,但我连想都没去想。」 「在史匹拉长大,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提达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一定是因为战争结束后,耶朋寺院独占了所有的事物吧。也没有人敢说他们是错的。」 「就算真有那样的人——」优娜回想起不服从寺院的阿尔贝德族所受到的对待。 「好可怕。」 「嗯。」 「先出去吧。」 「嗯。」 优娜点了点头,提达踏着略显急促的步伐,走向出口——若对照比塞德寺院的构造,那是正面大门的方向。正要追上他的背影时,优娜突然间注视着地面。 (这里曾经有过召唤士。) 既然如此,为了让召唤士得以成为召唤士,祈祷者理应也在此处。 「优娜?」 「抱歉抱歉。那个,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是必须要回头——」 「去哪?」 「我想找出祈祷者。」 「啊,对喔!既然这里曾经有召唤士,换句话说也可能有祈祷者罗!这样优娜又能使用召唤术了。」 「是啊。」 「太棒了!不对——先等一下。如果现在正在战争呢?优娜会不会也被卷进战争里?」 「我想应该不会。因为我绝对不会听他们的。」 「说的也是。然后呢?优娜知道祈祷者在哪里吗?」 「如果距离不远,对方也希望被我召唤的话,就能知道。应该会有感觉。不过目前完全没有——」 「也就是说,位置有点远。」 优娜思考着另一个可能性。若祈祷者不愿意与召唤士交流,那么召唤士就无法察觉祈祷者的所在位置。一般大众大多不知道,召唤的主导权并不在召唤士手中,而是属于祈祷者。 「嗯。应该不在这附近。」 「所以说——」 「祈祷者的房间。大概比我们醒来的那个房间,还要更往深处走。」 「好,走吧。」 提达开始走在从大厅通往回廊的楼梯上。 「算了,先等等!」 「又怎么啦?」 「这件事,之后再说吧。先等我们更了解这地方的事情。因为这里不是耶朋的世界——」 提达正在等待答案。但是,优娜有点难以启齿。 「召唤一定要和祈祷者心意相通才行。手法有很多种——在耶朋之中随着祈祷者不同,方法也不一样——」 提达走近优娜身旁,伸出食指轻触优娜的嘴唇。 「我知道了啦。会害怕吧?」 「嗯。」 「那就之后再说吧。听你说要和祈祷者心意相通,我也觉得不太爽。要是祈祷者是男的,我也不太愿意。」 提达试着勉强挤出笑容。 优娜看向阶梯的顶端,叹了一口气。优娜从未想像过,召唤居然会令人感到害怕。上次召唤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自己的精神强度也和当时不同了。如果无法承受,也许心灵会被召唤兽啃食殆尽。 优娜已经不想再召唤了。很可怕。但最后恐怕还是非召唤不可吧。 能回到原本世界的可能性,优娜已经察觉了。 提达推开了阶梯左侧的门。门上刻着几乎磨损殆尽的「内一号」。若与比塞德寺院对照,这是通往僧侣房间的门。 门内一片昏暗,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斜坡道。一阵阵浓烈的铁锈气味自前方飘来。进门之后,低沉的震动声连绵不绝。优娜回想起岛上正在运转的橘色机械。 「这里是作什么的啊。」 斜坡走到底是一个大房间。比起上面的大厅更加宽敞。房间内摆满了用途不明的无数机械。房间中央有一条长台座,台座旁摆着椅子,机械似乎围绕着台座与椅子而设置。椅子旁有一张小桌,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而这一切,除了地面——大概是通道——之外,全都被相当厚的尘埃所覆盖。 「这里是用来制造的吧。摆在这里的机械是用来制造机械的机械吧。」 「应该是——工厂吧。」 工厂、工房——优娜曾经听海鸥团的神罗提起过。从残存的机械数量来看,在过去的世界应该到处都有工厂。 「这里味道有够重的。差不多看看就离开吧。你看,里面还有门。」 提达朝着那扇门跑去,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里面是——哦哦,有好多床耶。上下两段式的。很宽敞喔。大概可以睡一百个人。不过真够臭的。」 提达皱着一张脸回到优娜身边,说着「接下来嘛——」,左顾右盼之后指向别扇门。 「我去去就回!」 「优娜,你来一下。考虑到之后可能遇到的状况,这里不能随便放过。」 「有什么?」 优娜走到入口处仔细一看,门后是个用途简单明了的房间——武器库。 三面墙设有橱柜或武器架,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剑。走进里头,发现还有箭头或铁鎚的前端部分似的铁球、斧头的金属部位等等。至于握柄等木制部分似乎早已经腐朽消失了。 「虽然都生锈了,不过还能用。」 左手拿着细剑,提达一面说,一面用右手在橱柜上翻找。 「优娜也找个什么吧。」 「嗯。」 虽然不太愿意,但恐怕会派上用场吧。 「有了。」提达拿着一个长方体的石块。「这个是磨刀石吧。要先把锈磨掉才行。」 「你有经验?」 「嘿!」 提达洋洋得意的高举起剑。但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吗?」 「磨得太起劲,好像一不小心磨过头了。铁锈这种东西,原来不只是表面,还会长到刀身里头。我以前都不晓得。」 优娜随口应了一声,不过其实她也不晓得。感觉一点也不可靠。一直以来武器都是向人购买或是从别人那边收下的,并非亲自准备的道具。 「希望不要遇上任何人就好了。」 「对啊。」 走出武器库之后,似乎已经没有该调查的事物了,于是两人沿着斜坡往上走,回到了大厅。提达说道:「接下来——」。还剩下阶梯右手边的房间。 「出发!」 提达用那远足般的态度推开了大门。虽然花了点功夫,不过将体重施加在门上,门顺从地缓缓打开。 「门上写着内二号。这里究竟是~?」 态度显得更加轻佻了。优娜明白,提达正担忧着某些事,轻佻的言行举止则是他的伪装。 「要看看吗?大概是餐厅之类的地方吧。有铁制的大桌子和椅子排在房间里,另一头看起来有点像厨房。怎么样?要进去好好调查?」 优娜摇了摇头。优娜明白,提达打算尽可能把前往祈祷者房间一事往后延。虽然他的关心令优娜感激,不过已经够了。 「我们走吧。」 优娜抬头看向长阶梯的顶端。 「那个,想不想呼吸外面的空气?」 提达用全身挡在优娜前方,这么说着。 优娜使劲地点了点头。 19 两人紧靠着彼此,充满戒心的推开了门,夜晚的温暖空气流入室内。 覆盖在头顶上方的茂密树叶的隙缝间,优娜看见满天的星光。 「这个是——」 提达指着粗如拳头一般的钢铁支柱。 钢铁支柱立于铺满了地面的石板上,许多同样的支柱彼此之间以等距离排列在眼前,距离相当于一个人敞开双臂的宽度。 