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推理事件簿》 一 结晶小偷 台版 转自 百度春夏事件簿吧 录入:正解的kado 我绝对不承认这种三角关系。 1 那是在高中一年级的秋天。 我深呼吸,站在公寓的二〇五号室房门前。 这间住屋被厚重的窗帘遮掩,十分昏暗。 我按下门铃,可是无人应答。然后,我像按抢答游戏的按钮一样连按数次。这出乎意料很好玩,不过依旧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这家伙龟缩在这间屋子里,喂,给我出来! 做到这种地步,我不禁想起躲进天岩户的天照大御神。说著“其实啊……”,告诉我这故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家伙。在常识中。天照大御神是位女神,但祂在《源平盛衰记》中是位男神,在《日讳贵本纪》则是以双性神的身份登场。 难道那场谈话早已预言了这样的状况—— 我伸手探入制服口袋,决定打他的手机。等待音空虚地响了五、六次,伴随机械式人声切换到语音信箱。这个瞬间,厨房传来笛声。那是一段和弦。原来最近的水壶沸腾时会发出这种声响啊,哦,真厉害。我感觉到有人关上或,恢复一片寂静。 “我进去喽。” 当我敲门大喊,里头响起慌张的脚步声。都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急吗,已经太迟了。我用跟这家伙的姐姐借来的备份钥匙打开门。但房门挂上了门链。此时我想起商借备份钥匙时得到的建议,于是依照建言用食指从门缝闲往上一捞,轻易成功开锁。屋龄三十年,迎来适宜改建期最高峰的木造建筑可不是盖的。 “怎么会!” 发出窝囊至极的声音,穿著睡衣的春太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眼神因恐惧而一阵动摇。 他无故不到校至今一个星期。不对,正确来说是龟缩在这闲屋子里一个星期。 这间祖屋租金只有一万两千圆,而且是跟父母各付一半,但他明明跟我同年级却租屋当作自己的家,这件事本身就无法原谅。虽然他其实有稍嫌复杂的内情…… 我岔开两腿的身形投下了影子。 春太像是想逃离那道影子似地拖著屁股往后挪,缩到房间深处。 我脱鞋进屋。党我双手拉开窗帘,阳光与宜人的空气随机流入。明明经过一个星期的闭门不出,房间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名目上这是读书小屋,本来就没摆设多余的家具。屋内只有小小的水槽、有瓦斯炉的厨房、附壁厨的房间、垃圾场捡来的矮桌、书报架跟迷你音响,以及八成到刚才都还被人的肌肤躺得暖呼呼的睡袋。 四肢著地,爬回矮桌前的春太撩起睡翘的乱发,抬头看向我。 “既然你都闯进来了,喝点东西再走吧。” “不用了。”我把在附近超市买的减肥茶放上矮桌,然后坐下。 “这个不错,我刚好渴了。”春太起身,快步从厨房拿来马克杯。“分我一半。” 我默默将茶倒入马克杯。 谢啦,春太说,抱膝坐下,开始小口小口啜饮。 虽然一头乱发,但他充满光泽的头发与中性的容貌,让我一时之间看得入迷。他一直在意自己不高,但他拥有豪无赘肉的体型、肌理细致的皮肤、笔挺的鼻梁以及纤长的睫毛,最棒的是那对双眼皮。这些让身为女生的我打从心底渴望的元素,在身为男生的春太身上全是与身俱来。我也有一段时间曾经妄想,要是像电影《转校生》一样,跟这家伙缠在一起滚落楼梯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过现在我把这个想法当成一时糊涂。 “然后呢?”春太说。直视著我的那对眼睛纯真地问著:你来做什么? 想说的话跟山一样多。我从书包里拿出抄了板书的笔记,尽我所能发出沉著的嗓音。 “老师很担心你。” 春太一惊,深深垂下头。 “班上的大家也深切反省了。” 春太投来怀疑的目光。 说到底,春太拒绝上学的理由就是这件事。学校里有个春太单相思的对象。他用手机偷拍——不对不对——悄悄拍下那个人的照片并私下观赏。这是他小小的乐趣与每日例行公事。平时他都会严谨地用密码锁上手机,那天偏偏忘了,还不巧遗落在校舍。那时春太正著布满血丝的双眼拼命寻寻找。糟糕的是,找到手机的是个男生。他半是出于兴趣偷看了春太的照片资料夹,结果看到春太单恋对象的照片,而且很多张。我深深明白那个男生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的心境肯定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教室里一片哗然、困惑、欢呼,春太瞬间就像台风眼般被同学们团团包围。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休学。”春太望著远方轻声说。 “啊?” “这样啊,小千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不懂我要再回到学校,受到众多学生冷眼以待的心情。”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现在依旧称我“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 “没去学校的期间,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办法转移班上同学的冰冷视线,哪怕只是一点也好;但不行。在我做我自己之前,存在著一个软弱到会在意自己被旁人如何看待的我,而这个世界将身为受观测的我,以及威胁到这个存在的非我划分开来——” 我转松瓶盖往他一扔,下手毫不留情。 “对不起。”春太缩起身子道歉。这是他的坏习惯。为了避免真实想法被人察觉,他会扯一堆歪理唬人。 “无论如何,”我说,“那件事你不用担心了。” “什么意思?” “我花了一整个星期骗过班上同学。我说,春太另有喜欢的女生,手机里的照片是滥好人春太受我朋友所委托才拍的。” “小千……” 我一瞬间以为他会感动落泪,但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对。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过你说谎。” 我的双手在矮桌上用力一拍,拽过春太的衣领。 “——给我听好喽?你可是害得朋友担心,甚至不惜说谎了。” 春太用力上下点头。 “而且文化祭快到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春太大大点头,一脸吓得半死。他的脖子因该差不多要痛了,我决定大发慈悲放开手。春太像腰软一样坐倒在地,脸上总算浮现反省之色。 “……这么说来,小千是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吧?”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啊,忙死了忙死了。所以呢,要来上学吗?还是不来上学?哪个?” 春太垂著眼,沉默不语。 “趁十多岁的时候就多丢点脸嘛。” 我盘起腿来,不负责任地这么说,春太带著像鼻子被揍了一拳的表情抬起头。 “你说得太直接了吧。” “有意见吗?” 春太闭上原本打算说些什么的嘴,模样看起来好像在犹豫。仔细想想,他的确很可怜。如果我跟春太处在同样的立场,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学校。 “我给你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 “挽回名誉?” “给你一个当男人的机会。” 他朝我投来讶异的视线。我坐正后继续认真地说: “文化祭可能会被迫终止。” “什么?”春太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布告栏上贴了恐吓信。” 春太一点也不慌乱。“按学长姐的说法,这每年都有,不是吗?” “这是前年开始的。手法都一样,就是把报纸上的文字剪下来,放大影印后贴到便宜的影印纸上。信上说,如果不答应要求,就要在小吃摊卖的食物下毒。” 小吃摊禁止使用瓦斯炉,但用电烧烤盘的话,只要申请就会得到许可。加上插座有限,所以先抢先赢。 “记得去年卖的是——” “可丽饼。” “前年呢?” “章鱼烧。” “那今年呢?” “炒面。” “呵呵。”春太忍笑。“我问一下,今年的要求是什么?” “教务主任的假发。这是校史上最大的禁忌。教务处笼罩在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中。”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例行的恶作剧。 “……小千,不管是哪所学校,都有无可救药的笨蛋做这种蠢事还引以为乐。这个每年都在思考恐吓信的家伙也是之一。但是,唉呀,真是了不起的笨蛋。” “我说啊,我知道每年都不会真的发生坏事,也知道这是某人的恶作剧。” 我打断一副看好戏的春太,继续说: “但世界上真的有无可救药的笨蛋,若不终止文化祭或体育祭就会自杀,也有学校接到威胁杀害学生的电话或邮件。受到这种预告的学校大部分都会被逼得终止或延期,我想那些学生肯定都不甘心。每年都对我们学校文化祭张贴恐吓信的笨蛋程度虽有不同,但也是同类。就算知道纯粹是恶作剧或是玩笑,老师跟我们还是会严肃面对,耐著性子承受这件事,采取应对措施,努力不让大家的文化祭被毁掉。” “可是啊——” 春太抬起手,做出一副要说“哪有时间陪那家伙玩”的手势想反驳我,但没继续说下去。大概因为他直视著我吧。不知不觉闲,我眼里快泛起不甘的泪光。 我察觉到春太静静吸了一口气。 “……哦。今年是玩真的吗?” 我点头回应。“喏,你记得吗?准备文化祭时,化学社展览里不是有个春太说很像飞行石、很想要的结晶吗?” 飞行石是《天空之城》这部春太最喜欢的动画中出现的宝石,拥有让物体漂浮在空中的力量。与之相似的透明美丽蓝色结晶在化学社也很受欢迎,他们每年都会挑战制作巨大的结晶。换言之,那是惯例的展示品。 “那东西怎么了吗?” “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我记得那是——” “硫酸铜的结晶。” 春太傻住。“那可是剧毒。” 我垂下眼眸点头。“昨天放学后,负责看管的学生暂时离开理科教室大约五分钟,好像是在那段无人监视的空档不见的。现在所有执行委员都在拼命寻找。”我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现在还是瞒著老师。” “剧毒失窃一定得快点通知老师,向警方报案才行。” 我嘴角泛起虚弱的微笑。 “哈哈。如果这么做,文化祭不就会终止了吗?” “你是认真的吗?小千!” “抱歉。”我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垂下额头。“我跟大家都很心慌。我们真的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已经被逼上束手无策的死路了。” 我抬眼望著说不出话、全身僵硬的春太,发出消沉的声音: “……拜托你帮帮忙吧,春太。” 2 我为什么会忍不住依赖春太呢? 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我跟春太在上小学前是家住隔壁的童年玩伴,而我们两人的重逢时间要上溯到升上高中的今年春天。那时我的心中暗藏著一个决心:我要与适合短发短裤到令人可憎地步的国中时代诀别,参加有女性气质的社团。全年无休、如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的排球社,我对此没有丝毫依恋。连职业运动都有休赛期,排球社无休的状况再怎么想都令人火大。因此,我敲开了从国中起就憧景著的管乐社大门。管乐。一定很棒。不像古典音乐一样有高门槛,更重要的是对音乐类别没有限制,要吹爵士乐还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乐器,就算高中才学应该也能吹出几声,连我也还为时未晚。 至于入学开始就象蛇一样紧缠不放的女排社邀请,我将努力说服奶奶买给我的长笛当成“三张护身符”(注:这是流传于青森县与琦玉县一带的故事,小和尚靠著三张护身符逃离恶鬼追杀。)的驱魔符咒出示给她们看,好不容易脱身。 但在我想提交入社申请时,悲剧袭来了。社长一脸尴尬地给我看今年的毕业纪念册照片,上头有七个社员。什么?其中四个已经毕业了。什么、什么?剩下的三人是二年级生。咦咦咦咦!再加上指导老师已经调校,社团面临废社危机。我的脸上血色尽失,而女排社的学姐击掌称快。此时此刻,我背后传来“呜嘿”的傻乎乎声音。一个刚入学的男生正低头看著毕业纪念册。 他就是暌违九年后与我重逢、吹法国号的春太。 咚咚锵锵,敲击铁块的声音响起。 我数著节拍,愣愣地抬头看。校舍正门搭起了薄木板跟鹰架,制作起活动大门。 距离文化祭还剩三天。今天的课程只到上午,下午用来淮备文化及。望著中庭逐步完成的巨大纪念碑、色彩缤纷的校舍装饰,贴得到处都是的横幅海报,每天一点一滴变化的学校气氛让学生的期待日益高涨……我很想如此相信。 但我们这些执行委员的表情全像面临世界末日一样惨淡。 “千夏。” 抱著刚印刷好的手册,同为执行委员的希走过来。希是硬笔画社的同年级生,漫画画得相当好。执行委员是从每个文化社团中各选出一名,虽是打杂,但很团结。 “今天早上真抱歉。”希拉住我的制服袖子。“我没能帮大家的忙。” “毕竟手册的死线式今天吧?” “可是……”希眨著因睡眠不足而肿胀的眼睛。 早上六点,执行委员的成员跟化学社社员曾在校舍集合,仔细搜索消失不见的硫酸铜结晶。蓝色结晶放在稍大的玻璃瓶中,相当显眼,如果是哪个人一时鬼迷心窍带走,或许会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而随便丢弃一处。实验室、教室阳台、焚化炉、垃圾分类箱的废弃物箱等等,我们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果然是被偷了吗?”希轻声滴咕。她似乎是对沉默不语的我感到不安,停不住吐露不安的嘴:“绝对会上报吧?这样文化祭就终止了。” 更麻烦的是,硫酸铜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被利用于犯罪。我闭上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恨起每年惯例的愚蠢恐吓信。那究竟有何目的…… “千夏,对不起。” 希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阻止千夏报警的明明是我们。” 发现硫酸铜结晶遗失的时候,执行委员的态度其实分成两派。我主张马上报告老师并报警,这根本轮不到春太来说;但最后被反对派的希他们驳回。反对派相信校内学生的良心。当时,反对派有人高声说,晚一两天再向老师报告,如果事情在这段期间内没解决,他们就会扛起责任。但到底要怎么扛起责任?这是可以轻率说出的话吗?我觉得我们觉得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今天还找不到的话,就要报警对吧?” 希在前往校舍门口的途中问个不停,所以我回了一声“嗯”。 “到最后都不能放弃呢。” 这次我含糊答道:“……嗯。” “靠所有人的力量,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我体会到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空虚。说了这种话后,真的能有什么办法的人太少了。在这所学校,据我所知就只有那两个人—— “藤本状况如何?” 我问希。藤本是化学社的同年级生,他是个适合穿白袍的 秀才,也是遗失硫酸铜结晶的当事人,更是希暗恋的对象。 “这个嘛……他自暴自弃了,正在挑战用药剂做派,他喜欢巨大的派。呜呜——” 听不太懂,不过这人背负的沉重压力似乎到极限了。但这点程度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就在我安抚地摸希的头,发出一声叹息时。 “喂——穗村同学。” 远处传来呼唤我姓氏的声音。那道声音让我一惊,转头望去。 草壁老师举起手走过来。他是音乐科少见的年轻男老师。一部分学生称他是大雄一般的温和男子。老师今年才到我们高中就任,欣然同意担任管乐社的指导老师。草壁老师跟我到暑假都为了招募社员而四处奔走,顺带一提,春太也是。 我不经意一看,发现老师身旁有个娇小的女生。 我对她有印象,她是生物社的同年级生。 “正好你也在。” 草壁老师也转头望向希。黑框眼镜跟他很搭。 “记得吗?昨天生物社发生雀鲷失窃案吧?现在那件事解决了。给各位执行委员造成困扰了呢。” 我愣住。根本忘记了发生过这种事了。 “唉,”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被偷的东西还真多——” “怎么了?”草壁老师问。 “什么事都没用!” 我控制不住音量,不小心大声叫出来,然后慌忙地红著脸低下头。一阵沉默后,我感觉到草壁老师在我头部上方静静开口。 “虽说是淮备文化祭,但很多教室跟社办都开著门窗。” 希抖了一下。 “贵重物品根机器材料的管理或许会出现疏失。” 这次换我背脊发冷。 “是……”我答道。我的视线停留在草壁老师身旁的生物社社员身上。她拜托草壁老师处理雀鲷失窃案吗?若是如此,我很能明白她的心情。草壁老师虽然是才刚进来一年的新老师,但包括我们这些管乐社的成员在内,他获得部分学生的强烈支持。 我一直从旁看著草壁老师,我很清楚。由于他的年轻,坏心眼的学年主任跟资深老师会把学校行政方面的各种杂务推给他,但他完成工作的同时,也会确实对教务主任跟校长表达意见。听说他学生时代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指挥部门中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未来能成为世界闻名的指挥。这样的人为什么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这是个谜团。不过我才不在乎什么谜团不谜团。草壁老师拥有这么了不起的经历,却一点也不骄傲自大。他不会说大道理,而会配合我们的理解程度,用浅显的说法跟我们谈话。他过去立志成为优秀的指挥时,在乐团成员之间一定也有深厚的人望吧。 “不过真是太好了,上条同学总算来上学。” 听到草壁老师这么说,我被拖回现实之中。上条是春太的姓氏。 “春太呢?” “我刚才碰到他也跟他讲到这件事。现在他应该在音乐教室,跟大家一起练习要在文化祭表演的破铜烂铁打击乐。穗村同学等一下也去排练吧。” “好的。” 本已转身离开的草壁老师突然回过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般盯著我看。 “难道说,你们碰到什么难题吗?” “咦?” “没有啦。只是昨天包括穗村同学在内,每个执行委员都显得神色慌张。” 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啊,我还是撑不下去了。 “唉、嗯,其实……” 希赶紧挺直背脊,捣住我的嘴。我们两人丢脸到不行。草壁老师轻笑几声,留下一句“你们感情真好”,就跟生物社的一年级生一起走向教职员办公室。 “……这么喜欢他,酒鼓起勇气告白就好啦。” 希德声音从后方响起,我慌乱地转过头。 “我会帮千夏加油的。反正这个年头师生恋一点都不稀奇,连少女漫画都不会当成题材了。” “可是,”我差点破了音,实际上也真的破音了,“有竞争对手啊。” “竞争对手?”希露出讶异的表情。“嗯,以草壁老师的等级来说……有情敌也不奇怪,可是千夏大概可以轻松获胜吧。你长得可爱,身材又好。”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 “协议?” “双方都不能偷跑。” “是哦。”希做了个似懂非懂、没了兴致的回答。“真怪。” 看来跟希谈这件事只会鸡同鸭讲,但也没办法。我在门口跟希道别,前往春太所在的音乐教师。春太暌违一周终于来上学,班上同学全都跟以前一样毫无改变地接纳了他。我在背后的努力奏效了。 音乐教师在校舍四楼。我爬上阶梯前去,便听到扫把柄轻快敲打椅子的声音、还有乱敲宝特瓶声音等等。真了不起,大家比昨天更合拍了。 “呜哈哈!” 春太没品的笑声响起。 我打开门往里瞧,管乐社的八名成员以春太为中心聚在一起。破铜烂铁打击乐是吧桌子、扫帚等近在身边的事物当成打击乐器的合奏工具。以键盘式手风琴为主旋律,所有社员演奏出轻快的节奏,春太则敲著铁桶带领众人。 我不禁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打起了拍子。不久演奏结束后,各个社员同时呼出一口气溢满音乐教室。 “小千,”中心的春太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很遗憾,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拉著春太的耳朵,用力到好像快要扯下来一样,将他抓出音乐教室。 3 “痛痛痛痛痛!” 我拉著春太的耳朵走进一旁的淮备室,开门力道粗暴到连教室都摇晃起来。 “什么嘛,你不是挺有干劲的吗。” 春太含著泪水在地上蹲了好半晌,不久说:“……我果然还是很期待文化祭。”然后他站起身,露出认真的表情继续说:“我渐渐觉得文化祭被毁掉很可惜了。” 听到这句话,我在淮备时的角落一屁股坐下。 “该怎么办?春太。” “你是指昨天讲过的结晶事件吧。今天早上的成果如何?” 我无力地摇头。还是没找到。 “果然是被校内哪个人拿到校外了吧。”春太敲响木琴,继续说:“化学社社员没有盯著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分钟对吗?” “对。” “既然如此,比起鬼迷心窍或是刚好碰上,认定对方是看淮空档拿走还比较自然。换句话说,犯人是有计划地偷走那块结晶。” 这是正常思考就会明白的事,但我们一直尽力避免这样想,希望这是一时糊涂或是不幸的偶然——大家就是因此才拖著不报告老师跟警察,陷入现在依然不知所措的窘境。 “唉,偏偏偷结晶,那犯人真是疯了。去偷化学社社长珍重培育、甚至取了绰号的青霉菌还更健康呢。” 我无视春太的这段话。 “那封恐吓信是认真的吗?” “小千觉得呢?” 被他反问,我动起脑筋。 “……犯人剪下报纸的字,特地放大影印后贴到公布栏上,要求也很胡闹。如果是没有打字机的时代就算了,这个年代还搞这种费工夫的花招,我觉得纯粹是搞笑。” “但我们的时代认为,古趣盎然的形式更有气氛,事情才有趣。说到底,如果真心想毁掉文化祭,可以用直尺写信避免暴露笔记,或送交给校长或教务主任,或像小千昨天说的一样,直接寄电子邮件或打电话。” 嗯嗯,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封恐吓信今年第三次出现。为什么第三次才是 暗示会实行的恐吓犯罪,完全让人想不通。而且剧毒被偷会造成严重的社会反应,警方会当成窃盗案认真搜索。只用来换教务主任的假发,不太划得来吧?” 我思考起来。 “你想说那封恐吓信跟结晶失窃是两起不同的事件吗?” “我认为是不同的事件。不过没办法断言完全无关。” 春太说得意味深长,我明白他在考验我。唔唔唔,我热血沸腾起来了。唯独不想输给这家伙。 那封恐吓信今年第三次出现——我反刍春太的话。也就是说,这三年间,恐吓手法都相同,凡人也可能是学校的三年级生。但三年级共八个班级,超过两百五十人,。不可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从中搜索出来。 “小千,你在碎碎念什么?” “吵死了!” 春太做了个动作,仿佛在随便应付汪汪叫的狐狸犬。 “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两起事件在奇怪的部分有关连。” “……奇怪的部分?” “听过小千你们这几天的行动后,我更有这种感觉。听好喽?我说过好几次了,这次可能是一起剧毒失窃案,发生的那刻就该报告老师并报警。” “所以说——” 说到一半,我倏然一惊。等一下,在执行委员中,谁最先阻止我们向老师报告的?反对的成员将近半数。其中也有人是相信校内学生的良心,但要是有人根本不是这么想——我好像渐渐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了。 “春太,随便给我一支笔。” 春太默默掏摸口袋,拿出剩小指第一关节那么短的铅笔。他绝对是在恶搞我。 我捡起印上室内鞋脚印的五线谱纸,用短短的铅笔飞快地写起来。学校有十八个运动社团,二十个文化社团。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就是从这二十给我文化社团中各选出一名。 花艺爱好会 魔术爱好会 铁道研究会 天文观测社 家政社 “哦……”低下头的春太都囔,“都是冷门文化社团,你接下来打算做是什?” “阻止我们报告的文化社团中,由三年级生担任执行委员的是这几个社团。” “假如写恐吓信的犯人在这些执行委员中,并且得知有另一个人真的打算照恐吓信付诸行动,我想犯人肯定很惊讶。犯人处于搞笑的意图才每年张贴恐吓信,但报警的话,就不再是一句“这只是恶作剧、恶作剧”就能了结的事。无论多么清楚两件事无关,犯人还是会被当成问题人物吧。” “你觉得那个人就是因此才阻止大家报警?” 我用力点头。“恐吓信犯人对结晶小偷的身份大概有底,有自信一两天找到人。” “原来如此。虽然是假说,但很合理。” “对吧?只要调查者五个文化社团的执行委员,自然就会顺藤摸瓜解决事件。” 春太露出为难神色,这个反应让我心生不安。 “干么,对我的想法有意见吗?” “没意见,可是——” “可是?” “现在就是还找不到那个写恐吓信的关键人物,对吧?”春太动动手腕,从袖口露出手表。“今天放学后就是报警的期限,大约只剩三小时了。” “所以才要加油啊。” “按照小千的假说,现在写恐吓信的当事人正拼命寻找结晶小偷。说不定那个人被逼急了,现在已经引发什么骚动呢。” 啊——我想起担心筹备期中发生问题的草壁老师。 糟,我唯独不想给草壁老师添麻烦。 “我们走,春太。” 我硬是拉著不情愿的春太手臂,走出淮备室。 “为什么我要去?”春太扭过头。“啊,我精心培育的铅笔滚走了……” “等一下再捡!” 我跟春太急忙下楼梯,前往旧校舍。文化社团的社办集中在一楼。当我打算从花艺爱好会开始拜访时,途中经过的硬笔画社社办中传来一声大叫。定睛一看,硬笔画社的社员都来到走廊上,一脸担忧地在窗边偷看。 春太探头望进社办。 “宾果。” 我也往里望。魔术同好会的三年级执行委员正待在社办里,他拉高嗓音,单方面斥责著希。 我呆站在原地 。 骗人的吧,难道希是结晶小偷——? 4 “千夏!” 希泫然欲泣地扑到我身上。 社办中央是魔术同好会的小泉学长。他好像觉得我们很碍事,发出“啧”的一声。他的情绪似乎很激动。 春太马上像要保护我们一般,往前踏出一步。 “学长,能麻烦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春太冷静沉著地问。不知道是不是平常没人用的“学长”一词挑起对方的自尊心,小泉学长别过头。 “跟你无关吧。” 刚才那个怒气冲冲的模样好像骗人一样,他轻声滴咕。 “再这样下去,围观群众就要去通知老师了。” 春太望向走廊,而小泉学长也转过头。这时,从窗边探头的社员马上一起缩回。 这群无情无义的家伙。 小泉学长瞪向躲在我背后的希。 “……喂,快点交出硫酸铜结晶,否则麻烦就大了。” “我才没偷那么可怕的东西。”希说。 “别骗人了。” “是真的!” “不好意思,”从刚才就被当成挡箭牌的我插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小泉学长似乎有难言之隐,陷入沉默。希则畏缩不已。 “是学长张贴恐吓信吗?” 社办中响起春太毫不犹豫抛出的这句话。小泉学长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对,没错。”他承认得很乾脆。 我跟希都说不出话。我一时失去冷静,下一句话就是:“我要逮捕你。” “喂喂喂,等一下。”小泉学长连忙辩解。“那当然是开玩笑啊。学校里的大家也没当真,何止如此,大家每年都很期待。说起来,你们不知道只要烤那张纸,就会浮现“欢迎加入魔术同好会”这行字吗?” “谁会知道那种事啊!”我不禁怒吼。 但春太说了句“这样啊”,莫名理解了什么。“我以前也觉得是个玩笑,虽然过火了些……不过学长刚才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小泉学长瞥向希。“你是说我把她当成结晶小偷吗?” “不,”春太否定,“我说的是学长那句“否则麻烦就大了”。请你告诉我们,如果文化祭中止,会有什么麻烦?” 我注视著春太。事情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春太到底想问什么? 小泉学长握紧拳头。他好像在忍耐什么,不久,苦涩之色从他脸上蔓延开来。 “今年的文化祭要是终止,有几个文化社团会频临废社。” “果然是这样。该不会是花艺爱好会、魔术同好会、铁道研究会、天文观测社跟家政社吧?” 咦?——全是我写在五线谱上的文化社团。 “你知道得真清楚。”小泉学长听起来似乎对春太改观。“你说得没错。文化社团社员减少的现象,从以前在各处都是烦恼之源,但最近回家社的增长更催化了这个情况。加上完全缺少一、二年级生的“社团断层”现象,状况更严重。尤其若是二年级生出现断层,一年级生不得不担任领导者,社团活动水淮下滑的案例很多。” “请等一下。”跟不上思路的我打断他。“我觉得不会 因为社员人数减少就轻易废社。毕竟每个文化社团都有这个状况,校方也不会因此就采取过分的处置方式。” 这个脑子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是谁?——小泉学长用眼神表示。 她是我朋友,欸嘿嘿——春太也用眼神示意。 只见两人用眼神做了某种交流。我心头一把火烧起。 “不好意思……”希从我背后发出畏缩的声音,“你们难道是指比赛吗?” “是啊。”春太继续说:“悲哀的是,运动社团跟文化社团的预算差距一年复一年拉大。当然,少的是文化社团那方。文化社团的活动比较低调,缺乏在公众面前表演的华丽性质,和运动社团相比,表现的机会也比较少。但如果参加大型比赛,在全校集会时获颁奖状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用执著于奖状也没关系。只要有持续参加比赛的记录,就比较容易要求保留社团。” “就是这样。”这次换小泉学长开口。“队没有官方赛事的文化社团来说,文化祭成了唯一展示活动成果的场合。展示内容会受到审核,对争取明年预算帮助很大。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避免社团活动的品质下降。即便社团超少,预算也是维持社团存续的一根蜘蛛丝。” 一直像埴轮(注:日本古坟时代(三世纪到七世纪)特有的陶器,此处应指口部圆张的人形跳舞埴轮)般楞楞张著嘴的我小声问希: “欸,希你们没有问题吗?” “没问题是指?” “因为——”我望向走廊上的社员。硬笔画社包含希在内只有四个人。 “别担心,我们有参加正式比赛” “正式比赛?” “漫画甲子园。” “……那啥?” 旁观我们对话的春太跟小泉学长扑赤一笑。 “小千,你有可能觉得不过是漫画而已,但每年高知县都会举办正式比赛,还有知名报社跟电视台提供赞助。” “硬笔画社是顺利找到出路的社团之一。”小泉学长也说。 “这样啊……”我未完全不知情,希不曾告诉我一句话。我看著希道歉:“对不起哦。” “生物社的状况怎么样呢,学长?”春太突然闲问小泉学长。 “生物社?”小泉学长一脸不明所以。 “那个社团的三年级社长暑假前转学了,只剩三个一年级生不是吗?” “对,那里的社长跟我是朋友。他转学前,留下去年在日本学生科学奖中晋级到中央审查的成绩,他当时试著在水槽中重现出生地冲绳的海洋。一年级生继承了他的研究,今年的目标 是晋级到决审。这次文化祭的看点就是这个。” “日本学生科学奖……看来社团都会这样努力寻找出路啊。”春太一脸佩服。 我问小泉学长:“那春太刚才说的五个文化社团呢?” “这些社团都还找不到正式参加的比赛,社员断层跟态度消极的指导老师也令人烦恼。他们面临社团存亡的关头,从暑假就致力今年文化祭的成果发表,甚至有社员靠著打工补足不够的社团费用。然而——” 小泉学长语带不甘地停下话语。在鸦雀无声的社办中,春太开口: “却有人利用学长的恐吓信,意图使文化祭中止吗?你认为这是要逼使者五个文化社团废社。”