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争锋》 第一章 喋血东海 大明永乐三年,初春时节,福州府长乐县太平港,成千上万的船工欢呼着,迎接知府大人唐循中的到来。 再过百来天,三保太监就要在太仓刘家港起航,下西洋,宣国威去了,而太平港建造的宝船,也要离开船坞,前往刘家港了。 因此,唐循中此行的目的,便是要亲自检验宝船。 实际上,宝船只是个统称,按照船只用途来说,太平港的船,主要有粮船、马船、战船、战座船、水船等几种,其中战座船是大型战船,唐循中对此最感兴趣,也最为重视,便派福州府同知崔迈,亲自登上最大的一艘战座船出海。 陪同崔迈同行的,有船夫,军士,杂役等共两百五十五人。辰时一过出发,准备于午时返回。 午时之前,这边是杀猪宰羊,翘首以盼,可海上的宝船却怎么等都不来。 唐循中急了,倒不是肚子饿,而是担心宝船首航会失利。 当然,那时的他,也仅仅只是担心船只会偏航,迷路,或漏水,又如何能够想到,这战座船上的两百五十五人会全军覆没呢? 唐循中是午时三刻以后,才彻底相信宝船已经出事这一事实的,不然他还是心存侥幸,盼望着海天尽头,会出现巨大的船帆,以及呼喊的人群。然而没有,说好了午时以前返回船坞的战座船,就这样一去不返。 午时四刻,唐循中与福州卫指挥佥事杨挥商议出海搜救事宜。 杨挥再驱两千料战船一艘,率军三百人出海。终于在离海岸百里左右的海域内发现了异样。 那是一大片殷红的海水,泛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海面上没见到宝船的踪影,但却漂浮着许多带血的衣服,帽子的碎片。 杨挥四面远眺,不见任何可疑船只,他再度下令,往东驶出三四十里,再看,四周还是茫茫海水,别无其他。杨挥无奈,只好暂且返航。 这里,唐循中早已等得心焦,一看杨挥孤身返回,便知大事不妙,杨挥也将所见景象一一与唐循中说了,唐循中更觉不可思议,他认为宝船一定不是自然沉没的,否则就难以解释杨挥看到的,那一大片血水以及船员们带血的衣服碎片是怎么回事。 若说是遭到了大鱼的攻击,如鲸鱼、鲨鱼之类,那也不至于两百五十五人全都死绝,而无一个活口,再说这一带的海域也没听说闹过这样大的鱼灾。 说来说去,最后的意见渐渐统一,那就是宝船很有可能碰到了海盗,因为杨挥指出,离此六百里,东南方,有一海岛,名曰黑沙。黑沙岛上有一猛人,名周仕达,聚众千人,专在海上杀人越货,是朝廷通缉已久的江洋大盗。 唐循中听了杨挥关于周仕达的介绍,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他认为,宝船一定是碰到了周仕达一伙人,周仕达渴慕宝船,便杀了敢于反抗的军士,将宝船及投降的船员,统统俘虏而去了。 杨挥也认为唐循中分析得对,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了。于是,两人一面向上禀奏,一面便开始着手准备海战事宜。 朝廷接到唐、杨二人的奏报后,深受震动,特从应天府拨调海战用大福船十艘,精兵一千,并任宦官王景弘为钦差,协同唐循中、杨挥二人处理福州宝船失踪一案。 福州方面也有大福船五艘,都是起楼三层高,吃水一丈多,载人一百有余,配备火器、石器、弩箭、火箭、火药弩等作战装备的大战船。 这样一来,朝廷方面在作战船只、人员、武器等事项上全占尽优势,只等天风一起,便浩浩荡荡向黑沙岛驶去。 也是老天开眼,朝廷船队登陆黑沙岛之际,周仕达正派他的二当家张闯,率五六百人在苏禄国海域打伏击,也就是说,黑沙岛上的海盗仅有三四百人据守。 周仕达见大福船逼近,知道寡不敌众,便想从海岛东南角坐艨艟逃走,他哪里料到,王景弘与杨挥早已料到周仕达有可能会从东面,东南面出逃,早早地便分出一部分兵力,在那里守株待兔了。 而当周仕达被杨挥活捉后,黑沙岛上的喽啰们便完全放弃了抵抗,纷纷放下武器,投降了。 朝廷方面控制了黑沙岛后,便在岛上以逸待劳,只等张闯自投罗网。张闯哪知岛上有变,冒冒失失地一靠岸,便被官兵捉住,余下部众驾船四散奔逃,也被官兵追回大部,至此,黑沙岛便算是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 但令王景弘与杨挥感到意外的是,黑沙岛周边根本不见宝船的半点影子,岛上也没有搜到任何宝船上的物件,也没发现有宝船上的任何人员。 审问周仕达与张闯才知,周、张二人原先确实骚扰过大明沿海,但数次被大明水师击溃,损失惨重,得不偿失,后来就不再螳臂当车,改去苏禄、爪哇、真腊等地劫掠了,主要是抢劫过往商船,偶尔也登岸。 王景弘问其所言有何证据?周仕达也提供了岛上的账簿,上面记载着每一笔近几年抢来的不义之财,大部分都是来自苏禄、爪哇、真腊等地的特产与宝物,而岛上搜出的物资,也证明了其所记所言属实,因为在这些物资中,确实少有大明物产。这也是为什么几年来,大明沿海百姓,都少有向官府报告周仕达一伙人恶行的原因。 按理说,攻灭了黑沙岛上盘踞的盗匪,王景弘、杨挥应该高兴,但实际上,他俩一个都高兴不起来。与剿灭海盗相比,调查宝船失踪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原来把希望悉数寄托于黑沙岛,等到发现黑沙岛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后,他们所感到的,只有失落与沉重。 “王大人,眼下该如何是好?”杨挥问王景弘。 王景弘也没辙,只好徒劳地叹了一口气,道:“将周仕达、张闯一伙人押送大明,其他的,也只能等回去后再作计较了。” 唐循中焦急地等待着王景弘与杨挥的消息,当三人一碰头,王、杨二人将黑沙岛上的事与唐循中一说,唐循中差点没背过气去。 “到底是何人所为?到底是怎么回事?两百名勇士,坚不可摧的宝船,究竟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这一切凭空消失的?” 王景弘道:“要不问问周仕达?听听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此人长年浪迹海上,想必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唐循中道:“好主意。试试看吧。” 于是,周仕达算是戴罪立功,向官家说出了他的意见。 “宝船应该也不是凭空消失,一定是沉没在海底了,”周仕达说道,“海上的大片血迹肯定也是船上的人员留下的,我的感觉是,船上的人应该都已被杀。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沉船与人员死亡的原因。 首先,船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事故或因为工艺而沉没的。船员留下的大片血水,带血的衣服碎片,表明宝船是受到了外力袭击。最有可能的,还是海盗,先攻占宝船,杀死船员,再将宝船凿沉,毁灭证据。只能是凿沉,因为海面上没有漂浮一片船板或木屑,说明宝船是完整的失踪的,如果是击沉的,海上肯定会留下宝船的痕迹。而现在,海上所留只有船员的衣物,足以说明宝船被凿沉,整个地没入了海洋中去了。” “如果是凿沉,应该也会有木屑飘在海上吧?” “如果是在杀光船员后,从容地在宝船内部作案,边凿边收拾,就不会有木屑之类的痕迹留在海上了。” 唐循中又问:“如果是海盗袭击,那么海盗在杀死所有船员之后,也有可能驾宝船离去啊,如此也能解释海上为什么没留下宝船痕迹啊。” 周仕达道:“不可能。海盗不会这样做。海盗见了宝船,以为宝船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可能会杀死所有船员,上船劫掠。但完事之后,绝不会再驾宝船离开,因为宝船是大号的罪证,是最显眼的目标,谁家海盗会那么傻,愿意暴露自已,明目张胆地与大明朝廷为敌?所以,只能是凿沉,如果真是遇到了海盗的话。” “那依你之见,何方海盗有如此实力,敢做此惊天动地之事?” “只有陈祖义一伙了,不可能再有他人,他们有上万之众,战船百艘,只有他们能做此凿沉宝船,杀死两百多官兵的大事。但海盗的战船较小,要杀死两百官兵,海盗起码有三四百人,当时战船一定不下十艘,而如果真是十来艘海盗船驶入了大明海域,我想一定有目击者,当天过往的商船,渔船,一问便知。” 唐循中边听边点头,似有被说服之意。 “是否有另一种可能?”唐循中又皱着眉头问,“海上时有大鱼出没,如鲸、鲨这等庞然大物,层出不穷,而船员也都被大鱼咬死,吃掉了?” 周仕达反问道:“船员好好的在宝船上,怎么落海的?” “有没有大鱼可以掀翻宝船?” “不可能,绝无如此巨大的海鱼。退一步来说,就算宝船被一条特别巨大的鲸鱼给掀翻了,但大鲸鱼是不咬人,不吃人的,其他会咬人,会吃人的海鱼,又根本掀不翻宝船,而如果是将宝船撞碎了,那么一旦撞碎后,便会在海上留下宝船的痕迹,比如船板,木屑之类,可问题是这些都没有啊。所以只能是海盗,只能是凿沉。官府可以贴出告示,向沿海百姓征集线索,就问宝船出事当天,是否有人目睹十来艘海盗船经过这片海域。” 唐循中再无疑问,就依周仕达所言行事了。 第二章死伤不断 唐循中亲拟相关告示,分发,张贴于福建各处,又恐有所遗漏,便派人将告示往浙江、广东沿海发放。在告示里,唐循中皆许以重金,只要目击者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但时间过了半个月,这一张张雪片般的告示,一丝泡沫都没有泛起。沉默,各处都是死一样的沉默。 王景弘道:“如果真像周仕达所说,有十来艘海盗船进入我大明海域,那么,过往之商船、客船、渔船,总会有人看到吧。” 唐循中道:“是啊,按理说不可能没人看到。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杨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了,但害怕海盗报复,所以不敢向官府禀告?” 王景弘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难道这些人都不爱钱?” 杨挥道:“命都没了,钱再多也没用。我看不如再提高赏格,赏出去的钱一定要够多,多到能让人忘了恐惧,多到能让人拿了钱就可以隐姓埋名过快活日子。” “好。”唐循中听从杨挥的建议,重新拟定赏格,再次将告示分发、张贴下去了。 然而还是没效,这批告示依然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这回,连杨挥都坐不住了,提升赏格的建议是他提出的,然而却毫无效验,他一气之下向王景弘、唐循中提议,让朝廷给他十天时间,去海上找寻线索。这十天他就漂流在海上,吃住在海上,扩大搜寻面,延长搜寻时间,全力以赴,尽可能找到宝船的踪影。 王、唐二人都觉得此法冒险,毕竟宝船上的军士有极大可能都已葬身大海,杨挥此去会不会重蹈覆辙,这是谁都无法保证的。杨挥自已也很明白此行的危险性,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了。 