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花》 楔子 沈强最后一次见张慧琳,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过完中秋,张慧琳就被执行注射死刑了。 沈强与张慧琳总共也就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抓捕她的时候;第二次是审问的时候;第三次,就是在她行刑之前。 张慧琳被女狱警带出来,发现来访者竟然就是办她这个案子的刑警沈强的时候,颇为惊讶,脸上又是诧异又是疑惑,站在原地凝视了沈强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女狱警提醒,她才有些迟疑地坐下来。 沈强把两个塑料袋放在她面前,然后坐下来。 “咳咳”,沈强顿了顿,用手碰了碰那两个塑料袋,“今天是中秋节,给你带了些水果和月饼。” 沈强平时都是板着一副铁脸,给人的印象就是严肃死板和不可接近。然而此刻,他试图让自己变得轻松一点,脸上想要露出笑容来,但是又不能很自然地笑出来。他以为这样看上去会显得随和一点,但是在张慧琳看来,他这个人实在不适合笑,因为他笑的时候,鼻子下面的部分是松的,上面的部分却和之前一样严肃而紧张——这种样子显得非常奇怪。 然而张慧琳并没有领他的情,她冷眼瞥了一下放在面前的水果和月饼,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说:“我们认识吗?” 沈强被她这句话噎住了,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然后把手捏成拳头,放在嘴边干咳了两声,接着说:“嗯,可以这么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我今天刚好路过这里,今天中秋节嘛,就顺便给你带点东西。” 沈强说话的时候,张慧琳一直在观察他,她发现他此时说话的语气与之前审问的时候完全不同。在审问的过程中,沈强就像一块铁一样冰冷而严肃,可现在却变得和一个害羞的普通人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像个警察。而且张慧琳还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关切之情,她对此愈发感到疑惑,她怀疑沈强这次来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些信息。 见张慧琳沉默不语,沈强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就从口袋里拿出烟来,递给张慧琳。“来一根?”张慧琳看了看那烟,“万宝路?”沈强点了点头,张慧琳僵硬的脸才有所松弛,说:“谢谢。” 张慧琳不能点烟,沈强就把烟放在嘴里点燃,然后递给张慧琳。张慧琳也不介意,凑到铁窗边上,用嘴接住烟,然后坐了回去。 张慧琳嘴里叼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着头,闭上眼睛,让烟在胸腔里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吐出来,一脸陶醉。 沈强也拿出一根烟来点燃,抽了起来。 也许是很久没有抽烟了,张慧琳抽了几口烟,一直紧闭着眼睛,身子稍微有些摇晃,沈强知道她此时有些眩晕,于是什么也没说,等着她睁开眼睛。 过了一分多钟,张慧琳终于睁开了眼睛。与之前的紧张和戒备相比,她现在变得轻松了不少。她用手指夹住剩下的半截烟,对沈强说:“还是这烟好,有劲。” 女人抽烟很常见,但是抽完还能作如此评论的,沈强还是头一次遇到。 “你也喜欢抽这个烟?” 张慧琳又吸了一口,她吸得很慢,很小心,好像生怕一下子把烟吸完了一样。她吐出烟来,说:“一直都很喜欢,只是抽得少。以前抽觉得味道也就这样,现在抽起来,真是不一样,要是当时一直抽烟该多好。” 沈强知道张慧琳这句话的意思:张慧琳是个毒贩,自己也吸毒。把她送上死刑之路的,毒品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不过沈强并没有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又过了一分钟,张慧琳终于从香烟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与之前的紧张和戒备相比,她现在变得轻松和坦然了不少。她对沈强说:“警官,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吧。” 沈强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什么事,就是顺道来看看你。” 张慧琳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她知道沈强还有很多疑惑,但是她并不想再多说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沈强说:“你别误会,我这次来并不是来调查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来看我?”张慧琳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我是个将死之人,而且我们好像也并不认识吧?” 张慧琳说的没有错,她与沈强并不相识。