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尤氏三姐》 第一回婚讯 刚入了二月,虽已是早春,城郊的清晨却仍是带了几分寒意。姚珊才抬脚迈出房门,就给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她拢了拢身上簇新的大红羽缎披风,又从丫头小桃手上接过了一个小巧的暖炉,这才继续往庭院中行去。 穿过院门,就拐入了屋后那个不大的园子。园子里种着的几株梅花已开到荼蘼,但桃花却不过才吐了蕊。 草色微青,朝雾朦胧,本应是春意盎然的景色,却竟偏偏让人有些伤怀之感。加上再一想到那件事,姚珊心里更是不由得有些发凉起来。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对自己百般宠爱的父亲这一次竟然如此坚决地无视了自己的意见。 可怜那无辜的少女,便就要这么着坠落泥潭了。 又走了两步之后,姚珊已经看见不远处那抹蜜合色的影子。待到转过一丛枯竹,果然便见到有个人正站在树下,仰着头,痴痴盯着那桃花儿的骨朵看。 看着那人单薄的衣衫和纤瘦的身形,姚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紧走了几步上前招呼道:“大姐姐,天还凉着呢,怎地不披件衣服就站在风口里头了,腊梅到哪儿去了?怎地也没跟着大姐姐出来。” 听了她这话,那女子如梦初醒般地转过头来,笑着道:“原来是三妹妹。不妨事,原是我说出来看看,没叫她跟着。都二月上了,桃花儿都开了,哪儿就冻死我了呢。” 她站着的时候娴静安雅,身上自然而然地带了种淡淡的忧郁,然则一开口说话,这种忧郁便似在刹那间消散的看不见了,单只剩下了柔和、温婉与端庄。 正儿八经的古代闺秀,原本就该是这等样子。 姚珊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暗暗叹了口气,真是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她们这里说着话的功夫,远远地已经见到一个少女手里捧着件衣服跑过来,却正是跟着姚珊这位“大姐姐”的丫鬟腊梅。但见这小丫头急匆匆地朝着两个姑娘行了个礼,然后便将手里的披风给她家姑娘披上了。 不知道是风大,还是她动作太急,那调皮的披风带子竟然怎么都不听话,好不容易绾好了结,却不小心绞到了姑娘的头发。结果,人家姑娘还没说什么,这腊梅自己的眼圈儿却红了,先是垂着头谢罪,后来竟险些当场跪了下去。 姚珊先时倒没太留意,因着她知道自己这位大姐的性子向来平和,待下人也是从来都十分宽厚,不过是些没留心的小过失,谅她也不会在意。然而这一次,不知道怎地,这位姐姐却极其反常地沉默,由得自己最亲厚的丫头跪在了冰冷的地上,竟未发一言。 姚珊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回过神来之后,看着那小丫头心中倒有些不落忍,她正待开口说点儿什么,这个当口儿,却忽然听得园子那头传来几声娇柔的笑语。 紧跟着,便见到丁香花儿后面转出几个人来,当先的是位妇人,三十岁开外的年纪,却正是风韵正好的时候,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跟在她的身边,乖巧干净,如同个瓷娃娃一般地可爱。 那妇人见了姚珊两人便笑道:“二姐儿一早起来就说没见着人,央我一道儿出来找找呢。原来你们姐俩儿却是躲在这儿顽。园子里头风大,三姐儿你看,你们这脸蛋儿给吹得,都通红了,也不知道多穿两件衣裳。昨儿贾府已来了人,你大姐姐的婚事也就这几日了,你可仔细别吵着了她。” 姚珊连忙笑道:“妈又拿我取笑儿呢,这回我可真没闹,不信您问大姐姐,我们看花儿来着。” 到底是年岁尚小,她的声音还未脱去童稚,糯软甜嫩的,让人听着心都要化了。偏偏还煞有其事地学着大人一样的说话,更是让人打从心里觉得好笑。 二姐儿首先撑不住,笑弯了嘴角。那大姐儿也笑着打趣道:“可不是呢,是我醒的早,想着先出来走走的,难为三妹妹还惦记着让我添衣服呢。她年纪虽小,心可是最细的,多早晚混闹过,妈可别这么说她,看她妆着的这个小心样儿,怪可怜见儿的。” 这大姐儿看着端庄,一说到小妹妹的事情上,可半点儿不留情面,连消带打,又捧又摔,竟有了点儿唱做俱佳的架势。果然倒把她们的妈并跟着的几个丫头都逗笑了,方才那春寒中微微的伤怀,便似乎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了一般,彻底无影无踪了。 母女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在女孩儿们乳母的倡议下一道回了主屋。今日因老爷衙门里有事,出去的早,故而只是几个母女一道儿吃饭。用毕了饭,撤了桌子,母亲早又拉着大姐儿的手坐到了一边,笑着闲聊了几句,似乎要叮嘱些什么事情。 因着对这桩婚事不怎么看好,姚珊半点儿都不想知道母亲同姐姐说的悄悄话。她见母亲不注意,便想借故跑回自己屋子,也算是抓住最后时机,好生筹划筹划。没料到刚刚抬脚,手就给人拉住了。她回头一看,却是二姐儿。 看这位二姐似乎也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姚珊微微一笑,还是先跟母亲和大姐告了退,这才转过身朝着二姐儿道:“昨儿我折了枝桃花儿插在瓶儿里,因怕小桃她们折的不好,是我自个儿捡着高枝儿亲手折的,配着汝窑瓶儿,又干净又漂亮。屋里暖和,今儿早起看时,已经半开了,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开全了,不如二姐姐跟我一块儿去看看罢,好的话,也给母亲和姐姐们折几枝来顽。” 二姐儿微微一愣,还没来的及应声,里头她们母亲听见,早又笑骂道:“这小蹄子,就天天琢磨这些有的没有的,偏生你们父亲娇养她,宠得都没边儿了。现在愈发连树都敢爬了,不像姑娘,倒像个小子的样儿了。又没你大姐姐知书达理生得好,又没你二姐姐乖巧听话,看将来谁敢要你……罢了,左右今儿我有事要同你们大姐姐说,二姐儿你就带着她去罢,可仔细着,别叫她胡乱混闹。” 二姐儿笑着应了声,似乎想帮着姚珊说两句话,偏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直急得微红了脸儿。姚珊也不以为意,反倒变本加厉地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便在母亲又一波的笑骂发动之前拉了二姐儿的手跑出了门。 回屋之后,她献宝似地把那枝桃花搬了出来给二姐儿看,然后在二姐儿看得正入神的时候忽然问道:“二姐姐,可是因为大姐姐的婚事,有话要同我说?” 二姐儿的心思素来简单,说让看花便真的老老实实盯着花儿看,这冷不丁被姚珊出声一问,反倒给惊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朝着她看了过来。 姚珊站在桌边略抬了头看去,只见桃花粉嫩,娇艳欲滴,二姐儿的人却比桃花更见娇美鲜妍。虽然才不过八岁的年纪,但是那眉眼、那肌肤、那骨架、那身形,却已经具备了美人的坯子,显见着成人之后,她会拥有如何惊人的美貌了。 饶是同为女人的姚珊,看着自家这位二姐的模样,也忍不住暗暗赞叹,果然是红颜倾城,天生尤物。只是这性子也太软了点儿,难怪日后会有那等劫难。 姚珊这里略微一走神儿,那二姐儿却已经想起自个儿跟来的真正来意了。她上前了两步拉了姚珊的手,怯懦着道:“三妹妹,大姐姐的婚事……我听丫头们说,那贾家的大爷,好似……好似并不是什么良配……” 姚珊看着她的脸都要憋红了,才挤出来这么一句,心中多少已经有些了然,想来那几个丫头说的并不只这么“温和含蓄”,又想了想那一位大爷的风评,顿时觉得像吃了颗苍蝇一样难受。 看着几个丫头都在跟前,她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佯装无知,瞪着眼睛道:“怎么会?妈说大姐姐这门亲事是老爷亲自定下的,定然是不会错的了。” 二姐儿还要说什么,姚珊已经不想再听,她看了眼跟在她们身边的丫头,冷然道:“是哪个丫头这么胡乱嚼舌根儿,看我回了太太,都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她话音方落,已经见到几个丫头面如土色,再转头一看就连二姐儿也有些害怕,她这才反应了过来,自己一不小心又“超常”发挥了。 姚珊连忙用其他的话慢慢回转,心中却只有叹息:作为一名现代成年女性,婴穿到个古代遗腹女身上并不是最杯催的,新晋老妈为了生活再嫁给人家当后娘也不算个什么,新老爸的长女是个隐形腹黑、宅斗高手也没啥所谓,但是,当她得知原来她们都姓了尤之后,她忽然就有了些淡淡的忧伤。等到同新老爸新老姐建立了友好关系,而且成功让一家人打成了一片之后,忽然爆出了一个要娶她大姐的名叫贾珍的姐夫,她瞬间就觉得人生灰暗了。 侧面验证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宁国府”、“荣国府”的存在,以及他们家那位“衔玉而诞”的宝玉公子之后,姚珊彻底死心了。 原来她变成了尤三姐,成为了杯具的尤氏三姐妹之一。 第二回慈父 姚珊软言安慰了尤二姐几句,便打发丫头婆子送她回房了。 因心情不好,也没有什么精神弄些其他,故而假推早上起得太早,这会子犯了困倦,在伺候着自己的小桃和胡嬷嬷的精心服侍下,躺倒在了床上。 她一面闭上眼睛假寐,一面却忍不住习惯性地东想西想起来。 小桃和胡嬷嬷想是见她呼吸均匀,不疑有他,帮她掖好了被角,就轻轻退出了门去,在外套间伺候着去了。 姚珊暗暗叹了口气,轻轻翻了个身,脸朝里睁开了眼睛,盯住床头刺绣精美的被褥,继续她的神游。 来到这世界已经五年,她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己现在这种古代小户姑娘的生活。目前她们家的姑娘普遍是每人一个丫头外加一个婆子的配置,富裕程度大约比起那些大宦之家的名门闺秀来说还差得远,但是比她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总算是好多了。 孤女寡母的生活有多悲惨,那个时候身体尚在襁褓中的姚珊可是比谁都深有体会。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时候还很年轻的母亲余氏日益以泪洗面,一天天过着婆家不待见,娘家不理会的日子,真是怎一个惨字可以了得。 她无数次地担心柔弱的老娘被生活的艰辛给压垮,偏偏自己只不过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姐姐二姐儿也才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不添乱已经很不错了,指望着为老娘分分忧,是不可能的了。 往事不堪回首,直到两年前她们两姐妹随着母亲余氏改嫁到尤家之后,总算才结束了那愈发贫困和憋屈的岁月,生活水平显见着提高了不止一个水平。虽然说母亲是做尤老爷的填房,嫁过来的时候尤大姐儿都已经及笄,这样的新家庭自然不能算是个极好的,但是余氏的适应能力总归还是不错,作为继室和继母来说,也算是差强人意。 继姐尤大姐儿当时已经十七岁,早已经是个大姑娘,因为母亲早逝,帮着父亲在内维持,虽不小心略微错过了些嫁期,但却也因此而早已练就成了一个淡定腹黑的内宅管理高手。这位大姐对新任的继母和两个继妹略做试探之后,便就丢过了手,不再理会——人家根本看不上她们这种段位的,斗都不想斗。 亲姐姐尤二姐儿素来是个和软的性子,年纪也小,自然也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姚珊当时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奶娃娃,更是没有啥闹腾的理由。 尤老爷就更没有啥说的了。这位继父说起来还算是当世少有的紧跟时代潮流的时尚人士。在这个连皇帝陛下都推崇道家的时代,人家尤老爷竟然是个精通药理的居士。他之前的时候一直躲在这京郊宅子里潜心修道,谁知道自娶了余氏之后,竟忽然走了官运,因为几颗丹药得了上头的赏识,现今已是个六品的道录司演法了。 尤老爷一生酷爱钻研神仙之道,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加上姿仪不俗,倒是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又难得地随心随性,颇有竹林七贤之风。原配亡故之后,潇洒了十几年,临老再入红尘,对待这位带来了“福禄”、特别是还风华正茂、貌美如花的继室余氏自是不必说的敬爱有加,就是对姚珊和二姐儿两个“拖油瓶”也是视同己出地疼爱。 特别是当时身体年龄仅三岁的姚珊,更是因为“冰雪可爱、灵慧异常”这等异常主观的理由获得了继父尤老爷的万千宠爱。大约是因为药炼多了,想换个人练练手,玩玩儿养成,也可能是因为原来只有一个安静懂事的女儿,没有让人操心不已的儿子,所以性格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姚珊,就这么着给率性不羁的尤老爷当成了儿子教养。 这么个家庭环境之下,姚珊也就顺水推舟地对自己放任自流,丝毫不想勉强自己严格按照古代大家闺秀的套路成长。如此一来,她便同她的两个姐姐愈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么一种差异,倒反而歪打正着地把重新组合后的这个大家庭搞得日益融洽了起来。 姚珊每日里便愈发地如鱼得水,有的时候,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穿越者这件事。 直到那一天,尤老爷兴冲冲地回府,说起他新认识的道友——贾敬贾老爷。这位老爷是丙辰科进士,又顶着“宁国公之后”、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这些光闪闪的头衔,虽然听起来名头很大,却也是个炼丹药的发烧友。两人自去岁在她家附近的玄真观偶然结识之后,便一见如故,在丹药的炼制、道法的修为等方面都相谈甚欢。 甚欢之后,就也开始更多地闲聊些私人话题。 于是,贾敬那位死了老婆的儿子和尤老爷云英未嫁的长女尤大姐儿的婚事,就这么着在两位老爹一次共同的炼丹之后的友好谈话里,给定了下来。 作为填房,姚珊的老娘余氏也不太好干涉继女的婚事,何况这又是尤老爷亲自定下来的,就更不好多言。加上余氏素来是没有什么远见的,只听说那贾府有泼天的富贵,未来的姑爷又是府上的长孙,虽然是求取继室,但嫁过去就是长孙媳妇,大姐儿去了自然就可以管家的,怎么算都是个合算,故而她也就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 大姐儿到底是个姑娘,也不好对自己的婚姻发表什么看法。 倒是姚珊在听说了这件事儿后反应略大了些,竟然私自去找尤老爷表示反对。 破天荒地惹毛了老爷子,导致两父女不欢而散之后,姚珊倒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是了,大姐儿今年已经十九岁,虽然在现世还是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校园里读书的年纪,但在古代,已经算是个大龄的剩女了。眼下有这么一门怎么看都不错的婚事摆在眼前,让尤老爷如何肯拒绝。 那可是宁国府。 都中谁未曾闻过宁荣两府如雷贯耳的大名。一嫁过去,富贵、地位,唾手可得,你说姑爷的人品?对不起,这个没有在长辈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何况人家也就是在女人问题上不严谨了些,这在他们这个时代,特别是京城里显赫权贵之家的男人们身上,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 特别是这事儿还是被五岁的姚珊有意无意地拿来说项的时候,饶是素来疼她的尤老爷,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了。 这个家毕竟还是尤老爷的一言堂,于是这个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姚珊白同尤老爷置了几天的气,却也终究无可奈何,只是看着自己的继姐,总是不由得有些惋惜。原来那位书中不甚出彩的“珍大奶奶”尤氏,未嫁之前是这么聪慧内秀的美好女子。 可惜她现在也还不到六岁,能做的实在太有限。她的温柔和蔼的大姐姐,已经无法避免的要嫁给那个衣冠禽兽了。 似乎再也无法负担心中浓郁的愤懑和无力感,姚珊随意蹬掉了靴子,然后一头扑倒在床上,习惯性地摸了摸颈上花纹古朴的小铜镜,一如往常地慢慢恢复了平静之后,终于缓缓进入了梦乡。 睡醒的时候,见到床头多了个人,却是尤老爷。 但见他笑眯眯地擎着一只亮闪闪的物事,讨好地道:“三姐儿,看看这是甚么?” 姚珊没好气地接过那东西,仔细一看,却是只金钗。其他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那钗头是朵桃花儿,通体以黄金镂雕而成,花蕊是颗小小的红宝,做工异常精致,倒也算是难得之物。 尤老爷见姚珊细细端详,便在一旁搓着手道:“如何?这样子可稀罕?” 姚珊作势欲丢,尤老爷慌忙来抢,两父女滚在一处,闹成一团,之前的不快,似乎就这么一扫而空。 好容易停了下来,姚珊叹了口气道:“老爷果真要将大姐姐嫁到宁国府么?” “这个自然。已经过定了,如何不真?”尤老爷似乎不想多姚珊提这个话题,脸色登时又有些不好。他看了眼姚珊,终究还是不忍心苛责她,只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叹息道:“姗儿小小年纪,如何总是寻思这等俗事。难得的灵秀,都要糟蹋了。” 听着这话,姚珊睁大了眼,不由得暗叹,这老爹,亲闺女的婚事也算是俗事,真不知道他是超脱呢?还是脱线…… 一不留神尤老爷又开始大谈他的神仙道,姚珊苦着脸,承受他念念有词、背经书一般的魔音摧残,倒是路过的余氏看不过去,叫胡嬷嬷来抱了姚珊去换了衣服,又请了大姐儿、二姐儿来,这一家子才都坐在了一块儿,好生联络了联络感情。 姚珊看着意气风发的老爹、成熟妩媚的老娘、温和端庄的大姐、甜美乖巧的二姐,默默叹了口气。难得一个如此美好的午后,大约不久之后,就要少一个人在了。 虽然说未来姐夫贾珍贾大爷的各种绯闻弄得家里人们有些小不愉快,但大姐儿的亲事,到底还是如期办成了。 姚珊的继姐嫁入了宁国府,正式成为了珍大奶奶尤氏。 大约毕竟因为是新婚,加上尤氏的容貌也算是不错,所以新妇回门的时候,姚珊这位大姐的脸上也算是如沐春风的。 姚珊看着这位姐姐,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有希望老天开眼,让大姐以后的日子能不那么难过吧。 当然姚珊自己也会为她努力奋斗的。虽然来自异世,但这些家人们待她,却真心都是极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了全家人的幸福生活,她不拼上一拼,简直都对不起自己穿越这一回。 第三回家书 正所谓“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姚珊才刚刚下定了决心要努力奋斗,带领全家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顺便成为姐姐尤氏坚强的后盾,这机会便就来了。 事情的起因,却是都中来的一封家书。 这封家书是寄给母亲余氏的。 听得跟着母亲的丫头翠菊过来传的话,姚珊还很是诧异了一会儿。想着一个大字儿都不认识的母亲,竟然也会有人给写了家书来,这本就已经是件稀罕事儿,更不要说,据她所知,她母亲在余氏家族那边几乎早就已经算是举目无亲了。 自从五年前母亲余氏不幸守寡,紧接着一年之内老外祖父也亡故了之后,本就人丁单薄的外祖家就几乎没人了。外祖母走的早,也没能给母亲留个同胞的兄弟姐妹,虽然有个庶出的舅舅,但是据说自小儿他人就不怎么长进不说,更是早早地弃仕从商,跑到外地做生意去了,十来年都没有音信,生死都不知,也基本上跟个没有的一样了。 如此的情形之下,能够给母亲寄来家书的人跟她到底是什么,姚珊实在是猜不出来。 不过好在,她认识字。家里头除了尤老爷和已经嫁出去的尤氏之外,也就只有她认识的字最多了。 二姐儿的爱好不在这个上面,人家注重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每天专攻女红针黹、厨艺家政,就等着过两年嫁人了。 老娘余氏是因为既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想法。像她那个年纪的女性,家境又是那个样子,不认识字也是很正常的。 只有姚珊,因为开了穿越的挂,还算是个文化人。虽然对古文和繁体字略觉蛋痛,但是比起母亲和姐姐来,怎么也算是基础牢靠、触类旁通,重新捡起来也是容易的很。 所以,当尤老爷满腔教书育人的热情被娇妻、次女的倦怠和敷衍扑熄之后,终于在小女儿姚珊的身上重新焕发了活力。 特别是这小女儿居然一教就会,过目不忘,简直是天资聪颖啊。两年下来,姚珊便在尤老爷的指导下,“学完”了几十本古书。除了老爷喜欢的道教经典之外,还有诗经、古文、甚至四书……不管是什么书,只要尤老爷教了一遍,隔天再问,姚珊已经都“记住”了,导致老爷子时常惋惜,如果这小女儿是个男孩儿的话,这等天资,几乎都可以去考状元了。 女儿被夸,余氏自然是高兴的,就连二姐儿也为妹妹高兴。只是姚珊自己却时常有些汗颜,多少有些开了作弊器的尴尬。然而自己再不济在现世也是念了二十来年的书的,学士的学位虽然跟这时代的神马大学士的职位没有啥可比性,但也不会真的变了吃闲饭的。所以说,把现世积累的知识升级下繁体字字库和古文体格式啥的,真的没有啥大惊小怪的,毕竟咱也是曾经在现世里寒窗苦读了十几载的啊。这么一想,倒也就渐渐淡定了。 由于有这个特长,姚珊便偶尔兼职了尤老爷的书童。她年纪还小,不方便伺候笔墨,但是念念书、念念信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尤老爷本就疼爱她,巴不得多同她相处,也多半就是借着这个幌子多享受些父女的天伦罢了。 不过也是因为这一点,家里人们便养成了但凡有些什么书信上的事情,都来找姚珊的习惯,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她才五六岁的事实。 母亲余氏还怕把她累着,姚珊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念念信,写写字也费不了她多少事儿,正好还可以把控各路消息,总是利大于弊的。 基于这么一种惯例,给她母亲余氏的这封家书,自然便是由姚珊来亲自向着她母亲宣读的。 “月霞表姊芳鉴……” 姚珊一读信封,她母亲的脸色就有些变。等读完了全文,念出那句落款“妹云蕊拜启”之后,母亲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她一把抓过那封信,盯住姚珊问道:“三姐儿,你方才念的,可当真?” 姚珊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只是这云蕊姨妈……” 姚珊还没有问完,便见母亲余氏的泪水愈发多了,她慌忙上前扶住,只听余氏哽咽着道:“我苦命的云蕊妹子。”念了一遍,竟晕了过去,倒是把姚珊吓了个半死。在里头套间做针线的二姐儿闻声赶来,眼泪立刻就奔涌了,也险些跟着一起晕过去。好在姚珊够冷静,命随侍的仆妇掐了掐老娘的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她重新弄醒过来。 余氏的脸上泪痕犹在,看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一手搂住一个道:“我的儿,妈无事,只是想起你们苦命的姨妈,一时不忿,岔了口气而已。” 二姐儿见母亲哭得伤心,也感同身受一般,陪着掉泪。姚珊见母亲和姐姐都哭成一团,却完全摸不着什么头脑,只得扶着两个人,缓缓劝道:“妈妈,二姐姐,究竟这是怎么说?云蕊姨妈信中所言,分明乃是喜事,怎地你们反倒哭得如此伤心来。” 余氏听了这话,方才接过帕子,拭了拭泪道:“瞧这事儿弄的,倒是妈的不是了……三姐儿你年纪小,没见过你云蕊姨妈,二姐儿小时,她倒是来过咱们家几回的。都还抱过她呢……” 姚珊听着老娘开始讲那过去的故事,心中暗叫不好,果然,余氏忆苦思甜,洋洋洒洒讲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总算在姚珊刻意地引导下扯回了刚才那个“云蕊姨妈”的话题。 原来这云蕊姨妈乃是余氏姨妈家嫡亲的表妹,虽然也是小户姑娘,但原来也是一直当成手心里的宝贝儿疼爱的。余氏的姨妈去的早,姨夫另娶了继室,没上几年,就添了两子一女,把这么一个前头原配留下的长女恨得似个眼中钉一般,当做使唤丫头一般使唤了几年,才九、十岁上,生父也没了,还没有出孝期,这狠毒的继室就竟寻了个由头把她发卖了。 显然这位表姨妈小时同余氏的关系是很好的,故而余氏将她的故事讲得声情并茂,饶是姚珊也忍不住感叹,这孩子,命运确实悲惨,苦逼指数直逼没有玻璃鞋的灰姑娘……只是不知,她可有王子没有…… 才这么一想,余氏那边已经非常有默契地说上了。 “唉,一连五六年没有音信,还当她没了呢……谁承望今日竟还写了信来,总算是罪孽可满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滴下泪来,把那家书递回给姚珊,要她再念一遍。 姚珊无奈,只得又细细念了一遍。念道“一别经年,妹深陷泥沼之中,恐不能复见”等语时,余氏便哭咽几声。而到了“幸遇慈主,得蒙不弃,侍奉枕席”的时候,又转悲为喜。如此种种,哭哭笑笑,真不知如何是好。 对于多愁善感的老娘,姚珊的耐心一向是很够的,也是因为她遵母命又读了一遍,才总算理清楚了此中的因由。 原来,是母亲姨妈家的表妹在亲娘亲爹先后都亡故后,因为遇到了狠毒的继母,被卖给了人家做奴婢。辗转了几家,遭了不少罪之后,幸好被一户好人家给买下了。这家人不但是权贵显赫之家,更是书香门第之族,主子们个个素质很高,待下人自然也不会太过苛责。也算是风水流轮转,这位云蕊姨妈倒霉了那么久,因着小时候跟当秀才的爹认了几个字,竟机缘巧合给了那家的大少爷选了做丫头。 这两年年岁愈大,偏巧大少奶奶一直无所出,看她是个老实孩子,便做主给开了脸儿做通房。也是运气好,还不到一年,就怀了孕,因孕期思乡,家中主母开恩,准许她寻旧日亲友探看。 这云蕊姨娘自不想再见自家那些狠毒的亲戚,只想起了小时关系最好的表姐,这才便斗胆求了主母,寻了余氏的踪迹,寄了家书来。 姚珊好不容易把这关系理清楚了,正在暗自感叹,却忽然听得门外仆妇来报:“太太,外头送信的人还等着回话儿呢,您看这是去还是不去啊?” 余氏这才回过神来道:“啊,去,咱们自然要去,二姐儿、三姐儿,快去换了衣裳,待我回明了老爷,明儿咱们一道儿去看你们云蕊姨妈去。” 姚珊和二姐儿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晚间尤老爷回来,倒是吃了一惊,不过还是慎重地亲自选了礼物,交由余氏,让次日带了过去。 不但如此,连姚珊和二姐儿的衣服、头饰,也命余氏仔细选过,挑了最好的一套儿,方才出门。 姚珊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有多想。这种时候,她一般还是守着五岁小朋友该当的本分的。这也是她虽然常常言行跳脱,却仍得了全家人欢心的原因。谁都喜欢有眼力见儿的孩子,该懂事的时候一定得懂事,不然,下次万一连门儿都不让她出了,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当她抱着这么一种随便走走亲戚的态度,和母亲姐姐坐着马车,到达了那云蕊姨妈现在栖身的地方的时候,她很是吃了一吓。 等到里头的人迎出来,把她们接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能言语了。 为神马走亲戚会走到佥都御使府来啊。 还有,救了表姨妈的大少爷竟然姓林,他娶的夫人,姓贾。 姚珊趁着尤氏同贾氏寒暄的功夫悄悄捂住了脑袋,暗暗在心中咆哮:不要告诉我,这美女就是贾敏啊,那新任表姨夫岂不就是林如海?天哟,不带这么刺激的。 她正在那里抓狂崩溃,冷不丁旁边有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奶声奶气地道:“这位姐姐,你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第四回绛珠 却说姚珊正躲在母亲身后装壁花,顺便胡思乱想,竟忽然听得有人询问,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微笑着正想回应,然转过头来的一瞬间,她便就有些呆住了。 原来那同她搭话的却是个极小极漂亮的女娃娃,约莫三四岁大,走路尚且还不稳,说起话来却也似模似样。看了看这小姑娘身上的衣服饰品和跟着她的那一大群丫头仆妇,姚珊已经基本猜出了她的身份。没有想到,作为珍大奶奶的妹子,贾府的人还没有见到,林府的人却先见到了,真是不可不信缘丫。 而要是姚珊没有听错,这小妹妹刚刚竟然是在关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对于一个三岁幼童来说,竟然都已经能够有如此心思和口齿,这聪明灵秀的强大先天也实在是太让人稀罕了。所以说,不愧是绛珠仙子转世的么?天赋果然异秉啊。 姚珊暗暗叹了口气,稳了稳心神,保持着自己最完美的微笑,亲切地同小姑娘答腔:“多谢妹妹关心,我不妨事的。” 说着话的功夫,前头大人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小插曲,纷纷转过了头来。那贾氏便笑着招呼道:“玉儿快来,正说引你来见见客呢。” 那小姑娘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走到了贾氏跟前。贾氏一把挽住她的小手,先给她介绍余氏和姚珊姐妹,“这是尤家太太并她家的两位姐姐。”跟着又朝着余氏笑道:“这是小女黛玉。” 原来她猜的没错,这小美女果然就是林妹妹啊,姚珊一面暗暗咂舌不已,一面仍是留心观察那小黛玉,只见她果真按照贾氏的介绍一一行礼,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动作舒展,毫无局促和忸怩,俨然已经有了点儿日后那种大家闺秀的风范。 姚珊瞬间就有些自卑,不过转瞬间又释然。这可是林妹妹,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跟绛珠仙子比仪态吧……差不多就得了,反正她就是一打酱油的,跟大家搞好关系就行啦。 这一会子的功夫,她的那位云蕊姨妈也来了。这位姨妈姓谢,因为有孕,已经由通房抬成了姨娘,人称谢姨娘。虽然已经是姨娘,但在这大户人家,礼节总是繁杂的,身为妾室,即便是亲眷到访,也得主母首肯,传召了才能相见,简直弄得跟进皇宫差不多了。 见了面也不能废了礼数,姨娘见正室势必是要问安的,见外客,又是行礼,这边余氏也要还礼,又令姚珊和尤二姐儿见礼。乱纷纷一套的礼来礼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总算弄完了,大家方坐下说话。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姚珊也终于逮住了机会将这云蕊表姨妈细细打量了一番。但见她中等身量,秾纤合度,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虽然因着有孕,腹部突出,但也于她的容姿并无太大损害,真个是当世难得的美人。更兼姚珊不过同她略略寒暄了几句,便觉得如沐春风,极其妥帖舒服,再想到那封颇为顺畅的家书,以及此位姨妈曾在林探花的书房“红袖添香”过几年的履历,显见是个有几滴墨水的文艺青年,一下子就把明明也是美女的余氏抛下了老远。 然而等到再细看了看端坐在正中主人位子上的贾敏,姚珊却忍不住默默地捂住了脸。得,公侯小姐神马的,真心伤不起啊。她妈她表姨妈再加上她们姐仨大约都压不住,看那通身的气派,高贵典雅的言谈,简直如同天生如此那般地自然,立刻把在场所有女人比到泥地里去了。 姚珊正在那里暗自吐血,那贾敏已经笑着看过来。她先对姚珊和二姐儿表示了下关心,然后顺理成章地说“怕闷坏了孩子们”,要带她们姐妹和黛玉一同出去逛逛,体面潇洒地吩咐人把她们几个小朋友和自己都带了出去,把独处的时间留给了余氏和谢姨娘。 谢姨娘自然感激不尽,就是余氏也觉得这主母贾氏非常上道,一时宾主尽欢,含笑暂别。 姚珊和尤二姐儿顺从地跟着贾氏出了花厅,拐了几拐之后,便到了林府的后园。虽然如此,但谁都知道,贾氏的这所谓的陪同闲逛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像她这种身份的人,能劳动她作陪的,可不知道要什么等级的才够的。 故而,一出了门,大家沉默下来了之后,气氛难免就有些尴尬了。向来乖巧羞怯的二姐儿给弄得十分拘谨不说,就是姚珊,在这位贵妇的陪伴下,都多少有些不自在起来。贾氏大约也觉得跟她们几个小孩子逛没有什么意思,加上她的身子似乎不太好,总是很容易疲倦的模样,所以只陪着她们走了一会儿,便叫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带了几个仆妇好生看顾,自己就退到路边的亭子中歇息去了。 黛玉似乎有些担心她的母亲贾氏,看样子本想也去陪她休息解闷,偏偏人贾氏笑眯眯地吩咐下来:“尤家两位姐姐是客,玉儿可要代母亲好好招待。”只这么一句,便让这位小美女乖乖地应了,十分配合地领着姚珊和尤二姐儿满园子闲逛起来。 林府的这宅子占地虽不甚广,但比尤家在京郊那个宅子已经大了不知道多少了。加上林府人口简单,房舍也并未占多少。林家老爷老太太早几年已经过身,扶灵回了姑苏老家,现下这府里就林如海一个男主人,主母贾氏,姑娘黛玉,并两三房姬妾,除了姚珊的表姨妈谢姨娘之外,另外两位倒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人口少了,房舍就不多,那庭园自然就大了。加上林如海和贾氏都算是高级知识分子,还难得地都有着高雅的品味,于是这园林弄得自然就好看了。 姚珊先是还是随意走走,看了几眼之后,竟不由自主地被那亭台廊桥、水榭池阁、花木山石、珍禽异兽所吸引,倒真是观赏起园子来。而小小的黛玉却一直很淡定地在前引路,尽职尽责地将她家的后花园向姚珊两姐妹展示解说,俨然是一位合格的小主人。 姚珊在满园子的清贵精致之中着眼看去,但见幼小的黛玉身着锦绣,如同偶然坠落在凡间的彩云,偶一回眸,间或浅笑,举手投足,无不动人,虽尚年幼,但已能看出是个小小的美人儿坯子,加上她家这种书香门第的环境,将来自是容颜不俗,必成绝色。 饶是姚珊是个女人,多看了几眼,再想着昔日书中的描述,都几乎觉得痴了,忽然也就明白了为啥林妹妹是那么多男人的梦中情人了。如果真能长成那等超凡脱俗的模样和性情,要是她是个男人,她也喜欢啊。 二姐儿到底是小孩子,没了贾氏跟着之后,明显放松了很多,但她到底是胆小羞怯的性子,倒也没有敢做出甚么惊人的举止。姚珊就不同了。她本来就是个跳脱的性子,加上此时见到了活的林妹妹,难得的还是个纯天然无污染的小萝莉的模样,这都不去调戏一下,简直对不起她来的这一趟啊。 剧情大神都安排了她有个黛玉庶母做表姨妈,此时不趁机调戏一番,更待何时?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她恰好便看到不远处有块石碣,上面题了几个俊逸的大字。姚珊不由得暗道来得甚妙,便当即快走了两步,赶上了黛玉,笑眯眯地道:“有劳妹妹,府上的这园子,真真好看的紧。布局之精妙,且就不说它了,单只这题记之笔,便竟似已高过景致更甚了。”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的,特别是姚珊竟无耻地拐着弯儿地拍了她爹林老爷的马屁。都说字如其人,看那题字的手笔,如此地俊逸洒脱、高雅清丽,恐怕出自林如海之手的可能性没有十成也有九成了。 果然,姚珊这话一说,小黛玉一直看着似个小大人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羞赧的微笑。她回过头来,看着姚珊的眼睛,含笑道:“这原是家父随兴所题的,承蒙三姐姐谬赞了。”到底还是小孩子,虽然谦虚了几句,但毕竟写字的是自家尊敬的老爹,小姑娘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也到底因了此,才有了几分正常三四岁孩童该有的表情举动了。 于是就这么着,虽然黛玉小朋友想秉承她母亲贾敏的教导,努力做个尽职尽责、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小大人,但终究还是搁不住姚珊的脸皮厚,嘴巴又会说,很快地,两人便以此为突破口,迅速加深了彼此的感情。 二姐儿在一旁有些叹为观止,但却也知道姚珊素来如此,加上她年纪也不甚大,见识也就跟寻常的小户闺秀没有什么两样,虽然隐隐地有些怕自家妹妹这么高调惹出什么事儿,婉言提醒了几句,发现无效之后,便也就由得她去了。 故此,等到花园儿逛得时候差不多了,王嬷嬷几人接到了贾氏的指令带着她们往回走了的时候,姚珊已经成功混成了小黛玉的闺蜜。 可怜三四岁的小萝莉大约还搞不清楚闺蜜是神马,只不过,有个年龄仿佛的小姐姐一起玩儿,总是好的。她长了这么大,都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冷不丁遇到了姚珊这个童心未泯,又刚好披了个萝莉皮的现代大婶,倒也新鲜,初期的破冰之后,小姑娘的俊脸儿一直就保持在了神采飞扬的状态。 同贾氏汇合之后,连贾氏都感染了黛玉的愉快情绪,到花厅的路上都一直挺高兴的。 不过这种好心情也就持续到了进花厅的时候为止了。因为正当她要宣布款待尤家三母女用饭的时候,有个妇人急匆匆地进来,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她的脸色就略微有些变了。 虽然很快地就恢复了镇定,又坚持留了余氏和姚珊姐妹吃饭,一切都再得体也不过,但是看在姚珊的眼里,却也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想来,定是后院儿发生了什么事儿罢。做古代的贵妇,可真是个技术活儿,即便嫁得如林如海这种的极品好男人,也总是有几件不顺心的事儿,就是不知道这次的是什么了。 用过饭之后,余氏也看出贾氏似乎有事,便带了姚珊和二姐儿告了辞,起身离开了林府。分别之时,余氏同谢姨娘自然是依依不舍,姚珊和黛玉也有些不舍,皆都约定择期再聚,贾氏客套地要大家常来往,于是这一趟探亲之旅便这么结束了。 姚珊意犹未尽地跟着余氏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就听得二姐儿跟着余氏打自己的小报告,她时不时地假意争个辩或是发个火,倒是把旅途弄得有了些生气,没有那么寂寥了。 好容易回到家,还没得歇口气,便听得外头仆妇们来给余氏传话:“太太,大姑娘传了信儿来,要请您带着二姑娘、三姑娘过宁国府一叙。” 第五回宁府 姚珊听见这个信儿,不由得一愣,就是余氏也觉得有些诧异,这才新婚几个月,怎么就喊着娘家的人往婆家去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婆家苛待了她。 不过等到见了名帖儿才知道,原来却是件喜事儿。 新婚的尤氏居然有喜了。 这种喜事自然是要同娘家人分享的了,加上尤氏总算也是宁国府的长孙媳妇,借机邀请母亲妹妹过府一叙,原也没有什么过分。 当下,余氏的心情就多云转晴了,连带着姚珊和尤二姐儿都有些高兴。毕竟,在这个时代,有儿子的女人才有依靠,更不要说这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就怀上了,虽然不知道是儿是女,但既然是喜,任谁说起,都是新妇有福气。 于是母女三人赶紧打点,略作休整,便备车去了宁国府。 这也是姚珊头一回去姐姐的婆家,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红楼梦故事发生的大舞台——荣国府的隔壁,她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激动。再看同车的母亲和姐姐,她们的面色也是激动万分,毕竟,对于她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女眷来说,能到那都中最繁华的所在走上一圈儿,这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的机会,如何还能够淡定的起来。 如此,在车上摇晃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她们终于到了地界,姚珊偷偷从车帘子的缝隙中看去,果见那宁国府气派异常。 首先看到的是门口蹲着的两个大石头狮子,然后就是三间兽头大门,仰头看去,可见门上挂着一个大匾,上面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金碧辉煌,宏伟万千。门前坐着十来个衣衫华丽的人,不像是家丁倒像是官老爷。然那大门却没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姚珊母女们的马车便是直接入的东角门。 进了门,早有婆子们迎上来,扶着尤家母女们下车,又换了三乘小轿子,由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抬着,往内院而去。 姚珊虽坐在轿子内,但人可没有闲着,早从帘子缝儿里把沿途的路线略看了看,但见甬路笔直,院墙高耸,树木蓊郁,好一派宏伟大气的景象。过了正院儿,进了仪门,又过了几个小门儿,才了到了个略大些的门,这方是内门了。进了内门去之后,又是个仪门。再入内,又走了片刻,方才是宁国府的正房了。 几个丫头婆子早迎上来,接了尤家母女们进去。她们的脸上也是堆着笑的,招呼的也异常得体,但是不知道怎么地,姚珊总觉得那表情不太真诚,看着心里忽然间就透着股子别扭。余氏和尤二姐儿倒是都只顾着高兴,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进了正房之后,只见个年届四十的贵妇已经起身相迎,但见她身着赭色的缠枝牡丹洋缎袄,下系同色衫裙,额上勒着同色抹额,上面镶着几颗莹润的玉石,发髻整整齐齐,簪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凤凰钗,面带着微笑上来寒暄问候。 姚珊刚想着猜测这是不是就是贾敬的老婆,姐姐尤氏的婆婆,宁国府现任的主母,却忽然听得余氏称呼她大太太,倒不由得微微一愣。过了一会儿方才搞清楚,原来这位却是隔壁荣国府的大房太太,邢氏。 虽然对这位邢夫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姚珊却仍是按照母亲的吩咐规规矩矩地上前见礼。 那邢夫人干笑着答了礼,胡乱夸赞了姚珊并二姐儿几句,便笑着同余氏搭话道:“亲家太太这么老远来,又是为的珍哥儿媳妇的喜事儿,原该是这府里太太亲迎的,不成想,我那二嫂子病着,不能迎接远客,只得由我暂代了。” 她话是这么说着,眉梢眼角却隐隐透出了一股子高傲得意之意,弄得姚珊心中愈发不舒服起来。心道这算什么事儿,算起来宁国府是荣国府的长房,长房嫂子生病,临时喊你出来陪客而已,怎么就能这么得意?就算是有什么历史因由要幸灾乐祸,也不能让人看出来罢,果然,这位夫人的才德,也就是个尴尬人的水准。 余氏也没有怎么见到大场面,倒也没有留意邢夫人的这点子小心思。大家厮见毕,因着当家主母没出来,大家自然也就没在大厅久坐。尤家母女们刚刚喝了半盏茶,早从后头又迎出来一个管家媳妇,客客气气地施了礼,笑微微地道:“亲家太太并二位姑娘来了,真是对不住,我们太太正病着,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了。” 邢夫人笑道:“二嫂子病中还惦记着亲家太太,倒真是有心啦。来升家的,你们太太这会子可吃了药了?” 那来升媳妇忙应道:“回大太太的话,我们太太刚吃了药,今天精神略好些,吩咐我出来回大太太,说亲家太太头一回来,也不能出来见,实在是失礼,只有请大太太多照应了。” 邢夫人略点一点头,便转身朝着余氏道:“既然是二嫂子身体有恙,那今日大约不能见了。便由我陪着亲家太太去看看珍哥儿媳妇罢。” 这下子不只姚珊,就连余氏也觉得有些奇怪了,不过也没有好细问,只跟着邢夫人转过穿堂儿,往右边尤氏的院子而去。 尤氏的院子也不错,看着地方挺大的,装修装饰也十分过的去。余氏和二姐儿眼中不由得露出那等叹为观止之意,邢夫人愈发有些得意和高傲,姚珊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怎地有些暗暗叹息:难怪人人都想着嫁入豪门,这逼人的富贵,果然是能够迷花了人的眼。 然而等到了地儿,她才终于明白,即便身处锦绣繁华之地,坐拥无限富贵,也不一定就能获得幸福,不过才几月不见,她的新婚的大姐尤氏,竟然已经瘦了一大圈儿,卧病在床了。 余氏大惊,忙上前去细看,二姐儿和姚珊自然也跟着上前。但见那尤氏挣扎着半坐起身,先跟邢夫人见礼,客气地道:“今儿有劳大婶子了,要没大婶子在这儿支撑,今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好。” 邢夫人忙扶住她笑道:“珍儿媳妇说哪里话,你快躺下罢,可担心身子。” 余氏的眼圈儿已经红了,邢夫人叹息了一声,大约也觉得不太好打扰人家母女相聚,略坐了坐便寻了个借口走了,屋子里方才只剩下尤家母女四人。 邢夫人一出门,尤氏脸上的笑容就跨了下来,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余氏忙坐到她的床前,拉了她的手儿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一说?不是说有喜了么?怎地这么看着,倒像是病着了。” 尤氏不说话,只是哭。还是旁边服侍的陪嫁丫头腊梅哭着道:“太太您不知道,姑娘的胎险些就没了,大夫来看,说必定要小心静养……便是这样,也不知道挨得过头三个月呢。” 余氏大惊,忙扶了尤氏躺下,细细问道:“究竟怎么,竟弄到这个地步?” 尤氏愈发哭得厉害,那腊梅哭着接着回道:“太太,咱们姑娘她心里苦哇,才回完了门儿,这府里的太太就病倒了。因娶了咱们姑娘前才生了位小姐,身子做了病……说是给他们家大爷娶亲也是为个冲喜的意思。没成想就略好了几天,就又病倒了,这回却是凶险的,看看的也就是这几日了。我们姑娘日日照管,奉汤侍药,无微不至,这也就罢了,没成想这才坐了胎,大爷就把家里的两个丫头开了脸儿,每日每夜地胡来,几个姨娘也如狼似虎,早就眼嫌姑娘进门儿这几个月分了爷的宠,这会子就变着法子地欺负姑娘,又说她出身低微,又说她命里带煞,克死生母又克婆婆……” 她说的顺口,竟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这话一出口,已经觉得失言,小脸儿顿时煞白,尤氏忙低声喝止,脸上却早又淌下泪来。余氏因是继母,来的时候这尤氏年纪已大,自己并没怎么管教便送她出了阁,本是对她感情不深。然而此刻,见她新婚燕尔便委顿在床,才怀的头胎孩儿便险些小产,心中怜意顿生,但她也是个软弱的,只得劝了几句,虽然是好意,但听在耳中总是觉得不痛不痒。 倒是姚珊和二姐儿年纪幼小,自小儿没有依傍,自到了尤家之后,多得这位秉性柔顺的继姐的照管,关系反倒不错,此刻见她憔悴,心中倒是真心感到难受,眼眶也都红了。 只是余氏和二姐儿也就只是个陪着哭罢了,姚珊却向来不是个绵软性子,她听得腊梅说了这几句,心中已经十分光火,虽然这丫头没说全,但猜也猜得到尤氏这个样子恐怕也就是那几个姨娘丫头的手笔。她一面暗叹宅斗这东西总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一面已经在心里缓缓打定了主意,要管一管自己大姐这件闲事了。 正好这屋子现在里也没有外人,她索性便把那乖宝宝的面具去了,冷笑了一声道:“我说大姐姐那报喜的信写的奇怪,还怎么非再三要咱们来呢。这倒真是好厉害的府里,咱们家好好地姑娘,拿来当冲喜的,这会子看着不中用了,连几个姨娘都敢把正经奶奶百般地作践——当真是欺负咱们家没人了么?妈,你可要给大姐姐做主,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六回璞玉 她这一爆发,倒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余氏呆呆地看着姚珊,愣愣道:“三姐儿,你这是怎么一说?” 姚珊这时候却也再没功夫顾忌自己的表现是否符合古代正常萝莉的标准了,反正她们也不能把自己抓出去当妖怪烧了,那又有啥好藏着掖着的。 她当即叹了口气,也坐到床边,拉着母亲姐姐的手道:“妈,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侯门深似海,可不是谁都能应付的来的。当初老爷说把大姐姐嫁到这府里,我本就怕她吃亏——大姐姐人品样貌都是好的,若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是当家主母当着,家宅内院的管着,日子过得必定诸事顺心,不会出半点差错儿——可到了这府里,那可是什么个光景儿?我方才看着,就连门口站着那几个应门的下人都比得上咱们老爷的款儿了。大姐姐再要强的人,到了这里,恐怕那要强的心都歇了几分儿了,更何况赶上这样的事儿?” 余氏惊诧了半响,到底也是觉得姚珊说的有理,只是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故而她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至于可怜的二姐儿,早就已经被今天这么大的信息量吓傻了,人家毕竟是个正常的原装古代八岁小萝莉,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 倒是大姐尤氏,却是仿佛才认识了姚珊一般,瞪大了眼珠看着她,半响才苦笑道:“想不到咱们家里,三妹妹年纪虽最小,倒是个最明白的。只是,这件事便就这么算了罢,我们太太的病愈发重了,终究不好闹起来的。” 她闭了闭眼睛,仿佛连最后一层伪装也卸下来,看起来竟有几分疲惫。这个新婚才几个月的少妇,想来就已经认识到了宁国府这富贵锦绣背后的黑暗,显见着是受了不少折磨。 姚珊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但看着姐姐尤氏那瘦了一大圈儿的脸,终于还是作罢。只是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既然大姐姐这么说,我便听姐姐的,且缓过这会子再说……” 缓过去再说的意思,其实还是以观后效的想法儿,姚珊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一节,给了大姐一个台阶,但是却并没有答应就这么算了。看那尤氏似乎对她这打算不怎么赞同,姚珊连忙打岔道:“大姐姐,身子可有觉得怎么着?” 尤氏摇摇头道:“也不觉怎么着,只是身上没劲儿,白日里昏昏沉沉,到了晚间却又偏睡不实,也只能这么养着,还不知道这孩子……”她说着,泪水又似要坠落。姚珊忙往下靠了靠,俯在她肚腹之间,轻声道:“小侄儿,你可要乖,千万别折腾你妈妈了。若是不听话,看以后出来,姨妈打你的屁股不打。” 这一席话,再配上五岁萝莉天真娇憨的神态和语气,实在是令人捧腹,尤家母女早几个又笑成了一团,就连尤氏的面色都缓和了不少。 说着话儿,里头管家媳妇子又来回话,这却是要款待饭食了。尤氏不能下床,尤家母女几个本想多陪她说说话儿,又怕她是新妇,没得落下话柄,只得依言出去。姚珊分析了下此时的形势,虽然心中不忿,但敌强我弱,真要选了这个时候爆发出来,却也不是个明智之举,只有从长计议了。 当下母女三人随着丫头婆子们转入正房花厅,早有主人家站起相迎。姚珊抬头一看,这中午来的倒是两个贵妇。除了早上的那邢夫人外,另有一个年纪仿佛的贵妇站在一边。这位夫人的形容比邢夫人的略微有些丰满,却是更显得雍容贵气。一身儿赭红色的洋缎子袄,上面手绣的莲叶百合,下配银灰褶裙,异常典雅大方。不知道是不是搭配得体的原因,看料子成色都比邢夫人的略好了些。 再往上看,是一张圆圆白白、端庄和蔼的脸。发髻漆黑,点缀了几样钗环,倒并未十分骄奢,不过仔细看上去,手工质料都异常精致,想来也必非凡品。反而还因了数目不多,外形也不甚抢眼,倒是没有邢夫人那么一种暴发户般的尴尬。 看着这个阵仗,姚珊心中便已经隐约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还没等细想,果然就见母亲余氏上前招呼,乃是“二太太”是也。心下登时明白,这位夫人,自然便就是荣国府的二房太太,全书男猪——贾宝玉同学的老娘,王夫人了。 这位菩萨一般模样的王夫人一直笑眯眯地,态度总是比邢夫人的好些,余氏和二姐儿便很是受用,情绪也平复了不少。可惜姚珊旧日读书,知道这位夫人可一点儿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心里到底是有些抵触的。不过她面上却一丝不露,看着仍是那个乖巧的年仅五岁的尤三姐儿,乖乖地按着母亲余氏的指示,和姐姐二姐儿一道规规矩矩地见礼。 母亲余氏同这两位太太是会亲家的时候打过照面的,所以倒也可以寒暄上几句。不过也就仅仅只有几句而已,豪门贵妇和小户主母,终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题可以聊,所以这一顿饭终究还是略有些冷场地吃完了。 饭后,余氏见实在是没什么话说,便提议去看望一下她的亲家太太,贾珍的老娘冯氏。 虽然说来看的是自己的闺女,但是人家主母病着,不看看就走也确实不是个礼数。余氏虽然出自小户,但是家里也不是那等什么教养都没有的,这点子礼数还是知道的。 所以,邢王二夫人欣然同意,当下就带着一堆人,引着她们母女往后头贾敬的正房太太院子里绕去。 一路闲聊的话题也就有了着落。从何时得病,何时问药,延请何医起,说到她素日的能干,今日的委顿,牵牵连连,倒是多少让一旁的姚珊了解了些这位未曾谋过面的大姐尤氏的婆婆冯氏的好些信息。 原来这位冯氏夫人家里也算是都中的权贵,虽比宁荣两府略差了些许,但是也绝对排的近京里的上流圈子了。 可惜就是这位冯夫人运气不太好,嫁个老公,竟然喜欢修道,生个儿子,又不成器,专喜欢乱搞,最后老来得女,偏偏又伤了身子,虽然身处锦绣繁华之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纵观整个人生,也可以算是个杯具女性了。 说着话儿,已经到了后头宁国府正房大院儿了。因为这位冯夫人到底是重病的人,余氏和邢王二夫人尚可探看,姚珊和二姐儿两个小孩子就不便跟着去了。这年代小孩子的夭折率实在是太高,探病的事儿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她们当真地参与的,这要是万一过了什么病气儿,有个什么好歹,可是谁都说不清楚了的。于是邢王二夫人随口打发了几个妥当人儿,叫好生带着姚珊姐妹去会芳园逛逛,这才陪着余氏进了冯氏夫人的院子。 姚珊一脚踏入那会芳园,这才知道,果然这宁国府就是有钱,也不愧是几代权贵,见识也是不缺的,难得地把这园子弄得又好看又有品位,实在难得。心中顿时对那“富贵三代,始知穿衣吃饭”的说法,隐约有了些认同。神马是品味,那就是钱堆出来的啊。 丫头婆子们倒也很得体,看着姚珊和二姐儿的眼睛都有些发直,早有个俊俏的年轻丫头上来微笑介绍。姚珊心中甚为愉悦,想着这来逛逛园子也有个美女导游做解说,总是好的,这大户人家也委实客气有礼的紧。 此时才刚入夏,天气倒还是不甚炎热。园中好些花儿都开了,二姐儿素来喜欢这些花儿草的,那丫头察言观色,便引着她们往花圃而去,说是让她们看看园子里那几株名贵的牡丹花儿。 那丫头也会说,“可巧儿这两天开得正好呢,两位姑娘来的正是时候。若过了这几天,那花期便过了,再要看到,也只得待了明年了。” 二姐儿微微一笑,道了谢。姚珊倒是不置可否,反正这些富贵人家,总是能弄到这些名贵的玩意儿,就算看不到牡丹,也能看别的花儿,倒是她却还没放下尤氏那院子的事儿,因着没有什么突破口,总是有些憋气,趁着这机会散散心也是好的。 没成想,刚刚拐进了花圃,才看了一朵儿花,便忽然听得不远处有人声。紧跟着,旁边忽然窜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在了姚珊的怀里。 姚珊猝不及防,当即给撞翻在地上。她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等到看见她的脸,便竟似痴了一般,愣在了当场。 她这一下子委实给撞得不轻,大约脚都扭了下,手也破皮儿了。谁知道这罪魁祸首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连个道歉都不到,还如此大刺刺地盯着她看,实在是够没有礼貌的。加上之前尤氏那院儿里的烦心事儿,姚珊心中本就对这府里的人不甚喜欢,此刻心中便更是有些不乐。但无奈人家也就是个小屁孩儿,也不好跟她一般见识,只得就这么算了。 看她摔倒,二姐儿已经又要急哭了,姚珊暗暗叹息了一声,心中倒是好过了些,看吧,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还是亲姐妹知道心疼人儿。 当下她便忍着痛,看了眼旁边急着来扶她的二姐儿和众丫头婆子,微微笑着道:“我没什么大事儿,这位姑娘没事儿罢?可伤着哪儿没有?” 一句话未了,那个撞她的小娃娃脸腾地就红了。旁边的丫头婆子们早已经撑不住笑了,这一耽搁的功夫,后面一大堆丫头婆子已经追了上来。当先的一个婆子看到那小娃娃连忙抢上来道:“唉哟,我的哥儿,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老太太和大姑娘都在那边儿找您呢,过会子又要骂我们了……唉哟,这是怎么一说?您怎么摔着了?” 这老婆子的嗓门儿不小,身后的那群丫头婆子也不是吃素的,早上来把那小娃娃扶住,乌泱泱的一群人,眼看着就要把他吞没,却见他忽然笑道:“嬷嬷,我不妨事,倒是不留心冲撞了人……这位姐姐,不知可伤着了不曾?” 姚珊看着他春花一般的笑脸,还有那身大红色金线团花衫子上挂着的一块晶莹洁白、字迹斑驳的美玉,只觉得一股焦雷正正劈在了脑门上。 尼玛,这不是那块破石头么?她这是撞的什么大运哟?竟然连看个花儿都能撞到他,呃,好吧,是被他撞。 而且,刚刚那个情况,好像她还被这小毛孩儿给调戏了吧?这世界太玄幻了,为毛个三四岁的小毛孩儿就会调戏姑娘了啊,真心给跪了。 还没等姚珊在心里头哀嚎完,已经听得旁边传来一个柔美清亮的嗓音。 “宝玉,你做什么呢?” 第七回元春 这一句问话来的十分及时,也成功地让姚珊确定了这胆敢调戏她的小屁孩儿的真实身份。 丫还真是那块破石头。 不过对于根本不是本土原装的,而且穿过来这五年压根儿没有见过一个男童的姚珊来说,会把身着大红箭袖、黑发垂髫、还扎着个妖艳无比的大红绒球的贾宝玉同学错认成小姑娘,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完全不熟悉男童服饰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是更加误导她的,却是这位爷那比女人还漂亮的皮相。 神马面似美玉无瑕,眼若秋水生波,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却有情,真真是个尤物儿,莫怪道引了一身风流孽债在身了。 不过正所谓三岁看老,就冲着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敢驾轻就熟地用眼神和言语调戏小姑娘这点来看,丫果然就是个风流坯子,可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们啊——对不起,姐姐我可不是你那一堆后宫里头的,千万少来招惹咱。 姚珊一念未了,已经见到一只洁白纤长的手伸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块帕子。 与此同时,一股淡雅的香气扑入她的鼻孔,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为之一震。 姚珊忙抬头一看,却见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着一身淡鹅黄色的衣裳,中等身量,面若满月,色若春花,一双眼睛盈盈生波,含笑静静看过来,好像会说话一般,却又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侵略感,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姚珊这种刻意的打量,那少女却浑不在意,落落大方地含着笑,招呼道:“这位姑娘,舍弟莽撞,冲撞了姑娘,实在是失礼了,不知姑娘可伤到了哪里不曾?” 她一面说,一面很自然地扶了姚珊一把,姚珊便也借着她的力站起了身来,顺便也客气地道了谢。 少女微笑着同姚珊寒暄,眼波却往周围略扫视了下,于是众丫头婆子立刻噤了声,垂手肃立在了一旁。只有那个客串导游的小丫鬟连忙上前来回道:“见过大姑娘,姑娘安好,这两位姑娘是珍大奶奶的娘家妹子,尤二姑娘并尤三姑娘。今儿亲家太太来探望珍大奶奶,大太太和二太太在陪着,吩咐奴婢带着两位姑娘来园子里略逛一逛,不曾想就碰着宝二爷了。” 那少女点了点头,笑着搀了姚珊和二姐儿道:“原来是尤家的两位妹妹,贵客远来,是我们招呼不周了。宝玉,还不快来见过两位姐姐。” 既然是宝玉的姐姐,又是这个年纪和排行,算起来,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了——四春之首,元春姑娘的气场,可真不是盖的。看她这通身的做派,除了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的礼仪之外,倒还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姚珊看着她面上好看的微笑,不由得心下一凛,忽然觉得,大概也就是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可能进到宫里去,顺利从个小小的女史熬到贵妃吧?这姑娘不简单啊,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 这个时候,贾宝玉也重新站到了她们面前,跟姚珊她们见了礼。姚珊这才发现,原来小豆丁贾宝玉同学,竟然还比她矮了小半个头。 看着这位小豆丁儿似模似样地打躬行礼,姚珊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便和二姐儿微笑着回礼,她面上客套无比,做得竟然比二姐儿的还到位,完全当刚刚的事儿没有发生过的一般,任谁都挑不出什么来。 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元春正在看着她,面上仍是微笑,眼里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多少含了点儿探究的意思。姚珊便也冲她点头笑笑,又拉了二姐儿同她见礼——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女,这份儿尊贵,说起来比排行嫡次子的贾宝玉更高了些,怎么能只应承弟弟,不管姐姐呢。 那元春便含笑回礼,又重新来搀扶,美丽的眼睛里,那么一种玩味和探究更甚,直让姚珊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了起来。不过她自然也是不怕的,从她之前在尤氏房中下定了那个决心开始,就已经决定有番作为,才不管这位未来的贤德妃怎么看她。说实话,就是让这位大姑娘不敢小瞧才好,越是引起有本事有能力在这两府里说上话的人物对她姚珊的注意,反而会越对尤氏在这两府里的地位提升有好处。 当然了,光指望着这一点点另眼相看就能帮尤氏站稳脚跟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目前来看,对尤氏来说,最稳妥且有用的提升地位的方式,就是抓紧生个儿子。现下贾珍虽然已经有了贾蓉,但这个儿子毕竟是庶子前头奶奶生的,兼且已经这么大了,再怎么样也是养不熟的。尤氏即便是个继室,但是也是正儿八经的奶奶,生的儿子也就是嫡子了。所以,这孩子一定要保住。 更何况不知道怎地,姚珊忽然就有个强烈的预感,尤氏这一胎怀的就是个儿子。如果他能顺利出生,姚珊一定会帮助他风生水起,打赢贾蓉,坐稳宁国府继承人的位子的,毕竟宁国府的人口相对简单些,姐姐尤氏日后定然也会是管家奶奶,怎么看都比荣国府更好施展拳脚——当然,最重要的是,那秦可卿,还是不要娶来当贾蓉媳妇的好。 不过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姚珊心中已经是百转千回,然而面上却仍是微微笑着的,俨然一个和气甜美的五岁小萝莉该有的模样。 元春看了一会子,也没有再深究,只是对姚珊的伤势还是不甚放心,便要丫头婆子们扶了她一起到园子后头的抱厦中歇息,顺便传了个大夫来看。 姚珊受的自然是轻伤,抹点儿红花油就没事儿了的。不过人家国公府的礼节自然是没得挑的,硬是弄了个正好儿来给老太太、太太们诊平安脉的太医来看,又巴巴地弄了些上好的外伤药膏给她,说是怕把玉手上落下疤。最后就连老太太都听说了,忙不迭地传了话过来,请元春好生照拂,完事儿了之后就带着两个姑娘并宝玉一道儿去见她。 听了这个信儿,姚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之前再三让元春不要麻烦她偏不听。姚珊到底是拗不过,只得说不必惊动太太们,也就由得这位大小姐安排了。但是显然姚珊的这种打算息事宁人的想法儿还是太天真了,这两府里的事儿,有神马能瞒得过那位老祖宗呢?更不要说,元春就是养在她身边儿的最疼爱的孙女儿,就算是不报告太太们,这位老太太,却是不能瞒着的。 于是姚珊在自己那点儿小擦伤经过了仔细的诊治和照料之后,便随着元春和宝玉和二姐儿一道儿穿廊过巷地回到了会芳园里的一处暖阁儿,见到了这位红楼中大名如雷贯耳的老祖宗,史老太君。 一进了门儿,元春和宝玉已经一个头磕了下去,“见过老祖宗。” 姚珊隔着一堆丫头婆子的人墙,已经听见一个苍老而慈祥的声音,笑微微地道:“哎呦,乖,乖,都快起来,挨着我来坐。那两个孩子呢?可都带来了?” 元春笑着道:“祖母吩咐,我怎么敢不听呢。早就带来了,就在下头呢。”她说着,转过身来,拉了姚珊和二姐儿上前,含笑介绍道:“老祖宗,您看,这不就是?” 有了初见元春那个时候的教训,姚珊这次连头都没抬,只轻轻一拉二姐儿,便一个头就磕了下去,口中称道:“见过老太太安好。” 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二姐儿其实已经有点儿发傻了,不过怎么也算是个有点儿教养的小姐,看见姚珊行礼,她自然也很快地就回过了神儿来,跟着姚珊一道磕头,问候“老太太安好”。 她们的头刚刚磕下去,就听得那老太太笑道:“快搀起来让我看看,哎呦,好齐整的孩子,快过来,过来让我看看。” 老太太金口一开,姚珊和二姐儿立刻就被丫头婆子们簇拥着到了贾母的跟前,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姚珊才终于有机会抬头细看这位老祖宗的真面目。 但见她发白如银,面容慈蔼,气质高雅,身着锦绣,发簪珠玉,委实有那种老佛爷的范儿。 这些也就罢了,单看那双似睁非睁的凤眼,虽然说已经爬满了眼角纹,但是谁都不会怀疑,那样的一双眼睛里蕴藏着的力量。 这就是混迹在这国公府中,从重孙子媳妇做起,眼看着过两年就要娶重孙子媳妇的贾家老太太,史老太君——实在非寻常老太太可以望其项背的厉害角色。 这老太太现在就含笑坐在上头,俯视着姚珊和二姐儿,仿佛要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挖掘出来点儿什么似的,但是高就高在,随便谁来看,这都是个慈爱的老祖母在看着孙女儿们一般的天伦图景。 同二姐儿的羞涩不同,姚珊落落大方地由着这位老太太看,甚至也假作好奇地盯着她回视,很快便引起了她的注意。老太太的笑容更深,似乎正要问点儿什么,就在这个当口儿,那贾宝玉已经跟个棉花糖似地缠住了老太太,撒着娇道:“老太太,这两位姐姐比咱们家的姐姐妹妹们生得都好,您能不能留她们在府里头住下来,陪我玩玩儿?” 第八回侍疾 即使之前已经有所觉悟,但是冷不丁听到了这种台词儿之后,姚珊还是觉得自己的额角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神马?这么快就开始要建立后宫了么?破石头同学你够了啊,姐都说了不跟你玩儿了。 不过她心中再纠结,面上却还是不显的,只陪着笑,听着贾母和他说话。果然就见那贾母慈爱地点了贾宝玉的脑门一指头,抱着他安慰道:“傻孩子,人家姑娘们这回是跟着亲家太太来看你珍大嫂子的,过会子自然是要回自个儿家里去的,怎么好在咱们家里常住?你喜欢她们,就让你珍大嫂子常请她们来也就是啦。” 她和颜悦色地哄着那宝玉,倒也算是很有办法,加上元春也在一旁帮腔,很快地,那宝玉便安静了下来。 贾母慈爱地拍了拍贾宝玉的脑袋,这才转回身,冲着姚珊和二姐儿道:“我们宝玉自小儿就是这个性子,看见姐姐妹妹们,总是爱说笑爱亲近……倒让两位姑娘见笑了。” 二姐儿红了脸,没有说话,姚珊倒是笑着开口道:“老太太过谦了,我看宝兄弟倒是个好的,聪明有礼不说,人也生得好,必是个有福气的。” 好话谁都爱听,特别是自己当个宝贝的孙子让人夸了,那感觉更是好极了。所以贾老太太龙心大悦,连夸姚珊聪明懂事,拉着手儿看了又看,又赏了好些见面礼。 这个功夫,邢王二夫人和余氏早也得了信儿,忙不迭地赶来看。所谓母女连心,那余氏之前听说姚珊给撞到了,还急得什么似的,等过来见到了姚珊没有什么大碍,还一副跟贾家老太太相谈甚欢的样子,自然也就转忧为喜了。 贾母便又同余氏寒暄,言语之中毫不吝啬对姚珊和二姐儿的欣赏,连带着尤氏都被提起,再三夸赞余氏养了三个好女儿。余氏心中自然也是高兴万分,也顺着势头说了贾家些好话,一时间宾主尽欢,倒也没有枉费了姚珊这一番应承之意。 因着贾老太太素来有午歇的习惯,几位太太又陪着她闲聊了几句,便一起告了辞出来。因余氏放心不下大女儿,便又去了趟尤氏的屋子辞行。过去的时候,却正好见到老太太专门安排的太医来给她诊治,说的无外也是些“小心静养”、“保持心情舒畅,不要思虑过甚,放松心怀”等话。姚珊陪在一边,看着看着,总觉得那所谓的太医说话有那么一点儿说一半儿留一半儿的意思。她慢慢地便倒有些不耐烦了起来,忽然想着,要是自己也懂些医理就好了。 这么一想,她心中倒是忽然一动,话说在古代,宅斗的必备技能之一可是要熟悉药理啊,不然常常都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目下她们家现成的有个精通药理、日日炼丹不息的老爹,可得赶紧把这个资源利用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的上了呢? 她打定了这个主意,心中那股子烦躁的感觉总算是去了一点儿。看来以后是有的忙了,不过这总算是个好的开始。有了目标,生活总归不那么无趣,再说了,想到临别时贾宝玉同学那依依不舍的样子,她总觉得,她以后来宁国府的机会肯定不会少了,而且那日子也决计是不会感到半点儿无聊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姚珊跟着余氏和二姐儿坐上了宁国府的马车,一路往城郊她们尤家的宅邸而去,没料到的是,一回家,就要遇着一个大惊吓。 这个惊吓却也是因着她继父尤老爷而起,可巧地是,虽然起头儿不好,但正所谓福祸相倚,到了最后,事情的发展十分出乎意料,竟然歪打正着地暗合了她的心意。 说起来,一切还是着落在尤老爷最近新接的这个差事上。 今上酷爱神仙之道,这是个世人皆知的事实。尤老爷能当上这个六品的道录司演法,靠的也是他过硬的炼丹绝技。他费劲十余年心血炼成的一炉“小还丹”,因对了上司的眼,呈上去进献给了大内,试药之后,效果甚佳,便就因此得了赏识。御赐了官职,还恩准他在城外的玄真观边清修边继续炼丹,这对一般人来说,绝对是天大的荣耀的。 尤老爷虽然日常行事上颇有魏晋遗风,但是毕竟人在红尘之中,有些事情仍是没有十分看的透。故而,对皇帝老儿这一次的赏识,还是很放在心上的。加上他本就对炼丹之事情有独钟,故而这再炼些“小还丹”、甚至更进一步,把这“小还丹”升级成“大还丹”神马的,也是他很乐意去做的尝试和努力。 于是,这几天,尤老爷便一头扎进了玄真观里,几乎有些废寝忘食地钻研起来。甚至连尤氏来信,余氏带着二姐儿和姚珊去宁国府这种事情,他也不耐烦回家来看一看,叮嘱叮嘱,只是随意吩咐了去玄真观传话儿的管家,要“太太和姑娘们看着办”就行了。 余氏有些不快,但知道自家老爷这也是正事儿,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有自己操持着带了二姐儿和姚珊去了趟宁国府。所幸一切都还算是顺利的,大女儿尤氏虽然病着,但到底是有着孕,算是喜事,更何况小女儿姚珊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得了隔壁荣国府史老太君的青眼。加上,还有那荣国府的玉哥儿,看着那么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小公子注视着自家小女儿那副恋恋不舍的模样,也是十分地耐人寻味。 这两个孩子难得的一见投缘,日后长成,或者有更深的缘分也未可知……种种无限的可能性,让余氏那颗小户妇人的心一片活络,自然也就忘记了最开始的那点儿不愉快,高高兴兴地回了府来,很是打算跟老公好好诉一诉衷情的。没想到的是,刚进了门儿,就听得管家来报,玄真观的小道士求见。 让进来一问,却是尤老爷在炼丹的时候昏倒了。 余氏当即着了急,她是没经过什么事儿的人,竟然险些也晕过去。倒是姚珊赶忙扶住了她,细细问了那小道士几句,才知道原来尤老爷为了这炉子丹药,竟然已经七天没有怎么合过眼了,那纯粹是累晕过去的。 姚珊心中又是着急又是心痛,赶紧问道:“那可请了大夫了没有?” 那小道士跟着尤老爷也有段时日了,跟姚珊母女们也算是见过一两回面,心思素来活络,也算是个口齿清楚的人才。他见尤家的另外两母女已经急得魂不守舍,倒是只有最小的三姑娘还有几分清楚,便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当下也不敢再故弄玄虚,如实回禀道:“已经请了。恰巧老爷的一位旧识来访,因久候多时,老爷都未至,这才发现老爷竟然晕在了丹房里的。可巧儿这位爷是位杏林妙手,已经在给老爷诊断着了。” 姚珊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忙软言安慰了余氏并二姐儿几句,看她们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前跟余氏禀道:“太太,虽说老爷那边有人诊断着了,但到底情况怎样,咱们还是得去看看。您和二姐姐今儿个也累了,不如就让胡嬷嬷和小桃陪着我去趟罢。胡嬷嬷是咱们家的老人儿了,那玄真观离咱们这儿又不远,加上又有这位道长引路,此行必是妥当的。您看呢?” 余氏正哭得六神无主,听得姚珊这么说,倒是有些心动。但是毕竟姚珊的年纪还实在是太小,她怎么都有些不放心,故而还是犹犹豫豫的,没有立刻答应。 姚珊也不是不知道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儿,就算古人普遍早熟,但很多她的举动以五岁的萝莉来衡量都算是出格的了。但是,正所谓时不待我,眼看着红楼的剧情已经慢慢展开,她要想做点儿什么,总得要抓紧时间,多做准备才能出奇制胜了。实在是来不及再慢慢地玩儿自我养成了,只有来个“一夜长大”了。 幸好她之前五年的成长岁月里也是个跳脱的性子,冷不丁弄出这么些个变化,虽然让人吃惊,倒也不是完全地让人觉得那么的不可思议。故而她看着母亲余氏心思略微有些活动了,便又加了一把劲儿,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老爷自小儿就没拘着我,说是当个儿子来养着的。现下他病着,一个人在那玄真观中,冷冷清清的,好不可怜,我虽年纪小,但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便利,便就替太太先去看一眼,也好让太太和二姐姐放心……太太不必担心我,有这么多人跟着,能出什么事儿呢?太太若还是不放心,便叫福管家跟着去也就是了。” 余氏低头想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姚珊这一番考虑实在是滴水不漏。寻常女眷不要说是去男人工作的地方,就是出个门,也不是那么随意的。反而倒是姚珊年纪还小,有稳妥人带着出门倒也不怕什么,反而还比她自己去更便利些。加上她刚刚惊急交加,这会子身子确时有些不爽利,也实在没法子出门了。 这么一来,她寻思了半天,还是没有法子,只得答应了姚珊的请求,准她代替自己去玄真观里探望探望尤老爷。 姚珊乖巧地应承了几句,便调兵遣将,要乳母胡嬷嬷,丫头小桃,还有管家福伯收拾东西、车驾,趁着天还没黑,直接往玄真观而去。 因着尤家的宅子离玄真观并不远,所以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姚珊已经到了观中。因为尤老爷素来宠她,又爱她偶尔天真娇憨的童言童语颇合了他道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理念,故而也曾带了她到观中几次。所以姚珊对这个道观也并不算全然陌生,自然很快就找到了尤老爷下榻之处。 她心中焦急得紧,所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尤老爷的卧房而去。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一个清朗的男声缓缓说道:“异文兄,你这身子骨儿若是再这么下去,可实在堪忧。务必听小弟一言,还是要小心调养为是。不然,恐怕……” 第九回拜师 姚珊本就担忧尤老爷的病,猛然间听得里头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心中更是不由得一阵难过。 就这么个功夫,之前被她甩在身后的丫鬟婆子管家并引路的那小道士也都赶了上来。姚珊略定了定神,便也由得那些人给她通传。于是那小道士便上前叩了叩门,轻声禀道:“老爷,三姑娘来了。” 里头的话声顿歇,传出来一阵衣料的悉索声,似乎是有人正在起身。片刻后便听得个熟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笑道:“友士兄何必如此见外,小女年方五岁,想是奉了母命来探看的,兄无需刻意回避于她。” 姚珊听了这话,倒是微微一愣。看来尤老爷这位挚友倒是个守礼的,她都还没有想到什么回避上面去,这位老爷就先想到了。 转念间的功夫,里头尤老爷已经在招呼她了。 “是三丫头啊?快进来吧。” 姚珊应了一声,被胡嬷嬷和小桃簇拥着,从小道士推开的房门中跨了进去。 这是一间干净的云房,姚珊也是曾来过的。只是今日入内,只觉得凭空多了一股子药香,倒是感觉同以往不大一样了起来。而最不一样的,恐怕就是屋子里多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而这人果真是回避到了屏风之后。因着担心老父的病体,姚珊倒也不急见礼之类的。只装着没看见,一进门就直奔了尤老爷的床前。待到看见他虽然形容憔悴,但是精神似乎已经略微恢复了些,不像是多凶险的模样,总算松了口气,当即问候道:“老爷您已经醒了?觉得怎么样?” 尤老爷见她来,心中高兴,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我无甚大碍,倒是三姐儿你怎地自己一个人跑来了?你母亲和姐姐呢?” 虽然有个屏风妆样,但因着有外客,姚珊也不好太随意,故而恭敬地回道:“太太和二姐姐都忧心您的身子,只是天色已晚,这几日又舟车劳顿,我怕她们身子弱,倘或出来着了风,反而不便,因此上便毛遂自荐,自个儿跑了来了。太太原本还不放心,是我好说歹说,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儿才得出来呢,您看,这巴巴地又派了这么些人跟着,就知道太太的心了。” 她这话一说,倒把尤老爷逗笑了,那点子对夫人余氏放任小女儿胡来生出的隐约不满也就立刻消散不见了。 两父女寒暄完了,这才想起旁边还晾着个人呢。虽然说是尤老爷的旧相识,但是怎么说也是个客。尤老爷同闺女热乎完了,便赶紧拉了她,让她去屏风后面拜请人家出来。 姚珊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正想着行动,那位客人却已经从屏风后头微笑着走了过来。尤老爷也笑了,拉着姚珊的手,同这位的老友介绍道:“友士兄,这是小女三姐儿,三丫头,来,快见过你张世叔。” 姚珊连忙一个头磕下去,口内称道:“侄女儿见过张世叔,今日父亲急病,全靠世叔照应,侄女儿不胜感谢。” 她本意倒真是真心感激这位大叔的,想想看啊,要不是他,说不定她的老爹就一个人昏在丹房里不定到什么时候呢。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这没有人看、没有人管的,几天下来,尤老爷这条老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了。所谓的救命之恩,也就是这样了。 这么一想,这个头就怎么都要磕了,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对于初见的人来说,这礼就显得略重了点儿。 故而那张友士赶紧出声,虚扶了一把道:“世侄女过誉了,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说话。” 姚珊仍是恭恭敬敬地磕完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抬头往那张友士脸上看去。但见此人年约三十余岁,白面微须,面带微笑,表情闲适,似乎做什么都一副“顺其自然”的模样,倒也确实同尤老爷为人处世的理念暗暗相合,也怪不得说是多年老友了。 姚珊这里打量人家,那张友士也在打量她。只见这位故人的幼女,才只五六岁的年纪,身着粉蓝色绉纱裙,系着件大红的锦缎披风,粉团子一般的脸儿上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委实可爱的紧,偏偏说起话儿来又是那么一副大人的腔调,倒是让人忍俊不禁之余,也不由得另眼相看。 于是大家重新落座,姚珊便问了几句尤老爷的病症,那张友士也果然用了大夫们常用的搪塞之词,只说劳累过度,小心调养便好。至于方才同尤老爷单独说的什么“日后恐怕”的话,却是半个字都没有提。 姚珊也并不以为意,只是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心,怎么也要从这位世叔的嘴里套出点儿话来。 到底是因为姚珊来了,那张友士不便久留,片刻后就告了辞,只说留宿在隔壁房间,如若有何事可随时来寻他。 姚珊恭敬地将他送出门,才回来好生服侍尤老爷吃药。尤老爷倒是听话,乖乖喝完了一大碗,姚珊便又安顿他睡下。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做起这些事情来,倒也有条不紊,直让尤老爷并几个仆从惊叹不已。 一切都安顿完了,天已近初更。姚珊便也在尤老爷卧房外间安顿了,胡嬷嬷和小桃陪着她睡。姚珊眯了一会儿,便趁着她们睡着,自己轻手轻脚,悄悄溜了出去。 原本姚珊晚间睡眠一向甚好,从来没有起夜等事儿来折腾,这便惯得原本也是浅眠警醒的胡嬷嬷和小桃一日日地放松了下来,只感叹自己遇到了好伺候的主子,渐渐地也就睡得沉了。加上本来白天又是跑宁国府、又是跑来这玄真观的,一路车马颠簸,甚是耗费精力,更不要说刚刚还一道儿服侍尤老爷吃药折腾到了初更天,这么一天下来,胡嬷嬷和小桃早就累散架了,几乎是躺倒了就睡着了。故而姚珊这头一回试着晚上一个人溜出去,就成功了。 这日恰逢十六,初夏的微风温凉,站在观中的空地上看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实在是件风雅事。不过姚珊选的地方却很是特别,她径直穿过回廊,站在了隔壁房间门口,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房门和窗户。 云房雪白的窗棱纸上映照着烛光,看起来,里头的人还没有休息。姚珊慢慢地靠近了两步,站在既不过分贴近房门,也不远离房门的地方。以免引起窥伺的怀疑,又能让人觉得,她是有事要找这位世叔。 到底是深更半夜的,虽然是个大叔,但是她一个小姑娘这么贸贸然地去敲人家的门,总归也不是太好。但是想到这或许是个很好的学习接触医术的机会,姚珊还是果断地决定任性一把。不合规矩就不合规矩吧,反正不合规矩的事儿她又不是第一次干……最多,明天再被老爹和胡嬷嬷耳提面命地教训一顿就是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两步到门前,举手敲了敲房门,里面的人应声道:“是谁?” 姚珊立即应道:“侄女儿拜见世叔。” 她话音方落,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跟着门便开了,那张友士低头看着她,笑道:“你果真来了。” 姚珊一听这话,倒是觉得有些意思。连忙见礼,有些歉疚地道:“侄女儿打搅您秉烛夜读了。” 那张友士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姚珊没来由地便有些惴惴的,那张友士已经把门打开,将她让进房内。 “来屋里坐吧,你年纪尚幼,夜风吹多了,终是无益。” 姚珊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这张友士进了云房。这一间云房同隔壁尤老爷那间基本一样,不过陈设更为简单些,旁的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书案上摊着几本书,书案下的角落里还摆着一大箱子的书,弄得这房间竟似个书房一般了。 姚珊看得心中暗喜,想到刚刚据她老爹介绍,这位世叔是位饱读诗书的大儒,偏偏又精通医理,据说还是在宫里头任过太医,轻易可是不给人诊治的。而刚刚这一接触,她愈发觉得这位世叔颇有素养,看来他果然是个有才之人,说不定,她的机会就真落在这儿了。一念未了,那张友士已经领着她来到了书案前,又让她落座后,便切入了正题,问她深夜前来,是所为何事了。 不知怎么地,姚珊本来想的好好的,见了他的面,却忽然不知道说神马好了。末了只得磕磕绊绊地说是为了担心父亲的病,想跟着学学医理。好在这种不甚流畅的、带了些腼腆的请求,倒也符合了她五岁萝莉的身份,倒是不让人那么生疑了起来。那张友士含笑看着她,捻须沉吟道:“世侄女孝心可嘉,只是,这学医理一道,可甚为艰辛,不要说你一个小小女儿家,便是我们这等男子学起来,都有很多挨不得苦,半途而废的呢。” 姚珊连忙摇着头道:“侄女儿断不会如此。侄女儿年纪虽小,但是自小蒙父亲教导了这几年,道理也是略懂了些的,这半途而废的事,定然是不会做的。父亲的身体抱恙,侄女儿心中实在担忧,若是世叔肯收了侄女儿做弟子,侄女儿定当勤学苦练,以不辜负世叔和父亲厚爱。” 张友士含笑看着她,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姚珊也就识趣儿地闭上嘴,乖乖坐在凳子上做乖宝宝状。良久,张友士终于撑不住,笑着道:“小丫头还挺有主意的,天不早了,赶紧回房睡罢,睡好了,咱明儿再说。” 他轻飘飘地带过话题,还是没有就拜师问题给予明确答复。姚珊却也不急不恼,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行礼告辞。回房的时候,那几位都还睡着,她默默爬上了床,安然入梦。 第二天,她便打发了管家回去报信,说无甚大碍,但自己却坚持留下来服侍父亲吃药。尤老爷见她这样,自然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意思着劝了两句,还是答应了。 于是姚珊便在玄真观这个小小的院落小住了下来,每日白天照顾尤老爷,晚上拜访张友士。一晃儿十天过去,尤老爷的病已经无碍,张友士也默许了姚珊每晚的骚扰,只是,那收徒的口风,却还是没有松下来。 眼看着尤老爷就要收拾东西带着她回家了,姚珊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抑郁。不知道这位张老师是怎么想的,怎么要拜个师,就这么难呢。 她心情不好,傍晚的时候便想一个人在观中闲逛一番。谁料到刚刚出了小院儿的门,就给人撞了个满怀。 抬眼看到个七八岁模样的小正太揉着脑袋站在自己面前,不幸又摔了个屁墩儿的姚珊暗叹:得,又撞着一个,不知道这位小哥儿,又是何来历。 第十回征兆 那小正太显然也是没料到这玄真观中竟然会有小孩子,还是个女孩儿,所以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怔忪。 姚珊在地上坐了两分钟,知道这回看来大约是没有人扶了,只得自己缓了口气,慢慢地爬起身来。说实话,这孩子的体力比宝玉好多了,这一下子撞的自然也就猛烈得多,她都觉得屁股好像摔成了两半了,那是深觉疼痛。 没想到的是,她就要爬起来的瞬间,那孩子却忽然伸出了手,似乎是要扶她。姚珊猝不及防,反倒是给吓了一跳,险些又要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慌乱之中,已经抓住了那男孩儿的衣服。 只听“撕拉”一声,姚珊已经把人家的袖子撕开了一个口子,整个身体随着惯性也不由得重新往下跌去。那孩子略皱了皱眉,还是伸手抓住了姚珊的胳膊,总算是让她勉强维持住了平衡,没有落到再次跌倒的杯催境地。 不过刹那间,就差点儿连摔三次,这种事情可绝对不会是常有的,莫非这是个神马征兆不成? 姚珊的脑袋里似乎响起了“哈利路亚”的音乐,她的颇有些神仙气儿的老爹,仿佛衣袂飘飘地从眼前飞过,捻须浅笑道“猿粪!”“猿粪!”正当姚珊怀疑自己是不是摔了一跤给摔傻了的时候,一股清风袭来,她顿时回过了神儿来,忙定了定心,抬眼往那小孩儿的脸上看去。未料到才刚刚看清楚他的容貌,她的呼吸便不由得一窒:天啊,这小孩儿,长得也太好看了,简直是妖孽啊、极品美男的胚子啊。 神马叫做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那都弱爆了。这孩子长得简直比一幅精致的工笔画还要美,虽然他现在年纪还小,但是已经可以从他的眉眼上面预见的到,他将来会是怎样的蓝颜祸水了。 似乎注意到了姚珊的发愣,那小孩儿似乎有些不快,但是显然家教还是不错的,他一直等到姚珊扶着他站好了之后,才冷淡地问道:“你没事儿罢?” 声音清亮,宛若泉水淙淙,美是美矣,却到底还是冷了点儿。 姚珊如梦方醒般地再一次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死攥着他的手发呆,难怪人家会不高兴了。她连忙笑着放开,后退了一步道:“没事儿,这位公子可也还安好?” 那男孩儿似乎没料到她回神回得如此之快,而且方才明明还是一副傻呆呆的花痴样子,现在竟然口齿清楚,彬彬有礼不说,甚至还会礼貌地问起他的情况来,实在是判若两人。他这么一想,神色不免有些诧异,略顿了顿方才回应道:“我无碍。” 他一面说一面定定地看了姚珊几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偏巧儿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跟着有另外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喊道:“柳二,你哪儿去了?怎地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院子门口便又多了个人,却也是个小男孩儿,年纪比面前这个略大了一两岁的样子,衣着服饰看上去更为华贵些,相貌也甚为清秀俊美,然而跟面前这位一比,却终究还是逊色得多了。 他一路小跑进来,看见姚珊面前的男孩儿原本十分高兴,然而等见了姚珊,他那高兴便转成了惊奇了。 “怎地这地方会有个小姑娘?柳二,你认识的?”他笑着问他的同伴。原本也就是中上的颜色,却忽然像是活了起来,带了些引人注目的意思。 姚珊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竟发现,他这一笑却甚是有意思。虽然他的年纪也还不大,容貌也没有撞倒姚珊那孩子那么艳绝,但是他看似随随便便地这么样的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却似乎已经带了些许风情。虽然含着些调笑的意味儿,却意外地带了些光明正大的豪侠之气,恰到好处地踩到了界限之上,不至于让人感觉到厌恶或是反感。姚珊看着看着,便没来由地忽然打了个冷战:娘啊,这位小哥儿绝对有未来花花大少的潜质,还是那种资深型、炉火纯青类的,大姑娘小闺女们,可要小心,别给他调戏了去。 她脑子里正在那儿乱七八糟地神展开,那撞她的男孩儿却显然不太满意同伴登场造成的这种效果,同时也更坚定了姚珊是个花痴这一概念。虽然当时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虽然以后的事情发展完全让他大跌眼镜,但是,至少在初见的这一刻,他坚定地把自己偶然撞到的这个女孩儿划分到了看见帅哥就发呆——也就是几百年后通称“花痴”的女子行列。 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显然他对自己出众的容貌也已经有了觉悟,而且对于姚珊刚刚开始的那种梦幻而痴迷的目光也并不陌生——甚至还带了几分厌恶,所以他很快地便想结束这次碰面,当即转头对那个来寻他的同伴道:“少废话,走了。” 他说完,竟什么都不再管,抬脚就往前走,方向却是姚珊出来的院落。 那位后面找过来的男孩儿略微有些错愕,不过看他走得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朝着姚珊拱了拱手道:“姑娘就此别过了,我叫做冯紫英,那位是我的好友柳湘莲,他的性子向来如此,人却是极好的,若是刚刚有所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姚珊也微微还了一礼,轻轻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冯公子言重了,方才不过是小事,也是我莽撞了,不干柳公子的事。” 姚珊一面艰难地拽着这种半古半白的对话,一面忍不住暗暗吐槽:尼玛,这古人的文化程度也太高了点儿吧?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们出来行走都要会整点儿古文会话,幸好她这两年跟着尤老爷也算是乱七八糟地恶补了下古文知识,入门级别总是达到了的,不然,还得让这些小屁孩儿们鄙视了。 显然,她流利的古文会话水平也小小地震撼了冯紫英一把,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直到前头的柳二爷不耐烦,又喊了他一声,这才拱手施礼,跟着他往里走去。 姚珊含笑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小院深处,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身上的浮土,便打算继续往外头走。没想到一抬头,竟然看见院门口正站着个人,青布长袍,神态悠闲,气色平和,却不是那张友士先生,又是哪个? 姚珊已经同这位先生打了十几日的交道,却仍是不能从他平静得似乎一成不变的表情上看出任何波动来。然而刚刚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她眼花了还是怎么,她竟然恍惚看见那张先生眼中绽开了一丝笑意——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而不是平时彬彬有礼的、客气而疏远的笑容。 她一下子有些发懵,却仍是习惯性地上前,请安见礼。毕竟人家就算是不答应收她为徒,也是救了她家老爷子的圣手,随时都要待之以礼,这是做人的基本常识。 未料到她这一次刚刚要拜下去,那张先生已经伸了双手来扶她。这一回还不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托住了她的小胳膊,竟然还顺势在她胳膊上捏了捏。姚珊这回是真诧异了,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却不想这张友士笑着道:“给湘莲撞了那么一下子还跟没事儿的人似的,身子骨儿看来还不错。怎么样,还想不想跟我学了?” 第11章 十一回磨砺 直到姚珊正式拜在了张友士门下之后,她才明白,当日这位先生专门检验了下她的身子骨是否强壮这番举动背后的深意。原来,做他的弟子,确实需要超好的体力。 因为,这位先生不但学识渊博、医术高超,他竟然还懂拳脚。 姚珊第一次见到他出手指点柳湘莲过招的时候,下巴简直都要掉下来了。虽然她立刻就回过了神来,并且竭力装出副平静的样子,想把这种震惊掩饰过去,但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一旁围观的冯紫英的眼睛。被他有意无意地调侃了两句之后,她倒是淡定了,随便罢,在这种充满着世外仙姝、神瑛侍者甚至警幻仙子、太虚幻境的世界,一个看着本就有些仙风道骨的先生略微多才多艺了点儿,也没有啥大不了的吧? 而且她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柳湘莲和冯紫英的挂名师妹啥的,这种事儿,其实也没有啥大不了的吧? 似乎是伴着剧情的展开,她的吐槽模式也已经开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她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一般。毕竟,真的身临其中之后,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她当年读书时远远围观过的那个红楼的世界了。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谁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暴呢?她这个误入此间的灵魂,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谁都无法说得清。 每一天清晨,当她睁开双眼发现她还活着,还在呼吸,还是有着五岁的尤三姐儿的身体的时候,她都有一种奇妙的复杂情感。现世的二十余年的生活仿佛还在昨天,而她成为三姐儿却也已经五年有余,历史和现在如此地清晰而又远远背离,让她常常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然而,这感觉不过只停留得一瞬便就消散了。只要她还是一天的尤三姐,那就过一天尤三姐的生活罢,尽她所有的努力,让自己和家人都过得更好,这就够了,其他的,多想无益。 这本是她告诫了自己无数次的事实,然而人心毕竟不是理智的机器,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心中的某个角落会有些迷茫,隐约叫嚣着:我不是尤三姐,我是姚珊……从前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寻个角落躲起来,直到自己重新想通了,重新能打起精神来面对原本属于尤三姐儿的家人为止。 然而自从她拜入了张友士的门下之后,这种时候少了很多。在接受了张先生地狱式的魔鬼训练之后,她甚至根本无暇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果然悲春伤秋神马的,绝对是闲出来的毛病啊,要是谁不信,请跟着张老师学习学习试试?不出三个月,一定神马悲哀抑郁的情绪都没有了。事实上,除了吃饭睡觉之外,还想有剩余的精神干点儿其他的事儿,都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张老师因为觉得姚珊“侍父至孝”、“聪明剔透”、“懂事有礼”更难得的是还有“执着守一”、“不畏困苦”的良好品质,就连她的耐心都非常少有,加上可能多少还是看了姚珊的便宜老爹——他的旧友尤老爷的面子,所以在花了十几天考察之后,他终于拍板,选定了姚珊作为他的关门弟子。 至此,张老师认定只有姚珊才是能够继承他的衣钵的,至于冯紫英和柳湘莲,他们也就是为了应承冯家和柳家权贵老爷们的兼职罢了,面对着小女弟子眼中偶尔闪过的不忿和疑惑,张老师微笑着轻捻胡须,如此解释。 然后,姚珊便成功收到了“恰好”才进门的冯紫英和柳湘莲一热一冷两道强烈的视线。于是她只有低下头,默默地承受师父特别给予她的关照——通常是额外的阅读作业、试针试药或是强化拳脚训练。在刚刚听了师父那么一席话之后,两位小师兄自然是不会管她的死活的,所以姚珊除了咬紧牙关全靠自己撑下来之外,别无他法。她每日里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半死不活之余,也不由得暗暗咬牙赞叹,她家师父这仇恨值拉的,实在是漂亮!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八个月之后,她终于以非人的毅力适应了张老师的魔鬼训练,在文学、医学和武学三方面都顺利地入了门,特别是医学方面,已经完胜了对此毫不感兴趣的冯紫英和柳湘莲,由此而获得了张老师放假半月的嘉奖。 被福伯接回家的时候,姚珊很有些泪流满面的感慨。回想当初她兴冲冲地接住了张老师伸过来的橄榄枝,动了半天脑筋,费了半天劲说服了尤老爷,又央着他一起搞定了母亲尤老娘,顺便安慰了眼泪汪汪的姐姐二姐儿之后,打包跟着张老师入驻比玄真观更远离城郊的深山中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与世隔绝到这么久才重见亲人。 而这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宛若脱胎换骨,隐约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身高窜了半个头,身子骨结实了不少,医理方面虽入门尚浅,但也不算个睁眼瞎了,文学和武功虽然差强人意,但是,师父说了,她还不算无可救药,还可以再努力两年看看。 本来,张老师的意思是,姚珊最好跟着他再学个三五年,不过以尤老爹为首的尤家亲属们实在想念姚珊,加上她大姐尤氏临盆在即,所以怎么也是想让她回家看看的。加上姚珊一向也确实勤勉,种种因素加在了一起,张老师才总算是松了口,放她回了家。 乍听这个消息之后,姚珊本来挺高兴地想着回家好好轻松轻松,就当是放假。但是当张老师亲自驾着车护送她回尤府,被出来迎接的尤家人热情让进了厅里,上座上茶地,并由尤老爹陪着寒暄了几句,就识趣儿地准备告辞之后,她却忽然想起件事来,当即冲出老爹的怀抱,朝着自家师父道:“师父,您请留步。” 第12章 十二回探亲 尤老爷看了看姚珊,似乎对她这忽然的一嗓子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再瞧姚珊那师父张友士先生,却是微微诧异了片刻之后,便又重归了一脸平静。 姚珊将两位长辈的表情都看在了眼睛里,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果然,她的这位师父非常人也,大约只花了这么一点子的时间就猜到了自己留他所为何事了。而自己家老爹在这方面可就差得远了,看那样子,似乎还有点儿嫌弃自己嗓门儿太大,又冲撞了他的老友,给他脸上过不去了。 姚珊且不管自家老爹那含忧带怨的目光,只上前了两步,笑吟吟地拉了张友士的袖子道:“师父,且请留步。弟子这些日子承蒙师父教导管照,如今又劳烦师父亲自送至家中,现下天色已晚,这几日又近年关,于情于理都该请师父在家中盘桓几日,让弟子一尽孝心的。待出了年,弟子再服侍师父一并回去,岂不甚好?” 听得姚珊说出这番话来,尤老爷方才恍然大悟,正待说点什么,张友士已经哈哈一笑,捻须点头道:“难得三丫头这一番孝心,既是如此,我便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了,却只是异文兄可不要嫌我老头子麻烦便好。” 尤老爷听张友士这么一说,忙笑着拉了他的手道:“近之贤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愚兄巴不得贤弟常住家中,好相亲近,只是想着贤弟素来不喜这等凡俗节礼,故而没有想留,谁知道贤弟也有此意,倒是愚兄思虑不周了。还是三姐儿伶俐,也算没白得了贤弟教导了这么许久。” 他边说边摸了摸姚珊的头,姚珊也做了天真娇憨腼腆状,父女俩共同请了张友士回厅,重新上了茶来,闲聊陪坐,又派下人去安排客房,准备床榻。这一应小事皆是姚珊亲口吩咐,倒也算是井井有条。尤老爷和张友士看在眼中,不由得相视一笑,倒似都有了种“老怀宽慰”之感。 待到晚饭时分,余氏和二姐儿也从宁国府看了尤氏回来,见了姚珊高兴异常,又听说张友士和姚珊都要在尤府过年,更是欣喜不已,遂大摆宴席,热情款待,一时间宾主尽欢。 晚间,尤老爷带着姚珊陪着张友士去客房,一路上两个老爷谈笑风生,甚是开心。姚珊也觉得自己得偿所愿,心情甚好。待到了地方,尤老爷因觉得室内的熏香不好,便要下人去换。又怕下人们不懂,半天换不好,故而要自己亲自去找。姚珊连忙请命要自己去,尤老爷偏犯了倔强,非要自己去,只令姚珊在客房旁边的花厅中“好生陪着先生”。 姚珊乖巧地应了,恭送父亲出门,待到尤老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转回来陪着张友士闲坐。那张友士原本闭目养着神,姚珊也就识趣地躲在一边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便借着给张友士添茶的功夫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请用茶。” 张友士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她的茶,却仍是并没有多话,姚珊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还是很狗腿地扒上去道:“多谢师父赏面。” 似乎是终于被她的厚脸皮打败,张友士笑了,喝了一口茶,淡然道:“你也不必谢我,你的那点儿小心思,为师早就看出来了。只是那贾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好管的,至于你父亲的身体,我倒是可以帮你再看看,左右还是要他自己小心。” 姚珊欣然道谢,有的时候,人聪明了,话自然就好说了。她的这点儿心思原本也就没有想瞒过自个儿的师父去。一块儿进山没多久,这位师父就几句话揭了她的底,随随便便地说出她的面相似乎跟这尘世缘分不大的话来。惊出姚珊一身冷汗之余,倒也让她心安了不少。原本跟着这位师父超脱红尘,好生修炼也没有什么的,但若是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好牵挂的,那也就是只有她的家人了。老父自然是不能不管的,那嫁到了贾府去的长姐,却也不好就那么弃之不顾,这便也就是她为何定要张友士留下来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了。 除此之外,当然也就是想在家这几日也继续受他的指教,不断了功课了。 尤老爷很快就赶回来了,果然另外换了一种高雅洁净的熏香,燃起来之后,似乎整个屋子都带了些禅意,倒是让人生出了一种出尘之心。 姚珊恭敬地辞别了张友士,这才跟着尤老爷回了正房。正房里余氏和二姐儿都等着她呢,见到她不由得又是一阵嘘寒问暖,亲亲热热,这个说长高了,那个说瘦了些,摸摸索索,上看下看,就跟几辈子没见到了似得,弄得姚珊颇有些哭笑不得之余,心中也不由得一阵温暖。 待到余氏和二姐儿同她亲热够了,这才放过了她,拉了她的手儿坐在榻上,细细地问话。不过就是些山中起居如何,功课如何等事。姚珊一一做了答,便也开口问些家中的事。原来这大半年,家里倒是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亲戚们家里却还是比较热闹。姚珊是四月底离的家,七月里林家的那位表姨妈谢氏便产下了位小公子,满月的时候余氏带着二姐儿去了趟。听说取名叫默玉,竟是随了长女的排行。 余氏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倒似还隐隐有些不满,但是姚珊却觉得说不定人家林家这一代原本就是这个排名,只不过是因为林妹妹实在太得林如海和贾敏宠爱,又是嫡女,所以才先用了这样的名字。况且她表姨妈到底也是个姨娘,庶出的话,原本也都是要比嫡出的矮上一头的。只是不知道那表姨妈是不是也跟母亲余氏一样,是个眼皮子浅的,如果真是这样,估计生了这一子之后,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想到这里,姚珊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表姨妈可也觉着这样不好?” 余氏见姚珊这么问,便叹了口气道:“快别提她了,我这里替她抱不平儿,她倒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反倒劝了我两句,说什么姑娘是嫡女,她生的是庶子,能随着姑娘已经是个很大的福分了,还说自己身子不好,人也没有什么见识,竟谢绝了夫人让她自己养着小少爷的美意,定然要把小少爷放到夫人膝下养着呢。” 姚珊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不由得暗暗赞叹,没有想到这位表姨妈还是个头脑清楚的,这事儿办的真是漂亮。不然,像她那样的身份地位,如果硬是扒着那新生的小儿子跟大房贾氏叫板,恃宠而骄,那很有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于是她随意说了余氏几句,也无非是表姨妈很懂本分,原该如此,让余氏少管闲事之类,看着余氏不置可否的样子,心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余氏怎么想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这左右是人家林家的事儿,跟她们尤家原本就没有多大关系。 似乎看出姚珊同余氏在这件事儿上不太投机,旁边的尤二姐忙开口岔开了话题:“说到林家的姑娘,三妹妹,那黛玉姑娘还提起了你呢。听说你拜师学艺去了,也替你高兴,说是她明后年也要开蒙了,到时候要同你书信往来呢。” 这话倒是让姚珊微微吃了一惊,这才想起自己上次去林府的时候调戏林妹妹的事情来。没有想到她半开玩笑似地跟林妹妹说的话,她竟然都还记着,倒是真心把自己当成了闺蜜了,都还要鸿雁往来了,倒也真是意外的收获。 她这么一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小姑娘漂亮干净的脸蛋儿,又想了想自己那位温柔娴静的表姨妈和她才生的那位小表弟,心中便不由得暗暗生起了个念头。若是黛玉有弟弟有庶母,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悲剧地要来贾府寄居?林大叔要是有个贤妾庶子,是不是也就不会那么英年早逝……这一切都要着落在这位小宝贝不要幼年夭折上,还有姐姐尤氏肚子里那个,怎么看,怎么也是个不省心的。 姚珊这么一琢磨,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扒紧了张友士这棵大树,能多学几手就多学几手。而所谓术业有专攻,她决定以后学习的重点就放在医学上了,而且,要先专攻儿科和妇科。 说完了外头的亲戚,余氏的闲话重点又转到了姐姐尤氏身上。无非是这一胎保得多么艰难,但总算有惊无险,这就到了快生的日子了。又说请了有经验的嬷嬷看了,定然是个男胎云云。姚珊听得心惊肉跳的,心道她这便宜老妈果然是没有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小户主母,一点儿韬光养晦都不懂,就算她姐姐这一胎怀的真是男孩儿,也不该这么大肆宣扬,何况还不一定是个什么呢。万一因为这样招来有心人嫉恨,那弄个一尸两命啥的,谁都受不了。 姚珊想着旧日读红楼,没有见着尤氏有子女,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有怀上,或是怀上了没能出生。心中不免对自己那还没有出世的小侄子有些担忧。想着虽然师父不喜跟贾府有什么牵扯,但也得想个法子让他去保了尤氏这一胎。原著里他不是还碍于冯紫英的情面去给秦可卿看过病的嘛?虽然说秦可卿的身份特殊,他可能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但是这一回摊上尤氏的事儿,他就算想不管,也架不住她姚珊是个厚脸皮啊。总之这小侄子或是小侄女,她保定了。就是得想想用什么法子才能劝得动这位师父了。 姚珊心里愁肠百结,次日起来,便又如没事儿的人似得,早早地去张友士房外请安,就跟在山里一般地虔诚认真。服侍他恭敬地如同服侍尤老爷一般,甚至比服侍尤老爷还甚。张友士看在眼里,也不多言,每日里只捻须浅笑,遇到她请教什么问题,却也悉心指点。 如此,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姚珊一家子正吃着年夜饭,却忽然听见下人来报:“宁府大奶奶发作了。” 第13章 十三回急救 这个消息一传来,一家子人的年夜饭都吃不下去了。余氏又是高兴又是紧张,真是不知怎么是好。尤老爷看着镇定,握着筷子的手却已经在颤抖了。二姐儿紧紧握住姚珊的手,手心儿都汗湿了。 