在优娜头顶的遥远上方,所有支柱彼此之间以细绳连结,上方的茂密树叶则是攀附细绳生长的藤蔓的叶片。那是在比塞德岛从未见过的植物。 「他们就是像这样把建筑物藏起来吧。难怪从上面往下看,只看得到一片森林。完全被骗过去了。」 提达的语气带着几许欣喜。不过,优娜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时候,我们就是想要来这地方对吧?在树林里的小路发现布条,逐渐接近这地方。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不知道被谁救了,结果醒来时在这栋建筑里面。是这样没错吧?」 「嗯。」 提达像是要捉摸对话的走向似地慎重点头。 「这个景象很特别,看过就不会忘记,但我们一点印象也没有。也就是说,现场就在前面。」 「现场?」 「事件现场啊!」 提达一面说,一面举起了细剑。 「走吧。」 提达提高了戒备,向前迈开步伐。跟在他身后,优娜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无论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在那之后都受到了保护。比起提防对方的恶意,优娜更希望能相信善意。 缓缓地前进了一段距离后,提达停下了脚步。 「你看——」 压抑着兴奋的语气。他正指向上方。在叶片的细缝之间,优娜看见山丘的风景。在星光照耀之下,卢切拉雕像浮现在黑暗之中。 「啊——」 优娜立刻就发现了是什么事物令提达惊讶。 两个人按捺着兴奋的心情爬上通往山丘的坡道。 「那是男生?」 「咦?是女生吧?」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四目相望。 「卢切拉!」 「嗯!」 沿着坡道往上走,山丘一度从视野中消失。虽然不需多久就能再走到能看见山丘的方向,但两人害怕如果时间拖太久那人影也许会消失,因此从途中便跑了起来。 优娜一点也不觉得有危险。她认为那人影肯定不会加害于两人。那人影正翩翩起舞。 山丘已经近在眼前。人影仍旧轻盈舞动。 「是一样的。」 提达一面说,一面轻扯优娜的衣物。与那人影穿着的薄长袍一模一样。 「是那个人救了我们?」 「应该是喔。优娜,那个是不是异界引渡?」 在提达眼中,似乎所有舞蹈都是异界引渡。 「不是啦。」 如果那是异界引渡,那应该会出现飘游在四周的幻光。虽然随着幻光的浓度或周围的环境,有时候并不显眼,但就算在这种状况下,优娜同样能看见。召唤士的资质中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对幻光特别敏感的体质。 「对喔,动作不一样。」 「那和是不是异界引渡没有直接关系。每个召唤士的舞蹈都不一样,也有人不跳舞的。」 「哦?那为什么要跳舞?」 「为了目送死者离开的人。有些人看不见幻光,不知道重要的人的灵魂有没有真的被送到异界。所以借由舞蹈,让异界引渡变成留存在记忆中的仪式。这些事,在史匹拉中也有很多人不晓得。」 优娜说完后,把带在身上的短剑平放在地面上。犹豫了一瞬间后,提达也把细剑静静地放在地面。 「打扰人家好像不太好?」 「嗯——」 这时,人影停下了舞蹈,面向两人。接着,招了招手。 「既然这样,就打个招呼吧。」提达的语气听起来朝气十足。但是表情十分严肃。「我走前面。」 没必要这样逞英雄吧——虽然优娜这么想,但她决定顺着提达的意思。 「晚安。今晚的星空也很美呢。」 女子开口说道。黑色的短卷发描绘出脸庞的轮廓,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与酒窝相当醒目。纤瘦的身体包在下摆长至膝盖处的长袍中,在腰部上方以衣带系住。头顶大概与优娜的双眼同高。从远方看会以为她是位纤瘦的男孩也是没办法的事——优娜在心中对着自己辩解。 「我是提达。」 「我的名字叫优娜。」 女人稍稍点了点头。 「我叫库施。」 「啊!」 提达张着嘴停住不动。库施浅浅一笑。那是个令观者也不由得一同感到欣喜的微笑。 「丰穰的女神,库施!?」 「看起来不像对吧?大家都这么说。」 「那个——」 话还问没出口,优娜打消了主意。 「对了,名字只是借来的而已。我并不是真正的女神。这该说是我们的习惯,或者说是规矩吧。要是我死了,就会有另一个人冠上库施的名字。」 「哦~」 应声之后,提达阖上了嘴。 「『我们』是指谁呢?」 「我们是神圣贝薇尔市民。」 神圣贝薇尔——优娜知道贝薇尔,但没听说过神圣贝薇尔。 「两位都不晓得吗?」 优娜与提达点头。 这个问题,其实光是说出口就会出事。」 「啊。」 提达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 「没关系的。会惩罚的人已经都不在了。我也觉得其实神并不存在。不过,一起相信世上的确有神,我们就能把彼此视作同志。在每个不同的季节或人生的重大日子,大家一起参加同样的祭典,能让大家认为彼此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伙伴。以神的名字自称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有个仪式叫冠名式。」 话说到这边,库施伸手指向天空。 「那一颗看起来特别明亮的星星,叫做什么名字呢?」 优娜回答「夜之莓」的同时,提达得意洋洋地大喊「水斗球之星」。 「我们称之为『安利之眼』。安利是旅行者的守护神。」 库施说完后笑了。看着她,优娜也跟着露出笑容。 「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长大,现在却一同齐聚在此处,各位不觉得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吗?」 「嗯。我也这么觉得。」 「真的!」 「不过,两位真正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吧?」 库施伸手掩嘴说道。优娜在心中寻找着问题。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呢? 「那个——」提达开口了。「这里是怎样的地方啊?」 这样问好像有点怪——优娜想着。库施也歪过了头。 「这里是哪里呢?」 优娜补充问道。 「啊,是这个意思啊。不好意思,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名称是战争局南方支部。但位置我不能说。」 