如果硬要说有关系,从性质上来讲,那也是一种对立的关系:警察与罪犯,或者说法律和犯罪的关系,是水火不相容的。 面对张慧琳的这种冷漠,沈强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当他的身份是警察的时候,他有着清晰的思路和冷静的处事态度。可当身份变成一个普通人,特别是面对张慧琳这个特殊的女人的时候,他反倒变得有点笨拙和不知所措了。 末了,还是张慧琳首先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她说:“不过,在死之前,还有人愿意来看我,我很高兴,谢谢你。” “不用客气。” 现在,沈强感觉自己和张慧琳的位置对调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已不再是警察和罪犯,而是一种性格上的主位与客位了。在这一点上,沈强处于客位。 如果张慧琳没有在贩毒的同时还犯下了惊动全国的“连环杀人碎尸”案,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是沈强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沈强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张慧琳的案子就是在他的组织下破的。经过调查取证和审问,证据确凿,嫌疑人张慧琳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在移交市中级人民法院后,法院一审判决张慧琳死刑并立即执行。结案之后,就没有沈强什么事了,但他心里一直对这个案子存有很多疑惑。有着多年办案经验的他有一个直觉:张慧琳的案子并非贩毒和杀人那么简单。虽然与张慧琳有直接联系的一伙毒贩已经落网,但沈强隐隐觉得张慧琳的犯罪网络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其背后说不定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犯罪网络,而且搞不好可能还会有事情发生。 沈强这次来看张慧琳,心里也装满了关于这个案子各种各样的疑惑。可是现在张慧琳即将被执行死刑了,他也知道即使有再多的疑惑,也不能再往下问了。 与内心的疑惑相比,沈强这次来看张慧琳,更多的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好奇而来的。虽然与她的接触仅限于审讯的那几天,但张慧琳还是给沈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表明她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人:复杂的经历以及不同寻常的头脑。这样的女犯人,正好为沈强想要研究的犯罪心理提供了一个绝佳例子,只可惜这是沈强最后一次见她了。 沈强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沈强。” “我早就知道你了,”张慧琳看着沈强,“新闻上看到过,你破案很厉害。” “这是我的工作。” 张慧琳露出表示理解的微笑。她看了一眼沈强带来的东西,问:“这里面有什么水果?” “香蕉苹果之类的。” “有芒果吗?” “芒果?”沈强稍稍愣了一下,“你喜欢吃芒果?” 张慧琳点了点头,“嗯,芒果是个好东西,尤其是青芒果。” “这个季节不知道还有没有青芒果。” “不管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看来你对芒果情有独钟啊。”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水果里面就喜欢它。”说到芒果,张慧琳似乎有了一点精神,好像一下子沉浸在了一种美好的回忆之中一样,“看着非常干净,特别是青芒果,绿得好看,一尘不染的,看着很舒服。” 张慧琳说的普通话里带着点贵州的口音,有些字的发音不太准;但是吐字又带点苏杭一带的柔和与婉转,听起来很舒服。沈强之前审问她的时候,才知道她的经历:她是贵州人,曾在苏州和杭州打过工。 沈强问她:“你老家那边也有芒果吧?” “老家那边只有从外地进的芒果,那里是高原地区,种不了芒果。”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芒果的?”沈强问了这句之后就后悔了,他凭着职业习惯问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就像是在审问一样,这个问题很可能会引起张慧琳的反感。 但是张慧琳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她还沉浸在对芒果的怀念之中:“来福建之后才真正喜欢上的。我老家那边水果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省进的,跑那么远早就不新鲜了。以前也吃过芒果,但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自从来了福建以后,第一次看到路边的树上竟然还结着芒果,觉得很新奇。而且这边的芒果也非常新鲜,很甜,我就开始喜欢芒果了。我最喜欢的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芒果,洗干净,放在冰水里冰镇一会儿,然后就可以吃了。在嘴里慢慢咀嚼,有种苦涩的味道,但是也透着股清甜,回味无穷。