整个桌子上一片紧张的气氛,倒是显得张友士先生分外地淡定起来。幸而姚珊的反应总归还算是不慢的,连忙站起身来,先跟先生致歉,然后拉着母亲和姐姐告退,避回了内室。外头自有尤老爷照应,她们娘几个却躲进来商量着这事儿到底该当如何办。 母亲余氏犹豫着要不要连夜赶去宁国府照应,二姐儿是没有什么主意的,自然也是赞同。姚珊更是觉得难得母亲这一次还爽利了一次,故而也不提那合不合规矩的话,立刻拍板同意,竟是也要连夜去宁国府里的意思。 母女三人商议定,便迅速打包好了东西,又直接安排人备了车,这才出了房门,往花厅中去,预备将此事回了尤老爷,顺便跟张友士辞行。 原本她们的内院离着花厅还有段子距离,偏因着余氏母女三个急着赶过去,竟也不觉得远,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就过去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这年夜饭也没人有心思吃了,尤老爷正在陪着张友士饮茶,见到余氏带了姚珊和尤二姐进来,便也知道她们的打算了。他手里捏着茶盅,本想在老友面前装装样子,假意训斥余氏母女几句。但是张开嘴巴,却冒出了一句:“早去早回。”话一出口,才觉得声音也有些抖,只得轻咳一声,权作掩饰,挥了挥手,让姚珊和二姐儿好生照管余氏。 余氏和二姐儿自然兴冲冲地就转了头要往外走,姚珊却示意二姐儿扶着余氏先行,自己却停住了脚步,上前朝着尤老爷和张友士行了一礼道:“今日恰逢佳节,大姐姐之子选了今日落草,显见得是个有福气的。只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扰了师父和老爷的年饭了。左右今日府里准备的菜肴足够,酒也是现成的,上回老爷送我的那个红泥小炉子也在,不如就请老爷和师父也一同去城里,坐着马车,围着红炉,赏雪饮酒,静候佳音,岂不乐哉?” 如此一番话,给姚珊用五六岁萝莉的童声有板有眼地说出来,倒也自有一番唬人的效果。尤老爷首先就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了,他赶紧放下手里那碗端了半天的茶,连连点头道:“这主意甚好。”然后就转过身,朝着张友士道:“进之兄,你意下如何?” 姚珊虽然不至于跟尤老爷一样,眼巴巴地盯着张友士看,却也忍不住看了看自家师父的表情。结果,人家果然还是那么一种表情,微笑,淡定的微笑。虽然淡定但是让姚珊一看就觉得,自己被鄙视的那种微笑。即使尤老爷等人看不出来,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姚珊可没有漏掉他微微挑起了半边的眉毛,这便是对她轻微的鄙视的明证了。 虽然说难免略觉挫败,但是姚珊以为,有的时候,适度的厚脸皮是有助于心情愉悦和目标达成的。比如现在,就算张友士老师再怎么鄙视她这招“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用的过分生硬和破烂,他最后还不是陪同尤老爷坐上了姚珊母女马车旁边的另一辆马车? 所以,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这绝对是真理。清风明月一般的张老师就这么着跟着乱七八糟,着急心慌起来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尤家一家子,浩浩荡荡地往宁国府杀去。 到了宁国府的时候,已经快一更了。大家一齐下了马车,等人家通传,来接着的却是几个姨娘婆子,没有见到什么重量级的夫人。 余氏便有些不高兴,但惦记尤氏,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二姐儿三姐儿上了车轿,直接往后院去。进仪门换轿子的时候,姚珊和二姐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余氏,只觉得她走路都有些发抖,心中倒也不由得感染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因为二姐儿和姚珊年纪都不大,到底是怕冲撞了,所以那产房重地,是严禁她们两个小孩子靠近的。早有丫头婆子们接过来,将她们俩带到了仪门外头的暖房中休息吃茶。而余氏则是给领着,直接去了尤氏生产的产房外。 几个丫头婆子斟茶倒水又摆了果子之后,姚珊便就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她们下去歇着了,只留了自己和二姐儿的两个嬷嬷并小桃、丁香两个惯常服侍她们的丫头在外间伺候。然后便和二姐儿一同枯坐,等候。 胡嬷嬷、季嬷嬷年纪都大了,小桃和丁香年纪又小,故而没多久就歪着打起了瞌睡。姚珊看着倒是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说话,也更自由些。二姐儿素来待下人比原来大姐姐尤氏还要柔和,更是不会主动去教训自己的丫头和婆子了。故而一时间,房中竟是十分安静。 姚珊心中焦虑,偏又无计可施,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二姐儿看。不知不觉,这位二姐姐已经过了九岁的生日,说起来已经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了。姚珊过了年虽然也才只满了六岁,但是她的瓤子都已经是过了几个六岁了,故而该知道的事情,倒也没有不知道的。姐妹俩大过年的困在这小小的斗室之中,隔了半里地等着长姐产子,这种心情和经历,倒也当真少有,虽然尴尬焦虑,但也不免让两个人愈发地亲近起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二姐儿到底忍不住,握着姚珊的手,轻声道:“三妹妹,你说大姐姐她……”她说到这里,脸略红了红,还是接下去道:“她这一胎可能顺利?” 姚珊心道:我哪儿知道啊,这生孩子的事儿,搁现代还是个大事儿,更不要说姐姐您这边的环境……卫生条件啥的咱就不说了,再摊上这豪门大院的,真是啥事儿都有可能发生啊。总之得多多准备,见事情不好,就得赶紧往外头传话找人去了。 她心中这么想着,面子上却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只扯出一个浅笑,轻轻拍了拍二姐儿手背,柔声道:“二姐姐放心吧,大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顺利的。再说啦,要是那小外甥不听话,胆敢折腾大姐姐的话,等他出来,咱们俩一起打他屁股。” 姚珊这么一说,倒是把尤二姐儿逗得扑哧一笑,那紧张和焦虑便去了不少。人一轻松下来,就容易困倦,没多一会儿,二姐儿便一手拄头,打起了瞌睡。姚珊看她疲累,便唤了丁香进来给她加了件衣服。她自己终究还是不放心,便嘱咐丁香好生看着二姐儿,自己带着小桃出了屋子,穿过仪门,直接往内院而去。 因为按着规矩,她是不被允许接近那产房的,所以她总归是有点藏头藏脚的意思。幸而那地方虽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但是每个人手里都忙着事儿,加上根本没想到产房这种凶地也有人来看,故而就也没有人注意到她跟小桃两个小丫头。 于是便这么着,竟然给她们摸到了产房的窗子底下。还没等抬起身,已经听见里头一声凄厉的惨叫,倒是把她们俩吓了一跳。然后就听得一群丫头婆子在纷纷乱乱地说:“大奶奶,再加一把劲儿,就快了,就快出来了。” 姚珊这才知道刚刚那声惨叫竟是尤氏发出来的,心中不由得对这生产之事有了几分恐惧。没想到这一嗓子过去之后,尤氏竟然就没声儿了,里头嘈杂的更厉害,隐约还有几个女人的哭声,听得姚珊心中不由得一沉。她轻轻扒着窗户缝看了看,就见一群人围着挂了红帐子的床,七手八脚地弄着什么,一盆子一盆子的血水不停往外端,母亲余氏被几个姨娘婆子陪着隔了屏风坐在外间,已经哭得眼睛都红了。 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姚珊皱了皱眉头,看着旁边小脸儿都吓白了的小桃,低声吩咐道:“快去找张老爷来,他是太医,能救命。” 姚珊便说边推了小桃一把,小丫头这才如梦方醒般,踉跄着去了。姚珊见她去了远了,自己便慢慢站起身,摸了摸怀里偷偷揣着的装着银针的盒子,轻轻打开了窗子,爬进了房中。然后在满屋子人的惊诧中,冲向了躺在产床上的尤氏。 第14章 十四回初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两个管家媳妇,跟着余氏也如梦方醒般地跳起身来,然而却已经迟了,就是她们晃神的这一会子功夫,姚珊便已经窜到了尤氏的床边。 看着满床的狼藉和尤氏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惨白的脸,姚珊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稳婆手里正拿着帕子,冷不丁见到了姚珊,吓了一跳,整个人撞在了旁边伺候的婆子身上,婆子又撞到了端着盆子的丫头,丫头又撞到了碰着了打下手的稳婆们和媳妇们,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地,立刻七倒八歪地倒下了一大片人。 尤氏本来已经快要力竭,吃了这一吓,精神那么一紧张,反倒还是缓上来了一口气。姚珊瞅准了机会,已经拔了两根银针在手,找了两个她这几个月专门留心学过的要紧穴位刺了进去。 尤氏吃痛,挣动了一下,那已经露了头的胎竟然又出来了一点儿。当下姚珊连忙托住了婴儿的头,小心地拉了出来。这个当口儿众人已经回过了神,倒在她脚边的稳婆眼疾手快,连忙爬起来接住了婴儿。另两个也赶紧过来帮忙,乌泱乌泱的一大堆人,竟险些将姚珊给淹没了。 这个时候,余氏也早就拉了姚珊在怀里。看她的表情,似乎很想说姚珊几句,但是这个时机到底不好,再说了,就算是要骂女儿,也得回了家再说。 故而姚珊虽然刚刚那么石破天惊地整了一下,竟然也算是险险过关,只是等着那些婆子们善后,把尤氏的孩子好好地接下来,然后再帮着给身为初产妇的尤氏料理。 姚珊这时候却也不顾不得管其他,只留心听着床那边的动静,看她们折腾了良久,那初生的孩子竟不哭不闹,连点儿动静都没有。想着尤氏多半是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想是孩子憋坏了。看着那几个稳婆手忙脚乱地包扎孩子,姚珊忍不住叹了口气,趁着余氏几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尤氏那边,她便用力挣脱了余氏的怀抱,就着稳婆的手,狠狠打了一下那小孩子的屁股。 只听“哇”地一声,那小婴儿终于哭出了声儿,虽然气息微弱,但总算是活了。这会子功夫,外头贾珍陪着尤老爷和张友士也到了,想是尤老爷心疼女儿,张友士便给贾珍请了进来。众女眷回避了之后,早就昏过去了的尤氏便由张友士细心诊断。 看过了尤氏,又看尤氏新生的婴儿。只这么一会子的功夫,那小婴儿却又背过气去了。众人都吓得要死,却也不敢耽搁这位看上去就很牛的“张太医”的诊治。张友士挥手让众人都在隔间候着,只有姚珊毕恭毕敬地捧着针盒子侍奉在一边,一面递东西,一面认真偷师。果然这学医,就是要理论联系实际,看着张友士下针,开方子,跟她自己靠着那几个月的入门知识瞎胡搞,是绝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张友士发挥他一贯的“泰山崩于面前,而半点不为所动”的稳健作风,几针下去,小婴儿便裂开嘴重新哭了两声,又两针,小婴儿便安稳进入了梦乡。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短短几刻钟之后,刚刚还命悬一线的尤氏母子便转危为安。 看到张友士停了手,姚珊也跟着松了口气。然而迎上他的目光,她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这自然便是因了她方才的“壮举”了。 她把头低了又低,做出一副深刻反省的样子,张友士却不打算放过她。这位师父在其他的事上都还好商量,唯独学问,尤其是医理一道,却最为认真。但听他开口道:“今儿个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自己上手了,倒是令为师也另眼相看了。” 他这语气也没见多凶,姚珊却是听得心中发颤,因为她忽然记起自己头一回学医理,因为开始太辛苦,有一天闹了点儿小别扭想偷懒的时候,他便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就受到了更加地狱式的严酷训练。就不知今天,等着她的是什么了。 姚珊正等着师父发作她,没料到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却半响都没再言语,末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歪打正着的,倒还真让你把这孩子救回了。” 姚珊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恰好见到他眼中隐约的笑意。然后便看着他边开方子,边讲解这个病例。 说起来姚珊她这回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入了针灸的门儿就敢下手,倒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等到这会子平静了下来,才觉得自己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手也在颤抖。 正如张友士所言,万一她那穴道的准头差了点儿,或是劲力再大点儿,她大姐姐包括大外甥的两条命起码得没一条。当然,这两针要是不扎,孩子也肯定是保不住就是了。加上她打那小子屁股的时间也控制的刚刚好,歪打正着地,竟然让她把这小子的小命儿给保住了。这小徒弟头一回出手便露了脸,张友士的脸上也觉有光。虽然气她乱来,倒也喜她时机抓的对,胆子也大,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于是这一章就这么着揭过去了。开好了方子,两师徒便一路出了隔间儿,外头花厅里,贾珍、尤老爷,尤氏、二姐儿都在呢。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上来问情况。贾珍看着新添的儿子,喜得兴高采烈,千恩万谢地请了张友士去用茶,又备了厚礼答谢。 这么折腾了下来,天早就亮了,隔壁荣府的也得了信儿,俱都备了礼来贺。宁府上下喜气洋洋的,竟然连觉都不用补了。姚珊却早就熬不住了,就着宁府准备的客房眯了一觉,起来就是中午了。贾珍亲自操持着宴请了张友士并尤家一家子,荣国府的几位夫人也参加了,算是个小型的家宴,恭贺宁国府的嫡子诞生。 因着之前忙乱,姚珊这也是头一回见到她的那个著名的花花大少姐夫,贾珍。这么晃眼看上去,这位此刻还没满三十的珍大爷,倒是生了副好皮囊。虽然是一双略有些下垂的桃花眼,怎么看着怎么猥琐了点儿,但是,单看脸的话,也还算个帅哥。 姚珊看了一会儿,怎么都想不通就这么个人怎么就能一个人吞了尤氏三姐妹。因着三姐儿的芯子换了她的,这二尤的风流事儿就打住了,这位珍姐夫就只祸害大姐尤氏一个人就够了,她们这俩小姨子就别想了。 姚珊看了眼尚是懵懂萝莉的二姐儿,打定了主意改变她们两姐妹的命运。然后就不想再看她们姐夫那张故作风流的脸,转头注意起其他来。却见这小宴弄的还算似模似样,而且竟然连贾敬的夫人冯氏也挣扎着出席了。虽然只是微微露了下脸,但是因她素来久病,这也算是莫大的客气了。 姚珊远远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才四十几岁年纪,但是因着久病,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了。看着气色,估摸着大限也不远了。贾敬却是没出现的。听尤老爷说,这半年来,这位贾老爷对于神仙之术愈发痴迷,整个人已经搬到了玄真观去住了,连家都不回了。也不管老婆病的要死,儿子又生了嫡子,竟然只派人送了个信儿,说是“让珍哥儿好生照管”便罢了。 众人听着这话,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倒是贾老太太说了句“满月的时候总得回来看看”等语,到底是两府,倒也没多说。 于是这个大年初一,姚珊一家子包括张友士就在宁国府度过了,下午又去看了尤氏和新生孩儿,张友士还友情给冯氏看了看病,晚间才一并回了尤府。 晚间躺在床上,姚珊却忽然没有什么睡意了,眼前总是晃过新生的小外甥那张紫青紫青的脸。半睡半醒间,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披好了衣服,小心地绕过外间睡着的胡嬷嬷和小桃,往张友士的房间摸去。 第15章 十五回过年 大约是因着初见的时候就常常干这种半夜摸到人家房间的事儿,不小心落下了根儿,总之姚珊这深更半夜地偷偷找起自家这位师父来,是愈发地得心应手了起来。 而等她熟门熟路地摸到隔壁院子的客房,看见师父那间房的灯烛果然还亮着、就连房门也不过就是虚掩着的时候,也不由得生出来一种“果然如此”的默契。这夜半敲门的事儿经的多了,她家师父显然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想是早就看出来她又有事儿要找他说,故此专登留了门等她。 姚珊见了这个情形,哪里还不知道师父的心思,当即也不再磨蹭,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轻声道:“师父,您可曾歇下了?” 里头开始没甚声音,良久,却听得有人轻轻“嗤”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这会子偏又有礼的紧,你这丫头是愈发地会妆样子了。” 姚珊忍不住默默朝天空翻了个白眼,暗道,这还不是跟您老学的。初见的时候还整什么规矩、回避呢,这会子却是连这等随意的调侃都能自由地说出口了,这样子装的,真个儿是“友士一出,谁与争锋”? 她暗暗吐着槽,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显,仍然温温柔柔地道:“让师父见笑了,那弟子便斗胆叨扰了。” 她一面说,一面推开房门,迈步进了房。一抬眼,就见到她家师父已经换了件儿家常穿的月白中衣,外头披着件玄色的棉袄,正端坐在书案前,秉烛夜读。 扫了一眼那书摊开的那页,却见头一行是“小儿杂症篇”几个字,姚珊心中倒是不由得暗暗一暖,果然,到底是亲自经过了手,她家师父也对她那可怜的小外甥上了心了,如此,这接下来的事儿就更好办了。 她这点子小动作自然还是没有瞒过她家师父的眼睛的,等到见到师父的眼风扫了过来的时候,姚珊已经乖乖收回了窥探的目光,老老实实地请了安,又帮师父斟了杯茶,方才告了座。 虽说芯子的年纪已经一大把,但是所幸姚珊的脸皮近来是练习得愈发厚了,顶着萝莉身子卖个萌啥的,她完全无心理障碍——而且她早就发现,她家师父虽然表面上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其实心里面还是挺受用的。 果不其然,这一回他又没有撑上多久的时间,就又败下阵来。似乎是掩饰般地端起姚珊给他倒的茶,缓缓喝了一口又放下,张老师终是开口道:“你这丫头……也罢,那孩子在那府里左右是不中用的,你若是能够带了你这个小外甥跟了咱们回山里去,我便助你救他一救,也算是件功德。” 姚珊听了张友士这话,心中不由得一喜,当即起身,端端正正给师父磕了个头:“多谢师父,弟子也先代小外甥多多谢过师祖的救命之恩。” 张友士叹了口气,起身绕过书案,亲自将她搀扶起来,摇头笑道:“也不必谢我。所谓救得病,救不了命,一切还是得你先想法子把那孩子弄出府来才有戏可唱——莫要觉得这事儿易成,那毕竟是宁国公府上的嫡子。” 姚珊笑着点了点头,扒住师父的胳膊,咧着嘴儿道:“我省得,师父您就瞧着罢。等出了月,咱们就带着那小子一道儿上路。” 张友士听了这话,不由得踉跄了一下。显然是姚珊这由温柔甜美到霸气彪悍的转变又过于突然了点儿,以致于让他老人家的心脏又有些负荷过重了。于是姚珊赶紧狗腿地扶着他老人家重新坐回书案跟前,又换了杯温热的参茶来。她本来还想着红袖添个香啥的,顺便再偷学两招张老师的绝技,却终于还是被忍无可忍的张老师轻轻挥了挥衣袖,果断地轰出了门来。 夜色深冷,姚珊抬头看了看挂在漆黑的半空里的小月牙,却终于还是收起了满脸的嬉笑,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这边儿果然是最好搞定的,接下来,就是去折腾宁国府了。不过,正所谓山人自有妙计,把人家新生的嫡子弄出府来这事儿,她早已经想好了主意,只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就是了。 次日起来,仍是小桃服侍她洗漱更衣,胡嬷嬷年纪愈发大了,醒的虽然早,但是过了会儿又犯了困,笼着热被窝又睡了过去。姚珊也不以为意,收拾好了之后,索性连小桃都打发了去睡个回笼觉,又跟她们说今儿放一日假。原本她还想说可以自行安排回去同家人团聚或是就在屋里歇息,但是忽然想起小桃和胡嬷嬷家里都是没什么人了的,能在这一天好好歇息歇息倒也是不错的了,多言反倒不美了。故而她便什么都没说,然后她便含笑点头受了小桃惊喜的眼神儿和一叠声的谢恩,自个儿披了大氅往主屋去,预备去请请安,拜拜年。 刚出了门儿,迎面就撞着了二姐儿。却见她也是没有带丫头和婆子,一问却也是放了她们回家过年。两姐妹不由得相视一笑,果然这不苛待下人是尤家的家传习俗来的。因感念这位二姐姐大过年的还想着来找她,姚珊便亲亲热热对挽了二姐儿的手,两人一道儿出了小院子的门,朝着正房而去。 余氏和尤老爷也早就起了身,在花厅里坐着了。张友士到的比她们俩还早,三个大人正坐在那儿喝茶闲聊,见到姚珊和二姐儿相携而来,倒是不由得同时停住了话头,觉得眼前一亮,如同忽然见了一对儿穿红着绿的雪娃娃一般。 原来因着过年,姚珊和二姐儿都换上了新衣服。一式儿红色的羽缎面小袄,配着水绿的绸子面棉裤,都是余氏亲手做的,手工又精致又细密,活计做的又秀丽又暖和,陪衬着姚珊和二姐儿一对粉妆玉琢的人儿,真真好看的紧,愈发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小玉人儿。 给三位长辈这么盯着看了半天,二姐儿犹自是有些不好意思,姚珊却仍是大刺刺地,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倒是让余氏和尤老爷暗暗扼腕叹息,将来不知又便宜了谁家的小子去。唯有张友士捻须浅笑,暗暗点头,怕是心里又再念叨着什么“此子非池中物”之类的东西了。 可惜您老也有看花眼的时候,咱其实就是老黄瓜刷了绿漆,沾了开了作弊器的光来的。万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了,您老可千万别怨我。姚珊默默吐着槽,一面却早规规矩矩地跟着二姐儿同三位长辈磕头拜年。 因着大年初一在宁国府纷纷乱乱地过了,大晚上的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心情了。故而这初二早晨,竟似顶了初一的缺,被尤家弄成个正经日子一般地过了个年。尤家一家四口,加上姚珊的师父张友士一共五位,欢欢喜喜地吃了饭,倒也算是热闹。 饭罢收拾了,众人又在厅中闲聊,没多一会儿,早有下人来禀告,说是贾府的人过来了。姚珊想着,这大年初二习俗是给岳家拜年,既然是贾府来人,姐姐尤氏才刚产子,还在月子里吹不得风,那大抵就是贾珍来了。 尤老爷和余氏也早已经猜到,忙叫赶紧去请,又过了片刻,果然见到是贾珍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来了,身后还乌泱泱地带了一大群伺候的人,看着倒是比尤家一家子主子下人加起来还多。这两位进来了,自然还是先见礼。因大过年的,又算是自家亲戚,尤老爷和余氏也都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二姐儿和姚珊便也都没有被命令入内回避,就这么着正式跟贾珍父子见了面。 贾珍是早就见过了的,那小少年,自然便是他的庶嫡长子贾蓉了。早就耳闻贾珍对这个前头夫人留下来的儿子向来是没有什么好声气的,这还是大过年的,他对着贾蓉说话,都并没有十分的耐烦,倒是让余氏看着心里有些不落忍。 啰啰嗦嗦行了一堆礼下来,才各自安坐。丫头们又奉上茶来,贾珍忽然想起姚珊和二姐儿也是贾蓉的长辈,方才她们俩躲在后头,离得远,竟然就那么着混过去了。这位珍大爷大约是想着这似乎不太妥当,于是贾蓉那苦逼孩子便给他命令着又单独来磕头。 “还不快见过你二姨、三姨,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糊涂东西,赶紧过去磕头。” 余氏和尤老爷见到贾珍颇有些横眉立目的,连忙出声劝慰了几句,无奈贾珍素来如此惯了,反说不算什么,儿子素来要如此教训的,愈发鼓起眼睛瞪了贾蓉几眼。转头却又满脸堆笑,说起新生的儿子,各种眉飞色舞的,弄得余氏和尤老爷也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诸多关心。到底是自己闺女亲生的外孙,跟眼前这个前头姨娘夫人留的儿庶子,那自然是不能比的。 再看那贾蓉,无端挨了贾珍一顿发作,微微愣怔了片刻,倒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竟然重新换成一脸笑容,当真过来同姚珊和二姐儿见礼。 二姐儿小孩子家家的没有经历过这事儿,骤然给个十二三岁的大外甥跪在面前磕头问安,窘得一张小脸儿都红透了。姚珊倒是大大方方地受了礼,专门故作老成地让他起身,偏还抬手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红包,倒是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姚珊也不以为意,左右这活跃气氛的事儿,她这几年也没有少干,想着小孩子长得快,原著里三姐儿又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她就觉得她圆润的包子脸大约很快就会跟她说再见了。既然是这样,能卖得一时的萌,就抓紧卖吧,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也因为这个样子,她才可以大刺刺地直接打量这位大外甥的模样。说起来,这位传说中的蓉哥儿,姚珊也是头一回瞧见。之前在宁国府小宴,因没在一桌子,故而也是没见着,他又不像贾珍往来应酬,也不像宝玉那般活泛肆意。加上听说那天吹了风,身上不爽利,露个了脸儿就躲回了自个儿屋里。当时姚珊倒是没有多想,此刻见到这位哥儿精精神神地来拜年,却不由得生了心思:那一天正是他的弟弟——新进门儿的正经的宁国府珍大奶奶的头一个嫡子降生,他这个前头夫人生的儿子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那就真是不知道了。 其他尚且不论,单从他刚刚才被贾珍当着这么多亲眷的面儿敲打完,就立刻能换上那一脸无懈可击的微笑这一点上来看,此子也绝对不是太过白给的人物。从宁国府那等地方顺利成长到十二岁的庶长子没了娘的孩子,如果说是个废物,那真是谁都不信的。 再说那皮相,真真是何止一个清秀俊美可以了得。正是刚从男童过渡到少年的年纪,花骨朵儿一般的脸蛋,画一般的眉眼,不只继承了贾珍的皮相,显然还吸收了他那位想来也必非寻常姿色的姨娘娘亲的优点。 这人一长得好看了,怎么着看起来都要顺眼了点儿。于是中午这顿饭,大家一起吃的时候,姚珊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只是那贾蓉的一双十分酷似贾珍的桃花眼,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二姐,多少让她有些介意——这贾府,乱、伦的基因貌似也挺强大的,她可要把这些个披着画皮的东西都盯紧了,免得她们家的姐妹们被占了便宜去。 吃过了饭,贾珍两父子略坐了坐,便告了辞。余氏到底是惦记尤氏和新出生的小外孙,便和尤老爷商议,初三去宁国府,走走亲戚。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纯粹是为了看望自家闺女和外孙去的。尤老爷欣然同意,顺便也拐了张友士同去,为的,自然也是给闺女和外孙再看看身体了。 因为贾蓉来拜了年,姚珊和二姐儿也被余氏和尤老爷带着,似乎是做个回访的意思。于是就这么着,大年初三一大早,他们一行五人,就又坐上了两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宁国府杀去。 第16章 十六回古镜 宁国府离着尤府还是有些个距离,因是拜年,要早早地赶到那府上,故而初三这日,姚珊老早就被从被窝儿里轰起来了。偏她昨儿晚上又跑去师父张友士房中说了许久的话,回去又略想了想今日来宁国府该如何行事,竟不小心走了困,直到四更才睡着。 她的身体到底还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如此一来,精神自然是不能支撑了。先还不觉得什么,吃毕了早饭,上了马车之后,一路又颠簸又摇晃的,她便打起瞌睡来。 不想因着这个,倒是给余氏和二姐儿偷偷笑了好一会子。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余氏这几日虽然也是往来忙碌,里里外外辛苦操持,但是那精神头儿还是好的很。二姐儿年岁到底大了些,又素来是早睡早起的乖宝宝,因又要陪着母亲说话,倒是也不困倦。故而这两个人见素来精力充沛的很的姚珊竟然破天荒地打起了瞌睡,自然不会放过。虽然都心疼她,不忍吵醒她,但是母女两个早咬着耳朵悄悄取笑了她几句。 姚珊虽然在打着瞌睡,但是却没真的睡过去,她们说的话,她隐隐约约地倒是都听了进去。这也是在现世里读书的时候培养出来的特殊技能——若是在课堂上困了怎么办?不要紧,小心掩盖着打几个瞌睡便好,只是千万小心别真睡过去,老师讲的重点可要记得,免得被忽然点名抽问的时候出丑。 故而,余氏和二姐儿笑话她的话,她断断续续还是听了几句,只不过她一点儿不以为意,平日里也任性惯了,这会子由得她们高兴高兴便罢。 等她们笑话完了,到底还是心疼姚珊年纪小,余氏便扶了她抱在怀里,二姐儿忙把她的斗篷抖了抖,给姚珊盖在身上。母女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说着说着,话题不免又跑到姚珊那日在宁国府的壮举上去了。 姚珊那日的言行实在有够出格,把宁国府荣国府那些自诩见过很多世面的老爷太太奶奶们都吓了够呛,更何况是对余氏和二姐儿这种小户人家的母女来说,这种举动简直是想都无法想象的。余氏因就在现场,那震撼便更是大,虽然说后来回去也敲打了姚珊几句,但是她素来疼爱这个小女儿,加上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终究不忍心苛责,又知道她素来早慧,怕说多了她多想,故而面子上也就轻飘飘地过了。 然而这事儿到底是太过反常,余氏她还是给存在了心里。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功夫寻人说话,今日恰好有姚珊困倦这么个空隙,旅途又太过无聊,她便忍不住跟二女儿感叹道:“二姐儿,你说你妹妹……三姐儿她那日在那府里,怎地就有那胆子,自个儿跑去你大姐姐的房里?竟还给她施了针……哎呦,你是没见那日的情形,不说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我看着都渗得慌。我还道,你大姐姐救不回来了。正伤着心呢,哪儿承想你妹妹就冲进来了呢。” 姚珊迷糊着,听着余氏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忐忑,想着那天自己是太豪放了,一点儿都没有收敛,这哪里像是五六岁的小孩子能做出来的事儿啊?也难怪她老娘都觉得她奇怪了。 二姐儿听得母亲这么说,脸色也有些尴尬,想是因那日她自己也睡着了,被姚珊偷跑了出去,偏还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出来,心中一直就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很是担心愧疚了一阵子。幸而姚珊虽然莽撞了些,但到底也是没闯祸,小姑娘这才放下了心。到底是年纪小,又素来跟姚珊亲厚,兼且听说姐姐和外甥的命都是姚珊救的,她那点子担心愧疚便都没了,只剩下欢喜。又是钦佩自己这妹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又是感叹姐姐和妹妹都如此出色,倒是显得自己不出挑了。虽则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是她素来性子和软柔顺,只懂得为姐姐妹妹们高兴,竟也没有因此而生了嫌隙。 这等心思之下,二姐儿便开口劝道:“妈,三妹妹如此能耐,这也是咱们家的幸事。您想,若是万一大姐姐和小外甥有个什么,老爷也好,您也好,便是我和三妹妹,咱们一家子得多伤心?大姐姐素日在家时那么好的人儿,对我和三妹妹也诸多照应,若是我也有三妹妹那能耐,也是想着能出点子力就出点儿的……虽则三妹妹到底是略微莽撞了些?但这也是难免的,您也知道,三妹妹她自小儿素来不就是这个性子么?” 姚珊听了她这话,不由得十分受用,心道:二姐,你真是我亲姐啊!就冲着你今天这话,我也得管你啊,让你一辈子平平顺顺的,离贾府那班子色狼越远越好。 果然,那余氏听了二姐儿这一番话,倒也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接话道:“这也是,原先怀着她的时候没觉得她有多活泛,出生时偏又遭了那么个大难,若不是恰好那云游的大师给了这护身符,还道养不大的,谁知道这几年身子好了些,你老爷又偏疼她,竟养成了这么个莽撞性子呢?” 余氏一面说一面小心地为姚珊理了理颈上挂着的古镜,似乎是想起她小时候的孱弱,不免又有些伤感起来。 二姐儿听了这话,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又把些好话来安慰母亲。姚珊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听,只觉得心中大震,也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脖子上的古镜,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年,每当自己有烦心事,或是身体不适的时候,只要握着这镜子就会觉得心境平和,通体舒畅,很快便能安然入梦。她起先只当这镜子是古代的习俗,类似于小孩子长命锁一般的东西,小时也装作无意间问了余氏,那个时候也听她说是护身用的,便也没有多想。此刻听她们把这个专门当成个事儿来说,心中倒是犯了嘀咕,莫非,这东西竟是个有来历的? 想到那破石头的“通灵宝玉”和宝姐姐的“长命金锁”,姚珊瞬间觉得华丽丽地黑线了。既然她也带了配套道具来,莫非她也有着什么特殊使命?不要啊!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已经够混乱了,她再来个古镜奇谭啥的,这世界一定会崩溃的。 她心中烦躁,不由得又习惯性地握住了那镜子,毫无例外地,又很快平静了下来,竟然真的缓缓沉入了梦乡。等到到了宁国府,被余氏和二姐儿含笑叫起来的时候,她已经重新觉得神清气爽了。 因为之前这么个插曲,姚珊再进到宁国府,心情就略微有些微妙了。因着捉摸不透那高人给她这古镜的用意,和自己可能的命运走向,所以这一天姚珊竟然一反常态地分外安静,倒是让余氏和二姐儿,甚至尤老爷都觉得稀奇起来。只有师父张友士走在最后,脸上照旧是那么一种温和淡定的笑容,偏偏又似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通透,看的姚珊心中愈发没底了起来。 不管姚珊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大过年的,在亲戚家里还是不能错格儿的。所以尤府一家子人包括陪客张友士老师都客套有礼地被宁国府的人接了进去。操持事情的照旧是邢王二夫人,听说尤氏的婆婆冯氏因为过年那天出来了一趟吹了风,又已经躺倒了。余氏和尤老爷忙问候了两句,张友士便客套地说也一起去看看。这等实习的好机会,姚珊自然是不会放弃的,虽然因为之前的事儿让她安分了两分钟,但是一听说去诊断,她便立刻来了精神,眼巴巴地求了张友士,倒是把一屋子大人都逗笑了。 张友士到底也是疼爱着姚珊这个他最小的弟子的,故而也没有多做为难,只打趣了两句就带了她一起去。 原本按照辈分,应该先去看了冯氏的,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请了张友士先去看小哥儿和尤氏。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家那位太太不过是拖日子了,远不及新生就病弱的小少爷和才给宁国府生了嫡子的珍大奶奶尤氏紧要。再加上那边病重,万一张友士先去了那边,出来再看小的,要是过了病气儿可就不得了了。 开始尤氏还打发了人说不妥,想着先请张太医去看了婆婆冯氏。冯氏那边早打发了人来,说定是先看了孙子和儿媳妇,张太医得空的话,最后去她那儿坐坐就完了。姚珊看着那些丫头婆子们走马灯似得传话,听着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话,心中就不免焦躁。幸而张友士一锤定音,排了顺序,这才把事情定了下来。 按照张太医诊病的优先规则,他们还是先去看了最小的病人,也就是姚珊的小外甥了。见那小小的婴儿躺在华丽的摇篮里,巴掌大的小脸儿还是紫青紫青的,姚珊忍不住愈发地揪心。她一言不发地捧着针盒子,看着张友士给他施针,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微弱哭声,想着他还这么小就要受这么大罪,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张友士在旁边看着,心里倒是觉得这小弟子外头看着大刺刺的,心倒是软的很。看着姚珊泛红的眼圈儿,他微觉好笑,却也不说破,只干净利落地做完了手头的事儿,便带着姚珊直奔第二个病人——新晋妈妈尤氏的房中去了。 尤氏的房中比上次来看多了好多摆设,可见这母凭子贵,确实是硬道理。张友士隔着帘子诊断,姚珊便陪侍在旁,这一次倒是很快就完了。看着张友士开的方子,知道尤氏产后恢复的还算不错,姚珊便略略放下了点儿心。 尤氏因不放心儿子,知道张友士先去看过了,便打发丫头出来多问了几句。张友士用太医官方套话回了几句,无非是“先天不足,小心照管,过了三岁便好了”等语,跟着就要去冯氏的房中。尤氏忙派了丫头道了谢,又说想留了三姐儿说话。因怕冯氏的病气儿过到姚珊身上,张友士便也借机令姚珊留下,等他那边看完了再一道儿回去。 姚珊心中虽然有些遗憾不能去看冯氏那个病例,想到这倒是个可以和尤氏单独说话的机会,便也乖巧地应了。她先恭送了师父出去,这才转回尤氏房中,见那帘子早撤了,尤氏正歪在枕上,笑着唤她过去。 想是因为生了儿子,又到底还是年轻,尤氏的面色看着比生产那日略微好些了。但是面上的忧愁之色却更甚,想是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身子羸弱,怕是养不大了。 姚珊同她寒暄了几句,便听她笑道:“那日你外甥落草,还是多亏了三妹妹救命,听说,你果然还是打了他的屁股?” 姚珊也笑道:“这个自然,他折腾了大姐姐那么久,我定是要为大姐姐出口气的。” 尤氏本来也不过是客套说笑,见姚珊答得认真,倒也不免真心笑起来了。只不过片刻后,想起可怜的儿子,笑容便迅速隐去,眼中缓缓涌上泪来。 姚珊连忙上来拿手帕替她拭泪,柔声安慰道:“大姐姐留心,月子里不兴哭的,看落下病根儿,以后眼睛坏了。” 腊梅也慌忙上来帮着劝,姚珊见外头几个丫头婆子都站着看,便使了个眼色给腊梅。那丫头心领神会,立刻寻了借口带了人都出去,只留下了姚珊同尤氏姐妹两人。姚珊这才开口,对着尤氏道:“大姐姐,您也不必哭了,我才刚随着师父去看过,实话同您说,小外甥他,看着不大好。”她微微一顿,看着尤氏的眼泪似乎又要汹涌而下,忙用帕子掩了她的嘴道:“不过,若是您舍得,他也还有的救。” 第17章 十七回筹谋 尤氏听得姚珊这么说,登时抓了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哽咽了:“三妹妹,你自小儿就是个有主意的,只要能保得你外甥的性命,你便是要姐姐我的命,我也是肯给的。” 姚珊见尤氏两个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却偏偏死死盯住了自己,满是绝望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希翼来,如同一个濒临溺亡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看上去是把这救命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这个小妹妹的身上了。 虽然很高兴在尤氏这儿,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个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大人了,但是怎么说她的身体还是五六岁的萝莉,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约是平时装萝莉卖萌什么的太习惯了,冷不丁真的被当成个大人了,姚珊倒是还有点儿不习惯了。 故而,她略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现在得是让她发威的时候了。她赶紧扯出个微笑,示意尤氏稍安勿躁,然后附在她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 尤氏先还有些将信将疑地,后面见姚珊说得笃定,又拍了胸脯下了保证,这才略微放下了些心,点了点头,迟疑着道:“既然,三妹妹这么说,那就这么办罢……只是,要真行得通才好。” 姚珊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大姐姐放心便是。只要你舍得下小外甥,三年之后,我包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姚珊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又接着低声道:“只是大姐姐须知,若要这件事成,还得大姐姐你亲自同老爷太太说了才好……还有这府里的老爷、太太、奶奶们,可也都不是好相与的。” 尤氏听得姚珊这么说,不禁苦笑:“这两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可从没有什么好相与的。小哥儿好好的,生下来怎么会是这等样子,你当我是真不知道呢……只是这又有什么法子,左右不过是挨日子,若是以后……” 尤氏说到这里,眼中似乎多了那么一抹亮光。虽则是一闪即过,姚珊却仍是全都看在了眼里。她心中不由得暗叹:果然是为母则强,难道说原著中的尤氏是因为没有儿子,所以才一路蛰伏,韬光养晦的么?想着那能够“独艳理亲丧”的主儿,怎么也不应该是个白给的庸人就是了,若是这一世,她有儿子和娘家人的支持,那将来这宁国府未必就会潦倒到那种地步吧? 姚珊忽然想,若是能够这样,倒也不错。这辈子既然她已经是尤三姐,尤氏也已经嫁给了贾珍,将来必然会成为宁国府的当家奶奶,那么这辈子她们家也就跟宁国府都绑定在一起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鸭梨还真是不一般的大,好在,还有姐姐尤氏刚刚生的那小萝卜头儿,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说不定就是个能跟那“兰桂齐芳”一争长短的人物呢。 她这里略微出了一会子神,那边尤氏已经恢复了正常。这么个功夫,外头也恰好来通传,说是亲家太太和二姑娘也来探望珍大奶奶。姚珊这才知道,她同尤氏聊得太投入,早已经过了时间了,连母亲和二姐儿都也赶过来看了。尤氏忙命快请进来,姚珊也起身整装相迎。 母女姐妹们相见,自然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大家连哭带笑地说了几句之后,姚珊多少已经有些受不了母亲和姐姐们那些没啥营养的话题了。恰好这个时候外头又通传说张太医已经给太太诊治完了,姚珊赶紧借机说去侍奉师父,先告了退。临走前却悄悄给尤氏使了个眼色,意思就是说,让她按照方才的部署,先跟母亲余氏透个风。 把宁国府的嫡子弄出府去这件事儿,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倒也不甚复杂。其实,不过也就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罢了。因为这孩子的身份够高,是嫡子,所以命是很金贵的,才有这个必要折腾一番;又因为,他的生母尤氏只是继室,又有个看看已经长成了的前头夫人留下的嫡长子哥哥,所以他这身份多少就还是有些尴尬,也就是还没高到顶的意思,可操作空间比较大。所以这个筹算才有实现的可能。 其实姚珊的计划很简单,那就是利用贾敬喜欢神仙道,连带着宁国府甚至荣国府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的机会,大肆渲染新生的婴儿体弱、不好养,需要舍身寄养到道观几年才可平安的说法,以达到带他远离宁国府,方便张友士和她两师徒抓着这个新鲜珍贵的病例为所欲为的目的——当然,最终目的还是把他的小命儿保住,能调理的好点儿自然是更好的了。这样一举数得的事儿,姚珊果断觉得,很是值得她费这点儿脑细胞的。 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跟尤氏说清楚带走了孩子是为了保命,她就立刻答应了。然后再让尤氏出面去说服余氏和尤老爷,配合着敲敲边鼓,姚珊这边再去找找张友士对对口供,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姚珊出来,本来想是去找张友士的,无奈听说他一出了冯氏的院子,就给贾珍和尤老爷请到外院儿去了。姚珊因不想去外头过多地抛头露面,便只好暂时作罢。 没成想,这一打岔,在宁国府就始终没有寻到跟他们汇合的机会。吃饭的时候自然还是分开坐的,整个花厅里都是女眷,只除了贾宝玉。 因着宁国府的王夫人被贾珍请过来招待尤家母女们并其他几家来的女客,贾宝玉不知道怎么地听到了口风,便吵着要过来,贾老太太心疼他,便要元春带他过来了。名义上是“帮着你婶子、你母亲料理料理事情”,其实照姚珊看,她有意无意的就是帮着她这大宝贝孙子泡妞来了。 看见贾宝玉同学漂亮的脸蛋儿上美艳的笑容,姚珊表示,她确实对他的颜没有兴趣,对他的人也无感。只是她表现的虽然冷淡,却不过是给大人们解读成了“三姐儿大了,懂事了”,压根儿就没有人意识到,她只是单纯地对石头同学不爽而已。 只有元春笑眯眯地,似乎洞悉了一切的模样,还专门拉了宝玉来找姚珊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把个宝玉高兴的小脸儿都笑红了,姚珊还是副淡淡的样子,随便应付了下,就算过去了。 因着贾老太太专门差人来问了,饭后余氏便带了姚珊和二姐儿去了荣国府略坐了坐,问候了下贾老太太,闲聊了几句,也就出来了。 终于走完了拜年该走的流程,姚珊便随着余氏、二姐儿上了车。因雪化成冰,路上不好走,他们又折腾了两个来时辰方才到家。 姚珊回房换过了衣服之后,才算缓了口气儿。看着天色还有会儿才黑,晚饭前还有点儿时间,总算是终于逮住了机会,赶紧冲到张友士院儿里去,问个明白。 张友士因又陪了尤老爷说了会儿话,才回到房里,连衣服还没有换,见姚珊急匆匆地冲过来,倒是觉得好笑得紧,只不过那笑也透了点儿胸有成竹的意思,看着姚珊,淡然道:“这是怎地了?后头有狼在追你?” 姚珊笑着蹭到了他跟前:“师父,看您老这样子就知道您是什么都看出来了。话先说在前头,等出了月,我那小外甥被我抱出了宁国府,您可不能不管啊。” 张友士笑着敲了敲她的头道:“就知道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说说,是要怎么弄?” 姚珊捂着脑袋,心道您猜都猜出来,怎么还要我说一遍呢?算了,随便罢,谁叫咱是徒弟,而且小外甥的病还得靠人家的圣手呢。 姚珊三言两语,简单把她的计策说了遍,张友士捻须点头,先称赞了一番,然后又提了点儿意见,这才算是完了事儿。 外头丫头小厮们早来传话,说是传晚饭了。姚珊连忙狗腿地请了师父一道出门,去往花厅暖阁里用了餐,各自安歇。 随后的几日,也无非是些极简单的人情往来。也收了不少飞帖和问候信函,倒似比去年时候多了不少。姚珊心知是因为姐姐尤氏嫁入了宁国府,又生了嫡子,多少还是带挈了尤家,便对这些东西也不太上心。 只是,意外之喜却是那嫁到林府的表姨妈谢氏,又有了书信来。信上除了问安,还说了她们姑娘黛玉还记着尤家的三姐姐,说是给太太、姐姐们问安。又问了三姐姐学业进程之类,自言已经在父亲闲暇时候的指导下开始启蒙了,以后可以通信云云。 姚珊看了这个,倒是起了个心思,当下也不再管其他,专心研墨提笔,写了封简短的书柬,问候了黛玉几句,又随意讲了几件从学的趣事,用心封好了。想了想,又去回了余氏,以她的名义给谢氏写了回信,然后把给黛玉的那封一并交了下人送出去。这才算是放下了心中的一件事儿。 正月很快就过完了。到了二月初一这一日,宁国府的嫡子满月。尤家又一次举家出动,这一回,却把那宴席弄出了不小的热闹。 第18章 十八回弥月 作为宁国府正儿八经的第三代嫡子,姚珊这小外甥的弥月酒办的端的是十分隆重。可惜这小哥儿的身子骨儿忒弱,一副看上去大约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模样;又因着他祖母,贾敬的夫人冯氏病体也是愈发沉重,这件好事怎便就有了些冲喜的感觉,故而这份儿热闹和隆重之中,多少又带了些虚张声势的凄凉之意。 主人家没有什么心情,客人们自然也不太自在。姚珊随着余氏和二姐儿进到宁国府内院的时候,才下了车,便感受到了这一股子诡异的气氛。瞧见人群中盛装而立,招呼往来宾客的尤氏,她终究是忍不住子啊心中微微一叹,想着,这锦绣繁华之地,却也还真能让人感觉到刻骨的绝望之意。最杯催的是,明明绝望难耐,却偏偏还要强颜欢笑,做出一副欣喜不已的模样,丝毫不敢被人家瞧了出来,耻笑了去。这便更是如同在心尖儿上戳刀子,没有一定的功力,可是撑不下来的。而现在她的大姐姐尤氏,显然还是嫩了点儿。 看到余氏三母女出现,尤氏眼看着快要撑不下去的欢颜不免有所缓和,倒是真心露出了一丝笑容,快步迎了上来,招呼道:“母亲、妹妹们这么早到了?父亲可来了?” 余氏见到尤氏似乎又比产子时瘦了一圈儿,那点儿慈母心不免又被触动,上前挽住她的手,笑了笑:“才刚到的,也不早了,想着你忙……可也要注意身子啊。你父亲同张太医在外头,你们家大爷正招呼着呢。你父亲说,过会子吃了饭,再请张太医为你们几娘母诊治诊治。” 尤氏的眼圈儿也略有些泛红,连忙又寒暄着掩饰,一面答应着,一面也携了余氏和二姐儿的手,将她们往里面让。只是一双眼睛却满是希翼地看着姚珊,姚珊见她如此,便朝着微微一笑,又上前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以安她的心。 到底是一家子人,余氏、二姐儿再加上姚珊,终于让尤氏的心略微放宽了些。她将母亲和两个妹妹引到花厅,命下人好生带了她们上桌,便马不停蹄地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宾客去了。虽然眼底仍难掩愁苦,但面子上到底是好看了不少,不似先时那般失魂落魄了。 姚珊见她如此,倒也略微放下了心来。之前她早已经暗中留了心,知道她要用的几个棋子都现了身,便知道今天这事儿多半能成。原来尤氏那天果然成功劝服了余氏,余氏回来又同尤老爷透了气,尤老爷也肯为了女儿和外孙子出头,他的面子也够大,竟还真把他那个愈发痴迷于神仙道的老友——亲家贾敬老爷请回了宁国府来。 本来嘛,嫡孙出世,也算是红尘之中的老爷们很值得得意的一件事儿,偏偏这位贾敬老爷执拗的紧。因觉着自己修炼到了紧要法门,不肯因为“凡俗杂事”浪费时间,毁坏修行。尤老爷说了半响,他都油盐不进,正在那里愠怒着,最后还是旁边作陪的张友士出面,三言两语,轻飘飘地解决了问题,尤老爷趁机敲了敲边鼓,到底还是把贾敬老爷这尊大佛请动了。 事后姚珊也曾很好奇到底张友士说了什么,不过人家仍是捻须浅笑,但笑不语。去问尤老爷,尤老爷也是一样的表情,倒是让此事成为了一件小小的悬案,时不时引得姚珊遐想一番了。 冬日天短,姚珊她们家离着宁国府又远,到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随着余氏和二姐儿入座,又见过了邢夫人,跟着又陪她跟临近的贵妇们寒暄应酬了几句之后,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姚珊悄悄打了个呵欠,又暗暗让小桃重新去探了探消息,得到外头确定的回复之后,已经彻底放下了心。她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正想着做好准备,等会儿好不管怎么着先大吃一顿,免得中间闹起来会饿肚子的时候,却忽然听得内院传来一阵喧闹。姚珊心里正想着不是那位到了罢?果然过了一阵子,花厅的门口,出现了一堆人。穿红着绿的丫头婆子们簇拥着的,不是贾老太太又是哪个? 王夫人和元春一左一右地搀着她,贾宝玉小豆丁儿紧紧跟在旁边,看着倒是乖巧的很。完全的和睦美满的祖孙三代。邢夫人和余氏包括满屋子的宾客都赶紧站起来迎接,姚珊和二姐儿也识趣儿地站起来配合。又是一番礼来礼去,大家方才坐下来吃茶。 贾宝玉早在一落座的时候便凑过来姚珊和二姐儿身边,缠着她们说话。二姐儿脾气好,也就跟他说了几句。姚珊却不想搭理他,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得太僵,只得冷淡以对,胡乱敷衍。偏偏那贾宝玉自有一股子奇异的性子,姚珊越是冷着他,他越喜欢扒着她说话。于是最后就演变成了,二姐儿含笑在旁围观,姚珊一个人如同个小刺猬似得同贾宝玉“相谈甚欢”的模样。 注意到贾母几人似乎已经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姚珊便心道糟糕,赶紧闭了嘴,任凭贾宝玉说什么,只是微笑以对,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幸而又挨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终于到了举行弥月礼的时候了。原来这古代,满月酒不是随便来吃吃饭就完了的,人家还有一套专业的、标准化的流程,要先折腾完了才能吃饭。不过呢,贾府这种人家比较讲究,虽然不吃饭,但是却因着怕怠慢了来宾们,便还是先入席,先吃些茶水糕点垫垫底儿。于是姚珊便跟着二姐儿一道跟着余氏往会芳园里走,又仔细留意了下人群的分布,这才缓缓入了座。 宁国府的招待,那自然不是来虚的,即便是饭前甜点,也很有点儿让人眼花缭乱的感觉。姚珊作为小户闺女,很是开了开眼界。因着人小不引人注意,她早偷偷捞了不少好东西,正在那儿悄悄吃着,冷不丁旁边贾宝玉凑上来,柔声道:“三姐姐慢点儿,看噎着。”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姚珊冷不丁吃了一吓,反倒真得噎着了,咳得惊天动地的,早引了不少目光来看,偏他还惊慌失措地赶来帮着拍她,倒把姚珊弄得愈发狼狈,暗道这死孩子真是有够带衰她的,莫非命理是个相克的对头? “吃噎着”风波刚刚平静,还没等姚珊再吃什么东西,那边儿今天这宴席的正头主角儿却已经登场了。 姚珊看着一堆人簇拥着个年轻的奶娘,怀抱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小小婴儿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好戏就要上演了。果然,那奶娘一过来,尤氏就迎了上去,将婴儿抱着过来,请众位女宾们围观。 女宾们兴冲冲地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围观,满肚子的恭维话儿却在看清楚那孩子的模样的时候卡在了肚子里。这么个又干瘪、又弱小,满脸泛着紫青淤色的小孩子,若是说他能平安长大,甚至就是能安然活过了一岁,恐怕都是谁都没有人敢信的。只不过,这个场合,吉利话儿又不能不说,可怜这些太太、奶奶们绞尽脑汁地陪着笑脸,拼命挤出来各种吉祥话儿,听得尤氏更是心酸起来。一时间场面愈发诡异,直到贾母看不下去,命邢夫人王夫人带了尤氏抱着孩子上去给她看看,这才把贵妇们的围给解了。 尤氏含着泪抱着孩子给贾母看,贾母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笑着道:“不相干,虽然看着小,长起来可就快的很,体弱些也不碍事,好生用些心,也就是了。”又教“若是要用什么稀罕的吃食、药物,但凡有的,只管去支用,别给你公公婆婆省着。不要说这府里的,就是看上那府里的,也只管开口找你伯母你婶子们要去。” 尤氏忙答应了,施礼谢过。不过那贾母说了这话,便也就算完了,竟再也没有看那小婴儿一眼,显见心里头对这个病病歪歪的侄曾孙子也没有什么关注。尤氏的表情看着便愈发凄苦了些,余氏心中不忍,正想要上前,姚珊已经轻轻咳了一声,偷偷给尤氏使了个眼色。尤氏闻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顿,看了怀中的儿子一眼,满眼的不忍,然而片刻后,却似乎终是下定了决心,便重新抬起了头,假作强颜欢笑地朝着余氏和姚珊走过来。 余氏抱起那婴儿,看那面色,心中也不觉恻然,勉强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也就过了。和姚珊便和二姐儿围住了看,她一面真心实意地说了几句祝福的吉利话儿,一面状似不经意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尤氏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浑身忍不住一颤,姚珊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大姐姐可是累了,不然让小哥儿的奶娘抱着他罢,也是时候抱过去了,看让外头老爷、少爷们久等。” 旁边的腊梅早上前搀扶住了尤氏,一边顺手去接她手里紧紧抱着的小主子,一边轻声回道:“奶奶,外头大爷说已经射过了四方,单等着您去抱了哥儿出去,好‘告上、告祖’呢。”尤氏由着紧紧抓住姚珊的手,无力地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个笑影儿:“也是,既是这么着,咱们是该去了。” 尤氏到底是经历了一年来的折腾,加上原本也算是个有心思的女人,这会儿想着没法回头了,倒似乎终于淡定了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便转身朝着贾母、邢王二夫人并贵妇们告了退,带着下人们往外头去了。 这边邢王二夫人便请了诸位女宾一路先往会芳园旁边的从绿堂去,因着那边的祠堂里头祭祖的事儿完了之后,还有“迎子”、“命名”、“指认”、“认定”、“祈福”等礼,要大家去撑场子的。 姚珊自然也就跟着母亲、姐姐,随着人流过去了。这倒也是她第一次来丛绿堂,看着地方倒是大的,前头不远就是贾家宗祠的五间正殿,男客们自然都是在那边候着了。 因着离正殿不远,姚珊在丛绿堂里也能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抑扬顿挫之声,想来是那些祭祖的礼赞之词,可惜听不甚清楚,倒不知道这些古代的文人老爷们,是如何撰文恭祝新生儿诞生的了。 片刻之后,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片惊呼,姚珊轻轻捏住了手心,心想,终于来了,乖外甥,配合的好,坚持一下,等着姨妈来救你。 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好,余氏早已坐不住了,竟当先冲了出去,便是贾母和邢王二夫人也有些急,一路赶着派人去探消息,姚珊便给二姐儿使了个眼色,让她留下善后,然后借着找余氏的名义,自己也冲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果然见到尤氏抱着孩子哭得几乎瘫倒,贾珍正在那里扶着她,看着眼圈儿也是红的,两口子弄得十分狼狈。再看旁边,尤老爷是满脸惊异悲痛,周围的宾客们也是一脸凝重,只有另一位老爷子看上去却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张友士这个时候竟然“恰好”没在。 姚珊暗道了声侥幸,却已经猜到那面色淡定的老爷子多半就是姐姐的公公,贾敬老爷了。看来他的道行又深了,亲生孙子快死了,还若无其事的人似的,果然已经到了“无喜无忧”的境界了。不过,这样的话,那还是人么? 第19章 十九回复苏 姚珊才吐了句槽,眼看着余氏就要冲过去,她连忙上前了几步,同随行的仆妇们一道儿拉住她,好说歹说地,总算让余氏答应了由她暂时代为上前查看。 见到姚珊凑过来,尤老爷连忙道:“三姐儿,快来看看你外甥,怎地忽然就没声儿了?” 姚珊故意装作心中一紧的样子,满脸凝重地凑上前去看,果然见到那小婴儿静静躺在襁褓中,一动不动,竟似完全没有了呼吸。 姚珊仔细看了两眼,已经能够确定他这症状果然就是因为自己从张友士那里弄来的药粉产生的效果,心中更是有了底,面色却愈发凝重,迅速地东摸摸西看看,末了道:“我看小哥儿这想是痰堵了,若不赶紧想法子弄出来,再迟了会子,恐怕……恐怕就没救了。这会子师父没在,要是大姐姐和姐夫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试试。” 尤氏已经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听了这话几乎瘫坐在地上,贾珍也红着眼,病急乱投医般朝着姚珊喊道:“三妹妹只管先试,虽则方才就已经差人去请张太医了,就怕,就怕……赶不及了。” 姚珊答应了一声,绷紧了小脸,异常认真地从尤氏手里接过了婴儿。到底因为心虚,不敢如同当日对着尤氏一般,下手扎针,便只用了根竹篾子折腾了几下——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的效果的。 眼看着婴儿的脸慢慢泛出了灰色,姚珊酝酿了下情绪,朝着众人缓缓摇了摇头道:“怕是……不成了。” 尤氏听了这话,几乎当场晕了过去,贾珍也哽咽着道:“怎么会?”只有那贾敬哼了一声道:“哭甚么?想是他同这凡世的缘分不深,或者另有大缘法的,指不定是飞升而去,脱离苦海,说不得就是喜事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姚珊也忍不住暗暗惊叹这位贾敬贾老爷真是个奇葩,孙子死在面前了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 一片混乱中,张友士翩然而至。看这个情况,二话不说,就要从姚珊手里把孩子抱了过去。姚珊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及时松手,张友士的力气又大了点儿,姚珊一个没弄好,竟抱着孩子一起跌到了地上。围观众人顿时惊呼,继而鸦雀无声。 因为就在这一霎那,他们竟重新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虽然微弱,但是,确确实实地,是在哭了。 姚珊慢慢掀开襁褓,果然见到那先前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婴儿又活了过来,心中顿时一喜,面上却颇有些怯生生地看向张友士,眼睛里也涌上泪来。张友士微微叹了口气,连忙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略做检查之后笑道:“众位不必惊慌,这小哥儿现已无甚大碍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纷纷称赞张太医妙手,小哥儿福大命大。尤氏和贾珍更是满脸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就连方才还说早登极乐的贾敬大老爷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宽慰,唯独却只有姚珊还在小声地、执着而不间断地啜泣。在满场的欢乐喜悦中,这便成了一道突兀的风景。 她很快地便吸引了周匝几个人的注意。因着姚珊一直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孩子,从来不曾真的失礼于人前过,故而尤老爷和余氏虽深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还以为是小孩子家家没有见过大阵仗,被刚刚那差点当场死过去的小外甥吓着了。 尤老爷和余氏对视了一眼,干咳了一声正想上前将她抱过来,不料旁边的张友士却抽了这个空子开了口,忽然笑着摸了摸姚珊的头道:“傻丫头,还哭甚么?这孩子现在不是好好的了么?” 姚珊但哭不语,直到尤老爷和余氏、包括尤氏等人都尴尬了起来,素来疼爱她的尤老爷都险些亲自冲上来捂住她的嘴的时候,她才哽咽着道:“现在是好好的,那明日呢?后日呢?以后呢?” 这话一说,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跟着,就像是为了配合她的话一般,刚刚还能发出微弱哭声的小婴儿,这会子功夫竟然又背过气去了。 众人大惊,姚珊也很是吃了一吓,凑过去看时,却见这一回的昏迷却是真的因为他羸弱的小身子骨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和人声喧哗了。张友士慌忙又给他施针,好一阵抢救之后,才抱着他进了丛绿堂中暖阁。又扎了几针之后,才递回给尤氏,面色却再没有之前轻松。 尤氏之前由悲转喜,又忽然由喜转悲,现在只是痴痴地看着,再也说不出话来。贾珍比尤氏也好不了多少,整个人看着也有些发愣。看着这位声名狼藉的姐夫此刻发红的眼眶,姚珊倒是觉得,他多少还算是有那么低点儿良心。不知道是不是他这时候年纪还不够大,所以还没有都被狗吃了去的缘故。 姚珊暗暗对贾珍进行了一番评估,猜测他被调、教的可行性,然后看了看姐姐尤氏那张年轻干净的脸,推断了下她成长到可以调、教贾珍的当家主母的可能性。愈发觉得这事儿半点都出不得差错。 结果,一切果然还是要落在这小小的婴儿头上罢?有子万事足什么的……只要这嫡子平安长大,最好还能有点儿出息,那就不愁生了他的姚珊那非常有腹黑女王潜质的大姐姐搞定老公、搞定后宅、乃至搞定整个宁国府了。 所以说,这戏要继续演。 姚珊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出声,只是一双眼睛仍是含着泪盯着尤氏手里那小婴儿的襁褓。此刻,她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已经红得像个兔子一般的了。 似乎是被她的悲哀感染,在场的人们情绪也都低落了起来。见到小哥儿似乎又是不好,生怕喜事变成丧事,触了霉头。众宾客们便都借故纷纷告辞了。 这种时候,贾府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情宴请宾客了,于是顺水推舟地送客出门,然后才关起门来商量家事。 毕竟是宁国府的事儿,贾老太太也是有年纪的人了,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也乏了,想来也不怎么想亲眼看到不好的一幕,故而宣称累了要打道回府,贾珍和尤氏也客客气气地送了她老人家出门。 元春和宝玉自然是要跟着她走的,王夫人却给同邢夫人一起留了下来,只因贾老太太说的好:“你二嫂子病着,这屋里没个经过事儿的人看着,总不大好……你便同你大嫂子一道儿看着点儿罢。” 王夫人答应了一声,躬身送了她老人家出门之后,便转回来,跟着邢夫人坐在了一旁。 姚珊看着这架势,知道接下来可不是胡乱装个神弄个鬼就糊弄得过去的了。幸好有张友士在。虽然这件事情,姚珊从来没有明说过,但她这位师父,却从来都是一副什么都知道样子,而且总是在恰当的时机配合她。 比如现在。 宾客已经散尽,无关人士也已经退场,丛绿堂中只剩下了张友士、尤老爷、贾珍和贾敬几个男人。余氏、二姐儿和邢王二夫人回避在了里头套间之内。姚珊陪着尤氏坐在堂中,由一扇屏风隔开,以备万一有事,诊治方便。 尤氏紧紧抱着她那出生才刚满一个月的婴儿,但是她的眼神却已经有些涣散,显见得是再也受不住任何得打击了。姚珊站在她旁边,扶着她,面上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再看里头,邢王二夫人虽然也面有忧色,但是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事儿,怎么着也没有十分往心里去的意思。王夫人倒是还维持着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邢夫人的眼睛里却又多少有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贾敬一直端坐在外头厅里,似乎对一切都浑不在意的样子。 尤老爷在外头握着茶杯,余氏在里头搂着二姐儿,一家子也异常紧张和揪心。只有姚珊抽空看了看厅中,倒是看见她那姐夫贾珍除了眼眶红的像个兔子,以及愈发地魂不守舍外,其他的倒也正常。 一贯云淡风轻的张友士却自踏入室内起便一直面色凝重,贾珍看了这情形,心中愈发没底起来,连忙倒了杯茶,亲手奉上,恭敬地道:“今日多劳张先生救治,不知犬儿这病……可还治得?” 张友士双手接过那茶,叹了口气,半响方道:“小哥儿先天本弱,病到了这个地步,若说治不治得也要看医缘了。” 听了这话,尤氏再也坐不住,抱着婴儿就冲出了屏风,跪倒在张友士面前,哭着求道:“张先生您老医者仁心,千万想法子救我这孩儿一救,可怜他才落草了一月,便遭了这样多的罪,实在是……” 尤氏这一举动来的突然,姚珊险些给她带倒在地上,好容易站稳了,跟着跑出来,尤氏已经跪倒了。 尤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场,屋内众人不免都吃了一惊。张友士慌忙站起身道:“大奶奶不必如此,实在是惶恐,惶恐。” 尤老爷和贾珍对视了一眼,便也开口问道:“有劳近之贤弟,不知可有何方法,可以再努力一二?” 张友士做沉吟状,良久方道:“这法子倒不是没有,只是……” 他故意停住不说,卖了个关子,直弄得屋内众人心痒难耐,纷纷催着“但讲无妨”。张友士便把些医理术语拿来讲述,翻来绕去,就是不肯直说怎么才好。把贾珍和尤氏急得几乎没有双双跪地磕头祈求。张友士欲言又止,姚珊却知道,这是自己该出场了。故而她上前了一步,脆生生地道:“姐夫、大姐姐,不是师父不肯说……只怕他说了,你们不肯答应。” 贾珍忙陪着笑道:“三妹妹这是怎么说?但只是可救了你外甥的性命,我们还有什么舍不了的?” 姚珊拍手笑道:“这可是姐夫您说的,那这小外甥,我们可就抱走了。” 看着一屋子的人,包括尤老爷都目瞪口呆的模样,张友士无可奈何地敲了敲姚珊的脑袋。然后带着歉意解释了一番。自然是他们隐居的那山里环境如何好,水土如何好,又有名泉奇药,可以试着帮小哥儿调理身子等语。 话一说完,尤老爷就心动了。里头余氏也深觉靠谱。王夫人和邢夫人听得张友士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好就地反驳,再说总归也不是她们府里的事儿,便也没有多言。倒是贾敬听说有这么个好地方,倒是忽然赶了兴趣,多问了两句,看着像是在找隐居修仙的宝地。后来听说只是适合疗养,便也没有了兴致。 尤氏和贾珍早都傻了,听了这话哪里还能不愿意。 于是就这么着,宁国府的病病歪歪的嫡子就给姚珊和张友士顺利地带出了府,走上了野生放养的道路。 歇息了片刻之后,收拾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的姚珊表示,这一场满月宴实在来的值,真是人财两得啊。 她看了看母亲怀里抱着的那小豆丁,满意地歪在车厢上打起了瞌睡。一切都算完美,除了这倒霉孩子才刚被新起的名字。 被张友士和尤老爷联手请回来的贾敬大老爷除了发表几句令人震惊的“超凡脱俗”的言论之外,还给他新出生的嫡孙留下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贾苏”。 第20章 二十回乳母 二月初一给小贾苏过了个过分热闹了些的满月之后,晚上众人便一道儿回了尤府。尤氏才出了月子,身体也不大好,加上婆婆病重,竟然连儿子出府也不得陪伴。余氏带着姚珊姐妹劝了她几句,她也无法,只得洒泪拜别了。贾珍因为要在家操持,并服侍老父贾敬,居然也不得空闲。 于是当晚大家在府中各自略作休整。第二天正是二月初二日,姚姗便开始打点着自己同师父张友士回山里的事宜了。 其他的事情倒也罢了,最麻烦的还是她这个小小的、才过了满月的侄子的吃饭、更准确地说,是吃奶的问题。 贾家自然是有选好了的乳母的,本来也已经在初一的当天便跟着过来了。 尤氏也特别放过话儿,说这乳母背景简单,且自苏哥儿出世便一直跟着的,应该是无碍的。姚姗虽然看着那乳母也是老老实实、干干净净的,但是因着此前没事儿的时候看过的宅斗宫斗小说戏码太多,带着个外人总觉得不太踏实,再加上什么事情只要一沾染上贾家好像就总会变得复杂百倍,她一不留神就想得略微多了些。故而,看着那可能根本没有什么问题的乳母也觉得疑神疑鬼起来。虽然不到草木皆兵的程度,心中却总是不大舒服的。 然则她私下里虽然存了这个心思,面子上却不好直接拒绝的,甚至连提出点儿异议都不能够。只因为这小孩子的吃奶问题,无论想出再怎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好拒绝的。 再者,想她一个年纪只有五六岁的小毛丫头,之前趁着无人注意,钻了几个空子办成了那几件大事儿,就已经很是惹眼了,如果现今连这种小事儿都要出头,那简直就是赤果果地向着众人宣告:“我是妖孽,大家快来关注我”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能体现出来身为成年人的重要作用了。 张友士看着她磨皮擦痒、郁郁寡欢的,早猜出来是什么事儿,但是这位先生性子素来淡定,偏偏看穿了又不说穿,直挨到晚上,那乳母已经去服侍小贾苏睡觉的时候,看姚姗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才悠然道:“为医之道,贵在用心。以滋养为主、以疏导为辅,方为上策。” 姚姗听了这话,倒似醍醐灌顶一般,豁然开朗了。可不是呢,“滋养为主”这肯定是调理身子的第一要务啊。翻译成人话,那也就是说的是中医里面一直讲究的“食疗”和“食补”了。 想她这小外甥方才弥月,如果还是照常吃乳母的奶,自然是没有起到任何食疗或是食补的效果的。既然都已经是要进山去全方位地调理身体了,那么吃的东西也肯定就要变上一变了。 思路一打开,点子也就不断地往外冒了。姚珊盯着晚饭后专门给她充作甜点的酥酪,忽然想起现世那些牛奶、羊奶、马奶、豹子奶的广告。他们营销推广时候吹嘘的功效,可真是挺能坑人的,这会子她别有用心,倒还真是由此想到了张友士那句话的真实意思所指了。 谁说苏哥儿就一定要喝人、奶了? 想他们那山里,本来就半是野生半是放养着些珍贵的草药的,也吸引了山中不少珍禽走兽偶尔过来觅食自救。她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曾经远远见过些野猴、麋鹿之类的哺乳动物,这个没有任何污染的年代,鹿奶强身健体的效果那应该就不是单纯唬人的了,大约还真能起点儿效果了。 最重要的是,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功效,这倒是一个甩掉贾府派来的那奶娘的好机会。 可惜远水救不得近渴,她总不能以山里有鹿为理由就让人家奶娘回家啊。 不过想到此时正近年关,街市繁华,说不定就有那兜售鲜活野味儿的地方,能寻出几头活鹿来呢。想到这个,姚姗当下便转忧为喜,第二天一早起,便央求着余氏带了她出门一趟,去逛了逛街市。 因着姚珊素来省事,几乎从未要求过什么,余氏还当她终于开窍儿了,要买些女孩子的小玩儿意儿了,便带了二姐儿一道儿,盛装出门。一路上还打趣着说三姐儿长大了,知道要去买好东西了。 姚姗但笑不语,只催着快快出门儿。结果真到了街上,却也不看其他,尤其对那些余氏预料中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等的基本不大感兴趣,倒是怂恿着余氏给她自己和二姐儿买了好些。 母女三人带着几个仆从,倒是难得惬意地逛了半天。姚珊看了看天色,心中暗暗焦急,然后就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余氏往买食材鲜货那边走。打着要招待师父张友士和款待贾府派来的被她寻觅了许久,竟然真得找到一处卖活禽畜的。 还没走到地方,姚姗一眼就看见了一头梅花鹿,虽然因为关在笼子里而略微有点儿蔫蔫的,但是仔细看了之后,却是没有什么病的。最巧的是,这头鹿腹下的毛异常光滑,乳、房胀大,居然是头雌鹿,而且显然才产仔没多久,正是姚珊要选的那一种。 看到姚姗感兴趣,摊主便凑过来说这两头鹿如何如何新鲜,做烤鹿肉、鹿舌羹多么多么好吃……说得正高兴,姚姗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余氏不明所以,倒是虎了一跳,慌忙赶上来询问。 姚姗便哽咽着道:“这只鹿真是太可怜了,看样子,还是个当娘的呢,不知道可也有小的没有?好太太,你看它多可怜啊,不如咱们买下它吧……要不它就要给人吃了。” 因为姚姗哭得动人,二姐儿的眼圈儿也红了,跟着劝道:“是啊太太,既然三妹妹喜欢,就买了吧。这鹿是灵秀畜生,看着多可怜见儿的,咱们也算是做个善事。” 那摊主也是个伶俐人儿,见到这一行太太姑娘不像是美食家,倒像是搞慈善的,便赶忙转换了营销策略,满脸堆笑着道:“哟,太太姑娘们果然是菩萨心肠,这鹿确实才下了崽子,可惜头几个都没留下来,就剩一个还快不行了。小的寻思着大过年的晦气,就没放出来打眼了……若是太太姑娘们看它们可怜,买了这当娘的,我们就把那小崽子一并送给姑娘们顽也不值什么的”。 姚姗这才看清楚,那雌鹿脚底下的角落里居然还卧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鹿。虽然觉得它的兄弟姐妹们多半也是被送去做什么“乳鹿汤”了,但是姚姗还是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顺利地扮演了心地善良的有点儿闲钱人家的小姑娘,和二姐儿一道儿怂恿着余氏把那头鹿和它的孩子买下来了。 到家之后,姚姗就把那只小鹿好好检查了一遍,发现它除了身体弱了点儿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那头雌鹿似乎也真的有点儿灵性,见到姚珊给小鹿查验,一双含泪的大眼便紧紧盯住了她不放,不时发出“呦呦”鸣叫,整个儿母爱勃发。 姚姗给那小鹿崽子喂了点儿药,又把它跟雌鹿一道儿好好放在暖和的屋里之后,第二天又去看,居然还真给她救了回来。 看着那花鹿母子幸福依偎的模样,姚珊倒也觉得自己算是做了件好事儿。那雌鹿已经认得她了,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手。姚珊颇觉有趣,索性就半开玩笑地跟着那大鹿说:“我救了你儿子,你也救救我姐姐的儿子吧?不如就把你神奇的鹿乳借给我大外甥点儿好不好?” 本是句玩笑话,没想到那鹿居然还真的双膝跪倒,由着她挤奶,事情办得倒也挺顺利。直把陪着她来的尤二姐唬得一楞一愣的,还道是她三妹妹玩儿鹿玩儿的疯魔了。 鹿奶收集完了,姚珊又到厨房,亲手将那鹿乳倒入干净的陶罐中,又加了点儿张友士先前给开过的小儿调理方子一道儿煮热,这才给小贾苏拿过去。 本来是一时兴起,碰运气似的尝试的,结果居然达到了意料之外的疗效。 大约也是先天有些慧根,小小的贾苏居然将这味道奇怪的“奶”喝得津津有味,他似乎本能地知道什么东西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倒是让姚珊暗自惊叹求生的本能果然是连婴儿都有的。 几天下来,这位小苏哥儿便果断地抛弃了乳娘,认了那头年轻的梅花鹿为新的乳母,倒也不枉费姚姗下的这一番苦功夫。 于是贾家派来的乳娘就这样被委婉地请了回去。 理由自然是,苏哥儿已经有了新的“乳母”了。 而且这新乳母又温和又不会乱嚼舌根儿,乳汁甜美还兼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贾府本来还不信,亲自差人过来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奥秘原来是姚姗每日将草药喂给这鹿,然后经由乳汁喂给贾苏,剩下的就便宜了那小鹿。这法子虽然古怪,但效果却是有目共睹的。待到二月初九他们出发的时候,不管是贾苏、还是小鹿,他们的身体居然都有了不小的起色。 特别是那之前还奄奄一息的小鹿崽,这么几天的功夫居然就能跑能跳了。 张友士捻须浅笑,姚姗喜不自胜,贾府包括尤府的众人都目瞪口呆了。 于是,再无人提反对意见。到得二月初九吉日,张友士带着姚珊并送行的家仆一行人、两只鹿浩浩荡荡地重新往山里而去。 第21章 二十一三载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与世隔绝的封闭学艺生活,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儿,姚姗已经同张友士在深山中闭关修行了三年。 而当年差点儿活不过满月的贾苏小朋友,也在张友士、姚姗师徒的蹂躏下,神奇地活了下来,并且茁壮地成长了。 养育一个小婴儿其实并不算是什么轻松的差事,特别是当这个小婴儿有着尊贵的身份和娇弱的身体的时候。 而且,除了兼职当保姆之外,姚珊还要抵抗其他各种各样的干扰。 比如,当她趴在药房认真钻研某个药方具体是几钱的半夏、几钱的当归效果最好的时候,一张神方当空而降,她须得在半刻钟之内迅速配完药,还得写好炮制方法和注意事项——这多半是她师父张友士大人一时兴起去帮村人瞧了病,然后丢进来让她做苦力跑腿儿的。 又比如,当她蹲在药园悉心照顾好不容易从山里挖来单独培植的珍贵药草的时候,一个蹴鞠当头砸下——是保护脑袋还是保护药草苗儿,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当然,这问题也基本不用靠她想,主要取决于冯紫英师兄和他一干侍卫的准头。每次被打到头的姚珊眼泪汪汪抬起头的时候,都能见到冯少爷柔和微笑的脸——“师妹,都是师兄不好,可撞疼了你没有”……这个时候姚珊只想跟他说:其实这种话真的不太适合跟一个头上肿着包的妹纸说的啊,冯大爷! 至于平日里功课的繁重、师父令人发指的训练强度和苏哥儿年纪虽小但精神头儿却异常大的折腾,那简直就是不必赘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事情她忍啊忍啊得也就慢慢习惯了,但是,只有一件事是让她无法习惯的。 那便是柳湘莲。 其实这三年的时间里,他们相见的次数并不多,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也只有三次而已。然而这仅有的三次,却偏偏每次都让人记忆深刻——更准确地说,是让人无法不记忆深刻。 只因,她和这位柳二爷,似乎天生有些不对盘,一见面儿,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碰撞”。 大约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已经种下了病根儿。姚珊现今还记得自己被这位二爷撞了个满怀、跌倒在地上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疼痛。 如果说那个时候是无心的,那么跟着下来的,虽然不能说有意,却也太过巧合了。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姚珊正在满院子追赶苏哥儿的“乳娘”。这位乳娘奶水一直很充沛,也一直温顺有加,但是那一天,偏偏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发疯了一般满园子疯跑了起来。姚珊百思不得其解,又怕惊动了张友士,他老人家一气之下,给它弄个什么方子药坏了什么的,苏哥儿可就没有乳母了。 大约是小孩子挑嘴的天性,当时奄奄一息的苏哥儿自喝了这鹿妈妈的乳汁活了性命之后,居然真得就认准了这头鹿的奶,其他所有东西一概不沾,加上姚珊边请教张友士边自己钻研,喂给雌鹿的那些珍稀草药,确实已经将这雌鹿打造成为纯中药乳品生产体了。 由此,这位鹿妈妈的地位大大提升,几乎可以说被姚珊视若珍宝——毕竟,如果这鹿出了什么差错,她大外甥可就没有饭吃了。 如此情形之下,那天她几乎是豁了命在追,小桃和胡嬷嬷跟在后面,又是着急又是害怕,一叠儿声地喊:“三姑娘,你慢着点儿,看别摔着!” 一语未了,她已经双脚一绊,往前栽去,慌忙中双手本能地胡乱挥舞掌握平衡,居然被她稳住了身体,但,却也不可避免地一头撞在了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这个人,居然又是柳湘莲。 她抬起头,看着他愈发冷艳的模样,默默地摸了摸快要塌掉的鼻子,讪讪道:“抱歉,又撞着你了,没事儿罢?” 没想到,她话未说完,已经被推开,对面传来一声冷冷的:“你是不是找此物?” 看清楚他手上抓着的那竟然是方才趁乱跑出去的苏哥儿乳母,她欣喜地点了点头,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脸,不由得又是一愣。 一年多没见,这孩子出落的愈发齐整,好看得都让她有些不敢直视。不过话虽如此,但她如此骤然突兀地被推开,确实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心头微微到底掠过丝不爽,然而见到她的鹿没事儿,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好吧,就算这次是她走路没有长眼睛撞上去的,她都先道歉了,他还想怎样? 这位柳二爷,漂亮是漂亮,可惜性子太过冷傲了点儿。 她在那里腹诽,却不知道柳湘莲也再一次对她花痴又莽撞的性子加深了印象。 再次见面,又是一年多之后,此番姚珊却是老老实实在药园中拔草,谁料她年龄到底还幼,六七岁的年纪,大约是因着发育周期比较靠后,身形竟比上一年没有什么变化,仍看起来像个五六岁的孩童,虽然药园被张友士精心打造过,内中的杂草并不怎么茂盛,但是对于小小的姚珊来说,拔有些大株植物终究还是太过勉强了。 因着张友士的铁血教育,这个时候,小桃和胡嬷嬷是不准出来帮她的,初时见她一个人累得气喘吁吁,这两名忠仆还异常心痛来着。后来见到她自愿坚持、且从不叫苦喊累,便也就慢慢适应了这种情况——姚珊年纪再小也是主子,主子要自虐,奴才们只有遵从了。 故而当时,姚珊正一个人挽着袖子干得热火朝天,撅着屁股跟一株十分茂盛的杂草奋战,好不容易就要拔出来的时候,柳湘莲恰好走过围墙旁边,于是,她再一次华丽丽地摔倒在他身上,顺带一颗茂盛无比的杂草和其上的污泥。 因着刚下过雨,两个人的身上一片狼藉,冯紫英在旁边笑得几乎打跌,柳湘莲仍是冷冷得看不出表情,而姚珊便继续保持着尴尬脸,狼狈道歉——虽然,她试图帮助柳二爷洗衣服的补偿行动,因着她着急窘迫不小心险些转变成为扒二爷的衣服,但是,她表示她真的尽力了。 接连三次不快的碰面,让柳湘莲更少过来了。 因为姚珊是女眷,虽然年纪还小,但到底也是应该有些避讳,故而除了药房、药园等公众地方,她自有一个小院子活动的。自从出了这个事儿,张友士索性把药园也划了一半给她自用,同她那小院子练成一片倒也方便,由此也避开了冯紫英和柳湘莲,倒是为了那所谓的“男女大妨”考虑了。 天知道六七岁的孩子间能有神马好防的,但是考虑到这个世界的世界观,姚珊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好吧,这个“七岁不同席”的杯具,让直到二十几岁还跟男同学、男同事们自由厮混的姚珊情何以堪。 虽然张友士没有多言,但是姚珊总觉得这事儿提的时机太巧妙,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听说了她三次碰撞柳二爷的丰功伟绩,所以主动如此了。 刻意分隔开之后,倒是风平浪静了好几个月,不过,到了第三年上,终究还是又碰着了。 这一次却没有前两次那么轻描淡写,倒是险些弄出了流血事件。 接到张友士传话让她换了干净衣服又净了手去他们的客房的时候她还吓了一跳,结果到了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冒冒失失地就进去了。到了之后,正要进内室之时,脚底忽然一滑,居然就把手上稳稳端着的那一盅黑乎乎的、据说张友士好容易熬出来的药都泼到了床上。 床上躺着的人当即跳起来,张友士大惊之后又补了他几针,看着他应声而倒后,倒是微微一笑:“未料到因祸得福,珊儿这一下子恰好打在湘莲的穴门上,虽然这药外敷是怪异了点儿,但也不是没有疗效——湘莲,你这伤如此便医得了。” 医得倒是真医得了,只是从此她姚珊彻底上了柳湘莲的黑名单,这位二爷甚至连张友士都不愿意找了。虽然后面证明是有其他原因,但姚珊坚信,这一条绝对也是重要的因素。 自此之后,姚珊便再也没在张友士的草庐看见过他,想来,是真的伤不起了罢? 这奇怪的碰撞缘分啥的。 她写信如此跟黛玉说的时候,林妹妹回信里自言“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她心中也不由得稍乐。 因着上次在林家的一面之缘,她同林妹妹正式成为了笔友。林妹妹年纪虽小,但聪慧异常,姚珊瞅着人家的笔迹、文法、遣词用句居然一次强过一次,很快甩了她这个姐姐几条街。姚珊看着自己那最多如同小学生作文水平的信札,晒然自嘲了几句,便也就那么下去了。 反正她就是来打个酱油的,认识了妹妹也纯属偶然,写点日常琐事逗她开开心也好,她最近听说贾敏最近身体愈发不好,已经动了念头想怂恿张友士去看了。 苏哥儿的身子也基本调理了过来,这两年走路愈发稳当了。每日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周围,“三姨母”、“三姨母”地叫,简直都像她半个儿子了。 而尤氏每年来看他一回,并同姚珊说说话。一年一年,姚珊明显觉得她家大姐在变化,因着苏哥儿身体的好转,她的底气也愈发足了,想必在宁国府混得也不错。 加上算了算时间,她也是该回尤府的时候了。她出来已经三年,即便如尤老爷那般跳脱的性子也已经是容忍的极限,女儿终究还是要养在家里的,这种话虽然他老人家没有明说,但莫忘了还有她娘亲尤余氏——这位老娘这几年可是绝对积极为女儿打算的类型,据说二姐已经定了亲了。估计这回召她回去,也存了这个心思。 于是,第三年的年前,趁着每年过年回家的风,贾苏和姚珊便正式离开了居住了三年的草庐,回归了京城。 张友士对贾府、尤府派人来接的事儿,倒是不置可否,只是单独唤了姚珊去叮嘱了几句,又留了些医书典籍、并药草秧苗给她。 姚珊欢欢喜喜地拜谢了,对于他此次坚持不跟着回京城之事,虽然不解,但也表示了理解,只是到底那个“帮林御史夫人诊病”的请求还是被委婉拒绝了。用的理由倒是好——“治的病,治不得命”。 于是,似懂非懂的姚珊就这么样带着贾苏,大包小包地回了京城。却不知,京城里,正有件大事儿在等着他们呢。 第22章 二十二丧事 腊月二十四,还有五天就要过年的时候,宁国府的二太太没了。 此时正是姚姗带着苏哥儿从张友士的草庐归来都中的第七天。 健健康康的苏哥儿承欢二太太膝下的缘分也就这七日。 然则即便就连隔壁宁国府的老太君都说,这几日宁国府二太太过得是最舒心的,虽然这些年过得不怎么顺当,但临了总算见着了活蹦乱跳的嫡孙,也算是享了享天伦之乐。 不过,考虑到她病重,所谓的“承欢膝下”也只能由尤氏和乳母丫头们代替,她远远地看上两眼也就罢了。唯恐再把那才缓过劲儿来的小苏哥儿再过上什么病气儿,那就不美了。 但即便是如此,最后二太太到底还是心满意足地含笑而去,她年岁虽然还不甚大,但缠绵病榻良久,儿子贾珍是个不成器的,老公贾敬又是个沉迷神仙之道、常年不着家的,其中辛酸,又岂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虽然知道她过得艰难,然而去礼节性地吊唁的时候,姚姗还是挺为这位基本没有见过面的敬二太太唏嘘了一番,又看了看尚还不太知道死亡是何物的才三四岁的小惜春,以及哭得虽然伤心,但转头就又扎到小妾怀里的贾珍,不免更加深深地觉得,这位太太的一生真是悲剧。 不管如何,她此番却终于是解脱了。 而且因着姚姗那年的胡闹和后来才听说的这位二太太暗中的大力支持,他们家苏哥儿居然还真的顺利被带出了宁国府,跟着姚珊和张友士混在山中三年,幸运地把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对这位太太怎么说也算是个安慰,倒也不枉费她最后的这一番苦心。 因着苏哥儿的存在,尤氏的底气到底还是足了不少,加上她本来管家能力已经算是不错的,这两三年间因着苏哥儿不需要她烦心,贾珍又暴露了花花公子的本性、敞开了同丫头通房鬼混,她索性便熄了那点儿搞好夫妻关系的幻想,不舍昼夜殷勤服侍起婆婆冯氏来。 事实证明,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尤氏此番有儿子可以依靠,又真心孝敬婆婆,自然也就得到了婆婆冯氏的真心回馈。 此前姚珊虽然说没有怎么同这位太太接触过,但只需略微想想便也能猜的到,能做了二三十年宁国府管家太太的人,各方面必然也不会是个白给的。说不定她老人家叱咤风云的时候比凤姐儿还更厉害,更不要说同辈的隔壁荣国府的邢王二夫人了。到了这两年虽然是因为病痛躺下了,但是宁国府还没彻底散架,想来也是她之功劳。 有这样的婆婆用心指导,尤氏的管家能力比在尤家做未嫁女的时候自然又上了不只一个重量级。而且这种变化也是体现在每一个细微处的。 姚珊这次回来,一进宁国府,就发现府里的氛围变化甚大,居然好像比三年前肃清了许多——即便是遇到当家主母过世这种大事儿,家仆们的行动居然也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的。 因着逼近年关,这丧发的就有些急,当日后晌冯氏夫人咽了气,晚间灵堂便已经设起,族亲近眷当日晚间便有来凭吊的,次日已经完全收拾妥当,可以接待众位宾客吊唁了。 因着顾忌姚珊和二姐儿年纪尚算年幼,尤老爷当晚去礼节性地简单吊问了下子之后,余氏三母女是次日一大早去的。 还没进门儿,就见尤氏身上戴着重孝在其中操持忙碌。她的双目早已经哭得红肿,声音也早就嘶哑,但是行动言语却是分毫不错。虽然邢王二夫人受命于贾母从隔壁跑过来支援,这场大事儿还不算是尤氏独自支撑的下来,但是只要有眼珠子的人都看得到,那两位除了偶尔动动嘴之外,基本也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就算有些大的事儿尤氏为了以示尊重要频频向那两位请教,但至少谁都不能否认,她的调兵遣将的能力还是不错的。就算大局观还差了那么点儿,也不会差的太多了。三年的国公府少奶奶生活,已经完全褪去了她属于小户闺女的青涩,将她彻底转化成为了一个后宅管理高手了。 姚珊跟着余氏和尤二姐儿,在灵堂上过香之后,便随着引路的仆从一路往内宅而行,此番倒是没有任何人敢爱理不理的,可见这三年后掌握了实权的珍大奶奶和三年前才嫁进来人生地不熟的珍大奶奶确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带着她们仨这珍大奶奶的家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地位徒增。 被领进了休息的小院落之后,她同余氏和二姐儿便被安排着入座喝茶,还有特意给她和二姐儿准备的茶点,屋子里也燃着热热的火炭。余氏落座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等下人们都退出去了之后,才开口道:“难得苏哥儿让你们治好了,这才回来几天,可怜他们家太太了,唉,三丫头,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我带二姐儿统共探望了一两回,回回他们家太太都要念叨起苏哥儿的……他们家太太对你大姐姐也是难得的好的,这么好的太太,怎么就这么早就去了呢。” 她说着说着居然眼圈儿也红了,连带着旁边的二姐儿也有些红了眼眶,姚珊也只得愈发敛容正色陪着说了两句,心中倒是不知道怎地,忽然想起了师父张友士说的那个“治的病治不了命”来。便也不由得忽然有些唏嘘起来,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心情也愈发沉重了。 因着算是大丧,尤氏事忙,管照不到余氏、二姐儿、姚珊三母女,加上既然荣国府已经派了邢王二夫人“帮忙”,也没有她们仨娘家人出手的理儿,于是余氏便带了她们在那院子里略歇了歇,便也就不便再久留,恐怕给大女儿添乱。偏偏服侍宾客的下人们还拿她们当贵宾,又不好直接回去。过了会子,外头更是有其他的宾客过来,余氏想着,还是去打了几个招呼,其中更有贾母等人,少不得见面了各自感叹惋惜凭吊几句。 如此,居然也将时间挨到了后晌,余氏又带了两个女儿到灵堂上了香,做完全了礼数,随意叮嘱了尤氏两句,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第二日、第三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冬日天短,都中又甚为寒冷,姚珊便跟着二姐儿同余氏一道儿在府中盘桓,看着她们母女绣些花样儿,陪着她们说几句闲话儿。因着这几年姚珊不在家里,余氏和二姐儿分外惦念,似乎要把失去这两三年的时间一并都补回来一般,最爱同她腻在一处,听她讲些山中趣事,又打听苏哥儿治病的事儿,居然一连几天都有话题。说的人是侃侃而谈,听的人是津津有味,倒也算是难得的休闲时光。 只可怜尤老爷本来也想参加,但余氏和二姐儿不肯放人,他想着来日方长,便也没有多争先儿,捻须苦笑了几声,自回书房去关着。还是姚珊觉得心中不落忍,又实在觉得自己素来同这位老爹感情颇好,便趁着晚间,专门抽了时间去书房伺候半个时辰的笔墨。 如此匆匆过了几日,到第四日上已经是二十八。因此前宁国府报丧,余氏置办了一半的年货也就草草收尾。不料这几日同姚珊闲聊,余氏因听她提起几样山中没有的稀罕吃食,便又想着借着年前再去城里置办置办。虽则这两年家中过得略微宽裕了些,但余氏是原来苦惯了的人,还是习惯自己亲自操持。她竟是说办就办,当日便带了姚珊和二姐儿坐车出了门,似乎还打算趁着年关给她们两个女孩儿添置些女子的玩意儿——说着话的功夫,二姐儿都满了十岁了,过了年虚岁就十一二,也该把有些事儿操办操办了。 因着这个念想儿,余氏带着二姐儿和姚珊足足在城中转了大半日。晚间回去的时候,姚珊只觉得转的头都昏了。 草草吃过晚饭后,姚珊正想着直接回房躺倒,却意外地发现,原来她师父张友士居然也来了。 原本他今年年关本是打算去访友,未预备来都中的,不想听闻了宁国府这件事儿,因冯氏是冢妇,昔年宁国公与他家祖上也算有旧,便也不好不来,故而中途转道,到了二十八日后晌总算到了,由贾珍当面千恩万谢,亲自带着去上了次香,吊唁了一番。里头尤氏也自是千恩万谢,本待款待食宿,想到张友士自然是想要寻着姚珊说说话的,便想着派人跟余氏姚珊传个信儿——却没料着她们母女没在家,幸而那边贾珍早递了话儿给尤老爷,于是尤老爷也亲自赶过去,接了张友士回了尤府。 由此,同三年前过年时候一样,他们一大家子人又聚在了一处,次日除夕,余氏带着姚珊和二姐儿在内间开了一席作陪,尤老爷同张友士自在外间小酌了几杯,又唏嘘感怀了些生命无常之类,便也撤了席面。 到底是过年,那边的丧事也就匆匆而不失隆重地做完了。先将灵柩寄存在铁槛寺,只待出了月送回金陵安葬。 尤老爷本来身子一向康健,冬日天寒、那几日又同张友士饮酒夜谈,竟不小心受寒病倒,张友士便留下来照料了几日,顺带也提点了姚珊些功课,未料,这一耽搁居然也就把正月过了。 还没出月,姚珊已经收到了黛玉的书信,其中问候等语照常,却隐隐有忧愁之意,想是她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此信之外,另附带了一纸素笺,却是她表姨妈谢姨娘写的。一看了那信的内容,姚珊就坐不住了,立刻捏这信纸朝着张友士下榻的小院落冲去。 第23章 二十三续命 张友士方给尤老爷复诊了脉,刚刚回到书房坐下,茶都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猛然见到姚珊一阵风似得冲进来,倒是吃了一吓,笑着道: “这丫头今儿这又是怎么一出儿?” 姚珊也不答话,只把她表姨妈谢氏的家信双手呈上去,虽未发一言,眼圈儿却已经红了。 张友士见了,也不由得肃容接过,凝神看了,久久没有言语。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却似乎是被泪水淹过几遍,将那纸笺都弄皱了,内中的意思也很明确,就是“天快塌下来了,快来救命吧”这几个字而已。 姚珊的表姨妈也就是余氏的表妹谢氏,便是林如海的如夫人,也即是为了他诞下麟儿的那一位姨娘。 这位林家庶子,黛玉的庶弟林默玉,今年不过才年方三岁,虽然谢姨娘孕中并未有什么严重的不适反应,但这位默哥儿从出生的时候起身体不知怎地一直不好,请了好些大夫,从出生时会吃奶的时候就吃药,居然还是没有任何好转,拖到了今年年关,看看地也就是个不行的样子了。 大约是因着姚珊素日在信中不时提到了她大外甥苏哥儿的事情,加上默玉的生母是姚珊的表姨妈,所以黛玉对自己这庶弟也还算上心。如今因着弟弟的病,家里父母都愁得什么似的,她年纪虽小,见了这个情况,便也心中难过,故而最近来信时,情绪便愈发低落。 她本就存着个想要姚珊帮着请动张友士去苏州诊治一番的意思,旁敲侧击了几番之后,见也没有什么效果,且现今时不我待,故而此番索性专门让谢姨娘做家书一封,一道儿寄给姚珊。 谢姨娘早已经哭得六神无主,又听黛玉说了姚珊师父张友士带着她如何把宁国府的嫡孙贾苏从一个早产的差点儿过不了满月的婴儿养到活蹦乱跳,虽然半信半疑,但此刻便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她这个做生母的如何想的暂且不说,便是林如海和贾敏,也哪里还有什么异议,忙命谢姨娘依黛玉所言用心写了信,其余客套诸语都不多提,只不住哀求余氏和姚珊想办法帮她们治病救人。 姚珊见那字里行间满满地都是慈母情怀,倒也不由得泪湿面颊。她想着此番必然要去苏州一趟了,只是,她已经快满八岁,按照这里的规矩,是要开始关在家里的年纪了,纵使她有此心,还要想着能不能说服余氏和尤老爷了。 然则,这一切与说服张友士同行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与黛玉通信良久,在山中的时候便总想着从张友士那里顺方子帮着黛玉一家子调理调理身体——只因她旧日读红楼,觉得黛玉一家人本是幸福和美、神仙也妒忌的豪门大户,但不知为何,偏偏在这身体健康上十分不幸,全家人接二连三地英年早逝、甚至是少年夭亡,真真是遗憾的紧,想来除了先天不足之外,也只有叹一声天妒英才(红颜)了。 她起先还总是热衷于研究些食补、药膳之类的养生神方,为此无数次地骚扰张友士,然而,每次去,都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张友士对她的“勤学好问”是持有非常肯定的态度的,但是,就也仅限于此了。虽然他提起各种补药、养生方子、药膳来,都如数家珍,也非常诲人不倦,可一听到姚珊是为了林家人求的,便会报以一个淡定的浅笑,抚摸着她的头顶,缓缓地摇了摇头,慢慢说出那句她听了无数次的话来。 “治的病,治不得命。” 她初时虽然不明白,但张友士却也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姚珊虽然时常腹诽自己这位师父颇有些神仙气儿,但其实她心中对这位师父还是挺信服的。无论是医术还是见识,甚至是所谓的天道循环、因果不爽这等虚幻之事,她都觉得只要是自家这位师父说出来的话,必然都是大有深意的。 但是唯有这句,不知道是她天生的唯物主义观点终究还是矢志不渝地占了上风,还是这样的结果她根本不能接受所以拒绝承认——总之,她素来是不信命的。 毕竟,张友士能帮着她出手救活了小贾苏,那么救个虽然听说病重不治,但怎么也已经三岁了的林默玉,自然更是简单了——谁都知道婴儿最脆弱,过了三岁基本就脱离了鬼门关的一半儿了,若是刚入轮回的时候都能救回来,这已经脱离了一半儿的鬼门关,救起来自然就更省力了。 不管从哪里看,救治林默玉在技术上都完全不是个什么问题的。 那么有问题的,莫非竟然是林家? 难道张老师跟林家有过什么不愉快不成? 姚珊没事儿就琢磨这些弯弯儿绕,与此同时,她的信中也一封不差地夹带各种养生*给黛玉一家子送去,一连三年未中断。黛玉也回信致谢,并说均在服用等语。既然是如此,那么为何贾敏也好,默玉小哥儿也好,为何还是笔直地朝着陨落的命运狂奔而去呢? 此中曲直,也必定是要到了苏州,进了林府才会知晓的。 姚珊已经可以料定,若是此番劝得张友士动身前往苏州,她再去找余氏和尤老爷撒撒娇、打打滚儿,自己也跟着一路去的这个心愿必然是可以完成的。故而,此时顺利地说服张友士,便显得愈加重要。 她一面在心中百转千回地思虑,一面却仍是红着眼圈儿,半声儿都没出。过了一会子,她本就红通通的眼眶里,居然慢慢地流出泪来。这泪也无声,只默默顺着面颊流淌,却仿佛哭尽了心中哀痛,人世沧桑。 半响,在她如此强大的眼泪攻势之下,张友士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叹息着开口道:“罢了,罢了,罢了!你这丫头,竟不知怎地生成了这么样一种牛脾气。就算为师怕了你了还不成,出了月,便启程去苏州罢。” 姚珊当即破涕为笑,还想着再说点儿什么,却已经被张友士含笑制止:“你也不必多说了。我知你不同去自然不会放心,你也不必再想着如何去烦扰你家老爷太太了——索性我便一道儿替你做完,明日便同道奇兄提一提此事,想来他必是应的。便是你家太太,听了是林家小公子这个缘故,也终究会依了你的。” 姚珊这下子彻底放下了心,高高兴兴地站起了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着张友士致谢:“我便说师父最是疼我了,也生的一副医者仁慈心,那默玉小哥儿不过才三岁,如此年幼便要重回太虚,实在甚为可惜——若能得师父相助,想必这命,也是能续得的。” 未料张友士一听她此言,面色却忽然沉重了起来:“就只怕,他命该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也。” 姚珊也叹了口气,又把张友士的茶重新换过,倒满,方才接着道:“师父先莫要言之过早,且先去了苏州林府,看过再说罢。若真是不济,也无甚好说,但我总还是相信,‘人定胜天’的。” 张友士听了她这话,倒是微微一愣,继而终于露出了这一晚的第一个微笑:“小丫头倒是伶牙俐齿,不过,若是你的命格,也当真当得起此语——就不知令表姨母家的那位小公子可也如令长姊家的苏哥儿一般,同你我师徒有段缘法了。” 姚珊当即狗腿地捧起茶杯道:“这个自然是定要有的,师父说了这半日的话,必然口干了,还请饮了此茶,早些安歇罢。” 张友士啼笑皆非,顺手接过茶盅,笑骂道:“你个猴儿丫头,方才哭得那般伤心,直哭得老夫心都软了。这眨眼的功夫居然就都好了,倒也真真是个泼皮人物。” 姚珊笑道:“这自然是师父教导得宜之故,徒儿是泼皮,师父自然也非寻常俗物,如此方能携手于此浊世间,任意遨游。” 张友士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说得甚好,如此才是老夫之弟子。” 师徒二人索性又畅谈了一二病理,将要夜半更深之时,姚珊才被终于发现时间太晚了的张友士赶出了书房。 外间儿候着的王嬷嬷早已经睡过去了,还是小桃揉着眼睛叫醒了她一道儿把姚珊送回了房中。 她在路上已经困得迷迷糊糊,到了房里自然也就是倒头便睡了。 次日起来,果然听见说尤老爷传唤她去外书房。她慌忙梳洗了过去,路上碰见余氏面带忧色地看着她开了口,自然也就是为的此事。 原来尤老爷已经同余氏商量过了,不过余氏听见说是尤老爷传唤她,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具体情形还是“听老爷说罢”。 看她的神色,倒是把姚珊弄得心中有些忐忑了起来,待她到了外书房,见到张友士在,心中方才稍安。 她爹尤老爷看了她一眼,半响方才叹了口气,缓缓道:“既然近之兄亲自出面如此说项,那小弟也不敢多言,救人续命乃是善事,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小女便要仰仗近之兄多多照料了。” 姚珊照旧狗腿地上前“谢恩”,弄得尤老爷又好气又好笑,张友士更是忍俊不禁。于是这件事儿便这么定了下来。 二月初二,宜出行,访亲友。 她与张友士便于次日一同登船,启程前往苏州。 第24章 二十四治病 从都中到苏州,路途甚远,就算紧赶慢赶,也要月余的时间。因着此番是去治病救人,并非游山玩水,故而张友士带着姚珊一路疾行,居然在三月初三便赶到了苏州。 虽则如此,但是一路上还是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因着天气寒冷,船家水乡的人,偶有风寒疟疾,本是寻常事。而张友士不过随手施救,便被如个活菩萨一般地膜拜,最后居然发展到每日诊断十数个病人,倒也让姚珊跟着好好实习了一番。 同时,这些事也充分让她认识到了在这个时代,医生的重要性。很多渔家都说,若不是有张神医帮助诊治,他们此番又要折损不少人丁。而在他们口中那些夺命的“恶疾”,也不过就是些感冒、风寒、痢疾这些小病。愈发让姚珊暗自感叹,手底下跟着张友士不住的忙活,最后也俨然成为“小神医”一般。 因着张友士和姚珊师徒的活跃,他们这一路的旅途走的自然分外顺利,本来难熬的旅途时间,便也过的飞快。 这一路上,姚珊不但获得了宝贵的实习经验和病例实践,到了最后,居然也亲自上手治疗了几个张友士无暇顾及的轻微病患。虽然开始时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但到了最后,她也颇有了几分张友士的风采。 挥别了依依惜别的船家和坚持护送他们到苏州码头的几个渔家,姚珊跟着张友士踏上了苏州的土地。 码头上林府派来的仆役车马早已经等候多时了。为首的中年管家笑容满面地应上来,自称林祥,姚珊便知道,这便是黛玉心中所言的来接他们的祥伯了。 这祥伯也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管家,言行举止、礼仪应对自然是没得挑的,张友士被让上了一顶软轿,姚珊也被几个年轻些的媳妇婆子接着,送上了一乘小轿,他们的行李等物自有管家祥伯留下了人照管,众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往林府而去。 林如海才升任了兰台寺大夫,但因圣上属意他管辖江南这方事务,故而也未令他进京,仍在苏州处理日常事务。看那个意思,来年大约要点他做这苏州或是扬州的盐政,倒也未可知。 张友士虽然不好政治,但朝中大事,他也看得出些端倪,偶然无事,也和姚珊探讨一二,倒似完全不当她是小孩子,姚珊便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便也直接畅谈自己的想法,偶尔也有惊人之语,倒是让张友士觉得甚为有趣儿,更是不时逗着她说话。 偏偏她的很多应答都颇合张友士的胃口,两师徒便也就时常指点江山一番,这林如海及其仕途的走向,便也是某次两人一边在药园采药,一边随口聊出来的。 听得出来张友士对林如海此人还是颇为欣赏的,不过不知道为何,聊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言语之中便总是带了几分惋惜。姚珊初时还问过,但是得到的照旧是师父那神秘莫测的笑容,便就知道,这就又属于“天机不可泄露”的范畴了,故而也不再问,只是此番既然来了苏州,少不得自己就更留心观察一二了。 林府在苏州最繁华的地段,却又闹中取静,是个极优雅贵重的所在。姚珊坐在轿子中,偷偷掀起帘子看去,只觉得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妥帖精致得紧,处处显出一种书香世家的高雅做派。 进得堂中,林如海早在那里等候,同张友士厮见毕,受了姚珊的礼,又命了黛玉出来见客,接了姚珊进内堂歇息。 因此番并不是来做客的,故而张友士也没有多废话,寒暄过后说便去内堂,先为小哥儿诊治。 林如海自然是欣然从命,便立刻命人通传内堂,说好生令默哥儿准备着,张太医即刻要来诊治。 这么一吩咐下去,里面的人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了。于是女眷们该回避的回避,只留了几个仆妇小厮照看,黛玉跟着她乳母也回避到了屏风之后,只有姚珊又捧着针灸盒子出来,说是为师父打打下手。 其实,她只是不想放过这个实习的机会。 毕竟这世界男女大妨还是很厉害,她这马上八岁的人,分分钟就没有了自由行走的机会,能多同师父相处一会儿,就多相处一会儿吧。 这种跟太医国手近距离学习的机会,实在是难得,一次都不可放过。 故而,她也没有功夫同她表姨妈谢姨娘叙旧,只同她和黛玉告了罪,便直接蹭到了师父旁边,同他一道儿细看那林家小少爷林默玉的情况。 这一看,倒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原来,这据说已经三岁半的林默玉小朋友,居然还没有她大姐家那个才满三岁的苏哥儿个子大。 要知道苏哥儿已经是早产儿了,而且也是差点儿活不过满月的,虽然她同师父张友士一直帮他调养,但终究吃亏在了这先天不足上了,本就比不上同龄的小儿,没想到,这位听说是足月生下的默哥儿,竟然比苏哥儿还孱弱——就真不知道他们家是怎么养人家的了。 姚珊粗粗一看,已经察觉到这孩子的病症,居然是个肝脾不和,气血两虚之症状。