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食堂》 第一章 ☆轻小说☆文库☆注明:本书无分章节,为了方便阅读,本站自行划分了章节,望请知晓。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海鸥食堂」悄悄开在赫尔辛基的街上。也没有挂出大招牌,门上以小字写著日文的「かもめ食堂」与芬兰文的「ruok lokki」,因此为人所知。以前,这里本是当地有名的胖大婶经营的餐厅。自她猝死后,有超过半年的时间一直没开业,周遭的人都很好奇今后究竟会怎样。结果某日,忽见店内已收拾乾净,没过多久就变成总是一名东方女孩守在店里。附近的大叔大婶都颇感兴趣。 「门上写著『海鸥食堂』,你去看过吗?」 「从窗口往里看,有小孩子在。是个女孩。我看了半天还有谁在里面,结果一个人也没有。」 「也许只是凑巧家长不在吧?」 「不是,每次都是她一个人。」 「会是大婶的亲戚吗?」 「那怎么可能。你忘了?她应该只有那两个胖儿子。」 「说得也是。」 「居然丢下小孩一个人不管。东方人果然连小孩都很勤劳。」 「说不定是被逼著工作吧?」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女孩每次看起来都很开朗活泼。还哼著我从未听过的歌曲。不过讲到这里才想到,遗真没见过店里的大人。」 「她从早到晚都在店里,好像也没上学呢。」 「该不会是受虐儿童吧?说不定她已经绝望了,只能叫自己阔朗活泼一点。」 也有人如此认真担心。 神秘的「海鸥食堂」没有张扬,悄悄成了那一带的话题。但,没有任何人逮著「神秘的东方小女孩」幸江当面问一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从哪里来?」 大家虽然关心,也都感到奇怪,却只是站在远处安静旁观。芬兰人对于陌生人并不友善。多半很怕生。他们会在店前走来走去往里偷窥,化身为侦察队向大家报告结果。 「虽然开门营业,但是没客人。今天也只有那孩子在店里。好像是那孩子负责接单煮菜。因为她拿来平底锅与汤锅,一直在打量那个。不过她真的会煮菜吗?那不是『海鸥食堂』应该是『孩童食堂』。」 于是在幸江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周遭众人喊成了「孩童食堂」。 幸江总是一个人,日复一日守在没有客人的店内,以麻质餐巾擦拭玻璃杯,或是做做清扫工作。 老板虽是日本人,店内却完全没有鼠子和日本娃娃乃至富士山的照片这些象徵日本的装饰品,从外面实在很难看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店。幸江一直认为,在外国刻意宣传日本,是很粗俗的做法。她想开一家可以不动声色融入当地的店。是哪国人还不都一样。所以,在异国他乡超乎必要地宣传日本,对幸江而言是非常丢脸的事。 幸江生来就是再闲也坐不住的脾气,总会找些事活动筋骨。光是把架子上的餐具重新换换位置,仔细抠掉地板的汗渍,就可以那样度过一天。 有时她正在工作,忽然感到有人,朝窗口一看,不可思议地与窗外朝里看的人们目光对个正著。双方大眼瞪小眼之下,她还期待对方或许会进来,结果人家就这样掉头走掉了。谁也不肯开门进来。如果在车站旁边发传单,或在报纸及针对观光客出版的旅游指南刊登广告,或许能引起注意。但她也不愿那样做。会注意的人注意到就好。大肆宣传或打广告,不合幸江的脾性。 虽然乏人间津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幸江还是很高兴能在这赫尔辛基拥有自己的店面,于是继续愉快地活助筋骨。只是眼看店内越来越乾净,生意却毫无起色,依旧是零蛋。 幸江刚满三十八岁。被当地的芬兰人称为「孩童」,是因为她的身材娇小又有张可爱的娃娃脸。她的父亲是传统武术高手,从小就把独生女幸江带去他的武术馆,热心传授武术。在那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国想学武术的白人、黑人、黄种人。 武术馆的墙上,挂著父亲亲笔撰写的书法:「人生处处皆修行。」 这也是父亲的口头禅。 运动神经发达的幸江,凭著敏捷的身手,被大家另眼相看。她总是很快就学会招式,大家都说,她若是男孩子肯定会成为厉害的武术高手。但对幸江而言,武术虽好也只不过是一种兴趣罢了。甚至可以说,父亲看中幸江的天赋,开始要求她学习更高难度的武术,令她在小学高年级时陷入不安,很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被困住无法抽身。她讨厌这样整天只学武术。 但父亲的指导燮得热切积极,周遭的人也一直叫她要努力、要加油。被这么一说,她虽然真的努力在儿童武术大赛蠃得冠军,但她总是怀疑: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就在她看准时机,一边战战兢兢地窥视父亲的脸色,一边准备与武术拉开距离时,幸江的母亲在买菜回来的途中被卡车撞死了。那年幸江十二岁。当时父亲说的,依然是:「人生处处皆修行。」 即便在丧礼上,父亲也没落泪,对于幸江,也吩咐她:「别在别人面前哭泣。」 虽然私底下哭得很惨,但她依照父亲所言,从不曾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母亲的死,令幸江开始将过去花在武术上的时间,投注在母亲以前做的家事上。上学之前先替父亲与自己做便当,放学后还要准备晚餐。以前她老是黏著父亲,家事都是母亲一手包办,自己动手后,才发现其实挺有意思的。 活泼的幸江,一上中学,就让同学撞见她对著学校的铁丝网围墙使出一记飞踢,那样也就算了,问题是还勾到制服裙子,把裙子弄破了。在那之前,父亲刚刚蠃得武术大赛冠军拿到奖金,母亲又已经过世,她本来还期待父亲也许会因此给她买绦新裙子,没想到—— 「不行!」父亲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她。她只好一边请教学校的家政课老师如何缝补,一边自己试著动手,第一次尝试所以技术欠佳,裙子被她修补得一眼就看得出是在宣扬「这里缝了补丁哟」。她只好穿著虽说是自己不小心,但对年轻女孩而贡毕竟很难堪的补丁裙上学。 可是她的想法被父亲识破,教训她说:「爱惜物品有什么好丢人的?你给我堂堂正正挺起胸膛!人生处处皆修行。」 后来幸江渐渐倒也习惯了,再也不把补丁当一回事。但同学的妈妈听说之后很同情她,把同学的姐姐穿过的裙子送给她。那条裙子比幸江的尺码大了两号,不过她在裙腰的位置绑上黑色的粗橡皮筋,一直照穿不误。 虽然裁缝只到这个程度,烹饪手艺倒是突飞猛进。擅长做菜的母亲留下了烹饪笔记,她就看著那个自行改良,炖煮、烧烤自然不用说,连日式点心都做出来了。对于幸江不再上武术馆报到,父亲起初嘀嘀咕咕抱怨过,但是眼看女儿在妻子过世后热心打理家事,渐渐也不再有意见了。 某个远足的日子,幸江起床准备做便当,发现厨房有动静。她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过去一看,平日劈瓦片、把弟子们摔出去的父亲,竟然正在用那双手做饭团。 「爸!」她喊道,他吃惊地转身。 「你每次都是自己做自己吃吧?饭团还是吃人家替你做的最好吃。」 父亲给她看分别包了鲑鱼、昆布、柴鱼的大饭团。除此之外没有煎蛋也没有炸鸡更没有别的。幸江就带著那个去远足。 其他同学吃的都是母亲做的五彩缤纷的便当,父亲替她做的却是素朴的饭团,虽然外表不好看,但对幸江而言非常美味。后来,在中学那三年,父亲只有在远足及运动会的日子会替她做便当,每次做的都是饭团。 高中她念的是有食品科 的女子大学附设高中。另一方面,直到大学毕业为止,她也积极去烹饪班上课。法国菜、义大利菜,日本料理、东南亚及中东料理……只要觉得有兴趣,她一个不落地全都去报名上课了。 父亲拿出薪水给她,「你想去那也没办法。」 每种料理都很美味,但脑海一隅有的,还是母亲生前做的家常菜,以及父亲做的饭团。像在盘子上作画似地盛盘装饰,虽然看起来的确挺美的,却和自己秉持的感觉有点出入。对于批评红烧菜「又臭又土气」,或者说那家的义大利菜好吃、法国菜一定得去这家吃的班上同学,也感到格格不入。 「那样虽好,却和人们每天真正吃的三餐不同。」 这成了幸江的主题。 继承母亲腌渍的米糠味噌泡菜没问题,腌出来的泡菜味道却每下愈况,有一阵子让她很焦虑。但她还是一再尝试从错误中学习,在米糠中加上昆布,有时还放入鱼头,最后总算让泡菜的味道恢复原状。 「我只要有好吃的米饭与泡菜再加上味噌汤,就别无所求了。」她在学校这么一说。 「你好像老太太。」同学如此嘲笑她。 可是幸江心目中的终极美食就是这个。 趁著做研究,她也去过各种餐厅吃饭,但很多餐厅都是用油和调味料掩饰食材的不理想,对幸江而言多半味道太重,同学却对著这种重口味的菜色大快朵颐猛喊好吃。大家都偏爱重口味更胜清淡口味,甚至有同学念的是食品科却餐餐都吃泡面。 「用不著美丽装饰无所谓,素朴就好。我想开一家可以让人吃到正常餐点的店。」 在求学的过程中,幸江的梦想渐渐膨胀。 她这样告诉朋友后,大家却说:「咦,你要开大众居酒屋吗?」 或者是:「噢!像有机素食餐厅那样是吧?」 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那种概念,现在很流行喔。」 被人这么说,她有时真的忍不住很想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便存了钱去报章杂志介绍的名店吃饭,也往往令她目瞪口呆。 「这种价钱就吃这个?!」 大部分餐厅的服务人员都很不像话。自己虽然的确年轻,但那些人对待客人多半态度殷勤实则无礼,令人实在很想说那样不太对吧。明明心底很瞧不起客人,只是在表面上鞠躬哈腰,这么容易被取悦的客人也太窝囊了。 如果自己开店,绝对不会让客人如此抱怨。大学毕业时她半是赌气地这么想,但刚毕业的学生不可能一蹴可几,她也没对父亲提起。 进了大型食品公司上班后,幸江被分发的单位,是便当开发部。便当如果总是同样的菜色很快就会吃腻,因此每年要配上讴歌春夏秋冬的文案做促销。幸江要负责开发她最吃不消的重口味配菜类,对她而言相当痛苦。公司老是叫她们要拿出新点子、新东西,于是组合莫名其妙的沙拉或是用异国调味料做的小菜因应而生,便当成了世界各国料理的大杂烩。即便如此,为了将来开店,为了存钱,幸江还是一直忍耐。真真是「人生处处皆修行」。 占了从家里通勤上班的便宜,她的生活得以尽量节约。也幸好在公司多半穿白袍,所以即便穿同样的衣服,也不容易被大家发现。回到家,她天天看存摺。转眼已工作超过十年。 「请保佑我的钱早日增多。」她摩挲上面印的数字说。 只要杂志刊登餐厅老板的访谈,她就饥渴地阅读。却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理想中的餐厅。最好是像以前的大众食堂那样可以让住在附近的人上门度过快乐时光,食物虽然简单却很好吃。她绝对不想要那种虚有其表毫无内涵的店。但在东京,那种店似乎有越来越多的倾向,是否被杂志介绍或者是否很难预约,成了评价一家餐厅好坏的标准。 「现在的日本人,到底懂不懂味道?」 她一头趴倒在床上,也这么想过。人们对眼前的新事物趣之若骛,误以为只要流行就是好东西。严守老店传统的日本料理店应该不会有那种情形,但自己不是日本料理厨师,想做的也不是那种店。 「对了!」 幸江猛然跳起。 「在外国开店不就好了!根本没必要一切都在日本做。」 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幸好,拜她学习各国料理所赐,无论去哪都有自信能做出一定水准的料理。 「对了,对了,啊哈哈哈!」 到底去哪个国家好呢?她左思右想。美国人好像不懂味道,她对英国也没什么兴趣,中国和韩国没有介入的余地,印度和非洲大陆恐怕也……想著想著,蓦然浮现脑海的,是芬兰。 「芬兰啊……」 幸江当胸交抱双臂点点头。 很久以前,曾有芬兰青年来父亲的武术馆拜师学艺。幸江喊他提莫先生。其他的外国弟子,到了武术馆显然立刻进入战斗模式,他却有点与众不同。见他态度冷淡本以为在生气,结果不是,他其实是很疼爱幸江的温柔大哥哥。 后来母亲还在世时,幸江一家三口还去过赫尔辛基的武术馆。因为提莫先生回国前很惶恐地说,希望父亲有一天能去赫尔辛基的武术馆指导一下。 「好啊,没问题。」父亲几乎没要任何谢礼就爽快答应了。 至今她还留著当时买给她的噜噜米和小不点的玩偶。当时他们在那里待了一星期,威觉很悠闲,沿海有许多肥胖的海鸥,附近也有森林,幸江很喜欢那里。别的外国弟子她都不记得了,唯有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如果真的要在那边开店,还是有熟人在更方便。 「好!不赖嘛,不赖嘛。」 幸江越想越开心,开始逐步准备。她翻出旧名册,调查弟子的住址,写明信片给他。劈头就进入正题也不太好,所以先问候一下他过得如何。说不定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也许明信片会被退回来。虽然自己也觉得唐突,但她非这么做不可。寄信的人都这样了,收信的人自然更惊讶。 收到这些年一直毫无音信的恩师女儿突然寄来的明信片—— 「我瞎一跳。」他以拙劣的日文写了回信如此表示。 他说以前的住址现在只有母亲住在那里,明信片是母亲转寄给他的,另外也写了他的近况,以及他在赫尔辛基的现住址。连上了一根线,让幸江的梦想顿时带有现实威了。 下班后,她去烹饪学校的夜间部上了一年半的课,考取调理师执照。还要学芬兰语,她已经没时间了,只好把整段文章死背下来。 问题在开店资金。她虽已有一定的存款,但光烹饪学校的学费就花了一百五十万。她也不愿去求父亲,那样肯定会遭到反对。若要在外国阅店,只有以百万为单位的存款总觉得不放心。假使想更上一层楼存到更多钱,幸江很清楚单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既然如此只能借助外力。 幸江的签运极佳。幼稚园时,镇上办摸彩活动让她抽中温泉旅行后,幸江就成了家里抽签的代表。光是年底发行的抽奖贺年明信片,她就不知中过多少次二等奖。有段时间,她的中奖率高得令人害怕,甚至因此不敢再抽签。签运佳是一种才能。最近她也没摸彩,小小的签运累积之下,也许会带来大大的签运。 「那就试试吧。」 目标是她从未买过的乐透彩券。幸江向来对赌博没兴趣,对她来说一攫千金的机会只有这个。据说一次最好买个三十张。她事先调查历届彩券得主的情报,澈底查出中过千万大奖的彩券行。第一次去买时,到了彩券行一看竟然大排长龙。光看那样,她就觉得不可能中奖,当下很泄气。但她还是振作起来告诉自己只要中奖了就能开店,乖乖去排队。结果只有尾数中奖,只得到「排队慰劳奖」。 第二次她试著换一家彩券行。结果边是一样。她心想乐透彩果然难一度很高,为了年底的超级大乐透,俗话说「无三不成礼」好歹得再试一次。走在街上,果然又看到彩券行,根据情报那也是曾经开出千万大奖的地方,但是并不在幸江的购买名单上。没想到,卖彩券的大婶背后竟有佛光万丈。别人或许看不见,但幸江看得一清二楚。她像被吸引般走近彩券行, 「分开买。三十张。」她对大婶说。 除夕那天,幸江看电视新闻,得知年底超级大乐透的中奖号码。她撕下电话旁的便条纸,匆忙抄下。 「会中吗?会中吗?」 她拉开从学生时代使用至今的书桌抽屉,取出彩券,坐在椅子上,一张一张对奖。 「不是这组。嗯——这张也没中。嗯?」 她的目光停驻在某张彩券。 「啊……这张!中了……吗?」 她的心跳加快,脸猛然发烫。 「二十三组,二〇八四……啊!」 没错! 「哎哟哎哟哎哟……」 幸江腰一歪从椅子跌落,倒在地上。没想到真的会中奖。 「嗯——」 她就那样躺在地上。 「也许是在做梦。说不定我只是在梦中穷欢喜。」她决定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起来,彩券依然在枕边。起来一对之下—— 「中奖了!」 一亿日圆!幸江的两眼哗地流下泪水。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在流眼泪。 「谢谢!谢谢!」 幸江一再对年底的太阳鞠躬。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好吗?说不定这下子用尽了一辈子的好运,明天该不会就死掉了吧?难以言喻的恐惧涌现。就连出门时,她也把中奖的彩券放在皮包里,死死抱在怀里走路。稍有动静就心惊胆战,反而更惹人注目。整个新年假期期间,父亲的徒弟们来练习,幸江端红豆汤给他们时,一直魂不守舍。 银行开门上班的头一天,幸江慌慌张张去她存款的银行兑奖。事前已打电话问过领奖程序了,但她东张西望,明显是举止可疑的女人。 也许是看穿她的异常,担任楼面主管的女行员走过来说:「小姐,今天需要什么服务吗?」 幸江在她耳边嗫嚅:「那个,我的彩券……好像……中奖了。我事前打过电话……带了健保卡与印章来。」 于是女行员说:「没问题。这边请。」 把她带到小房间后,分行行长亲自出现。 「新年刚过,这真是可喜可贺!」 被对方这么大声一嚷嚷,她都不好意思了。他们大概也很高兴银行的存款一口气多了不少吧。 (但我马上就会领走喔。) 幸江望著突然多了好几个零的存摺,怀著几疑在梦中的心情恍恍惚惚回到家。