「战争局——南方支部?」 「是的。话说回来,你是召唤士吧?」 优娜默默地点头。 「而你是护卫官?」 优娜与提达的视线一瞬之间彼此交会。光从字面上的意义来看,并没有错。提达曾经是守护召唤士优娜,并且一同旅行的护卫。 「嗯。召唤士优娜,和护卫官提达。」 提达如此回答。听了提达的回答,库施的视线一瞬间挪向一旁。优娜迅速地转身。有个矮胖的人影站在身后。 「神罗!?」 神罗是优娜在海鸥团的伙伴,是阿尔贝德族的少年。总是戴着旧式的防毒面具,身穿连身式防护服般的服装。与他同样打扮的人影出现在优娜面前。和神罗的不同之处只有体格。眼前的人影身高已经算得上成人。 「它不会说话。我也希望它有这种机能就是了。啊,忘了解释。这是伪装贝德鲁。以前有许多具,但现在只剩这一具而已了。」 库施一面说,一面对着贝德鲁举起手掌。 「不要紧。不是敌人。回想一下,是刚才搬运的对象。记起来。优娜和提达。没有排除的必要。」 「你说排除——」 提达说到一半,库施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优娜说道:请说出名字。优娜听从她的指示后,接下来她也对提达提出同样的要求。 「由于视觉装置已经失效了,似乎只能用听觉装置来辨认对方的身分。也许寿命差不多快到了,但我不晓得详细的构造。这些先不管,伪装贝德鲁是为了排除敌人而制造的,要是被视为入侵者,就会遭受攻击。一旦过上就请报上名字。为了以防万一,请再说一次。」 「我是优娜。」 「我叫提达。」 两人再度说出名字后,贝德鲁点了点头,静静地沿着坡道离开了。 「那个面具。」目送着贝德鲁离开,优娜问道:「还有服装,有特别的用意吗?」 「目的是欺骗旁人。因为贝德鲁们全都是那样的打扮。让真的和伪装的无法分别,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我搞不懂耶。真的?伪装?贝德鲁又是什么啊?」 「贝德鲁是指事各种劳动的低等市民,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尽可能更加轻松,创造了各式各样的装置。其中一项就是伪装贝德鲁。」 「这群人真是厉害。」 提达喃喃说着。 「他们是群非常恐怖的人。因为他们创造出的装置,成为了战争的原因。有需要彻底管理他们。政府使用魔法在贝德鲁身体的一部分施加了刻印,又为了防止他们与一般人交流,让他们只能使用不同的语言。不过,这条戒律只是更加助长了贝德鲁的气焰——」 战争,她说的就是机械战争吗?政府的魔法又是什么呢。她口中的贝德鲁令优娜联想到阿尔贝德族。恐怕是不会错了。优娜身体中流的血,有一半来自于阿尔贝德族。也许阿尔贝德族就源自于库施的世界。 「贝德鲁的刻印是什么?」 提达全无顾忌地问道。 「眼睛里面有漩涡的刻印。为了让他们无论去哪都无法隐藏身分。」 「那不就是在说——琉克她们吗?」提达反驳的语气中带着愠怒。他察觉到贝德鲁就是指阿尔贝德族了。「说人家低等,太过分了吧。」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也许你已经发现了?」优娜说。「你说的刻印,在我眼睛里面也有一点点。因为我的母亲是阿尔贝德——不,贝德鲁。」 「啊——」 在库施脸上流露出惊讶时,身体一瞬间绽放光芒。那是幻光的光芒。 「——地方不同,常识也会跟着改变呢。对了,优娜小姐?」 「请说。」 「你的家人中有召唤士吗?」 「父亲是召唤士。名叫布拉斯卡。」 「这样啊。布拉斯卡先生——」 「你没听说过吗?他是大召唤士耶?」 提达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不好意思。」 如果库施是其他世界的人,不晓得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库施——我可以叫你库施吗?」 「当然可以。」 「我们的世界是在什么时候彼此交会?又是什么时候分离的?」 库施垂下眼,不再说话。库施发出微弱的光芒,光芒在一瞬间消逝。 「咦?」 提达吃了一惊。但库施一动也不动。 优娜一语不发地伸出手,触碰库施的手。 库施全身再度发出光芒。这次光芒不再消褪,幻光渗出了体表。肌肤绽放的微弱光芒逐渐转强。最后,幻光激烈地喷出。 「召唤——」 优娜喃喃说道。 「在哪里!?」 不理会化作雾光逐渐消散的库施,优娜大喊。 「在哪里!?」 召唤士肯定就在不远处。 「请和我见面!我有话想问!我们只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如果知道方法的话请告诉我。拜托!」 虽然库施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幻光并未消散。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密。优娜和提达就像是被幻光虫所环绕一股。 「优娜,糟糕了!」 优娜被提达拉入怀中,他用双臂环抱优娜的背。提达迅速地让视线扫过四周。 眼前—— 整座岛正灿然发光。飞舞的幻光四处漂游。 这座岛,是被召唤出来的。整座岛都是幻光体。优娜回想起某些线索,好几次感觉身体不舒服,恐怕是受到浓烈幻光的影响吧。和「辛」的毒气是同样的现象。也许是随时间而逐渐习惯,也许是召唤士做了某些调整吧。 光,现在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当然,那名召唤士也与优娜彼此相连。只要能够传达意思。只要有办法与他沟通—— 对了,那是个男的。优娜曾经见过他。但是他把曾经见面的事实消除了。 “记忆没办法消除,只能封印。” 那是多么高难度的技巧呢。优娜想着,那位召唤士肯定拥有自己无法比拟的强大力量。 「优娜,我们快逃吧。」 「要往哪里逃?」 「哪里都好!」 提达牵着优娜的手,拔腿跑了起来。优娜毫无抵抗地跟着他跑。就算逃也没有意义。没有必要逃走。那是因为召唤士正感到不知所措。也许因为精神上剧烈动摇——无法维持召唤。就只是这么单纯。赶紧告诉提达吧。 但是,优娜什么也说不出口。跑在前方的提达的轮廓变得模糊。与周围的幻光彼此交融。 「停下来!」 吃了一惊,提达停下脚步。 「停下来!」 优娜朝着夜空大叫。抬头仰望,在飞舞跃动的幻光的遥远彼端,在夜中的正中央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如果那是夜之莓就好了。如果那是夜之莓,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优娜就可以不知道这些事。 「优娜?」 