以前得空的时候,我就会去郊区的芒果园里摘青芒果,后来和果园的老板都认识了。每当青芒果长出来的时候,老板就通知我去摘。青芒果不但好吃,挂在枝头上的样子也非常好看,所以我非常喜欢。” 张慧琳说到这些的时候,一脸陶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已经忘记了四周严肃的环境和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一样。沈强看着她这个样子,没有说话,心里头有些发酸。 “要是能在死之前再吃一次青芒果就好了,哪怕是看上一眼也满足。” 张慧琳目视前方,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沈强,穿透了整座监狱,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也许她看到的就是一片芒果园,果园里的树上挂满了青芒果。她就这样睁着眼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身在监狱,对面坐着沈强,就迅速把视线收回来,说了句“不好意思。” 沈强猜她此刻正在怀念芒果,就说:“我不知道你喜欢芒果,不然就给你带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没有青芒果。” “谢谢,不用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喜欢什么水果?”张慧琳说到一半,突然问沈强。 沈强微微笑了一下:“我啊,平时不大吃水果。” 张慧琳认真地说:“哦,不过,水果是个好东西,应该多吃一点。” 沈强感觉找到了一点聊天的氛围。 随后,他们像两个普通朋友那样随便聊了起来。沈强很少提问,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张慧琳一个人说。张慧琳此时更像是在一个人说话,她并不在乎眼前的听众是谁,只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仿佛这些话在她心头已经积压了很久一样,与其说是在对沈强倾诉,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说了很多她喜欢的东西,还简单说了多年来在各个地方打工所经历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她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探监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当狱警提醒的时候,一直很平静的张慧琳却突然变得焦虑和惊恐起来,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我可以相信你吗?”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沈强说:“你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尽力。” 张慧琳非常严肃,脸上又闪现出犹豫和狐疑,她仔细地盯着沈强,那眼神似乎是要把沈强看穿一样。 狱警又提醒:“时间到了。”并且走向张慧琳。 沈强对狱警做了一个手势,说:“几分钟。”狱警知道沈强的身份,给了他一个面子,就停了下来。 “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 张慧琳又看了沈强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沈警官,我还有个女儿,叫欢欢,现在五岁了。她被卖到元溪县的一个黑工厂做童工,求求你去救她出来。” “你知道是谁把你女儿卖到那里去的吗?” “我不知道,是他们把她抢走的。”张慧琳说到这里突然嘤嘤地哭起来。 “你别急,我们会去救你女儿的。但你要告诉我,他们是谁?” 张慧琳抽泣着说:“黑社会。” “你认识其中的人吗?” “不认识,他们就这样突然来了,把我女儿抢走,然后把她卖到了黑工厂。” “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儿被卖到黑工厂的?” “李天明告诉我的。” 李天明是张慧琳的前男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因为他已经被张慧琳杀了。 沈强接着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张慧琳捧着脸,无助地哭起来。 沈强知道张慧琳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再去逼她回想,只会让她的情绪更不稳定。但是眼看探监的时间已经超出了,沈强还没有得到关键的线索,心里也有点着急。 女狱警走到张慧琳身边,把她扶起来。这时候张慧琳突然失声痛哭:“沈警官,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 沈强站起来说:“好的,我们马上就会去救她,你女儿长什么样子?” 狱警扶着张慧琳往里面走,张慧琳已经崩溃了,泣不成声,整个人都瘫软了,她一边哭一边大声说:“照片!照片在我出租屋里!” 沈强隔着铁窗对张慧琳说:“你放心,我们会去救你女儿的!” 狱警扶着张慧琳进去了,沈强听见她尖锐的哭声越来越远。