接著在公司开春上班的第一天,向上司提出辞呈。 「新年刚过,这是搞什么!」 幸江颇受公司寄予厚望。上司一再挽留她。 「对不起。」她深深鞠躬,还是决定做到三月底为止。 资金有了。工作也辞了。接著是提莫先生。这次她写信直接挑明目的。她说想在赫尔辛基开店,届时能否请他当保证人。一板一眼的他立刻回信,再次写到「我瞎一跳」,他保证只要能力所及一定会帮忙。幸江立刻写信道谢并且说等细节确定之后会再跟他连络。 向父亲坦白这件事前,必须先把周遭一切都打点妥当。她不知该问谁才好,于是查出上过电视的某律师开的事务所打电话过去,没想到对方亲切地查了很多资料指点她,她这才知道要开店必须设立当地法人。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前往律师事务所办手续,同时还得填写滞留当地的目的、期间、住址等相关文件交给芬兰大使馆。总之虽然尚未得到任何许可,她还是决定把住址写上提莫先生的地址。 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每次要做什么,「哎呀,又要吗?」然后就得掏钱出来。还好幸江有她中奖的那一大笔钱。她真的很想谢谢神明赐给她的好手气。 这些事她完全没让父亲知道。从幸江小时候起,父亲就十年如一日非常规律地在清晨四点起床,贯彻「人生处处皆修行」。 幸江打算在申请到所有许可,只剩启程出发的最后阶段前都瞒著父亲。万一不小心在那之前就露馅,有可能被父亲以武术压倒逼迫她放弃。纵使幸江再怎么身手敏捷、被公认有武术天分,也没自信能嬴过父亲。她只好偷偷逐步进行准备。 对此毫无所觉的父亲,继续拿著竹刀练习挥刀,或是穿木屐在附近跑步,贯彻他的武术修练。 一切已准备就绪。提莫先生正好在教公家机关的大人物武术,透过那个关系,替她在最关键的地方拿到价值等同背书的签名,令她感激万分。提莫先生也写信给她说,虽然不能让她住在家里但是非常欢迎她去。 「我等你来。」 她把这行字看了好几遍。经由巴黎飞往芬兰的机票也买了。明天早上出发。幸江在自己的房间偷偷收拾行李,同时有点心痛。她要带去的行李,只有一个行李箱以及随身物品。这时候她再次感激有那笔钱。就算不从日本运东西过去,也有能力在当地购买。餐具肯定也有许多设计简单大方又好用的货色。父亲尚不知情,幸江在日本的最后一晚,父女俩一如往常面对面,默默吃晚餐。 「好吃吗?」幸江问。 父亲垂眼看著饭说:「怎么了?你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 「没什么,只是问问看。」 父亲默默动筷。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晚饭吃完,父亲拿著手巾,在浴室与客厅之间来来去去。幸江深吸一口气。 「爸。」她喊道。 「什么事?」 「我有话要跟您……说……」 「嗯?」父亲在壁龛前坐下。 「那个……」 「你要结婚了?我无所谓,你自己做主没关系。」 父亲似乎打算在女儿开口前自己先发制人,但他大错特错。 「不是要结婚。」 「不然是什么?」 年过三十五的女儿有事要表白,只能想到结婚的父亲也很窝囊。 「那个,我,要去芬兰。然后,暂时不会回来。不是去旅行。我要住在那边,开食堂。」 「啥?」 「手续已经全都办好了,所以……我明天早上,就要出发。」 听到女儿出乎意料的宣言,父亲果然难掩惊愕,但也许是为了维护武术家的自尊—— 「嗯哼。」他沉吟著闭上眼。 是想藉由冥想让心情冷静下来,还是闭著眼不小心睡著了?幸江凝视动也不动的父亲。 「很抱歉一直瞒著您。因为我猜您一定会反对。钱的事您不用担心。我全都准备好了。还有,这是报答您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幸江把翻开的存摺放在矮桌上。父亲微微睁眼。上面记著一千五百万。其实她本来想给两千,但是考虑到今后种种,她又减去五百。 「这么多的钱,你是从哪来的?」 「我中了彩券。这点钱或许还不足以表达这些年来我对爸爸抚养我的几百分之一谢意,还请您见谅。我就是这样的女儿,如果您生气了,把我赶出家门也没关系。」 幸江一直端正跪坐。两人的耳中,传来浴室热水溢出来的声音。父亲慌忙抓起手巾,进浴室去了。期间,幸江一直跪著。 父亲洗完澡出来说:「你也快去洗。」然后就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幸江一边洗澡,一边再次告诫自己,去芬兰不是 旅行,是工作。等她洗完澡出来,父亲已经睡了。 隔天早上,当她醒来睁开眼,厨房已有动静。她暗想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起床一看,父亲替她做了饭团。 「拿去吧。人生处处皆修行。」 父亲像要告诉自己似地说,用双手把装饭团的包裹塞给幸江。 「好。那我走了。」 幸江独自走出无人送行的玄关,然后独自抵达赫尔辛基的万塔机场。 她先把行李送到饭店,再和提莫先生连络。他立刻赶来了。 「我瞎一跳。」 他频频直呼。然后按照承诺,无论是去芬兰的公家机关办手续,或去幸江住的公寓签约,只要需要保证人时他总是陪在身旁,替她在文件上签名。 等到拿到许可,店面也找好,只看幸江的心情便可开店时,他却说:「对不起,我要离开芬兰了。」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他是幸江唯一可以仰赖的人,但他说临时决定要去韩国学武术。如果他提早出国了,事情绝对无法进行得这么顺利。幸江忍不住想为自己的幸运再次感谢神明。 来自亚洲国家的幸江,在机场替要去亚洲国家的提莫先生送行,开店准备工作已逐步进行。公寓也在提莫先生的说情下找到适当的地点。按照日本的说法是两房一厅,小巧玲珑相当便利。为了寻找简单可爱的餐具,四处逛街也很有趣。幸江的荷包满满,梦想无限膨胀。 「不行,日子可没那么好混。我不能得意忘形。」 幸江在艾特拉港,对著在脚边漫步的大群海鸥说。 海鸥以「你在干嘛?」的表情回视幸江,踩著小碎步走远了。 「海鸥啊……」 在日本说到海鸥,通常想到的是可爱的水兵或演歌的配角,但芬兰的海鸥好像有点悠哉又有点厚脸皮,还有点状况外。这种状况外的程度,似乎和自己很像。 「海鸥……海鸥食堂……就取这个名字吧。」 她对著又走来的另一只海鸥说,海鸥朝她眨眨圆滚滚的眼睛。 「好,海鸥食堂。就这么决定!」 幸江小声拍手,呼地吐出一口长气。 港口旁的市场,陈列著五颜六色的蔬菜与水果。观光客也很多。看到猫咪,她正觉得惊奇,只见那只猫居然像狗一样绑了炼子。牵著那根炼子的,是一对老夫妇。 老俩口缓缓并肩漫步,走在前面的猫咪尾巴竖得笔直。幸江吃吃笑,走向南边的室内市场。 第二章 第一个发现食堂上门光顾的会是谁呢?幸江一边擦玻璃杯,日复一日地等待。其实周遭的人全都发现了,却不敢踏出第一步。某天,她在厨房里,发现明明是同样的盘子,大小却有点不同,正在仔细比较之际,店门静静开了。她愕然抬头,站在门口的是一名青年,身穿拙劣的手绘赤冢不二夫漫画人物笨猫(nyarome)t恤和短裤。幸江当下惊多于喜。因为不做任何宣传居然也有人开门进来。 青年看著幸江,脸上倏然发光,然后笑容可掬。 「你好——海、鸥?」他指著门提高语尾。 「joo(对),海鸥。lokki。」 「啊啊,是的。我,会念的。」 他用有点怪腔怪调的日语主动发话。 「日语,我在学,一点点。在哪里?市民讲座。日本太太,教我的。日本字,呃,嫁名,非常可爱的。」 「嫁名?」幸江纳闷不解。 「呃——啊——圆圆的。『か』、『も』、『め』 (海鶸)。」 他在空中伸指书写。 「嗅嗅,你是说日文的平假名啊。」 「啊,是的?拼——假名?啊啊,老师,说过的。拼(平)假名,片假名,寒(汉)字。我想起来了。我的名字,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就当地人的标准而言算是罕见的饶舌。幸江纠正他的错误发音,倒咖啡给他。他捧著杯子开始热切叙游。 汤米同学在一年前,偶然看到日本卡通后产生兴趣,为了稍微理解日语,趁著赫尔辛基的市民讲座开办短期日语班的机会,去那里报名上课,他说将来想存钱去日本,买很多科学小飞侠的周边商品。 「唔,科学小飞侠啊。」 「科学小飞侠,很棒。大明,铁雄,珍珍……啊啊……」 青年在胸前交握双手,一脸痴迷地扭成麻花状。 「可是,你穿的是赤冢不二夫那只笨猫的t恤。」幸江冷酷地呛他。 「这个?吗?是的,这是,笨猫。不是科学小飞侠。科学小飞侠的第二喜欢。对,可是,这个是,笨猫。」 「你在哪买的?」 「在哪,买的?是。在园子买的。」 看样子好像是有露天市集时,在那里买的。仔细一看,笨猫像是用粗字麦克笔昼的,当然画得很差劲。感觉上好像只是因为全白的t恤太单调,所以才随手昼只猫上去。只是无关紧要的t恤,但他似乎非常中意,已经穿到领口都松垮变形了。 「科学小飞侠,我最喜欢。主题曲也很好。『啦雷啦,啦雷啦,啦雷啦……』」 他以荒腔走板的声音开始高歌。即便对卡通不熟悉的幸江,也知道他显然唱错了。 「那应该是『是谁(dareda),是谁,是谁~』才对吧?」 「『才对吧?』是什么意思?」 这个文法句型对他而言好像有点艰深。 「你错了。懂了吗?」 「错了。啊啊,是,我懂了。啊?我错了?哪里?哪里?」 见他焦急,幸江忍不住哼给他听。 「噢噢噢噢噢——」 汤米同学感勖得再次扭成麻花,然后急忙从他的背包取出纸和原子笔。 「再,再,请再唱歌。拜托。」他两眼发亮。 幸江唱:「是谁,是谁,是谁~」 他连忙抄下发音「dareda dareda dareda」。写完猛然抬头,以期待的目光注视幸江的脸庞。 「对不起。我只知道片段歌词。那个,我只会唱这句,和『地球只有一个,地球只有一个。噢~科学小飞侠,小飞侠』。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最后好像理解了,颓然垮下肩膀。 幸江凭著模糊的记忆开始小声唱歌,但终究仍无法全部唱出来。 「所有……全部,我都想知道。」他一脸悲伤。 都是自己随口乱唱,害得他满怀期待,幸江有点同情他了。 「科学小飞侠的歌。我想知道。不知道,大大的,伤心。」 听到汤米同学说大大的伤心,幸江很后悔自己干嘛要随口哼唱主题歌。他一脸苦恼,目不转睛看著幸江。 「对不起。或许要一点时间,但我一定会查出正确的歌词教你。」 她这么一说,总算得到他的谅解。 结果那天,只有汤米同学这个严格说来不算客人的客人上门。绩杯咖啡也被他打包带走。 「幸江……小姐。我知道了。我喜欢这里。我会再来的。幸江小姐,再见。」他双手合十行礼后走出食堂。 「好,谢谢光临。」 目送他离开时,汤米还一再朝这边用力挥手,差点被脚踏车撞到。 隔天,他带了艺妓巧克力来,送给幸江。包装上印刷著一看就是外国人画的艺妓图案。 「kiitos(谢谢)。」 汤米得知幸江很高兴,顿时露出满面笑容,满足地频频点头。有他在店里,或许让当地人稍微安心,比较敢进来,从此零零星星有客人上门。 他们坐在椅子上,对著店内东张西望,但不管怎么看,除了幸江之外都找不出第二个店员,于是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果然是那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开店。」 汤米略懂日语,因此在当地人面前,开始产生身为日本通的优越感。但对当地人而言,那丝毫不值得尊敬。 「海鸥食堂」的菜单上,有饮料、芬兰的轻食,还有炖煮、烧烤等日本料理,晚上也提供酒类,也有味噌汤。至于幸江大力推荐的饭团,有柴鱼、鲑鱼,昆布、梅子这些口味。但客人点的,几乎都是饮料与芬兰料理。 每次点单时,她总是会推荐:「要不要来一份饭团?」 对饭团很陌生的芬兰人,会问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若有捏好的成品就拿给客人看,没有时就口头说明。 汤米看了,在旁边抢著插嘴说:「很好吃喔。」 但是没有任何客人听了之后会叫一份饭团,大家都乾脆地拒绝:「不,不用了。」 自称日本通的汤米,曾经难得自掏腰包点了饭围。是柴鱼和鲑鱼的套餐组合,鲑鱼的也就算了,柴鱼的好像令他难以下咽。但他还是赌上日本通的尊严,只说:「非常好吃。」 可幸江眼尖地看到他已眼泛泪光。 不过,她还是对饭团很执著。她坚信只要是厨师用心捏出来的饭团,纵然国情不同客人也不可能不理解。就算向客人推荐遭到拒绝,她还是不气不恼,笑咪咪地继续接待客人。而汤米,痴迷地看著这样的幸江。 青年继续天天来海鸥食堂报到。当幸江在厨房忙碌工作时,他东拉西扯地找话题。 「不行!我现在很忙。」 幸江平时会嗯嗯有声听他说话,可一旦工作就会全心投入。被她这么大喝一声—— 「啊啊……好……对不起。」 青年沮丧地在店内角落乖乖坐好。看客人都走了,这才努力找话搭讪。 「爸爸,妈妈,在哪里?」 「我爸爸在日本哟。」 「在日本,吗?你一个人,在芬兰?」汤米一脸不可思议。 「对呀。」 「不寂寞?」 「不会。」幸江断然表示。 「可是,一个女孩,很危险。」 「女孩?你说谁?」 「幸江小姐。女孩。」 「噢——对啦,就广义而言啦……」 「『就广义而言』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什么?」 他的眼 神变得很迫切。 「啊,那个,意思是我是女的。」 「是的,是的。」 他一本正经地用力再三点头。 「学校……你去吗?」 「去过了。我已经从东京的大学毕业了。」 「……」他忽然哑口无言。 「啊……」 见他显然大失所望,幸江索性投出一记直球。 「你看我像几岁?」 「多少,多少年纪,几岁……几岁?」 「对,你猜我几岁?」 他渐渐脸泛红潮,小声说:「十五岁。」 「十五岁?」幸江咯咯笑。 汤米同学嘴巴抿成一条线,满脸紧张。 「我三十八岁了。」 可以看出他的瞳孔明显放大。一瞬间,他好像有点头昏,一头撞到墙上。 「三十八岁,和三十八个、三十八年是一样的吧?」他眼眶含泪。 「是的。」 「呜噢~」 他发出难以形容的叫声,凝视幸江的脸。 「我有点伤心。但我会努力。我不哭。今天再见了。」 他垂头丧气,拿起包包就走了。 目送他的背影,幸江唷咕:「早点明白,对他也比较好。」 同时心里也在想,他或许不会再来店里了。 翌日,虽然比平时晚,比平时无精打采,汤米同学还是来了。和之前少根筋乐呵呵的样子不同,但他还是来店里了。 「喝咖啡好吗?」幸江一如往常开朗地问。 「好。」他乖乖点头。 大概果真打击太大,他几乎没开口说话。因为店里几乎没客人,所以那天是幸江主动谈起他感兴趣的日本卡通。原子小金刚如何如何,最后一集又是怎样。 听她东拉西扯了半天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以控诉的委屈眼神嘟囔:「科学小飞侠的歌……」 「啊,对了!」 幸江赫然一惊。答应他的事还没做到。 「对不起喔,请再等一下。」 其实这段日子她什么也没做。虽然想著该和日本的某人连络,但她也想不出来周遭有谁会知道歌词,于是就这么撂下没管了。 「科学小飞侠的歌……」他再次悲伤地嘟囔。 「好啦,我会想办法啦。你再等一下。」 「知道了。」 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幸江很伤脑筋。如果不教他正确歌词,他大概不会罢休吧。而那关系到幸江的信用问题,甚至也关系到海鸥食堂的信用。曝露幸江的真实年龄就已带给他很大的冲击了,虽然那不是幸江的错,但若让他再遭受双重打击未免也太可怜了。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很烦恼。 就算上网搜寻,由于涉及著作权问题,网路上也没有公开全部的歌词。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幸江的脑中,满满都是「科学小飞侠的歌」。 假日来临,当她在赫尔辛基的街头散步时,也忍不住哼唱:「是谁,是谁,是谁~」但她就是想不起接下来的歌词。 「嗯——」 幸江一边沉吟一边不由自主地走向学院书店。并不是要买什么书或看什么书,只是进入书店不知为何就会感觉很安心。 浏览完一楼的书架,她进入二楼的咖啡店「cafe aalto」。在这里喝茶发呆,是幸江的最爱。 蓦然一看,只见一名高大的东方女性面对咖啡神色不安,兀自独坐。肯定是东方人没错,却不知到底是哪一园的人。 幸江悄悄偷窥,结果看到她手里拿著小本的文库版书籍,这才确定她是日本人,于是大步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问道:「科学小飞侠的歌,你会唱吗?」 「啥?」 这就是幸江与绿最初的对话。 绿呆呆凝视幸江的脸半晌,最后豁然回神。 「啊,是,会。我会。我想我大概全部都会。」 「请教教我!拜托拜托!」 幸江瞪大双眼,凝视绿的脸。 「啊,噢,好,没问题。」 「啊,纸笔……」 「没关系。我有。」 绿从皮包中取出原子笔与记事本。 「你准备得真齐全。」幸江十分佩服。 「从以前就养成习惯了。」 绿害羞地嘟囔,撕下记事本开始动笔。字迹很秀丽。 是谁  是谁  是谁  跃向天空彼方的影子 雪白双翼的科学小飞侠 赌上性命展翅飞翔  科学忍术的火乌 飞呀  飞呀  飞呀  小飞侠 冲呀  冲呀  冲呀  小飞侠 地球只有一个  地球只有一个 噢噢科学小飞侠  小飞侠 是谁  是谁  是谁  潜入海底地狱的影子 坚强勇敢的科学小飞侠 冲破风雨凌云直上  科学忍术的火乌 飞呀  飞呀…… 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流畅,三两下就写出全部歌词。 