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无法原谅。” “学长应该没有遭哪个人怀恨在心吧?” “我毫无头绪,魔术同好会的成员也一样。其他四个社团的社员虽然都不太起眼但全是好人。我无法想象他们遭人怨恨。”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小声插嘴。 “你说什么?”小泉学长说。“你这样也算高中女生吗?不要说那种像是偏僻酒吧里离过一次婚的妈妈桑的话!” “好了好了。”春太安抚道。“回归正题吧。这对结晶小偷有什么好处?” “社团减少的话,隔年的预算名额就会增加。应该有人期待这样,那肯定就是文化社团的某人。” “为什么?” “知道化学社今年也会展示硫酸铜结晶,又知道保管场所的人,就只有经手文化祭淮备工作的文化社团人员。” “你怀疑硬笔画社希同学的理由是?”春太的语调低了下来。 “她今天早上没参加结晶的搜索行动。” “只有这样?” “对。” 听到这句话,春太放心地拍拍胸口。我无法继续沉默,用力一推春太的背,走到小泉学长面前。春太的头撞到讲桌角发出响声。 “过分,太过分了。希可是熬夜制作了文化祭的手册哦。希也希望文化祭成功,她想尽一份心力而不眠不休地努力著,你却说这种话!” 希屏住气息,捏住我的制服衣摆。 垂下视线的小泉学长拿起一本手册。“……的确做得很好。”如此滴咕后,他小声道歉:“很抱歉怀疑你。” 趴在地上的春太宛如从恶梦中醒来一般起身。他像发现什么似的扭扭脖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 留意到这一幕的我说句“希,之后就拜托你了”,便追在春太身后。 春太站在走廊最深处。仿佛在冰敷额头一般,他的额头紧贴在窗户上。 “……对不起。头很痛吗?” “期限是什么时候?” 我的声音被春太的声音盖过。 “两个小时后,就是执行委员的讨论时间。” 春太沉默著。我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在正门附近看见一名有印象的女学生身影。她好似拖著沉重的脚镣,踏著虚浮的脚步走出正门。那是跟草壁老师在一起的生物社同年级生。她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说,你能不能说服执行委员,明天再向老师报告?” “咦?” “拜托了。” “我应该做得到,不过为什么这么做?结晶一定找得回来嘛?” “结晶不会以原本的形态回来了。”春太像在打哑谜。“我知道结晶小偷的真相了。” 5 我在下午六点半走遍校舍寻找春太。他的书包放在音乐教室,所以还没回家才对。现在是文化祭淮备期间,放学的时间比平常延长一小时,但大家再过三十分钟就得离开校舍了。 我走在逐渐变暗的校舍二楼,注意到理科教室的门微微敞开。我战战兢兢地往里瞧。 一道娇小的人影坐在长桌的一头。 是春太。 “春太——”我不小心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咦?你还没回去吗?” “什么嘛。”我停下脚步。“白担心了。” “嘘!”春太将食指贴到嘴边。“尽量不要出声,现在要等七点过后。” “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吗?”我靠过去悄声问。 “等下去就会知道了。”春太一副别有深意地低声回答。“顺带一提,要是被人看到我们两个单独待在这种地方,应该会遭到误解吧。” 我稍微离开春太身旁。 残留在校舍中的些许喧嚣也随著七点将近无声,慢慢变浓的黑暗侵蚀了理科教室。从窗户稍微照进来的操场照明在我眼中宛若救赎。我的视线落到手表上,发现已过了七点。 一道急促的脚步从走廊尽头接近,在理科教室前突然停下。我屏住气息。 “——上条同学在吗?” 门后传来女学生微弱的声音。 “我在。” 听到春太回答,缩成一团的影子打开门走进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个东西。那 看起来像是不锈钢水瓶。 我险些叫出声。站在那里的,是跟草壁老师在一起的生物社同年级生。发现我的存在,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想往后退。 “你不用逃,虽然站在这里的人是个粗暴的家伙,但她会站在你这边。” 这句多余的话让我神情一阵扭曲,勉强保住自制心。 “唉、嗯,我什么都不会做,你过来吧。” 她垂著头,一步一步走近。当春太跳下桌子伸出手,她默默将不锈钢水瓶递过去。 春太转开水瓶瓶盖,接著拿起桌上的烧杯,他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微光中,举起玻璃容器给我们看。他把水瓶的内容物咕都咕都地倒进去。 “啊——” 蔚蓝而美丽的透明液体,瞬间湛满烧杯。 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这就是那个硫酸铜结晶转变成的模样吗?” 听到春太这么说,她点了点头。 “这是硫酸铜饱和溶液。把结晶放在宝特瓶之类的容器里,用力摇晃,静置一天即可完成。而你需要这个东西。” 她默默点头,肩膀颤抖得更厉害。 “你知道这是剧毒但还是偷走了它吗?”我总算恢复说话能力。 她紧闭著嘴。我耐心等待,但她什么也不说。这样的态度让我忍不住心头火起,逼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快回答,你到底出出于什么动机偷走剧毒?你知道大家多担心文化祭中止吗?” 她“哇”一声哭出来,趴倒一般坐倒在地。激烈的呜咽声响彻理科教室。我茫然呆立在原地想著:光哭我怎么懂……光是哭怎么解决问题…… “小千。” 春太的声音让我回过头。 “我们认为这是剧毒,但在她眼中是另一种东西。” “……什么意思?” “这是解药。硫酸铜水溶液可以当成两种病的特效药。意外的是,这自古以来就为人所知。” “病?”我看向仍在哭泣的女学生。“到底是谁生了这种病?” “雀鲷。蓝魔鬼,正是名称是雀鲷科的蓝刻齿雀鲷。它琉璃般的体色鲜艳美丽,在日本是广为人知的海水热带鱼,冲绳的礁区时常有这种鱼在潮池群聚。生物社社长留下的研究,大概就是雀鲷的生态观察。” 我注视著春太。 “白点病是观赏鱼特有的疾病。初期会出现大约一公厘的白点,如果放著不管,转眼间就会扩散全身。鱼被无数白点覆盖,因为感到疼痛而频频用身体摩擦碎石或漂流木。她大概是——” 春太将烧杯放在长桌上,继续说: “她大概不忍看到蓝魔鬼这个模样,拼命想治好它,所以用了市面上贩售的药,但完全没起色。海水鱼的白点病跟淡水鱼的白点病源于不同种类的寄生虫,市面鲜少贩卖海水鱼的药。世上是有效治疗海水鱼白点病的高价药品,但她弄不到那种昂贵的药。” “为什么?”我低喃。 “作为文化社团,生物社预算很少,光靠三个学生就要维持很花钱的热带鱼饲育。他们至今大概连零花钱都用上了,因为不想让社长留下的研究消失。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在文化祭展出,希望得到认可,让社团生存下去。” 我看向蹲著的她。 “真的吗?” 她垂著头点头。不久,我听见不停颤抖的声音。 “我从认识的人口中听到硫酸铜的事。我知道化学社很重视制造出的结晶,但是我想说如果只是拿走一颗的话……”她轻声呜咽。“我把生病的烂魔鬼一起偷偷带回家……但最后还是怕得不敢用……” “这是因为,”春太插嘴,“如果搞错硫酸铜水溶液的浓度,可能会导致蓝魔鬼死亡吧?” 她点头。“隔天,我私下把蓝魔鬼带回家的事闹出了大骚动。我连忙赶回家,把它放回原本的水槽。但我不敢说出硫酸铜的事。我听担任执行委员的朋友说那是剧毒,被偷的事闹出问题了。我想还回去,但全都溶化,想还也还不回去……” 我默默倾听她的说明。雀鲷失窃——草壁老师的话在脑中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道歉,连听著的我们都感到心痛。“我一直独自烦恼、束手无策的时候,上条同学叫住了我。” 忽然闲,我想到她是不是喜欢已经转学的三年级社长,因此拼命守护他留下来的研究。这个水槽世界重现了他诞生故乡的冲绳大海,她无论如何都想将之留在这所学校。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解决了。”春太别过头,不带感情地抛下这句话。 “可是……”我无法除去心里的疙瘩。 春太轻轻发出“啧”的一声,他拿出钱包,用手指弹出一枚五百园硬币。我像空手入白刃一般接住在半空中转啊转的硬币。 “若是鼓励执行委员集资,好歹募集得到买药钱吧?我觉得你们这些执行委员没有资格责备她。” 为了守护重要的事物,采取了越轨的行动。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好。”我回答。“明早我会告诉所有执行委员,我想大家一定能够理解。我不会容许他们反对的。” “小千,就是要这样做才对。” 少女抬头望著我们,吸吸鼻子。无论她怎么擦,新的泪水仍不断流下,打湿地板。 “好了,再不快点回家,会被老师骂的。” 我拉起她的手臂。正当我们一起走出立刻时,我留意到春太还独自待在里头。 他正望著窗外,只留给我一道背影。而视线的前方,是制作到一半的文化祭大门。 6 文化祭当天。管乐社在体育馆舞台上表演我只听过前半部的破铜烂铁打击乐,得到零零落落的掌声。淮备的椅子并未坐满,不过每年好像都是这样,所以也没办法。 我一面收拾用具,一面转向观众席。 希摆著手,魔术同好会的小泉学长则带著别扭的表情轻轻鼓掌。 草壁老师在侧台被社员中的同年级女生跟学姐包围,我听得到她们兴奋的声音。 哼,全是一群小孩子。她们的“喜欢”跟我的“喜欢”层级不同。因为我曾跟老师一起为招募社员奔走,一直在旁注视著老师,我才说得出这样的“喜欢”。今天这场精心演出也是我们努力的成果,暑假前是绝对想象不到这副光景的。我才有资格跟老师分享这份感动。 但我失算了。 不是只有我喜欢上为了招募社员而东奔西走的老师,还有另一个人。 我走下舞台,目光停在观众席上的一点。生物社成员全在场。鱼的买药费由所有执行委员跟听到这个消息的文化社团学生合出,筹措到多达两万园的金额。听说生病的蓝魔鬼也捡回了一命。 那位同年级生朝我颔首致意。仿佛祈祷一般,她好久好久都没有抬起头。 我于心不安,因为我变成解决事件的最大功臣。拜此之赐,开始受到大家另眼相看。 但真正的功臣是—— 我转过头。 春太用迷蒙的眼神望著草壁老师,看起来心不在焉。 现在回想起春太拒绝上学的前一天,他当时的态度很值得敬佩。即便遭到班上同学嘲弄,他也没有说出任何藉口或否定,只是默默垂著头站在那里。 我就做不到。 春太虽然是男生,但我偶尔还是会不安,深怕他抢走老师。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我很想相信不可能发生……但我有时会产生恐怖的想象,夜不成眠。 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这真是一段难以想象的三角关系。我绝对不承认,但有 时我会因为对方是春太而不由得认可了。 因为我最大的恋爱竞争对手,就是春太。 二 魔术方块的秘密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国中时代恩师交给我的一句话。我一直以为是日本俗谚,指正我错误的是童年好友春太。他咬著盒装牛奶的吸管,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么想倒也没什么差啦?”我莫名火大掐住了他的脖子,因此他含著泪水向我说明:“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里的一节。”哦,真意外。这个诗人真不错。就在我满心敬佩的时候,春太滴咕:“虽然他是有奇行加怪癖、被取了限制级等级绰号的人就是了。” 我有种回忆被玷污的感觉。不是被雪莱,而是被春太。 即便雪莱是xxxx,只要他的诗作出众不就好了吗?当需要忍耐的寒冬到来,就代表温暖的春天也在不远处。就算现在因不幸而痛苦,只要撑下去,前途就有光明的未来跟希望在等待。 我想珍惜相信这件事的心情。 但也有将不幸当成挡箭牌,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人;也有在冬季的严寒之中,光是吐出结冻的呼吸都要费尽全力的人……这点我也明白。人类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坚强。 我该如何推他们一把呢? 告诉我啊,春太。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级的多情少女,也可说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总之,请容我如此自称。我在国中时代隶属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般无比严苛的排球社。我决心趁著升上高中的机会进入有女生气质的社团,东奔西跑到最后总算顺利在管乐社落脚。现在我仍宝贝著奶奶庆祝我入学,买给我的长笛,卖力投入练习。 文化祭余音淡去的十一月上旬,那件事在冬初时发生了。 魔术方块突然风靡全校。 我说明一下魔术方块好了。这是匈牙利建筑学家鲁比克·厄尔诺发明的立体益智玩具,平行转动三x三x三立方体的其中几面,拼出白???蓝?红?橘?绿?黄的六个面即可完成。转动时的旋转感最棒了。就算只是单纯转动,或只拼出一面,也能大幅消解压力。听说我妈妈读高中时(一九八〇年代)大为流行,全国各地还举办了比赛多快拼出六个面的大会。那是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 事情的开端是我所属的管乐社。 二年级社员将义卖会卖剩的魔术方块拿到社办,随手扔在桌上。小猫两三只的社员稀稀落落地聚集过去。 那是个宛如未开化部落居民,注视著从天而降的可乐瓶般的景象。一位具有勇气的前辈伸手拿起,转动起来。当一面颜色拼好,一股喜悦喷涌而出,我们争先恐后出手,上演小朋友般的争夺战。 隔天,一个增生为三个。 这没什么,不过是街上的大型书店角落在悄悄贩售魔方。四分之一世纪前也流行过的益智玩具,坚忍地找到栖身之所,继续活了下去。 练习的空挡中,社员拿著魔术方块转啊转、转啊转,下课时间也会轮流挑战。大家都热心研究,口中说著手指加速法、层先解法、f2l等等,认真谈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专门术语。 一个星期后,三个增生为七个。 不会吧?而且合唱团跟戏剧社成员也随身携带,每一个都形状大小不一,还有卡通图案等各种类型,自豪地互相献宝。或许是这种益智玩具能给人聪明的印象也说不定。而且颜色缤纷,若换个观点来看,也算是有种时尚味。魔术方块这种称呼不是挺帅的吗?也是啦,比起在学校、公车或是电车中默默跟手机大眼瞪小眼,这的确比较健康清爽…… 几天后,校园到处都看得到魔术方块。看著连淮备考试而疲惫不堪的三年级生都陶醉地将之拿在手中,我一阵眩晕。 据说有人在路上发现大量特卖的奇特店家,结果学生蜂拥而至。嗯嗯,原来如此。看来在管乐社这种小众团体中受到正面评价的东西,就是这样在狭窄的校舍中踏上急速普及的道路。我亲身体验到风潮产生后,在超短期内生根的过程。在走廊、中庭、楼顶拿著五颜六色的魔术方块转啊转、转转转的景象,让我陷入一种错觉,此时仿佛不是现代社会,而自己误闯奇幻世界。 然而无论什么风潮,都必然出现衰退之兆。以我的学校来说,就是开端的管乐社厌倦之时。实际上,大家过一个月后都腻了,找起下一种刺激。 此时,压轴登场了。仿佛想主张风潮的高峰与衰退都要由开端的管乐社决定,一个自豪为明星的笨蛋登场了。 那就是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 我介绍一下春太吧。他是我六岁以前的邻居,之后各奔东西,接著在高中重逢的幼年玩伴。他很介意自己的娃娃脸跟娇小身形,但他天生拥有女生的我发自内心所渴望的一切要素。他有柔顺发丝与细致白晰的肌肤,还有双眼皮与纤长睫毛。春太容貌中性,被女生称赞可爱就会不高兴,想刻意装出硬派的一面,但这反而导致隐性支持者的增加。 可是,大家不能上当。 他身上藏著大秘密。 他因为那个秘密拒绝上学时,我出手相救。 而春太在短短三十秒内,就能把魔术方块的六个面拼好。 就连眼光高远的管乐社社员也为之哗然,但我冷眼以对。我还在想他练习结束就直接回家,偷偷躲在房间里是在做什么,原来是这个啊。过了半夜四点,房间里的灯还亮著的传闻,原来就是这个引起的啊。 春太以一秒、十分之一秒为单位逐渐缩短时间。传闻转瞬传开,合唱社、魔术同好会、硬笔画社到生物社,最后连三年级生跟回家社的学生都被卷进来。明明可以不要理会,他们却正中春太下怀,对他发起种种挑战。春太被要求先做三十次伏地挺身、额头贴在球棒上转圈圈、用直笛吹完“g弦之歌”再开始等等,背负各式各样的不利条件。 神速方块高手春太。 一如这个称号所示,春太站上了学校的定点。方块高手是能够成功拼出六个面的人的正是总称,不到三十秒就完成的强者则被赠予“神速”的桂冠。之后,音乐教室不时响起“不行,这样成不了世界第一”的哀叹,以及众人鼓励他的声音。顺带一提,官方世界纪录是七?〇八秒。这绝对不可能打破。 各位,拜托你们认真练习管乐啦。 我很不爽,于是弄乱春太陆续完成的魔术方块泄愤。春太无畏无惧地继续完成,而我继续弄乱。不久,我学到了诀窍,可以用短短十妙、仅仅二十个步骤就完全弄乱。做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众人向我投来畏惧与憧景的目光。 转乱好手千夏。 这是我的称号。转乱是把六面拼好的魔术方块转得乱七八糟,正式比赛似乎还有称为转乱员的正规专属工作人员。唉,终于连我都变成其中一员了。 转啊转,转啊转。 转啊转。 无论再怎么有趣,再怎么盛行,风潮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面临沉寂的命运,就好比落在沙漠中的冰雹。虽然早已明白,不过眼看校园见惯的景象渐渐消失,好像目睹六彩宝石逐渐不见,让人感到寂寥。 风潮的开端与蔓延越是随便,越会留下凄惨的残骸,不再被看一眼。这是最糟糕的终结。我妈妈到现在都还把脖子上长著领子的恶心蜥蜴、鳃上方度长著笔头菜的奇怪蝾螈照片像遗照一样贴在相本上(注:前者应指伞蜥蜴,后者应指墨西哥纯口螈,两者于一九八〇年代的日本皆曾因广告风行一时),但我们学校的魔术方块,由引发热潮的春太淮备了特别的引退舞台。 魔术方块退流行的一天—— 学校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上种著整排树木,树荫下的长椅则供人休息。放学后的社团练习前,春太盘踞在他的固定座位上。他的理由是让头脑冷静下来。 学生放学途中,不时瞄向春太。春太拱著背脊,戴著手套,吐著白色气息,默默转动魔术方块。部分女生认为这是如诗如画的景象,不过他有点不对劲。 春太叹著气,神情忧郁,有时痛苦地皱起脸。就连不再对魔术方块感兴趣的学生也关注著他。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人,一定会停下脚步吧。 因为春太挑战的是——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2 若要说明来龙去脉,就得从对春太提出极不合理难题的女生说起。 我跟春太老早盯上了成岛美代子这位同年级生,想邀她加入管乐社。为什么是在这种时期决定?为什么会由一年级生的我们来做?这当然有理由。 我们的管乐社只有九名社员。鼎盛时期似乎有超过六十人的纪录,但今年处在勉强逃过废社危机的低谷状态。这样根本无法参加比赛,活跃的场合顶多就是为棒球队加油时的演奏、在体育祭演奏国歌〈君之代〉,或是文化祭中的舞台表演。我才不要这样。而且社员减少也会影响预算。 可恨的是,我们发现今年又将近三十个接触过管乐器的人入学。在升高中之际放弃管乐的学生意外多。情况分成两种,一种是要加入运动社团,另一种则是对社员活动失去兴趣。 成岛美代子就是后者之一。 双簧管演奏者。我第一次听到双簧管演奏,是在地区学校的管乐研究发表会上。双簧管的乐音近似人类的歌声,我心想,这是多么优美的乐器啊。春太一直说,以乐器“歌唱”是最适合用在双簧管的形容。双簧管有两片簧片,是种不太需要换气的乐器,所以可以吹出明晰圆润的音色。实际演奏中,双簧管常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并执掌独奏。 春太热切期盼她入社,他说成岛式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卓越人才。至于我,成员中加入双簧管很吸引人没错,但我对她这个演奏者的性格很难产生好感。 “小千,你走得太慢了。” 春太的催促让我回过神,不经意仰望天空,风有点冷,不过头上是一整片万里无云的晴天。 学校的午休时间,我跟春太前往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之所以特地到教职员办公室提交外出申请,是因为成岛说饭后想喝果汁,而且非得要是国产全熟凤梨口味果汁。像这种稀少的果汁商品,一定要到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才买得到。 也就是说,我们是她的跑腿,而这个任性要求中也适度加入名为“驱赶烦人精”的香料。即便如此,春太还是毫无不悦之色地答应了。 我无法接受。我先抱怨了一句: “为什么连我也要来?” “因为我一个人缠著她的话,纯粹就是个跟踪狂。” 春太一面走,一面呢喃:成岛是隔壁班的同学。今天好不容易才制造出跟她说话的机会,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就变这样…… “乾脆真的去当跟踪狂算了。” “哼,”春太说,“学生怎么看待是没差,但我死都不想被草壁老师讨厌。” 啊。是哦。各位,这家伙是变态哦—— 我转换心情,问道: “欸,她有这么厉害吗?” “去年我在普门馆听过她的吹奏。” “咦!” 我真心惊讶。普门馆。这对热爱管乐的高中生来说是向往的圣地,以棒球而言就是近似甲子园的存在。正确来说,全日本管乐比赛国中组、高中组的全国大赛每年都在东京都杉并区的普门馆举行。包括媒体在内,会有大批观众到场,比赛受欢迎到连演出人员的家属购票都有困难。 春太也仰望天空。 “她读的国中,用二十三人这种没前例的稀少人数出赛。少人数对审查不利,但第一次出赛就以小博大夺得银牌。” 我默默倒抽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先说呢?我好像明白春太执著她的理由了。 春太认真把普门馆当成目标。但悲哀的是,我们学校的管乐社没有那些普门馆常客的规模、设备跟技术,也没有历史跟传统。东缺西缺下,总是在预赛中的预赛,也就是地区大会中止步。 即使如此,春太还是没有放弃梦想,因为我们入学时到校就任的音乐老师——草壁信二郎,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然而海外留学归来后,他舍弃过往的所有资历,消失了好几年,之后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理由不明,他本人也不愿提起。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即使拥有强大的资历,他也一点都不骄傲自满,会用配合我们理解程度的用词对我们说话。当然,管乐社社员都很仰慕老师,而我还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师的优点。 我、春太跟管乐社的其他社员都暗自希望让草壁老师再次站上公开舞台,而且是普门馆那铺著黑的发亮的亚麻地板舞台。要是草壁老师能以指挥身份站上我们赌上青春的至高舞台,该有多美好、多令人骄傲啊。因此,我们在旁人眼里好像老是在玩,但无论是实际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大家都认真投入练习。国中时代隶属于严苛女排社的我都这么说了,绝对不会有错。 讲到这里,偶尔有人不禁失笑,说这像电影、电视剧中才看得到的廉价白日梦。我们当然明白这种事。没有人天真到以为努力就可以获得回报,大家都深知现实的艰辛。但我们并没有忘记,无论多么弱小的管乐社,都拥有挑战普门馆的权利。为了继续保有挑战权,我们才不吝于努力,这有什么不对吗? “……二十三个人啊。” 有学校光靠这样的人数就能挑战普门馆,还留下好成绩。我屈指算起来。我们还差是四个人……我心里涌起一点希望。 “那是人数少才做得到的精致合奏,是我在会场中听到最有印象的演奏。” “这样啊。”我莫名开心了起来。 “啊,不过小千得更拼命招募社员才行。” “为什么?” “若要演示小千的失误,需要越庞大越好的音乐阵容,想玩什么合奏真是想太多。不过管乐的优点就是可以合为一体,一起演奏。” 真想踹春太的背一脚,不过我忍住了。他大致上没有错。我得更努力练习长笛才行。 “成岛答应入社后,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处得来。” 我都囔著说出很在意的事。 “谁知道。就算处不来,也还是拜托她至少把双簧管留在社办里吧。那在乐器当中也算是高价的,只要卖到二手乐器行——” 我在春太背上一踹。 “搞什么!” “你小偷吗!要是真的做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我开玩笑啦,真是的。” 春太脱下制服外套拍了拍。白色信纸从内袋轻轻飘落,我捡了起来。若是情书也不稀奇,但上头用粗线条文字写著“挑战书”。我感到一阵无奈。 “你又接受魔术方块挑战?” “当然,身为神速方块高手,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 “我可以看吗?” 有三封。上头写著时间、地点。以及比赛前春太必须背负的不利条件:占据广播室,以及在校长室死守一个小时。都是看起来能让人度过一段相当美好时光的高中生活内容。至于最后一封,写著用眼睛夹住花生这种像从哪本漫画书看来的条件。 “……唉,真是难题。” 春太遥望远方。 我们买到国产全熟凤梨口味的果汁,急速冲刺到成岛的教室时,是在午休即将结束的十分钟前。在初冬的天空下,我们流太多 汗,全身上下仿佛都要喷发出盐巴。我跟春太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从拉门望进教室。男生和女生都待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围成小圈圈聊得兴高采烈。这是寻常的午休景象。唯有成岛留在这样的框架之外。 我们穿过座位,走向成岛。她独自趴在窗边的桌上。我很清楚她没有睡著,只是静静屏住气息。她采取一种以全身抗拒旁人攀谈的姿态。 留意到我们,成岛半撑起上半身。感觉像好几年才剪一次的土气长发是她的特徵,带著眼镜的脸完全被遮住了。 “给你。” 春太将果汁放到她的桌上。他的笑容具有仿佛将人吸进去的温暖,大抵上没有女学生对此无动于衷。可以的话,我甚至期待她在我们面前一口答应。 但成岛注视我们两人一会,露出一副想说“哦”的表情,将果汁放进书包,接著她再次趴回桌上。她一瞬间浮现“你们真莫名其妙”的表情让我不爽起来。 春太及时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踏前一步的我。 “抱歉,其实是我们不好吧?搅乱你平稳安宁的校园生活。你会不快也是理所当然。往返商店街这件事也是我们自己要做的,你没有任何责任。” 成岛有了反应。她稍微抬起头。看来她本来没料到我们真的跑去买果汁,多少有那么一点罪恶感。而春太诚垦地抹除她这份感受。 “小千先垫了不够的钱,但她也一点都没有记恨。” 竟然给我多说废话。我用手肘顶春太。 成岛慢慢拿出钱包,不悦地问:“请问是多少?” “是多少?” 为了不让谈话中断,春太把好不容易扯出来的对话线头抛给我。 “很贵很贵,毕竟是国产全熟凤梨口味嘛。” 我接受到了他的暗号。 “刚才差点买成国产全熟奇异果口味。” “我最喜欢奇异果了。” “你知道吗?奇异果是猕猴桃科猕猴桃属哦。” “是哦,不知道我家的猫能不能吃。” “请问多少?”玩笑话对成岛完全不管用。 “钱根本不重要。”我吁出一口气。“对不起,我也要跟你道歉。既然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应该更光明正大说出来才对。我们无意用这种事让你欠人情。” 成岛的视线动也不动,从长发闲注视著我们。她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圆,像是下将棋一样轻轻放在桌上,滴咕了句“真罗嗦”,便再度趴到桌上。 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预备铃从音箱中响起,隔壁班嘘声开始零零散散回到教室。我跟春太都会造成干扰,所以我们来到走廊上,两人一同叹气。 “还有明天,如果明天不行,也还有后天。”春太并不丧气。 “咦——”我答得不情不愿。 我沮丧地要回隔壁教室时,发现春太没有跟上来。他似乎要在走廊上等哪个人。 “……射人要先射马啊。” 他都囔著些什么,并转过头。走廊尽头有一群热热闹闹走来的女生,她们是成岛的同班同学。春太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很适合绑辫子的女生身上。 “你是西川真由同学对吧?” “是的!” 被叫出全名,她好像差点跳起来一样,停下了脚步。 “我接受你的挑战。” 春太从制服内袋拿出来的,是那封挑战书。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放学后,不顾被我在眼睛跟鼻子塞了花生而满地打滚的春太,西川率先拼出魔术方块的六个面。 “太棒了、太棒了,我是冠军!”西川举手欢呼。 管乐社社员聚集在音乐教室,围观春太的怪异举动。所有人都为西川鼓掌。 “你很行嘛。” 春太起身,伸手搭在西川肩膀上。真是个眼中含泪也如诗如画的男人。 “上条跟传闻中一样有趣。”西川笑眯眯地说。“不过你丢掉冠军宝座了。” 真是无情的一句话。 但春太没有动摇。他从西川手中轻轻拿起拼完六面的魔术方块,朝我抛来。我花不到十秒转乱,再丢回去给春太。管乐社的众人再度拍手。 春太望著手中的魔术方块一会,接著眼光变得锐利,开始高速转起魔术方块。颜色陆陆续续拼齐,但流程与以往不同。拼出完成的股子图样时,还花不到三十秒。 “来,给你当纪念。” 春太将股子图样的魔术方块递给茫然伫立的西川。西川拿著魔术方块,一屁股坐倒在摺叠椅上。那是承认败北的表情。 春太也拉来一张摺叠椅,在她面前坐下。接著他和善地问: “你以前跟成岛是朋友吧?” 以前?我注视西川。西川的反应稍慢了一拍,但她点点头。 “……为什么你知道?” “四月的时候,常常看到你跟成岛一起回家。” 也就是说,春太入学后马上就盯上成岛了吧。春太继续说: “成岛从外地搬过来,班上当然没有国中时的朋友。按照座号来看,你跟成岛会坐在前后座。是你主动找她说话吧。这是交友常见的开始。” 西川的模样有了变化。她将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顿时明白,午休时独自趴在教室桌上的成岛,与在走廊上跟其他朋友谈笑的西川之间,存在著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成岛待在一起时,你想必觉得喘不过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春太。春太对西川摆出平静的表情。西川想说些什么,却好像败给内疚感,而懦弱地闭上眼睛。 “你不用在意说出来,”春太用欧美人士常有的动作耸耸肩,“毕竟这是双簧管演奏者的宿命。” “咦?” 我跟著做出“咦?”的反应,管乐社的其他人也露出“咦?”的表情。 “你刚开始跟她很要好,应该知道她国中时吹过双簧管吧?双簧管是绝对无法当配角的乐器,如果独奏技术不佳,很难在乐团中顺利演出。演奏者的个性也会强烈影响音色,是种相当纤细的乐器,因此很容易累积郁闷的情绪。长期接触的话,性格就会变沉闷。” 好奇怪的理论,绝对是鬼扯。西川也投以怀疑的目光。 “真的吗?” “当然。”春太带著无比认真的表情说。“不过这就是成岛全心投入双簧管的证据。在这里的我们都很想跟成岛当朋友,希望迎接她成为伙伴……她是足以进入全国大会的演奏者。而且她无意当职业演奏家,那就来参加业余管乐社吧。” 一阵沉默。 “可是美代她——” 西川说到一半,又紧闭上嘴。她全身紧绷,静静垂下头。 “你知道成岛放弃双簧管的理由吧?” 春太压低声音问。