他站了一会儿,心情很复杂。 沈强从监狱出来,回到闷热的车里,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点了一根烟,注视着监狱两扇高高的大铁门,默默地抽着。 他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了。张慧琳虽然被判决了,但从目前掌握到的信息来看,张慧丽背后肯定还牵扯着更大的案子。很显然,张慧琳的女儿是被人有目的地绑架走了,而这些人,肯定与她有着一定的联系。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救出她女儿,抓捕那些黑社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开展进一步的调查。 同时,张慧琳身上也有很多谜一样的东西在吸引着沈强。在审讯过程中,张慧琳的表现就给沈强一种复杂、辛酸而又无奈之感,她是一个充满故事和神秘的女人,也是沈强从事刑侦工作多年来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犯下惊天大案的女人。 沈强坐在闷热的车厢里,没有开空调,任汗水不断流出来。外面的太阳热辣辣的,把监狱的铁门和前面的水泥地照得发白发亮。沈强盯着那两扇大铁门,抽着烟,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张慧琳最后的形象:中等身高,面容姣好,五官精致,留着齐肩的短发,穿着白色短衬衫和齐膝裤。可能是她身体瘦弱的缘故,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点大,走起路来的样子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十分的干净和纯洁,如果不了解案情,光是看她这个形象,谁都不会相信,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姑娘,不但是一个女毒贩,还是犯下惊动全国的“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凶手。 第一章 刑警沈强 当天晚上,市新闻联播播报了张慧琳即将被执行注射死刑的消息。 沈强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坐在他女朋友许芸家里的沙发上。他心里有些烦躁,就拿出一根烟来点燃,抽了起来。 许芸正在厨房里忙碌。白天的时候,她突发奇想:要在中秋节的晚上亲自下厨给沈强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好好犒劳犒劳破了大案的大英雄!”沈强本来想在外面吃饭的,但是被许芸硬拉着来了家里,还说她爸爸晚上也会回来吃饭,他们两个男人正好聊聊。沈强拗不过她,只好去了。 许芸的爸爸叫许光华,是本市一家大型房地产企业的董事长。许光华平时很忙,沈强很少和他见面,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不过沈强可以感觉得到:许光华对他虽然客气,但并不热情。或许是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和尊重,许光华才勉强同意他和许芸在一起的。 可以看得出来,许光华并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只是好像对从事警察这个职业的人比较戒备。而且沈强又是做刑侦工作的,在闲聊的时候,许光华说话也都非常谨慎,从不过问太多,也极少谈到自己公司的事情。大概是认为刑侦工作很危险,许光华好几次都劝沈强换个工作,还承诺在自己的公司里给沈强安排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位。对此,沈强每次都是婉拒,说警察才是自己最喜欢的职业。许光华后来也不再和他提这些事了,对他的态度也变得不冷不热的。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聊天的话题很少,许光华顶多就是简单问问沈强工作辛不辛苦之类的问题,除此之外就是谈他女儿许芸。许芸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许光华就她一个孩子,所以视若珍宝,宠爱万分,言谈举止之间无不流露出浓浓的父爱。 厨房里的许芸正一边切菜一边哼着歌,沈强抽着烟,听着许芸的歌声,不禁想起了他和许芸相爱的经过。 三年前,许芸还在上海读大学,暑假回家休息。一天傍晚,她拎着大包小包的商品从商场中出来,正打算去路边打的,却被一个抢劫犯趁她不注意抢了她的包。许芸一时惊恐大喊:“抢劫呀!” 街上虽然行人众多,但都不敢多管闲事。碰巧沈强执行任务开着车从旁边经过,听见有人喊抢劫,就迅速下车,去追那个抢劫犯。抢劫犯情急之下,误入了一条死胡同,沈强追进去,抢劫犯被逼急了,掏出一把匕首就向沈强刺去,沈强三两下就将他制服了,但手臂也因此受了伤。在把抢劫犯移交给赶来的民警之后,沈强将包还给了许芸,没有多说什么就匆忙开车走了。许芸很感动,想好好感谢他一番,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第二天就通过民警找到了沈强所在的单位。许芸去的时候,沈强外出执行任务还没有回来,许芸就天天到市局去找他,去的次数多了,都和刑侦科的民警们熟悉了。