提达脸上流露出不安。优娜使尽力气将彼此相系的手扯向自己,紧紧抱住了提达。 「怎么啦——」 「别说话。闭上眼睛。想着关于我的事。开心的事。什么都好!」 优娜一度放开提达的身体,要求他蹲下的同时抱住他的头。提达顺从地屈膝蹲下,优娜将他的脸紧紧按向自己的腹部。 「干嘛啦!很难过耶。」 「加油。」 不能让他看见他自己的模样。他还没有察觉到。 「你在想什么?说说看?关于我的事,开心的事。」 「——痣。」经过了一阵沉默后,提达用模糊的声音这么说。 「嗯。那一定只有你才知道。」 优娜苦笑着,同时尝试将自已的意识循着幻光送向召唤士。就像召唤中将命令传递给召唤兽一样的意识操作。 能够顺利成功吗。上一次召唤,是与「辛」战斗的时候了。 影像浮现在脑海中。 奇异的一群人走在森林中前进。那是比塞德的森林。 两根长棒的前后分别由一位贝德鲁扛在肩上。棒上铺设有木板,板子上头坐着一位穿着薄衫的女子。透过披在头上,质料同样单薄的头纱,可以看见她的后颈。短发。亮丽的黑色。 是库施。优娜想着。 一面戒备一面走在前头的,是一位健壮的战士。半裸的宽广背部上以皮革配件吊着一把剑。大概是护卫官吧。 突然间库施转过头来。满脸惊讶。景象就此消失。 下一个浮现的影像,是一个圆形而且不怎么宽敞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道螺旋阶梯。房间四周都开着窗口。影像靠近窗口,看见了外头的风景。正从高处俯瞰着远处的海湾。优娜知道这景象。 那是比塞德岛的海湾。唯一的差别大概只在岸边没有木桥码头。 视线从窗外风景收回到房内。 好几张毯子整齐地叠在一块,摆在地面上。有个挖空木块制成的食器,装着经过干燥的果实或树果。虽然优娜从未尝过,但甜味与苦涩却涌入脑海。 同调相当顺利。 突然间胸口感到一阵痛楚。感觉到憎恨,也感觉到翻涌不止的爱。这些感情彼此混合,简直像是情念的风暴般。 脚踢飞了食器,内容物散落一地。 (住手。) 男人的声音涌入脑海。年老而嘶哑的声音。 (你在哪里?) (要见面也是可以,不过有条件。有件事想拜托你。) (那件事我能办得到?) (并非不可能。但是,那位少年应该能更顺利地达成吧。) (我会和他商量。不过,先告诉我内容。) 经过一阵空白,嘶哑的声音回答。 (我想请你,杀了某个女孩。) 20 入夜之后,布莱亚绕了比塞德岛一圈。走过满布岩石崎岖难行的海岸线,平常不会有人进入的洞窟或森林深处也都巡了一次。 但是,他并没找到露露声称亲眼见到的,耶朋僧侣化身的怪物。 (有点棘手——) 尽管那怪物原本是人类,但布莱亚一般是不理会怪物的。但是,这座村庄里有两名前任护卫。那群习惯与怪物战斗的人,有可能会从怪物逐渐枯朽的精神中取得情报。要是优娜或提达也在,恐怕事情已经变得更加棘手。布莱亚认为要在事态发展之前先收拾掉怪物。 山丘已经近在眼前。抬头仰望天空,「夜之莓」正闪闪发光。 那不是「安利之眼」。是「夜之莓」。 布莱亚告诉那女人,那颗星名叫「安利之眼」后,那女人十分中意这名字,将从父母继承而来的小茶店取为那个名字。她曾对布莱亚说过,当时茶店已经濒临倒闭,她想在这名字上赌一把。结果,她输了。 某一天僧兵现身在店内,将她带往贝薇尔宫。从此没再回来。被带走时,她已经几乎要临盆。过了一段时日,僧兵带着一个装着婴儿的简陋木箱回来。精神饱满时常嚎啕大哭的婴儿,是布莱亚的女儿。 僧兵告诉布莱亚,他的妻子受到了拷问,最后生下了孩子后死去。耶朋的老师似乎执著于想问出,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安利之眼」这个词。 她从未透露布莱亚的名字,直到死亡。 将女儿带回到布莱亚身边的僧兵同情两人的处境,建议两人逃亡的方向。僧兵告诉布莱亚,自己有位亲戚在马卡拉尼亚湖畔经营旅馆,正在寻找可以做粗活的人手。那位僧兵名叫杰古。布莱亚询问他名字的由来,僧兵脸上流露出疑惑。回答布莱亚,这名字取自族里立下大功的一名祖先。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布莱亚自己也不知道。就连整件事的起源「安利之眼」,布莱亚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在杰古的介绍下,布莱亚来到马卡拉尼亚的旅馆工作。旅馆主人的老母亲愿意帮忙照顾布莱亚的女儿。布莱亚将女儿取名为卢切拉。当这个名字浮现脑海后,布莱亚再也想不到其他适合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也出了问题。 在卢切拉满五岁的那一天,僧侣从马卡拉尼亚寺院来到旅馆,询问女儿名字的由来。布莱亚做好了接受拷问的心理准备,但事情并未发生。旅馆的主人和僧侣是旧识,布莱亚因此逃过了一劫。僧侣答应向贝薇尔报告并无问题,但作为交换条件,他命令布莱亚必须为女儿改名。 但是,布莱亚无法为女儿想一个新名字。只要是自己想到的名字,肯定会为女儿带来不幸。 最后,他与女儿和旅馆主人的母亲商量后,决定让女儿改名为摩拉。布莱亚认为,这个名字虽然平庸,但似乎能带女儿走上平稳无波的人生路。 」 这声音,布莱亚还记得是谁。 「你就是杀了梅璐的那个男人吧!」 酒醉的男人是新郎的父亲,生活在贝薇尔。 满嘴酒气的男人大声嚷嚷着,告诉前来与宴的宾客,布莱亚欺骗了梅璐住进她家白吃白喝,最后逼着她改了店名,结果害她因此丧命。他说的其实与事实相去不远。 男人是当时茶店的客人,据说是在布莱亚带着女儿离开贝薇尔后,听说了这些传闻。 布莱亚并未承认。旁人也大多认为男人只是认错人,或者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并未当真。直到男人这么说: 「你这家伙还真是诡异。你从二十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我都已经变成秃子,小腹也凸出来了。你到底是什么玩意?怪物吗?死人吗?你到底要执著这个世界到什么时候!?」 原本神色不安地注视这场骚动的摩拉,突然间痛哭失声,旅馆主人一家也都垂下了头。 只负责粗重工作,尽量减少出现在客人前露面的机会,有时任凭胡须生长有时剃除等等,即使布莱亚用尽方法试图遮掩,但外观上年岁从未增长的事实,只要稍加注意观察便一目了然。 住在附近的人们顾忌旅馆一家人的感受而保持沉默,但摩拉似乎因为这件事,从小时候就吃上许多苦头。 布莱亚离开了旅馆,从此未再与摩拉见面。 但是,他时常从远方眺望。两人最后并没有成婚,隔年,旅馆主人的母亲过世了。三年后,主人与妻子外出旅行时受到「辛」的袭击,从此未再归来。回想起来,那时最初的「辛」尚未被打倒。 