西川保持沉默。现场气氛沉重。若要谈话,现在围观群众太多了。社员察觉到状况,成群离开音乐教室。大家真是体贴。春太对此点头道谢。我也打算离开音乐教室,春太勾了勾手指头。我留下来没关系吗?我以目光询问,他以目光回答我当然可以。也对,毕竟我已经参了一脚了。 音乐教室里剩春太、我跟西川。即便如此,西川依旧顽固地紧闭著嘴。她想必是秉持著自制心,认为不可以轻易说出口。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么西川,你现在依然是成岛的朋友啊。 春太以宁静的眼神注视著西川。时间静静流逝。 不久,他说: “我去年在全国大会听过她的演奏。节目都结束后,会场响起一声尖叫。而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颁 奖典礼上。这件事跟那个理由有关吗?” 西川讶异地抬起头。我也深深吸一口气,凝视著春太。 西川吁出一口气。接著,她宛如低声自语的声音响起。 “那一天,美代的弟弟去世了。” 儿童脑瘤。 成岛的弟弟六岁时,因突然呕吐而被带到医院,诊断出这个结果。之后,他在一家四口的扶持之下度过与病魔奋斗的漫长生活,一度显现出康复的迹象,却在十三岁时离开人世。他当时才刚决定要进入比别人晚一年的国中就读。 成岛跟双亲都没预期他的病况会突然生变。当天,他们在普门馆的会场,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这是不幸的巧合,但成岛的性格并没有圆滑到能够接受这是不幸的巧合。她因父母抛下弟弟来帮她加油而感到憎恶,现在也责备著导致这种局面的自己。 老实说,这样的悲剧对眼界只到十六岁的我来说太沉重。春太也只能闭著双眼,默默倾听西川的叙述。这是当事人才了解的辛酸与痛苦。我们这些外人仅止略知一二,什么都做不到,最多只能帮她买国产全熟凤梨口味的果汁。 可是啊,想多做一些。 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啊,真是的。 周末到了。现在是星期日下午。西川一个人站在住宅区的指路牌面前。她没绑辫子,身穿白色套头毛衣跟窄管牛仔裤,手上拿著百货公司的纸袋。 这是我们相约的地点。当我抵达时,西川蹦蹦跳跳地朝我挥手。 “春太呢?” “在那里。”西川一指。 春太宰一段距离外的公车站牌旁,拼命用鞋底蹭著地面。 “……他说他踩到狗大便。” 我伸手搭在嘴边大喊“喂,你别靠近哦”,然后说“那我们走吧”,跟西川并肩迈出步伐。 这里是与量建住宅(注:原文为“建て売り住宅”,相对于由购屋者自行指定样式,这是由建设公司统一建造,在建造途中或完成后连同土地一同贩售的住宅。)邻街的一角。每栋建筑都外形相同,毫无个性。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在看不到入住者身份的状况下大量建造的。我想起在建设公司工作的爸爸说过,将生命力注入其中就是“家庭”的工作。 我们三人要去成岛的家。 西川的纸袋里,装著跟成岛借了一直没还的cd跟漫画。她带了许多亲手做的点心当成赔罪,创造出让我跟春太一起登门拜访的契机。我跟春太昨天在西川家努力帮忙做玛德莲,里头也揉进我们在上星期午休那件事的反省之情。 成岛的家在住宅区的尽头。那是量建住宅之一,一看外观就知道是中古屋,感觉有几分凄凉。我抬头望去,二楼的小阳台上立著好几幅画著风景画的画布。画作上色功力深厚,技巧高明。为什么会放在外面呢? “好香哦。”不知何时,春太站到我身后。“这是炖牛肉的味道。” “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成岛妈妈很起劲。”西川轻声说。 “咦,不会吧?”我吓了一跳。“要请我们吃晚餐吗?” 时间还不到三点。 “西川,你被邀到她家很多次吗?”春太忽然悄声问。 “是的。” “哦,所以先不管成岛本人怎么想,她的父母一直很欢迎你啊。” “……对。”西川很愧疚地低声说。“我不是每次都会跟她约,不过……伯父跟伯母说要我再来玩的口吻实在是……” “实在是太殷切吧?” 西川垂首点头。 我也畏缩起来,但还是鼓起十足的精神说: “上吧。” 闻言,西川也微微一笑,上前按下门铃。里头响起从匆促的脚步声,门慢慢敞开,出现成岛爸爸。他约年过五十,头发不算稀疏,但夹杂著几缕银丝。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著长时间累积下来的疲倦。 “您好,好久不见。”西川挺直背脊。 “欢迎你来。”成岛爸爸表示欢迎。接著,他的目光停在紧张地站著的我和春太身上。我们都想开口时,春太往前踏出一步。 “我是美代子的同年级同学上条。旁边这位是我的朋友穗村,同样属于管乐社。今天我们硬是拜托西川同学,请她让我们一起上门刀扰。” 被抢先了。我推开春太。 “我是穗村。我们会注意不要造成麻烦,打扰您了!” 成岛爸爸浮现柔和的笑容。他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出现许多皱纹。 在我心中,他的温柔形象定性了。 “欢迎你们。”成岛爸爸摆出三人份的拖鞋,他殷勤到让我们有些惶恐。 我们接著被带到木制风格的宽广客厅。 “请问美代子呢?” “……美代子啊,”成岛爸爸回答时很尴尬,“她马上就会跟内人一起回来。” 我的肩膀被春太轻轻戳了戳。春太面朝厨房,里头有个炖牛肉的锅子。炉火关著,围裙跟抹布都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匆忙追出去。 “看来她逃跑了。” 为了避免别人听见,春太悄声说。我觉得好像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成岛爸爸帮我们泡咖啡。我们四人坐在沙发上,啜饮著咖啡等待。我莫名难以平静,这里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家庭气氛。最先开口的是西川。她谈起学校,谈起前阵子的文化祭。大家的舌头终于动起来,慢慢开始聊上几句。成岛爸爸把话题抛向我们每个人。我感觉得到他作为一个父亲,为了不让女儿的朋友感到任何一点无聊,付出超乎平常的心力。 但无论等多久,成岛都没回来。 成岛爸爸爸爸一直试著挤出话题,拼命到让人不忍卒睹的地步,但再怎么掩饰尴尬或沉默也还是有极限。 我跟春太面面相觑。西川跟成岛爸爸已经垂下了头,如同跑到终点而精疲力尽的赛跑选手一般。西川沮丧程度特别严重。 “我没有告诉美代我们今天要来。” 果然。我跟春太都浮现心领神会的表情。西川紧闭著眼睛,颤抖地说: “……这是整人计划哦。开玩笑的。” 根本笑不出来。 “不,是不敢直接告诉美代子的我们不好。” 成岛爸爸连忙缓颊,但西川依旧带著暗淡的表情摇头。 “一直都是我不不好。我是个薄情的人,我的友情比一片生火腿还薄。” “你没必要道歉。”成岛爸爸语气温和,甚至对我们深深低头道歉:“你们难得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跟春太像是被水打湿的狗一样频频摇头。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我们两人都不禁畏缩起来,思考起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时,玄关方向传来声响。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好似恐怖电影的桥段一般,客厅门发出“吱呀”一声,静静敞开。 出现的不是贞子,而是成岛。 总觉得好可怕。 西川从沙发上探出身子。“那个……” “你们好。” 成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表现出拒绝之意,一步也不肯离开门边。成岛妈妈比较晚进门。娇小的伯母看起来比伯父年轻一轮,但脸上疲惫不已。即便如此,她仍没有忘记对我们露出笑容,绑紧围裙,迅速走向厨房。 “麻烦你现在马上去做饭。” 成岛用命令语气对著伯母的背影说话。如果针对我跟春太就算了,她连对伯父也露出轻蔑的目光。 “美代——” 西川呼唤她,而成岛一副突然感到作呕似地转过身,独自跑上楼梯。 “回家算了。” 我朝轻声滴咕的春太小腿一踢。 早知道就回家算了……这或许还比较好。大家努力想炒热气氛,但成岛最多就是应声,她到最后都没主动讲过一句话。这也没办法,但我看到成岛父母要同时顾虑女儿跟她的朋友,以及西川想哭却不能哭,努力维持脸上笑容的模样,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吃饱了。” 成岛毫不犹豫地拉开椅子站起身,引来所有人讶异的目光。时间接著再度运转,因为成岛带著叹息的一句话: “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吗?” “咦?”西川发出疑问。 “要不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她重复。 西川连连点头,伯母马上淮备泡咖啡。伯父好象松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我们也可以去吗?” 春太吃了三碗炖牛肉,很痛苦地抱著肚子。 他是唯一能逗成岛妈妈开心,男人中的男人。 “可以啊,没差。” 成岛端起放咖啡杯的托盘,我们于是前往二楼的房间。 “……对不起,这样给你麻烦了吧。” 一面爬楼梯,西川一面用孱弱的声音说。 “不扰人才怪。” 成岛扔下这句话就走进房间。 “喝完就回去吧。” 她把托盘粗暴地放到小巧的玻璃桌上。咖啡四溅。我看著垂首坐下的西川,一股火气自然涌起。 “你知道吗?春太曾经在咖啡店看完魔夜峰央全套八十三集的《妙殿下》,花了五个小时才喝完饮料。他还会跳起奇怪的舞。” “麻烦用五分钟喝完。” 我扭过头。 “春太,她要你五分钟喝完。” 我对他这么说。 春太静静望著墙边的木柜。探索女生房间的男生最低级了,但春太没有这种恶心的下流感。唯独他一个人平静的身影,让我总算冷静下来,有余裕环顾四周。 春太兴味盎然地观察著一座有玻璃门的柜子。里头摆满像玩具的小玩意,也有造型复杂的智慧环、在学校见惯的魔术方块等等。墙壁上也挂著裱框的画。 “这是什么……”我靠过去问。 “这是个小博物馆吧。我有赚到的感觉。”春太笑逐颜开。 “什么博物馆?” “这全是益智游戏,也搜罗了古典名作。”春太依序指给我看。“赶出地球圆形消失游戏、第五只猪折纸游戏、珠玑妙算、河内塔、十五数字推盘、华容道、七巧板,墙上挂的也全是错觉画。” “哦。”成岛显现出兴趣,她对春太的说词并不反感,我跟西川都吓一跳。春太接著转身看著成岛: “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你收集的。” “为什么?” 春太指著玻璃门后方的四本书。书名是《益智游戏之王》。 “这是益智游戏爱好者的圣经。作者杜德耐(henry er dudeney)在九岁时显出才能,他是英国孕育出的最强益智游戏玩家。唯有这套书不是收藏在书桌旁的书柜里,但我也不觉得你平时会翻开。” 春太说了声“你看”,指向墙上的一幅画。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幅像小学生画的稚拙图画,上头用英文字签著narushima·satoshi(成岛聪)。 “这全部都是你弟弟留下的东西吧。” 听得到成岛默默倒抽一口气的气息。春太触及了我们顾虑著不敢碰触的话题。 “……所以呢?”成岛的声音低了一阶。 “所以很了不起。” “啊?” “或许你弟弟憧景著在同世代就已经远近驰名的天才少年杜德耐。才能这种东西会超越时空,让人受到感化并继承下去。看,你弟弟自己创作的作品上全都有签名。在贪玩的年纪,如此为益智游戏倾倒是很值得赞叹的。毕竟就算他身患重病,身旁还是有电视游戏或漫画的诱惑。” “……你想说什么?” 成岛的声音中带著怒意。一旁的西川坐立不安,我也拉拉春太的袖子。但春太神态从容,一点也没有动摇。 “这些是你弟弟留下的智慧结晶,是你弟弟到世上走过一遭的宝贵证明。益智游戏不是装饰品。你是否有理解到弟弟的遗志,好好把玩、解开这些益智游戏呢?” 刹那间,成岛露出畏缩的表情。 春太观察她的神色,继续说: “我想也是。而且现在的你还做不到。做得到才怪。” 这是在为刚才的西川回击。成岛脸色一沉。 “要我说出理由嘛?这是因为你现在正靠自己一个人扛著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了留下来的你,你的父母在这一年闲努力想找回失去的事物,西川也是。这或许是鸡婆,但她真的很担心你跟你的家人。痛苦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屏息注视著他们。 成岛的喉头发出一声轻响。隐然可见她那长久闷烧的火焰,一下子熊熊燃烧的激情。 “……你们又做得到什么?”她呻吟似地说。 “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你。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成岛闭口不语。 “我说啊,我们这些高中生能力很有限。我想想哦,如果是这间房间里的益智游戏,我们可以帮忙解开。若有你的能力无法处理的问题,我们三人会赶过来陪你一起伤脑筋。至少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会为这间房里的益智游戏而烦恼。这是我们确切的保证。” 沉重的沉默降临。 “出去。”成岛抛下这句话。 春太不知对谁深深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哼著口哨,独自一人按住肚子离开房间。 “上条!”西川探出身子大喊。 我连忙来到走廊,注视著春太的背影。作为请吃一顿饭的回报,这实在很过分,但我莫名发不出脾气。因为直到最后,春太都没朝成岛重要的弟弟遗物随便出手。 最后,我跟西川决定跟春太一起回去。 成岛的父母把我们送到门外。真是不好意思、她其实是好孩子、请你们再来找她玩。那两人不断挤出的殷切声音让我满心难受。郑重婉拒伯父送我们到公车站的提议后,我们离开成岛家。 我们穿过昏暗的住宅区,走向公车站。 “我听过美代在全国大会的双簧管演奏。”西川低语。 “你也在场吗?” 春太惊讶地问,西川摇头。 “我听过录音。听说伯父伯母受到弟弟聪的委托,要他们两人当天不用待在医院,希望他们在会场关心姐姐登上舞台,并且帮他录音,否则会埋怨他们一辈子。所以他们才努力弄到票……” “原来是在这样。” “在这件事里,没有任何人有错。”春太说。“不过是不幸的巧合碰巧撞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有错。”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 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们三人同时回头。跑过来的人影不久就变成熟悉的轮廓,然后停下脚步。那个人长发散乱,气喘吁吁。 她是成岛。 “美代……”西川双手掩住嘴。 成岛站到春太眼前,将手里的东西用力往春太胸口一塞。 “聪留给我的益智玩具中,唯有这个怎么样都解不开。” 她冒失地说。 春太目不转睛地望著接过的东西。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出那是个魔术方块。什么嘛,很简单呀。春太,十五秒就完成给她看,让她无话可说吧。 “……这个转乱过了吗?”春太的目光变得锐利。 “聪说转过了。”成岛说得无精打采。 “完成的形态是?” “聪没告诉我。” 在两人不自然的对话停顿闲,我跟西川终于察觉事态有异。成岛也轮流看著我们,她用带著挑战性和些许轻蔑的声音说: “你们就试著解解看啊。” “等一下,期限到什么时候?”春太听起来很着急。 “星期五放学后。这样够了吧?” 春太深思一段时间。欸,你是怎么回事啊?春太。 “我试试看。” 春太答得很艰难,成岛满足地哼一声。她不理会西川的制止,顺著来路回去了。 “等一下,春太,那是魔术方块吧?为什么不当场帮她完成?” 春太默默走到街灯旁。 当他将魔术方块放到灯光下,我跟西川都发出“怎么会这样”的叫喊! ——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这就是成岛家无法解决的问题,化为不合理的益智游戏被交到我们手中的瞬间。 4 第一天,星期一。由春太挑战。 第五节课结束的钟声一响,放松下来的喧闹声就在教室涌现,简短的一日总结时间跟偷懒的扫除匆促结束,大家期待的放学时间到了。 教室中,春太在几个男生的包围之下不断转动全白魔术方块。他果敢挑战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魔术方块。 “那要怎么样才算完成啊。”一个男生开玩笑道。 揶俞的味道到放学已经淡去许多,但今天类似的话语不停提起。 “不过……你为什么要戴手套?” 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这问题也不断重复。我听到春太回答“这样比较好转”的声音。但其实是他不希望手上的油脂跟汗水弄脏重要的遗物。 我看向手表。快到社团时间了。要是不管春太,他好像会一直转个不停,因此我思考要不要硬把他拉过去。就在这个时候。 “穗村、穗村。” 我转向走廊上传来的呼唤来源,西川在窗边招手。我穿过桌子靠近她。 “状况如何呢?” “连春太都有困难。不过今天才第一天。” “我上课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 西川似乎很想走进教室,于是我把她领到春太的桌子旁。 “……上条,会不会其实有六种白色?” 听到西川的声音,春太转动魔术方块的手停住了。围著春太的那群男生视线望过来。因为隔壁班的女生突然走进来,他们心生紧张。 “像是白色、稍浅的灰色、浅灰色之类的。”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一阵骚动,凝神仔细看魔术方块。 “白色就是白色。”春天说。“白色就算稍微混进一点其他颜色,就不再是白色。文具店看看颜料或是彩色笔专区就会明白了。” 但西川仍未丧气。“那重点一定是声音。例如根据转动方向不同,发出“喀喀”、“答答”或是“滴滴”声……”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又一阵骚动,竖耳倾听魔术方块。 这些家伙全都可以进入哪家剧团。 春太像在转动保险箱的转盘,一列一列依序转动。我也沉默地将脸凑过去。声音……没有变化。就只是普通的魔术方块。 “对不起。”西川意志消沉。 “不用在意,大家一起多想几个主意吧。”春太脱下手套,淮备参加社团活动。 “上条,明天你也要继续吗?”一个男生问。 “是啊。接下来还会尝试一阵子,你们可以帮忙加油吗?” 听到春太意味深长的回答,那群男生看了彼此一眼。 “好像很有趣。” 第二天早上,星期二。由我挑战。 早上的导师时间前,我在座位上转动全白魔术方块,那群男生的声音响起。 “什么嘛,换穗村了。” 先前就决定按照春太、我跟西川的顺序挑战。不能全推给春太一个人,而今天轮到我。“欸,千夏,那是什么?”昨天就算有兴趣,也被男生筑成的人墙阻挡而无法靠近的班上女生聚集过来。我也学著春太戴上手套,重复同样的回答。在众人的关注之下,我踏实慎重地转动。若有春太没注意的事,身为纤细少女的我说不定会注意到。 我暗自叹气。倚赖的最后希望——草壁老师从昨天开始出差,现在不在校内,他这一个星期都不会回来。碰到连春太也感到棘手的问题时,我常常找草壁老师商量。这次不能随便拜托他,不过一个星期都见不到面还是很寂寞。 放学后,我像是护蛋的亲鸟一样抱著魔术方块趴在桌上,耳中传入一句“我有大发现”的开朗宣言。 我愣愣地抬起模糊的视线,西川站在教室里。 “我从美术社那里听说,白色在油画的世界中也有很多种类,像银白、锌白、钛白、正白。” “意思是说绘材不同啊。” 听到春太的声音,我转过头。他托腮坐在一旁的座位上。 “上条,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著眼点,因为成岛父母的其中一方兴趣是画油画,成岛家有一整套油画颜料。”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造访成岛家的时候,不是有几幅画在阳台风乾吗?” 我想起来了。那些都是漂亮又技巧高明的画。 “油画跟水彩画不一样,一定得风乾才行。” “那么——”西川的声音中饱含期待。 “你答对了,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上用了油画颜料。看,一般会在方块上贴保护用的透明贴纸,但这个没有。油画颜料会用到乾性油,表面会形成油膜,可以充当保护膜。而且跟水彩颜料或麦克笔不一样,颜色不容易掉。也就是说,这有合理的理由这么做。” “太好了、太好了!”西川很开心地小步蹦跳。 但春太苦思。“假设一个方块是正白好了,也只有绘材不用,不是颜色不同。” “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绘材不同吗?”我反驳。 说出口的同时,我脑海中忽然掠过“惠财”是什么的疑问,但算了,忽略之后再查字典就好。 “要怎么分辨不同的绘材?难道要用昂贵的分析仪器吗?” 我闭上嘴。真抱歉,我是个笨蛋。 “……明天我会努力。” 西川消沉不已地说,正当她想从桌上拿起魔术方块,春太制止住她。 “小千,再琐碎的细节都没关系,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注视著我,那双眼睛里充满对我的信任。我没什么自信,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犹豫著要不要说。 “我说啊,这上面没有聪的签名呢。” 春太跟西川出现反应前,隔了约两次的呼吸停顿空挡。 “——签名?” 第三天,星期三。由西川挑战。 西川每节下课都会在校舍徘徊,寻找转全白魔术方块的地点,因为教室里有成岛。不久,抱著魔术方块、泪汪汪地四处奔跑的一年级女生传闻,在放学后传遍全校。 我跟春太找到西川同学时,她茫然地跪在体育馆的舞台后方,身旁散落著七零八落的魔术方块。 “喂,你怎么了?” 我连忙跑过去,摇晃西川的肩膀。西川仍在发楞。 “穗村同学……” “难道有人破坏了魔术方块吗?” 春太蹲下,捏起一个小方块。“哦,做得真彻底。”他滴咕。 “……这是我分解的。” “咦?” “我想找出聪的签名。” “咦、咦?” 刚才起,春太就默默观察著每一个小方块。西川忍耐想哭的冲动般地捂著嘴。 “我想美代会不会是塞给我们一个绝对解不开的难题……想著我是不是真的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想到这里,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 “所见之处都没有签名吧。” 春太抬起头说。西川点头。 “……仔细想想,美代哪可能轻易把聪重要的遗物寄放在我们这边。” 我哑口无言,几乎全身失去力气。“这只是成岛的整人花招吗?” “成岛是这么狡猾的人吗?” 春太滴咕,接著拼起小方块。我跟西川也回过神,将四散的方块聚集在双手中。 我注视著经由三个人的手再度恢复原状的魔术方块。方块本身没有任何机关。 “只剩两天了。”西川轻声说。 “还有两天嘛。”我说得逞强。 “我会想办法的。”春太叹息。 第四天,星期四。春太再次挑战。 ——回到开头的场面。 放学后,春太坐在中庭通往正门道路边的长椅上。他戴著手套,呼著白气,默默转动白色的魔术方块。放学途中的学生不时出声说“加油哦”,也有人傻眼地说“你还在试啊”。每逢此时,春太都会回以无力的笑容,接著他空洞的目光会回到就连是否有完成形都不知道的白色魔术方块上。 我跟西川在稍远处关注。 大家一起努力过了,可是到今天都没有任何成果。连前进一步的点子都想不到,已经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演变成推到春太一个人身上的局面。 期限就在明天。 春太苦著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烦恼,西川也变得相当寡言。我不想继续看到这两人痛苦的模样了。我去向成岛道歉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无论被多么冷淡对待都没关系——事情就发生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我察觉到有人从背后靠近。 “哦,看来传闻是真的。” 悠哉的声音响起。咦?难道说……我回过头,穿深灰色西装的老师提著公文包,站在后头。他调正黑框眼镜的位置,望向春太。 “出差提早结束,所以我回来了。” “老师……”抬头看的我眼头发热。 “我回来了。” 草壁老师就像是带来救赎的神。 在学校顶楼,我们三人沐浴在带著暗红光芒的阳光中,并肩坐在水泥块上。春太从刚才就紧张得全身僵硬。通往校舍的铁门敞开,草壁老师走出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草壁老师将怀中暖呼呼的罐装咖啡递给我们。“谢谢老师。”我跟西川都拉开拉罐,啜饮甜腻的咖啡。春太着迷似的凝视著草壁老师,耳尖都发红了。那是身陷情网中的少年眼神。他没打开来喝,而是喜孜孜地放进制服口袋,看来他打算回家再珍惜地享用。不对,说不定他是打算珍藏到永远。糟,我不小心看到了根本不想看的景象。 草壁老师靠著铁栏杆,观察全白的魔术方块。滴咕了句“原来如此”后说: “这是禅修问答的世界呢。” “禅……?”西川的嘴唇离开罐子问道。 “就是禅僧为寻求悟道而进行的问答,也称为公案。简单来说就像猜谜或脑筋急转弯,不过可别小看它,内容全是些靠逻辑思考或知识绝对解不开的难题怪问。”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碰到找不到答案的难题怪问时,就会明白至今为止的经验、理论跟知识是多么无理空虚。虽然期间短暂,不过你们也体会到了吧?面对这样的现实,就是禅修问答的存在意义。”草壁老师举起手中的魔术方块给我们看。 “……老师,这没有解答吗?” 西川不安地开口,草壁老师静静摇头。 “每个人情况不同,说不定有人会烦恼好几年,不过一直思考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打破逻辑高墙的答案,这就叫顿悟。也就是说,这个白色魔术方块的解答,接下俩要由你们自己创造。” 由我们自己创造…… 此时,春太以痛苦的语气喊了声“老师”。春太跟草壁老师说话时,用词就会变得恭谨。“老师您说这是问答,如果没有出题者来认可答案,问答就不成立;可是这个魔术方块的设计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对。”草壁老师闭上眼,用一段时间稍作思索。“假如这个魔术方块的设计者效法禅修问答的思考方式,并且领悟到对方完成时自己早不在人世——那么他或许会为了对方,将告知完成形正确无误的证明留在某处。” “您觉得是留在这个魔术方块里吗?”春太探出身子。 “只要你们抵达正确答案,那个证明就会自动现身吧。寻找的过程,就是益智游戏的本质。” 我深吸一口气。我并未完全理解草壁老师的意思,但好像有点进展了。碰到没有答案的难题时,自己创造出答案即可。这四天并非白费。 就是为了踏出一步,才要经历这四天…… 风吹过楼顶,草壁老师好像注意到什么而转过头。西川的视线也黏在校舍的铁门上。 “……美代。” 成岛披散著随风飘动的长发站在那里。她对草壁老师的存在感到困惑,有一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即便如此她还是以不在乎的动作用力关上门,朝我们走过来。 停步的成岛一瞥草壁老师,两人之间好像另有关系。成岛很快就别开视线。 “传闻已经传遍全校了。” 她朝白色魔术方块一看,扔下这句话。 “因为大家都在声援我们。” 春太温和地说,成岛闻言便像咬到黄连般嘴角一歪。 “那么,在大家的声援之下,有完成的希望吗?” 听到她这么说,春太闭上嘴,我跟西川也默默低下头。 “放弃如何?”成岛用金属般冰冷的声音说。 “什么?”我惊讶道。 “乾脆放弃如何?”成岛重复。“别想了,拼不好的。那是绝对解不开的魔术方块,是聪留给我的惩罚。” “惩罚?”春太愕然。“解不开的益智游戏不算益智游戏。我不认为敬爱杜德耐得人会留下这么不合理的东西。” 成岛用锐利的眼神看向春太。 “这么说来,你在我的房间说过,为什么在贪玩的年纪,聪还能热衷于益智游戏,对吧?那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他生的是脑部疾病,别人说他脑子有问题,所以一直遭到严重的欺负。他的自尊心跟心灵支柱就是益智游戏。挑战那孩子创作的益智游戏是我的日课,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国中进入管乐社为止?” “对,他肯定觉得被我抛弃了。可我也没办法。”成岛痛苦地说:“因为真的很开心。我也想要一个像聪一样投入、热衷的事物啊。” 我跟西川都说不出话。 成岛的视线停在草壁老师手中的魔术方块。她带著有万般思绪的眼神注视良久。 “聪想让我苦恼。他不肯原谅交了新朋友、忙于社团、每天都无法陪他玩的我,所以才留下这种不合理的东西。没必要连你们都跟著苦恼。” 她从内心深处吐出的心情说完,走向草壁老师。 “老师,请还给我。” “不行。”春太出声阻 止。“草壁老师,请不要还给她。” “你什么意思?” “还剩一天。” “不可能,绝对做不到。” “怎么可能做不到。” 成岛恶狠狠地瞪著春太。“你就这么想让我加入管乐社吗?” “这跟那是两回事。” 春太没被她的气势压倒,反而如此回答,成岛表情一僵,接著转过身。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开顶楼,但我错了。她无力地停下脚步,依然背对著我们,用蚊鸣似的声音不知是对谁说: “……我不加入管乐社,还有别的理由。” 春太听到这句意料之外三话语,“咦”了一声。 “已经没有会帮我做簧片(注:双簧管的吹口)的人了。去年为止,还有亲戚会帮我做,但调职到国外了。” “我可以帮你介绍。” 草壁老师首度开口。成岛转过头。 “我以前待的乐团朋友中有双簧管演奏者。那个人就住在邻镇,只要你愿意,我就将你介绍给他。” 成岛畏缩了,她再次转身,这次没停步。铁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在顶楼响起。 西川起身面对草壁老师。 “老师,你早就认识美代了吗?” “是的。”草壁老师露出有些难为情的淘气笑容。“其实比起上条同学,我更早盯上她。” 我跟春太都愣愣地抬头看他。 “当时被她婉拒了,不过看来她给了你们机会。” 草壁老师将魔术方块交给春太。我跟西川靠近用双手接下来的春太,然后三人一起看著全白的魔方。 “唉,明天能完成吗?” 我的个性中仍有软弱的一面。 “穗村同学也要试著烦恼到对后一刻。” “请问,老师难道知道答案了吗?” 西川抬起头问。 “我有个想法。不过由我回答真的好吗?” 春太摇头。我也有一样的感觉。 草壁老师伸手搭著铁栏杆。望向远方的老师似乎在回忆著什么,他的左手有深深的伤痕。夕阳照到眼睛,我们都不断眨眼。 “你们往后将会体验到的世界很美丽,但同时会面临各种问题,世界上充满著没有道理的事。我觉得成岛同学不用勉强回到管乐的世界也无妨。不过假如有人能为她创造从停滞之处踏出一步的契机,我认为,那不该是我,而是同世代、拥有相同视野的你们的职责。” 5 期限中的星期五放学时刻终于到来。 我、春太、西川,再加上成岛,四人聚集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这是一闲空荡荡的教室,桌子推到两边,唯有几张椅子放在正中央。隔壁的实验室飘来带有药品臭味的空气。 不知何处传来了钢琴声。我跟西川都紧张地站起来。 “快点开始啊。” 坐在椅子上的成岛用焦躁的声音催促。与她对峙的春太靠著讲桌,手里拿著全白的魔术方块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严重睡眠不足,眼睛满是血丝。 教室的拉门开了。 “抱歉我迟到了。让我也当观众吧。” 草壁老师走进来。他将椅子搬到教室角落坐下并从旁关注我们。 “那我要开始了。” 春太终于开始动作了。 “首先,我想将一件事当成前提——我现在拿的魔术方块并非完成形。这个魔方六面全白,而且已被转乱,一切由此开始。” 确认成岛点头后,春太转动一次手中的魔术方块。 “你看得出跟刚才的差别吗?白、白、白、白……一点差异也没有。这个魔术方块无论往哪个方向转,都无法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 我跟西川屏息以待。成岛一副想说“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似,冰冷地盯著春太。 “我觉得很奇妙,你弟弟为何没提示过这个魔术方块的完成形是什么,但这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提示,再怎么转都不会改变。你弟弟要的是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并且前进到下一个阶段,就算只有一步也好。做到这一点时,才能解开魔术方块的谜题。” 成岛别开视线。 “……哪可能做得到。” 好似吐出诅咒一般,她低声说。 “没错,这个魔术方块具有光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即便如此,你弟弟还是当成益智游戏保存下来。我想,诊断出罹患儿童脑瘤的聪他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道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失去希望。他知道碰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心里要怎么样才会得到拯救。” 春太举起全白的魔术方块。 “那就是,走进打破逻辑高墙的顿悟世界。他想透过这个魔术方块向你传达这一点。不过就算一句话可以打破逻辑之墙,寻找过程也是件难事。即便是得道高僧,一个不好也可能会花上几年或几十年。谁都没有权力为此剥夺你宝贵的青春时代,知道你当时全副心神投入于音乐,你弟弟也不希望带给你困扰。所以为了你,他在这个魔术方块上做了不用花时间就能破解的机关。” 我默默倾听,手中渗出汗水。他真的要做那件事吗……西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同样显得心神不宁。 春太拿起事先藏在讲桌下的运动肩包,在成岛面前的椅子坐下。他悠然翘起腿,与神情始终僵硬的成岛面对面。 “先换个话题。“哥帝尔斯之结”(gordian knot)是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西元前传说。在一个小亚细亚的古代国家,有位贫农出身的国王叫做哥帝尔斯,他在神殿祭祀自己的牛车,并用绑得复杂难解的绳子将牛车捆住。他留下一个传说,那就是揭开这个绳结的人就成为亚细亚的支配者。此后各国的强者跟智者使出所有手段,拼命想解开绳子,但长久以来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草壁老师一直保持沉默,此刻的他表情好像稍微改变了。春太继续说: “……时光飞逝,解开哥帝尔斯之结的人终于现身,那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你猜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在众多士兵面前,用系在腰间的剑斩断绳结。” 成岛睁大眼睛,而春太加强语气: “无法解决的难题,要用非常手段解决。那就是你弟弟留下的讯息。你弟弟大概早已领悟来日无多,而且,他也想到被留下来的你会多么颓丧、悲伤。你弟弟相信你在双簧管上的才能,所以才将这份心意倾注在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中,告诉你无论他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停下脚步,必须继续前进。” 春太拉开放在地上的运动包拉链。里头放著调色盘、六种油画颜料跟六支笔。 成岛一惊。 “——拜托你们两个了。” 看到春太的信号,我紧抓住成岛的右臂,西川则抓住成岛的左臂。 “做,做什么!”成岛一阵惊慌。 “对不起,美代。”抓著她的西川道歉。 成岛试著甩开,但我们两人把体重压上去,她动弹不得。 “只要三分钟就会结束,麻烦你们努力到那个时候。” 春太将白、蓝、红、橘、绿、黄的颜料挤到调色盘上,再倒入乾性油。看到这一幕,成岛脸上血色全失。那是理解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 “——住手!” 无视成岛的叫声,春太像精密仪器一样挥动著笔,在每一个小方块上将颜色薄薄涂开。他动作好快,涂完一面就扔下笔,著手涂下一个颜色。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放开我!” 让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声响彻教室。我 跟西川都相信春太,紧抓住成岛的两臂。成岛挣扎起来,用难以想象是女生会有的力量。她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弟弟的重要遗物,在别人手中逐渐改变模样。 春太丢下笔。他露出全神贯注的眼神。已经涂完四面了。 “啊……” 我感到成岛渐渐失去力气。拼命抓住她的西川露出难受的表情。 喂,春太,这样真的好吗? “完成。” 春太说,成岛跪倒在地。她茫然地望著被春太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 “……为什么这么做?” 那是呻吟般的声音。 “如何,心情爽快多了吧?” 只有春太一人心情爽快。成岛摇头,僵硬的神情表现出她无法认同。我也无法坦率接受这个结果。西川也咬著唇,满心伤悲。我望向一次也没有介入制止的草壁老师。他只是一脸怜悯地眯起眼睛,没起身离开椅子。 “你跟你的家人都受尽折磨了。够了吧?” 春太平静地说。 “……轮不到你来说。” 成岛的声音丧失了所有情感。 “我也不想说这种像在强迫你的话;但如果我不说,你身边会有人对你说吗?” “……吵死了。” “只要愿意退一步,你家的问题就会解决。无论再怎么难受,再怎么痛苦。现在都是轮到你忍耐的时候,否则所有人都会不幸。你弟弟也不希望变成这样。” “……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往后也打算把不幸当成挡箭牌,这样生活下去吗?” “……聪过世到现在还不到一年。” “已经一年了。”春太严厉地说。“长大成人后度过的一年,跟我们现在度过的一年是不一样的。” 下一瞬间,成岛扑向春太,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力道猛烈得要把娇小的春太打飞。接著,成岛又反手挥下,春太紧闭上眼睛,打中脸颊的尖锐声响起。春太脚步踉跄,宛如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拳击手。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开魔术方块。 耳光声即将再度响起。 我从没见过这么狠的连环巴掌。 我跟西川都扑向的背后,而草壁老师淮备从椅子上起身。 “不可以过来!” 春太高喊。他直盯著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好像在等待什么。 “啊!” 西川发出声音。我抓紧著成岛的背不放,同时注视著春太手中的魔术方块。我感受到成岛倒抽一口气,我也发不出声。 我看见了魔法。 魔术方块的小方块开始龟裂,宛如花瓣飘落一般,颜色逐渐剥落。 颜色龟裂脱落的小方块共有九处。 春太用指甲一抠,就将麻布做成的底层撕得乾乾净净。 下方写著字。 “这是你弟弟留下的祝福。” 春太灵巧地转动,把九个小方块转到同一面。他让完成的那一面朝向成岛。 成岛夺过魔术方块。她的唇瓣张阖,阅读上头的字。我痴痴地看著泪珠在她的眼中成形,然后滑落脸颊,拖曳出一道泪痕静静落下,接著,仿佛长久以来堆积而成的堤防溃堤,她跪地痛哭。 我跟西川默默注视著她的身影。 “……成岛没问题吗?” “西川陪著她,不会有事的。” 我跟春太和草壁老师一起前往音乐教室。春太抱著运动包,两颊上清楚留著似乎很痛的掌印。 “那是锌白。” 春太说。 “在锌白上重复涂油性颜料,它就会剥落。” 我想起来了。油画的“白”分成不同的颜料,有很多种类。锌白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魔术方块如同草壁老师所说,属于禅修问答的世界。我想成岛的弟弟大概是以某一天为分界,开始意识到死亡。死亡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敬爱杜德耐、热爱益智游戏的成岛弟弟不愿屈服于这样的难题,他构思出特别的白色魔术方块。” 草壁老师催他说下去。 “白色魔术方块的解法,在成岛的弟弟心中只有一种。他必须先留下即便自己去世后,依然能证明这个答案的机关才行,所以他先在九个方块上写字,再贴上麻布,涂上锌白使其凝固。此外,就个地方外的部分也贴上麻布,接著用银白、钛白还是正白涂色都没差。如此一来,六面同为白色、触感相同的魔术方块就完成了。” “原来是这样。” 心生敬佩的同时,我偷看草壁老师。他闭著眼睛,对春太这段话连连点头。我不禁有种无可遏制的嫉妒。 “多亏西川跟小千给的提示。” “咦?” “锌白是西川说到的,签名这是你告诉我的。” 这么说来,我确实注意到那个魔术方块上没有成岛弟弟的签名…… “魔术方块上能签名的位置,我只想得到白色的下方。这成了我思考如何剥落那层白色的契机,所以这是托你的福。” 总觉得很难为情。谢谢你,我在心中对春太道谢。 “欸,所以上面有签名吗?” “上头确实有小小的英文字签下名字。” “我说啊,”我提出刁难的问题,“假如春太用的是水性颜料,会发生什么事?” “颜色无法附著,涂不上去。”春太回答。“而且那是该在成岛家完成的益智游戏。” 原来如此,我想起在成岛家阳台风乾的油画画布。那是伯父的兴趣还是伯母的兴趣呢,下次拜访的时候问问看吧。 “……好啦,”草壁老师仿佛卖足关子,终于开口,“上条同学,差不多可以揭晓另一个秘密了吧?” “您是指什么?”春太大为动摇。 “要使油画颜料剥落,必须等颜料乾燥。一般会花整整一天,不可能几分钟就结束。无论用成效再怎么迅速的乾燥剂,都要花一小时。” “啊!”我这才注意到。 “穗村同学,上条同学其实让那间教室的时间加速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 “靠上条同学彻夜尝试摸索出的方法。为了成岛同学,以及一起努力到现在的你们,他必须这么做。” “请问,”春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说,“难道老师早就发现了吗?” “大致猜到。比方说,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今天某段时间后没碰触过魔方。” 对哦。午休过后,我跟西川就一直把魔术方块放在春太那里。 “欸、欸,你做了什么,春太?” 听到我问个不停,春太投降似滴咕: “我事前就在上头涂了一层白色颜料。六面全都涂了。” 我愣住了。 “上条同学知道何时才会剥落。就算说出正确答案,总不能让成岛同学等一个小时以上,也不能在那段时间一直挨连环巴掌,或被不停痛骂。” “不好意思。”春太好像很想睡,忍住一个呵欠。 “拜此所赐,才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提出答案。上条同学在那间教室里的演说,以及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在这五天的辛劳,我觉得都确实传达到成岛同学心中了。” 面对这两个人,我只能不断惊叹。但我还是不想输给春太。 我们来到校舍间的连接走廊。在对面新校舍的四楼,可以看到音乐教室。大家都在那里等著我们。 “成岛接下来会怎么做呢?”我轻声说。 “这要由她自己决定。”春太回答。 现在我真心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 三 退出游戏 “美好即丑恶,丑恶即美好。” 戏剧社社长借我的戏剧脚本中,有几句莫名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其中之一就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三名女巫同声说出的这句台词。 看著深思这句台词的我,戏剧社社长用一句“女巫的价值观跟我们不同”,将问题抛到一旁。“价值观”这种高尚的词汇跟那个社长的形象一点都不搭,不过他的回应在我心中揭示出另一个真理。 碰到讨厌的事、痛苦的回忆、烦恼也想不出答案的时刻,我就会便宜行事地将问题抛到一旁。我一路走来都是如此。抛开问题这么容易吗?这么怀疑的人,肯定不了解,也未尝接触过弱者吧。 黑孩子。 没户籍的孩子。日本人听到都会吓一跳。我成长的村庄常有鼻梁高耸的白人夫妇来访,有时也有同志伴侣。他们会评头论足般地望著我跟我的伙伴,牵著一个又一个人的手离开。你觉得很过分吗?完全不是那回事。白人跟亚洲人不同,不会歧视有障碍的我跟我的同伴。我见过大家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状甚幸福地跟“双亲”回去“故乡”的景象。 因此,尽管我脚有问题,走路不方便,但“父母”还是前来迎接我跟他们一起回到“故乡”美国。我想,我不过只是碰巧迷路闯进村子,而“父母”花了五年找我。 ——这样的幻想与想象,支持著我的精神世界。 我不需要当时的真实记忆,也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之后的生活,无论裁下哪一段来看,我都觉得是被幸福包围的。爸爸跟妈妈给我祝福,也给我家庭的温暖。他们耐心治疗我的脚,现在我已经过著毫无障碍的生活。此外,他们还给了我另一个巨大的喜悦。到美国没多久时,我常常哼唱一段旋律。爸爸很惊讶,致使他开始教我吹萨克斯风。爸爸原本是职业萨克斯风演奏者,他热情地告诉我,他的梦想是跟儿子一起演奏,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努力一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我哼唱的旋律是肯尼·吉(kenny g)的乐曲,我出生时,四处总是播放他的歌。但这件事我没告诉爸爸。我不需要那时候的记忆,也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住在美国的第四年,爸爸由于工作因素,突然举家搬到日本。 我在日本上学时,到小学毕业前都是读国际学校,国中则读一般学校。当时,欺负、偏见跟排挤的情况没有我担心得那么严重,而在管乐社找到栖身之所的同时,我也交到好朋友,度过令人满足的学校生活。 那件事,发生在我进入理想的高中时。我在等不及迎接新生活的某天晚上,观赏了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部纪录片,描述一位与我有同样境遇的人,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有手足,前往寻亲。电视上没完没了地播放著让人思考起根源、身份认同的内容,但我完全无法信服。根源跟身份认同只能用血缘作为衡量标淮?真是自以为是。我深深感到愤慨。 然而,跟我一起看的爸妈都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他们隔天好像下定决心,将一封信交给我。那是一封邮戳日期在半年前的信…… 现在我依旧无法忘记,自己当时宛如血液逆流的感受。 那封信来自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 弟弟?这会是我最好抛弃的现实吗?脑中警铃大作。我不打算读,只想把信撕破,却被爸妈阻止,恳求我读一读再说。 信用英文写成。 弟弟说他现在住中国苏州。 内容还写到和他一起住的“亲生父母”、毫无匮乏的生活、学校情形、他在学萨克斯风,以及殷切盼望跟我见面的心意,也写到希望我回去看一次“真正的故乡”。 我感到动摇。弟弟……? 我的视线数度扫过信件。弟弟是瞒著“亲生父母”寄给我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 此外,爸妈交给我一个小铝箱。常年使用而伤痕累累的箱子上,锁著密码转轮锁。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 里面是孩子的衣物跟坏掉的玩具,据说这是我在村子里唯一的私人物品。上头写著看起来像中文的文字。 我的双腿打颤,冷汗冒出。才不是这样,我说。口气激动到连我自己都不知所措。 自称弟弟的那个人事后又寄来好几封信,但我读都没读就直接撕掉。卧室角落的萨克斯风箱积满灰尘。一想到跟“亲生父母”住一起的弟弟也在学萨克斯风,一股难以忍受的心情便油然而生。 我根本不需要那时候的记忆,根本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支撑我到现在的事物……发出逐渐崩坏的声音…… 我更常独自思考了。 原本一大堆事情想做的高中新生活,转变成不知做什么才好的庞大负担。朋友离开了我,唯独一个朋友始终没有远离。虽然高中后分到不同班,但他一直深深照顾我。 他让本已废社的戏剧社复活,还说“只当幽灵社员也没关系”,半强迫我这个无事可做的回家社成员入社。他知道我不该待在戏剧社,也知道我对戏剧没有半点兴趣。但他还是要我入社,想必是想把我安置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吧。 我想在失去这个重要的朋友前找出答案: 我该向何方踏出一步? 我该选择什么,朝哪个方向前进? 我的“父母”是谁?“故乡”又在哪? 然后,在找不到答案的情况下来到二月—— 我倒楣地卷入戏剧社跟管乐社之间,一场以我为中心的奇妙争夺战中。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级的多情少女。抱歉,乱讲的。我现今处在热烈的单恋中。不过还是希望大家关注我,请叫我需要关爱的女孩。 我现在正将长笛盒背在肩上,泫然欲泣地踩著沉重脚步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中。这阵子,我结束管乐社的练习后,每周到长笛教室上三次课。秉持著对枯燥的练习不厌烦、不妥协的信条,我今天也度过被长笛老师到处挑毛病的一天。 我满心沮丧。 我所属的管乐社有十个成员。光是有“就算人数少也不会输给其他学校的大规模管乐社”的热情,还是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声部练习就是其中之一。社员不足是烦恼之源,以前的学长姐一直为此所苦。 这状况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出现改变。人数稀少这点没变,但指导老师换人了。 草壁信二郎老师,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我不知道他不惜舍弃这种亮眼经历,到普通高中任职的理由,但惟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 草壁老师在以前待过的乐团成员间有深厚人望,他运用这些人脉积极接触校外,为我们创造出跟各种团体或学校联合演奏的机会。 平日基础练习,而星期六共同练习的循环就此底定。星期日基本上放假,但自主到学校练习的社员很多。教务主任甚至感叹,一个指导老师竟能造成这么大的改变。不过这句话有点不对,因为我们还在改变的途中。我们须仔细聆听像草壁老师这样的指导者提醒,成长到精淮实践老师所言的水淮才行。 有机会参加与普门馆常客的共同练习时,这种感受特别深刻。社员人数、各声部配合无间的演奏、拍点的掌握、管乐的整体能力、合奏……我们无论哪一点都和别人有明显差距,大家在回家路上总会变得寡言。 这时,成岛这个具全国大赛水淮的双簧管演奏者,在去年底加入我们管乐社。她国中时代曾以二十三人的阵容在普门馆出赛,以小博大得到银牌,拥有出众实 力。 她的入社带给我们勇气,决定将期待已久的双簧管加入编制中,更尝试有正式演出形式的合奏。乐曲则由草壁老师改编,帮我们写成由少人数演奏的乐谱。 我斜眼望著鼓足干劲的众人,独自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从高中才开始学长笛,会不会扯大家的后腿?这让我不安。或许有人觉得我太晚才想到这问题,但我不希望因为我一个人而让成岛失望。 所以,我想拜托草壁老师帮我上密集的个人课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好主意。草壁老师曾是优秀到接获来自国外留学邀请的指挥,再加上相当熟悉乐器知识与吹奏方式,节奏感和音感也出色得让成岛频频点头,他肯定马上解决我的问题! ……我招了,我有一点点不良居心。 两人在放学后的校舍独处。草壁老师弹钢琴伴奏,精神可嘉的我则吹著长笛努力跟上。这不是很可能成为情人节事件的伏笔吗?当成我努力至今的奖赏并不过分吧? 我这微小的希望,遭到我幼年玩伴、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全力阻挡。 “我认为穗村同学需要的不是草壁老师您的个人课程。” 首先是这句话。 “先换个环境跟指导者,再加强基础会比较好。” 然后是第二句。 只见在音乐教室里默默倾听的草壁老师拿出手机。对哦,我都忘了老师有强大的人际网路。老师帮我跟经营长笛教室的朋友谈妥,以一万圆的破盘学费进行限期一个月课程,而且那一万圆也由社费帮我负担……我没得抱怨。接著,春太缓缓从老师手中接过通话中的手机,用几乎喷出口水的惊人气势说: “我们认真将普门馆当成目标,请您用最严格的课程指导她!” 这是他的第三句话。然后,春太静静挂断带你话,他看起来很满足地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偷跑是不对的哦,春太的目光如此诉说。 当然,草壁老师离开音乐教室后,我踹了春太一脚。 哼。 结束了今天也同样严格的课程,我沉浸在“比起吹笛子,是不是吹啤酒瓶还比较适合我”的自虐心情中,一边踏上归途。 星期六的五点半,商店街的拱廊街道上满是购物后淮备回家的亲子档,我也跟许多约会完,要回家的国中生情侣擦身而过,不禁觉得有一点点寂寞。甜甜圈咖啡厅“蜂蜜咖啡厅”传来刚炸好的甜甜圈与肉桂的好闻香气。我忘记这份寂寥,朝店内张望。回想起这个月的零用钱已经见底,又转身离开。肚子好饿,晚饭是什么呢?我在心里不断滴咕,在这句话快要搭上旋律变成歌的时候,我走到有寒风等著我的拱廊街外头。 穿过儿童公园,走到看得见市民会馆建筑的地方时,我们猛然停下脚步。 我看到戏剧社社员在市民会馆的玄关跟货车之间来来往往。他们灵活扛起比自己身体更大的薄木板或照明器材,模样与工蚁拼命搬运食物的景象十分相似。 “喂——那个要放在这里、这里。” 嗯?这个声音…… 春太不知为何夹杂在戏剧社社员之间。他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又跳上货车载货台,“嘿休”一声接下戏服箱。 “啊,讨厌,重得手都要断了。” 咦?这个声音是…… 是成岛。她那头及腰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身穿体育课的针织运动套装,搬著纸箱。 我以为这两人练习结束就马上回家了,现在是在做什么?我马上躲在一旁住商混合大楼的阴暗处观察。这阵子,戏剧社接连举办了文化祭公演跟圣诞节公演,照理说这段期间都不会有公演才对。 我很在意,决定尾随在后。 自动门打开,我被舒适的空调暖气包围。虽然没有郊外的文化会馆那么大,但这里有多功能表演厅、会议室跟研习室。我猜大家八成是在小表演厅,于是往里面走,路上看到一名男学生肚子坐在长椅上。 他穿著制服,将牛角扣大衣抱在腿上。我偶尔会在戏剧社的公演还有社办中看到这个人,他那头光泽亮丽的头发令人印象深刻,垂下的发丝几乎盖住右半边脸。 我跟他四目相交。他马上别开视线,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这么说来,我没看过这个人露出笑容或说话的模样。 我直直穿过摆著成排观叶植物的走廊,站在一扇双开门前。里头传来说话声。我把门推出一条细缝偷看。 “——好,今天辛苦大家了。” 一道并非特别大声,但十分响亮的声音响起。戏剧社的社员在观众席围成一圈,中心有个态度格外神气的同年级学生出言慰劳众人。 那是隔壁班的名越俊也。他让本已废社的戏剧社复活,现在担任社长。换言之,这个社团全由一年级生构成,享受著随心所欲的社团生活。 我不太会应付名越。去年四月,到处都在拉人入社的时期,我跟全身涂抹白粉、只穿一件红色兜裆布,并于校内狂奔的名越在校舍的连接走廊上相撞。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宛如缺氧的金鱼,嘴巴张阖个不停;相反的,名越很镇静,他定定地注视著我的眼睛,起身朝我伸手。 我还以为他肯定是要道歉,他却说一句话:“你加入戏剧社吧。”“啥?”我问。“看你的表情,还有身体弹性,你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生教组的老师架走了。“这是侵害表现自由啊啊啊啊!”这样的叫声响彻校舍。“抱歉,我们社长是笨蛋。”像是他手下的同年级学生接连出现,递给我戏剧社的招人传单。之后,穿著红色兜裆布的名越开始用不用形态出现在我的噩梦中。 “——按照惯例,录影反省会将在星期一放学后举行。” 名越在表演厅观众席发出指示,接著拍手。 “那么,善后工作交给我们就好,今天就此解散。大家辛苦了。” 社员重重吐出一口气,零零散散地走向我在的门边。我像忍者般迅速躲起,让他们离开。观众席剩下名越、春太跟成岛三人。春太跟成岛重重倒在椅子上,显得疲倦不堪。 “欸,春太、成岛,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穿过观众席走过去。名越看向我,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 “你谁啊?” “我是那个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我差点动手揪住他的衣领。 “……穗村千夏,跟我同属管乐社的同班同学。” 春太疲惫地说完,名越用拳头打了掌心一下。这家伙每个肢体动作都好夸张。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球技大会的排球比赛中,如鱼得水般不断接球的女生。拜你所赐,我们班输了。” “我以前是排球社的。”我突然回神。“把你脑内的带子继续往回倒!” “这反应眞不错。”名越一脸佩服,手支在下颚上注视著我。“你是五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欢迎加入戏剧社。” 我乾脆无视名越,摇晃起成岛的肩膀。 “欸、欸,为什么连成岛也在这里?” 成岛跟春太一样累得说不出话,眼镜的位置完全歪了。为了塡补一年的空白,她平日参加晨练,假日则保持十小时的练习时间。在这种地方搬东西,要是弄痛手指怎么办? 此时,我感觉有人从我们背后靠近。 “我,也可以,回去了吗?” 这是一道平静的声音,有著一句一句谨愼断句的说话方式。我转过头,刚才坐在长椅上的男学生站在那里。他的手脚修长,比我高出约一个头。纤细宁静的眼眸从他的刘海间露出。 名越凝视著他,露出好像想说什么的表情。但他彷佛要按捺住这个念头一般闭上 嘴,还以认眞的神色。“对。抱歉,硬是拉你过来。” 对方轻轻挥手离去。 双开门的闭门声响起后,成岛叹口气,发出一副快哭出来的声音: “……为什么马伦不是在管乐社,而是在戏剧社?” (马伦?)我一愣,望向他离去的方向。 “小千,你不认识马伦吗?”春太倦怠的声音接在后头。 “……你说刚才那个人?” “马伦?清,中裔美国人。正确来说是清<名>·马伦<姓>才对,不过他配合我们这些日本人调整了。” 我再次愣住,注视著春太跟成岛。为什么这两人要帮忙戏剧社打杂,而刚才成岛那句话又有什么含意…… (怎么回事?)我用眼神询问名越。 “咦?你想听详情吗?说来话长,背后有一段漫长又无聊得吓人的故事。” “那我不听。” “等等!” 名越抓住我的肩膀。搞什么啊,这个人。 “啊姆啊姆,啊姆啊姆啊姆!”(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我在甜甜圈咖啡厅“蜜蜂咖啡厅”大口吃著肉桂甜甜圈,差点噎到时就用冰拿铁灌下去。 “不用在意我的钱包。” 座位正对面,名越啜饮著奶茶。他修长的手指支撑著茶杯,不知道是不是随时意识著旁人的目光,他的姿势很漂亮。一起围坐在桌边的春太跟成岛小口小口咬著甜甜圈。 “……长笛教室怎么样?” 见我总算缓口气,成岛开口问。 “老实讲,很痛苦。” 我把吸管从玻璃杯抽出来,贴在唇上。最近只要看到管状物,不管什么都忍不住想吹。我的长笛教室课程是从长音开始练习,跟在老师的演奏后头吹奏时,对我来讲是最难熬的时间。学生也尽是技巧高明的社会人士,让我很难为情,有时候甚至会接到嫌我碍事的眼神。 “指法练习跟和弦练习呢?”春太问。 “我已经养成在家里严格练习的习惯了。” “这样啊。”成岛把自己没碰过的甜甜圈用纸巾包起,移到我的盘子里。“管乐社里都是温柔的人,到长笛教室多受点伤,学会坚强面对人际关系比较好。” “这么说来,最近上条你们练习得很刻苦呢。” 名越加入对话。 “算是吧,因为两个星期后要加入双簧管,尝试正式上场的合奏形式。顺利的话就会增加曲目,在新生欢迎典礼上演奏。” “曲目决定了吗?” “汤姆历险记组曲。” “哦。如果是那一类,我比较喜欢〈月河〉或〈美女与野兽〉呢。” “节奏慢的曲子很难演奏。”成岛带著叹息加入谈话。“音调的抑扬跟发声都不能马虎,各声部的配合也要费一番心思。” “原来如此。”名越放下杯子。“只有十几人的管乐团,演奏不了什么华丽的乐曲;但若是为了让社员产生自信,最理像的是节奏快于平均水淮、气势磅礴又简单的乐曲。你是这个意思吧。” 成岛敬佩地看向名越。 “最重要的是,如果演奏成功,就会觉得自己进步了。”春太托著腮。 “对,觉得自己有进步的感觉非常重要。”成岛说道。 “高中戏剧表演也是一样。” 名越点头,然后三人异口同声地说:“眞的呢。” 吃到一半的甜甜圈从我口中掉下。我也得加入这段对话才行。此刻,我体会到在团体跳绳中,因为害怕甩动的绳子而迟迟不敢进去的孩子心境。 成岛拿起装热可可的杯子。“演奏的曲子是大家一起选出来的。” “还有其他候补吗?”名越问。 “奇克·柯瑞亚(chick corea)的<西班牙>跟<北方森林>。” “<西班牙>是上条的喜好吧。不过用管乐演奏应该蛮炫的。” “但大家驳回了。”春太比往常更没精神。 “<北方森林>是出于我的喜好”成岛说。 “这也被反对了吗?” 成岛静静摇头。“因为无法演奏。” “无法演赛?反正都可以改编成少人数的版本吧。” 成岛再次摇头,注视著名越。 “<北方森林>前半的萨克斯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删除。” 我看著名越的表情暗下来。一阵沉默后,他发出黯然的轻声叹息。 “——穂村,你明白了吗?这两个人想得到我们家的社员马伦。” “什么叫想得到。”成岛的声调一沉。“请别用这种无视当事人人格的说法。” 在一旁听的我跟春太缩起身子。对不起,过去我们曾有无视成岛人格的一段时期,像跟踪狂一样缠著她,进了她的家门,甚至被请吃晚餐。 “不然还有哪种说法?” 名越直视成岛。面对他眼睛眨也不眨、可称为凝视的注视方式,成岛先别开视线。 我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那个,”我插嘴道,“……成岛跟马伦是朋友吗?”成岛身上有股莫名的气息让我有这种感觉。 “朋友?这个嘛,国中时,我的学校跟现在一样社员很少,所以夏天都会参加集合四、五个学校的联合集训。马伦在那里很引人注目。他的父亲以前是萨克斯风演奏者,他也技术出众,而且擅长跟旁人沟通。” “擅长沟通?眞抽象。”名越一一帮我们倒茶。“麻烦用跟马伦往来已久的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 “他的日文不流畅,但会拣选精确的用词慢慢讲,所以反而比太多话的人更容易传达想法。