次日,也就是四月初二日,杨挥亲点精兵三百人,驾装备完善的大福船两艘,另带十只信鸽,直入深海。 离开之前,杨挥与王景弘、唐循中约定,他会每天于海上放信鸽一只,随时报告自己的动向。 起初的几天,杨挥送来的信都写得十分简约,因为事实也的确单调、乏味,杨挥的福船除了海鸥,几乎什么都没发现。 但唐循中这边却有了新的消息,他陆续接到福建省内以及浙江、广东等地的报告,说有不少出海打鱼的渔民凭空失踪,不见船,不见人,去找的话,只看见一片殷红的海水,与零星的撕碎的衣服。其状一如宝船失踪时的模样。 如今,沿海各省的渔村,渔民可谓是哀鸿遍野,大家都如惊弓之鸟,不敢再轻举妄动。 唐循中找来几户有家属失踪的渔民,详细询问情况。一户是三月十九,一户是三月廿三,一户是三月廿八,一户是四月初二,都是三五人驾小船出海捕鱼,后,再未归家,待村里派大船去搜,亦未见踪影,只有一户人家在海上发现了殷红的海水,与死者破碎的衣服碎片。 “唐大人,我们王家村更邪门呢,”说话的是老渔民王平山,“就是四月初一那天,我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一早驾船出去捕鱼,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四月初二那天,村里就开出大船去找,结果大船也没回来。两天了,一点信都没有。” 唐循中惊讶道:“还有这事?” “千真万确啊。” “你儿子出事那天天气如何?” “天气好着呢,风平浪静的,一丝波纹都没有。大船出海那天也一样,头上一片云都没有,不可能是着了风浪翻了船。” “那您老以为是何原因,导致两船相继失踪呢?” “别说您纳闷,就我们整个村都已经说过多少回了,不知道啊,各种原因都想过,都不靠谱啊。” 唐循中实在没想到,一段时间内,沿海渔民会接连发生失踪事件,这让他对于周仕达的判断发生了动摇。 周仕达曾经信誓旦旦,说宝船的失踪与船员的死亡,只能是陈祖义一伙海盗所为,但现在看来又完全不像。陈祖义好歹也是这片大海的霸主,腰缠万贯,让他抢劫宝船还有可能,但近几日出事的都是穷苦百姓的小渔船,根本无利可图,难道海盗出手,就为了杀人作乐?他相信陈祖义一伙是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买卖的。 何况,他重金悬赏目击者的告示还在各地贴着,就算是海盗所为,但连日来做下一起又一起恶性事件,不可能至今没有一个目击者。 对了,四月初二,这是王家村大船失踪的日子,也是杨挥率船出海的日子,但四月初二那天,杨挥已经通过鸽子带回信来了,信上也没写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唐循中彻底蒙了,他本想写封信给杨挥,再仔细问问情况,但杨挥漂泊在大海之上,书信根本无法送达,他也只好静静等待杨挥返回,再作交流探讨了。然而杨挥这边却没了动静了,说好了一天发一只信鸽的,三天以后,信鸽的影子再也没出现过。 信鸽的无端中断,已经让唐循中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与杨挥的十日之约还没到,他还有一点希望,然而随着四月十三这天的到来,唐循中心里残存的这点希望也化为了泡影。 他和王景弘都相信,杨挥以及随行的三百军士一定也已遇难。 这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力量,小到一艘渔船,一个渔民,大到如小岛一般巨大的宝船,几百名全副武装,武功高强的官兵,都似乎能随意戏弄,随意蹂躏。 唐循中把近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新的变化,说与周仕达听过,周仕达也茫然了,他改变了原先的看法,也认为这不像是海盗的行径。 至此,王景弘、唐循中双双陷入绝境,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朝廷也不敢再贸然派水师到海上进行搜寻,改由和尚、道士去沿海地带开辟道场,大兴法事,以安海事,以安民心。 然就在大批和尚道士作法期间,依然有渔民在海上失踪,遇害,和尚、道士们也觉得脸面丧尽,纷纷逃之夭夭了。 第三章山中奇遇 与此同时,杨挥家里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杨挥是全家的顶梁柱,父亲早亡,母亲杨李氏年事已高,妻子杨唐氏体弱多病,小儿子杨行远年方二十,尚未娶妻生子。 本来嘛,杨挥要是在,怎么说也是官居四品,地方上响当当的人物,他只要不出事,那么杨李氏的养老,杨唐氏的养病,杨行远的姻缘,那都不是事儿,可他一出事,全家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 家里两个女人就是以泪洗面,杨行远除了隔三岔五与唐循中联系,打听一些有关于父亲的消息之外,也一筹莫展。还是唐循中提醒他们道:“我看不如让行远写封信,把致远叫回来吧。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这个长子也该回来看看了。” 杨李氏也这样对杨唐氏说:“媳妇啊,我看唐大人说得在理,要不就把致远叫回来吧,这孩子已经五年没回来了,老是书信往来也不是个办法,这次他爹出事了,是时候回来了。” 杨唐氏为难道:“致远一心修炼武功,我怕会耽误他啊。” 唐循中道:“爹都出事了,正是他出力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逃避呢,再说他离家在外,也已经一心一意修炼了五年,够了,不管怎样,先回来一趟,大不了以后再走嘛。” 杨唐氏终于被说动了,便吩咐杨行远给他的大哥写了封信,信中简要说了近期家乡所遭遇的血案及一系列怪事,也说了父亲失踪的过程。写完,就交给了唐循中,让唐循中回去时,一并将信送出。 说到杨致远的离家,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前的杨致远,正好如当下的杨行远一般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杨致远这个人,从小就出众,跟黄帝小时候一样,朴实敦厚中带着聪明伶俐。 但他不爱文,好武。杨挥也看出他这个儿子是块练武的好苗子,便着意栽培,将其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杨致远十八岁时,便已精通各路拳脚功夫,以及各种兵器、暗器的演练与使用,父子俩一交手,杨挥在他手下走不了三十回合,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致远自己也志得意满,逢人便要耍两下,而他的武艺也确实高超,十八岁到二十岁这两年,他挑战各门各派高手无数,竟无一人是他敌手。这让他更加信心百倍,从此昂首天外,不觉轻飘飘起来。 也不继续练武了,收了十来个小兄弟,天天上街市逛去,打抱不平的事有,惹是生非的事也有,一般来讲,大都还是后者为多,气得杨挥胃疼肚子胀,但又没法,打又打不过他,就算他看在亲爹份上,不还手,可是追上他还得半条命。没法弄。 命运的改变是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名叫石铁樵,是杨挥少年学武时的同门师兄。 那日,石铁樵来拜访杨挥,石铁樵与杨挥分别已经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石铁樵二十出头,杨挥二十左右,两人的武功不相上下,都是名动福建武坛的少年英雄。 当时,石铁樵问杨挥有何打算,杨挥回答说要从军报国,杀敌立功。 石铁樵就问杨挥:“你觉得我们的武功怎么样?” 杨挥答:“我们的武功都已超过师父了,全福建也没碰到什么对手。应该是顶尖高手了吧。” 石铁樵道:“不瞒你说,原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上个月自从见到了武夷山紫眉真人的武功,我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之道,学无止境啊。” 杨挥不以为然道:“紫眉真人?我怎么没听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他有什么功夫?怎么厉害了?” “真人不露相啊,再说紫眉真人长年隐居武夷山,不问世事,外人又从何知晓?” “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上个月去武夷山中采药,不想却在山中碰到了一只大虎。若论拳脚功夫,你我也堪称高手了,我也向来自负,也觉得是老子天下第一了,但那天,当我直面那只巨大的猛虎时,我感觉自己平生所学就是个笑话。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面对着这只猛兽,竟然后背发凉,两腿发软,心像要蹦出来似地不住地跳。它站着,我也站着,我不敢出声,不敢大口呼气,更不敢动手动脚,总之,在面对猛虎的那一刻,我所有从师傅那儿学到的本事好像一下子全都失灵了,不能用了,不会用了。最后,我只有撒腿逃跑,因为旁边就是九曲溪,我想跳入水中,甩开猛虎。” “老虎也会游泳的,你这样还是危险,”杨挥插话道,“不过看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想必这一招是奏效了。” 石铁樵苦笑道:“奏效?别提了,你说得对,老虎其实也会游泳,可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竟忘了这一茬,等我跳到水中,老虎也跳到水中,疯狂向我游来时,我心想这回我要玩了,我头脑中闪过老爹的身影,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老人家,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正这样想着,却听见轰的一声,水面突然溅起几丈高的水花,又听得背后的猛虎‘嗷’的一声惨叫,回头看时,那虎竟浮在水上不动弹了。” “不用怕,这畜生已经死了,你慢慢游上来吧。”说话的人就站在岸上,鹤发童颜,仙风道骨,那人就是隐居武夷山,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眉真人。 石铁樵大着胆子,从老虎身边游过,那虎确乎一点反应都没有。看它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全身上下皮毛,也都好好的,并不见一丝血,那么这虎到底是怎么死的?石铁樵依稀记得是水中的那一声巨响在先,老虎的一声惨叫在后,也就是说,一定有某种东西击向了水中,确切地说,是击向了水中的老虎,那东西与水相撞,发出巨响,击起数丈高的水花,也同时击毙了猛虎。