连连的不幸让摩拉成为了旅馆的老板娘,但是喜欢在这间不吉利的旅馆投宿的旅客年年减少,最后被迫不得不关门。将旅馆变卖之后,摩拉前往贝薇尔,成为尼僧深居于贝薇尔宫。 女儿究竟在想什么,布莱亚完全猜不透。也提不起劲为女儿做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身为父亲的爱情吧。自己肯定不该拥有家庭。 摩拉相当长寿。一直活到了八十岁。她成为了一位地位崇高的僧侣,丧礼举办得相当隆重。那时,长相从摩拉出世至今完全相同的布莱亚,从远方眺望着摩拉的丧礼。 妻子的容貌已经无法回忆,布莱亚也觉得自己无情。不过,第一次与她交谈时的事,布莱亚还记得。 在一间简陋的小茶店内,布莱亚喝着酒。从旁边客人的交谈,得知店长女儿的名字叫做梅璐。梅璐体格结实、工作勤奋,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诱人之处。但是,布莱亚一点也不在意,时常私底下与梅璐见面。梅璐这个名字深深吸引着他。那时他深信着,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也许总有一天自己的秘密也会得到解答吧。 “为什么我不会年老,一直活在世上?” 与茶店的梅璐相遇之前的人生,隐藏着某个秘密。宛若受到蠹虫蛀蚀般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大约二十来岁之前的记忆,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孔洞般遭到彻底消除。 只要能埋上那个坑洞,也许自己就能心满意足地死去了吧。 心中如此相信着,度过了数百年。抱着对梅璐与摩拉模糊不清的罪恶感,布莱亚一直活在世上。也许活过了一千年之久吧。 记忆只剩下残片。 大部分的时间,他作为贝薇尔的僧兵渡过了。 只要同僚之中有人发现他不会老去,他便辞去职务远走高飞。藏身于另一处的人群中,只消等个五十年,所有人便死了个精光。偶尔有人还记得他,只要推说认错人便能蒙混过去。等到风波过去之后,再回去成为僧兵。 执著于贝薇尔,原因是布莱亚感觉这里是距离答案最接近的场所。 但那是个错误。这座比塞德岛,才是布莱亚应该要更早拜访的土地。 (不,我恐怕不是第一次来吧。) 并非初次来到比塞德的记忆,模糊地存在脑海中。 他记得,寺院中只有两尊大召唤士雕像的风景。 (而且,这座山丘——) ——这里我走过了好几次。应该有一尊宛若少年般的女神像。 布莱亚闭上眼睛。 只有两尊大召唤士雕像的风景。这时女神像已经不复存在—— 两份记忆分别来自不同的时代。但是,无论布莱亚再怎么找,仍旧完全无法回想起其他记忆。 重复体验同样的经验使得每一天的价值变得单薄,最后什么都不记得——并不是这类的记忆的磨耗。那就和人生最初的部分同样,被某个人消除了。不知被谁夺走了。 布莱亚无法忽视那深不可测的恶意。 布莱亚突然很想回到村中,与老年人们谈天。 就算不主动要求,老人们总是会再三向布莱亚诉说同样的故事。每个不同人生的故事,布莱亚已经几乎都熟记。尽管布莱亚逋忘了自己的人生,但其他人的——忠于耶朋教诲而度过的平凡人生,深深吸引着布莱亚。 「呦~」 布莱亚听见轻佻的招呼声。转身一看,打扮超乎常轨的二人组站在身后。搭话的人是个金色短发的男人,在夜里仍然戴着护目镜。另一个人坦露着胸部和腹部,胸口刺有火焰刺青,眼神带着几分疯狂。布莱亚马上察觉,这两人是优娜的同伴。 「晚安。」 刺青男嫌麻烦似地说着。用的是阿尔贝德族的语言。一阵痛楚自胸口传出。布莱亚讨厌阿尔贝德族。并非因为他无法摆脱耶朋的教诲,而是讨厌他们的语言。每次听见,胸口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不知为何,对于布莱亚而言,那是种唤醒悲伤与憎恨之情的语言。布莱亚转身背对两人,等待他们离开此处。 「不理人喔。」 戴护目镜的男人说着。 「他讨厌阿尔贝德族啦。脑袋停在上个时代。」 刺青男唾弃似地说着。布莱亚感到想吐。 「住手啦。」 年轻女子的声音。背后有复数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大概是优娜的伙伴吧。那个吵吵闹闹的女孩,还有另一个不多话的短发女孩。布莱亚只希望他们早点离开。 「住手啦,老大哥。你在干嘛啦?」 「因为这个大叔很没礼貌啊,对吧。」 一开始的声音——护目镜男说道。布莱亚决定配合他们回答一句「不好意思」,一转过身,发现刺青男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从下往上瞪视般的挑衅眼神。那双眼中有着漩涡。 「你这是什么态度!低贱的贝德鲁!」 突然喷发的感情冲上脑门,布莱亚对着那张脸吐了一口唾液。男人突然间畏缩了。而且露出了似乎非常受伤的表情。 「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 男人狼狈地大喊大叫。布莱亚连忙向后退开。 “你这是什么态度!低贱的贝德鲁!” 布莱亚因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而讶异。那究竟是从自己内在的何处冒出的字眼。安利之眼、梅璐、卢切拉——和这些名词被封印在同一个场所吗? 「虽然是老大哥不好,但是吐口水有点太过分了吧?」 「哦哦,琉克,上啊!讲得好!」 护目镜的金发男说着。 「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 刺青男还在嚷嚷大叫。 「真是的,安静的夜晚都被搞砸了。」 听见了新出现的人声。听起来年纪并不大,布莱亚看向声音来源—— 「伪装贝德鲁!?」 色的防护服——伪装贝德鲁就站在眼前。 “从背后朝着我开枪的,是身穿暗黄色防护服,看起来动作相当迟缓的伪装贝德鲁。夹在左脇的枪枝还在冒烟。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几枪。” 布莱亚无视金发和刺青男和一旁的女人,朝着伪装贝德鲁踏出第一步,双脚萎缩了似地使不上力,失去了平衡。他连忙站稳身子。模样看起来一定十分丢人吧。没想到居然会遭到贝德鲁们嘲笑。 (我是被贝德鲁杀死的。) 愤怒支配了布莱亚,他从腰间的刀鞘抽出了短剑后,听见了轻佻的声音说道「真的假的」。 这时,短发女人突然从旁现身,摆起架势,下一个瞬间,那人影朝着布莱亚踢出一记回旋踢。这女人不是贝德鲁——在布莱亚这么想的同时,冲击力命中了后颈部。 「你是怎样啊!」 半裸的贝德鲁少女蹲下身,从上方注视布莱亚的双眼。在那紧致的肌肉下,他看见肋骨的轮廓微微浮现。