包括我在内,四周都是偏爱讲理论或大道理的人,他的建议却不可思议地会留在我们心中。” “……这的确是他的优点。”名越深有所感。”然后呢?” “然后?“春太重复他的话。 “你们到头来就是想邀马伦加入管乐社吧?” “你这样说……” 太直接了。春太说到一半,成岛制止他。 “为什么马伦不吹萨克斯风了?刚才他还无视我。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又不是他的心理谘商师。” “你不是说跟他往来已久吗?” 我注视著濒临发火的成岛,名越也睁大眼睛。 “难道你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你在乱说什么。” “像是你喜欢上他之类的。” “咦,真的假的?”我两眼放光。 成岛太过安静,名越跟我都渐渐害怕起来。 “双簧管总是依恋著萨克斯风。” 春太开口,扫去让人如坐针毡的沉默。 “法国号也一样。要是负责高音域旋律的小号跟萨克斯风表现不好,负责自然音的双簧管跟法国号就无法发挥。成岛国中的管乐社遇到的困境就在此,我们管乐社现在的问题点也在这里。” “也就是说,这是双簧管跟法国号的热情邀约啊。”名越朝成岛一瞥。他的眼神在说,好吧,我就当成这样吧。“那长笛呢?” 我跟服务生续点了甜甜圈。“咦,有什么事吗?” “算了。”名越带著“我已经看开”的眼神深深靠到椅背上。“我先说好,刚升上高中时,我就建议马伦加入管乐社。” “麻烦你详细一点。”春太说。 “他变得不对劲是在国中毕业典礼结束,进入春假后。那种落差大到好比正片跟负片,以往随身携带的萨克斯风也不见了。” “所以究竟发生 什么事了?”成岛的语气焦躁。 “不知道。我被马伦的父母打电话邀去他家好几次,理由诸如“名越,你想不想吃烤火鸡?”或是“我们做了大汉堡,名越你想不想来大吃特吃?”,我不讨厌那样的大人。他的父母很担心,但马伦什么也不说,我完全不明白。” 成岛大大叹息,名越继续说: “是我邀马伦加入戏剧社的。他长得高,不参加社团的话,就会一直收到排球社执拗的邀约。” “我懂我懂,”我嚼著甜甜圈说,“如果是高个子,就算对方是新人,他们也很乐意好好磨练培养。” “没错。所以我是马伦的好友,也是恩人。” “是哦。”春太发出怀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铁定打著如意算盘,想把马伦打造得像是时下流行的亚洲风奶油小生,得到轻松招徕观众的力量。” 名越一阵动摇。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春太正中红心。 “你不知道怎么对待没干劲的马伦吧?” “我、我可不在意这种事。” “你这样无法做为其他戏剧社社员的表率。” 名越沉默下来。 “拜托你,”春太低头伏在桌上恳求,“可不可以再像升高中时一样,推马伦一把,鼓励他加入管乐社?就算他不吹萨克斯风也没关系。我们会努力扛起名越现在的角色。” 我跟成岛忐忑地注视著名越。 名越思考一阵子,然后开口: “不行。” “为什么?”春太抬起头。 “我不认为这就能解决他的问题。” “这当然。不过你不觉得改变环境也有意义吗?” “我是这么觉得,我也觉得马伦待在管乐社比较好。可是他现在是戏剧社的一员。就算有人茌背后说闲话,嫌他是包袱,一次都没让他站上舞台就鼓励他走,这太不负责任。尽管只有短短十个月,我还是想让他留下跟我们一同度过的轨迹。” “那只是你自以为的私心吧?” 成岛难以忍耐地高声质问。不过,我不认为名越的想法有问题。名越并不是说:我不需要他了,给你们吧。对于成岛的反应,我本来预期名越会不高兴,但猜测落空了。 名越仅用平静的眼神注视著她。 “成岛,这不是我的私心。因为即便从高中毕业,我们的人生仍会继续。” “……我们要等多久?“春太问。 “我不知道,但正在努力。今天麻烦上条跟成岛帮忙业余剧团的舞台整理。作为回报,我们可以演出暖场节目。虽然只是十五分钟的短剧,不过要演原创剧哦。” 成岛垂著头,放在桌上的手握得紧紧,看得我不禁同情起来。 “那个,”我稍稍举起手,“如果能演出戏剧社、管乐社跟马伦都皆大欢喜的公演,那不就行了吗?” 春太跟名越都回头看我。 “穗村,你偶尔也会说出好点子嘛。”名越把盘子推向我,问我要不要吃甜甜圈。“我就是想听到这种积极的意见。管乐社要不要在办得到的范围内,来参加看看戏剧社的活动?如果同心协力,马伦的想法或许会有些变化。” “这是好主意。”春太点头。“代替提案的小千,我来写一出戏吧。” “你会写吗,上条?剧作家的道路可是很艰险的。” “我会。下星期五以前就能完成。” 我跟成岛都讶异地望向春太。他到底在想什么?那种自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哦。”名越伸手支著下巴,一脸兴味盎然地看向春太。 “那会是一部马伦可以演出的戏。他无论过多久都没对戏剧产生兴趣,一定是因为对名越写的戏不够有爱。这是证明我们对马伦的感情更深厚的好机会。” “是——哦。”名越的脸颊在抽动。“我很期待哦。” “麻烦等一下,”成岛尖声问,“上条,你说这种话没问题吗?” “别担心,我们跟名越不一样,可以创作出最棒的杰作。” “是——哦——”名越已经化为一只猫头鹰。他好像会就此「哦——哦—」叫著飞到蠢某处去。“还眞是令人期待。既然决定了,就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他拿起帐单。 春太跟成岛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发出疲倦的叹息。 “……你们等一下要做什么?” 我吃得饱饱,开始淮备回家。 “舞台还没打扫好。有四个人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做完。”名越穿上外套回答。 “有四个人的话,一下子就能搞定了。”春太的声音开朗了些。 “也对,只要四个人合作……”成岛顿时打起精神。 咦?我指向自己。你们竟然这样对我! 2 看来春太是认眞的。 课堂间的下课时间、午休及社圑开始前,春太在音乐教室隔壁的淮备室闭关,而且门上都会贴著“正在创作戏曲,绝不可入内”的告示。当然,详情告知过管乐社的社员了。 我们到星期三都还耐得住性子,但星期四就心痒难耐,星期五的放学后,无论是我还是学长姐都看著贴在淮备室上的告示,满心开门冲动。 “感觉就木下顺二的《夕鹤?(注:木下顺二(一九一四?二〇〇六〕,日本的剧作家及评论家,代表作《夕鹤》是以日本民间传说“白鹤报恩”为题材的戏曲,故事描述白鹤化为人类女子前来报恩,以自己的羽毛织出高价的美丽布匹时总是躲在房间里,不许丈夫窥看。)一定会诞生出杰作。” 成岛抱著双簧管箱站在我背后,嘴巴凑近我耳边悄声说: “好像有帮手哦。昨天有人听到里头有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三个人……?” “时间到了。”社长片桐学长的视线落到手表上,接著敲敲门。“喂,上条,差不多该练习了,你好了吗?” 门从内侧打开,春太拿著一张活页纸现身。 “终、终于完成了吗!” 众人围住春太,好像随时要把他举起来抛。春太踏前一步,抬头看著片桐社长。 “社长,接下来我要去戏剧社的社办,可以吗?” 片桐学长盘起胳膊,露出困扰的神情。他的视线停留在春太手中的活页纸上。 “上条,这出戏眞的能让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吗?” “……大概吧。”春太回答。 “这样啊。”片桐闭上眼睛。“那就去吧。我会帮你跟老师说一声。” 春太低头道谢后就从走廊上跑掉了。“好,开始练习。”随著片桐学长的声音响起,社员陆续快步进音乐教室。成岛注视著春太消失的方向好一会,便垂下视线转身。 (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 我反刍起这句话。这种结果眞是美好。 我忍耐不住地抓住片桐学长的手臂,抬起眼向他恳求: “请问,我也可以当监督人,跟他一起去吗?” 戏剧社社办是在旧校舍一楼的某间空教室。桌子被推到两端,穿著针织运动装的社员正面对面围成一圈谈天说笑。 马伦不在。 春太站在名越的面前,一脸得意洋洋。而名越带著认眞的表情,阅读那张活页纸。 “打扰了。”我一走进教室,春太就说:“啊,小千,你来得正好。” “……怎么样?” “哪有什么怎么样可言,这不可能被打回票。不过为求谨愼,我在这出戏采用了受到全日本大人小孩都喜爱的角色。老实讲,这戏眞的毫无死角。” “是哦。” 我绕到名越背后,跟他一起看那张活页纸。 《女朋友撞到gachapin的那一天》 (注:gachapin 跟mukku 为富士电视台的儿童节目中,穿著布偶装登场的角色。) 这是仅由讲手机构成的情境喜剧,也是一对情侣的故事。聚光灯打在饰演男主角跟女主角的演员身上。然后,男友接到女友的电话,并让慌乱的她平静下来。他听完她的叙述后,得知女友似乎是在骑脚踏车时撞到某种东西。他问了被害者的状态…… ?绿色衣服。 ?形迹可疑。 ?很胖,嘻皮笑脸。 ?一旁的电线杆有个穿红衣服的人目击整件事。那个人眼睛突出,毛发浓密。 总结以上情报,男方判断被害者绝对是「gachapin」,于是告诉女友接下来该怎么做。 通报卫生局前,男友突然问她有没有加入ani (宠物保险)。 但女友小心舆翼地说,里面应该是人,还是送去综合医院吧。 男友顿时怒道,别说那种蠢话。那是船长从南方岛屿带回来的蛋,之后就会孵化出gachapin,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女友说,那就把那个船长带过来。 mukku其实是雪男,所以做不到!男友居然嚷嚷起莫名其妙的话。 女友开始怀疑,男友该不会动摇了吧? 此时,自称船长的神秘中年男子在男友这头登场!女友那头则闯入一群附近小学的地球环境保护具乐部小朋友!令人冲击的眞相即将揭晓! gachapin会被送到医院吗? ……里面的人还好吗? 我看著春太,“你白痴吧”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我动员脸上所有肌肉装出笑容。“呜哇啊,超级有趣。”我平板地说。“你不觉得吗,名越?” 名越像蜡一般僵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究竟是哑口无言,还是累积怒气,或是内心其实觉得有点好笑呢,我完全不知道。 “很有趣,对吧?名越。” 我像是摸摸狗狗的头一样晃著名越的头。他露出倏然回神的表情。“我要问一个问题。”他低声说。“马伦究竟是哪个角色?”他听起来快哭出来了。 春太抱臂沉思,营造出一种彷佛成了大作家的奇妙派头。 “演地球环境保护具乐部的小朋友如何?鼻子下挂著绿鼻涕,脸颊上画著红色圆圈,当然最好要穿著缝有名牌的运动服。” 一瞬间,名越的双手紧抓住活页纸撕成碎片,断然扔掉。 “啊,我这一个星期智慧与汗水的结晶……” 春太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聚集起被撕破的纸片。 名越挺起身。 “你瞧不起戏剧吧?” “瞧不起戏剧的人是名越你吧。比起你们文化祭公演的剧本,我写的显然更有意思。说起来,那个令人疲乏的全共斗学运时代喜剧算什么啊。这种实验剧根本只是自爽,称不上什么娱乐。” “你说什么……”名越忽然醒悟,“难道说,就是你在问卷中写下又长又尖酸刻薄的批评吗?” “我评论时也有提出有效的替代方案。” “你那个叫做尖酸刻薄!” “你把当成蓝本的戏剧从人物到情节都偷偷改掉,一定会被有著作权的剧作家告。” “轮不到写了这种东西的你来说!” 名越跟春太都血冲脑门,瞪大眼睛争吵著。喂、喂……我惊慌失措地看向一旁的戏剧社社员。他们望著彼此,乾笑著说:社长又热血起来了,哈哈哈。 “我跟小千还比名越你更有当演员的资质。” 春太丢下这句话。咦?他刚刚说了什么? “……是哦。” 名越闭上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脸血色尽失的模样。 “我从以前就很想讲,我实在很受不了你们把社办称为工作坊。”春太气喘吁吁地起身,他展开双臂,目测全场。“看,这间教室用来当管乐的分部练习室再适合不过了,小千你说说看!” 春太说这什么话!我差不多该阻止他了。 就算辛苦写出来的戏被撕掉,他这样否定戏剧社也太过火了。 “我也从以前就很想说,能不能把老有管乐社在那边制造噪音的停车场,挪来当成发声练习区。” 名越压抑的低语让我转过头。抱歉,我现在马上叫春太道歉——我想这么说。 “尤其长笛特别难听,我妹妹的直笛还比那高明一千倍。” “……你说什么?” “连我老爸的鼾声都比穗村的长笛更奏得出美丽的旋律。” “……喂,你什么意思?” 春太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 “看,他就是这种人。趁现在像打苍蝇一样干掉他,对管乐社的未来比较好。” 名越的双眼充血。“眞巧,我正好也这么想。” “你想怎么做?”春太的鼻头凑过去。 “我就跟你们来一场演戏竞赛吧。你们不是比我更有当演员的资质吗?”名越说。 “等一下。”我介入两人之间。“什么演戏竞赛,我们哪可能赢过戏剧社,还是不要做这种事啦。” “……穗村,演技不是什么特别的玩意。” “什么?” “你在日常生活中也在演戏啊。你不是满脑子都想著要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吗?如何受他喜爱、投他所好就是你最关心的事,不是吗?” 我顿时脸上发烫。春太站到我的前方。 “这可眞有趣。名越要跟谁搭档?” “我来介绍我们社上的招牌演员吧。” 一个女生在名越的眼神示意下起身。她戴著厚重眼镜,头发低低地绑在两边。由我来说也有点怪,不过她的外表似乎没出色到足以称为招牌演员。 “藤间弥生子,你们就叫她间弥吧。她家开拉面店。”接著,名越将脸凑向我们,他压低声音说:“……她可是眞正的巨星。” 一旁的春太拼命忍笑。 藤间默默颔首致意,她像是个正经认眞的社员。 我为自己光凭外貌就抱持偏见的心态感到羞耻。 “藤间,我们一起阻止那两人争吵吧。” 我伸出的手被她一把拍开。怎么搞的?怎么回事? “啊,”名越想起什么似地说,“现在藤间在社长命令下,化身为『刚在半年前接受保护的狼少女』了。”接著他轻轻一拍手。“喂,藤间,清醒吧。” 我推开名越并与藤间面对面,摇晃著她娇小的双肩大力呼吁: “这样好吗?宝贵的青春时代被这样的社长支配眞的没关系吗?别再做这种事了,好不好?” 不知边哪里好笑,名越哈哈大笑起来。 “喂,藤间,对这个把青春纯洁化的小丫头说几句。” 藤间认真思考一会。不久,她像摆脱迷惘般抬起头,微弱地说: “……安逸是演员的大敌。”我身边脑子有问题的同年级生又增加了。 “上条,比赛时间就在星期六放学后,地点在体育馆的舞台,可以吗?” “如我所愿。”春太说。“我可不会输。” “内容是即兴剧。不过给你们一点优待,设定成心理游戏好了。不是比赛飙演技,而是率先达成我方提出的条件者获胜。我会找观众过来,马伦也包括在内。” 咦?我注视名越。因为名越的视线越过我们,望向教室的拉门。 “——可以吧,草壁老师? ” 我转头。草壁老师单手拿著印好的五线谱,靠在教室半开的拉门边。 “我们接受你的挑战。” 老师露出带著挑衅的笑容。 3 星期六放学后,我茫然伫立在体育馆的舞台上。 观众席排著约四十张摺迭椅,几乎被管乐社社员、戏剧社社员与毕业学长姊以及名越班上的朋友坐满,连还没开始练习的女篮社、羽球社的社员都饶富兴味地从远处望著。是我的错觉吗,观众好像增加得越来越多了…… 戏剧社跟管乐社的代表要赌上威信进行戏剧对决——早上起,宣傅就傅遍整间学校的学生耳中。 到底为什么变这样? 我不经意一看,马伦坐在观众席最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被名越强硬邀来,他浑身散发著不自在的气息。成岛坐在距离他有点远的地方,似乎很在意他。 “那开始吧。” 名越跟藤间从侧台飒爽登场,而春太从观众席走上舞台。戏剧社社员开始鼓掌,掌声随即蔓延整个观众席。 名越举起双手,用清亮的声音说明: “决斗方式是简单的即兴剧,各位要在设定的情境中扮演适合的角色,只要在限制时间内从这个舞台上退出即可。我将此命名为『退出游戏』。” “……退出是指离开这个舞台就行了吗?”我问。 “对,很简单吧?第一个题目是“恩师的欢送会上,要在最后和老师道别致意前退出”。无论什么理由都行,而敌队要设法阻止。请你们运用想像力,思考退出方法。」 我用手肘戳戳春太。 “我还以为会出更难的题目。感觉很简单,眞是太好了。” “但我对想像力没信心。”春太说。 “恩师设定成谁都没差,你们假想成草壁老师也没关系哦?” 我心生不悦,但一看春太,他竟然眞的全身僵硬。想必是被比别人更丰富的想像力压垮了。 名越偷笑。“没错没错,就是那个表情……眞是活灵活现。不过这是演戏哦?希望你们不要忘记。顺带一提,上半场四个人进行,不过,没先取悦观众再退出可不行哦?这个游戏其实很深奥,试试看就知道了。基本上,否定发言时要先肯定再否定,否则对话会没办法好好接下去,所以要注意。” “咦?” 不顾我的困惑,名越给个信号。 舞台上的巨大白板翻了过来,上头用麦克笔大大写著如下文字: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上半场 题目『恩师的欢送会上,要在最后和老师道别致意前退出』 演出者 名越俊也(戏剧社社长) 藤间弥生子(戏剧社女生,招牌演员) 上条春太(管乐社的小角色) 穗村千夏(同右,小角色) 以上四人。限制时间十分钟。 “小角色……”春太恨恨地低喃。 “那么,开始!” 名越的声音响起时,观众席涌起「啪啪啪」的鼓掌声。 我深呼吸,等鼓掌停下。不能在这种游戏上瞎搅和太久。拍手完全停止后,我举起手走到舞台中央。 “我、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名越跟藤间都呆住了。观众鸦雀无声,戏剧社社员们发出叹息。“怎么用这招。”小小的声音这么说。不久后,那变成「嘘——嘘——」的嘘声。 我慢慢转过头。大家都显得很不满地盯著我,这让我眞切感受到观众的存在。 名越走到舞台中央,看著我跟观众说: “劈头就用生理现象吗?倒也不是不行。向恩师致意前,说要去厕所。这也没办法。但这不构成从这个情境退出的理由,应该明白吧?这是中途退出,前提是还会再回来。” 观众席傅来“原来如此”的理解声。那人竟然是管乐社的片桐社长。他完全享受这种状况,这个可恶的背叛者。 春太点头,我也好像渐渐懂这游戏了。 “那来试试这招如何?”春太拿出手机。他突然跳起来大叫: “什么,爸爸遇上车祸?送到哪家医院了?我马上去!各位不好意思!” 观众一阵鼓噪,春太志得意满地收起手机。的确,这种状况就不能不退出了。观众席上的管乐社社员都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名越立刻拿出手机。 “妈妈?你说撞到上条同学的爸爸?然后……因为冲撞的冲击,上条爸爸的脑袋变聪明了?然后上条爸爸逃了?” 观众之间炸开宛如炸弹落下的笑声。名越伸臂环住无法接话的春太脖子。 “原来也会发生像笨蛋阿松的爸爸(注:赤冢不二夫《天才笨蛋阿松》的角色,该角色原本是天才,因出车祸而瞬间变成笨蛋。)那样的事啊。太好了,你家明天似乎会变得热闹哦。” 体育馆被浩大的掌声淹没。“对啊对啊!”“明天上条家好像会变很好玩!”“我,要去你家玩!”开心的声音在观众席上此起彼落,春太垂著头回到我的身边。 这个丧家之犬。 “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 名越无奈地说。这道声音也传到观众席。 “听好罗?这游戏的重点在阻止退出,观众会审查两方的主张。你们要牢记,如果有脑袋转得快又优秀的『阻止退出方』,那种造成冷场的理由不管来多少都会被挡回去。” 我跟春太都屏住气息。 “那么,重新开始。” 名越刚宣言,藤间就突然跪倒哭起来。她娇小的身体颤抖著,尽全力忍住涌起的呜咽……看起来是这样。名越走过去,手放上藤间的肩头。藤间抗拒似地拍开他的手。名越手足无措。“我一直对你——”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 我对春太耳语: “他们在做什么?很好笑耶。” “虽然说是退出游戏,这还是一场戏对吧?他们开始演即兴剧了。这应该是一直暗恋恩师的女学生,跟一直暗恋那个女生的男学生。诺,你看那里。” 春太指向舞台上另一块白板。有个戏剧社社员正用麦克笔写字,然后移动白板让我们跟观众都看得到。 ·藤间暗恋恩师,而名越暗恋藤间 “……增加了一个设定。” 春太也对我耳语,我还以一张苦瓜脸。 “快,小千,我们要在节奏被他们掌控前阻止退出。” 春太推著我的背,我无奈地走向藤间,举起手引起观众跟藤间的注意。 “藤间,你必须好好传达出心意才行。从老师那张新干线的车票看起来,他必须在最后的致意结束后就离开教室,否则赶不上吧……我会想点办法,至少让新干线误点一班以上。我可能会因此回不来,但不要紧。藤间,你不可以受到那边的名越迷惑!我先走一步了!” 不出所料,名越阻止了想转身离去的我。 “喂,你要去哪里?” “我我我、我去打电话预告要引发爆炸,由我来付出代价!为了避免马上被抓,我会用路上的公共电话打。从这里跑到离学校最近的公共电话要花十分钟以上。” “哦哦!”观众席响起稀疏的掌声。 “那么,这个拿去。”名越将手机递给我。 “不可以用手机!这样身分马上就会被查出来!” “这用预付卡,没关系。” 名越说,我停下脚步。观众也寂静无声。 “——咦?” “眞期待你怎么预告引发爆炸。” 我喉头不由得一鲠,战战兢兢地转头看观众席。管 乐社所有人都脸色发青,戏剧社社员跟名越的同学则嘻嘻轻笑,满是期待地注视台上。 我满脸通红,双手掩著脸坐倒在地。“……不行,我还是做不到。犯罪是不好的!” “也是啊。”观众席响起阵阵掌声。这些人搞什么嘛。 舞台上的白板增加了新设定。 ?最后的致意结束后,老师就会离开教室去搭新干线 春太来到我身边耳语:“接下来团队合作吧。”他留意著观众,大步走到舞台中央,一个旋身后面向名越。“这么说来,等最后的致意结束后,大家要一起把老师抛起来吧?” “……啊,对。” 舞台的白板上又增加新设定。 ?最后的致意结束后,要一起把老师往上抛 我灵机一动。“藤间,趁著把老师抛起来时,向他表明心意怎么样?” 藤间猛地抬头又低下头。“大家都会看到……很难为情。” “不用担心。”春太在藤间面前蹲下,搭住她的肩膀像要让她放心。“抛老师的时候,我们就用名越出的主意,在广播室播放充满回忆的音乐发表会演奏——第九号交响曲,对吧,名越?” “……嗯,我好像这么说过。” 名越配合我们。 “对啊!”我跟春太一起并肩站在藤间面前。“我会去广播室把音量调高,藤间就趁大家把老师抛起来的时候,在老师耳边清楚说出心意。别担心,就算别班抱怨,我也会死守广播室,绝不容任何人妨碍藤间!” “小千,你可以去一趟吗?”春太问。 “可以,我愿意!”我说。 我跟春太同时偷偷观察观众席。掌声雷动。“做得好!”“藤间,随著第九号交响曲一起表明你的心思吧!”很好,掌握到确切的感觉了。我跟春太联手,这点小事轻轻松松。我连忙跑到舞台边踏上楼梯。绝不能回头。名越跟藤间安静得让我毛骨悚然。 “啊,关于这件事——”名越阻止我。果然来了。 他从制服口袋拿出体育课时老师用的那种哨子。 “……我们突然决定用『哨子』来演奏了。” 观众一阵喧闹。 “怎么用一个哨子演奏啊!那又不是乐器,表现不出音程吧?”春太反驳。 直到刚才都还哭得抽抽搭搭的藤间静静从口袋拿出另一个哨子。观众间发出爆笑:不愧是间弥,毫无漏洞。 名越嘴里咬著哨子大喊 “这是哨子的合奏!” 他们两人轮流“哔——”“啵——”地吹起有点像第九号交响曲的演奏,观众笑个不停。连成岛跟草壁老师都在忍笑,我觉得我们输了。 “不是合奏,是合吹啊。在某种层面上眞令人感动呢,小千。” 春太双膝一弯,我也坐倒在地。 此时“叮铃铃铃铃”一声,像闹钟的铃声响起。比赛规定的十分钟到了。观众席涌起响亮的掌声,当中也有学生站起身,找还留在学校的朋友来。 咦?骗人吧?观众还会增加吗? 名越跟藤间在舞台中央浮现无所畏惧的笑容。 “……小千,状况不妙。”春太悄声说。 “……为什么?”我疲惫不堪地回答。 “名越他们一次都还没轮到退出的那一方。他们打算在下半场一口气定出胜负,刚刚都在玩弄我们。” “怎么会!”我感觉到双方的实力差距。 名越岔著两腿站在我们前面。不要,别用那种视线看我们!我的心境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名越轮流观察观众跟我们的反应,接著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喊: “我没兴趣欺负弱者,接下来会给管乐社一点优待。” “咦?”我跟春太同时出声。 “下半场双方阵营都追加一人。不是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你们就试著突破这个难关吧。” 名越举起一只手,舞台上的白板马上就翻过来,接著写上新内容的戏剧社社员让开。 全部观众都注视著上方。两名学生难以置信地站起来。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下半场 题目『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 演出者 名越俊也(戏剧社社长) 藤间弥生子(戏剧社女生,招牌演员) 马伦.清(戏剧社社员) 上条春太(管乐社的小角色) 穗村千夏(同右,小角色) 成岛美代子(同右,小角色) 以上六人。限制时间十五分钟。 4 “为什么我非得在舞台上丢脸!” 成岛在舞台上揪著春太的衣领猛力摇晃,观众轻声笑起来。 一想到自己原来一直在舞台上丢脸,我就暗自沮丧。 “我绝对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春太像摇头娃娃一样晃著头,他说“要抱怨就去跟他说”并指向舞台中央的名越。 “成岛,你乾脆放弃吧。” “你这个人啊——” 成岛说到一半闭上嘴。马伦从名越背后走上舞台靠近众人。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名越,我办不到。”他拥有跟名越一样清澈的嗓音。 “为什么?” 马伦垂下视线摇摇头。 “我没有你们的才能。到头来只会站著不动,演不了即兴剧。” “对啊对啊,我也是一丁点的意愿都没有!” 成岛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的“一丁点”眞的是半点也没有。 名越发出观众也看得出来的夸张叹息。 “唉,瞧不起戏剧的人可是会被戏剧弄哭的。稍微改变主旨好了。” 他说著站到白板前,用麦克笔补充。 胜利条件 ·名越跟藤间让成岛退出 ·上条跟穗村让马伦退出 名越满足地关紧麦克笔的盖子。 “这样就会变成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即兴剧,你默默呆站在那边也没关系哦?” “什么?所以我要被这两个像恶魔一样的戏剧社成员欺负吗?” 成岛露出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这就是瞧不起戏剧的人被戏剧弄哭的瞬间。 “哦。”跟名越一样,春太用观众也听得到的声量做出反应。“就算马伦没意愿,默默站在那边也没关系,我们只要用各种手段让他退出就行了。” 马伦一愣,视线慢慢转向春太。他平静的眼神中,一瞬间闪现出玩味的光芒。 “做得到那种事吗?” “不试试看的话,我们不就赢不了吗?” 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春太却认眞了。 “-—好,那就开始吧。” 名越摊开双手,请观众鼓掌。观众席涌现响亮的掌声,我倒抽一口气。下方连站著的观众都有,人数膨胀到将近刚才的两倍。下半场的即兴剧「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开始了。 戏剧社社员从侧台迅速跑来,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条毛毯。 “这什么?”我抱著毛毯问名越。 “小道具。你看看我们的招牌演员。” 我看向名越指的方向,藤间裹著毛毯、全身不停颤抖。她像被逼上绝路一样咬著大拇指甲,不断自言自语。哦,看来藏身地点没暖气。名越披著毛毯缩成一团,马伦也学著他盘腿坐下。但他把毛毯放在旁边,眼神平静。 我们也把毛毯从头罩下,三个人紧靠在一起。 “……面对名越这个对手,我们有办法赢吗?”成岛小声问。 “原来如此,看来你认可他的才能。不过我想到方法了。”春太悄声回应。 “咦?”成岛跟我问。 “冷静想想,这个退出游戏就跟将棋解残局(注:运用将棋规则的益智游戏,原本是用来磨练处理棋局终盘能力的习题。攻方要以最少步数走到能将死对方的局面。)一样。只要联合运用临场战略与状况,将名越他们引进不得不让马伦退出的状况就行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我压低声音问。 春太看著名越,露出奸笑。“就让沉溺于戏剧的人为戏剧哭泣吧。”接著他都脓起莫名其妙的话:“绵绵落不尽,长雨涨泪川。簌簌衣袖湿,思君不得见。” “你在说什么?”成岛一脸狐疑地问。 “退出游戏中的获胜咒语。”春太说完,将嘴凑向我跟成岛的耳边。他告诉我们一个在场戏中“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词”。 “——喂,上条。” 烦躁的声音响彻舞台。是名越。 “戏已经开始了。” 观众席涌现阵阵嘘声。对。我都忘了。 “不是的,名越。”我猛然起身,披著毛毯走到舞台中央。“春太不在藏身处。” “什么?”名越被我出其不意的一招弄得发怔。 “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我演出含泪倾诉的模样。 “他、他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暂时躲到侧台的春太披著毛毯走到舞台中央。他像是抱著什么。 “你去做什么了啊,春太!”我责问春太。 “……上条,那湿答答的小汪怎么回事?”成岛也披著毛毯走近。 春太气喘吁吁地回应。“外头似乎有台风在接近,小汪在没有行人的地方发抖,我就带回来了。” “狗?再过十五分钟就过追诉期的伪钞犯,哪有闲工夫关心狗!” “等等,名越。”我劝著名越。“在这种持续紧张的状态中,也有成员需要可爱的小汪不是吗?” 我、春太跟成岛的目光投向披著毛毯发抖的藤间。 藤间眼中泛起泪光,朝我们伸出双手。 “小、小汪……” 这位招牌演员眞配合。 “啧,竟然增加多余的道具。” 名越咒骂一声,在舞台的白板上追加新设定。 ·伪钞犯的藏身处有捡来的小汪 “总之,再躲十五分钟就好。”春太披好毛毯。“而且我们所有人都做过整形手术,不会有事的。只是……” “……只是?”名越重复他的话。 “令人担心的是,在六个犯罪成员中,混著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希望他没搞出什么差错。” 除了春太以外的所有入都一惊,视线集中在默默坐著的马伦身上。马伦脸色铁青。 “喂,马伦是美国人。你给我订正。” 名越沉下脸逼近春太,马伦连忙站起身制止。我跟成岛也紧张起来。 “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马伦低喃。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追加设定。”春太用让人感到冷酷的声音指示戏剧社社员。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所有成员都做过整形手术 ·六个犯罪成员中,混杂著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 “……那个啊,名越。” 我举起手。在舞台边线,成岛正掐著春太的脖子。观众嘻嘻轻笑。 “什么事?” “这个藏身处究竟在什么地方?” “哦,其实……” 名越朝藤间投去怜悯的目光。藤间用双手抱著无形的小汪,用脸颊磨蹭著。 “藤间会如此需要狗的治愈,有两个理由。这里是只有电灯泡跟自来水勉强可用的破旧公寓住屋,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 “什么?”喉头被摁住的春太发出痛苦的声音。“那怎么看得出现在的时间是追诉权时效过期日的十五分钟前?” “我有手表。” “你怎么证明时间正确?” “我的手表是高级电波表!”名越怒目而视。“made in japan。只要这是比什么都正确严谨的电波表,你们就没办法在时间上玩花招。我绝不原谅瞧不起戏剧的上条,看我把你打垮,笨——蛋,笨——蛋。” “知道了、知道了。”我安抚著从骂人方式难以想像这是现代高中生的名越。我好像成了他妈。