倒是同黛玉的有些像,只不过他的更严重些,甚至已经严重到了快要致命的程度了。 只是,若是出生时并无此症,那如何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了,这只恐怕非是天灾,而是*了。 她心中已经有此论断,那张友士心里更跟个明镜儿似得。然则师徒两人谁也不是多话的人,这豪门大家里,哪家没有几件腌臜事儿,只是,连这么个小孩子都护不周全,也实在让人扼腕。 诊治进行的很顺利,张友士出去堂中静坐,闭着眼睛细细念了几味药,姚珊便恭敬地写了,做成方子呈给林如海。 这位林大人想来也对医药略有研究,凝神一看便连连称赞,眉头也略微舒展开来,更显得他眉舒目朗,丰神俊逸。 要说林如海已近不惑,也比张友士小不了几岁,却偏偏生得如此一副好相貌,再配合上林家这江南书香世家的身家儿和前科探花之才,朝堂重臣之权柄,真也有不少令女子着迷疯狂之处。 姚珊心中唏嘘,面色如依然如常,直到林如海看完了方子,命人去按方抓药之后,方才恭谨地行礼退下,返回了内室。 谢姨娘正红着眼圈儿在内室等候,几个看上去也是姨娘打扮的人陪坐在周围,甚至连病中的贾敏都挣扎着爬起来坐在了一边儿,黛玉也在旁边陪坐,人人似乎都在侧耳细听外堂的动静,此刻见了姚珊进门,都纷纷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 谢姨娘母子连心,自然最是焦急,竟顾不得其他人在,起身便朝着姚珊直扑过来:“三姐儿,默哥儿的病,张神医瞧的如何了?” 不知道是谁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过失态,便红着脸略退了半步,只是眼圈儿却愈发红了。 姚珊连忙双手扶住她,正待给贾敏行礼后再说话,那边贾敏已经挣扎着边咳边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三姑娘和谢姨娘便都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先说说默哥儿的病要紧。” 她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方才传出咳嗽声的屋角儿,世界立刻便安静了。 还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一屋子女人,倒也真够这位当家主母受的。姚珊心中不免轻叹,面上却仍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照旧朝着贾敏微微施了一礼,方才简单把张友士方才诊断的结果说了一番。 因着方才那个轻咳的小插曲儿,她说的时候便有意无意地留意了一番屋内诸人的反应。果然见到有人欢喜有人忧,倒也真是精彩异常。 收回目光的时候,正见到贾敏半睁半闭的秀目,心中不由得一凛,当下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目不斜视地将话说完,便就退在了一边。 听完她的话,贾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如此,便是辛苦张太医和三姑娘了。既然默哥儿这病已经有了眉目,也不枉张太医和三姑娘此番特意由都中赶来苏州这一回了。三姑娘舟楫劳顿,也该早些歇息了,玉儿,你去带你三姐姐回房,好生歇息歇息罢。” 黛玉依言起身,拜别了母亲,便领着姚珊退出了门去。 姚珊也行礼如仪,得体大方地告退。心中却不免唏嘘:这当家主母果然不是个省心的职位,一般人还真干不了啊。怪道师父说“治的病,治不了命”,她现在总算有些理解此话的真意了。 走过拐角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方才的房中传来瓷器破裂的声音,因为离着太远,虽然她耳力甚好,也不能很肯定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再看身边的黛玉,果然是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她便轻叹了一声,紧走了两步跟上她的步伐。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能救一个,便算一个吧。 第25章 二十五缭乱 张友士号称太医圣手,又专门对这小儿之症做过研究,故而他那副药一下去,林默玉的病看起来就当真缓和上了一些。林如海便十分高兴,又因着林默玉的病着实不轻,而且治起来也十分麻烦,林如海便请张友士多住些日子,一副“犬子便托付给先生”的恳切模样。 想来林大人的游说功力非比寻常,加上姚珊也从未放弃过敲边鼓,张友士无奈之下,只有应允。 林家人千恩万谢的,将他们在林府内安顿了下来。 张友士住的是外院最好的客房,姚珊是女眷,就直接住在了内院,同黛玉毗邻,离着贾敏的主屋也不远,为的自然也是个方便照顾治疗林默玉的意思。但因她虽然说是贾府的姻亲,但其实也是谢姨娘的亲戚,加上尤氏到底还是没有十分站稳脚跟,她的身份倒也有些不尴不尬的。然则贾敏竟也是如此厚待,除了表示她当真是个对庶子十分爱重的嫡母的意思之外,自然也有些看重和抬高了点儿姚珊身价的意思。 姚珊素来对这些事看得还算通透,但是她也浑不在意,只微笑着拜谢了,然后欣然受之。反正人家面上既然做得漂亮,她应对得漂亮些,便也就罢了,何苦横生枝节。再说,她也确实想就近多照顾下林默玉一些。 这默玉小哥儿已然三岁,看起来倒也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就是太瘦,兼且身体太弱,说一会儿话都喘。偏偏好的时候还特别懂事儿,让人看着更加的不落忍,总想着,能救就还是救上一救。 当日晚间张友士看过了林默玉,又亲自为他灌药施针后,早由林如海陪着外堂用膳座谈去了。姚珊便留在了主屋,由贾敏、黛玉等人陪着用餐,两个姨娘站在后面伺候。 碍于礼仪,姚珊不好盯着人家猛瞧,只粗粗一扫,发现这两位姨娘的姿色倒也都是不错的,眉眼看着也温顺,就是人数好像不对,好似比之前才诊断完了林默玉出来回话的时候少了两人。 其中她那表姨妈谢姨娘据说是因为日间情绪变化剧烈,身子不舒服已经给送回去休息了。 另外一个好像是姓季的姨娘,却是被语焉不详地掠过了。只说是怕谢姨娘一个人不方便,陪着她去的。 姚珊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觉得这种事情本来就无关紧要,故而也没有十分多想,打算着还是赶紧吃完了饭,去看看她表姨妈谢姨娘要紧。 林家的女眷们说是陪着她用餐,但其实到了最后也没说上几句话。贾敏是荣国府出来的公侯小姐,林家也是累代世家,规矩自然是很大的。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那两位姨娘更是纯粹为了凑数的,兼且当家主母在,她们连坐下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主动坏了规矩说话闲谈了,故而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默,到了最后竟似有些压抑。 然则这样的一餐饭终于还是吃完了,扯下了席面之后,贾敏将姚珊让到花厅内,又有漱口的茶,然后又上了一盏,这才是吃的茶了。 姚珊心中担心谢姨娘,另一方面也实在想要了解林默玉那病的始末,便不及慢慢细品那茶,匆匆喝了几口,便起来想要告退了。 贾敏的精神看着十分不好,便也没怎么留她,本想令黛玉陪着去,姚珊见黛玉年纪尚小,也有些困倦了,便笑着辞谢了。又说她只是去表姨妈那里坐坐,不值当如此费事,那贾敏便也作罢,命人好生送了她独自去。 黛玉见她离席,却是定然要出来相送的。姚珊便也只好受了,由着她送至院门口,方才作别。黛玉自去贾敏身边侍奉,她则由一群丫头婆子陪着往谢姨娘的院子而去。 林府占地儿不小,谢姨娘的院子倒是离着正房不远,看上去院落宽敞,竟是相当不错。想是因为生了默哥儿的原因,孩子又养在主母屋子里,自然就多少有些照拂的意思在,不过,如此说来,谢姨娘大约便算是贾敏的人了。 按照一般豪门大户的情况,那必然会有另外一个人在其中闹腾,就不知道是谁了……莫非,便是那季姨娘? 那么向默哥儿下手的,到底是谁呢? 姚珊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儿地想着,还没进去前,就听得里头有个丫头迎出来道:“哟,三姑娘您来了,快请进来吧。这会子季姨娘刚走,我们姨娘还说让我去太太屋里瞧瞧您去呢。” 听了这话,送她的婆子丫头也愣了愣,有个婆子便笑道:“季姨娘今儿倒是走的早……既然你出来了,就把姑娘好生领进去吧,我们这就去回太太的话儿了。” 那丫头笑着道:“这个自然,有劳几位嫂子姐姐了。” 姚珊觉得这丫头倒是伶俐,就是不知道那“季姨娘”是何许人物,怎么一提起来,贾敏的人神色都不怎么对。 莫非真如她所想,这位就是敢跟贾敏唱反调的人物? 那又为何来谢姨娘这里,听方才那口风儿,好像还不止一两回? 她心中愈发疑虑,面上却仍保持微笑,简单谢过那群人,自然也就是全了贾敏脸面的意思。那一群人笑着称了几声“姑娘折煞我们了”,便也都走了。 谢姨娘院儿里那丫头便请姚珊进门,一面帮她打帘子一面笑着恭维道:“三姑娘果然如我们姑娘和姨娘说的,是个礼数周全的美人儿。” 姚珊笑了笑,口中称呼“姐姐”,那丫头又笑了,道:“三姑娘又多礼了,这声姐姐可不敢当,我叫芳菲,姑娘直接叫我的名儿便好。” 姚珊笑着点了点头,暗道这倒是个好名儿,说着话,却已经到了谢姨娘的屋里,里头又有一个丫头迎出来道:“芳菲,你不是去接三姑娘过来说话,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芳菲笑着道:“你看着这不是三姑娘?太太早使人送过来了,我一到院门口儿就碰上了。” 那丫头笑着道:“哟,瞅瞅我,居然没瞧见,见过三姑娘,咱们快走吧,姨娘等着呢。” 姚珊欣然点头,由着她们两个掀起帘子进了屋,又过了两重小花珠帘子,果然见到她表姨妈谢姨娘正歪在榻上,一脸的病容。 看见她来了之后,谢姨娘撑着要起来。姚珊慌忙上前跟着两个丫头把她按了下去,口中直道:“姨母可万万使不得,快躺下歇着,咱们坐着说话儿便是。” 谢姨娘仍要坚持起来,姚珊看她如此举动,与三年前相见时大不相同,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芳菲倒是个有眼色的,忙笑着道:“姨娘先时一直念着三姑娘,说旧日都抱过姑娘的,这会子见了怎么又客套起来了。” 另一个丫头也笑道:“可不是,姨娘这是高兴过了罢。” 谢姨娘听她们这么一说,不由得也笑道:“看我这脑子,可见是方才烧坏了。既然如此,荼蘼去泡一壶热的玫瑰露来,芳菲你就去把外头那件儿红绫子锦被拿来,给三姑娘略盖一盖身上,省得冻着了姑娘,我们且坐着说话儿。” 两个丫头答应着去了,屋里就只剩下了姚珊同谢姨娘两个人,姚珊正想着好生同谢姨娘叙叙旧,却不料她忽然一把抱住了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三姐儿,你可定要救我一救。” 第26章 二十六献计 姚珊见了谢姨娘这个动静,虽然说之前心中早有准备,但是难免还是吓了一跳。原想扶这表姨妈一把,但因着她整个人都被这谢姨娘搂得死紧,不得动弹,便只得赶忙抱住她的腰,柔声安慰道:“姨妈这是怎么一说儿?您身子不好,可不兴这么着啊,哭得狠了,伤了身子,可怎么照顾默哥儿呢?” 未料到不提林默玉还好,一提起来,谢姨娘哭得更狠了。姚珊无法,只得继续由得她哭,一面却还是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其间那两个丫头芳菲和荼蘼也进来了一两回,但想是对谢姨娘这样子见怪不怪了,竟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把之前谢姨娘吩咐她们去拿的东西放下了,便退出去了。 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是仔细调|教过了的,这点子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故而姚珊也只是含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便由得她们退下了。 谢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当真是我见犹怜,但既然现下屋子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她哭得再好看也没有人看,反倒是还耽误说正事儿的时间。 姚珊估摸着外头伺候的丫头们也退得远了,便索性直接对着谢姨娘道:“姨妈这若是哭给外甥女儿听呢,我便只好听着,还能给姨妈递个帕子什么的,也算是略尽孝心。但若是姨妈想要哭给外人听呢,这就大可不必了。” 姚珊平生最见不得有事儿只会哭的女人,所以这话说得就略微冷了点儿。那谢姨娘素来聪明灵慧,虽然伤心难耐,又如何听不出来这个意思。 她本就是有求于这个表外甥女儿,方才虽然确实是有那么点儿虚张声势的意思,但其实也是一时伤心、触景伤情了。故而那眼泪中,虽则有三分假,但竟也有七分真情。她自小孤苦,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很是过了不少苦日子,因着素来与姚珊母亲余氏相厚,见到姚珊,竟也有些情难自禁、哭个不住了。 不过她毕竟也算是在林如海书房里调\\教出来的,见识和脑筋也都是有的,故而姚珊这么出言一说破,她便立时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又犯了那小家子气的毛病,有些拎不清主次,倒是有些赧然。同时见这表外甥女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心中倒也暗喜起来,暗忖那日表姐派人捎信所言这孩子的种种言谈举止、行事做派,当真是与众不同,或者自己的难题,真得便着落在这孩子的身上了。 想到这里,她当即放开了姚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哎呀,你看看姨妈,想是见着姑娘这娘家亲人,一时难过,光顾着哭了,竟然差点儿忘了正事儿了——但,三姐儿,你可定要救姨妈一救,若是默哥儿去了,姨妈也活不成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姚珊暗暗叹了口气,还是从身上摸出来块帕子递给她,柔声道:“姨妈的事儿,虽说我们离得远,不大清楚,但方才在正房,我也算是见识了一二……我们小门小户,虽说不大懂姨妈这侯门大户的艰辛,但我也知道,若是姨妈还是这等只知道哭泣,想必就算是我帮了您这次,下一次还是一样艰难了——就算是外甥女儿有心,也不能赖在这林家,陪着您和默哥儿一辈子不是?” 想是看出来谢姨娘是个明白人,姚珊这话倒是说得愈发直白了。其实说了半天,中心思想还是那句“自强者强”,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辈子,若是这谢姨娘也是她娘余氏那种战斗力极其低下,除了哭啥也不会的,那还是算了,趁早收拾收拾,该干嘛干嘛去了。但很明显的,这位还是有潜力可以发掘的,希望她也是为母则强,不说和尤氏那样撑起全府的后院儿,也得要有点儿能力保住自己母子平安便罢了。 如同她预料的一样,那谢姨娘双目含泪,倒也没有反驳她这话,反而抽噎着开口道:“三姐儿说的极是,只是,就算我有那个心,也抵不过她们……” 话说到这里,就有些露骨了。豪门世家,谁家没有点儿见不得光的事儿——只是既然是见不得光的事儿,就不好说给外人听的。姚珊虽然是她的表亲,但是,毕竟是隔着远的。她一个姨娘,既然已经姓了林,这林府的事儿便也不好说给姚珊这个尤家人听了。 她想到这一层,便硬生生地停住了话头儿,看向姚珊的目光里便也有了些尴尬。幸好姚珊根本也不想知道这些破事儿的内幕,想来也就是后院的女人们窝里斗的那点子东西了。看着谢姨娘面露尴尬,她忙笑道:“姨妈不必如此为难,我也不是要知道这个,只是若是姨妈真有心要保默哥儿的命,外甥女儿这倒是有个主意。” 她今日在主屋,看师父张友士给林默玉诊治完了之后,悄悄观察过屋子里几个女人的表情。贾敏是一贯的深藏不露的,几个姨娘的城府也深,完全看不出来深浅。此刻看这谢姨娘,便也就明白了,为何她还不算那等笨的,竟然都连个儿子都护不住——敌人的段位太高,打不过,还是走为上策啊。 想当初她既然能把才出生的贾苏弄出宁国府,那此刻自然也可以想法子把这林默玉弄出林府去的。 当然,林家的庶子跟宁国府的继室嫡子,这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操作起来,方法便也不能完全照抄照搬。虽然看着林默玉作为林家的庶子身份地位比不上贾苏那个宁国府继室所出的嫡子,但其实只有姚珊知道,作为林家现在甚至可能永久的独苗苗,林默玉的分量可比贾苏重多了。 毕竟谁都见到宁国府已经有了贾蓉那个顺利长大成人的庶嫡长子了,但是林如海膝下却只有这么一个。相比较起贾府的旁支繁杂,林家的人丁单薄更是让这个孩子弥足珍贵——更不要说,林如海这位前科探花和贾敏这位当家主母的智商压根儿就不是像她上次那样装个神弄个鬼就能糊弄的了的了。 所以说,要怎么把这么个宝贝儿弄出去,还真是个问题了。 好在,还有谢姨娘。姚珊看着谢姨娘那漂亮的脸蛋儿和期待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这主意略损了点儿,但是,为了长远之计,还是要当这一回小人了。 于是,姚珊狠了狠心,将自己那条“妙计”跟谢姨娘说了,未料到谢姨娘听完,居然微笑道:“此计甚好。” 姚珊有些惊异,看着谢姨娘的脸道:“如此,姨娘的容貌……” 谢姨娘笑道:“虽然我只是个妾室,但是我毕竟还是默哥儿的生母,只要有法子能救默哥儿,只是要我这张脸,又有何可惜的。” 姚珊心中敬服,对着谢姨娘便也愈发恭敬了起来。 于是两人商定了细节,约定次日如何行事,姚珊便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看着谢姨娘唇角含笑,如花的容貌在烛光中明灭摇曳,忽然有些不忍。 她想了想,匆匆往自己屋里走去,说不定,都用不到毁容这招,也能把事情搞定。 好看的容貌都是难得的造化,能够保全,就保全吧,也没必要整的鱼死网破不是。 第27章 二十七定心 次日,林府中很是热闹了一番,张友士和姚珊因此而备受关注,同时备受关注的还有谢姨娘。应该说,最受关注的便是这位平日里看上去温柔婉约脾气最好的姨娘了。 因为谁都想不到,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居然差点儿弄出毁容这种事情来。 就连姚珊都想不到,她这位看着柔柔弱弱的表姨妈居然真肯做到那种程度。事后她还在那里后怕,要是她的手再慢上一点儿,那剪刀再锋利上两分,谢姨娘那漂亮的脸蛋儿就绝对地没有了。 这说起来还全都是师父张友士的功劳。 那一天天色虽然很晚了,她同谢姨娘谈过之后,心中总是觉得不太踏实,终究还是去偷偷找了师父,果不其然地,她的“馊主意”被张友士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在姚珊诚挚地认错和撒娇中,张友士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爷儿俩在灯下头碰头地研究了半宿,总算是把那事情弄妥当了。 当然,张友士还是觉得姚珊此前那个要谢姨娘自毁容貌求得带儿子出府的主意实在是太烂了,而且这个时候天色已晚,那谢姨娘又是个实在心眼儿,想来一定会按照姚珊的想法去操作了。要想阻止她,张友士一个大男人肯定不行,那就只有让姚珊自己出手了。 好在她今年已经快满八岁,身量抽长,也因为学医习武力气也练出来了一把,居然真得在谢姨娘自毁容貌的当口跳过去把她手里的剪刀抢下来了。 虽然手被划了一道小口,但是人总算是都没事儿,也就算是十分难得的好运了。更何况,她们要办的事儿最后也是办成了的,就更是让人心中愉悦了。 林家是大户人家,后院的女眷即便是妾室,也是好生选过的,故而这种类似于乡野村妇般粗俗的闹法大家自然都是没有见过的,就是有些戏文里唱过,却也哪里有人捡到过现场版的。是以大家一见到谢姨娘这个动静早就吓得呆住了,好在贾敏心智坚强,愣怔了一会儿便挣扎着半坐起来发话要让人去请老爷和张太医。 姚珊的手上还流着血呢,女孩子家的,身上留伤可不好,得赶紧医治啊。更不要说那谢姨娘哭得像个泪人儿,看着竟有些癫狂的样儿了。所以说张太医也好,林如海也好,还是赶紧着都请过来吧。 贾敏虽然没精神多开口,但那几位姨娘却都围过来安慰了,唯有那季姨娘却在一旁冷嘲热讽,让姚珊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位传说中的季姨娘,说起来还是姚珊第一次有机会认真打量,果然是个绝世的美人儿。谢姨娘之流在她跟前一比,简直就像是路边的小花儿,完全地灰头土脸了。就连贾敏,想来也就是她好着的时候能跟这位美人儿抗衡一二,现在这种病中憔悴的模样,纵使仍然眉目如画,外带着一种病弱之美,却也已经有些压不出她了。 她身上衣饰光鲜亮丽,居然比病中从简了梳妆的贾敏还要华丽,说话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偏偏谁也不敢回嘴,就是贾敏,偶尔挣扎着瞪她一眼,现在貌似也不大管用了。 妥妥的要鸠占鹊巢的架势啊。只是,这么位人物,居然被传成是跟谢姨娘交往甚密的,而且,昨儿晚上她不是还去了谢姨娘的小院儿了么?那么按照正常的理解,她此刻应该支持谢姨娘才对,又怎么会公然对她的行为举动冷嘲热讽呢? 围观了半天,但是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前尘因果的姚珊表示,这些古代内宅已婚女子的世界她真心不懂。同时又忍不住一阵后怕——要是以后她嫁人了,也有这么多小妾之流的人物围绕在她的周围,跟她明争暗斗地互掐的话,她恐怕连一年都坚持不下去,还是趁早想想其他的辄吧。 她这里因为林家这混乱的后院儿一不留神想多了点儿,那边林如海和张友士却已经过来了。 因为她是负伤人士,贾敏又病着,所以姨娘们便统一退至另外一个小套间儿候着,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拉好了一面屏风,林如海和张友士便直接进到这小花厅里来了。贾敏隔着屏风同两位男眷说话,姚珊因为年纪还能钻个空子,又负了伤,便被拎到了屏风外,立刻由张友士接手进行了治疗。 姚珊年纪小,身体又好,所以即便伤口不甚大,血却流的狠。丫头小桃拿着条干净帕子帮姚珊按着手上的伤口,眼圈儿都红了,扶着姚珊的两个婆子也虎了一跳。张友士见了,便也伸手捧了姚珊那只伤手细看,看了一眼就哼了一声,开始翻旁边药箱。 姚珊确定在师父的眼中看到了鄙视,却也无可奈何,任由师父为她的伤口消毒、清理、撒药粉,然后下死力包扎。 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她今儿总算是知道了。 不过过了片刻,等林如海出来,叫了张友士到一旁又密谈了半天,才说了他的决定之后,她就立刻兴高采烈了起来。 谢姨娘可以带着林默玉出府了。借着调养身体的理由,虽然他看起来对谢姨娘今日疯狂的表现有些心有余悸,但不知道张友士同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他同意了。 估计是儿子的安危大于一切吧。另外谢姨娘总是自小跟了他快二十年的老人儿,又是默玉的生母,旧日的情分总是还有那么一点儿的,反正儿子已经是这么个样子,那么,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所以说,这年头,医生的工作真是上帝般的存在啊。张大仙一出马,当真是一个顶俩……咳咳,跑远了。总之呢,简直是说一不二啊,有木有? 当然,除了张神医的专业技术能力确实过硬之外,最关键的,莫过于是他和姚珊师徒俩曾经有过成功的案例,那就是贾家宁国府的小公子贾苏同学。 既然那个能救活,自家的儿子为啥就不能救呢? 林老爷当即大手一挥,准了。 于是,又在贾府盘桓调养了几天之后,姚珊便跟着师父启程,打道回府。当然,还捎带着谢姨娘和她的儿子默玉。 临走之前一晚,谢姨娘被病中的贾敏叫了去,单独谈了许久。事后姚珊好奇地追问,她却闭口不言,只是双目含泪,说她家太太是个好人。 黛玉见姚珊要走,也是十分不舍的,她年纪还小,身子又差,这几日天气乍暖还寒,也生了一场病,才刚刚好些,原本也对母亲后院的事儿不大关注,所以也不太明白为何谢姨娘要带着弟弟默玉离府,去都中那么远的地方。 但是她仍是十分懂事的,有模有样地为姚珊践行不说,还给姚珊和她自己的庶弟做了个小荷包,虽然是丫头帮着弄的,但看得出来她也是费了心事的。贾敏的病又有反复,故而没来送行。姚珊想着她估摸着这两年便要不在,心中唏嘘,虽然仍是不太明白师父说的那句话,但是,也知道,她这“病”,并不全是天灾,大约也要着落到*上了。 只是可惜了林妹妹,她这个生母要是不在了,妹妹就可怜了。 登船远去的时候,林如海还带着黛玉在码头遥望,就好似要自此永诀了一般。谢姨娘的眼泪一直都没停过,直到船开出去好远,还抱着默玉站在船头,直到姚珊看不下去,说船头风大,看把哥儿的病再吹重了,她才依言进了船舱。 等到姚珊扶着她坐下,又给了她一杯茶之后,她方才止了泪,长叹了一声道:“三姐儿,我此番总算是活了过来,可以略定一定心了。” 第28章 二十八话别 姚珊含笑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姨妈放心罢,既然是到了咱们这船上,那便再无甚么大事可忧心的了。还请姨妈千万放宽了心,将这里当成自家一样便好了。” 谢姨娘一边拭泪一边点头,姚珊又劝了她一会儿,方才安顿着她先歇息了。 另一边,林默玉却早已经被直接送入了外头舱房里,由张友士亲自为他诊治。 姚珊安顿好了谢姨娘,便径直出了内舱,进了张友士的舱房。 一进舱门儿,她便给吓了一跳。不过半日不见,张友士原本整洁干净的舱房便成为了一片狼藉。各种草药、汤汁、砂纸、熬锅、针灸盒子,摆的乱七八糟,将好好一间上等舱房弄成了个垃圾场般的模样。 林家那随行的乳母站在默玉的摇床旁边,早已经目瞪口呆了。 见着姚珊进来,那乳母慌忙请了个安,含泪道:“表小姐,我家哥儿这是……” 姚珊知道她大抵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想是给吓着了。但看她哭得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姚珊却也不耐烦解释了,便只挥了挥手,说了句“不妨事,这里有我看着呢,你先退下罢。” 她想了想,又吩咐道:“先生是御医国手,他如此做,乃是为了救治哥儿,你回去,莫要在姨娘那里浑说……倘或吓着了她,又或是惊扰了哥儿,就不好了。” 姚珊年纪虽然小,但这份魄力和气派却是一点儿都不小的,那乳母也是第一次领教,居然被她唬得一愣一愣地,终是点了点头,含着泪花儿,依言退下了。 对于她们这点儿小小的插曲,张友士却似浑然不觉,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医理的世界里——大抵这位林家小少爷的病症,比她姐姐尤氏那位宝贝儿子的还要严重,以致于张老师也要慎重对待。 没当有没见过的疑难杂症的时候,张老师总会全身心地投入,而且,越是疑难的症候,他便越是忘我,这已经是惯例,姚珊早就见怪不怪了。 故此,她便也没有去惊动老师,只静静站在一旁,打打下手。 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救治,居然差点儿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姚珊进舱房的时候,不过是才用完了早饭,张老师停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掌灯的时分了。 其间中饭和晚饭,都是姚珊出去端了进来,自己吃了的——张老师的话,一旦进入这种“忘我”的状态,那是废寝忘食的,就算想要服侍他吃,他都不会张嘴的。 待到张老师长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了姚珊一眼的时候,姚珊便知道,这回的“走火入魔”便算是告了一个段落了。 她连忙将案上那碗参汤端给他,却正是他最喜欢的微微烫口的温度——因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完,这参汤只要一冷了些,她便会让下人们去热上一热,后来因嫌太麻烦,便就直接寻了个张老师不用的药炉子,煨了起来。此刻他忙完了,喝着真是正好的。 张友士满意地将参汤喝完,姚珊识趣地接过汤碗放好,却也并没有多嘴多舌,只静静站在一旁侍立。大有张友士要是不说话,她也绝对不会先开口的意思。 她从师几年,在这种小事儿上一向仔细,很得张友士欣赏的。不过今日,不知道怎地,她却总觉得张友士似乎同原来不甚一样。 虽然说不太上来,但是,至少有一点儿,那就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儿,有些不同了。那种结合着探究、惋惜和无奈的感觉,总是让她觉得有些渗得慌。 良久,就在姚珊有些撑不住了想要说点儿蠢话打破这难捱的诡异气氛的时候,张友士忽然一叹,苦笑着道:“也罢,个人有个人的运道,今日为师就算帮你救下这孩儿一命,看你们日后的造化罢。” 得,不知道是不是“入定”的次数太多,真得有些走火入魔的趋势了。这不,张老师又说这种玄之又玄的话了。 即便她本人能成为尤三姐这种事儿,便是个玄幻之极的存在,但是,她其实对这种“宿命论”啦、“因果循环”啥的东西倒并不是十分相信——感谢天朝的马哲课,她朴素的哲学观大约这一辈子都变不了的了——事实上,这又过了一辈子,大约也变不了了。 她相信的,从来只有“人定胜天”,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哄着师父长辈们开心——您老说啥就是啥罢,反正,谁知道,明儿是啥情况呢。 她一思及此,便乖巧地点头,应道:“多谢师父,姗儿记下了。” 张友士算来已经教养了她三年,又怎么不清楚她的性子,见她这个样子,已经知道她多半又是在敷衍了,不过,正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她就是这个样子,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了。 故此,他便也只微微一叹,并未再多说什么。 此后,张友士每日必花半日以上的时间给林默玉诊治,姚珊也每日服侍,并无惫懒。 一路无话,不过日子有功,那小默玉的身体,便一天一天好转了起来,到了京中时,居然已经能够看着姚珊“呵呵”笑了。 谢姨娘自是千恩万谢地,又教默玉谢“张先生和三姐姐的救命之恩”。 张友士自然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姚珊虽然对这种事情也不甚上心,但见了小默玉,便也深觉“与有荣焉”。不愧是林如海的儿子,这林默玉略略脱了病重的模样之后,竟是十分乖巧俊秀的小童。她不管那什么命不命的,只要救回来,就是好的。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都中。下船时,尤老爷率领一家子亲自来接。谢姨娘本待先回林如海安排的住所,但搁不住余氏的盛情相邀,众人便就直接回了尤府。 张友士倒是一直从善如流地接受尤老爷的安排,只不过,吃过了接风宴,他便即请辞了。 尤老爷自然是再三挽留的,奈何张友士去意已决,便只留了他住了最后一晚,说到次日再为他践行。 余氏和谢氏都十分不舍,不过张友士顺手把姚珊推出来,说她从师几年 ,已经“尽得真传”,后续的事情交给她完全没问题,两位太太、姨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只要贾苏和林默玉没事,她们也不好总霸着人家个太医不放。 尤老爷倒是真心伤感的,他同张友士本就是故交,这几年尤家上下、甚至连亲戚们又得了他这许多照顾,自然是难舍难分的。 晚间又是一场豪饮,不过尤老爷的身子不太好,酒量自然也是落在了下风,很快便倒在了席上,被余氏操持着令人抬回房去了。 姚珊便继续陪着张友士小酌,张友士痛痛快快地喝了她倒的酒,忽然道:“三丫头,为师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姚珊心中难过,也不想说话,听着师父的谆谆教诲,终究还是滴下泪来,以后,便要恢复尤三姐的日常了。那个“妙手小神医、背包走天涯”什么的梦想,大抵是不能实现了。 不过,师父那句“有缘自会再见”,是个什么意思? 她带着这种心情,回了房,完全没想到的是,今后她的生活,会朝着她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第29章 二十九闺秀 张友士走了之后,姚珊正式回归了昔日小户闺秀的生活,每日里绣绣花,看看书,写写字,倒也轻松惬意。 尤氏因觉得她小小年纪便十分懂事,又兼之曾经屡次立下“奇功”,先后救回了贾府尤氏之嫡子贾苏,并林家谢姨娘的庶子林默玉,得到那两家权贵的千恩万谢并各种逢年过节的孝敬,大大长了她的脸面。她老人家心情愉悦之下,对姚珊就难免纵容了些,故而,每样东西只略让她知道了些皮毛便可,没有十分故意拘着她。 然而这些东西一到了尤二姐那里,余氏的要求便就不一样了。 一则是二姐她年纪到底大了几岁,今年算来都已经十一了,算是个大姑娘了;二则是,她早先便已经指腹为婚,许给了皇粮庄头张家的少爷张华。 这时代的人们结婚都很早,基本上十四五岁就嫁了。而尤二姐已经十一,也就是没有几年好在家里呆着了。最多三五年,便是人家的人了,虽然听说这两年张家渐渐败落,但是她这是早就说好了的亲,即便她们的老娘余氏有那么点儿小户主母的“势利眼”的通病,但同时也有那种胆小好面子的问题,故而也不好也不能主动悔婚的。 毕竟,女人的名节是大事儿,加上正好是在人家没落,自家富有的情况下做出这种事儿,那妥妥地是要坐实了这“嫌贫爱富”的名儿的。要真是如此,不单姐姐尤二姐的下家不好找,就连她这个尤三姐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的。 只不过,就算如此,姚珊也觉得,那个未来的准姐夫张华,也得要找个机会探探才行。反正根据姚珊原来对原著的记忆,这张华似乎也并非良配——能被二十两银子就买通的人,能是啥靠的住的男人呢? 如果确定了他确实靠不住,还是得想个法子帮着二姐摆脱了这门婚事才好。当然了,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而且一定要办的漂亮才行。就算姚珊本人根本就不在乎尤家的门风彪悍些——其实她本人已经够彪悍了,但是,也总得为二姐,或是以后可能有的弟弟妹妹们考虑考虑下才行啊。 毕竟这里不是现世,有的时候,人还是要认清楚现实,入乡随俗的好。 姚珊一向不是个在大是大非上糊涂的人,哪里可以放肆,哪里最好一点儿都不要出错,她是门儿清的。故而,很多事情,只要暗地里记在心中,悄悄放手去做便就好了,不宜张扬。 而万一不幸真的不成事儿,也要有后备方案才行。想来想去,还是得想办法改改二姐那个软绵的性子才是上策。 姚珊打定主意,每日里便就专门在伺弄药草、医书之余,至少抽出一两个时辰来认认真真地随着二姐学习做针织女红这等功课,然后见缝插针地对她进行小户闺秀晋升主母前的培训——当然,仅限于识人、用人、乃至驭人之术,还有管账之类的,别的东西她也不会。 为了避免引起别人注意,或是因为太激进了引起尤二姐的反感,姚珊采用的是“润物细无声”式的教学。反正时间还够,操之过急了也不好,也没有打算让二姐变身成凤姐那种的女强人,只要不要像原著里一样,被人家随便捏扁搓圆地欺负死了就行了。 也别说,她给人家张老师当了几年的徒弟之后,这“善为人师”的能力也自动获得成功了。在她如此用心良苦的潜移默化之下,到了次年,尤二姐已经一改昔日的绵软性子,间或变得有些主见了,也敢对一些事情直接发表意见了,甚至对着家仆下人们下令的时候,也很是像那么一回事儿了。 姚珊看着自己这便宜二姐的可喜进步,简直有些喜极而泣了。不由得在心中再一次暗暗感谢起张老师来了——他老人家不但”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啊,真是个难得的好老师。 想到这个,就不能不提经由他的妙手救活的那两位小朋友。贾苏同学已经满了四岁了,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了,。这段日子里,或是贾苏由尤氏带了出来出席诸如给尤老爷或是余氏拜寿啦,逢年过节来贺喜啦这种活动,或是姚珊被尤氏以各种名义请去贾府赴宴啦,总之,她们姨甥算是经常见的。 只不过意识到了母亲和大姐似乎在很有默契地有意识地让她往贾家跑,而且不时就会偶遇一下子贾府那块宝贝石头之外,姚珊便以要做女红,看医术,种草药等等借口,很少出门了。 当她真是几岁的小孩子呢,那贾宝玉都七八岁了,她这早就满了八岁,眼看着就奔着九岁、十岁的人了,早该避避嫌疑了,偏生阖家上下就好似忘了这个茬似的,这是生生要把她同那位二爷送做堆的节奏啊。 亲娘、亲姐们啊,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是,像是“通灵宝玉”这等神物,咱真心消受不来啊。 因着有这么个缘由,另一位林家的小少爷,却似乎见的更是经常些了。 那日林家的人虽然在尤家吃了接风宴,又拗不过尤老爷和余氏的盛情,在尤府盘桓了几日,但是第三天就婉谢了余氏提出的就在尤家住着的邀请,客气地告辞,搬出去了。 等到了地界,姚珊才知道,谢姨娘他们母子这番来京住的并不是林家在京中的老宅,而是原先林家祖上还做着侯爷的时候,在京郊修的家庙。说是家庙,除了那座不甚大的小庙宇之外,旁边倒也还颇有几间房屋,加上周围的田地,居然也是一处小小的庄园。 待谢姨娘他们安顿好了,礼貌地邀请余氏带着姚珊她们母女过去做客的时候。姚珊她们才发觉,这地方虽然偏僻了点儿,但山明水秀,实在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而且,就因着它偏僻,谢姨娘母子给弄到这里来,倒是颇有些被“流放”的意味了。听闻自林默玉出生后,林如海久未亲近谢姨娘,主母贾敏也表现得高深莫测,加上当时谢姨娘闹得那个事儿,实在太出格儿,将她们母子安顿在这里,既能够远离斗争中心,又能够平息众口,稍微简直就是“一举数得”,实在妙极。 这庄子倒是离着玄真观不上一里路,原先姚珊往来探看尤老爷的时候,也曾远远见到过。当时便觉得那里蓊蓊郁郁,是个灵秀之地,只是听说是个大户人家的庄园,因她素来不想多事,便未曾去过。 没想到,居然就是林家的,倒也巧了。姚珊便留神观察,果见那庄子后面的山上有不少药草,便略动了心思,只是,到底不是自己人,她也没好造次。谁知道,那谢姨娘自是个玲珑心窍,早就看出来她对那山头恋恋不舍,便就在席间直接请她不时前来探看林默玉的病情,“但凡这家里,若有什么三姑娘用的上的,便尽管使,这里便跟自己家里一样,千万莫要见外。” 姚珊恭谨地道谢,看了看天真娇憨的林默玉,心中大觉快慰。这孩子的毛病基本被她师父张友士治好了,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给弄点儿食疗,食补啥的,这简直太简单了。用这个职责换个山头,这买卖真心划算啊。 于是,一顿饭吃完了,宾主尽欢。 接下来的日子里,姚珊发挥了她完美的平衡能力,在个人爱好、保姆职责、“相亲”任务的压迫下,摇摇晃晃、十分勉强地,沿着小户闺秀的道路前进。 不过,这种悠闲的时光很快便就结束了。 小半年之后的那天,姚珊刚刚过完了九岁的生日,宴席还没撤,便听见下人来禀报,林家庄子上来人了,说是有要紧事儿,一定要“太太和姑娘们去一趟”。 第30章 三十回伤逝 待到姚珊跟着母亲和姐姐去了趟林家的庄子,这才发现那庄子居然已经挂上了白色的灯笼。姚珊心中“咯噔”一下,却也已经猜到,这多半是,黛玉的母亲,贾敏没了。 她记得原著里黛玉是七岁还是八岁入的荣国府,当时还在家里守了一年半载的孝来着。她这身体年长黛玉两岁,这么略略算了算时间,可不就是到了那个时候了嘛。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已经尽力去折腾,还巴巴地把张友士弄了去好生给这位贵夫人诊治来着么?怎么弄了半天,还是没能够扭转乾坤呢。 她这里心中想着这些事,进了门儿之后,果见谢姨娘红着眼睛迎了出来,身上却已经带了孝了——姚珊原本没看出来了什么不对,还是进了门儿之后,余氏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这才知道,这位表姨妈却正是用的家仆礼。 这位云蕊姨妈原本就是林家的丫鬟,这么一弄,也本就是个遵循旧礼、亡者为大的意思,结果没想到余氏却觉得有些不高兴,虽然在人家家里没太表现出来,回程的时候,却是念叨了一路。话里话外也不过就是觉得她这位昔日的表妹“自降身价”,明明已经是姨娘了,还生了儿子,居然还如此自轻自贱,装甚么丫鬟奴婢。 二姐儿是个好脾气的,只会顺着余氏说话。姚珊听着却只有苦笑,暗道不愧是她的妈,心眼儿是挺实在的,不过,眼界还是差了那么点儿——要说眼界高的,还是要说人家谢姨娘。这事儿来的本就突然,然则人家从里到外,却是一丝儿错都不带差的。按说有些事儿,你也想的到,但是肯不肯做是一回事儿,做出来会不会太假又是一会儿事儿了。 但这些事儿,轮到这位表姨妈这里,她看着年纪轻轻的,偏偏什么都顾到了。怨不得林家唯一的儿子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也合该如此了。 姚珊在这里暗自感叹了一回,面上却还是得把老娘应付好了,怎么能又哄得她开心,又能让她领悟下这谢姨妈如此做其中的深意就更好了。 未料,她还没有开口,她老娘已经把话头儿转到了她的身上。就听她叹息了一声道:“三丫头还这么小,又是外亲,你表姨母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要你三妹妹陪着回去给她家主母奔丧,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儿。” 二姐儿也叹息着附和道:“妈说的是啊,三妹妹跟着去好似是有些不妥,要不,咱们明日再同表姨母说说?” 听出了这趟凭空落在头上的差事有要黄了的危险,姚珊连忙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妈,二姐姐,可千万莫要这么说。且不说人家表姨母亲自跟您开了这个口,便是从头里说,这表姨母和默哥儿母子可是我跟着师父接出来的,现下师父不在都中,自然还是由我陪着回去了。” 她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些什么,故而顿了顿,方才接着道:“看着姨母伤心那个模样,想来她们家夫人素日里待她是极好的——便是我去年在扬州,看着那位敏夫人待人也是极和气的,又尤为疼爱表姨母和默哥儿。夫人是默哥儿的嫡母,表姨母的主母,故此他们母子此番必是要回去送她们家夫人一程的。不论如何,这一趟我也得陪着表姨母他们去啊。” 姚珊这么一说,余氏的面色倒是和缓了些,不过却仍是不松口道:“三姐儿最是会说话,妈倒也不是不让你去,只是你到底还是个姑娘家,总这么东奔西跑的,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二姐儿虽然没开腔,但是那眼神儿也绝对地表达了“深以为然”的意思。 姚珊跟老娘和姐姐相处了这几年,早就将他们的脾气摸清楚了,知道大约是自己近些年来太过活跃,陪着外人的时间倒似比陪着她们的时候还多,她们有些不舍得让她再去瞎跑了。她暗暗决心以后要认真反省,少管闲事,多陪陪她们。只是这一回的差事却是已经到了头上,不得不去了。 她想到这里,索性继续说软话儿好生哄劝她们道:“母亲说得极是。这要不是表姨母找上门来,我也不敢说去。本来呢,我想着表姨母的意思,未必就是要我自个儿去,但是咱们府里这么多事儿,都得妈跟二姐姐操持着。再说了,二姐姐是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能让你们同去呢。” 这下子,余氏总算是过了这个劲儿,看看地尤府也近在眼前了,她便嘱咐了姚珊几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反倒是二姐儿趁着回到府里,吃饭前的那点字功夫拉着她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子。无非也就是贾敏其人如何,林家如何,表姨妈如何之类的东西了。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远门,对扬州、林家、甚至那位跟大姐尤氏算是姻亲的林夫人贾氏,都是充满了好奇的,只恨自己没法子跟着一道儿去。 姚珊知道她也是担心自己,所以才问的这么细,于是便也都耐心一一作答了。两人相谈甚欢,直到了余氏派人来叫她们姐妹吃饭,才算作罢。 吃饭的时候,余氏早将这点子事儿回禀了尤老爷。尤老爷吃饭的时候固然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但是一吃完了饭,他便将姚珊唤到了书房中——他老人家的觉悟还是有的,看问题的眼光自然是跟余氏不同。 他首先肯定了姚珊要去“护送”林家母子的正面意义。关于对她的要求也只说了几点,中心意思就是要好好陪同表姨母谢氏,照顾好林老爷的独子林默玉,安全把人送到了,然后别总耽搁,早点儿回来。 根本就不是余氏那种小题大做的模样,但是,也没有让姚珊“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意思。这其中的分寸,他一向把握的很好。 姚珊老老实实地一一应了,然后才告退回房,自己一个人毫无压力地睡了。总之,什么都有人替她想了,她要做的,就是做好陪同工作就完了。 因着是去奔丧,次日一早,林家的人就上门来接姚珊了。家里早就给她收拾了几件素净衣服,并些散碎银子,还有吊唁的信函、丧仪等物。姚珊带着包袱,在小桃和胡嬷嬷的随侍下,上了林家的大船,踏上了再去扬州的旅程。 第31章 三十一吊唁 从都中到扬州,辗转也要月余的水路。不过此次因是奔丧,自然是昼夜兼程赶路,倒是只花了二十余日便到了。 一路上,谢姨娘恪守丧礼,哀容茹素,十分悲切。姚珊便也敛容做出一副奔丧该有的样子,虽然不至于悲痛欲绝,但当然也不怎么活络。 这种气氛之下便是连下仆们也不敢大声喧哗,小桃和胡嬷嬷两人本就不是多话的,此时更是不多说了。 姚珊便觉得心情愈发沉闷压抑。此次去扬州,距离上次虽然不过一年的时光,谢姨娘母子的心情自是不必说,便是连她自己,整个的心境也是完全不同了。 上次是为了救人,此次,却是去送人上路。 即便同贾敏不过是仅有两面之缘,但此刻听说她人已经没了,姚珊也觉得不胜唏嘘。要是她没猜错,这位贾氏夫人不过才三十左右岁,她是侯门贵女,又嫁的林如海这样的青年才俊做夫君,还生了黛玉这样一个冰雪可爱的女儿,搁在现世,这本该是一个女人最美满幸福的时候。 然则,姚珊回想起自己这两次见到这位夫人,却总觉得她是有些强颜欢笑、愁肠百结的模样。虽然不太清楚她如此郁郁不乐的原因,但想来必是有让她也感觉为难的事儿,可见,即便是如此光鲜亮丽的外表,也不一定就当真过得快乐。 若是真过得美满,又何至于如此英年早逝。 真就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没的了。 姚珊想着贾敏那精致漂亮的容颜和雍容华贵的气度,只觉得愈发唏嘘。一直想得出神,竟也冒出了诸如“她将来会嫁给个什么样子的人,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这种平素里完全不会想的问题。 这本也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人在漫长而寂静的旅途中,总是会想些有的没的,不过,等到真的事到临头了,恐怕也就没有机会想了。 姚珊一面宽慰着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一面也在以尤老爷素日里疼她,定会帮她寻觅个如意郎君自我安慰。然则想到了他“精心”给大姐尤氏选的那个“乘龙快婿”也不过是贾珍贾老爷这种货色,她瞬间便还是觉得,尤老爷还不如干脆随便给她找个便成了。 如此胡思乱想中,倒是很快便到了地头上,这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便也就没时间想了。 到底是奔丧来的,不论对贾敏此前的人生如何感到唏嘘,对自己以后的人生如何不确定,她还是迅速收拾了心情,肃容进了林府。 林府早已经搭好了灵棚。 因贾敏是冢妇,又是林如海的原配夫人,故此,这丧事办得是十分隆重的。停灵要满七七四十九日,此时不过才二十八天上,虽然宾客已经少了不少,但是,也还仍是络绎不绝地登门上来。 依礼谢姨娘该携着姚珊和默玉先去拜见林如海。未料才进了府门,便有管家婆子来通传,说老爷有话道是“尤三姑娘远来,教姨娘带着尤三姑娘去后面安顿。前面事多,就不必过去了,有劳尤府挂念,稍后来致歉答谢。”又教“好生带了默玉,去拜祭拜祭他母亲”。 谢姨娘忙敛容应了个“是”,然后便带着默玉请姚珊往后堂去,等林如海自在前厅应酬。姚珊一向是个合格的客人,深谙“客随主便”的道理,自然也对此种安排没有什么异议的。 她先跟着谢姨娘到了客房,简单安顿了东西,便重新换了一身儿干净的素色衣裳,由下人们领着,带着小桃和胡嬷嬷往内院儿的灵堂而去。 谢姨娘早就在灵堂中跪着了。她周围跪着一群披麻戴孝的妇女,依稀正是上次在贾敏屋里见到的几个姨娘丫鬟,另外几个不认识的,似乎是林家族内的妇女。姚珊有意无意地看了下,居然没有看见上次那个很活跃的季姨娘。 除此之外,另外一位姨娘好似也不见了。现在看来,当日见过的林如海的那几房妻妾,现在居然只有谢姨娘和剩下的那一位安姨娘两个人了。 她心中大约有了些数,却也不动声色,只肃容整衣,趋前拜祭。 礼毕,轮到亲属们答谢的时候,她才见到这一群人的最前面,黛玉和默玉正披麻衣戴重孝,哭得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她看着他们的情况似乎不太好,便没有如同其他宾客那样退出门去,而只是退在了一旁,一面仔细看着这两孩子的面色变化,一面摸着怀中从不离身的针灸盒子,准备万一情况不对便上去抢救。 原本她平静无波地生活过了这几年,先后救下了贾苏和林默玉,便放松了警惕,想着大约这所谓的原著剧情,是可以更改的。但谁知,贾敏还是准时在差不多的时候没了。 那么,也就是说,她折腾了半天,主线的剧情还是没变化么?此刻再想着师父张友士的那句“救得病,救不得命”,便又是一番心情了。 贾敏是没法子了便不知道,那贾苏和这默玉是不是就真的没事儿了。 而且黛玉虽说大了一岁,看着身量也并没有比去年高多少,小身子骨儿倒似比去年看着更弱了。这样,还能躲过那“泪珠儿从春流到秋,从冬流到夏”么?还能撑过日后那多愁多病的身么? 看着她这个模样,真心让姚珊觉得心里没底啊。只是,她素来是个不信命的,即便现在已经是如此情况,她也还没放弃。 贾敏没保住,至少要保住林如海啊。不然黛玉妹纸定然又如同书中一般,羊入虎口,过上杯具的人生了。如果,有黛玉这样的女儿在身边服侍,林如海的身体会不会就不会败坏的那么快了呢? 姚珊不禁如此畅想起来,不论如何,此时便只有想法子跟原来反着来,才有一线机会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便要林如海不把黛玉送去荣国府。 但是,怎么能让他不同意黛玉去荣国府呢?这真心要好好想上一想了。 姚珊心念转动间,却见前面忽然传来了惊呼声,她一看,却是有人晕倒了。 只是,这个人,却并不是黛玉和默玉中的一位,而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另外一个人。 第32章 三十二秘辛 晕倒在灵堂上的这一位,居然是安姨娘。 因着总共同她没见上两面,她也一直都是那等温柔文静的样子,姚珊进灵堂的时候便只扫了她一眼。虽然说女眷们都是那种险些哭倒的模样,这位安姨娘却不过也只是掩了帕子,哭得很是端庄。 加上姚珊的注意力一直是放在了黛玉、默玉身上,偶尔也看两眼表姨妈谢姨娘,如此一来,她便也没太关注其他的女眷,所以也就没发现安姨娘的异常。 直到她忽然晕倒。 作为灵堂上唯一懂医理的人,姚珊自然很快地就被推了过去,先对她进行简单诊治。另一边,早有人飞奔了去寻郎中——这是有丧事的人家,总是会预备着的。只为着因悲痛过甚跟着亡者去了的不在少数,比如那等白发人送黑发人或是夫妻情深之类。 虽然说贾敏这年纪并无什么特别容易出事儿的亲属,林如海也不像是那种经不起事儿的男子,但保不齐其他人会有些什么,故此,林家还是预备了郎中在府内。只是,因着女眷们人口简单,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防备的,那郎中便是放在了外院子里,先就着外头林如海操持着的那个灵堂。这也无非是防着林如海悲痛过甚,又连日操劳,被累倒了的意思。 然则,这么些日子过去,林如海那里倒是没事儿,今儿内院里倒是躺倒了一个。真是事儿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姚珊叹息了一声,拨开围观咋呼的女眷和丫鬟们,冲上前去,略看了看情况,心中便有了数。不过,这事儿她并不好自己当场给下诊断,故而只叫众人散开些,让空气流通,又吩咐几个稳妥人将安姨娘抬到旁边抱厦中榻上躺好,这才转过头来,低声跟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的谢姨娘说了几句话。 其实这话也不好太明着说,只不过让她心中稍微有点儿底罢了。看着她忽然变得惨白了的脸色,姚珊心中也不免涌上了不少同情。这后宅里的事儿,真心糟心。赶上这些事儿,她就算是有心,也是帮不了多少忙的。何况,现在这个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了。 只是,谢姨娘却不一样,她到底是林家的人,而且,是林如海现下唯一孩子的生母,越到了这种时候,越不能倒下,特别是在姚珊想法子辛辛苦苦地帮她把林默玉救回来之后。 想到这里,姚珊只有宽慰似地拍了拍谢姨娘的手,然后看了眼灵堂的方向,低声道:“表姨母,默哥儿他们还等着您回去呢。” 谢姨娘这才回过神来,含泪看了抱厦一眼,又转回来盯着姚珊,似乎欲言又止。姚珊当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灵堂的方向,示意那里还需要她操持,这里交给她便好。 谢姨娘这才转过身,却又似不死心地看了看姚珊,姚珊果断地摇了摇头,她才终于提脚走了。 目送了谢姨娘跌跌撞撞地回去灵堂之后,姚珊转回身回了抱厦,同几个丫头仆妇一道儿守在安姨娘身边,等着郎中过来。 很快地,有个发须皆白的老先生便赶到了。众女眷自是回避,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婆子丫头伺候。姚珊却是没退,反正她现在的年龄,厚着脸皮装一装嫩啥的不避大防也是可以的。 那老先生果然没有注意她们几个,只专心给那安姨娘诊治。未料才切到脉门,他便面色大变。不过似乎是不相信一般,又反复切了几次脉,只是那面色是愈发难看了。 姚珊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抢在他说话前,先抛了几个专业术语过去。丫头仆妇们反正是不懂的,但是行家里手,自然不会不懂。那老先生的面色便更是精彩,竟然一反此前的无视,郑重地与姚珊问答起来。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其他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姚珊却再清楚不过,这位安姨娘,怕是没多长时间好活了。 虽然说她平素里放了比较多的功夫在妇科和儿科上,但这毒药学,也并没有拉下。虽然说张友士不怎么重视这一个分类,但是,姚珊却对此表现得很有兴趣——在古代混,不学点儿毒理学、药理学傍身,要怎么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啊? 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位安姨娘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她看着柔柔弱弱、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也没觉得多受林如海的宠爱,居然连这样低调内敛的人,都还熬不到个平安终老,也当真是可悲可叹了。 跟那老中医神侃了几句之后,姚珊便可以确定,这位安姨娘她此前的症状,是中毒无疑了。 虽然说,关于这毒是什么毒,如何发挥的作用她还不能十分确定,但她知道这毒至少已经下了一年有余了——若要让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要用慢性毒药了。最要紧得是要慢而有效,有效而不要让人察觉,这位下毒的人,看来也是个行家里手了。 按说,寻常人也看不出来这种症候,只以为是心悸、体弱这种小毛病,然则一旦开始昏倒,然后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很快地就会长眠不醒了。 这也是姚珊此前没有当场说破的原因。后宅投毒,而且是人家的内院后宅投毒的事儿,随便跳出来出头,极有可能会引火烧身,就算她不怕,也得为她表姨妈谢姨娘和小默玉想想啊。 但是谁知道林家请来的这位老中医也不是白给的,居然也看出了其中的异常,而且,看他那个样子,恐怕知道得比姚珊还多——在人家老先生一辈子的行医经验面前,姚珊这几年的学习经历就完全不够看了。虽然她得的是张友士这等名师的指导,但毕竟时日尚浅,特别是这用毒解毒方面,更是欠缺实战,此时虽然靠着卖弄几个专业术语暂时唬住了老先生,但是很快地,人家就发现了她的虚张声势。 故此,那老先生虽然不至于勃然大怒,但也不再跟她多说,只拱拱手便告退,看样子是要找林如海汇报去了。 丫头婆子们自是不好拦住询问,只扭着帕子干着急,想是实在急得狠了,便也有人顾不得讲虚礼含着眼泪恳求姚珊去问问。到底安姨娘如何了,总得也给个说法不是? 姚珊正好也有话要同那老先生单独说,便也答应了下来,径直去追那老先生。 后宅出了这种事儿,聪明的郎中们都不会说破,这老先生不知道是医者父母心,还是到底有些恻隐之心,见到姚珊一个人追上来,终究没一个字不说,却也只是摇了摇头道:“晚了,若是早一个月,兴许还能试试……现下……”他一面摇头,一面已经出了内院。 虽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听到了这个确实的答案,姚珊心中还是觉得有些难受。那老先生却再也不肯多说了,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她只得自己默默往回走,才回到灵堂附近,便见到安姨娘的贴身丫头满面是泪地冲了出来。 第33章 三十三遗言 姚姗看那个样子,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心中不由得一凉,连忙抬腿冲了上去。 那丫头见了姚姗,果然也立刻扑了过来,流着眼泪跪下来拽着姚姗的衣角哽咽着道:“三姑娘,求您快去看看我们姨娘罢,她……她怕是……” 看着这丫头的样子,想来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姚姗微微蹙了蹙眉尖儿,立刻挥了挥手让她站起身来,然后便示意她跟着自己重新进了抱厦中。 才一进门,姚珊就几乎被唬了一跳,那安姨娘本来昏倒在榻上,此刻却是如同被火烤着了的猫儿一般,拼命挣动起来,几个人都压不住。 再看地上,散落着数滩猩红,想是这安姨娘方才已经吐了几口血,真真是极其吓人的情形。 几个小丫头早已经吓破了胆,只剩下三四个粗壮的仆妇在压着她,也已经是满脸惊恐。姚姗一看她那个样子,再也不敢耽搁,当机立断,从怀中摸出针灸盒子就冲了过去。 她一面叮嘱那几个仆妇“压紧了她,别教她乱动”,一面已经看准了穴道,刷刷几针下去。虽然不过是如此简单的几个动作,她却生生弄出了一身大汗,那几个仆妇也早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好在,这几针下去,安姨娘总算是消停了下来,不再乱动。姚珊盯了她片刻,方才敢确定了自己这几针是凑效的,这才挥挥手让众人松开了手,将她小心安放在榻上。 那安姨娘虽然不再死命挣动,整个人也看着像是好了许多,甚至都像是连神智都恢复清明了,只是她那一双眼珠,却已经露出了濒死之人的浑浊来。 姚姗看得心中大骇,丫头婆子们却是不懂,还道人是救回来了,对着姚姗连连道谢。姚姗却摆了摆手,正待低声吩咐丫头去灵堂将谢姨娘叫来。却忽然听得安姨娘开口道:“红香,你去叫谢姨娘来罢。”那个之前泪流满面地冲出来的丫头立刻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灵堂离着抱厦并不远,谢姨娘很快就来了。她看了这阵仗,显然也吓了好大一跳,才问了句:“这是怎么着了?”安姨娘便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打发了所有的丫头婆子出门,只剩下了谢姨娘并姚珊两个人。 姚珊本来也想随着退出去,但安姨娘却道:“三姑娘还请留步,左右不是外人,不必如此见外。”她顿了顿,又苦笑着补充道:“若不是姑娘,我连句话儿都留不下就得走了,此番若是想要偿了我的心愿,还得依仗姑娘呢。” 谢姨娘慌忙道:“安姐姐你这是怎么说的,三姐儿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就有那么厉害了,不如等我叫红香她们去请郎中……”她话还未说完,安姨娘已经忽然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苦笑着道:“妹妹你在这府里也是呆久了的,最是知道我……我本不是那等想不开的人,只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说,恐怕便没机会再说了。” 姚珊听得这话头儿有些不好,就真是有些不好走了。偏偏她心中清楚这也是实情,更是于心不忍,故而,本来十分不想听人家内宅私房话儿的,没奈何,也只有耐着性子坐在一旁旁听。 未料到,这一听,居然还真得让她听出几桩秘密来。 虽然说这些事儿有些匪夷所思,或者在安姨娘和谢姨娘看来已经算得上是“惊天”大秘密,但姚珊只是略略吃了一惊,便也就接受了下来。 后宅女人堆里那点儿事儿,向来是很多女孩子们茶余饭后喜欢的消遣,她在现世闲着无聊的时候,也曾观摩过无数小说影视,这林家后院这点子事儿,放在那些故事里,绝对排不到最狗血的前茅,充其量也就算个中上而已。这简直让她那震惊的心,完全不怎么扑腾得起来。 但她心中对这些腌臜事儿,仍是觉得十分厌恶甚至抵触。除了因为她素来看不上这种背后动刀子、窝里掐的动作之外,更是因为,这里搭进去的,是活生生的人。跟着那些故事不同的是,每一桩见不得光的事儿里,都有牺牲者,这实在是让她接受不能。 到底是为了啥?一堆人弄得你死我活,这样有啥意义? 她心中其实颇不宁静,但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或是如幼童般懵懂。 安姨娘原本就没打算防着她,谢姨娘起先还有些担心,但是后来大约是被她的安静所感染,加上安姨娘说的事儿实在是抓住了她的心,便也逐渐进入了忘我的境地,根本没功夫再关注姚珊了。 姚珊便更加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一面关注着安姨娘的身体状况,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的聊天内容——无外乎谁对谁动的手,谁又如何反击,太太那边又怎样,某某又如何。 最后的结果,现在已经很明显。 原本资历最浅、地位最低的谢姨娘居然因为姚珊的出现,加上意外得到了林如海和贾敏的支持,不但保住了自己和儿子性命,而且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说是胜利者,或者也并不恰当。这场女人们的战争里,她不过是赢在了运气上,好运幸存到了最后。 “好像老天都在帮你。” 安姨娘这么说的时候,苦笑着看了一眼谢姨娘,眼角有意无意地飘过姚珊。姚珊继续安静地眼观鼻鼻观心,装她的壁花儿。 好罢,就算她是老天派来帮谢姨娘的罢,其实,她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救下那孩子——如果可以,她也想救贾敏和安姨娘,但是,看来,是不可能了。 没事儿玩儿啥下毒,还是这么高阶的。唉,这林妹妹下一回凡,就一定要弄成全家死光的设定么? 她兀自在那里感叹,那边儿两位却已经说完了。 说是说完了,其实是安姨娘又吐上血了,根本没法儿再继续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体质,这毒素一但开始发作,居然便发作得如此凶猛,简直是要让她过不去今晚的节奏。 姚珊面不改色地拔出几根针来,朝着几个穴位扎了进去,总算是把她的吐血又暂时止住了。不过她也更加清楚,这一次也撑不了多久,这位安姨娘剩下的时间,恐怕要掐着时辰算了。 她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叹了口气,看着谢姨娘道:“请姨母借一步说话。” 谢姨娘脸儿都吓白了,未料到还没等她开口说话,那安姨娘已经咳嗽着道:“三姑娘不必避着我了。我心里清楚着呢,左右,过不了这晚了,妹妹,你……你……千万记着我的话……老……老爷……他……” 虽然姚珊已经给她用过了针,止住了咳血,但她毕竟已经到了筋疲力竭的时候,一句话竟然要分成几句来说,脸色更像是蜡纸一般难看。 而谢姨娘的脸色看着居然比安姨娘的还差,起来的时候居然也有些摇摇欲坠。姚珊赶紧站起来扶了她一把,便见她眼圈儿已经有点儿红了,摸出帕子道:“姐姐,你放心罢,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现在便去请老爷来。” 安姨娘笑道:“你……你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们。”她一面说死死攥着姚珊的手,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自己的生命一样。谢姨娘看了姚珊一眼,便红着眼眶儿捂着嘴出去了。 与此同时,安姨娘的贴身大丫头红香也进来了,她见了这个模样,眼泪立刻下来了。姚珊慌忙冲着她摇了摇头,她那本待要冲口而出的哭号便咽了回去,改成小声抽噎。 姚珊没奈何,只得低声吩咐道:“先去给你们姨娘倒杯热茶罢。” 那丫头答应着去旁边桌子上忙活了。姚珊便继续看着安姨娘,转头却见到她两只眼睛正静静盯着自己,似乎若有所思,半晌才悠悠地道:“我那孩子要是能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 姚珊由得她打量,也不说话,听着她呼吸渐缓,心中便不由得也有些难过,说到底,这些困在宅子里的女人们,都是可怜人…… 她一面同情着安姨娘,一面却又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她将来,必定不会容忍自己,陷入此等境地。 安姨娘的身体迅速地衰败,这速度让姚珊都有些心惊肉跳,于是这等待的时间便更见漫长。好容易林如海的身影出现在了抱厦门口,安姨娘的眼神立刻便亮了。 看见谢姨娘站在门口没进来,姚珊也识趣儿地想要告退。 这一次安姨娘没有留她。姚珊心中十分清楚,这大约是她要最后留给自己和她的男人独处的时间了。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迎面碰见林如海,便朝着他施了一礼。林如海也朝着她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了谢,却也并没有要留她的意思。不过在她要出门的时候,却忽然叹着气道:“可否劳烦世侄女在外间稍候片刻?” 姚珊这才看到,此前那位老先生却是并没有跟过来。这就是防备着等会儿万一有什么,好抢救的意思了。 想来,那老先生看出了这种毒的来历,已经放弃了,或是怕再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来,故此连来都不想来做临终抢救了。 她看了看眼中已经只有林如海了的安姨娘,然后敛容正色,朝着林如海道:“侄女儿知晓了,请您放心,侄女儿就在那边儿候着。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喊侄女儿便罢。” 说话间已经出了屋门儿,谢姨娘带着她在外间闲坐。堪堪不过才过了一刻钟,便听得林如海在内唤她,她急急忙忙冲进去的时候,却正好听见安姨娘在断断续续地道:“老爷……您……把云蕊……扶正……了罢。” 第34章 三十四长谈 姚珊一脚刚跨进门来,冷不丁劈头就听见这么一句,倒是不由得吃了一惊。暗道这安姨娘居然能在弥留之际说出这等话来,倒也真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按说,她原本该替她表姨妈谢姨娘高兴来着,不过一来这办着丧事儿和死人的当口儿,实在没法子有啥欢喜的力气;二来,这也的确是句让人欢喜不起来的话。 只需要略略一想,就能转过了弯儿来,不管这位安姨娘是真的因为临死前有些糊涂了随口一说,还是真得是同谢姨娘关系好所以拼着临死前卖个面子。但她这话一说,基本上谢姨娘扶正这事儿,恐怕短时间内就没啥戏了。 不管怎么样,在正室的丧事儿还没办完的时候就提议妾室上位啥的,真真有些不太合时宜,一般有些头脑的人不会当成天上掉馅儿饼的吧?就不知道谢姨娘听了这话,要做何感想了。 想到这里,姚珊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谢姨娘。谁知道恰好有灵堂那边儿的人来找她回话,故而她站得就有些远,看着竟像是完全没听见这一茬儿似的。 姚珊没奈何,只得又转了回来,因着林如海听了安姨娘这话便没了言语,姚珊那只脚放在门口,就有些不尴不尬的。然而她再一看,那安姨娘又是个马上不行了的模样,没奈何地,只有冲上去又给了她两针。 这次倒是将她扎的睡过去了,不过看这样儿,再醒过来的机会也比较渺茫了。林如海还坐在安姨娘床榻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姚珊看着他没有言语,自己也不好出声,但又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只得站起身来,勉强轻咳了一声道:“林世叔,安姨娘暂时已安定了下来了,是否要侄女儿去请人来?” 林如海这才看向她,微微一笑道:“辛苦你了,不妨事。”他略顿了顿,方才接着道:“方才安姨娘的话,你都听见了?” 姚珊微微一怔,暗道,这是要促膝长谈的节奏? 见到她没马上回应,林如海叹了口气道:“世侄女不必多想,算起来你父亲与我也算是旧识,道奇兄素来雅达,果然也将世侄女教导得十分知进退。” 姚珊忙恭谨地回道:“世叔您过奖了,家父倒是常常在家中提起您,说您出自书香门第之家,乃是本朝第一文采风华、俊逸出众的肱骨之臣。” 林如海微笑道:“想不到世侄女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伶俐的口才,真是虎父无犬女,后生可畏。” 姚珊又客套了两句,看林如海的神情,倒似真是要征求她的看法,而谢姨娘想是被灵堂那边的事务缠住,大抵又存了个避嫌的意思,所以,她没奈何,便也停止了兜圈子,径直坦言道:“若是世叔要询问侄女儿对安姨娘方才那句话的看法,侄女儿以为,此事不甚妥当。” 林如海看了看沉睡着的安姨娘,又抬头看了姚珊一眼,苦笑道:“何出此言?”他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疲累,便微微合上了双眼,沉吟了片刻道:“我以为,你会替你表姨母高兴。” 姚珊也叹了口气道:“虽则我们都希望亲友们能锦上添花,但此事,却是于礼不合。”她既然开了个头儿,便索性将事情说开了。从谢姨娘的身份,一直说起,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到对黛玉、默玉的未来的担忧。 林如海自她说这个话题起,便睁开眼睛仔细看着她,最后,那疲惫悲伤的面容上,居然也露出一丝笑意来。姚珊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便等着林如海的反应。此刻看到他这个笑,倒也不免有些明白,为何那几位夫人、姨娘们,要如此打破头了。 尤老爹那“文采风华、俊逸出众”倒是真没说错,这年届四十的林老爷,依然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大叔,足够有风靡各年龄段儿美女圈儿的杀伤力。 她正在那里暗自腹诽,林如海却忽然开口道:“原本荣国府已经几次派人来,说是那边儿老太君要将黛玉接过去教养,我本已打算应了,算做是让她替夫人尽一尽孝的意思。” 姚珊静静听着他说话,对此却并未发表什么意见,直到林如海问起,她才谨慎地道:“侄女儿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林如海倒似愈发觉得她有意思,当即捻须浅笑道:“请但说无妨。” 姚珊只得道:“侄女儿以为,此事也不大妥当。” 见林如海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姚珊便接着道:“荣国府里头的老太太,侄女儿在都中的时候也曾见过几次,她老人家人是极好的,最是和颜悦色、真心疼惜哥儿、姐儿的。老太太此举是好意,也算是个顾念着府上先夫人的意思,按说黛玉过去,必定是会被老太太如掌珠一般疼惜的。然则侄女儿却以为,虽是如此,黛玉去了,也必不能真正安心。” 林如海听得愈发认真,姚珊索性便直言道:“侄女儿虽同黛玉相处时日不久,但已知她最是个知礼孝顺的好孩子,如此丢下世叔、默玉两人孤零零在家,纵有几位姨娘照管,她也定是不能安心的。更何况外面再好,也不是家里,黛玉的身子一向有些弱,长途劳顿毕竟不便,加上默玉也才将养了好一些,还很是需要跟着长姐一并听从世叔教导……如此相互扶持,方是一家人的样子……故此,侄女儿以为,黛玉也好,默玉也罢,都还是留在府上最好。” 她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林如海却听得面色愈发严肃了起来,到了最后,竟似陷入了沉思一般。 就在姚珊想着自己这番话是不是太过直白,甚至都有些“惊世骇俗”的时候,他却忽然笑道:“好!未料到世侄女居然有如此见识,倒也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姚珊连忙口称“不敢”,林如海却含笑道:“此前我只想着要黛玉去散散心,那边又有外祖、母舅管照,想是会过了此关,却未想到黛玉自己的心思……罢了,你们素日关系便好,若是她果然也是如此想,便就依了你们,明儿去回了荣国府,咱们就不去了罢。” 姚珊也笑着点了点头,应了句“是”。 这一番长谈到了这里,便已经走到了尽头了。 林如海又看了看安姨娘,便缓缓站起身。姚珊会意,也跟着他往外走。两个人略走得远了一些,他才低声问姚珊:“安姨娘的情形到底如何?” 姚珊摇了摇头:“左右这一两日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姚珊看着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便也低声道:“您看,要不要侄女儿先去叫表姨母来?”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你去罢,此事,总是还要她来操持操持的。” 他话音还未落,便见谢姨娘已经在门口恭敬地回禀道:“老爷,亲王府的几位爷来拜祭了。” 听了这话,林如海的脸上便又带上了那种疲惫,他朝着姚珊道:“如此,此处便烦劳世侄女帮着操劳一二了。” 姚珊忙垂首应了,抬起头来目送他时,正见他清瘦的背影缓缓朝着外面的灵堂而去。转头便见到谢姨娘淡然的眼睛,姚珊便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看来也是个明白人儿啊,如此,事情倒也简单了。 姚珊微微一笑,拉着她进了抱厦内间儿。 有些事儿,是该好好操持操持了。 第35章 三十五归程 就如同姚珊预料到的一般,关于安姨娘说的那事儿,谢姨娘心里果然如明镜儿似得,故而,姚珊跟她那番话根本没多费什么口舌,两人便轻而易举地达成了一致。 从此,那“扶正”的话,大约再也不会提了。不过,这样,也未必是坏事儿。 姚珊看着谢姨娘漂亮的眉眼儿,忍不住还是安慰道:“姨妈您还年轻,老爷看着像是个长情的,若是不再娶新夫人的话,您这姨娘,跟夫人原本也没多大分别了。” 谢姨娘闻言,却笑了笑道:“三丫头你不知道,我早就歇了这个心了,只要能守着默哥儿成人,我就没有甚么好不知足的了。至于方才的那话,以后也不必再提了。终究,不是咱们该去想的事儿。” 这话一说,倒似她比姚珊还明白了。姚珊心中微哂,便也就彻底对这位表姨妈以后的日子放了心。若说为啥只有她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并且幸存到了最后,这显然不完全是靠着运气的。既然这样都闯过来了,剩下的道儿,就也不难走了。 如此,这事儿便就这么着揭过去了。 而安姨娘到底却是没撑过来,由抱厦抬回去的第二日,便静静地在她自个儿的榻上咽了气儿。 她走的时候,是拉着谢姨娘的手的。看着她没了呼吸,谢姨娘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姚珊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又帮着谢姨娘操持安姨娘的丧事,因着是妾室,但到底也是跟着林如海的老人儿了,总不能太难看。然则贾敏的丧事儿又还没办完,两下里赶在一起,也确实折腾人。 如此两三日,总算弄出了点儿头绪,不过,还没等姚珊松口气儿,那边黛玉便病倒了。她便又去协助郎中诊断,陪护。黛玉才失去了母亲,又素来跟她聊的来,加上姚珊想着回去家里也没有神马事儿。便索性由着谢姨娘央求林如海写了封信,言说让姚珊多住些日子,帮忙管照下林家大人小孩儿的身体。 尤老爷本来就喜欢林如海的为人,自然是愿意的。余氏和二姐虽然想念姚珊,但想着她这也是救人性命的好事儿,便一面想念着她,一面有意无意地在去尤氏那边儿的时候念叨宣传。于是,姚珊这伪神医的名声,到底还是缓慢而低调地在上流小圈子里流传了出去。 黛玉的身体虽然弱,但是幸好开始调养的早,加上姚珊如同爱护自己亲妹妹一般陪伴照顾她,谢姨娘也视如己出地供着她,最重要的是她还能呆在林家,不必远赴都中去适应陌生的环境,还能日日见到尊敬爱戴的父亲,故此总算稍微安慰了下她年幼失母的伤心。渐渐地,过了最初那个悲痛劲儿,心情没有那么抑郁了之后,没上两个月,倒是把她的身体调养得好了不少。 林默玉小朋友比她姐姐恢复的更好,他原本就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虽然看着凶猛,治疗起来也费事,但是经过张友士那两年的亲自料理,早就好了七七八八。他本就年纪小,又因小小年纪就被带出了林家,到底没有因为贾敏的死伤心欲绝。故此他此前的病症这回换了姚珊练手,三下五下,也很快就找到了门道儿,让他愈发地活蹦乱跳了。 两姐弟的身体好转,林如海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谢姨娘是个有心人,早请郎中帮林如海诊脉,又专门向姚珊请教食补、食疗的知识——因着她与姚珊的关系,此前姚珊与黛玉通信所言的食疗方法,她也是最上心的,故此,上手极其容易,短短几个月之中,已经俨然成长成为了一代食疗料理高手。 姚珊看着林家从接连死人的愁云惨雾中渐渐恢复了过来,心中也不免欣喜,算来一晃也在扬州呆了大半年,也是时候回去了,便也禀明了林如海,想要回都中家里去了。 林如海欣然允诺,说了好些客套话,也送了不少礼物,约定次月初二出发。 说来也巧,这一日姚珊因着这事儿打算去亲自同林如海告别一下,顺便拜谢他送的临别礼物之类,未料到正好撞见另外一位也来同林如海辞行。 原本别的男宾客,姚珊定是要回避的,不过,这一位不是别人,却是那贾雨村。 说起来,这位贾老爷的大名,她早就是如雷贯耳了。黛玉去岁便同她写信讲过,道是林如海给林府子弟请了位先生,因默玉随着姚珊出来治病,暂时便只有她一个人先跟着先生学,待到默玉病好了回家,自然就是要一道儿学习了。 这一位先生,据说是上一科的新科进士,原来放过知府的,学问上还是有的,恰好近来到淮扬地界游历,闲着无事,便到林家坐馆,教黛玉学习。 姚珊听着黛玉信中的介绍,便猜到了这位“贾先生”,便是贾雨村了。只不过这次来了林府,因着事情繁多,倒也没机会拜见。没想到,临走临走,倒还是碰见了。 她远远看着这位人模人样的“先生”,已经猜到了是他,不过旁边引路的小厮早就打了个招呼,她这才确定。本来想要回避,人家却直接颔了颔首,先让她过去了。 等她去了林如海的书房,才知道,林如海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和关心照顾之意,便把也恰好挑了这个时候来辞行的贾雨村跟她“送做了堆”。 共同选定了次月初二,启程前往都中。 姚珊恭敬地道了谢,顺便辞了行,然后便回房去收拾行装。黛玉陪在她身边,眼圈儿早红了,就连默玉也有些发蔫。小孩子,一起玩儿几个月总是有感情的,姚珊心里也有些不舍,便笑着安慰他们道:“都别哭啦,尽可以来都中找我,世叔青云正健,说不准哪日便又擢升,回到都中来呢。” 黛玉红着眼睛笑着捶了她几下子道:“三姐姐又在混说了,叫姨娘听见,定是又会说你了。” 姚珊知道她说的是谢姨娘,这也是现今林府里除了她们俩唯一一个女眷了。这几个月以来,姚珊发现她这位表姨母是愈发往着端庄范儿走了,倒也不由得暗暗敬佩起她来。此刻听见黛玉这么说,便也赔着笑凑趣了几句。 定下了归期,日子便过得飞快,一晃儿便到了初二的正日子。 姚珊挥别了依依不舍的林家几口子,登上了林家派的大船,同贾雨村一起,朝着都中进发。 未料到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又遇到了一件稀奇事儿。 第36章 三十六偶遇 姚珊和贾雨村走的是水路官道,故此,一路上倒也清静,偶尔有几艘船只驶过,也都是些官眷商船,端的是十分安全无扰。 因着已经两次往返扬州与都中,姚珊想着熟门熟路,本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谁料到这一日,她用过了晚饭,在甲板上溜达了两圈儿之后,方自回了自己的舱房,随意倚在舱中翻着几本医书典籍打发打发睡前的光阴之时,竟忽然听得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 她本来没太当回事儿,然则翻了几页书之后,却仍听得那哭声时断时续,到了睡觉时都没停下,几乎整整持续了一晚,弄得她都没怎么睡好,如此心中便有些在意。因着是晚上,不太好大刺刺地出去查探,待到次日起来,她便专门留意了一下舱外,这才发现,昨夜竟是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她们这船的旁边,看那船上的字号,却像是个商船。 瞧见那迎风招展的旗子上斗大的个“薛”字,姚珊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莫非,这次居然遇到他了?那可真是…… 姚珊一念未了,已经听见前面有些喧哗,打发小桃去看时,她很快便回来禀报,却是那薛家的船不小心蹭到了贾雨村的船,因两边下人一时言语不和,争吵了几句。 姚珊听着那动静,觉得不只是争吵那么简单,若真是那位呆霸王,恐怕贾雨村他们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毕竟那位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群殴的主啊。 想到这里,她便赶紧叫了小桃服侍她穿了斗篷,带了笠帽,径直上了甲板,朝着事故发生地走去。 一上了甲板,她才发现,那边儿吵得正热闹呢。就见贾雨村站在船头上,被气得脸都红了。冷不丁看到她来了,他便连忙出声招呼道:“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姚珊笑了笑道:“我在里头听着说先生这里出了点儿小事故,故此,便来看看,到底是怎么着了。” 贾雨村便有些汗颜地道:“想是太过吵闹,烦着姑娘了,些许小事,何劳姑娘亲自出来一趟。” 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姚珊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她老爹尤老爷不过是个六品的道录司演法,宁国府也罢、林如海也罢,虽然来头都不小,但是坦白讲,跟她都是至少绕了一个弯儿以上的亲戚,这位雨村老爷真是犯不着如此客套。 想来所谓的“狐假虎威”大抵该是如此,不过,她这还没“假”呢,他怎么就自动被威慑住了呢?看来是这次被罢官,给他上了好大一课,倒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从刚刚启程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委婉地提了两次,发现他依然故我之后,姚珊便也就放弃了劝说他的想法。只是为了避免大家别扭,减少了出来乱晃,刷存在感的行为而已。 故而,此刻见到她出来,贾雨村倒是真心有些着急,不管怎么说,被人家的奴才指着鼻子骂也太丢人了。即便不是她,换了别人,他也不会想自己这种囧样子被人看到的。 想到这里,姚珊微微一笑,走上前了两步,柔声道:“先生太过客套了,此番本就是因着林世伯的面子,叨扰先生稍带我们回都中,一路已添了不少麻烦。现下既然是先生这里有事,那我们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何况,若只是些许磕碰,不过小事,何至于闹得如此之大,是否有所误会?” 说来也奇怪,自她出来之后,原本闹得正凶的两班伙计下人们便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等到她开始说话,他们的争吵便也渐渐停了下来。待到听到她说“是不是有所误会?”,两班人马又要争抢着发言,正是要重新混乱的时候,却忽然听得那船上有个粗大的嗓门骂道:“一群蠢货!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好!怎么弄了半天还是这么吵?不知道太太跟姑娘都在里头用早膳么?” 那人一厢骂一厢走,速度还挺快,片刻间就站到了甲板前。那边船上众家奴们立刻如潮水般退开,露出里面一个颇威武雄壮的汉子来。 姚珊定睛一看,却见他膀大腰圆,偏偏还穿了一件鹅黄的罩衫,映衬得他那张脸更像一团才从面盆里发出来的馒头面——还是不小心碱大了的那种。五官虽然看起来还端正,但是那副趾高气扬、鼻孔朝天的表情,就完全破坏了其本来该有的气质和风度,实在让人想上去抽他两耳光。 这么一位爷往那条船的船头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尊丧门神的派头。早有家奴上前禀告,他冷哼了一声,傲然道:“就是这个不长眼的撞了咱们的船么?” 他那一对牛眼往姚珊贾雨村这边一瞪,倒也十分有震慑力。贾雨村本来还挺窝火,看了这个样子,也就不太敢说啥了。姚珊却不管那么多,只继续心平气和地道:“这位公子,船行水上,你来我往,难免有些擦碰,既然双方也没甚么大的损毁,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我看您这商船颇有规模,想必并非寻常商家,还是大家各退一步,和气生财的好罢。” 听了她这话,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痴笑着道:“哟,原来是位小娘子,方才可吓着了你没有?”他一面说,一面已经一脚把方才那个回禀的家奴踹翻在地,狠狠骂道:“糊涂东西,没见人家船上有姑娘么,怎么如此聒噪,让人看了笑话。” 变脸之快,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姚珊这一边几乎是两船的人都已经石化了。特别是贾雨村,那脸色实在是太好看,让人不忍直视。 那汉子的表演却还在继续,但见他转过头来,又是一副笑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的样子,凑前了一步,涎着脸道:“在下姓薛名蟠,表字文起。方才是在下的家奴鲁莽了,冲撞了姑娘,不知道姑娘芳名?丫头便有此等姿色,想必姑娘更非人间凡品,不知道姑娘可否将面纱取下来,大家认识认识?” 他的目光相当热切,先恣意把跟着姚珊身边的小桃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死死盯着姚珊不错下眼珠,直直把个色中饿鬼的姿态做了个十足十。 果然正是呆霸王薛大傻子的正体。 虽然姚珊带着面纱,但在他如此急色的目光里,也不由得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桃自小儿跟姚珊,平日里除了呆在尤府就是张友士那座药山,哪里曾受过这种调戏,气得几乎要疯,方待发飙痛骂这个登徒浪子一番,姚珊却拉了她一把,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却微笑着道:“原来是薛公子,久闻薛家世代皇商、家传渊源,自紫薇舍人起便是恭谨有礼的君子。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同公子一见,倒是当真令咱们大开眼界。” 她这一番话明褒暗讽,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薛蟠是丢尽了老祖宗脸面的不孝子了。众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偏偏薛蟠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听出来,还在那里傻笑着道:“姑娘说话声音甚美,可惜也跟我妹妹那样文绉绉的,有些半懂不懂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那边船舱里面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声叹息道:“罢了,又来迟了一步,此番哥哥又惹了什么事儿了?” 第37章 三十七会晤 这声音轻柔娇美,十分动人。然则薛蟠一听,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垂首道:“妹妹说哪里话,我并未惹甚么事,这里正与人好好说话呢。” 他这话说得极其没底气,那姑娘却并不拆穿,只叹息着,转换了话头儿,竟似朝着姚珊道:“姑娘有礼。我家兄长方才有所冒犯,还请姑娘莫怪。方才之事,原本错在我家,倒是让姑娘见笑了,不知道姑娘可否赏面,过船一晤,容我当面同姑娘赔礼?” 姚珊听着这话头儿,已经猜出了这姑娘约莫是宝钗。她见她只是隔着舱门说话,并未露面,便知道她大约是碍着礼法,不好如此大刺刺见外男。 只是这种事原本用丫头仆妇传话便可,她非要自己来,莫非只是为了尊重之意?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姚珊只不过略想了片刻,便笑道:“这位想必是薛家姐姐罢?姐姐言重了,我方才言语也有不妥之处,况且这左右不过只是小事,何至于如此客套。再者,我观薛姐姐一家似急着赶路,恐不便叨扰。若是两家的船都无事,便就此作罢,各自开拔,也就是了。” 那姑娘叹息了一声道:“妹妹看着年纪似不大,见识倒是极好的,姐姐自叹弗如。既然妹妹如此说,那便依着妹妹所言行事罢。” 姚珊笑道:“姐姐过誉了,此事原是误会,大家既然都平安无事,便无须太过介怀。” 宝钗深以为然,薛蟠自然也不敢有什么意见,贾雨村最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之人,更是欣然同意,完全看不出方才那种窘迫的样子。于是两边便心平气和地解决了这个两船擦挂问题,很快地便各自重整船只,重新出发。 只不过,因着大家的目的地相同,所以自然还是同路的。船只大小规模也相类似,船速也是差不多,当然就只有并肩同行。 那薛蟠是个直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到大家同路这么有缘,很快地便把之前那点儿不愉快抛到了脑后,热情地请了贾雨村上船,开怀畅饮。而姚珊,自然也收到了薛宝钗的再次邀约,终究还是上了薛家的船,同她进行了亲切的会晤。 这宝钗年约十一二岁,面若芙蓉、肌如凝雪,体态微丰,举止娴雅,十分地端庄大方。姚珊此时也已满了九岁,虽然说两人的身量差不多高,但终究是要纤瘦不少。她一面同宝钗攀谈,一面暗自感叹,算起来,这十二钗,她已经见过了一大半了,虽然除了元春,其他几位都还是*版,不过这宝钗一出来,就还真是有点子独占鳌头的感觉了。 她这里打量宝钗,那宝钗也在打量她。两个姑娘年纪不过相差了两三岁,骨子里也都是个聪慧沉稳的性子,故此,居然很是谈得来。宝钗之博学与随和自然同尤家姐妹们不同,而姚珊的爽直与善解人意也显然很入宝钗的眼。 没几日下来,她同宝钗便也混成了闺蜜。再加上因着她顺手解决了薛姨妈的小风寒,更是被薛家人高看了一眼。最神奇的是,她当年在都中那些壮举,居然也被消息灵通的薛姨妈知道了,故此,薛姨妈愈发对她表现得十分亲切,就差没提议认干女儿了。 于是,两家人一路同行下来,姚珊居然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薛家的船上跟薛姨妈和宝钗在一块儿,而贾雨村早就拐着薛蟠到了他那艘小船上,喝酒吹牛,偶尔错身相遇,看见他面上那副志得意满、成竹在胸的模样,想来是早已经摸清楚了薛家的底细,在那里畅想着自己今后飞黄腾达的时光了。 因着同薛姨妈和宝钗她们接触的机会很多,姚珊终于弄明白了那日晚上偷偷哭的女孩儿到底是谁。 没想到,那居然是香菱。 说来,这位也是红楼中有名的美人儿。她跟宝钗年纪仿佛,生得居然真似宝黛合一一般精致婉约,小小年纪,便已经堪称绝色。只不过就是命不甚好——她本姓甄,名英莲,是姑苏甄家的独生女,五六岁上不幸被拐子拐走,好不容易有个从拐子手里脱离,有了那么点儿过上幸福生活的可能性,心仪于她的那位冯渊少爷居然被薛蟠纵奴行凶给打死了。她这样一朵儿娇弱的小花儿落在了薛大傻子手里,还真是暴殄天物的节奏啊,也就怪不得她一个人躲在舱中垂泪到天明了。 姚珊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改名叫做香菱,成了服侍薛姨妈母女的丫头。不过看她的样子,倒仍然是一派天真,温和无害的样子,想来除了半夜哭哭,她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和行动了。 这种心态确实不错,只是,单靠这样,恐怕还是不能改变她那杯具的命运。相处了一路下来,姚珊也同这香菱混熟了,便也愈发有些替她担忧操心起来。不过按着她对原著的记忆,好似此时香菱的姑苏老家已经被烧光,她父亲甄士隐已经出家,母亲倒是还可能健在,不过据说是依附在香菱她外祖父封肃家。那位外祖父封老爷也挺有意思,嫌弃女儿女婿不说,还擅长干点儿巴结官老爷的勾当——当年香菱母亲封氏的丫头娇杏,就这么被这位老爷送给贾雨村了。 想到这里,姚珊倒是觉得,可以想办法让香菱同过去的娇杏现在的贾雨村夫人见见面。不然,就凭着她红口白牙的说,到时候真得找到封家去,即便能落得好结果,她也要被当妖孽抓起来罢?更何况,香菱就这么着回去,能过回英莲的生活么?没有了亲爹甄士隐的保护,那位外祖父,又会不会为了巴结另外一位老爷,把她送出去呢? 那不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了么? 不过一来那贾雨村夫人娇杏并未在此处与大家同行——据说,是当时送回老家去了。二来,就算见了,那位昔日的大丫鬟,会为了旧日的小主人出头么? 她这里左思右想了几日,也没有甚么头绪,实在想不出什么行得通的法子,看看地目的地便到,便也只有暂时由得她去了。反正算起来到香菱正式成为薛蟠的妾还有几年,大家又都在京城呆,就总会有法子的吧? 有人同行相伴,时间总是会过得快些,十余日后,他们两家便一同抵达了都中。下船时,姚珊自然要同薛姨妈和宝钗此行的。此时方知道薛姨妈等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荣国公府,因着聊起来大家都同宁荣国公府的贾家有亲,故此双方更加亲厚,约定日后再相来往之后,众人便分道扬镳。 尤府早遣人来接姚珊,姚珊便拜谢了贾雨村,这才往家里赶去。刚一进门儿,她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太对。 第38章 三十八喜信 虽然说此次出门她算是孤身一人,而且去的时日也稍微久了点儿,但是,被余氏、二姐以那般热烈的眼神儿盯住的时候,姚珊还是被吓了一跳。 即便自我安慰说大约是“太久没见,分外想念”的原因,但等到寻常的“一路上可好?林家姨妈可好?”等标准化问候语一结束,二姐便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余氏干脆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没撑住,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太,二姐姐,这是怎么一说?莫非是出什么事儿了不成?” 那两位似乎更兴奋,愈发笑容灿烂,连一屋子的丫头婆子们也是满面喜色,就好像她是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忽然变得人见人爱了似得。 反复回忆了下自己最近的言行,确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之后,姚珊的心中愈发狐疑,但偏偏就是没有一个人跟她说个明白。最后还是跟着余氏的袁兴家的看出她着急,方才陪笑着道:“给姑娘道喜了,老爷昨儿传话来,说您上了待选的单子了。” 听见“待选”两个字,姚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母亲这位老家人在跟自己开玩笑。然则等到见了余氏和二姐含着笑连连点头的模样,她才明白过来,这大约不是甚么玩笑,而是真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姚珊骤然觉得眼角一跳,心道,不是吧?她这才满了九岁的半大孩子,去选甚么秀啊?难道今上喜欢幼女么?这也太丧病了吧? 然则她还没腹诽完,余氏已经笑着拉她坐下道:“说来这也真是天降之喜。原本三丫头你还不够参选的年龄,况且咱们家大挑本也挨不上,小挑又无趣儿得紧,但此番参选,倒不是寻常的选侍,乃是……乃是……二姐儿,老爷昨儿个是如何说来着?” 余氏的墨水不太多,想来这种专业的词儿对她来说太过艰难,她勉强回忆了下子,便即放弃,令二姐儿出马学舌了。 尤二姐儿已然十二岁,半年多没见,早就是出落的大姑娘的模样了。她虽然也没怎么太放心思到读书上,但是,记个把句专业术语啥的,还是没问题的。故此,她听见老娘余氏召唤她,便立刻接过话头儿道:“回母亲的话,老爷昨儿个说‘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余氏笑道:“对,对,就是这话儿。”她转过脸儿,摩挲着姚珊的头发道:“你爹爹道此番乃是圣上隆恩,是为公主郡主甄选陪读女官,不拘年龄大小,六岁之上、十二岁之下最为相宜。你自小儿便是个读的书、识得礼的,又学了一身的医理,若是便就如此荒废在家,岂不可惜了?偏巧儿就赶上了这么个巧宗儿,可不就是天降之喜了。” 姚珊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虽然心中颇为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当面拂了她的兴致,只得勉强应承了几句。又在一众人的欢欣鼓舞中梳洗过,用了晚饭,这才逮住了机会,悄悄拉着二姐儿咬了会儿耳朵。 两姐妹数月未见,本就是十分亲热,尤二姐又素来偏疼她的紧,知道她要打探此事,便也就痛痛快快地说了,无外乎就是能上了备选的单子多么多么幸运啦,以她的才情样貌定然没有问题啦,言语之中,隐约有些羡慕之意。 对此,姚珊只有苦笑着道:“二姐姐可真是抬举妹妹了,说来我也不过是年纪恰好赶上了,若是二姐姐未超了龄,哪里就能轮到我了。” 尤二姐笑道:“三妹妹你出去了一圈儿,这张嘴倒是愈发甜出蜜糖来了。就算我同你一样大小,参选之事也必定轮不到我,我又不会扎针,也不会念信,更不会打外甥的屁股……” 她还没说完,姚珊已经扑过去假意厮打,佯装嗔怪道:“二姐姐还说我呢,你这张嘴还不是愈发厉害了,看我不撕了它呢”。 二姐儿一面躲,一面已经笑骂了起来,那点儿小女孩子的小小羡慕便也立刻消失不见了。不论什么时候,她总是真心地为着姚珊高兴的,这一点儿倒是一直都没变。 姚珊原本烦躁的心情便也因着这些许的感动和温暖而平息了不少。她又同二姐儿笑闹了一阵,外头便有人传话说“老爷回来了,叫三姑娘过去说话儿呢”。 于是两姐妹便结伴往外走,到了正房大院儿,二姐儿便说去正房陪会子余氏,姚珊便一个人去了书房见尤老爷。 半年多没见,尤老爷却是愈发地神采熠熠了。想来是他对这次参选的事情也十分期待,见到她的时候也是带了几分兴奋地道:“三丫头回来了?一路上可好?病了、累了不曾?” 姚珊照旧乖巧地按照标准化答案回复道:“老爷费心了,一路上好,不曾病,不累。” 尤老爷捻须微笑,连连点头称好。复又问了林府之事,为林如海正室病逝之事唏嘘了一番,便就转入了正题。 “来年参选女官之事,你娘可跟你说过了?” 姚珊点头道:“今日归家时,娘亲便已同我说过了。” 尤老爷点头道:“可有何中选之法?” 姚珊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就直接问上有神马选中的法子没有了,这老爹太实在了吧?就没有想到问问她愿不愿意? 尤老爷还在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她也不好真这么给人顶回去,便就微笑道:“女儿想问问老爷,此番选侍,可是必定要去?” 尤老爷有些奇怪地道:“圣旨已下,自然是必定要去的。”他顿了顿,微微皱起了眉,看着姚珊道:“莫非,你不想去?” 姚珊叹了口气道:“女儿哪里敢抗旨,只是,此番参选必定名媛闺秀云集,恐成数不大,让老爷失望。” 尤老爷笑道:“我们姗儿这等人品才貌,此去必定能够雀屏中选。何况,我已与你母亲商议过了,这一年的备选之期,定寻人好好教导于你,保你来年必偿所愿。” 听了尤老爷这话,姚珊觉得嘴角都要抽搐起来了。然则她这位老爹却仍是打了鸡血一般地同她展望了好久的未来,看看地天色渐晚了,才放了她回去。 姚珊带着一张僵硬的笑脸和一身酸痛的肌肉,慢慢挪回了自己的闺房。给小桃和胡嬷嬷服侍着洗漱毕,安歇下来之后,却仍是久久无法入睡。 其实她真想说,选侍啥的,她真心没兴趣啊。不管是被送去给皇帝或是他们的叔伯兄弟们挑小老婆,还是被送去给他们的女儿、侄女儿们挑陪读,她都没兴趣。 她真的想在不得不嫁人前多逍遥两年来着,真心不想跑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伺候人啊。 要怎么才能落选呢? 这是个问题。 习惯性地抚摸着脖子上的古镜,意识渐渐朦胧了起来。快要坠入梦乡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好像薛宝钗这次进京,也是参选来着,好像,也是选的这女官吧? 或者,明儿起来,可以跟她联系联系,反向交流下经验啥的? 第39章 三十九待选 次日起来,姚姗才知道,尤老爷和余氏给她制定的“待选培训”主要是什么了。 万万没想到,除了继续她小户闺秀的日常之外,居然就是定期去宁国府接受大姐尤氏的教导。 姚姗本来还有些哭笑不得,后来想想,大约以尤老爷和余氏现下的人脉和能力,也就只能想到找大姐尤氏帮忙了,毕竟客观来讲,她现在算是家里混得最好的了。 虽然这位长姐刚开始嫁过去的时候也过了好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但是这几年她因着自身管理能力升级、外加有个活蹦乱跳的嫡生儿子傍身,基本上已经坐稳了宁国府管家奶奶的位子——不管怎么看,这都可以说是十分拉风的存在了。 且不说宁国府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豪门世家,单说他们家隔壁的荣国府前两年才出了元春这个女官,有过非常成功的培养经验,这一点就足够诱惑人了。更何况,听闻宝钗也去了荣国府,大家一起都是待选的人,交流起来也方便不是? 最最要紧的,是全家人,包括大姐尤氏都很看好她,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她选中,所以自然一切都不是问题,到处都是亮起绿灯。甚至据闻宁荣两府听等这消息,也是十分支持的,贾母还亲自发了话儿“教三姐儿多来府里头走动”。 于是,在这种环境之下,姚珊只得收拾了行李,挥别了尤府,暂时撇下尤老爷、余氏和二姐儿,投奔大姐尤氏去了。 宁国府同她上一年去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尤氏的院子也仍是整洁利落,只是仿佛正院儿旁边的小院落似乎又热闹了一些,厢房里也多了不少穿红着绿的年轻丫头媳妇,想来,这又是她那位宝贝姐夫贾珍的手笔了。 姚珊乘着小车,带了小桃和胡嬷嬷径直入府,又换了软轿进了正房院子,早见尤氏带着丫鬟婆子迎了出来,笑道:“三妹妹好些日子没见,一回来就有喜事儿,真真是羡煞个人儿。” 姚珊忙同她见礼,一面已经笑道:“大奶奶又拿我取笑儿了,我哪里有那般运数,左右不过是充数罢了。倒是此番来,又要叨扰大奶奶了。” 但凡她要同尤氏凑趣儿的时候,她便称呼她做“大奶奶”,偏生语气还貌似十分恭谨,每次都把尤氏弄得哭笑不得,笑骂好一阵子,这一次自然也是不例外。特别是她那“充数”之语,虽则是真心,但尤氏少不了以为她是谦虚客套,一笑而过便罢了。不过,笑闹完了之后,早又亲亲热热地携起她的手来,一并进屋子里头去了。 姚珊原先年纪小的时候也到尤氏这里住过一两回,后来因随着张友士进山中学医药之术,便也就往来的少了,不过,正是因着她这一番折腾,将尤氏仅有的儿子救回来了,她们姐妹的感情,却是更见亲厚了。 她们姐妹一面在尤氏房中寒暄说话儿,一面早有人去外头将贾苏抱了来见。这小子一晃儿已经四岁多了,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请安见礼已经颇有些豪门小少爷的气派了。不过等到他一见了姚珊,那气派瞬间就消失了,早就猴子似的跑过来,腻在她身边不肯走了——这是把他从婴儿养到了三岁,救了命的感情,就算说姚珊是他半个妈也不为过。 娘儿几个玩闹一番,看看的天光已经不早,尤氏便叫乳母抱了贾苏出去,然后自己带了姚珊去荣国府见贾母。 虽然说宁国府荣国府平日里好似各自为政,但是贾母毕竟是现下两府里辈分最高的长辈,而且,还专门就姚珊来宁国府小住待选的事儿发表过正面积极的意见,不管怎么说,都要去打个招呼的。 故此,姚珊便欣然随着尤氏上了小车,往荣国府而去,路上却正好碰见了贾蓉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他见了姚珊,便笑着上来打了个千儿道:“三姨来了?听说您也是来待选的,外甥这里先给您贺喜了,恭祝您来年定能蟾宫折桂、心想事成。” 他今年已经十八了,倒也是个玉树临风的模样,姚珊因笑着接话儿道:“蓉哥儿有心了,这两年出落得愈发好了,嘴儿也愈发抹了蜜糖似得甜死人了。看这样儿,怕是喜事儿也近了罢?” 贾蓉假意含羞带怯道:“三姨又取笑外甥了。” 他生得本就风流俊俏,如此一装样,倒也有几分粉墨登场的意思,把姚珊逗得忍俊不禁,因碍着尤氏在,也不好嬉笑——定会被她训示说是不庄重的。故此只有忍着笑,摆了摆手。示意他滚远点儿。 对于姚珊有意无意地调戏贾蓉的行为,尤氏只笑了笑,却也并没接话。等着她又端着嫡母的范儿,问候了他两句之后,才笑着让他退下了。 到了贾母那屋子,姚珊这才发现,今儿这屋子里还真是热闹,三春自然是在的,贾宝玉、薛宝钗也定然在列,凤姐儿更是不用说,王夫人、邢夫人如同两个门神坐在贾母的下手,薛姨妈挨着王夫人坐,再一看,就连李纨也来了。 尤氏忙带着姚珊行礼,一大圈儿人见礼毕,姚珊已经快要头昏了。偏偏贾母还笑道:“我看三姐儿出落得是愈发俊俏了,咱们家的闺女竟没一个比得上……唉,也就姨奶奶家的宝丫头能同她不分个上下了。” 宝钗自是微笑着低下头,薛姨妈赶着谦逊了几句,便也死命称赞起姚珊来。姚珊正晕着,闻言便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憨笑,谦虚道:“老太太、姨妈您们太过誉了,我哪里比得上诸位姐姐妹妹呢,您们看,我看了满屋子这么些个美人儿,头都晕了。” 贾母便同薛姨妈笑道:“这丫头,真是好会说话的一张小嘴儿,我看着必是个好的。” 尤氏忙笑道:“老太太您还跟姨妈夸她呢,不夸她都已经头晕了,再夸她恐怕连门儿都出不去了。” 贾母原本拉着姚珊的手,听了这话,不由得大笑起来,众人便一齐笑了,凤姐儿却忽然笑道:“大嫂子怎么能这么说三妹妹,老太太和姨妈说三妹妹是个好的,那她必定是了。我看啊,三妹妹头晕,定是因为快到了晌午了,老太太还不肯传饭……别说三妹妹了,我都快给饿晕了。这一屋子亲戚都在,莫不是老太太怕我吃相不好,让大家笑话?” 贾母笑道:“偏你这猴子馋嘴,人家都没说话,小姑娘们也都还没喊饿,你倒先讨吃的了。真真像是个没吃过饭的。” 凤姐儿笑道:“平日里便也罢了,今儿个三妹妹刚来,姨妈和宝妹妹也在,必定有平素吃不着的好物,我打昨儿起就饿着等了,老太太您可别藏私,捡那好的都端出来吧。” 她这番话,逗得大家哄笑声一片,贾母早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只喘着气儿道:“罢了,凤丫头大抵是饿昏了头了,大家快入席罢,没得看她没皮没脸的浑说混闹。” 于是众人便依言落座,丫头婆子们便立刻鱼贯而入,开始摆盘儿、服侍她们这一屋子老老少少们进膳。 尤氏自去凤姐儿、李纨那桌,姚珊自然是跟宝钗、三春姐妹一起,陪着贾母用膳。饭毕,薛姨妈先告退,贾母便也打发了邢王二夫人出去,只留了她们年轻的姑娘媳妇陪着她聊天解闷。 聊的话题,虽然免不了说几句姚珊和宝钗待选的事儿,但着墨不多,很快就说到其他的东西上面去了。 不知道宝钗怎么想,姚珊倒是觉得这样挺好,她是真心觉得贾母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说是两府里段位最高的宅斗高手也不为过,多同她说说话,那绝对是有助于她提升自我的。至于这些对选秀有没有帮助这事儿,她还真没考虑。 倒是贾宝玉一会儿看看宝钗,一会儿看看她,笑得春花烂漫,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姚珊淡定地无视了石头同学那一棵棵投向自己的秋天的菠菜,继续优雅而迅速地干掉自己面前的美食。贾府的待选特训啥的,那就是浮云啊。只有美食和围观是永恒的。 这一年的待选生涯,她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如此逍遥自在地度过,但是,老天爷似乎偏偏不想让她如意,没让她逍遥几天,便又安排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给她。 第40章 四十回新妇 虽然说是寄居,但是姚珊在宁国府里的日子,过得还是颇为顺畅遂心的。每日里除了跟在尤氏身边儿看看她料理料理家族事务,然后接受府里原来指导过元春的几个老嬷嬷的礼仪培训之外,便是同西边儿荣国府里的几个姐妹们一处玩耍嬉闹了。 她的性子素来是个大大咧咧、粗中有细的,生得一副妖娆娇美的好模样不说,偏偏人又随和的很,还每天都带着笑意,心胸宽广,什么都不大计较。再加上还有一手过得去的医术,不时帮姑娘丫头乃至婆子仆妇们治疗下子头痛脑热啥的,所以不上一个月,就在东西两府里混得风生水起,任谁提起尤三姑娘来,都道她最是个好人缘儿的。 那宝钗也是个随分从时、宽和大方的性子,生得也十分娇艳貌美,那笼络人心的手段竟似比姚珊的还要高杆,故此,两个人居然平分秋色,完全把两府里的三个春都压了下去,隐隐成了两府里群芳之首的意思。 最妙的是,即便如此,因着她们俩做人都算成功,三春们也没有羡慕嫉妒恨的意思,只是很高兴有了这两个出色姐姐做玩伴,虽然说大家一处跟着嬷嬷们学规矩,也没有人对频频受表扬的两人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意思。 宝钗固然是使出浑身解数认真学习,姚珊想着自己到底是客,终究不好太过敷衍丢了大姐尤氏的脸,所以也就花了些心思在上面。但凡学习之事,只要用了心,自然便有收获,故而,两个人的成绩在姑娘们中间便也是遥遥领先的。 只是姚珊的这点儿用心自然是比不上宝钗的全力以赴的,所以,她只能屈居第二。这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接受得心平气和,也对嬷嬷们的恨铁不成钢的提点敲打欣然接受——然后继续我行我素。到底,她的目的不是被选上,而是选不上,自然是不能假戏真做,弄得自己受罪的。 日子便就这么地顺风顺水、风平浪静地过着,正当姚珊以为她就这么着可以轻松混过去一年的时候,宁国府里倒是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贾蓉要娶新妇了。 这位新妇,当然就是秦可卿。 虽然说这事儿对宁国府是件大事儿,但是,在姚珊看来,除了又一次见证下子原著的情节展开之外,倒也没有啥太大的意义。 不过,她旧日读红楼,便对这位漂亮、温柔、能干,但却不幸早逝的蓉大奶奶十分同情,同时也对她的神秘身世十分好奇。故此,无意中知道了贾蓉这婚事的时候,她便也就上了几分心思。 然则奇怪的是,这件事儿居然不是交给当家主母尤氏操办,而是由她的丈夫贾珍亲自过问的。其间诸事弄得神神秘秘的,为此尤氏还曾经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场。虽然说她掩饰得十分好,但是,自然是瞒不过姚珊的眼睛的。 想来此事非同小可,好好的大婚,筹备的如此低调,行事如此诡异,实在是太可疑了。