是的,一定是这样的,那么问题来了,击在水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岸后的石铁樵,颤颤巍巍地问紫眉真人这个问题。紫眉真人笑道:“哪有什么东西,不过是随便击出一掌而已。” 随便击出一掌?石铁樵傻眼了。随便击出一掌,就能隔空击毙水中的猛虎,这要是不随便会怎么样? “老神仙没开玩笑吧?”石铁樵的问话也是真心的,因为紫眉真人的武功确实超出了石铁樵所能理解的武学体系,也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 “我道号紫眉真人,不是什么老神仙,”紫眉真人依然微笑道:“看你这一身硬朗的身板,我看也是习武之人吧。” “晚辈石铁樵,五岁习武,今年二十多了,武功虽不敢说登峰造极,但打遍东南也很少碰到对手,不过方才看您出掌,我感觉自己这二十年是白活了。” 紫眉真人道:“也不能这样说,你练的是硬功夫,起步快,进度稳,平时无论防身还是御敌,也够用,哪里说是白活呢。” “您说得对,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可今天碰到猛虎又怎么样了?还不是像野兔一样落荒而逃。可您呢,随便击出一掌,便要了猛虎的命。这样对比来看,说是白活也差不多吧。” 紫眉真人道:“不必如此悲观。碰到猛虎只是偶然,再说你也是没带兵器,要是带了兵器,相信你会杀了这只猛虎的。” “可这都是后话了,真的带了兵器,真的碰上猛虎,究竟会怎么样,谁又能知道呢?我还是觉得我现有的功夫只是自欺欺人,我必须重头来过。晚辈石铁樵拜过恩人,望恩人能收我为徒……” 石铁樵说这番话时,人正磕头如捣蒜,话还没说完,只听耳边一阵风起,抬头看时,眼前哪还有人,只有万千大山,连绵起伏…… 第四章 武学真谛 石铁樵说到此处便打住了,听得杨挥倒是如痴如醉。 “果真有这等人物,这等身手?”他似乎仍然不信。 “我骗你作甚?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次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喝酒吃肉。” “那你是要干嘛?” “我打算去武夷山找紫眉真人,向他学武。” “你疯了?我们都多大了,还学?你不打算成婚生子,不打算建功立业了吗?我们学了十五年了,够了。” “哪里够了,我们十五年的苦学,接得了人家一掌吗?” “那你倒是说说,你去武夷山找那什么紫眉真人学武,你老爹怎么办?让他一个人饿死吗?” “我已经决定了,带我爹一起走。我打算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收拾点有用的物什,其他没用的也都扔了,然后带我爹进武夷山,我会在山中建几间茅舍,平时种点蔬果,打点野味,采点药草,一面在武夷山寻找紫眉真人。不这样做,就靠我十天半个月去趟武夷山,想要找到紫眉真人,怕是做梦。再说了,既然诚心想拜人为师,总要拿出点诚意出来,我家境贫寒,没什么钱财,所以只能让他老人家看到我的诚意,我的这颗为学武而跳动的心。” “你这人可真是倔啊,到时你找不到他,或者找到了人家不收你,你年纪也大了,岁月也蹉跎了,前途也耽误了,你就后悔去吧。” “不,我不会后悔,我学武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看到武学的至高境界。挥弟,话就说到这儿了,我这就要回去了,你多保重。” 二十年前,杨挥与石铁樵就是这样分别的。 这之后,石铁樵果如所言,先在武夷山选中了山间的一块空地,建了三间茅舍,又下山将城里的祖屋卖了,收拾了些有用的细软,便同老爹一起在山中住下了。 石铁樵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想让紫眉真人收自已为徒,是没那么容易的。因此,他反倒也不急了,他在茅舍前后开了荒,种了地,栽上了蔬菜、粮食、瓜果,馋了就进山打些野味来,受伤了,生病了,也不碍事,他本来就是武医双修的人才,平常小伤小病,难不住他,而武夷山中也尽是草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之,父子俩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养家糊口之余,石铁樵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爬山涉水,翻山越岭,去找寻紫眉真人的踪影,可惜每次满怀希望地出发,每次却总是抱憾而归。询问每一个进山的猎人,采药夫,也都说没见过有紫眉真人这样一号人物。 也就在那一年,江西广信府铅山县出了件大事。起因是广东的悍匪荣九一伙被官兵击散,其余部约百人,逃窜进入江西,并在铅山县寻了个山头,又盘踞起来,重操旧业,祸害地方了。 由于荣九一伙,俱为穷凶极恶之徒,铅山县降拿不住,因而广信府趁荣九立足未稳,率军民三百人,入山剿匪。却被荣九打得溃不成军,狼狈而回。江西布政司为之震怒。广信知府李仁宝只好立下“军令状”,扬言要重整旗鼓,活捉荣九。 这回,李仁宝做了充分准备,联合广信千户所,动员千人,配备多种火器,二度上山,直把荣九一伙打得落花流水,尸停一路。 官军势大,荣九抵抗不得,便抛下部众,独自溜之大吉,官军一路穷追猛打无果,被其逃入武夷山中,消失不见。 这回李仁宝傻眼了,武夷山太大,荣九一入山中,那就是龙游大海,还如何能擒得?但自己又向布政司作了保证,说要活捉荣九的。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李仁宝手下提醒他道:“大人,你看前面密林深处,似有火光闪出,不知是不是荣九那小子。” 李仁宝眼前一亮,果断率众前趋,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透顶,这火光跟荣九一点关系没有,只是山中一户人家点的烛火而已。 这户人家当然是石铁樵与他的父亲了。可惜当天晚上石铁樵并未在家,他为捉住一只金钱豹,去另一山头布设陷阱去了。 石父年迈,老态龙钟,自然并未发现周遭异样。 荣九是真的跑了,李仁宝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但他又不甘心,便派心腹去石铁樵茅舍中查看动静。心腹回来,凑近李仁宝禀告道:“大人,屋中只有一人,是个老头。” 李仁宝也轻声说道:“什么老头,你眼瞎吗,明明是荣九这小子躲藏在那儿。” 手下马上领会了李仁宝的意思,大声道:“大人,荣九躲进了茅舍,该如何是好?” 李仁宝也大声回道:“荣九凶悍,吾恐其在屋中设伏,切莫轻举妄动,我看不如火攻。” 就这样,李仁宝下令火烧茅舍,将石铁樵之父活活烧死在茅舍中了。 石铁樵看到自家方向火光冲起,一路狂奔,快到家时,却被李仁宝心腹拦住,说有人纵火行凶,官府正在灭火,闲杂人等不得干扰。石铁樵说他是茅舍主人,舍中有老父待救……可话没说完,李仁宝的心腹已经冷不防给了他一棍,他当时就晕死过去,不省人事了。 大火熄灭后,李仁宝令人从火中取出石父尸骨,对手下说:“虽然本官曾向布政使张大人立了军令,说要活捉荣九,但荣九狡悍,不可强取,以火烧之,实是无奈之举。如今匪徒已灭,尸骨俱在,凡参战者,各自有功,先下山去,待回府后,本官自会论功行赏。” 于是官兵上下皆喜,凯旋而归。 当晚,李仁宝也向布政使张宪张大人写了条陈,详述了剿匪之事。虽说荣九并非活捉,但毕竟李仁宝已为民除害,也算劳苦功高,张大人便原谅了他前回之失,仍然褒扬了他的功绩。 而当石铁樵醒过来时,官兵早已走得无影无踪,眼前不见大火,不见茅舍,晨光熹微中,只见得一片焦土,还在淡淡地冒着些白烟。 石铁樵顾不得头疼头昏,疯了似地跑到发烫的焦土上,拨着,看着,找着,想找到父亲的尸骨,但就是这一点可怜的希望也落空了。 而尸骨是不会烧得如此干净的,他当时觉得,一定是官府取走,用作断案之用了,因为他依稀记得,他昏倒前有官府中人告知,有人纵火行凶的,他想一定是有什么凶徒,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他卖掉祖屋,住进武夷山中的消息,于是,便趁自己外出之际,杀了父亲,抢了钱财,然后放火,毁尸灭迹。想来也是这么回事。 然而第二天,当他进入广信府时,沿途百姓,议论纷纷,说的却不是那么回事。各种信息,一点一滴地汇总起来,使他慢慢看清了事情的全貌。这哪是什么纵火行凶,这是官府的“李代桃僵”之计,他可怜的老父是代荣九去死了。 石铁樵愤怒了,气得脸色赤红,青筋暴起,但他一个平头百姓,却根本连知府衙门都进不去,他想硬闯,但里面涌出几十衙役,虽说单打独斗,个个不是石铁樵对手,但二十来人一起操家伙赶上,石铁樵压根就无一丝还手之力,不仅如此,他自己若不是跑得快,恐怕也已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不过结果也没好到哪儿去,虽说是没被当场打死,但李仁宝已经发话了,说石铁樵是匪徒余孽,是荣九一伙的,如今见荣九被杀,丧心病狂,竟来知府衙门刺杀知府大人,简直罪不容诛。于是,石铁樵为躲避官府追杀,只好跟荣九一样,又逃入武夷山中避难。 他被打得一身是伤,而父亲惨死,大仇无处得报,茅舍以及茅舍中的一切财物,俱已烧毁,他家破人亡,无路可走,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在山中痛哭。 “大丈夫何必哭泣,作女子态呢?”山中不知是谁,作狮子吼,虽然如寻常讲出一声,但却令百兽肃然,万壑回响。 “你是谁?竟敢口出狂言,你又不知我心中悲痛,何必胡说?”石铁樵一面回答,一面摇头四望,却见远处一块巨石,竟缓缓离开了地面,浮在了空中,一会儿,那巨石向左移开了一丈远,“嘭”的一声,降落下去,又稳稳扎在了地上。 没有了巨石的遮挡,石铁樵这才看清,那说话之人就在巨石后面站着,正是他苦觅已久的紫眉真人。 但此时的石铁樵却高兴不起来,虽然他的父亲直接原因是死于李仁宝的草菅人命,可如果不是石铁樵一心要来武夷山找紫眉真人学武,那么,父亲想必会在城中安享晚年。因此,父亲的死让石铁樵很自责,对紫眉真人的避而不见,也多少有些埋怨,因为,要是紫眉真人肯早些收他为徒,恐怕父亲也不会死。 然而埋怨归埋怨,他还是把这一年来的事跟紫眉真人说了,紫眉真人却道:“这都要怪你自作主张,你我虽在武夷山中相逢,但我何曾说过,自已一定是在武夷山中修行的?我向来四海为家,漂泊无定,武夷山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登临,你倒好,擅自把家安到武夷山来,想在山中找我,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石铁樵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已在山中苦寻一年未果的原因,更怪自己鲁莽粗疏,而对紫眉真人没了怨言。 紫眉真人念其一片苦心,又遭亡父之痛,也终于答应要收石铁樵为徒了,这令石铁樵绝望的心中,又焕发了一丝的光彩与温暖。 “你知道你练了十五年的硬功夫,局限在哪里吗?”紫眉真人问。 石铁樵想了想,道:“这次的遭遇,令我体悟颇深,我觉得硬功夫局限极大,比如说我,一对一的比武,我曾经打败东南各路高手,但衙门里一群三脚猫功夫的衙役十几二十个一起上,我却只能落荒而逃。这是其一,其二,我也怕兵器,那些衙役哪怕只有三五人,但只要手提兵器,不论刀剑还是弓箭,我都畏惧不敢向前。其三,我也怕猛兽,这次老父被烧,我却不在家,原因就是附近出现了一只金钱豹,我为除掉它,却只能去其他山头布设陷阱。多么悲哀啊,辛苦练武十多年,竟打不赢一只豹子,更不用说虎和熊了,碰到了只能跑,跑不掉跟寻常百姓一样,只能被吃。” 紫眉真人道:“你能认识到你所学武功的局限,已不失为一种长进。我再问你,学武的目的是什么?” 石铁樵沉思片刻,道:“为强身健体?” 紫眉真人道:“非也。” 石铁樵道:“为除暴安良?” 紫眉真人道:“非也。” “为突破自已,完善自己?” “非也。”紫眉真人仍是摇头。 石铁樵想不出别的答案,跪拜道:“徒儿愚钝,请恩师开示。” 紫眉真人道:“为了自由。” “自由?”石铁樵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说学武是为了自由。 紫眉真人接着道:“遇见猛兽,你只能逃,这是不自由,碰着人多,你只能逃,这是不自由,见了兵器,你只能逃,这是不自由,到了知府衙门,你却进不去,这是不自由。家破人亡,大仇未报,你却只能哭,这是不自由。换作我,你的这些个不自由,全都不存在。” 紫眉真人对于武学的这番见解,犹如醍醐灌顶,又如夜半惊雷,使得石铁樵如梦中之人一般突然清醒了过来。那一刻,他觉得过去的十五年,都是做梦,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浴火重生,一刹那间明白了武学的最高境界极其真谛所在。 “但当务之急,还不是学武,”紫眉真人又道,“你得先把杀父之仇给报了。” 石铁樵道:“我也想报,可徒儿无能,连知府衙门都进不去,更别提见着李仁宝的面了。” 紫眉真人道:“我有一法,令你无须见到李仁宝,便可将杀父之仇报了。” 石铁樵道:“是何方法,如此神奇,请师父示下。” “你跟我来。” 紫眉真人与石铁樵一前一后向峰顶走去。在峰顶的一个洞穴前,紫眉真人停下脚步,对石铁樵说:“这是我经常修炼的地方,取了个名,叫天福洞。” 石铁樵往里一看,这洞异常干燥,敞亮,里面石桌石椅石床俱备,阳光直射,能照进洞口,约半丈深。 “在武夷山,我常住的石洞有两个,另一个名叫地福洞,在别的峰,好久没去了,怕荒废了吧。” “师父是想让徒儿在这儿修炼吗?” “不是,我让你先见一个人。” 说完,紫眉真人便领着石铁樵往洞里走去,在洞穴的深处,石铁樵看到一个塞着嘴巴,五花大绑,一脸络腮胡须的大汉。 “这人是谁?”石铁樵问。 紫眉真人道:“这人便是荣九啊。” “荣九?”石铁樵惊惑地问,“难道说逃入武夷山的悍匪荣九被师父抓住了?” “是啊,这才是李仁宝应该抓的人。李仁宝火烧茅舍那天,我刚从外头云游回来,当时也没看见你,眼前只是烧成灰烬的茅舍。你住进武夷山的一年以来,我其实也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我来去无踪,无心收徒,故未曾与你一见。但那日,见你茅舍烧毁,而人却不知去处,灰烬中也没发现有任何尸骨,心中起疑,下山打听事件经过,才知官府夜里入武夷山在捕悍匪荣九,又听说荣九钻入了武夷山,躲进一茅舍中,被官府烧死了。我心中一惊,感觉茅舍被烧,恐是官府李代桃僵之计。便重回武夷山,在各峰之间飞行,俯身向下,如苍鹰一般巡视下界,终于发现了还躲藏在山中的荣九,就下去将他捉了,带到天福洞中,后来就听到你在山间大哭了。” 石铁樵叹息道:“原来如此。我知道师父的意思了。您老人家一定是想让我带着荣九,去见布政使大人,让他来发落李仁宝瞒天过海,草菅人命的大罪,是吗?” “是的,江西布政使张宪,是我旧友,情义颇深,若非如此,我亦不会轻易让你带荣九去见他,到时万一官官相护,于你反而不利。但好在张宪与我相知,人又开明,你不妨成行,带荣九去见,想必张宪自有道理。” 石铁樵也觉合适,遂谢过师父,解去绑在荣九腿上的麻绳,将其全绑在了荣九手上。紫眉真人也书信一封,让石铁樵交给张宪过目。石铁樵将信拿了,便推着荣九往山下去了。 第五章 混世老人 荣九自然知道此行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因此走走停停,极不合作。 石铁樵本就对他愤恨,见他又耍无赖,便掏出匕首对他说:“如果你乖乖随我去见张大人,路上我给你好吃好喝,到了张宪那儿还可帮你说情,当你是自首,我毕竟跟你无仇,只想要李仁宝的命,但如果你再这样推三阻四,把我惹得上火,我也会随时活剐了你。” 荣九见石铁樵声色俱厉,不像是开玩笑。只好乖乖就范。他知道去官府最终也是一死,但既然石铁樵仗义,肯为自已说情,当成是自首,那么顶多就是绞死或砍头,也不至于被活剐了。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就再也不闹了。 到了布政使司,拿出书信,见到了张宪,将荣九往前一推,张宪才得知事情原委,当场气得暴跳如雷。他痛恨荣九杀人放火,但更恨李仁宝的欺上瞒下,乱杀无辜,加上紫眉真人,故友相托,使他更为重视此案,当日便启动再审,将李仁宝捉拿归案。 李仁宝面对活着的荣九,自知一切狡辩都是徒劳,便承认了自已烧死石父,冒充荣九的李代桃僵之计。 后,荣九被判绞刑,李仁宝被判斩刑。李仁宝死的那天,石铁樵正式与紫眉真人学武,用时十九年,悉数继承了紫眉真人的武学。 紫眉真人的武学,一句话来说,就是“炼气以化形”,讲究气到则形到,而所谓形,便指拳法,掌法,腿法等一切外在有形的招术。而这些外在有形的招术,其实石铁樵已经不须再练,他以前所学的硬功夫就足够用了,因此,这十九年来,石铁樵真正与紫眉真人所学的,就是炼气之术而已。 十九年后,紫眉真人对石铁樵说:“你已学有所成,可以离开我了,你去中原吧,那里武学昌明,武林高手极多,常常藏龙卧虎,你去了那里,可以开眼界,增见识,融汇百家,更上层楼。” “可师父年事已高,徒儿如果现在离去,又有谁能照顾师父呢?” “你放心,但凡炼气之高手,自能感知生死。师父临死前,自会去天福洞坐化。尸体不须人收,自有雄鹰来吃,所谓‘天葬’者,便是如此。”说着,紫眉真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皮袋子,递到石铁樵手中,道:“这是为师所炼的仙丹,共九百粒,强体增力,养气疗伤,延年益寿,功效无穷,你收着,随时可用。” 于是,石铁樵含泪收下仙丹,拜别师父,决竟远行。 临别,紫眉真人又写信二封,交给石铁樵道:“你此去中原,如经过湖广,就去九宫山一趟,把这封信交给紫月真人,他是我的师兄。如经过河南云梦山,就把这封信交给紫星真人,她是我师妹。”石铁樵接了信,藏在怀里,问:“为什么师父那么多年,都不太提起他们,包括师祖的事,师父好像也守口如瓶,这是为什么?” 紫眉真人道:“那是我们上一辈的事,跟你无关,再说修道之人最忌被往事纠缠。但如今是你要去中原游学,我怕你遇上什么难处,故书信两封,给我师兄师妹,一来是重温旧谊,二来是将你引荐给他们,好让他们为你排扰解难。” “多谢师父一片苦心。” 石铁樵再次谢过师父,正要往山下走去,却又不禁回过头来,问:“师父能为我讲讲师祖的事吗?” 紫眉真人沉思片刻,道:“也好,既然你就要去见你的师伯、师姑了,了解一些师祖的事也好。听着,师祖自称‘混世老人’,又自称是伏羲转世,又自称是人世间唯一一个修遍九重天,且能遨游天外的绝世高手。当然,每当他老人家这样说时,他的三个弟子,也就是紫月真人、紫眉真人、紫星真人,都是不信的。老人也不计较。 ‘你们不信就不信吧,’老人很坦然,‘反正天界,人界,地界,这三界本来就很少交通,你们好好在人世活着,在人世修炼也就行了。’ 我跟紫月、紫星都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我们的父母都是青城山打猎的猎户,所住的房子跟房子都连在一起,不为什么,一是为生活方便,彼此有个照应,二是为合力对付熊、虎之类的猛兽。 童年的岁月本来是无忧无虑的,可惜好景不长,在我们几个十来岁时,一场灭顶之灾,突如其来。 原因是我们的父亲猎杀了一只大虎,这件事后来越传越开,越传越神,不知哪个好事者,说我们几家猎户屋里堆满了虎皮虎骨,是隐居在青城山的大财主。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越传越广,终于引起了一伙强盗的注意。 终于有一天,几十个强盗手持刀剑,上山打劫来了。我们几家的父母都被杀死了,唯一一张虎皮也被抢走了。我们三个小孩虽然被大人推进床底,但也还是被翻箱倒柜的强盗们发现了,本来我们也是要死的,但也许是命不该绝吧,就在我们一个个被强盗从床底拖出来,准备挨刀子时,只听‘轰’的一声响,屋子前半间整个都塌了,屋子底下坐着、站着的强盗死的死,伤的伤,一片鬼哭狼嚎。 ‘他娘的,怎么回事?’我们屋里的强盗骂骂咧咧,都走出去看。 ‘屋子怎么倒了?屋子怎么倒了?让老子怎么出去?’这些强盗的喊声刚落,又只见倒塌的屋子好像受了哪来的吸力,那些椽子、柱子一根根往外飞去,椅子、凳子、床板、柜子、架子、墙板……也都往相同的方向飞,最终掉落在屋对面的大片草地上。这时,才看清前面站着个人,那人就是我师父。他那时就白须白发,自称混世老人,等我们长大了,老了,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自称混世老人。这是后话了。 师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来师父也是一直在寻找一块清修之地,听说青城山是个修炼的好去处,就实地来访。 我们家屋边有条小溪,当时,我父母就被强盗杀死在屋外,我想我父亲母亲是有意的,他们有意要倒在小溪里,好让鲜血顺着小溪流下去,让山下的人发现这里的血案。 果然,正往山上走的师父就看见了这淌血的小溪,也听到了我们三个小孩哭喊的声音,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果断飞上山来,出手了。 他先一掌打塌了前半间屋,好让所有强盗受惊,而身处里屋的我们又不至于被压死,其实他老人家要是掌握不好火候,用力过猛,那么后半间房子一塌,我们也就死了。可师父对自已掌力的判断就是这样精准,不轻不重,刚好前半间塌了。 塌了之后,他再用反向的掌力将倒塌的一片狼藉的家具全吸到对面的草地,于是,强盗们看见他了,我们三个也看见他了。 那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身影,我永世难忘。 几十个强盗见来者是个老头,杀心顿起,一个个蠢蠢欲动,互相传递眼色。他们很默契,几乎是同时挥刀,同时向师父砍去,师父只是弯腰摘了一把草叶,往前一掷,那些原本还挥着刀,喊打喊杀的几十个壮汉,全都惨叫一声,倒地生死。死法都一样,脖子上都插着一片草叶。 师父见我们三个无依无靠,就收留了我们,他也没找其他去处,就在我们父母住的房子住了下来。