布莱亚没由来地感觉到遗忘许久的情欲在蠢动。 「为什么!」 对一个女贝德鲁? 「我们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啊。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少女把脸靠得更近,鼓起了脸颊。 「噗!」 布莱亚不知所措地别开视线。视线的前方,站着一具伪装贝德鲁,缓缓地往自己靠近。 「从刚才就一直讲贝德鲁、贝德鲁的。贝德鲁是什么啊?」 「别过来!」 意识越来越朦胧了。 “贝德鲁甩了库施一巴掌。” “我怒火中烧打算冲上前去,但伊法纳鲁紧抱住我的腰,拼命阻止了我。” 伊法纳鲁? “贝德鲁又甩了一巴掌,库施睁开了眼睛。” 21 「库施!他突然这样大叫之后,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倒了。这个人到底是怎样?」 琉克如此说明。瓦卡的视线并非朝着布莱亚,而是露露。但是她沉默不语。 「也没必要绑起来吧?」 瓦卡试探性股问。在山丘的石碑前,布莱亚的双手手腕与双脚脚踝都被捆绑住,倒在地面上完全失去了意识。 「喂!瓦卡你是站在哪一边啊?」 「因为,这家伙从来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粗暴啊。虽然认识他也只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啦,但是不只寺院的工作,村里的工作他也很愿意配合出力。更重要的是,老人家都很欢迎他。要是老太婆她们看见这一幕——哦哦,恐怖,有够恐怖!」 「可是~」 琉克似乎无法心服。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老大哥胡闹跟人家结了梁子。看在这份上,就别太追究了吧?」 派茵仍一派冷静。「虽然他亮了短刀,不过该怎么说,他的敌人似乎不是眼前的我们,我有这种感觉。那个眼神,很不正常。」 「对啊,看起来很不正常。真的是那样。这家伙有危险啦。」 「露,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想,这个人的确有某些问题。但是,在这地方太惹人注目了,再说老人家们很中意他……这样吧,就运到寺院里这个人的房间吧。有话就在那边问他。」 露露对自己的提议稍稍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原本坐在地上等待结论的老大哥和好兄弟连忙站起身。 「好了,你们搬他到寺院吧。」 「遵命!」 老大哥立正不动,高声大喊。 「好啦,走吧。我担心伊那米。」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把她托在老太婆那边吗?」 「哎呀,不好意思。我觉得比起托给你照顾更令人安心呢。」 「呜喔!」 看着差点跌倒的瓦卡,派茵轻笑了一声。 「优娜、不见了、不准笑!」 解开绑住布莱亚脚踝的绳圈,老大哥一面说,一面与好兄弟从两旁撑起布莱亚的身体。 22 优娜到底去哪了了呢? 由于优娜想要一个人独处,提达勉为其难地提出了别走出口哨可听见的范围为条件,在中午刚过时目送她离开。现在已经几乎要日落了。 目前两人将「试炼的回廊」的其中一室当作自己的房间使用,提达离开房间走出了大门。抬头仰望,在树叶的隙缝之间,看见卢切拉的石像。石像旁有个人影。 「优娜!」 提达大喊,优娜似乎听见了,朝着此处挥了挥手。但是方向并不太正确。提达的身影隐藏在树林中,她看不见。 「提达先生。」 提达回头一看,库施正站在身后。虽然提达已经察觉她并不是人类,但还不晓得她的真实身分。优娜似乎已经察觉了,但好像不打算告诉提达。提达也不愿意硬是逼问招惹优娜心烦,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我说,库施——」 试试看直接问她本人如何? 「你……究竟是什么人?该怎么说,也不是问身分,我是指——」 「她没告诉你吗?我是召唤兽。」 「呜哇!」 「关于我们的愿望,优娜小姐也还没告诉你吧?」 「愿望?什么意思?」 「我们向优娜小姐发出了请求。但是都已经过了两天了——」 「有事情要拜托我们?」 「不,是拜托你。」 库施稍稍歪过头,浅浅微笑。脸上酒窝洋溢着魅力。 「总之你先说说看。」 23 将布莱亚带进比塞德寺院的僧侣房间,将他牢牢绑在粗壮的柱子上束缚行动自由后,海鸥团与瓦卡便纷纷回到了各自该回去的场所。留到最后的露露环视恢复宁静的寺院大厅,向熟识的僧侣打过招呼后,离开了寺院。 布莱亚与其说是失去意识,更像是陷入深沉的睡眠中。监视他的工作交给居住在寺院的僧侣负责。这位头发剃得精光的僧侣来到比塞德寺院已有十年之久。 为了与地方居民的交流,以及招待造访寺院的观光客,这位僧侣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虽然除了谈论耶朋以及寺院之外,他的话极端地少,但露露相当信任他。在耶朋教这个组织崩坏后,态度诚挚地与心生不安的老年人们交流,露露因此得知他其实是个想法踏实且随机应变的人。 他诚恳地告诉人们,虽然耶朋的教诲有其错误之处,但各位的人生并没有踏上错误的道路。对村内精神面的祥和上有贡献。 在比塞德有另一位僧侣。就是那位变成了魔物的僧侣。特征是剃光的头以及粗黑的眉毛,是个青年男子。这位僧侣给人的印象,比较接近一位投身于研究的学者。 不问昼夜闭关在僧侣房间内阅读书籍,或是进入一般人禁止进入的寺院深处,勤于打扫或检查。 在优娜打倒「辛」之后,岛民们开始在岛上各处目击他的身影。 (那时他是在做什么呢——) 露露印象中,那名僧人到此赴任应该是在大概三年前没错。长年闭关在寺院中的男人,随着耶朋的崩坏,因此对外头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吗? 大概在两个月前,露露听说他要回到贝薇尔。 随后以接班人身分从贝薇尔派遣到此处的,就是布莱亚。 莱亚的名字四处徘徊的身影,目击者就是露露自己。露露深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也不会是听错。 凝视着僧侣房间的房门好一段时间后,露露离开了寺院。 「她终于走了。」 神罗躲藏在寺院的后方窥探状况,确定露露走回自己的帐篷后,用阿尔贝德语压低了声音说。 「那就尽快搞定吧。」 「光头就交给老大哥和好兄弟。我去跟布莱亚聊聊。」 「我也有话要跟他说啦!」 「老大哥不行。因为讲话太吵。」 「死小鬼!」 「嘘!好啦好啦,早点搞定吧!」 