「太厉害了。完美!」 「我弟弟以前是忠实观众,我也一直陪他看,所以就记住了。」 「对对对,歌词就是这样。」 幸江看著歌词,小声唱出来。绿压根儿没想到在芬兰的咖啡店,而且是刚抵达,居然就有人叫她写科学小飞侠的歌词。 「我在经营食堂,有个来我店里的男生是哈日族,叫我教他唱科学小飞侠的主题曲,已经求了我好久了。可我只记得开头的歌词。不过太好了,这下子总算可以交差了。谢谢你。」 幸江深深一鞠躬。 「啊,哪里,不敢当,别客气。」 「不好意思,都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林幸江。」 「啊,我叫佐伯绿。」 看到两人不停互相鞠躬,邻座一对芬兰老夫妇噗哧一笑。 「佐伯小姐是来观光吗?」 「不……」绿有点难以启齿。 「啊,那是留学吗?」 「不,也不是……」 幸江凝视绿似乎有难言之隐的脸孔。 「是随手一指。」 「啥?随手一指?」 *** 绿是独自从日本来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对父母来说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严格教养,也学过书法、茶道等才艺,念的是从小学一贯直升的私立学校,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而且不是一般企业,是父亲朋友经营的小公司,聚集了退休转业的公务员。父母认为,待在那种都是高龄人口的公司,应该不愁没人介绍作媒;况且公司没有一个年轻男人,自然也不会招来苍蝇。据说也不用担心公司倒闭,于是拍板决定就让绿去那里上班。 绿自己也没有任何疑问,老实听从父母之命。父母说只要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就绝不会错,她自己也深以为然。学生时代保持好成绩,到了被称为小姐的年纪就得品行端正;进入适婚期则跟以社会标准而言无可挑剔的男性相亲结婚,生儿育女。她对这样的人生深信不疑。 上班后工作果真很轻松。以月刊的方式出版单薄的小型画报版农业报导,内容几乎都是事先决定的稿子,完全不用追踪最新的新闻或是天天忙著做采访。大叔们看起来一个月只工作一周。却照样领到足以令人惊呼「啊?这么多?」的薪水。 绿的薪水是比照年龄,但和工作分量比起来,显然领太多了。绿每天早上九点,来到位于东京都心的老旧小楼房五楼的公司,先打开窗子,做 清洁工作。大家几乎从不加班因此公司里其实不算脏乱。擦拭完十人份的桌子,如果桌面凌乱就整理一下,再去准备泡茶。等到好歹顶著约聘社员头街的大叔们三三两两悠哉出现后,便一一替他们倒茶。 大叔们来上班也不会立刻投入工作,通常坐在位子上一直看报纸。其中也有人会打开办公室的电视,看看家庭主妇爱看的节目,或者在公司摆些高尔夫球的录影带,放进录放影机后,目不转睛地盯著高球选手挥杆。绿自己,也不确定在这个看起来谁也没在工作的公司,钱究竟是打哪来的。 公司里有个很像弥勒佛的会计主管,绿也奉命协助他处理会计事务。不过实际上也只是跑跑银行、汇款到指定帐户或者记帐这类等同小孩跑腿的工作。写请款单时,一年份的金额与收件人事先一律都已确定,只要在规定的日子机械性地填写请款单寄出即可。另外就是大叔们托她做的事,例如把他们写的信拿去投邮,有时也会代笔。还有管理月刊的寄送名单,留意婚丧喜庆的赠礼等,这些就是绿的工作。 在她二十几岁的年代,电脑尚不普及,工作效率相对不高,慢吞吞地从上班混到下班,总算可以把一天排满工作。正如父母的预期,也的确经常有人替她作媒,可惜她虽积极相亲,却从未谈戍。等到电脑引进后,工作一眨眼就做完了,一整天几乎都闲著无聊。整理月邗的寄送名单时,也不禁怀念起以前手写的时代。那时每次变更住址,都得用立可白涂掉住址,重新写上新的住址。还得一边考虑拼音顺序,一边将赠礼名单的姓名顺序编排完美。她曾将生命燃烧在这些事上,但改用电脑后,一眨眼就全部做好了。 工作在瞬间结束,之后无所事事,只能不停看书打发时间。这时已不再有人介绍她去相亲,大叔们待她的态度也似乎是以为绿已结婚,起码生过三个小孩;绿自己,也习惯了虽然不刺激却很悠哉的每一天,只觉得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倒也轻松。 就职的前十年左右,有退休转业的大叔们零星加入,也有同样人数的大叔们离开。绿的下面无人加入,她永远是小职员,唯一的女职员。等到退休公务员这种酬佣式转业制度为人诟病,逐渐地也不再有新的大叔们加入。 自从不再有外来人口加入后,这家公司好像被社会淘汰了,时间就此静止。不管几时去都一样。不管几时去都是同样的气味。那个位子有那个大叔在,这个位子有这个大叔在,墙上挂著自她入社当时便有的同一块匾额,饮水机旁的墙上,年轻时的岩下志麻永远一袭和服嫣然微笑……一切毫无变化。绿固然如此,大叔们亦然,在时间静止的公司里,唯有年华老去。本来头发茂密的大叔,顶上也一年比一年稀薄终于变成秃头。 「大家都老了呢。」她从宛如已生根般的老位子,放眼眺望社内。 渐渐地,寿命到期,不管有无头发,大叔们少了一人,又一人。没有递补新人,因此社员只会逐日减少。绿的工作已变成吊唁专员。由她来通知公司相关人员,并帮忙大叔的家属办后事。起初心痛难抑,但是等到三人、四人过世后,虽然悲伤,但那种悲伤好像也已习惯了。 曾经掌控绿人生的父母,也因健康不佳卧病在床,起初与长子一家同住,但大嫂也积劳成疾再也吃不消,于是兄弟姐妹一起出钱,把父母都送进有专业看护的老人安养院。即便儿女与孙子去探视,父母也几乎完全不认得他们了。在这种状况下参与公司同事的丧礼,令她心境很复杂,但她想,这样等到自家父母有个三长两短时,或许至少已习惯了,于是淡然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死气沉沉的公司,一一过世的约聘社员。正忧心公司即将灭亡的绿,突然闻,被弥勒佛宣告年底要解散。弥勒佛也在半年前动了大手术,宽度萎缩到以前的一半。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会发退职金,你就暂时休息一下吧。」 她被这么告知。 (就算叫我好好休息,这些年在公司也已经休息够了。) 绿很想这么说。 二十一年来,公司不曾有过任何重大变化,突然叫她不用再来上班,只觉得脚好像轻飘飘踩不到地面。顿时,她忽然猛烈地气愤起来。 「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做什么?自学校毕业后,每天只是浑浑噩噩混日子,蓦然回神才发现已过了不惑之年。」 虽然绿感慨万千地觉得大叔们未老先衰,但这;十一年当中,她也一样未老先衰。 那个正月新年对绿而言是愤怒的新年。父母不在了,哥哥与弟弟齐聚只剩绿独居的老家。 「到底要怎么办?」 他们面带不安。 「我家可没办法收容喔。」 「我家也一样。」 哥哥与弟弟纷纷说出同样的话。 连嫂嫂与弟妹也抢著插嘴:「就是啊,我们也自顾不暇。」 侄子与侄女漠不关心,径自大嚼年糕汤。绿端著年糕汤思付,他们到底想说什么。醒悟他们是在先发制人叫她别赖上他们后,不由得怒上心头。绿的个性生来就无法对人怒吼或大声,只能撇著嘴尽力表达她的愤怒。 「不过姐姐一定也很不安吧?光是上班年数够长,并没有什么资历,所以要再找工作也很困难。今后又不可能结婚。」 怀孕的弟妹说著,举起筷子对著装满各色年菜的漆盒挑挑拣拣。这个盒子里装满绿在失意之中于年底做的各色年菜。 (为什么我非得为这种人做年菜不可?) 绿拚命思考该怎么回嘴还以颜色。 「不过小绿,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暂时是无所谓,但你今后的人生还很长哟。」兄弟全家定定看著绿的脸。 在大家的注视下,她忍不住脱口放话:「用不著你们担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已经计画好了。」 「噢?是吗?」大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欣然点头。 「什么计画?」大哥问。 她怎么可能有什么计画。绿努力不让他们发现她的焦虑,只好姑且说:「嗯,目前还不是很具体。等我确定之后再告诉你们。」 「没问题吧?够生活吗?」 「毕竟我们自家也很辛苦。」嫂嫂再次强调。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麻烦你们。」绿已半是赌气。 「是吗。那就好,呵呵呵呵。」 嫂嫂与弟妹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就算再怎么活不下去,也不会去求你们!) 她虽在内心暗自唾骂,实际上却什么都不确定。到此地步,她才开始悔悟自己为何一直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地活到现在,比起对兄弟全家的愤怒,她更气自己。就算书法上段,也很难靠书法教室维持生活。即使学过茶道,也不可能轻易取得教师资格。无论做哪一行,要站上指导立场都不是容易的事。 「怎么办?」 既然已对兄弟全家放话,就得设法圃谎。 「啊啊啊啊,真是够了!我怎么会这么笨啊!」 她在屋里乱扯自己的头发。说是扯落,其实只是生命力衰弱的不健康毛发自然脱落。 「呼——」 她坐在床上,认真思考今后何去何从。 虽然恼火,但弟妹讲得没错。在公司上班期间,她只是听命行事,压根儿没对自己做的工作动过脑袋。也没怀疑过任职的公司会有关门的一天。结果现在却变成这样。可见自己有多么天真。只会做小孩跑腿般的工作,这年头哪有人肯雇用。 经过站前超市时,看到徵求兼职人员的招募启事。幸好,她多少有点存款也领到退职金,没必要拚死拚活找工作,但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去看招募启事。在那家超市买东西时, 看似兼职人员的主妇们的对话飘入耳中。 「喂,菅太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我没听说。她怎么了?」 「那个人,上次不是因为小孩学校有事,请了三天假吗?结果啊,一回来上班就被换单位了,现在她换到冷冻食品的卖场去了。」 「啊?那样的话,已……」 「就是啊。离职已是早晚的问题了。」 「卖冷冻食品真的很辛苦。身体冻得要命。」 「难怪号称我们公司的弃姥山1。被调去那里的人,从来没有撑过三个月的。」 「幸好我们还能待在蔬菜窦场。」 一看之下,两人的年纪都和绿差不多。如果去应徵,她怕自己也会被派去卖冷冻食品,于是打消念头。 在屋里整理时,翻出五年前更新的护照。当时是公司旅行决定去韩国才去换新护照,没想到经理在出发前夕猝然过世,只好临时取消行程。绿定睛打量这本没盖过任何出境、入境章的护照。 「我要出国!」 体内深处涌起一股热潮。具体而言并不是想学外语,也不是想看什么。总之她只想暂时远离父母兄弟所在的土地。但她想不出究竟该去何处才好。 仔细回想一下,以前出国旅行去夏威夷、韩国、澳洲,都是与父母同行。不管去哪都是在负责照顾父母,甚至还得到旅行社职员的感谢。 「绝对要找个地方出国。我要找个地方。」 绿记得书架上应该有世界地图,于是开始搜寻。终于找到国中时上课用的、四角磨损的蓝色封面世界地图集。她把地图集放在膝上,翻开第一页世界全图。闭上眼,竖起食指,在地图集上方转动。 「好!」 她一鼓作气,竖起食指戳去。由于太用力,几乎戳穿纸面。猛然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芬兰。 「芬兰……」 1日本民间传说。当父母年老无法工作役,就弃于山中任其自生自灭。 西贝流士,噜噜米,圣诞老人。对芬兰并非毫无概念。绿忽然鼻子喷气激动起来。 「我要去!我绝对去给你们看!」 之后的绿,把她这二十一年怠惰岁月埋藏的热情,完全朝著芬兰喷发。她去书店买来旅游指南,也买了会话的书,但芬兰语实在太难令她很挫折。不过她还是没放弃芬兰之行。在这样的过程中,她渐渐陷入「其实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憧憬芬兰」的错觉。 告诉各家兄弟她要去芬兰后,大家看著她的脸,起先目瞪口呆。 「因为我想学芬兰语。」 众人「嗯——」地恍然大悟,从此再也没任何意见。她本以为会被追根究柢盘问半天,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实在太爽快了。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与其让失业的人在他们身边打转,还是趁早打发得远远的更轻松。 虽然父母已神智不清,但她不能不告诉父母一声就离开日本。 绿前往父母居住的老人安养院,对躺著不动的两人说:「我要走了。」 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孝,反过来也很想辩解:这些年我从未违逆过父母说的话,我已经算是够孝顺的女儿了。自己现在决定去芬兰了,或者该说是被这么决定。其中一个哥哥瞒著嫂嫂塞钱给她饯行。 「你要去念什么学校?」 「啊……呃,国立噜噜米芬兰语专业学院。」她随口瞎掰。 「是吗,那你好好去学吧。」 绿只是决定要去芬兰,对今后的事什么也没考虑。过去的人生太过按部就班,所以她现在很想脱轨看看。 「嗯,我知道。」 嘴上这样对哥哥说,但绿没有任何知识,就这么启程前往在她闲眼随手一指前脑中完全没出现过的国家。 *** 「所以,我刚刚抵达,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原来如此。」 幸江点点头。 「如果佐伯小姐手指点兵点到的是阿拉斯加,那你就去阿拉斯加了。」 「对,没错。我事先就决定指到哪儿就去哪儿。」 幸江的脑中,浮现绿穿著臃肿的皮毛,打扮成爱斯基摩人与海豹格斗的样子。 「如果指到的是大溪地,那你就去大溪地了。」 「那当然。」 接著浮现脑海的,是穿著草裙跳大溪地舞的绿。每一种好像都很适合她,每一种又好像都不太适合。 「基本上,我已预订了一周的旅馆,我也不知该做什么。走在街上,发现书店,就松了一口气走进来了。我本来就爱看书,光是看到书本排排站,就会很安心。」 「绿小姐,你要不要来我家住?」幸江突然提议。 「啊,可是,那怎么好意思。我们才刚认识……」 「花钱住旅馆太浪费了。我家虽小,但招待你一个人还不成问题。」 「可是……」 「如果住了不喜欢你可以直说。对你来说或许也不算舒适的住处。但这是我小小的谢礼。」 见绿犹在吃惊,幸江拉起她的手,立刻去旅馆让她打包行李,带她回自己的公寓。 公寓收拾得很乾净,室内以米色的色调统一,阳台和窗边放满盆栽花卉与观叶植物。 「真漂亮。」 「谢谢你的赞美。」 幸江去煮咖啡时,坐在沙发上的绿,兴味盎然地打量室内。只见设计简单的餐桌与椅子,放餐具类的收纳柜。 (她说在经营食堂,难道没有丈夫吗?) 环视室内半天,也没看出那样的迹象。 「请用。」 伴随芳香的咖啡,幸江回来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对呀。」 「那,食堂呢?」 「我一个人经营。」 「你好厉害。」 「嗯——算厉害吗?哎,我也不知道。我才刚开店,客人只有小猫两三只。」 若是生意兴隆的店也就算了,在这种生意门可罗雀的年轻女老板的家中赖著不走,好像不太好,但幸江热情邀请,况且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因多少也有点不安,于是绿还是厚著脸皮接受了幸江的好意。 翌晨,绿醒来时发现幸江早已起床,正在准备早餐。算准在洗手间镜子前拚命将睡得乱翘的头发抹平的绿洗完脸的时刻,幸江把吐司与荷包蛋、啪啡、柳橙汁这种英国式早餐放到桌上。 「这边的人早上都是吃粥或燕麦片,但我还是喜欢这样的早餐。不过以前在家时我是吃日式早餐。」 绿只能万分惶恐地吃早餐。 「我待会儿要去买菜,然后去店里。你呢?」 「我……既然来都来了,我想抱著乡巴佬进城的心情四处观光。」 「说得也是。你昨天刚到就从咖啡店直接来我家了。这是我家的地址与钥匙。如果你迷路了就拿给计程车司机看。这边的人看起来冷漠,其实大家都很亲切,不用担心。你有地图吗?」 「啊,有,我有。没问题。」 绿说著,频频拍打手里的皮包。 「你自己随意别客气。冰箱里的东西尽管吃。今天那个男孩应该也会来,如果告诉他我已经知道科学小飞侠的歌词,他一定会很高兴。」 「很高兴能帮上忙。」 两人一起走出家门。漫步十五分钟,来到港口附近搭起帐篷堆满各种色彩鲜监蔬果贩卖的市场。 「在本地人之中,据说不上市场而是去超市买菜的人越来越多了。」 「噢?这样子啊。」 被这么一说才发现,除了本地的大叔大婶,还 有很多观光客。 「我只有这里买不到的东西,才会去超市买。啊对了,那里也是市场。」 建筑物一楼卖生鲜食品,二楼是衣物杂货卖场,看起来没什么活力。她陪幸江买完菜后,一同前往海鸥食堂。绿很好奇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子,开的是什么样的食堂。 沿路错身而过的人数和车数都非常少。