我们一起把死去的亲人埋葬了,一起修缮了倒塌的那间房,从此,师父和我们,就生活在青城山。 我们长大后,师父也就不太管我们了,常常独自云游四方,而长大后的我们,其实自已也呆不住了,想各自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就这样走散了。” “师祖现在怎么样了?”石铁樵问。 紫眉真人道:“不知道,我们走散时,也没等到师父回来。只是在屋里留了封信,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师父也常对我们说,道友之间无须太亲密,道人的心,也常如白云般飘来荡去,无所依恋。也许是我们的身世太凄惨,我们师兄妹三个都多少有点像我们的师父,都是孤傲而冷清。但你跟我不像,你的血是热的,心是活的。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不用学我。” 石铁樵默默点了点头,向师父道了声珍重,终于踏上了远游的路。 第六章 拜师学艺 在下了武夷山,离开福建之前,石铁樵想起曾经的师弟杨挥,便也想与他去道个别,这一去就碰到了杨挥的儿子杨致远。 二十左右的杨致远,像极了当年年少气盛,目空一切的杨挥与石铁樵,他听说来客是父亲的师兄,就叫了声伯父,又听说这个名叫石铁樵的伯父,又跟一个叫紫眉真人的炼了十九年功夫,还说这十九年什么都没学,就是炼气,他就觉得好奇。在杨致远的心目中,功夫就是一拳一脚,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什么炼气,什么炼气化形,如此虚妄而不切实际,便提出想跟石铁樵比武。 杨挥表面上呵斥了杨致远,但其实他心中也是想探探石铁樵的真假,石铁樵也看出来了,便对杨致远说:“你想怎么比?” 杨致远奇怪道:“怎么比?就是对打啊,难道伯父没有跟人比过武,打过擂?” 石铁樵微微一笑,道:“以前,大概跟你差不多年纪时,我跟你父亲经常打擂的,但现在不敢了。” 杨致远问:“现在怎么不敢了?莫非伯父年纪大了,怕打不过人家?” 石铁樵道:“不,不是怕打不过人家,怕自己掌握不好轻重,把人给打死了。” 杨致远道:“伯父真爱说笑,您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哪有这般神力,我正是年轻力壮时,也还没在比武时把人打死的。” 石铁樵微微一笑,指着杨家门前一棵高大的玉兰树,对杨致远说:“你用拳,或用掌,或用腿,把这棵玉兰树打断,须要多久?” 杨致远挠了挠头,笑道:“这玉兰树都长得碗口般粗了,哪里还能轻易打断,我倒要问,伯父打断它须要多久?” 杨致远的这句话明摆着是挑衅的,石铁樵也没有答话,就像当年紫眉真人在岸上往水中击出一掌,击毙猛虎那样,石铁樵也隔着十步远,击出一掌,只听“咔嚓”一声,那十步开外的玉兰树已经断成两截,倒在地上,顺带着后面几株大树小树的树叶树干,也纷纷震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杨挥没话了,杨致远傻眼了,这父子俩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从那时起到吃中饭,杨致远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他的心情跟二十年前,石铁樵见到紫眉真人时是一样的。而他的行为,也跟当年的石铁樵是一样的——他想好了,他要拜石铁樵为师,就像当年石铁樵拜紫眉真人为师一样。他不想故步自封,自欺欺人,他要探求武学至高的境界,看看那个境界到底在哪里? 吃饭时,杨致远正式提出了他的想法,恳请父亲母亲答应,并一个劲地鼓动杨挥,让他帮着自己,去跟石铁樵说好话。 杨挥自见识了石铁樵的功力后,也觉得当年的自己太过浅薄,从而失去了再度深造的机会,如今他已步入中年,有心无力了,儿子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于是,他便帮着杨致远去跟石铁樵说,让他收下杨致远这个徒弟。 石铁樵其实也挺喜欢杨致远的,他觉得杨致远虽然心高气傲,但为人正直侠义,加上天资极高,悟性极好,又是故人之子,没理由不收之为徒,便一口答应了。而中午的那顿饭,也临时改成拜师宴了。 杨挥本来提出,要在晚上正式摆一桌拜师宴的,但石铁樵觉得自己人不必客套,再说他北上之心迫切,下午就要动身,杨挥也就只好作罢。 当天下午,杨致远便跟随石铁樵北上,离开了杨家。 一路上,两人有时骑马,有时走路,石铁樵早在半路,就开始教他这个大徒弟了。先是一些简单的内功修炼之法,这些功法,有些须要杨致远以坐禅的方式来修,有些则行,住,坐,卧,任何状态下都能修。杨致远也有点浪子回头的意思,一刻都不想浪费,学得颇为刻苦而努力。 “等你内功有了基础,我就教你御风飞行之术,简单讲就是飞身术。”石铁樵道。 “御风飞行之术?你是说轻功?” “轻功是轻功,飞行是飞行,一个是鸡,一个是鹰,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那该如何去炼呢?” “如何去炼,为师自会教你,”石铁樵一面说,一面拿出一个皮袋子,交给杨致远,“这是我的恩师,也就是你的师公紫眉真人所炼的仙丹,我现在把它转赠给你,服此仙丹,你所有的修行都会事半功倍。” 杨致远跪倒在地,不敢领受。 石铁樵道:“以后你我之间,都须敞开心扉,披肝沥胆,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客套,不必俗套。你起来吧,安心收下就是。” “这仙丹怎么服用?” “仙丹是炼制起来麻烦,等炼完了,服用之法就跟一般药丸一样。你睡前不时以温水吞服一粒就行。不久你就会感到丹田温暖,四肢有力,行走如风,两目光彩,不易饥,不易渴,不易累,不易病,种种妙用,不可胜数。” “多谢师父赐宝。”对于像杨致远这样真正的武痴来说,你给他金银,他未必喜欢,你送他美女,他未必动心,就算动心也怕走泄精气,而不敢享用,只有送他仙丹,灵药,神兵,骏马,秘笈,功法之类,才能令他心满意足。 “师父,”杨致远将仙丹藏好之后,又问石铁樵道,“你刚才说服了仙丹能行走如风,是不是吃着吃着就能御风飞行了?” 石铁樵道:“助益自然是有,但仙丹也有分类,我给你的仙丹,没有特别的名字,那就说明这仙丹不讲侧重,不讲专用,而仅仅是强身健体,补气增力,延年益寿之用。而有些仙丹是有侧重,是讲专用的,比如你要修习御风飞行之术,我们就可以专门炼制一种名叫‘九转飞天丹’的仙丹,这种仙丹,你一听名字就知道它的功用所在了。当然,就算九转飞天丹也只是锦上添花,最紧要之处还在于炼气。骨肉有形而重浊,阳气无形而清轻,气越少,人越重,气越多,人越轻。等炼到气满阳足,自觉人轻如树叶之时,自能御风飞行。” “仙丹的功用不同,炼法一定也不同吧?” “当然。仙丹的配方,火候,用水,用符,药引……都十分讲究,这些东西一变,仙丹的功用就变。比如像九转飞天丹的炼制,你除了准备炼丹常备之品外,便还须采集鹰、雕、鹫、隼、鹞等的羽毛,作为药引,一起投入炉中同炼。” “如此繁复?这样说来,我们为了炼丹,岂不还得学打猎?” 石铁樵笑道:“打猎?对于炼气之高手,像鹰、雕之类飞过,无非就是一掌的事情。” 这话让杨致远不禁想起在自家时,师父隔空打断玉兰树的事情,于是,他不再作声,因为他相信了。 第七章 九宫结怨 就这样,师徒两人边行边修,路遇名山大川,宝寺仙观,也屡屡一访,来到湖广地界,入了九宫山中,已是两月之后。 此时的杨致远受了仙丹的加持,一路在石铁樵的指示下又勤加修炼,丹田已觉气动。跳跃登高,也愈显轻盈灵动。他站在九宫山下,望着山上层峦叠嶂,奇峰飞瀑,豪情万丈。 正当师徒俩走得起劲,只听半空一声长啸,杨致远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大金雕正在他头顶盘旋,似有俯冲攻击之意。 “师父,看上面……”杨致远话没说完,那金雕便如箭一般向他飞来,似要抓他面门。 石铁樵看在眼中,抬手打出一掌,正中金雕脸面,那雕顿时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只留片片羽毛,在空中乱舞。 “师父打得好。”杨致远大声喝彩。 石铁樵道:“去捡几根羽毛来吧,万一你要炼九转飞天丹,就可以用到了。” 金雕的尸体已被石铁樵击得无处可寻,但羽毛就散落在路边的山坡上,杨致远正欲去捡,从山上却飞下一把剑来,笔直向杨致远刺来。杨致远无有察觉,但石铁樵早已感觉剑风袭来,眼睛也来不及看,只是朝剑来的方向打出一掌,那剑也如金雕一般,在半空中崩裂了。 “哪里来的浑人,竟敢擅闯九宫山。” 说话间,一个穿着青衣道袍,头上扎着发髻,髻上横插着一枚白玉长簪的年轻道士,便从路上方跳至石、杨二人眼前。 石铁樵道:“九宫山乃宇宙孕育,天地造化,人人可进,又非你家所有,如何说是擅闯?” 年轻道士怒目道:“就算山门可进,然大金雕乃我大师兄所养,镇守九宫山之神物,你这厮又为何一掌将其击得粉碎?” 石铁樵与杨致远这才猛然醒悟,心中不觉升起一缕愧意,但金雕欲袭人伤人在先,石铁樵的一掌,也算是自保,并非无理可讲,于是便将方才的危急跟那道士讲清,可那年轻道士仍固执道:“谁说金雕要袭人伤人了?你们两个大活人,不好好的吗,哪里伤了,谁受伤了?” 石铁樵道:“是没受伤,那金雕在伤我徒儿之前,我就将他打死了,故而没伤,如若我不出手,说不定我徒儿已被金雕啄瞎眼睛,抓烂脸面了。” “你胡说,这金雕是我大师兄自小所养,至今已十多年,极其聪明,深通人性。每回山下有人上行,它都会从山上飞下,察看来者是否带有刀剑等兵器,如若来者有带刀剑之类,就会长啸不止,以提醒山上众师兄弟。如此宝雕,却被尔等无端杀害,你们两人,都得偿命。” 石铁樵道:“你年纪轻轻,说话却如此凶狠,道门修养何在?我与徒弟初来乍到,如何知道这雕飞将过来,是为了察看我俩是否有带兵器?你大师兄是谁,我亲自与他去说。大不了我把师父所炼的九百粒仙丹全赔给他。” 杨致远也插话道:“我们来九宫山是为找紫月真人来的,我是紫月真人师弟紫眉真人的徒孙,我身边就是紫眉真人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师父石铁樵。” 那道士虽然年轻,似乎也听说过紫眉真人的名号,且了解紫眉真人与紫月真人的渊源,脸上和悦不少。 “原来你们是紫眉真人门下。你们要找的紫月真人正是我师傅,他是我们九宫派的掌门。我的大师兄也就是他老人家的大徒弟,道号‘玄玄子’。方才那只金雕就是他养的,你们与我上山,跟他去说吧。” “你怎么称呼?”杨致远问那年轻道士。 “我叫玄性。” “原来是玄性师傅,请多指教。” 玄性并不理会,向杨致远翻了个白眼,就跳下山坡,将金雕的残骸捡起,泪眼朦胧,几乎要哭。石铁樵又觉过意不去,拿出一锭银子,放在玄性手上,道:“方才震碎了你的宝剑,这点银子,算是赔偿,万望收下,等见了玄玄子,我也自有理会。” 玄性收下银子,看都不看石铁樵,昂着头,兀自朝山上走去。石铁樵没法,只好带着杨致远,跟他慢慢上山。 