「算了,就这样吧。海鸥团男子组,出发!」 三人蹑手蹑脚地移动,推开了寺院的沉重大门,马上就被僧侣发现。 「哦,是阿尔贝德的三位先生。有东西忘记拿吗?」 「对。」 老大哥沉沉地点头,走向通往寺院深处的楼梯旁边的门。 「那边是优娜大人的房间喔。」 「哦?喔喔——」 老大哥将全身歪向一旁转换方向,朝向布莱亚所在的房间前进。 「故意的吧。你明明就知道吧。」 好兄弟吐槽。 「闭、嘴。」 「话说回来,三个人一起去是要干嘛啦。和刚才讲好的又不一样了。」 「真没办法。虽然我也不想动粗——上吧!」 话还没说完,好兄弟已经冲向僧侣。僧侣感觉到危险朝着大门打算逃走,但好兄弟速度远比他更快。他将双臂穿过僧侣的腋下,勾起下臂把僧侣整个人架起。这时老大哥刚好赶上,摘下了死党脸上附有偏光镜片的护目镜,戴到僧侣头上。 「你们想做什么!」 无视僧侣的抗议,老大哥一面取笑好兄弟暴露在外的纤长睫毛和圆滚滚的双眼,一面调整偏光镜的透光度。 「眼睛!眼睛看不见了!你们做了什么!」 「现在才遮人家眼睛也没有意义。嘴巴,嘴巴比较重要。」 「对喔!」 老大哥连忙堵住了僧侣的嘴。 「剩下就交给我。」 神罗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走进僧侣房间。 虽然背后似乎又起了一阵骚动,但是房间内布莱亚如刀刃般锐利的视线,令神罗动弹不得。 「把门关上。」 听见他低声命令,神罗直觉自己敌不过他。虽然脑袋里想着自己应该求救,却不知为何照他所说的,关上了房门。 「很好。贝德鲁就该这样。」 24 两人待在一起令优娜觉得难受,于是她一个人在岛上四处游荡。但是,她终究找不出任何答案而回到了此处。希望能与他一同分担苦楚。想要依赖他。优娜不禁这么想:这么做会不会比较好呢?就算拿不出结论,但至少不像「不想待在一起」这么痛苦,不是吗?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希望你杀一个人。” 如果说出了召唤士提出的委托,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实行。只要这是实现优娜愿望所必须的条件,也许他真的会下手。 优娜也觉得自己或许太过高估自己在提达心中的分量,但是提达不时展露出的那些为了博取好感的言行举止,令她放不下心。 「不对。他不是那种人。就算是为了我——」 「想要一个人独处?」 库施斜靠着众神石像的视线汇聚之处的祭坛。 「不是。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难过。我不擅长隐瞒事情,他又能敏感地,感觉到我的情绪。那种他好像在顾虑我的感觉,很难受——」 库施耸了耸肩,笑了。 「怎么了?」 「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知道你心里想要一个人独处喔。这真的叫人非常羡慕呢。」 优娜感觉自已受到捉弄,开口就要反驳。但一想到对方是幻光体,她打消了主意,她快步走向祭坛。库施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优娜也不管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集中意识。库施的手腕化作幻光。 「那是你的意见?召唤士先生?」 (——没想到你手段这么强硬。) 「那是你太不讲理了。简直就像——对,就像优娜蕾丝卡一样。」 (我像召唤妃?令人无法接受的批评啊。) 「可以请你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方没有回答。优娜看着众神的石像,一个接着一个念出名字。卢切拉、瓜鲁德、阿尔布、瓦尔姆、卡娜耶拉、史罗恩、米卡、杰古、罗曼德、安利、伊法纳鲁——库施的身影一阵摇曳。 「伊法纳鲁?呃——赐予我等美丽。」 (那是个我配不上的名字。) 「本名叫做什么呢?」 (裘伊特——生于姆路加。) 那声音变得柔和。 「姆路加?」 (大陆南方的——) 「喔,路加。」 (——应该是吧。) 「请问,我们能见上一面吗?」 没由来地,优娜模仿库施的口吻说道。 对方一阵沉默。一段时间后,一声轻咳与一句好吧,同时传入优娜脑海。 (先说好,我是死人。想要自己选择消失的时候。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我不会引渡您。我应该要去哪里呢?」 (你就待在原地。我来准备会面的场所。) 「啊——」 由于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使得优娜不由得忘记,但眼前风景全都是借由召唤术创造的。手法远远超越了优娜的知识。虽然同样叫作召唤,但技术似乎差异相当大。 (我们看见的大概是同样的事物,但选择了不同的诠释。而且我们相信了各自的幻想。会有差异也是理所当然。) 约有半身变得像热空气般形影不定的库施发出了眩目的光辉,优娜赶忙闭上了双眼。 25 「我想起来了。」 手脚被绑,粗绳绑着身体连到柱子,整个人倒在地面上,但男人的态度却显得从容自在。那是神罗至今从未见过的态度。 神罗不由得想称赞自己过去下的决定——用护目镜和面具隐藏表情参加海鸥团。无论拥有多么优秀的头脑,缺乏人生历练是致命的缺点。就算对上蠢蛋也可能让他抓到自己的弱点。光是遮住双眼,狼狈不堪时游移的视线或受到严厉的怨怼或责备时湿润的眼睛,都能免于被对方得知。光是这样就已经好上太多了。但是,神罗没办法隐藏颤抖的声音。 绅罗决定在自己冷静下来之前,暂时先别说话。幸好,对方似乎想要对他陈述些什么。 「虽然我回想起很多事,不过没什么该告诉贝德鲁的。更别说是告诉一个小鬼头。」 神罗耸了耸肩。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虚张声势。 「但是,也曾经有同志因为敌人是小孩,放松了戒备,结果遭到杀害——」 布莱亚喃喃说着,的确有过这档事。像是自己想通了什么事之后,他缓缓地蠕动身子挺起了上半身,盘腿坐在地板上。神罗提高了警觉,静待对方下一步的行动。他接下来打算开始说那位丧命的同志的故事?或者会情绪激动地采取危险的行动? 露露似乎也因为某种原因,对这男人抱有疑心。 男人瞪着神罗一段时间后,低声要求神罗让他一个人独处,说完便垂下了头。原本挺直的背脊蜷曲起来,刚才支撑着男人的激情般的感觉消失了。 神罗认为,要开口得趁现在。 「请问你说的贝德鲁,是指什么呢?你看到我,说我是贝德鲁,又是为什么?」 神罗下意识地用了礼貌的口吻。