许芸是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子,充满青春活力,很崇拜警察,民警们都喜欢她,私底下也对她说了很多关于沈强的事情。 沈强从公安大学毕业以后就开始了刑侦工作。他工作能力很强,多次在重大案件中表现突出,获得了很多嘉奖,后来调到市局,任刑侦队队长。沈强在工作的时候非常投入、认真,生活中却是个性格随和的人,刚来市局不久,就和同事们打成了一片,深受上级领导和下面队员的认同,所有人都很看好他。 相比沈强的工作,许芸更感兴趣的是沈强的个人情况。沈强年纪轻轻,才二十八岁,就年轻有为,在所有同事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只有工作,没有个人生活的人,他也很少对别人说起他的生活。他经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要是有任务,经常连续几天几夜在外面跑,同事们都称他为“铁人”。当许芸问沈强的同事“他有女朋友吗?”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故意说:“你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会有女朋友吗?这么忙,还会有人喜欢他?” “谁说的!”许芸立即反驳,“这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呢,怎么会没有人喜欢?” 民警们发现许芸在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涨红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就对她开玩笑说:“小姑娘,你怎么脸红了?” 许芸被他们这么一说,脸更红了,大声分辩道:“瞎说什么呀,你们别乱想好不好!” 大家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许芸羞得满脸通红。 后来沈强回来,许芸终于见到了他,于是就以看他手上的伤的名义经常去找他,两人就这样慢慢地认识了。时间长了,对彼此都有了好感,半年以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许芸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毕业以后在许光华的公司里工作。许芸本来是要去上海的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但是为了沈强,她选择回到福建,这样就可以和沈强在一起了。 许芸的举动让沈强很感动,但同时也让他觉得亏欠许芸。他有时候也会认真思考他们的感情,他比许芸大四岁就不说了,关键是家庭的差异。许芸的爸爸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家庭显赫,而他只是一个普通警察,他的父母多年前因为车祸都离世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虽说并不是出于自卑的心理想这些,但差异毕竟是摆在这里。沈强也可以感觉到:许光华根本不喜欢他。 他曾想过主动放弃这段感情,但是又不敢说出口,因为说出来只会让许芸受伤。许光华虽然不曾反对他和许芸交往,但也没有同意他们两人的事情,越是这样,沈强越感到矛盾。 沈强本来在思考张慧琳的案件,不知不觉又想到这些事情上去了,一时间心里十分烦躁,就不断地抽着烟。 许芸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忙不过来了,想让沈强过去帮忙,走出厨房,发现沈强正闷闷不乐地抽烟,于是偷偷走过去,一下子从沈强手里夺过烟,把烟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熄灭了,双手叉着腰说:“又抽烟,说,该怎么办?” 沈强苦笑了一下:“大小姐,在想问题呢。” 许芸不想让沈强抽烟,但是她也理解他的工作。当警察,特别是做刑侦工作,常常需要集中精力思考问题,而男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抽烟,这是很正常的。但是许芸又担心沈强的身体,所以她和沈强立下了一个约定:“沈强在工作的时候可以抽烟,但是要少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一根都不能抽。”沈强知道许芸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就答应了。 许芸说:“好啊,你明明就是想抽烟,现在又拿工作来当借口。今天是中秋节啊,不是说好了吗,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想工作上的事情,不抽烟吗?” 沈强知道说不过她,只好说:“好好好,我错了,你说该怎么罚我吧?” 许芸说:“罚你马上到厨房来帮忙,我一个人做这么多菜都快累死了!” 沈强站起来说:“好,我这就去洗手,给许大厨师当帮手!” “这还差不多!”许芸做了一个鬼脸,蹦蹦跳跳地进了厨房。 沈强摇摇头笑着说:“真是个孩子!” 晚饭做好了,但是许光华却突然来电话说公司有点事情一时回不来了,让许芸和沈强两个人吃。许芸像个孩子一样对着电话大发了一通脾气,电话那头传来许光华不住的道歉声。站在一旁的沈强听了这对父女的对话以后,心里感到很温暖:他们父女俩的感情很好。 