等来到山上的混元宫,玄性便“大师兄,大师兄”地叫着,一路小跑着进了大门,玄玄子听到呼喊,也迎了出来。这是一个十分高大,健硕的中年道士,满脸横肉,浓眉大眼,大步流星,声若洪钟。他一见了玄性手中的羽毛,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谁干的,谁杀了我的金雕?”他问。 “是他。”玄性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往后一指,可惜指偏了,指到了杨致远的身上。 石铁樵与杨致远紧跟上来,正要向玄玄子道歉,还没开口,那玄玄子已经飞起一脚,踢在杨致远胸口,杨致远毫无戒备,被踢出三丈多远,撞在混元宫外的一口大香炉上,震得炉中烟灰四起,漫天飞扬。 “哪来的野鸟,敢杀我宝雕。你拿命来。”玄玄子这一脚显然不解气,虽然杨致远已被踢得吐血,但他还是随手抡起身边一把条凳向杨致远身上砸去,受伤的杨致远来不及反应,那凳子眼看就要劈头盖脸砸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致远身后的大香炉却凌空飞了起来,与那条凳撞了个正着,那凳子被撞得“粉身碎骨”,大香炉也是“当”的一声,又激起一丈多高的烟灰,弄得混元宫污浊不堪。 那大香炉是石制的,少说有三百斤重,怎会无端飞起?杨致远被打得头晕眼花,自然不曾留意,但玄玄子与玄性却都看清了,那大香炉正是被石铁樵以强大的内力吸起,而随着石铁樵伸出的手掌往里一收,那大香炉便也随着手掌的收势,飞了过来,正好与凳子相撞。 玄玄子一看石铁樵的身手如此了得,又听玄性提醒,说他打错了人,杀雕的不是杨致远,正是这个石铁樵,一时间倒也不敢造次。正巧这时紫月真人听得动静,从混元宫中走出,两派人物也就停止了争斗。 紫月真人身材颀长,五六十岁左右年纪,胸口黄须飘飘,穿一件深蓝色道袍,上面绣着八卦图样,不胖也不瘦,精神矍铄,红光照人。 石铁樵听得玄玄子与玄性二人纷纷叫他“师父”,知道眼前是紫月真人,便将自己的身份,来意,与方才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与紫月真人说了,说完,又将杨致远从不远处扶了过来,也作了介绍,便从怀里拿出紫眉真人写的书信,交到紫月真人手中。 紫月真人当场展信来看,那信上写的,也无非是寻常问候、交流之语,末尾又说了紫眉真人与石铁樵之间的关系,并恳请紫月真人多多关照云云,信不长,但已可知道石铁樵所言不虚,紫月真人也就没计较混元宫外大闹之事。 “看来紫眉这几年精进不少啊,徒弟都能有如此功力,他这个师父想必更是了得吧。”紫月真人说话的神情不阴不阳,令石铁樵捉摸不透。 “师父他老人家一切都好。”石铁樵含混地回了一句。 这时,玄玄子再也耐不住了,说:“师父,就是这家伙,杀了金雕。” 石铁樵道:“可你也打伤了我的徒弟。” 玄玄子道:“是你杀我金雕在先。” 石铁樵道:“金雕是我误杀,无非是为了保护我的徒弟,并非有意,再说了,我跟玄性有言在先,就算误杀了你的金雕,我也会拿东西赔给你,可你却不由分说,踢伤了我的徒弟。” “你这厮竟敢口出狂言,这金雕我养了十几年,与我情同手足,你拿什么来赔?银子吗?” 石铁樵伸手从杨致远怀中取出一皮袋子来,道:“这是我师父紫眉真人亲手所炼仙丹九百粒,是无价之宝,够赔你的金雕吗?” 玄玄子哑口无言了,或者说是心动了,紫月真人向其使了个眼色,让其见好就收,玄玄子当然懂得他师父的意思,便对石铁樵说:“我接受,把仙丹拿过来吧。” 石铁樵冷笑道:“本来我确实想把这九百粒仙丹全都赔给你,但你这厮蛮横无理,无一点修身养性功夫,踢伤了我的徒弟,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这仙丹我要留着,给我徒弟疗伤用,至于你的金雕,我只能赔你银子。但你记着,我误杀你金雕的过失,已经与你有意踢伤我徒弟的罪过,两相抵消了,我赔你银子,不过是看在紫月真人的面上。” 石铁樵一面说,一面正要从身上摘下包袱,取银子给玄玄子,谁知玄玄子并不领情,反而趁石铁樵取钱之际,打了石铁樵一掌,一面怒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今日要么把仙丹留下,要么把命留下,没得选择。” 石铁樵毫无防备之中,受此一掌,顿时失去平衡,滚落石阶,狼狈不堪,又耳听玄玄子说出如此嚣张无礼的话,而紫月真人对这一切竟然不管,石铁樵非常失望,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便向紫月真人鞠了一躬,之后,便扶着杨致远,转身要走。 而那玄玄子还不罢休,又跳到石铁樵面前,拦住去路,同时大叫道:“各位师兄弟,都给我出来。” 他这一声话音刚落,左右四周又冲出几十道士,有空手的,有持剑的,一一在玄玄子身后站定了。 杨致远急得剧烈咳嗽起来,他知道师父是被他拖累了,否则以师父炉火纯青的御风飞行之术,再来几十人也拦不住他的去路。 “师父,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杨致远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 石铁樵没有说话,回头看看紫月真人,紫月真人面无表情。 石铁樵心如死灰,回过头冲玄玄子等人说道:“别逼我大开杀戒,伤了道门和气。” 就这话把紫月真人给惹急了:“你刚才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石铁樵没作回答,突然抱着杨致远腾空而起,一下飞到混元宫上,将杨致远放了下来,对他说:“你好生在这儿坐着,别乱动。” 说完,石铁樵又飞回到混元宫前,说道:“别逼我大开杀戒,伤了道门和气。” 玄玄子见石铁樵脸色铁青,加上方才又见识过他的厉害,倒也不敢妄动,紫月真人却趁石铁樵背对着他,没有防备,暗运内力,隔空一掌向石铁樵后心打来,石铁樵早已感知紫月真人的行动,纵身向上一跃,紫月真人的一掌没打中石铁樵的一根毛,倒是前面自已的徒弟被撂倒一大片。 紫月真人恼羞成怒,解下自已宽大的道袍,向空中一扔,自已半闭起眼睛,口中念起咒语,手中比画着各种姿势,操控道袍,向天上的石铁樵追击。 那道袍上绣着的八卦,发出一道道金光,犹如利剑一般,朝着石铁樵轮番射去,石铁樵从肺脏中调出真气,使真气源源不断地从双手手掌处向外发散,那肺脏在五行中属“金”,也因此从肺脏中调出的真气,是极刚极坚的存在。紫月真人的八卦金光,与石铁樵双掌发散的“金气”相撞,在空中激荡出如雷霆一般巨大的声响。 突然间,只见紫月真人的道袍发出“噼啪”一声,紧接着,那道袍白烟滚滚,而一道火舌又猛地从白烟中窜出,转瞬间,那道袍便烧成了灰烬。 紫月真人面如死灰,一众弟子脸色煞白。石铁樵也不看他们,只管飞到混元宫上,抱起杨致远,如麻雀般轻轻落在混元宫外,便又扶着杨致远缓缓向山下走去了。 杨致远不时往后看看,他怕九宫派的人会再度追上来,然而没有,一路都很太平。 九宫山混元宫的这场比斗,是杨致远第一次看到石铁樵的实战。可以说,这次的所见,又突破了他心中对于武学境界的想象,与此同时,他对师父的敬仰也更加深刻了。 第八章 癞头道人 经过与石铁樵的一番激战,紫月真人却已冷汗直流。 论辈分他是石铁樵的师伯,但从武学的修为来看,似乎石铁樵这个晚辈更胜一筹。玄玄子、玄性等一众徒弟,则是既惊愕又失落,围着他一个个唉声叹气,都被紫月真人骂了一通。 玄玄子问紫月真人有何打算?紫月真人恶狠狠道:“你们几个留守在九宫山,我要去神农谷请癞道人。石铁樵武功厉害,不能硬取,我请癞道人出山,毒死他们。” 玄玄子道:“如果把石铁樵毒死了,会不会得罪紫眉真人?在他那儿不好交代?” 紫月真人道:“我向他交代什么?我们早不来往了。要不是他自作多情,托石铁樵送来书信,我早把他给忘了。” “师父去神农谷千万小心,那地方太邪性。” “放心,我双手双脚都戴着辟邪神符,就神农谷那些毒物,还不敢近身。” “癞道人养的野人都一丈多高,师父也要当心,听说那东西公的喜欢玩弄女人,母的喜欢玩弄男人,师父虽然上了年纪,但向来擅长道家养生之术,因此如今仍然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徒弟真怕师父被……” 玄玄子话没说完,紫月真人一个巴掌已经扇了过来:“混账东西,你师父至今仍是清白之身,你这是咒我呢?” 其他几个徒弟见玄玄子被打,又听玄玄子与师父之间的对话很是滑稽,都不觉偷偷笑出了声。 紫月真人没好气地说:“都给我闭嘴,别笑了,几十号人连一个石铁樵都拦不住,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好好守住山门,我去去就来。” 说完,紫月真人便进屋取了几张辟邪神符,念过咒语后,一一贴在四肢上了,为的就是要辟开神农谷的各种毒物。 神农谷的癞道人武功平平,但擅用毒药,邪药,凡能使人中毒,致幻,迷倒,发晕的药物与方子,他研究得比谁都透彻,使用得比谁都神出鬼没。 神农谷中,他养了无数有毒,带邪的花,草,树,木,也养了无数的蛇、蝎、蜥蜴之类的毒物,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用他的药物,竟然控制了数十野人,供他驱使。 这些野人,连母的都有丈把高,公的就更高更壮了,这些东西无论公的母的,还都特别对人感兴趣,一到发情时节,都会走出神农谷,在山林里埋伏,把男人女人抢回神农谷,而癞道人竟也不管,他只是痴迷于他的药物与医术,其他的无论善恶,都抛之九霄云外。 至于癞道人是如何与紫月真人相识,并结下交情的,那就得感谢九宫山了。原来这癞道人所用的其中几味药草,非九宫山不产,他也因此只能从神农谷走出,来到九宫山采药,一来二去,也就与紫月真人相熟了。 紫月真人是了解癞道人的,这家伙除了对药物与医术痴迷,剩下的就是贪财了。因此,除了贴上神符,紫月真人还随身带了一笔金银,也将石铁樵与杨致远二人分别画了像,一并带上。 神农谷的深处,已被癞道人经营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小桥流水,木屋石亭,这都是癞道人指使野人们建造的。 神农谷的野人很聪明,除了不会说话,其他的都懂,经过癞道人的长期训练,野人已成为癞道人的左膀右臂,几乎能帮他干各种活儿,连捣药、煎药都会。这也足可说明癞道人的药物有多么可怕,他可以使用药物而让一丈高的野人对他服服帖帖,惟命是从,当然也可以使用药物操控任何人。 然而癞道人的居处也只能粗看,要是细看,是个人都受不了。这屋前屋后,随处可见蜈蚣、蝎子、蛤蟆、蜥蜴,以及各种大的小的,红的绿的虫子与飞蛾,而形形色色的蛇类则爬满了屋子、亭子、院子的里里外外。 紫月真人要不是贴着四张辟邪神符,也根本进不了癞道人的屋。 “是紫月真人啊,难得难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癞道人调侃道。 紫月真人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想请你出手,帮我杀一个人。” 紫月道人一面说,一面把一袋银子和几块金子放在癞道人面前。