骑脚踏车的人们,穿的是羽绒衣,头上却戴著赛车手用的安全帽。 「这是法律规定的吗?」 「应该不是。大家都是为了自身安全才戴的吧。」 「可是和衣服不搭耶。」 「嗯,这边的人似乎不会考虑那种事。对流行时尚好像也不太感兴趣。」 看街上服装店的橱窗展示,挂的都是连东京三流服装店也不会卖的那种花衬衫。 「大抵上,这边的人平时穿的都是运动服。尤其是男人。」 「噢?」 「还有,他们多半爱喝酒,脸很红。」 「唔。」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喔。虽然很冷淡。」 就这么东聊西扯的,抵达了海鸥食堂。店面虽小巧,但给人的感觉很好。 「啊,来了。」 朝幸江转头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名青年用力挥手跑来。 「幸江小姐,你好。」 「他就是哈日族汤米同学。」 「这人可真活泼。」 绿感叹地看著他,他气喘吁吁。 「我又来了。我想和你说话。拜托。」 他说,看到幸江身旁站了没见过的绿。 「这个人是谁?」他问。 「是我的朋友绿小姐。」 明明昨天喇认识,却被称为朋友,令绿很惶恐。 「你好。我是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他打招呼。 「你的日语讲得真好。」 「谢谢。我学过,在市民讲座。一点点。但是常常错。说不好。」 「汤米,绿小姐她呀,把科学小飞侠的歌,全部教我啰。」 「啊啊?真的吗?」 他瞪大眼睛,甚至令人担心他的眼珠会不会掉出来。 「真的。全——部,都已经教我了。」 「哇呜~」 他忽然扭起麻花。好像是高兴得全身都软了。 「先进去再说吧。」 拿钥匙开门进屋之际,青年也像中邪似地不停嘟囔:「科学小飞侠,科学小飞侠……」 「来,给你。」 幸江把纸条给他。是绿写的歌词,以及另一张用罗马拼音重新抄写的歌词。 「哇喔喔喔喔喔!」他发出歌喜的叫声。 「这是日文的歌词。全部都看得懂吗?」 「哇喔喔喔喔喔!」他再次大叫。 「啊啊!太棒了!我好开心。驴小姐,谢谢你。」 他硬是拉起绿的手,用双手与她握手。 「哪里,很高兴能让你开心。」 「是,我非常开心。啊啊太棒了!」 他的眼睛盯著罗马拼音的歌词,唧唧咕咕哼歌。然后—— 「啊啊!」他发出呻吟,沉浸在喜悦中。 「来,请用。」 喝著幸江煮的咖啡,他专心投入科学小飞侠的主题曲。绿感到海鸥食堂的情况比想像中还糟糕。但幸江已开始准备开店。 「不好意思。那我出去逛逛。」绿喝完咖啡后起身。 「盐小姐,真的谢谢你。我好幸福。」 「哪里,不用客气。」 「那,绿姐,接下来你自己安排吧。」 幸江从厨房探出头,说著朝她挥挥手。 「好,我走了。」 绿离开食堂。幸江又慌忙追上来。 「地址和地图,你都带了吧?」她再次提醒。 「对,都带了。」绿一边伸头检查皮包内,一边回答。 「路上小心。」 幸江转身回店里去了。绿走了一会儿,看著手上的地图。地图上没有海鸥食堂。 绿一边看著地图,一边去了乌斯别斯基教堂,简洁优美的赫尔辛基大教堂,心情变得很肃穆。在主要干道埃斯普那帝大街散步,蓦然回神才发现已身在学院书店中。不知为何在这里就会很安心。她感激地想,赫尔辛基有学院书店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于是绿买了voileip?这种开放式三明治,早早回到公寓。晚间七点过后幸江回来了。 「我用了咖啡机。」 「噢,你用,你用。」 「累了吗?」 幸江边喝剩下的咖啡边说:「嗯——可以说累,也可以说不累吧。」 「客人还是小猫两三只吗?」 「唉,从开店到打烊,只有那个科学小飞侠青年。」 「那个,今天,我边走边想过。」 「是。」 「能不能让我去你的食堂帮忙?这样赖在你这里吃白饭我实在不好意思。但我若一直住旅馆,好像感觉也就只是那样。因为只要待在旅馆,我就一直是客人。叫我扫地或干什么都行。当然不给薪水也没关系。我自己还有点钱。不过,讲这种话或许很冒昧,但你都已经没客人了,还要增加店里的人手,是否会让你太吃力……」 本以为幸江会说要考虑一下,没想到—— 「好呀。」 幸江当下回答。 「要不你从明天起就跟我一起去店里吧。不过很闲哟,呵呵呵。」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绿总算暂时在这里找到要做的事,松了一口气。万一家人打听国立噜噜米芬兰语专业学院,她还真没法子交代。 「我什么都肯做。请多指教。」对著比自己年轻的幸江,绿一再鞠躬。 从此海鸥食堂的店员变成两个人。 第三章 有了新员工的幸江,翌晨醒来,瞥向枕畔的闹钟。差不多是该起床的时间了。她猛然坐起,头发翘得很厉害,都竖起来了。她轻轻抚平头发走出房间。穿的是她喜爱的连身衣与围肚兜。绿也起床了。穿著粉红色睡衣,看似睡眼惺忪,乱翘的头发与幸江不相上下。她也没整理头发,呆呆站在客厅兼厨房。 「早安!」幸江以发自丹田的宏亮大嗓门打招呼。 「早、早安。」绿缩起高大的身体,乖乖鞠躬。 幸江撇下呆愣的绿,大步走向洗手间,洗完脸上完厕所回来一看,绿还在发呆。 「对、对不起。我有低血压……」 绿抓抓头。 「说不定时差也还没调过来。」 幸江迅速换好衣服,准备去市场买菜,拎著p?rekoppa这种购物篮。 「去店里吃早餐吧。可以吗?」 「可以,我没意见。啊,我马上换衣服。」 绿的身体好像这才发动引擎,急忙冲回房间去了。 「好,我等你。」 依旧顶著一头乱发的绿,换好衣服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出公寓。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的幸江,和一百七十公分的绿,明明身高差很多,步调却奇妙地合拍,简直像在行军。为了不被走路很快的幸江甩开,绿拚命跟著走,所以看起来才会像行军。一如昨日,市场有堆积如山的蔬菜和水果。昨天是以观光客的身分看,今天却是以本地居民的眼光看市场。把话说开后,也成了门可罗雀的食堂员工。绿顿时卯足干劲。 「市场这种地方为何这么好玩呢?就算天天来,也不会厌倦耶。什么地方卖什么东西,是什么人卖的,大约多少钱,明明都已大致清楚,为什么却不会厌倦呢?想想真不可思议。」 绿拿起柳橙嗅闻。 「正因每次都一样,反而才不会厌倦吧。卖东西的人和卖的东西,都有种活生生的感觉。就算是市场,如果卖的东西疲软无力,照样没人会买。这种露天市场的好处,就是可以这样让人心胸豁然开朗。」 幸江说著,做了个深呼吸。 绿开始一一嗅闻摊子上陈列的水果。 「在东京时,我偶尔也会去高级超市买东西。比方说刚领到薪水时。因为我想和那些陌生的、彷佛只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粉领族划分界限:我跟你们可是不一样的哟。现在仔细想想,我看起来八成只像是长年工作的主妇出来采购吧。生菜一颗就要八百圆,高骸菜六百圆,生干贝可以一粒两粒数得出来的一盒就要一千二,价钱贵得吓死人。大脑一隅想著:『好贵!如果在我家附近菜市场的蔬果店或鱼摊买,只要这几分之一的价钱就买得到。』。可是另一部分的大脑,却对在高级超市购物的自己心醉神迷。不过,也仅仅是那样就结束了。就算像在这里的市场一样买菜也不好玩。回家从袋子拿出来一看,之前只顾著死要面子,现在看到价钱又再一次被吓到了。不过那样做,感觉挺痛快的,很诡异的循环。大概是哪里有毛病吧。」 绿拿起陈列的商品,继续闻味道。 「我已经忘了那种生活。」 幸江撇下东摸摸西看看的绿,快步绕行市场,采买需要的蔬菜和水果。她早已成了熟面孔,与卖东西的大叔大婶一边交谈,一转眼就买完了。气喘吁吁的绿跑过来。 「我啊,最庆幸自己个子高的好处,就是可以在人潮中一眼找到想找的人。如果我这种性格却长得矮小,肯定可以自豪不管去世界哪个地方铁定会走失。如果出国,八成就这么丢了,一去不回。」 「所以我才是这种性格吗?」幸江贼笑。 「对,没错。人有长有短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绿说著,从幸江手中接过购物篮自己拿。 「呃,你要买的就只有这些吗?」 「有时就算只买这么一点菜都用不完。」 「真的啊?」绿的心情有点低落。只顾著要求幸江雇用她,是否对幸江造成了负担呢? 「从今天起我们俩一起加油吧。」幸江啪啪拍著绿的肩膀。 「但愿有客人上门。」绿打从心底担心起来。 「就是啊。」 相较之下幸江异样开朗。 「总会有办法的啦。只要我们认真工作。不管是什么店,一开始都不可能生意兴隆。只要老老实实去做,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啊。」 绿能说的,只有一句:「是啊。」 远处传来声音。 「幸江小姐。啊!驴小姐,你好。」 在店前等侯的,是每次必来的汤米同学。他穿著写有「武士道」这几个汉字的t恤,在店前用力挥手。 「今天你这么早就来了啊。」幸江对他说。 「是的,我很早。不,很早吗?」 「很早呀。」 「是吗?原来如此。」 幸江拿钥匙开门,邀请他进去。 「来,请进。」 他的指定席是最后方角落的桌子。自从汤米开始来店里报到,幸江总是为他免费提供第一杯咖啡。他小口啜饮那个和白开水,几乎不曾自掏腰包。 「麻烦你送过去。」 「啊,好。」 绿把咖啡杯放到托盘上,端到汤米的面前。 「来,请用。」 「谢谢。驴小姐。」 「是绿。」 「啊啊,对不起。绿小姐。谢谢你。」青年双手合十行礼。 厨房里的幸江哼著歌,开始替自己与绿做早餐。 「看到没?『孩童食堂』的人变多了。」 附近的人眼睛很尖。 「看到了,看到了。除了每次那个哈日族的男孩和小女孩,又多了一个大人。」 「那个人会是老板吗?」 「不,好像不是。是小女孩在指挥,大人听她的话做事。」 「那么,那个小孩子果真是老板吗?」 「我懂了!」 衣料店的大婶两手一拍。 「她一定是大富翁或地位很高的人的小孩。一定是他们国家派来的随从不放心,才跟来店里。」 「原来如此。」 大家兴味盎然地继续偷窥海鸥食堂。 每次客人顶多坐了八成。幸江的英语流利,也会芬兰语,应付客人不成问题。但绿对芬兰语自然不消说,也没有英语会话能力,只能靠微笑应对。她堆出满面笑容,诚心诚意抱著「欢迎再来」的想法招呼客人。 「绿姐,你给人的感觉相当不错喔。」幸江夸奖她。 「啊?会吗?希望能帮上忙就好。」绿很不好意思。 「没问题。不错,不错。」 也不知到底懂不懂意思,汤米同学大言不惭地对绿这么说。 「噢,那真是谢谢。」 说著,绿觉得幸江也很辛苦,不免寄予同情。 汤米说下午要去学校上课,已经先走了。客人告一段落后,幸江问:「绿姐,在你看来,店里有没有必须改变的地方?」 店里的气氛和感觉都很好,食物与饮料也很美味。好像没有地方需要改进。她蓦然瞥向桌上,菜单映入眼帘。芬兰语、英语、日语三种并列。 「那个,关于菜单……」 「是是是,你说。」幸江积极地倾身向前。 「感觉有点冷冰冰的。」 「噢,那个啊。我只是用电脑打出来后直接使用。」 「这上面如果加上图案或者插圃,你觉得如何?」 「有道理。」 被她这么一说的确太冰冷了 ,幸江颔首同意。运动神经发达、擅长烹饪,头脑聪明、签运极佳的幸江,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画画。 「东京的咖啡屋,的确有些地方会摆上手写风格的菜单,不过我们店里卖的多半是日本料理,能画成图吗?」 「那就先画画看吧。」 绿借了笔,写上「onigiri 饭团」,一旁,画上圆形、三角形、筒形的饭团。笔触素朴又带点时尚感,幸江一眼就爱上了。 「太厉害了。绿姐,你不仅会写书法,画也画得很棒。」 「对。我在绘画比赛得过奖。」 「画得非常好。还有种温暖的感觉。全部重写吧。」 不只会微笑,也能替店里实际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绿抚胸暗自庆幸。 两人立刻挂出「休息中」的牌子,出去采购制作菜单所需的画具及文具用品。好不容易找到近似书法笔触的细字笔,看来总算可以完成新设计的菜单了。 回到食堂一看—— 「幸江小姐!驴小姐!」汤米挥手喊道。 「你没去上学吗?」 「学校,去了。学完了。」 他一下课又立刻直奔海鸥食堂。这是归巢本能吗?绿目瞪口呆,一边默默听两人对话。一开门,他像要强调那是自己的固定位置,立刻去后面坐下。幸江又替他倒了咖啡。 「麻烦你送过去。」 即便被幸江这么吩咐,既已知道内幕,实在很难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殷勤招呼他。但又不可能臭著脸,绿有点颜面抽搐,同时还得尽量不让对方发现。 「来,请用。」绿把咖啡杯放在他面前。 「谢谢。驴小姐。」 「我叫绿!」 「啊啊,绿小姐。啊哈哈!」 对著腼腆含笑的他,绿一边暗想: (亏你好意思啊哈哈!) 一边朝他咧嘴一笑。 「这个,非常好。」他扭著身子,对绿画的菜单图赞不绝口。 「你看还好吗?」 「对,非常好。」 绿虽纳闷这人为何动不动就这么夸张地欢喜,但被人夸奖不免还是有几分得意。反正客人难得出现,绿索性躲在厨房角落,试著画出炒蔬菜、味噌汤、炖煮、生菜沙拉。本来也想画鲜鱼、鲑鱼,小龙虾,但她不记得细节,打算去图书馆找资料,当下干劲十足。 无所事事的青年频频探头凑近绿的手。 「这个是,汉字。」他指著鲑这个字。 「是的。」 「这是什么?」 一定是问这个字用芬兰语怎么说吧。 绿不禁看向幸江,幸江当下回答:「merilohi。」 「噢——」他满足地点头。 「这个是,武士道,对吗?」他指著自己身上的t恤。 「对。」 「噢——」 他再次感动,然后从包包取出笔记本。 「驴小姐,这个,这个,请写。」 他指定要「鲑」和「武士道」。 「好,没问题。」绿替他写下鲑和武士道。 「噢——」 他大喜。然后看到自己凑巧拿的杂志上,有mika hakkinen这位芬兰赛车手的报导,就叫她把那个也用日文写出来』 绿一边暗想这听起来很像耦车族的团体名称,一边按照日式发音替他写出汉字「美加发纪念」。 幸江说明每个字的意义后—— 「噢噢噢噢!」他亢奋不已,要求绿把他的名字也依照日式发音在笔记本封面写上汉字。 「豚身画斗念」。 这次没有解释每个字的意义。 「噢噢噢噢噢噢!」 一如科学小飞侠主题歌那时,他的喜悦到达顶点。 「太棒了,太棒了。发纪念,和这个字一样。」 他指著「念」这个字很兴奋。 「驴小姐,谢谢你。」他双手合十一再鞠躬。 「不客气。」 他在店里角落欢喜得哆嗦之际,三名女客连袂进来了。是「孩童食堂」侦察队。她们从外面窥视过好几次,但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绿吃惊地站起来,堆出满面笑容迎接。她们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咖啡、红茶、肉桂卷。 点餐是由语言能够沟通的幸江出面负责,绿只是努力在背后继续微笑。虽然推荐了饭团却依旧遭到拒绝。帐单由绿填写,幸江负责制作,两人的工作分配自然而然成形。 「看吧,大人不敢吭气吧?是小孩掌握主导权。」 「大人倒是很亲切耶。好像对小孩颇为忌惮。」 「你们看。那孩子,动作可俐落了。真是能干。」 三人窃窃私语,一边窥视情况。绿笑咪咪地把她们点的东西端来。 「这是亲手做的?」 其中一人指著肉桂卷说。但芬兰语一窍不通的绿不知所措,这时幸江过来了,说明这是自己做的。三人满意地点点头,等她们俩走远后—— 「那个孩子真了不起。又会说芬兰语,店里供应的面包听说也是她自己烤的。而且还有这个,真的很好吃。」她们七嘴八舌地说。 这时插进来打岔的,是汤米。 「你们看。」 三人狐疑地看他。 「mika hakkinen的日文,是她们特地帮我写的。」他说著,翻开笔记本给三人看。 「嗯——」 三人看起来似乎没有特别感动,但得知幸江二人是日本人后,能够解开一个谜团好像还是很开心。 「你从这里开店后就一直在场吧?」 「对呀。我是第一号客人。」 他得意非凡。好像很想大大炫耀自己是多么厉害的日本通,却遭到三人的漠视。 「这间店很不错。改天我们会再来。」 三人好像不纯粹是说场面话,就这样走了。 「太好了。」绿不禁凑近幸江说。 到了晚上变得很闲,也没有喝酒的客人上门,因此八点就回公寓了。两人轮流冲澡后,穿著睡衣在客厅休息。 「今天辛苦了。」 两人不禁互相欠身行礼。 「感觉如何?」 「是,现在浑身干劲。菜单也会做出像样的给你。不过,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哪有什么麻烦。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幸好有你补足我做不到的部分。」 「什么做不到,是你太谦虚了。你明明是十项全能。我很羡慕你。」 「我也一样很羡慕会画画、写字又好看的人呀。」 说著,幸江端正跪坐,上半身的姿势不变,开始以膝盖前进后退。绿吃惊地看著她。 「这个呀,叫作合气道的膝行法。是座技2的基础哟。」 「你每晚都这么练习吗?」 2合气道的基本技法·是一疆跪坐著迎敲的武术。 「从小就练,已经成习惯了。偶尔如果不做,身体会很不舒服。」 「我以前也学过瑜珈。」 心情有点激昂的绿,坐在地上,猛然拾起右腿,然后抓著脚踝,想扳到颈后。幸江可慌了。 「不行不行,不能硬来。你这样会拉伤肌肉。」她试图阻止。 「不,我曾经成功过一次。做这个,才会有做瑜珈的感觉……」 「话是没错,但你还是停下来吧。你现在平时有做瑜珈吗?」 「没,十五年没做了。」 「啊?那怎么行!」 虽然幸江拚命试图劝阻,绿还是硬生 生将右腿扳到颈后。 