陪许芸吃完晚饭,又说了会话,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沈强告别许芸,开车回家。 在路上,车载收音机里正在播报当天的新闻快讯,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张慧琳的。 “经人民法院批准,‘连环碎尸案’犯罪嫌疑人及毒贩张慧琳将在明日执行注射死刑,据了解,张慧琳是本市第一个被执行药物注射死刑的女犯人。。。。。。” 沈强听着新闻,心里想:“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竟然是有两个重大罪行在身的人,真是难以想象。” 沈强在办案的时候是个近乎冷血的人,对任何情形都会冷静对待,理性思考。但是当案子结束以后,他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会用一种很感性的思维去思考一个问题:那些罪犯为什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 除了无意犯罪的情形,大部分犯罪的人做出违法的事情都是出于某种动机的。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每个罪犯从清白之身走上犯罪道路是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的。导致这个变化产生的因素有很多,比如说受到不良的影响或者迫于某种压力铤而走险等等。沈强对前者不感兴趣,唯独对那些被迫走上犯罪道路的人比较关注。这些人通常是在受到外界各种各样因素的压迫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压迫者或者残酷的现实做出了非理性的报复和回应。在这些人当中,有的会在犯罪之后主动投案自首,而有的却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其中的心理变化是难以把握和解释的。沈强在警校的时候学过犯罪心理学,但是如果把犯罪心理学应用到这一部分人身上的时候,最多只能分析出他们作案时的动机,而对于隐藏在犯罪嫌疑人内心深处的人性的变化是难以把握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任何人都无法用某种方法论去探究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 而沈强最想研究的,正是罪犯的心理变化过程。虽然明知道这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定结论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利用空闲时间去研究和思考这个问题。 张慧琳的案子结束之后,沈强一直心存疑惑。张慧琳犯罪的事实是确定无疑的,但沈强始终觉得张慧琳是个特殊的女人。她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一个毒贩,同时还是杀人碎尸的罪魁祸首,而在于她在被审讯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解脱。 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张慧琳的表现十分超然,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早已不在意,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忏悔的意思。她对自己杀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是当警方问到杀人的动机和具体细节的时候,她始终都是同样一句话:“我恨他们,而且他们都该死,所以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张慧琳所说的“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一个叫李天明,是张慧琳的前男友;一个叫陈军武,是张慧琳的丈夫;一个叫赵雅丽,以前是张慧琳的闺蜜,两人曾一起打过工;最后一个叫张龙,是赵雅丽的男朋友。 关于这四个人,张慧琳只是简单交代了同他们的关系,至于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受到张慧琳的谋杀,张慧琳始终不肯说。警察反复问她,她始终都用上面那句话来回应,警方对此也无可奈何。 沈强参与了对张慧琳的审讯,整个审讯下来,沈强觉得张慧琳对警方隐瞒了很多事实,而她对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法律惩罚也并不在意,这让沈强觉得她是一个很特殊的女人。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对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行并不在乎,而且始终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可是她又拒绝向警方透露半点动机和细节。 张慧琳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女毒枭和杀人犯,这其中的心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始终成为一个个谜团,困扰着沈强。 