只是,姚珊也曾问过尤氏一回,这位一向疼爱并且信任她的大姐却对此讳莫如深,只说了句“此事你不要过问”便就不肯再提。所以对此,姚珊便也就毫无办法了。她毕竟不是神仙,没办法事事都尽在掌控。何况,这本就是宁国府的事儿,她一个寄居的外客,也实在没有什么干涉的立场。 于是,一个月之后,秦可卿正式嫁入了宁国府,成为了蓉大奶奶。 姚珊跟着宝钗和三春们围观了下新妇之后,便也就散了。她看着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尤氏,不由得默默叹息,如果当时她所收集的传言是真的,以后尤氏还有的愁了。看来以一己之力,想要扭转整个剧情啥的,真心有些困难呢。这样下去不行了,总要想点儿什么其他的办法才好啊。 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难免就稍微地观察了下秦可卿这位新媳妇儿。诚然,这位秦妹妹是十分美丽的。书里形容她集合了黛玉和宝钗的优点为一身,有的自然是十分让人惊艳的美貌。就连只有她“几分品格儿”的香菱,都是个让薛呆子看直了眼的美貌,那可以想象这位美过香菱几倍的美人儿,到底是有多么美丽了。 只不过,不论如何想象,也比不上亲眼见到此人时,给人带来的震撼。 这真是个美人儿。拥有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 这便是姚珊初见秦可卿的感觉。 然后,随着后面的接触,她又觉得,这真是个妙人儿。人美,性格也好,就是可惜了,好像命不太好啊。 看着贾蓉面无表情的脸还有贾珍让人恶心的目光,姚珊深深地同情起这位新嫁娘来。当然,看着尤氏愈发苍白的脸色,她更是觉得心疼了。 不管怎么样,那传说中的“爬灰”能避免还是避免吧。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姚珊状似无意地进了贾蓉的院儿,寻了秦可卿说话。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种事儿该怎么说,不过,想来秦可卿不会蠢到去找尤氏对峙,她便也就心安理得地直抒胸臆了。 她去的时候,秦氏新婚才满一个月,但是不知道怎地,这一个月里,贾蓉居然倒是有二十五六天都不在府里头。姚珊心中更是纳罕,不过此前因着没有什么由头,她也确实不太好说什么。但是暗暗留心了一个月之后,她终于发现了点儿线索,也算是有了同她商谈的资本。 故此,此番来找秦可卿,她一落了座便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可卿来了也有这些日子了,不知道在府里可还习惯?” 秦可卿如同她所料的是个明白人儿,她一听姚珊说话的这个口气,居然也没有质疑她一个外客怎么就问出这么不见外的话来了,只笑道:“三姨母是自己想来找媳妇说话,还是母亲想要同媳妇说话。” 姚珊叹息道:“有些话,大姐姐自然是不好说的,我这做妹妹的,便少不了多嘴几句,可卿不要嫌我烦便是了。” 秦可卿低眉顺目地,含笑道:“三姨母这是疼我们呢。媳妇儿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您呢。” 姚珊苦笑道:“只怕我这话一说出来,你便要嫌我了。”她顿了顿,又道:“只怕不只会嫌我,还要恨我,厌弃我了。” 听了这话,秦可卿似乎还是没有把她的话太当一会儿事儿,虽然她的脸上是再也挑剔不出毛病来的恭谨表情,但是,姚珊却知道,她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这个十岁不到的小毛丫头,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可惜,这一次,她大抵要震惊了。 姚珊看着她身边随侍的丫头婆子,和自己身边跟着的小桃、胡嬷嬷,微微叹了口气,朝着秦可卿迈了一步,轻声道:“可卿,咱们借一步说话。” 秦可卿自然是十分听话地跟着她远离了众人了几十步。姚珊领着她,直到同众人离了二三十米远,方才停下来小声道:“昨儿个,我见到你去天香楼了。” 第41章 四十一私语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这句话一说,虽然不过是轻飘飘的几个字,产生的效果却不亚于一枚重磅炸弹。 秦可卿虽说素来在诸事上都是应对从容的,但是显然,此事不但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也的确直击要害,当真是晴天霹雳一般,让她当即脸色煞白、心惊胆战,身子一歪,竟然站立不稳,便就软软地朝着地上倒去。 姚姗眼疾手快,早一把将她扶住,然后微微蹙着眉朝着匆忙赶过来的丫头仆妇们叹息着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见到你们奶奶一高兴,就光顾着说话儿了。你们奶奶身子弱,原本我就最是知道的,竟然还巴巴儿地拉着她到这里晒日头,实在是不应当。谁快去斟茶过来?再来个人帮我扶着你们奶奶去那边花架子底下凉快凉快。” 秦可卿的贴身丫鬟瑞珠忙答应了一声,过来同姚姗一起扶着她,往旁边的蔷薇架子底下的石头桌子旁边走去。另一个小丫头宝珠,也立刻飞跑着回了房里,去准备茶水。小桃和胡嬷嬷并伺候着秦氏的其他丫头婆子们也赶忙冲上来要帮手。 如此,眨眼功夫,便见一群人蜂拥而至,姚姗忍不住笑道:“哎哟,大家伙儿且略散开些,天气本就热,看看等会儿把咱们蓉大奶奶闷着了。” 众人一愣,小桃和胡嬷嬷便就带头停住了脚步,秦氏的乳娘并其他几个丫头还在犹豫,那丫鬟瑞珠倒是个有眼色的,见了姚姗这么说,便也忙道:“尤三姑娘说的话儿大家也都听见了,请嬷嬷带着大家伙儿旁边候着些儿罢,奶奶身边儿有我在照应着呢。” 那嬷嬷便依言带着众人站在了一旁。秦可卿这时候也缓过了劲儿来,勉强笑着道:“是媳妇儿的不是,叫三姨母看笑话儿了。” 姚姗笑道:“说哪里话儿呢,可卿这等的品格儿,原就是要娇贵些儿的。倒是我自小儿在家里淘气惯了,说起话儿来就什么都不顾,真真是让可卿见笑了才是。” 因着姚珊只抛出了那句话,然后便就绝口不提这事儿,这种深藏不露的感觉,想必让秦可卿更是如坐针毡。 姚珊一面说话,一面留心看时,就见那秦可卿脸色惨白地坐在石头几子上,勉强就着瑞珠的手喝了半盏茶,便就急急起身,朝着姚姗低眉顺目地道:“虽然有些失礼,但是媳妇也觉得自个儿这身子近来是愈发地不爽利了,若是三姨母得闲儿,不知方不方便到媳妇儿房里略坐一坐,给媳妇儿看上一看。” 虽然说达到了震慑的效果,但是见到这么一个小姑娘给吓成这样儿,姚珊心中也颇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也含笑道:“可卿说的哪里话,若不是我巴巴儿地拉着你晒了这半天的日头,你也不至如此。看自然是要看的,若是我看不好,便还要赶紧请郎中去呢。” 姚珊的应对倒还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故此这两府里的人,哪怕是下人们也都是人精儿,也难免有对秦氏这忽然生的“病”有些个疑虑的,但也完全捉摸不到她的把柄。更何况,她本就是客,还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哪里会有人想到她居然直接拿了那样的话来戳她们完美无缺、仿若女神一样的蓉大奶奶的心窝子呢? 只是秦可卿的面色却愈发不好,倒似真个儿做了病的一般,对姚珊这话儿,只胡乱敷衍了几句,便要瑞珠、宝珠扶着她回房里去了。 姚珊自然是要跟着去的,路过自己暂居的小院子的时候,她略想了想,还是把胡嬷嬷支开了,只留着小桃跟着伺候。 此时正是仲夏,在府里头没遮阴的地方随便走几步,便是一头一身的汗。因着宁国府人丁不甚旺,地方空旷的很,倒是广植了不少花木,姚珊跟着秦可卿,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室,到了贾蓉的院子。 说起来,这还是姚珊第一次进秦氏的卧房。按说她也算是个长辈,来外甥媳妇房里坐坐本也不妨事,但是等她站在那精致之极、低调之极、却也奢华之极的卧房门口,往里头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叹息着道:“这房子大约是只有可卿你们这等神仙样儿的人才住得了。” 秦可卿虽然面色仍是不好,却也撑着陪了个笑脸,柔声道:“三姨母又在说笑了,不过勉强能住住人便罢了。” 这话听着虽然是客套,但说不准以她的身份倒是真心话儿也说不定。若是平时,她也未必会如此直抒胸臆,但今日她给姚珊一刺激,想来心中忐忑不安的很,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便也就不甚顾得上了。 看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儿,姚珊微微一笑,对她这话便也不太以为意,看着她挣扎着还要做出个待客的意思,她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句“不必麻烦”,然后便迈步进了屋里。 丫头婆子们早就打点好了床榻,姚珊一进门便煞有其事地指挥着她们将秦可卿扶到床上静静躺下。她记得这位美人最后好似是缠绵病榻许久,然后忽然去世了的。虽然专家学者们对此中真相各执一词,但不管是心病还是身病,这位美人总是病了好一阵子,受了不少罪。 姚珊想着左右自己也点亮了医疗技能,既然此时有机会,她索性便也认认真真地给秦可卿诊了诊脉,都是活生生的人,算起来又是尤氏的儿媳妇儿,能帮一帮就帮一帮罢。 她这里一开工,四周立刻便鸦雀无声。秦可卿引着姚珊来,本就存了背人私语的意思,自然早就暗暗使了眼色,吩咐了瑞珠、宝珠,带着伺候的人出去了。 小桃跟着姚珊日久,早就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这小妮子起先见到她支开了胡嬷嬷,心中就有了盘算了。此刻又看见了瑞珠、宝珠带着人退出去,又怎么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做?故此,她肃着脸,十分正经地小声回了姚珊道:“姑娘可是要屋里那个略小一号儿的药箱子?不如我去给姑娘提了过来。” 这丫头,连个影子都没有的事儿,居然说得跟真的是的,倒也算是没白跟着她这一场。姚珊一面忍着笑,一面看了她一眼,手上伙计也没停,只点了点头,她便躬身跟着秦氏的人一起退了出去。 于是,屋里迅速地清静了。 姚珊却仍是仔仔细细地将脉诊完,略略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道:“从可卿这脉象看,倒也无甚大碍,就是身子弱了些,凡事还是想开了,莫要太强求的好。” 这句话一说,姚珊就见到秦可卿漂亮的凤眼中迅速地涌上了泪来。跟着,便感觉自己的手也被她紧紧抓住了: “好姨妈,您可千万要救我一救。” 第42章 四十二衷肠 说实话,就算是有心理准备,姚姗也完全没有想到,秦可卿居然就这么直白地求上她了。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种事儿,虽然不是密不透风,但也并不是人尽皆知的。虽然说诸如资深老仆焦大之流,也曾经公然指着这个大骂,但,至少也应该是有个一年半载之后的事儿了。 虽然不知道现在她跟贾珍两个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但显然,知道的人,不说没有,也绝对不多。姚姗能够一语道破,纯粹是因为占了知道剧情的便宜。 而显然,这种“洞悉一切”的感觉,让秦可卿在她面前立刻软了下来——她素日里本也就是个温柔和平的人,虽然因着年轻,再加上传说中那讳莫如深的身世,难免有些不甚注意、行差踏错的事儿,但是平心而论,她还是个挺不错的孩子的。 旧日读书,姚姗便已经觉得这孩子的结局太过可惜,现下,她都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十来年了,就更是没有了局外人那种悠闲看戏的感觉,倒也是真心有点儿想要帮帮这妹子的意思了。 于是,她便也握住了秦可卿的手,还顺势在上面拍了拍,柔声道:“可卿莫慌,我既然单独同你说起这件事,本来也便是想要帮你的……不然,我早同大姐姐去说了。” 她这么一说,秦可卿倒是略微放松了点儿下来。不过双目仍是盈盈含泪,用帕子掩着脸,半低着头道:“多谢三姨疼我。” 姚姗笑道:“都不容易,只是,既然话已经赶到了这儿,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天香楼那事儿……委实是……” 她这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秦可卿的头埋得更低了。从姚姗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她的耳朵根儿都红了。 姚姗索性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既是叫我帮着你,总得跟我说说,那一回……哎,到底到了何种地步了?” 她这话一说,那秦可卿的头低得就更低了,整个人也都臊得好似快要燃烧了起来。姚姗倒是有些不落忍,愈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虽然说是“三姨”,但这种拐了几道弯儿的继婆婆娘家的继妹妹啥的,真心好难当。特别是在跟个年纪基本是自己两倍的已婚小妇人谈论出轨这种事儿的时候——更坑爹的是,这位出轨的对象,好像还就是秦可卿的公公、也即是姚姗那渣姐夫贾珍。 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啊。即使来头再大,最后那么个结果等在前头,吃亏的还是你这小妹子啊。 姚姗这几年学医,倒是觉着自己的心肠愈发软了些,本着医者仁心的职业惯性,不由得就略略圣母了一把,拿出旧日里哄骗表弟表妹的架势,哄着秦可卿,倒也真让她“坦白”了一回。 结果,按照事实的真相来看,现下居然还啥事儿都没有发生。那天香楼,秦可卿才不过去了两三次,虽然是跟贾珍见了面,却也并没有进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想来到底是还忌讳着新婚燕尔的。虽然贾蓉不过是装个样子的丈夫,那也是丈夫,撇开新婚丈夫,没事儿总去园子里逛啥的,也不好不是。 而且,贾珍虽然对秦可卿垂涎已久,但也还忌讳着她那见不得光的、高贵又敏感的身份。若是秦可卿没有松口,他最多也就过过嘴瘾、稍微动手动脚一点儿,太出格儿的事儿,还是不敢做的。 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们公公媳妇儿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在天香楼私会,就算是什么也没干,也是十分违背伦常的。何况,就贾珍那个性情,姚珊还真是怀疑,他是不是一点儿便宜都没有占到。 想着原书中,一个珍大爷坐拥了几个美人儿?可见。他那甜言蜜语、软磨硬泡、乃至坑蒙拐骗的功夫,绝对地让人不敢小觑啊,不然,这一个个大美人们,怎么会接二连三地落入他瓮中? 这秦可卿虽然说神秘又高贵,但是显然,也搁不住贾珍的忽悠。 或者,也并不只是贾珍的忽悠,还有更深层次的宫廷争斗相关的考虑也说不定。 只是,不管是看上了他的人、还是他这宁国府话事人的身份背后的势力,秦妹妹这笔买卖都不怎么合算。人是个渣不说,这偌大的宁国府,也不过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罢了,于她们家的“大事”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最最重要的是,若是历史没出错儿,那夺嫡之战里最后胜利的,绝对不是秦可卿她老爸。所以说,就算她肯牺牲,那也得牺牲的有点儿价值不是? 跟着贾珍做交易,实在是白瞎了她这么个人儿了。 姚珊一面听着秦可卿叙述这件事的始末,一面也自己在暗中整合信息,虽然秦可卿说得十分隐晦、而且吐露的东西不过十之二三,但是,搁不住姚珊强大的脑补——反正这书里这么点儿事儿,后世已经有无数砖家在研究了,那么多人里面,总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是猜的对的,再加上秦妹妹这次的现场验证,真相,便就呼之欲出了。 这妹子居然是废太子的闺女,莫怪乎她能以养生堂孤女的身份弄到了秦业家做嫡女,也就莫怪乎她能嫁给贾蓉这宁国府的嫡长子做冢妇了——这要是弄的好了,以后就是公主啊。珍大爷这一回赌的可真够大的,就不知道,他一个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亦或是,他背后还有人? 如此想下去,便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了。不过幸好姚珊早就已经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仍是保持着得体的面部表情,听着秦可卿细诉衷肠。这妹子年纪尚小,又是做过小公主的,虽然聪明之极,行事也很是得体,但关键时刻心思难免就单纯了些许,居然被姚珊三下两下就唬住了,原原本本把她跟贾珍的那点子事儿掏心窝子给姚珊说了。 没想到越说越伤心,居然泪流满面起来,到了末了,只哽咽着道:“还求三姨千万别告诉人,若是被人知道了,媳妇儿就没法儿再活着了。” 姚珊看着她已经红透了的脸,还有哭肿了的眼,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你也想开些罢。好在还未到无可救药的时候,若是久了,别人瞧见了,可就无法收场了。你也知道,但凡这么大的府里头,总是有些规矩忌讳的——若是你同凤姐姐一般泼辣刚强也便罢了,但我看着你,倒似是个和软多虑的性子,到时候恐怕还没等着被人的口水淹死,已先被自己怄死了。” 秦可卿低头抽噎道:“三姨说的甚是,只是现如今可如何是好?” 姚珊略想了想,方才笑道:“这也不妨事,若是可卿你信我,此事便按照我说得办便是了。只需如此如此……” 她一面说,一面要秦可卿俯身过来,然后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看着她明显呆住的模样,姚珊便笑道:“如此一来,即便不能一劳永逸,也必能得数年安宁。” 秦可卿这才转忧为喜道:“多谢三姨,如此,我明日便照着姨母的吩咐办。” 第43章 四十三妙计 其实,姚珊给秦可卿出的主意很简单,总共加起来其实只有两个字。 头一个就是“装”。装无辜,装不明白,装没感觉。任你百般暗示明示,就是不接茬儿,礼数做好,该怎么就怎么——这种事情,总要大家两厢情愿,总不能人家媳妇儿没有愿意,老公公冲上来用强的吧?就算贾珍为了美人儿再没脸儿,可也不敢越过这个线去啊。 第二个,就是要“避”了。避其锋芒,避过风头,避人耳目,避免接触。反正,有那个想要“富贵”、“美人”兼得的胡萝卜吊在头上,就不用害怕贾珍不乖乖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说,静坐喝起茶来。那秦可卿蹙眉深思了一刻,原本愁云惨雾的表情便豁然开朗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拜谢了姚珊,欢欢喜喜地恭送了她出门。倒是让姚珊心底略略惊诧了一下子了。 她一面缓缓往自己的小院子里走,一面暗暗觉得好笑。果然之前猜测的没错儿,这秦可卿入戏尚浅,倒也还真是有的救。 想来虽然那贾珍长得不错、家世说出来也很吓人,但是,秦可卿既然身为昔日的太子之女,这种程度的男人,显然并不是没有见过。姚珊这些天来观察加上猜测,发现,与其说是这位秦美人迷上了贾珍的人,还不如说她是看在他的身份地位上,为了安身立命,顺便帮她老爸成事。这么着,才会既不敢得罪贾珍,又会满心羞愧,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了。 说来也惭愧,姚珊虽然知道最后废太子多半仍是不能成事,而宁国府因为想要“锦上添花”不成,反而因此获罪,也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只是,这一切不过是因着她对原来剧情的熟知,和她自己的推测,已经过到了现下这种光景,谁又知道,未来真的会怎么样呢?毕竟,原著里,尤氏可没有儿子,黛玉的庶弟也没有活下来。而现在,因为她这个变数,这俩小朋友在各自府里活蹦乱跳,谁知道,以后,又会有什么造化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一切真的按照原来的套路发生了,她也是不能说的——说了也没有人信,还有可能被当成“中邪”了关起来,倒不如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最为稳妥。所以在事关秦可卿这种比较敏感的事情上,她虽然出手,也留着一定的余地,端看她自己的造化如何了。好在秦可卿是个聪明人,姚珊不过这么轻轻点拨了几句,寻常人听了,不过是个一头雾水,这秦妹妹却能举一反三,耍得贾珍团团转不说,还愈发在宁国府混得风生水起了起来。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姚珊走回了院子,又见到尤氏在垂泪,她有心安慰几句,又不太好说的太透,恰好乳母抱了贾苏过来,她趁机接了过来,抱在尤氏身边用了心拿贾苏日后如何如何说事儿,细细开导,便也就帮着尤氏过了这个茬儿。 待到吃过了晚饭,看看地尤氏已经跟着没事儿的人是的了,姚珊暗暗松了口气,又略说了几句话,见时候不早,便也就告退回了自己的房里。 虽然说了半天,口水都快要说干了,但是她心中却是一点儿厌烦都没有,反倒还挺高兴的。毕竟对她来说,这不是原书里的尤氏,更是一起度过了几年时光的大姐。她的心性如何,姚珊最是清楚,再说了,所谓“为母则强”,只要贾苏好好地长大,将来总是有法儿可想的——宁国府的事儿,说到底,她姚珊还是个外人,最多也就只能尽力提点提点,具体要怎么着,还是要看他们母子的能耐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对她的这位大姐姐和她大外甥,还是十分有信心的,总之,定要尽力帮着他们不会落得像上一世那么凄惨也就是了。 次日起来,照旧是跟着宝钗、三春一处儿,学学规矩,做做针线,侍弄侍弄花草药材,一天便也很快就过去了。 之后,秦可卿倒是来请了姚珊她们几次,或是逛逛园子,或是有什么新鲜的吃食,或是新鲜玩物儿,都是可着姚珊几个来“孝敬”。她每隔个几天就来一回,每回来都兰麝馨香、环佩叮咚、欢声笑语的,倒是让充作暂时教习堂的姚珊的那个小院子里空前热闹起来。 虽然说是来找她们几个姐妹的,做出的模样也是挑不出来什么,但是,大家都看得出,这是冲着姚珊来的。 宝钗素来是个沉稳的,见了这个只看了姚珊一眼,抿嘴一笑,倒是什么都没有说,三春里头,迎春是个老实的木头疙瘩,从来不多说话,惜春还小,不过每日来半日算是充充数儿,又是个喜静的,对这些事儿上一向不上心,故此也没有什么说的。只有探春,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性子又活泼,如此了几回之后,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姗姐姐,你几时同蓉儿媳妇这么要好了,看看她一口一个三姨叫的,倒是比我们几个先识得她了的都亲了。” 她素来是个直爽磊落的性子,也会说话儿,故此,这话就是用这半开玩笑的语气当着秦可卿的面儿说的,姑且也算成是个打趣儿的样子。不过,想来众人心中都有此疑问,满屋子人,竖着耳朵听的,不知道有多少。 姚珊心中明镜儿似得,知道这事儿可大可小,全看她们怎么回答了。这探春不愧是个元春之后最拿得出手的“春”,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便如此大有深意,倒也真是不敢让人小看。不过,对于此,姚珊倒是淡定得很,怎么说两辈子加起来也是活了二三十岁的人了,还不至于砸到这小毛丫头的手里。 故此,她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手里绣了一半儿的锦帕,戳了探春一指头道:“三丫头这是眼热儿了,来,来,来,这是可卿昨儿送来的冰糖蜜桔,快给你拿去,省得烦着我。” 她一面说一面从小柜子里把那罐子蜜饯翻出来塞进探春的怀里,探春吃了一惊,露出刚刚脱落的两个门牙来,看上去十分呆萌——她本就是因为换牙吃不了这种东西,哪里料得到姚珊忽然来了这一手“偷梁换柱”。 眼看着她因为这一罐子从天而降的原本她最喜欢的“酸酸甜甜”的美食,正在那里苦恼着怎么弄,偏偏秦可卿还加油添醋地上赶着赔礼道歉:“这都是媳妇儿的不是了,原想着三姑姑说不喜欢吃这又甜又酸的东西,居然就偷懒没送来,真是该打,明儿就让瑞珠给您送两柜子来。” 探春忙摆着手,连连谢绝,看着她苦着脸的样子,一屋子人早就笑翻了。便是有人看出来姚珊避重就轻,倒也没有人再问了。 更何况,秦可卿早就造好了舆论,说是“全赖尤家三姨妈治好了她的病”,自此,这事儿也就再没有人提了。 秦氏照旧没事儿就来找姚珊闲坐,既能联络感情,又能博了个替尤氏辛勤招呼侍奉“长辈”们的美名儿,更妙的是,恰好她就避开了可能跟贾珍接触的时间——没看我陪着姨母、姑母们呢嘛?滚一边儿呆着去吧您…… 如此,笑着闹着、玩着坐着,日子便过得飞快,从夏至冬,倏忽而至。待选的日子总体说来风平浪静,无聊至极,姚珊几乎要闲得长草来,这一日尤氏忽然满面春风地找了她来,说是要她帮着操办个小宴。 第44章 四十四小宴 说起这小宴,姚珊倒也不是头一回听说。后宅女眷们打发时间的东西有限,这小宴算是其中比较有意思的一种了。虽然叫“小宴”,其实也并不只是吃顿便饭那么简单。要操办一次成功的小宴,首先你得有几分面子,这样人家才肯来。然后你还得要有个好听的名头,这样人家才会愿意来。再之后,就全看操持的主人家的控场能力了。饭吃什么是其次,大家玩儿的开心才是重点,这样下次你有话儿,人家还来。 不过,即便是如此,厮混在宁国府几年之后,这种事儿尤氏自个儿搞定是完全没有压力的,怎么竟想到找她来了?莫非这其中有何玄机不成? 姚珊心中略有些犯嘀咕,但看着尤氏故作神秘的模样,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她进屋来坐了,教小桃奉了茶,好听她细说。 尤氏笑吟吟地,一面坐着喝了一口茶,一面轻声细语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年会芳园内梅花开的好,我想着请西府里头老太太、两位太太并奶奶、姑娘们来赏赏花儿、听听戏,娘儿们聚上一聚、乐呵乐呵,岂不是件妙事?” 她说得十分轻巧,但是看着姚珊的目光却是大有深意。姚珊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但是尤氏既然不明着说,她便也索性装傻,只笑道:“大姐姐知道,我素来不是那等精细人儿,这种细致风雅的事儿怎么倒是找上我来了,当心可别砸在我手里头……” 姚珊话音方落,尤氏便笑着道:“你这丫头又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自谦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么……还是说,你是不耐烦帮姐姐管这事儿?” 得,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看来这一次让她操办这顿饭的事儿是板上钉钉的了。看着尤氏满面春风的样子,姚珊对这次帮忙操持的□□也有了几分猜想。既然是请的西府,大抵是跟那位宝二爷有关了,虽然知道这位大姐是掏心掏肺地为她好,但是这种“好”她可真心消受不起啊。 姚珊一面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一面还是连忙接口道:“大姐姐说哪里的话,只要不嫌弃我笨手笨脚的,但凭姐姐一句吩咐,妹妹我定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这话虽说得十分夸张,也隐隐有些无奈的意思,但是配合上姚珊那副浮夸的表情,倒也符合她素日里时不时“人来疯”一下子的性子,很有些喜感。故此连原本已经有些起疑心了的尤氏都忍不住笑着骂了她一句道:“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呢,不过要你去充充场面,还没怎么样,可就喊上这个了。” 姚珊撑不住,那一副故意做出来的苦瓜脸便也就破了功,于是也索性跟着尤氏笑闹了几句,顺口问明白了小宴的要求,然后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尤氏这才笑着携手同她共用晚膳去了。 席间尤氏免不了又细细交代了姚珊几句,便就叫她的新贴身侍女银碟还有已经嫁人成了管家婆子的腊梅来,教“一起辅佐着姗姑娘,务必弄一席好的小宴出来”。只是,不出意料的,从头到尾,尤氏都没有提起论理正经该帮着她操办这事儿的她的那位新儿媳妇——东府蓉大奶奶秦可卿半句。 银碟和腊梅自是恭敬地答应着,姚珊心中有数,当然也是笑嘻嘻地应了,于是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次日她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先领着银碟和腊梅在园子里四处逛了一圈儿。一面先看了景色,一面踩了踩点儿,顺便还把怎么操持的章程理了理,将手里可用的人做了个分工,不出半个时辰便弄成了七七八八。 回到院子之后,方才迅速地用了早膳,一面梳洗着,一面跟着银碟腊梅闲话。看着时间还早,教养嬷嬷这几日又迟了半个时辰才会过来,她便打发了银碟腊梅去操持那些具体杂事儿,然后要小桃焚香、设案、研磨、自己亲自写起邀请西府诸人的帖子来。 写完了之后,正在台案上晾干,三春、宝钗便来了,听了这个风雅的信儿,欢欣之余,因着探春最为活泛,又素来喜欢书法,忍不住就顺口点评了她的字迹几句——当然,还是夸赞为多的,宝钗看了也连连称道,须臾教养嬷嬷也到了,众人便又一处赞了赞姚珊的字迹。 姚珊含笑谦虚了几句,又道了谢,方才揭过这一节儿。天知道她为了自己写的字儿能看,受了尤老爹和张友士多少折磨,正所谓字如其人,这种秀美中带着点儿说不出的特别,在这些循规蹈矩的脂粉娇娃中,自然还是有些小出彩的。 秦可卿还是维持着每日来她院子里晃悠的日常,虽然此前这事儿没有漏过什么风给她,只是,她见了这个,又怎么会不明白尤氏压根儿就不想跟她亲近,不想让她做事儿。姚珊一面同姐妹们谈笑,一面也早分心去留意了她一番,见她表情十分平静,便也就放下了心。虽然不知道她心中到底怎么样想的,但她外表仍是谈笑如常,故此别人也不会觉得怎么样,这就行了。她到底不是笨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再者说,以她的身份,尤氏待她如何,她也未必会太过在意。她在意的,从来就是宁国府这个安全的港湾和可能的强力后盾而已。 姚珊心如电转,早将这些事儿看得一清二楚,故此也不再去管秦可卿,只专心听教养嬷嬷的训示,同姐妹们一道儿完成每日的功课。 一日的时光须臾便过,次日,便是赏梅小宴的正日子。姚珊又是一大早儿站在会芳园里,看着下人们忙活,只偶尔出声吩咐几句,指导着他们忙东忙西地铺陈,她定的那富贵闲适之小宴的基调儿和感觉便渐渐出来了。 用过早膳,又歇了半个时辰,看着日头出来了之后,西府的人便在尤氏和秦可卿的陪同下陆续地过来了。 姚珊便微笑着迎了上去,果然见其中有邢王二夫人等。那人群的正中间,贾母给凤姐儿、三春、宝钗等姑娘们簇拥着,怀里却是紧紧搂着贾宝玉,也满面春风地过来了。 诸人一看姚珊弄的小宴台面,便都是一怔,贾母看了姚珊一眼,似乎很是满意,凤姐儿早跳出来笑道:“这赏个花儿都弄得这么别致,姗妹妹真是个能干人儿,怪不得老祖宗一叠声儿地夸你,姐姐我今儿才是算见识到了。” 尤氏忙笑道:“凤辣子不怕把她夸到天上去了,老祖宗夸她那是疼她呢,她老人家见多识广的,这些小玩意儿哪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左右是哄得姗儿个开心罢了。” 姚珊也笑道:“大姐姐这是怎么说儿,知道这赏花儿的主意是您想的,我不过就是动了个手儿,出点儿苦力,只是难得老祖宗和凤姐姐疼我,各位太太、姑娘们也赏脸来了,就让我高兴高兴、自得一下子都不成么?” 她们姐妹俩这一唱一和的话儿一说,众人当即哄笑,贾母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扶着尤氏笑道:“说你是个伶俐人儿,你妹妹比你还要伶俐几分儿,连凤辣子都说不过她了,这还了得。” 凤姐儿也故作捶胸顿足道:“老祖宗说的是啊,这可了不得了,以后啊,可不知道有多大造化呢。”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尤氏和跟着大家傻笑的宝玉一眼,便去搀着贾母落座了。姚珊无可无不可地配合着演完了这场戏,转头见尤氏含笑的眼,心中愈发觉得,所谓的好心做坏事,也不过如此了。 天知道,她完全不想跟这位宝二爷有任何瓜葛啊。再说了,就算余氏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以为贾母随便夸了她几次,看着她表示了几回喜欢,就是要把她跟贾宝玉送做堆的意思,但是尤氏的话不应该啊。她不是少有的明白人儿么?而且,此前不是也很高兴地让她去参选,弄做个陪郡主读书的意思了么?怎么还往这边儿使劲儿?是真心看不明白贾母怎么会把贾宝玉这心尖子宝贝儿的婚姻大事跟她们家这种六品小官儿扯上关系这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真相么? 姚珊看着众人入席之后,自己也在旁边陪坐了下来。得了贾母的首肯,贾宝玉自然是很欢喜地蹭过来要跟姚珊同坐了。 姚珊面上是再正常不过的微笑,心里却跟个明镜儿似的。无事献殷勤,必有阴谋。这说是风就是雨地假意撮合了她和宝玉这么一场,且看看西府的诸位,是想要图谋些什么罢。 第45章 四十五午歇 众人赏着梅花儿,吃着东西,闲着话儿,游园玩笑,先茶后酒,这小宴便就很快进行了大半。 贾宝玉虽然已经十一二岁,但到底年纪小,吃了饭就有些撑不住,想要午睡了。贾母忙命人好生哄着,找个屋子歇歇再回来,秦可卿便笑着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听见这话,姚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近来事多儿,她一时间却也没想起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待到贾母含笑说着秦可卿是她心目中重孙媳妇里最得用的人儿,将宝玉交给她很放心之类的,并秦可卿含笑辞谢,招呼着贾宝玉的丫鬟乳母和贾宝玉一道儿起身离席的时候,姚珊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才终于想起来,这时间要发生什么事儿了。 原来,就这么着毫无征兆地,在主角算是她的这个小宴上,贾宝玉梦游警幻仙境的时候就到了啊——剧情君太强大,给跪。 姚珊看着秦可卿苗条婀娜的背影和贾宝玉这两年虽然长高了不少但仍没有摆脱小豆丁的身材,忍不住默默地在心中给他们点了个蜡烛。真是不管怎么样也想象不到,贾宝玉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能趁着梦游的机会,跟侄儿媳妇共赴巫山啥的啊。就算是梦,也太匪夷所思了——据说还叫了秦可卿不为人知的闺名儿? 不过说实话,除却肉麻恶心之外,这还真算是个满灵异的事件,弄得她也想去跟着梦游下子了。正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个念头刚刚兴起,她便觉得一阵困倦,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居然当场打起瞌睡来。尤氏显然早看见了,只是还没等她叫人来看看姚珊这是怎么着了,那边贾母几个也看见了。 想是见到与她年纪仿佛的迎春并比她还要小的探春、惜春几个都乖乖端坐,至于宝钗的端庄模样更是不必说,如此便更是显得姚珊东倒西歪,十分不像样子,加上见到众人都在看姚珊,尤氏担忧中带着些羞赧,忍不住低声地喝问道:“姗儿,你这是怎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怎地忽然如此不像样子了?” 因着这一股子困倦来的十分蹊跷,姚珊迷迷糊糊地,隐约听见了尤氏的问话,挣扎着想要回答时,却也不过只哼唧出了两声,居然是连句完整话儿都说不出,登时便要睡过去了。 见到这种情况,小桃等随身伺候的丫头婆子吓得脸儿都白了,尤氏也十分担忧地站起了身,亲到她身边仔细看时,见她除了立时困睡过去了之外,却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正乱纷纷说着要不要请大夫时,贾母也过来了,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翻着看了看她的眼珠子,便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笑着道:“不妨事,这大抵是看着宝玉睡了,她小孩子家的也想着困觉了。罢了,蓉儿媳妇一道儿领着宝玉和姗丫头去午歇罢。” 尤氏还在迟疑说:“老太太,这怕是不大合规矩罢?” 贾母笑道:“两个小孩子家,值什么呢?姗丫头就算能干,也到底是个小孩子,这小宴操持得如此好,怕是累着了。咱们且不要费了她这份儿心,要蓉儿媳妇” 凤姐儿也在旁边戏谑着道:“宝玉他们两个平素就玩儿的好,这连困倦都是一齐困倦的,倒也真是个有意思的。” 邢夫人便也笑着附和了两声,王夫人却并没有做声,弄得尤氏愈发有了几分尴尬,无奈之下只得一面朝着众宾客赔罪,一面吩咐秦可卿道:“这总是我们想的不周到,叫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见笑了。如此,蓉儿媳妇便好生带了你宝叔叔并姗姨下去午歇罢。” 那秦可卿忙垂手答应了一声,笑着道:“请老祖宗、太太、奶奶们放心,一切便交给媳妇了。” 她说完,便利索地告罪离席,然后自己在前头带路,教乳母丫头们分别扶着宝玉和姚珊在后面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会芳园。 姚珊迷迷糊糊地,却将方才众人的说话听了个十之七八,她身体困倦之极,口中说不出话来,心中却忍不住暗暗苦笑,虽然不知道这忽然来的困倦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就怕这么一来,那她与宝玉“心有灵犀”的传言便就会更甚了。只不过,此时此刻,她纵使有心,也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出了会芳园,走了没多久就是姚珊的小院子,秦可卿便教好生扶她了进去安歇。那宝玉迷迷糊糊地还想着跟进去,被她笑着命人拦住道:“这是姗姨妈的院子,宝叔叔还是随我来罢。” 因着姚珊素来待他冷淡,秦可卿又是侄子的新妇,也不太熟悉,宝玉倒也并没有坚持跟姚珊一处儿,乖乖随着秦可卿走了。 姚珊暗自松了口气,小桃和胡嬷嬷便扶着她进了院子,回了她自己的屋子。进门才一看见枕头,姚珊便就一头躺倒在了床上,疲惫地合上了双眼,瞬间沉入了黑甜乡。 起先,她睡得安稳,跟平日里并无甚么差别。但是过了一会子,便觉得眼前香风阵阵,仙乐飘飘,朦胧中似乎见到个仙女儿,朝着她笑道:“碧桃妹子且随我来。” 碧桃妹子?这是叫我么?姚珊迷迷糊糊地,却也不知道怎地,觉得这连脸都看不甚清楚的仙女姐姐十分眼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了起来。 那仙女儿见了她如此,不由得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她好久方才笑道:“钟情姐姐前日曾说起妹妹的命格似乎有变,今日瞧着果真是不大一样了。我还道是怎么着了,原来是让这东西护着呢。” 姚珊见她看着自己的胸前,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便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那面古镜。她心中一动,不由得笑道:“不知道姐姐是何人?此物又是何物?” 那仙女笑道:“轮回人间数载,妹妹果然将前尘往事俱都忘了,连我都认不出了。” 姚珊慌忙赔礼道:“妹妹虽然不太记得前事,但见到姐姐也感觉十分亲切,还望姐姐见谅,多多提点提点。” 那仙女又将她打量了一番,方才笑道:“天道最是无情,妹妹如今还能够如此,便就很是难得了。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妹妹劫数尚未渡完,此次且随我一处见见姐妹们便罢了。日后功德圆满,一切自当回归本心。” 姚珊听她说的超尘,虽然心中仍有许多疑虑,便也暂时歇下了细细打探的心思,笑着称其为“姐姐”,由得她挽着自己的手,一道儿朝着半空飞去。 第46章 四十六梦游 且说姚珊随着那仙女,一路飘飘荡荡,飞升至个烟雾缭绕的所在,轻轻落地,居然似踩在云朵上一般,绵软又舒适。再看四周的景色,当真是锦绣妍丽,巧夺天工,举世无双。 姚珊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惊叹,那仙子却笑道:“原不过是旧日看厌了的东西,如今忘了前事,可倒是显出好来了。” 到了这时,却是可以看清楚她的容貌了。果然是世所罕见的出尘绝色,令人见之忘俗,顿生敬仰爱慕之心。 只是,虽则如此,那话却仍是半懂不懂的,愈发让人不好亲近。姚珊见她说的仍是这些熟话,心中虽有些触动,却仍是不甚在意,也不大想理会。左右这些仙人们说话,都是这等高深莫测的,她既然不明说,姚珊也不打算问。 她原本就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此刻便更就是要“顺其自然”了。是真的天机不可泄露也好,还是她内心深处仍是不大相信这些东西也罢,总而言之,时候到了,自然就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因心中是这么想的,姚珊表现得便也就十分顺其自然,只微微点了点头,笑着道:“有劳姐姐,让姐姐见笑了。” 那仙子见她如此,不免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原先叫人家小梦梦,如今倒是一口一个姐姐了,可见你这些年轮回凡世之中,倒也不全都是不好之处。” 姚珊见她乍然之间如此说话,又笑得开怀,虽然略觉尴尬,但也不以为意,也跟着笑了起来,反倒是觉得此时说话更见亲切了些,瞬间熟络了不少。她们两个人正笑在一处,便忽然听见里面也传出几声清脆的笑语: “痴梦那丫头又在那里挤兑人了,可是碧桃妹妹到了?” 话音未落,便已经从那雕栏玉砌的锦绣楼阁中出来了几个仙子,俱都是花容月貌之姿、倾国倾城之色,因居此世外出尘之地,个个都带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然则无一例外地都是对着姚珊笑得亲切,甚至还有个一笑起来带着两个酒窝的仙子亲热地拉起了她的手来。 姚珊见她们如此不见外,又丝毫感觉不到什么恶意,便也就索性放开了胸怀,由得她们携着自己,往那宫殿中走去。 一进入室内,便闻到了一股幽香,姚珊忍不住深深吸了口,还没来得及问这香是什么香,便忽然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外面喊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那些仙子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喜滋滋地拉着姚珊道:“想必是警幻姐姐回来了,大抵是绛珠妹子也来了。”一路拉着姚珊的手的那位仙子还微笑着补充道:“如此甚好,旧日里碧桃你同绛珠是最为要好的了。” 众仙子欢欢喜喜地迎了出去,一看来人,却顿时冷了下来,打头的那个带着姚珊来此的仙子十分嫌弃地朝着外头没好气地道:“我们还说是什么贵客呢,忙忙地接了出来,未料到居然是这浊物。姐姐不是说今日绛珠妹子的生魂会来游玩么?为此我还专门去接了碧桃妹子来,怎地弄了这东西来污染我们这清净地方?” 姚珊听得清楚,又瞅见贾宝玉耷拉着脑袋别别扭扭地挨在那方才在外面说话的仙子身边儿,如何猜不出,这仙子的身份? 想来这必定是警幻仙子了,而这里,也果然便是“太虚幻境”了。只是,原著里梦游太虚幻境的是贾宝玉,哪里有她什么事儿?再说了,绛珠仙子孤零零长在三生石畔,哪里还有个叫做碧桃的姐妹?所以说,这果然是在做梦么? 因着进到这红楼世界中十余年来,过得一直都是风平浪静,虽然偶有波澜,但基本上来说都是普通而平淡的生活,乍然见了这个,姚珊一时间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特别是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更是不由得十分疑惑。 茫然无措之下,她忍不住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没想到,居然还挺疼。她只好一面小心地掩饰自己的这点儿小动作,一面暗暗安慰自己说在这种绛珠仙子和破石头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啥的,以免自己撑不下去。 未料到正当姚珊以为自己刚刚遮掩得很不错的时候,一抬头,便见到了此前一直牵着她的那位酒窝仙子脸上促狭的笑意。姚珊无奈,只得朝着她摆了摆手,示意求放过,那仙子抿着嘴笑着,也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倒是让姚珊脸上有些发烧。 按下她们的这点儿小插曲不提,那边儿刚听了一顿挤兑的贾宝玉那一副自惭形秽、畏畏缩缩的但仍被警幻仙子牢牢拉着的样子却成功吸引了其他几位仙女的注意力。 只听得警幻仙子一面拉扯着要逃跑的贾宝玉,一面在那里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带他来的理由——无非是路过金陵往扬州去的时候,碰到宁国公、荣国公两位老人家的英魂拦路苦苦哀求啊,反反复复地说他们的后代子孙里虽然都是些不成器的、但也就贾宝玉还有点儿慧根啊,所以冰天雪地三百六十度求拯救啊……于是,拗不过他们两位老人家面子的警幻仙子就这么着把人给带回来了。 想来是宁荣两位老国公的面子的确十分大,众仙子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大家重新一起进屋。贾宝玉有两个面子很大的祖辈撑腰,又有警幻仙子护航,胆子自然就大了不少,一进屋闻到了那香,便问道:“诸位姐姐,这燃的是什么香?” 众仙子们都不大想理睬他,只有警幻仙子冷笑了一声:“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跟着便勉强答了他几句,答案自然是那个颇有深意“群芳髓”了。姚珊起先以为警幻仙子待那贾宝玉与众不同,待到仔细观察了一番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便明白了,这不过是个“碍于情面”,她对他的态度本质上与众仙子们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最多就是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因着贾宝玉此来是“长见识”来的,警幻仙子难免给他安排了不少节目,于是众人便暂且揭过了进门的不愉快,纷纷落了座。 姚珊也跟着坐下来留神看时,见到这室内装饰物件,果然全为女子所用。有些小物件儿比如胭脂水粉、妆奁香料等甚至有才刚刚用过的痕迹,看起来十分地生活化。然则墙上挂着一幅对联,道是:“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字体飘逸,意境出尘,立刻便昭示着这里并不是普通的女子闺阁。 姚珊在这里四处查看,那贾宝玉当然也早看见了这屋子里的东西,只是与姚珊的低调不同,他是个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当即连连赞叹,可惜主人家仍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表现得十分冷淡。 按着礼节,这个时候要互通姓名,于是姚珊终于知道了,那引着她来的仙女名叫痴梦仙姑,那唇边有梨涡的仙女名叫钟情大士,剩下的有叫引愁金女的,有叫度恨菩提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号,说下来七七八八,都是司掌爱恨情愁、风花雪月的称谓。 那贾宝玉欢天喜地的同众人一一厮见过,眉梢眼角的喜色就一直没有褪去,当真是见了美女就满心欢喜。及至到了姚珊,她方待要打趣他几句,却见那钟情大士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笑道:“这是我的妹子,名唤碧桃,小名姗儿的便是。” 那贾宝玉定睛一看,似乎也认出了姚珊,但那钟情大士说得如此笃定,他反倒又不太确定了起来,只小声地念叨了几句,什么“果然同她也很是相似”、“果然也是个仙子的品格儿”之类的,不知道是什么囵吞话,然后便也同前面一般,恭恭敬敬地朝着她见了个礼道:“见过碧桃姐姐。” 姚珊虽然不知钟情大士的用意何在,但当然也不好违了她的意思硬要同贾宝玉相认——说句实话,她还真不想在这么漂亮的地方还对着个阴魂不散的贾宝玉,故此便也含笑点头道:“有礼有礼。”然后便正襟危坐,轻轻地将这一章揭了过去。 说话间,早有小丫鬟们摆上酒菜来,众人举杯共饮。这酒当然也是仙家的美酒,只不过贾宝玉照旧还是要发言勤学好问的精神,得到了“万艳同杯”的答案。 姚珊因旧日读过此节,自然知道这些东西,她尝着这酒十分甜美好喝,却偏偏有这么个谐音丧气的名字,倒是不由得有些替它觉得可惜。既然是百花之蕊、万木之精所制,还不如就叫“百花酒”,或是干脆叫“万花”呢。就是不知道,这是警幻仙子为了警示贾宝玉这浊物而专门这么叫的,还是本就如此了。 可惜,如此的用心良苦,在贾宝玉身上却似石沉大海,全无反应。众仙子忍不住纷纷暗自摇头,就连警幻仙子也不免微微叹了口气。于是节目继续,这一次,却是那传说中的《红楼梦》十二金曲了。 姚珊从引子听到了收尾,虽则并不是初次听,但这现场版的,又怎同书中的一样。待听见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中居然也真地涌上了一丝空茫,倒也真是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更是不知到底有没有用了。 她这里感触颇深,那边儿贾宝玉却竟险些打起了瞌睡,气得警幻仙子连连叹息,也道这傻子是没有啥慧根的了。贾宝玉便十分惶恐地起身赔罪,但因十分困倦,仍是厚着脸皮求个休息的地方。 于是警幻仙子便大手一挥,说送客去休息。众仙子们便将贾宝玉和姚珊两人一起簇拥着往屋外而去。 姚珊本正想着那些曲子出神,一时间也没有留意到周边的情况,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她居然跟贾宝玉一起,被送入了一间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47章 四十七虚惊 看着那些小丫鬟们含笑预备关上门退下,姚珊大吃了一惊,正待想法子先冲出去,却见里面珠帘轻响,一片馥郁芬芳之气氤氲而来,抬头看时,早有个绝色美人倚着帘子浅笑,眉目含情,天香国色,似乎在娇媚地暗示着“来吧,快进来玩儿罢。” 贾宝玉原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此刻见到这美人,也惊得眼珠子都瞪圆了,连连道:“这是怎么一说?姐姐可知晓?” 姚珊见他冲着自己来,一副柔弱惊恐的模样,倒也有些好笑了起来,心道,不知道这位神瑛侍者是本性便是如此娇嫩,还是因落入了凡尘,终日混迹在脂粉堆里才愈发变得如此,总之,这么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实在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虽然说见到这位小爷如此少见的一面,让她十分好笑,但因着自己这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的事儿,姚珊却也当真高兴不大起来。 说起来自进入了太虚幻境以来,除了多了她这个打酱油的,其他诸事,时时处处都合着书中的剧情的,但偏偏就到了这贾宝玉同秦可卿最要紧的关头,却把她也弄了进来。这初试*原本的两个人都已经在了,现下多了她一个,实在是奇怪的很,让人猜不透那些仙子们想要作何打算。 偏偏此前还同她亲亲热热的几个仙子,这会子居然都不见了,整个房中只有那长得很像是秦可卿的美人含笑相迎,倒也愈发地诡异了起来。房中的熏香、摆设、氛围,无一不暧昧万分,以至于让姚珊都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仙子们时髦到要她也参与其中去了。 看着相貌生得挺好,但仍是一团孩子气的贾宝玉,还有美得让人无法抗拒的秦可卿,姚珊默默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要命啊,不管事情要如何发展,她总要想个法子摆脱了这种可能性才好。 一念未了,早有个女声在房外缓缓开口,说的居然是什么贾宝玉是“古今第一淫、人”那一套。想来平日里即使胡闹了些,这种将这种事儿大刺刺的直白说出来的话,贾宝玉也是从未听闻过的,故此,他吓得更是厉害,只哆哆嗦嗦地站在在那里不动,隔着窗子拼命同警幻仙子解释、辩解。 警幻仙子自然不会被他说倒,随随便便地就又说了一大堆话来论证她的观点,两个人又是好一番口舌。姚珊先时一则出于礼貌,二则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还在那里站着等来着。后来,渐渐却发现房内的熏香十分让人头昏,那秦可卿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便有些脸上发烧、浑身不舒服起来。 正在那里昏昏沉沉的时候,她稍微不留神碰到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古镜,然后便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看着屋内的情绪,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了声好险。那边儿警幻仙子和贾宝玉还在隔着窗子一问一答,她却已经按捺不住,还没有等到警幻仙子同那贾宝玉密授*知识,便悄无声息地上前,从身上摸出一根银针,一针就将贾宝玉给放倒了。 警幻仙子和秦可卿都大吃了一惊,连戏都忘了演下去,一个放下了珠帘,一个直接冲进了门,都来查看贾宝玉的情况。待到确定了他只是穴道被制,昏睡了过去,方才放下心来。那警幻仙子便叹息着看着姚珊道:“这么许久未见,碧桃竟还是那么个暴烈的性子。这么样一个人,怎么就说放倒就放倒了呢?虽是幻境之中,此生魂与他本尊也是休戚相连的,若是一时间弄岔了,让他有个好歹,倒叫我如何交代呢。” 秦可卿只微笑,仍是同凡世里一样柔顺的模样,却并未说话。这么看着,倒是更像是个假人了。莫非这根本就不是秦可卿的本体,而不过是个仙法还变出来的虚影儿? 姚珊心中虽然有些疑虑,但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是先打发了警幻仙子要紧。于是她便冷笑了一声道:“死了便死了罢,左右这夯货也断没有什么长进的可能,不过是白费心机罢了。只是警幻姐姐自个儿做的个好人情,倒是把可卿同我往火坑里推,何苦来哉。大家索性一拍两散,落得个清静。” 那警幻仙子被她说得张口结舌,满面通红,待要发作,却偏偏觉得她说得倒是不无道理,想要说点儿什么,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假人儿可卿仍是微笑站在一边儿,指望她来圆个场儿,似乎是不能够了。正在那里尴尬的时候,忽然听得门外数声笑语,早有几个仙子推门进来了,却正是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几人。 便听得那打头儿的痴梦仙姑笑着道:“警幻姐姐今日可算碰着了对手了。谁不知道咱们碧桃妹子是个女中丈夫,司得了案判、掌得了鸳鸯剑的。” 钟情大士紧随其后,也笑道:“这是自然,纵使姐妹们不常在一处儿,碧桃妹子这性子仍旧,纵使吃了她这一炮仗,也仍是又恨又爱,恨过反倒更爱了。” 其余几个仙子也纷纷圆场,于是这事儿就这么着过了。警幻仙子原就不过是受人之托,一心想着帮忙,反倒没考虑那么多也是有的。方才一时间虽抹不开面子,生了会子气,此刻转过了这个弯儿来,便也就好了,当即笑着道:“这原是我想岔了,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倒是把自家姐妹们装在里面了。是姐姐不好,碧桃妹子不要见外,咱们出去说话儿。” 她一面说,一面便带着众人往屋子外头走,居然就将贾宝玉一个人留在那里了。姚珊看旁边秦可卿那温顺的模样,才要开口问,便见她那人影儿略闪了一闪,就不见了。姚珊心知这是仙家的道法儿,便也不再多口,只由得警幻仙子等人携着她的手,将她带出了房门,朝着后面花园子里走去。 一时又有许多仙子来会,俱都询问她近来如何,一切可好等语。姚珊因不知道前因,想着总是昔日的熟人,便也胡乱敷衍了过去。反倒是痴梦仙姑、钟情大士等昔日里熟识的姐妹,因知道她在历劫,便不再多提昔日之事。 仙境之中自多仙花瑶草、奇珍异宝,姚珊随着众仙子边走边看边聊,时间便过得飞快。恍然天色将晚,姚珊便要告辞回去,却见那痴梦仙姑和钟情大士一左一右地围过来。一个笑着道:“碧桃妹子且先莫要急着回去,既然今日凑巧过来,便到昔日房中将息一晚,岂不是妙事。” 另一个则掩了嘴促狭地低声道:“再者说,方才那浊物吃了妹妹一针,若不多躺些时候,怕是还醒转不来呢。” 提到这个,姚珊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她虽然看贾宝玉不惯,但也没有什么谋害他性命的事儿,原不过想着教训教训他,以后便远着些也就罢了。谁知道当时一时冲动,没有细想,倒是让他这好一场昏睡,却是有些不美了。故此,她便也不提那急着回去的事儿,总之这太虚是个幻境,昔日书中言说贾宝玉同秦可卿盘桓了许久,也不过是个午睡的光景,大抵是“黄粱一梦”那种情况了,就算在此多呆一日,想也不值个什么。 于是姚珊便欣然同意,同警幻仙子等人告辞之后,便随着那痴梦、钟情两位仙子一路穿廊过巷,朝着大殿的另外一侧走去,过了几个小花园子,便到了一处开满了桃花的院子。姚珊见那桃花连叶子都是红的,开得十分热烈,便猜到这大抵便是昔日碧桃仙子的住处了。 她方才这么一想,那两位仙子果然便在这小院子前停下了脚步,转了身朝着她笑道:“这便是妹妹昔日的居所了。我们闲来无事,也少不得来打整打整,虽比不上妹妹灵秀雅致,但想来也同昔日相差大约不多。若是哪里弄的不好,妹妹可不要见怪。” 姚珊口中称不敢,连连道谢了之后,便立时请两位仙子进去坐坐。于是三人便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抬脚往院内行去。 进了院子才发现,原来这小院中布局十分精巧,虽满院桃花,但错落有致,丝毫不显得拥挤,竟似按着某种规律设定好了的一般,叫人觉着说不出来的舒服。 她信步穿过桃林,便见到桃林深处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屋舍,也是说不出来的精致高雅,便知道,那便是昔日的卧房了。那两位仙子紧跟在她身后笑着道:“未料到时隔这么久,妹妹居然还记得这桃林的穿行之法,果然正是这武陵居的主人。” 原来那桃花果然有古怪,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是随心所欲地行走而已。姚珊心知这是旧物认主,倒也不说破什么,只微笑着同那两位仙子应答了几句,便引着她们进了房中。 进门儿先是一间小小的厅堂,桌椅器皿,均是古朴雅致之物,壁上悬着一副飘逸隽秀的题字,道是“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 因见桌上有茶,姚珊便请两位仙子坐了,招待二人喝了一盏,闲话了几句,那两人便就告辞了。 是夜姚珊独自在这小楼中安睡,倒是一宿无话。次日起来,还没睁眼,便忽然听得前面有人传话道:“姑娘快往前面去罢,宝二爷魇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48章 四十八委 这声气有些不好,声音也挺大,姚珊吃了一吓,倒是立刻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仍是躺在宁国府借住的小院儿厢房之中,哪里有什么桃花、阁楼,又哪里见到什么仙子美人,皆不过是一枕清梦。 小桃见她醒转,慌忙上来先服侍她喝了一盅温热的茶水,方才柔声道:“姑娘,外头在说,前头宝二爷魇住了,不住地乱喊。那边儿蓉大奶奶慌了神儿,叫姑娘去看看呢。” 姚珊看了小桃一眼,见她虽然面色也有些急切,却不慌乱,便也就点头道:“既然是蓉大奶奶叫人,咱们不去看看也不好。” 一面说,一面打发了人去回外面传信儿的人,说“姗姑娘随后便到”。跟着任由小桃伺候着她梳洗了,主仆两个方才一道儿出了门,直往尤氏那院儿去了。 姚珊因随口问了句:“怎地他们家二爷竟不在客房里安歇,倒是去了蓉儿媳妇房里?”小桃上前了一句,笑道:“还不是二爷那个性子,偏说甚么客房里不好。我听嬷嬷们说,不知道在里头见了什么,才一进去就一叠声儿地要出来,倒似见了鬼似的。” 姚珊想着原著里那“事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即文章”,忍不住笑了一笑,心道,这贾宝玉果然是标准的纨绔,让他体会这句话其中饱含的做人处事儿的深意和道理,此刻又哪里能够,须得到了繁华落尽、锦绣寥落、大厦倾倒那个时候,方才能够领悟一二罢。 她笑了一回,便就把这事儿放在了一边儿,忽又想起小桃说的那乱喊,便又问道:“可知道那位二爷又在乱喊些什么?” 这一问,小桃倒是红了脸儿,只低声道:“听说喊了两三个女孩儿名字,一个不大听说过,另一个,倒是……” 见到一向大方爽利的小桃红了脸有些扭捏,姚珊倒是有些奇了,便问道:“怎地了?倒是甚么?” 小桃见姚珊追问,便知道躲不过,只得吞吞吐吐地道:“回话的人说听不大清楚,倒似个‘姗姐姐’,和甚么‘桃姑娘’。” 听见说这个,姚珊的目光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她立刻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好个死丫头,这事儿居然都不立刻回明了我。我且问你,这是谁跟你说的?还有谁知道?” 想是见到她的面色不好,小桃也吓白了脸儿,慌忙跪下道:“姑娘息怒,这是蓉大奶奶派人悄悄来说的,只跟我说了要我转告姑娘,并没有其他的人知道。” 姚珊这才略微缓和了脸色,但想着贾宝玉既然在秦可卿那里歇着,袭人等人又怎么会不跟在旁边,这话少不得又要传到贾母等人耳中。她心中愈加烦闷,恼怒那一票仙子们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就将她跟贾宝玉丢回来,偏偏一回来就碰见这个烂摊子,故此忍不住便冷冷道:“原来如此,她们倒还真是好算计。” 因小桃混混沌沌地只知道害羞,大约根本没想这事儿传出来的后果,便知道她多半也是跟尤氏、余氏等一样的心思,想着她嫁给贾宝玉,自己也做个通房呢。 到底是一处长大的,姚珊虽然气她见识不明,或者还有些见色起意,有心要发作她两句,让她长点儿心,但见着前面不远就是秦可卿的院子,她这么惊慌慌地跪着,万一再让自己给训斥哭了,让人撞见了终究不好,便只好暂时忍下,叹了口气道:“你且先起来罢,事已至此,便先去看看再说。” 说罢,见到小桃那惶惶然的脸色,姚珊又忍不住叮嘱了她一句道:“快把脸色给我藏好了,这惊慌慌的像什么样子。” 小桃慌忙答应了一声起来,努力将表情弄自然了,这才跟着她一道儿进了秦氏的院子。院子里也正慌做一团儿呢,只听得贾宝玉在那里直着嗓子喊:“兼美姐姐,姗儿姐姐……不是,是碧桃姐姐,快来救我一救。” 虽然嗓子有些嘶哑,喊出来听不太真切,但那关键的“兼美”、“姗儿”、“碧桃”却是一字不落地能听个真真儿的。姚珊只觉得头发发麻,一股子怒火熊熊而上,当即甩开了小桃和里面接出来的宝珠瑞珠,径直冲进了房内。 房里面秦可卿正站在床边,袭人等几个丫鬟正围着贾宝玉柔声安慰,偏那贾宝玉一概不管,只直着眼看着秦可卿乱喊。那“兼美”是秦可卿闺阁中的小字,这里虽没有人知道,但她到底有些尴尬,正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偏巧见到姚珊冲了进来,立刻迎上来道:“姗姨您来了,快来看看,宝叔这是怎么着了?” 姚珊冷笑着道:“不是说魇着了,何苦找我,该去寻个稳妥的太医,或是干脆找些和尚道士才是。” 那秦氏素来聪明,见姚珊脸色不好,话头儿也不太对,便连忙拉着她赔笑道:“三姨说的哪里话,现放着三姨这样儿的妙手不寻,又去哪里寻那些不上台面的人家呢……再者说,宝叔他个小孩子家家的,一时做噩梦,被魇住了也是有的,何苦兴师动众,没得惊动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若是本没甚么大碍,让长辈们知道了,又要白操心,又要干上火,反倒不美。倘若是三姨看过,真有些什么不妥当,再去寻人,也未为晚。”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捏了捏姚珊的手,朝着她使了个眼色。姚珊心领神会,暗道幸好这位可卿妹子比幻境里头那个管点儿事,竟知道帮着她打掩护,便也就略放宽了点儿心。但碍着袭人等在场,也不好跟她表现得太亲热,故此也不答话,冷笑着分开人群。 走近了看时,那贾宝玉还直着眼睛乱喊,一下子瞧见了姚珊,正要欢喜地朝着她扑过来,被她劈手抓住领子,嗤嗤两针封住了睡穴,立刻应声而倒。 袭人几个平日里哪见过如此阵仗,当即吓白了脸,颤着声儿连连唤了几句“宝玉”,看着他一动不动,愈发没了主意。姚珊也不耐烦管,还是秦可卿伸手探了探贾宝玉的鼻息,方才笑着安慰道:“袭人姐姐莫慌,宝叔这是又睡过去了,三姨的医术是得过国手指点的,断不会乱来的。想来这两针是帮宝叔叔宁了神,再醒来便就好了。” 那袭人赶忙又去看,见秦可卿所言不虚,这才放下心来,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起身朝着姚珊拜倒道:“袭人替二爷多谢姗姑娘相救,若是二爷有个甚么,我们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姚珊冷眼见着袭人一副端庄贤惠的模样,想着她那个“旧日里服侍贾母便心无二志地服侍贾母,如今服侍宝玉,便一心一意为着宝玉,眼中再没有其他的人”的风评,倒是颇有些不以为然来。这种说好了是忠心,但是前后分得太开,倒似个冷酷无情的,怪不得跟了贾宝玉一场,就差开脸儿收房了,最后贾家出事儿,就立刻跟了蒋玉菡去了。 就这一点儿也就比不过晴雯了,那破席子还真挺适合她的。姚珊在这里腹诽了一回,面上却仍是冷冷地,也不理袭人,朝着秦可卿道:“若没什么事儿,我便回去了,没得在这儿招惹闲话。” 说完,竟连秦可卿也不管,带着小桃就出了门儿。秦可卿赶着追出来,姚珊只朝着她摇了摇头,便出了院门儿。 回去自己屋里,她屏退了众人,单单留下了小桃,然则却自个儿坐在榻上,气得连话也不想说。小桃倒是很有眼色,见了这个场面,哪里不知道是要跟她算账了,故此不等姚珊发话,立刻跪倒忏悔。 姚珊看着她哭得满脸是泪,倒是也有些心软了,终究还是念着旧日的情分,缓缓开口道:“别嚎了,可知道你错在哪儿了?” 小桃哽咽着道:“都是我不好,原该早跟姑娘说,这都是大姑娘,呃,是珍大奶奶的意思,说是……” 姚珊听了这个话头儿,倒是平静了,淡然道:“她说的甚么?你且起来,原原本本给我说清楚。” 小桃答应了一声,却仍不敢起身,只跪着把尤氏想把她同宝玉撮合的意思说了遍,又说家里余氏也同意了云云。末了抽泣着道:“因太太和大姑娘说我是陪嫁丫头,故此让我帮姑娘留意着些,我真没有甚么私心,求姑娘千万别气,我再也不敢了。” 姚珊叹了口气,心道,果然是大姐和老妈合伙要把她卖了,不过,不是好好地准备着选秀么,怎么又弄上这个来了?她心中想着这个,便索性直接问了小桃,小桃不敢隐瞒,便全跟她说了,原来,却是为的万一选秀不成,或是即便选秀成了也做个锦上添花的筹码,“终究还是也嫁进国公府稳当”。 这是她妈余氏的原话,而她大姐尤氏也同意了。 这娘俩一对儿活宝,真真是好打算啊。姚珊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槽点太多,实在是没法子开始吐,正在那里琢磨着怎么给小桃好好洗洗脑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人传话儿:“大奶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已阵亡。 今儿入v了,就算木有人理我,我也会坚持下去的。 第49章 四十九挑明 姚珊一听见这个,倒也不忙着跟小桃死磕,当即低声喝令她先起来,教她收拾了滚到外面去。一面自己也已经缓缓站起身来,去迎着尤氏。 那尤氏起先看着小桃捂脸从屋里冲出来,一进门儿又看见她是这么个看似客套、实则是拒之门外的架势,加上早就从秦可卿那里得了话儿,哪里不知道姚珊这火儿为的是什么?故此,便忙上来搀着姚珊的手不让她见礼,一面又早遣了人出去,只同姚珊两姐妹在屋中单独说话儿。 姚珊心中气她胡乱做媒,因冷冷淡淡地道:“大姐姐不是陪着西府老太太、太太们听戏么,怎地想起来我这儿了。” 尤氏赔笑道:“我听蓉儿媳妇说,宝玉先前魇住了,是妹妹去替他诊治好了的?” 姚珊冷笑道:“大姐姐消息如此灵通,当真是今非昔比了。只是那东西魇住了是真,但若说诊治好了,却也未必,他若再仗着两府里上上下下的太太、奶奶、姐姐、嬷嬷们疼他,一叠声地乱喊,兴许我性子上来,便就顺手废了他的声气儿了。” 尤氏见她冷着脸子发狠,话说得愈发让人害怕,起先那点子歉疚便也就散得个没影儿了。又想到自己如此为这小妹子费心打算,这么一看反倒弄得个不是好人似得,便颇有些不快地道:“妹妹怎地如此说话儿,原本说你今日也算是大功一件,我才巴巴地丢下了那一桌子人,赶来瞧你。昔日你从不如此的,如今听着这声气儿,倒似愈发地不像了。” 看着她那个样子,姚珊面色愈发不好,索性冷笑着道:“便是不像才好呢,我若像了时,恐怕早给姐姐送到碧纱橱里去了。” 那尤氏心中虽然觉得姚珊同宝玉是良配,但真被她这么直刺刺地说出来,倒也弄了个脸红,颇有些没趣儿地道:“这是怎么一说儿,咱们是正经人家儿,便是真要有甚么,也要过了明路儿才是,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话愈发地没了规矩。” 姚珊冷笑着道:“大姐姐想是这两年日子过得太好,心愈发大了,竟还真是这么想的……这事儿头几年在家,妈还提了几句,我不过当句玩笑话儿,听过便算了。怎地大姐姐也提这个,看这样儿,还当了真?” 尤氏见姚珊当真不愿意,便叹息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道:“你这丫头,原说你最是个明白的,怎地到了自己的事儿上,便就糊涂了呢?” 她一面摩挲着姚珊的手背,一面低声继续道:“那宝玉家世、样貌如何皆不用我说了。他只小你一岁,老太太当个心尖子一样地疼着。你小时候老太太就瞧着你好,这两年没见,倘若见了我时,还总念叨着你呢。兼又有你大外甥这档子事儿,她觉得有你这么个能医擅药、知冷疼热的人儿照看着宝玉,她也放心——这是她亲口同我说的。我想着,既然我已经嫁进了这东府来,你若也能嫁到那西府,一来你终身有了依靠,二来咱们两姊妹俩也有个照应,岂不是好事?” 姚珊看着尤氏眼中那慈爱而热切的光芒,实在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想来她这位大姐是看她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便操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了,偏巧瞌睡头儿遇到了枕头,被有心人说上几句有心话儿,自然就心动了。 姚珊细细把贾母素日的行事作风、言谈举止回忆了一番,不由得暗自感叹了一回,心道贾老太太这洗脑的功夫实在是高。想她这大姐原也不是个这么好糊弄的人,只是到底出身小门小户,又没有个厉害的母亲教养着成人,根本玩儿不过那浸淫在世家一辈子,从重孙子媳妇儿做起熬到自个儿都有了重孙子媳妇儿了的贾老太太。 别的尚且不说,就冲着那几句怎么理解都可以、看上去普普通通、但绝对暗藏深意的话,姚珊就对这位老太太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几辈子宅斗里幸存下来的高手,不服真不不行啊。但是,姐姐啊,人家说归说,你要是认真,你可就输了啊。 因着早就知晓了后世之事,这其中的玄机,姚珊心里清楚得跟明镜儿似得,可叹她原以为大姐姐尤氏原是个明白人,也实实在在地想让她嫁得好,却到底还是倒在这“荣华富贵”、“锦上添花”上头了。 想到了这里,姚珊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口,缓缓问道:“这话可是西府老太太亲口说的?”尤氏看她脸色略微缓和了些,还道是她终于想通了,故此也松了口气,微笑着道:“这个自然。” 姚珊便又问:“可是大姐姐亲耳听见,那位老太太亲口说要定下我同他们宝玉的亲事,聘为正妻?” 尤氏原本刚刚缓和了些脸色,露出了半丝微笑,骤然听着她这么一问,倒是愣了一愣,那丝笑意便僵在了脸上,却仍是下意识地道:“这个倒是没说。但……” 姚珊抬手打断了她,冷笑着道:“既然没有说明白,那怎么能算做准话儿。日后对质起来,她大可以说她原没这么说过。” 尤氏显然原来也没细想,这会子听见姚珊说得分明,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对,却仍有些不大相信,呐呐地道:“这……那可是老祖宗啊,她既然亲口这么提了,该是不能够罢。” 姚珊愈发哭笑不得,但因到底是自家姐姐,只得耐着性子道:“大姐姐仔细想想,那老太太说的话,甚么‘俊俏孩子’、‘我看着喜欢’、‘能医擅药’、‘知冷疼热’、‘照看’,哪一句拿出来,只说是要喜欢的亲戚家姑娘照顾照顾自家的宝贝孙儿,又会有甚么不妥当的?她也就那么随口一说,是大姐姐想多了。” 尤氏听得她这么一说,自己又琢磨了一回,终于反应过味儿来,恍然道:“妹妹这么一说,倒是这个理儿,我原以为老太太就是这么个意思,但现今这么一想,又不是那个意思了……是我想多了?” 姚珊叹息了一声,终于决定狠下心,下一副猛药,故此便拍了拍她的手道:“这原也不怪大姐姐。原是大姐姐疼我,心上想着我的事儿,也就难免见了风便是雨了。只是,此处既然没有外人,我便同大姐姐说句掏心窝子的明白话儿罢——这宝玉,终究不是珍大爷,到底不是咱们高攀的上的。” 这话一说,颇有些诛心的意思。尤氏的脸色立刻煞白,姚珊自悔失语,忙撒娇似地倒在她怀中,又用话遮掩道:“我年轻,不懂事浑说,大姐姐且不要着恼,千万饶了我这遭儿。” 尤氏沉默了半晌,方才摸着她的头发苦笑道:“妹妹你是年轻,却哪里是不懂事呢,倒是太懂事了点儿,远强过我呢。原是我没看明白,想岔了,妹妹且放心,此后这事儿,再不提了。” 姚珊抬头看着她年轻秀丽的脸,颇有些同情地攀着她的手臂道:“大姐姐且放宽了心罢,既有苏哥儿在,左右你这辈子都有个依仗,任大爷在府里头怎么样,也都不怕。” 提到贾珍,尤氏忍不住又苦笑起来,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现如今,我也就指望着苏哥儿活着了。” 姚珊想着他一晃儿也有六七岁了,虽则早一两年便启了蒙,算来也是该进学堂读书的年纪了,便又就着贾苏读书的话题同尤氏聊了两句,看着她渐渐过了那个伤心劲儿了,方才松了口气。 眼看着时候耽搁得不短了,姚珊怕前头贾母、王夫人等人生疑,便催着尤氏回到宴席上,只教尤氏回禀她们说“宝玉没甚么大碍”。 尤氏见她如此,却是不由得笑着道:“老太太因今儿高兴吃多了两杯,也早回西府里午歇了,那边两房太太原也不喜欢热闹,随便听两出戏也散了。不然我怎好离席了来寻你,还耽搁这大半日,没得被人笑话没规矩。” 她这么说,姚珊也自笑了。尤氏又随意同她闲话了几句,方才起身出门儿。姚珊刚刚同尤氏说话,不小心滚散了些头发,原本要梳洗一番,及至唤了小桃来,才想起那说了一半儿的洗脑工作。然则看着小桃那一脸忏悔的模样,又有些心软,一面又想着不然先打发了她去秦可卿那里看看那贾宝玉到底如何了,寻思着万一不行,她再去给他扎两针。 谁知道小桃刚如释重负地答应了一声要去,那边儿秦可卿院儿里的瑞珠就笑嘻嘻地过来了,进门儿就同姚珊说:“姗姑娘果真妙手,宝二爷已经无事,自个儿醒过来了,要茶要水的,这会子已经叫袭人姐姐服侍着回老太太那里用晚膳了。” 姚珊这才放了心,便也换了衣裳,去寻尤氏吃晚饭。席间又同尤氏倾谈了几句,细细修补了下姐妹间的关系,方才告辞了回来。 晚上回到房中,忍不住又把小桃拎过来敲打了一番,说的也无非就是她跟贾宝玉绝对没戏的那一套。当然,对付小桃可比对付尤氏简单多了,只三五句话就算完事儿。小姑娘到底脸皮薄,忍不住哭了几滴眼泪出来,但两主仆自小儿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挑明了、说开了也就完了。 接受了小桃泪流满面地表示忠心和以后一定更加机灵、上进的保证之后,姚珊照常洗漱、睡下。倒是一宿无眠,看来,那些仙子们也知道这次的事儿办的不地道,故此也不好来打搅她了。 次日起来,她本是照常要去跟着嬷嬷们学规矩,才吃了早饭,便听得外头有人来传话儿,跟着小桃就进来回道:“家里太太请姑娘回去呢,说是有事商议。”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刻苦,自己都要感动了【揍 存稿箱更新,爬走。 第50章 五十回返家 姚珊听得这个信儿,本来要细细问那传话的人到底是何事。叫进来看时,却见这人居然是家里最老实巴交的尤福家的。这位婶子平日里见人话都说不清楚,基本是个“锯嘴儿的葫芦”,最是个嘴严的。姚珊一看就知道没戏,等到行完了礼,耐着性子问了她一句,她果然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只说是“家里太太说了,姑娘回去了自然会知道了”。 姚珊无奈,只好教小桃封了封赏钱给她,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她自个儿却心道,她老娘这回还弄得挺神秘,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倒是觉得有些蹊跷了。 不过待到片刻之后,尤氏亲自来,说要同她一道儿回去的时候,她便更是不放心了起来。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叫了她这个专心备选的女儿回去还不算,居然还要惊动尤氏这个已经出嫁的姑奶奶。 想到家中只有她那只知道炼丹、大大咧咧的老爹尤老爷,小户妇人、见识不高的老娘余氏,还有就是最是温柔和顺、没有什么心机的尤二姐,她心中就有些担忧,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吧。 在如此的猜测之下,她的心中便不免有些忐忑,连尤氏带着她向贾老太太辞行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贾母看在眼中,不由得笑着宽慰了她两句道:“你素来是个伶俐孩子,凡事想的多些,是个好处,但若太过,也反倒不美了。府上既是只叫了人来传话,想来不妨事。教你姐姐好生带了你回去住两日,看看到底是为着何事罢。问清楚了时,也给咱们府里送个话儿。若有什么用得着咱们府里的,只管叫你姐姐回来说。若是无甚么大事,停两日再回来便是。” 尤氏垂手应了,姚珊也慌忙恭敬地行礼,拜谢了贾母,这才同尤氏一道儿出了门。仪门那儿早有人套好了车,两姐妹携手上了车、腊梅、小桃几个丫头婆子上了另外一辆,便直奔着尤府而去。 一路上尤氏、姚珊两人未免小声交谈,却都猜不到,这个时候,家里叫她们回去,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因不知道详情,难免就往些不好的方面去想,这种未知的忐忑最为难熬,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居然觉得怎么走都走不完似的。 好容易见到了尤府的大门,还没进去,姚珊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她与尤氏对视了一眼,便命车子好生进了门。 尤府人少,院落也不大,故此只有一个正门,内里也只有两进的院落,穿过一重仪门,便是女眷们住的内院了。因平素尤老爷基本没有什么外客,故此仪门斜对着的地方,便临时是充作尤老爷会客的书房,总之也不甚用,此前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则今日里因姚珊有意留心家中的情况,便自车内偷偷往外瞧。未料到才看了一眼,居然就看见那从来没用过的书房旁边竟停着几辆车马,瞅着那式样就十分富贵逼人,根本就不像是尤老爷圈子里的人物能够用的。而更让她诧异的是,后头几辆大车上,还有一堆堆包装得很好的玩意儿,似乎是各式礼品之类。大车旁边站着几个黑衣的健壮仆人,倒似一群保镖,衬得一旁的管家尤安并几个小厮如同一群弱鸡,分外单薄伶仃。 一念未了,里头尤老娘的陪嫁叶嬷嬷便赶出来道:“大姑奶奶、三姑娘到了?快进来罢,太太正在内院等着你们呢。” 尤氏应了一声,便令车子随着叶嬷嬷往内院走。姚珊见那叶嬷嬷表情有些怪怪的,便愈发好奇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或是说,来了什么人? 一进了内院儿,她又吓了一跳,原来,老娘余氏住着的那个正院儿门口,也停了好几辆小车,还是很讲究的翠帷小车,显然是富贵人家女眷们用的,看来,这来的不只是男客,还有女眷,是一家子到访的节奏? 可没听说家里有这么样的一门子亲戚啊,她看了尤氏一眼,见到她也一脸疑惑,便知道,大约尤老爹那边儿也没有这种亲戚,那莫非是外客? 两个人正想着,尤老娘的丫头金菊、二姐儿的丫头丁香已经打帘子迎了出来,叶嬷嬷便同几个婆子将尤氏和姚珊一起扶下了车,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屋。 还没进去呢,便听得里面一个敞亮的女声笑道:“哟,大姑奶奶和三姑娘来了,这可得好好见见,二姑娘珠玉在前,这两位也必是绝色的美人儿。” 姚珊听这话,嘴角微微一抽,心道这是凤姐儿第二么?虽然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但是总觉得这恭维话儿差了点儿火候,不是很对味儿。 她看了看尤氏,见尤氏朝着她微微一笑,便携了她的手,一齐儿进了门儿。进屋一看,果然见到尤老娘、尤二姐之外,屋里多了一大群的人,尤老娘下手紧挨着她坐着的是位通身贵气的妇人,看年纪与大姐尤氏仿佛,但气势做派却比尤老娘更稳重老成,倒也有些意思。 再看她身边,顺次坐着两个女孩子,再后面还有两个略小点儿的男孩儿,还有个最小的孩子抱在乳母的怀中,倒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这连大人再孩子五六个人,加上乳母、丫头、婆子,乌泱泱三四十个人,挤在尤老娘这正房厅内,居然把个不算小的厅堂,塞得满满当当。 尤老娘一见她们俩,便起身拉着她们的手,欣喜地道:“你们可来了。” 想是见到姚珊只顾着打量尤老娘的神色,尤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搀起尤老娘,朝着也赶忙起身迎过来的那妇人微笑道:“原来今日有客来,是我们来的迟了。” 那妇人笑道:“这便是大姑奶奶?真真好端庄秀丽的人儿,快过来坐。”她又看了看姚珊,笑得愈发灿烂:“哟,三姑娘小小的人儿,如今也这样大了,外头冷,快换了衣裳来笼笼火儿。” 姚珊看着已经有些呆滞的尤老娘,无奈地暗暗叹息了一声,然后笑着道:“既是有客来,妈怎地不给引见引见,也好叫大姐姐同我认识认识,见个礼。” 尤老娘这才恍然道:“看看我,因今儿高兴,都糊涂了。”她立刻牵了尤氏和姚珊的手,指着那妇人道:“这是你大舅母。”继而又指着那几个男孩儿女孩儿道:“那是你表弟、表妹们。” 尤氏和姚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见到了惊诧,但两个都是不动声色惯了的人,便什么都不问,只微笑着同几人见了礼。 那妇人笑眯眯地,抬手就送了两盒子金锞子给尤氏和姚珊:“今个儿是头回来,也不知道姑娘、姑奶奶们喜欢什么,这些玩意儿留着随便打赏底下人罢。待到我们宅子打扫出来,定请姑娘、姑奶奶们过去好生玩儿一玩儿。” 因又指着底下的一堆孩子介绍说:“这是你大妹妹星纹、二妹妹罗纹,二弟弟、三弟弟仲锦、叔锦,那是小弟弟季锦。你大弟弟似锦在前头书房陪着你舅舅见你们老爷呢。” 姚珊听着这半文半白,又古典又通俗的起名排序方式,愈发觉得这忽然冒出来的舅舅一家子颇有些意思,然后便一一见礼。原来他们家那大姑娘星纹跟姚珊同岁,但生日小了些,二姑娘罗纹比姚珊小了两岁。那二儿子、三儿子小了姚珊四五岁,才七八岁年纪,居然是双胞胎,难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至于那位大公子,据说是跟尤二姐同岁,生日也不过大了几日,算还还不满十五岁,但已经进了学了。 尤氏和姚珊一一含笑见礼,心中却渐渐有了章程。尤氏母亲早亡,家族也零落,也并没有什么娘舅来往。想来,这位大舅母便是尤老娘那边儿的人了。 姚珊借着见礼的功夫,想了半天,总算想起很久以前尤老娘同她提过,说外祖母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虽然有个庶出的舅舅,但离家好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今看来,这位大舅母,便是尤老娘娘家这位庶出舅舅家的了。再联系方才这位大舅母说的话,还有外头那夸张的车马,想必那位大舅舅也来了,此刻正跟着尤老爹在书房聊着呢吧? 不过看这排场,这位离家多年的舅舅如今混得相当不错啊。只是,就这么着杀到唯一的嫡姐家里,显得略夸张啊。看到这么个情形,姚珊倒是觉得总算有些明白为啥尤老娘忙不迭地请了她同她大姐一起回来了。人家都炫富上门儿了,虽然弄不清来意到底是啥,但是怎么也不能输了人场啊,当然,有着宁国公府冢妇的外嫁女儿撑场面,约莫钱场也能拼一拼? 只是,既然是舅舅上门,她老娘怎地弄得如此如临大敌,莫非,昔日在家里,跟人家有甚么过节? 姚珊迅速地脑补了下子正室姨娘、嫡女庶子们宅斗的那些事儿,大抵有了个猜测,心中虽然叹息老娘昔日未出阁的时候大约脾气和性子都不甚好,但眼下也只有帮衬着她,有一步看一步。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先瞧瞧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再说罢。 想到这里,她便自动切换了模式,在近年来稳重端庄的小户闺秀的风格里,融合了点子小时候那颇有些男人婆的性子,时而端庄有礼,时而插科打诨,使出浑身解数活跃气氛。尤氏见了她这样儿,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打算,当然无条件配合和支持了。 故此,在她们两姐妹的努力下,不到半个时辰,便把那大舅母一家子哄得个开开心心。尤老娘和尤二姐的表情也放松了不少,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居然也颇有些其乐融融的意思。 因算起来都不是外人,故此也就没分男女席面儿。到了这个时候,姚珊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大舅舅,却见他是个相貌挺俊朗的中年汉子,虽然跟尤老娘没半点相似,但看着也不似个什么心怀歹意的人。看着尤老爹的表情,想来他们方才也是相谈甚欢的。 见了这个情形,姚珊的心倒是略放下了一点儿,只是因不知道他们的来意到底为何,仍心中觉得不太踏实。她跟着尤氏、二姐同那中年汉子见了礼,然后,便见到一个俊秀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少年,从两人的身后转了出来,微笑着,中规中矩地同众人见礼。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更新,为毛乃们宁愿去盖楼,也不跟我留个言,说说话儿,捂脸爬走。 第51章 五十一擢升 这少年便是余似锦——尤老娘的庶弟余家舅舅的长子了。 虽说此前已经见到了他那一双容貌都堪称上乘的父母,还有那几位美得各有千秋的弟弟妹妹们,但见到这位大表兄,姚珊还是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这少年的相貌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好看,兼之看上去竟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灵秀之气,竟远胜了他们一家子人,倒似是把全家所有的精华都一个人独享了一般,所谓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过如此。 因他生得太好了些,尤氏、尤老娘等显然也吃了一惊,见他落落大方地上前行礼,便也慌忙答了礼。轮到姚珊时,冷不丁那位大舅母苏氏却忽然道:“听你姑妈说,你这位三妹妹也是读过书的,得闲时,锦儿可同三妹妹多切磋切磋。” 那少年微微一怔,见他母亲看他,便只得点头应了,然后仍含笑同姚珊见礼。姚珊便也只有先微笑着答了礼,跟着却笑道:“我不过跟着父亲些许认识了几个字,哪里像大表兄,小小年纪便进了学,做得的定然都是大学问。我这点子东西,又怎么好在大表兄面前班门弄斧。” 苏氏笑着谦逊道:“他哪里有那等厉害,素日里也顽皮的很,不知道被你舅舅打了多少回,不过是个运道好些罢了。” 姚珊微微一笑,因见一大堆人仍站着说话,不由得笑道:“大舅母着实是过谦了,我原也不懂那些,不过若说是光靠着运道好便能进学,那天下岂不是就没有白丁了?按着我的心思,本来同着大舅母再多说几句话儿方才是好,只是,咱们若再是如此站着说话儿,恐怕就要把大家伙儿都给饿着了。” 尤氏也笑着劝诸人先入席再说话,那苏氏便也笑着应了,喜滋滋地看了看姚珊,又看了看她儿子,然后便恭敬地请尤老娘先入席。那边儿姚珊的大舅也恭请尤老爹上座。姐夫小舅子、大姑子小婶子四个人谦让了好一会子,尤老爹方携着尤老娘上座了,众人这才一一入座不提。 只是那少年余似锦听得姚珊方才那话,倒是又多看了姚珊一眼,方才拱手施了一礼,也依言入了席。上首那位大舅舅早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跟大舅母苏氏相视一笑,便继续各自同尤老爹、尤老娘寒暄吃酒。 对此,姚珊浑然不觉,只顾着上下照应。因人多事儿杂,她又不想让这明显是“衣锦还乡”的大舅舅一家太过看低了自己家里,故此事事要便难免要求个尽善尽美,几乎把自己忙得个倒仰。家里人仰仗她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有尤氏心疼她年纪小,偏偏最费心,不时帮衬她一二,倒也将这一桌宴席照管的妥妥当当。 因着有尤氏、姚珊的努力,这一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宾主尽欢。饭毕,因尤氏放心不下宁国府那边儿的事儿,又兼要同贾母等回话,空耽搁久了不好,便先告罪回府了。 这边儿大舅一家也略坐了一回,便也告辞。姚珊同着尤老娘苦留了半天,说吃了晚饭再走,那大舅母苏氏只笑着道:“因明日我们老爷便要去面见圣人,今日须得早些回去安置。兼之我们才自金陵来了几日,东西还没规整好,故此只有谢过大姐留饭,改日再登门叨扰了。” 尤老娘犹自没反应过来,还是姚珊笑着道:“既是圣人的差使,我们也不敢多留舅舅舅母了,改日且定要再来。” 苏氏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姗儿真真是个伶俐人儿,今儿个辛苦你上下照应了,大姐真是好福气,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要是有一个能像姗儿这般省心便好了。”她一面说,一面叫人拿了一个小盒子过来,亲自打开了,递给了姚珊道:“舅母身上别无长物,这对镯子姗儿你且拿去戴着玩儿罢。” 姚珊低头看了一眼,因见那镯子十分贵重,且总觉得送镯子带着点儿特别的含义,便有些迟疑着没敢接。有心不要,但身为小辈儿又没啥发言权,只得看了她老娘一眼,笑着道:“太太您看,舅母又要送东西给咱们了呢。” 听见这话儿,尤老娘方如梦初醒地道:“唉哟,可不敢再要你舅母破费了。”那苏氏见此,也不言语,只笑着拉过姚珊的手,亲自将那对镯子给她套上道:“这还是我们老爷头几年在金陵得的呢,我今儿一看姗儿,就觉得这东西跟这孩子方才能般配,幸好也带在身上,这不,大姐你且来瞧瞧,姗儿戴上多好看。” 想不到这位大舅母居然还真是个说干就干的主儿。尤老娘还在那里推脱,姚珊看着那对已经套上自己手腕儿的白玉镯子,因实在不想拉拉扯扯地难看,便叹了口气,伸手一拉尤老娘的衣袖,然后上前施礼道:“如此,我便拜谢舅母厚赐了。” 苏氏笑得愈发灿烂,再三要姚珊姐妹们闲了去她家宅子玩上几天、住上几日之后,便依依不舍地告了辞。 因二姐儿定了亲,不便出门,姚珊便同尤老娘去外头送人。到了仪门外又见到了她那位大舅舅同尤老爹有说有笑地从书房出来,后头跟着那位美得不像话的大表哥。姚珊暗暗叹了口气,却仍是什么情绪都不露出来,只上前微笑见礼,与他们辞别。 整个过程中,尤老娘的话都很少,基本上是姚珊戳她一下,她动一下。虽然说尤老娘平日里也没有太大的控场能力,但失魂落魄成这样儿的情况也十分少见。姚珊没奈何地,也只有撑着代她将这些该说的场面话儿都说了,该做的礼做全。她面上带着最甜美的微笑,心中却暗暗担忧,恐怕等会儿人走完了,她又有好大一段儿故事要听了。 跟她预料的一样,送走了大舅一家子,又同尤老爹闲话了几句别后的诸事,回到了内院之后,尤老娘便忧心忡忡地道:“三丫头,你看,你大舅舅、大舅母这是怎么个意思?” 姚珊笑道:“这还能怎么个意思,舅舅方才在席上不是说了么?他这些年五湖四海地闯荡,也闯荡出一份家业来了。因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加上那位余大表兄也要进国子监读书,故此才想要举家回来都中过活。太太不是常说娘家没有甚么人了,这不正好多了一门儿娘家亲戚么。” 尤老娘叹息了一声道:“你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过去的事儿。只怕,他这回回来,倒未必是要跟咱们好好做娘家亲戚呢。” 听说这里送完了人,二姐儿也得了话儿,早就从她的院子里赶过来等着呢。听见尤老娘这么说,便笑着宽慰她道:“我看大舅舅同大舅母,倒也是挺和善的人,太太是不是言重了,恐怕未必能够罢。” 姚珊也笑道:“谁说不是呢,所谓血浓于水,大舅舅到底也是太太的兄弟。” 尤老娘又叹了一声,方才拉着她们姐妹坐下,好好将前事同她们俩说了一遍。原来果然不出姚珊之前所料,这位庶大舅小时候颇被尤老娘这个嫡姐欺压,算起来虽然是些小事儿,但有一件却是十分大的,让尤老娘看见庶弟就惶惶然不可终日的病根儿了。 这事儿还是因尤老娘同这庶舅的生母姨娘不甚对付起的。尤老娘的生母早逝,外祖父余老爷那一群姬妾就这姨娘一个人养了个儿子,因并未续弦,故此这姨娘便很有些以当家主母自居的意思。这当然惹得嫡女尤老娘的不高兴了,两人一度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要死要活,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尤老娘那个时候颇有几分脾气,那姨娘仗着有儿子也断然不让。两个女人的战争以尤老娘技高一筹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告终,尤老娘的爹余老爷一气之下便将那姨娘打发到了个偏远的庄子里去了。那姨娘气性大,居然跳了河,说是尸首都没找到。这位庶子舅舅当时不过十四五岁,听了这个二话没说就离家出走了。把余老爷气得半死,寻思过味儿来,又气上了尤老娘,这才早早地将她随便嫁了出去,自己又生了几年的气,便也一病死了。 姚珊听着尤老娘将这些事儿讲完,虽然暗叹原来还真有这种狗血的宅斗桥段,但也无可奈何,这里面间接弄死了衣锦还乡的庶子的生身姨娘的那位嫡女就是她老娘,让她实在不好评价。不过看着她那个样子,她很有些怀疑,这位老娘是怎么赢过她姨娘的,就不知道能被她娘这种水准的宅斗打倒的那姨娘,又是个什么样子了。 虽然严格意义上说,那姨娘是自己跳的河,并不是尤老娘逼死了她,但谁知道那位庶子舅舅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古代的这种事儿真的不好说,况且这种东西也当真不是她擅长的领域,姚珊心中不免有点儿犯难。 不过因看着尤老娘和尤二姐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也只好笑着安慰她们道:“太太当年也是不得已的,再说了,那个时候,太太尚还年轻,纵使有些不是,那姨娘的气性也太大了些,偏巧大舅舅也年轻气盛的,这才弄到没法收场。只是事已至此,太太担忧害怕也是无益,不如以静制动,看看他们这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罢。” 二姐儿听见她这么说,因也笑着道:“还是三妹妹说的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太且放宽了心罢,等等看,他们想要如何再做打算。” 有姚珊和尤二姐两姐妹劝解,尤老娘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儿,这才觉出累来,因打发了两姐妹出去,自己睡了个午觉。 姚珊便同二姐儿告辞,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走着走着,二姐儿见周围没人,便小声朝着姚珊道:“快给我看看你的镯子?你说,那大舅母是不是相中你了。” 姚珊心里原就有些嘀咕,听见二姐儿这么一说,愈发觉得没意思了,因苦笑着道:“二姐姐也是这么想的?但就只怕,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二姐儿见她心烦,也不好再同她顽笑,只安慰了她几句,见到离着她的院子已经不远,便不再打搅她,放她回去休息了。姚珊回到房中,默默坐了片刻,也躺在了榻上,只是,却一丝睡意都没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似的。 过了后晌,早有尤氏打发人来问,她回了个“无甚大事,过一两日仍回宁国府来”,便打发了那人回去传话。晚间同尤府一家子人共进晚餐,尤老爹还在对那余似锦赞不绝口。二姐儿看着姚珊一笑,被她翻了个白眼儿,便不说话,只安心吃饭。 尤老娘因吓得狠了,精神便有些不济,饭后随意闲话了几句,便就撵了她们姐妹回房,自己安歇了。 一宿无话,次日起来,却见到素日帮着传信的人,送了黛玉的家书过来。姚珊展开来看时,不由得笑逐颜开。原来,竟是林如海升职了,不日就将携家眷进京,这下子,她又可以跟黛玉妹子欢乐地玩耍了。 当时她只道这是件喜事,却不知道,也正是因了此,她的人生,又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木有人理我么?默默地更新,爬走了。 第52章 五十二玩伴 因天冷,驿马不便,这封书信的落款还是一个月前,但到了姚珊手上时,却已经辗转过了一月的光景。 姚珊暗暗算算日子,知道林家的船到都中也差不多就这两日了,因同黛玉算来又是许久未见,倒也还真心有些期待。想看看她现在既有庶母幼弟扶持,又有不但没亡故、还升了职的老爹林如海教养,此番是会长成怎么个模样了。 这虽然是个让她十分高兴的消息,但因着余家舅舅这事儿,又到底还没见到黛玉的人,故此这欢喜劲儿一过,她便又有些怅然了。 故此虽然说尤氏那里一直派人来催,但她因不放心老娘,加上心情不甚好,便又在尤家住了一日,陪着二姐儿一道儿又开解了尤老娘一番,看着她情绪稳定多了,这才略略放下了心。 只是不过才在尤家住了两日,那边儿宁国府里尤氏又派人来接,说是老太太又问起她,问她府上的事儿办完了没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另外说接到了家书,西府里头先大姑奶奶的大姐儿因林姑老爷擢升了都御使,已经启程进京,就在这一两日便到。到了必是会先去拜见老太太一番的,因听说她同黛玉熟识,故此叫了她赶紧回去,正好见面。 姚珊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又见尤老娘好像也过了那个劲儿,加上余家庶子舅舅这件事儿她也想征求一下大姐尤氏的意见,这么一想,她便就痛痛快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重新打包回了宁国府。 到了宁国府,尤氏便来接着她,自然还是先去拜见贾母,毕竟人家对尤家的事儿还是挺关心的,兼且又是这两府里的长辈,不管怎么说,总得给人家回个话儿。 去到荣国府,见了贾母,姚珊自是恭谨地回了话,再三感谢了贾母的关心之后,又跟三春、宝钗陪着她说了会子闲话,因凤姐儿也在,最是会活跃气氛,便提到了黛玉不日就要来,日后便又多了一个姐妹做伴等语,一时欢笑不断。盘桓了一个来时辰,看着贾母有些乏了,众人方才告辞了出来。 晚饭当然也是在贾母那里吃的,少不了又见到了贾宝玉。他自从上次在宁国府被姚珊扎了几针之后,见到她便有些怯怯的。姚珊只装不知道,仍是客客气气地问了好,大家闲谈几句,各自散了。 回到房中,尤氏却早在等她。她便亲手沏了一壶茶,先倒了一杯奉给了尤氏,自己也倒了一杯,却不忙着喝,只捧着暖手,然后便在尤氏的身边儿坐下,慢慢将尤老娘并余家舅舅那点子事儿同她细细说了。 尤氏缓缓喝着茶,半晌不语,见姚珊也不说话等着她的意见,便笑道:“你素来是个明白的,对你这舅舅一家子的来意,你心里可有什么章程了?” 姚珊陪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还是要大姐姐多教教我才是。”见她这个样子,尤氏也不免笑着打趣她道:“你这丫头,又在这里蒙我呢,当我是家里太太和二姐儿那般好性儿,只由得你混闹呢。” 知道这位大姐姐眼睛里不揉沙子,姚珊却仍有些侥幸地想着用玩笑几句混过去,毕竟那被人家看上的事儿,饶是她脸皮再厚,也怎么都有些不好启齿——当然此前跟贾宝玉那个乌龙却又不一样,这一次这个好像真的有点儿危险的样子啊。 尤氏见她不说,便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儿,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的很。我倒是可以让人去暗暗打探打探他们家的底细,届时若果真是个好的,太太也实在不放心他家的人,你便遂了你大舅母的心,给她们家做媳妇儿就罢了。” 姚珊正喝着茶,冷不丁听了这话,当即一口茶喷出来,把自己呛得够呛。小桃慌忙递了帕子来,腊梅也笑道:“大奶奶还说咱们三姑娘这几年看看地大了,端庄了不少呢。这会子看着,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再怎么着急说话儿,正喝着茶呢,可也慢着点儿啊。” 姚珊咳得脸都红了,末了终于缓过气儿来道:“大姐姐、腊梅姐姐又在拿我取笑儿了,太太怎么肯?便是太太肯,我也不敢应啊,又不知道底细,都不知道是不是个坑呢,没得自个儿巴望着往那里头跳。” 尤氏笑道:“这若是换个人,我便也信了,只是这位锦哥儿,可与旁的人不同。我见你先时瞧着那他那样子,直瞧得好似要把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还当你愿意的紧呢。” 姚珊这次的脸是真红了,好歹借着方才呛着的借口,干咳了几声。一旁的小桃立刻会意地上前接话道:“大奶奶说的哪里话,我们姑娘不过就是没见过这等人物,又因是表兄,方才多看了一眼罢了。”她顿了顿,又微红了面颊,小声道:“别说姑娘了,那位大爷那等人物,连我们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呢。” 她说得天真娇憨,看着还真是颇有点子仰慕的意思,于是众人便都一齐笑了。尤氏笑着笑着,却忽然出了一回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旧事,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这说的也是呢,那孩子生得确实难得,我原想着西府里的宝玉、还有咱们府里的蓉儿都算生的好的呢,若是拿来同这哥儿站在一处儿,那真真是立刻就给比到泥地里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那样的府里,如何调养得出这样的人儿来。” 姚珊听得她这么说,便笑道:“自来灵秀人物俱都是天地生成的,与出身何处,本就并没甚么相干。”她顿了顿,又道:“再者说,我看苏哥儿大了,说不准生得比那更好呢。” 尤氏听她这么说,反倒又笑了:“又不是个姐儿,要他生得那么好做什么呢,只求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过完这辈子,便也就罢了。” 姚珊也笑起来,心说都怪那人生的那么样一张脸,于是果然这对话就往着奇怪的角度去了吧。她想着尤氏不大喜欢贾苏同贾宝玉和贾蓉那样,故此立刻接口道:“苏哥儿自是不同的,我看他那样子,定是个要进学的,大姐姐是个有福气的,苏哥儿的前程也是错不了的。” 尤氏这次笑得倒是由衷了许多,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看看地天色晚了,尤氏方才回了房。临走还是叮嘱姚珊,教她传话给尤老娘,不要轻举妄动,待她找人先去探听探听余家的底细再说。姚珊自然是应了,左右她过来找尤氏商议,本就也存的是这个心思。 送走了尤氏,她由得小桃服侍她拆了簪环,沐浴更衣,然后独自躺倒在榻上,辗转反侧,总觉得眼前似乎总晃动着一张明艳非常的面容,直折腾了半天方才睡着了。 次日晨起,她还没梳妆完,就听得外头有小丫头子来传话,说“今儿林姑娘要来,老太太教姑娘们今日都不必上学了,去她房中等候”。姚珊心道黛玉果然来了,没想到昨儿自己才从尤府里过来,她今日便到了,倒还真是算着日子一般,来得很凑巧。 因命小桃速速给她梳洗,然后选了件儿素净的衣服穿了,首饰头面也拣了素净的珍珠、银饰,简单装扮了,方才朝着贾母房中而去。 路上遇到了宝钗,见她穿的也十分素净,便知道她也得着黛玉过来了的信儿了。姚珊便同她打了个招呼,两人携手往贾母房中去。 还没进门,已经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哭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哽咽着道:“我素日最疼你母亲,谁料到她居然先我一步而去。” 这人自然就是贾母了,看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黛玉竟是已经到了。姚珊同宝钗对视了一眼,忙敛容进了门。果见贾母坐在上首,正抱着一个身量纤瘦、一身素服的小姑娘痛哭呢。旁边三春姐妹、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秦可卿几人都在,见此情景,也都忍不住拿着帕子拭泪。 姚珊想起黛玉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也着实替她难过,眼眶也有些湿润了。里头早有人见了她同宝钗,因上头哭得正伤心,便只朝着她们俩招了招手,让她们俩也站在了三春姐妹旁边。 待到贾母又抱着黛玉哭了会子,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等人便上去好生劝解,半天方好了些。还没等坐下好生说句话,便听得王熙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姚珊暗道,这大约又要看一回凤姐儿那“人未到、话先到”的做派,还有精妙的说话技巧了。 果然,就见那帘子一掀起来,王熙凤穿得华丽丽地就走进来了。见她满身锦绣,珠光宝气,倒也真像个神仙妃子一般。她进的门来,好似把一屋子人的眼球都吸引了过去,说的话也十分得体,照旧是那八面玲珑的模样。姚珊便暗自叹息,这种等级的公关高手,真是百年难见一个,不服不行。 过了一会儿,鸳鸯传话说,贾宝玉也来了。听见这个,姚珊的心中便有些紧张起来了。传说中的宝黛初会呢,就不知道,到了这会儿了,这位二爷还会不会发疯去摔他那玉。 她一念未了,只见帘子一动,贾宝玉已经进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更新,爬走。 第53章 五十三前盟 推迟了一年多之后,宝黛还是初会了。而且作为列席这次见面会的成员之一,姚珊有幸近距离地围观了这场初见。 因天冷,贾宝玉今儿穿得红彤彤的,从箭袖到大氅甚至是抹额,都是大红、猩红或是丹红的颜色,看上去很是红火。这种亮瞎眼的颜色,更是衬得他唇红齿白,面若满月,色如春晓之花……曹公诚不欺我,这浊物,好好装扮起来,还当真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姿色,只是可惜,“腹内原来草莽”,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皮囊。 黛玉对这经济之学,是没有怎么表现过在意的,就不知道她是不认同,还是单纯的不说。宝钗却是不时规劝了贾宝玉几次的,想来她定是人物经济文章是成家立业的根本。 在这一点上,姚珊个人的想法和宝钗的观点也比较接近。男人嘛,还是要立业的。不管是先成家后立业,还是先立业后成家,总之,不能一事无成,在家里胡混……真不知道,妹妹当时看中了这浊物哪一点,作诗作诗不行,读书读书不成,也就是落得个长得凑合,家世唬人,还有,便是那一张会甜言蜜语的嘴,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方便吧。 且不说姚珊在这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那一边儿,贾宝玉已经一个头磕了下去,朝着贾母请安:“老祖宗。” 一语未了,早被贾母搂进了怀中,笑着道:“快来见过你妹妹。”贾宝玉答应了一声,忙去黛玉面前作揖见礼。黛玉也慌忙起身答礼,素白的衣衫里,那小腰儿愈发纤细得不盈一握。因此前姐妹们早已厮见过,故此,宝黛见礼之后,便就一起落座。 却见那宝玉仍细细打量着黛玉,半晌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黛玉含羞低头不语,旁边贾母倒是笑了,摩挲着贾宝玉的手道:“可又是胡说了,你哪里曾见过她?”姚珊默默叹了口气,暗道,在哪里?怕是在梦里吧。那太虚幻境,可不就是大梦一场,梦里你还给人家浇过水呢,就是大约跟三姐我似得,也早就不记得了罢。 她在一旁听着贾宝玉在哪里说着虽然初见但是看着面善就算重逢啦,贾母欣喜地点评这样好,大家以后就更好相处啦之类的场面话;倒是暗暗称奇,今儿怎么没摔玉呢?感情是今儿漂亮姐姐、妹妹的太多了,所以不好施展了?话说他初见宝钗的时候为啥也没摔来着?可惜她当时没在场,没看见啊。 姚珊一面仔细留意他们的对话,一面却腹诽着,看来这位爷的嘴皮子功夫,此刻还不算到家,若是真的敢说“我在梦里见过妹妹”,“妹妹没有玉、我也不要这破玉了”啥的,她就真的服了他了,这才叫有个“木石前盟”的样子嘛。不然,要拿神马去跟人家的“金玉良缘”比拼呢? 不过这么一想,原著里头这“木石前盟”好像真的是无迹可寻的。那癞头和尚尚且还知道给宝钗个保命金锁配那通灵宝玉呢,到了黛玉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居然只是要化她出家?可见,这场缘分果然是用来“还泪”的,警幻仙子那帮子仙人们实在太坑爹了,一定是故意要这么弄的吧? 想起这“木石前盟”跟“金玉良缘”,就不能不想起她的那个古镜。这也实在是怪她老娘余氏和大姐尤氏那丰富的想象力:说什么“他有宝玉,你不是也有个宝鉴么”。汗,两位以为这是“风月宝鉴”么?所以能跟“通灵宝玉”来个“玉鉴钟情”? 趁早别做梦啦。她早就曾经细细看过,这古镜上面只有些雕刻古朴的花纹,并没有什么文字。拉郎配是不可能的了。而此刻主线剧情已经按照原著展开,大约是没有她什么事儿了——再怎么样,有林黛玉和薛宝钗戳在那里,再不济还有金麒麟的史湘云呢,贾母也定然不会再考虑她这“古镜奇谭”了吧?尤氏早已经明了她的心意,想来余氏也早晚会认清楚这个事实的,咱等级不够,跟这位二爷还是有多远离多远的好。 再说,借着这参选的东风,短时间内大约也不会有其他什么正经议亲的事儿了。姚珊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看着各有千秋、堪称绝色双姝的黛玉和宝钗,心道,既然她自己都可以独善其身了,那么,索性,就也再大干一场,顺手帮着这两位妹纸获得幸福啥的,不也挺好的么? 围观宝黛初会的这个功夫里,姚珊已经下定了决心,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薄命司”啥的,改为“好命司”不是也很好么?反正梦游太虚幻境的时候,也没有人跟她说过,不能逆天改命吧? 就在姚珊这场头脑风暴终于结束的时候,那边儿的叙旧也告了一个段落了。贾母当然是要留黛玉在荣国府小住的,黛玉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没有当面表示为难,只是微笑着先点头表示荣幸,然后却恭谨地言说要先回去请示下老父。 