癞道人看着桌上的金银,眼中放出贪婪的光。 “到底是什么人?我就奇怪了,这世上还有紫月真人解决不了的人?” “这人名叫石铁樵,论起来其实是我师弟紫眉真人的徒儿。只因此人欺人太甚,不然也不会请您出山,取他性命了。” “这石铁樵到底怎么个欺人太甚了?” “他杀了我们九宫派镇山的神雕,打伤了一众门人,毁了我的金丝八卦道袍,还偷了我辛苦炼成的九百粒仙丹。不杀他,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论说谎,紫月真人也是大师级的人物。 “这样啊,听起来确实该死,但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癞道人问。 “我当然动手了,无奈这家伙武功奇高,我降伏不住。” “你都降伏不住,我又如何能行?” “谁让你跟他拼武功了?你不擅长用药吗,反正他也不认识你,你正好可以接近他,然后偷偷下药,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就算不整死他,让他失心,发疯也可以啊。画像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吧。” 说着,紫月真人从袖中拿出两幅画来,道:“我亲自画的,第一幅中年男人的画像就是石铁樵,第二幅年轻人是他的徒弟,叫杨致远,反正最好两个都除掉,实在不行,就除掉石铁樵。” “你让我怎么除啊?人在哪儿呢?” “他们刚离开九宫山,听紫眉真人在信中说,他们很有可能会去河南、陕西,尤其是终南山,在信中特别提到了,极有可能会去。而如果石铁樵与杨致远真去终南山,那么神农谷正处湖广、四川之咽喉,是其通往终南山必经之地。你只须守株待兔,等他们经过便可。只要你答应,我也会帮你留意石、杨二人的行踪,随时与你通气,如此把握更大,又有何难?” 癞道人拿着画像,左看右看,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爱钱,而是我更爱命啊。一般人,一般的练武之人,哪怕是高手,都没问题,我可以为你效劳。但石铁樵这样厉害的角色,我真没办法。”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没办法?”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石铁樵连你都降伏不住。比方说现在有人,拿着几袋金子让我出马,去把你药死。当然,我可以用药把你毒死,问题是以你的内力,再猛的毒药都无法让你立时毙命,那这样的话,我就危险了。因为你随时会回过味来,悟到是我要杀你,这时,只要你还有半条命,我就得死在你手里。” 紫月真人没话说了。 癞道人又说:“石铁樵也一样,既然他的武功连你都赢不了,我在他身上用药,也没十分把握,弄不好把自己搭进去。所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金银我也不能收。” 说完,癞道人便把桌上的金银都如数推了回去。紫月真人知道是没戏了,一个视财如命的人,连金银都不要了,这就说明是真心做不得。紫月真人也就只能悻悻而回了。 第九章 诛杀野人 石铁樵与杨致远自下九宫山后,杨致远伤情发作,咯血越发严重。 石铁樵找了间客栈,让杨致远住下,仙丹幸亏没给人家,此刻正好用。 待杨致远服了仙丹,石铁樵又用真气给杨致远疗伤几回,两三天后,杨致远伤好了,就继续北上。 有一点,紫月真人还是说得不错的,那就是石铁樵与杨致远的第一去处,还真是终南山,他们北上的路线,也还真是必经神农谷。 就在神农谷外的官道边,一间茶棚生意红火,但进去才知掌柜的神色落寞,并无多少高兴之意。一问才知,这茶棚快要关了,生意没几天好做了。 据掌柜说,这条官道离神农谷太近,所以从去年开始,每逢三至八月,都要暂封,暂封期间,不得经营。但这话却令石、杨二人不解,为何此道离神农谷近了,便要于三至八月被封? 掌柜接着道:“客官外来,有所不知,前头神农谷有野人出没,高一丈余,力大无穷,每逢三至八月间发情,便会从神农谷中走出,埋伏于道边,人要是路过,顺手一提就走。有好些人被抓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十有八九是死了。” 石铁樵道:“如此大事,官府为何不管?” “管过了,没法子啊,野人太猛了,而且不好找。官府派人几次深入神农谷,但野人没找到,官兵倒是毒死不少。” “毒死?谁下的毒?” “神农谷中住着个癞头道士,听说是被常清山上的常清观赶出来的,这道士疯疯癫癫的,邋里邋遢的,不干什么正经事,就是琢磨毒药,毒物,那些个野人就是被他用药收服的,都听他的话。 不仅如此,他还在神农谷驯化了各种蛇、蝎、蜥蜴、蛤蟆、毒虫之类的毒物,也养了很多邪门的花草,官兵一进去,不是迷晕了,就是被蛇蝎之类的咬死了,去过几次后,谁都不敢再去,官府只能另想办法,就是干脆于三至八月间,将靠近神农谷的这条官道封了。你要走就赶紧走,趁现在还走得出,再迟,真要是被野人掳去,谁都救不了你。” “难怪你摆茶棚,还同时卖兵器。这一定是为了过神农谷时防身之用吧。”石铁樵指了指茶棚边上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长短刀剑。 掌柜笑道:“你说得没错,这就是卖给过往客人的。那边还贴着官府告示,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尽管看去。” 两人正说着,前头忽然火急火燎地跑来一帮人,边跑边大喊道:“野人,野人,野人提前出谷了,提前出谷了。” 跑回来的,一共有八九人,打头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对掌柜说:“赶快报官吧,死人了。与我们一起同行的那对父女,女的被野人抓去了,父亲去救,被野人一巴掌拍死了,脖子都歪了。” 杨致远听得兴起,对石铁樵说:“师父,我们要出手吗?” 石铁樵道:“你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石铁樵的右手往远处兵器架子上一伸,那架子上一把短剑便“嗖”的一声,被石铁樵吸到手中。 “你把这短剑的钱付了。”石铁樵对杨致远嘱咐一声,便纵身往前方飞去。那掌柜的看到整个过程,早已目瞪口呆了。 石铁樵飞得约摸有八九丈高,正好可以俯察神农谷下方。 野人高大,又拖着一个女人前行,动静很大,石铁樵看得真切,便如雄鹰捉兔,向野人冲去。 那野人拉着女人的手,只管往前拖行,根本没有觉察后面有人向他飞来。而石铁樵又飞得极快,也不容野人有所察觉,于是,出其不意,对着野人的脖子,就是一剑。那野人一声都没吭,硕大的头颅便已掉落在地上。一股血水朝天喷起,吓得女人失声大叫。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石铁樵一面好言安慰那受惊的女子,一面伸手将其拉了起来。 这时,石铁樵才看清野人的全貌。这野人身高体壮,毛密而长,手臂手掌,皆如猿猴,腿似人类,但脚趾更长,脚底更厚,五官也如人,但粗犷丑陋。 “你父亲在哪儿?”石铁樵问那女子。 女子指指前面,道:“被那野人拍倒了,不知死了没有?” “带我去看。” 那女子镇定了一些,两腿虽然发软,但好歹能走路了,便走在前面,带石铁樵过去看她父亲,由于走得急,石铁樵也终于没能发现,躲藏在灌木丛中的癞道人。但癞道人是发现他了。他看过紫月真人带来的画像,所以一眼就认出了石铁樵。 虽说紫月真人带着金银前来,请他出山杀石铁樵,他为了稳妥起见,没有答应,但这回石铁樵竟主动闯进神农谷来了,而且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野人,这还得了?这口气他是咽不下的,他终于决定要杀石铁樵了…… 第十章 神甲之门 女子找到了她的父亲,石铁樵查看一番,很果断地说:“已经死了,脖子被野人拍断了,也许头骨也已经拍裂了。”石铁樵一边说,一边从女子父亲身上解下一个大包袱,还给女子,又道:“包袱里有没有银子,没有的话我给你,为你父亲买个棺材,埋了吧。” 女子轻轻说了声“有”,就开始痛哭起来,石铁樵只好再次提醒她道:“这里还不安全,万一其他野人赶来,或者蛇蝎之类游出,都很危险,别哭了,赶路要紧。” 于是,女子便擦干眼泪,石铁樵则背起她父亲的尸体,又重新走到了官道上。 回到茶棚,众人看着被救回的女子,都很欣慰,但看到父亲的尸体,又很痛心。 “哪里有棺材卖,好把他安葬了。”石铁樵问掌柜。 掌柜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去买,别那么多讲究了,我给你块席子,把尸体裹了,埋到对面山上去吧。” 石铁樵一会儿看看掌柜,一会儿看看女子,不置可否。掌柜催促道:“还犹豫什么,这老头什么身份,那么金贵,对面可埋着不少人呢,可不乏有钱的客商。” 女子年方十八,哪有什么主意,便照掌柜所说,又请大伙帮忙,帮父亲做了个简易的坟,又想办法搞到一些香、烛之类,祭拜过了,痛哭过了,也就了结了。 石铁樵问女子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去往何地?女子回答说名叫邱肃芳,湖广人氏,前往陕西投奔伯父。 石铁樵道:“我和徒弟也正欲前往陕西,我看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如若不弃,不妨同行。” 肃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怕恩人会有不便。” “哪里的话,路上你我以师徒相称,你与致远就当同门兄妹,不会不便的。” 肃芳闻言,自是欢喜,虽然父亲亡故,心中依然凄苦,但半道又认了师父师兄,这天地间便又少了些冷落,多了些温情。 路上,石铁樵问肃芳道:“你伯父怎么称呼,他在陕西作何营生啊?” 肃芳道:“伯父名叫邱汝槐,是陕西耀州神甲门的掌门。” 石铁樵与杨致远都对肃芳的回答很感意外,他俩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柔弱美丽的小女子,竟是堂堂掌门的侄女。 然而“神甲门”的名字又十分新奇,石铁樵也是头一回听说,不知是何来头,听起来好像是擅长制作铠甲、甲胄之类的门派,但也不好肯定,只好又问邱肃芳,让她来解释。 邱肃芳笑道:“正是如此。神甲门的武功稀奇,所制的甲胄也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有外穿的,有内穿的,有几十斤重的,有几两轻的,有厚如鳞片的,有薄如蝉翼的,有用的时候穿上,不用的时候脱掉,有一年四季,贴身可穿,睡觉也不脱的,有不怕水浸的,有不怕火烧的,有硬如精钢的,有软如棉絮的,有只护要害的,有从头到脚,全身防护,只露眼睛鼻孔的,有一看就知是甲胄的,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像衣服的,有眼睛能看到的,有眼睛看不到,几乎无形的。总之是各种材料制成,各种手法制成,祖传的独家技艺,深受中原武林人士的追捧。