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了,张慧琳也受到了应有的审判和惩罚,但是沈强还是觉得背后还有很多隐情,这些隐情不但可以为了解张慧琳整个人的转变提供证明,而且还有可能关系到其他的案子。 沈强一边开着车,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决定继续对这个案子展开调查,而突破口,就是张慧琳被卖到黑工厂的女儿欢欢。 “照片!照片在我出租屋里!” 沈强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张慧琳说的最后一句话。警方当时在搜查张慧琳的出租屋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照片,而张慧琳却说出租屋里还有照片,那么照片有可能是被藏起来了。 想到这里,沈强拨通了手底下一个叫王科的警员的电话,对王科说:“明天上午和我去一趟安居小区。” 王科在电话那头问:“沈队,去安居小区做什么?” 沈强说:“张慧琳的出租屋还封锁着吗?” “上次搜查过后,房门的钥匙就交给房东刘金山了,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动。” “那明天先去找刘金山拿钥匙。” “收到!” 沈强挂了电话,看着前面的路,心里想着张慧琳。明天就是她行刑的日子了,此时此刻,她会想些什么呢? 第二章 日记 张慧琳落网之前,在市区里有两套房产,但为了便于从事违法活动,掩人耳目,她选择带女儿欢欢租房住。她租的是一个叫安居小区的老小区的房子,房东是一个叫刘金山的人。 刘金山在安居小区有两套房,一套自己住,一套用来出租。这两套房分别是同一幢楼的第五楼和第六楼,刘金山住五楼,六楼租给了张慧琳。 张慧琳在出租屋里被捕之后,警方本来要传唤房东刘金山,但当时刘金山正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住院的原因十分奇怪:因下体受伤失血过多,暂时昏迷。由于他还在住院,警方暂时没有传唤他。在审讯中,警方也问了张慧琳关于房东刘金山是否知道她贩毒和杀人的事情,张慧琳表示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做的事。不过沈强注意到,当提到房东刘金山的时候,张慧琳的脸色变了一下,似乎很不高兴。 在此之前,沈强曾让王科去医院问了刘金山的主治医师,主治医师说,刘金山的下体应该是被刀片一类的利器割伤了,虽然经过及时抢救保住了命,但从此以后却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沈强听了以后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就让队里的警员去安居小区调查,警员回来报告说:刘金山今年四十五岁,七年前与妻子离婚;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常年在外地工作。所以刘金山一直都是一个人住。 当问及刘金山是如何受伤的时候,当时送他去医院抢救的隔壁邻居说:“那天晚上,我们正在看电视,听见门外面有人在叫唤,听那声音好像挺难受的,我走到门边一看,只见老刘正靠在他家门边,下身全是血,还用两只手紧紧捂着下面,脸都发白了。我赶紧开门去问他:‘老刘,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刘只是叫唤,说不出话来。我看不对劲,就赶紧打了120,把他送去医院抢救。”警察问邻居发生什么事,邻居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老刘当时穿着背心、大裤衩和拖鞋,也不像是从外面回来,到像是在家里受的伤。果然,120来的时候,邻居进他屋里给他拿外套,发现床上全是血。 警察又问了邻居老刘这个人平时的一些事情,邻居说:老刘一直都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也许是一个人住久了,平时话不多,邻里间见了顶多简单打声招呼,不过还算和气。他很少出门,一般都是待在家里足不出户,除了每天出门买菜,其他时间都很少见他。 刘金山受伤的事情疑点重重,因为他失血太多,一直住院,警方也不好马上传唤他。后来他脱离了危险,沈强曾派警员去询问他,他只是说自己不小心弄的,而对租客张慧琳的事则表示一无所知。 沈强曾怀疑刘金山与张慧琳的案子有一定的关系,于是仔细调查了他的背景,但调查结果表明刘金山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他开了一个粮油店,雇人打理,平时的收入来源就是靠粮油店和出租的那套房。 张慧琳的案子结了以后,警方也放弃了对刘金山的询问,不过沈强还是觉得刘金山这个人有点奇怪。 上午的时候,沈强和王科两人驱车到人民医院,在病房里见到了刘金山。 沈强和王科进去的时候,他正戴着耳机听什么东西,见有人进来,慌张地摘下了耳机。 “在听什么呢?”沈强走过去问他,审视着他有些慌张地表情。 刘金山马上平静下来,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地看着沈强和王科,问:“你们是谁啊?” “警察。”王科亮出了证件。 刘金山的脸色又变了,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警察?