想是没料到是这种结果,贾母不由得微微一怔,凤姐儿见此情形,当即上前笑道:“妹妹小小年纪,竟想得这样周全,真是难得。只是,老祖宗今儿如此高兴,妹妹又是头一回来,便就暂且先留一晚,陪陪老祖宗说说话儿也好。姑父那里,我们派人去传话儿。” 黛玉听得她这么说,自然也不好不从,只得笑道:“琏嫂子既这么说,那我便要叨扰外祖母并大舅母、二舅母同各位嫂子、姐姐们了。” 贾母听了这话儿,方才笑道:“瞧瞧咱们这玉姐儿这么小小年纪便已经如此知书达理,又会说话,又懂事儿,真真同你们姑母小时候一个样儿……”一语未了,因想起了贾敏,不免又抹起眼泪来。黛玉见她哭了,自己当然也潸然泪下。 众人自是又上前好一阵安慰,半晌方才好了,却也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外头忽然又传话来说“林姑老爷来了。”本待要来见贾母,问她的安,但因她怕见了彼此伤心,便说教“大老爷、二老爷好生陪着,改日再见”了。 于是众人便去传饭,姚珊跟着尤氏同贾母、黛玉等一屋子人一道儿将午饭吃了,方才继续闲话。因林如海就在荣府外书房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见面,贾宝玉自然也要去拜见姑父的。他似乎十分不舍得离开贾母这间满是漂亮姐姐妹妹的房子,故此急匆匆地去了,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来了。姚珊抬眼看他时,见他又换了一身儿衣裳,却也是用的素色,想来是因见林如海,终于有人提点他别着艳色了。 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说起林姑父如何和蔼,如何英伟,又炫耀送了他什么礼物等语。又说贾蓉,贾苏,贾兰几个也都过去见礼,弄得也很是热闹。只是因林如海公务繁忙,呆了一个时辰就走了,临走前专门派人来传话“教黛玉好生陪外祖母住几日,家里的事暂且不必挂心。” 贾母听了这个自然十分欢喜,早搂了黛玉在怀中说话,贾宝玉也蹭在她们身边儿,丝毫不管男女大妨,没脸没皮地逗着黛玉说话,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姚珊也微笑着偶尔陪着接几句话儿,但因坐的远,黛玉又被贾母、贾宝玉、凤姐儿那些人团团围着,半天也轮不到她说一句,倒也落得清闲。 如此很快便到了后晌,贾母因见了黛玉精神爽利,连午觉都不睡了,众人便也只有陪着。不过因尤氏、凤姐儿,都有一大堆的家务事儿要管,邢王二夫人也不愿久呆,李纨又要照顾年幼的贾蓉,贾母很快便打发了这几个人走了。只留下了宝钗、三春并姚珊这几个小姑娘,还有贾宝玉那活宝。 贾宝玉此前因见到宝钗、姚珊便已经惊为天人,此刻见了黛玉,更是觉得一颗心都酥了,不知道分成几半儿的好。他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恰如误入宝山之中,不知道选哪一样的好了。给他这举动一弄,姚珊心中十分烦躁,却见宝钗照旧端庄,黛玉照旧悲切,便暗道自己果然还是火候不够,不由得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借机跟着尤氏撤退了。现在即便如此,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好在这会子人少了,黛玉便也能多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儿了。再加上贾母见黛玉身子怯弱,便借着聊“丸药”引着姚珊说了几句有关“不足之症”的成因和治疗。因着也算半个专家,提到这个方面,姚珊倒是能够侃侃而谈,通俗易懂地说了几句。那就是这个病要好生调养,少见外人,从此不见哭声什么的——基本上跟癞头和尚说的一样,只不过,换了个医理的外皮,一切就很顺理成章了。 贾母因笑道:“姗丫头最懂这些,便多费费心,帮着我们玉姐儿好生调理调理罢。” 姚珊笑着应了。那黛玉也笑道:“旧日也曾叫姗姐姐诊治过几回,现已好多了呢。”说着便又说起了丸药,姚珊想着黛玉这身子非一日之功,便笑道:“如今也还吃那人参养荣丸?” 黛玉道:“正是,还有姐姐素日给的茶汤方子。” 姚珊点了点头道:“那便继续吃着罢,今日你才来,身子也乏了,过两日我在单去给你诊诊脉,看看要不要换个方子试试罢。” 那贾宝玉听说,也笑着凑上来道:“姐姐怎地只帮妹妹瞧?不如也给我瞧瞧吧?” 姚珊笑了一笑,没说话,贾宝玉自讨了个没趣儿,正尴尬,那边儿探春已经接口道:“二哥哥还说呢?姗姐姐如何没帮你瞧过,上一回在她们东府里,还是她把你治好的不是?” 这一提,众人便都知道她说的那日贾宝玉魇住了,被姚珊几针扎得睡过去的事儿了,不免都哄笑了起来,姚珊也跟着笑了。再闲话儿了一会儿,贾母便开始安排黛玉住宿的问题,众人便就散了。 姚珊跟着众人慢慢地退出贾母的屋子,正要朝着东府里去,忽然后面有人出声叫她道:“姗儿且慢一慢,我有句话儿要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爬走。继续将自娱自乐进行到底\(^o^)/~ 第54章 五十四解语 姚珊转头一看,却见是宝钗在后面叫她,她便停下来笑道:“宝姐姐唤我何事?” 宝钗抿嘴儿一笑,还没开口,她的丫头莺儿却已经抢着道:“昨儿我们家姑娘新得了两套花样子,若是姗姑娘得空,不如一道儿去我们院儿里瞧瞧。” 宝钗嗔了莺儿一句,大抵也是觉得她嘴太快,却也没否认,只笑着道:“偏生她巴巴地先说了,姗儿原不爱这个的,但我瞧着这两套约莫能看,想请你去参详参详。” 这话一说,姚珊心中更是有些诧异。概因两个人素日里虽是一道儿参加那个待选的培训,但因着宝钗的性格端庄,姚珊到底还是跳脱的底子,故此虽然大家也算是闺蜜,但这女红针黹之类的东西,她素来是不怎么上心的,反倒是宝钗样样拔尖儿,特别是在这种东西上头,更是绝对地独占鳌头。怎地她今儿居然要自己去帮她看花样子,而且只单叫了她一个人去,想必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姚珊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面上仍微笑道:“既然宝姐姐盛情相邀,我又如何敢不去,左右我还没去过姐姐那里,今儿便叨扰一回罢。” 说话的功夫,因三春早就走在了前头,前后左近除了贾母的人和伺候她们两个姑娘的丫头婆子之外,却也没有别的人。 宝钗见她应了,便笑着携了她的手,莺儿在前头引路,小桃跟在后面,婆子们前拥后簇地一路往梨香院而去。 说起来这倒还真是姚珊第一回来梨香院,自荣国府转出东角门儿,刚刚到院门口儿,便见到一个大丫头正带着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在那里玩耍。见了她们来,便上前垂手见礼。 姚珊定睛一看,却见是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带着香菱,便知道是王夫人此刻在房里,大约是在同薛姨妈说话。因朝着她们点了点头,同宝钗一道儿进了屋里。 果然外间堂屋里,王夫人正同薛姨妈拉着家常。姚珊见她们两位说得正在兴头儿上,也不好打搅,宝钗轻轻将她的袖子一拉,两人便也没有敢惊动那两位,直接静静地进了里头的屋子。 这却是宝钗日常呆着的房间了。姚珊见到这房中陈设十分简单,虽然也知道这宝钗素来是个不讲究这些东西的,但看着也实在觉得心里有些发凉。勤俭固然是个美德,但凡事若是太过了,总不大好。特别是宝钗她们现在是寄宿在荣国府,自己屋里弄得这么简陋恐怕不是太好,若是叫有心人看到了去传个什么话儿,绝对要减分儿了。至少在贾母那里会是肯定会的,这一点单看原著里那次在大观园参观蘅芜苑时,这位老太太的反应就知道了。 她有心要提点宝钗几句,又不好说的太直白,便笑道:“宝姐姐这屋子,倒是亮堂的很。” 薛宝钗素来聪明,一听姚珊这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却只微微一笑道:“姗儿你知道我素来不爱那些个东西,收拾起来放着,索性落得个干净。” 姚珊听她这么一说,便含笑点了点头,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左右这姑娘脑子清楚的很,人家愿意这么着,她也不好直接建议,毕竟,现在还没到参选的时候,宝钗的心思,估计完全没有在宝玉的身上。 就冲着她写的那句霸气侧漏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区区一个荣国府二房的嫡次子,大约还未入的了这位宝姑娘的眼。故此,好名声比好印象对她来说更有吸引力。更何况,除了贾老太太那种等级的超级富贵闲人,王夫人等大约都觉得她“勤俭持家”,并不会觉得她“节俭太过”。儿子媳妇的标准,跟孙子媳妇的标准总是不同的。王夫人的眼界同贾老太太的品味更是想去甚远,更不要说,宝钗还要叫她一声“姨妈”,这种关系,比其他什么都强——贾宝玉作为薛宝钗的保底儿选择,那是绝对跑不了的。 姚珊暗自感叹宝钗的清醒和理智,然后默默地为她点了个赞。宝姑娘这种水准,不去宫斗实在太可惜了,保不齐就是另一个贵妃呢。不过,老爷子那里搭进去一个元春就够了,可以的话,还是去下一任新君那里吧。 且不说姚珊心中如何想,那边儿莺儿早就将炕桌摆好了,又自拉着小桃出去倒茶。宝钗便请姚珊上炕坐,然后从笸箩里翻出花样子给她瞧。 姚珊心道,原来还真是要看花样子啊。因笑着伸手接了过来,原来上头却是两样花卉图案。一样是百花图,千姿百态,样样开得正艳,另一样却是牡丹图,倒是半开半闭,有些萧索。姚珊细细看了几眼,心中一动,又看了宝钗一眼,见她面上果然微微有些愁色,不免暗暗叹息了一声,方才道:“这百花儿固然千娇百媚、不可方物,但牡丹毕竟是国色天香,艳冠群芳,终究要胜了一筹。” 宝钗听得这话,面上的愁色更深了些,只叹息了一声道:“只怕逆风不解意,好景奈何天了。” 这句听来,倒是话中有话了。姚珊正待说话,却见帘子一动,莺儿已经倒了茶来,给她们两人奉上之后,便又静悄悄地垂手退了出去。 姚珊看那茶倒是上好的明前新绿,便捧起来细细品了一口,又放回桌上之后,方才笑着道:“宝姐姐素来是个豁达的性子,却不知道今日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只是,姐姐今日既然单把我叫来,说这样的话,想必是未将我当做外人了。” 宝钗笑道:“我同姗儿你相交日久,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她也喝了一口茶,方才缓缓道:“你今日既然来了,又能同着我说这样的话,想必也是懂我的心的。” 姚珊叹了口气道:“姐姐既然不拿我当做外人,又特特拿了这样的花样子给我看,我又怎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看着茶盅上飘着的那点碧绿的茶叶,微笑道:“姐姐也不必妄自菲薄,此次乃是小选,即便是百花争艳,也压不过姐姐一朵儿艳冠群芳,届时留了牌子,还怕什么风不风的,天不天的。” 大约是没料到姚珊说的居然这么直接,薛宝钗的面色有些发白,又有些发红,呐呐道:“姗儿,我原不是这个意思……” 姚珊笑着接口道:“以花喻人,言以明志,这原是人之常情。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说的事儿,咱们这一年来既然在一处儿,不说同吃同睡,也算是有同窗聆训之谊了。我瞧着姐姐是极好的,自配得上这百花之王的名号。若是诸事得宜,少不了也是有大造化的。” 宝钗微微红了脸儿,笑道:“我倒是算什么呢,妹妹才是天仙一样的人儿。” 姚珊见她拉上了自己,立刻自我解嘲地笑笑:“姐姐快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原不是这块材料,届时不过去给姐姐做个伴儿,走个过场儿也就罢了。” 宝钗笑道:“妹妹过谦了,我倒是有那个心,也要有那个命啊。” 姚珊见她今日屡屡发悲声,倒也猜出了几分,因也不耐烦再同她绕圈子,便径直问道:“宝姐姐原本不是这样容易灰心的人,我同姐姐相识也有这些日子了,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宝钗叹道:“我便说姗儿你最是个明白的。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便也同你直言了。”她又叹了口气,方才道:“实不相瞒,这还是我那哥哥的事儿。你可知咱们当时遇到的时候,他做了甚么事儿么?” 姚珊心中已经大略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但却仍是只摇了摇头,等着她继续说。 那宝钗见她如此,果然硬着头皮接着道:“姗儿你方才可见到那香菱了?” 姚珊点了点头,暗道果然就是这事儿了。跟着,那宝钗果然将薛蟠因看中了香菱,不料这香菱被那拐子卖了两次,与前一手的买主冯渊起了争执,不小心将人打死的事儿说了一遍。倒是现在苦主冯家已经将他哥哥告上了衙门,正发签子拿他呢之类的云云。 姚珊听着她说的,同原来的剧情也差不多,但只是为啥贾雨村还没动手胡乱判案,不由得心中有些疑惑。见到宝钗一脸愁容,便也安慰她道:“这事儿原是薛大哥哥莽撞了,只是,到底咱们在内宅不好操心,还是请姨妈同二太太商量商量,看看亲戚们是否有个什么法子罢。” 宝钗道:“妈早就同姨妈说了这个事儿,听说是落在了应天府,新上任的知府大人要秉公办理呢。” 姚珊听着这个,知道这说的就是那贾雨村了。这货这一回居然真的发千子拿人了?不应该啊,他不是还跟薛大傻子喝过酒的嘛。 一念未了,外头莺儿已经来回说:“姑娘们,太太、姨太太请姑娘们外头屋里说话呢。” 第55章 五十五宽心 听见这话儿,宝钗倒像是有些诧异,不过姚珊心中却多少猜着了一点儿,故此,只拉起宝钗的手笑道:“既然是二婶娘和姨妈叫咱们,那可要赶紧去,方才我都还没给她们二位请安呢。” 宝钗听得她说的俏皮,便也微微一笑,便依言同她一道儿到了外头屋里。果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并肩坐在炕上,正等着她们俩呢。 姚珊便同宝钗一起给她们见礼。薛姨妈早一把搀起她来笑道:“我的儿,方才光顾着同你二婶娘说话,竟是没见你来,是姨妈招待不周了,宝丫头怎地也没提醒我一句。” 姚珊笑着道:“姨妈可别怪宝姐姐,是我见姨妈同婶娘聊得入神,故此不敢打搅,倒是该问我一个不恭之罪呢。” 薛姨妈因朝着王夫人笑道:“太太您看,这孩子嘴儿真是好,还是那么会说话儿。” 王夫人也笑着道:“可不是么,连我们家老太太,都一直夸她呢。说我们家再没人比得上姗丫头伶俐了。” 姚珊见这恭维话是一筐一筐地来,没奈何地也只有堆着笑脸同她们俩客套。如此,你来我往地说了几车的套话,停下来喝茶的功夫,薛姨妈终于轻咳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听宝丫头说,姗儿你们当时来京里时,是同一位贾大人一道儿的?” 姚珊听着这话头,愈发觉得这薛姨妈和宝钗请她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当然,她也没有露在面上,只故作迟疑着道:“这……不知道姨妈说的是哪位贾大人?” 姚珊这话问的虽然略有些夸张的嫌疑,但原本也没错的,没有一个正经人家的闺阁少女总是关心别人家的男子的前程去向之类的。就算是演技太浮夸,那也得走这么个过场。她可不想被荣国府的人说宁国府掌家大奶奶的娘家妹子,是个不守规矩的轻浮女子。 故此薛姨妈倒是不好接着问了,本想着找宝钗帮着说,谁料等她看了宝钗一眼,却见她自薛姨妈同姚珊搭上话儿之后,就一直垂着头坐在旁边不言语了。想来这事儿她也不好随便多言,只得又回过头来,硬着头皮同姚珊继续聊:“便是那位做过林姑老爷家的西席的,还同我们家那惹祸精照过面儿的,跟着咱们一块儿进京的那位。” 她一口气说得这么清楚,姚珊倒是不好再装傻了,便只得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姨妈说的原来是那位先生?那位先生正是姓贾,我曾听林姑父说起过,这位贾先生还是婶娘府上的宗亲呢。” 薛姨妈笑道:“便就是这位了,听闻你姑父还给他写了举荐书,引荐了他到你大叔父、二叔父门上?” 姚珊笑道:“这个我便不知道了。原是因贾先生也要进京,林姑父方才将我托付给先生,同路也好有个照料。但因着先生只从旁乘舟照应,也并未十分相见,故此,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还望姨妈恕了我不知之罪。”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这原也不怪你。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想着这些。就只是……不知道这位贾先生,人可如何?可曾是个好相与的?” 说到这里,宝钗终究还是忍不住接了句话儿道:“妈也不必总是问姗儿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又怎么会管这些事儿。” 姚珊听到这里,早就明白薛姨妈母女的心思了。想着多半还是为了薛大傻子打死冯渊那事儿了。她有心继续装傻作壁上观,但见到薛姨妈和宝钗满面惶急之色,还专门找了王夫人来,想必是为了薛蟠这事儿着急上火,担惊受怕许久了。 不过担惊受怕到草木皆兵、连她这个外人都找来说话儿,也确实太过了点儿,看宝钗那个样子,估计心里是不愿如此的。兼且听着她刚才□,好似也明白以姚珊性子多半也不会出手管这烂事儿,顺着薛姨妈的意思将姚珊弄了来,大约只是为着宽一宽薛姨妈的心而已罢?这么小个孩子就操心成这样儿,倒也真是个可怜见儿的。 姚珊想到这里,不免又为宝钗叹息了一回。又见她们母女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故此微微一笑道:“我虽然同那位贾先生接触不多,但黛玉妹妹素日里曾得过这位先生指教功课。我听黛玉妹妹说起过,这位先生最是个和善的人儿。来京的路上虽少谋面,却也多得先生照管的,可见是个热心的人。但,也只便是如此了,毕竟不是自家亲戚,终究不知道根底儿,若是遇到事儿,这些都做不得准儿的。姨妈和宝姐姐若是想要打探这位先生的事儿,何不派人去找林姑父问一问?兼且若说是在叔叔们门上举荐了的,请婶娘得闲向二叔叔问问,不就更便利些?” 虽然是个安慰的意思,不过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林如海那里毕竟是隔着两层的亲戚了,就是贾政那里,如果能问的话,现摆着王夫人在这里,也就不用再巴巴地跑来问她了。 果然这话一说,薛姨妈和宝钗的面色只是稍微缓和了些,但目光里的焦急却完全没有缓解的意思。王夫人坐着沉默了一会子,方才道:“既然是这么着,我晚间便再去跟我们老爷打探打探消息罢。连姗儿都这么说了,这人究竟如何,却也真是闹不清了。” 薛姨妈叹息道:“蟠儿还说,他同这位大人吃了一路的酒呢。怎如今……” 王夫人也叹息了一声道:“都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且去求了老爷问问到底如何了,教蟠儿以后千万少惹些事罢。”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薛姨妈便也忙站起身来相送,姚珊和宝钗自然也跟着送了出来,待到王夫人去的远了,姚珊便也要告辞回去了。薛姨妈倒还苦留了姚珊吃了饭走,姚珊笑着道:“姨妈盛情赐饭,原不该辞,但因今儿黛玉来,老太太那里多半要传饭,且不说我了,就是姨妈和宝姐姐,也少不得要一道儿去呢。” 薛姨妈因笑道:“可不是么,说起来我倒是忘了这个茬儿了。既然是这么着,我也去换个衣裳,宝丫头去送送姗儿罢。” 姚珊便笑着道了句“不敢劳烦”,宝钗却早应了,拉着她的手儿往外走去。姚珊顺从地由着她拉着自己,到了外间,宝钗的眼圈儿便有些红,小声儿道:“今儿可难为你了。” 姚珊赶紧摸了帕子出来递给她,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姐姐快别这么说,咱们相交这一场,哪里还要说这般见外的话。我知道你心里苦……”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但只是,我且有一句话儿单同你说一说——若是薛大哥哥那事儿当真是落在了贾先生手里的话,想来以那贾先生为人,恐怕就已经料理妥当了……只怕是,此事另有内情了。” 宝钗听了这个,不免惊得杏眼圆睁,死死拉着姚珊的手道:“这……若真是如此,这可如何是好?” 姚珊摇了摇头道:“姐姐且先莫要如此慌了阵脚。我说得不过是个最坏的打算,此事若真是如此,便也只得多请姐姐的姨爹、甚或是舅父们从中周旋了……只是既然二婶娘那里已然去探听消息,还是留待明日再看看虚实罢。或者舟车劳顿,消息有误的事儿也是有的。若果真是无事,那便最好了。” 宝钗听了她这话,虽然瞧着神情稍微安定了些,却仍是有些忐忑,姚珊知道她素来为寡母劣兄操心惯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劝了她两句,略宽了宽她的心,便就回去了。 晚饭照旧是在贾母处用的,黛玉的情绪已经比才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因见了姚珊,同她多说了几句话,便也不免略略开怀了些。只是到底要同贾母一道儿住在碧纱橱里,遂了贾宝玉的心愿。 姚珊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因自己不过是个外客,不太好多言,只得暂时沉默微笑,想着来日方长,左右林如海一家子都在都中,黛玉必然不会在这里久住,权且顺其自然便好。 一顿饭吃得尚且算是平静和谐,饭毕各自回家。姚珊照旧去见尤氏,却见贾苏带着一套儿文房四宝,可劲儿得瑟,说是“林姑爷爷给的”。姚珊逗弄了他几句,见他渐渐的瞌睡上了了,便教奶娘抱了他去睡了。 跟着又同尤氏闲话了两句,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小半个时辰过完,也就是该去睡了的时候了。 姚珊起身告辞,正打算往自己院儿里走,却忽然听得尤氏翻出一封信来,一面递给她一面道:“姗儿你且等等,说着话儿,就险些忘了这正事儿了。今儿咱们府里派人来送信儿了,你也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明晚有饭局。如果卡着点儿更的,有可能是不完整章,大家最好后天早晨看比较保险。 第56章 五十六大寿 姚珊应了一声,便就停住了脚,转身接过那个红彤彤的信封子拆开了看。原来却是个请帖子,言说是余府老太太过寿,要请尤府上下,并大姑奶奶一道儿去热闹热闹。 一个帖子写得半文半白,一本正经中透着些让人发笑的别扭,倒是文如其人,活脱脱就是她那位忽然撞上门来的大舅舅的手笔。 姚珊又看了一遍,方才笑道:“原来是那位大舅舅的帖子。只是,咱们太太不是一直说道外祖母去的早,她自幼儿只仰仗着外祖父过活么?这老太太又是哪里来的?” 尤氏也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也说呢,这没头没脑的,倒还是专门给我下的帖子。有心不去吧,又怕咱们家太太心里不安稳,她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身子不爽利么,若是万一再因为这事儿,再弄出来点儿病啊痛的,倒是咱们的不是了。” 姚珊想着自家老娘那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大姐姐说得甚是。也不知道太太昔日到底是怎么结下的梁子,我自生下来就没见过她那般惆怅过。” 尤氏叹息道:“妈也不容易,外祖母去的早,家里又是那么个形状儿,她一个未嫁女,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故此才会如此罢。” 姚珊见到尤氏称呼尤老娘的口吻忽然亲近了不少,便知道她有些感同身受,物伤其类了。这位大姐姐何尝不是亲娘早逝,一个人在内宅里撑过了那么些年。想不到因为这么个事儿,她同尤老娘两个人的继母女关系,倒是又亲近了不少。 只不过,这位余家现在的老太太,到底是何人物,还是让她们很是好奇的。她问过了尤氏,知道帖子上说的那“大寿之日”,左右宁国府上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便央求着尤氏陪她一道儿去。尤氏自然也是愿意去的,恰好姚珊又开口相求,便更是有了个台阶,顺便连出门儿的借口都是现成的了——陪着妹子走娘家亲戚,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于是姚珊便请尤氏次日连着她的份儿一齐去给尤老娘回信儿,说她们两姐妹到时候一定陪着她们参加这寿宴。将这些琐事都交代清楚了,她方才回去自己院儿里歇下。 只是躺在榻上,却又忽然想起尤老娘看了这个帖子不一定怎么焦虑呢,便索性决定第二天起来再回去一回。 次日她一大早儿起来便禀明了尤氏,连贾母都没见,便急匆匆回了家。果然一进了家里,便见到尤老娘正一脸忧虑地同尤二姐絮叨,见到姚珊回来,自然是喜出望外,慌忙迎出来,拉了她的手进门,寒暄了几句,便就切入了正题。 尤老娘年轻时很是吃过几年苦,原先还是有几分泼辣的脾气,这两年年纪大了,倒是愈发有些怕事儿了。她的心结,自然还是在那昔年的间接逼死余大舅的生母姨娘上面。姚珊劝了几句,见她还是焦虑依旧,便知道这心结时日太久,恐怕短时间内开解不了了。她心中无奈,却仍是笑着道:“既然太太不喜欢同余家大舅舅来往,咱们便不去也罢。” 尤老娘叹息道:“这不好罢,人家上次来,送了那么重的礼,咱们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儿,总不能叫人看轻了去,说咱们家不知道礼尚往来,毫无规矩。” 姚珊暗道果然如此,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道:“太太既然这么说,那倒是要怎么着?” 尤二姐早给尤老娘奉了一杯茶,此刻正端着一杯给姚珊送来,听了这话儿,便笑着接口道:“若是我说,便教大姐姐带着我同姗儿去罢,左右太太这两日身上也不爽利,在家里静养静养也好。” 尤老娘沉思了片刻,又摇了摇头道:“这也不好,倒是显得我怕了他们似得。不过有两个臭钱,又能怎么着?那婆娘又不是我逼着她的,她自己跳河,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话是这么说,语气也硬气的很。但是,那眉梢眼角儿的愁苦却完全出卖了她的内心——但凡问心无愧的,又哪里会这么虚张声势?无非心中实在是有愧罢了。尤老娘到底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纵使有几分小脾气,又怎么敢当真逼死人? 姚珊叹了口气,暗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位老太太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这位老娘恐怕还是要去亲自见过了才会安心。 她只顾着跟尤老娘说话,一不留神,已经见到二姐亲自给自己奉上茶来,便慌忙站起来双手接了,道了句“不敢劳烦二姐”,这才接口道:“既这么着,那便还是劳烦太太带着大姐姐、二姐姐同我一道儿去罢。” 正说着话儿,外头却传,说林府小少爷和谢姨奶奶到了。尤老娘喜出望外,忙带着尤二姐和姚珊迎了出去。果见她表姨妈谢氏带着林默玉来了,正让丫头婆子们搀扶着下轿子。 尤老娘忙带着尤二姐和姚珊迎了上去,笑着道:“妹妹今儿怎么来了,昨儿才听说你们一家子都跟着林老爷进京了,正说着带着姑娘们去看看你呢。” 数年未见,那谢姨娘容色依旧鲜妍,整个人却出落得愈发端庄。虽然还是姨娘,但因着统共府里只剩了她一个,每日里又要照管林如海起居,又要照管林黛玉和林默玉两姐弟的生活、功课,还要管着府里上上下下一概杂七杂八的事儿。如此几年下来,把个先前什么事儿都不管,性子最是柔顺的这位表姨妈,折腾得气场强大了不少,倒颇有些主母的范儿了。 见到尤老娘率领两个女儿相迎,她忙搀了尤老娘的手,笑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儿,论理自然是该我先上门儿拜望姐姐才是,哪里有教姐姐先来的道理。”她一面说,一面命林默玉叫人:“默哥儿,这是你尤家姨母,并二姐姐、三姐姐。” 那林默玉已经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看模样,倒是跟林如海似了个七八分。林家素来是书香门第,想来早已经是启了蒙,自然而然便带了些书卷气,倒是比个年纪差不多的贾苏看上去更加挺拔秀丽。就是身子骨看着也还是不大好,十分瘦削,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让人看着有几分忧心。 听见谢姨娘唤他,那林默玉便应了一声,然后恭恭敬敬地上前来给尤老娘、尤二姐和姚珊见礼。尤老娘见到林默玉生得这么好,早喜欢得了不得,当即携了他的手笑道:“默哥儿生得真是好,快,外头冷,咱们上屋里坐去。” 于是众人便浩浩荡荡地往屋里走,姚珊走在最后,见前面几位没有注意,便暗暗使眼色低声吩咐小桃去准备给林默玉的见面礼。然后才紧赶了几步,同着二姐一块儿最后进了屋里。 尤老娘自然请了谢姨娘上座,谢姨娘又怎么肯?故此两个人推让了一回,还是尤老娘上座,谢姨娘旁边作陪,尤二姐和姚珊少不了又同谢姨娘好生见礼,寒暄了一阵,又相互交换了见面礼。 尤二姐和姚珊各得了两盒子金锞子,林默玉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并十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因着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亲戚来,这些东西还是预备着每年给贾苏的,因着从来都是姚珊准备,故此尤老娘和尤二姐都没想到,此刻见了姚珊早早地准备了拿出来,倒都很是欢喜,赞叹到底是姚珊心细之余,二姐儿免不了便又暗自自省了一回自己的不够细致之处、下次定要多想一回不提。 且说谢姨娘看着尤老娘,便说了她几句身子康健,面色还好,一如当年的话。然后又把目光放到尤二姐身上,自然又是有好一番赞叹。到了姚珊这里,却倒是反而说了几句分量略轻的话,那些多谢她旧日相救的话却是一句没再提了。 姚珊也不觉得什么,因前院儿说尤老爷回府里来了,谢姨娘便打发了林默玉去给尤老爷请安。然后方才说了几句前因,无非是哥儿大了,心事也重,不好在他面前多提甚么,故此倒是显得对姚珊礼数不周了云云。 姚珊自然也是寒暄了几句,她这才话头一转,说到了正题:“余家大哥哥下了帖子到我们府上,说是他们府上老太太过大寿,不知道姐姐收到了帖子没有?” 尤老娘不由得一惊,道:“他们也给你去了帖子了?” 谢姨娘笑道:“正是呢。且我们老爷前日才入的都中,便不知道他们消息竟然这么灵通,竟就找到了我们家宅子的门儿呢。”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方才有些疑惑地问道:“姐姐,你说府上这位大哥哥,可是那位不是?” 尤老娘的面色便不由得有些不好看,讪讪道:“我们家只有那一个兄弟,不是他又能是哪个呢?自然便就是他了。” 谢姨娘愈发疑惑了:“那这位老太太,又是哪里来的?” 尤老娘的脸色愈发不好看,姚珊见这个样子,没奈何地,只有自己上前接话儿道:“姨娘不知道,我们也正奇怪着呢。不单是姨妈同我们家接到了这帖子,便是我大姐姐家,也接到了呢。因那一日左右无甚么事儿,大家伙儿正商议着去看看呢。可巧儿,姨妈也来了,倒不知道那天可得空?若是姨妈也能同去,自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零点后来看。。抱歉之前更的没完整。 第57章 五十七重逢 谢姨娘听得姚姗这么一说,倒是明白了过来,便嫣然一笑道:“既然是这么着,那一日我必定到就是了。”她说到这里,又看了尤老娘一眼,方才笑着道:“姐姐也不必太过忧心,左右到时候有姑娘们、还有我呢,咱们且去看看那位老太太,到底是何方神圣再说。” 尤老娘听得谢姨娘这个话,方才安下了些心来,笑着道:“这说的也是,既是有你们在,我还有什么好操心的呢。咱们不说这个了,妹妹大老远儿地来的,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儿说说没有?” 谢姨娘心知尤老娘不想在女儿们面前再提当年的事儿,便就立刻会意,撂下了方才那个话题,只捡着些人情风土、旅途见闻说了一些,又说了些家中琐事之类,时间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姚姗也陪着说了会儿话,因谢姨娘说起家中诸事,姚姗便顺口问起黛玉和默玉,谢姨娘叹息了一声道:“就是这两个小主子才教人操碎了心呢。” 姚姗心中一动,便不免又引着她稍微多说了几句。原来其他倒是没有啥大事儿,这两个孩子,姚珊最是清楚的。黛玉尚且不说,就是默玉也是极其懂事的,兼且有林如海管照,她们姐弟俩的性情、功课等事都不必怎么费心,该着谢姨娘操心的却还是这两位的身子问题。 说来也奇怪了,当时把谢姨娘母子弄到这附近庄子上养着的时候,那默玉的身子是看着看着给调养好了的,怎么一回去家里,又这样了呢?难道是那边儿府里风水不好?黛玉的身子也是,原先她跟着师父张友士去扬州林府的时候,也是看着好多了的,这回一来,看着又不大好了。果然,还是那边儿府里,不是很适合调养罢。 先前离着远,她也不方便现场查看诊治,眼下她们都到了京里,大家又离着这么近,她总是要多关心爱护一下子了。毕竟一个是难得投缘的小闺蜜,一个是师父跟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救回来的小朋友,总不能就这么着放任他们俩继续病病歪歪的不是。她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便也笑着答应了谢姨娘以后常来往,然后借着尤老娘留晚饭的功夫,顺利地结束了谈话。 因是才进京不久,谢姨娘又是姨娘,虽然林如海给了她这个面子出来走动,但自然不好就这么着把林如海一个人丢在府里头的。故此谢姨娘便客客气气地辞谢了尤老娘的留饭,带着林默玉回去了。尤老娘看着谢姨娘今日的境况,倒是挺为她高兴的,只是想到余家大舅的事儿,不免又叹息了一回,同姚姗、尤二姐一起草草将中饭吃了,又闲聊了几句,顺便把贺寿要送的礼物什么的先商议了一阵子,看看地时间不早,姚姗便也就先回了宁国府了。 姚珊回到宁国府,自然也是要将谢姨娘到时候也要去的这个事儿同尤氏说上一说的。听见这个消息,尤氏却也来了兴致,沉吟了半晌,便就问姚姗道:“姗儿你看,这余家舅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姚姗叹息道:“这我也说不太准,大约是想着借着这寿宴,亲戚们多走动走动的意思?” 尤氏冷笑道:“我这里算起来总是个外甥女儿,虽然已经出嫁,但收了他的帖子也便是勉强算是沾着边儿。这且就不必说了,但若是连林家表姨母这种绕了几圈儿的亲戚也请了,恐怕,是为着林姑父这都御使的名号罢……真看不出,他们家的心倒大着呢。” 姚姗默然不语,却也知道这话所言非虚。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她不至于当真觉得这位舅舅是为他姨娘复仇来的,但没事儿忽然冒出来,还表现的如此高调,恐怕确实别有用心了。 不要说是尤氏,便是姚姗自己,也有些怀疑他们的真实用意了。但,不管如何,一切还是要去看过了才知道。算算那大寿的日子也就是在三日后,她便也安下心来,静静等候。 因着黛玉来了,贾母喜欢热闹,故此晚间姚姗照旧是去了贾母处吃饭。因靠近年关,尤氏府里事儿多,倒是没功夫去了,只有教姚姗带着惜春一道儿去。 惜春年纪尚小,她生母去的又早,因尤氏长嫂如母,又早得了婆婆冯氏的好一番提点和托付,故此几乎是将她当女儿一般养着的。因着有尤氏的努力教养,加上有贾苏在,尤氏比原著里勤勉强势了不少,到底把个宁国府管理的还算不错,没有甚么特别乌七八糟的东西,故此惜春这一世的性格发育的倒还算是健全,虽然安静了些,但到底还没有养成那么一副孤僻的性子。 姚姗因这一年来在宁国府寄居,加上又是所有的女孩子一道儿接受宫中出来的老嬷嬷们的魔鬼培训,故此同三春的接触就比较多。况且她素来都是那么一副高高兴兴,又平易近人的性子,因而同三春的关系也都是挺不错的。特别是惜春,除了因为住得最近,算起来关系也最近之外,同姚珊的感情也是最亲近的。 想来是因着尤氏这个嫂子因为要履行不少母亲的职责而有时候略微严肃,反倒是姚姗嘻嘻哈哈地,更容易接近,再加上有时候两个人也不免一道儿被大姐尤氏唠叨,让惜春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故此惜春几乎是把姚珊看成自家的亲姐姐一般了,反倒是比跟迎春、探春更亲密些,在她面前也就如同个小妹妹般地,话都多了不少。 因这日尤氏不在,单由姚姗带着她往荣国府去,她坐在姚姗身边,见左右是没有其他的人在,便放松了精神,如同个小动物一般蹭过来道:“姗姐姐,今儿你又家去了?林姐姐来寻了你来着。” 姚姗想着因这阵子家里事儿多,又因顾虑着黛玉要跟贾母联络感情,便就没有预备时间跟黛玉联络感情。本想着过了这段儿,缓几天去找黛玉,竟是没有料到她倒是先找自己来了。因见惜春忽闪着大眼睛蹭在她身边儿看着她,一副“我很乖,求不要抛弃”的模样,姚珊便笑着将她抱起来道:“四妹妹乖,我这不是又回来了么?劳你挂心着我了,晚间我去寻了你林姐姐说话便是。” 惜春点了点头,安静地窝在她的怀中,片刻后却又抓着她的衣襟儿小声道:“若是姐姐不家去了,就在这里常住便好了。” 姚姗失笑,却也不忍让她小小年纪地就总是失望,便柔声道:“这有甚么,便是姐姐不住这里了,也能常来找四妹妹顽啊,四妹妹也能去我们府里找我,左右有你们家大奶奶呢,大家亲戚,终究是要常见着的。” 惜春小声咕哝了一句“那终归是不一样儿的。”小姑娘似乎心中还有话要说,但因见着荣国府的影壁了,便就停住了,不肯再说了。 姚珊也不以为意,见到荣国府的丫头婆子们已经来接着,便由得她们伺候着自己和惜春下了小车,换了软轿,直接朝着贾母的院子而去。 到得贾母的屋子,却见迎春、探春,凤姐儿、李纨,并宝钗、黛玉都已经在了,姚珊便带着惜春告罪,笑称来晚了。免不了又被凤姐儿抢白了几句,她也半真半假地同她唇枪舌战了几回,博得贾母及众人一笑,便就被“赦免”上了桌子。 因又替尤氏告罪,贾母却并不十分在意,只笑了笑道:“年下了,你大姐姐自然是忙的,她是个能干的,如此甚好,只不要操劳太过,便罢了。” 姚珊笑着应了,并说了几句客气话儿,这事儿便也就过了。黛玉坐在她旁边儿,早拉了她的手悄悄说话。 贾宝玉坐在贾母的另外一边儿,仍是双眼直勾勾地朝着她们放电。薛宝钗坐在他旁边,淡定地吃着手边儿的那盏香茶,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然则她越是如此,那贾宝玉偶尔一回头,见了她这个样子,不免也又是痴了。 姚珊叹息着这孩子马上都十二了,怎么还是这么二,果然不愧是二爷,又在那里玩儿“乱花渐欲迷人眼”了罢?只怕,这辈子他也就只能过过眼瘾,到了后来一个都捞不着了。 晚间闲话,黛玉便只拉了她说话儿,姚珊看她双目微红,似受了些委屈,却半句不说,便知道她多半是顾忌着众人都在场,不太好说。由此便也不提这个,只捡了有趣儿的事儿同她闲聊,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也吸引了不少贾母等人的目光。 姚珊因故意问起黛玉的身子,黛玉会意,顺口便说晚间有些睡得不好。姚珊自自然然地说,这等病症要现看了才好,邀请她今晚可以去自己屋里讲究住上一晚,诉一诉别后的趣事儿,顺便好好让她现场诊治诊治这睡眠不好的问题。黛玉会意,便求了贾母,贾母听着说是为了治病,自然是愿意的,故此便命人收拾了黛玉的东西,然后教人带着她同姚珊和惜春一道儿往宁国府去了。 等到见过了尤氏,将东西安顿好了,打发了人出去,一齐躺在榻上之后,黛玉方才放松了下来,握着姚珊的手,滴泪道:“我可算能同姐姐好好说一说话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默默更新,然后默默滚走。 第58章 五十八灵药 到了这个时候,姚珊自然也早已经钻进了被窝。因她素来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伺候,故此小桃和胡嬷嬷从很早的时候起就被打发去了隔壁屋子。现下即便是黛玉来了,兼且大家又是在扬州一处儿住过,素来就是知道她这个习惯的,就是来了宁国府,自然也要依着她这半个主人家的规矩,将带着的雪雁、春纤与王嬷嬷打发出去睡在外头的套间儿里了。故此,她们姐妹两个人若是要说说话儿,倒是很便利的,至少足够清静。 姚珊因听见黛玉这么说,便知道她有好大一番故事要倾诉,故此微笑着摸出了帕子,一面帮她拭了拭泪,一面柔声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快擦擦罢,但凡到了姐姐这儿,你要说什么话儿,都是能够的。只千万别哭了……若是哭肿了这么好看的眼睛,就真是个‘暴殄天物’的罪过了。” 黛玉听着她这么说,倒是有些忍俊不禁,然则到底是有些伤心难过的事儿,故此,便带着哭腔将头埋在被子里小声儿道:“姐姐又在取笑我了。” 姚珊笑着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亲自替她将眼泪擦干,然后方才道:“我怎么会舍得取笑妹妹呢,只是,这但凡有了什么事儿,光靠着哭可是解决不了的。妹妹素来聪慧,怎地也学着那起子不知道用脑子的人一样,单只剩下了个哭了呢?” 这话一说,黛玉不免有些脸红,倒也不好再闷着了,呐呐道:“姐姐谬赞了,我若真如姐姐所言,又怎会如此?”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忍不住滴泪。姚珊便有些诧异了,第一反应别是在家里受了什么气了罢?然则回想着白日里刚刚才见过谢姨娘的言行,却也觉得她还是很认得清自己的身份地位的,不要说黛玉,便是她自己所出的儿子默玉,都是一副当着主子供着、心疼的模样。但黛玉因何如此难过,莫非谢姨娘那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黛玉在家里头竟还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想到这里,她便还是忍不住问道:“怎地了?可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 那黛玉摇了摇头,却仍是滴泪,姚珊便又想着若不是家里,便是在这里了,莫非是贾宝玉又抽风了?只是这个不好直接问,她便委婉地道:“那是在西府里受了委屈?” 见到黛玉继续摇头,姚珊倒是有些糊涂了,忍不住叹息着道:“我的好妹妹,那到底是怎么着了?” 黛玉哭了一会子,想是把委屈都哭出来了,这才停下来,抽泣着道:“因久了没见姐姐,一时间没忍住……倒是教姐姐见笑了。” 姚珊笑了笑,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便也没有追问,只陪着她闲聊了几句,方才冷不丁忽然问道:“可是那位宝二爷得罪了你了?” 因她问的突然,黛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反驳道:“二哥哥并没有得罪我,想来是无心的罢。” 等到她说完这句话,抬头看见姚珊似笑非笑的眼睛,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竟然又是跟从前一样被这位姐姐带着跑了,不由得有些懊悔地道:“姐姐又在做弄我了。” 姚珊微微一笑,顺手理了理她的发梢,柔声道:“我哪里敢作弄妹妹,若是我真要如此,妹妹岂不是又要‘独自垂泪到天明’了。” 黛玉被她逗弄了这半天,那点子委屈倒是真去了一大半儿,就连数年未见的隔阂也基本上没有了。看着姚珊自始至终含笑的眉眼,想来她也终于反应过来,姚珊这是在逗她开心呢。故此她微微叹了口气,倒是终于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原来黛玉这一场眼泪,果然是因为贾宝玉那位活宝而起的。想不到姚珊只离开了一天,他便就闹出了事儿来,为的,居然还是那块通灵宝玉。 他果然还是把它摔了,当着贾母、王夫人和黛玉、宝钗,甚至三春的面儿。 姚珊一面听着黛玉讲起这位二爷摔玉的始末,一面暗自叹息剧情君的强大,怎么对“摔玉”这一节就这么坚持,非让人家林妹妹哭一场不成么?有本事,挑个她也在场的时候来啊?看她治不死他?单选她不在的时候算啥本事呢。 她这里不断腹诽,面上却仍是很是平静,只听得黛玉红着眼圈儿说着什么:“姐姐说,他单挑着我来府里,才说起‘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来了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这倒是个什么意思?我瞧见老太太看见他摔了那宝贝,都差点儿急哭了呢——那么个性命似的东西,竟就为着我摔了,老太太、二舅母必然会觉得都是我的不是了,这可到底要怎么着才好呢。” 说到这里,见黛玉又要滴下泪来,姚珊慌忙握住她的手道:“妹妹快别难过,这又怎么了,他自要摔那劳什子,又同你有什么相干?平素那宝玉便是个无故‘寻愁觅恨’的性子,在这两府里都是出了名的了。若是人人都似妹妹这么想,那这东西两府里,可早就叫大家伙儿的眼泪给淹了。” 黛玉听得姚珊这么说,忍不住“扑哧”一笑,面色倒是有些和缓,只是眉尖儿仍轻轻蹙起,像是带着轻愁一般,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味道。只是,好看是好看了,总是这么多愁善感地,身体可受不了啊。姚珊略一思忖,便笑着道:“且不说他本就是这么个性子,便是真的老太太、二太太有些什么想法,妹妹也不必太过介怀这个,总之妹妹此次既然是跟着姑父进京,自然还是要回自己府上的,又不再这府里常住,怕她们做甚么。” 黛玉听得她这么说,面上的愁容更甚,却仍是没主动开口说话。姚珊倒也不以为忤,因她早知道黛玉这性格原本就是不喜欢跟人倾诉的,只是一个人闷在心里思量,故此才会将本来就弱的身体弄得越来越坏——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就只有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这一回干脆来一剂猛药,彻底去去这个病根儿,让那什么“还泪”的宿命见鬼去罢。 姚珊想到这里,便说做就做,当即含笑问黛玉道:“妹妹可是还有其他心事?” 黛玉犹犹豫豫地,却还是对姚珊直说了:“外祖母说,她原本最疼我母亲,现因母亲去了,有我在身边儿,看着我便是个慰藉。再加上家中也无主母照管,便想叫我在这府里常住,不家去了。” 姚珊听了这话,哪里还猜不出来贾母的意思,明面儿上说黛玉年幼丧母、无人管教,但若是说她一点儿都没盯着林如海的远大前程,还有必定会很可观的嫁妆,所以想把黛玉留在身边儿,教她那个心肝宝贝孙子贾宝玉“近水楼台先得月”,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罢。 或者真心疼爱黛玉的心也是有的,但是,同时算计算计林家的嫡长女成为自家孙子媳妇儿的事儿,也不耽误啊。所谓的“两全其美”也无外乎此了。 偏生这借口找的,实在是漂亮。谁都知道“五不取”里头那条“丧妇长子不取”,贾敏这一走,黛玉可不就正是“丧妇长子”了。莫非这贾老太太是吃定了黛玉会嫁不出去,所以才顺理成章地要这么打算了么? 可是千万不要忘记了黛玉她还有个老爹林如海呢。就算她是丧母长子,但父亲林如海的前程这么远大,又是书香世家,这种光环一打,想要攀上他这门亲的人可多的很呢——再说了,黛玉这种又是美女又是才女的名门闺秀,本身就是香饽饽啊,就算是联姻,也能找个比贾府好的多的人家。看起来,老太太年岁虽然大了,想的事儿却还是不少啊。 姚珊将这点子事儿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儿,虽然决定帮着黛玉摆脱这家子极品,但还是想先探探黛玉的意愿。别废了半天劲儿,人家看上了那破石头了,才叫白瞎了。故此,她便看着黛玉含泪的眼睛,含着笑道:“老太太倒是疼妹妹,只是看妹妹这意思?是不愿意?” 黛玉红着眼睛道:“别人也就罢了,怎地姐姐也这样问——罢了,原是我想岔了,姐姐也同他们一般,不知道我的心。” 姚珊看她似乎动了气,忙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转身,一面早陪着笑道:“妹妹不要生气,是我的不是,我原是逗你的……我还道你在家里呆的不称心,想来这府里住呢。” 黛玉见她服软,便也就叹了口气道:“家里如何会呆的不称心?父亲慈爱且不必说,更有姨娘终日为我操劳,便是默哥儿,也是极懂事的,每日里都要央我教他读书习字呢。” 姚珊见她提起家里的时候,表情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便知道她所言不假,她在家里呆得是挺好的。只是,早知道来串个亲戚就这个样儿了,好好地在家呆着多好,没事儿跑来荣国府受什么气,这一家子的道德绑架神马的,最无耻了。 心中郁闷归郁闷,姚珊却仍是笑着道:“既然是如此,妹妹且放宽了心在这里住几日罢。实不相瞒,今儿我回了趟我们府里,恰巧碰见你们姨娘,也就是我表姨妈带着默哥儿来了。还说你们府上林姑父、默哥儿并她三个都想妹妹了,若是妹妹在这里呆着不称心,我后日见了表姨母便同她带个话儿,想来林姑父年前就要接了妹妹回去过年的,左不过再早来几日便就罢了,她们想来正求之不得呢。” 黛玉有些忐忑地道:“父亲最重孝道,若是老太太教人请了父亲说话,要留我在府里,可怎么好?” 姚珊笑道:“这个妹妹且不必担心,回去了也可以偶尔再来探看老太太啊。再说林姑父虽重孝道,但也不是那等拎不清的愚孝之人——从来没个还没下聘就把自己闺女往人家家里放的道理。妹妹看看地大了,宝玉虽说是姑表亲,但也不好常在一处的。林姑父是明白人,怎么好教妹妹在这里常住?” 黛玉先头还认真听着姚珊说话,待到她说到那个什么“下聘”那句,她立刻羞红了脸颊,拿帕子盖住自己的脸,娇嗔道:“姐姐说的什么混话,我可不敢听了。” 姚珊叹息道:“我素来当妹妹是自己姐妹,故此才说得如此直白,妹妹是聪明人,这些事儿,想必早就猜到了。若是没看上,就早早避嫌疑。若是当真看上了……” 黛玉呼地一声翻身起来,将那方帕子丢到了姚珊脸上道:“姐姐愈发浑说起来了。” 姚珊笑着单手接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粉红的面颊道:“若是当真看上了,就更要避嫌疑啦,没得还没过门儿,就整天顽笑,定会被人看轻了去的。” 黛玉愈发不淡定,几乎要冲上来撕扯姚珊的嘴,两个姑娘笑闹了一阵子,听见外头套间儿王嬷嬷咳嗽着道:“三更了,姑娘们该歇了。”这才齐齐停了下来,相视一笑,同榻睡下。 一夜安眠,次日起来,姚珊见到黛玉恬静的睡颜,不免暗暗叹息,果然,心中无事,才是治病的灵药,这么连说在笑地开导一回,想来,这妹子应该能睡几天安稳觉了。至于回去林府,还有没有什么糟心事儿,那就是下个疗程的事儿了。黛玉心思重,她昨日虽然是开玩笑似的挑明了贾母那点儿小算盘,但这贾宝玉到了黛玉那儿,绝对就是上了“需要保持距离”的名单儿了。 毕竟,一个名门闺阁千金,名声很重要,一定要把所有的绯闻都掐死在摇篮里——如果,还想好好嫁出去的话。 如此,姚珊觉得,她给黛玉这副药算是配好了,接下来,就要全力救治自家老娘了——那传说中的余家老太太的寿宴,可就是明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了,更一章肥的。默默爬走。 虽然知道追着看的人不多了,还是问一句,对男猪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就自由发挥啦。 第59章 五十九鸿门 次日一早,姚珊才起来,尤氏便派人来叫她,顺便送来一身儿新衣服,和一匣子新首饰。同擅长揣摩人的心理和时刻能够察言观色的细致相比,姚珊在自己的生活起居方面便完全跟细致沾不上边儿,素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了。故此在这种细节方面,尤氏也好,家里的尤老娘和二姐儿也好,都替她操了不少心。 而因着总是有妥当人儿替她张罗,姚珊在这种方面便愈发地不上心了——反正有人愿意帮忙,而且比她做的好,那就高高兴兴地享受了呗,反正都是一家子,就要各施所长,才够和谐啊。不论古今,人的性子总是一样的,若是有人真得事事拔尖儿,样样能干,完美到不似凡人,那就真是犀利到没朋友了。须得有些无足轻重的小缺点,才够接地气儿,才能更好地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 这是姚珊混了两辈子人生之后,积累的一点儿小小的感悟,当然,至于是不是也有为自己的懒散找借口这种理由之类的问题,她是不会去考虑的。 总之,姚珊见了尤氏给她准备的那一身儿淡红色的绉纱裙,还有一套红宝石头面,便觉得够好看,而且,也够喜庆,毕竟,这是去人家家里祝寿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鸿门宴,总之,不能先失了礼数。 小桃跟着姚珊久了,早就知道她这个人对衣裳首饰都毫无意见,随着人家给什么,就穿戴什么,便也不多话,直接将昨晚准备的那套东西换下来,然后,将尤氏给的东西都给姚珊换上了。 刚刚穿戴好了,正在对镜端详的时候,黛玉却恰好掀帘子进来了。一看姚珊这模样,便立刻捂着嘴巴笑起来:“姐姐穿得这般喜庆,却是要去做甚么?” 姚珊笑道:“今儿是去我们家里大舅舅家,他们老太太过大寿,下了帖子要我们去热闹热闹。怎地,这套东西不好看?” 黛玉笑道:“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是姐姐就这么着把这堆东西挂在头上,也不嫌沉么?” 姚珊苦着脸道:“我这不是才刚刚弄上去么?妹妹也知道我素来是对这些个东西不甚明白,由得小桃给我随便弄几下子就完了的,我们小桃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还道要都给我弄上才够隆重呢。” 这话一说,不单黛玉,便是跟着她的雪雁、春纤也都笑弯了腰。姚珊便知道,自己这是被嘲笑了,不过,她也不着恼,反倒厚着脸皮,佯装动怒道:“好哇,枉我平日里待妹妹这样好,如今妹妹居然也取笑起我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去呵黛玉的痒痒。黛玉笑得愈发停不住,半晌才喘着气儿道:“姐姐饶过我罢,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姚珊便轻咳了一声道:“若是想叫我饶过你也不是不可,只有一样,你须得应承了我。” 黛玉笑道:“姐姐请讲。” 姚珊见她还在笑,叹息了一声方才道:“我们这屋里弄这些穿的戴的东西是就这么个样儿了,妹妹瞧着哪里不好,且帮我们提点一番,不要出去了,太过失礼,便就是了。” 黛玉听得她这样说,忙正色道:“姐姐这样便很好,原不过是我们说笑顽的。” 姚珊原本还想装个样子,但见黛玉忽然换了一脸正色,怕她当了真,便赶紧笑道:“看你吓得这个模样,我也是说笑的,别的且不要再多说了,快帮我重新配过了衣裳首饰罢,外头都还等着呢。” 黛玉见姚珊这样儿,方才知道她刚刚那些个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一面继续同她笑闹了几句,一面却早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儿,将她头上的那些头饰捡了最贵重、尺寸最大的摘下了几个,只留了几个造型简单又美观的簪环。端详了片刻之后,她又小心地替姚珊将那些簪环中的几个略换了换位置,将她脸上的脂粉去掉了些、口上的胭脂又多涂了点儿,这才重新推着她在镜子前面看。 姚珊一看,便暗暗吃了一惊。原本她对自己的这打扮上并没觉得如何不好,左右这些年也就是这么着过来的,但经过黛玉的这番调整,镜子里面的那位居然也是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居然可以称得上是绝色倾城的美人儿模样了。明明是同样的东西,就因着删减了几样儿,增加了几笔,又换了个位置,便大变了样儿,简直有种化腐朽为神奇,化土鳖为女神的功效啊。 姚珊立刻对黛玉的品味深深膜拜了,当即由衷地表示了感谢,倒是让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笑着道:“姐姐想是素来不爱这个,若是姐姐有心要学,日后我常过来就是。便是小桃,我们这边王嬷嬷和春纤,手艺都是好的,也可常常来往。” 姚珊听出这是黛玉想多跟自己亲近的意思,便也从善如流地表示了同意和荣幸。这么着一折腾,时间就差不多了,那边儿尤氏早就来催,黛玉便送了她出门儿,见了尤氏,倒也把她看的略愣了愣,不过她是个沉得住气的,直到上了车,才问了句今儿怎么打扮的如此好看。 姚珊但笑不语,末了只说,是黛玉顺手指点的,尤氏微微一笑,方才点着头说了句:“原来是她,这就难怪了,据说,她们家那位先姑太太还是姑娘的时候便就是个极其拔尖儿的,想来她也得了真传了。” 姚珊也点头表示同意,这大家闺秀的这种非凡的着装品位,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出来的,要靠多年的世家累积,才会有这种浑然天成、超凡脱俗的效果。像她们这种半路致富的小户人家,是万万不可能速成的起来的。不过,想明白倒是明白了,她左右又不想在这个上面跟人较劲,故此,也就一笑置之了。 尤氏在这个上面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最多只是个不出错就完了,要说是要出彩,那也是不能够的。不过,她现下是宁国府的管家奶奶,只要做到端庄不出错儿就完了。以往她大约也没有特别地往这方面想过,今儿黛玉这么一插手,她倒是暗暗上了心,日后用满满的美容、美妆、美发、服饰课程折磨了姚珊许久不提。 单说她们姐妹两人,乘着宁国府的车子直接往余家而去,这一路上,倒是也花了一个来时辰。只因这余家的宅子,修建在城郊,离着城中的宁国府,离得略微有些远。离着尤府,就更远了,几乎要将整个京城横穿,才能抵达。 因着尤氏早上事儿多,她们出发的时候便不是很早,故此到了余府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晌午了。余家的宅子居然颇大,那富丽堂皇的大门口,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居然也是不小的排场。 对过了帖子,宁国府的车子便被放行入内,姚珊隔着车帘子往外看,果见院内停着的不乏些达官显贵的车马,心中不由得对这位余家大舅舅的底细愈发好奇,然则也愈发觉得,这一顿寿宴,恐怕是不大好吃了。 她们的车子一进了门儿,早有人过来引路,往内院儿去。穿过几道仪门儿,每道仪门前都有一群人指引接待,虽然人多,但也不显得忙乱,很是井井有条,倒也让姚珊对那位与凤姐儿有几分神似的大舅母略略佩服了起来,毕竟,能将这么大个内宅管理成这样,也算是有相当不错的能力了。只希望,这一家子不是冤家对头就好,若不然,还真心有些棘手了。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儿,一不留神,已经到了内院儿,早有人出来接着,帮着小桃、银碟等扶着她们姐妹下了车,一路往正房而去。 还没进门儿,姚珊便觉得这气氛好似有些不对。她同尤氏对视了一眼,见到尤氏也是一副略觉诧异的模样,便朝着她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携着手儿进了门。 才踏进门槛儿,前头通传的声音还没落,姚珊便察觉一股劲风朝着她们扑来,慌忙拉着尤氏一闪,便见一个茶盅子“呼”地一声飞过去,“啪”地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么还摔上东西了?姚珊心中一凛,看着身边儿的尤氏虽惊魂未定,但还算没怎么失态,便拉着她,继续往里头走。 丫头婆子们早吓呆了,还是小桃和银碟反应略快,忙快走了两步护在尤氏和姚珊前面。又走了十来步,姚珊这才看见原来厅上已经坐了几个人了。坐在上首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精神健硕的老太太,旁边儿站着服侍的是那日见过的星纹、罗纹两姐妹,那位余家大舅母不知道为什么没出现,待客的位置上,只坐着尤老娘和尤二姐。 现下看着,所有的人都似已经呆若木鸡,只有那位坐在上首的老太太气势汹汹地道:“你们说给我做生日,却居然请了这恶毒的丫头来,这是想要气死了我,好重新认她当姐姐罢。” 再看尤老娘的脸色也很精彩,简直好像白日里见了鬼一般,若不是尤二姐拉着,她恐怕也早已经跳起来了。 正是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忽然听得门口一个声音温温柔柔地道:“哟,这是怎么着了?都摔上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60章 六十回舌战 众人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看去,却见到这竟然是林府的谢姨娘到了。但见她穿着一身浅蓝的裙褂,发饰简单,却自有一番雍容华贵的气质。说话的语声虽柔和,但也透着一股子沉稳。这么看着,早就有了主母的范儿。若是寻常人见了,必定看不出,她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姨娘。 她这么一来,上首坐着的那个老太太早看见她了,当即尖声道:“你这死丫头怎地也来了?苏氏呢?苏氏死到哪里去了?” 她自在那里鬼叫,谢姨娘却是气定神闲地缓步走入了厅内,笑着道:“如何,我来便是来了,余家却是不欢迎我么?” 余家太太苏氏虽然没在,但大姑娘余星纹和二姑娘余罗纹却在呢。这两位上次在尤府中表现得中规中矩,甚至相较于姚姗来讲,略嫌拘谨了些。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故意低调,还是这回是转换成了主场的原因,这两位姑娘居然也能说上几句话儿了。 就见那大姑娘余星纹忙陪笑道:“表姑母如何说这样儿的话儿,我们家虽然简陋鄙薄了些,却也不敢废了礼节,快请表姑母进来坐。” 二姑娘余罗纹也笑着附和道:“正是呢,来者是客,表姑母快请入内上座。” 她们俩小姑娘这话一说,那白发老太太却更是气愤,看那个架势几乎是要把手边的另一杯茶摔过去,吓得那两位余家姑娘连忙扶住她,小声道:“太太息怒。” 这个时候谢姨娘却早已经走到了余氏的旁边,闻言冷笑道:“姨太太好高明的手段,昔日里借着自寻短见逼得大表弟离乡背井、要姨夫同表姐暗生嫌隙,现下大表弟回来、姨夫身故,姨太太却是不但能够跳湖生还,现在居然都已经是太太了。” 那位老太太闻言冷笑了一声道:“这个是自然,且不说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便就是‘母以子贵’,也尽够了。”她说完,看着谢姨娘又补了一刀:“况且你不过是那早死婆娘的一个外甥女儿,又如何管得我们家的事儿?” 这一番话一说,姚姗倒觉得颇有些意外了。大约是方才还没进门儿前就飞出来的那个杯子给了她太深刻的第一印象,她原想着这位老太太不过是个脾气火爆、没有什么脑子的老辣椒,没成想,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虽然也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但是,至少人家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是懂的那么一招半式的反击的,这已经相当不错了。 见到这个样子,姚姗又如何还猜不出这老太太的身份。原来这位看着满脸沟壑,苍老丑陋的老人,居然是当年那位据说绝色无双、疑似跳湖自尽,弄得尤老娘父女颇不愉快的余家大舅舅的生母姨娘啊。原本以为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如今好好地坐在了难怪尤老娘一直是那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倒是不知道她是阴错阳差没有死,还是心思缜密策划了自己的假死了。 遇到这样的对手,姚姗立刻来了精神,正待把她们那混乱的关系再略微理理清楚,然后好撸袖子亲自上场替她老妈掐架。刚刚才又拔直了些身体,却忽然收到谢姨娘朝着她们打来的眼色——她这眼色暗示的对象不单只包括姚姗,还包括尤二姐、甚至是尤氏。看这个样子,这是叫她们不要插手的意思? 姚姗见尤氏微微一怔,便含笑略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自己和尤二姐笑了一下,便开始喝茶,居然真的是一副不管不问的样子。她便也和尤二姐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开始作壁上观。 很快地,她们便旁观了一场高水准的掐架,掐架的主力自然就是谢姨娘和那位余家舅舅的生母姨娘。当然,与其说是掐架,倒不如说是谢姨娘单方面地碾压对手……小户人家的只懂得用美色恃宠而骄的落魄姨娘,和大户人家从丫鬟爬上最后站在男主人身边的唯一一个姨娘,这种段位,相差实在太远了。 再看尤老娘,见她从最初见了鬼似的的神色,到后来慢慢平静了下来,最后,甚至能够在谢姨娘的带动下跟着一起还击两句,这转变真的不要太大。姚姗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她大概也终于能够理解了,为啥尤老娘和谢姨娘的感情那么好了。 这绝逼是当年一起并肩抗战过的友谊啊。只是,谢姨娘当姑娘时,曾经那么跟着嫡女表姐一起掐过姨娘,如今自己却也是个姨娘,人生倒也真是让人唏嘘。难得她心理够强大,时至今日还能淡定地把自己的身份放在一旁,坚定地站在尤老娘的一边儿,这么帮助她,实在是难得。 也借由这一场精彩的唇枪舌战,姚姗连猜带蒙,总算大致了解了当年的内情。果然是小姐妹联手战恶毒姨娘,姨娘愤怒之下跳湖的桥段么——当然事实证明是有准备的,不然哪里那么容易就死里逃生,本来想倒打一耙,但是被人釜底抽薪了。儿子离家出走,男主子彻底厌恶,阴错阳差地回不来了,倒是不知道在哪里藏了那么久。看那颜色,虽然是过得不怎么样,但到底还是终于熬到儿子衣锦还乡了。余家老爷子早已经去世,她自然堂而皇之地跟着儿子登堂入室,成为余家的老太太了。 但是,也因了此,这个“老太太”终究做得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故此,从这一点上着手,再彪悍的老太太也超不过看似温柔和婉的谢姨娘、还有终于回过神来,恢复了五成战斗力的尤老娘。然则,正当大家都觉得老太太败局已定的时候,另外一个彪悍的女人却从天而降了,将这局面重新搅合了个底朝天——这个人,自然就是余家舅舅的老婆,苏氏了。 三个女人舌战最激烈的时候,苏氏姗姗而至。她来的时候,虽然仍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跟她上次在尤府里相比,倒算是已经很低调了。不过,姚珊等人却哪里知道,她的大招儿都在后头呢。 她一进来,先是客客气气地同大家赔礼,说是因今儿来的达官显贵们的女眷太多了,她有些走不开,所以自己人这里,就难免怠慢了。然后,又话锋一转,说起今日的庆祝来。大家被她慢慢慢慢带着走,居然也觉得既然是给老太太祝寿,又说是余家舅舅的生母,那么叫一声“老太太”也没有什么罢。 这些也就不提了,最强大的是,她居然三言两语,成功地把众人的重点引到了哪些权贵的女眷来了呀、里面内院没有人招待啊、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下来好好说啊、最重要的是这是事关余家舅舅前程的一次寿宴,不能搞砸了,若是搞砸了,大家都没面子的,所以请大家给个面子好好配合啊。 她的意思倒是很简单的,但是要同时说服这么多人,还是挺不容易的。不过,这位神似凤姐儿的余家舅妈,也有一门简单直接但是有效的技能,那就是,偷梁换柱,共同利益至上,赶上哪个是哪个。故此,这么让人眼花缭乱的搭话技巧一出来,居然还真的成功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成功化解了。 姚姗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勉强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心中却觉得,宅斗这门学问,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果然在这方面,还差得远呢。 说什么也没有直接的利益来得有效,故此到了最后,虽然大家仍是各有分歧,但在都中权贵圈儿面前维护各家族各自利益的共同目标下,众人默契地选择了休战,然后一起跟着苏氏去内院大厅里招呼女眷们。 姚姗看着那几位各自施展手段,使出那种长袖善舞的功夫,顿觉自叹弗如,然后便乖乖扮演小淑女,跟着尤老娘、尤氏和谢姨娘同众人见礼。 她到了这个时候,却才反应过来,大家都这么一块儿,身份上好像有些不合适了。尤老娘和尤氏倒是还好说,都是正室,但谢姨娘,好似有些不大妥当罢?然则她这心还没完全提起来,已经见到谢姨娘笑着同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跟她年纪仿佛的妇人打了个招呼,却说是个甚么“南安郡王世子妃”,那位世子妃也微笑着回礼,丝毫没有觉得受到冒犯。 姚珊这才放下心来,自己却也暗自好笑了一回,大抵是自己太过多虑了。想来是因着林府里没有女主人,谢姨娘便也就暂代了正室之职。估计是林如海默许,而且林如海的前途也实在太光鲜亮丽,所以谢姨娘在这个圈子里,不卑不亢,倒也是做得很不错。 再看苏氏,那就更厉害了。明明上次在尤府里不过听说她们才来了京城里十多天,今儿看着,竟然同好多权贵的女眷们都很相熟,甚至算得上是亲密。看来,土豪也不是谁都能做的,暴发户总有暴发户的理由。这余大舅舅一家子,倒真是有意思的紧。 正在那里装壁花,冷不丁苏氏一面朝着她招手,一面跟另外几个珠光宝气的女眷介绍道:“这个便是我家外甥女儿,模样品格儿都是顶好的,诸位娘娘看看,可还能入眼?” 姚珊略微愣怔了片刻,便已经反映过来,这大抵是在帮自己三月里的那场“小选”拉票造势呢?这么一想,再看那堆花团锦簇的女眷,姚珊就觉得嘴角略微有些抽搐,却也没奈何地,跟着苏氏上前一一施礼,早被这个拉着,那个捏着,好一番围观,这才算是完了这个过场。 终于挨到能够上桌子吃饭的时候,看着周围一群年龄仿佛的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阵势,姚珊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前去被围观,她弄了自己一头的汗,正想着先端起一杯茶来喝,然后跟一桌子小姑娘继续认识认识,却忽然听得底下有人回到:“今儿请着了有名的江南班,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不知道想听什么戏?” 第61章 六十一惊艳 这话一问出来,本已经有些纷纷乱乱的席上,便愈发热闹了起来。作为古时候最有意思的娱乐活动,听戏这种消遣,是最受女眷们欢迎的了。 不过,听戏虽然很爽,这“点戏”却是很重要的准备工作,自然也是也很有讲究的。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偏好,中年人有中年人的偏好,小姑娘们也有小姑娘们的心头好。因着周围坐着的女眷都是惯常出席这种场合的,故此对于点戏这门儿学问,她们俱都是十分在行的。只有姚珊,因着素来不爱这些东西,便有些意兴阑珊。只不过为着礼貌,又实在推脱不掉,便还是勉强点了出《麻姑献寿》,祝寿这种事儿,应景些的总是没错儿的。 其他几位小姑娘也有点的,也有不点的,余家二姑娘罗纹在这桌子作陪、招呼,见到姚珊点了这出戏倒是略愣了愣,然后朝着她微微一笑,便就吩咐下去,摆盘子,预备开席。 开席前,余家大舅舅在外头陪着男宾,里头是余家大舅母苏氏操持,照例是要说些吉祥话儿的。姚珊盯着自己老娘和那位老姨太太,发现两人居然表面上的功夫也过得去,叹为观止之余,也总算是放下了心来,开始专心吃饭。 既然是土豪余家专门精心弄出来的寿宴,饭菜自然都是十分丰盛的。开席之后没多久,底下的戏曲节目便也就上来了。因着姚珊点的这《麻姑献寿》兆头好,故此居然是第一个就唱。想必是专门为了大户人家的寿宴准备的压轴子戏,那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亲自上场唱麻姑,才一张口,便是满堂喝彩声。于是众人高高兴兴地恭祝余家老太太“福寿恒昌”,举杯共饮。这么一折腾,居然也是个其乐融融的寿宴的模样。 于是,戏便一出一出地唱下来,菜也一筷子一筷子吃得舒服。姚珊借着吃饭这功夫,倒是认识了同席的几位小姑娘。原来这一桌子的基本都是都中四品至六品官员家的女儿。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由余家大姑娘星纹在隔壁桌子陪着。 这些小姑娘们年岁同姚珊现在的年龄也差不多大,基本是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尤二姐已经十五岁,倒是这桌子里最大的了。因着这边桌子上的姑娘们普遍年龄比较小,故此气氛还是比较活跃的。很快地,就有人来同姚珊和尤二姐认识。 说是认识,也多多少少地含着些打探底细的意思。听说姚珊家里尤老爹是个六品道录司演法,她们虽然说不至于立刻表现出轻视,但有一部分就不再往前凑了。另外一部分倒是还很亲热地拉着她说话,也有一部分表现的不卑不亢。小小一桌子人,也是一个小江湖。 尤二姐年纪本就大上几岁,也最是随和柔软的性子,故此大部分时间都是姚珊出面应酬。她是交际惯了的人,自然三言两语就能把众人应付下来。当然,适当地透露了自己家的一些情况之后,她也收集回来不少情报。 因着人缘儿好这个优点,姚珊成功地打入了京城名媛圈儿,搞定了自己这桌子里头自己认为值得搞定的人之后,隔壁桌也有人来搭话了。 姚珊转头一看,却见到那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其中一个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儿,白白净净的,很是漂亮,另外一位,则长着一张小圆脸,唇边两个梨涡,很是可爱。 就见那位可爱的小姑娘好奇地端详了姚珊一会儿,方才笑着问道:“敢问姐姐可是姓尤?” 姚珊点了点头,客套地回应道:“我是尤家的老三尤姗,这是我二姐姐尤婉,不知道两位妹妹如何称呼?” 那长着梨涡的小姑娘笑道:“原来你果然就是姗姐姐,我听家兄说起过姐姐,只是一直无缘见面,今儿总算见着了。”她一面说,一面冲着姚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似乎压根儿忘记了自我介绍。 她旁边儿的瓜子儿脸妹子忍不住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朝着她翻了白眼儿道:“尤家姐姐在同你说话,你怎地竟不知道回个话儿,还是那么急惊风似地,只顾着自己说话儿了。”她这一开口,那梨涡儿小姑娘立刻垂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卫姐姐说的是,是我疏忽了。”然后赶紧转过头,朝着姚珊和尤二姐笑道:“姗姐姐、二姐姐,我来给姐姐们介绍,这位是卫家的若雪姐姐,我是冯家的,我叫做紫茜,我哥哥就是冯紫英了。” 说到了这里,姚珊方才明白过来,感情这位姑娘是冯紫英的妹妹。没想到他那么个纨绔一样的人儿,竟有这么个单纯可爱的妹子,倒也真是稀奇了。不过,仔细看,那眉眼之间,还是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冯紫英的英豪之气,到了他妹妹这里,便成为了一团和气,不过那种豪爽之风,倒也是一脉相承了下来。 久闻冯紫英虽然时常跟着一帮子狐朋狗友朋友每日斗鸡走狗地胡混,但是也有另一帮子积极上进的好朋友,时常饮酒论文,围猎骑射,倒也真是个“黑白通吃”的人物。据说那一帮子好朋友里面,最最出挑儿的一个,便是卫家的卫若兰。要是姚珊没记错,原著里,这位似乎是史湘云的老公。没想到,跟贾府来往了几年,因着时间不太凑巧,阴错阳差地史湘云还没见着,倒是在忽然冒出来的舅舅家里先见着了她小姑。人生,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于是姚珊便含着笑跟着这两位姑娘好好寒暄了一阵,因着有昔日跟冯紫英同门过几年的缘分,冯紫茜小姑娘见了她就好像见了亲姐姐似的,几乎都要搬着凳子跟着她来坐了。但是卫若雪却是十分端庄,显见得是收到了十分良好的闺秀教育,安静而文雅,跟冯紫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最后,连姚珊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儿就是被冯紫茜拖过来作陪的,其实根本就是对认识她没啥兴趣。 没成想,她刚刚起了这个念头,那卫若雪便忽然问道:“听闻尤三姐姐过了年也要去参选?” 姚珊微微一愣,继而便笑着道:“这个乃是圣人旨意、家父之命,故此虽然我才疏学浅、资质平庸,也不得不去凑个数了。” 卫若雪听了这话,又仔细看了姚珊一眼,便微微一笑道:“姐姐这般的人才品格,若是去凑数的,那我等愈发就连大门儿都不该出了。” 姚珊笑道:“妹妹过谦了。咱们今日虽然是头一次见,但我看着妹妹们这样的人儿才正该去呢。” 听见她们说参选的事儿,两桌子里倒有一半儿的姑娘们都加入了讨论,看来,这一次虽然是叫做“小选”,参选的人倒也不少呢。也因了这个,姚珊总算明白为啥刚刚有些人不怎么想搭理她了。 得了,所谓竞争对手,那就是潜在的敌人,人家还肯跟你好好坐在一处儿吃饭,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一想到这里,姚珊就庆幸,幸好没有那种宅斗宫斗剧里长见的脑残找茬儿党女郎们出没。说实话,此时此刻,她还真得没啥精神了,绝对应付不来。 连吃再聊,很快就酒足饭饱了。这个时候,台下的戏也唱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就要到了压轴戏登场的时候,姚珊这个对戏曲基本无爱者却浑然不觉,还正在那里同几个小姑娘们联络感情呢,冯紫茜忽然低声“嘘”道:“姐妹们快安静了,他要出来了。” 好似关上了一个什么开关儿那么精准,几乎所有的小姑娘都停下了聊天,一齐儿朝着台下看去。不只如此,就连旁边的旁边,那些太太、奶奶、王妃世子嫔们也都纷纷安静了下来。等到压轴戏开场的锣鼓停下的时候,整个园子里已经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到了。 这个阵仗完全出乎了姚珊的意料,她忍不住微微一愣,方才要转过头去往戏台子上看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从台上传来。 虽然不过是一声连对白都没有的叹息,但这声音,竟似生着一双小手一般,牢牢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几乎所有人都紧紧盯住了那方小小的戏台,期盼着那重帷幕的拉开。 能够叹出这么一声儿的角儿,定非凡品,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然则,这声叹息之后,场上便重新又安静了下来。那戏台子上,竟仍是空无一人,就在大家等得十分焦急的时候,一句唱词飘然而出: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句唱词端得是音色优美、气息轻灵,偏偏又字正腔圆,真个儿是一开口,便震住了所有人的耳朵。连姚珊这个从来不爱听戏的人,也不由得为这个声音所吸引。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转过了头,认真盯着那个戏台子,也想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缓缓地、缓缓地,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中,那重帷幕终于拉开了,却见一个纤长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了台上,只一亮相,便惊艳了整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62章 六十二柳边 但见那人是一副小生扮相,白衣上绣着粉色的牡丹,带着黑帽,一举一动是浓墨重彩的戏妆也掩饰不住的斯文。虽然是戏里头常见的小生装束,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来这普通的表象之下自有一份独特的魅惑。 这些便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真个儿是顾盼生辉,勾人心魄。而且不知道为何,姚珊一看之下,竟然觉得这双眼睛很有些面熟,倒是不知道在哪里曾经见过似得。然则仔细想来,却又不是很能确定了。 姚珊正在那里发呆,完全没注意到整个席面上几乎所有的女人们都在盯着这小生死看——除了因着男女大妨的限制,众女眷们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目张胆地看下帅哥之外,也的确是因着此人的扮相太过出色了,实在教人不忍心移开眼去。 故此众人居然都忘记了吃饭闲谈,一个一个直瞪瞪地盯住了他看。待到他慢慢唱完了下面几句:“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早有人一叠声地喝彩起来,尤以她们这两桌的小姑娘们闹得最欢。 姚珊平素很少认真听戏,故此对这曲目并不是十分熟悉。她见到那小生唱完了这段儿,便摆了个造型,在台上走起位来,虽然猜到了这大约是一个章节已经结束的意思,但听得众人喝彩,却有些跟不上趟儿。 没文化,真心可怕啊。特别是看着隔壁桌子冯紫茜和卫若雪那投入的模样,她因着生怕这俩猛女拉着她评论,便赶紧悄悄拉了拉身边二姐儿的袖子,小声问道:“二姐姐,这人唱的是什么戏?” 尤二姐也同周围所有姑娘们一样,正沉浸在粉红色的花痴泡泡中,冷不丁被姚珊这么一打断,倒是愣了一下。看她那个样子,姚珊心中不由得一哂,她这位二姐姐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余氏也不是很爱交际,她不知道,想必她这位二姐姐也比她强不到哪里去了。 更加杯催的是,即使她的声音压得再小,因着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那小生唱戏,席间十分安静,故此临近的几个姑娘还是将这点儿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纷纷朝着姚珊姐妹两人行起“注目礼”来。 姚珊被她们这么一看,窘迫得差点儿钻到桌子底下去。正在那里郁闷,她这一席中临着她坐的另外一位姑娘,想是看见了她面露窘色、十分尴尬的模样,便笑着小声提示她道:“这是《还魂记》里头的《言怀》。想来三妹妹素来不爱这个,难怪不知道……原本这出儿也确是少见了些,我成日里在家,跟着我们太太四处赴宴吃席的,先前却也不过只听过一两回呢。”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又投向了台上,脸上重新显出那中宛若沉浸在梦幻中的神采,似乎是跟姚珊说话,又似乎是喃喃自语地道:“不过这江南班确实不差,倒是很少见到有人把这出儿《真珠帘》唱的这么好的。” 姚珊认出这位姑娘是方才跟自己礼貌地保持距离的董家姑娘。刚刚余家二姑娘介绍了这位董姑娘的父亲好像是宗人府府丞,现居三品,家世在她们这一桌子姑娘里算是不错的,也难怪她能跟着她母亲四处出席宴会了。大约也是因着家世的差异,这位董姑娘一直跟她们这桌子人彬彬有礼、相敬如宾,一顿饭快吃完了也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因着一出儿戏,倒是肯同姚珊说这么多话,也真是件神奇的机缘。 只不过,被这么科普之后,姚珊也没想到这倒是哪出儿戏。但见着这姑娘明显是个票友的模样,便也不由得跟着附和了一句道:“唱的实在是不错,连我这个没怎么听过戏的俗人,都觉得快要入戏了。” 那董姑娘听得她这么一说,略愣了愣,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旁边另外一个姑娘却没有她这么矜持了,早“扑哧”一下子笑了。姚珊开始还不明所以,等听到了后来几句,知道了此中缘由之后,她恨不得把自己当场掐死——甚么《还魂记》啊,明明就是《牡丹亭》嘛,可不可以不要欺负人家古典文学不太过关,古典戏曲啥的,真心没研究过啊。 虽然诧异于《牡丹亭》这种香、艳的曲目也如此风靡,但因着这小生唱的实在是好,姚珊却也很快地进入了状态。作为又一个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这小生扮演的自然就是男主角柳梦梅了。这一出戏叫做《言怀》,是柳梦梅全曲中第一次登场所唱。之前那段儿震惊全场的词儿叫做《真珠帘》,算是引子,跟着就换了另外的词牌,开始介绍自己的家世和身份。 什么“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啦——就是这一句让姚珊猛然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牡丹亭》的故事,而她居然还想“入戏”,简直不要太大胆孟浪啊……。接着自然要吹嘘一下,比如“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志慧聪明,三场得手”之类,这也就罢了,最后居然还解释了下自己为啥叫“梦梅”——原因自然就是他梦到了杜丽娘小姐,跟他说大家有“姻缘”,必须得跟她成家了他才好立业。 这故事姚珊虽则曾有所耳闻,对情节也一知半解,但是这原汁原味儿的唱词却是第一次听见。偏偏这小生除了有一副极其俊秀的容貌不说,还有一副极其漂亮的嗓子。两相配合下,再加上身段儿、功架儿也都是恰到好处,竟真真将那柳梦梅翩翩佳公子的气质演绎得十分到位,也难怪叫一干女眷们十分着迷,如梦似幻了。 一出儿《言怀》唱完,自然是博得了满堂彩。想是大家都还没看过瘾,那小生还没谢完幕下台,已经早有人递了戏单子上去,竟又连点了三出儿。 原本这种加戏的情况算是生意好、受欢迎的表现,一般的戏子都会是十分开心的,然则因着姚珊这里的角度比较好,她也在恰当的时候恰好看了那小生一眼,居然正好发现他目光之中竟似略微有些不耐之色。但是显然,他还是个十分敬业的演员的,下了台去稍事休整、换装之后,便仍是上得台来,继续粉墨登场。 因着这其实是个一波三折的故事,故此这一回唱的便是流传甚广、点唱率很高的中后段儿了。那小生换了件儿粗葛布的衣裳,上头还绣着葡萄花样儿。仍带着浓妆,眉目俊朗,缓缓唱道:“惊春谁似我?客途中都不问其他。”声调缓慢,如泣如诉,带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忧郁之气,同此前的意气风发、无限可能相比,这一段儿就明显有些低落了。却是讲得柳梦梅寄宿梅花观,小病初愈,“春困发幽思”的意思了。 除了这小生唱之外,另外还有个净角登场配合,咿咿呀呀唱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方才下去了。那位董姑娘有些意犹未尽似地,捧起桌子上的茶盅喝了一口,看那个样子还想着找姚珊说话儿。姚珊正准备接受新一轮的鄙视,却见旁边另外一位姑娘早瞅准了机会上前跟那董姑娘搭话儿道:“董姐姐看他这出儿《拾画》唱的如何?” 那董姑娘的礼仪也是十分好的,因笑道:“先前那《言怀》都能唱得那般,这《拾画》便更是不需说了。只是这江南班不知道何时寻了这么一位台柱子来——此前倒是从未见过这人,唱的真是好。” 那个搭话儿的已经记不清楚是谁家的姑娘笑道:“听说,这位不是本班子里的,倒是个外头来的临时替手儿的……” 董姑娘叹息了一声道:“怪不得此前没见过。我就说这样的人物儿、这把好嗓儿,怎么听过了却半点印象都无呢。” 两个人讨论了两句,那小生的下一出儿戏又上了。这一回中间有一句姚珊却也是曾经听过的——“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妥妥地牡丹亭代表了。跟着那下一出儿戏,却是有些不妥了。 开始看着小生和花旦先后上场,姚珊还没觉出什么,但见到那两人眉来眼去,各种眉目传情,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妥。再听听那词曲,更觉得这出儿也太香、艳了些。 什么“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这种话真的没问题么?还有那“朝云夜入无行处,神女知来第几峰?”什么的,让人听了就愈发的不好了啊。这里还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们呢?这种级别的真心可以全年龄开放么? 姚珊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周围的姑娘们却似浑然不觉,都沉浸在了美好的剧情里、优美的唱腔中,倒是显得她有些少见多怪了。 终于落幕的时候,姚珊正想着松口气,却忽然听得旁边有人叹息道:“也就只有他才能唱得来这柳梦梅了,偏巧他也姓柳,真真再合适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赫赫~~更新滚走。 以及说明下,文中引用了部分《牡丹亭》曲词原文、词牌名等。不得不说汤大大的文笔真心美\(^o^)/~ 第63章 六十三叙旧 姚珊转过头去看时,却见那人正是卫若雪,她定定地看着那戏台子,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显然是认得方才那位让人眼前一亮的台柱子的。她旁边冯紫茜也连连点头称是,姚珊这回方才知道,原来这小生也是姓柳的。 姓柳的,长得如此逆天,还会唱戏的,她好像恰好认得一个。算来这位也同冯紫茜的哥哥熟识——大家怎么者也算是挂名过几年的师兄妹,虽然后来便是很少照面,这么一晃也几年没见了,但那小时候的模样总算依稀还在。那位冷二郎,现在果然更加妖孽了,只是不知道怎地,他居然真去唱戏了。 姚珊旧日读红楼,知道这位柳二爷是尤三姐儿的心上人,可惜两人有缘无份,最后以三姐儿自杀、柳二郎出家的杯具收场,也曾经唏嘘了很多回。这一次她自己成了尤三姐,因着小的时候就冲着全家幸福奔小康的目标去的,压根儿都没想到再跟这位柳二爷有什么交集——左右她是不会玩儿这种一见钟情、求之不得、愤而自尽的狗血桥段的。故此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使尽浑身解数折腾自己和大姐尤氏那一家子上头了,虽然也有诸如“跟柳湘莲成为师兄妹”这种妄图把歪掉的剧情板正了的情节出现,因着原著里太过悲惨的结局,这一切却也被她有意无意、赤果果地无视了。 反正几年同窗生活,大家也不过堪堪碰见了三四次面,而且每次都不是很愉快,倒是愈发叫她把这段缘分当成是被自己穿来这事儿蝴蝶掉了的许多剧情之一了。谁知道,就在姚珊已经差不多忘了他这个人的时候,他居然在这里出现了呢。 虽然不过是远远地隔着戏台子见了一面,但姚珊也已经感受到了剧情君满满的恶意——五年前的寿宴串角儿的桥段还是出现了呢,而且这种久别再见,惊艳登场的戏码,是在考验她的定力么? 姚珊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只不过,这一次剧情君大约要失望了。这一次的尤三姐,可不会单方面的一见钟情了哦。 认出来了柳湘莲之后,姚珊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这一点想来让冯紫茜有些纳闷,但因着席上人多,她也不好冲过来问。因着柳湘莲的活跃,这戏就算是圆满地唱完了。瞅见谢姨娘拉着尤老娘同余家舅舅和那位老姨太太又有重新开战的趋势,姚珊正想着要不要去观个战、助个威什么的,却不料冯紫茜带着卫若雪冲过来,非要拉着她说话。 姚珊不由得有些头痛,正想着回绝了。却见前头尤氏转过来朝着她笑道:“既然姑娘们寻你说话,姗儿便同大家多多亲近亲近罢,你出来的少,今儿难得的机会,可不要浪费了才好。”她一面说,一面笑着把二姐儿也拖走,摆着手儿道:“太太这边儿你便不要操心了,左右有我们呢。” 这是怎么个意思?姚珊还来不及反应,这边儿冯紫茜早拖着她往外走了。一面走,一面含笑道:“既然你家大姐姐都这么说了,咱们便出去逛逛罢。我哥哥说了,才吃了饭,要走走才好呢。” 姚珊见尤氏早拖着二姐儿跟着尤老娘、谢姨娘等人往屋里去,一副完全甩掉了自己的模样,便也只有笑着拉住冯紫茜的手道:“好妹妹,既然是为着养生,那也该慢慢走才是,这一节儿,冯大哥哥没同你说?” 冯紫茜笑道:“我哥哥只说这医术上头,他同柳二哥原不过只知道些皮毛,有甚么要问的,还是要来问姗姐姐才是。” 姚珊见她说的煞有其事的模样,便也忍不住笑道:“冯大哥哥真是过誉了,我去跟着先生学的时候,他们早就入门许久了,哪里轮的到我‘班门弄斧’,至于从医之道,也不过是因着习武不成,总要找点儿旁的门路罢了。” 那卫若雪见她们俩聊得开心,先是安静地走在一旁,此刻听了姚珊这话,也不免笑着道:“尤家姐姐果然是个又谦逊又有礼的本事人儿,我们在家就听闻了你的故事呢,说是医术最是好的,又知书达理,样貌也出众。我本来还以为是众人传说,有夸大之嫌的,今儿见了姐姐,倒是才知道,原来真是半分儿都没夸大呢。” 这话愈发地像是在往她脸上贴金了,姚珊本来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但是看着她们三个人已经渐渐偏离了最开始听戏的园子,在余家的大花园子里越绕越远的时候,便有些明了了——这俩小姑娘,这是诳着她往没人的地方走呢。至于往哪儿走她心中虽然没底,但是对去干啥、或者说是去看什么人,倒是猜着了几分。 她看着这两个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拼命引着她说话儿,似乎生怕她发现什么不对,殊不知,这样才正是让她觉得有些奇怪了。她有些好笑,却也不戳破,只慢慢跟着她们两个在园中穿行,偶尔应答两句,倒似个被她们哄得牢牢地,半点儿都没察觉的样子。 又走了一刻钟的路程,眼看着前面露出了草亭子的一角儿,又隐约有些白色的烟雾升腾,姚珊便猜到大约目的地就是这里了。她转过头,果然见到两个小姑娘微微松了口气,便忍不住笑着逗弄了她们一句:“两位妹妹,咱们可是已经到了?” 这句话一说,倒是把那两个小姑娘吓了一跳。卫若雪倒是还好,她性子素来沉稳,尚且还稳得住,冯紫茜却是个毛躁脾气,听得姚珊这么说,当即睁圆了杏眼,惊讶道:“姗姐姐如何知道……” 她话音未落,已经听得不远处有个年轻俊朗的声音,带着笑道:“二丫头你果真是个实诚人儿,人家姗妹妹早就看出来你们要带着她来此处了。” 冯紫茜还要说什么,姚珊却只含笑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然后转过头去,正好见到方才说话那人从一丛松柏后转出来。 一袭紫衣,丰神俊逸,却正是好久不见了的冯紫英。姚珊看着他脸上带着的那抹微笑,不知道怎地,感觉牙齿有些酸痛了起来。这位当年挂名的师兄之一,几年没见,倒是愈发地往着大众情人的方向发展了。这举手投足,实在太有翩翩佳公子的感觉了,若是也同贾宝玉一般混迹在脂粉堆里,绝对是个祸害。 姚珊方自暗暗叹息了一回,却见那冯紫英已经笑着朝着自己拱手施礼道:“姗妹妹好久不见,想着你今日也过来,原不过就是让把你好生请过来叙叙旧的,不料我这妹妹在家里莽撞惯了,此番也不知道冲撞了妹妹不曾?” 姚珊笑道:“冯大哥哥客套了,今日席间冯大妹妹并卫大妹妹来同我说话儿的时候,还提起了冯大哥哥来着,我原想着这也有几年未见了,因一向事忙,倒是疏于礼节了,这原是我的不是,哪里怨得了妹妹呢。” 听她这么一说,那冯紫英不由得笑道:“数年没见,妹妹倒是愈发会说话儿了。今儿天冷,妹妹们且来这边亭子里烤烤火罢。” 姚珊知道他想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知道那边亭子里恐怕有其他人,但想着这位旧日里虽然看着是个不靠谱的,但其实也算是个讲究礼节的人,今次虽然不知道是为着何事,但既然专门安排了她在此见面,就算是那亭子里有外人,那索性见一见也无妨——左右她也不是原装土著,不会因为私下见了外男一面就要怎么样。即便是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多年了,她有些地方却仍是不能完全融入,比如这种“男女大妨”方面,她忽视得就很是明显。 冯紫英因也算是她的同门,她的这种忽视就愈发地彻底了。故此等到姚珊跟着他们兄妹三个一路进到那个草亭子里,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一个不认识少年公子的时候,她也并没表现出什么惊讶,面上仍是同平常一样的淡然表情。 冯紫英看在眼里,却是微微一惊,想来他本也没把姚珊当成普通的姑娘家,但是见到她居然从头到尾都如此平静,也总觉得她的这种有些不太一般。只不过,他也是个心里能盛得住事儿的,故此也不动声色,只微笑介绍道:“姗妹妹,这位是卫家的大公子,也就是若雪妹妹的哥哥,卫若兰。” 姚珊微笑着朝着卫若兰点了点头,心道,这就是史湘云未来的老公了,只是,他们在这儿聚会便聚会了,把她们这几个小姑娘弄过来是要干嘛呢?特别是自己,如果说冯紫茜、卫若雪两个是因为他们这两个亲哥哥在,那么她出现在这里,就十分地耐人寻味了。 客套话儿很快便说完了,姚珊这一念还未了,那冯紫英已经叹息着道:“既然妹妹已经来了,那我们便直说了罢。实不相瞒,我们如此唐突地请了妹妹来,一来是要叙叙旧,二来,也是有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更新,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看,咱也会继续更新滴。滚走。 第64章 六十四请托 姚姗见到冯紫英说得如此直白,倒是也有些诧异。因着五年前一别,她几乎再没有跟这位昔日的“师兄”有什么联系,实在想不到他要自己帮什么忙。 虽然说因着她的医术在都中权贵圈儿里也算是小有了点儿名气,她开始也还以为是诊断病症之类的,便也没有多想。然则,片刻之后,她便就意识到了,就算是如此,也不至于要他们专程来请托——毕竟,说实话,她那点子名气多半还是靠着她那位先生张友士的光环,真是要让她独立去诊治个甚么疑难杂症,只怕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一点,身为她昔日“同窗”的冯紫英恐怕就更是一清二楚的,那么,他这个请托,就更是颇让人觉得诧异了。然则对方既然不主动说,姚珊便也不忙着问,只笑着道:“是甚么事儿?冯大哥哥可先说来听听。” 冯紫英见她这么说,却又有些踌躇了。于是气氛就难免有些尴尬,沉默半晌之后,还是他妹妹冯紫茜笑道:“哥哥,今儿天冷,咱们可先别这么干站着说话儿了,且先坐着喝盅茶罢,这可是上好的大红袍。” 既然自家妹子都这么说了,冯紫英只得笑了笑,便请了大家入座,亲自为他们几个斟茶。 姚姗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注意到,那茶桌上居然有六个茶盅,而她们现在不过才只有五个人,想来,是还有个人未到呢。见到冯紫英递过来的茶盅,她不动声色地道了谢,双手接了过来,细细品味。茶倒是真的好茶,真是看着他们几人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地拖延时间,略微有些心焦而已。 看看地半盏茶的时候都过了,这几位儿还没有说到正题,姚珊便不由得笑道:“这茶是真的好茶,只是倘或泡得久了,恐口感就不好了。只是不知道,咱们等的这最后一位客人,要何时才到?”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拖延也就好无意义了,冯紫英微微一哂,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地笑道:“果然是甚么都瞒不过妹妹,既是这样,我便就有话直说了。咱们正是要再等个人,这个人你原也是认得的。” 他话未说完,众人却已经听见有一阵脚步声从树丛外传来,转头看去,却正见到一个紫衣的少年人分开树丛枝叶,缓缓踏着积雪行来。 雪色皎白,松柏青翠,映衬得他的紫衣分外鲜明,更显得眉目如画、绛唇若血,飘然似仙。然则如此一个俊美的人儿,他的神情却似比这雪景还冷,见到草亭中的众人,竟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朝着冯紫英道:“你原说是大家兄弟们聚聚,怎地还请了这许多旁的人来。” 他虽然是冷心冷面,说得话也是冷言冷语,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人倒是颇有些意思,明明都是这样儿的神情语气了,却竟然还顾忌着姑娘们的名节,不肯正面直视众人,只微微侧过了身子站着说话。 卫若雪见他如此,便红了脸要拉着冯紫茜躲出去,姚姗却大大方方地坐在原处,笑着道:“原是自家兄弟姐妹,本不必拘泥于小节,未料到几年没见,柳二哥哥现下却是拘谨了许多。” 这人自然就是柳湘莲。 虽则姚珊早就已经料到这来的恐怕是熟人,也对可能是他有了些心理准备,但现下真地见到了他本人,却仍是不由得有些脸皮发烫、心跳加速——只因,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此绝色当前,若是完全不心动,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一别经年之后,当年那个漂亮的小男孩儿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美得近似妖孽了的大帅哥,时光除了是杀猪刀之外,也可以是美工刀。柳二爷褪去了幼时的稚嫩,华丽蜕变,完全长成了一个尤物。让她险些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维持了半天的淑女形象,差点儿破功。好在这门功夫这几年练习得愈发炉火纯青,在快要崩塌的时候,堪堪又被她拾了起来,借着喝茶的动作,轻轻遮掩了过去。 她这还算是好的,那边儿卫若雪和冯紫茜,已经完全成为花痴状,石化在风中了。柳湘莲对姑娘们的这种反应想来也早就已经习惯,故此对那两位姑娘的表现完全视而不见,照旧维持着他那冰山脸,只等着冯紫英给他回话。 未料到冯紫英还没接话儿,他便忽然听得姚姗这回应,倒是微微一怔,转过身来看时,却不免愣上了一愣。想来姚珊虽然大了几岁,但还能看到几分小时候的影子,再加上方才那句“柳二哥哥”的帮助,他仔细看了两眼,便已经将她认了出来,冷淡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倒真是好久不见了。” 姚珊见他一句普通的寒暄话儿便说得如此百转千回,还隐隐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不由得暗自觉得好笑——想来当年那几次命运般的乌龙事件给了这位冷郎君十分不好的印象,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回忆。只是,这一次也同之前的那几次相遇一样,当真不是她主动寻上来的。如果一定要说,那也只能继续归结于“命运”了。 她心中拼命吐槽,面上却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甚至还得体地回应了柳湘莲两句。任谁都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本来应该就是如此的,然则柳湘莲的目光似乎带着些奇异的穿透力,被这么盯着,姚珊也略微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好在冯紫英很快地过来解救了她,看着他苦笑着拍了拍柳湘莲的肩膀,陪笑着说了几句赔礼道歉的客套话儿,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移过去之后,姚珊轻轻舒了口气。虽然说对这位帅哥没有什么绮思旖念,但如此高的放电强度,也着实够受的了,还是先缓缓再说好了。 那边儿卫若兰也早迎了出来,只是方才一直是柳湘莲的主场,他的气场也太过强大,卫若兰也一直没插上话儿。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微笑着将两人引入了草亭子,抬手给两人分别斟了一杯茶道:“外头怪冷的,两位哥哥进来说话罢。” 卫若兰一开口,柳湘莲同冯紫英倒是都停下了话头儿,从善如流地进了亭子,坐了下来。柳湘莲缓缓喝了一口茶,面色方才缓和了些,这才继续道:“既然是要谈那件事,恐怕还是要另外寻个地方才好。这几位姑娘们在此,终究不太好将她们俱都牵连其中。” 冯紫英苦笑道:“我若有别的法子,又怎么会将她们拉下水。只是,都中的姑娘里,也便只有她们三个,还能算是自己人了。” 那两个小姑娘早已经躲到亭子隔壁不远处的小屋里去了,单剩下了姚珊一个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想着冯紫茜和卫若雪是冯紫英和卫若兰的妹妹,这个肯定是自家人,但自己这个,恐怕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了,又如何才能算是“自己人”呢? 如同看透了她的疑问一般,柳湘莲冷哼了一声道:“冯兄、卫兄家的两位姑娘便也罢了,她既然是尤家的,又怎么能算是自己人?” 姚珊叹息了一声,暗道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大家的想法不但一模一样,还基本上是同步了……真是孽缘啊。 然则她却仍是但笑不语,只看着冯紫英,冯紫英原本是个豪杰似的纨绔公子哥儿,颇为爽利的,今日却频频卡壳,各种尴尬,倒是让姚珊对他要请托的那件事儿,愈发地好奇了起来。 不过,等到冯紫英真的说了要她帮什么忙之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原来,居然真的是要她做“自己人”。 而且,要不折不扣地,全身心地、发自内心地愿意这么做。 姚珊本来以为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同意这种无稽之谈的,但是,她最后还是同意了。因为,一个没法拒绝的理由。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居然抬了师父张友士出来,虽然没有说强迫,也算是个变相要挟了。 谁让她一家子甚至连拐了几道弯儿的亲戚家,都深受了师父张友士的恩惠呢?老爹尤老爷、小外甥贾苏、林家的小庶子默玉……这么几条性命的功德就已经没法算了。更不论,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了。 听到师父张友士已经选择了方阵,姚珊没奈何地,只有站好了队伍。毕竟,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的命运已经跟这些人绑定在了一起了——在这个九龙夺嫡的时代,不站队是不可能的,说不定比站错了队死的更快。 那么,如何能够确定站错没站错?三月份的小选在等着你。加油吧少女,作为“自己人”的生涯,就快开始了。 第65章 六十五浑水 从余家老太太的寿宴回来之后,姚珊便“病”了一场。说是“病”,其实也不过是她心中过于郁闷,又没处发泄,索性干脆躲着不想见人的借口罢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心态,对卷入到本朝夺嫡大乱斗事件里面这种事儿,能够完全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地接受下来的——反正姚珊自认她是做不到。因为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还不想去死。然则生活在红楼这样的世界里,皇帝的权力高于一切,一旦什么事儿跟那个位子发生了关系,即便你个人的能力再厉害,一个不留神,那也真的就是分分钟掉脑袋的事儿啊。 真不知道她那亲爱的师父张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么样一个通透的人,怎么竟然就掺和到这乱七八糟的夺嫡事件里头去了呢?还有冯紫英和柳湘莲……要不是确定这些人思路还清晰、举止也正常,她还真想看看他们的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 等到闭门装病,在屋子里郁闷了几天之后,她却也想明白了。张友士也好,冯紫英、柳湘莲也罢,即便表现得再如何特立独行,他们跟自己这个穿越者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在他们的眼中,选择一个所谓的“明主”,并且为了他而奋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倒是她这个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对此丝毫不上心的人,才是个另类。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大家可都在一个皇帝的统治下生存,如果能靠着自己的知识和技能选择拥戴个“明主”来做皇帝,那么但凡有些能耐的人,都是喜闻乐见的。往小了说,是自己实现了生存价值、从此飞黄腾达;往大了说,那就是“天下百姓之福”啊。 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姚珊便也就不再生气了。所谓的“时代的局限性”原来是真的存在的,即便是超凡脱俗如张友士师徒三人,也不能跳出这个窠臼——因着师徒之谊,成为了他们的“十族”之一的姚珊,默默地替自己点了个蜡烛。这是冲出贾府,走向皇宫的节奏啊,一定要装死几天,才能一解心中的郁闷。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从余家回来后,她一时气昏了头,现世打着回家筹备过年的旗号直接回了尤府,然后便直接躺倒装病,却忘记了,这“病”了几天之后,一晃眼儿就是过年了。 年关都到了,三月还会远么?她要是在这个时候病倒,那“小选”就彻底没戏了不说,得罪了专门点名要她参加的圣人,可就更是了不得了。 再说,她一向是家里头的心尖儿宝贝,刨去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说,就是她万一有个好歹,家里绝对是会乱成一锅粥的。 于是,她这一场“病”下来,不过几天,就把尤老爹、尤老娘和尤二姐急得什么似的,就连宁国府的大姐尤氏也给惊动了。又是请太医、又是淘换药材,弄得挺热闹不说,人人都心急得有些上火。姚珊蹲在屋子里装了几天死,回过神来看到自己这家子亲人时,倒是吓了一跳,当即也不敢再装病了,赶紧爬起来给众人抓了点儿下火的药。 众人看着她活蹦乱跳地,不像是个要夭折的模样了,方才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过了年。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姚珊十分汗颜,默默地发誓,以后再也不用装病这种昏招,来欺骗家人的感情了。 待到了大年夜,姚珊坐在明亮的厅堂中,吃着丰盛的年夜饭,看着一屋子亲人们喜悦的面容,听着屋子外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却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因,直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发现,原来她同本地的土著居民也并无什么不同,即便本心不在此,但是她的整个人也已经被名曰“亲情”的纽带牢牢地绑在了这个世界,就算她不想活了,也不能害得全家人遭殃。这潭浑水,她是趟也得趟,不趟也得趟了。 过了年之后,日子过得便更是快了。姚珊已经满了十三岁,正正到了该参选的年纪,尤二姐已经十六,张家已经定了日子,说是半年后就要来迎娶了。 相较于八年前大姐尤氏的婚事,这一次,对于尤二姐的这桩婚事,姚珊的反应倒算得上是很平淡的。只因,她发现,她费了这么些年的力气,尤二姐的宅斗技能仍是提高不大,虽然说管家的能力已经算是差强人意了,但性子还是那么温柔和软,这样的情况,如果贸贸然给她换个高门大户的婆家,恐怕她还真的驾驭不了。 那么,便顺其自然罢。或者有她们尤家、甚至大姐尤氏背后的宁国府撑腰,那张华便会老老实实地,安心做一个鹌鹑了呢——反正,她一定会盯着他的。 按下二姐这边儿的婚事不提,小选的日子可是一天天地临近了。姚珊早又被大姐尤氏拎到了宁国府,接受一系列的特训。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热情,除了上一年请来的那位指导过元春的嬷嬷之外,又另外弄了几个据说也是宫中出来的老人儿来。据说这几位分别在美容、美发、美妆、服饰上有很深的见解,最是熟悉圣人一家子在这些方面上的喜好,讲起其中的细节来,还能够引经据典,抛出许多案例来。 姚珊两辈子为人,都是女汉子一类,同这种女神培训强化课程简直八字不合,听了几句就想打瞌睡。然而她大姐尤氏却听得两眼放光,立刻将几位嬷嬷奉为上宾,然后将姚珊剩下的两个多月待选时间排的满满当当的,颇有些“考前强化班”的意思。 正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姚珊作为小妹子,完全没有办法抵抗大姐尤氏的威压,特别是在之前接受了冯紫英那个让她郁闷了许久的请托之后,就更加没法子抵触这种增加入选成功率的课程了。 