虽然神罗觉得自己失言,但如果特别去订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男人抬起了脸,哼笑道。 「因为贝德鲁所有人都打扮成那样。啊,虽然现在叫做阿尔贝德,不过以前大家都称呼你们叫贝德鲁。因为领导者是个叫阿尔布的男人,所以又叫做阿尔布的贝德鲁。也有些人用阿尔贝德鲁来称呼,不过耶朋寺院决定选阿尔贝德。大概是因为这名字骂起来比较顺口吧。和他们的教义一样,没什么深意,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完全没有流传下来。」 神罗对自己谦逊的态度感到不快。不过,这态度似乎在从对方口中引出解答上有所贡献。布莱亚流露出几分同情似地点了点头。 「许久以前,比这世界开始之前更久远的时代,世界受到异能者的支配。拥有魔法体质或技法的人压倒性的有利,血脉与知识全都被独占。什么也没有的民众,日复一日过着严酷的生活。你想像看看,只有依赖魔法才能点火的时代,也是曾经存在的。而改变了这种状况的,就是贝德鲁们。他们发明了取代魔法的技术,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机械、马吉那之类的玩意,传遍了全世界。当然,支配者们也视他们为眼中钉。话虽如此,机械的确有实用价值。与其压抑,不如助长,然后利用。也就是所谓的共存共荣。」 听着布莱亚的话,神罗的身子不由得前倾。谈论史匹拉的历史,总是会从「在古代,曾有过一场机械战争」开始。至于在战争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是神罗第一次听见有人谈起。 「接下来嘛,两边都没好到哪去。贝德鲁越来越嚣张,统治阶层开始镇压。你们的祖先还是老样子,不停在发明与制造机械,但身分却被降到比家畜还低贱。」 「受到那种对待,为什么——」 「为什么还继续制造吗?因为不这么做会被杀啊。发明战争的工具、制造、整备。比起抗拒而灭亡,贝德鲁选择生存下去。」 沉重地说完,布莱亚苦笑。 「但是贝德鲁们更奇怪,他们开始在自己人之间区分身分高低。独占制造技术的贝德鲁、只能做简单手工的贝德鲁、只能干粗活的贝德鲁——」 男人露出带着几许悲哀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贝德鲁的后裔吧。」 「你刚才说的阿尔布呢?你说因为他是贝德鲁的领导者,所以才有阿尔贝德这个名字。」 「八成是因为耶朋的治世容不下他的存在吧。甚至用不着我动手杀他。」 「咦!?」 神罗原本以为他正在听一个十分了解历史的人崭露知识,但似乎并非如此。是精神有问题吗。神罗听说过,狂人能够煞有其事地向别人说明只存在于自己眼中的世界。这个男人口中的话,也许就是那一类的疯言疯语。 「我认识的只是冠以职技之神阿尔布名字的其中一人。不过那家伙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大概都没什么差别吧。」 男人说完,眼神飘向远方。不知道是集中力耗尽了,或者是在回忆的大海中游泳。 「喂。」 突然,男人用带着几分亲昵的语气说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 「神罗。」 「神罗啊。可以帮我解开这些绳子吗?」 「这我办不到。」 「如果用手解不开绳索,用刀子割断就好。」 「我又不是小孩。」 神罗想也没想地反驳。但是男人并未表现出轻视。 「你们的船飞不起来吧?」 「是没错啦。」 「如果我说,我懂修理的方式?」 「——真的?」 「那一类的道具,本身就含有定期失去功能的设计。」 「为什么!?」 「目的有两个。机械需要检查。如果永远持续运作,那麻烦的检查工作谁也不会去做。万一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制造的贝德鲁会受罚。所以强迫性的让机械无法运转,逼人一定要检查。再加上,阿尔布等人独占了重新启动机器的知识。只要这些机械仍然存在,他们就有必要存在,如此一来血脉就不会被统治者们铲除。」 「结果还不是都死光了。」 「恐怕他们也没料想过吧,统治者居然决定舍弃遍及史匹拉每个角落的机械所带来的繁华。」 男人轻声一笑。大概是觉得事不关己吧。 「那你为什么会修理?你明明就不是贝德鲁啊?」 「我之前在贝薇尔工作。贝薇尔内部是什么模样,你知道吗?」 「机械——」 「没错。但耶朋总不能让阿尔贝德族进入寺院内。因此需要几个人学习调整机械的技术。我曾经就是其中一人。真正的故障,或是遭到破坏的机械我没办法修理,但定期调整的范畴交给我没问题。」 「难道说,你连原理都知道吗?比方说,引擎核心之类的。」 「有些懂,要看机型。」 「好厉害!」 「因为不准写成文字,全部都装在我的脑袋里。」 「太厉害了!超厉害的!」 神罗兴奋地跑到男人身旁,解开了他的束缚。 「快点—布莱亚大哥!赛露西斯在等着你!」 「谢谢你,神罗。」 面对孩子气地打着节拍摇晃身子的神罗,布莱亚缓缓地站起身,猛力提起膝盖击中神罗的胸口。原本打算瞄准腹部,但失手了。不过,少年马上就不再动弹。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但一想到他是贝德鲁,布莱亚没有感觉到任何罪恶感。 「接下来。别再叫我布莱亚,叫我史罗恩吧。」 同志曾经使用的复仇之神的名字,现在正是借用那名字的时候。 男人连自己是幻光体的事实都回想起来了。他将右手高举到眼前,似乎带着一层模糊的光芒,幻光似乎正从表面飞散。他不禁想着,现在自己已经有所自觉,在这状态下,身体与自我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无论如何,时间应该不长了。」 26 优娜身处在一艘钢铁打造的船只的甲板上,甲板锈迹斑驳。有几处似乎曾被开过大洞,有着补修的痕迹。船只大小大概相当于联系比塞德岛与基利卡岛间的利基号。船首设置了一尊眼熟的雕像——旅人之神,安利。 优娜环顾四周,发现这一艘船正独自浮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右舷方向可看见熟悉的岛影。 「嗨。」 听见背后传来人声,坐在木箱上的优娜,整个人转向后方。在同样的木箱上,坐着一位老人。 「您好,召唤士伊法纳鲁。还是我该称呼您裘伊特比较好?」 「叫我裘伊特吧。」 纯白的长发长达胸口处,嘴边与下颚的白胡须也留到差不多的长度。与身上穿着的黑袍呈现明显的对比。斗篷的边缘盖住了眉毛,但在他身子微微颤动时,优娜看见他的眉毛同样自如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