「你看,我做到了。」 就姿势而言的确是,但勉强把脚勾到脖子上,令绿超乎必要地猛喘大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拜托你立刻把脚放下来。千万不能逞强。轻轻的,要轻轻的。」幸江绕著绿一直转圈子。 「啊啊!」绿大叫。 「怎么了?」 「扳、扳不回来!」 「啊啊?!」幸江急了。 如果平时就做惯了,身体与股关节都会变得很柔软,但十五年没做过,而且一下子就用这么高难度的姿势,肯定会出毛病。 「啊痛痛痛痛……」这次她开始喊痛。 「你没事吧?还好吗?我慢慢帮你放下来,你尽量把脸朝下。」 「啊呀,脖子和背好痛。」 「不行耶。也许躺著会比较好。我会静静让你倒下。逦行吗?会痛的话跟我说一声。」幸江缓缓扳动绿的右脚。 每次她一动,绿就呻吟:「啊痛痛痛……」 「还好吗?」幸江一再询问,好不容易才把绿的右脚跟从脖子上扳开。 「呼——」 脚放下的瞬间,两人不禁虚脱地在地上瘫成大字型。 「对不起。」绿躺在地上以那种姿势道歉。 「没关系。」幸江也躺在地上回答。 「拜托你别再做瑜珈了。」 之后的一星期,绿老是觉得右腿的股关节动不动就开了。在距离日本很遥远的芬兰,她再次切实感受到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岁了。 好一阵子,绿的股间都散发出镇痛消炎药膏的味道,过了半个月、一个月,两人越来越有默契。 第四章 本来绿是打算免费帮忙,但虽然金额不多,幸江边是给了她打工的工资。起初有点消极的绿,为了帮上幸江的忙,也开始主动提出种种意见。去市场买菜时总是两人同行。绿将自己的职责定位为帮忙拿东西和补充公寓的消耗品。 「这个分量,实在不像是食堂的采购。」 每次在市场买菜,她都忍不住要这么说。的确,与其说是开店,更像是人数有点多的大家庭一日所需。 「因为也有可以冷冻的食材嘛。不过或许的确有点少。」 「那个,或许靠你收留的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是幸江,你不觉得应该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 「我是说也许你可以更贪心点。毕竟这不是慈善事业。金钱方面不是我该干涉的问题,但是店里生意的确不算兴隆。我并不认为事事都是兴隆就好,但现在的状态恐怕只会让亏损越来越多吧。那个,呃,在这种状态下,我还赖在你这里,当然也是个问题。况且我还没学会芬兰语,也帮不上什么忙。」 幸江默然不语,只是微笑。 「对不起。」绿拎著购物篮,深深一鞠躬。 绿觉得自己要是也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店里打烊回到公寓后,她向幸江积极提议。 「问题在于饭团。你不是每次都向客人推荐这个吗?」 「这是我最希望让大家吃到的。」 「可是,却不受欢迎。」 「的确至今反应不佳。」 「我认为在这里,还是该卖些芬兰人能够接受的东西比较好。你想想看,日本的饭团,自从在超商贩售后,为了迎合年轻人,不也改用一些以美乃滋调味的食材,或是里面乾脆包炸鸡块和炸猪排吗?」 「嗯——」幸江没有立刻同意。 「日本的年轻小孩,对柴鱼、昆布和腌梅子根本没兴趣。外国人就更不用说了。上次,我去市场时,忽然有点灵感,就把它写下来了。」 绿把笔记本给幸江看。上面画了各种饭团的插图。幸江不由得把脸凑近。 「我认为还是该采用本地人喜欢的食材比较好。鲑鱼大家本就熟悉所以可以保留。你看,这样的如何?」 也许是从炸虾饭圈得到的蔓感,放上了油炸小龙虾的小龙虾饭团:用麋鹿肉做的鹿肉饭团;以本地人爱吃的鲜鱼做的鲜鱼饭团。插图旁边分别以芬兰语写著「rapu」、「hirvenliha」、「skka」。 「或许还是有必要主动配合本地的口味吧。」 绿自己都觉得以前从来不曾这么积极过。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以前没这种环境,但自己也不曾这么做过。可是不知怎地,在这里,她很想帮幸江的忙,也变得很想主动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那么,下次公休日,我们就试做看看吧。」 周日,两人用事先采购的食材试做饭团。厨房的小桌上,排满饭团。小龙虾做成炸虾饭团,鹿肉配合本地人爱吃奶油的口味,以美乃滋调味。鲜鱼则是做成清爽的醋溃再滴点酱油包在米饭里。她们逐一试吃这些饭团。 「日本的炸虾饭团把虾尾巴露在外面,所以看起来很有型,可是这个有点让人莫名其妙。」 「就是啊。总不可能把整只小龙虾插进饭团里。」 接著是最令幸江面有难色的鹿肉饭团。 「就算这边的人再怎么爱吃奶油味,这个恐怕有点……」 相较于苦著脸的幸江,绿却很积极。 「不,说不定这个意外有销路喔。」 「不会吧?」 「可是这遵的人真的很爱吃奶油酱汁嘛。日本人受不了,但芬兰人或许觉得很好。」 「嗯——」幸江歪起脑袋沉吟。 「至于鲜鱼的问题在如何去掉盐腌鲱鱼的咸味。不过和饭团倒是很搭。」 「嗯—一可是还是有点腥味。」 「要不然,把咸味去除得更乾净,再油炸吧?」 不管哪种方式,幸江都不太积极。 「还是不行吗?」绿战战兢兢问。 「倒不是不行。问题是饭团是日本人的灵魂食物。要在这里让大家接受,或许的确很困难,但我认为过度改良也不太好。饭团还是该包鲑鱼、柴鱼、昆布、梅子。不管在日本,或是在任何地方。」 幸江挺直腰杆,看著绿。 幸江不管在哪里,想必都不会轻易被别人的话蛊惑,总是能够秉持自我吧。她不是赚钱至上主义的人。绿醒悟这些试成品没有带来新的发展,就此收场。 「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我只是不想靠你养活,希望能帮上忙……」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今天的事也是,要不是有你的建议,我自己绝不会这样尝试。就算不是饭团,你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帮上忙。」 「谢谢。」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啜饮咖啡。 「辛苦了。」 互相慰劳后各自回房间解散。幸江针对食堂的今后思考。或许如绿所言,也该考虑一下业绩。但她无法把那个放在第一优先。她觉得只要大家开开心心上门,开开心心用餐,开开心心离去就够了。店里的生意的确不见得 一直很好。但是,只要是店里卖的东西,无论是咖啡或红茶,面包或甜点, 只要吃过的人,必然会再次光顾。而且那些人会邀朋友一起来。客人的确在一点一点慢慢增加。那是对这间店的信赖。即使没有大肆宣传也没打广告,附近的人还是会来。 「上次吃到的肉桂卷很好吃,所以我又来了。」有大婶这么说。 为此满足的自己,做为生意人或许不及格,但这样的小事让幸江感到很开心。 绿接在幸江后面使用浴室,之后去了客厅。睡前有本书想看,她朝书架伸手,发现幸江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她不经意往里一瞧,穿著连身衣背对门口的幸江正在开皮箱。 「!」 绿不禁屏息。那个皮箱里,塞满美钞与万圆大钞。她悄悄拿了书,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回到房间。抱著那本书,绿蹲在房间角落。 「那是……没错……如果没错……没错……」 心跳削烈。那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玩具假钞。 「原来幸江是个超级大富翁。」 不管那笔钱是怎么来的,都不会改变幸江在此地经营食堂的事实。虽然明白了幸江不急于赚钱的理由,但另一方面,想起那个毫不花俏、清清爽爽的简单店面,她忽然非常了解幸江的心情。明明可以搞得更华丽,甚至也可以做更盛大的宣传,却宁愿那样低调地埋头工作。 「我要追随她。」 绿如此低喃,钻进被窝。她写明信片给在日本的哥哥,声称自己正平安就读国立噜噜米芬兰语专业学院,请哥哥放心。 翌日,绿醒来时,已经先起床的幸江说:「牙膏用光了。」 幸江毫无责难之意,只是把牙膏管递给她。 「啊……对不起。我满脑子只顾著饭团。」绿不好意思地缩起身子。 「所以,你就用这个刷牙吧。」 幸江把装在小玻璃容器里的发粉交给绿。 「对不起,我今天就去买。」 「好。」 幸江似乎毫不在意,把连身衣换成平日穿的服装。绿吃完早餐,急忙奔向超市,采买牙膏与卫生纸。公寓的杂货补充完毕后,两人在客厅发呆。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幸江问绿。 么去除?」 「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还没有去过。」 在日本也曾听说,体内积存不好的血液时可以用水蛭吸出来,难不成这里也是用水蛭吗? 「会痛吧?」 「不知道,听说满多人去的,如果真的那么痛,大家应该不会去吧?」 「说得也是。」 如果会痛那多讨厌啊。两人一边这么讨论,一边与据说会去除坏血的三温暖连络,事先预约。 到了那里,有位给人感觉很好的漂亮女子笑咪咪地出面接待。看样子应该不会出现水蛭,但还是无法安心。 幸江与绿在三温暖内,就像被弃置在陌生原野的雏鸟般相依相偎,下定决心接受拔除坏血的疗法。被指示趴在简易床上的幸江,乖乖听命行事。原来那是所谓的拔罐,在杯中涂酒精再点火,形成真空状态。然后在背上放满那种真空杯,吸取体内的坏血。之后瘀血与杯子的痕迹,搞得后背简直像怪兽的背部。 「啊哈哈!」 两人看著对方的背部都笑了。 「撇开外表不谈,身体好像真的变轻了。」幸江不停转动双肩。 「就是啊,感觉神清气爽。」 「不过,坏血吸出来了,这表示血液减少了对吧?」 「的确。」 「这样不会贫血吗?」幸江难得露出忧心的表情。 「血液肯定是减少了。所以不是还有填补损失这一招吗?」 两人面面相觑点点头。 「总之就先填补损失吧。」 意见达成一致,那晚在家吃烤肉。 翌日,两人去店里时,汤米早已等在门口。 一如往常,「幸江小姐!驴小姐!」他一边大喊一边挥手。 「早。」 幸江的态度不变,但绿因为心情影响态度,说话不免有点刻薄。 「我很早吗?不,不早。是吗?这样可以吗?」 「还没开店哟。」缘故意纠正他,他愣住了。 「来,请进。」 幸江开了门,他蹦蹦跳跳,开心地进了店内,在老位子坐下。当然今天也有一杯免费招待的咖啡。 「幸江,这样好吗?我以前一直协助处理会计事务,不,就算是没做过会计的人,看了这个状况也知道。」狭小的厨房里,绿弯著腰提出忠告。 「没关系啦。才一杯咖啡。」 「才一杯?自从我来到这里,他已经白喝很多杯了。基本上,那个人坐那么久根本什么也没点嘛。就算有也只是要一个红茶茶包。之后喝完了就再要开水稀释了继续喝。照理说一般人应该会稍微客气一下吧。」 幸江闪过跟在她屁股后面提出忠告的绿,翩然走出厨房,在他面前放下咖啡。 「他是学生,本来就没钱。」 这时,汤米从皮包小心翼翼地取出某样东西,放在手心上,走近两人。 「看,很厉害。非常厉害。请看。」 两人一看,那是日本发行的科学小飞侠的邮票。 听说日本曾发行这套邮票后他死都想要,于是在网路上到处寻找可能会帮他买的日本人,最后终于到手。 「日本的人,非常亲切。买给我的人,六十五岁,男人。我很高兴。」 那位六十五岁的男性与他秦昧平生,纯粹只是偶然在网路的bbs上认识,然后据说汤米就缠著人家哭诉,拜托人家买邮票寄来。 「我的宝物。太棒了。」 见他开心得涨红了脸,绿冷淡地接腔:「噢,那很好呀。」 「你好好谢过人家了吗?」幸江果然对礼仪特别讲究。 「是,道谢的电子邮件,寄去了。圣诞节时,卡片,也会寄。」 「很好,一定要这样做。」 「是。」 他小心翼翼地把邮票放回皮包。即使坐在位子上,还是一再把邮票拿出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拿出来,似乎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这天来了好几组熟客,傍晚蓦然瞥向店外,只见隔著窗户站了一个看似不到六十岁的大婶。那位大婶与其说是对店里感兴趣,更像是在瞪著店内。 绿察觉后,对身旁正在做沙拉的幸江说:「幸江,外面,外面。」 「啊?」 拾起头的幸江,也看到那个好像很生气、正在瞪视店内的大婶。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正感到不可思议时,目光对上了。即便从店内朝大婶微笑,大婶依然臭著脸。然后头一撇就这样走掉了。 「搞什么鬼啊?」绿歪头纳闷。 「谁知道。那个人没来过店里。」 「可是她好像很生气。」 「就是啊,不知道是怎么了。」 不管怎样都让人不太愉快。那晚,即便回到公寓,还是为那个大婶耿耿于怀。 这天,两人一如既往地在上午迎接汤米的光临,专心投入工作。 幸江已不再有时间擦玻璃杯来排遣无聊,现在她忙得团团转。和开店当时比起来,客人明显已增加许多,唯独饭团依旧不受好评。绿也学会最基本的芬兰语,虽然结结巴巴,好歹也慢慢可以与人对话了。如此一来,一天变得很快就过去,一眨眼就到了傍晚。 当绿把豌豆汤装好,蓦然瞥向店外时,发现昨天那个臭脸大婶又站在外面。不仅如此,略远之处,还有一个看似东方人的矮小中年女性,也在窥视店内。 「哇啊!又多了一个人!」绿不禁端著托盘,吓得后仰。 「怎么了?」幸江过来了。 「你看,外面,外面。」 臭脸的芬兰大婶,与东方大婶并肩而立。两人都露出彷佛已忘记怎么笑的表情。 「欢迎光临——」 两人不由得都以日语嘟囔,一边压下内心想法,试著微微一笑。芬兰大婶站了一会儿,臭著脸走了。至于东方大婶,却推开门进来了。 「欢迎光临。」 虽不知是哪国人,但绿不假思索便以日语招呼。 「啊,你、你好,午安。」 果然是日本人。她在空著的吧台前安静坐下。表情依旧很黯淡。 「这是菜单。」 她也没细看绿递来的菜单。 「请给我咖啡。」她小声说。 「好,马上来。」幸江开朗地说。 本来还拿不定主意出声招呼到底是对是错的绿,当下决定不再多嘴。因为大婶散发出的氛围让她觉得还是别去招惹比较好。 「让您久等了。」 新的客人上门,绿去招呼了,于是幸江代替她把咖啡端到大婶面前。 「那个……」 「是。」幸江等著她的下文。 「行李没到!」她趴倒在吧台上。 「啥?」 没头没脑地突然被这么一说,幸江霎时间愣住了,但她立刻打起精神。 「那可不得了。」她说。 「听说转机时,经常会弄丢行李……」 「外国的航空公司的确很马虎。您是几时抵达此地的?」 「三个小时前。一来行李就不见了。我的全部家当都在那里面。虽然已向旅馆办了住房手续,航空公司也给了我类似旅行用盥洗包的东西……他们看起来毫无愧疚之意,让我很失望。」 「就是啊。一定很困扰吧。」 幸江想像那种不方便,衷心感到同情。 「我想航空公司应该会按规矩帮您找到行李。您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 看著她的脸,过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还没决定。」 「您不是来观光?」 「起初是想。之后的事还没决定。」 「您是从日本来的,对吧?」 「是的。」 幸江至今没搞清楚任何状况,暗忖这是怎么回事。 「幸江,咖啡与munkki(甜甜圈)。不要饭团。」 「好,知道了。」 虽然在意大婶,但不工作不行,她忙著油炸甜甜圈之际,大婶走掉了。 「不嫌弃的话,欢迎再来。」 绿对大婶说,大婶微微欠身行礼,就这么踽踽离去。 翌日到了下午,两人都坐立不安。 「不知今天还会不会来?」 「你说哪个?」 「两个都是。」 「日本人或许还会来,芬兰人就不知道了。」 来不来都一样让人在意。 忙著工作到了傍晚,终于喘口气时,日本大婶来了。和昨天一样表情僵硬。 「欢迎光临。」 「您好。」 穿著同样服装坐在吧台同样位子的她,点了咖啡便沉默不语。就在幸江想发话时—— 「还是没收到!」 大婶在吧台趴倒。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著,对幸江抬起头。 她默默摇头。 「他们叫我打电话给懂日语的负责人员。我一直待在饭店也很闷,所以就出来了。」她仰望店里的时钟。 「欢迎您在这儿慢慢坐。」 大婶点点头。 然后幸江不经意瞥向店外,那个臭脸芬兰大婶正盯著这边,当下四目相接。 「哇!」 幸江虽感吃惊,还是微笑向对方点头,但大婶脸一撇就走了。幸江心想又来了,再看看眼前,还坐著一个表情晦暗的日本大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江很苦恼。 大婶从皮包取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那个,是关于行李。啊?我的行李,还没到。找到了吗?姓名?进藤正子。我叫进藤正子。啊?啊……这样吗……好,我知道了。」 她无力地挂断电话。两人都很清楚,事态并未好转。 「有没有什么遇到困难?如果有,不妨说出来。」幸江主动说。 「谢谢你。我想再撑个一两天应该没问题。」 虽然此地不潮湿,但一直穿著同一套衣服,想必还是不舒服吧。 「换洗衣物之颊的,没问题吗?如果不嫌弃……我的……」 「如果我的也行,我可以借给你。」 这名自称进藤正子的女性,来回看著两人的脸孔, 「谢谢你们。」 她说著,低头行礼。 「对不起,没报上姓名就在贵店吵闹。