于是,她也只有打起精神,用当年迎接高考的架势,“头悬梁”、“锥刺股”地接受了所有的魔鬼训练。当然,在她的建议下,宝钗也没有逃过这个悲惨命运——左右都是强化班,大家一起上,才是好姐妹啊。 对于姚珊这个建议,她大姐尤氏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没有驳回。毕竟算起来都是亲戚,又怎么好真的吃独食,资源也是靠着贾府这块招牌来的,宁国公固然姓贾,荣国公也是一样啊,两个小姑娘又投缘,那么就一起来罢。 况且这种训练对于姚珊来说虽然是个苦差事,但对于宝钗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她原本就有心要进宫,任何能够增加这件事儿成功率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更何况,她本就是个稳重端庄、能吃得了苦、能耐得住性子的姑娘,以她这种准女神的资质,应付那些高端女神修炼强化课程,完全就是毫无压力啊。 只是黛玉却没在荣国府里住着了。此前,林如海借着过年的功夫将她接了回家,然后,便不肯再放她过来了。理由是他身体不好,家里也没有主母,虽然有个姨娘也是不大顶用的,还得姑娘坐镇照应。就这么着,黛玉便留在了她们自己府里,侍奉林如海,偶尔过来“探望”下贾母,权当是走个亲戚。 只是,她说是来看望贾母,一日里倒有半日跑来姚珊她们这边厮混。一面观摩姚珊和宝钗的杯催培训课程,一面趁着她们休息的时候同她们说笑几句,然后晚饭前便又回了自己府里去了。 姚珊看着黛玉脸上轻松、惬意的笑容,一面为了她终于能够暂时摆脱了贾府的纠缠而高兴,一面默默地在心底哀嚎着:不用去选秀的人,真心太幸福了,我也好想再小个几岁啊。 然则不管她如何想,小选的日子,还是如期地到来了。 三月初三一大早儿,尤氏便亲自打点了车子,送姚珊上了车,一路往宫中而去。那一边儿宝钗却是荣国府凤姐儿牵头操持,帮着薛姨妈和王夫人将她打点好了,也朝着宫中走。两辆车子一先一后,不紧不慢地,几乎一块儿到了地头儿。 因着宁荣两府离得宫中不太远,倒是最先到的几辆车子之一。到了宫门口儿,早有太监拦下了车子,对着单子查验人头,无关的人等都不得入内,只放了姚珊和宝钗进了门儿。 进门之后,便另有两个太监引路,将她们俩往内廷带。转过几个回廊,穿过几扇门户,便到得了一处殿前空地之上。姚珊见那里已经零零星星地站了几个姑娘,便知道这是选秀等候区了。 果然,那两名太监将她和宝钗撂在这空地上,丢下一句:“两位姑娘且在此稍等片刻,过会子便有人来了。”便转身走了。姚珊和宝钗朝着他们道了个谢,便也就转回了身,站在了空地后半截的队伍里。 才刚刚站好,姚珊便见到前头一个姑娘回过头来,笑着道:“尤三姐姐果然也来了。哟,旁边这位姐姐又是哪家的?真真是个美人儿。” 第66章 六十六中选 这声音活泼泼地,倒是有些耳熟,姚珊定睛一看,原来却是之前在余家大舅舅的寿宴上遇到的姑娘。只不过,因着当时人太多,她没有怎么跟这姑娘说话。要是她没记错,这位应该是光禄寺署正的女儿,姓刘。她老爹跟自家老爹同属六品,一个司礼乐,一个管炼丹,倒也勉强算是同类别的营生。 对了,这位刘姑娘还同那位宗人府府丞家的董姑娘热烈讨论过柳湘莲那出《牡丹亭》来着,怪道她对这戏曲如此熟悉,想来也有家学渊源的原因在了。 虽然有些诧异居然在这里也能遇到熟人,但姚珊还是笑眯眯地朝着那位刘姑娘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原来是刘家妹妹,这位是薛家的宝钗姐姐,因顺路,同我一道儿来的。” 宝钗也礼貌地微笑颔首,寒暄了两句,便见到那位董家的姑娘也来了。她今日打扮得比那日还要出色,愈发显得整个人美若天仙,很明显有种势在必得的架势。那刘姑娘立刻便撇开了姚珊和宝钗,冲过去找那董家姑娘说话儿。只是可惜,这种热情明显有些“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位董姑娘今儿照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高傲做派,客套之余,便对她有些爱理不理的。 那刘姑娘自讨没趣儿,却也不以为意,仍在坚持不懈地纠缠说话,董姑娘便有些不耐。因她此前也看到了姚珊,便索性过来找她说话。姚珊不卑不亢地同她客套了几句,明显有些不想掺和的意思,倒是让这董姑娘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闲话暂且不表,很快地,众佳丽便都到齐了。看看地时候差不多了,早有几个宫人过来,为首的是个十分端庄的老嬷嬷。她过来正色训了几句话,便引着众人往殿中去了。 宝钗一路都表现得十分稳当,到了此刻也难免有些紧张。姚珊见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便朝着她笑了一笑,示意她别紧张,绝对没问题。 宝钗感激地朝她笑了笑,那手却还是没放松下来。姚珊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便也不再理会她,按照宫人们的要求,保持着队形,大家十个人一路,往殿内走去。 进殿了之后,按要求跪拜。到底是面见圣人,几乎所有的姑娘们都紧张地大气儿都不敢出,弄得本来完全没啥感觉的姚珊也有些紧张了起来。 然后便听得太监开始唱名,唱到一个,一个便上前三步,叩头行礼,按照要求面见圣颜。圣人话很少,主要是由旁边的太后或是皇后、以及有头脸的妃嫔随意问答几句。间或有人被留了牌子,有人被送了花——意思就是辛苦了谢谢你可以回家了。 前头五个姑娘只有第一个留了牌子,连续四个都赐了花儿,兼且已经折腾了大半个上午了,那几位贵人便都有些意兴阑珊的。宝钗恰在第六个,她一往前走,立刻便显示出了这一年多来特训的效果,步履轻盈中不失端庄,裙角儿几乎都不摆,要多优雅有多优雅,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姚珊在底下垂着头,恰好能看见她的裙摆,见了这个样子,便不由得暗自惊叹,想来今儿宝姑娘是有戏了。 她在底下都是这么想,却不知道那大殿上坐着的几个人看得更是清楚,几乎是一见宝钗这走法儿,眼睛便亮了,连轻易不怎么开口的皇帝,都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 宝钗十分端庄地应道:“启禀圣人,臣女是金陵薛家的。” 那皇帝听了这个,略愣了愣,方才道:“原来是他家的。”然后,便不说话了。宝钗仍恭谨地垂首站立,上边一个苍老的女声便继续问道:“紫薇舍人薛公之后?”宝钗恭谨地道:“回贵人的话,正是。” 那老年女子便赞许地道:“果然不愧是大家子,这品格儿、性情倒都是好的,最难得连模样儿都如此出挑儿。” 那皇帝没接话儿,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女声便笑道:“既然母后喜欢,便留她到您宫里给您解闷可好?” 那老年女人笑道:“这么好的姑娘,给我这么个老婆子就白瞎了。倒是孩子们渐渐大了,身边儿没个知冷疼热的人不好,不如也给孩子们选选罢。”她顿了顿,又道:“德妃,我记得你们家老四身边儿人不多罢?” 又一个年轻女声应道:“回母后的话,四皇子自跟着圣人以来,极为上进,每日里苦学不辍,在这上头,是有点儿不大上心。” 那老年女人笑道:“可怜见儿的,差使要紧,旁的方面也要顾及着点儿啊。我看这薛家姑娘很是不错,就做主给了老四了罢,皇帝看如何?” 那男子沉声道:“但凭母后定夺罢。”于是宝钗就这么着进了皇四子府邸,不过她级别不够,不是妾室,只算宫女,这当然是姚珊后面才知道的。 听了这个结果,宝钗却仍是没有表现出狂喜的意思,只端庄地谢了恩,然后退回原位。跟着的三个姑娘也铩羽而归,最后就是姚珊了。 原本姚珊该在下一组跟着刘姑娘那些人一起排到下午参选的,但是名册上有个姑娘报了病,她便替补上来,混迹在了宝钗这一组。只不过,她老爹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儿,跟之前入选的那位四品知府的女儿没法儿比,也没有宝钗家祖上的面子,甚至连被刷下去的那些其他四品、五品官员家的女儿都比不了。 不过她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反正她本来就是来混的,重点在入选陪读上,又不是要去伺候皇帝还有他们家那一堆儿子。再说,既然冯紫英他们已经拉她入伙,显然就应该是已经帮她打通了关系,她就默默地走个过场也就罢了。 因着心里是这么个想法儿,她倒是连来的时候那点儿紧张都没有了。听到太监唱了她的名字,她便大大方方地迈步上前,拜倒施礼:“臣女尤姗拜见圣人、诸位贵人。” 上头很快有人让她起身,她正想着是不是就轮到赐花儿让她走人了,却忽然听得有个男声威严地道:“你是尤道奇家的?” 姚珊垂首恭敬应道:“回圣人的话,臣女是。” 那男子便饶有兴致地道:“你父亲的丹药炼得很不错。” 姚珊暗暗叹了口气,只有立马又跪倒,恭谨地道:“谢圣人赞誉。” 她本来想着说两句就差不多了,该赐花儿了吧?谁料那男子继续道:“听说你精通医术?” 姚珊的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连忙把头又低了低,十分孙子地道:“臣女不过只是习了些皮毛,不敢妄言精通,大抵连入门都算不上。” 听到这个回答,那男子倒是笑了:“倒是有张好伶俐的口,且抬起头来看看?” 姚珊的心中愈发有些忐忑,然则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再想其他的也没用,除了认命地抬起头,暗暗想着您老可千万别看上我之外,也没有啥办法了。 她一抬头起来,便听见上面有人抽了一口气。原本她还不明就里,想着是不是自己脸上蹭上了什么东西,正尴尬间,那威严的中年男子已经发话道:“赐花儿罢。” 她愣了愣,心道,这是没看上咱的意思?还真是干净利落啊,不过看来,冯紫英他们恐怕要另外找人了。她正要跪倒谢恩,却听得那老年女子笑眯眯地道:“难为这孩子会医术,又会说话儿,不如就另给她个牌子,教她每日里抽个半天儿去皇嗣所里头,陪着公主们读书罢。” 那中年男子照旧是“随母后喜欢”,挥了挥手,便叫她退下了。姚珊赶紧跪下磕头谢恩,虽然仍是不明所以,心中却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哦也,安全了,不用当皇家的小老婆了。 上头太监吆喝了一声,却是在喊下一组的节奏了。于是她们这十个人便一齐儿叩头谢恩,然后缓缓退了出来。 出来之后,同批的姑娘们不免来贺喜,十个人里头有三个入选,按照她们这一组的家世背景来看,倒也算是高的了,先前第一个入选的那位是个知府的女儿,姓李,此刻也笑眯眯地来搭话儿。宝钗应对很得体,姚珊便也就跟着随意客套了几句便混了过去。 那李姑娘是入选的乾清宫,虽然都是宫女,但因算起来是在御前,就总是比她们旁的这些人得脸儿。而姚珊手里拿着皇帝赐的花儿,又偏偏被皇太后说了句要去皇嗣所当差,其实定位就比较尴尬,相当于是没选上的意思,但是总比手里只有花儿的那几位姑娘要稍好些。 因着是晌午前最后一批次,她们出来的时候,空地上的姑娘们都散了,倒是没见到人。那位之前给她们训话的嬷嬷又出来了,跟大家交代了几句,便就结束了。没入选的以后都不用来了,入选的十日后再来集合,各自干各自的事儿。 大家齐齐道了谢,又由几个太监引着出了门儿,便各自上了各自家里的车,没选中的可以准备嫁人,选中的便要准备准备各自的前程了。 不管怎么样,宝钗入选已经是尘埃落定,还运气不错地分到了老四的府上。虽然说她现下大约不知道,可若是混得好,也定然是有个后福的。而姚珊这种,与其说是入选,倒不如说是只找了个差使的,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也没有许多人所谓的前途,但在姚珊,却反而更适合她的性子。这一点,想必宝钗也看出来了,倒是也很替她高兴。 因在宫中不太好说话,两人便只心有灵犀般地相视一笑,然后各自上车,一齐朝着贾府而去。 宫门在后面缓缓闭合,姚珊看着车帘子外白花花的太阳,觉得自己这次参选,真心算是跌宕起伏了,只不过,那殿前应答里到底有什么内幕,她可得要找冯紫英他们好好问问了,免得出了事,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第67章 六十七密谈 回程自然是要先回自己府上的。姚珊还没进门儿,就早有家里的下人来大门口儿接着了。才进了大门儿,便见到家里的丫头婆子们已经簇拥着全家人在外院儿里等着她了。 因着姚珊她们一从宫中出来,便早有人将她中选的消息给传回了尤府。故此家里头晌午便听说了她选上了那个很难得被选中的公主侍读。一家子人早都高兴坏了,就好似捡到了个凭空掉下来的馅儿饼一般兴奋。 见到她到家,尤老娘立刻派人去衙门里给尤老爹送信,一面早就拉了她进内院正房厅中坐着说话儿。不上半个时辰,尤老爹便亲自赶了回来,说是专门告了假,回来给闺女庆祝的。 尤老娘一高兴,就吩咐晚饭弄丰盛些,尤老爹甚至还要喝点儿小酒,就连已经待嫁的尤二姐,也早从做刺绣嫁衣的屋子里出来,加入到庆祝的队伍里来了。姚珊看着家里这种喜悦的气氛,很是感动之余,也感觉有些微的无奈。假若他们知道了自己这一次入选的经过和幕后的故事,恐怕就不会这么高兴了罢? 姚珊刚陪同尤老爹一起喝了几盅茶水,一家子正坐着喜滋滋地闲聊的时候,外头却忽然有人通传道:“张老爷带着两位哥儿求见。”尤老爹十分兴奋,大手一挥道:“快请。” 听到这个消息,姚珊忍不住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甚么“张老爷带着两位哥儿”,定然是她师父张友士带着冯紫英、柳湘莲那两位挂名师兄上门儿了。他们的消息果然灵通,晌午她刚中选的事儿,他们居然还没到晚饭前就都知道了,实在是厉害。 虽然说如此,姚珊还是跟着二姐进去梳洗了一番,然后换了身衣裳再出来见客。当然二姐儿是不好再见外男的,不过姚珊这情况就比较特殊,左右都没有什么外人,兼且尤老爷也是不大讲究这个的,故此她便一个人出来,会见老师和两位同门。 到得厅内,果然见到尤老爹正乐呵呵地陪客呢。那上首坐着的那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叔,果然正是很久不见了的师父张友士。而下首陪坐的两位,可不正是冯紫英和柳湘莲。 姚珊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还是一脸正色地蹭过去,跟众人见礼,但眼中却一丝客套都没有,简直像揣了刀子,就差上去一人一刀了。张友士的涵养何其好,见了她这种眼神,只装作没看到。冯紫英深得他的真传,也完完全全地不动声色,见她瞪得狠了,还朝着她微笑了下,恭敬道:“恭贺妹妹中选,愚兄给妹妹道喜了。” 直把姚珊气了个倒仰,然后那杀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柳湘莲的身上,却恰好撞见他一双凤目,渐渐泛起了涟漪。姚珊微微愣了愣,便见他立刻将头转了过去,轻轻冷哼了一声,仿若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尤老爹因“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没注意他们之间的火花四射,只捻须笑道:“友士兄客套了,竟还专门为此事登门,今晚必定要不醉无归。” 张友士笑道:“道奇兄如此说,便见外了。我素来视姗丫头如亲女,她今日中选,本就是大喜之事,恰逢小弟正在都中,又如何能够不来道贺?小弟云游数载,已久未同道奇兄会面,今日既有此邀约,便秉烛夜话、抵足而眠,岂不是妙事?” 尤老爹高兴异常,连连说了几个“好”字,一副志得意满的意思。这说话的功夫,早有下人们送了茶来,姚珊便立即乖巧地上前奉茶。因着心中气愤之极,偏偏又不好发作,有心要把茶泼他一脸,却又觉得这新沏的茶水太烫,怕真烫坏了人反倒不好,无奈之下,她便只有借着奉茶的功夫继续对张友士实施眼神攻击——当然对方仍是没有什么反应,她也就只好退下了。 到底是女眷,见了礼、奉了茶之后,她也就没有借口再在大厅里呆着了。强行按捺着想要掐死自己老师的冲动,礼貌地告退了之后,她讪讪地直接朝大厅后头的园子里走去。要是不去散散心、吹吹风,她怕自己会被怄死。 因着是三月,园子里早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儿。因着姚珊习医,除了早年间宅子里固有的花草树木之外,这两年在家里,她还鼓捣了不少药草、药花儿的进来。因培育不错,生长得也算是郁郁葱葱,十分赏心悦目。 姚珊在一堆花儿里走了一会儿,总算是感觉心情略好些了。路过桃林的时候,因见桃花儿开得正好,她便忍不住拐了进去。然则进去之后,看着满目桃红,想到自己这几个月的辛苦、今日的惊吓,还有以后可以想象的糟心事儿,她便不免微微叹了口气。本待想要吟个诗什么的抒发下情感,却又觉得太矫情,便就作罢,只默默地靠在树下发起呆来。 没成想她呆了没多久,便听得有人冷哼道:“今日本是你的一件喜事,却又因何叹气?” 因此前并未觉得有人在,骤然听得这么一声,倒是把姚珊给吓了一跳。待缓过来,转过头去看时,却见那桃花树下已经多了个人,竟然是柳湘莲,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到了这桃林里,还跑来找她说话。 姚珊正因着这站队的事儿十分烦心,偏偏张友士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故此心中难免有些郁闷。可巧儿这柳湘莲自己撞到眼前来,居然还是摆得那么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一时间没刹住脾气,不由得也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柳二哥。人道是喜事,却又哪里有人知道此中缘由?我自叹我的气,同旁人有什么相干。” 那柳湘莲显然没料到她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人,当即微微一怔道:“莫非此事原非你所愿?” 姚珊见他不跟冯紫英一样说那些“哥哥妹妹”的客套话儿,索性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地客套了,直接冷笑了一声道:“并非所有女子都想着去攀这‘高枝儿’的。” 柳湘莲倒似有些不解了,居然也没管姚珊那难看的脸色,只看着她继续问道:“但那日在余家,大家商议之时,也未见你说不愿?” 姚珊看了他一眼,见他居然当真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不免有些无语,有心抢白他两句,倒是觉得左右事已至此,闹起来反倒无趣儿,便只冷笑着道:“若不是为了先生,谁耐烦应你们。” 柳湘莲听了这个,便不说话了。沉默良久,姚珊愈发觉得没意思起来,正打算转身走掉,未料到那柳湘莲却忽然道:“先生做事,一向有他的打算,咱们随着他这些年了,这个难道你竟还不知晓?” 姚珊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诧异,这难道是要谈心的意思?不过她转过头来看时,见他仍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便也就歇了猜他想法的心思,只叹息了一声道:“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同他分别数载,谁知道他竟不声不响地投靠了那一位?我还道,他是要四处云游,做个闲云野鹤呢。” 柳湘莲淡淡道:“此事倒也由不得先生,那位贵人昔日本就对先生有恩。然则他有此举,却也不单单是为着报恩。如今储位空悬,那位贵人昔日又是最得圣人欢心的,先生也不过是顺应天意而已。” 姚珊听得这一席话,只觉得脑瓜仁儿都开始疼了。弄了半天,合着这师徒几位觉得拥戴废太子是顺应天意么?看来这“匡扶皇室”、“立长立嫡”的信念太强大了,连她师父那种谪仙般的人也不能免俗啊。 她本想着就“皇家的事儿能少掺和就别掺和”这个话题跟柳湘莲深入讨论一下子来着,但是看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忽然迸发出来的万丈豪情,便什么都不想说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小儿习武的原因,那冯紫英也好,他柳湘莲也罢,一个二个地,不管外表是热情似火还是冷漠如冰,内里都带着一股子豪侠之气,好似为了捍卫心中的理想,马上就能拔刀子万死不辞地往前冲似的。 这样真心不太好啊。 如果跟对了人还好说,关键问题是,那位废太子千岁殿下,他没有当皇帝的命啊。真正的能当皇帝的那位,在他光环后头猫着呢。 想起那位四爷,姚珊又觉得一阵头痛,这位韬光养晦的功夫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在这个时候,谁都看不出来,他才是将来继承大统的人物。所以,张老师率领他们一起奔向太子爷的怀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罢?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还是想着怎么解开这死结再说罢。皇帝老大还硬朗着呢,现在就帮着太子上位,真是用绳命在作死啊——这么明显的道理,大家怎么都不懂呢。姚珊想着这个,不免深深地忧郁了起来。当下,连话也不想再跟柳湘莲说了,只叹了口气,便转过头去,想直接走人。 未料刚刚转过身,便见到师父张友士出现在不远处,正大踏步朝着自己和柳湘莲走过来。 第68章 六十八真相 虽然有些诧异为啥这位师父居然能够甩开她那位极其善谈的老爹,自己跑出来逛园子了,但是姚珊还是果断迎了上去,一面恭恭敬敬地行礼,一面咬牙切齿地问安。柳湘莲也走过来同她一道儿跟张友士见礼,不过人家这见礼,却是十分正常,没有姚珊这种表里不一的意思。 张友士一面做捻须浅笑状受了他们的礼,一面笑呵呵地让他们俩“快起来”,好似压根儿都没有见到姚珊那扭曲的表情一般。姚珊无奈,除了默默在心中腹诽了几句这“老狐狸”愈发会妆样子了之外,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默默站起身来,破罐子破摔地道:“师父今儿真是好兴致,不但专程上门来给弟子祝贺,这会子还亲自来逛园子了,真是难得。” 张友士笑眯眯地道:“姗儿能够入选为赞善,本是一件喜事。既能同贵人们一道儿读书,又可以每日家来,不必日日呆在宫中,实在是件极好的差事儿。更遑论,这只不过是件差事儿而已,若是有合适的亲事,还可以随时告罪归家,真真是极好的。” 姚珊听得他说得如此眉飞色舞的,不由得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儿道:“师父倒是好打算,只是,若是今日弟子运气再差上半分儿,恐怕就没命回来了。不只自己没命,弄不好就要祸及全家罢?” 听到姚珊这么说,张友士的面色倒是略微变了变,当即沉声道:“姗儿何出此言?可是殿上出了何事?” 姚珊看到他这个样儿,便就猜到了他果然还是知道了些什么,不由得愈发生气,故此只冷笑着道:“我若是知道出了何事便还倒是罢了。怕就怕的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恐怕我这个人,便是个忌讳罢。” 这话一说,张友士的面色便彻底变了,居然连柳湘莲在身边都不顾,直接吩咐道:“姗儿你此话何意?且同我细细说上一说?” 姚珊见他面色不甚好,便也歇了那发脾气任性的心思,乖乖地把那日殿上的情形实话实说了一遍。跟着又补充道道:“我也不过是自个儿猜的,莫非是我这张脸,同哪位贵人那么有些相像?” 她话音未落,张友士已经踉跄了一下,幸而旁边的柳湘莲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没有让他摔到在地。姚珊虽然手伸出去的也不算慢,但是跟柳湘莲比却是差的远了。她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是冷冷冰冰的模样,但眼睛里总算多了点儿热度,而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张友士,便心领神会,只安心查看张友士的情况,也就不再管他了。 张友士面色煞白,然则姚珊粗粗帮他把了下脉,却并没有发现他什么身体上的毛病。那么,会忽然这个样子的原因,便是个受刺激太严重的问题了。只是,这位张先生一向是以仙风道骨、云淡风轻的形象示人的,此刻居然如此失态,倒也当真是从未见过的情形了。 姚珊心中愈发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再揪着这个事儿不放,除了随手帮他用簪子按压了几个穴道,好让他没那么难受之外,也没敢再多说什么。倒是柳湘莲提议说,要不要将他扶回去,这才打破了方才那股子忽然而至的诡异沉默。 张友士总算因着这一句话而回过神来,看着半跪在他身边儿的姚珊和扶着他的柳湘莲,他苦笑了一下,方才道:“不碍事儿,这原是我的不是……湘莲且扶我到那边儿石上略坐一坐,姗儿,你也来罢,待我同你细细说上一说。” 姚珊和柳湘莲对视一眼,便一齐儿点头应了,扶着张友士往不远处的桃树下,尤老爹专门用来赏花儿、乘凉、饮酒的石桌、石凳子边行去。将张友士安顿在石凳上之后,他的面色便渐渐地缓过来了些,只是那看着姚珊的眼神便越发地让人看不明白了。 不只姚珊觉得有些渗人,她发现连柳湘莲都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张友士,想来这位老师今日的反常举止,却是连他这个素来冷淡的人都觉得吃惊了。不过,即便这一世的际遇因着姚珊的搅合略微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同,他的性子倒是还是如同原著中描述的一般——是个外冷内热的。若是真的冷,便就不会如此细心地跟着姚珊过来试图安慰她,还有如此尽心地服侍张友士了。 张友士定定地看着姚珊,思绪却似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良久,就在姚珊险些招架不住他如此“认真”的凝视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幽幽地道:“这样一说,你确实很像她,先时还不觉得,这两年大了些,便愈发地像了。” 姚珊听得他这个语气,便觉得,他要讲的必定是个很狗血的故事。结果,如同她预料中的一样,这故事讲出来,果然很狗血。无非是青梅竹马的妹子,被选入宫,居然也被皇帝喜欢了,不过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天妒红颜,英年早逝了之类。最杯催的是,他身为太医也没救得了她,然后只好抱撼终身,一生未娶。 真是跟小说话本子里写的一样狗血和杯催。若是这个杯催的炮灰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是到底是教养了自己许久的师父,姚珊实在没法儿将他同那些常常出现在影视剧和小说中的炮灰男配同等对待。本待安慰师父两句来着,然后,她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便是那个更杯催的“传说中某人的替身”。一想到这个,瞬间就没有神马心情了。 好在她这个师父也并不是那么个痴情起来就什么都不管的人,加上出来的时间也有点儿久了,故事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尤老爹早打发人来寻,三人这才一路出了林子,结束了这个悲伤又没劲的话题。姚珊因此前寻了借口出来了,此刻当然也就不好跟着他们两个一道儿回去,加上刚刚听张友士讲了这么个事儿,实在别扭,出了桃花林便就直接告了辞,朝着自己的小院儿走去。 回去不免又梳洗了下,换了个衣服,也就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前头尤老爹早就派人来请,姚珊便就同尤老娘回了一声,然后出去外厅陪客了。 左右还是那三个人,姚珊也不过干了些奉茶倒酒的事儿,做了个凑热闹意思,倒也没有真的陪了整席。张友士不愧是她师父,面部表情和情绪的控制已经达到了十分自如的状态。刚才还一副痛不欲生、宛若行尸走肉的模样,现在居然又能跟尤老爹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了——师父这种生物,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冯紫英仍是那一副阳光豪爽好少年的模样,倒是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就不知道他是对这一切都不知情,还是城府足够深了。 至于柳湘莲,倒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从在桃林子里密谈了一次,又一起听着师父张友士八卦他的情史暨姚珊为啥在大殿面试的时候差点儿杯具了之后,柳湘莲看着她的目光便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万万没想到”效应,还是“共享同一个秘密”这种因素的影响,总之,跟以前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姚珊虽然对此略微有些诧异,不过也没有到引起什么特别关注的程度,她的重点还是放在自己这次选秀的结果上。既然自己长得像皇帝心爱的女人,那么为啥她不是杯催地被当成替身留在宫里呢?反而被皇帝一脸阴郁地赐了花儿让她滚蛋?这也没按套路来啊。 倒是皇帝的老妈——皇太后娘娘开口将她留下了。虽然不过是陪公主们读书,算个公主侍读的身份,但是还是能进宫的不是。而且难免就要在皇帝的面前露个脸儿啥的,说不好难道这位老佛爷想着靠这个要她去刷存在感,继而再续前缘之类的? 姚珊越想就越觉得头大,看着师父张友士和自己老爹相谈甚欢,那两个师兄也没有啥有价值的料可挖,正好也给每个人都斟了一圈儿酒下来了,便就借机告罪离席了。 少不了又去隔壁席上陪着尤老娘和尤二姐把晚饭吃完,又陪着她们回到尤老娘的房中闲聊儿一会儿,无非就是中选前后的那些事儿,看看地时间差不多了,她和二姐儿便告辞出来,各自回房了。 姚珊回屋之后,也没有心思干其他的,闷着头又想了想日后的打算,因两世为人都不耐烦这种七拧八绕的东西,实在想不出来个什么头绪,便就索性丢过了一边儿,早早睡觉了事。 次日一早起来,早有人回说昨日老爷同张老爷和几位哥儿喝得十分高兴,直到半夜才歇下。因高兴,老爷今日又早早地起来,去衙门点了卯之后,约那几位爷一道儿去玄真观了。 姚珊也不想管发烧友老爹和她神奇又痴情的师父了,因想着昨日自宫中出来是直接回的自家府里,还没来得及去跟姐姐尤氏说一声,便起身去给尤老娘并尤二姐请安,顺便回了尤老娘要去趟宁国府。 说起这事儿,尤老娘自然是同意的。她大姐尤氏为了她参选这事儿又出时间又出力,于情于理都要去道个谢、感个恩的,就连荣国府那边儿,也要知会一下子的。 姚珊见尤老娘居然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倒是不由得有些吃惊,想来她最近同林家谢姨娘厮混在一起,段位似乎大有提升,说起话来也不大一般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辞别了尤老娘和二姐儿,她坐上家中的青帐小车,径直朝宁国府而去,压根儿就没想到,那边儿正有个好大的热闹在等着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重复章节已替换,对不起给亲们添麻烦了,今晚一定早点儿回来码字,嘤嘤嘤。滚走。 第69章 六十九情种 因着要去面见尤氏及贾母等人,还想着跟宝钗黛玉惜春等几个妹子多聊几句,姚珊便专门起了个大早。故此等她到了宁国府的时候,也比平日里早了不少,竟然刚刚好赶上尤氏才用完了早膳,正在正房厅堂内,准备听着众位管家媳妇婆子们回事儿。 听到底下人通传说“姗姑娘到了”,尤氏十分高兴,竟忙忙地撇下了众人在厅里,自己亲自迎了出来,搀着姚珊的手笑道:“姗儿你可来了,我昨儿便听着宫里头送出来的喜信儿了,就想着你今日必定会来的。” 姚珊笑着搀住她道:“原是昨日就该来的,只是因先要去家里拜见咱们家老爷太太,故此今日才来。大姐姐可千万不要见怪才是。” 尤氏听她这话说得顺溜,不由得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直到将她打量得有些心虚了,方才笑道:“这丫头出去选了一回秀,回来倒是连说话的强调儿都变了。外头也就罢了,作甚么跟自家姐妹也说这等客套话儿了?还是快好好说话儿罢,这般虚头巴脑儿的,真真是没意思的紧。” 听尤氏如此一针见血地说她,姚珊也撑不住笑道:“这不是去了那高墙大院儿里头走了一遭儿,吓得狠了,没留神带出来了么?还是大姐姐知道提点我,哎呦,可再不敢妆样子了。” 姐妹两个说笑了几句,尤氏便携了姚珊到厅上,让她坐着喝了盏香茶。然后她自个儿也端起了一盏茶,也不避着姚珊,一面喝着茶,一面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些媳妇子们回的事儿都处理了。姚珊在一旁看着她办事儿那样子,倒是颇有些雷厉风行的范儿。不但处置得十分得宜,速度也不慢,甚至还有余力不时同姚珊闲聊几句选秀的事儿。看来在后宅管理方面,她这位大姐姐是愈发地得心应手了。 因她来了,尤氏本想着去学堂里把贾苏喊回来拜见,姚珊连忙拦着道:“苏哥儿念书是正事儿,我今儿左右也不忙着走,便就厚着脸皮再在大姐姐这里打扰一晚上罢。可不敢耽误了苏哥儿念书。” 尤氏听她这么说,便也就点头同意了,一面却早笑着道:“你道他真是去好生念书的?若不是他同兰哥儿要好,我看那兰哥儿也是个好的,才不敢放他独个儿去呢。” 姚珊听见她说这话的语气虽然还算平常,但看着眉梢眼角儿却微微带了点儿鄙薄之色,便知道这贾家的家学里头大约早就已经是乌烟瘴气了。贾苏虽因病三岁前都没养在尤氏身边儿,起初一两年跟她还略微有些生分,但这两年开蒙懂事了之后,却反倒跟尤氏亲近了不少。特别是他但凡有些什么稀罕事儿,不管他明白不明白,回到家中,便都要跟尤氏说道说道这一点儿,让人倍感窝心之余,也获得了不少外头的信息。 想来,他进家学这一年多日,那学里乌七八糟的事儿,也跟尤氏说了不少了。只可惜这家学是族里设立的,贾珍即便是族长,也没这个心思好生整治。再说那家学里头乱是乱,但也毕竟还没有闹出什么大事儿。兼且听说那位管私塾的贾代儒老太爷也十分认真,尤氏便也就没有很管这事儿。平日里只教贾苏好生念书,别搭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只同贾兰一处儿便罢了。 贾苏自然是十分乐意的。他跟贾兰小哥俩儿,本就是两府里算是差不多地位的嫡子,也正是差不多的年纪,更难得的是两个人的性子本来算是互补的,却几乎是一见面儿就成了好哥们儿。这几年常常在一处儿,两个人愈发好得跟亲兄弟差不多了,实际上贾苏待贾兰这堂兄倒是比跟他自己一个爹的哥哥贾蓉关系还要近不少。 最神奇的是,这俩小哥俩儿虽然在家学里几乎算是年纪最小的存在,但是功课却是竟然最好的。一想到小时候拉扯病病歪歪的贾苏时候,他那个别扭性子,姚珊就不由得不暗自感叹:读书时候找到一个好哥们儿兼同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儿啊。特别是当他找的这好哥们儿是将来有大造化,弄不好还能够重振贾家的贾兰小朋友的时候,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贾苏小同学的好眼光。 昔日姚珊在宁国府借住着的时候,倒是没少见到这小哥俩儿一处玩耍。姚珊因觉得他母亲李纨青年守寡十分不容易,便也对贾兰多照顾了几分。但这位兰哥儿的性子倒是挺讨喜的,十分的不卑不亢,虽然年纪小,应对也算得上是十分得体的,给姚珊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正所谓三岁看老,这位贾兰的将来,可以想见是不会差的——可惜,若是剧情仍按照原著发展下去,这位兰哥儿正当少年的时候,家族变化中落,也是件惨事啊。就不知道他们那府里,还会不会有个堪比尤氏的明白人儿,能扶他们家这“将倾的大厦”一把了。 这些是后事,暂且不提,姚珊不过神游了这一会子的功夫,尤氏便已经将当天所有的家务事儿都处理完了。等她又换了身儿衣裳之后,便光鲜亮丽地带着姚珊,往西边儿荣国府去了。 姚珊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这半天都居然还没见到秦可卿。因随口问了一声尤氏,却听得她道是“病着呢”,姚珊便不由得有些诧异。说起来,上次离开宁国府前是听说秦可卿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来着,姚珊还去帮她诊治过一下子。因她年纪尚轻,身体底子也不错,又不是什么大病,故此姚珊给她开的药也是调理为主的。本来以为早就好了呢,现在看来倒不是这么回事儿。 姚珊见尤氏只说了一句便不再提秦可卿,面色也似乎有些不好的样子,一不小心便多想了些。算起来时间,好像离着原著里秦可卿离世没多久了。可巧的她也是在这个时候病了,还是久病不愈,不会也跟之前一样,还是摆脱不了年纪轻轻就夭亡的悲惨结局吧? 这个猜测让姚珊有些莫名心慌了起来。不过她心知尤氏素来不喜秦可卿,此刻见了尤氏这态度,也不好再多问。兼之荣国府展眼便到,她便也就住了嘴,默默打算晚间回来再去看秦可卿。 去了荣国府,照旧还是要先去拜见贾母的,谁知道一去了,隔窗便正见到贾宝玉满脸墨水儿,在贾母怀中滚着呢。外头跪了一堆人,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似乎在说着什么。 尤氏见了这个阵势,便拉过姚珊,停住了脚,正犹豫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里头鸳鸯已经掀帘子出来了,笑着道:“珍大奶奶和姗姑娘来了,快进屋里来,老太太先还念着你们呢。” 这鸳鸯是贾母屋里头最得脸儿的大丫头,每常也是一处说话惯了的。尤氏因低声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鸳鸯也小声叹息着道:“还不是宝玉……珍大奶奶您进去看了就知道了。”她说到这里便也就不说了,跟另外一个小丫头一起打起帘子,请尤氏和姚珊一起进了门儿。 才进去,还没等见礼,便听着贾宝玉带着哭腔儿道:“没得哪里来的混小子,将鲸卿的头都打破了,这还得了,定要撵了他家去……鲸卿你来,教老太太看看你的头来。” 姚珊听了这话,方才见到那角落里还坐着个小孩子。看年纪跟贾宝玉倒是差不多,不过身量比他要小一号儿。眉眼倒是比他生得还要更出色,兼且身子微微颤抖、双眸盈盈含泪,晃眼看上去竟似个女孩儿的样子。 他听了贾宝玉的话,立刻站起了身,愈发如同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只见他那一双大眼睛也愈发水蒙蒙地,瑟缩了半晌,方才嚅喏着道:“宝叔,侄儿也无甚大事,可不敢劳烦老祖宗和宝叔费心。” 姚珊因站在门口,正同他打了个照面儿。完完整整地围观完了这个情形,她简直连牙都开始酸痛了。额滴神啊,这不是秦钟小同学么?她这阵子忙选秀的事儿忙得有些昏头了,居然把这位都给忘了。不过,秦同学你表现得这样亮眼真的好么?你这么闪亮你姐姐知道么?真不愧是传说中的“情种”,就冲着您这种台风,也绝对配得上。 她正想着间,那边儿贾母和贾宝玉却都已经看见她了。贾母还没来得及发话,贾宝玉已经“蹭”一声从贾母怀中挣出来,一面朝着她冲过来,一面连声喊道:“阿弥陀佛,姗姐姐竟来了?这真可算是‘天降神兵’了,鲸卿的头破了,还请姐姐帮着瞧一瞧,可要紧不要紧?” 他跑得十分之快,姚珊之前又神游得略久,故此一时间反应慢了些,等到发现不好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姚珊就要被贾宝玉扑个满怀,旁边儿却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拦腰将他给抱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章已替换完,麻蛋,希望明天不用加班了。捂脸跑走。 第70章 七十回闹剧 事出突然,众人都吓了一跳。姚珊处在离着他们最近的地方,更是吃了好大一惊。不过她反应向来迅速,片刻后便已经回过了神来,低下头仔细看时,却见到那出来“救美”的“英雄”竟然是小小的贾苏。 瞧着地上散落的书本和他板着脸儿费力地抱着贾宝玉的模样,姚珊已经看出来贾苏小同学这是才自学里回来的架势了。就不知道是路过还是专程来贾母这里有事,总之,居然正正被他赶上贾宝玉熊扑自个儿的这一幕,倒也算是赶巧儿了。 似乎是为了佐证她这个猜想一般,贾兰也在随后进了门儿。他神色焦急,手里还拿着两个书匣子,看样子正想着出声儿喊贾苏。不过,一看这个阵仗他便也就闭了嘴,默默地帮贾苏把地上的书捡起来,就站到了一边儿。倒不是他不打算行礼问安,只是,这屋里头已经乱成了一团儿了,除了姚珊,根本没人瞅见他。 因着贾苏这剽悍的一扑,贾宝玉趔趄了下,一时间重心不稳,居然就这么着被扑倒在地上了。而他不知道是被吓傻了、摔蒙了,还是怎地,居然没有当场哭出来,只愣愣地由着贾苏紧紧抱住他的腰,将他压在地上。贾苏是个实在孩子,方才事出紧急,因见到贾宝玉飞速朝着自己亲爱的三姨扑过来,便也冲出来救场。哪成想贾宝玉竟如此不济,就这么着被他扑倒了呢。 此刻他摔了这么一下子,倒是摔得清醒了。因想着这也算是以下犯上了,便有些惴惴的,也不敢马上起身了。 他们俩这么一摔,上头贾母早已经惊得站了起来。尤氏也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回了神,匆匆忙忙赶过来要查看查看他们几个的情况,见到众丫头婆子们也都愣着,便连忙吩咐道:“还不快上来把宝玉和苏哥儿扶起来。” 尤氏这话儿一说,众丫头婆子们才回了神,便就一哄而上,将他们两个人分开,小心地扶了起来。 那边儿贾母也颤颤巍巍地扶着丫头的手赶了过来,一面走一面叹息道:“这两个孩子是怎么一说儿,可摔得疼不疼?要紧不要紧啊?” 再看贾苏和贾宝玉,这一跤摔得显然有些不轻。众人扶起来的时候,姚珊已经见到了,两个人都磕破了皮。贾苏倒是还好,到底是有贾宝玉当做肉垫儿。那贾宝玉就没有这么走运了,他的头正好磕在地上,肿了好大一个包。方才不知道疼,这会儿回过神来,眼泪都出来了。 那秦钟早赶过来,拿衣襟子给他揉着。这边儿贾苏却给尤氏骂了一顿道:“苏哥儿这是怎么着了,平日里也不这么没规矩,今儿居然冲撞了你二叔。” 姚珊看了看贾苏,又看了看贾宝玉那活宝,不由得愈发心疼起自己这个大外甥来。她略想了想之后,便轻咳了一声道:“因不知道伤得深浅,还请诸位不要乱动,先将两个哥儿扶到榻上,待我为他们查看一番为好。” 听了这话,贾母便立刻发话道:“就按你们姗姑娘说的,快把宝玉和苏哥儿扶到我这榻子上来。” 众丫头婆子们答应一声,便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贾宝玉和贾苏一并放在榻上。贾苏还在那里不停地道歉:“这原是侄儿不对,竟没见到是宝二叔在这儿,不留神冲撞着您了。” 贾宝玉仍含着眼泪,但听了贾苏这么说,也连忙擦了一把脸道:“苏哥儿说的甚么话,咱们自家叔侄,不必如此见外,原是我跑的急了,没见着你。” 姚珊见他们俩这么说,又看着尤氏在旁边似乎又要训斥贾苏两句,便赶忙接过了话头儿道:“要我说,这同你们俩都无关。原是我的错儿,我站在门口,走得慢了,这才挡住了苏哥儿和宝玉……” 贾母听了这个,倒是笑道:“姗丫头这怎么能怪你呢,原是他们两个小子自家乱跑,这才撞着了。如今伤得如何?我看着,倒也不像是重的?” 姚珊这才恭敬地回到:“这个还请老太太放心,好在两个哥儿摔的都不重,涂些个膏药也便就是了。” 贾母方才放下心来,转忧为喜地朝着尤氏道:“既然姗丫头都这么说了,我便放心了。若是论聪慧伶俐、能医擅药,咱们家四个女孩儿,都不如一个姗丫头。怪不得能入选侍读赞善呢,想是圣人也觉得好呢,亲家母真是好福气。” 尤氏忙笑道:“老太太可别再夸她了。这丫头平日里已经够张狂了,若是老太太再这么说她,愈发不知道怎么好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有人笑道:“又是谁不知道怎么好了?” 众人不由得相视一笑,尤氏便道:“她的耳朵倒是长,偏偏就只听了半截子话,就忙忙地出声儿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凤辣子’到了呢。” 说着话,人已经进了门儿,果然正是凤姐儿。她进来的巧,刚刚好听见尤氏专门说给她听的这句话,便立刻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珍大嫂子,没得又在我背后头说我。” 她这话还没说完,眼风一扫,已经看见了姚珊,连忙喜孜孜地上前两步拉着她的手道:“哟,姗妹妹也来了,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儿?竟把这么个赞善娘娘刮来咱们家里了。” 姚珊慌忙起身同她见礼,早被她搀起来嘘寒问暖。不管素行如何,这位凤姐儿就是有这种仿若与生俱来的暖场能力,只要一到了哪处儿,立刻便将一屋子的气氛都带动得热烈起来。 此前的僵硬气氛一扫而空,贾宝玉有秦钟安抚,加上姚珊也做了个顺水人情帮秦钟看了下头上破的那块皮。伤倒是不重,只是贾宝玉的要求倒很是古怪。因到底是自家大外甥占了便宜,姚珊只得强忍着肉麻,答应给他家“鲸卿”秦钟也弄点好药膏儿,必定不会留疤。 如此,这边儿乱哄哄的闹剧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那边儿贾兰便也过来行礼问安。姚珊见他行动稳重,举止大方,愈发觉得身边儿这位更像是个“熊孩子”了。好在,他不归自己头痛,真是太好了。 因着贾兰的良好带动作用,贾苏也恢复了正常水准,乖巧地跟众人问安了之后,大家又闲话了几句,便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贾母自然是要留饭的,于是大家很给面子地留下吃了饭。宝钗和三春也被请了过来。黛玉自过年的时候家去了之后,便再也没来,故此席上便只有她们五个姑娘,贾母抱着宝玉坐在上首,秦钟挨着他们,邢王二夫人、薛姨妈以及凤姐儿、尤氏作陪。 虽然这组合略显奇怪了点儿,但有凤姐儿在,永远就不嫌冷清。更加不要说,饭间的主题在贾母有意无意的引导和凤姐儿的大力配合下,经常性地倒向姚珊和宝钗这一次的中选上。姚珊一面礼貌应答,一面认真吃饭,心中却早看出来了,这是话中有话,这么老早就在借着她和宝钗感情好,又是跟贾府都多少沾亲带故,偏偏还一起中选了的机会,给元春拉同盟了。 既然看出来了,姚珊便也就无心多接话儿,愈发专心埋头跟美食较劲儿。宝钗那边儿应答的更是得体非常,但是,关于结盟的事儿,却都没有正面接话儿,弄得老太太倒是有些不太开心。这么着,众人也就不好多留了。 果然,刚一吃完饭,贾苏有便被尤氏以要养伤为名带走了。姚珊也不便久留,故此也跟着告别了。薛姨妈还在陪着贾母和王夫人说话,宝钗倒是不好就走。姚珊朝着她点头微笑了下,又道了一回喜,说定晚上去找她说话,两人这才分开了。 姚珊跟着尤氏母子回到宁国府里,自然又细细帮着贾苏清理了伤口,涂了药膏。因着今儿的事儿弄得略大,尤氏难免就要抱怨贾苏几句,无非就是儿子大了,不要那么莽莽撞撞的,要懂规矩之类。 姚珊看不过去,随口说了说当时的真实情况,又随便劝了两句,尤氏知道内中缘由之后,便也作罢了。姚珊因笑着摸了摸贾苏的头,真想着赞他一句“大外甥做的好”,但碍着尤氏在场,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 故此,她只有微笑着帮贾苏涂药,以示感谢。贾苏却似乎对这整件事儿都不以为意,一面乖乖等着姚珊给他上药,一面却早眉飞色舞地跟她和尤氏讲起了他的学堂见闻来了。 原来今儿宝玉在学里已经闹过了一场了,为的还是十分“奇怪”的理由——可怜小贾苏年纪还小,还没到弄懂宝玉们和秦钟们之间那些事儿的时候。便只能归结为“奇怪”的理由。他大约还以为就是为了“在不在一起玩儿”这种小事儿才打起来了的。 姚珊作为个原著党,自然是秒懂的。想来这便是贾宝玉为了秦钟大闹学堂的那件事儿了。既然这件事儿照常发生,那么薛呆子想来就是已经被顺利捞出来了。看来贾雨村还是挺给力的嘛。那么之前让宝钗和薛姨妈一家子十分担忧的“发签子拿人”事件,必定就是他的上一任做的事儿了。 可惜了这呆霸王今次仍是没有得到什么教训,这种犯了大事儿却没有产生任何不良后果的经历,想来不但不会对他产生什么警示作用,反而会更加助长他的气焰了吧。只是,他都抢了绝色美人儿英莲了,怎么还在家学里招惹那些小哥儿。弄得乌烟瘴气、男风盛行不说,要是教坏小朋友可就不好了,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大外甥还在里头呢。 姚珊想到这个,便决定尽快找机会给薛大傻子添点儿堵儿。不过现下,还是叫尤氏考虑考虑,怎么整顿下贾家的家学吧。 治疗完了贾苏,因见他有些困倦,姚珊便同尤氏一块儿退出来,闲聊了两句。姚珊便顺便就贾苏的学习环境暗示了尤氏一两句,尤氏素来聪明,今天本来就觉得贾苏忽然很“莽撞”,有些担忧,这么一说,真中下怀,当即表示要去找她老公贾珍商议,好好整顿下家学。 如此说了几句话,姚珊见她也乏了,便退了出来,自己回到小院子里歇了会儿。没多久,就听见外头小丫头子回道:“宝姑娘来了。” 第71章 七十一干亲 姚珊忙让人请了宝钗进来,自己也整理了衣裳妆容,便站起来到门口接着。未料才只走了两步,便见宝钗笑咪咪地进屋来了。 姚珊见她此时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裳,虽然不过是家常的款式,但给她这么一穿居然也穿出了端庄大气的范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次没有落选,她的整个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好似马上便能够一展拳脚一般,在平素的落落大方之中,隐约有了些意气风发之感。 想是见到姚珊在打量她,宝钗一面朝着她走过来,一面笑着道:“怎地这么瞧着我?莫非我脸上长了花儿了不成?” 姚珊笑着拉了她的手坐在榻上道:“可不就是长了花儿了。”她一面说一面将小桃奉上来的茶亲自捧了给宝钗,然后继续笑着道:“今后宝姐姐在四皇子府上,可不就是美人如花,前程似锦了。” 这句话颇有些深意,说得宝钗脸有些红了,不免含羞打趣了她几句道:“这丫头又在那里浑说,不过是小选的秀女,去了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罢了。哪里比得上你,正正经经做了公主们的侍读,每日里还能归家不说,便是想要再进一步,也不是不能够。” 姚珊笑了笑,想着管它能够不能够呢,左右自己不想走这条路,混够了这差事必得要做的时日,便想法子寻个借口辞了就是。因着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姚珊不好同宝钗直言,便也不再同她就这个话题多说,只轻轻换过了话头儿,闲聊了一番归家这两日的见闻。 姚珊本来想着这个话题应该就是联络感情、打发时间用的,最是安全不过,却不料说着说着,宝钗忽然郑重道:“既然姗妹妹平素并未拿我做外人看,今日我有话便同妹妹直言了,还望妹妹不要怪我唐突。” 姚珊笑道:“宝姐姐说的这是甚么话,都这个时候了,姐姐若是还拿我当外人,我可要伤心死了去了。” 宝钗笑道:“原也没有拿你当外人,但今次这事儿,却很要是个‘内人’才好说的。”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仔细看了姚珊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妹妹如今真真是愈发标致了,可惜我那哥哥实在……哎,罢了,不提他也罢。其实是我们家太太想着我这一进宫,她家里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哥哥又是那个样儿,这两日都跟我哭了几回呢。” 姚珊听得这个话头儿,倒是像是个想要“托孤”的意思,因想着宝钗一旦进了四皇子府上,便是人家的人。皇家对宫女侍妾的约束,那是出了名的严苛的。想来宝钗想要如此前一般照顾家里,是再不能够了。而家里头若是只剩下了个薛姨妈和薛蟠,那真是……不忍想象。 宝钗是个聪明人,又如何想不到这一点。她素来待薛姨妈至孝,这些年来几乎也完全包揽了家里的事儿。姚珊暗暗揣测着很多事儿上,那薛姨妈和薛蟠加起来,也不若宝钗清楚果断。现下这家里的顶梁柱要进皇子府,定然是要把家里的事儿好好安排一番了。不过,这人选方面就很是微妙了,托付给贾家不是不可以,但是,恐怕薛家这些年的家底儿,也很快就会不姓“薛”了吧。 贾家不行,其他的人自然就更不好了。亲疏暂且不论,单是姚珊可以借着陪公主们读书的机会不是跟宝钗见上一面这一点,就完全秒杀了其他所有人了。更不要说,大家姐妹相处日久,以宝钗的聪慧,她姚珊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来宝钗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真是托付谁也没有托付她来得合适,难为宝钗想得这么周到,居然想着来找自己了,也实在是个真正有智慧的理性人儿。 只不过,平日里再怎么亲密,冷不丁说这种事儿到底有些突兀。姚珊想到了这一层,便立刻对宝钗的迟疑心领神会。她有些怜惜这妹子的百般不容易,也觉得摊上了薛大傻子这种亲人,宝钗和薛姨妈真是可怜,当下便也不在扭捏,只痛痛快快地道:“姐姐且放心罢。姐姐和姨妈素日里待我都是好的,我也自然要‘投桃报李’,好生替姐姐看顾看顾家里。便是姐姐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带给家里,我也乐意代劳。” 听得她这么说,宝钗方才松了口气,笑着道:“我原还有些不好开口,但既然妹妹这么说,我便也就放心了。我们家的事儿,妹妹也是知道的,我倒还没甚么,只是我们太太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兄妹到这么大,着实不容易……我就是心疼她……” 因说到这个,宝钗的眼圈儿略有些红了。姚珊忙拿了帕子给她,柔声安慰道:“姐姐快别这么着,姨妈素来慈爱,不说姐姐了,便是我们也敬服她的紧。姨妈最是心疼姐姐,若是过会子见了姐姐眼睛都哭肿了,还道是我欺负了姐姐了呢。” 她说的俏皮,宝钗因破涕为笑,拧了她一把道:“偏你这丫头知道哄人开心。既然这么着,你来我们家,替我给妈做闺女罢。” 姚珊笑道:“我倒是想呢。只是有姐姐‘珠玉在前’,我再去‘滥竽充数’,就实在是有些不像了。” 宝钗笑道:“如何不像?若是妹妹真的愿意,我们太太恐怕连睡下了都能笑醒了呢。真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她说到这里,又停了停,叹了口气道:“就只怕妹妹心中不愿。” 姚珊本来当她是开玩笑的,听她越来越说的认真,最后都带了些悲声儿,倒也不敢再嬉笑,便正色道:“姐姐这话可是当真的?” 宝钗因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道:“自然是真真儿的。实话同妹妹说罢,自昨儿回来,我们太太知道我入选了之后,便同我提了件事儿。因妹妹素来同我要好,她早就有了这么个念想儿了。这回我要离家,她方才巴巴地提了起来。只是这事儿,我觉得不甚妥当,苦劝了几句,她便也只得叹着丢过了手儿。只是想着我,又想着哥哥的事儿,不免又哭了一场。我心疼她操了一辈子心了,临了也没个可心人儿陪着,又怕她当真跟姨妈、舅舅们提了这事儿,于妹妹有碍……” 姚珊听她巴拉巴拉说了这一堆,略想了想,倒是明白了她说的意思:感情薛姨妈看上自己要给薛蟠当媳妇了。想起薛大傻子其人,姚珊瞬间有些黑线,姨妈你可以不要这么爱我么?您很好,您闺女也很好,但是,您儿子,还是谢谢了。 想是这回的刺激有些狠了,姚珊的表情大约没控制住,露了些颜色出来,宝钗早看在了眼里,因苦笑道:“我哥哥那人,我们太太自然也是知道的。我同她说,哥哥现下这样儿,没得祸害人家好好的女儿。若是真提了这事儿,姗妹妹可再不同咱们来往了,就连东府大奶奶也要远着咱们了,可千万别再提了。这么着,好歹给劝下了。只是我们太太素来是个耳根子软的,我这一离家,万一再有人撺掇她几句,保不齐她就又想起这事儿了……” 姚珊听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了宝钗今天来到底是要说啥来了。她想想这事儿,真心觉得有些糟心。但是偏偏也不能说她们母女有什么错处儿,一家女百家求,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最多是薛大傻子表现太亮眼,自带“好女退避”光环,倒是让这事儿尴尬了。 只是,她虽然同情宝钗和薛姨妈这么多年的不容易,但为了这个嫁给薛大傻子是绝对不可能的。想来宝钗也知道,故此退而求其次,倒是真想让她当妹妹来了。 姚珊想着虽然不是没有有其他的办法,但都要费些周折。而且抗拒太过,也着实要伤了大家姐妹一场的感情。故此,短时间内看,这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叫妹妹嫁给哥哥不是?至少以后都不用担心会被人拿去跟薛蟠送做堆了。说实话,自从大姐尤氏被自家那个本来看起来还挺靠谱的老爹随便说给了贾珍之后,她对这世界的婚姻已经不报啥希望了,能避免一个杯具就是一个吧。 想到这里,她便叹了口气,然后笑着握住了宝钗的手道:“姐姐放心罢,既然是姨妈和姐姐的心意,我又怎好不领情。只是这事儿,要同我们家老爷太太、并大姐姐说过,才能定夺。” 宝钗松了口气,忙握住她的手道:“好妹妹,只要你应了,你们家老爷太太、并大姐姐定然也都是依的。只是,你我要好一场,今次实在是委屈你了。”她说着,眼圈儿有有些红,姚珊无奈,只得又婉言安慰道:“姐姐言重了,只是,今后若是去了四皇子府中,可不要再如此了。”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这番话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姚珊送走了宝钗,便又去了尤氏房里。两姐妹唧唧咕咕了一会子,尤氏虽然有些诧异,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倒也没有说反对。晚上吃饭,照旧是贾母那里,姚珊同尤氏一道儿去了。薛姨妈已经笑眯眯地在和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说话儿了。宝钗倒是规规矩矩地同三春坐在一处儿,看见她来,便朝着她微微一笑。 姚珊也同她点头微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一顿饭大家吃的其乐融融的,吃到尾巴上的时候,薛姨妈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儿说要认姚珊当义女。众人愣怔片刻之后,也纷纷附和帮腔,也算是掀起了一番小□□。 姚珊和尤氏微笑着客套了几句,把场面话儿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薛姨妈和宝钗面子。饭后薛姨妈便带着宝钗来了,在尤氏房中说了几句,方才回去。 次日,薛姨妈又带了宝钗,尤氏带着姚珊,一道儿去了趟尤府,跟尤老娘说了一番。她从来也是没有什么主见的,又见薛家富贵,给了很多礼物,便也就做主答应了。晚间尤老爹自衙门回来,她便也同他说了。尤老爹向来不大稀罕管这种俗务,自然也是没有意见的,于是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 第三日,薛姨妈广发帖子,说要收个义女,姚珊早被打扮好了,坐着车子,送到了梨香院。才进了屋里,还没站稳脚,姚珊便听得有个人叹息着道:“早知道你要给人当义女,我们就先来了,竟被姨妈抢了先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们不好意思,昨晚有聚会回来晚了,故此先放了重复章节,现在已经替换完毕,让大家久等了。鞠躬爬走。 第72章 七十二任重 姚珊抬头一看,却见这说话的人居然是黛玉。想来薛姨妈收义女这事儿宣扬得挺大,连黛玉都得着信儿,专程赶来了。 她这话说得讨巧儿,弄得姚珊倒似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似的,同时也给足了薛姨妈面子,故此屋内的众人便一齐哄笑了起来。姚珊也只有笑着,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林妹妹几时来的?我虽然没做成姑父的义女,但做姑父的侄女也是一样,妹妹若是有甚么好吃的、好顽的,可不许忘了我。” 黛玉吃吃笑道:“姗姐姐若是跟了我家去,那自然是都有的。左右姨妈这会子还没收你,不如这便跟着我走罢。”她一面说,一面拉着姚珊的手,作势要往外头走,只是到底没撑住,自己早笑了起来,弄得一屋子人都也跟着笑了。 薛姨妈也已经笑得一脸灿烂,见黛玉笑得看着快要岔了气似得,便忙捏着帕子,摩挲着她的背道:“我的儿,偏你这会子会说这俏皮话儿。你家里有你这么样一个宝贝儿还不够么?你姗姐姐这等好的人物,自然是要弄到我们家里来充个数才行,不然更是要被你们家给比下去了的。” 黛玉笑道:“姨妈这话儿说的可就差了,论人才品格儿,宝姐姐可比我好多着呢。”她说了这句,便幽幽叹息了一声道:“可惜我们晚了一步,若不然,把姗姐姐弄到我们家里去,我们家里就也可算是有了个能够同宝姐姐不相上下的伶俐人儿了。” 她说的似模似样,薛姨妈便也十分配合地得意地道:“我的儿,若说这个,也只得怪你们下手晚了,教我这老婆子抢了先。现下姗丫头已经是我们家的了,可不兴别人再抢了去了,便是你也不行。”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开心,众人也免不了在旁凑趣儿,一时间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欢乐到停不下来。末了还是宝钗笑道:“时辰就到了,妈和林妹妹可别再说了,倘或笑破了肚皮,连过会子要去上香,都不能够了。” 看她面色还是一本正经地,偏偏说得也是这种玩笑话,众人愈发笑得大跌,直到外头通传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带着三春并尤府的太太、二姑娘等宾客都到了,方才歇下来。 因着算是今日的主角,姚珊少不得四处应酬、寒暄了一番。不多时,人都到齐,她便正式同薛姨妈办了“拜干亲”的仪式,成了薛姨妈的义女、薛蟠和宝钗的义妹。 仪式之上,除了女宾,薛蟠也在。他见了姚珊,早呆了半晌,口内念叨着甚么“居然是她来做妹妹,真真可惜了”之类没头没脑的混话。及至看见黛玉,身子早酥了一半儿,死死盯住了人家,真个是被迷的魂儿都快飞了。 姚珊因此前同薛蟠打过照面,也对薛蟠其人是何德行早就有个心理准备,故此也不觉得怎么着。黛玉算起来还是第一回见这位表了又表的表哥,因察觉了薛蟠眼神异样,便有些不喜,轻轻的转过身,专门回避了去。 薛蟠犹自不甘心被无视,到了吃饭的时候,仍直着眼睛要往前蹭。他原本该陪着尤老爷在外头席面上,但因尤老爷今日有一炉要紧的丹药要出炉,故此便缺席了。于是薛蟠作为薛家唯一的男丁,便也没有严格区分内外席,带着下了学临时来凑热闹的贾宝玉和秦钟凑在屏风外,摆了一桌。他自己却总想借着敬酒布菜的机会往内席里蹭。 姚珊有心要拿出“妹妹”的身份说他两句,却到底碍着刚刚才拜了干亲,不太好就立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同他黑脸。后来还是宝钗找薛姨妈出面说了他几句,这才消停了下来。 吃完了饭,见到薛蟠还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姚珊便再不敢在外头多呆着。勉强同薛姨妈一道儿跟宾客们寒暄了几句,见人都要散了,薛姨妈又在同王夫人私聊,尤老娘和尤二姐因府中有事儿也先回了家,外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了,她便赶紧拉了宝钗和黛玉往内室躲去。 三人许久未见,倒是说了不少体己话儿。因着没有“嫁不嫁贾宝玉”这事儿在中间格应,宝钗和黛玉的关系倒是挺好。两人又都跟姚珊要好,故此,这两年她们三个愈发好的似一个人儿了。 谁料猛然间,宝钗和姚珊两个人都中了选,倒是忽然间要是个分别的意思了。特别是宝钗还进了皇子府,算是伺候皇家的人了,想来以后要相见一面便很难了。黛玉因有些不舍,红着眼圈儿道:“姐姐们这样的人才品格儿,偏还要去选那劳什子,果然一去便就都中选了。你们一个两个地入了府、进了宫,日后单剩我一个人在外头,又有什么意趣儿。” 姚珊和宝钗忙拉了她的手,齐齐安慰道:“林妹妹快别这么说。”宝钗因笑道:“颦儿还是那般爱哭,这可怎么着是好。我虽要入府,但姗儿还是在家的。颦儿自是可以常同姗儿一道儿来梨香院,也好给我们太太解解闷儿。” 姚珊也道:“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说我了,便是宝姐姐,日后也必定是个有福的,想来不久就能出人头地,说不了过会子就回来省亲了呢。” 宝钗听得她这么说,早红了脸儿掐了她一把道:“这丫头没得又在那里混说了。哪里就能那么容易了,倒是你,可要常请颦儿来这里坐坐。我们太太平素就最喜欢你们俩人儿,这会子我要走了,你们可要替我多陪她说说话儿……” 她说着,大约是想起了今后的事儿,眼圈儿又有些红。姚珊和黛玉想着她此次入府果然是前程未卜,家中又只剩下薛姨妈一个人同着薛蟠过活,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了,还要防着他时不时地惹事生非,真真是不知道怎么好了。两个人便不由得也替她难受,早也被感染得一同红了眼眶。 眼看着姐妹们险些就要相对着哭一场,好在宝钗关键时刻回过了神来,强颜欢笑着道:“看看我,这说的是甚么话。明明今儿是个大喜的日子,没得说这些话来堵心。都是我的不是,两位妹妹可别见怪。咱们别说这个了,左右今儿起姗儿就是我们家的姑娘了,颦儿也跟咱们要好,今后便也请常来罢。有你们帮着妈管着,家里头也乱不了哪儿去。” 姚珊忙擦了擦眼睛,也笑着,故作凶恶状道:“这个是自然的,我今儿起虽然还是姓尤,但也算是薛家的姑娘了。家里头有什么事儿,我定是要管一管的了,家里头有什么好东西,也都要有我一份儿了。” 黛玉和宝钗见她这个样儿,早都一齐笑了起来。黛玉笑了好一会子,因拉着宝钗的手儿,喘着气儿道:“宝姐姐你快瞧,说了这半天,这丫头还是就知道个搜罗好东西。才刚还说的好好的,后头就愈发不像了,快打出去罢,别要她当妹妹了。” 宝钗也笑着道:“搜罗东西倒是不打紧,总归她现下也是我们家的人了,甚么东西也有她的份儿,左右又不值甚么。只是颦儿你这话,说出来倒是个巧宗儿。你别又在那里想着,巴巴地撺掇我们撵了她,好等着捡了她家去罢?真真可是好算计,看我怎么罚你。” 她一面说一面作势去呵黛玉的痒痒,黛玉早笑倒在榻上,连连求饶道:“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偏生这么好的人儿,给你家做了闺女去,我们都得不着人了,便也就罢了罢,可还不快弄些好东西来打发了我。” 姚珊原本还装了个样子,幽幽地道:“你们再这么混闹,我要告诉义母去了,教她替我收拾你们。”她一面说,一面却已经撑不住笑了场,早扑过去跟她们俩闹成一团儿了。如此,几个小姑娘笑笑闹闹的,之前那股子悲伤之气就荡然无存了。 说说笑笑,一个下午也很快就过完了。黛玉因还要回自己府里,便就依依不舍地告辞了。姚珊和宝钗一道儿把她送出门,然后便回了薛姨妈的正房,一起去请安。 薛姨妈端端正正地坐在厅内,底下薛蟠也在作陪,见了宝钗和姚珊一块儿进来,忙起身拱手施礼道:“妹妹们来了。” 姚珊和宝钗也回了礼,然后又给薛姨妈请安行礼,早被薛姨妈一手一个搀起来道:“我的儿,快起来,挨着我坐。” 因问了两句她们下午跟黛玉做了甚么,慈爱地点头表示了赞许之后,便跟薛蟠说:“蟠儿,你姗儿妹妹今儿起就也是咱们家的姑娘了,你大妹妹过几日便要入四皇子府,今后倘或有甚么事儿,咱们就得指望着你姗儿妹妹了。” 薛蟠连连答应,姚珊因站起身谦虚了几句,宝钗却拉了她的手叫她坐下,朝着薛蟠道:“就是妈说的这话儿呢。哥哥你可得长点儿心罢,别总是教妈和我们替你操心。” 薛蟠又是惶然地应了,看样子十分局促,粗鄙中倒也显得有几分可爱来,是个很听母亲和妹妹话的孩子。 于是姚珊便也笑着道:“妈和姐姐且不不忧心,这么看着,哥哥根子上还是好的,若是放心由我来整治,就算没有上进,也不愁没有改善。” 听得她这么一说,薛姨妈和宝钗立刻转忧为喜道:“若真是这样,姗儿便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咱们就得去给祖宗烧高香了。” 姚珊笑了笑,谦虚了几句,然后看了薛蟠一眼,因要给他个“下马威”,便故意用了个凌厉些的眼神。谁料到那薛蟠居然只被她这么看了一眼就立刻打了个寒颤,愈发显得呆而蠢了。见了这个样儿,姚珊便默默地叹了口气,暗道,看来改造薛呆子这工作,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姚珊又陪着她们母子三人聊了会子闲话,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作为新加入这个家庭的一份子,这第一顿晚饭还是要跟着她们一起吃的。因着在吃饭前已经把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这顿饭吃得倒还是十分平静愉悦。 用过了饭,姚珊便告了辞出来,坐上了车子,仍是朝着宁国府而去。路过尤氏的院子,见到里头还亮着灯,她便想着进去打个招呼。因她来往惯了,外头的丫头婆子们也没拦着她,就让她一路走至尤氏的房外。 正要进去,就见尤氏的贴身丫鬟银碟冲着她摇了摇手,悄声道:“珍大爷在里头呢。”姚珊会意,便转出来,想往外头走。未料还没走两步,便听得里头尤氏换道:“银碟,可是你姗姑娘来了不是?快教她进来。” 第73章 七十三论病 银碟答应了一声,忙过来请姚珊进去,姚珊便也就跟着她一道儿,进了正房屋内。谁料进去的时候,果然见到贾珍还在那里坐着呢。 因着这位珍大爷的风评一向不甚好、加之原著里同尤家姐妹不清不楚的缘故,姚珊素日里是很不待见这位姐夫的。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现,但她有意无意地也总是避免跟这位爷有什么接触。贾珍虽然生活有够糜烂、作风也十分不检点,但到底也是大家子弟,这种明面儿上的“男女大妨”还是多多少少要注意的。故此,数年来,他居然也没有怎么同姚珊撞见过几面,如同今日这种在屋子里头的情形,更是绝无仅有的。 说实话,他来尤氏屋子里这事儿,本身就是个十分稀罕的事件。姚珊心中暗叹了一声倒霉,却也没奈何地上前行礼问安,以“姊夫”称之。 她心中自是一百个不乐意,但贾珍却笑着答了礼,显然也对她这个小姨子的出现略觉了些意外。说起来他上回见到姚珊,还是三年前的事儿,而且也不过是远远地打了照面儿。这回近距离见了她,倒是愣怔了片刻,细细打量了姚珊一回,那眼中便带了些不明的邪火,颇有些玩味地道:“几年没见,三妹妹出落得倒愈发地好了。” 那眼神之露骨、神态之轻佻,让姚珊浑身一阵发冷。她有心喷他一脸,却又担心尤氏在旁,闹开了大家不好看,便只得冷冷一笑,板着脸道:“姊夫过奖了,我不过是中人之姿,论美貌,可比不上我们家大姐姐。” 贾珍本来看见她年轻貌美,便不由得起了些心思。然则见到她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又拉了尤氏做挡箭牌,便也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只得讪讪道:“小小年纪,倒是有张好伶俐的嘴。” 尤氏早看出来姚珊他们两人不对付,便立刻出来圆场道:“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因向着姚珊道:“姗儿你来,今儿为的是你侄儿媳妇那病的事儿。故此教我们家大爷也一道儿来,大家合计合计。” 姚珊这才缓和了脸色,虽告了座,却仍是有些嫌恶地坐到了远离贾珍的墙角,方才沉声道:“蓉哥儿媳妇的病不是说已经好多了么?” 尤氏叹息了一声道:“若是好了,我就不为这个犯愁了。说来这事儿也奇了怪了。她去年年底还好好儿的,跟着老太太、太太们过节呢。开春儿虽然有些小恙,但还撑着帮我办了几样事儿呢。谁料到这二月还没过去,她就病得起不来了呢。” 听见这么个说法儿,再联想起原著剧情,姚珊也有些不好的想法了。她看着尤氏,不无忧虑地道:“怎么就病得起不来了呢?年前我还帮着她看了一回呢,看脉象也并无甚么大碍呢。便是正月里看着她,还好好儿的呢,别是这两天着凉了吧?可请了大夫了没有?” 尤氏轻咳了一声道:“大夫自然是请了的,还请了几位呢。着凉这种说法也有,还有说是喜的……就没有一个有个准话儿,可怜那孩子,眼睁睁瘦下去了,叫人怎么办才好。” 贾珍因之前被姚珊堵了两句,本来就讪讪地坐在旁边,暗戳戳地盯着姚珊看。此刻听尤氏这么说,方才丢过刚刚那个话头儿,接了尤氏的话道:“今儿我正要进来同你说的,也就是这个事儿。方才冯紫英来看我,因说起他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说是姓张,名友士。说是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这位张先生此前云游去了,现今却正好在京中,于他们家里住着呢。我一听着这名儿有些耳熟,因问起来时,却道正是三妹妹旧日从医的先生,也救过咱们苏哥儿性命的那位。你们说,这不是合该咱们媳妇儿的病症在他手里头出去,也未可知?” 尤氏喜道:“原来张先生已云游回来了?这可不是件喜事儿。姗儿你可见着你们先生了?” 姚珊点头道:“前儿见了一面,说是才自外头回来,到我们府里找老爷喝了一顿酒。” 尤氏忙道:“这可就好了,明儿请了张先生来,给媳妇儿看看,保不齐儿就好了。”姚珊点了点头,应道:“明儿就下帖子。” 贾珍也凑上来道:“有劳三妹妹费心,因今儿冯紫英在,张先生又现住在他们家,故此,我今儿已经递了帖子了。” 姚珊见他借机凑得越来越近,便立刻站起身来道:“既然是这么着,那就更好了。我们先生最是讲究,明儿必定好好准备了才肯来的。今儿天色不早了,想来大姊夫与大姐姐还有事儿要谈,我便就先告退了。” 尤氏也早注意到了贾珍的不妥,因怕他愈发丑态毕露,叫自己妹妹吃了亏去,便也忙道:“正是天色不早了呢,姗儿今日已累了一整日,快快早些回去歇息吧。” 姚珊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来,直到出了房门,还觉得贾珍的目光尾随在自己身后,如有实质,让人浑身不舒服。没得撞到这么个色、胚,虽然没有怎么样,但也总觉得被他那露骨的目光调、戏了一番似得,让人气闷,再加上担忧秦可卿的病情,姚珊一直到回到了房中,心情都有些不好。及至沐浴洗漱了在床榻上躺下,都没平静下来,好半天才勉强睡着了。 次日晨起,才洗漱毕,惜春便跑来她房中同她说话。闲话了几句参选的事儿之后,姚珊便将话头转移到了秦可卿身上。原来果然这秦氏病了许久,只是此前姚珊忙着备选,她又素来是个讲礼数的,不便用这种琐事来打搅她,居然撑着这么久没透露风声。直到姚珊进宫去参了选,她这才实在是撑不住了,居然立刻“病来如山倒”,躺床上就起不来了。 姚珊听得惜春也这么说,便就再也坐不住了,忙拉着她道:“好妹妹,亏得你跟我说了,只是我不过这几日没过去,她竟就弄成这么个样儿了。可怎么好呢,我这便就去瞧瞧她。” 惜春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等她收拾衣装。姚珊因见她在一旁站着,便笑道:“按说该带着四妹妹一道儿过去。只是方才听说蓉儿媳妇这病有些凶猛,四妹妹又素来体弱,前儿不是风寒才好么?这回便不必一道儿去了。若不然,万一过了病气儿就不好了。” 惜春因笑道:“还是姗姐姐疼我,我还道姐姐去做了姨妈家的女儿,就不管我们了呢。” 姚珊笑道:“真是好利的一张小口,没得你这小丫头又在这里混说了。我便是成了姨妈的女儿,也还是你姐姐,两下里算起来,怕还是更近了呢。你若再不听话,我可就能名正言顺地罚你了。” 她一面说,一面也学了宝钗对付黛玉的样子去呵惜春的痒痒。她在这个上头也算是学的快的,没弄几下,惜春便早被她逗弄得“咯咯”直乐。那边儿小桃也准备好了出门儿的东西,入画也跑着将惜春的斗篷送来,姐妹两个便结束了玩闹,各自穿好了,一道儿携手出了门。 到得惜春的院子,姚珊便同她挥别。看着入画陪着她进了门去,姚珊这才转过身,然后自己带着小桃继续往前走。 过了惜春的院子,又过了几道围廊、穿过了几重仪门儿,秦可卿的院子便就到了。姚珊见那本来是规整雅致的院子,竟显出了几分冷清落魄来,便知道秦可卿这些天过得大约不甚好了。 待到进了院门儿,早有小丫头迎出来,请她进去。大丫鬟宝珠站在屋门口儿,见到她来,眼圈儿都红了,一面施礼,一面有些哽咽着道:“姗姑娘来了,快请进去罢,我们奶奶一直念叨着姑娘呢。” 姚珊忙搀了她起来,低声道:“这是怎么一说?你们奶奶倒是现今如何了?” 宝珠红着眼眶儿道:“姑娘进去便知道了。奶奶正等着您呢。” 姚珊见了这个阵势,心中愈发地没底了起来。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脚进了秦可卿的屋里。穿过外头套间,便是内室,她见到秦可卿正挣扎着要从床榻上坐起来,便赶忙上前扶住她道:“左右又不是外人,好好儿的,坐起来干甚么?快躺下罢,这还病着呢。” 秦可卿握住她的手,干咳着道:“姨妈免了我的礼,是姨妈疼我,论礼,可是不该这么着的。” 姚珊因正扶着她,只觉得她的皮肤触手干枯,瘦骨嶙峋,不由得心中一震。待到好容易扶着她躺下,见了她的脸,更是心惊。原来算起来不过月余未见,她竟就瘦得快要没形儿了,一双大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完全没有了神采,愈发看着大得骇人。 姚珊震惊无比,也顾不得旁边有没有人,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一说?上个月不是还好好地,大家赏梅花儿来着么?如今怎么就……” 秦可卿拉着她的手,含着泪道:“姨妈不知道,我素来就是个不中用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便就有些微恙,也不值什么的。此番却也是命里该着,上月去铁槛寺进了次香,想是路上风大,吹着了。本来还没觉得,谁料到,一拖两拖,竟就成了这样了……” 姚珊听她说的断断续续的,乍一听也是个介绍病情的模样,但是,不知道怎地,就是觉得有些不太对。这一番话,总似乎是别有深意的样子。正要再同她说上几句话,细细揣测一番,却不料,正是此时,外头通传道:“有位张先生要来给小蓉大奶奶诊治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出来了,日更真是个悲伤的任务。 感谢卿未君投的又是两个的地雷\(^o^)/~ 第74章 七十四偏方 姚珊听得这么通传,便知道是自己的先生张友士来了。当下立刻便安抚了秦可卿两句,然后便站起身子来朝着门口迎去。刚刚到了门口儿,那张友士早就由几个人前呼后拥地陪着,进了门儿来了。 姚珊见到打头儿的是贾蓉,便稍微侧了侧身,让到了一边儿,将几人都迎进了屋里。贾蓉面色本来淡淡,见了姚珊,倒是微微愣了愣,勉强装出了些愁苦的样子来。 姚珊早看到了他的这点儿小动作,不过她也不拆穿他。总归他们这种挂名夫妻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他想要如何对秦可卿都好,既然秦美人都不在意,那就更没有人在意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蓉小哥儿,才是这世界上最苦逼的人吧?好好的宁国府嫡长孙,那么唯一的一个原配的名额就这么着被他那个爹给坑了啥的,真心太虐了。 姚珊在这里面不改色地默默脑补歪歪了一阵,另一边儿早就正正经经地给张友士见了礼,当然,贾蓉给她见的礼,也被她得体地应答过了。 张友士在诊病的时候,是一贯的“六亲不认”,故此,他基本上从进了秦可卿房门的时候起,就进入了不假辞色的状态。即使遇到了姚珊跟他施礼寒暄,他也没有什么笑模样。姚珊因早就见惯了自家师父这个样子,故此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毕恭毕敬地上前打起了下手。 其他人不免有些吃惊,就连贾蓉也看了他们好几眼,然后方才赔着笑将张友士引到了内室。早有丫头婆子们将秦可卿床榻上的纱帐子放下,只将她的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帐外,又放了个大个儿的弹墨迎枕给她垫着。 见张友士缓缓坐在了榻前,秦可卿的贴身丫头瑞珠便上前来,将她的袖口挽起来,露出雪白的手腕子来,映衬着墨绿色的迎枕,茜红色的纱帐,倒是颇有一番风情。然则张友士对此完全视若无物,只静静伸出了两根手指,诊起她的脉来。 果然是“大神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十多号儿人,几乎全部都屏住了呼吸,真个儿是做到了鸦雀无声。似乎生怕打扰到了神医的诊治。张友士却仍是不慌不忙,波澜不惊地维持着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诊断完了一只手,又换过另外一只。半晌,才放下手指,淡定地道:“咱们去外边儿说罢。” 姚珊亲自将他搀扶起来,众人便一道儿簇拥着他们师徒往外间儿走。一路走至书房,贾蓉早奉了茶,请张友士上座。一面却已经开口问道:“张先生,不知道内子这病,可还治的?” 张友士捻须叹息道:“看这个症候,是此前未对症下药,叫人给耽搁了。”他一面说,一面看了姚珊一眼,姚珊便立刻将此前给秦可卿开的药写了一份儿。张友士低头看了一会子,方才道:“这药开得虽不够好,但倒也不至于耽搁,多吃几付下来,也能抵挡一阵子。想来,是没盯着吃罢。” 贾蓉讪讪道:“此前三姨母只说是调理的药,我们也并未想着能有这么严重……” 张友士抬了抬手,不让他继续再说下去,自己沉吟了片刻方道:“后头自然是姗丫头不常在府里,故此寻了其他的人来诊治了罢?” 贾蓉愈发汗颜地道:“先生说的正是。” 张友士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便就是这么个缘由了。既然事已至此,我便再开个方子,与她试试罢。” 听到这里,贾蓉立刻站起来拜谢,张友士又抬手搀住了他,淡淡道:“蓉大爷且不必慌着谢我,且先看看方子再说。另外,既然是姗儿的亲戚,我便也破着例多说一句:我观尊夫人的脉象,倒似个‘忧虑伤脾,肝木过旺’的症候。想来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又聪明之极的人。这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倒是弄成个病症了。” 贾蓉叹服道:“先生说的极是。不知可要如何使方?” 张友士沉吟了片刻,便提笔挥毫,片刻之后,一张方子便已经得了。姚珊亲自接了来,看了两眼,便转递给了瑞珠。瑞珠又传给了贾蓉看时,却见他连连赞叹道:“妙啊,妙啊,真真是个好方。多谢先生厚赐,内子之病症,想来必有转机。” 张友士叹息道:“且先服了两副试试罢,过几日,我当再来。”他说毕,便站起了身。姚珊也忙起身随侍,贾蓉便也恭敬地送了他们出门。待到出了秦可卿的院子,张友士便客客气气地请贾蓉留步了。贾蓉虽然又坚持送了几步,到底被姚珊一句话给堵回去了:“既然先生已经给了方子,就快去寻了妥当人儿,看着你媳妇儿喝了罢,左右这边儿有我呢,都是自家长辈,不必如此客套。” 听了姚珊这话,那贾蓉方才讪讪地打了个千儿回去了。张友士便看了姚珊一眼,淡然一笑,背着手走了两步,方才道:“刚刚那方子,可看清楚了?” 姚珊点了点头,行云流水般地背了出来道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张友士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指点了她几句其中的医理。姚珊恭谨受教,一路走一路聊,却也将将要到了仪门,是张友士要出去外院儿的意思了。 因众丫头仆妇们离得稍远,张友士终究还是看了姚珊一眼,缓缓道:“后日去了宫中,且不可锋芒太露,左右,此事不过是个权宜之计。” 姚珊心中一跳,正想着再细问一句,那张友士却摆了摆手,同着小厮仆人一路儿出了仪门,飘然而去了。独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愣怔了半晌,倒也确实是猜不出来,自己这位师父,到底是玩儿的什么把戏、打的什么哑谜了。 因着今日是阴天,在外头站的久了,天倒是有些凉。直到小桃不无担忧地上来给她披了件儿斗篷,姚珊方才回过神儿来,她似乎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但是,终究还是不够确定,想来,这最后的几分把握,还是要到后日进了宫方才明了。 算算时间,贾蓉该出去了,她便又往回转,想再去看看秦可卿,跟她好好说几句话儿。其实张友士方才虽然没明说,但是那话中的暗示也已经十分清楚明了。秦可卿这病,就是在那个“想太多”上头去了。但凡少寻思点儿那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等着人家去冲锋陷阵,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自己这么作着,不出了问题才怪呢。 其实有关秦可卿到底是怎么死的,在原著中也是个迷一般的存在。只是说好好的一个人就病了,还病了有些久,然后就忽然去世了。姚珊旧日里自然是唏嘘不已,此回自己也真个儿做了一回书中人,每日里同着她们这些人相处,当然就更见不得死人了。何况,这位秦可卿妹子,除了命运不太顺当、感情有些狗血之外,其他的,还真的没有什么好挑的。那么,能救一下子,就试试救一下子罢。 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就往秦可卿的院子里走,才进了院门儿,便见到贾蓉正从正房门口儿出来。见了她,忙打了个千儿施礼问好:“问三姨母的安,不知三姨母要走哪里去?可是要去再看看外甥媳妇儿?” 他对着姚珊这个比他还小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居然也能做到表面上的毕恭毕敬,倒也真真是个人才了。姚珊因微笑道:“正是,我有日子没见着她了,虽然她病着,但要是还没睡下,我便也过去坐着陪陪她。” 贾蓉恭敬地道:“才刚去按照张先生的方子去抓药了。她因要等着喝药,这会子想必还没睡下呢。” 姚珊听得他这个语气,倒似是连等着秦可卿把药喝完的功夫都没有,不由得又暗自替秦可卿唏嘘。故此也不再同贾蓉寒暄,只点了点头,淡淡道了句“那我便去看看她”,然后便径直朝着秦可卿的屋里去了。 没想到一进去,却见到秦可卿正好在准备喝药。姚珊便走上前,在她们几个人拼命说着“不敢”的客套中,将那碗药接过来,亲自喂了她喝了。一面喂她喝药,一面也闲聊了几句。诸如小选、侍读之类的事儿。提起小选的事儿,秦可卿还没什么反应。但提起公主侍读,她的目光便亮了一下,然后又很快地暗淡了下去。 姚珊便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到底还是说了句:“可卿不必多想这些事儿,左右有大家伙儿帮着,我们不会有事儿的。” 她说的似乎是自己和宝钗,但秦可卿听了却浑身一震,想来也已经明白了她此中暗含的意思,故此,一双美目早就泛起了泪花儿,低低道:“别人就罢了,若是三姨母去那宫里,我们倒是都放心着了。” 姚珊点了点头,喂她把最后一勺儿药喝完,便教瑞珠、小桃帮着自己将她扶着躺好了。又柔声安抚了她两句,便就退了出去。 回到尤氏屋里,少不得又去跟她汇报了下诊病的经过,还特别又把张友士给的偏方儿说了一番。尤氏自然十分高兴,她心里早就过了那个坎儿了,此刻待秦可卿倒是也有了一两分真心了,故此也奉承了张友士几句。姚珊陪着她用了晚膳,又闲话了两句,便就告辞回了自己房里。 四周没有其他人,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终于放松了下来,想着后日进宫的事儿,便就又有些睡不着了。 然则不管如何,那一天,却是愈发地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章替换完毕,滚走睡觉。大家晚安。 第75章 七十五离家 第二天姚珊便打点行装回了尤府。本想着最后准备准备后日进宫的杂事儿,结果她前脚进了家门儿,后脚,余家军团们便登门了。 尤老娘一听外头通传说是“余家老爷太太哥儿姐儿”,便十分头痛地道:“这起子人居然又来了,也不嫌烦。”尤二姐闻言便笑着搭话儿道:“太太话是这么说,也没见着太太哪次把人家撵走不是?” 尤老娘忍不住笑道:“这倒是呢,没得从他们家一回来都中就往咱们跟前儿凑。也不知道惦记着甚么,这几日里,都来了几回了。” 尤二姐笑道:“怕是想着见见三妹妹呢。上回那位大舅母来了,眼珠子一直往我旁边飘不说,还派了她们家那位大妹妹来悄悄儿地问了我,打听三妹妹去哪儿了呢。” 姚珊听了这个话儿,便也不由得笑道:“怪道我这两天总是觉得有人念叨我呢,原来是她们家。”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叹了口气之后,方才跟尤老娘和尤二姐道:“太太和二姐姐只管教她们进来吧,如若不然,她们家这要是追着咱们家来倒是还好,若是一不留神追着我往宫里头跑,可就不好了。” 这么一说,尤老娘和尤二姐便也撑不住笑了起来,那点子不快便就立刻没影儿了。到底在她们眼里,姚珊这种“公主侍读”的选秀结果,可进可退,是个挺美的差事。虽然尤府不甚张扬,但是这几天也有些门庭若市的感觉了。在这种情形之下,连本来不被尤老娘待见的余家大舅一窝子人,也被客客气气地迎进了门来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是来道喜的,总归不能甩人家个冷脸子不是。 姚珊看着尤老娘和尤二姐提起余家一家子人的时候,与此前去给余家老姨太太祝寿的时候相比,表情已经微妙地有些不同了,心中便不由得暗暗叹息:果然不但烈女怕缠郎,就是寻常亲戚,也抵不过这种热情如火的攻势啊,可怜她的老娘和二姐,就这么沦陷了。 她一面这么腹诽,一面却也礼貌地先回房换了衣裳。再出来的时候,客人们自然已经被请了进来,在大厅里坐着喝茶了。一见到大舅母苏氏那张笑脸,姚珊不知道为啥就有些牙痛。然则却也无法,只有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跟众人见礼。 因着余家的光荣传统,这一次,也是全家人一起出动。姚珊先见过了余家大舅,余家大舅母,然后就转到那一窝子表弟和表妹那边儿了。 到了这个时候,姚珊才发现,这一大家子人里头,居然少了一个。那位看着最顺眼的余家大表哥居然没有来。姚珊心中略略有些疑惑,也带了点儿小遗憾,不过还没等她见礼完坐下,余家大舅母已经很热络地道:“原本你大表哥也要来的,但今儿学里先生找他有事商议,说是要准备秋闱的事儿。” 姚珊这才知道这位大表哥居然去认真读书了。虽然说,认真读书是好事儿,只是,为啥从这位大舅母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儿小炫耀的意思呢?而且,那么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说话,为啥总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呢。 姚珊拼命控制住了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得体地微笑着坐回了座位,试图把自己从余家大舅母的目光的蹂、躏中挣脱出来,当然,直到最后,也还是失败了。 留了余家一家子吃过了午饭,又闲聊了一会儿之后,大家就礼貌地分别了。临走时,苏氏亲切地拉着姚珊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再三说了些什么“姗儿得空,定要到我们府里玩去”,还有意无意地道:“家里头哥哥弟弟妹妹们都想你得很。” 看着从二表弟到小表妹一叠声儿地配合,姚珊觉得牙更痛了。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失态,撑到她们的车马看不见了,她已经累瘫在了尤二姐身上。 趁着尤老娘转身一面往前走一面听着管家媳妇儿回话,没注意她们的功夫,尤二姐笑微微地轻推了她一把,悄悄儿地道:“快别在这里装死了,高兴着点儿,人家这是看上你了呢。” 姚珊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丫头想是自己快要等不及嫁过去了,故此看着人人都想嫁……我看这个就很好,要不跟妈说说,把你现下这门亲退了,给她们家说去罢。” 她这么一说不要紧,早把尤二姐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小祖宗,你要死了。这种话如何能够胡乱说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看妈知道了,不撕了你的嘴呢。” 姚珊也自知失言,忙抱住了尤二姐的脖子道:“好姐姐,我这不是被气着了么。他们家什么样儿你还没看着么?偏又拿了这个逗我,哄着我说这些混话……都是我的不是了,姐姐可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儿罢,以后再不敢乱说了。” 尤二姐见她如此,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欲待要骂她两句,又想着她过两日便要去宫里当差,她不日也要出嫁,想要如现在这般每日里腻在一块儿,也是再不能够了,不免有些心酸,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她,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后日就要进宫了,还这么着没个正行儿,要怎么好呢。” 姚珊也有些伤感,不免又抱着她的胳膊道:“没事儿,有二姐姐管着我呢。便是以后,也不能不管我了。” 尤二姐见了她这个样儿,倒是又有些忍俊不禁了。两个人说着话儿,前头尤老娘也回过头来,笑着道:“你们两个丫头在拉什么私己话儿呢?也跟我说说。” 姚珊和尤二姐哄笑了一声,便走上前,很自然地一边儿一个,搀起了尤老娘的手臂,母女三人一道儿往正房而去。 母女们闲话了半日,到得晚间,尤老爷也自衙门里回来了。全家人坐在一处儿,自然又是一番训导,无非是“圣人给的差事定要好好的做”之类的。看着尤老爹眼中那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光彩,姚珊不免又有些肉麻了起来。好在这一回不是死契,还有生路,那么,这条路,便且走走看吧。 因尤老爹一时兴起,多喝了两盅,大家便陪着他聊至半夜方才散了。各自回房安歇,次日,便终于到得了进宫前一日。因着姚珊是进宫正日子晨起便要直接去了皇嗣所,宝钗却要等到了晚上,自荣国府的梨香院乘着一顶小轿,抬入四皇子藩邸。故此,姚珊这正日子的前一日便早早起来,专门提前了一日到宁国府,算是同众人又话了个别。 黛玉自然也是早就得了信儿的,也是一早儿便到了梨香院,大家姐妹们好再聚一场。因着宝钗算是被指给了四皇子,即便没有什么名号儿,以后寻常人想要再见她一面也难了,故此这一聚也就是个专门与宝钗话别的意思。 于是乎,这一天过得便也分外热闹。不但黛玉、三春都齐刷刷地来了,就连史湘云都来了。早上众姐妹哭哭笑笑地闲聊了半日,中午贾母亲自出面,请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热热闹闹地吃饭。秦可卿本也挣扎着要出来见见宝钗,但因着才吃了药,着实挣不起来,便只有各送了一份儿礼物出来了。 因着贾母特别的吩咐,贾宝玉这一日便又没去学里。贾兰、贾苏并秦钟几个倒是还在上学,单单留了他一个在家,就不知道贾母到底是怎么想的了。薛蟠虽然也没去学里,但他年纪略大了些,不好跟女眷们厮混。故此,便只留了贾宝玉一个人在这堆花团锦簇之中,愈发显得闷闷不乐了起来。 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陪着贾母坐在上首。李纨、凤姐儿和尤氏在一旁伺候,七个小姑娘花团锦簇般地坐了一桌子,贾宝玉被安排在了贾母旁边儿,虽然没有挨着谁,但离着宝钗、黛玉、湘云、姚珊都不算远。 然则这种情形之下,这位宝二爷仍是十分不开心地苦着脸坐在席上。因表现得实在有够明显,弄得贾母也忙不迭地问道:“宝玉这是怎么着了?可是病了?” 贾宝玉一面任由贾母将他抱在怀中摩挲,一面郁郁寡欢地道:“大家姐妹们在一处儿,原是最好不过的。谁料到,林妹妹要回自己府里住,云妹妹也不能常来。这也便罢了,还总能见到。可总共就这么两个神仙似的姐姐,也要进宫里去,不能常见了,教人怎么能不伤心呢。” 他说着说着,竟动了感情,掉下了泪来,弄得整个场面瞬间都不好了。姚珊见到黛玉已经在摸帕子拭泪,宝钗的眼圈儿也红了,不由得暗叹,果真是不怕天不怕地,就怕二、逼青年装文艺。二爷,咱能不这么娘么?这里在吃散伙饭呢,留点儿欢乐不行么? 她心中虽然郁闷,面子上却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正待说几句什么将这话题揭过去。却听得湘云含笑道:“瞧爱哥哥这话儿说的,宝姐姐同姗姐姐都是有大造化的人。她们素来都是妥当之极的人儿,虽然以后因着差事,不能常见,也必然会想法子来看看咱们的。便是不来看咱们,还有老太太、太太、各位奶奶们呢。左右都在这都中,又有何好伤心的,快擦擦罢。” 她说得俏皮,众人便一起哄笑起来,连贾宝玉都有些脸红了。贾母更是笑个不住,连连说:“还是云丫头说得好,宝玉说岔了,要罚。”于是众人便又起哄,罚了这个,赏了那个,左右是些半大孩子,很快就没有什么悲伤的气氛了。 说说笑笑,已是到了散席的时候,姚珊她们几个小姑娘同贾母等人告了罪,便一溜烟儿跑到了梨香院,看着宝钗收拾的东西,或是赞叹了几句,或是坐着闲聊。贾宝玉坐在她们中间,还是那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家又劝了他几句,宝钗也安抚了他一番,然则他终究还是悲悲戚戚地,众人便也就不再管他了。 因闲话了半日,看看地天色不早,姚珊次日又要早起应卯,大家便也就散了。临走的时候,人人都送了她们俩些礼物,都是一模一样的小东西,算是祝贺,也是纪念。黛玉送的是一副字画儿,湘云送的一个香囊,迎春送的一块绣帕,探春送的一方徽墨,惜春送的一匣香料。姚珊和宝钗也都送了回礼,然后各自之间也交换了一样儿。姚珊送的是一把空白的纸扇,宝钗回赠的是一只狼毫。两人相视一笑,挥别了众姐妹,各自归家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杯具,关键时刻死机了。更晚了。滚走。 第76章 七十六入宫 次日便是入宫的正日子了。因皇家对子弟教养十分严格,皇子们自是不必说,便是公主们也需早起读书。故此姚珊这个充作公主陪读的新晋赞善也自然免不了起个大早,由接引的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着,早早地坐上了入宫的车驾,一路往皇嗣所而去。 虽然都是皇嗣所,但严格来说,公主们所在的同皇子们呆的并不是一处儿,隔着高高的宫墙和几重殿阁、一所园子,基本上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公主们没有宣召平日里也难得见到她们的皇兄弟们一面,更不必说是其他的人等了。姚珊一路走,一路暗自思忖现今这个情况要怎么帮助完成张友士等人的所谓“大业”,一边却也不错耳朵地听着负责接引的嬷嬷介绍规矩。 到了这个时候,便显出她这些日子以来被集训的成果来了。她今儿本是一大早摸着黑起来的,此刻又一心几用,然则却不但半点儿疲态和倦意都没有,态度也是难得的恭谨得体的,几乎是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故此,一路同行到了宫内仪门的时候,这位自称姓赵的原本脸色冷的要结冰了的接引嬷嬷的脸色,早已经和缓了不少,甚至还破天荒地多叮嘱了她一两句,算是个基本认可的意思了。 姚珊自是恭谨地道了谢,然后方才由另外一班子人带着,往公主们读书的大殿行去。此时天色仍早,远远望去,大殿内外仍燃着明亮的火烛。带着姚珊的是几个年长的大宫女,虽然看着不论是容色还是气质都比接引的那几位高上许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肯同她多说话。姚珊知道宫中规矩多,便也自觉谨言慎行,并不多话,故此大家一路沉默,待到进得了殿中,那几位大宫女进去通传了之后,便躬身施礼退下了。 虽然没来过宫里,姚珊却也看出来了,这颇有些不合规矩。就算是个家世一般的小姑娘,但毕竟她也是个御封的赞善,就叫她这么一个人进门去,委实有些不妥当,想必,是某位贵人主子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看看罢。 只不过,能够使出这么明显的手段的,想来段位是不会很高的了。猜到了这个,姚珊倒也没有什么紧张和迟疑了,索性大大方方地自个儿缓缓迈步进去。果不其然,才迈进去一条腿,她便觉得头顶上方有异动。本能地闪身避过,却是一个装满了水的木盆子砸落了下来。虽然她因着身手还算灵活,避免了被当场浇成落汤鸡的下场,但因着那盆子里的水太多,还是不免给打湿了裙摆。 看着尤老娘亲自精心准备的衣裳被打湿了一片,姚珊忍不住暗自苦笑:可惜了自家老娘的爱心帮助了,这下子她老人家心心念念的完美的仪态之最基本的衣衫整洁已经全毁了。 而且,只怕,这宫里头的“下马威”可远不只一盆子水这么简单吧? 她一念未了,却早有人冷哼了一声道:“都说尤家的姑娘怎么怎么好,谁知道竟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知道?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古人诚不欺我。” 这小语气,果然是相当不善啊。 不过,小妹妹,你用这么萌的声音发飙,真的没关系么? 姚珊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却十分平静,只默默把还在门槛外头的那条腿跨进来,然后十分恭谨地低头行礼道:“下官失仪,请贵人们恕罪。” 她方才虽然垂着头,但也已经看见殿内坐着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人,故此用了复数总是没错的。而之所以先认错,当然也是为了先发制人,免得又被抓着这点儿继续发作……说到底,门上放水盆整治看不顺眼的老师和同学这种事情,即便到了现代课堂上也还是经久不衰。更何况现在这课堂上坐着的可是天底下能够最有恃无恐地恶作剧的小姑娘们,如果跟她们认真,那你就真的输了。 不过既然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小姑娘们,若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不痛快,那么不论她如何表现,结果都是免不了一顿排头的。 果然,她这话音还没落,早有另外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既然是失仪,那么便得要罚了。” 这声音比方才的要冷淡了些,但也是很动听的。毕竟受着最严苛的教养,皇家的公主们,不论做什么,仪态都是好的。姚珊心中一哂,想着今儿这一回左右是躲不过去了,便干脆破罐子破摔,低头站着做恭谨状,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省得多说多错。 谁想,偏偏有人还是不放过她,又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缓缓道:“十姐姐,您瞅瞅,这丫头不回您的话,想来是对您方才说的不服呢。” 得,这里还有个添油加醋的。真是怎么做都是错啊。 姚珊无奈地又躬身施了一礼道:“下官知罪,但凭贵人们处置。” 这话一说,最先说话的那个小姑娘不免有些雀跃地道:“此话当真?既然是如此,那么……” 她话还没说完,早被另外一个人打断:“十三、十四、十五,你们适可而止一点儿。尤姗乃是父皇亲封的赞赏,被你们如此戏弄,实在难看。眼下先生已到了,还不速速退回来坐下。” 听了这话,姚珊倒是有些诧异,眼角余光一扫,果然发现旁边不远处多了双皂底的靴子。不过她也没有好抬头看来的是谁,甚至连方才出声救场的是谁都没看,只默默行了个礼,然后便告了座,坐到了公主们的最后。 直到她坐下,前面还有几个小姑娘在转过头来偷偷看她。想是见到她面色平静,便也觉得无趣儿,加上那位负责教导她们的先生也进了殿中,她们便都赶紧坐好,仪态优美地翻开了各自的书本。 姚珊也忙正襟危坐,恰一抬头,不免就愣怔了一下……原来这位公主导师居然是位熟人。不过谁来告诉我,为啥张友士老师作为一个太医,会成为公主导师啊?她只觉得心中却有一千头神兽咆哮而过,幸好她够机智,没当场露出太过震惊等不合时宜的表情,不然,一定会穿帮的。 她打定了主意要装傻,偏偏张友士同公主们打过招呼之后,竟单独点了她的名,隆重介绍道:“这是尤姗,虽于功课上不甚了了,但素日里也曾跟着为臣习过几年医术,也勉强能侍奉侍奉诸位贵人的笔墨罢。” 于是前面坐着的金枝玉叶们便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她,姚珊只得站起来又挨个儿行了个礼,看着张友士平静中带着笑意的面容,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好在上课的时候,倒还很是风平浪静的。公主们的教养摆在那里,怎么也不会公然在课堂上怎么样的。不过,等到张友士授课结束,大家开始自由活动之后,姚珊便再一次成为了焦点。看着围过来的十来个小姑娘和小小姑娘,她觉得分外头痛。正想着是继续装鸵鸟还是索性发一次飚镇住她们,却早有人缓缓道:“大家且散了罢,今日父皇有宣召,都回去准备准备,午膳后再来罢。” 这话一说,那些小姑娘们便竟真地听话地散去。待她们都退开之后,姚珊方才看见那说的人。但见她衣饰朴素中不乏品味,俨然走的是低调奢华的大家风范,年纪看起来也同自己仿佛,算是这一群小姑娘里面最年长的一个了,想必是现在还在宫里头住着的未嫁公主中最年长的那位皇十二女了。 好似方才接引的李嬷嬷说这位序齿来算是七公主,姚珊便整了整衣饰,一面以眼角余光暗暗打量着她,一面却早已经行礼问安。谁料,身子还没福下去,已经被她搀了起来。姚珊原本还不敢抬头,却听她笑道:“美儿原说你最是个爽利人儿的,谁料到这么一见,竟有些不像,倒似个小兔子一般,许是认错了人了不成?你们家可还有另一个叫姗儿的姊妹?” 姚珊听了这话,倒似个有意思的。因想着那美儿大约是那位,便也索性大胆抬起了头来看。果见这位七公主一脸笑意,十分亲切,想来她素日同秦可卿过从甚密,如此待自己倒也似个睹人思人的意思了。 于是,因着秦可卿这一层“不可说”的关系,姚珊意外地结交了这位七公主,也因着她的保护,平静无波地度过了她的公主侍读生涯的上半天。 当然,日后她们两人还有更大的缘法,却是此刻两人都不甚明了的。姚珊彼时只觉得这位公主的性子是她十分欣赏的类型,加上又有秦可卿那层关系在,不由得立时亲近了几分。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三言两语下来,便就成了不错的朋友了,甚至还被赐了一同午膳的殊荣。 下午授课换了一个先生,当然是她不认得另外一个。这位先生姓汤,虽然也是十分博学的大儒,但是与张友士相比,授课的方式就枯燥了不少。公主们里年纪比较小的那几个,不免就开始有些走神儿,但姚珊同七、八、九、十四位公主一样坐的端端正正,安全地度过了入宫上班的第一天。 晚间散学,她又被七公主留了饭,饭后又一道儿吃茶闲话,无非想要问问秦可卿的近况之类,待到终于可以拿着这位公主赏赐的小玩意儿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七公主表示十分过意不去,便专门吩咐了她的乳母嬷嬷几句,教请宫中的侍卫护送一番。那嬷嬷答应着,待姚珊拜谢完了,便领了她出来,教她上了宫中的车子,仍由接引的李嬷嬷和宫女陪着等候。 少顷,便听得外面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车内可是尤府的姑娘,臣等领命,前来护送。” 作者有话要说:苦逼的六月过完了,缓慢恢复更新。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看,咱都会坚持写完这个坑的。滚走。 第77章 七十七护送 这声音十分好听,乍听上去,居然有些耳熟。姚珊微微愣了愣,随着车一旁伺候的李嬷嬷已经应道:“正是尤府的姑娘。”她说完这句之后,略微顿了顿,却又不无疑惑地追问了一句道:“不知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却是面生的紧,怎地不见平日里常来的那位福大人来?” 她话音才落,便听得另外一个略微尖细些的声音道:“哟,李嬷嬷感情您是不知道,这位是新近才进宫来的柳大人。原来是负责乾清门那边儿的,因着福大人今日家中有事,未曾入宫,七公主这边儿又宣的急,还吩咐要个妥当的人儿,这急切间实在不好安排,故此就只有请了才换值下来的柳大人走一遭儿了。” 李嬷嬷恍然道:“原来是这么着,那就劳烦柳大人同诸位辛苦一趟了。” 先前那清冷的声音便答话道:“嬷嬷客气了。” 他们几个在那里有问有答的,交流的十分顺畅,姚珊在车里却已经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之前不是她幻听了,这位竟然真的是柳湘莲啊。可是她完全不知道他为啥竟然会出现在了这里,而且居然还成了“柳大人”,真是可以啊。仔细一想的话,她也好,柳湘莲也罢,这么短的时间里就都已经成功打进了紫禁城了,所以说,现在这个队伍里面真的不乏能人啊。可见那位废太子殿下的能量当真是不能小觑,只是可惜了,他越蹦跶,上头老爷子就越忌讳他。人啊,还是该知足,才能常乐啊。不然,好好的个东宫,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不过,鉴于自己现在已经被迫成了“太子党”,她也只有赶鸭子上架,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损失降到最小,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姚珊一面唏嘘着废太子的命运,一面走神想着以后到底是要怎么做。这个功夫里,她坐着的这辆马车却已经重新移动,朝着宫门外头而去了。 李嬷嬷虽是接引嬷嬷,但也是宫中的人,不好随便出宫门的。何况以姚姗现时的身份地位,也犯不着她多么地献上殷勤。故此,到了宫门口,恭恭敬敬地同姚珊打了个招呼,又随意嘱咐了随车伺候着的胡嬷嬷和小桃几句之后,她便告退了。 于是,姚珊便在胡嬷嬷和小桃的陪同之下,被柳湘莲等几个人护送着,一路往尤府而去。 到底她这才是第一天入宫,此前胡嬷嬷和小桃碍着李嬷嬷在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此时都剩下了自己人,两个人便不由得松了口气,总算开始慢慢地、小声地说笑了起来。 就听胡嬷嬷笑道:“这宫里果然是不一般的,我来了这宫里,差点儿连气儿都不敢出了。难为姑娘跟个没事儿的人似得。” 小桃也笑道:“可不是么,到底还是咱们姑娘沉稳。不过,这宫里倒也没有嬷嬷说的那么吓人……都还有熟人在的。那位柳大人,可不就是昔日里跟姑娘一道儿跟着张先生学艺的柳二爷?” 胡嬷嬷轻轻掀开帘子缝儿,看了看车子外头,半晌才放下,笑着道:“可不是呢,瞧我这眼神儿,竟没看出来。原来是他,想是张先生不放心了,才教这位爷来的吧?姑娘可是早就知道了?” 姚珊听得胡嬷嬷叫自己,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这才总算反应了过来,他们正在说什么。先时李嬷嬷告辞的时候,姚珊还在走神,虽然说靠着她一贯能一心二用的技能,最终还算是得体地应付了过去,但是也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被胡嬷嬷和小桃这么一说,姚珊才意识到,柳湘莲专门领了这个送自己的差事,大约果然是被安排好了的罢。 想到这个,姚姗不由得又抽了抽嘴角,天知道刚刚他们几个的说辞有多么牵强……哪里有那么多凑巧的事儿啊,她姚姗今儿第一天当值,就那么巧碰到七公主,大家一下子就投缘了,然后就留着晚饭说话儿折腾晚了,然后就要找个侍卫送回家,然后平时的那个侍卫就赶巧儿生病了,然后柳湘莲赶巧儿有空又在宫里头——这么多巧合,即使说话的那个小太监再伶俐也没有办法当真混的过去吧?只不过,这宫里头多的是人精,不该问的东西,绝对不会有人多嘴问一句,何况,那几个嬷嬷太监都是老人了,早就见惯了各色谎言骗局,只要没牵扯到他们,管谁去死呢。 故此,就这么着,姚姗简单而直接地被放出了宫门,至于在宫外发生什么事儿,那跟他们宫里头的人可就都没关系了。 姚珊暗暗叹了口气,想着不知道柳湘莲带来了师父张友士的什么指示没有。如果有的话,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是要怎么单独说话啊? 说起来,他好像是练武的。难道,他会那种甚么传说中的“传音入密”之类的上乘功夫不成? 姚珊兀自那里胡思乱想,但是直到到了尤府,柳湘莲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弄得她心里相当不是个滋味儿——自作多情是病,得治。 为了维持住自己一贯淡定的形象,姚珊大大方方地扶着小桃的手下了车,然后客客气气地同柳湘莲道谢:“有劳柳大人了。” 未料到她这么一说,柳湘莲倒是有些愣住了。不过这位的冷淡面瘫也是出了名的,要应付姚珊这一拨子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故此他只微微顿了顿,便就回道:“尤大人客气了。” 