“那藤间状况有异的另一个理由是什么?” “哦,其实这楝破公寓是有共用玄关的两层楼木制建筑,房间正上方有个独居的住户。除了我们以外,这里就只有那个住户。而藤间唯一的乐趣是,竖起耳朵听每天晚上十一点回家的住户脚步声。” “……好阴沉。”我诚实说出感想。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藏身处正上方有个独居住户 ·那位住户每晚十一点会回家 “真够琐碎的。”成岛用会傅到观众席的音量抛下都脓。 “轮不到你们管乐社这么说!” 名越指向罗列在白板上的文字,而观众轻声笑起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名越露出怀疑的神情继续说:“正上方那间屋子的住户,今天偏偏到现在还没回来。为什么在我们的时效过期日当天会发生这种事?” “这只是巧合。”成岛不予理会。 “是啊,只是巧合。”我也附和。 “你们是白痴吗!现在说不定有一堆警察在外头埋伏,让他回不了家。看!藤间都怕成这样了!” 藤间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手脚痉攀。她眞的是招牌演员吗?但观众都在笑。我斜眼看著这个情景,暗叫不妙。名越开始把观众拉到他们那方了。 “……在这群成员中,或许有跟警方勾结的背叛者。” “在即将失效的时刻前内神通外鬼,也没好处可言。”春太试著阻止发展。 “没错,但该不会是动整型手术的时候,被卧底调查员掉包了?啊,那个人会不会假装成我们的成员,欺骗我们到今天?” 春太随即发出“啧”的一声。 “冒牌货?”我依序环顾春太、成岛、名越、藤间跟马伦。 “我的眼睛可不只是没用的两个洞。” “你说有人是冒牌货?” “是你,成岛。” 被名越指到的成岛露出“啥?”的表情。 “我知道,你的眼镜是装饰用的。眞正的成岛应该带著有度数的眼镜。” “这副眼镜有度数。”成岛很镇定。 “是吗?”名越偏了偏头。“我确认一下。” 成岛一脸狐疑地拿下眼镜交给名越。名越观察成岛的眼镜好半晌,接著交给不知何时平静下来并端坐著的藤间。藤间裹著毛毯翻来覆去地检查完,将眼镜还给名越。 “抱歉。”名越将眼镜架摊开后还给成岛。成岛伸手碰到眼镜时,大喊著“这什么东西!”并扔了出去。 那是一副有如派对道具,只有框的装饰用眼镜,大到几乎超出脸的范围。 名越在装饰用眼镜前跪下,宛如捧起圣杯般恭敬地拿起它。 “哦哦,这正是如假包换的装饰用眼镜。” “还来!交出我的眼镜!” 成岛敲打著藤间的背。将毛毯披在头上的藤间像是收起手脚的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名越从后头戳戳激动的成岛肩膀,说一声“拿 去”并在她转来的脸上戴上眼镜。这副眼镜出乎意料很适合她。 “我不要啊啊啊啊!”成岛的尖叫声响起。 我和春太都愣愣地看著乱七八糟的情景。但观众大爆笑,十分乐在其中。的确……这无疑是有趣的画面。他们想看的就是这种场面吧…… 名越抓住成岛的手臂。 “上条,懂了吗?成岛是冒牌货的可能性很髙。再这样下去,就算一直躲在藏身处,警察也会冲进来。接下来我要以成岛为人质,离开这个藏身处。要是外头有警察,立场就颠倒了。超过时效还有五分钟。这五分钟由我牺牲,我会设法为你们争取时间。” 观众之间响起惊叹及掌声。“还剩五分钟!名越,为大家豁出去吧!”也有观众如此声援。名越看著观众说,“我的自我牺牲是无价的”,并竖起大拇指。 “不要、我不要,我不是冒牌货。” “闭嘴,你这个冒牌货!” 戴著大大装饰用眼镜的成岛被名越用蛮力拉走。 “救救我,上条、穗村!” 得快点帮忙才行……我正要淮备动身时,眼中映入一直默默坐在侧台的马伦身影。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好像正在瞪著名越。 春太举起双手吸引观众注意。掌声停下,名越也注意到他而回头。 “这招太笨了。应该是要让对方主动退出才对……你是这么想的吧,马伦?” 名越拉著成岛的手臂回到舞台中央,现在是名越与春太的对峙时刻。 “怎么,上条,我要让成岛退出的这件事应该没问题吧,观众也都支持我。” “成岛是冒牌货这桩事纯粹是名越你的误会。藏身处正上方的住户还没回来,是因为现在不到十一点。今天不是什么异常状况。” “……你说什么?”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十点五十五分。按照你的理论,十一点后再怀疑成岛也不迟。” 名越鄙视般地笑了。 “你手表坏了吧?我的手表是比任何手表都正确的电波表。就算有人对指针动手脚,这支聪明手表也会马上自动校正。不好意思啊,上条,你大概想让时间推迟一个小时,但以我为对手,你这种作法太不利了。” “推迟?我跟名越的手表时间都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的藏身处……是在中国的苏州不是吗?” 观众吵嚷起来。 这里是中国?我睁圆眼看向春太。成岛跟藤间也呆住了。 “我们最后偷渡到中国的苏州。这里离九州大约一千公里,所以名越的电波表是校正成日本的时间,而此处与日本时差一小时。也就是说,藏身处的现在时间是十点五十五分,名越的电波手表则是日本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 观众一片哗然。我听到问著“这怎么回事?”的声音。草壁老师起身向众人说明,我竖起耳朵。他说,电波表的修正距离是在东北与九州发射台的一千到一千五百公里内。若将国内用的电波表带到邻近国家,有时候即便将时间调成当地的标淮时间,手表仍会接收到原本国家发射的信号,校正成该国的标淮时间。在加拿大或是美国这些位于校正范围外的国家,也有被修正成日本时间的案例。 名越神色扭曲. “唔……的确,这里是中国。” 藏身处因为春太的一句话改变了! 观众之间涌现响亮的拍手声。 “这里是中国,而时间才要到十一点。”春太说。“就算正上方房间的住户还没回来,要怀疑成岛还太早了。」 此时,一只手从春太背后抓住他的肩膀。那是马伦的手。 “为什么……是苏州?不是还有其他时差一小时的地方吗?广州、北京、上海……为什么是苏州?” “这是有意义的。”春太轻推回马伦的手。“重要的是,各位,我们现在面临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你们没发现吗?” “什、什么事?”名越答得惊慌失措。 “就是日本法律上的时效延长。我们逃到中国这个外国,时效就会暂停计算。现在这个瞬间已经不会算进追诉期内,我们就是活在距离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永不结束的世界。” “你、你你、你说什么!” “没错,我们的罪不会消失。我们伪造的钱使许多人不幸。认为时间会抹除一切悲伤,不过是种自以为是。我们之前就决定好了,一生都要在中国背负著罪孽活下去。” 名越说不出话。春太继续说: “但这里除了五个犯罪成员,还混著另一个人。那人与此事无关,我想放那人走。” “六个人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名越动摇了。“等一下,这个藏身处只有我、藤间、马伦,以及上条、穗村跟成岛这六个人吧?” “不,有七个人。” 春太微笑,他接著对我们眼中不存在的人招手。 “跟大家介绍,这位是中国人成员小汪。” 观众安静下来。草壁老师不知为何独自笑著。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渐渐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笑声蔓延至全部人。 “你说狗就是小汪?小汪是……怎么可能,小汪是狗啊!” 名越唾沫横飞地大喊。 我理解了。事前春太规定了一个“不可以说出口的词”,那就是狗。一开始他带来的就不是狗。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是狗。大家一致称为小汪是因为名越那些戏剧社的人擅自误会。无聊归无聊,但很有春太的风格。汪的确是中国人的姓氏之一。 我望向观众席,掌声很热烈。 观众是支持我们的! “顺带一提,多亏这位中国人小汪的协助,我们得以偷渡到中国。谢谢你,小汪。” 观众仍笑得很开心。 春太静静与马伦对峙,名越跟成岛也默默注视著彼此。 笑声停止了。 “马伦,六个犯罪成员之中,就只有一个中国人。也就是说,其中一个是没有关系的人。回想一下开头的情况吧。我当时说的中国人是小汪。他是在这种状况下外出的冒失鬼,我才会怕他出差错。” “啊……” 马伦退后一步。 “你说『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承认了自己的身分。也就是说,跟这六个犯罪成员无关的就是你。我们在苏州这里让你走。如果你想跟一生都是犯罪者的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下去,希望你说出让人接受的理由。如果有想见你的人,或是想实现的愿望,你就该回自己的家。” “我能回去的家……在哪里?” 马伦发出顗抖的声音。 “这个藏身处外头就是苏州。” 马伦想说些什么。他明明想说话,却有千万思绪涌上心头,话不成言。他的表情透露出这股挣扎。他东张西望,求助地注视著名越。然而不知为何,名越没帮忙解围。 “——这样啊,马伦,你担心两手空空地被我们丢在苏州吧。我们已经为你淮备好装著生活资金的铝箱,并用密码转轮锁锁上。我现在就告诉你密码。” 春太走近马伦,用观众听不到的声音耳语。 但我听得见他说的话。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中文谐音就是『求你别走』,拜托你别走。你并非一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没人要的孩子。希望你重视两个故乡,两对父母。这是名越跟我的愿望。” 马伦的喉头发出“呜”的一声。他的脸悲哀地扭曲著,努力武装自己失态的神情。接著,他再度望向名越,可是名越避开他的视线低语: “你回家确认看看吧。” 然后,马伦退出了。 “的确,在中国听到 四 象息 ?瓮覗 ?留绀 ?麴尘 ?二蓝 你知道上面这些是什么东西吗?我再举几个更容易看出来的例子。 ?许色 ?单思色 ?白杀色 ?秘色 没错——这是颜色的名字,全是色彩辞典记载的颜色名。其中也有“克丽奥佩特拉”、“武士”这类源于人名或一般名词的奇妙名字。当然,拿这些名字跟颜色范本对照后,能否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修女的腹部”是接近白色的粉红色,但不表示修女的肚子眞是浅粉红色;“仙女的大腿”是淡粉红色,这倒还可以领会。话说,取这两种色名的绝对是男人。毕竟男人都很色,可以理解为何色联想到女人的裸体。 尽管近代的色名、样式都相当齐全,不过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人不同,他们会遇见首次邂逅的颜色。这不是很浪漫吗?将内心的感动或惊讶托付于色名,直到与全世界的人共享这份感受,而我想这需要无比漫长的时间。 最后,人造就出奇妙的色名,不过当中有些令人费解,有些构想新奇,有些由来有趣。这些各式各样的奇妙理由引人遐想,因此我们可以就著颜色和范本比较,试著体验创作者的想像力,或色彩经历过的命运,这种品味过程也很不错。 但这个世上,也有颜色范本不明,仅留下奇妙色名的例子。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一头栽进得不到回报的单恋中的高中一年级生,情敌还是最烂的人选,怎么会有这种事。但一想到身为女性的我可能会输,有时甚至夜不成眠。拜此之赐,我好像快要悟道了。其实,我喜欢的是一直追逐著老师的自己! 鸣响吧,长笛。 我的长笛。 将这份难熬的心情寄托于旋律。 傅递出去吧,我悬而未决的恋心。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空教室后方的拉门应声敞开。“穗村同学,有学生身体不舒服在睡觉,麻烦安静一点哦。”隔壁的保健室老师一脸过意不去地探出头。我将长笛从下唇拿开,道歉说:“欸嘿嘿,不好意思。”在午休练习中,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 三月上旬,离结业式还剩两个星期。 我一直在牢牢关上窗户的空教室中独自练习。 结束为期一个月的长笛课程后,一直觉得无聊的长音跟音阶练习不可思议地变有趣了。我含笑望著谱架上的课本。这是在长笛教室用的书,虽然是基础练习,但吹奏起来很愉快,旋律优美。我明白草壁老师要我到长笛教室上课的意图了。 我用卫生纸擤鼻涕,将长笛抵在下唇与下巴间的凹陷处。 最近令人开心的事情接连发生。 新生欢迎典礼的演奏曲目中,增加了<北方森林>。没错,马伦正式入社了。高音域的中音萨克斯风有著锐利却温柔的音色,同时也是充满野性味的男性化音色,具有使管乐社现行编制下的声乐态势一举改变的冲击力。 我高中才开始学长笛,不想扯因马伦入社而淮备提高难度的众人后腿。我能做的,就是毫不间断每天练习。晨练、午练、社圑活动跟自家练习,一天总共四次。碰到吹不出好声音的日子,就不停练习到进入状况为止。 好,要继续练习了。答答、答答、答答……咚、咚咚咚?脚步声从走廊上逼近,后头拉门“喀啦”一声敞开。“麻烦安静一点。”这次换成原本在学职涯发展辅导室的几个女生一脸嫌烦似地探头。 “对不起……”我缩起身子。 听著她们离去的脚步,我用卫生纸擤鼻涕。一旁的垃圾桶里,揉成一团的卫生纸已经堆得如满满的爆米花。其实我想在以往的停车场或春太他们在的顶楼尽情练习,但这对患有严重花粉症的我而言近乎拷问。更重要的是,像今天这样有风的户外不适合练习,然而现在音乐教室又有马伦在草壁老师身边专心练习。 我在校舍中寻找独自练习的地点,好不容易发现这间空教室,但看来也不能用了。 啊——怎么办…… 后方拉门第三次应声打开,我吓了一跳。 “一年二班的穂村千夏在这里吗?” 学生会执行部的最高领导者站在那里。 日野原秀一,他是全校集会时必定见到的熟面孔。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马上离开。” 我淮备收谱架。 “等等、等等。” 日野原学长伸长手臂制止我。 我将长笛跟乐谱抱在胸前,惶惶然抬头仰望这位校园独裁者。他在讲台上口齿清晰,深受老师信赖;然而这是他表面上的模样,私底下可是无血无泪的男人。面对文化社团不足的预算分配问题,他曾说出“反正在误差范围内”而试图用抽签决定,这种随便的个性也并存于他的身上。 “我午休期间一直在找你。” 日野原学长盘著胳膊,自顾自发著脾气。他有著锐利的眼神,以及宛如猎犬般结实的体型,身商远超过一百八十,也不会受到运动社圑那些个性顽强的社员轻视。 “请问有什么事吗?” “就是有事才会找你。” 日野原学长的视线落到手表上。是dolce&gabbana的表。我望向墙壁上挂的时钟.,离通知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还有十分钟。 “没时间,我长话短说。今天放学后跟我走。” “你说得太简短了。” “我保证是学生会的业务。” “为什么找我?”我不禁蹙眉。 “我有个无法交给学生会成员的工作。也就是说,我想特别任命穗村你协助。” 这使得我更加怀疑地皱起眉头。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什么啦!” “我也耳闻文化祭淮备期发生的结晶失窃案,是一年级的穗村漂亮解决的。你愿不愿意再次动用那清晰的头脑,为解决这所学校的问题尽一份力?” 那件事是春太……我正要这么说,就被日野原学长的声音打断。 “我不会要你无偿劳动。” “咦?” 日野原学长突然从我手中接过乐谱端详。 “我从管乐社的片桐那里听说过,穂村你正苦苦寻找个人练习的地点。” 我陷入沉默。原因不只是花粉症或是风。像今天这种可能对旁人造成困扰的室内练习,只要做出口型、闭紧牙齿吹奏,并将重点放在指法即可。但学长笛还不满一年,我要是做太多无声练习,容易在正式上场时养成不良习惯。此外,我现在本来就有在家练习了,所以在校时,我决定在音色稳定前都要尽情吹出声来。 “我可以帮你想点办法” 我深怕漏听他的话,抬起眼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操场角落有个水泥造的老旧体育器材室,关紧窗户就会摇身一变成小型隔音室。不管是在那里吹奏、大哭还是吼叫,都不会傅到外头。”接著日野原学长低声补上一句:“……就像一问单人牢房。” “你给我那里的钥匙吗?” “我可以用我的权限帮你疏通使用权,用到花粉症的季节结束也没问题。” 希望之光照亮我的脸,抱在怀里的乐谱哗啦啦地落到脚边。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哇哈哈。” “什么啦!” 时间好像倒回五分钟之前,我蹲下捡起乐谱。 “可是……这样今天的社团活动我就得请假了吧?” “拖到时间的话就会。全视你的工作成果而定。” 就 算这是任性的学生会长请托,但只有我一人因为特别命令这种难以说明的理由请假,总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我也怕落后大家。管乐社在四月有入学典礼跟新生欢迎典礼的演奏,也计划在五月恢复定期演奏会。 “你好好想想。只要有效活用我提供的体育器材室,今天的损失马上就能补回来。” “为什么你敢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进步得很快。” 日野野原学长将刚才帮忙捡起的乐谱还给我,上头用彩色笔写得色彩缤纷又密密麻麻,全是长笛教室老师给我的指示与教导。 “……知道了。” “很好,放学后到视听教室集合。” 我接受这个要求后,日野原学长往外走。虽说是二年级学长,但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口吻,有点难应付。就在我撅起唇时,日野原学长冷不防停下脚步。 “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 “你即便干扰到旁人,还是执著于独自练习的理由是什么?” 面对这道居高临下的视线,我身为老百姓只能不情不愿地说出想法。说完时,我得到了意外的反应。 “还有其他理由吧?” “咦?” “我认为穗村你是在闹别扭。” 我被踩到痛脚了。我想起耿耿于怀的问题。事实上,我光是吹长笛就得费尽全副心力,现在脑袋也还无法完全理解乐谱上写的是什么音。我曾请根据理论来理解这些的春太跟成岛教我。那时,我低声下气提出请托,然而那两人的态度让我无法接受。“那就全部背起来啊?”“全部背起来就行了。”就算我是初学者,这回答也未免太过份。 我忍不住对和这些无关的日野原学长吐露心声。 “上条跟成岛是对的。” “什么?” 当我想指著他说“原来你也是敌人”时,日野原学长转身淮备离开。 “乐谱上的调子总共只有三十几个吧?比背英文单字还简单。” 我不断眨眼,望著日野原学长的背影。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请问,”我的声音变了,“特别任命是指什么?” 阴影落在回头的日野原学长侧脸上。他嘴唇扭曲,恨恨地抛下一句话: “……发明社惹出问题了。” 放学后,日野原学长在视听教室操作录放影机的遥控器。 我戴著口罩坐在椅子上,望著眞空管电视。 发明社。对我来说,这个存在笼罩著谜团。入学典礼后的社团联展中完全没听到这名字,而他们对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工作则频频挑毛病,到最后都没提供协助。一般来说这种行为会招致所有人的反感,但没人抱怨。大家都把这个社团当棘手人物。 影片播出来后,日野原学长开始解说。 “我们学校的发明社有五位社员,三个是幽灵社员,实质上只有两个人在活动。” “……两个人?” “二年五班的萩本肇跟一年四班的萩本卓。” “他们是兄弟吗?” “对。”日野原学长点头。“他们是这所学校的耻辱。” 说得眞难听。 我在日野原学长的催促中注视眞空管电视,上头播放地方电视台纪录片的录影,仔细一看是去年播出。我不禁探出身子。 “咦,怎么回事?他们上过电视吗?” “去年我们学生上过电视的,只有晋级到全国大会的田径社选手,还有这两个家伙。” 画面上的字幕出现「机器人?合鸭」。日野原学长说明: “无农药米有种栽培方式叫合鸭农法,农夫会将合鸭放入水田,让鸭子吃掉害虫或除草。当合鸭四处游动就会将氧气送进泥土中,还会把水弄浊,阻隔日光,使杂草不易生长,有很多好处。” “这样啊。”我又学到了一课。 “但合鸭有许多天敌,尤其是幼年合鸭会被乌鸦当成猎物,要实际运用非常困难。所以岐阜县资讯科技研究所开发出的机器合鸭,成了全国性的新闻。” 画面中,水田边有缝著名牌的高中生在调整自制机器人,看起来像艺人的女性采访记者拿著麦克风依序访问。 “等一下要做什么?” “地方电视台跟农会双方联合起来,模仿机器合鸭的概念举办比赛。他们既可以拿走五专跟普通高中学生一心一意做出来的努力成果,也能特写农家的眞实生活,还能以纪录片形式拍摄廉价的感动,这是个一鱼三吃的企划。” “怎么说成这样……” 画面上拍到穿著工作服的怪异兄弟。我在爸爸书架上的漫画《巨人之星》文库本中,看过相似的角色。啊,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叫左门丰作的强打,矮子左门丰作。而且还像复制人一样有两人。 “他们就是萩本兄弟。” “果然。” 我莫名区分得出哥哥跟弟弟。只见麦克风递到眼前,但萩本兄弟并未宣传自己的主张,而是鬼鬼祟祟地转身背对。在记者眼中,他们八成是一点也不可爱的采访对象。麦克风马上转向其他神色温顺的学生。 此刻,我才注意到影片是直播。 比赛开始时,各高中造型独特的机器合鸭在水田中疾奔。但接下来因遥控器的操作失误翻倒、动弹不得的机器人陆续出现。 “想让机器人在水田中自由自在活动并不简单。防水措施、马达输出功率的选择、负载惯性比的计算与平衡调整都非常困难。” 如同日野原学长所说,比赛还不到十分钟,就陷入不可能继续的状况。 “这种事电视台也是事前就明白了。你看看这个夸张的表情。” 女性记者带著喜孜孜的表情,将麦克风塞到那群高中生眼前。她看起来眞的很高兴。高中生含著泪水说:“这个机器人会传承给学弟妹,让他们继续改良。”观众向他们送去温情的掌声与声援。原来如此,是这样的脚本。 直播即将顺利结束时,事情发生了。 会场忽然响起尖叫声。旁观的孩子们开始哭叫。滑也似地在田园间疾奔的多关节机器人现身。正牌合鸭四处逃窜。有著奇妙条纹花色的蛇在水田中疾窜。不知何时:一群乌鸦嘎嘎叫著聚集在上空,这个不祥的景象几近造成播放事故, 日野原学长发出彷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声音。 “……参赛规定用形似合鸭的机器人,但萩本兄弟偷偷把这个带来了。他们似乎打从一始就打算用蛇型机器人决胜负。” “那不是蛇,是海蛇。”纪录片中的萩本兄说著歪理。“根本没必要跟合鸭共存!”而萩本弟负责操作。遥控器按钮一被按下,机器海蛇就像鲸鱼般在水田中跳跃。 “集中注意力!”萩本兄大喊。 镜头慌忙切回摄影棚内。主持人一直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顺带一提,听说有乌鸦及时叼走在水田里蹦跳的机器海蛇,不知道远远地飞到哪里去了。” 接著,日野原学长手中依旧拿著遥控器,但整个人就此跪伏在地。 “……拜托,来个人设法让他们退学。” 我关掉电视跟录放影机的电源,收拾东西淮备回去。 “喂,给我等等,你要去哪里?在战场前逃亡可是会被判死刑的。” “哪来的战场。我才不要、不要!为什么脑子有问题的人老是聚集到我身边!” “等一下、等一下,冷静点。来,深深吸口气。”日野原学长按著我的双肩,硬是让我回到椅子上。“我还没告诉你特别命令的内容。” “ ……我已经想回去了。”我眼中含泪。 日野原学长两手拿著教鞭,站在视听教室的讲台上。搭上昏暗视听教室的气氛,他像间谍电影中指示情报人员的长官。 “好,看了刚才的影片,你对发明社有没有什么感想?” 我别过头沉默著。 “唉呀唉呀,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事情会拖到明天哦。” 我认眞思考起来。“……我觉得技术水淮超乎寻常。” “哪一点?” “乌鸦叼著飞走的这一点。” 日野原学长正面注视著我。“没错,就是这点。轻量化。用小零件制造多关节,机器人就算大角度转弯也不会翻倒,可以均匀翻搅泥土,而这用一个小型马达就能达成。虽然违背节目主题,他们的创造物却是合理的发明。不愧是穗村,著眼点跟其他学生不同。” “不,没那么了不起。” 虽然是过度解释,不过还好没让日野原学长失望,我松口气。 “下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们会面临什么问题?” 我本来想说社团存续,但又住嘴。他们大概不会把这点放在心上,才会没拉新生入社,也没帮忙担任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只要有让兄弟一起发明东西的地方,不管哪里都行。既然如此,我想到的问题只有一个。 “资金来源吗?” 日野原学长一脸满意地点头。“他们那种水淮的发明很花钱。发明社的年度月预算是最低的五千圆,跟管乐社不同,他们也没通过追加预算。” 还眞惨。 “所以萩本兄弟一直都是打工筹措社团的营运费用。他们完全不帮忙文化祭,因为他们在咸面包工厂短期打工。那个期间,福利社的炒面面包就是萩本兄弟做的,听说他们会多放一点肉。” 我吃过。里头不知为何还放了调味肋排,大家都很诧异。 “这不是挺可爱吗?” “算是。虽然性格跟思考有问题,不过那对兄弟在学校生活中,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为人著想。至于有些缺乏团体协调性的部分,我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我心下疑惑。 “这是过去式了。” “他们做了无可饶恕的事吗?” “对,他们大幅偏离社团活动的基本理念,涉及发明品的个人买卖。他们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暗中贩售,仅限学生购买,交易金额是一个一万圆。” “一万圆?” “这足以判处停学。因为学生会成员比校方先发现,才没让事情浮上台面。结果萩本兄弟在我面前下跪道歉。他们当时的哭脸丑得要命,我当下不禁觉得他们把钱还给购买的学生,彼此都可以当成没发生过,仅限一次,帮他们暗中了结。” 他又说得这么难听。不过我目瞪口呆时也感到敬佩。高中生的发明获得正当评价,又贴上一万圆的标价。岂不是很了不起吗? “那东西叫回忆枕。” “回忆……枕……?” “是个可以事前操作,让当事人梦到想做的梦的魔法枕头。“ 我震惊地后退一步。又不是神棍诈骗或邪教团体的怪壶,竟然有学生为这种东西付一万圆!买卖双方都很有问题。 “……这的确无可饶恕呢,一个不好就会变成诈欺事件。“ “你这么认为吗?“ 日野原学长的意外反应让我一愣。我不禁在椅子上坐正。 “什么意思?“ “知道回忆枕的个中道理后,你会大吃一惊的。购买学生有两人。至少有两个人能够信服而买下这个商品。这问题比你想像得更严重。” 我屏住气息。日野原学长走下讲台,单手提起我的随身物品。 “走,我们到发明社的社办。“ 2 我们抵达分配到旧校舍一楼的文化社团社办,我这才知道平时锁著挂锁的教室就是发明社的窝。日野原学长敲敲拉门。无人回应。「我们进去喽。」说著,他踏进教室,我也紧张地跟在后头。萩本兄弟不在。 墙上挂著格拉汉姆?贝尔(graham bell)的肖像。 “他们不认可爱迪生。” 日野原学长说,而我满心都是尽早离开的强烈冲动。 我环顾社办。螺丝起子、电缆跟烙铁。在男生工艺课课本上刊载的工具类、看起来像发明道具的新奇物品都整整齐齐收在柜子里。书也很多,从《电路到机器语言》、《战争与和平》、《生化武器的大罪》到《世界超常现象》的书名都有。" “我还在读小学时,”日野原学长忽然说起往事,“曾跟萩本兄同班。他有那种怪怪气质的长相,时常遭人嘲笑。但一路走来都被嘲弄的人,反而越不容易被打倒。跟我这种和结果主义跟完美主义成长的人相比,他的生命力不一样。未来的成长性明显是他更优秀。” 我转头望向日野原学长。说了这么多,原来他还是承认萩本兄的才能。此外,他也具备坦率接受自己欠缺事物的老实性格。 大约五分钟后,社办的拉门敞开了。 来者是穿工作服的萩本兄弟。他们一看见日野原学长的身影,就迅速地以宛若打棒球时朝本垒头部滑垒的来势,在日野原学长脚边扑通地跪下磕头。 “噫,是我们错了。” “请、请原谅我们!” “别靠近、别过来!你们这群没梦想也没希望的蝼蚁!” 刚才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禁思考起来。回过神时,我的视线跟抬起眼的获本兄弟对上了。他们对第一次见到的我颔首打招呼。接著,他们彷佛会问一句“太爷?敢问旁边那位黄花闺女为何人?”似地,对日野原学长送去令人恶心、态度卑微的目光。 “她是一年二班的穗村千夏,为了解决你们这两个恶心鬼惹出的问题,她会提供协助。按理说,她可是无论你们投胎转世多少次,都没有机会听她说一句话的才女。” 我连忙摇头,但获本兄弟将额头抵到地上。“这样啊——” “等、等一下,好吗?让我整理一下状况。你们把自己创造出的发明卖给这所学校的学生,这里我还搞得懂,可是不是告诉对方原因,再还钱就解决了吗?如果立场相反也就算了,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是匿名买卖。”日野原学长回答。 “不好意思,有件事要向会长报告。”萩本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们找到其中一位买主了。” “什么?” “对方昵称『沙漠之兔』,他刚用暗号询问关于产品的问题。我们联络时谎称产品故障,对方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间社办。”总觉得很麻烦。 “那再找出另一个人的身分并还钱,这问题就能搓掉——更正,顺利解决了。” “是哦。” 听到我随便的回应,日野原学长转头看我。 “穗村,你对他们贩卖的东西有何想法?” 唉,可以事前操作,让当事人梦到想做的梦的魔法枕头—— “感觉像哆拉a梦的秘密道具一样珍奇的物品?” 日野原学长看著我叹口气,俯视仍跪在地上的萩本兄弟。 “喂,简单易懂地向她说明一下你们开发的回忆枕,这样比较快。” 萩本兄弟面面相觑。两人的目光都游移了一下。 “哥、哥哥你来做简报。” “咦,我……” “这不是好机会吗?这个发明总有一天会呈现在世人眼前,只要想像这是在学会上发表就好了。” “卓,你……” “给我快点!”日野原学长 毫不留情地踹了两人。 萩本兄身为发表人,萩本弟则为共同发表人的形式,两人站到白板前。日野原学长坐在摺叠椅上,做出淮备静静聆听的姿势。 萩本兄双手放在身后,眼睛闭著。看起来像苦思该如何整理重点,也像纯粹在摆架子。不久,他眯眼望向天花板。日野原学长显现出焦躁态度时,萩本兄终于郑重开口: “人类的一生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耗费于睡眠。” 简报开始。 “睡觉时,我们会梦到各式各样的梦。梦的世界中不存在必然,庞大的梦境是受到巧合支配。换言之,人类唯一无法以自己的力量管理的时间,就是梦的时间。所以,要是有可以事前操作,让人梦到想做的梦的枕头,那会是多么美好呢?我们成功开发的回忆枕,就是将『曾在现实中发生的回亿』在梦中重现的枕头。好比说初恋,或是青春的一页,装著这些宝物的回亿抽屉,只要透过这个枕头就可以在梦中自由打开。而我们具有高中生特有的柔软创造力,以及任何问题都用未成年身份逃脱的不屈意志,最终开发成功。” 用未成年身份逃脱的不屈意志 我替他们感到害臊、不禁紧抓著大腿低下头。 “穗村,认眞听。”日野原学长小声警告。 “这算什么嘛。”我悄声说。 “这是经手第三者的梦境操作。只能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怪物级发明,被高中生的他们做出来了。” 我还以讶异的神情,百般无奈下只得继续听萩本兄的说明,此时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日野原学长轻声说: “哼,看来是其中一名买家。这样演员都到齐了。” 那个人会是哪来的笨蛋?我注视著社办拉门。拉门以猛得几乎毁损的力道敞开,一名将枕头抱在腋下的男学生满脸怒色地冲进来。 “这是瑕疵品?之前没听你们说过啊!” 他是春太。 我从椅子上滑落。 “你这个管乐社之耻!” 我用力拽著春太的领口摇晃。他宛如花梗弯折轻晃的向日葵,一颗头正前后晃动。