我叫进藤正子。今年……五十岁。呵呵。」她羞赧地笑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好像莫名其妙就来了。这把年纪还做这种事真的好吗?似乎抵达之后才发现这点。行李不知去向,好像也是在对我瞹昧不明的心态说『你这种人,根本不该来』……」 正子说著低下头。 「没那回事。对工作干劲十足的人,一样会弄丢行李。」 「对呀。这和弄丢行李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幸江与绿安慰表情晦暗的正子。 「是这样吗?明明没有任何目的,这把年纪却心血来潮跑到这种外国地方,真不知是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毫无戒心。再加上我不会英文也不会芬兰语。说起来,还真奇怪对吧?」 「一点也不奇怪。这和年龄毫无关系。」 「就是啊。我也一样不会说英文,芬兰语也一窍不通。」 「可是,你们毕竟还年轻。我没结过婚,这些年来一直在照顾父母,想必脑子根本没有社会化吧。等我父母相继过世,每天无事可做,连我自己都变得什么也不明白了。」 「不管旅行或结婚,几岁都照样可以。不能用年纪来区分。」幸江斩钉截铁说。 「是啊。但愿如此。」 接下来那段时间正子默默喝咖啡。喝完之后—— 「谢谢招待。」她行个礼就想离开。 「正子小姐,不嫌弃的话欢迎您明天再来。」幸江喊住她说。 「谢谢。」正子又行个礼就走了。 「好像内情相当复杂呢。」绿嗫嚅。 「原因似乎不只是丢了行李那么简单。」 请保佑她的烦恼稍减,请保佑她早日找到行李——两人如此祈祷。 翌日,又到了下午。不知芬兰大婶还会不会来。 「要赌吗?」 「少来了,又说那种话。」 说著,两人还是决定以巧克力打赌。但双方都主张:「大婶会来。」 因此打赌不成立。几乎是在初次出现的同一时间,往店外一看,大婶果真大剌剌站著。 「哇!果然!」 虽然猜她会来,真的出现了还是有种令人腿软的震撼力。大婶依旧臭著脸瞪视店内。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仇?该不会是和之前的店主有过节,或诸如之类的吧?」 「那不可能。我确认过了。」 「可是你看看她那种眼神。好像会在梦里出现呢。」 起初只感到不可思议的绿,渐渐也怕了。另一方面,幸江微笑向大婶致意。大婶死盯著她的脸,一如往常扭头走掉了。 「既然不进店,应该没道理那样瞪著人吧?这是妨害营业。亏你还能那么客气地欢迎她。」 绿皱起鼻子愤怒了。 「真是的,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汤米发现绿心情不好,「盐小姐,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好得很!」 被绿咬牙切齿这么一吼,他吓到了。 紧接著,神色晦暗的正子来了。看到她身上同样的服装,「啊呀,行李还没找到啊?」两人很同情。 「如你们所见,还没收到。」 正子在吧台前坐下。 「再过三十分钟,还要打电话过去。对不起。在那之前又来打扰了。」 「欢迎,欢迎。别说什么在那之前,就算一直待在这里也没关系。对了,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吃肉桂卷?」 「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看著正子喝咖啡吃肉桂卷,两人思付有没有方法能够让她这种阴沉转为开朗。然后她们同时看汤米。若是有这位什么也不想、只知哈日的汤米·希特念同学出马,就算是无聊的话题起码也能神淡愁绪吧。 绿招招手,他立刻蹦过来。 「正子小姐,他叫作汤米·希特念,非常喜欢日本。是海鸥食堂的第一位客人。也在此地学过一点日语,所以可以对话。请多指教。」 幸江这么介绍后,青年说:「正子小姐吗?我是汤米·希特念。请多指教。」然后与她握手。 「请多指教。你的日语说得真好。」 「真好——是,真好?不,不是。有必要更努力学习。」 「真了不起。」 「日语,很难。」 「对外国人而言好像是。」 「驴小姐替我写了名字。用寒字。」 「是汉字啦。」 听著绿的话声,他特地从皮包取出笔记本给正子看。 「豚身画斗念」的字迹。 「你的字也写得挺好的。」 「谢谢。」 见两人谈得热络,幸江两人正在暗想很好、很好,没想到他下一句话就让人差点跌倒。 「正子小姐,科学小飞侠,喜欢吗?」 「啊?科学小飞侠?知道是知道啦……但是谈不上特别喜欢……」 正子显然被吓到了。 「又是科学小飞侠!干嘛偏挑这种节骨眼。」绿皱起脸对幸江耳语。 枉费对话进行得正顺畅,结果被科学小飞侠给打断了。 「house!」绿小声命令汤米同学,指著他的固定位子。他垂头丧气地躲回后方的桌子去了。 幸江两人正暗自伤神该怎么办时,正子说:「抱歉失陪一下。」然后取出手机。 幸江与绿一边招呼客人或烹调食物,一边担心正子行李的下落。 「喂?我是进藤正子。对,是的。行李,我的行李,啊?找到了。在那里吗?是,我知道了。那我马上去。谢谢。」 明明是受害者,她却一再向电话那头的人道谢鞠躬。 「找到了。谢谢。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见她想从钱包掏钱,幸江连忙说:「啊,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去领行李吧。」 「谢谢。那么,晚点再聊。」正子以迥异于昨天、前天的步伐走出食堂。 两人如释重负地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时,正子喀啦喀啦地拖著行李箱,稍微开朗地上门了。 「总算送到了。让你们担心真不好意思。我还没付钱……」 但她被幸江等人婉拒。 「可是那样太厚脸皮了。」 「没那回事。别放在心上。倒是您,有兴趣时欢迎再来玩。」 听到幸江这么说,正子说:「好。谢谢你。」 然后再三行礼,就这么拖著行李离开了。 「总算解决了一桩心事。」 「是啊,只是其中一桩。」 那个臭脸芬兰大婶的脸孔已烙印在两人的眼底。 翌日,臭脸大婶又来了。表情不见缓和,依旧瞪著眼。但幸江还是朝她微笑。 「亏你对那种眼神的人选笑得出来。我甚至梦见那个大婶拿斧头攻击我们。」绿气愤地说。 「起码她好像对海鸥食堂很有兴趣。这种人当然得慎重对待。不过话是这样说,其实我也很好奇。」 「那当然。太不寻常了。」 不知对海鸥食堂、幸江与绿究竟有什么仇恨,大婶每天都过来瞪她们。 另一方面,正子这厢,也开始在与臭脸大婶前脚接后脚的时段来店里报到。她的行李平安找到后,终于换了衣服。 「在市内各处观光过了吗?」 「对,不过才一天,好像就把该看的都看完了。」 「是啊。这个城市本来就很小。若要把芬兰都逛一圈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也没那样做。」 「我也一样。」 「两位为什么会在这里经营食堂呢?」 幸江向正子说明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过程。 「我当初也是毫无头绪。正子小姐是决定要来芬兰才来的吧?哪像我那么惨。我可是闭著眼随手一指就指到芬兰。」 「要是指到别的国家那可是差很远呢。」 「就是啊。为何当时会做出那种蠢事,我自己也不明白。」 「人有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做蠢事。」正子感慨万千地说。 「正子小姐为什么会来芬兰呢?」 绿问出之前正子找不到行李正沮丧时不敢问的问题。 「起因是电视新闻。」 「新闻?」 「是的。在日本时,人都快熬乾了。正巧看到芬兰的新闻,忍不住想,『真是好国家。』我的父母拥有不动产,经营公寓出租。两人身体都不太好,行动不便,所以我毕业后就一直以家管的立场,待在家里照顾双亲。当然也有请帮佣。我只有一个弟弟,已经结婚了,但弟妹压根儿不想帮忙照顾我爸妈,不过,她在年头和年尾各生了一个孩子,也难怪啦。」 「噢。」 「结果前年和去年,母亲与父亲相继过世。或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但对我来说,等于拿掉了二十几年来的脚镣。」 「辛苦你了。」 把父母送进老人安养院的绿,朝她深深一鞠躬。 「就在我以为这下子可以展开第二春时,我那个笨弟弟生意失败,把公寓和他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就这样被人拿走了。」 「天啊!」 「他拿公寓抵押的事,我完全不知情。不幸中的大幸是,我父母都已过世了,生前并不知情。」 「那,财产全部都没了吗?」 「只剩下我和父母住的房子,以及父母为投资而买的老旧套房公寓。结果,我弟弟居然叫我搬出去。他说因为他家有六口人。他的理由是人数多的当然应该住比较大的房子。不到四坪的小套房的确住不下一家六口。」 「可是,是他自己搞成这样的,怎么好意思跟你讲那种话。」 「因为他从小就在溺爱中长大。他以为钱自然会从哪儿周转过来。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把公寓和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时,八成也是笃定有地方可住所以很安心吧。虽然他压根儿没知会我一声。」 正子的态度淡然。 「然后,我就把家具处理掉,搬去小套房了。反正我只有一个人,房间小,打扫起来倒也方便所以无所谓。但仔细想想还是很火大。」 「那当然。」 两人点头。 「晚上一个人想想不免气得要命。我心想为什么我非得住在这里不可。不是住处大小的问题。虽然的确不用付房租,在别人看来可能已经够好命了。但我就是有点不服气。」 「那当然。」 「然后,我心想一定要骂他两句,就去了弟弟家,朝他怒吼:『被你搞得心烦气躁,我决定出门旅行散散心。暂时不会回来了,你少管我!』这才总算比较痛快。」 「于是你就来了芬兰?」 「以前帮父亲换尿片时,在电视上看到好几次芬兰的新闻。『空气吉他大赛』、『背新娘赛跑』、『三温暖耐力大赛』、『丢手机竞远比赛』等。最厉害的是『背新娘赛跑』。按照一般想法,应该是把新娘背在背上对吧?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把新娘的双膝从背后挂在自己的双肩,以惊人的速度跑步。」 「那样新娘不是等于头下脚上?」 「就是啊。两只手悬空甩呀甩的。我看了之后就在想,拚命做这种事的人,真好。该说是心无罣碍吗?好像完全没有莫名其妙的纠葛。人生感觉非常快乐。于是,我就来了……」 正子一脸抱歉。 「可是,也许我错了。」 「怎么说?」 「幸江小姐,你是有目标的吧?可我什么也没有。」 「就算没目标又有何妨。只是发呆也行呀。」 「那个发呆我就是做不到。即使我自以为在发呆,还是会胡思乱想,就是没办法把郁闷从脑中驱除。」 「你才刚来当然不可能。」 「对对对,你还没有切换成芬兰模式。把郁闷都忘光吧。不要想太多,放慢步调过日子就行了。非常欢迎你来我们店里,随时都可以来喔。」 幸江这么一说,正子神情一亮,「也对喔,谢谢。」 午五点前,客人也变少了,三人正在天南地北地闲聊,那个臭脸大婶又出现了。自她第一次出现算起已连续一星期了。 绿捅捅幸江的腰。 「哎呀,真的耶。」 幸江一如往常报以微笑,没想到大婶臭著脸,居然推开店门进来了。 「哇塞!」绿小声尖叫,贴著墙壁。 大婶的表情不变,和正子隔了一个空位坐下。 「koskenkorva(伏特加)!」她劈头就坏客气地说。 幸江莞尔一笑,将酒注入杯中放到她眼前。幸江与绿屏息以待,大婶瞪著酒杯看了半天。她没有马上喝,之后只顾著低头检视手里的皮包,或是四下打量店内坐立不安。然后从皮包取出钞票,往吧台上一放,紧接著已倏然起立,就这样走出食堂。 「那个,啊,呃——」绿慌忙拿著杯子追上去,但大婶跑掉了。 「怎么回事啊?」正子一脸不可思议。 「她从一周前就一直在店外偷看我们。」绿面带不安。 「不知是怎么回事。」 幸江悄悄将杯中的伏特加倒掉。 翌日,大婶又来了。幸江与绿都若无其事地开朗迎接她。大婶也恍若无事地依旧板著臭脸在吧台前坐下。 正在紧张看她时,她又不客气地说:「伏特加!」还竖起两根手指。 「两杯吗?」 幸江确认后默默点头。这时,正子来了。 「我又来打扰了。因为待在这里的感觉很舒服。」 一走近吧台,看到那个大婶,正子似乎当下就懂了,在隔著一个空位的位子坐下。大婶眼前放著两杯酒。她像昨天一样没有立刻出手,只是目不转睛地望著。 绿的心跳剧烈,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正子也一边喝咖啡,一边不停斜眼观察,这时大婶板著脸,猛然握住杯子,一口灌下。 「啊!」 众人一同惊呼之际,第二杯也被她一口灌下。 「哎呀呀!」 众人正感焦急—— 「嗯——」大婶呻吟一声,就这样连人带椅往后翻倒。 「啊呀!糟了!」 幸好客人只有汤米一个,于是立刻挂出打烊的牌子。 绿急忙原地铺毛巾,让大婶躺平。汤米惊愕地瞪圆了眼。正子冲进厨房,装了一杯水喂大婶喝。 幸江嘀咕:「是不是该送去医院比较好?」 汤米当下在大婶的耳边翻译给她听。大婶一边试图起来,一边摇手示意不要。 汤米确认她的意思后,说:「她说不要。她说想回家。地点,我现在问。马上就知道。」 三人拦了车子送大婶回家。她家距离市中心约十五分钟,房子周围是大片绿地。看了让人很想说,如果住在这里,烦恼肯定都会一扫而空。 汤米让她在床上躺下。 「那我要莎哟娜啦了。」汤米说完就先走了。 这是汤米第一次派上用场的瞬间。大婶家静悄悄的没有别人。房子很大却没怎么整理,空气污浊沉滞。花瓶里的花全都枯了。 绿用大杯子装水,放在大婶的床头桌上。 「不会有事吧?」 幸江一边替她理好被子一边说:「对不起。把正子小姐也卷进来。」 「哪里,我无所谓。反正我已习惯照顾病人,也没别的事要做。」 三人凝视躺在床上的大婶。虽然躺下了依旧臭著脸。 懂芬兰语的幸江,向大婶确认她的身体状况,大婶说没事了。于是大家准备离开,大婶却坐起上半身,连说不要走、不要走。三人只好在床边的地上坐下。大婶微微睁眼看著天花板,就这样幽幽打开话匣子。 当初她对现在的丈夫毫无感情,却在对方的恳求下勉强结了婚。收入也是自己赚得更多,显然是自己更聪明,也掌握了婚姻生活的主导权。 两人一起看冰上曲棍球的比赛时,她甚至已养成习惯,每次只要她支持的球队得分,就会高兴得啪啪拍打身旁丈夫的秃头。即便如此丈夫看起来好像也乐在其中。 没想到前几天,她发现丈夫竟然有外遇。是纯朴的丈夫承受不住罪恶感,主动向她招认的。 「那一瞬间,我就像挨了秃头一记上钩拳当场昏倒。」 三人听得瞪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等我回过神才发现,我丈夫已收拾好一小包行李走了。」 过去,她看过许多以丈夫外遇为主题的连续剧和电影。每次,她都轻蔑地觉得做妻子的怎么可能连这种事都没看穿,一直以嘲讽的眼光看待。等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她想亲眼瞧瞧丈夫招认的外遇对象,跑去那个女人任职的厨具用品店,却发现那个女人比自己还老,当下愕然。 「就我所知道的模式,丈夫的外遇对象理所当然都是年轻女人。」 输给一个比自己还皱巴巴、松垮垮、乳房也下垂的老女人,令她大受打击。她没有小孩,一直当亲生小孩疼爱的老狗,也在丈夫离家后随即以十七岁的高龄死去。 「朋友说,我应该去洗三温暖,让悲伤与汗水一同流出,顺便如果再放掉坏血,身体累积的毒素应该会全部排出;还叫我搭帐篷在野外过夜,就可以把坏事立刻忘掉;去湖里游游泳或漂浮一下,就会神清气爽。但我越是那样做,越觉得自己很可悲。虽然也有夏天度假的小屋,可是去了那里,就想起我和那个死秃头曾经一起做过这个也做过那个,气到后来更可悲,甚至头昏眼花。」 「我们也去三温暖吸除过不好的血喔。」幸江说。 「啊,你们也去过吗?平时很有效,可惜无法连我的痛苦都吸走。」大婶如此呢喃。 冬天心情不好的人很多,到了夏天,大家像要发泄之前那种郁闷似地,会积极参与各种活动。在这样的时候唯独自己如此郁闷实在很难受。 「织品公司那边我也一直请假,什么都提不起劲去做,每天四处闲逛之际,就看到了你的店。叫做『海鸥食堂』对吧?发现这间店后我耿耿于怀。你们总是在笑。而且给人的感觉很好。不是表面上的假笑,是打从心底在笑。可是我没勇气立刻进店。就算下定决心进去,自暴自弃的心情也放不开,结果变成这样。伏特加是秃头每次爱喝的,我几乎一滴也不沾。」 幸江一直在摩挲大婶的手。 「那边不是有狗的照片吗?你们看。」 朝她从床上指的方向一看,寝室的柜子上,摆了很多装在相框里一看就像杂种狗、五官很滑稽的狗狗照片。 「真可爱。」 向幸江学会可爱这个字眼怎么说后,绿和正子也颊呼:「suloinen!」 「就是啊,它叫作库卡,很可爱喔。」 大婶的双眼哗啦啦流下泪水。沿著皱纹从眼角落到床单上。 「都是那个死秃头害得咱们家库卡也死了。狗和人在一起久了,也会跟人一样。人类的小孩如果发现爸爸爱上别的女人,肯定也会大受打击。所以库卡也哀叹著死去了。」 朝柜子旁的垃圾桶一瞄,她与看似她丈夫的秃头对著镜头微笑的照片,被揉得皱巴巴扔在里面。 大婶呜呜咽咽。三人轮流握她的手。 「这是昨天该找给你的零钱。我们明天再来。」 幸江把钱放在床头桌上。 大婶也没抹眼泪,只是微微点头。 「若是在东京,压力很大,那种厌倦一切的心情还能理解。