姚珊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叫,一时间竟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幸好她立刻想起了自己说起来已经是个参赞女官了,叫一句“大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总算是没有搞出来什么乌龙事件。不过,这么一折腾,她愈发不想再跟这个人多做纠缠,正想着赶紧道个别就进门,却见府里的大门一开,里头尤老爷已经带着下人们迎了出来。 他一见柳湘莲,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这不是湘莲么?怎地穿了这么一身儿,是进宫当差了?” 柳湘莲立刻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见过尤大人,承蒙圣上恩典,小侄新近领了个差事,在乾清门当值。” 果然人长的好了就是不一样,那本来瞅着不怎么样的侍卫衣裳穿在他身上居然也有几分特别的味道,借着灯光一照,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尤老爹看得十分满意,不由得捻须微笑道:“好!好!好!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说完就往里头让,柳湘莲自然是不肯,客气地婉拒了。偏偏尤老爹很坚持,于是两个人客套来客套去,弄得一堆人站在大门口儿说话,姚珊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诸位大人一路辛苦,若是不嫌弃寒舍粗陋,便进去喝一盏茶罢,这也是我们的点滴心意,不然我们家老爷今儿一晚上就都要自责地睡不着了。” 这话一说,大家伙儿都笑了。柳湘莲虽然仍是绷着脸,但表情也柔和了不少。他身边儿的那个小太监便笑道:“既然尤参赞都这么说了,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位大人觉得如何?” 同行的几个侍卫便都笑着应道:“周公公说得甚是,既然如此,咱们今儿便打搅府上了。” 众人都这么说了,柳湘莲当然也就没再反对。于是众人便被尤老爷一齐让进了门,带至大厅中坐下喝茶。 他们自有尤老爷招呼,外头便没有姚珊什么事儿了。她于是便告辞了出来,直接往内院去了。 想是此前得着了信儿,知道没有什么外人,故此尤老娘和尤二姐也早已经站在仪门那里等。大约是此前远远地看着了柳湘莲,姚珊辞谢了那个小太监并几个侍卫出来,到了仪门时,那两个便正站在那里笑眯眯地悄悄说话儿。 见了她来,那母女两个人笑得便愈发有深意了起来,直笑得得姚珊心里有些发毛。方待要说话时,尤二姐却来了个“先发制人”,上来拉着她的手,笑道:“三妹妹今儿当差如何?可累不累?” 姚珊笑着一手一个搀起了她和尤老娘,刚随口应了个“还好。”便听得她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那么样的一个人物护送着回府,便是再累也是不觉得了罢。” 虽然跟柳湘莲之间什么都没有,但不知道怎地,姚珊的脸还是略红了一红,幸好晚上天黑,看不太清楚,然则她还是有些气恼——不就是脸长得好看么?自己真是不争气,脸皮还是短练啊。 因着这点子小情绪,她颇有些“恼羞成怒”地啐了二姐儿一口道:“呸,没羞没臊的,这还没出阁呢,就如此浑说起来了,太太您也不管管她。” 尤二姐掩着帕子咯咯直笑,一面笑还一面道:“看看,原来咱们三姑娘也是有脾气的人儿呢,果真还是被我说中了罢。” 姚珊撑不住便也笑了,一面早就冲上去呵她痒痒。两个姑娘瞬间笑闹成一团儿。尤老娘看着她们俩这样,也抿嘴儿笑个不停。姚珊看着老娘和姐姐这个样子,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没太细想。母女三人一路回了尤老娘的正房坐了会子,说了说话儿——也无非就是进宫的见闻之类,姚珊报喜不报忧地说了几句,天色便已经不早了,于是姐妹俩便一齐告辞出来。 路上走的时候,两姐妹不免也叽叽咕咕笑闹了几句,不过倒也都没当真,很快便各自回房,安歇了。 次日照旧早早起来,进宫当值。 不知道是不是七公主说了什么,还是另有人发了话,这一回倒是风平浪静的了。晚间七公主照旧留了她说话,不过这次倒是早早放了她回来,没有留饭。 剩下几日也是如此,正当姚珊以为她安全度过了考验期,可以安心混吃等死地做她的陪读的时候,这一日快要晌午的时候,殿外忽然来了个黄衣太监,传旨道:“太后传召参赞尤氏至慈宁宫见驾。” 作者有话要说:成功度过倦怠期,恢复更新。 第78章 七十八太后 骤然被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召见,姚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然则旨意既然已经到了,不去是不可能的,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与皇嗣所不同,慈宁宫的氛围肃穆庄严的多,大抵也是因着住的是些老人了,竟还有些香火之气,想是供着神佛的。 姚珊跟着引路的太监一路前行,七拐八拐,终于进了慈宁宫的门。又被太监总管一路唱名儿通报之后,方才按照吩咐低着头进了内室,跪倒在了太后的面前。 例行的请安话说完了之后,姚珊静静低着头,等着上位的人发话。毕竟,太后的大名,她也算是如雷贯耳,现在又在人家的主场,不老实点儿的话,被捏死是分分钟的事儿,她还不想死。 好在,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老太太,并没有太要为难她的意思,没有多一会儿,就让她起身了。 姚珊只听得一个苍老但十分慈蔼的女声,缓缓道:“地上怪凉的,快起来吧,来哀家跟前,叫哀家好好看看你。” 这声音正是上一次参选的时候,她听到的那个老年女子的声音。不用问,便就是太后了。姚珊于是叩头谢恩,缓缓站起了身,却仍是半低着头,慢慢走到了那老年女子的座位前,等候下一步的指示。 原本,她作为一个女官,是没有什么机会到太后身边儿露脸的。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太后也没有什么理由召见她。当然,如果真想见她,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比如今天,简简单单一句传召,她便就乖乖地来了。 至于要见她,到底是要做什么,那就完全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了。 即便自诩心理素质过硬,此刻面对着代表皇家女性最高威仪的太后,姚珊难免还是心理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才好。 好在,到现下为止,这太后娘娘倒是没有表现出要找茬的意思。虽然,这“哀家看看”,花费的时间略长了点儿,但也算是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的。反正大家都是女人,她老人家喜欢看,就让她看呗,谁还怕看化了不成? 姚珊一面暗自认真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面仍是安静地保持沉默。无论什么时候,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总是不会有错的,至少,太后这一回巴巴地叫人喊了她来,恐怕也不真是只“看看”她这么简单,那么,再等上一等,她总会表明目的的。 姚珊的预料没有错。又过了一会儿,她便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则这叹息却不是太后发出的,而是来自她的身边,另一位女性。 姚珊此前跪在地下的时候,已经看见了这大殿里头,并不止太后一个人。有另外至少一两位也是衣着十分华贵的人物在里面。虽然只看见了衣裙和鞋履,但是看那名贵的材料和绣工,想来地位也不低。 这会子叹息的,便是紧紧挨着太后坐的一位发出来的,想来必然是太后身边极其亲近之人。 听着声气,这位的年纪也已经不轻了,虽然姚珊暂时有些弄不清楚此人的身份和用意,但她这一叹息,倒是立刻打破了此前的沉默气氛。 太后听了这个声音,立刻转头问道:“妹妹这是怎地了?因何叹息?” 那位一听,立刻恭谨地道:“姐姐恕罪,嫔妾只是有些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位故人而已。” 这声音跟太后的声音十分相似,而且太后称呼她竟然只有“妹妹”二字。这便就罢了,她称呼太后的,居然也只有“姐姐”二字。即便姚珊混迹宫中的时间还不长,但在这后宫之中,能够如此的说话,只有一人,便是舒慧妃了。 只因,她的的确确是当今太后娘娘的亲生妹妹,虽然无子无女,但也是被今上尊为皇考太妃的。太后娘娘是个念旧的人,上了年纪之后,便更是喜欢跟旧日姐妹一处儿,于是舒慧太妃这一份殊荣,倒也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 这也就难怪,也只有她,胆敢如此直白地,说出方才那句话来。 触景生情?想起故人? 那么,她说的,难道就是那一位?传说中的,姚珊糊里糊涂地就被自家师父诳上了船,做了人家替身的那位原主?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的事儿,恐怕有些不好办了。 这一念方起,太后已经悠悠叹了口气道:“我那日已经看过了,德妃进宫来的时候晚,怕是没见过她,荣妃倒是见过的……只是那日小选,你病着,没去?” 另一个坐的稍远些的、年轻一些的女声忙道:“嫔妾那日风寒,恐把小选的姑娘们也带累得染了上,故此才厚着脸皮称了病,请太后娘娘恕嫔妾不恭之罪。” 太后笑道:“这倒不是要挑你的礼儿。你且看看,这孩子,长得可像不像她?” 那声音答应了一声,也盯住了姚珊一顿猛看。 姚珊虽然仍是半低着头,却也感觉到了她打量的视线。这一位跟先前那两位又不同,如有实质,似乎带着温度,不过片刻,便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听着方才太后招呼她,竟然是荣妃?那不是皇三子的母妃?传说中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妃子? 也就难怪,她会这么看着自己了。 故元皇后的替身什么的?叫一个早年盛宠,后继无力、年长色衰的妃嫔来看,用不着多想,已经足够脑补出好几部爱恨情仇的大戏了。姚珊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头低下去,然则就在这个时候,荣妃却说话了。 难为她的语气控制的还是那么好,虽然其中蕴藏的情感想来十分复杂,但是听起来,倒是十分平静:“嫔妾也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 太后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不是也同皇帝一样,觉得不该留她在宫里?” 只听得一片衣物摩擦和环佩撞击声,却是荣妃跪下了。她一面跪一面说:“嫔妾不敢。只是皇上他对先皇后姐姐……那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只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不必再说下去了。有些人,在失去一些人之后,是要寻找个替身,好继续过下去的。但有些人,却是“宁缺毋滥”,宁愿抱着记忆过一生,也绝不会再用替身亵渎那个最初的美好。 虽然说起来有些文艺了,但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好似就是这后一种“死心眼儿”的人。而她,就是那个倒霉的不被待见,甚至会被痛恨的“真爱”的“替身”。 当然,要是她知道后面的事儿,想来便会对皇帝不待见自己这个问题,有更深刻的领悟。这当然是后话,总而言之,她在慈宁宫的这一个时辰,当真是经历了从忐忑不安到水深火热,幸而最后,终究回归到了风平浪静。 这都是因为温柔体贴、贤良淑德的德妃娘娘说了一句话。“虽则是如此,但留着这孩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到底是个念想……太后娘娘这一份儿为人母的苦心,嫔妾从旁看着,倒也是明白了个一分半分。” 太后于是松了一口气似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难为你明白哀家的心思,到底也都是当娘的人了。行了,都起来罢,给尤家的小丫头也搬个凳子来罢。” 荣妃便也就起身,重新入座。姚珊也磕头谢恩,斜签着身子坐在了那个小绣凳上。接下来,倒是没有什么人再提这个事儿了,开始进入看上去很正常的“拉闲话”环节。 考虑到她是个参赞,作为公主伴读,能够跟她说的,无非便是公主们的学业如何,顺带聊了几句家里。听说她老爹尤道奇是道录司演法,专攻炼丹制药什么的,喜爱礼佛的这几位便都意外地十分感兴趣,拉着她说了不少。幸而姚珊自小儿也没少被尤老爹洗脑,随便聊聊些丹药、道法之事,还难不倒她。 深宫无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不愁没话说。于是,由公主们的学业开始,到尤老爹的丹药,不知道怎地又转到姚珊的医术上了。最后,甚至现场开始了“义诊”。虽然姚珊再三说自己不过只懂皮毛,远不如师父张友士的千百分之一二,但,这些主子们都不信啊。人家说了,“反正咱们也没病,就是随便看看,图个乐子。” 于是,为了配合主子们“图个乐子”的要求,姚珊忙上忙下地把四个中老年妇女的脉搏都给号了,还讲了点儿养生的小知识,到了快晚膳的时候,才被依依不舍地放了出来。 原本当然是要留膳的,但是,前头有人传话儿,说万岁爷今儿晚膳要来慈宁宫服侍太后老佛爷一道儿用,姚珊便赶紧识趣儿地告退了——没得杵在那里让人家添堵不是?那可是真爱至上的一位万岁爷啊。 谁料万岁爷腿脚挺快,姚珊无奈,只得悄悄从后门退走。几位主子想来觉得她今儿表现不错,好赖还是派了几个人送她。这几位公公也按着规矩把她送到了宫门附近,原本她自己转过一个拐角,再穿过一重宫门,便就到了外头了。可惜,此时天色已经有些黑,她往拐角走的时候,一个没留神,便跟对面的撞上了。 虽然能感觉到人家在极力避让,但因着她今日的晚饭还没吃,本来就饿得有些头昏眼花了,再这么一撞,即便不算太重,她也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险些当场晕倒在地。 就在她摇摇晃晃往地上倒的时候,对面那人已经抢上前来一步,将她拦腰抱住,叹息了一声道:“怎地还是那么莽莽撞撞地?” 第79章 七十九水火 姚珊吓了一跳,本能地挣动起来之后,却从此人那清冷的声线里,辨认出了一丝熟悉感。 怎地这听起来竟然是柳湘莲的声音。只不过,大晚上的,他怎地忽然出现在了这里?即便是侍卫,也没可能有这么到处乱跑的自由啊,这么看着,倒似是专程候着她似的。 她心念转动间,那人却已经放开了她,虽然有些像是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去,语气却仍是淡淡的:“你不是向来话多么,怎地今儿又不说了?莫非是撞傻了不成?” 借着远处宫灯的亮光,她总算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眉清目秀、面若冰霜,正是那位冷二爷。他仍旧穿着那身儿侍卫服,仍旧是最普通的款式,但即便如此,也仍旧俊逸逼人。特别是那双眼睛,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光,倒似愈发带了些勾人心魄的气息在里面了。 其实,这少年,还真是有那么几分秀色可餐的。 姚珊鬼使神差地起了这么个念头,片刻后回过神来,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怎地会想起这档子事儿来了?莫非果真是发昏了不成?想来是今儿在慈宁宫里头应付那群修炼成精的老太太们太过耗费精神了,又饿得头昏眼花,导致自制力愈发地差了不说,还开始有些神经兮兮的了罢。 不如还是想些正经的事儿罢。比如怎么样才能从这个皇家花式狗血替身的大桥段中脱身什么的。这才是生死攸关的重点。 她这么一想,便就也不再纠结方才那点子怦然心动,转而十分正色地道:“这不是柳大人么?怎地大人会在此处,莫非今儿竟是在此处当值么?” 柳湘莲想是没料到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儿,倒是有些意外地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深更半夜的,我在这儿当什么值?” 姚珊便也只有装着糊涂道:“那是我想岔了,想来大人行事,必定是别有深意的,是我莽撞,冲撞了大人了,大人可别见怪。” 她还顺着白日里应付太后、舒慧妃等人的那一套儿话,十分顺溜地往下说,没成想柳湘莲忽然一把抓住她,捂住了她的嘴,拖着她隐到了一丛灌木之后。 他到底是练过的,动作真是有够麻利,姚珊还没回过神儿来,已经被他半拖半抱地弄到了灌木丛里去了。他的力气很大,她想要挣扎也是完全没有用,再说,他素来冷情的紧,这种突然间的“唐突”举动,怕压根儿不是冲着她这个人的,恐怕是另有深意。情急之中,她也不好太闹起来,免得真误了什么事儿,只得先由着他拖着自己藏好,准备过会子他松手了再好好问。 柳湘莲想来也是感觉到了她并没有怎么用力挣扎,便也就微微放松了钳制,只是仍紧紧环抱着她的肩膀,另外一只手也仍捂在她的嘴巴上,这种亲密的身体接触、肌肤相亲,自然就是免不了的了,姚珊心中愈发涌上了那种奇怪又别扭的感觉,正想着不论怎么样,先叫他放开自己再说,却不料几乎是与此同时,旁边儿不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 在寂静的宫殿角落里头听见这么急促的脚步声,还是很有一些紧张感的。姚珊于是便识趣儿地闭上了嘴巴,静静伏在原地往外头看去,很快地,便见到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朝着门口这里跑来。 她的年纪不大,穿着的也不过是寻常的宫女服饰,但是跑得却是很快。只可惜,她还没跑上两步,便被后面两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抓住,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就弄倒了她,片刻之间,便见她蹬了腿儿,不再动弹。那两个太监便又迅速地将她丢弃在了水中。 这件事发生得十分突然,姚珊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宫女便已经在她眼皮子底下咽了气。而那两个太监却还在机警地四处搜寻,生怕方才这一幕被人看见。 就在他们下手的时候,姚珊明显感觉到身边儿的柳湘莲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绷紧了。好似立刻就要冲出去,救下那宫女的性命一般。奈何那两个太监的身手看着也是不凡的,杀个人的速度着实很快,不过就是在眨眼之间就得了手。柳湘莲同他们之间到底还隔着一段儿距离,纵使他全力飞奔过去,也来不及了。故此,他只有继续潜伏在原地忍耐。 姚珊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方才那么做的用意。 想来他是方才听见了什么声儿,才提前过来拦截她,免得她无意中看到、听到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事儿罢。 看来这皇宫之中,真是如同传说中的那样,要步步小心,只要有分毫的行差踏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那可怜的宫女大约就是明天的又一个“不小心落水”、“意外身亡”的可怜人了,若没有柳湘莲,她姚珊大约便也要同这可怜的小姑娘一道儿去地下做伴儿了。 那两个太监搜寻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异常,便准备转身回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姚珊才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却是个侍卫打扮。他见了两个太监,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可处理干净了?” 那两个太监点点头,那侍卫便松了一口气道:“其他便也罢了,那丫头是咸宁宫那边儿的人,总不能让她跑过去……”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经往宫里头走,说的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渐渐地就愈发听不到了。 虽然没听全,姚珊却仍听得心头大震,看来自己真是差点儿卷入什么大事儿里头去呢。不过,那咸宁宫,又是甚么?莫非,就是囚禁废太子的那个宫殿。毕竟现在宫里头,最大的事儿,莫过于太子之位到底要花落谁家了。这几位在这里提到咸宁宫那个样子,想来便是跟他们作对的另一派的人了。 难怪史上曾有人感叹“愿生生世世永不生于帝王家”,这皇家的亲生兄弟们,竟然真的会弄得势同水火,拼杀得你死我活,倒也真是令人唏嘘。 只是,看着他们方才的神色举止,难道说,那位废太子殿下近来又有什么动作了不成? 姚珊正在那里东想西想,压根儿就没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湘莲已经放开了她,在一旁静静盯着她看了。想来她愣神儿太久,久到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故此便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她的肩膀,半晌她才回过神儿来。却转而盯着他,直到盯得他受不住,率先开口了为止: “你今儿是怎的了?可是在慈宁宫里头……” 他说到这里,姚珊心中一直按捺着的那点儿火,终于被点着了。也顾不得还蹲在地上,只径直打断了他,低声冷笑道:“二爷还知道我今儿去了慈宁宫,倒还真是神通广大的紧。那二爷可知道我今儿去了都遇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儿了?可还满意?若是不满意,是不是也准备如同方才……” 她说到这里,看着他依然冷静无波的眼睛,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她失态了。 明知道这人也算不上多熟悉,不知道怎地就有些委屈,一不留神,竟也险些学了那等子无理取闹的刁蛮女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向他发泄了起来了。 虽然说大约是今天受了不小的刺激和惊吓,但这也不能当做是借口啊。现在自己这样子可真是难看,简直都没法再直视他了。姚珊心中懊恼不已,索性便转过头去,生硬地改口道:“此处毕竟还在宫中,不宜久留,尤家的马车还在外头候着,我还是先回去了。” 幸好,柳湘莲对此似乎也没在意,反而跟着她一起起身,护送着她往宫门那里走。姚珊沉默着不说话,他便也不开口。姚珊自在那里抑郁,他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一切照常,到了宫门口儿,也还是他自觉地抢先出面去协调。姚珊只好在旁边装作淑女状,心里却是暗自赞叹的:没想到他才来了几日,便同那些人厮混得熟了。不过随便说了几句话,那些黑壮的守卫们居然也顺顺当当地放了“尤参赞”和负责护送尤参赞回府的“柳大人”一道儿出了宫门,实在是让人不服都不行。明明他那个样子冷冷淡淡的,难道说,即便是这个世界里头,脸也那么重要? 姚珊一面哀叹着“看脸世界古今同”,一面缓慢而端庄地走出了宫门。出门之后,她照旧是坐上了她家的马车。王嬷嬷今儿没来,小桃年纪还小,已经歪在车上睡着了。姚珊便只轻手轻脚地坐下,也没叫她起来服侍,只自己一个人坐在车里发呆。想想今儿这一天的事儿,愈发觉得心累无比。尤其是对着柳湘莲那一通,真是没意思的紧。原本进宫这事儿,就是师父张友士和师兄冯紫英的主意,柳湘莲那个冷冷淡淡的模样,说不定也是同她一样的处境。是她有些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恰好正主儿们一个都没在,只有柳湘莲没事儿就在她跟前晃悠,而且还完全是那么一副高冷的模样,真是让人看了就心烦。 故此,即便蛮不讲理了些,但会有这么一场,简直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真不知道,师父张友士为何要把柳湘莲弄进来协助她,若是冯紫英,至少还能痛快地说个话儿,现在这个,算是什么事儿呢。 她一路左思右想,越想越是生气,连平日里并不算长的回家之路,也觉得分外漫长了起来。好容易到得了家中,却已经是快到入睡的时候了。 因着太后传召这事儿,她事先要小桃递了话儿,故此,家里人倒也不着急。尤老爹照旧还是蹲在玄真观研发新丹药,没在家。二姐的好日子就在这个月,故此早早便被老娘余氏轰回她自己的院子里睡下了。老娘虽然还等着她,但听说她回来,便也就传话儿说“三姑娘既然回来了,便早点儿服侍着回房歇息,天怪冷的,明儿还要去当差,便不必去请安了”。 于是姚珊便就直接坐着车进了自己院子,到了仪门,要下来换轿子的时候,才发现,原本跟在车子旁边儿的柳湘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问了赶车的祥伯,才知道一进府门儿,那位“柳二爷就告辞了,因着怕惊扰了姑娘,只要咱们转告一声,倒也真是位懂规矩的爷。” 姚珊向祥伯道了谢,也没心思再坐轿子,叫人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桃抬回房去,自个儿走回了内院。 屋里王嬷嬷已经打点好了就寝的物什,听说她还没用晚膳,便又赶紧去张罗。姚珊因着不想让老娘知道了担心,便只随意要了碟子点心,就着壶热茶喝了,草草梳洗了,躺倒在了床上。 结果,直躺了半个时辰,还没睡着。她听着外头套间儿里王嬷嬷和小桃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索性翻身,披了件儿大氅就下了床。 虽然天色已经不早,但她今儿晚上不痛快,饿了半天,吃的那几块儿点心愈发克化不动,她在屋里站了片刻,便索性开门儿出去,自己拐出了院子去。原想着走两步路,消消食,未料到才走到内院附近的园子里,便见到柳湘莲一个人坐在桃花树下,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她吃了一惊,正要问他有什么事儿,他却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慢慢抬起头来,仍旧冷冷淡淡地道:“今儿还真够折腾的,此番又是要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承蒙大家不齐,本月争取日更,冲全勤。放心来看罢\(^o^)/~ 第80章 八十回休沐 姚珊吓了一跳,看清楚了他的脸之后,虽然惊吓劲儿过去了,却又有些不悦。这深更半夜的,她在自己家园子里头逛,固然不能说是一点儿问题没有,但是也无可厚非。说到底这是她自己家的园子,虽然说一个姑娘这么晚了还来瞎走是神经了点儿,但他这样随随便便地闯到人家后花园,还在那里打地铺什么的,不就更是形迹可疑了么? 居然还这么问她,他以为他是谁? 姚珊心中本就因着白天的事儿不大痛快,但此前也已经不过脑子地朝着他发泄过了,还当场都为了这事儿懊恼的紧了,这时候终究没有那个时候的情绪,便也就不好再朝着他发脾气了。故此,她便只有按捺住了心中的不爽,勉强客气道:“我不过是因睡不着,在园子里头逛逛罢了。倒是柳大人,这么晚了,忽然驾临我们家园子里头,可是有何要事?” 柳湘莲先前已经站了起来,却仍是站在原处,并没过来。此刻听见她这么说,倒是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没想好了要做什么,却也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竟又在原地默默地停住了。 姚珊见他不说话,心中本来已经有些平复了的火气又开始腾腾直冒,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再闹起来。虽然说家里头人口不多,但家丁还是有几个的,若是闹起来,万一走了风,她的名节不保了不说,甄家的名声也就全毁了。到时候,两个姐姐弄不好都要被连累,不知道还要生出什么变故来呢。 所以说,这孩子到底是想啥呢,怎么最近行动愈发诡异了。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第二回来这个园子,还都是呆在这棵桃花树下了——就那么喜欢这棵树么?真是不知道说他啥好了。 因着他的沉默,姚珊不得不再次开口,打破僵局。两个人离得本就不太近,她却偏偏又故意退开了两步,方才低声道:“天色已经晚了,若是柳大人来寻先生,那是不巧了,他今日未歇息在我们府里,早几日便跟着家父去玄真观清修了。” 提起师父张友士,姚珊便气不打一处来。先是把她拉上了贼船,然后就丢下个烂摊子不管了。留着她一个人去面对后宫里头那一群位高权重的男人女人们也就算了。唯一留下个帮手,还是柳二爷这么个人儿。 倒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这既然是队友,总要沟通罢。这半夜冒出来吓死人啥的就不说了,来了又光站着不说话,算是怎么回事儿。 她又等了片刻,见到柳湘莲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她便也就放弃了跟他沟通的尝试。左右张友士若是有下一步的指示,必然会想法子给她送信的。这柳湘莲喜欢玩儿高冷,就让他自个儿高冷着罢。她再在这里跟他站下去,就真的不太好了。 想到这里,她便低头施了一礼,客套道:“天色不早了。柳大人既然来了,或是在这园子里逛逛、或是去前头客房里安置、亦或者叫管家准备点儿酒菜,便都请随意罢。恕我不能陪了,先告退了。” 她说完了这话,便转过身,打算头也不回地走掉。未料到,才装过身,柳湘莲的声音便自她身后响起,虽然仍是冷淡淡的,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晰干净:“你不会同那女子一样的。” 他说得似乎仍是没头没脑,姚珊听得却是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便停下了脚步。跟着,便听见了他的叹息声。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看着他,听着他道:“不错,我是按照师父和冯兄的吩咐去宫里头接应你,也难免就要刺探你每日里的行踪,但,这也是为了护你周全。” 姚珊听见他这么说,心中倒也渐渐平静了不少,其实她也早明白,这事儿不能怪他,只不过,这一条船上的人里头,除了她之外,现下碰的着的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合计的又不是什么小事儿,她难免就惶急了起来,再加上今儿受的刺激略大,细想之下,愈发是她的不是了。 此刻,听见他还专门来找她解释,方才剩下的那最后点子怒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二爷也不易,先前是我说话莽撞了,还请二爷不要见怪。” 她这么一说,柳湘莲的面色倒似愈发清冷了。又看了她一眼,却终究还是和缓了颜色,叹息了一声道:“我也知道,你在里头不易,只是……罢了,你且再等等,便好了。” 姚珊听出他话中有话,想要再问时,看他的神色,便还是住了嘴。这位爷,最是冷面冷心的,若是有什么不想说的,便是你磨破了嘴皮子都没有用的。 方才他能说出她也“不易”的话,已经很是不易了。其他的,便尚且不要再多求了罢。她想到这里,便觉得,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便又客客气气地同柳湘莲道了别,然后回了自家屋里躺倒。 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想着自己明儿起来果然还是该修书一封,赶紧请张友士指点指点算了。 今儿白天折腾了那么半天,她已经大概清楚太后留着她的用意了。这是靠她这张脸,还提醒着皇帝,不要忘了仙去的先元皇后,不要忘了先皇后留下的太子呢。说不准儿皇帝每日里见着她这张熟悉的脸,就想起了过去同元皇后的情分,就又把老亲王变回老殿下呢。原本那位老亲王也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性子稍微急了点儿,等不及老的让位子给他罢了。 若是寻常人家,父子再不和,也不会过了年儿还僵着的,可惜这在皇家,就这一条儿,就要了命了。而且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回坏事儿了。听说第一回就是太后出面,捞的他,给了皇帝个台阶下,才总算保得了他恢复了皇太子位。到了这个时候,第二回被废黜,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惨了。 想要东山再起,可也就难了。最要命的是,因为第一次的成功复位,他让很多人都对他将来坐上那个位子,有了盲目的乐观和无比的信心。贾家算一个,她的师父算一个。连带着冯紫英、柳湘莲,甚是她自己都被卷了进真来,真是,无妄之灾。 然则,除了她之外,大家所有的人,竟然都很甘之如饴。对废太子忠心耿耿,实在让她完全没法儿突破。 说起来,不知道宝钗那里如何了。她去四皇子府上伺候,这算算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那位是不是如后世传闻的那样,其实才是那条深藏不露的真龙呢? 真是如此的话,宝钗若是能在那四皇子府里站稳了脚跟,她的一切便就会越来越好了。而以姚珊对她的了解,只要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件,这种成数还是极大的。 前提是,薛大傻子可千万别再惹出什么事儿来了。故此看来,宝钗临去四皇子府前的安排不可谓不尽心,那所谓的结拜,不但是让她再没有嫁给薛大傻子的可能,还给她提供了个插手她们家内务事儿的幌子。 明儿是休沐日,也该去薛家看看她干娘和义兄了。 姚珊细细地将要做的事儿梳理了一遍,才安然入睡。次日早上一起来,早早梳洗了,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便先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写了一封给张友士的信。虽然明着说的是药草之事,但若是他脑子还没坏,就应该能看的出来,她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把信用火漆封好了,找了稳妥的人送了出去,姚珊方才吁了口气。看着时间也还早,却也不敢耽搁,便就赶紧地带着小桃往正房而去。 还没到院门儿,便有丁香几个人笑盈盈地打起帘子道:“三姑娘来了,太太和二姑娘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姚珊答应了一声,又加快了脚步准备进门儿,却正好碰见二姐出来迎着她。两姐妹遂一道儿进了门儿。里头尤老娘也起身拉了她们俩,亲亲热热地一手挽了一个,一处儿坐了,边闲聊,便叫人开始摆饭。 因着多日未曾有个整日子在家,母亲和姐姐虽然不说,却也都是十分想念她的。特别是二姐下下个月十八就要出嫁,以后再见到,也是很难的,更是想多跟她亲近亲近,说说私己话儿。 尤老娘也知道这个,故此,拉着姚珊说了几句,用了饭之后,就打发她们两个一起去二姐房里了。说是叫姚珊帮着她姐姐看看绣样子,其实也不过是让她们姐妹俩多相处一阵儿罢了。 姚珊本来也想着,跟姐姐多日没一处好好聊聊,便也就同昔日在家的时候一般,随意闲话几句便罢了。谁想,她一进了姐姐的房里,话还没说两句,就见到她的眼圈儿忽然红了。姚珊看到这个阵势,倒是吓了一跳,当即握着她的手问道:“二姐姐,这是怎么一说?可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了?” 尤二姐哭了一阵子之后,见姚珊还在那里好言相问,便哭着道:“前儿陪着太太去了趟宁府,听见那边儿的人说,张家那边儿,出事了。” 第81章 八十一退婚 姚姗一听这个话,心中不由得便是一沉,忙叫小桃、丁香把门窗关了,又打发了她们外头去伺候。这才拉着尤二姐到内室中坐下,低声道:“我的姐姐,这话儿怎地好随意乱喊的。你别着急,到底是何事,且细细说给我听听。” 尤二姐掩着帕子抽泣道:“前日里我跟着太太去宁府瞧大姐姐,因久未相见,娘儿们一处儿说话儿高兴,太太晌午饭没留神就多吃了两口,先是闹着去园子里逛逛,后来,便又困倦得不行,大姐姐便请了太太到园子里头一间花厅里午歇。原本我们两姐妹也在旁边闲聊着,过会子大姐姐因府里头有事儿,便就先过去府里了。教我也不着忙回来,陪着太太歇一歇,我因睡不着,想着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趣儿,便带了丁香往园子里头随便逛逛。” 姚珊听着她这么一说,看样子是个挺长的故事,便索性亲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握着她的手,要她慢慢说。 尤二姐给她安抚着,总算是略微定下了心,才有了接着说的力气。原来,那天她同尤老娘一道儿去宁国府,看望大姐尤氏,因着吃多了,去园子里头闲逛,尤老娘午睡,大姐尤氏回宁府料理事务,她没留神自己落了单儿,便遇到事儿了。 说是遇到事儿了,倒也不太准确,准确点儿说,是遇到人了。她竟然随便走了走,就碰到了贾蓉和贾琏。 姚珊原本听她说遇到了贾蓉,还没觉得怎么着,左右这熊孩子,她跟二姐,在他小时候也都是见过的他的。当时有她跟着一处儿镇着场子,也没怎么样。只要端着姨妈的款儿,他便是再不着调儿,恐怕也不敢造次。 而事实证明,也确实是如此。况且这后头的几年,见着他的面儿也有限。不过是逢年过节,拜访大姐尤氏的时候,偶尔会遇到一两回,并无什么交集。姚珊对大姐夫贾珍避之唯恐不及,连带着尤二姐也没怎么同贾珍照过面儿,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如同原著里描写的那么不堪的乱七八糟的关系了。 故此,若是只碰到贾蓉,倒是没有什么的,就是遇到了贾珍,因着姚珊昔日里有事儿没事儿的提点暗示,想来二姐儿跑得也一定挺快。但坏就坏在,还碰到了贾琏。这位琏二爷,可是了不得的。他本就生的一表人才,十分俊俏,又会说话儿,又会做人,兼且因着他媳妇儿凤姐儿厉害,平日里管的严实,弄得他但凡见到个有些姿色的女子,便就有些心痒难耐。二姐儿这一落了单儿,冷不丁被他看着了,可就了不得了,一顿热情寒暄之后,非客客气气地请了二姐儿到亭子里喝茶不可。 姚珊听到了这里,已经猜到了后头的发展了。想必是自家二姐耳根子又软了,人家客气,她也就没有十分推辞,居然真得跟人家去喝茶了。 二姐儿很快地也就说到这里,事情果然正是如此。姚珊看着她完全没意识到这么做的问题,顿时头痛不已,心道,虽然说从小儿就有意识地带着这位二姐姐往女强的道路上头走,但到底是“本性难移”,她这柔和绵软的性子,看来还真是天生的一般,轻易是改不了了。而且,自己也就同着她呆了没几年,便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地瞎跑了,到底还是没盯紧了。这种事情,指望家里那位诸事不管的老娘,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二姐姐自由生长到这种程度,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了。 这也是此前,她也没有做太大的努力让二姐同张华退婚的原因。虽然说张华家不过是个皇粮庄头,但家里也算是小康的,虽然说那张华据说不甚成器,但也并未听见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况且尤老娘也不同意,据说,当时还是二姐和姚珊的亲爹在世的时候,跟张华的爹张庄头一起,指腹为婚定下的。有这么个缘由在,又没有特别重大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考虑到二姐那再怎么修炼也变不成女强人的性子,姚珊略作尝试之后,便也就改为怎么能让二姐开开心心地嫁出去了。 不过,她没有想到,一直都平安无事了这么多年,都临到要成亲的时候了,二姐跟张华这事儿,居然还是出了漏子了。而这漏子,大家谁都没得着信儿,便就偏偏被贾琏得着了信儿,还给捅出来的。 这人不能嫁了,张家摊上官司了。 张华的爹张老庄头,已经被关进去了。张华那熊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哪里经过这个事儿,便如同没头的苍蝇似得四处乱撞,听说了自家未过门的老婆是贾府里大奶奶的妹子,便就托人找上门儿了。 只不过,托的人不大靠谱,没找到宁国府,倒是找到了荣国府去了。那边儿是没大爷的,倒是有两个二爷,不过说到宁府,人家就给引到了旁边儿门上,正巧儿琏二爷这天得空,刚从宁国府过来,看见个眼生的人,远远顺口问了句。于是这个事儿,就给捅到了贾琏面前。 贾琏平日里倒是在外头办了不少的事儿,见了这个苗头,心里便就有了个章程——他素日里也是闻着尤氏姐妹的美名儿的,现今姚珊又跟宫里头有那么些关联,他便多少就也存了个交好的心思。正好指着这个事儿来刷个好感度。不过那日偏巧时机不好,因着他才刚在宁国府跟贾珍拌了几句嘴回来,怕冒然再回去找了贾珍反倒不好,便先领着人在园子里坐了,一面说了些客套话先稳住了他,一面找了贾蓉探听消息。 贾蓉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当下便把他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出来的:张华是何许人、尤二姐怎么同张华定的亲,一应消息都跟他二叔说了。原来这张华看着老实,却竟是个玩票儿的,原先还好,这两年不知道怎地沾上了赌,每日里去赌场里头厮混,若不是他老子出事,是连家都不回的。可叹他娘老子为了他的婚事,煞费苦心地隐瞒,就怕尤家一个不高兴,给退了婚。 而尤家,尤老爹每日里醉心的只是炼丹之事,尤老娘是什么事儿都不管,只端坐在那里当老太太的。尤二姐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单剩下了一个姚珊,虽说她头几年也派人去刺探过,但那时候张华年纪还小,也看不出什么来,倒是还得了几个老实、孝顺的评价,后头事儿多人忙,便也就没太关注了。 左右人就那个样子,想来也是翻不出大风浪的,既然是此前就定下的婚约,只要平平安安地不惹事,温柔和软的二姐配个老实本分的皇粮庄头,也算是不错的婚姻。谁料,这人是说变就变呢。人变得不成器,娘老子严格管教管教倒也还有板正了的可能。谁料,他老子竟吃了官司,全家只得想尽了法子去捞人了。而他们家得罪的那位,可不是寻常的人,就算是勉强把人捞出来,大约他们家的家底儿也得要掏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感叹了几句,进去说了几句漂亮话儿先把张华给打发回来家。叔侄两个人回去坐了一阵子,也没有商量出个章程来。因想着到园子里头逛逛,没成想,二姐正在那里。贾琏这精神一下子就来了,当即便就将二姐儿请到了一边,将这个事儿大略地说了。一边儿看着二姐震惊,一边儿好言安慰。姚珊虽然没有亲见,但想来,这位琏二爷当时必定是说了很多宽慰的好话儿的。这一点,看着二姐说到他的时候,那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的表情就知道了。 琏二爷此人,姚珊虽然没有见过,但是也听说过他的风评。若是这位二爷诚心想要哄人开心,特别是如同二姐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开心,那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万幸的是,一直等到二姐说完了,也没有关于“九龙佩”的什么事儿。 不过看这样子,只怕那位琏二爷,倒未必会歇了这个心思。不然,费这么大劲儿管一个外人的事儿做什么。 姚珊心中暗自思量,尤二姐却眼泪涟涟地望着她,等着她拿主意。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已经讲清楚了。现在,就只等着姚珊开口了。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她们两姐妹间的相处模式便就成了这样,真不知道谁才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姚珊看着二姐期盼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心酸。然则心里却一点儿都没有放松,细细思索了一阵子,方才握着二姐的手道:“二姐姐,既然是他家现下有这么个事儿,还是得赶紧找人问问要紧不要紧,若是了解不了,那两个月之后成婚便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 尤二姐眼圈儿又红了:“如此一来,那岂不是……” 姚珊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道:“二姐姐且不必担心,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且看一看再说罢。琏二爷不是说,帮着去打点打点么?或者也并不会有那么坏。” 听得她这么说,尤二姐却仍是有些忐忑不安,低着头小声儿道:“想不到我如此命薄,原以为会是个老实本分人家,没想到……” 姚珊见她难过,不免也叹息了一声,终究还是低声道:“二姐姐不必难过,若实在不行,大不了,咱们还可以退婚。” 第82章 八十二孽缘 尤二姐听得姚珊如此说,倒是猛然愣住了,半晌,方才惊恐道:“三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婚期都定在了两个月之后,此时怎么好再退婚?且不说老爷太太定然不会同意,便是他们同意了,我也不能退啊。你尚且还没说亲,若是因着我的事儿,误了你,可就不好了。” 姚珊听得尤二姐这么说,心中真是又感动又生气。感动于自己这个二姐是真心地待自己好,生气,则是因了她这么说,倒竟然是把所有人都看得比她自己的终身幸福还重了。然则看着她那个样子,想来这种想法是已经根深蒂固了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再要说服她为自己多想想,恐怕就是有些困难的了。为今之计,只有另外想办法,且先过了这一关再说罢。 想到这里,姚珊便还是觉得要先稳住她,因笑着道:“二姐姐别着急,我原也不过只是那么随口一说,我哪里懂得这些事,定然是要老爷太太拿主意的。便是不这样,也要二姐姐自己定夺,哪里轮的到我插嘴。” 她说得十分谦虚,又在那里伏低做小,尤二姐反倒又不落忍了,忙拉了她的手儿道:“三妹妹说的哪里话,我知道妹妹是心疼我才这么说得,兼且妹妹与我不同,素来便是个心里头有章程的,比我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呢,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只是,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原想着嫁个老实本分的人,好好过一辈子,便也就罢了,谁料到,竟会如此呢。” 她说完,眼圈儿又红了。姚珊便忙递上自己的帕子,柔声安慰。心中却已经有了定夺:自家这位二姐姐性子还是太和软了些。看来这个事儿,少不了还是要她这个妹妹出面来替她张罗了。 这事儿说大也不是太大,说小却也不算小了。首先,可是要先了解清楚,那张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再说。而要了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最省事儿的法子,就是去问贾琏。可是考虑到那位的动机可能不纯,这事儿,还真不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办了。至于贾蓉那边儿,当然也是一样的情况。此前对他们虽然了解不多,但单纯就风评来看,与原著中那两位是一模一样的,不管怎么样,在这种可能会有伤风化问题上,还是多加注意,尽量别跟他们走太近的好。 凭他什么事儿,就最怕“病急乱投医”。万一图着一时的痛快,胡乱搭上了他们叔侄,到了最后,甩不掉了,就坏事儿了。因着心中是这么想的,故此姚珊也就没想着再去用贾家宁国府、荣国府这条线儿了。然则除此之外,她认识的、靠得住的人,思来想去,还真的不多。 不过,也恰好还有那么一个。 那便是柳湘莲。 首先论远近,他算是跟自己一条船上的战友,但是,跟二姐和张家,却都不大熟悉,这就很是避免了不少尴尬,不会造成谣言满天飞的局面。其次论品行,几次接触下来,他都不是那种惹祸添乱的主儿,嘴巴又严,性子也冷,简直能把人冻成冰块儿。除开这些不说,他还要功夫有功夫,要智谋有智谋,做个打探消息的任务,那是分分钟手到擒来的事儿。简直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 不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同他开这个口。 毕竟,昨天晚上,她才刚刚在园子里跟他呛了好几句呢,人家此刻不会怪她“好心不得驴肝肺”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还要求他办事儿,办的还是这么私密的要事,当真是有些不好开这个口。 其实姚珊昨天晚上重新回到房里,躺到榻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其实此前柳湘莲说的那句话,是在同她示好。而且,专门半夜三更地蹲守在园子里,就为了跟她说这么一句话,这份心思也算难得了。若是她自恋一点儿,都可以往“西厢记”上头想想了。反正他经常唱,大约是入戏了也说不定呢。 可是,一想到他的那双眼睛,姚珊就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这些暧昧心思,放在那么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睛里,简直完全不搭。反倒如同乌云遮蔽了月光,让他蒙尘了似得。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抵该当如是。 通俗点儿来说,就是,这位二爷长得太好了,咱们一般的凡人,就远远看着就挺好了,随便歪歪啥的就不用了,那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再说了,他平常那么高冷,绝对是自带强力冷气,让一般人都没法儿靠近啊。不过,这一回,为了二姐姐的事儿,她也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因为,除了他之外,眼下,还真没其他合适的人儿了。 她总不能去找姐夫贾珍吧,大姐尤氏那里倒是可以去私下探讨探讨,到底是自家人,只是不会跟防狼似地防着。但大姐再能干,再是亲人,却也到底是在内宅里头管家的。外头的事儿,难免还是要惊动了贾珍。那个色、胚子连她这样儿的都敢惦记,届时要用这个拿捏她二姐,那简直是不要太容易。 美丽而柔弱的女子,从来都是如此杯具的。既然如此,便就舍着她姚珊一个人的脸儿,求了柳湘莲,查查清楚这事儿算了。 她虽然是这么下了决心,但却也并没有马上行动,只因柳湘莲现在在宫里头当差,今日姚珊休沐,他却正是当值的,到底不能直接冲到宫中去找他。好在这事儿,虽然急,但也不差这一日半日,只要她也还在宫里头当差,依照她的那个倒霉属性,他们总是还有见面的机会的。剩下的这半日的时间,也不妨想些其他的门路。这种事情上,能多几条路,总是好的。 于是这一场姐妹谈心,便以尤二姐哭诉开头,以姚珊柔声安抚好了她这位二姐结束。看着时间不早了,姚珊便又陪着尤二姐重新净面,梳洗了,方才伴着她一道儿出门。因着问清楚了尤二姐竟然还没同尤老娘说——到底私见外男是不好的,尤老娘虽然不大在意这些,但想来二姐自己也没有好意思往外头说。不管什么时候,妹妹和娘,都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姚珊这样的妹妹,开挂的光环虽然不算太耀眼,但也绝对算不上低调了。温柔美丽的尤二姐自小儿就养成了什么都要同她这个换了芯子的妹妹说的习惯,故此,她会这么做,姚珊真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因着有这么个前情,姚珊说起话来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一切有话直说便是,反正不管她说什么,她这位二姐都基本上不会反对的。而姚珊的意思,也是暂时不要跟尤老娘说,等过个一两日,她这边儿探得了消息再说,这样总比冒然捅出去,弄得尤老娘也跟着瞎忙活,再不小心帮倒忙了的好。 果然,她这么一说,尤二姐犹豫了片刻,便也就同意了。高高兴兴地同着姚珊携着手,两姐妹一道儿去尤老娘房里请安,又陪了她用过午膳。这早晨在家的日程,就走完了。 按照姚珊昨晚的计划,下午是要去薛家走一趟的。因着薛姨妈现下仍带着薛蟠暂住在梨香院,她便央求了尤老娘,后晌一道儿去贾府一趟。却不料尤老娘这两日有些风寒,懒怠动,加上前两日才去过,便就也不想去。二姐儿因着此前遇到那么一件大事儿,也不想去。于是,姚珊便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 到得贾府,照旧还是先去了宁国府的。大姐尤氏事儿素来多,姚珊不过才同她打了个招呼,闲聊了几句,便见到抱厦外头排满了等着回事儿的媳妇婆子们,于是就赶紧站起来,识趣儿地告辞了出来。 不过这一次,姚珊告辞的时候说的倒也不完全是客套话,她是当真要去荣国府看看的。特别是,看看在那里的薛姨妈。这也是她想打探消息的另外一个来源。同大姐尤氏等女眷不同的是,薛姨妈家是从商的,家里头铺子多、伙计多,要打探什么事儿,是再便利不过了。 只不过,虽然是干亲,但事关姐姐尤二姐的终身大事,这口风儿可不能漏太多。带着这层顾虑,姚珊到了荣国府,也没惊动了人,便想着从园子里穿过去,直接去找薛姨妈。反正,宁国府的尤氏是她大姐,梨香院的薛姨妈是她干娘,其他的几位,不过是客气着说几句亲戚关系,实则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她这里朝着梨香院走,原意是想避开了人,谁料到刚刚踏入了荣国府的花园子,便见到远远的,有几个人正走过来了。 定睛一看,当先的一个人,竟然正是柳湘莲。但见他边走,边同旁边那人说话。待走得再近了些,姚珊方才反应了过来,原来那另外一个人竟然是贾琏。 再看不远处儿,贾蓉、贾蔷正跟着,不时同他们几个说几句说,好似几个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姚珊见了这个架势,整个人不免就有些凌乱了。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么?怎地这几位居然走到了一块儿去了。 她心念方转,退避不及,那几位已经到了跟前儿。姚珊一眼瞄见了贾琏的桃花眼,只觉得脑门子都要裂了。他的手里,居然还拿着二姐的锦帕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是要宣告二姐这婚还没退,就已经同他私相授受了么? 老天爷,他们俩这孽缘,莫非今生还要继续? 第83章 八十三机变 姚珊这里固然是大吃一惊,那边儿柳湘莲、贾琏几个人,也吃惊不小。毕竟姚珊自这几年办了几件轰动的事儿之后,在都中内外,便很是出名了。因着那天选秀的时候,连皇帝都额外同她说了话,而且据说做参赞陪公主读书还是太后亲自开的口留的名,她的名气便就不止于权贵之家的女眷们里头了,便是在贾家的男人们耳朵里,她的大名也不免都过了几回。 贾政等人也就罢了,最多教王夫人等多跟她交好,甚至多同宁府的大奶奶走动走动,这就罢了。到了贾琏这等于女色上猴急的,偏偏又听得人说,她不但是医术了得,还是个绝色的尤物,自此便就更留了心。只是可惜这位三姐儿素来只是在内院走动,外男不得见其真颜,这等传闻中的人物,今儿居然被他迎头撞见,当真是件极好的事儿,直美的他心花怒放,连路都有些不会走了。 姚珊看着他涎着眼过来,虽然心中鄙视不已,却也按捺住了性子,斜签着身子朝着他福了一福。一来是不能让人挑尤家姑娘的礼,二来,则全是看在二姐的面子——亏得她还指望着找柳湘莲绕过了贾家打探消息呢,感情他们都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了。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柳湘莲似乎同那位宝二爷的关系十分要好,想来跟着贾琏、贾蓉一伙子也是熟悉的。只不知道,贾琏等人同她说过了张家的事儿了没有。若是已经说了,她过会子再舍近求远地单独同柳湘莲说,请他打探张家的消息什么的,那不是显得太蠢了些么? 她一念方转,那贾琏已经笑嘻嘻地打躬作揖道:“原来是尤三妹妹,今儿是吹的什么风,竟然教我在这儿碰见了三妹妹。”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得却是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姚珊也只得客套道:“琏二哥哥好,几位行色匆匆的,这是有事儿要办?” 贾琏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儿。算起来,还与三妹妹有些关联,不如且到前边儿亭子里头歇歇?待我们同三妹妹详谈一番?” 听到他这么说,姚珊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不敢就这么跟着他去,却也不好走了,只得迟疑着道:“因着今儿说好了要去梨香院看望干娘,并不是很得空……不知是何事竟同我们家有牵连?” 贾琏看她这样,脸上的笑容便略淡了淡,继而却又含笑道:“说是跟三妹妹有关,也不合适,只是此事有些要紧,恐怕在此说了不便。三妹妹看看此物,可还认识?”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姚珊看着那方属于尤二姐的帕子,终究还是只有妥协。一边儿顺势将它收起来,一边儿叹了口气道:“如此,便劳烦琏二哥带路罢。” 贾琏便笑眯眯地,引着他们几个人拐进了园子里的花厅,姚珊带了小桃,也只好跟上。柳湘莲站在一旁,看了看她,虽然并没有同她说话,但是,却仍是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姚珊看着他冷峻的侧脸,真想冲上去问一句:“你丫今儿不是要进宫当差么?怎地当着当着,就当到贾府里头来了。”不过,她当然没有真的问出来。毕竟大家非亲非故,虽然是个挂名的师兄,表现得太熟络了到底不好。他既然不开口,她便也只有装作大家不熟,点了个头就过去了。 到得了园子中的一间花厅里,贾琏又殷勤地让了姚珊和柳湘莲坐,因知道他们认识,便也没有多加废话介绍。贾蓉和贾蔷也在下首陪坐,这就正式拉开了说事儿的节奏。 说的,果然还真是张华的事儿。要说,贾琏在办理外头事儿上面,虽然不能算是个好手,但也算是差强人意。荣府里头那么多男人,在外事儿上顶用的还真是没有。这么些年,都是他一个人弄了下来,倒也算是难得。这也是姚珊方才略作迟疑,就跟着他们来的原因了。说不定还真的是想帮忙,还帮得上忙呢。 至于跟她套近乎这事儿,过了最初的那点子惊愕之后,姚珊也很快就想明白了。想来他这么做也不过是顺手想着刷刷她的好感度罢了。她二姐那种温柔如水的女子,才是他喜欢的款儿。她这种性子刚强的,估计他也就是看看罢了。不信看看凤姐儿,论姿色,那也是个大美人。他守着那么个美人儿还不满足,每次见了个美女就恨不得扑上去,这纯粹是因为,凤姐儿太厉害了。 厉害的女人有一个就够了,再美的花儿,刺儿多了就不好了。 一这么想了之后,她倒是彻底平静了下来了。一面慢斯条理地喝着下人们敬上来的茶,一面笑着同贾琏道:“不知道琏二哥想同我说什么事儿?” 贾琏笑道:“三妹妹是个聪明人,想来,见了方才那样东西,便已经知道我要同妹妹说何事了罢?” 姚珊听见他这么说,不由得沉下脸道:“琏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贾琏看她这样,倒是愣了愣,继而干笑道:“三妹妹不要着恼,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就是头两日在园子里头偶遇了二妹妹,听她说是陪着尤老太太过来东府寻尤大奶奶的。那帕子想来是她落下的,原本说教人带了还她,这几天外头事儿忙,又一直没得空儿。今儿正好又碰见了三妹妹,便想着,请三妹妹带了回去。”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算是捡到了人家姑娘的帕子,也该寻了女眷转送,或是干脆就扔了别管。像他这么藏在身上,带了几天又拿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也想着戏文里头的男女,玩儿点锦帕传情的桥段。 故此,姚珊也不废话,只冷淡而客客气气地道了个谢,便要起身离开。那贾琏看她如此,倒是把脸上的神色又恭敬了几分,慌忙也起身拦住她道:“三妹妹不要着恼,原是我不会说话,实则我不过想请妹妹给二妹妹带一句话。” 姚珊听见他终于要说到了重点,方才缓和了些神色,转身看着他,却仍是未说话。但是眼睛却是盯住了他的,也由不得他不说。果然,贾琏被她看了两眼,就有些顶不住了,也没在搞什么其他的过场,直接便就老老实实地道:“请三妹妹转告二妹妹,张家的事儿虽然现在还没有了,但也总算有了些眉目,叫她不必担忧,有了消息,我会再遣人告之的。” 这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看起来这事儿这几个人是都知道了的。想想二姐也是挺惨,不过是要跟个皇粮庄头的儿子结亲,便就偏偏在大礼前夕遇到了这么个事儿,竟还弄得人尽皆知的地步,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听着贾琏这话里的意思,那张家惹得事儿虽然不小,但若是他们出面,也是可以摆的平的,就是不知道,他专门跟自己说了这事儿,又把二姐落下的帕子还了回来,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了。 莫不是,还如同原著中的一样,不过只见了二姐一面,就惦记上了罢。想到这里,姚珊心中不免一跳,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只照旧客客气气地朝着贾琏福了一福道:“那真是烦劳琏二哥了,多谢琏二哥,二哥有心了。” 想是见到了她脸色稍微好了点儿,贾琏又免不得往前凑了凑道:“三妹妹见外了。既然是妹妹们的事儿,那里称得上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只是有一点,这一回他们家的事儿牵扯得有些大,就是日后把人捞出来,那家底儿,恐怕也就掏空了……二妹妹今后这终身到底如何着落,还请妹妹们三思啊。” 姚珊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来,总算弄明白了。感情他还真是惦记上二姐了,事儿还没摸出来个深浅呢,就操心上她二姐的终身幸福了。难道不嫁给张华那混混,就肯定会嫁给你做妾么?想得真是太美了。有她在,她就绝对不会让二姐走上跟原著相同的道路的。 只不过,这么看着,这贾琏为了卖好,也是蛮拼的了。那不如就将计就计,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帮助他好好做个“好人”罢。 想到这里,姚珊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朝着贾琏施了一礼道:“谢谢琏二哥好意,我们记下了。” 记下了是记下了,至于以后怎么着,那就等以后再说呗。有人这么主动低愿意为二姐奔忙,也是件好事儿不是,她总不能做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吧。 姚珊客客气气地说她还要去梨香院找薛姨妈,于是大家便拱手告别,看着也是宾主尽欢的样子。只是分开之后,她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二姐的事儿,还是挺难办的了,得尽快想个法子了。 她一面叮嘱小桃闭紧嘴巴,别把今儿的事儿外传,一面暗自思索对策,还悄悄留心着四周,免得再不小心撞到什么人。好在除了这个插曲儿之外,一路上就没有其他的“惊喜”了。顺利出了园子之后,姚珊总算到了梨香院,门口一个小丫头看见她来了,忙笑嘻嘻地迎上来道:“尤三姑娘来了,快进去吧,我们太太等了您好一会子了。” 这小姑娘出落得十分漂亮,声音也甜美得紧。姚珊不由得便多看了她一眼,谁料这一眼便就看见了她额头正中的那枚胭脂痣。她不由得微微一愣,暗道:这不是英莲么?她怎么还在这里呢? 第84章 八十四宫花 她这里微微一愣神儿,旁边早有薛姨妈的丫头同喜赶上来道:“尤三姑娘到了?快进来,香菱你别杵在门口了,快把人让进来啊。” 那已经改名做香菱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照旧笑嘻嘻的,往旁边儿退了一步,帮着她打起了帘子。姚珊便也朝着她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直接进了门儿。 一进了院子里头,便见到薛姨妈早早地迎了出来。见到她,忙快走了几步,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哎哟,我的儿,你可来了,干娘都想死你了。” 姚珊忙挽住了她的胳膊,笑着道:“这几日不是才去宫里么,今儿一到休沐我便来了,要是我怠慢了,干娘可千万别见怪。” 薛姨妈笑道:“我的儿,这去了宫里头一圈儿,愈发是会说话儿了。知道你要当差,事情又多,能记着来看看干娘,我便很是知足了,又怎么能怪你呢?就是你宝姐姐离家之后,我成日里也没个去处儿,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见她一提起宝钗,情绪立刻便有些低落,姚珊便亲热地抱着她的手臂道:“如此就更是姗儿的不是了。姐姐离家前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时常来看看干娘,替她尽一尽孝,我竟然都没怎么来,实在是该打。快进屋去,我给您捶腿赔罪。” 她这么一说,薛姨妈倒是笑了起来,那刚刚浮上来的伤感也少不了去了大半儿,如梦方醒地道:“看我这记性,站在门口儿说了这大半天的话了,都没让你进屋。走,屋里坐去,看万一把你冻着了就不好了。” 她一面说,一面挽着姚珊往内室走。早有丫头们打起了帘子,将她们簇拥着,进了屋里。外头套间儿通常是待客用的,但薛姨妈为了显示与她亲近,不拿她当外人,便将她让进了里间儿。这却是宝钗昔日的住所了。 姚珊此前同宝钗要好,也曾来过她的闺房几回。今日再来,见到一应器具物件儿摆设与昔日无异,屋里照旧是窗明几净的模样,只是物是人非,宝钗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想到宝钗一个人在四皇子府上打拼,心中也不免有些酸楚。因怕自己的情绪再重新引动了薛姨妈的伤感,便只得强自按捺下去,转头朝着薛姨妈笑道:“干娘倒是快来坐,我给您捶捶腿。” 薛姨妈当然不肯,两个人笑闹了几句,情绪都好了不少,此时再提起宝钗来,就不免心平气和了。姚珊因问起,宝钗近来是否有信来,薛姨妈便拿了一封出来给她看。姚珊接过来瞧了,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些报平安和问候等语,还专门要薛姨妈替她问候自己。 姚珊见了这个样子,便知道她多半是因着才刚刚入府,还没站稳脚跟,所以不便太高调,只写了寻常的信件问候。如此,不管如何,都绝对挑不出错处来。她的性子一向沉稳,这事儿倒也是很符合她的性子。 姚珊看完了信,又同薛姨妈闲谈了几句,便见到外头似乎有人来。薛姨妈没太理会,她却怕是底下人有事儿要禀告,忙站起来作势要走。薛姨妈见她如此,方才回过神儿来,忙上来安抚她,因问底下人那来的是谁。听了回报后,又转头朝着姚珊笑道:“是你周大嫂子,想来没什么大事儿的。我的儿,你且坐着,不必如此见外。” 姚珊点头答应了,便搀扶着薛姨妈照旧坐下。薛姨妈也笑着挽了她的手,转头便教把人领进来。 那外头人答应了一声,早把人带进来了。姚珊一看,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又听了方才薛姨妈说是周大嫂子,猜到这个人便是周瑞家的了。见她一进门儿就给薛姨妈和自己请安,姚珊便也忙起身应答了道:“周大嫂子好。” 周瑞家的又赶紧欠身还礼,薛姨妈让了她坐,她谦了半天,方才斜签着身子坐下了。因笑道:“这是尤三姑娘罢?真真是个美人坯子,听说到宫里头当差去了?” 姚珊笑道:“周大嫂子可别夸我了,干娘您也知道,原本我们太太就说我成日家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周嫂子再这么夸我,我愈发地不知道怎么好了。” 薛姨妈见她这么说,不由得又笑道:“偏你这丫头嘴巴厉害,你们太太这么说,那是她谦逊有礼,要我说啊,咱们家姗儿人才本就是顶好的,且要再多夸夸呢。周嫂子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不是一般的管家婆子,在底下人里头也是个体面的人物。说话行事上,自然与其他不同。她听得薛姨妈这么说,当即又夸赞了姚珊几句,接着又奉承了薛姨妈几声,不但面子上好看,火候也刚刚好。看着宾主皆欢,然后便就见好就收,改说正事儿了。 说是正事儿,也不过就是传个话儿的事儿。姚珊要回避时,却仍被薛姨妈留下了。那周瑞家的也笑道:“尤三姑娘不必如此客套,我们太太说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因说道,乃是旧日一个姥姥找了来,太太想起旧事,请薛姨妈明日去她那边儿坐坐。 姚珊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那位倒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儿,可惜她来了之后,没往荣府那边儿走,这么有趣的老太太没能碰上面儿,也是件憾事。 那薛姨妈果然也想了半日,才想起道:“原来是他们家,这真是有日子没往来了。既然找上门儿来,也是艰难的。我那姐姐,从来就是个菩萨心肠的。这会子想来是又想起在家时候的事儿了,既然这么着,劳烦周嫂子去回了你们太太罢,就说明儿我去陪她坐坐。” 周瑞家的答应了一声,便就不再留了,将面前的茶吃了一口,便起身告辞离去。薛姨妈原本也是想着跟姚珊多说说话儿,见她如此,便也就没留她。看着她起身了,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住她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 周瑞家的忙回身,垂手站着等候,薛姨妈因向外头吩咐道:“叫香菱进来。”不过一会子功夫,那香菱便掀帘子进来了,笑嘻嘻地问道:“太太叫我做什么?”薛姨妈道:“去把匣子里头的那些个花儿都拿来罢。” 香菱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回转来,手里便捧了一个小小的锦盒儿来。薛姨妈因笑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们宝丫头才差人送来的,因天晚了,原说今儿送过去给你们的。赶巧儿你来了,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都给了凤丫头罢。” 周瑞家的忙双手接过,道了谢,便就告辞了。薛姨妈这才转过头来朝着姚珊道:“这花儿,原是你姐姐给的。说她在那里头也没有什么长物,就弄些个花儿给姐妹们带着顽,可别嫌弃。另外还有一盒子,是给你和你二姐姐的,等会儿教香菱拿出来,你也带回去。” 姚珊听见这么说,也就不好推辞了,因道了谢。又换了一盅茶,接着说话。正巧方才提到了她二姐,姚珊便就顺着这个话头儿,将二姐未来丈家出事儿的消息略透露了些。薛姨妈一听,倒是上了心,忙着安慰她道:“我的儿,你不必忧心,我们家在都中也有几个铺面,我且叫你哥哥去帮你探听探听。他在其他事儿上不济,这探听的事儿上,还是可以略尽些力的。” 姚珊忙起身道谢,早被薛姨妈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儿,你如此不必客套,谁家能没有个什么难事儿呢?再说,就是去打探个消息,也不值什么的。你回去多劝劝你二姐姐,且耐心等着些。只是有一点,若那家的孩子是个好的,也就罢了,若不是个好的,尽早再想其他的法子,可万万不能耽误了终身。” 姚珊听得薛姨妈如此说,更是十分感动,忙拉了她的手道:“还是干娘疼我们。我回去跟姐姐说,下回把她也带来,给干娘磕头。” 薛姨妈十分欣喜,她本就因着宝钗入府心上难过,有多几个同女儿宝钗年纪仿佛的小姑娘陪着她解闷,也是好的。姚珊又同她闲话几句,顺便还是把此前碰到了贾琏的事儿同她说了。她对这个姐姐家大伯子的儿子也并不怎么喜欢,但是对他的办事能力却也肯定了一番。因说她家薛蟠也是跟贾琏等人玩儿在一处的,他们一起使劲儿,那张家的事儿,就不怕不处理的得当。 姚珊听见薛姨妈说起这些事儿,十分驾轻就熟,不免又引着她多说了几句。这位太太是孤儿寡母地独自将一双儿女拉扯成人的,为人处世,自有其高明的地方。如此聊聊,倒也是受益不少。 把该说的事儿都说了,又帮着薛姨妈一道儿给宝钗写了封回信,看看地天色也不早了,姚珊便告辞出来了。薛姨妈恋恋不舍地送她到门口儿,又叫香菱把那另外一盒子宫花儿拿来,想交给她的时候,见她只带了小桃一个人,手里头还正拿着她的披风等物什,便索性叫香菱捧着盒子跟着她一道儿送她回去了。 姚珊又拜谢了她,方才转身上车,薛姨妈仍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车走远了,这才回去了。 她放下车帘子,转身见到香菱还抱着那个锦盒子拘谨地坐在马车角落里,不由得便笑道:“香菱姐姐不必如此拘礼,且过来做罢。姐姐是干娘身边儿的人,如此客套见外,倒是显得我们礼数不周了。” 第85章 八十五意外 那香菱听得姚珊这么一说,不由得慌了,忙摇头道:“尤三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个奴婢,可不敢这么说。” 姚珊笑道:“香菱姐姐不但人美,性子也好,要我说,比好多姑娘更像闺秀,可别这么自谦了。” 香菱笑道:“尤三姑娘才真真是会说话儿,我看着您才真是比好多姑娘都漂亮呢。” 姚珊叹息道:“姐姐过谦了,我要是有姐姐一半儿漂亮,就要乐得睡不着觉了。” 她们两个说来说去的不要紧,一旁的小桃听见,倒是“噗”地一声笑了。这小丫头也是自小儿陪着姚珊一道儿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姚珊又怎么会不知道。故此,她故意板起脸来朝着小桃道:“死丫头,你又在那里笑什么,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因着她在家中经常跟着小桃笑闹惯了的,故此这板起脸来的时候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香菱真正的身世虽然让人唏嘘,但她却还是保有那种天真无邪的性子,又因着年纪还小,没有经过什么事儿,竟然还真的被姚珊唬住了,忙拉住了姚珊劝道:“尤三姑娘您可别生气,小桃姐姐想是无心的,说不准儿是笑我呢。” 姚珊看到她如此,不由得起了逗她的心思,便做出愈发愠怒的样子道:“如此便更是不能轻饶了。好好地儿,怎么能笑干娘身边儿的姐姐呢,真是气死我了。” 她作势要去打小桃,偏小桃还当真配合着抱住了头道:“姑娘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两个人拉扯起来,香菱看着愈发急了,那锦盒儿也不管了,忙伸手上来拉架。 她的手一碰到姚珊和小桃,她们两个人终于撑不住了,一把抓着她滚倒在车上,笑成了一团儿。可怜单纯天真的香菱妹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看到她们两个如此,已经是呆了。姚珊和小桃笑了一会子,看见香菱面色通红,眼圈儿也红红的,方才知道这玩笑开的有点儿大了。姚珊厚着脸皮拉住了香菱的手道:“香菱姐姐你别生气,我们刚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小桃也忙爬起来道:“香菱姐姐你别哭啊,我们真就是跟你闹着玩儿呢,我们家姑娘就是这个样儿的,跟我们这些丫头们私下里疯惯了,姐姐你可千万别见怪。” 她们俩好声好气儿、低三下四地陪了半天不是,香菱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儿来,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道:“方才我还以为,是我做了什么,冒犯了尤三姑娘和小桃姐姐呢,既是无事,那便好了。倒是我没见识,教尤三姑娘和小桃姐姐笑话了。” 姚珊见她这样,倒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继而又有些汗颜,多好的妹子啊,自己方才也太过人来疯了,好在妹子性格好,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她方要继续抱歉,那香菱已经重新笑嘻嘻的了。愈发显得一张小脸儿粉妆玉琢,实在漂亮,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把似的。于是这一节就揭过去了。如同她之前预料中的一样,一旦接受了她们没有什么恶意的这个事实,香菱便又恢复了娇憨天真的模样,也放开了不少,话也多了几句。 小桃大约也是从来没见到过香菱这样的姑娘,也先跟着姚珊一道儿夹着尾巴赔了半天不是,这会子想是见到香菱过了那个劲儿了,便又上来了那股子什么都敢说的劲儿了:“姑娘您跟香菱姐姐这倒还真是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了,要是以后都能跟我们一处儿,便好了。” 这话却是说的有些过了,不过其实姚珊心中也正有此意。只是这个时候说,略显太早了点儿,怎么着也要给薛家再出出力了,才能开口要她们家的人吧。 看着香菱的面色有些僵,姚珊便笑道:“正是的,岂止是见过啊。当年自扬州回都中,我被干娘和宝姐姐招呼上了她们的船,大家还一处顽过呢,只是想必香菱姐姐都不记得了罢。” 香菱闻言,浑身一震,又仔细看了姚珊两眼,方才不好意思地道:“原来是姗姑娘么?姑娘这两年出落的愈发不一样了,我真是不认得了。我方才便是说,看着姑娘好生眼熟,就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不敢多嘴。” 这小姑娘真是实在,她当真还就承认了,她已经不记得几年前她们曾经在从扬州回都中的船上见过了。 其实姚珊同她们当年不过是同走了一段路,还正值她才被薛家买下、担惊受怕、心神不宁、日夜啼哭的日子,她不记得姚珊这个隔壁船上的姑娘是很正常的。姚珊却倒是现在还记得她那个时候也是看着憨憨厚厚、温和无害,如同小兔子似地躲在一旁,十分地我见犹怜。她为此也专门去她面前刷了下存在感的,可惜当时是宝钗的主场,她不好做的太打眼,终究也没有说上太多的话。 此后姚珊又东奔西跑,甚至还一不小心进了宫陪公主读书,便更是没有什么机会同她见面了。好在现在又有这个契机,偶尔能够见见面,聊聊天,多熟悉熟悉,哪怕最后也不能挽救这可怜的小姑娘的命运,能够让她开心片刻,这也总是好的。 自从成为书中人之后,姚珊总是习惯性地想要帮一把遇到的人不错、命却不大好的小姑娘们,同是女子,总是想着大家都能过得好一些,才算是不枉费她来这么一遭儿。 因着此,她方才出声点破了她们曾经见过面的事儿,果然香菱想起了这一截儿,待她又不免亲近了几分,姚珊借此机会便又加了一把火,笑着挽住了她的手道:“姐姐没把我忘了就好,这以后啊,我可要要多往干娘家走动,多来找香菱姐姐一处玩儿。到时候,香菱姐姐可不要嫌我们烦扰了你啊。” 香菱忙笑着道:“姗姑娘和小桃姐姐都是好相与的,肯同我一道儿顽,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她这么说着,面上却终究还是露出了些真正的欢喜来,对姚珊的称呼也从“尤三姑娘”改成了“姗姑娘”,虽然仍旧是恪守着主仆的礼仪,但是,显然是要亲近不少了,同她们说话儿也愈发轻松了起来。尤府离着贾府本来就有段子距离,聊着往事和新闻,加上姚珊和小桃一路的活跃,等到了家的时候,天真单纯的香菱小姑娘跟她们两个几乎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好伙伴儿了。 只是,她当真已经不记得几年前她曾经在从扬州回都中的船上半夜无法入睡,啼哭不已的事儿了么?当真已经忘记了她原本的姓氏家族,父母亲人了么?莫非当年她竟是没有遇到那个做了门子的葫芦僧,没有被他提起过旧事?算算时间,这些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如果真的是这样,就真不知道是她的心太大了,还是真的已经麻木了。 姚珊简单试探了下,见到香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因吃不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好造次,看着前头尤府的门楼子已经能看见了,这同路之缘便也要画上句号了。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姚珊再三邀请香菱去府里头坐一坐,喝一盏茶,她却摇头不肯,只约了下回再见,将姚珊和小桃送入了尤府,便掉转了头,仍是坐着那辆薛家的马车回去了。 姚珊只得带了小桃往内院走,里头尤老娘已经带了尤二姐迎了出来。即便她们家现在也勉强算是中上之家,但是想来是之前小门小户的惯了,这种家里头的人一回来就要迎出来的习惯,倒是一直没有变。 姚珊上前一手一个挽住了母亲和姐姐的手,同她们闲话了几句今天见薛姨妈的事儿——当然请她们家帮忙打听二姐未来夫家的事儿是没说的。就捡着些无关痛痒的随便说了说,连那十二朵装在锦盒儿里的宫花也忙不迭地拿出来展示了一通。虽然二姐儿的兴致看着不大高,但是尤老娘还很是欣喜的。姚珊见她摸着那些宫花儿,一副十分稀罕的模样,便就促狭地选了两朵儿颜色最鲜艳的给她插在了头上,弄得一群丫头婆子们都跟着笑了起来,她自己更是笑得不停,佯装要追着她打。 她们之间的气氛倒是挺融洽,姚珊想着过会子吃了晚饭,再寻些好点儿的话题跟老娘说说,趁着她心情最好的时候,再把二姐的这个难事儿先提提,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这里还没开口呢,二姐儿却自己说了。 二姐说这个事儿的时候,十分地突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好歹还是等了姚珊跟着她们进了内院,到了尤老娘的正屋厢房内坐下的时候才说的。而且一说就很是惊天动地:“三妹妹,我已经同太太说了,这婚,咱们家还是得退了。” 姚珊一听,就有些傻眼了,没想到,这还没完,她接下来这一句,才是重磅炸弹:“今儿后晌荣国府的琏二爷过来,说了张家那边儿已经点头儿了,明儿就叫太太去写了退婚书,便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in亲的手榴弹。咱还是第一回收到手榴弹呢。。欢乐地滚走。 第86章 八十六别扭 尤二姐这话一说,当真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姚珊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中却有些不快:怎么着,后晌见到她的时候,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还要再打探打探,谁料转脸就立刻打探出来消息了?还专门趁着她不在府里的时候来家,这是看着家里头只有尤二姐和尤老娘两个耳根子软和的在,所以才特意选的这个时候么? 不过,这点子不快还是其次,姚珊更多的,还是在想,是不是今日贾琏见到自己的时候,就已经摸清楚了张家的情况,只是瞒着没有同她说,胡乱搪塞了过去。更有甚者,他是不是早就已经出钱出面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还借此同那张家做了交易。 要不然,怎么在新娘子都要过门了,只剩下不到两个月,还那般痛快地,同意他们次日就去退婚?这总不能是她们尤家的问题罢? 她二姐温柔贤淑的美名,虽然没有说远近闻名,但也是经过了那张家的女眷们再次相看过了的。她记得当时那些太太们对二姐是满意的紧的,不然也不至于今年二姐才满了岁数,就巴巴地选了吉日要她进门了。 而她们老爹尤老爷现做着的虽然是六品道录司演法的小官儿,也总比张家个皇粮庄头显赫。她们家不嫌弃他们,要退婚就算了,居然现在是他们主动愿意退婚,这真是让人不多想都难。 一定是有比娶到尤二姐这样温柔美丽、家世还不错的新妇更好的事儿,再不然,就是娶了之后,会发生比他们家现在遇到的事儿更加不好的事儿,才会如此的。而目前,有这个能耐能做到这两点的,只有贾家了。 虽然说,对贾琏居然为了跟二姐的一面之缘,就不惜掏心掏肺地赶走了张家,走火入魔到这种程度,有些不大相信,但是姚珊也确实找不到其他的什么理由了。她一边儿听着尤二姐和尤老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一边儿却也不得不信了。 原来,那张家的官司,虽然说听起来凶险,那也不过是对他们寻常百姓和小吏之家来说是如此,等到贾家这种国公府等级的人物一上场,一切问题便就迎刃而解了。凭你是谁呢,在都中这块儿地方,权贵扎堆儿的地方,贾家现下都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捞出一个皇粮庄头来,也着实不是难事儿了。 只是,那贾琏竟然亲自来府里说这事儿,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为了再同尤二姐牵扯上点儿关系,刷刷好感度,若是能侥幸再听听她的声音,甚或是见见她的人儿,就再好也不过了。 当然,他想得或者是有这么美的,不过真的来了,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现下尤老爷还在,虽然说他不怎么管事儿,但是家里头有个男人,总算是有个顶梁柱,尤家的家风便也就不会乱到哪里去。再加上有姚珊一直以来的活跃,尤老娘再不靠谱,也总算没让二姐儿出来掺和,最多是不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叫二姐坐在里头屏风后面传了几句话儿而已——连声儿都没让她出的,倒也是难得地坚守规矩了一回。 只不过,这么一来,这位琏二爷的心思,却是再也瞒不过尤老娘了——她虽然搁在现代说还是个正当壮年的女子,但搁在古代,她老人家就也算是有了些春秋的人了。于这男女之间的这点儿情上面,更是门儿清。她在这样的时代里头,老公都嫁了两个,还一个比一个强了些,也算是难得了。 别的方面尚且不说,至少在她自己选男人的眼光上,还是可以的。这样的尤老娘对着贾琏恭恭敬敬地朝着自己行礼,眼角却不由得还是有些乱飘的这个模样,又怎么能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只是,她既然都知道了,还默许了,这说明什么呢? 莫不是大姐尤氏现下的风光,让她的心也跟着大了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可就不好了。 因着想到这个,姚珊心中不由得便有些不快,但也不能真的表现出什么来,只得笑道:“看来这位琏二爷,倒还是真对二姐姐的婚事儿,挺上心的。” 尤二姐早羞红了脸,作势要厮打她,尤老娘却笑道:“这倒也不值什么,从你们大姐姐那里说起,也都是自家亲戚,略上些心也是有的。” 姚珊看出老娘这是在故意掩饰她满意贾琏的心情,盖因她昔日曾因为大姐尤氏嫁给贾珍做填房的事儿不喜过,但她自己于这种事儿上并不在意,反倒是更关注贾琏的人如何了。 听着她不住嘴儿地说那位琏二爷如何年轻、生的如何好、带的礼物如何、谈吐说话也不一般之类,姚珊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家这位老娘,虽然嘴上没有说,但简直愈发地欲盖弥彰了好吧。那眼神儿狂热、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差没用一顶小轿子把她家二姐抬着送到荣国府去了。 漫天的富贵,当真能迷了人的眼。可纵使这贾琏外头看着再如何好,那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身好皮囊罢了。更何况,他屋里早就已经有了正头夫人,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凤姐儿。这样还要往前凑,那真是跟找死无异了。若是连这些都不管,一味儿地往前冲,那真是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 故此,姚珊一边儿开玩笑地说了句:“那倒是的,但我听说,琏二嫂子是出了名儿的爽利人,竟似比她家二爷还能干,怎地今儿不是琏二嫂子过来呢?” 尤老娘这才想起了还有王熙凤,面上的狂热总算下去了点儿。姚珊略微送了一口气,便又转头看了看二姐。见到她虽然面色羞红,却也并没有老娘那般的狂热,姚珊心情总算是好转了点儿。 若是她这位二姐姐也上赶着想要去给人家当妾,自己这个妹妹便也只有不再管她了,现下,或者还有一问的可能。 因此,她便也就劝了尤老娘几句道:“正所谓婚姻大事,退婚之事,女儿看着也是干系甚大的,恐怕急不得。老爷过几日便要自玄真观出关归家,二姐姐的婚期现下也还有着两个月,依我说,不如等上几日,待老爷归家之后,商议一番再作打算,太太说如何?” 尤老娘一听,这才想起来,这事儿,她还没跟尤老爷说,便也同意了明日暂时不去,但她想到两个月之后便是尤二姐的婚期,便还是着急,要姚珊当场写了封信,连夜给玄真观送去了。 家里头出了这样的事儿,总得去给老爷子说一声儿,不然,即便他不怪罪,也不合规矩不是。 这样说着话儿,时间过得便也就飞快了。姚珊照旧和二姐一道儿服侍着尤老娘用了晚饭,饭后又闲坐了会子,因着她今儿出去了大半日,人也乏得很,便就告退要回房了。 临着起身儿的时候,她给二姐使了个眼色。二姐会意,也忙站起身儿,说要送她,跟着一块儿告退了出来。 姚珊因说次日又要入宫当差,且此次是要陪着公主们在皇嗣所听松殿住上几日,到了休沐日方才出来,又要几日不见面,请二姐到她院子略坐一坐,聊聊天。又怕大家姐妹久未长谈,若是谈得天晚了,再进出院子不方便,故此便要小桃和丁香去二姐房中将她的绣枕、锦被拿来,邀二姐陪她同榻而眠。 尤二姐素来对她这个妹妹十分疼爱,两个人乃同父所出、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偏偏这几年间,聚少离多,倒是当真很久没有促膝长谈过了。特别是这个时候,她原本要出嫁,却看看地好似又嫁不成,心中有许多话,要同她这个妹妹说。 她虽然比姚珊年长两岁,却也不是个有主见的,素来很听得进去姚珊的话。故此,姚珊这么一开口邀约,还是用着昔日姐妹俩一处儿那种小女儿撒娇的语气,她便也没有怎么推辞,很快就梳洗了,跟着姚珊睡到了同一张榻上。 胡嬷嬷和小桃素来是知道姚珊的习惯的,故此服侍着她们两姐妹一躺下,她们两个便拉着尤二姐的丫头丁香、还有嬷嬷一道儿去了外头套间儿歪着,将蜡烛也熄灭了,一时间,寝房内外,立刻就便得静悄悄的。 尤二姐想来对这种气氛不太习惯,竟似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了。姚珊倒是忍不住低声笑了,轻轻握住了二姐的手,柔声道:“二姐姐别怕,她们都走了,咱们才好说话儿啊。” 尤二姐冷不丁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回握住她的手笑道:“三妹妹说的是,只是,现下弄得如此大的阵仗,我还真是没见过。只不知道妹妹想要同我说什么呢?” 黑暗中,看不清尤二姐的表情,姚珊却仍是笑着道:“我要问的,自然就是,二姐姐觉得,今儿来的那位琏二爷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困。 第87章 八十七冷水 姚珊这话一问,尤二姐更是连话都说不出了。姚珊心中便愈发地七上八下了起来,她叹了口气,回想着贾琏那一脸桃花飞飞的模样,倒也真是很有迷倒小姑娘的潜质的。而自家的二姐,也才不过只是十五六岁,按照后世的时候看,可不正是个小姑娘。 听着二姐不说话,她于是便幽幽地重新开口道:“今儿后晌我在荣府园子里头,也见到这位琏二爷了。我瞧着,他的模样儿倒是顶好的,若是二姐姐真心喜欢,或者也并不是完全无法子可想的。” 她话音还没落,手臂已经被尤二姐紧紧抓住。姚珊一时间有点儿发懵,弄不清楚自家姐姐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好在,尤二姐很快就给她解了惑,握着她的胳膊,颤抖着道:“三妹妹,可不敢这么随意浑说的,凭他怎么呢,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姚珊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分毫不饶人地道:“二姐姐别急,我瞧着,那琏二爷,似乎也是对二姐姐念念不忘的呢。” 尤二姐愈发急了,忍不住掐了她一把道:“你这个小丫头,没得混说,不过见了一面儿,能有甚么。又况且,那琏二嫂子,你也是见过的。咱们这等人家,怎好去给人做姨娘。便是老爷太太肯了,我都不肯的。更不要说,那位二爷是荣府的,日后教大姐姐又怎生相处的好。” 姚珊听得二姐说出这番话来,那心便愈发放下了。看起来她这位姐姐还是个明白的,总算没像老娘一样,那般地只看着眼前,想到什么是什么,对将来完全不管不顾。 话都说清楚了,其他的事儿也就好办多了。于是姚珊便说了那个帕子的事儿,还有那贾琏的风评——当然,一切都推说她是专门托人打探过了所以才会这么清楚。二姐方才说得那般明白,显然心里到底还是有过那么点子幻想的。不过听到姚珊这么一说,她这点子幻想也愈发没有了,只怅然了一番,便就彻底放下了这个茬儿,重新说起了张家的事儿来。 她的意思是,若张家那人并没有那般不堪,嫁便就嫁了便是。作为她家实际意义上的本土原装的长女,二姐还是很有着那种隐忍的美德的。可惜,那张华,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即便贾琏再垂涎二姐的美貌,在评价张华这事儿上,却也做不得太多的假。何况,之前尤老娘介绍的时候说了,当时柳湘莲还在。贾琏说这事儿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反对不是?可见,贾琏说的多半就是真的。只是具体如何,还是要再核实下子保险。左右她二姐还没嫁过去,一切都来得及。 姚珊这么想着,便就又随意同二姐闲聊了几句,看看地时候不早了,方才各自睡了不提。次日一早起来,她老早就被二姐轰起来梳洗,天色还漆黑,就睡眼惺忪地被打包送进了宫里。休沐只有一日,还是宫里头开恩放出来的,若是次日便晚来,就是侥幸不被责罚,以后想来就都别再想有休沐了。 这个时候,便就体现出来有个姐姐同睡的好处了。被她一大早敲打着起来,又亲自帮着梳洗了,还负责把进宫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简直是比田螺姐姐还勤劳能干的架势。姚珊亲亲热热地抱着她道了谢,然后便挽着她出了门。原本该同尤老娘辞行的,但因着时间实在是太早了。姚珊便只跟二姐辞别了,托她跟老娘说一声就作罢。左右宫里头也不是第一回去了,料想也出不了甚么大事儿。 未料到,她这里前脚进宫,后脚,宫里头还就真就出了一件大事儿。这是后话,当时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况且那一段时间里头,二姐的婚事占据了她的大半儿注意,其他的事儿,她也就当真没有太过留意。 且说姚珊那日辞别了二姐,大清早儿地进了宫,照旧还是先去皇嗣所听松轩大殿等候的。小桃和胡嬷嬷这次也一起进来伺候她。因着几位公主近来要被考校功课,她这个张友士先生的弟子,就被钦点留下陪读,陪吃,为了节约时间,也顺便就陪睡了。 听说上次太后娘娘召见了她之后,次日跟着久病体弱的舒慧太妃试了她传授的那些养生知识,两个人的饭都多吃了半碗,太后便因此十分高兴,跟皇帝一说,龙颜也大悦。不但赏赐了她一些东西,还专门吩咐了人给她在听松轩准备了一间小院落,省的她每日归家辛劳,算是给了她相当大的一个体面了。 区区一个小小的参赞,公主陪读,竟然能得到后宫几大巨头的青眼,那是相当了不得的一件事儿的。再加上之前姚珊入宫的事儿也被爆了出来,好多人便也开始暗自猜测,她是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至少是前途不可限量了。因了此,宫内上下无一不对姚珊客客气气地,见她这么早来,便赶紧将她迎接进了偏殿的小厢房里休息。又早有几个宫人引着小桃和胡嬷嬷去了皇帝、太后指给她的那个小院落,其实也不顾就是听松轩大殿后院的一处小角落,但是,已经很不错了,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也算是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姚珊对这些倒也十分淡然,照旧不卑不亢,泰然处之。很快地,几位公主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姚珊起身迎驾,到了最后,却发现,七公主今日居然没来。她有心想要问两句,但这个时候,先生已经到了,她不好随意离开座位,只得乖乖坐着看书。然则看着座位正前方的那个空着的位置,她心里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安。这七公主素来是最好学上进的,今日居然没有来,那不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儿,便就是生病了。 因着素来同七公主算是最要好的,她这忽然一没来,姚珊还真有些担心,这书念的便也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午膳的时候,七公主也没出现,一晃一天都过去了,都没见着她的人。那几位公主今儿的表现也很是奇怪,竟似商量好了一般,只要她提起七公主,便没什么人愿意搭理她。 姚珊心中愈发觉得有事发生,好容易熬到了晚膳的时候,她想要好好打探一番的时候,先生偏又留了她去单独训话。她之前太过心不在焉,出了几次小错儿,虽然不大,但是那位先生是同张友士交好的,对她要求相当严苛,哪怕再小的错儿,都要抓着说半天的,这回一连犯了几个,更是把她好一顿洗涮。看看地时间差不多了,才总算放过了她,教她去吃饭了。 姚珊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整个大殿早就空了,只剩下前面不远处坐着的一个小姑娘,却竟然是九公主。见到她居然没有跟着其他的公主们去吃饭,倒似是个专门等着她的意思,姚珊心中奇怪,却也想着过去问候一下。 谁料她才站起身,便见到九公主已经回过了头来,朝着眼圈儿红红地道:“姗儿姐姐,听说你会医病是么?能不能去救救七姐姐,她前儿夜里病了,直到今儿都还没起来。” 姚珊一听,这七公主果然是病了,心里一急,便也就顺口说道:“九公主您别哭,我虽然也学过几天医术,但定然是没有太医们诊断得好的。七公主现下如何了?可请了太医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她这里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那九公主却只是流泪。末了,还是她的侍女红着眼眶道:“尤大人您别问了,就跟着我们主子去看看七公主罢。” 姚珊心中愈发疑惑,但是显然眼下不是刨根问底儿的时候,左右这顿饭吃不吃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且九公主这么一副模样,她要是不跟着去看看,还真的不放心了。 于是姚珊便也没再跟九公主客套,而是跟在她的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七公主的住所去了。七公主尚未出嫁,住在皇嗣所里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她是德妃所出,又是现下皇嗣所里最年长的公主,原本该住着最好的位置,然则不知道为何,她却被塞到了个不太起眼的院子里。若不是九公主停下了脚步,说到了她七姐姐的院子了,姚珊压根儿就没看出来,这居然就是七公主的院子了。 然则不管她心中怎么想,这院子里头,还真的住的就是七公主。看着这处儿小小的院落,姚珊愈发看不懂这宫内的形势了,好在这地方清净也有清净的好,她跟着九公主一路进去,倒也十分顺利,没有人来阻拦盘问。 进得了院子里,人似乎更少了。见九公主也不多带人,只带了贴身的一个侍女,姚珊便也只带了小桃进门。才绕过了院子里的假山,便听见屋里有些动静。九公主一听,便就往屋里冲,姚珊吓了一跳,没奈何地,也只有跟着往里头跑。 到了屋里,却仍是没见到人的,那九公主脚步却是不停,径直跑到了后院,姚珊便也只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这院落不大,屋子也不多,才穿出了套间儿,便就进了后院。姚珊远远地见到九公主停下了脚步,她便也赶紧停了下来。不过很快地,她就明白为何九公主不再往前走了,因为,她也愣在了当场: 原来,那位端庄温婉的七公主,此刻正疯狂地用一盆子冷水从自己的头上往下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in君的又一个手榴弹,幸福滴飘走。 第88章 八十八变天 看到这个画面瞬间,姚珊觉得脑子有些空白。都有些开始在想着这位七公主是不是疯了的时候,却见那九公主径直冲了上去,哭着抱住了她,呜咽着道:“七姐姐,如何又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你还如今病着呢,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是好?” 七公主浑身已经湿透了,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是一把推开了九公主,冷笑着道:“九妹妹你不必管我,都这个时候了,左右我死不死,都没有甚么要紧了。或者倒是死了还干净,你还拦着我做甚么。” 她身子已经是很弱了,加上又受了凉,愈发显得十分虚弱,虽然看着是很努力地想要推开九公主,但是竟然很是力不从心了。她这里推拒得厉害,那九公主却抱得她愈发死紧,哭得也愈发厉害了。七公主挣脱不开,愈发悲从中来,索性也不管满身狼藉,转身抱住了她妹子哭了起来。 两个小姑娘就那样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弄的姚珊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怔了片刻之后,方才反应过来,现下太阳已经落了山,这夜风还是挺凉的,若是等下这两个金枝玉叶再受凉了那可就真的杯具了。 她想到这个,便也来不及先纠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当即吩咐旁边伺候的那两个宫女去拿一条大毯子来,自己亲自上前将两个人一道儿裹了,好说歹说地,预备先把人请回了屋子里再说。 可惜事实证明,这些金枝玉叶们饶是平日里看着再是端庄大方,规矩好得一塌糊涂,但若是一旦任性起来,却就不是一般的难搞了。姚珊跟着小桃还有现场仅剩下的那两位显然是这两位公主心腹的小侍女一起合力,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把人弄回了屋子里。那两个闹腾了半天总算是已经快没有什么力气坐稳了不说,她们四个也早就筋疲力尽了。 然则事情还没有完,这两位公主那种浑身湿透的状态,是肯定不能就这么放置着不管的了。看她们几个侍女都是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的主子,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姚珊只好开口,有些“越俎代庖”地吩咐了她们去弄两个大浴桶的热水来,又叫她们去弄了点儿姜汤之类的东西,连小桃都没留都打发走了。转头看看那两位还维持着抱头流泪的状态,她这才想着只有自己动手,先给她们把湿透的衣服脱了再说。 未料到,她才一碰到她们,两个人便就哭了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把姚珊下了个够呛——公主们不要这样啊,我又没有要把你们怎么样,哭得这么惨,是要弄死我么?你们屋子里头是没人了,可外头不远处却围满了都是宫里的人啊,等会儿闹腾起来,倒霉的肯定就是我这个外人了。姐姐我还没有活够,求放过。 这“贪生怕死”的信号一强烈,姚珊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把手收了回来,未料到还没等到她挪动半分,她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姚珊慌忙低头看去,见到抓住她的照旧是年纪小些的九公主。只见她的那一双大眼睛,被红红的眼圈儿和泪水一衬托,便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了。姚珊见她如此,知道果然是有事儿要同自己说,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使劲儿挣脱,只得苦着脸道:“七公主、九公主,您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出儿?请切莫再哭了,再这么哭下去,下官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七公主疯狂了好一阵儿,这会子想来是多少恢复了些理智,看着九公主和姚珊这样,便开口道:“九妹妹,你放了尤姗罢,她什么都不知道,叫她来了又有何用?左右,他们也不会真叫我去死的。” 姚珊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也知道,这事儿想来并不是真的身体有“病”那么简单了。就算是有病,也多半是“心病”了。可是,她这点子水平,连治疗身病都悬,又怎么能治得了心病呢?寻常人也就罢了。这位可是皇家的公主,金枝玉叶的,她的心病,那就愈发地高深莫测,不能随便窥探了。 到了这个时候,姚珊已经猜出了九公主想法子把她弄进来的用意了。无非也是想着明着找她给七公主看看身上的病,实则要她帮着看看心里的病了。只是,承蒙公主们厚爱,下官才疏学浅、身份卑微,实在是做不到啊。 好在,七公主是个有分寸,也并没有要把姚珊卷进来的意思。看着她这样,姚珊心中倒很是有些不落忍,但是她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继续做点儿事情,尽量让她等会子不会因为受凉而感染上风寒了。 不过九公主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立刻一面将姚珊抓得更紧,一面加了一句道:“七姐姐,您不知道,这位尤家的姗姐姐,可不是寻常的那些普通女子。她的那些光辉事迹,可是连父皇和老佛爷都称赞了的,俱都是寻常女子不敢去做、也是没本事做的到的。我寻思着,她看着就很是稳妥,便是不能让姐姐得偿所愿,也能跟着商量个一二。更何况,她还跟小美认识,又是会医术的。不论如何,总比姐姐一个人在宫里头闷着,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的好。” 姚珊听得她这么说,愈发觉得头都要大了。那七公主听了这话,却是若有所思,刚刚要开口说话,外头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此前派出去的侍女们回来了。 姚珊看着她们指挥着几个粗壮宫女抬了两个大浴桶进来,里头居然还有她方才随口吩咐要加进去的药材,还在感叹不愧是皇宫,这效率真是高啥的。不过等到接下来,听见七公主轻飘飘的一句:“都下去罢,留着尤姗伺候就是了”,她简直就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不过这也不能帮着她逃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服侍两位公主沐浴之人的“荣幸”。很快地,她就乖乖地脱去了外衫,仅着中衣,开始上岗。跪坐着轮番为两个小姑娘的浴桶里浇热水、试水温啥的,简直不要太惬意。最苦逼的是,还要兼职做“知心姐姐”,也是醉了。 不过,正所谓有付出就有回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在一起洗澡之后,这友谊增进的总是特别快的。等到姚珊不知道第几次给两个小姑娘的浴桶里头又浇上了一瓢热水之后,七公主终于开了口,说了一句:“听说你有个义姐今年小选进了我四哥府里?” 姚珊手一抖,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之后,一时间心情愈发地复杂了。先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方才那个插曲儿就这么过了。毕竟从那浴桶来了之后,不但是七公主、便是连一直说个不停的九公主,都沉默了下来,好似方才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一样。谁料到,人家只是在寻找最佳的时机,比如,现在。七公主这句看似平淡无奇的话一问,果然恰好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居然知道宝钗是自己的义姐,还是参加了今年的小选,进了四皇子的府邸。也即是说,凭着着一句话看,她对自己,当真是已经知根知底了。不过,若不是有什么重大的秘密要说,她也犯不着对自己如此费心——所谓的参赞才人,说好听了是个女官,其实不过是个陪读的高级丫头罢了,哪里值当万金之躯的公主主子们费心查探呢。 她心中警铃大作,然则看着七公主看着自己的眼神儿,她便愈发觉得这事儿真是想躲都躲不了了,只得硬着头皮应道:“七公主说的,可是薛家的宝钗姑娘?” 七公主淡然地点了点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昨儿侍寝了,我四哥还挺喜欢她的。今儿才来了宫里给我母妃磕了头。” 姚珊愈发觉得后背发凉,她怎么就忘记了,这位七公主,是那位四皇子的嫡亲妹子。他们兄妹都同是德妃所出的,彼此这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哪里有不清楚的。不过,就算宝钗昨儿上了四爷的床,那跟她这个义妹有啥关系?莫非是他们那边儿出事儿了?她心念才一转,就听见七公主道:“既然是这么着,大家也不是外人了,我便将这事儿跟你说一说,也是不妨事儿的了。左右,覆巢之下无完卵,那边儿出了事儿,你义姐也不能幸免的。” 姚珊一听,脸色就不由得一变,也顾不得其他了,立刻跪下来道:“谢七公主提点。” 她这一跪,那七公主倒是笑了。一面极其优雅地拿过她举在头顶的汗巾,一面笑着道:“哟,这就跪上了?看来九儿你方才说得倒真是不错,这尤姗她,果然是个聪明人。” 九公主也笑道:“七姐姐又取笑我呢,还不是姐姐慧眼识人,我不过就跟着传个话儿罢了。” 她说完,便唤了她的丫头进来,服侍了她穿好了衣裳,竟盈盈告退了。屋里头很快就只剩下了跪在地上的姚珊,和还在浴桶中的七公主。 姚珊垂着头,想着这位公主单独留了自己下来,也不知道是要说什么秘密的话儿,竟似连她自己的妹妹也不能在场的。一念未了,她的下巴已经被抬了起来,有些错愕的表情正正撞进七公主的眼中,竟似在里头看到了一丝惋惜。 跟着她便听见这位素来以端庄温婉著称的七公主,对着她柔声道:“要变天了,你那里可有让人立毙的药?” 第89章 八十九合谋 不得不说,能在皇宫内苑里头顺利地长大成人了的皇子皇女们,都不是白给的。这位七公主自然也是一样,不管看上去如何,她的脑子绝对还是够使的,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寻常人那种“今天天气很好”的类型。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姚珊反而倒是淡定了起来。人家随随便便就掌握了她所有的情报,还有啥好再多说的。反正她已经上了张友士的贼船,再多一条也无所谓了,且听听这位七公主要说什么便罢了。 显然,七公主对她的这种配合的态度表示很满意,她们俩接下来的谈话,便也就是很顺利了。原来七公主她想要的不是让人立刻死的毒药,而是让人立刻假死的假死药。 