你们之前不是已经有人来过了吗?” 沈强说:“我们今天来是想请你拿一下六楼的钥匙。” 刘金山听了似乎有点不高兴,“六楼?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你们还要我房子的钥匙做什么?” “是这样,张慧琳还有一些罪证留在屋里,我们想去取一下,希望你能配合。” 刘金山听到张慧琳的名字的时候,嘴里轻声骂了一句“****!”沈强和王科互相看了一眼,见刘金山闷声不说话,就说:“案子已经结了,我们把东西拿走就行了。” 刘金山虽然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最后还是说:“好吧,你们最好是把那个女人的所有东西都拿走,这样省得我费劲去丢!” 刘金山把钥匙交给了沈强。临走之前,沈强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他:“你这伤怎么回事?” 刘金山赶紧说:“没事没事,自己不小心弄的。” 沈强还想说,但考虑到他伤的是难以启齿的地方,也就没说出口,就和王科出去了。 出了病房,王科说:“我看这刘金山有很大的问题。” “有什么问题?” “他受的伤这么奇怪,还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谁会不小心用刀去割伤自己的那个地方?” 沈强一边走着一边说:“是啊,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惹到什么人了。”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到了张慧琳。 自从张慧琳被捕之后,她租的那套房就一直锁着,里面的东西也没有动过。沈强和王科开了门走进去的时候,看着里面的摆设,不禁想起了抓捕张慧琳那天的情景。 根据群众举报,警方锁定了张慧琳所在的安居小区。 沈强觉得有点奇怪:张慧琳好像并没有打算逃逸,自从案发之后,就一直住在安居小区。 当沈强带着人冲进出租屋的时候,发现客厅和卧室里都没有人,只有浴室的门紧紧锁着,里面传来放水的声音,水从门口溢出来,水里带着一些血色。 沈强强行推开浴室的门,发现张慧琳躺在浴缸里,脸色苍白,头偏向一边。一只手搭在浴缸边缘,另一只手的手腕割破了,放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全部被染红了,而放水的龙头还在不断往浴缸里面注水。血水从浴缸里溢出来,染红了地面。地上放着一把水果刀,水果刀的旁边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青芒果。整个浴室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浓烈的血腥味,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沈强马上带人把张慧琳从浴缸里抬出来,简单包扎伤口以后,就马上送往医院抢救。经过及时抢救,张慧琳脱离了生命危险。 沈强一边想着一边在出租屋里的各个房间里检查。当时警方检查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除了一些藏起来的毒品,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特殊的东西,也没有看到有关张慧琳的照片一类的东西。但是张慧琳在看守所里说她和她女儿的照片就在出租屋里,看来是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 “沈队,其他房间每个角落都找了,没有看到照片。”王科来向沈强报告的时候,沈强正站在张慧琳的卧室了里。他翻遍了卧室里的箱子和衣柜,也没有发现照片,就连床底也没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会不会是在撒谎?”王科走到床边,把床单掀起来,检查床的下面。 “她不可能撒谎,她女儿被人抢走了。”沈强看着王科说。 “那照片到底藏在哪里呢?”王科没有在床单底下发现什么东西,有些失望地坐在了床上。他刚坐下去,床就发出一阵木板的咯吱声,这引起了沈强的注意。 “什么声音?” 王科站起来说:“可能是床板的声音吧。” 沈强看着床,发现了疑点:床垫是那种厚厚的弹簧式的,底下怎么会有木板呢?他走过去,把床单全部掀起来,露出下面的床垫,用手一模,发觉底下是硬邦邦的木板,但表面却是床垫的布料。 王科在一边看着,问:“沈队,有什么问题吗?” 沈强开始用手在床垫的边缘摸,突然摸到了一道拉链。他蹲下身,发现床垫的边缘有一道长长地拉链,那道拉链几乎包围了整个床垫。沈强把拉链拉开,然后掀起表面的那层布料,下面露出了一块厚厚的木板。 沈强对王科说:“把木板抬起来。” 王科过去把三合板抬起来,底下露出了六个纸箱,其中有五个是密封的,一个没有密封,沈强打开那个没有密封的纸箱,看见了一个相框,相框里正是张慧琳和她女儿欢欢的照片。而相框的下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笔记本。沈强拿出那些笔记本中的一本,翻开来看,发现是张慧琳写的日记。 沈强有点激动,赶紧把那些纸箱全部搬了出来,拆开,发现每个纸箱里都装满了笔记本,上面全都是张慧琳写的日记。 王科蹲下来,拿起一本笔记本翻起来,说:“沈队,这里面是日记啊。” 沈强看着那些日记,心里很激动,说:“赶快,这些箱子全部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