所以人们才会去各种疗愈系的场所,或是去大采购、做爱来发泄。可是这里有这么多绿树,车子和人都很少,我还以为应该不会憋得透不过气。住在东京的人,不是都说搬去乡下就被治好了吗?既然是人想必都会有很多烦心的事。大自然不能抚平心情吗?你不觉得有点意外?」绿歪头纳闷。 幸江开始练习膝行法。 「生活在大自然的人,不见得全都会幸福吧。无论住在哪里,身在何处,都要看那个人自己。那个人要怎么做才是问题所在。精神抖擞的人,不管在哪照样有精神,没用的人不管去哪都一样没用。我想一定是这样。」幸江断言。 「是啊。不是周遭的因素,是自己的问题。」 绿也跟著她的动作想抬腿,幸江急忙对她说:「禁止瑜珈!」然后笑了。 第二天,幸江与绿提早起床,把咖啡装在保温瓶里,带著面包与饭团过去。按门铃也没人出来。 「我们是『海鸥食堂』!」 这么一喊,门静静开了。大婶即便吐出心里的苦水,还是改不了那张臭脸。甚至看起来更疲倦了。但她还是让两人进屋。 「这大概是所谓的宿醉。头好痛。」大婶说著,坐在厨房椅子上揉太阳穴。 见她要煮咖啡招待,幸江连忙制止,从带来的保温瓶将咖啡倒入杯中。 「我喝水就好。」 大婶从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懒洋洋地用杯子喝水。在幸江与绿的面前放下咖啡后—— 「昨天真不好意思。给你的店添麻烦了吧?」她低声说。 「没那回事。反正店里也没别人。你不用担心。」 「也该向你的爸爸妈妈道歉才是。」 「那个……不用了。」 「可是,他们一定很生气吧?发生那种事。」 「那是我的店,和父母无关。」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只是在那间店里帮忙。原来如此。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在年轻人的店里发生那种事。」 大婶抱头苦恼,两人拚命安慰她说没关系。 「以前,我如果这样,库卡就会跑过来,舔我的脸安慰我。它是很温柔的好孩子。可是现在谁也不在。只剩我一个人必须待在这屋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互使眼色,把大婶带去寝室。 「谢谢。看来我还是躺一下比较好。」她老实地在床上躺平。 「我带了自制的面包与饭团来,不嫌弃的话请尝尝看。」 大婶定定望著眼前的饭团。那是幸江捏的鲑鱼饭团,有光泽的海苔,包著白米饭。 「这个黑黑的纸是什么?」 「是日本自古以来的食物。把海草在扁框上压扁成形再晒乾做成的。」 大婶没碰饭团,吃了一口面包。 「真好吃。」她说。 「如果有什么事,请打电话到这里。我们会马上赶来。」 幸江把写有海鸥食堂电话号码与自己手机号码的纸条交给她。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丽莎。谢谢你们帮我这么多。」 丽莎大婶直到最后依然板著臭脸。 汤米同学照例在店前等侯。 「倒下的人,怎么样?没事吗?我很担心。」汤米难得这样一脸凝重。 「昨天谢谢你。幸好有你在,帮了大忙。」 「不客气。那就好。」 他的形象稍微加分了。把她们去过丽莎大婶家的事告诉他后,他嗯嗯有声地点头。绿也觉得今天免费请他喝咖啡倒是无妨。 熟悉的老客人问起:「昨天是怎么了?来了却发现关著门。」 「店里有客人突然不舒服。」她们只这么解释。 饶舌的汤米,本来想对客人说什么,但在绿的眼神制止下,最后还是安分回他的老位子去了。 难得的是,一过中午正子就来了。幸江与绿为昨晚的事道谢并道歉,顺便告诉她丽莎大婶今早的样子。 「这样啊。发生那种事,恐怕一时之间无法振作精神吧。难道就没办法帮她吗?」正子也很担心。 汤米同学一边窥视三人说话的样子,一边走过来。 「正子小姐,你好。」他打招呼。 「汤米,昨天辛苦您了。」 「是。辛苦您了?『辛苦您』是什么?」 「辛苦您啊……」 「用『您』称呼的人,是大人物。我伟大吗?」 绿笑著说:「伟大呀。汤米昨天真的很能干。」 「能干,能干?能干是什么?」 「嗯——昨天的汤米,很会帮助人。」 「帮助?噢,帮助啊。是,谢谢夸奖。帮助人我也很高兴。」 好像总算让他理解意思了。 「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啊。」幸江问。 正子不好意思地说:「对,闲著没事。在家时片刻不得休息,有很多事非做不可,只要在家看到什么或想到什么就会忍不住去做。可是在旅馆,样样都有人帮我做得好好的。到了清扫的时间,我只好出门。我这人还真是天生的穷酸命。」 「要来点什么?」 「我想吃饭团。这里的饭团看起来很好吃。」 汤米不经意听到饭团这两个字,连忙竖起耳朵,心想她到底要点什么。 「那就麻烦给我鲑鱼的和柴鱼的。」 「噢——柴鱼!」他小声地发出绝望的声音。 「你怎么了?」绿问。 「没、没事。」他猛摇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送到正子面前的饭团,惹得两旁桌子的客人都一脸好奇地打量。两个三角形饭团,在盘子上像超迷你金字塔般傲然耸立。 「是黑纸耶。」 「黑白对比的食物,我从来没见过。」 「好像米饭积木。」 「那个就是这菜单上的饭团吗?」 本地人七嘴八舌,但正子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要开动了。」她双手拿起饭团一口咬下。 「用手吃耶。不用筷子或叉子。」 「你们看,她没把黑纸撕下就吃了。」 「她吃得津津有味呢。」 「啊,里面有东西露出来。」 「是藏在里面。那是弄碎的鲑鱼肉。」 「那种做法,看起来像烤馅饼却和烤馅饼截然不同。」 「没放进烤箱去烤,当然不一样。」 大家议论纷纷,把自己的午餐撇在一旁,只顾著注意正子。正子低下头有点害羞,一边默默吃饭团。 汤米以吃惊的目光看著正子把盘子一扫而空。对他来说,居然有人吃得下那种像木屑一样的柴鱼饭团,真是太惊悚了。 「好吃。跟我母亲以前做给我吃的味道一样。」 「是吗?谢谢夸奖。」听到客人这么说,幸江最高兴。 「我没空自己煮菜,有时也会去超商买饭团,但那种东西徒有饭团的外形,只有米饭和馅的味道,却没有最根本的味道。我小的时候,吃过朋友家的饭团,都会有那家独特的味道。即使只是同样的米饭和海苔,也完全不一样。而且看起来一样的饭团,也有好吃与不好吃之分。被人亲手捏出来的饭团,就会有那个人的风格。幸江小姐做的,真的很好吃。」正子感激地说。 不是奉承也不是谎话。可是偏偏在此地就是不受欢迎。」绿也插嘴说。 「哎,那也没办法吧。因为完全没有配合本地口味做改良嘛。」幸江呵呵笑。 其他的客人纷纷赶著去做下午的工作、唯有正子兀自端坐。 「无事可做,也很伤脑筋。」 「可是,正子小姐不是照顾双亲很辛苦吗?现在应该稍微喘口气。」 绿自己什么也没做通通丢给老人安养院照顾,所以遇上正子这种人特别敬畏。 「我自己本来也这样以为,但还是想做点什么。」 「你的兴趣是什么?是绘画或者音乐之类的吗?」 「我去过美术馆。我虽然不信教,却爱看佛像,也曾一个人四处参观寺庙,但这里都没有。」 「是啊,这里没有寺庙。」 幸江与绿面面相觑。 「芬兰人好像是说,森林里有神。去森林就等于接近神,似乎被视为神圣的场所。」 「噢?这样啊。」 赫尔辛基周遭也有很多小森林。 「森林,森林吗……」正子一再喃喃低语,倏然起立。「我要去森林!」说完,她唐突地走出食堂。 「啊……路上小心。」幸江与绿很错愕。 做完工作,回到公寓,两人立刻换上睡衣放松。绿在幸江的指导下,一边做拉筋的体操。 「最近,客人变多了呢。」她说。 「是啊,营业额也有开店时的两倍了。因为最近来用餐的人增加了。」 「这都是因为幸江你的努力。店里连宣传也没做。这表示客人都是靠口碑来的。这样不是最好吗?太棒了。」 「那我们更不能辜负客人了。可惜饭团就是……」 幸江一边练习膝行法,一边还憾地嘀咕。 「因为饮食文化不同嘛。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接受。你也别太介意。」 「也对,不过……喂喂喂,绿姐,禁止瑜珈!」 绿一摆出瑜珈的姿势,幸江就会警告她。 「对不起,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绿抓抓头。 开店当初总是坐著不走的汤米同学,占领了后方的桌子,但最近客人渐增,他也不好意思继续霸占桌子,于是自动移到厨房附近的空间。随手找块板子放在箱子上,当成桌子用。 「那样他更会赖著不走了。」 对汤米抱著批判态度的绿,自从丽莎大婶事件后,也开始变得宽大为怀,对他这种行动只是苦笑一声就算了。 「哎,就当作是请个保镳吧,虽然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幸江小声说。 今天食堂特别忙,天色变暗时人潮终于少了,正在喘口气休息时,正子来了。 「森林之行如何?」 被绿这么一问,她说:「灰常好。心情恍湖得到洗涤。总率明白这里的伦为何说有神了。」 她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表情也是,与其说是笑咪咪,更像是带笑的脸在抽筋。 「正子小姐,你怎么了?说话好像怪怪的。」 「就系呀。好像麻痹了,变得不像是偶自己的嘴花。」 「你做了什么?」 「偶在森林花现菇类。」 「菇类?」 「鲜艳的菇很危险,所以偶采的是不起眼的。而且只采了一点,今早,偶在旅馆放在泡面里吃,就变成这样了。但偶真的只吃了一点点。」 「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湖。」 「也不会想吐吗?」 「不费。只是嘴巴周围有点怪怪的。」 「可能是你吃的分量极少,才能这样就没事吧。」 「我看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 「不,偶看不廖紧。」 她说话就像牙医打的麻醉还没退,有点口齿不清。总之多摄取水分,让菇毒排出身体比较好,于是幸江与绿劝她多喝矿泉水。 「偶想应该马上就费好。」 「那含有对人体不好的成分哟。千万不能逞强硬撑。还是在旅馆躺著比较好吧?」 「不,没宽系。」正子异样倔强。 汤米也说:「菇类,我知道有的可以吃。可是其中,也有不可以吃的。」 他看起来很担心。 「正子小姐,好像没事。真的不好的菇,会死,。」 「话是没错,可是放著不管也不好吧……」 幸江与绿忧心忡忡地看著她,但在店里讲了一会儿话后,口齿不清的情形渐渐好转,表情也恢复正常了。 「啊,嘴巴周围轻松多了。」正子活动嘴巴周围的肌肉。 「啊呀,真的。刚才你一直笑,脸上都僵掉了。」 幸江两人如释重负地抚胸庆幸。 「那玩意儿真的不能随便采来吃呢。我平时本来绝对不会做那种事,可是一进入森林,忍不住就朝树根的菇伸手。另外还有看起来就很毒的菇,那种,我当然避开了。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先是丢行李现在又遇上毒菇,难道我和这个国家八字不合吗?」 「没那回事。哎,明知故犯,是常有的情形啦。」 「我还以为自己不是这种人。」正子频频擦汗,似乎觉得相当丢脸。 「不过好险。幸好不严重。就像汤米说的,好像也有人因此死掉。」 「是的。会死。」汤米一脸认真。 「死了可就麻烦了。」正子唷咕。 「是很麻烦。绝对不行喔。如果因为菇类死掉,那多不甘心啊。菇类应该是品尝美味用的,不是用来吃了死掉的。不过也有些菇类是基于菇类的苦衷必须有毒,所以人类应该好好筛选。」幸江谆谆劝诫。 「是我太不小心了。对不起。」正子道歉。 「幸好你没事。」幸江衷心这么觉得。 「那个,所以,虽然我很愚蠢……」正子欲言又止。 两人看著她暗想她这又是怎么了。 「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工作?」正子开口说道。 她说根据她的观察,现在客人也多了,光靠幸江两人打理似乎很吃力,如果不嫌弃能否让她来帮忙。 「当然我不需要什么薪水。何况我又语言不通。依我这种个性,与其无所事事,还是找点事情做更舒坦。叫我洗盘子或干什么都行。不过……如果你不方便,那我就老实收回前言。」 幸江与绿面面相觑。现在光靠两人打理店面,的确变得有点吃力了。起码能多个人帮忙洗盘子也好。 「呃,只能让你做打杂的工作,你不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那样就够了。今后请多指教。反正我待在旅馆房间也很闽,出去又嫌无聊。虽然待在国内四处游览也行,但我又提不起那个劲。」 「那好。就请你留下来帮忙吧。」 「正子小姐,要工作。很好。非常好。」汤米同学也不知怎地很开心。 从翌日起,海鸥食堂变成三个人。「孩童食堂」侦察队议论纷纷。 「店员又增加了呢。最近生意很兴隆嘛。新来的那个人,我以前看过她以客人的身分上门喔。和那个小孩好像没关系。」 「拜托,人家不是小孩啦。听说她看起来虽年轻,其实不是小孩。我是听每次待在店里的那个男孩子说的。」 「哎呀,这样啊。我看她身材娇小又可爱,还以为是小孩子……」 「听说她都已经三十八岁了。」 「啊?真的?东方人看起来就是年轻。外表至少年轻了二十岁。真令人羡慕。」 随著本地人渐渐发现海鸥食堂的真相,现 第五章 某日,一个陌生的老男人来到店里。 虽然也有单独上门的男客,但那种客人堵起来多半像是上班族,可这位先生的衣著却不太体面。但三人还是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招呼他。 「咖啡。」他以嘶哑的声音点单。 「好。」绿也向他推荐了饭团,但他断然拒绝。 「他不看别人的眼睛。好像也有点像酒精中毒。手一直在抖。」 绿小声向厨房里的幸江报告。 「啊?这样啊?」幸江伸长脖子朝他张望。 只见他弯腰驼背把手插进身上衬衫与长裤的口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到底在找什么呢?看了半天,结果也没看到他从口袋掏出任何东西,他像睡著似地驼著背,一直坐著不动。 「请用。」 即便在他眼前送上咖啡,他也不吭气,只是默默坐著,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喝。 这时又来了一个看起来就很不寻常的中年男人。绿走过去。 「我什么都不要。」 他说著,在老男人的身旁坐下。但老男人压根儿不看他。 「喂,马提,你还好吗?」他说著,拍打老男人的肩。 「唉……」 被称为马提的男人沉默寡书,意兴阑珊地喝咖啡。 男人从口袋掏出菸开始抽。绿慌忙提醒他店内禁菸。 他啧了一声,气恼地把菸往地上一扔,用鞋底踩烂。 「你不要再缠著我了。」马提低声说。 「你干嘛突然这样?太奇怪了吧。咱们都已经合作这么多年了。」 「我想洗手不干了。」 「为什么?什么原因?」 「我累了。酒也不喝了。工作也是。我想过普通的生活。」 「普通的生活?上哪去找那种鬼玩意儿?那跟咱们八竿子扯不著关系。你我都已经这样过了二十年了。干了那么多票也没被捕是咱们的本事。」 「所以我不是说我累了吗!我想退休。我不想再做那种事过日子了。」 「你现在看起来的确没在工作。」 男人看看马提潦倒的样子,轻蔑地哼声笑了。 「我女儿要生孩子了。」 「那个追著男人跑掉的女儿吗?」 「对,她要回来了。她被男人拋弃了。两个女儿都不知道我在做这种事。他们以为我在工厂上班。我无法忍受即将诞生的孩子有个窃盗犯爷爷。」 男人冷眼看著马提低声诉说,嗤鼻一笑。 「跟我玩苦情戏?你有这么多愁善感吗?」 「拜托让我像个人一样过日子吧。现在不抽身,就没有抽身的时候了。我不想一辈子到死都是窃盗犯。」 不管马提怎么说,男人都不改轻蔑的憋度。 「不然你要做什么?不干那一行,你就失业了。也不可能找到工作。你要靠什么糊口?你说不想当窃盗犯要过普通生活,但是等著你的将是失业者这个头衔。你渴望的普通生活,那样根本办不到。」 马提默然。 「你女儿不是要回来吗?到时想必也需要外孙的奶粉钱。你要怎么办?只要像过去一样,告诉他们你在工厂上班不就好了。那样就没事了嘛。你好像已经洗手不干了,但看你现在的穿著打扮,实在不像手头宽裕。」 马提把右手握拳放在桌上,时而张开五指时而合拢。男人端起眼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把脸凑近对他耳语。 「老兄,你找的地方就不错呀。这里只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块头虽大,但另外两人都很瘦小,只要稍微威胁一下,她们肯定会立刻把钱如数奉上。面对这种等于求你抢钱的店。亏你说得出要洗手不干。以你的能力,这正是做一票的理想地方。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我出马耐心地潜伏偷窃。」 男人一边奸笑,一边煽风点火,但马提冷然瞪他一眼。 「好了,你滚吧!你少管我!」他大吼,挥手赶人。 三个女人当然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也刻意不看他们这边,因此他这么一吼,她们和汤米都吃惊地望过来。 「好吧。不过你也好好考虑一下。理想劈现实是不同的。好好想想哪一个对你最有利。我会再跟你连络。」 男人轻佻地朝幸江三人举手致意,走出食堂。马提弯腰驼背捧著喝剩的咖啡,一直在小口啜饮。 「不知是怎么回事?」正子忧心地问幸江。 「好像在说什么工作云云。