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放开枕头。 “为什么小千在这——” “把炸弹拿来,我要杀了你再自杀!” “冷静、冷静!” 我的鼻水忽然流出来,喷嚏打个不停。抗过敏药的药效过了。我跪下来用卫生纸擤鼻涕,慌忙想伸手拿书包,此时荻本兄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放著一颗可疑的药丸。 “这是我们开发的特效药。” 也就是有什么后果都不奇怪吧。我拍开他,从书包里拿出药放在掌心,直接丢进嘴里咕都一声吞下去。在我寻找新口罩的期间,日野原学长向春太简单交代源由。 “……原来是这样。”抱著枕头的春太点头。 “上条也愿意帮忙吗?”日野原学长问。 “如果我能发挥什么用的话。” “你还在?快点把枕头丢进焚化炉烧掉,拿著一万圆钞票滚回去!” 毫无反省之意的春太拉了张椅子过来。 “小千,他们的发明很厉害。你听过详细说明了吗?” 荻本兄弟在白板前不知所措。不管是日野原学长还是春太,我以外的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成了敌人。 我一个人激动不已,而加入春太的简报会议再度开始。 “好的,各位,说明在梦中重现使用者回忆的方法前,我要在此否定逐渐成为学说的luciddream,也就是清醒梦(注:清醒梦是一九一三年时由荷兰医生frederi eeden提出的名词,意指在睡眠状态中,意识依然保持清醒。在这种状态下,人能够在梦中拥有清晰的思考能力和记忆力,部份的人甚至可以感觉到梦境真实得如同现实,但也知道自己正在作梦,有时甚至可以直接控制梦的内容。)。清醒梦的存在可能是我们的错觉,梦中事其实根本是我们还清醒时发生的事。比方说,我们认为,人睡前有时会想到喜欢的人吧?大家应该是把这种妄想误认成在作梦了。我们查过种种文献后,断定清醒梦学说还没完整到可以采信的阶段。而且——这一点都不好玩。” “你刚才说出眞心话了!”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指谪。 “……好啦好啦,穗村,就听到最后嘛。”日野原学长安抚我。 “……是啊。小千,惊人的在后头。”春太神情爽朗。 我不情不愿地坐回椅子,获本兄清清嗓子继续说: “此外,当事人只要持续练习操作记亿,就可以作清醒梦,不需要第三者介入。但如果要发明东西,这东西要可以缩短宝贵的时间。换句话说就是用起来顺手方便,所以我们不采纳清醒梦的原理。” 春太鼓掌,日野原学长则深深点头。男生都这样吗? “哥哥……”萩本弟窃窃私语。 “怎么了,卓?” “简报要用开头三分钟决胜负。有个人好像快跟不上了。” 萩本哥朝我一瞄。咦?我吗? “其实,想买我们开发的回忆枕需先经过一个阶段,所以一定要匿名。购买前,对方须向发明社提出叫做『回忆申请』的三个关键字。” “……回忆申请?” 我被这个奇特的字眼吸引住。 “对,买家要申请回忆。” “什么嘛,非得把这种私密事告诉发明社吗?”我好像明白枕头的关键装置了。“反正肯定是把影片或录音做得像剧情纪录片,手法就像睡眠学习那样吧?” 我忽然意识到,春太会为这种东西付一万圆吗? 不出所料,萩本兄耸耸肩。“睡眠学习那种不科学的做法,我们发明社不可能认可。”接著他伸进工作服内侧,拿出一个茶色信封袋。 “这是什么?” “回忆申请的范例。现在特别允许你们看里面的内容。” 我像拿到压岁钱的小学生一样,把茶色信封袋倒过来抖了抖,里头掉出一张笔记本纸张大小的纸片。日野原学长跟春太从旁看过来。 ?白… 7 ?粉红… 2 ?蓝… 1 上头竟然写著三种颜色和色彩的比例。要怎么运用这玩意在梦中重现回忆? 这时,萩本兄一拍白板地宣布: “这次发明的关键构想,就是用三种颜色控制梦境!” “在那边皱眉的你。” 我突然被萩本兄的教鞭指到。又是我? “你知道『临终摇米』这个词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惊慌。我没听过,于是摇摇头。 “以前吃不到米的百姓在临终前,会请人在耳边摇动装著米的竹筒。这是一种习俗。 这样一来,据说百姓就能心满意足地死去。” “喔……” “住在美国喀拉哈里沙漠的布希曼人会在土地挖洞,睡觉时将耳朵放进洞里,这样就能随时靠声音察觉危险。此外,也有患者陷入好几年的昏睡状态,都没有醒来,最后靠著血亲的呼唤苏醒的案例。我想强调,在半清醒状态——也就是做梦的快速动眼期,听觉在五感之中特别活跃。” “就是闹钟的原理吧?”春太举手发言。 “对,利用了人类的防卫本能。” “这个人就算用三个闹钟也醒不过来。“春太指向我。 “这相当不妙,她在野生丛林中会活不下去。“ 完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也举手发问:“然后呢,听觉跟三个颜色有什么关系?“ “你做过有颜色的梦吗?“我反而被获本兄 问问题。 “……有是有。” “梦境,在学说中是黑白世界。请你想想。颜色是因为光的反射才能重现。就算梦到有颜色的梦,那也是记忆中的颜色,事后才加上的。” 荻本兄没符错失我脸上闪过困惑。 “也就设说,你会用记忆的调色盘为原本黑白的梦境著色。如果有人梦里没有色彩,就表示在快速动眼期中,那人的脑部活动并不活跃。这多半发生在身心疲劳的时候。” 原来如此。 “此外,有生以来一次都没看过红色的人,绝不会梦到有红色的梦。” 嗯嗯。 “用得到记忆调色盘的,从头到尾只有快速动眼期中的本人。但只要运用一个方法,第三者就可以操作记忆调色盘,强制涂改梦中的颜色。” “……只要用一个方法?”这是卖关子的惯用句。 “只要用一个方法。”萩本兄铁了心要引我发问。 这时候就忍耐配合一下吧。“睡觉时,在耳边小声说出颜色的名字……这样吗?” 萩本兄噗赤一声,他忍著笑意。 “人类在快速动眼期时,认知到声音而非言语。假设听得见好了,睡著的人要是叫律该怎么办?他说不定听到录就会醒过来哦。” 他压抑的笑声变成了“暌哈哈”的大笑。 我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察觉到危险的萩本弟拿来卷起的模造纸,淮备贴到白板上。荻本兄按捺住动摇的心情,继续说明: “我接、接下来想说明『色听』。这是一种透过听觉刺激,让人联想到特定颜色的现象。这跟管乐社也有关,坐在那边的上条显然很感兴趣。” “咦?” 我不禁望向春太。抱臂坐著的春太眼神变得很锐利。 “我举个例子。你听过影评人水野晴郎担任解说的『周五特映会』吗?没听过的话,可以问爸爸妈妈。节目开头有段用晚霞中的港口当背景,播放小号独奏的桥段,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那个小号旋律就是朱红色,引人联想到带著愁思的红色印象,跟晚霞的场景很搭。再举另一个例子:一九四〇年的迪士尼动画有部叫《幻想曲》的作品。这部划时代的作品基本土没有故事情节,而用古典音乐搭配色彩丰富的动画组合而成,称为结合色彩与音乐的最高杰作也不为过。贝多芬交响曲——f大调第六号交响曲《田园》在这部动画中精妙地转变成充满色彩的力作,给人最深刻的印象。” 眞的吗?——我对身旁的春太耳语。 没看过的话,最好去看一次——春太小声回答。 “更进一步说明好了。日文中有『黄色的声音』这个比喻。因为部分女性特有的中高嗓音用音符来形容的话,相当的音,这会让人联想到黄色。其实从一九〇〇年开始,色听就被广为研究,最后大致在统计学中确立起法则。” 此时,萩本弟将模造纸贴在银幕的替代品——白板上。 do ……红色 do# ……紫色 re ……紫罗兰色 re# ……深蓝色 mi ……金黄色(太阳般的颜色) fa ……粉红色 fa#……蓝绿色 sol……蓝色. sol# ……亮天蓝色 &emsp ……清澈的黄色 &emsp# ……橙色 si ……鲜明的古铜色 “这里之外的低音 、髙音域、和弦组合,也会使颜色产生变化。这里而当然会有个人差异,不过基本上视为多数人共通的感受。” 我凝视著模造纸上标出的音阶,笼罩在眼前的雾气突然散去。 “……你们的发明难道是——” “你猜得没错。”荻本兄咧嘴一笑。“不是用记忆或时间序列,而是用与回忆有关的“颜色”勾出过去的回忆。根据实验结果,我们的结论是——快速动眼期时,脑部能处理的声音以三个音为极限。” “……三个音?” “对,就是仅限『用三个颜色重现的回忆』丨理由有两个。关于第一点,如果是玩过电视游戏、任天堂红白机长大的那代大人,想必更容易想像。靠三个颜色,加上调整比例,意外就描绘得出具体的画面;第二个理由是防止客人不满。若是复杂的回忆,颜色数量也会增加。这样一来,快速动眼期时,传达给脑部的声音就会变复杂,联想到回忆的困难度也会因人而增。更重要的是,受到三种颜色的条件限制,使用者才会认眞回想,考虑选哪个回忆,对吧?这个过程很重要。” 这时,第二张模造纸贴了上去。 <例题> 想在梦中重现,自己和初恋对象在樱花季相遇的回忆。 “这种情况不能用粉红色表现樱花。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樱花是用白色当基调的淡粉红。画过樱花就会知道,几乎都是用白色颜料。假如当时的初恋对象穿蓝色衣服,要简单表现出回忆画面的话——” ?白… 7 ?粉红… 2 ?蓝… 1 “就会变成这样的回忆申请。九成的樱花景象,与一成的蓝色。如果回忆在心上烙下的痕迹够深刻,这三种颜色和比例就足以成为触媒,让人在梦中勾出联想。梦中的颜色也会一口气改变。你可以想像成舞台剧中更换布景的瞬间。” 萩本兄在默默屏息的我掌心上,放下一个小小的电路板。 “这个电路板会放出根据回忆申请特制的摇篮曲。” “摇篮曲……” “我们选用不会让使用者醒过来的微弱音乐盒音色。只要藏在枕头里的压力感应器启动,就会配合人的快速动眼期播放音乐。关于颜色与声音的关连性,我们反覆进行过临床实验,现在导入和弦与独门混合配方,也能对应各种色彩与浓淡。” 我抬起头,敬佩地注视著获本兄。 “只要你拥有美好的回忆以及回忆枕,睡眠将是你此生最期待之事。” 我宛如梦游症患者一般连连点头。 “收您一万圆就好。” 这时日野原学长侧踢像苍蝇振翅一样搓著手的萩本兄。 “哪来的临床实验。明明就是你们满心尽早拿到钱,跟妹妹一起做出的三人结论。” 我看著萩本兄弟在讲台上像汉堡般摔在一起,猛然回过神。 “眞的吗?” “眞的。如果要当成商品贩售,至少得做过一千次的临床实验。” 我对从刚才开始就没什么反应的春太感到疑惑。 “……你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才买吗?” “是啊。色听的比对表就如同第一张模造纸所示,早就整理出来了。他们的构想花一万圆买都算便宜。” “上条,你申请了什么回忆?” 听到日野原学长兴味十足的问题,春太将手伸进制服口袋。 我拉拉淮备将纸片递过去的春太袖子。 “欸,春太,这东西拿给别人看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反正也看不出什么。” 春太指定的回忆如下: ?橙色(晚霞色)… 3 ?米色… 6 ?苔绿色… 1 “嗯。完全看不懂。”日野原学长侧过头。 “这代表我第一次吃到的营养午餐,是加了豌豆的肉酱义大利面。”春太转向暮色迟迟未临的窗边,遥望著远方。 我发出“啧”的一声。 我想起跟春太第一次见到草壁老师的地点。那是装修中的新校舍。在米色墙壁环绕的空教室中,没有参加入学典礼的老师沐 浴在落日余晖中,独自伫立在那里。当时草壁老师穿著米色的毛衣。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十分重要的回忆情景之一。 ……等等。 “每晚让老师在梦里登场,你是想做什么?” 我用日野原学长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而春太紧紧抱住枕头并低下头。那恶心的模样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要买一个枕头!我也要在梦里参战!” “你怎么搞的,穗村,突然说这种话。”日野原学长露出诧异的表情。“枕头已经买不到了” “不管、我不管,再不快点,他会在梦里被玷污!” 日野原学长从后方架住跟春太拉扯著枕头的我。 “冷静下来,穗村。你忘记特别命令了吗?” “……特别命令?” “要找出另一个卖家。反正上条的枕头也要退还了。” “怎么这样!”春太一脸失望。“这可是我春假里唯一的乐趣。” “上条,等你毕业后自己赚钱,在彼此都能负责任的立埸再买完全版就行了。” 我总算咽下紊乱的呼吸,转头看日野原学长。“有线索吗?” “我这边有发明社这些人接过的回忆申谓。” “上头有标明哪三个颜色?” “嗯,差不多有啦。”不知为何,日野原学长语带含糊。“他们说对方是以预付一万圆的方式申请。” “……预付?” 日野原学长使了个眼色,萩本兄拿出麦克笔。他在白色模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贴到白板上。萩本兄说: “这就是让我们束手无策的另一位买家的回忆申请。” ?象息… 10 ?(无) ?(无) 我跟春太都睁大眼睛注视著上头的字。 “这是色彩辞典上有记载,但到现在都还不明的神秘颜色。这是没人看过的颜色,根本无法重现。” 荻本兄带著苦恼的表情吐出这句话,日野原学长接著说下去: “但买家看过。对方重要的回忆,全都染上了象息这一色彩——” 我在等待这段话的后续时,紧张地呑呑口水,内心浮现不祥的预感。 “这就是特别命令。你能不能解开这个谜团,找出那位买家?” 3 世界上最具权威的色名辞典,是麦尔兹与保罗在一九三〇年发行的初版《色彩辞典》。这本色名辞典收录七千色以上精巧印刷的颜色范本、约四千种色名,现在仍无匹敌者。“象息”约在一八八四年留下记录。麦尔兹与保罗的色彩辞典提及,这是样貌完全不明的颜色。 “……谁知逍大象的呼吸是什么颜色。” 转头不再看白板的我总算活过来似地说。思考超过百年以前,怪人想像出来的大象呼吸是什么颜色,根本是浪费时间。 “如果是你,一定找得到眞相。”日野原学长自信满满地说。“大概吧,大概一定可以。”结果他又不负责任地作结。 我觉得好像要开始偏头痛了。 “……关于呼吸的颜色,日文里好像有个青色什么什么的词。” “你说青息吐息吗?(注:意指因困难、忧愁或痛哭而发出的叹息,或形容这种状态。)”日野原学长闭上眼睛。“就是这个!”他猛然睁眼。“我们要盘问全校学生,一一调查有没有人的呼吸是青色的。” 拜托来个人阻止他吧。 我以青息吐息的心境看向发明社的两人。“说起来,你们已经收一万圆的预付款了,应该有办法跟买家接触吧?对方网路昵称是什么?也有电子信箱吧?” 萩本兄深深叹气,回我——张苦瓜脸。“无论是谁,用过网路必留下痕迹。若有纪录,理论上就能够追踪到天涯海角。” “那就追到天涯海角啊。”我说得不负责任。 “对方是个高手。”萩本兄的眼睛亮了起来。 “……高手?” “匿名专家,匿名之王。对方相当精通电脑与网路,因此打从一开始就采取乾净溜溜,断绝足迹的手段。” 我稍微倒抽一口气。 “难道那种彷佛会出现在好莱坞电影的高明骇客,就隐身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中?” “这是最初的试探。“萩本兄从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张纸。那是回忆枕的申请书。 内容由报纸头条剪贴而成,如同一封恐吓信。 ……蠢毙了。这所学校里全是一群蠢蛋。 我开始淮备回家,抱著枕头的春太却兴味盎然地望著那张纸。 “原来如此。这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会暴露身份的联络手段。” “什么——!” “的确是这样。”日野原学长附和。“听说被美国盯上的大型恐怖组织联络网,其实就像国中女生一样,靠从信纸撕下来的纸片传递讯息。” “等等、等等。”我也得快点加入对话才行。我一步步逼近萩本兄。“那你们怎么收那一万圆的?” “通常是由发明社设置的特制捐款箱,不过这笔钱是跟申请书一起塞在社办的拉门下。我们将收据塞在同样地方,隔天就被抽走了。” “就跟喂食野生动物一样好玩呢,哥哥。”获本弟说。 我烦得想抱住头。 萩本兄也露出困扰的表情。“问题是对方频频催我们回忆枕的制作进度,而且同样用剪贴信。” 这也挺让人不舒服的。 “我们明明就还在为象息烦恼呢,哥哥。” “眞的,害我们不得不哭著买下色彩辞典。这英文版就要三万圆,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亏了一大笔钱。” 萩本弟从柜子里拿来大部头的厚重辞典。“根据纪录,象息出现的八年后,象绿出现了,四十四年后则有象肤这个颜色登场。” 他在我们面前翻开书页,秀出颜色范本。 象绿是暗绿色。 象肤是带著茶色的灰色。 “哦。”一起低头细看的春太开口。“这是狩猎大象的猎人衣服颜色,跟大象表皮的颜色吗?在这个时期,盗猎象牙大概很盛行。” “你觉得象息和这有关吗?”日野原学长斜著眼问。 “没有。”春太马上回答。“狩猎大象仅是为了象牙。我也想过是不是跟青息吐息类似,但时序不合。” 象息。没人见过的颜色…… 同时,付了预付款的匿名买家也没人见过。谜团好像越来越深了。 我问荻本兄:“欸,联络是单向的吗?” “我们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联络对方。” “奇怪——”依然抱著枕头的春太插嘴。“如此坚持匿名的理由是什么?” 萩本兄点头。“不得已之下,我们在社办前设置了防盗用监视器。” 白板用磁铁贴上两张照片。 现在这里好像刑事剧的办案会议室,令人兴奋。两张照片都是昏暗模糊的画面。第一张拍到一个娇小的女学生,看起来宛如嘶吼著威吓人的猫。大概是用了闪光灯,有红眼现象产生.,第二张是同一个女学生飞快逃跑的背影。 她就像眞正的野生动物、或者是品种珍贵的密林动物。 我突然注意到她肩上背著大箱子,那是乐器箱。我不禁望向日野原学长,好像明白他托付我这项特别命令的眞正意图了。 为了回应他的期待,我再度仔细察看。从前端稍微收窄的形状,可以看出是管乐器。 “以小号来说好像有点大……”我说。 “这是铜管乐器的箱子。从这个大小来看,好像是长号。 ”春太低喃。 获本兄补充说明:“摄影时间是第四节课的上课期间。剪贴信塞在以往的位置,不过仍然是在催促制作进度。” “——怎么样?”日野原学长看著我和春太。“有这些特徵的女学生并不在管乐社内。你们有头绪吗?” 我跟春太互看,结论就是没有头绪。社里只有两个长号演奏者,因此我们正对人才如饥似渴。要是有头绪,早就去邀她了。 见我们摇著头回答,日野原学长有些丧气。 “这是在上课期间拍到的,表示她可能是即将毕业、自由到校的三年级生……” 这句话让我也灰心起来。这表示她下个月就会离校。 “三年级生啊。我有兴趣了。”春太的反应不同。“有没有办法把她找出来?好比说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上留言:已知象息的颜色,现在需要您的协助,恳请尽速联络——诸如此类。” “她会因为这种说法上钩吗?”我在春太耳边悄声问。 “她其实是想知道象息是什么颜色。如果她知道,照理说就不该为难发明社这两人,她会改用易懂的其他颜色申请回忆。” “原来如此,有道理。”日野原学长盘起胳膊轻声都脓。 “用到稍嫌粗暴的手段也没关系。我觉得在她的存在演变成问题前,先抓到她比较。” 听到春太的忠告,日野原学长偏过头凝视照片。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或许是这样没错。喂,发明社的。” “是!”萩本兄弟跳起来,感觉就像平时做过一大堆亏心事似的。 “三十秒内想出抓住她的点子。” 可怜的萩本兄弟在社办里跑来跑去。萩本兄打开贴著“申请专利中”标签的置物柜,从中拿出呈u字形、约两公尺长的铝棒。这铝棒设计成,握住抓握处,u字形部分就会像伸缩怪手一样张阖。我在时代剧逮捕犯人的桥段中看过类似器具。 “这是按学生会订单制作的现代版刺叉,请看。” 我瞪著转向窗外吹起口哨的日野原学长一眼。眞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接著,获本兄拿出巨大模型枪。约扩音器那么大,枪口直径有二十公分。 “这是萩本式捕捉网。”萩本弟自豪地说。 我大概猜得到是什么,想来是枪口会射出捕捉用的网子。 “这不需要枪枝执照,而且萩本式网子也改用柔软的塑胶绳。” “柔软的塑胶绳?”春太皱起眉头,对这个词做出反应。 “这就不会有害对方受伤的疑虑。” “……好,我淮了,试试看吧。” 日野原学长发出指示,萩本兄弟对彼此点点头。 隔天,第五节课快结束时,日野原学长传了封邮件到我的手机。 听说他们非常轻易地就用萩本式捕捉网抓住她了。反省会跟扫除结束后,我跟春太连忙赶往发明社的社办。 满脸是抓伤的萩本兄弟像没用的看门人一样站在社办前。我战战兢兢地拉开门,只见日野原学长紧贴在墙上,刺叉卡著他的脖子。拿著刺叉的是头发绑成两束的娇小女学生,她重重喘息. 日野原学长被自己下订的器具逼上了绝路。原来如此,是要这样用啊。 ——眞是惊人的惨案现埸。 “对女生说谎,还做出这么过分的事,眞是烂透了!我要告你们!”她大喊。 仔细一看,塑胶绳紧缠在她的制服上。 “你这个无关人士先入侵校内,还说这什么话!”日野原学长也不认输地回嘴。 “我又没关系,反正下个月就会进入这所学校了。” 她的制服是全新的,原来她是新入学的一年级生。偷跑进来的新一年级生…… “这是歪理。给我退下,你这个国中生!” “喝!”. 她一握刺叉的抓握处,日野原学畏就发出“唉啊啊”的声音,痛苦地扭动著身驱。 这一切都蠢得没药救。 默默旁观的春太叹口气,他从后方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为这种强硬做法向你道歉,也为伤害你的事致歉。希望你原谅我们。” 女孩转过头,她吃惊地睁大眼晴。说来很不甘心,不过对一般女生来说,没有比第一次见到的春太更会留下好印象的人了。注视著他细致柔软的发丝、纤长睫毛与双眼皮,还有电视上才看得到的端正且中性的面容,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等她得知隐藏在那一层皮下的邪恶本性,不知道是否还能做出同样的反应。 她手中的刺叉落下,发出“当”的一声。 “唉……那个……我是樱丘国中的后藤朱里……学长好。对不起……我……” 后藤扭捏起来,并低头道歉,春太也规规矩矩地行礼。 “我是清水南高中一年级的上条春太,下个月开始请多多指教。” 春太能自然跟她握起手这点令人钦佩。而后藤连耳垂都红了。 “顺带一提,我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秀一。我命令你打扫教职员厕所到四月一日。” 捂著喉头的日野原学长走过来,后藤捡起刺叉摆出架势。她的鼻息又变得粗重。 “冷静一点。”我介入两人,同时挡住激动的后藤。“擅自入侵学校,还带来麻烦的可是你哦。” 后藤往后一缩,垂下了头。 “我是跟春太同班的穗村千夏。”我自我介绍。“而站在走廊上的是发明社的获本兄弟。”我直接把他们捆在一起介绍。 后藤一脸过意不去,她转头望向走廊。“……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两个人,觉得非常可怕。跟我相差好几岁的弟弟还哭了。” 啊——我懂我懂,所以才那么警戒啊。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好人。虽然没有自信下定论,不过现在就先让我这么说吧。向她说明后,我招手把萩本兄弟叫进社办。 闲话就不提了。端了杯果汁给后藤后,日野原学长开始询问。 “你怎么看得到我们学校网站的留言板?这需要学生的个人帐号。” “帐号是跟现从读这所学校的学长借的,也是那位学长告诉我回忆枕这东西。” “你说的那位学长是?” 后藤闭口不言。 “别担心了,就说吧。我不会处罚或责备你那位学长。” “是名越学长。” “啧……名越啊。“ “学长认识名越吗?“我问日野原学长。 “他名列学生会执行部管理的黑名单十杰之一。” 强大的怪人还有九人吗?说真的,这学校很令人忧郁。 后藤似乎感到意外,她高声说:“名越学长是世界上最棒的学长。”接著她偷看春太一眼。“不过今天变成第二名了。” “名越可真廉价啊!”日野原学长激动地说。“那报纸头条的剪贴文章呢?” “总不能用借来的账号留言,我烦恼的时候,名越学长给了我这个建议。” “所以万恶之源就是他吗?”日野原学长垂下肩膀。“……我累了。” 像是接棒一样,荻本兄接在日野原学长后头说:“很遗憾,由于种种因素,我们开发的回忆枕不能贩售了。很抱歉违背你的期待,不过我们还是得用万分悲痛的心情,退还预付金一万圆。” 后藤的表情一僵。“不要,我不收。请你们解开象息的谜团,帮我做出回忆枕。” “所、所以说由于种种因素……”获本弟呑呑吐吐地加入谈话。 “种种因素是什么?不便公开的大人因素吗?还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象息是什么 颜色?请面对墙上的格拉汉姆?贝尔肖像回答!” 萩本兄弟望向肖像,眼中浮现泪光。 这对兄弟没救了。 “不好意思呀,后藤。他们就算想免费提供回忆枕,也无法重现没人看过的象息,请体谅他们。” 后藤双肩耸起,带著彷佛在忍耐著什么的表情,喉咙深处发出“呜”的呻吟。她看起来快哭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将她逼得这么紧,还独自入侵学校?我觉得她很可怜。 “解开像辉夜姬那种强人所难的难题,是春太的工作。” 我交棒给春太。 “你今天好像没带长号的箱子。” 始终保持沉默的春太开口,后藤露出意外的表情。 “啊,是的。不过那是低音长号。” “哦。你国中参加管乐社吗?” 春太将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阳穴上。这是他在盘算什么的动作。 “我从小学起都是吹短号,但上国中后,指导老师说我比较适合这个,所以一直吹到现在……请问,上条学长是管乐社的吗?” “对,我吹法国号,穗村同学吹长笛。不过你真厉害,低音长号的运舌很难,能吹出好声音的人有限。你肯定很有天分。” “没有这种事。” 后藤不断摇头。“不过去年因为我极力主张,社团选择了班尼?古德曼(bennygoodman)的组曲当自选曲目。” “这可真厉害。我记得组曲中有低音长号的独奏吧?” “没、没那么了不起啦。只不过是比赛会场瞬间陷入寂静的程度。” 嗯,我大致掌握到后藤的性格了。 “穗村同学。”春太转头看我。被他叫了两次穗村同学,感觉有点恶。“我先帮忙她,你觉得怎么样?” 后藤两眼放光地注视我。我也将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阳穴上。 “毕竟这是说不定会变成学妹的后藤请托嘛。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演奏。我想,一定不是后藤吹低音长号,而是低音长号希望后藤来吹奏自己……” “咦,讨厌啦,没这回事!”害羞起来的的后藤扭著身子。 春太进入正题。“帮忙前,我有一件关于回忆枕的事想确认,可以吗?” “如果有我答得出来的事,不管什么我都愿意说。” 后藤的视野中,已经看不到日野原学长跟荻本兄弟了。 “这个回忆枕是谁要用的?” ——那我就直说了。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旁人告诉我已经去世的祖父其实还活著。 我不想叫他祖父,接下来我会称呼他为“那家伙”。不过,就算叫他“女性公敌”或 “绦虫”也不为过。 我是很黏奶奶的孩子,我最喜欢奶奶了。奶奶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养大爸爸,现在跟我们全家一起生活。她有时会把往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但我想那并非是一段轻松的岁月。至于“那家伙”,我听说他在爸爸出生前就因不幸的意外去世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奶奶十九岁时,认识了当时是美大生的“那家伙”。“那家伙”一度到巴黎留学,结果失败回国,大学中辍又被父母断粮。“那家伙”后来流落到奶奶的租屋处。他好像本来就有一双巧手,拥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是他自命不凡,而是周围的人都认可他的才能。但他在巴黎明白一件事,无论多有才华,若非天才就无法在这种世界谋生。不对,就算天才也不行,还需要好运。绘画似乎就是这样残酷的世界。 “那家伙”有吸引人的魅力,而且个性温柔。他跟奶奶同居后找到安定的工作,过了一段虽然短暂,但平稳幸福的日子。两人的感情也走到誓言要携手共度余生的阶段。 然而,那是一场骗局。 “那家伙”想用两人一起存下的钱再度留学。他无法舍弃成为画家的梦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这份心情,而留学地点选在美国的旧金山——这到底什么东西啊?明明是要当画家,到美国做什么?因为在法国巴黎失败,所以这次换成美国旧金山?真是莫名其妙。至于生活费,“那家伙”说已经找好在美术馆打工的门路,就此说服奶奶。奶奶满心迷惘,不过她真的很喜欢“那家伙”,也有心支持他,因此她从银行领出赴美费用。而且奶奶又心地善良,她当时几乎领出全额! 出发前一天,“那家”跟奶奶订婚了,维系住两人的羁绊。 之后,留在日本的奶奶发现自己怀了“那家伙”的孩子。但她觉得不可以造成“那家伙”的负担,没有通知他。反正他说好一年就会回国。 一年过后,“那家伙”仍然没有回来,两人的联络也突然中断了。“那家伙”抛弃了奶奶。奶奶带著一个还在喝奶的婴孩,花了好几年才接受这个事实。当时,奶奶其实是与“那家伙”私奔并订婚,因此她无法依靠父母,她换了住处,做过所有做得来的工作……日子过得很辛苦。 我爸爸看著奶奶辛劳的背影长大。在他靠著奖学金从大学毕业、结婚、有能力买下自己的房子前,他拼命工作。爸爸要给奶奶安心的家庭与家人环境,一直努力奋斗。我相信他确实达成这个愿望。 然而,那家伙去年突然出现。 开端是奶奶拿到的画册。“那家伙”抛弃奶奶后,只出过一次画册。那本画册流落在各家旧书店间,最后是知道奶奶往事的朋友找到的。奶奶询问过画册的出版社,甚至调查了家伙的行踪,得知他在赴美的十年后回国了。 我知道他现在的所在地时,吓了一跳。他好几年前就住进隔壁镇的老人安养中心,抛弃奶奶后一直没再婚。而奶奶开始瞒著我们外出,循线找到“那家伙”。“那家伙”身患数种疾病,已经活不久了。奶奶就是去看顾他。 ……其实,医院检查出奶奶有一点失智的徵兆,她一定忘记以前受过的冷酷对待。“那家伙”利用了这样的奶奶。 他孤身一人,没有依靠的家人跟好友,但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既然用这种散漫的态度活到现在,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然而,一旦处在自己或许会死的立埸,“那家伙”就对无依无靠的现况感到恐惧,于是回想起奶奶的存在。他查出奶奶的地址,决定进入附近的老人安养中心。他想让奶奶照料自己到临终为止,为任性人生做个损益两平的收尾……肯定是这样。 我拜托爸爸带奶奶回来。爸爸刚知道这件事时十分愤怒,但他本来就不是心胸狭窄的个性,后来就说:奶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至少要挖苦那家伙一句,于是独自闯进单身老人安养中心。“那家伙”住在单独一人的大房间。要是他对奶奶表示出一点愧疚之心,我就满足了。 结果,我抓狂了。 “那家伙”已经失忆,把赴美的事忘得一乾二净。明明是这样,却说什么“我是 grandpa喔。来,granddaughter,让我把脸埋在你的双膝之间吧”,还想抱住我。我赏了苟延残喘的“那家伙”连环巴掌,他竟说“这是爱的鞭笞”。开什么玩笑! 我决定从隔天起,只要有时间就去老人安养中心。他坚称自己失忆,我打算奉陪到底,要是他叙述中有矛盾或怪异之处就追问下去,剥掉他的假面具。但“那家伙”很顽强,就是不肯想起最重要的环节。我很想告诉他奶奶跟爸爸至今吃过多少苦,但对方没有记忆,我却单方面讲个不停,这不是很令人火大吗? 有一天,我从“那家伙”口中听到一个词。那是他在空白十年间唯一记得的事物。 ……我看过象息 我赶紧调查,得知这是没人看过的逸失色时,一股猛烈的愤怒呑噬了我。他不惜做到这 种地步,也想掩饰住对自己不利的过往吗? 可是、可是。 我要冷静下来。 说不定“那家伙”眞的看过。 失忆并不代表眞的失去记忆。记忆仍残留在脑中某处,纯粹是无法回想起罢了。 我赌在这一线希望上。 我想,如果用了回忆枕,“那家伙”说不定会回想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后藤的叙述结束后,日野原学长感慨地说: “我跟你的祖父有感同身受的部分。