姚珊先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幸好不必再劝她不要轻生什么的,到底还是省了不少事儿。再稍微聊了一会儿,姚珊也总算是明白,这位公主殿下为啥忽然想要这个药,以及她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了。原来,是皇帝要将她和亲到蒙古去。不过,这种和亲说的好听了,是为了政治联姻目的,实际上还不如说是要她去送死的。她的几个姑姑的遭遇,她再熟悉不过了,嫁过去,不是被老公弄死,就是她老公被她父皇弄死,既然如此,还不如她自己先死。 最初她原本是真的想死来着,不过,过了最初那个冲动劲儿之后,一冷静下来,小姑娘就又不想死了。恰好九公主来探望她,她便想起了姚珊来。也是因了姚珊之前那什么救人的事情被传成了传奇一般的存在,让这两个金枝玉叶的小姑娘产生了些幻想,以为她是什么药都能做出来的医仙——“假死药”什么的,本就也不算是太高端难弄的东西,不是么? 对此,姚珊就只有“呵呵”了。虽然她也算起来是学医好几年的人了,但是且不说她并不是专攻药理一门儿的,单就说她们要求的这药,就够让人伤脑筋的了。毕竟要立刻让人死的药容易,让人立刻假死的药却难了。估计她是没这能力了,至于她师父张友士,就算是会弄这药,大约也不好惊动了吧? 看出了她的迟疑,七公主的眼圈儿又红了,这次虽然没有再搬出什么跟她有关的人来,但是她本身楚楚可怜的样子,也就是足够让人怜惜的了。姚珊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又盘算了下四皇子这边儿的赢面,最后还是决定,出手帮助这位公主去“死”。 其实她也不能确定,四皇子那边儿就是最后的赢家。但是,眼看着老亲王那边儿是愈发没戏了,这时候还能韬光养晦的老四就显得很出彩了。看那个样子,不管他是不是后世里头那位真龙天子,至少也不会落得太过凄惨的下场的。这个时候帮助下他嫡亲的妹子,远的不说,就是宝钗在他府里,想必也能被怜惜个一二,那也就足够了。也算是姚珊这个干亲妹子能够为她略微尽的一点儿绵薄之力罢。 虽然,可能她并不怎么需要。眼前闪过宝钗面目姣好的容颜,姚珊心中愈发安定了。同七公主详谈了几句,姚珊便就服侍她出了浴桶,一面给她擦头发,一面商议了这次装死事件的具体细节。等到弄到她头发半干的时候,事儿也就商量的差不多了。 七公主于是唤了人进来服侍她梳洗,姚珊便就借此机会告退了。出了门儿,叫上了小桃,回到她的院子之后,方才放松了下来。头便又忍不住痛了起来,那假死药,她还真不会做啊,倒是张友士昔日里博学多闻,可能研究过这个东西,就是不知道,她要怎么才能把东西弄到手了。 不过,不好弄也得去弄,她都已经答应了人家了,没理由到了这个时候做不到。七公主自那日后,便一直没来上课,听说这次“病”的挺严重,也挺久的,都已经谢绝亲友探看了。先生们便也就没人再提这个茬儿,只是作为先生之一的张友士也一直没有来,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连听松轩的课都不管了。 这些也就罢了,姚珊先前给他的那封信也就算是个石沉大海的意思。再加上也不知道尤二姐的婚事处理的如何了,而她被拘在这宫里,不说没法子出去,不好通信,便是连算是半个同僚的柳湘莲都见不着,真是急都急死了。 然则急了几日下来,她便发现眼下这个情形,她急也是白着急,索性也就静下心来了。左右这些事儿再急,她也没有办法伸手帮忙,还不如利用这个时间,好好做些别的有用的事儿。想通了这个之后,她自己也就开始每日里看书习字,同公主们交好,偶尔还被拎着去太后宫里坐坐,陪着九公主去七公主门外蹲蹲,慢慢地也多少打探了些消息出来。 原来,宫里头真个儿是要风云变幻了。那位老亲王,虽然身在咸宁宫,但是心还是活络着的。可惜搁不住他的几个兄弟在那里蹦跶,大家打来打去的,底下的人就遭殃了不少。 先是他这一派里头,贾家的元春姑娘被封了贵妃,跟着,就被对方反咬一口,选了七公主去蒙古和亲。七公主在这里闹,上面的也不太管,倒似个乐见其成的样子,那边儿就想法子,要整死秦可卿。 两方势力此消彼长,斗得是一塌糊涂,天翻地覆。只是有一点,姚珊就有些看不上了。一群男人们有什么东西不能堂堂正正地较量也就算了,都把阴谋诡计使在女眷们身上算个什么事儿呢。 由此,她愈发坚定了帮助七公主的心思,甚至都开始自己制作“假死药”。其实所谓的“假死药”也是毒药的一种,她手边的材料虽然不是太全,但也勉强够用,只是比例有些不好控制,只能慢慢调试,安全性上不能太有把握,而且假死的效果可能不会太好罢了。 好在,这一回留着她在宫里住了十日之后,她就又被放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又是给了她一日的休沐的。她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听说是德妃娘娘跟太后老佛爷求的恩典,大约是承了七公主的情了。姚珊心下戚戚然,也不敢声张,只是坐着马车自宫门中出来的时候,看着那朱红的大门在自己身后关闭,很有些重见天日的感觉。 到得了尤府之后,照例受到了家人的热烈迎接。姚珊见到尤老娘和尤二姐脸上都有喜色,落座之后便忙着询问。这才知道,原来二姐的婚事果然还是退了,且是尤老爹亲自做的主。不但如此,尤老爹还预备亲自出手,给二姐选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 尤老爹近年来年纪大了,行事儿却是愈发地雷厉风行了起来。说是人都已经相看过了,不过还没最后说定。一来想来是老爹知道她是个无事儿忙、瞎操心的,就也还没说定,等着她再听听条件,也就是了。二来,却是这边儿才同着张华退婚,那边儿就赶着又定了别的家,对二姐的闺誉影响也不好。于是这么一来,这个事儿,就准备等明年再说了。 姚珊又问了句,听说这家儿也是皇商一派的,心中便就有些明了,多半是又一个想要官商联姻的了。既然是皇商,那么跟薛姨妈去打探打探也就正合适。故此,姚珊在家中盘桓了半日,后晌等着母亲和姐姐睡了之后,少不得又去了荣府一趟。 这一回倒是没有碰到贾琏之流,而薛姨妈也是面带喜色。想来是因着宝钗成功侍寝,算是在亲王府暂时有了一席之地。虽然不过是侍寝,还没有封上个格格,但也算是重大的一步了,听说那位爷还没有几个子嗣,若是宝钗运气好,还是不愁以后站不稳脚跟儿的。 姚珊听得薛姨妈这么说,倒也替宝钗高兴。只是她现在不过才只挣上去了个侍妾的名分,也没有什么接待家人的特权,暂时还见不到面儿,须得再等些时日了。姚珊看出薛姨妈说起这事儿,略微有些悲伤,便也忙用好话儿来安慰。无非也就是那些“宝姐姐定然会出人头地”之类,宽慰她一番。跟着又说了些宫中的趣闻,最后才转到了尤二姐的婚事上。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二姐这回的婚事,却是薛姨妈找了相熟的人家介绍的。听说这李家家风不错,也是世代的皇商,虽然没有薛家之前的规模大,也是专门管着御酒那一块儿的世家了。这要说的那位李家五爷,虽然不是嫡长子,却也是个嫡三子,算是十分不错的了。 姚珊原本就想着怎么这么巧,居然也是个皇商,谁料到原来中间却是还有这么一截儿,又是承了薛姨妈的情。这么一来她就更是放心了,也愈发想着帮着薛家些。虽然薛大傻子那个样子有些难搞,但也得考虑考虑怎么改造改造好了。不说日后能立得起来,也至少是得能给薛姨妈养个老吧。 陪着薛姨妈闲聊了半个多时辰,因着今儿还有另外一件事儿要去做,她就起身告辞了,刚出了门口,就见家里有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道:“三姑娘您在这儿呢?可算找着你了。张先生方才有口信儿来,说是请姑娘赶紧去林府一趟,他在那儿等着您呢。” 第90章 九十回看护 骤然听了这话,姚姗先是愣了一愣,见到那个家人是管家福伯的幼子之后,却也瞬间恍然了。这小子平日里是负责跟着福伯调度尤老爹出门儿的事儿的,在老师张友士借住她们尤府期间,也曾经负责伺候过他。这会子由他来传话儿倒也挺是正常。只是他这么样儿巴巴地亲自跑来,传的话儿又是那么个内容,倒是更说明林家出事儿了。 而能跟张友士沾上边儿的,不是朝廷的事儿,那便就是生病儿的事儿了。姚姗想也没想,就派人送了个口信回尤府:说自己要去趟林府,晚点儿再回来。之后,便就让福家老三头前带路,她和小桃上了马车就直接奔着林府去了。 林府虽然说也在城里,但离着荣国府也有段不近的距离,至于离着尤府,便更是远了,一来一去,肯定是要贪晚的了。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姚姗当然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算算时间,也是那件事儿要发生的时候了。 果然,到得了林府,还没进门儿,她就先觉得一股子愁云惨雾迎面而来。进去之后,她的那位表姨妈谢姨娘倒是亲自出来接着,不过迎面一看,她的眼圈儿已经是有些红的了。姚姗一见到她这个样儿,心中的那点儿不祥的感觉就更甚了。 果然连见礼都没有见完,她已经被谢姨娘搀着手,让进了内室。倒是很奇怪的,没有见到张友士。见了谢姨娘这个样子,她也不好马上便问。倒是谢姨娘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勉强出声儿道:“张太医在里头呢,我们家老爷他……”她说到这里,倒是愈发好似说不下去了。林默玉这个时候也被从隔壁屋子抱了过来。他的眼圈儿也是红的,但言谈却还是正常的,居然还认认真真地跟姚珊见了个礼,只不过,在这种气氛之下,不论做什么,都觉得有些有气无力似得。 这时候,里间儿门帘子忽然一动,却是黛玉出来了。姚珊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果见她的眼圈儿也是红的。她心中便也戚戚然,不过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有拉着黛玉的手,挨着谢姨娘身边儿坐下,柔声道:“林妹妹、默兄弟,表姨妈,你们且先别急,我师父还在里头呢,待他出来了,咱们再问问罢,或者也并未有那般严重。” 谁料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就更似捅了马蜂窝一般,让两个红着眼圈儿的人,立刻就泪流满面了。偏偏两个人都不哭出声儿来,只是掩着帕子默默流泪,让姚珊难受的差点儿也就跟着一起哭了起来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难熬的,特别还是陪着两个就要哭成泪人儿的美人和一个半懂不懂的小孩子的时候。姚珊原本还以为,自己很会安慰人的,结果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无能无力。人家的亲人快要不行了的时候,好像所有的语言都太过苍白。到了后来,她只有默默地握紧了她们的手,陪着她们一起盯着内室的那重厚厚的帘子,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帮着里头的人,顺利渡过难关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虽然早就过了晚膳的时间,但是根本就没有人有心思吃饭。虽然后来考虑到了姚珊是客人,谢姨娘强撑着去安排了些膳食,不过看着黛玉、默鱼和谢姨娘那个样子,姚珊也根本就吃不下去。 张友士的医术确实是有高明之处的,不过,即便是如此,姚珊跟着他那几年的时间里,也从未见到过他医治一个人要这么久的时间。若是现世,治疗时间要这么久,她还可以想象。比如那些大型的手术什么的,要做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也是有的。但是,在这种医疗条件算是十分原始的时代,在里头折腾这么久的时间,可是相当让人费解的了。 最主要的是,这种毫无希望的等待的感觉,让人十分抓狂。到了后来,姚珊自己都有些想要冲进去看看,自己的师父,到底在里面弄什么了。 好在,就在所有的人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那个帘子又动了。里面终于又出来了一个人,正是她的师父张友士。姚珊见到他一脸的疲惫,连脚步都有些虚浮的模样,便赶忙迎了上去,扶住了他,小声问道:“师父,里头如何了?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张友士看了她一眼,似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只摇了摇头道:“你倒是来了。不过,也用不着你了。里头我已经尽了全力了,能不能熬得过来,就看今天晚上了。”他顿了顿,又道:“你既然来了,就替我守着点儿罢。今儿这府里有事儿,叫人去给你到宫里报个病,明儿先别去当差了。这里还是要守一个晚上。” 姚珊慌忙点了点头,那边儿黛玉和谢姨娘早安排了人抬着他去旁边院子休息。姚珊按着师父的意思,先领着他们几位进去里间儿,远远地看了一眼林如海。见到他虽然脸色仍是很难看,但呼吸倒是还平稳,她不敢让他们在里头久留,跟着又把人都带了出来。就恐怕人多了,惊了里面那位,就不好了。 作为病患家属来说,黛玉姐弟和谢姨娘都是省事的,真是让怎么样就怎么样。乖乖地看了林如海一眼,然后就都跟着她出来了。只是,还没等姚珊松口气,那三位接着就都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好似要从她的口中确认一下里面的消息。姚珊只有把方才张友士说的那番话再转述一遍。其实方才张友士主要是对着她们这些家眷说的那番话,只有后一句是单独同姚珊说的,然则她们关心则乱,生怕自己听岔了似得,非得姚珊再确认一遍,方才能够安心。 姚珊对此十分能够理解,也并无什么不耐,反而十分地怜惜他们,仔细地将张友士的话捡要紧的说了。只是看着年纪最小的林默玉反而是一群人里头最淡定的那个,她仍是不由得暗自称奇。然则她今日有事儿,也不好多管其他的。本想嘱咐了谢姨娘服侍她们家的姑娘和公子早点去睡,再到这里陪着她一起守着。才要开口,便觉得有些不妥。这到底是她们家的家事儿,这样贸然开口,好似有些不太好。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不说,好像也不合适。 幸而还没等她开口,黛玉已经先开口吩咐道:“既然父亲暂时无事了,姨娘便先带了默哥儿去睡罢。这里就请尤家姐姐陪着我守着父亲便是。” 谢姨娘对黛玉是十分言听计从的。听了这话,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但也没有反驳,只默默地福了福身,便就带着林默玉下去了。林默玉走的时候,先规规矩矩地跟他姐姐辞别,然后是姚珊。看着挺规矩有礼貌的一个孩子,只是到底临走的时候却又回头看了姚珊一眼。那眼神倒是让姚珊压力山大。合着这是无声的祈祷啊,林老爷您老可千万要撑住,不然不要说您闺女了和我表姨妈了,我都没法儿跟你家小少爷交代啊。 两个人都退出去了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黛玉和姚珊。等到人都走完了之后,黛玉就仿若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靠在了姚珊的身上,那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姚珊知道她忧心林如海的病,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安慰她。只柔声同她说,一道儿进去守着,想来林大人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儿的。 黛玉抽泣着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把眼泪擦干了,同着她一路进去。这边儿,姚珊早就遣人去了尤府,教人通知了尤老娘和二姐,自己今晚住在林府。因着师父张友士有要事要她帮忙,且已经去宫中告了假,教她们不必担心等语。 另一方面,心中却是忐忑,暗道这告假的事儿,怎地这么儿戏,不会有问题吧?想到师父张友士那一副“明儿吃烙饼”的语气,她也只有安慰自己说,大约,他总是能够搞的定吧。师徒这么多年,他虽然不时会有些惊人之举,但是坑徒弟的事儿,确实一次都没有过。从这点上来说,他还是很靠谱的。 姚珊心念转动间,已经跟着黛玉重新进入了林如海的房间。这原也是个套间儿,外头也有床榻,可以休息。里头,却是林如海现如今的“病房”了。姚珊看着林如海的呼吸还算是平稳,又小心地看了看他的面色,觉得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但看着黛玉的模样,知道她不守着不安心,她便也不多言,只拉着黛玉,坐在他的床榻旁边儿,小心守着。 两个小姑娘肩并着肩,靠在一起,很快地,黛玉便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姚珊早看出她是之前熬得太久,这会子大约是有些承受不住了。她便也不再动作,只轻轻抱住了黛玉的身子,等着她靠着自己入睡。然则她自己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仍是时不时地盯住林如海,生怕他的状况会忽然有变。 眼看着天色已近三更,姚珊也撑不住了,终于有些睡意的时候,却忽然见到床榻上的林如海,忽然浑身抽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感谢又投了手榴弹的in亲,手已经冻僵了,先飘走了。 第91章 九十一薨逝 姚珊吓了一跳,但是眼看着林如海情势危急,她也来不及多想,只能凭着本能冲上去先做下应急处理,一面也早就命人赶紧去请张友士来。 好在她跟着张友士也算是好好学了几年,其他的不敢保证,这救人的应急术还勉强是不错的。且张友士之前已经为她打好了底子,故此她不过用银针刺了林如海身上几个重要的穴道,就将他那要命的抽搐给止住了。虽然说起来简简单单的,并没有做什么大的壮举,但因着林如海抽搐的厉害,她的精神又很是紧张,扎的还都是要穴,就这几针下去,她都出了一身大汗。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敢乱动,只盯着林如海,时刻判断自己下一步的行动,生怕一个不留神,扎错了穴道,偏移了位置,那分分钟都是要人命的事儿。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她的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反复确认了他确实不再抽了,她才敢暂时退下来。抹了一把汗,又小心地为他把了把脉,跟着又细细调整了几个地方的针的位置、深浅和角度,看着他的呼吸重新平缓了起来,她这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看时,却见到林黛玉正站在她的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她,不知道已经站在那里多久了,这会子大眼睛里又已经满是泪水了。 偏偏那眼泪还没落下来,只是含在眼眶里,如此便愈发显得楚楚可怜,连姚珊都觉得自己心中不由得便涌上了十分的怜惜。 想是见到她转过身来,黛玉低头飞快地用帕子抹了一把眼睛,方才怯生生地开口道:“姗姐姐,我爹爹他……” 想她幼年丧母,只跟着林如海一个人相依为命,虽然说有个姨娘照管,又哪里能真心依靠。如此经历,也当真是可怜,姚珊不由得便立刻握住了她有些颤抖的手,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柔声道:“妹妹不必着急,林大人现下已经暂时无碍了。我方才也叫人去请我师父了,他再来瞧瞧,便就是万无一失了。” 黛玉听得她这么说,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也握住姚珊的手道:“今日多亏了姗姐姐在,若是没有姐姐,我们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她们这里说着话,姚珊却仍是不敢放松,时刻盯住了林如海,生怕他再忽然犯了什么其他的症候。那么,估计他和自己,恐怕就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方才的那种好运气了。 黛玉也十分紧张,不过她能做的更是有限。说实话,她能够控制住,没有当场哭出来,就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了。 这种等待的时光实在难熬,好在,张友士来的也的确很快。只不过,他走得更快,只说了句,要姚珊好好盯着,要是再出现方才的情况,就按照她方才的法子再做就行了。 说完了,便就真的走了。姚珊真是觉得十分无奈,不过她也看出,张友士的精神确实还没有恢复。勉强留下来,也无用处,左右他既然敢把林如海交给自己,显然也是有了足够的把握的。她便也就只有一个人努力地撑下来了。 黛玉看了看张友士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姚珊,忽然握住她的手道:“姗姐姐,既然张太医说姐姐使得,那便定然是使得的。爹爹的病症,就全靠姐姐了。” 姚珊见她眼中含泪,面上犹有泪痕,也只得硬着头皮,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道:“林妹妹且请放心,我定当尽力一试。” 说完了闲话,着人安排了给她们重新梳洗了,换过干净衣裳,两个人便就重新又坐回了榻上,不错眼珠地盯着林如海,几乎一夜没睡。熬到后半夜的时候,姚珊见着黛玉不住地点头,却还是不肯歇歇,也怕她熬坏了。偏偏也没法子安她的心,还是无意中碰到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面古镜,才灵机一动,将那镜子取下来,递给了她。 黛玉已经有些睡眼朦胧了,一直在硬撑着,可见了这镜子,也不免好奇,多问了两句。听说了它有那“宁神”的奇效之后,看着黛玉原本那意思倒是还有些想着给林如海用,只是到底她家教甚好,不可能随意将姚珊借她的东西给了人。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姚珊看着她的表情,哪里还猜不到她的心思。她感叹了黛玉待父至孝之余,便也就索性多解释了两句这镜子的来历和用途。且不说那镜子的意义了,便是那功效,也不过是小儿压惊用,又如何能治得了林如海的症候。 黛玉素来聪明,听得姚珊这么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倒是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只乖乖接了过去,不再多言了。 说来也奇怪,待到黛玉拿了那镜子,不过片刻,她竟然便就安睡了过去。呼吸均匀,眉目舒展,好像个婴儿一样,睡得很熟,竟似比传言中的这镜子该对姚珊自己起的作用还要显著些,倒也着实是件奇事儿。 见到黛玉睡着,谢姨娘忙上来小心地将她安顿了。也不敢移动她,只给她盖了一床锦被,拿了几个绣枕,便就算罢了。当然,也顺带着给姚珊安置好了一应的物件儿,然后便静静侍立在一旁。 她是此前在林如海抽搐发作的时候,便就被惊动了,赶了过来的。事实上,从她出现和传话甚至安排吩咐一系列事项的及时和迅速的程度来看,姚珊觉得她大约根本就没有在内院停留多久。这觉说不定比她们俩这里守着的睡的还少。这会子也是这样,只默默在旁边站着守候,真是看着姚姗就觉得她实在辛苦。 姚珊于是便赶紧把同黛玉说的话,又跟她说了一番,又再三要她坐下,她却也摇头不肯。只强颜欢笑着说,坐着更是难熬,站着看着,还好了些,若有些跑腿吩咐,行动也便宜。 姚珊见说不动,只好作罢。她后面也歪了过去,只叫她这位痴心为主的表姨妈看着他们家老爷些,若是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喊醒了她。 一夜过去,竟然无事。次日早上,她是被张友士拎着耳朵弄醒的。这个时候,黛玉早已经被扶着出去梳洗了。谢姨娘见到她这个样子,便慌忙来拦。不过碍着张友士是外男,拦到一半,方才想起了这事儿,不免就有些迟疑。张友士见了这个情形,只得叹息着放开了姚姗的耳朵,侧身回避了女眷们,然后打发她去梳洗了。 姚姗陪着笑告退,然后出门就被黛玉的丫头春纤请去到黛玉屋里梳洗。那里头早就准备好了东西,黛玉已经梳洗一新,见她来了,便亲自出来迎她,恭敬地让入内室,又亲自帮她梳妆。其间细节,自是不必说,等到她和黛玉相携着重新回到内室,却见张友士还在林如海身边儿忙活。看着那林如海的症状却也是愈发平稳了。 姚姗恭恭敬敬地上前给自家的师父打下手,等到张友士复诊之后,又开了几贴药,叮嘱了几句,便就要走了。 林家的女眷们十分感激,但也知道,不好开口强留,还是姚姗觉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请了她师父借一步说话。 到了僻静处,她索性也不绕弯子,径直劈头问道:“师父您这是准备管到一半儿,就不管了?” 张友士苦笑道:“你这丫头,昨儿叫你看了一个晚上,莫非都没看出有何不妥?” 姚姗心中一凉,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但,既然张友士肯来,说明,这事儿,他还是想管的。故此,她便压低了嗓音道:“用了那么霸道的东西,想来那位是真的要除了林家了。不过,师父既然能来帮着处理,可见,就还是想帮着他们度过这一劫罢。” 张友士看了她一眼,虽然有些吃惊于她如此直接,但好似,对她知道了这个事实,却并不很是奇怪。这也难怪了。林如海那个症候,与其说是病入膏肓,倒不如说是毒入肺腑。这想来就是,他们那么大个府里,居然请了几个太医都无济于事,大家全都束手无策,等着他病发归天了。 也就难怪,黛玉和谢姨娘,甚至小小的默玉,都明白,不再多问到底救不救得回来,只默默看着,默默感谢了。 想着林家一门,此前看着何其风光,现在竟凋零至此,也着实令人唏嘘。不过,张友士此番出手,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估计他是想着林家撑到现在不肯站队,终于惹恼了上头那位。现在蒙受了他张友士的救命之恩,多少会有些倾斜吧。只是,想到那位林大人的风骨,姚姗心中暗叹了一声,师父您恐怕,还是要失望了。 因着昨日告假,今天是必须要回宫里头报道的了。想到七公主的期盼,姚姗犹豫着,还是同张友士开了口。未料到,他一听,就微笑道:“这个事情我已知道了。你不必管了。她现下,已经用不到那东西了。” 姚姗心中奇怪,待要再问上几句,却早被张友士轰走了。他自己也要收拾了东西,准备次日离开林府。 他好歹是答应了多留一日,如此林如海的身体便更有保证了几分。姚姗知道东宫那边儿还有事要他忙,再多留一日已经是他的极限,便就立刻代替黛玉恭敬地拜谢了张友士,然后转回了内院同黛玉和谢姨娘辞行。 听说了张友士肯次日再走,黛玉和谢姨娘自然也是十分欢喜的。皆恭敬地谢过了姚姗,方才送了她出门。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大亮了。姚姗连家都顾不上回,便直接奔着宫中去了。递了牌子进了宫,才到寻常陪着公主们读书的大殿门口儿,她就觉得气氛不大对。都是这个时辰了,今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正在那里诧异,却忽然见到有个小太监飞跑着来报信道:“尤大人您来了,快着随奴才去看看七公主罢,她今儿早上……薨了。” 第92章 九十二云起 姚姗听见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先时还觉得是不是这小太监在胡说,然则仔细辨认了一下,见到他竟然是七公主院子里的掌事太监,便也就将那疑虑打消了半数。 待到片刻后,九公主的宫人也来禀告,她便开始觉得这事儿多半就是真的了。而等到随着他们进了皇嗣所,看见上次来过一回的七公主的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缟素的时候,她的眼泪便终究还是下来了。 内室里头早已经是哭声一片,平素里与七公主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公主、郡主都来了。陆陆续续还有其他宫的人来致哀,九公主扑倒在七公主的榻前,已经哭得快要不省人事。听见通传说参赞尤氏来了,便挣扎着起来,抓住她的手道:“平素七姐姐最是同尤参赞你要好的,你且来看看她罢,她昨儿还说,等她以后大好了,就接着同咱们一道儿读书写字呢。可惜,竟不能够了。” 姚姗这个时候也到了七公主的榻前,看着她美丽年轻的小脸儿,安静地仿若睡着了的模样,想起她那日还笑着说话的模样,心中也是悲痛不已,眼中也很快地就滴下了泪来。最后,还是德妃派人来,主持了大局——她自己因为幼女夭折,当场就已经昏了过去,过后便一病不起,被人抬着回去了。 四皇子府上也来了人照应,四皇子妃虽然没来,听说是有喜,怕冲撞了。两个侧妃倒是都来了。 故此,这丧事倒也办得很是有条不紊,无功无过地,就过了。公主薨逝,这么大的事儿,其他的公主们的书自然是不必读了,原本姚姗晚间就要回了自己家里的,然则九公主“哀恸过甚”,故此专门求了因着德妃病倒,帮着暂时管宫里头的事儿的贤妃,说请姚姗留下陪她。 虽然说姚姗觉得这“睹物思人”的说法儿略微有些牵强,但是搁不住小小的九公主的泪眼攻势,再说了,这贤妃也算是个老熟人,多少还是给了几分面子的。只因她竟不是别人,恰巧正是贾元春。 这事儿也就是近来几日才出来的,听说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了什么贤德妃。因着已经有了德妃了,她的那个“德”字儿,就少不了给隐去了。这回出来主持七公主的丧事,倒是她头一回办宫里头的大事儿。姚姗见她这一派雍容华贵的模样,不免又想起了昔年在贾府花园里的偶遇。此刻的她果然是褪尽了少女的娇憨,成为了一位叱咤后宫的女强人了。 元春显然也还记的她,不过不论她也好,姚姗也罢,当然也不会再如同过去一样的说话行事。大家客客气气地,把事情说完,就各自告辞了。 外头的事儿都弄完,就是回去私聊的时候了。姚珊早觉得七公主这事儿有蹊跷,但九公主不说,她便也就配合着她演戏。 她的预料果然没错。等到了九公主的院子,扶着她进了内室之后。这小姑娘果然立刻就屏退了众人,单独留了姚姗和她自己的一个心腹伺候。到了这个时候,她面上的戚容便立刻就消失不见了,微笑道:“今儿叫尤姐姐你见笑啦,也多谢你陪着我替七姐姐哭了这一场。” 姚姗见她这样,心中的那点子猜测便就愈发地笃定了。不过她也并没有当场拆穿这小姑娘,只含笑静静听她叙说。原来,七公主的死,果然是假的。那让她要了半天的“假死药”,早就被稳妥的人带进了宫里,被她赶在她们都不在的时候服下。张友士亲自调制的东西,断然不会没有效果的。于是,在这个七公主精心挑选的日子,她就妥妥当当地,真的不能再真地,“薨逝”了。 其实说来简单,要做到这一点,却也并不容易。先说这药怎么送进戒备森严的宫中,就是个难事儿。便是送了进来,服了下去,堂堂一位公主,忽然病发,又怎么会没有太医医治呢? 故此这药,必须得真有假死的效果,还要假的真真的,骗过了太医院那一群人精的眼睛,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才行。 好在,这些苛刻的要求,放在张友士身上,那都不是事儿。这药,是十分经得起检验的。便是她方才靠近了七公主看时,也觉得她气息全无,浑身冰冷,完全跟个死人没有差别。好歹她还是受过了张友士的衣钵亲传的,都诊断不出来,寻常的太医,自然就更是没有人能够想到,居然还真的有假死假的这么真的这种药物的。 故此,她虽然知道师父的暗示之下,这七公主多半是无事,也难免就入了些戏。为那躺在榻上七公主好好哭了一场。因着,即便是她因着这一次假死,获得了自由,那“七公主”却是已经死了的。活着的,不过是另外一个秦可卿罢了。 想到这里,她也不免就恍然了。秦可卿怎么由那位老亲王的女儿变成了秦业的养女,还弄了个养生堂抱养的身世,多半,也是有这丹药的功劳了。 就是不知道,秦钟小朋友,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了。而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故伎重演的办法,也不知道,上头那位英明神武的主儿,到底知道不知道。 所以说,宫里头的事儿,一旦牵扯上,还真是复杂得让人觉得脑瓜子痛。跟九公主密谈了半夜之后,姚珊终于被放了出来。不过当然也不能够回自己的平素里休息的那个小院子,只能在九公主院子的一个小厢房里暂时安歇。 好在这装死的事儿,不但要做得绝密,还要有效率,不然,好好的一个活人,心跳、血液循环停久了,可是会真的变成死人的。 故此,第二天,暴病身亡的七公主就被入殓了。按照规则本来是要停几天灵的,但是因着德妃娘娘说,七公主尚未及笄便就去了,算是夭折的,便也就不必大办,叫她好好地、安安静静地安息去了,便也就是成全她了。 因着这句话,七公主的丧事便就在三日内匆匆结束了。快得让人都觉得,简直就是有些草率。不过,人家亲娘都这么说了,别人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特别是连皇帝都说了,就按照德妃的话办,那大家伙儿就更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办完了。 偏偏所有的人,对这个结果,都觉得很正常。只有姚珊,又不免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说到这个,就不能不说她在这陪同九公主期间遇到的各式奇怪的事儿。先一个自然是近距离地围观贤妃娘娘贾元春了。这位昔日的元春姑娘,果然是一副杀伐果决的好手儿。偏偏样子还是温婉端庄的模样,正正是个宠妃该有的模样。想来,若是太子这派不倒,她还真的有戏。只是,这子嗣上,看来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总不能十全十美不是。 这倒也不是她信口胡说,实在是,那一日左右无人的时候,这位娘娘忽然转变了画风,和蔼可亲地同她叙了叙昔日的旧情。姚珊素来是投桃报李的人,当然也就友情地为她把了把脉。谁知道这一把,就把出了个不利生育的体质。虽然说她对于好好的,正值青春年少的贤妃娘娘为何竟然会有这个症候的问题,很是好奇,但是想着宫里头那深不见底的黑水,姚珊便也就识趣儿地闭紧了嘴巴。 至少命还在,也有了个尊贵的名号,这也就罢了,真的要是能怀孕生子,恐怕,她也好,那孩子也罢,估计就都活不下去了。 元春素来是个聪明的,虽然对这个结果有些难过,但也深知此中的厉害,所以很快地就揭过了这一茬儿。 第三日上,是安葬七公主的日子。亲眷中很多人都来了。四皇子作为七公主嫡亲的哥哥,他府上来的人是最多的。虽然皇子妃因着有孕,没有来,但两个侧妃,还有那些有头脸的侍妾们,没有身子、没有生病的都来了。其中,赫然就有宝钗。 姚珊见到她一张鸭蛋脸因着开了脸儿变得愈发地娇艳,知道她过得还算不错,虽然人多眼杂,两人站得太远,没能说上话,心中却也很是为她高兴。 她知道宝钗这样的女子,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的,这样,便就好了。 一个七公主的丧事儿,不大不小的,杂七杂八的事儿也倒是不少。如此种种,不必一一赘述,第四日上,姚珊总算是被九公主给放回了家。她这一次,倒也不是白担惊受怕,劳心劳力了,回来的时候不但得了九公主的赏,还得了德妃的赏。 得了赏,当然就要谢恩,然后赶上了饭点儿,便就又被留饭。如此,折腾了半日,真到了回家的时候,却又是黄昏了。 姚珊看着暮色中的宫城,依然如平素一般美丽,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得,心中不免又有些感慨。然后便又觉得自己近来果然是越发地多愁善感了。不免自嘲地一笑,转头抱着一堆赏赐得来的东西,准备上车回家。 因着被留在九公主的院子里几日,这回去的马车便也是九公主安排的。原也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等到她一掀开马车帘子,却居然见到一个宫女打扮的极其漂亮的女子已经端坐在了车里头了。见她愣神儿,那女子却仍是端坐着,并不见礼。 姚珊不由得便愣了一愣,见到外头送她的宫人已经有些生疑,她不好当场就胡乱说话,只得硬着头皮坐上了马车。果然刚刚坐下,就听得那人冷冷哼了一声道:“算你还识趣儿,且坐过来些,我同你说话。” 第93章 九十三惊雷 姚珊原本也却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不过这一次,却当真是差点儿被这位小祖宗给吓死了。刚刚才“薨逝”的七公主转眼间就坐在了自己的马车里啥的,这事儿,可不是一般的惊悚。即便知道她是诈死,但是,这还在禁宫之中,她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也当真是个胆大包天的。 而且,最让姚珊抑郁的是,在拖自己这个小小的陪读下水这件事儿上,这位殿下可也真是一点儿都不含糊的。她这么大一个活人,居然哪里都不去,就潜伏在自己出宫的马车里啥的,真是太不见外了。 姚珊心中暗暗叫苦,不过,转念一想,也就很快释然了。这位殿下若是不够胆大,又怎么敢使出“诈死”这一招来呢?再说了,同为一母所生,她的性子,想必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一位将来会成为九五之尊的哥哥的影子吧。 就算只是位公主,但一旦沾染上了些王霸之气,果然就也是能够这么任性了啊。姚珊一面感叹,一面已经平静了下来。事已至此,无论这位殿下接下来要什么,作为匍匐在王霸们脚下的蝼蚁的姚珊等便也只能笑纳了。 故此,她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略微吃惊了一下子之外,便没再露出什么其他的情绪,也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苦笑了一声,十分配合地道:“不知这位姐姐何话要同我说?” 扮成宫女的七公主嫣然一笑,似乎很满意她的上道。故此对她的态度便也就和缓了下来,竟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声“先回你们府里罢”,就转身靠着马车车厢,闭目养神去了。而在外头侍立的各色人等,也没有人表现出什么异常——反正表面上看是这样的,至于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待到马车终于载着她们顺利地出了宫,姚珊方才长长出了口气,算是彻底安下了心来。这皇宫里头,即便是锦绣堆成的世界,也真是让人有些消受不了了。还是宫外头自在,真不知道,那么些个人,挤破了头都要往宫里头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真在里头的人,倒是想方设法地要出来了。 姚珊看了看靠着马车车厢打盹儿的七公主,虽然她状似惬意,但姚珊仍能感觉到她浑身的紧绷。而随着她们离得宫中越来越远,她的浑身也似乎都慢慢轻松起来了似得,暗自感慨之余,不由得也有些心有戚戚然。一时间,自己也有些出神,故此,这不算太短的路程,竟然也没觉得多么难熬。 一路无事。让姚珊没想到的是,一到了尤府,这位七公主却立刻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竟然当真如同个宫女一般地,似模似样地扶着姚珊下了马车。弄得出来迎接的胡嬷嬷和小桃都一愣一愣的,还以为姚珊不声不响地就弄了个新侍女在身边儿了呢。 还是尤老娘和二姐儿有眼色,看出了她不似寻常人家的丫头,不敢怠慢,偏偏这位七公主也是个机灵的,只笑着同她们见礼,自称是德妃娘娘赏赐,伺候三姑娘的宫人。 她说得一本正经,完全看不出来有做戏的痕迹。姚珊便也就只有顺着她,陪着她一起演下去。于是尤老娘和尤二姐都被她们合力忽悠了过去,完全没有想到,这位自称“琪儿”的小姑娘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伺候德妃的小宫女,而是德妃娘娘嫡亲的小女儿。 因着喜欢小姑娘的模样,再加上宫中贵人们的面子,尤老娘和尤二姐对着七公主都很和气。于是,这位“琪儿”姑娘就这么着,快速地融入了尤家的生活,还代替了小桃,成为了姚珊最贴身的侍女。 只是,别人不知道,姚珊又怎么敢当真要这位小祖宗来伺候自己。少不得人前是主仆,人后就颠倒过来。七公主素来聪慧,又是初出宫门,正是赶上新鲜劲儿,当然也就乐得配合,体验“民情”体验的不亦乐乎。于是,姚珊这由德妃娘娘亲赐的休沐假期,虽然说时间不短,但这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十分丰富。 不出几日,“琪儿”小宫女就把小小的尤府上上下下厮混的熟透了,开始嚷嚷着无聊起来。姚珊知道,这便是要该去亲戚家走动的时候了。首先要去的,当然是贾府了。只不过,还没等去呢,四皇子府的帖子倒是先到了。姚珊原本以为是德妃那边儿有什么话儿要通过四皇子府这边儿传递,谁料到接了帖子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宝钗所写。上头对她预想的事儿,一丝不提,却是正正式式地写了帖子,叙了几句旧情之后,就邀请姚珊去她们府上赏菊花。 不过,即便面上的功夫做得再是无懈可击,谁又不知道,这真正要请的是哪一位呢?说不了,她和宝钗,都不过是借着这位贵人的光罢了。 果然,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七公主了。她素日在宫里,也是跟这位一母所出的四哥关系最好的,这回虽然是借着府中侍妾的名义出面,但她竟也丝毫不以为忤,想来,这在姚珊家中憋了几日,确实是难为了她了,她确实也是想去见见她真正的亲人们了。 而姚珊看着宝钗那熟悉的,优美的字体,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来。若说这一次七公主的事儿让她受了不少的惊吓,但也未尝不是没有什么收获的。这不,一直都没有机会见面的宝钗,也终于能够借着这个事儿的东风跟她见见面,好好说说话儿了。 于是贾府之行暂时延后,阖府上下都开始热烈地准备起姚珊的出行事宜来。虽然这是头一回去,但是因着姚珊认了薛姨妈做了干娘,故此,同宝钗,倒也是比寻常的姐妹更近些——说是如同亲姐妹一般虽然说略夸张了些,却也相去不远,绝对比寻常的闺阁密友更亲近的多了。由此,这个邀请姐妹的理由,是再好不过的了。原本帖子上当然也是叫上了二姐的,但她最近还在纠结着与张华的婚事,不想出门。再加上公主诈死这种敏感的事情姚珊根本就不敢跟家里的人说,又怎么会主动张罗着让自家姐姐蹚进这潭子浑水?于是最后,便就只有姚珊一个人出行了。 当然,陪同的人也少不了。这一次,最贴身的,当然就只有化名成“琪儿”的七公主一个人跟着了。一进了四皇子府,早有人专门候着,径直将姚珊的马车引入了后园。四皇子府占地不小,竟似比贾府还大,车子转了半天,才到了地方。 姚珊一下车,就看见四皇子妃竟亲自迎出来。这阵仗果然是非同凡响,她暗叹了句,已经知道了人家要说体己话儿。于是便客套地施了礼,果然那四皇子妃也客气地回了个半礼,转头就吩咐侍立在旁的宝钗带着姚珊“好生在园子里逛逛”。姚珊当然识趣儿地道了谢,然后便跟着宝钗退了出来。 当然,她并不真的想在园子里逛。只是,这过场还是要走的。两个人携着手在园子里走了会子,转到一处水榭之中,早有人准备了茶果点心等物,请她们歇息。宝钗便携着姚珊落座,看着人渐渐地退开,姚珊方才有机会静下心来,好好看看宝钗的样子。 时光飞逝,恍惚之间,距离她们上次相见,已经有了大半年的时间。而宝钗也由昔日同她一般即便再聪慧也难免带着些懵懂青涩的少女,蜕变成了散发着成熟风韵的娇美少妇。 看着她如银盆一般娇美的面容上的红晕,姚珊猜到她近来过的不错。稍微问了几句,忍不住职业病发作,顺手替她诊了诊脉,果然脉象平和,想来即便现在还未有孕,也必定不远了。 宝钗见她如此,知道她待自己并不因为身份地位的差异而有所改变,当然也是十分高兴的。也略微放开了胸怀,同她说了不少私己话儿。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看着亭子外面渐渐有人过来,两人都知道今日相聚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来日方长,既然七公主落到了他们家,再来这边也是容易的。而且,要是姚珊没猜错,四皇子妃亲自出来迎接七公主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头,恐怕还有更尊贵的人。说不好,就是代表着宫里头的那位贵人主子的心腹了。 他们有什么谋算,也并不难想象。只是,四皇子这边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边那位对头,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这可真是,让人十分诧异。 姚珊心中疑虑不已,但是却也不好随便流露出来。高高兴兴却又依依不舍地同宝钗话别,又回到先前的院子里将那位小主子接着,看着她红红的眼圈儿却仍是什么话都没有多说,照旧客客气气地同四皇子妃辞行致谢,然后归家。 出来了之后,小主子就变回了小丫头。一路上这小姑娘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姚珊却也并不主动发问。左右,这事儿,从始至终,她都是个被动参与者,况且,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她打定了主意无视这个小祖宗,谁料到,偏偏天不遂人愿。刚刚远远看到尤府的大门,她们的马车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砰”地一声响,停住不动了。 还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已经有两个黑衣人窜进了车中,轻轻松松地制住了她们俩,顺手将她们两个的嘴堵住,手脚绑好,一起丢在了车板上,然后又退出了车厢。 片刻后,马车又缓缓移动了起来,姚珊心中一凉,想着果然没事儿不能瞎捉摸,刚刚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各方人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不,立刻就有人找上来了。 可是,这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劫持马车啥的,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点儿?不是要直接弄到没人的地方撕票了吧? 她心中焦虑不已,转头却见到七公主脸上竟是分毫不见慌乱惊恐,反而,还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来。 她便愈发觉得云里雾里起来,正想要蹭过去了解点儿内幕,可惜,那蒙着她口鼻的帕子上的药效很快发作,她便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地顺着车厢滑了下去,很快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94章 九十四囹圄 姚珊这一晕不知道持续了多长的时候,总之,等到她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了。 与想象中的,被关在小黑屋子或是恐怖的牢笼中不同,她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张十分舒适的床榻之上的。虽然屋中不甚明亮,但也绝对不是那种不见天日的感觉。屋子里也挺暖和,身上还盖着一床锦被,虽然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但也绝对不是寻常的村野人家能有的。 只是,浑身却仍是没有力气,可见那日的药果然是相当厉害,直到了现在,药效还没有过完。而且,这药十分古怪,她修习医术也已经有了七八年了,居然连它的配方都没有什么头绪,可见它来历的不凡。 要说有什么东西是师从了太医的她都没有见过的,那便只有更高位的人们的珍藏了。再联系七公主那诡异的微笑,她想,果然这一次,又是皇族们掐架,殃及她这条小池子里的小虾米了。 这么一想,好似从进宫以来,她就没走过运,一直倒霉倒到了现在。可见,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等天家之事,也不是那么好插手的。如果这回还能侥幸没事儿,她绝对要回去跟师父那儿辞了这个鬼差事——陪读也好,眼线也罢,都还是不干了的好,若不然,她就算是再好的运气,大约也很快就能重新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当然,能够这么做的前提,是她这一次还能幸运地脱身。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试着能动了再说吧。 她正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去除了这种不知道是“软骨散”还是“麻醉药”的玩意儿,却忽然听得门响。紧跟着,一个人便走了进来。 她想着来人不知道是敌是友,但之前她晕着的时候好歹还没遭了毒手,那继续晕着准是没错的。故此,当即闭上了眼睛,端端正正地躺好,继续装起晕来。 那个人的脚步声很轻,速度却并不太好,走到了她的床边就停了下来。姚珊屏住呼吸,尽量把自己的气息弄得缓慢、悠长,却不成想,还没过多久,那个人便开口道:“不必再装了。我知道你醒来了。” 这声音煞是耳熟,倒似一个熟人。 只不过,姚珊做梦都想不到,他为何却会出现在这里。 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那个人又叹了口气,略微放柔了些语气道:“既然醒了,这会子便睁开了眼睛罢。莫不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着这语气似乎是有那么点儿“要是你不睁开眼睛,小爷就自己上前帮着你睁开”的意思,姚珊再也不敢装晕,立刻睁开了眼睛。出现在她眼前的,果然正是柳湘莲。 这位柳二爷看着跟上回见面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衣裳还是跟那日差不多的款式。只是,看着模样,竟似憔悴了不少,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似乎是看出来了姚珊在不停地打量他,柳湘莲苦笑了一声,淡淡道:“你可是要问我,为何要将你弄到这里来?” 姚珊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她浑身发软,没有什么力气,连摇头都很是费力。后来她才发现,她的嗓子虽然有些嘶哑得太不像话了些,但是,她还是可以说话的。 “我为何要如此想?” 可惜,这声音实在是嘶哑得紧,原本还算好听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简直是有些吓人了。 柳湘莲微微皱了皱眉头,居然没多说什么,只转过身去,在旁边的小桌上摸索了一阵,片刻之后,居然倒了一杯茶来。 待到他端着茶回到了姚珊的床前,却似乎有些犯了难。然则看着她那个样子,只略微犹豫了一下,便靠坐在了她的床前,端着茶送到了她的嘴边,竟似乎是要喂她喝下。 姚珊其实早就觉得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这时候便也顾不得注意是不是合规矩了,很自然地便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一杯茶下肚,嗓子总算是好了不少,勉强可以继续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了。故此,她便接着道:“看二爷这样子,也定然是跟我一般,被困于此的了。” 这话一说,柳湘莲的表情倒是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地,便又恢复了原状,淡淡道:“看起来你也并不蠢钝,却如何,还是着了他们的道儿?” 姚珊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道:连二爷你自个儿都这样了,还有功夫嘲笑我,真是说你啥好啊……不过,面上当然不能这么说,故此,便只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没想到,越是如此,那位冷面冷心的柳湘莲,反倒是自己说起来了。原来,这里竟是皇家的一个偏僻地方的小庄子。她帮着七公主诈死的事儿,那边那位早就知道了,就等着她们放松了警惕之后,再伺机行动的。这一回等着她们从四皇子府里头出来之后,自然立刻就动手将她们一网打尽了。 姚珊细细听着他说,见他说到这个的时候眉头微皱,还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声音道是“而且他们这回派出来的人,都是些扎手的”便也大概猜中了他为何也会同他一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心中不由得一动,鬼使神差地道:“如此说来,此番倒是我连累了二爷了。” 柳湘莲听得她如此说,倒是不由得一愣,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道:“倒也不是这么一说儿,左右是那起子人卑鄙无耻,用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方才着了道罢了。” 姚珊见他如此,愈发笃定了他是因着她才落到了如此的田地的。再想着他们此前的那几次接触,也是因着她的安危受到威胁,他便会立刻出现。她的心中不由得便很是温暖,看着他的目光也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这么一来,倒是弄得这位柳二爷,愈发有些不自在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何,他那靠过来的身子,倒是一直都没有挪开。姚珊便也就装作没有看见,没有拆穿他的欲盖弥彰。 有些事,即便看破了,也还是不说破的好。 毕竟现在,可是大家一道儿,身陷囹圄的时候。 一想到这个,她便立刻收了心思,一面继续向着柳湘莲了解他知道的情报,一面试着积攒力气看能不能动动身体。无奈,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有什么效果,倒是把自己弄得一头大汗,也是让她有些上火了。 柳湘莲见她如此,便又转身去那床头的小桌上摸索了阵子,又弄了一杯凉茶来,她喝着,总算是没有那么焦躁了。 只不过,对这药物,她也是无计可施,喝水、吃饭、甚至出恭,都只有靠柳湘莲帮忙。几日下来,她已经由最初的脸红心跳,直接过度到了没脸没皮,就好似从热恋的少男少女,直接变成老夫老妻一般了。 左右这不大的庄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油盐米面,乃至鸡鸭鱼猪牛羊都不缺,但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她还是整个儿软趴趴的样子,若是不依着柳湘莲帮忙,恐怕,她就算是不饿死,也一定会渴死在床上的。 索性,那药效再是凶悍,也总是有个时限。三日之后,她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五日之后,总算是能够下床了。到了第七日,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 而柳湘莲,却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 这个症候,竟似比她自己的还要难办。 只因姚珊早在她能坐起来的时候,便不顾他的挣扎反抗,给他诊过脉了。结果,脉象显示却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他明明就是一副虚弱不已,一阵风就要吹倒的模样。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的功夫也完全施展不开了。 姚珊看到他这个样子,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后世小说电视里常常看到的那些桥段来。武林高手被人制住了穴道,或是用了特殊药物,导致武功全失的场景,可很是流行的,莫非,这红楼的世界里头,居然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相像不能,但是,想到那一回梦游警幻仙境,还有甚么神仙道士的故事,她觉得,再加点儿穴道、武功、奇药甚么的,就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反正,这是个神奇的世界,那么就还是用点儿神奇的办法罢。 等到能动了之后,她摸出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小小的古镜,选了个晚上,在自己的身上先做了个试验。 即便这庄子没有其他人,柳湘莲还是恪守着礼节,绝对不会跟她在晚间单独共处一室。故此,姚珊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自己折腾。 她记得这古镜有静气凝神的作用,小时候为压制她的“小儿夜惊”症候起到了十分巨大的作用,这一回,便就看看能不能再出点儿什么其他的奇迹罢。 研究了半个晚上都没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后,姚珊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干脆地将古镜贴在了自己的心口。然后努力摒除了杂念,想着看能不能重新进入警幻仙境,却不料,这一回,歪打正着地,竟然还真得让她撞着了。 第95章 九十五重游 姚珊才将那面小小的古镜贴在自己心口,便觉得整个人霎时间就宁静了下来。耳聪目明,灵台如明镜一般,是说不出的舒服好受。很快地,她渐渐地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恍恍惚惚之间,居然又似上一次梦游太虚幻境似的,灵魂破体而出,顺着一道炫目白光的引领,飘飘荡荡直向着一处地方而去。 因着有了上次的经验,姚珊此番倒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轻车熟路地顺着那光芒的引领,晃晃悠悠地往前边走。然则,走了没多一会儿,她便发现,这一次的梦游,又同上一次的,大有不同了。 且不说上一次来引导她的正主儿是痴梦仙姑,便是连沿途所见也都是些瑶花奇石、珍禽异兽之类的稀罕玩意儿,更不要说最后去的那太虚幻境之中那一片洞天福地的模样了。然则这一次,不但没有什么仙子来引导她,一路上看到的,也都是些穷山恶水、猛兽毒虫,不似去个人间福地,倒像是奔赴十八层地狱的模样。 只不过,虽然周边环境很是恐怖,但那引着她的白光却仿若有灵性一般,自始至终都庇护着她不被周边的东西侵害。故此,她撑过了最开始的那一点子惊慌失措之后,便也就淡定了下来。虽然还做不到惬意地欣赏沿途那些“风景”,但也总算勉强不再那么心惊肉跳了——只要努力把这一切都不要当真,就可以了。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这些景色到底还是没有上一次的那些东西赏心悦目,她用尽了全力,也不过才勉强做到不当场落跑,这种状态便注定会让她觉得时间分外难熬了起来。好在,就在她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她终于脚踏实地,落入了一个勉强算是个山门似的东西前面。 这东西虽然看着好像个山门,但其实不过是两块巨石中间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刚刚好能够容纳两三个人并排入内。周围怪石嶙峋,不知道什么怪鸟不时展翅低空掠过,黑鸦鸦的,还发出奇怪凄切的鸣叫,无形中就让人心中发颤。 姚珊将手放在心口的古镜上,深深吸了口气,略微收摄了下心神,这才定睛朝着那石头山门看去。却不料,上面居然也写着几个字,道是:迷津难渡。 这几个字看着倒是有些眼熟。姚珊盯了几眼,方才想起来,原书中贾宝玉同秦可卿做成好事儿之后,相携着游玩的时候,便是一路游玩到了这迷津之旁,还被警幻仙姑给推了进去,魂魄这才回到了本体,倒是一枕黄粱,须臾梦醒,不然,还且得睡着呢。 想来,这迷津,便是此处了。上一次她来逛了半天都没机会看到,没想到,这一回,却是歪打正着地见到了。如此,她倒是意识到了,自己这是从太虚幻境的后门进去了。想来“不请自来”的客人,就是这种待遇了,就是不知道里头的主人们见了她,会不会不大欢迎了。姚珊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自我解嘲地笑笑,然后抬脚往里头走去。 一进了那个山门,眼前的景色便又是一变。如果说,外头是看着让人心惊肉跳的穷山恶水的话,那么里头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了。谁也想不到,那么样的一个人间仙境,背后,竟然却是如此恐怖的地方。 那山门之内,果然有片十分宽广的水域,黑漆漆的,轰然作响,透着一股子让人胆寒的幽森恐怖之意。想来,这便是那传说中的迷津了。姚珊小心翼翼地走至那片水域附近,果然觉得那幽森恐怖之意更甚,便是她在古镜的庇佑之下,也不由得打起冷战来。最可怕的是,那迷津隐约还有回声,竟然好似是要吞噬人心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这种情形之下,要近距离地仔细查看是不可能的了,姚珊只得连忙后退了数步,才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来。只是,即便是如此,她也没法子离着迷津太远。因着这山门之内,除了那看不到边界的迷津,旁边就只有峥嵘的山石,连有个站立的地方都很勉强,更不要说是要保持什么安全距离了。 姚珊无奈之下,只有贴着山势,缓缓地朝着里头挪动,毕竟这里应该也是太虚幻境的一部分,往里头走走的话,说不定很快就能回到上一次去的那个洞天福地里头去呢。 她一边费力地挪动着身体,留意着不跌落下去,一边仔细地寻找其他路径。其中各种艰难困苦,真是好好地挑战了一番她的极限。好在,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她总算是在乱石堆中发现了一条看上去方向是远离迷津的小路。 姚珊心中一喜,连忙小心地朝着那条路挪去,又穿过了几个石洞、石廊,竟然真被她走出了那可怕的迷津区域。眼前的,虽然不是那日的洞天福地的模样,也总算是正常的山石楼阁,好歹不是穷山恶水了。 只不过,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压根儿就好似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姚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转过了回廊,便看见一处石碣,上面书写着两个虬劲的大字,道是“命库”。 姚珊心中一凛,方才停下来踌躇时,却见那石碣旁边一扇石门已大开,倒似在邀请她入内一般。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抬起腿,迈了进去。 进入这石门之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里面的建筑既不恐怖,也不繁华,照旧是个中规中矩的样子。沿着石头回廊走了片刻,便见到数十间屋宇一字儿排开。上面书写的是“金陵”、“扬州”等地名。姚珊看着这些东西,倒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些熟悉,心中似有所感,没有迟疑多久,便选了间屋子,推门进去了。 她选的,当然就是“金陵”。推门进入其中,发现与寻常的屋宇不同,没有桌椅榻几等物,只有几个与屋顶平齐的大橱,上面也各写了一些小字,她一一看去,果然见到也写着“春啼司”、“秋怨司”等字样。于是她也再不耽搁,径直选了那“薄命司”的橱子,揭开了标签看。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簿册,她拿了一本,见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便翻开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里面的画与字竟然都有些模糊,好似在不停地变化着一般。 她十分惊诧,无奈越是想看,越是看不清楚,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只好换了一本来看。按着次序,这次拿出来的是“金陵十二钗副册”。这本册子一拿出来,动静就更是大了。甚至她连碰上去,都觉得有些头晕,就好似那东西自己有了灵性,在拼命地抗拒着她似的。 姚珊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也只好死了心。再联系上次到访太虚幻境的情形和自己素日所为,忽然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莫不是因着她这个变数,书中诸人的命运都有了变化不成?这么一想,倒也明白了不少事儿。而为何这些册子如此抗拒她,也就解释的通了——既然她有能够影响诸人命运的能力,那么直接接触这些命书就不大合适了。万一因为不小心在上面留下了不该留的东西,铸成大错,就不大好了吧。 这么一想,她反而也就真的不敢再乱动了。左右这些命簿,都是中等和次等女子的命运,想来是因着她这番下世,根本就没有按着剧本来,所以对她们的影响,就难免大了些吧。好在,还有上等的女子没有看。说实话,她现在也挺想知道,自己那么一搅合,把正经十二钗们的命运,搅合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这里,姚珊便径直朝着橱子的最高层伸出了手,若是她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放着“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簿子。她心中是这么想的,但是,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上面乃是“金枝玉叶宝册”。感情,皇家女眷们的也在这个橱子里头,倒也是个意外的收获。想来她的力量,对这个等级的人的运数影响不大,这一次倒是很轻松地就查看了。上面果然有她当了几天的陪读认识的几位公主们的运数。那七公主,果然是个早夭的,不过,那副图只得一半,另一半也画的十分模糊,颇有几分深意,想来,原本这位殿下也不过就是个诈死的吧。 因着本朝公主们并不多,故此,姚珊只花了片刻的时间就把金枝玉叶们的命书看完了。跟着,她就放下那本金灿灿的册子,自第二层拿了另一本来看。一看那封面,她心中便是一喜,果然,这终于便是她要看的那一本了。不知道,十二正钗的姑娘们的命运,因着她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还真是有点小期待呢。 她一面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面缓缓地翻开了那册子,谁料刚刚打开,便觉得一道白光铺面而来,竟然仿若有实质一般,打的她面目剧痛,只得惨叫一声,放开了手。 谁知道这不过才只是个开始,那白光逼退了她之后,还不肯善罢甘休,光芒竟然愈发大盛,只将她逼出了屋室,直朝着山门之外摔去。姚珊看着情况不好,竟似要把她往迷津那边儿丢过去的趋势,不由得慌了神。慌忙握住古镜时,虽然觉得心中稍安,却仍是不能抵消那白光之力。 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时,眼前却忽然转出来一个白衣的少年。那少年唇红肤白,眉目如画,风姿卓绝。手里拿着两股宝剑,只轻轻一挥,便将那白光打散,然后伸手拉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姚珊心中大喜,忙抓紧了他的手,正待道谢,却听得他冷冷道:“此间已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回去罢。”然后竟然便就放了手。 姚珊猝不及防,再来不及脱身,直直地朝着迷津之中摔去。即将落水的时候,脑中却忽然灵光乍现,想起那少年的名字来。死命喊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黑暗冰冷的液体浸没,霎时间便失去了知觉。 第96章 九十六诉情 且说姚珊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一叠声地叫喊了起来,偏偏喊的就只是一个名字。柳湘莲本就在旁边坐着,远远看着她的,她这会子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听见了的。于是等到姚珊彻底恢复了清醒、睁开了眼睛的时候,就正好见到他看过来的充满探究的眼神。 她原本还有些茫然,然则见到他守在自己旁边,此前那点子从梦境之中带回来的惊慌便似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 虽然她早知道这“太虚幻境”之事本就是玄幻之极的,在里头经历的事儿当然也就是真真假假,仿若梦境的。但真的去了那里头走了一遭儿,她才发觉,即便是做梦,做到了噩梦也很是难过的,更何况最后那个场景也实在是太逼真了。特别是最后出来的那个少年,他救了她,最后关头却又放了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着实是让人费解。 此刻醒来,她虽然已经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太清楚,却仍记得他的名字。好似,她真的有前世,前世也真得认识他一般。 因着想起这个事儿,她不免又陷入了沉思,连柳湘莲给她端来的那一杯水都没看见。直到他实在看不下去,轻声咳嗽了声,才让她回过了神来。 姚珊抬起头,看着他愈发疑虑的表情,不免有些尴尬。当即也不再多想,一面接过那杯水,一面垂首道:“方才做噩梦了。” 这话一说,柳湘莲忽然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姚珊听了这话,脸愈发烧起来了。她猛地喝了一口水,却因着喝得太急而差点儿呛到。她咳嗽着,正要说点儿什么岔开话题,却忽然听见柳湘莲继续道:“你梦见的就是他?” 姚珊有些奇怪,但是见到他一脸正色,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是在乎,便也就老老实实地坦白道:“正是他。” 柳湘莲的面色便得便更是奇怪了,他微微蹙起了眉尖儿道:“怎么,梦见了他,于你,是噩梦?” 姚珊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却又点了点头,看着他愈发奇怪的表情,自己也有些诧异了起来。这位柳二爷平素是很少有什么表情波动的,这一回却竟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频频“变脸”,虽然说暂且还看不出其他的情绪,但姚珊倒似是在那愈发里头看出几分不悦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了这位爷,最近也实在依仗他许多,便就陪笑着道:“我梦见我去了一个地方,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救了我,但是,最后,他还是没有拉我上去,而是放了手。” 她说到这里,便见到柳湘莲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下,愈发诧异了起来。不过,看到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再想到梦中的那件事,她便也忽然有些不好受起来。便也不再多说,只笑道:“然后,我便醒来了。想来,也不能算是噩梦,好歹,人是没什么大碍的。” 柳湘莲听了她这话,沉默了半晌,方才淡淡道:“这倒也没有甚么。只是,你可知道,我的表字?” 姚珊愣了愣,想着大家昔日虽然有着同门师兄妹的情谊,却自来也没有多少交集了。不要说表字了,若不是她前世里多读了几遍红楼,恐怕,连这位二爷的名字是哪几个字都搞不清楚的。 然则,男子的表字,不是只有挚友兄弟同僚之类的才会互相称呼的么?他这么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莫非? 她不知道怎地就想起了贾宝玉给林妹妹取字的事儿来了。再想及“待字闺中”的含义,脸“腾”地就红了。 那柳湘莲见到她如此反应,也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本是冰雪聪明之人,一下子便就明白了姚珊为何脸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是唐突了——这么问一个姑娘,实在是有些失礼。想到其中的含义,竟似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角落。使得他也略微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左右,这一回,他想放纵下自己的心,真正为自己做件事儿。 于是,满面通红的姚珊,还没等缓过神来,便听见他起身离去的声音。她暗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不由得便呆呆地盯着他挺拔俊逸的背影看。她本来觉得他是要径直离去的。谁承想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竟然又忽然转过了身来,正好撞见她看他的目光,便也就是一愣。 四目相对,竟似有些心意相通之感。柳湘莲微微一顿,便又大踏步地转回了身,静静停在了她的面前。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姚珊只觉得脸又开始发烧,正待要移开视线,却忽然听见他说:“潇华……” “是我的表字。” “你叫的是我的名字。” “但是,你梦里的不是我,因为,若是我,我是绝对不会放开手的。” 他平素说话不紧不慢,仿若清泉流淌于石上,分外动听。此刻这几句话说出来,却如明珠落入玉盘,一气呵成,虽然略嫌急切了些,却也格外动人。 姚珊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却偏偏将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见人表白,但是,却没有一次能有这样面红心跳的紧张,若是她还能分心自问,那其中,竟也有一丝淡淡的甜蜜。 这一位可是冷面冷心的柳二爷。此刻,居然对着她说出如此甜蜜的情话,简直比铁树开花还要稀罕,以至于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而柳湘莲显然也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事儿,说出这样的话。净白如玉的脸上,也显出了几丝红晕来。他轻咳了一声,便从怀中摸出一块玉来,放在了姚珊的手上,闷闷地说了声:“好好收着。” 便就掉头离开了。 姚珊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些像是“落荒而逃”的样子。她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不由得笑了起来。心中,到底还是泛起了些甜蜜。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早已经渐渐抛开了初时的偏见,也佩服起原主尤三姐妹子的眼光来——不论她为人如何,性情怎样,这选男人的品位,还真是不错的。 这柳湘莲,真真是个妙人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口气表白了,说了那么多话有些羞涩。柳湘莲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怎么出现。直到快晌午的时候,才敲门进来,却是又端着几样饭菜进来了。 已经有些饿了的姚珊对此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因为她的活跃,表情本来还有些别扭的柳二爷很快也放松了下来。并且在她的盛情邀请下坐下来一同吃了饭。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的相处就很是自然了。 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儿,两个人之间也愈发默契了许多。很多事情,也不用再装着礼教规矩那套了——左右,这庄子上只有他们两人,就是随意了些,又能怎么样?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是未知数,再说了,就算能活着离开,他们孤男寡女地相处了这么久,怕是只有相互祸害这一条路了。 倒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正好赶上,他已经不是她讨厌的类型,而且,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让她很安心的存在了。 想必,他今儿这么说明白了,也当是如是想的罢。 因着柳湘莲将他的随身玉佩给了出来,姚珊依着规矩也要给回礼的,不过她身无长物,略想了想,便解下了颈上的古镜给了他。 他郑重地收好,继而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我的兵器被收走了。不然,那一对鸳鸯剑,正好可做凭证,倒是比这些物什更合适些。” 姚珊便也笑道:“我觉着这东西便很好,左右不过是个物件儿,若是你有心,便是什么都没有,或是只有一片树叶子都好。若是你无心,便是将天下间的宝藏搬来,又有何用?” 柳湘莲听到她这话,倒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面色却很是凝重:“我既然说出来,自然便就作数的,三妹妹你若是不信我,我便……” 他那样子竟似要当场起誓,姚珊却忙拦住了他,笑道:“二哥哥不必如此,我自然是信你的。不过只是说我觉得凡是你给的,凭它是什么,都是好的罢了。” 她说道这里,看着柳湘莲的神色竟立刻缓和了不少,便忍不住又看着他笑道:“原本二哥哥最是个冷面冷心的,如今却变得如此模样,若是师父和冯师哥看了,定要好好嘲弄你一番了。” 柳湘莲微微一笑,并不反驳,然则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 姚珊知道他必定是想起了自己同他被困在此处,而师父和冯紫英等一干人都在京城之中,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心中担忧。他是如此,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是他们忧虑也是无用,被困在这个地方,哪里都没法儿去,只有静待消息罢了。 这一日便如此过了。次日一早,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那样殷切期盼着的消息,竟然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了。 第97章 九十七脱险 九十七脱险 姚珊同柳湘莲被困的这个小庄子,平素里总是异常安静的。谁料这一天一大早,便听得外头“乒乒乓乓”地一阵乱响,竟似燃着了一车火炮一般,让人心里发麻。 姚珊同柳湘莲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发现了几分疑惑。然则,等到柳湘莲起身要去查看的时候,姚珊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二哥哥且不要轻举妄动,咱们现下若是遇到那边儿的人,可是半分抵抗之力都无的,不若……” 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只附在柳湘莲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听了之后,面色微沉,但终究抵不住姚珊含笑央求,只得叹了口气道:“好罢,且听三妹妹的便是。” 他小心地将她扶起来,按着她的吩咐将屋子中的生活痕迹简单处理了下,便同她一起藏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不算慢,但那些人来的似乎更快。几乎是刚刚藏好,他们便见到远远地,有一队人马已经朝着这小庄子来了。 姚珊原本以为她要跟柳湘莲被困死在这个小庄子里了。这些日子以来,这庄子如同个鬼城一般,从无一个人影出现。这会子见了这么许多人,虽然心中燃起了些希望,却也更是充满了警觉。 并不是谁都那么好运地能够“逢凶化吉”的,更多的,不过是“祸不单行”罢了。若是被发现只有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男女在,恐怕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以柳湘莲的气性,是不可能不战而走的。但既然姚珊开了口,他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不过,这种躲在暗处不敢出来的事儿,想来他是第一次做,故此,对他那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气愤而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的事儿,姚珊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事实上,她也没有功夫去管柳湘莲如何了。因着外头的人马,这个时候已经杀进了庄子了。姚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透过木柴的缝隙朝下看去。 她为自己和柳湘莲选的藏身地点,是庄子里头一处较高的地段,外面堆积着不少柴禾杂物,虽然就在一晃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但越是如此,寻常的人却越是不会留意这种地方。 再者说,那些柴禾杂物堆积的虽然乱七八糟,但中间的缝隙刚刚好可以让他们有不错的视野可以观察外头的情况,却又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用来“窥探敌情”,最合适不过了。 只是,虽然看得够清楚,但是来的这些人,姚珊却是一个都不认识。不过看他们的装束,却似乎不是官家的人。她心中疑虑,却不敢就这么走出去,还是那个打头的少年在庄子里转了两圈儿之后,大声喊道:“尤三姑娘可在?我是薛家太太派来找您的。” 姚珊看了那少年半晌,忽然发现他身上带有薛家的徽记,这才恍然大悟,正想站起来答应时,却忽然被柳湘莲拉住了。 便是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队人马也冲进了庄子。这一队人并不算多,皆着普通人的服饰,虽然这里头的大多数姚珊也不认识,不过,定睛细看之下,那打头儿的,她却是认识的。 翩翩少年,容色艳绝,赫然竟正是那位许久不见了的表哥余似锦。 看到这位出现,柳湘莲也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然则握着姚珊的手,却不由得更紧了。姚珊因着注意力都在关注这两队人马的动向上,故此也没发觉,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倒是沉的住气了。本就不必柳湘莲拉她,就已经能够继续蹲着不动了。 说白了,最近被坑得多了,她不由自主地也谨小慎微了起来了。若是这两队人马只来了任一一队,她都会觉得是来营救自己的。但,若是两队都来了,这事儿就透着些诡异了。 不会是那么巧,两边儿完全不相干的人马都得到了同一个消息吧?还偏偏都赶在一起到了? 要说这后面没有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她简直不相信。 她这里想着这些事情,柳湘莲在一边儿的表情却也有些凝重。只不过,因着姚珊想得投入,根本就没往他那边儿看罢了。且说这么个功夫,那边儿余似锦也已经下了马,朝着带了薛家徽章的少年拱手施礼道:“敢问这位兄台也是为了尤家三姑娘来的?” 那少年也慌忙拱手回礼道:“兄台客套了。在下李凡,乃是薛家的远亲。此番正是为了薛家婶娘所托,来此寻尤家表妹的。” 余似锦听着前面的话,倒是还好,不过到了听见那“表妹”两个字儿,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不悦,然后却笑着道:“原来是李兄。若是没记错,李兄乃是今科的乙榜举子罢?” 那叫做李凡的少年微微一笑,谦逊地道:“小弟愚驽,不过忝列末尾罢了。倒是兄台看着气质高华,必非池中之物。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余似锦微微一笑道:“鄙姓余,名似锦。” 他话音方落,那李凡的眼睛立刻亮了。几乎要拉着余似锦的手,无限崇拜地道:“原来是余兄。早就听闻金科解元乃是仪表堂堂、文采斐然的佳公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也已是久仰余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还望余兄不弃,念着同科之谊,大家交个朋友。” 余似锦当然也跟着客套了几句,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交谈了数句,便就似多年好友一般地熟稔了。这个时候,就到了说正事儿的时候了。 听到余似锦说起也是为了寻找尤姗姑娘而来,并且,他才是尤姗正经的表哥,那位薛家表少爷李凡却也完全不觉得尴尬,反倒因为有着这么一个共同的“表妹”,而同着余似锦更加亲密了起来。反倒是让不知道怎么有些存着些莫名火气的余似锦有些不好发作起来。 到了最后,这两位是完全的相谈甚欢的模样,竟似完全忘了,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因着这时候不短,姚珊虽然说是练过几天武,但到底还是比不过如同柳湘莲等人一般的练家子,体力远远不行,就这么着蹲了一阵子,她便觉得脚有些发麻,险些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好在柳湘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这才避免了狼狈跌倒在柴禾的命运。不过,也是这么一来,她才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姿势,实在有些太过暧昧了。 两个人本就挨得极近,只不过先时各有所思,没注意罢了。这会子反应了过来,倒是一人弄了一个大红脸。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红着脸,相对无言,沉默以对。 最后,眼看着已经惊动了底下的那两队人马,在这么胶着下去已经不行了的时候,还是柳湘莲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倒似让这气氛更尴尬了: “三妹妹你且先独自出去……我便先退出去,若不然,恐于妹妹闺誉有碍。” 姚珊看着他直到说这话的时候,还紧紧拉着她不放的手,嘴角不由得暗暗有些抽搐。她含笑看了柳湘莲一眼,点了点头。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无比灵活地挪走了。不想,他不过才挪了两步,便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回府之后,我定然尽快来提亲。你……要等着我。” 姚珊一愣,却见他说完这句话,连耳朵下面都红透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不由得暗自发笑,心中却觉得很是甜蜜。三姐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位二爷好好调[教一番,当真是让人十分惊喜。既然如此,便就这么着罢。 目送着他消失不见了之后,姚珊又等了一小会儿,估摸着他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朝着那两个站在下面静静仰望着她藏身的这块儿高地的少年挥了挥手: “表哥,我在这里。” 那两个少年年纪仿佛,连动作都是差不多的,却是各有风姿,带着些让人目眩神迷的魅力。只不过,摸着手中的那块玉佩,姚珊的心却已如止水,不会为他们再起波澜。 所谓的心有所属,大约,就是这么样的一回事儿罢。 于她来说,还真是件十分新鲜的事儿呢。 只是想不到最后阴错阳差的、她的终身居然还是落在了她最开始的时候最想要逃离的那一位身上,真是不可不信缘了。 她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回,只笑着迎接了表哥们的救助。简单陈述了她这些天的遭遇,也无非就是被莫名其妙地暗算了,在这庄子里醒来,然后挣扎生存什么的——当然,柳湘莲的事儿是没有提的,虽然她觉得就算她不提,也有人猜得到,但猜得到,和她自己坦白,那是两回事。 于是,整个回府的路程,姚珊就在表哥余似锦一路黑着脸和继续莫名激动地膜拜着他的李凡少年微红的脸庞交相辉映下,度过了。 有这两队人马护送,当然是安全的紧的。到了尤府,早有人迎接了出来。却是一家子三口人,外加已经出嫁的大姐尤氏和外甥贾苏一起。可见,这事儿确实惊动很大。 还没进内院儿,尤老娘已经哭着一把将她搂住,尤二姐也眼角含泪,倒是大姐尤氏见着余似锦和李凡还在,到底是顾忌了些,一面让人将母亲妹妹们护送进内院,一面亲自带着贾苏陪着尤老爹将那两人让进了待客厅。 她将这些安顿好了,方才带了贾苏回到内院,想看姚珊的情况,谁知道还没进屋,便听着前头有人传话儿:“林家同薛家都有帖子来了。” 第98章 九十八提亲 姚珊进得了屋内,一边儿被热泪盈眶的小桃和胡嬷嬷麻利地服侍着沐浴梳洗,一边儿被母亲尤老娘和姐姐尤二姐眼泪汪汪地盯着看着——当然,她还得一边儿跟这些急坏了的亲人们讲述这些日子在外头的遭遇。 她当然也是没有暴露跟柳湘莲孤男寡女地相处了这么久的真相的。对于原装土著的老娘和二姐姐,甚至是从小服侍她的小桃和看着她长大的胡嬷嬷来说,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即便是实属无奈,也还是徐徐图之罢。总归,看他临走时候的那个样子,是要来提亲的。既然如此,这也就算成个“善意”的隐瞒吧。 独自一人在鸟不拉屎的小庄子里混了那些日子这事儿,果然是十分催泪的。一屋子的女人又是哭个不住,姚珊虽然泡在热水里,也被她们弄得浑身发冷。直到看见大姐尤氏进了屋,她这才缓过劲儿来。 尤氏自然也是将她搂在怀中,好生安慰了一阵,又劝慰了尤老娘和尤二姐一阵子,一家人总算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姚珊方待喘口气,却见到尤老爹急匆匆的冲到了屋内,又是拉着她一阵上上下下地看。那紧张的样子倒是把尤老娘和姐姐们都给逗笑了。 姚珊却很是感动,又好好同老爹将这些天的遭遇说了说,再三表明这只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被牵连事件,这才总算是把这事儿给揭过去了。 这个时候,倒是觉出他们这一家子人都挤在尤老娘这一间屋子里,倒是显得小了。尤氏提了一句,让奶娘抱着贾苏先去隔间房子里安置睡了,一家子人这才一道儿移至外头厅中坐下,又教下头人上了参茶来,让姚珊好生喝着,一道儿说话。 原本也是想着让姚珊吃点东西歇歇的,但她再三表示来之前还吃了一只鸡,而且今儿自晨起睡到了晌午之后,大家总算是消停了。不过,看着她的眼神儿却有些扎眼了。特别是老娘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目光,更是十分醒目。 然对这一切姚珊却只装作没有看见,转头,就见尤氏已经在问尤老爹余似锦和李凡的事儿了。 姚珊这才想起来,自家老爹好像是被安排去接待她的那两位救命“表哥”去了的。看着他这么快就回了内院,想来,这两位表哥是被他随意打发了的。也不知道,余家和薛家,对这事儿是怎么看的。 她心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听见外头通传说,余家有帖子送到了。尤老爹还不觉着什么,尤老娘的面上就显出一分喜色来了。再转过头来看着姚珊的目光,便也就分外热烈了起来。 姚珊先时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想了想余似锦现下的身份,就立刻恍然了。她老娘这是想要让自己当举人娘子的意思了。可惜啊,他终归是晚了一步了,想来,这辈子,她是无福消受了。 想到柳湘莲虽然样子长得不错,人也是个有能耐的,可惜到这会子了还基本是个白身,姚珊心中不免暗暗对老娘觉得有些抱歉。不过这些个弯弯绕绕,她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的。说到底,她还是想跟柳湘莲好好过日子的。若是这种“私相授受”的事儿被家人先知道了,不说是颜面扫地、从此抬不起头来,但总归也是不大好的。 虽然说这事儿可能也瞒不了多久,但是能瞒住一会儿就是一会儿罢。一想到当时余似锦看着她的眼神儿,姚珊不免就垂下了脑袋,心中有些忐忑。 谁想,这余家的事儿还没完,却见到尤氏已经扬了扬手里的两个帖子,朝着她笑道:“可巧儿方才进来的时候,底下人递上来的,我看娘和妹妹们都忙着,就顺手儿给递进来了。” 尤老爹还在看余家的帖子,听了这个话,也不看了,倒是开始看起姚珊来了。尤老娘先还没回过味儿来,这会子看了尤老爹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的呢。于是便也拈着那两张帖子看了看,朝着姚珊笑了起来。 这么一来,倒是再没有半分儿此前的悲切了。这也难怪,女儿不但没事儿,居然还好似走了桃花运一般,四处都有人关心着、惦记着,还有啥好悲伤的。还是早点儿定了亲出宫待嫁吧,离着宫里头那些事儿越远越好。 经过姚珊被无辜牵连进了宫里头的事儿之后,尤老娘和尤老爹早就商量过了,他们俩一致同意只要姚珊能好好回来,就立刻给她相看,早早把亲给她定下,等到及笄,就立刻发嫁。 在宫里头当差虽然荣耀,那也得有命在才算数不是?这还没怎么着,就被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一晃那么多天没个下落,老两口儿真是对着无语凝噎,眼泪都要哭干了。这会子闺女好不容易回来了,可得要好好看住了,那宫里头的差事儿,能不做就还是不做了。 原本也没想着这么急,但是既然有意思的几家儿都派了人来,就顺便相看了罢。尤老娘拿了这个主意,虽然当时没说话,但是当天晚上就问过了尤老爹,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老娘心中想些什么,姚珊是不知道的。依着她的性子,便是猜到了,也只做不知,只一径陪着亲人们说话。说着说着,她却见到大姐尤氏面上似隐约有些愁苦之色。有心问了两句,却教她给岔开了话题。姚珊便知道她大约是遇到了难事儿了。算算时间,想来也是快到了甄家出事儿的时候了。只不知道,这回宁国府是大姐尤氏掌家,可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去。 尤氏又陪着她们说了会子话,见天色不早,便就要回宁国府去了。尤老爹心疼长女,巴巴儿地跑出去安排车架。姚珊也执意起身相送,尤氏推托了两句,便也拉着她的手一道儿走了几步。姚珊瞅了个空子,到底还是越过了母亲和二姐,悄悄地跟她说了两句话。也无非就是“远着些是非”,“不要接什么烫手的山芋”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不过,看着尤氏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姚珊便知道,这位大姐可不是个白给的。想来,是听进去了。只要听进去了,大约就还有的转圜。 说完了那两句话,姚珊看着后边儿尤老娘、尤二姐小心地看着奶娘抱着贾苏,还有几步才追上来,便终于还是小声跟尤氏说了句“若是事情不好,大姐姐还是早早预备起来罢……祭祀用的房子和地,凭什么都是不会丢的,大姐夫是个不于这些个事儿上上心的,大姐姐总要为苏哥儿多想着些。”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她自小的时候便是个明白的,这一回又遭了这么大的罪,便是有些个惊人之语,尤氏便也当她是受了刺激,大彻大悟了。倒也并没有觉得她这话有什么不妥当。她平素最是个稳妥仔细的人儿,这回被姚珊忽悠住了,也不过只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贾家的日子实在是难过。 一想起家里头的事儿,尤氏便只觉得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东宫那一位刚起来又狠狠地摔了下去,这一回看着样子是彻底地没有什么希望了。她原本就劝着贾珍远离那些事儿,偏偏他能耐没多少,还最是个心大的。正道儿上插不进手儿去,便“独辟蹊径”地将那一个活菩萨似的媳妇儿给弄回了蓉哥儿屋里。这也就罢了,他自己个儿还不知死活地不时去招惹,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好在那一位虽然身份上讳莫如深了些,但人还是知礼识相的,到底没闹出什么来。不然,她就算是拼着脸面不要,也不能就这么忍了。 不过,她心里到底是膈应的。只是,那边儿一出事儿,家里就要弄死人家姑娘,也忒不厚道。再说了,不过是个没上玉牒的外室女儿,恐怕上头根本没人注意。想着四皇子那头儿似乎跟自家这小妹有些交际,或者事情也不至于那么遭。不过,既然方才妹妹都这么说了,那有些事儿,还是要提前预备着了。 尤氏打定了这个主意,看着姚珊的目光就不免带了几分感激。姚珊却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跟着后头赶上来的母亲和二姐一道儿将贾苏护着送上了车,又跟尤氏道了别,看着她们的马车朝着宁国府去了,这才转身回了内院。 因着尤老娘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便也不再跟姚珊废话,只打发她早点歇着,便带了二姐出去了。 姚珊不由得松了口气,但等到她次日起来,才刚刚梳洗了,便见到尤老娘已经带着尤二姐过来瞧她了。再去外头用过了饭,便被两个人拉着去外头逛。试了无数衣服首饰,折腾了大半日才回来,姚珊早就累的想睡了。这才有机会问起,尤老娘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尤老娘笑而不语,只陪着她闲聊了几句,又给她弄来了滋补的膳食,便又打发了她歇着。如此养了两日,总算是把她略有些憔悴的容色给养回来了。 于是,大批的探访者就开始登门儿了。先是林家的黛玉跟着默玉还有谢姨娘,然后是薛家的薛姨妈跟香菱。跟着余家的舅母和两个姐妹也来了。大姐尤氏却是没来,但两天之内,就接待了三波儿人马,也是够呛了。 偏偏每一波儿,还都说着差不多的话,那便更是有些难受了。姚珊有心想打探下外头的消息,刚露出个话头儿,便被尤老娘给掐灭了。姚珊无奈,不好公然忤逆了老娘,又恐牵连了她们这几家儿,便也就歇了心思。左右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她们这些人,只要没卷进去,就也不碍着什么。 姚珊看着薛姨妈的气色,想来宝钗在四皇子府上过得还不错,便就松了口气。再看着黛玉和默玉的身子骨儿明显也好了不少,她不免就也放下了心。想来,谢姨娘管照她们,还是不错的。左右没个主母在,倒也便宜的紧。只是,若要扶正,就不知道要多少时日去了。 想来是碍着她才回来家里,身子还没好利落,黛玉和薛姨妈两家子人都没有久坐,但余家大舅母苏氏可是比这两家都不同的。坐下来只望着姚珊,笑得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一叠声地只夸她,几乎要夸成了一朵花儿。 偏偏平时跟这位大舅母不大对头的尤老娘,这时候也和颜悦色了起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看着十分默契。 姚珊便在她们打量的目光中有些忐忑了起来,想着算起日子,这都已经过了三天了,怎么柳湘莲还不来。 再不来,可就晚了。 说不了,那大舅母已经拉了她的手,笑着道:“珊儿愈发出落得好了,翻了年儿,也就快及笄了罢?不知道,可说了人家了没有?” 姚珊抬头看着她慈爱的目光,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完了,传说中的提亲,来了。 她这里还没等扯出个僵硬的笑脸儿,却忽然听得外头有人通传道:“张家老爷来了。老爷请太太去前头说话儿。” 第九十九终章 屋内的女眷们一听这个话头儿,不由得都是一愣。尤老娘心中暗自觉得奇怪,但姚珊那大舅母苏氏可不是个白给的。她几乎是一听,便知道张友士是为了什么来的,当下面色便是一变。只不过,既然是尤老爷叫自家夫人前去,这个事儿,多半就已经做了七八分准了。 但是想想长子那日的请托,她没奈何地,也只有走这一趟。便是猜到了前头那位是为了什么来的,这会子也少不了再挣扎上一挣扎。因着实在不好陪着尤老娘去前头见客,便就拉着姚珊的手,继续亲亲热热地拉家常。 她开始问的还是些寻常琐事。到了后来,便开始问起了读书,写字,女红。姚珊看出了她要问什么,却也不说破,只含笑应答。苏氏无奈,看着这么干消磨时间也没有用处,便终于结束了兜圈子的事儿,径直问起了重点: “姗儿可说了人家了没有?” 姚珊对这个问题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不过她却装着羞怯,低头道:“舅母取笑儿我呢,我年纪还小,这些事儿,自然是要母亲做主的。” 苏氏看着她这样,心中愈发复杂。这话儿说得实在是得体,但是,偏偏她听得出来,这完全是客套话。若是说别人家的孩子要父母做主,那定然是没得说的。可这是尤姗,那就完全是要另说了。 谁不知道,这位尤家的三姑娘最是个有主意的。帮着家里家外的拿了好多个主意了,婚姻这等大事,想必心中也是早有了章程的,再依着尤家两老对她的宠溺,哪里还真轮的到父母做主? 怕是,早就心有所属了。 可惜她那位样样出挑的长子,这一回,到底是要落空了。 她对这个外甥女儿也是十分满意的,只不过,缘分这回事儿,当真是勉强不得的。她心中想明白了这一点儿,但情绪也还是难免低落,又陪着她闲聊了片刻,好歹撑到了尤老娘回来,这才告辞。 尤老娘回来的时候,当然也就带回了张友士这一次来访的目的——他果然是帮着柳湘莲提亲的。 柳湘莲自幼父母双亡,家中也没有什么亲眷,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张友士一个长辈还算够看,加上跟尤老爹又是旧友,这事儿让他来是再合适不过的。只不过,姚珊原以为太子出事,张友士必然被牵连了进去,只不知道,柳湘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到底是怎么将他给捞出来的。 尤老娘在前头见了张友士,当然也看见了柳湘莲。只不过,她到底还是觉得余家那边儿的前程好些。但尤老爹愿意,她当面儿也不好说什么,只说回来问问姚珊的意思,这才退了回来。 等到回到屋内,客客气气地打发了苏氏之后,方才跟着姚珊说起:“你觉得柳家的公子如何?” 到了这个时候,姚珊哪里还看不出来老娘的心思,她也不着恼,便就直接将柳湘莲的玉佩摸了出来,垂头道:“若不是他那日相救,母亲觉得,这么多天,我一个人能独自在那庄子里活下来么?” 尤老娘看着那个玉佩,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有心要问上两句,却又不好问。还是姚珊扶着她,柔声道:“母亲也不必如此。那柳家公子,算起来也是女儿的同门师兄,虽然出手救助了女儿,但一直以礼相待,并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但咱们家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家,故此,这亲事,女儿自己是愿意的。至于余家的表哥,自有别的缘分,还是不要耽搁人家的好。”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再多说的呢。尤老娘抱着她,不免还是落下了泪来,但是好歹,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次日尤老娘亲自回请了张友士,两家交换了信物,庚帖,这事儿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姚珊还奇怪自己怎么不必入宫,问了二姐才知道,原来她的差事早就叫尤老爹给请辞了。姚珊不由得松了口气,想来自家老爹是觉得闺女都要被炮灰了,还陪什么读,左右宫中的事儿多,太后等人也没功夫理会她这么个小参赞了。皇帝原本就不大待见她,这会子正因为皇子们不断闹腾的事儿震怒,便也就没功夫管这些事儿了。随便挥挥手,就准了尤老爹的求请,将姚珊给撸了下来。 姚珊心中大概猜到了这些,但到底是自家猜测的,做不得准儿。自从她被七公主的事儿给牵连进去之后,家里头对宫中的事儿,在她面前都是讳莫如深的,这会子屋里头只剩下了自己人之后,姚珊便再也忍不住,径直缠住了尤老娘和尤二姐,让她们大概给她说上一说。 这一说,便说到了晚膳的时候。 事情的真相果然跟她猜测的差不多。太子倒牌子了,八皇子也不行了,四皇子一派倒是上去了。 这算是大事儿。甄家已经被抄家了。贾家也跟着倒了霉,据说已经被训斥了几次。现下东西两府的人,都加着小心过日子。好在大姐尤氏有成算些,只闭紧了门户,不多生事。但听说西府里的几位倒是很能折腾的,这会子偏还赶着给宝玉相看媳妇儿。也不知道相看得如何了,只是听说,看了几户都不满意。姚珊倒是心中了然,想着这位二爷是要绝色的,还要不落凡品的,但这样的,不是已经有了人家,便是已经看不上他们家的门第了。 眼瞅着见弃于皇帝和四皇子,是没有个翻身的机会了。现在看着还算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在等死了而已。原来门第还差不多的,谁家傻到要把女儿嫁进去受罪。 按下贾家那一摊子事儿不提,却说其他几家。薛蟠已经说了亲,竟就是那李凡的姐姐。听说年纪虽然只稍微长了姚珊几岁,但却是个十分稳重的性子。看着也并不是多绝色的美人儿,竟将那薛大傻子整治的服服帖帖的,还不知道怎地查到了香菱的身世,将她放了归家,又替她寻了一门亲事,奉养她老娘。 对李氏这儿媳妇,薛姨妈满意得不行了。而宝钗已经有孕,听说已经封了个格格,正是得宠的时候,也到底让薛姨妈放下了心。便是黛玉,虽然年纪还不大,也已经开始相看了起来。当然不是跟宝玉了。听说,是林老爷给她选了个自己的得意门生。虽然不是世家出身,但身家清白不说,书也读的甚好。现已经连中两元,据林家老爷说,是有状元之才的,待到明年大比之后,便见分晓。 姚珊听着这些八卦,倒是觉得自己这一回出去,倒是错过了许多事。而当事人们来看望她的时候,却都没有提起,莫非是怕刺激到了她不成?倒也真是难得的体贴。 她们母女三人说着这些事儿,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就寝的时间。姚珊这才拉着二姐儿回房,因久未曾见,索性就同榻而眠,又说了好一阵子话。总算让她套出了话儿来。原来,那李凡是薛姨妈有意给二姐说合的。怪不得那日他虽然来得急,却也只说是薛家的,并没有要跟她牵扯的意思,原来,是存着这个心了。 姚珊想了想那日他的英姿,不由得笑着同姐姐恭喜。不管怎么样,那位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厮配了二姐,倒也算是一对佳偶。 事情都说开了之后,诸事的进展便很快了。 首先是二姐。因着她年纪本就大着些,又早已经及笄,有薛姨妈亲自出面保媒,李凡的姐姐薛李氏也亲自来了尤家相看了二姐儿一回,这事儿便进行的十分顺利。 李家同薛家家境仿佛,也是皇商出身,家中也是富裕异常的。只是李家只有李凡姐弟两人,李凡之姐嫁入了薛家,家中便无女主人打点,只想速速求个贤惠的主母坐镇。故此,尤家同李家换过了庚帖之后,便就很快定了婚期,正是三个月之后。 而姚珊同柳湘莲的婚期,却是定在次年三月,她及笄之后。 黛玉的年纪还小,定了那江家的公子之后,还要等上两年,到得她及笄之后再成婚。 好似一眨眼的功夫,几家姐妹便都定了人家儿了。听说迎春险些给定给孙家,还是尤氏多了句言语,说那孙家恐怕不是良配,现下旧世家都不大稳当,万一再有个什么,一家子都吃罪不起。这话倒是让老太太听了进去,转头命儿子将她配了个新贵,虽然穷了些,但听说人还上进。 倒是探春,终究还是被拿去和亲去了。听说走的时候,哭得什么似的。 自同柳湘莲的事儿定下来之后,两个人反倒不好见面了。只是她在意的事儿,他一件件都在帮她完成。她想知道的消息,他也一件件传递了进来。张友士已经被他从宫里头捞了出来,冯紫英和卫若兰听说也被自己家里训斥,回去装鹌鹑了。 因着柳湘莲不在,他们那一回少去了一次围场,就因着这么着,倒是免了一场祸事。虽然说不能完全撇清楚关系,但到底两家的老人出去,拼着脸面弄了一场,倒是把人给保住了。 所以说,这站错队的事儿,最是要命。能够缓过一口气儿来,想必日后,也能慢慢地好起来的。 姚珊便就什么都不想,只每日关在屋子里同二姐一道儿,赶制嫁衣。偶尔同黛玉走动走动,贾府那边儿,尤氏特意透出了话儿来,叫不要再去,她也就只好偶尔想到了什么,派人给姐姐送些东西了。 在等着出嫁的日子里,贾家的情形却是越来越坏。先是秦可卿终究还是“病逝”了,接着元春也“薨”了。然后,贾家就开始被抄家。好在,她叮嘱尤氏叮嘱的及时,宁国府整个被遣散了之后,贾珍没受住折磨,半路死了,尤氏母子却还有几亩祭祀水田,可以傍身。 尤老娘担心这个便宜长女,还是偷偷去看了一回。姚珊本想陪着,但被她骂了回来。她无奈,只有在家中等着,等回来的时候,尤老娘的眼睛虽然肿着,但是心情却是平静了不少。说她们现在虽然是孤儿寡母,但因着自家能干、蓉哥儿和续娶的胡氏也还算是孝顺,故此日子还算过的去。 那边儿西府里就乱了些。听说那位琏二奶奶没了,琏二爷也转头就续弦了。不过到底是没存下什么产业来,好在那边儿大房的兰哥儿是个争气的,听说过了年儿要去试一试童生试。 姚珊听着这些,竟似跟原著所差无几,便知道,以自己的人力与这么些人的宿命抗衡果然还是略微勉强了些。但好歹,自己这一家子得到了保存,宝钗、黛玉,乃至香菱的命运也都得到了改变。 这,便就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罢。 贾家虽然这一回倒了,但东府里头留着了贾苏,西府里头留着了贾兰,这两个倒都是好的。这便总算是还有个盼头儿,说不准,就靠着他们两个东山再起了。 而尤氏和李纨,也就有了指望,好歹不似那种数着日子等死的人生了。 二姐嫁入了李家,那李凡为了方便照应尤家和薛家,竟直接将李府搬到了都中。回门儿的时候,二姐的脸上都是笑意,想来,虽然嫁的迟了些,也费了不少周折,但终究,还是嫁了个如意郎君。 这事儿完了之后,就只剩下姚珊的婚事了。 这一年冬天的时候,听说圣人病重,全家都有些紧张,生怕一个不好了就国丧,影响了姚珊完婚。倒是姚珊自己不急,左右,柳湘莲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好歹圣人的病,好好坏坏,反反复复,直拖到当年秋天才驾崩。这个时候,姚珊已经嫁给了柳湘莲快半年了。 柳湘莲得了四皇子的青眼,待到四皇子登基,又得了个不错的差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只不过,因着国丧,不能同姚珊亲近,心中颇为烦躁。 姚珊但笑不语,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因着新婚燕尔,他们感情又不错,自家这位相公就难免粘人了些。她这身体现在还是这么小的年纪,万一有了,可着实难办了,正好借着这个事儿拖一拖,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是她到底心疼自家相公了些,怕他抑郁出个毛病来。好在他自己抑郁了两日,便就又恢复如常。因着新科状元江大人更是惨,原本定了林大人家的独生女儿为妻的,因着国丧,少不得又要往后推几年了。 说说笑笑间,外头又报,说是林家和薛家的女眷们来访。姚珊便笑笑,整装出去迎接。如无意外,她这一生,便就要这么平安顺遂地过了。 那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景色正好,年华正盛,且慢慢享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