哎,开店做生意,总会有各种人上门。」 他在衣服口袋四处摸了半天,总算付了咖啡钱走了。 「真丢脸!」绿在厨房里立正不动。 「你怎么了?」正子再次忧心地问。 「刚才那位男客人,我居然怀疑他是不是想白吃白喝。看他找出一堆铜板付帐,生活一定很拮据,却还光顾我们的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怀疑别人实在太丢脸、太可耻了!」绿将右臂一横,遮著眼睛哭了。 「我也怀疑了一下子。」 本来在洗盘子的正子走过来,摩挲绿颓然垂下的右臂。 「不过他规规矩矩付了钱,那不就好了吗?」 绿抽泣了一会儿。 「我要重新磨练心志。」她说。 「好!」她曲起双臂握拳比个加油的动作,看起来却有点弱。 「应该要这样。」幸江摆的姿势果然帅气。 「一再添麻烦,很抱歉。」绿露出衷心悲伤的表情。 「来,只剩一点时间了,打起精神来吧。」 客人络绎不绝,甚至令三人暂时忘了他的存在。 过了两三天,丽莎大婶比之前明朗少许,但还是神色黯淡地上门了。她的头发也很毛燥,没有保养。 「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总算可以起床了。想想真没意思。」 她从吧台看到厨房里的正子。 「咦,你之前不是客人吗?怎么搞的?」说著,流露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现在在我店里帮忙。」幸江说。 「噢,那是好事。非常好。」大婶说著,频频点头。「我要咖啡和肉桂卷,肉桂卷可以多加点鲜奶油吗?」 「好,没问题。」 幸江在面包盘上挤满鲜奶油,但丽莎大婶看了—— 「再多挤一点。」她要求追加。「真好吃。是你做的吗?」 「对。这是本店最受欢迎的人气商品。」 「我想也是。你上次带来给我的面包也很好吃,但这个味道更棒。」 大婶在肉桂卷上堆满鲜奶油一口咬下,但表情好像还是有点不满足。 「啊啊,真好吃。」 她终于笑了一下,让三人松了一口气。 这时汤米同学也来了,和她打招呼。结果大婶一愣。 「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上次,就是他帮忙把你送回家的呀。」幸江说。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大婶道歉。 被还忘的汤米同学,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悲伤地回到他的老位子。客人依旧络绎不绝。过去的「孩童食堂」侦察队如今都成了常客。 「那个,我有点事想请教。」 丽莎大婶自吧台稍微倾身向前热切地说。 「是,您请问。」本来正在烹调的幸江停下手回答。 「日本有魔法吗?」 「魔法?」 「对。就是那种会诅咒人的魔法。」 用稻草做成假人,把它当成要诅咒的对象,再拿很粗很长的钉子插在它身上。是古老的咒术。」 「喔——原来如此。」丽莎大婶颇感兴趣。「可是,那是双方都是日本人才有效吧?对芬兰人应该无效吧?」 「嗯——我没做过所以不知道。不过做那种事的人,听说有时候好像会遭到更严重的反噬。」 「噢,为什么?明明是被诅咒的人有错。」 「好像是因为明明错在自己,却恩将仇报想诅咒别人,所以神明就会给予制裁。」 「那样我就放心了。因为错的是秃头。」丽莎大婶坦然自若地喝咖啡。 「您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还在请假。也没心情去公司。」 「去公司不会比较能够排遣心情吗?」 「不会。」她断然说。「我和秃头就是在公司认识的。去公司只会让我一再想起,年轻时我们曾躲在仓库的角落背著别人亲吻,或是一起坐在长椅上聊天。每一次,我都恨不得把手上的样品或设计图全部扔出去。」 她做个朝空中丢东西的动作。那样子的确不可能排遣心情。 「你就别管我了。店里生意开始忙了,你去工作吧。」 大婶从皮包取出报纸开始阅读。 在店里打发了一个半小时后,大婶说:「我下次再来。」然后就走了。 「看来她还需要一段时间。」目送她的背影,绿嘟囔。 「不过,有地方能出门是件好事。而且她选的地方是海鸥食堂,不也令人很开心吗?」幸江趁著没客人上门时,边揉面团边说。 与上次同样的时间一到,被怀疑要白吃白喝的马提又来了,这次他坐在吧台前。 「啊!」绿小声惊呼。 因为有点心虚,所以绿的姿态摆得特别低,正子看了不禁噗哧一笑。 「咖啡。」 他点了东西后,「那个——」 他开始对幸江三人打开话匣子。好像喝醉了。 「我有两个女儿喔。一个是和第一任妻子生的,今年已经三十岁。老二是和第二任妻子生的,现在二十五。两人都说芬兰缺乏刺激,不声不响就跑去外国了。老大追著在这边认识的男人去了美国,已经怀孕了。可是结果,那男的大概只是跟她玩玩。她马上就要大著肚子回来了。还有一个,说是在店里工作,可是写信回来说身体不好。唉,做父亲的真是操心啊。我那两个女儿,长得跟你们一模一样。」说著,他指向幸江与绿。 「啊?我们吗?」 两人同时举起右手食指指著自己的脸。 「没错。」他一再深深点头。 「看到你们神采奕奕地快活工作,我就想,我女儿要是也一样就好啰。」 听到这句话,绿已经眼泛泪光了。马提再次摸遍全身口袋,找出一堆铜板付了咖啡钱后离去。 「真是感恩啊。」 一再反刍他说的话后,绿的泪腺变得很发达。 「我们明明是外国人,他却说像他女儿,真令人开心。」正子也感慨万千。 马提对幸江三人说的话,是在暗示他绝对不会给这间店惹麻烦。他是真心想洗手不干。但是他那个同伙,却虎视眈眈地盯上海鸥食堂。 「对不起,我头好痛。」 一早,绿穿著睡衣顶著爆炸头,向幸江道歉。 「你这是累出来的。这段日子你已经很拚命在工作了。在疲劳消除前,你就好好休息吧。」 幸江一个人去买菜了。客人日渐增加后,分量十足的蔬菜与肉类,已改为直接送到店里,所以幸江轻松多了。去市场只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好货色。 「哎呀,好久不见。」 当初她刚来时,见过的那对遛猫的老夫妇正走在路上。猫咪和两老都健在。走路方式与人猫的距离也一如当初。 圆滚滚的海鸥,好像知道猫咪即使走在路上也绑了绳子,大摇大摆地从猫咪面前横越而过。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真是太好了。) 然后,幸江在市场大婶的推荐下,买了nokkonen(薄麻)和蓝莓就前往食堂。等在门口的汤米,以及免费咖啡都是老样子。正子与他听说绿请病假,都很担心。 「她没发烧,我想只是太累了。用这种荨麻煮汤,听说能恢复元气。」 「绿不在,墙壁好像变得特别宽。」 正子这么一说—— 「啊哈哈哈!」汤米异常开心地大笑。 最近上门的客人的确越来越多,喘口气的时间也变少了。忙碌得简直难以相信幸江曾经日复一日地擦玻璃杯、清扫店内。加上这晚少了一名员工,忙得简直像陀螺不停打转。 汤米说要去上课,下午很早就已离开食堂了。 「辛苦了。」 两人打烊后,吃著剩下的两个甜面包总算喘口气。 「那我们就走吧。」 两人走出店外,幸江把门锁好,正子正在看马路对面的商店橱窗时,匆见窗上映出一人自黑暗中窜出,从幸江身后将她双手反剪。 「不准叫!」 幸江几乎窒息。 「可爱的小姑娘,把钱交出来。」 幸江挣扎。 男人冷笑著朝她的皮包伸手。那一瞬间,正子察觉状况非伺小可, 「哇啊啊啊啊!」 她发出几乎刺穿黑暗的尖叫。然后—— 「强盗!强盗!」 她以匪夷所思的大嗓门怒吼,从路旁捡来木棍挥舞著跑回来。 被反剪双手的幸江,这时伸肘朝他的心窝一捅,趁他畏怯时拽住他的手臂往肩上一扛。 「喝!」 她大喝一声,同时扭转对方的手腕关节令他颓然脱力,然后再一转,牢牢制住他的右手腕与肘关节,将他压制在地上。 「呜——」他发出呻吟,就这样趴在马路上。 正子亢奋地想拿棒子敲倒下的男人,幸江拚命阻止她。附近的人听到正子的吼叫,纷纷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被袭击耶。真可怜,人没事吧?不过,看这样子也知道显然没事……」大家都很惊讶娇小的幸江有如此神力。 「父亲的教导第一次派上用场!」 幸江也喘著粗气,看来颇为满足。 这个窃盗惯犯立刻被送交警方,幸江接受了报纸的采访,连同照片刊登出来。 娇小可爱的幸江,居然把一个大男人摔出去,光是这样就引起轰动。正子的大嗓门也成为热门话题。其中也有人误会,把幸江介绍成「日本的女子相扑界冠军」,令幸江与正子都大吃一惊。 绿得知两人在她请假的期间遇到抢劫后—— 「我这个大块头要是在场,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不过,我就算在场也没有任何本事,所以说不定还是帮不上忙,但我想至少可以造成压迫感唬唬人。」她对自己不在场顿为扼腕。 「那种事还是别遇上比较好。」幸江如此安慰她。 上了报纸后,幸江成为这一带的名人。只要去市场,就会被夸奖:「你真厉害,干得好。」汤米同学也非常激动。 。 幸江表演了举手过头摔对方的「双手抓呼吸摔」,以及扣住手腕扭对方手臂的「手腕压制」招式之后,大家「哇——」地发出赞叹。他们从此也成了海鸥食堂的客人。 幸江成为名人后,越发忙碌,就在三人忙得团团转时,忽然听见一个大嗓门高吼:「伏特加!」 她们吓了一跳,朝声音响起的门口一看,只见丽莎大婶抱著可爱的小狗站在那里。 「哇哈哈哈!」 大婶心情极佳。不知是否去了美容院,头发也经过精心吹整,还化了妆,看起来容光焕发。 三人这才发现,这位大婶只要好好打扮一下原来也是个美人。 「我看到报纸了。真是太精采了,了不起。两个女人居然敢迎战强盗,这是多么有勇气又令人敬佩啊。能够认识你们这样的人,我真的很高兴。我太感动了。」大婶说著,抱住幸江与正子。 3合气道的护身技法。又分为前受身、后受身,横受身、前转受身等多种。 「来,请坐,请坐。」 绿请她在不巧只剩下唯一一个空位的吧台前坐下。 「小鲁斯。咱们坐坐哟。」大婶说著,搂抱小狗。 「我决定等待。」丽莎大婶开朗地说。 「虽说要等待,但我可不是哀声叹气的悲射女主角。他若要离婚那我就签字,他想要回来我就接纳他。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与秃头认识后的种种。向来都是由我掌握主导权。我却差点忘了这点。我这才醒悟不该为了这种事就放弃主导权。况且就算我再怎么消沉也于事无补。走在街上,正好与这孩子四目相对。我就把它带回家了。我也回去正常上班了。现在,感觉大概是『秃头随你去吧』。」大婶说著,满足地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幸江三人松了一口气。 丽莎大婶喝咖啡配的照例是挤满鲜奶油的肉桂卷, 「来来来,小鲁斯,咱们回家家啰。」 她说著,抱起小狗喜孜孜地走了。 看到报纸来光顾的男客人,对幸江说:「能否表演一下你的武术?」 总不能就这样在店里动拳脚,于是她斟酌著表演了一下基础防身术。 「太、太厉害了。而且居然这么痛。」 他们很惊讶娇小的幸江毫发无伤,自己却被揍得掉眼泪。 「强悍的女人,真好。」正子一边洗盘子,一边摆出空手道的出拳架式。 「正子姐,你不也足够强悍了?」绿拍拍正子的肩膀。 「我只是大声尖叫而已,其实手无缚鸡之力。」 「不,到了紧要关头,会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亏你能吼得那么大声。」幸江很佩服地说。 「是吗?」正子有点脸红。 到了晚上,马提来了。他好像一如既往地喝了酒,但是满面春风。 「我女儿回来了。不只是老大,小女儿也回来了。」他看起来非常高兴。 「那真是太好了。」 说著,三人都很期待,他那两个据说长得很像幸江与绿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两名女性走进店里。一个挺著大肚子,另一个面无表情。两人都令人忍不住想纳闷地问:「到底哪点像?」根本和幸江与绿毫无相像之处。 「看吧,很像吧?」 马提一边轮流看著四人,一边高兴地翻来覆去强调,两个女儿面无表情,硬是把他连拖带拉地拽走了。 「不过,真是太好了。」绿说。 「太好了,太好了。」幸江与正子点点头,目送三人的背影。 丽莎大婶现在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海呼食堂坐坐。 「秃头还没回来。」说著,她抱起鲁斯,开朗地品尝咖啡与挤满鲜奶油的肉桂卷。 有一次,绿观察情况又推荐了饭团。 「你为什么那么积极推荐那个?」大婶问。「不好意思,上次你们带给我的,被我扔了。」 幸江说,饭团是用手捏成的,带有做饭团的人满满的心意。 「无心的人机械化捏出来的饭团,与用心的人投入爱心捏出的饭团,味道会不一样。」 丽莎大婶认真地倾听。 「是吗。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倒要吃吃看。」 见她打量菜单,汤米同学小声建议:「柴鱼的最好别尝试。」 这个意见也被大婶认真听进去了。 「那,我吃鲑鱼的。不过要做小一点喔。」 幸江用心地捏出小巧可爱的鲑鱼饭团。 「请用。」 望著眼前的饭团,丽莎大婶嘟囔:「每次看了又看,还是觉得这黑纸很不可思议。」 鲁斯倒是对饭团极感兴趣。 大婶吃了一口饭团。三人目不转睛地盯著她。 「这个嘛……好像……还算好吃。嗯,好吃。因为是你特地用心为我做的嘛。」 鲁斯扭腰摆臀,强烈要求它也要。 「哎呀,你想吃啊?」 拿到它嘴边,眨眼之间就被它大口吃掉了。 「看来鲁斯的评价也很高喔。」大婶莞尔一笑。 三人松了一口气。汤米同学也跟著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海鸥食堂从此一直生意兴隆。正子本来还担心,过了报导热潮后会不会如退潮般再也无人光顾,但是那种情形并未发生,每天都有种可以大叹「啊呀,又工作了一天」的充实感。 正子来到芬兰,已过了两个月。撇开幸江不论,绿与正子,都没说过今后要怎么办。假日,三人去三温暖,忽然聊到这个话题。 「我不回去不行。」正子说。 「啊,真的吗?」绿吃惊地说。她打算一直待在这里。 「海鸥食堂很快乐,做起事来也特别有意义,幸江与绿也都是大好人。我很想一直留在这里。但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弟不是对你很坏吗?」 「是啊。不过来到此地后我想了又想,反正回日本之后也有地方住,而且也有钱出国,我发现自己其实很幸运。光看芬兰的新闻,大家好像过得轻松自在,但我虽然没经验,实际上自然环境应该也很艰苦吧。就是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一直忍耐,才会用『背新娘赛跑』或『空气吉他大赛』、『三温暖耐力赛』来发泄。他们并非老是在做这种事。他们有股积蓄在体内已久的能量。芬兰人平时生活非常朴素,我那时很羡慕。来到芬兰,对我而言就等于『背新娘赛跑』。」正子笑了。 「那你回去之后要做什么?」 对正子来说,自己是晚鼙,却实在不放心归国后的她。 「该做什么好呢?我这把年纪也不可能去找工作。乾脆去超市打工吧。来这里之前我稍微看了一下,我家附近的超市招募的兼职员工,到五十三岁为止都没问题哟。」 绿听了,认真忠告:「正子姐,如果他们叫你去冷冻食品卖场,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做。」 「啊,为什么?」 绿说出以前耳闻的兼职大婶们的对话。 「这样啊,原来有那种内情。说不定真的会被分派到大家嫌弃的场所。」 「不,那可说不定。只是好像也有这种地方。对不起,让你不安了吗?」 「不会,我没事。若说不安大家都很不安,唉,今后会怎样谁也不晓得,不过只要自己好好努力,总会有办法的。而且我还有父母留下的遗产,我已经很感激这样的好运了。」 。还是该趁早回去。」 「是吗?」幸江也感慨万千。 一起送丽莎大婶回家。吃到一点点毒菇。俐落地帮店里洗盘子……种种情景浮现脑海。但正子的人生只有她自己能决定,自己无法勉强她。 「回旅馆后,我会再想想看。如果决定回国,我再来正式向你们道别。」 三人进入三温暖,身体非常清爽,心情却难以释怀,有点难过。 「正子姐不知会怎么做。」 回到公寓后,绿一直耿耿于怀。 「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不管怎样,我们三人共事期间非常开心。」 「说得也是。的确很快乐。所以才有点……」绿猛然咬唇。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替她的决定高兴。」 幸江开始练习膝行法。 翌日开店后正子没来。也许真的在打包行李了。幸江与绿都刻意不提正子,变得格外沉默。 「你们好。」 即便汤米来了,她们俩还是提不起劲殷勤招呼。 「正子小姐,怎么没来?」他天真无邪地问道。 两人正感词穷时,门静静开了。只见正子孤孤单单站在门口。 「不好意思。或许会给你们添麻烦,但我又来了。」她腼腆地笑了。 「对嘛,就这样说定了。这就对了。」绿不假思索跑过去,伸出双手握住正子的手。 「是的。这就对了。」汤米也一头雾水地插嘴说。 之前那群侦察队大婶,七嘴八舌地嚷著「天气真好」上门来了。 「今天一天,也要拜托大家了!」 幸江开朗地一声令下,绿与正子立刻就定位,海鸥食堂的工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