有诗为证:‘神甲门借一片甲,刀枪有意愁白头’。” “神甲门借一片甲,刀枪有意愁白头,”石铁樵一面品味,一面笑着说:“有意思,刀枪要是像人一样有感情,都能愁白了头发,可见刀枪是拿神甲门的甲胄没办法了。” 邱肃芳笑道:“正是这个意思。” 杨致远道:“神甲门的甲胄真那么厉害?” 肃芳道:“真那么厉害,但也分品类,总的来说,价越贵,品越高。拳脚不伤,刀枪不入,能让武者一世所学,顷刻化为乌有。” 石铁樵道:“拳脚不伤,刀枪不入,可以想象,但神甲门的甲胄难道不怕重锤?还有,炼气的高手到了一定境界,便能隔空隔物伤人,面对此类高手,神甲门的甲胄恐怕也是无法阻挡的吧?” 肃芳道:“在神甲门各品类的甲胄中,但凡品高的,都能防锤防重击,至于炼气之人能够隔空隔物而伤人,神甲门也自能破之。 首先,在神甲门的‘神品’级甲胄中,本身就融入了有回弹作用的材质。炼气之人,以真气伤人,神甲门的甲胄不仅可以阻断真气,而且可以使之回弹,反方向击伤炼气之人。次一等的,则能吸收真气,化掉修真者的内力,这种甲胄制作上又简单点,但也属于上品。” “真有如此神奇?”杨致远惊叹出声,“这么说,只要穿一件神甲门的甲胄在身,我们一身的武艺就算白练了?” 肃芳笑道:“不白练。神品、上品级的甲胄锻造不易,造价高昂,不是谁都用得起,就算用得起,也得看有没有,因为锻造艰难,你有钱都买不到。” 杨致远听了这话,心里才好受些。 “方才你说神甲门武功稀奇,不知稀奇在哪里?”杨致远又问。 肃芳回道:“稀奇就稀奇在神甲门的武功与神甲门所产神甲的功能很相近。也许是长年接触锻造甲胄所用的材质,使得不知不觉间,人体也慢慢起了变化,总之,神甲门的高手就算不穿甲胄,他们的武功也能有甲胄一般的作用。比如有的武功能使人刀枪不入,有的武功能使人隐于无形,有的武功能吸收真气,有的武功能回弹真气,有的武功能使人不惧水火……一如神甲门所锻造的神甲一样。” 此言一出,杨致远可谓是又大开眼界了,这等神功,他在江南时,简直闻所未闻,他原先以为师父的武功已经足够奇绝,没想到未入中原,就先闻如此高深之武学,实在叹服。 然而石铁樵还是镇定自若,他的意思是,这几种武功虽然用处极多,也的确是世所罕见,但像刀枪不入也好,回弹真气也好,不惧水火也好,其实都是以守为主,并非是进攻型的功夫,不足为虑,真正令人畏惧的,是这种能使人隐于无形的功夫,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等功夫要是能学到手,就算是皇宫大内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如想杀人,更是轻而易举,神鬼莫测。 但听了肃芳的解释,石铁樵却又放心了。肃芳是这样说的,她说“隐于无形”这种功夫,初听之下,就算绝世高手也会敬畏三分,但这种功夫真正使出来的话,还是有多重阻碍: 其一,在炼气的绝世高手面前,就算肉身隐没了,可人体散发出的阳气还在,只要距离一近,真正的高手是可以感知的。 其二,就算肉身隐没了,人体的呼吸还在,真正的高手是可以感知的。 其三,就算肉身隐没了,人体行动时的声音和气流还在,真正的高手更是感受得一清二楚。 其四才是最要命的,就是要运用这种隐形功夫,必须赤身裸体。 因为具备隐形功夫的只是你的人体,不是你的衣服和鞋子。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在穿着衣服、鞋子的情况下,使出隐形功夫,那么对外人来说,他的人体固然是看不到的,但外人还能看到他的衣服和鞋子。 “因此,隐形功夫并不实用,”肃芳接着道,“我从小到大,一次都没见过伯父用过这种功夫,伯父也常发牢骚,说这功夫不实用,他总不能为了使用这功夫,当街把衣服扒光了。” 杨致远笑着问:““如果在屋子里,就将衣服鞋子脱去,隐形之后,再从屋里走出,岂不可行?” 肃芳道:“此功可持续时间有限,这也是它的一大弱点。伯父说了,此功极耗真气,就算调动全身真气,使出隐形神功,最多也仅能坚持一刻钟,一刻钟后,真气耗尽,你就会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世人眼中,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想想就能羞死。” 肃芳的解释听得石、杨二人哈哈大笑,倒把旅途的劳累一扫而空了。 石铁樵又问邱肃芳:“既然你的伯父是神甲门的掌门,难道你就没跟他学几招?怎么就轻易被野人给掳去了?” 邱肃芳道:“我跟伯父学过些防身术,也常以女侠自居,其实三五个寻常男子,我也确实能够应付,但面对野人,我的那些功夫根本一招都使不出,或者说使出来了,但打在野人身上如同挠痒。因为这件事,我父亲死了,而我也猛醒了,原来我过去所练的武艺只是武学的皮毛,我也恳请师父您把我当成真正的弟子,教我真正的上乘武学。” 石铁樵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杨致远充满期待地看着他,邱肃芳也一样,空气好像凝固了,四面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请师父收留我。”邱肃芳再次恳求道。 石铁樵为之动容,道:“我收下你就是。” “多谢师父。”邱肃芳开心极了,一路上都是神采飞扬的。 第十一章 药王之山(一) 与邱肃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致远。 这一路上,杨致远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石铁樵也早看出了,走出神农谷一带后,石铁樵终于忍不住问:“你好像有心事?” 杨致远答:“没什么,就是有句话一直想问师父。” 石铁樵道:“有什么就说吧,别埋在心里。” “神农谷的野人还有很多,而且那个作恶多端的癞道人也没受到惩罚,我们行侠之人,没听说也就罢了,听说了难道可以不管吗?” 石铁樵笑道:“你能这样问,为师很欣慰,说明为师没有看走眼。但同时你也要知道,行侠仗义也要看机缘的,机缘成熟了,你义不容辞,机缘不成熟,你也不可轻举妄动。 野人光天化日之下抢走肃芳,我看见了,将其一刀斩杀,这就是机缘成熟,天经地义。而野人并未出谷,癞道人也并未惹我们,而我们作为刚刚来到湖广的外来客,对癞道人其人其事的真假虚实也都只是道听途说,根本没有深入了解,也没有切身体会,这种情况下,贸贸然地喊打喊杀,就叫做机缘不成熟,机缘不成熟,就要耐住自已的性子,冷却自已的热情,记住,好心也能办坏事。武者一旦出手,刀剑无情,人死不能复生,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再有,侠客之道,并非求死之道,有多大能耐管多大事,而不是一味莽撞。天下不平之事甚多,我们要管的,只是力所能及的事。你想管大事,就先提升自已的能力再说。” 杨致远觉得师父说得十分在理,心服口服,便不再提神农谷之事,只管专心赶路。 傍晚时分,只见路前方有一杏黄酒旗迎风飘扬,上书“青牛岭客栈”五个隶书大字。刚好石铁樵一行人走得困乏饥渴,便进去叫了一壶好酒,一盘牛肉,十几个馒头和几碟咸菜,吃喝起来。 石铁樵选的桌子正好靠近客栈的后门,酒菜还没上齐之时,他们几个也都没有齐齐坐下,而是站的站,坐的坐,看风景的看风景,看壁画的看壁画,心思都没在桌子上。突然间,前头一大块抹布擦着杨致远的脸就飞了过来。 “该死的叫花,竟敢来这儿偷吃,看我不打死你。”掌柜的骂骂咧咧就赶了过来,但门口的叫花溜得很快,没等掌柜的捉住,他就已经跑开了,掌柜的也就没再追究。 “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我只顾看壁画了,没留意桌子。”石铁樵问。 掌柜仍然气愤不平地说:“有个叫花从后门溜进来,想偷你们的这壶酒。” 石铁樵看看桌上的酒壶,道:“酒不是还在吗?” “那叫花已经上手了,看我抹布飞过去,他才把酒壶放回到桌上的。不然早被他顺走了。” “原来是这样,多谢掌柜照看。” “不必客气,我只是纳闷,这叫花哪来的,平时也没见过啊。” “年成不好,苦命人多,能像你我这样,有吃有喝,已属不易,你就看开点吧。” “客人说得好。你们且坐,我去给你们催菜。” 说着,掌柜正要转身离开,店小二却兴冲冲地提着一个酒壶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向掌柜耳语了几句,掌柜将酒壶接过,让小二先回去了,留自己向石铁樵他们陪笑道: “不好意思,小二刚才拿错酒了,你们要的是杜仲酒,他拿给你们的是杜康酒,也不怪他,这两种酒,我自己也经常拿错,这就给你们换过来。” 说完,掌柜就把他手中的酒壶放下,把原本放在桌上的酒壶拿起来,就慢悠悠地走开了。 石铁樵他们也不理会,兀自坐成一桌,就吃了起来。酒足饭饱之后,石铁樵又向掌柜开了两间客房,他跟杨致远住一间,肃芳单独住一间。 由于赶路劳顿,三人也没闲聊,向店家要了热水,洗过脸,泡过脚,也就各自睡了。 次日起床,神清气爽,三人洗漱完了,在走廊一碰头,便下楼用餐。 掌柜不在了,店小二一个人忙前忙后,跟个陀螺似的。石铁樵问:“小二,怎么不见掌柜啊,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啊。” 小二苦闷道:“别提了,昨晚喝了一壶酒,就病倒了,起不了床了。” 石铁樵问:“是醉了,还是病了?” “当然是病了,病得很怪,很吓人啊。” “他喝了什么酒,还能病成这样?” “就是我拿错的那壶酒啊,你忘了,就是差点被叫花子偷走的那壶杜康酒。我后来不是用杜仲酒来换吗?” “我想起来了,后来那壶拿错的杜康酒掌柜自己喝了是吗?” “谁说不是呢,这一喝就病倒了,真是中邪了。早上老板娘急得哇哇哭,你没听见?” “倒是听见有妇人在哭,可不知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因为掌柜犯病的事,老板娘吓急了眼,才哭的。” “病倒了就请郎中啊,哭有什么用?” “郎中早请了,不仅请了,来了两拨了,都吓跑了。不然哭什么,要是能治,也不至于这样,可那些个郎中不仅不会治,甚至于都不敢治,这还能让人活吗?” “你别说了,掌柜住哪儿,带我去看看,我懂医术。他们不敢治,我来治。” 小二兴奋道:“原来客官懂医术啊,太好了,您跟我来。不远,就在后院。” 杨致远和肃芳想一起跟过来,石铁樵拦住他们道:“你们先别过来,我怀疑杜康酒内有毒,如果只是一般的饮食不当,犯了疾病,郎中不可能不会治,更不可能不敢治,只有中毒中邪之类的疑难杂症,才会使郎中望风而逃,如果杜康酒真有剧毒或被人下了蛊,施了邪,那么贸然接近掌柜也会有危险,你们俩武功修为不高,辟邪能力差,先在这儿静坐,为师先去看看。” 杨致远道:“师父也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你保护好肃芳,在这里等我。” 说完,石铁樵便回了房中一趟,背上包袱,这就随小二来到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