像追逐梦想之处,或不肯轻易死心之处。” 萩本兄弟也点头。春太一瞬间也差点要点头,又紧急刹住。 “烂透了!”后藤从椅子上起身。“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男人,女人才会不幸!” 被骂过两次烂透了的日野原学长脸上一阵抽动。 “女人懂什么。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觉间登上山顶,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譬喻。” “女人当然懂。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觉间深陷附近水沟,这是多么丑陋的现实。” “好了好了。”我介入散发著险恶气息的两人之间。“假设解开象息的谜团,完成了回忆枕,后藤打算怎么做?” “当然要让“那家伙”用。我已经想好全套流程,要先让他回想起对奶奶做过的一切,我再说教,最后要他下跪磕头道歉。” “哼!只不过是下跪磕头吗,还眞简单。”日野原学长在椅子上向后一仰。“喂,萩本兄弟,让她看看你们的究极特别版下跪磕头。” “要用哪个版本?”萩本兄悄声问日野原学长。 “人体金字塔下跪磕头。给我在三十秒以内聚集起临时演员。” “……够了哦。”我捏住日野原学长的鼻子往上拉,接著转头看后藤。“你眞的觉得这样好吗?” 后藤出现片刻的畏缩,但她接著紧抿起唇,娇小的肩膀颤抖起来。 “我不想让“那家伙”就这样死去。我无法忍受他到死都在奶奶的心中保持美丽回忆,这就正中“那家伙”的下怀了。他应该要暴露出窝囊到让奶奶厌倦的模样,死皮赖脸地挣扎,再由我们全家照料他。” 大家的视线聚集到后藤身上。与其说是执念,她更像无法控制扭曲到无可回头的情感,并且深受折磨。 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我知道有个帮手。” 众人的目光移动到交叉著双手放在后脑杓,抬头望天花板的春太。 第一章 春日心弦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录入:crystal 一匹上了年纪的老马被人卖去拉磨。老马想像着自己系在磨边的身影,哀叹起悲惨的命运。它曾度过赛马场上绕圈竞跑的灿烂生活,现在却在石磨边绕圈。老马想,这种落魄的模样多悲惨啊。 ——这是何时的记忆呢?家里曾经有人为我朗读这个童话。 我的家族满溢着祖父支配的严峻气氛,爸爸忙碌得一个月仅回来几天,而且总会带回一大堆跟班。但两人都对我很温柔,只要我跟他们讨玩具或衣服,几乎都会买给我……啊,总算想起来了,是妈妈念童话给我听。妈妈出生望族,在优渥环境下成长。妈妈在大学时代获选校园美女,年纪轻轻就结婚。同时,妈妈自言自语的时刻逐渐增加,我还不到十岁时就离开家…… 她为什么独自朗读这种童话,又为什么讲给我这个还有大好未来的孩子听呢?虽然妈妈离开了,但家族很快恢复原状,因为爸爸再婚了,结婚对象比妈妈更年轻貌美。接着,我多了一个弟弟,家里比以前更热闹。 现在想想,我从那时候起就被诅咒了。我们每天都会长大一点,但不知人生哪一个时刻起,「长大」代表着「变老」。 我不想变得像妈妈一样,也无意变得像无法忘怀议员时代余晖的祖父,或高估自己工作实力的爸爸。若不想变成那匹拉磨的老马,只要迈向随着年龄一同成熟、精练的技术或文学、艺术相关的未来就行了—— 我决定踏上音乐这条充满苦难的道路 1 各位新生: 欢迎你们来到县立清水南高中!想要清新、热诚、卖力参加社团活动的新生,这本手册刊有社团招生日程。无论是还在犹豫参加哪个社团的你,还是已经决定好心中所爱的你,我们都诚挚期待你的参加! 全体文化社团 敬上 文化社团一行人聚集在教职员办公室,像罪犯一样垂着头。 生辅组的老师拿着卷起来的手册敲着掌心,瞪向所有人。他是一位仿佛连头盖骨下方都满晃肌肉,很适合将竹刀当装饰品的老师。我忍不住怀疑,在教师甄选中是否保留生辅组专用的特别名额。换句话说,他光从外表看就很恐怖,比其他老师更恐怖。在老师面前,报刊社、硬笔画社、花艺爱好会、铁道研究会、天文观测社……等平时活动朴实又不起眼的一行人排排站着反省。 管乐社的我独自站在队伍末端,尽量远离其他人,视线投向窗外。一片轻薄透明的花瓣宛如将春天捎来的信笺,紧紧贴在窗户上。这股恍惚感是什么呢?春假真不可思议,这几日好似在学校生活中凿了一个窟窿的晴空乱流。窗外路上走着入学前采买好物品、丈量完制服尺寸的新生与家长背影。通往正门的路上种植着成排树木,樱花就不用说了,还种着梅花、大花山茱萸等会盛开花朵的树。 「没要你们跪着就该庆幸了。」老师发自丹田的破锣嗓子将我拉回现实。我以为他对东张西望的我说话,但不是。「说起来,社团招生按规定要到四月的第二周才开始。」 听到老师这句话,一名围裙染着墨渍的社员噘起唇。她是硬笔画社的小希,和我同年级。排成一列的众人也马上露出不服气的表情。 「怎、怎样?你们有话想反驳吗?」 希发出并非反驳,而是愤恨的声音。「……明明每年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对啊。」现场酝酿的不满感染上她身边整排人。 「为什么唯独今天被骂?」「明明都碰到一年级减少一班的严重状况了。」「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事关存亡的问题。」「老师根本不懂。」「老师一点也不明白我们的难处。」「在这边拖拖拉拉,新生都要跑光了……」 微弱,但无止境的抵抗开始了。 学校内部有不须刻意招人,新生也会自动聚集的热门社团,也有须大肆宣传的冷门社团。前者是网球社、足球社等规模庞大的运动社团,后者是如今在场的小众文化社团,因此我们自然要卖力招生。往年有一个不成文规定,文化社团能够在新生正式入学前就展开招生,老师通常会放过一马。 生辅组老师用卷起来的手册在掌心重重一敲发出声响,然后忿忿地叹气。 「凡事都有限度。家长抗议了。」 「……抗议?」希抬着眼重复这句话,她脸上有抓伤。 「你们在体育馆走廊上搞出一堆杂音。」 「老师指的是发手册跟传单吗?我们那时的确有点亢奋。」 「亢奋过头了。像成龙的木人巷一样大闹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地细语。木人巷?你们听过吗?没听过吧。 生辅组老师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还有其他抗议。你们那身装扮怎么搞的?」 铁道研究会成员穿着盖满印章的t恤,花艺爱好会成员戴着花环与花做的首饰。虽然夸张,但若不打扮得让人一眼就觉得有意思,社团就无法生存。大家上周末得知一年级从今年开始减少一班,因此格外对招募社员涌出危机感。接着,社团中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全身扑满白粉、穿红色兜裆布的男学生踏前一步。他是戏剧社社长,与我同年级的名越。 「您不会用服装或外表判断他人吧,老师?」 「贫困的战后另当别论,在现代,服装或外表都是贵重的情报之一!」 生辅组老师摇晃著名越的双肩,明明不该这么做,名越却抵抗起来,红色兜裆布的绑绳差点松开。队伍中传出尖叫。老师连忙绑好绳子,众人刚放下心,老师马上发出仿佛快哭出来的声音。 「还、还有第三则抗议。中途闯入大喊『男人在哪,我要男人』的女学生是谁?」 我稍稍举起手。 「穗村,你竟然……」 我用力摇头试图辩解,此时,希袒护我地站出来。 「请不要误会千夏,她不是自愿说出这种话的。要到达『男人在哪,我要男人』的境界,中间须跳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过程。」 「管乐社真辛苦呢。」天文观测社的社长同情地走近我,大家也跟着聚集过来。 「不只社员少,还都是女生,对吧?」脖子挂着单眼相机的报刊社社员替我说明。 「要到达这种境界到底是跳过什么样的过程?」穿着红色兜裆布的名越加入对话。 「跳过开头跟中间以及最后就会变这样。在分秒必争的招生世界中,省略是无奈之举。」听到希的倾诉,名越回应:「……我不懂。不过算了,下次短剧好像用得到这个。」他从红色兜裆布中拿出灵感笔记本。 「说完了吗?」生辅组老师介入我们。「就算用这种说法总结你们奇特的行为,我还是很头大。拜托,变回一年前刚入学时的乖孩子,可以吗?」 再也无法变回乖孩子的我们,被老师严正训斥约三十分钟后,一个接一个离开办公室。 2 停下脚步回顾过去只是一个瞬间,瞬间并不存在所谓的快或慢。 因此,面对升上高中后转眼过去的一年,我不想说丧气话。 我是穗村千夏,国中时代参加全年无休、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般严苛的排球社。连职业运动都有休赛季,排球社的状况再怎么想都令人火大,所以我决心趁升高中的机会进入有女性气质的社团。我一手拿着奶奶买给我当入学贺礼的长笛,敲响管乐社的大门。管乐的门槛不像古典乐那么高,也没有限制音乐类别,吹爵士乐还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乐器,就算高中才开始学应该也能吹出几声,我想自己还为时未晚。 循着屋顶传来的法国号音色,我走上 春假时空荡荡的校舍楼梯。法国号是种难以吹出所有音调的乐器,但这家伙刚入学就会吹出三十二拍长音的无聊特技,学长姐也大吃一惊。他能视谱吹奏,高音域也不会失准。 我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地侧耳倾听法国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风压拂开我的刘海。春季空气还有些冰冷。我在国中时代适合得过份的短发,现在也长到肩头了。 我回想起这一年间的事。 管乐社由于社员不足,一度站上濒临废社的悬崖。我们跨越危机的原动力,来自一位我们入学时到任,同时也是音乐科罕见的年轻男老师。他是草壁信二郎老师,二十六岁。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指挥部门中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未来成为闻名世界的指挥。然而海外留学归来后,他舍弃过往所有经历,消失了好几年,之后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理由不明,他本人似乎也不愿提起。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即使拥有强大的经历,他也一点都不骄傲自满,会使用配合我们年纪的用词说话,让人非常开心。当然,管乐社社员都很仰慕老师,而我还知道很多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师优点。 我们跟草壁老师为了招募社员而四处奔走,秋天时双簧管演奏者成岛、冬天时萨克斯风演奏者马伦,这两位优秀同伴加入了团队。成岛曾参加日本业余管乐界中的最高峰竞赛,俗称普门馆的全日本管乐竞赛全国大会,中裔美国人马伦则有一位原为职业萨克斯风演奏者的父亲。两位即战力加入,影响力大到促使听到传闻的管乐经验者在结业典礼前提交入社申请。 随着社员增加,管乐社的成员暗自希望让草壁老师再度站上公开舞台,而且是普门馆铺着黑得发亮的石制地面舞台。要是老师能以指挥的身份站上我们赌上青春的至高舞台,那该多美好、多値得骄傲啊。我光是想像就满心激动。 然而现实是,管乐社社员只有十七人。 一想到最初我们站在仅有五人的绝望起跑点,如今成长至此,内心就感慨良多,不过离通往全国大会的竞赛a部门——上限五十五人的乐团编制仍相去甚远。通常将全国大会当成目标的高中管乐社,早在二月就会准备好比赛指定曲的总谱跟分部乐谱,并且为夏季预赛开始练习。管乐社的练习刻苦得不输运动社团,在社团当中,留在学校的时间最长。我们连要参加上限三十五人的b部门都有困难,脚步完全慢了一拍。 嗡……顶楼传来的法国号演奏突然改变。音域逐渐往下扩张,变成低八度为主体的旋律。我们管乐社的低音部不足,上低音号、打击乐器跟单簧管的乐器状态破破烂烂,坏了也无法修理,就这样沉眠在音乐准备室中。顶楼传来的法国号乐音是那家伙在有限的乐团编制中,思考着自己能以什么形式做出贡献而吹出。不只是他,每个人每天都为了不知道能不能参加的大赛,在社团活动中努力。 诸如「我会努力唷」的姿态没半点用处,一旦决定要做就要一头埋进水槽不抬起头,怀着这股气势的人才会赢。这是我从国中排球社时代学到的,现在的管乐社社员也都明白。草壁老师是我们的指导老师,若一次都拿不到普门馆的挑战权就毕业,未免太令人不甘心。这件事必会让我们留下悔恨。 我不想让梦想终止于向往。 若要放弃,我想认真挑战过后再放弃。我想进入a部门的地区预赛。 我们要踏出最初的一步,这是管乐社全体成员的决心。为了大家,我也有做得到的事。 我握住通往顶楼的铁门门把。 这里平常禁止进入,若要使用就得到教职员办公室借用钥匙。但如我所料,今天门没锁。合唱社跟管乐社常在这练习,很容易找理由借到钥匙。一推开沉重的铁门,炫目的光与吹来的风包覆全身。循着法国号的音色,我在栅栏包围的顶楼寻找那人。从总是在旁聆听的我耳里听来,今天的音调好像不太柔和。 我东张西望,抬头看刚刚走出来的楼梯间。附近浮着一层铁锈粉的铁梯让我犹豫,不过靠近一看就发现有抹布擦拭的痕迹。 我抓住梯子爬上去,探头看见春太——上条春太的背影。 春太现在还叫我小千,他到六岁都住在我家隔壁,是与我在高中重逢的童年玩伴。此外,他也是让濒临废社的管乐社重振的另一位功臣。他放着右手的喇叭口朝着我。我用不输法国号的音量呼唤春太,但演奏没有停止。我再度呼喊,然而毫无反应。 他真的没听到吗?我脱下一只拖鞋,用力高举过头。 春太迅速转过身,演奏就此停止。 什么嘛,看来拖鞋尖映在擦得亮晶晶的法国号铜管上了。 「结果如何?」 春太过来朝我伸出手。他自然做出这种不像时下高中生的动作,让我满心佩服。我抓住春太的手,站上楼梯间顶。一阵风从下方吹过我们两人,也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一只手按住发丝。 「……小千?」 春太的声音成了耳边风。我环顾四望,屛住气息。光是登高几公尺,天空就如此靠近,令人惊叹。宁静的校舍,湛蓝的天空——我好像漂流到小小无人岛。 我回神后注视春太。「完全不行。」 「不行是哪里不行?你究竟用什么方式招人?」 我的那份失态就算撕烂嘴也说不出来。 「我说,现在加入的话,所有人都能成为比赛时正式上场的成员。这样的社团上哪找?……就这样。」 我和春太同时叹气。 「太怪了,」仿佛经过裁切的蓝天下,我咬着大拇指指甲嘀咕,「日本人口十分之一接触过管乐对吧?照理说靠我自己也能轻松招到人才对。」 「你把去年的艰辛当成什么了。」 听到他消沉的声音,我缩起肩膀垂下头。我明白,虽然我明白…… 「果然还是得办那个迷你音乐会吗?」 「提议的不就是小千你吗?」 「也对。」 对我们管乐社来说,招募到本年度新生很重要,而这也是乐团编制是否壮大到有资格参加大赛a部门的紧要关头。我们事先对同学的弟弟妹妹下过工夫,也曾走访国中管乐社,但效果有限。此时想到的招募新生王牌之一,就是春太与马伦的二重奏。新学期一开始,我们会打游击般在校内举行。 我瞄向春太。 春太抱着法国号,眯起眼仰望天空。 他本人一直介意自己的娃娃脸跟不高的身形,但他天生拥有身为女生的我发自内心渴望的一切。他有柔顺发丝与细致白皙的肌肤,形状优美的眉毛、纤长睫毛与双眼皮,以及端正中性的容貌,硬笔画社的希甚至喷着兴奋的鼻息画下他的素描。,另一方面,马伦身形修长,带有一种让人联想到亚洲演员的静谧气质。就是要由这两人演出二重奏。 我抱着化身黑心推销员的心态,试着要他们在公园演奏。曲目选自当红女子乐团的流行歌,厉害的两人只看了跟轻音乐社借来的乐谱一天,就背下来又做了改编。见到跑步中的运动社团国中女生全驻足欣赏时,藏身溜滑梯后的我不由得握紧拳头,确信演出——更正,招生会成功。虽然靠过来的八成都是女生,不过聚集到一定人数就会出现可能加入的新生。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后悔起采用这种安逸招客方式。要是在招募新生这种关键时刻轻松度过,总觉得往后管乐社将出现致命缺点。这份直觉也是从国中排球社时代培养出来。 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无法置之不理的重大问题。 「会有很多女生为你入社,当中或许会有积极的女生。要是得知你单恋的对象造成心理创伤,那该 怎么办?」 长时间仅顾着眨眼的春太轻声嘀咕:「这样小千的工作会增加吧。」 我露出苦瓜脸。学校里只有我知道春太的秘密。这一度导致春太拒绝上学,我当时出手相助。之后,我就被春太任命为他的防爆小组。 「……感觉好像用捕蛾灯引诱可爱的新生,我有罪恶感。」 「捕蛾灯?这比喻真不好听。说到底,我只对比我大的人感兴趣。」 我对这句话产生不祥之感,脸色一下发青。「我也喜欢比我大的人,不比我大十岁就不行!」忍不住吼出声后,我才惊觉自己不小心跟这家伙正面对抗了。 春太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抓了抓后脑杓。「伤脑筋,这或许是童年好友的宿命,理想竟然完全相合。」 「我才不想跟你相合,我不要、不要!」我揪住春太的衣领。「你是在对我的青春挑衅吧?」 接着我猛摇他的脖子。「拜托你,跟我以外的随便哪个人交往!」 你突然说这什么话小千 「哩图难缩这什么花,小先。(你突然说这什么话,小千。)」 「女生是很棒的,女生很棒哦!」 两个单恋草壁老师的学生,在校舍最显眼的地方展开丑陋的争吵。四散操场的新生跟家长楞楞地抬头。男女朋友?情侣间的小打小闹吗?唉呀,真年轻呢。感情真好。 我们两人毫无意义地搞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掐我脖子吗?」春太珍重地保护着法国号,眼中含泪地问。 「才不是。」我用力推开春太,从制服口袋拿出一张相片。 那是以正下方仰望校舍的角度所拍下的相片。周围的樱树树枝从相片两侧入镜,柔软的花瓣、高大的校舍与湛蓝的天空,彼此保持着美丽的协调性。 「这是单眼相机的广角镜头。」 凝神细看的春太两眼放光,我扫兴地想,你感兴趣的是那里啊。 「我刚才在教职员办公室碰到报刊社的人,他给我的。」 「教职员办公室?你为什么去那里?」 我的脸瞬间涨红。 「这不重要。总而言之,他说这是早上八点多拍的。先说一声,这是我们练习开始之前。」 「早上八点,报刊社啊……」春太的目光从照片移开,转头望向正门,细看新生与家长的归途身影。「嗯,原来如此。」 「欸,看了这张照片,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春太总算仔细观察起来,不久,他的视线固定在一个点上。那是音乐教室的窗户。双层玻璃窗的另一头,似乎照到一道背对镜头的人影。 「怎么样?这就搞清楚了吧?最近我们到音乐教室前,果然都会有人先入侵。」 入侵的痕迹从春假第一天开始出现。 春假期间,音乐教室上午分配给管乐社,下午分配给合唱社,一位最早到的管乐社社员负责开门。音乐教室的钥匙在教职员办公室,因此要先跟当天负责看管的老师说一声,再拿钥匙开门。然而,音乐教室的钥匙数日都不见踪影。那位社员以为有人先到,前往音乐教室一看,发现门锁着进不去。社员疑惑地回到办公室,才看到钥匙放在原位。 总是一大早就到教室的管乐社社员很可怜。她以为自己耍笨,在一楼的办公室跟四楼的音乐教室间往返好几次。 「太好了,这样小千的疑惑就得到解答了。」 春太说,我连连点头。 「简单来说,就是小千一直跟前一位借用音乐教室的人擦身而过。」 我再度点头。春太呼出一口气地继续说: 「一方面是负责看管钥匙的老师疏于确认,此外,老师也不会一直监视墙上的钥匙盒,有时也会离开办公室……」 「你是说,有人不告而取?」我不太高兴。我可是乖乖遵守规定呢。 「会不会是自由进出学校的相关人士?」春太说。 「不是老师。我向校内所有老师确认了。」现在是春假,「所有」其实也没几个人。 「那就是学生了。」 「一大早?一般学生都在家里尽情睡回笼觉吧?」我不肯罢休。「说到底,管乐社以外的人比我先到音乐教室,究竟有什么事?」 「八成是比回笼觉更重要的事吧。」 春太格外干脆地带过这个话题,我发现他不太执著这件事。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在杳无人烟的校舍中,我很可能跟那个不知名的人物正面撞上哦?这感觉令人发毛,若那是禽兽般的男人,会伤害我怎么办? 视而不见我的不安,春太甩着那张照片,嘴边浮现微笑。这笑容真不舒服。 「什么啦……」我渐渐烦躁起来。 「不,什么事都没有。」 春太揉着鼻头地含糊带过。 什么嘛什么嘛,我找草壁老师商量前先选择找这家伙,真是笨蛋。 「算了。」我小声说完准备回家,此时春太连声抱歉地叫住我。 「没事,你完全不用担心。」他的声音平静,眼神认真。 「咦……」 「那个学生,大概——」春太闭上眼睛,准备说下去。 「……大概?」我屛息以待。 「对我们而言,那是春季的幻影。」 「啥?幻影?」 这实在太莫名其妙——但他意有所指地认真说出这句话,我满心疑惑。此时我还无从得知背后的真正意涵。 「抱歉,麻烦说得好懂一点。」 「你难道没听过格林童话〈小精灵与老鞋匠〉吗?那个学生为了贫困却虚心练习的管乐社,一大早就偷偷来打扫音乐教室,或帮忙修好坏掉的乐器。好温馨,真想说给独占预算的足球社跟棒球社听。」 是呀,真想说给文化社团的大家听呢。 「我要踹你喽,一、二——」 遭人危害之前,我决定至少要对这个笨蛋施加一点危害时,含着小小吹嘴的春太突然吹起开场号角。我不由得吓一跳,转头望去。仿佛呼应法国号的开场号角,管乐器中最宏亮的中音萨克斯风,以及人声般的双簧管音色随之响起。是成岛跟马伦。大家在这个时间四散在宽广的校内做个人练习。我知道这三人有时会在一声信号后,展开即兴合奏。 「你、你们突然搞什么?」 「多亏小千,看来可以解开另一个春假中的谜题了。」 张口松开吹嘴的春太注视着对面的旧校舍。另一个春假中的谜题?我当场眨眨眼。宛如覆盖在面前的薄雾顿时消散,我发现一件事。 为什么春太在这么高的地方练习? 今天的音调不太柔和——我刚才这么想,是因为这里是学校顶楼,而且是楼梯间顶最高的位置。周围空无一物的空间不适合练习法国号。法国号的喇叭口朝后开,若没有反射声音的墙壁或物体,声音就不够圆润。更重要的是,难保不会因为在铁梯爬上爬下时摔到重要的法国号。 我的目光移动到春太脚下。那里放着夹进资料夹的分部乐谱,以及呈圆锥状散开的活页袋。我发现一个奇妙的东西,那是折叠式望远镜,我以前在管乐演奏会用过…… 「其实从昨天开始,有一个乐器加入了我们的合奏。」 说完,春太含住吹嘴。 他以双吐运舌吹出正确的节奏,接着木管乐器的中音萨克斯风笼罩他的音色,乐音因此变得更加厚实。双簧管插入两人低音演奏的主题,清流般冲洗出一道独奏。接着,中音萨克斯风追随着双簧管的旋律,而牧歌式的法国号保持着一段距离掌握节拍。在操场上练习的棒球社社员一阵 疑惑。这三个乐器的组合很罕见。虽然音域可以配合,但我有点难想像加入双簧管的三重奏乐曲。大概是比较强硬的编曲吧。 不出我所料,中音萨克斯风以加快节拍为起点,三人的乐音开始争相主张各自的强烈个性。「我不会让出主导权哦」,中音萨克斯风这么说地以积极的颤音撼动校舍,「麻烦配合一下我的音高」,双簧管带着纤细的心灵如此诉说;「重要的是平衡,我们好好配合吧」,法国号大力主张。 乐音与乐音的演奏间,仿佛听得到这些声音表情。不过,音量略显不足的双簧管在其中的确很吃力。 我出神聆听好一阵子,突然屛住气息。 旧校舍的某处出现为双簧管助阵的旋律。那是柔和的乐音。小提琴般与双簧管同样纤细的音色乘风而来。而双簧管随即反应,两道重叠的乐音有如力抗中音萨克斯风,演奏出满溢情感的颤音。操场上的棒球社社员听得入迷,停止动作,我也忘了时间的流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中途加入的乐器,但一下想不起来。这是我们管乐社没有的声音…… 在春太的目光示意下,我马上捡起折叠式望远镜。寻找声音时,我脑中浮现沉眠在音乐准备室中的单簧管。不可能吧。那支单簧管已经破破烂烂,管身还有裂痕。由于没有人吹,至今都没送修。 我用望远镜扫过旧校舍。当我不耐起来地调降倍率,随即在二楼走廊看到一个短发女生身影。我试着调高倍率,她的侧面特写映入眼中。那是让人联想到猫的少女,略显狭长的眼眸也带着挑衅味道。她伫立在半敞的窗边,吹奏木管乐器。大小约与长笛相同的竖笛外型,看起来确实是单簧管。 双簧管将独奏让给她,轻盈、飞快且独特的运指在望远镜的视野中展开。我满心敬佩。运用将半音再分割成一半的音程,她展现出毫无失误的即兴演奏。 她的技巧如此高明,照道理我至少听过她的名字,然而我完全想不到。先不要说日本人口的十分之一,每年入学的学生中相当多人接触过管乐是事实。但有相关经验的人上高中后是否会继续吹奏则是另一回事。对社团活动失去兴趣、加入国中没参加的运动社团,这些案例意外很多。我们最初招募社员时,就是碰到有相关经验的人,成岛跟马伦也包括在内。 若是她这种水准的演奏者,我照理说应该听过传闻,更别提她吹的还是单簧管。 「……春假期间到校补习的学生吗?」 我将望远镜抵在双眼上轻声说。春太似乎张口离开吹嘴。 「从小千说的来推测,应该就是这样。总算能够理解了。」 这样就能明白她一早到校的理由了。我呑了呑口水。 「……现在还是补习时间吧?」 「她大概觉得无聊而溜出教室。」 「难道她脑袋不灵光?」 春太吹出的法国号泛音发出「噗」一声跑调了。 春季的幻影。 希望她一直在那里的愿望只是徒劳,总有一天会以虚幻一梦告终……她被老师逮住,在激烈抵抗中押到补习教室为止,春假校舍内的奇妙四重奏始终未歇。 3 我前往音乐教室隔壁的音乐准备室。 有音乐教室的钥匙就能从里头的门进入。我想弄清楚她这段期间究竟有何目的,一大早就借用音乐教室的钥匙。 来到走廊上,尽头的音乐教室传来合唱社的歌声。「不管是青蛙~还是兔子~」他们伴着节奏轻快的钢琴声唱流行歌组曲。选曲净是副歌最精华的段落,我猜得出他们要在社团活动说明会上表演。管乐社可不会输。 避免打扰到合唱社练习,我从走廊进入音乐准备室。空间塞满各种乐器,气味刺激着鼻腔。合唱社社员因此始终皱眉不愿接近,这里就成了管乐社的聚集处。 准备室待着一名保养小号的男学生,他是片桐社长。学长的特征是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也是仅有的三个男社员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劳碌命,他的信条是服从强者方为上策。合唱社练习结束后,管乐社就要借用音乐教室到放学。我知道他通常会先在这里等。 「……咦,穗村?」 「社长。」 遇到他正好。我将事情告诉片桐社长,接着确认充当乐器仓库的不锈钢柜。上低音号、低音管、短笛——我在因社费不足而延后修理的乐器柜中翻找。 「如果是还没送修的单单簧管,我放到别处了。」 片桐社长指向其中一个乐器袋。我弯腰拉开拉链,然后瞪大眼睛。空的。而且看得出坏掉的单簧管被拿走的痕迹。 「果然不见了。」 头上传来春太的声音。我讶然转头,同时发现成岛跟马伦,大家都弯腰细察。 「……她不告知一声就拿走了吗?」成岛侧过头。仿佛一年修剪一次的朴实长发盖住她戴着眼镜的大半张脸。 「就算她想修理,也要有技术才行。」马伦温和地说,语气中不见他吹奏中音萨克斯风时的雄壮气质。他屈指计算,继续用流畅的日文说:「更换皮垫、清洁音孔与管体、滴上按键润滑油、更换软木塞,最麻烦的是最后调整。」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成岛露出心里有底的神情。 「限定在这所学校的学生,就只有她了吧。」马伦表现出同样态度,环抱起胳膊。 默默倾听两人的春太轻声插嘴: 「你们说芹泽直子吧?她应该有参加春假补习,之后让小千验证看看就行了。」旧校舍的女生身影浮现脑海。原来她叫芹泽…… 「等一下。」片桐社长从后方抓住春太的肩膀。「芹泽是那个一年级的芹泽吗?你们说她擅自拿走单簧管吗?」 他听起来仿佛想保持距离。一年级?既然如此,表示她和我同年级。难道只有我不认识她吗?我东张西望地环顾每人。 「我记得成岛的体育课跟她一起上?」马伦问。 「上排球跟篮球的时候,她都会大方请假。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吧。」成岛将长发撩到耳后回答。 「这么说来,我结业式前看过好几次她跟草壁老师在一起。」春太突然说。「他们好像谈了什么严肃的话题。」 「真假的,她明明至今为止完全不肯接近我们。」片桐社长不快地吐出这句话。 「暂停!拜托让我加入你们的对话。」 片桐社长叹口气。 「……你想知道芹泽哪方面的事?」 「社长,你很了解她吗?」我反问。 「芹泽家是地方仕绅,我记得她祖父是前任国会议员,父亲担任建设公司的社长。」总觉得很厉害。 「社长千金为什么读这种公立高中?」 「谁知道,我想得到的理由就是离家近。她国中也是这样。」 离家近?意思是可以早点回家吗? 「她跟社长读同一所国中吗?」 「算是。」 这是别具深意的说法。我还是先问了我最在意的事: 「那个,她似乎相当会吹单簧管……」 「你知道勇者斗恶龙这个游戏吗?就拿这个来比喻演奏能力好了。假设穗村等级一,上条跟成岛五十级,那她就是九十九级。」 我涌起一股插嘴的强烈冲动,但忍住了。我转头面向春太跟成岛,用目光向他们倾诉。我可是被说成这样哦? 「哎,说成这样也没办法,毕竟基础不同。」春太嘀咕。 「她的钢琴想必也弹得很好……」成岛也点头附和。 咦、咦?我也不傻,听到这里,我总算理解芹泽追求的事物。 「她的目标是职业演奏者吗 ?」 「她是以完美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春太叹气回答。「小学就获得专业教育,当然会应届考进音大,也早已着眼未来,所以不管国高中读私立还是公立都没差。」 片桐社长愤慨地下结语: 「她是彻头彻尾的反管乐社派,轻率找她攀谈可会遍体鳞伤。」 「……遍体鳞伤?」突然迸出很危险的形容词,我紧张起来。「热、热爱音乐的人不会讨厌管乐社。大概吧,肯定是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片桐社长哼一声。「去年我母校的管乐社社员只不过是请她协助演奏,就被她骂到哭着回来。」 我无法想像被骂到哭着回去的景象。我望向春太。 「你要我从反对派的立场说明吗?」 他露出露骨的厌恶神情。在片桐社长的催促下,他带着不甘不愿的表情说: 「音乐有众人合作的一面,也有独自奋战的一面,两方想法很不同。以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大抵都属于后者。这种人应该不会把管乐社当成提升水准的环境,而且如果接触乐器的契机是在家庭,社团活动会让他们加倍痛苦。」 「为什么?」 「学校管乐社很多第一次接触乐器的人,以及没什么乐理素养也照样吹奏乐器的人。无论自己演奏得再怎么高明,若水准远低于自己的众人没进步,能力就不会受到认可。如果是在交响乐团,独奏技术高超也会得到好评,但管乐就不是了。我想对她来说这很难忍受。而且她或许不希望这段关键时期被社团占据,通常十五岁后半是技术能大幅增长的时期……」 自己好像受到责备,我的胸口一阵刺痛。 「怎么样,小千,热血沸腾起来了吗?」 「还、还没有。」 「目标进入职业圈特定分部的演奏者,他们对其他乐器没什么兴趣。他们不享受管乐的醍醐味之一——以棒球来说就是捕手、投手、三垒手、指定打击这种团队合作精神。他们只会冷眼相待没技术的演奏者,顾好自己而拼命练习,这样就会得到回报。」 这是我不了解的世界。 「在管乐中,众人齐奏弥补小失误很重要。管乐是由木管与铜管组成乐团,音质相似,融为一体就不会出现太大差异,可是,有些人无法忍受自己的声音融入整体。」 「大家一起提升技术不就好了。」我尝试奋力抵抗。「我也会努力,不管多别人三倍还是四倍的努力,我都愿意做,我不会扯大家后腿!」 糟糕,眼泪快掉下来了。 「如果要说这种程度的努力,她从小学就持续到现在了。」 这种程度……我的脸上血色尽失。 「说现实点,音大入学考有时也要钢琴技术,除了自己主修的乐器,也须挪出其他练习时间。」 我受到致命一击地垂下肩膀。片桐社长继续说: 「我的堂姐妹都从音大毕业,我自认对那里的严酷有一定理解。跟美术大学或语文大学等专门科系相比,音大就业选项大幅缩减。举个极端的例子,你身边的社会人士有音大出身的上班族或主管吗?抱持信念进入音大的人都抱有不同凡响的觉悟,也很难相处。啊,最后一部分你就当作讲我的堂姐妹,笑一笑就算了。」 笑不出来。 「如何,小千,热血起来了吗?」 「……要是继续听,我可能再也振作不起来。」 我吸着鼻涕,偷偷观察成岛跟马伦的神色。他们的技巧那么高明,为什么要跟我们厮混呢?不会觉得碍事吗?如果是这样就说出来吧,我承受得住。 成岛稍微别开视线。「我喜欢跟伙伴一起演奏。音乐又不是什么高尙的事物,照理说不收钱、大家一起同乐才是音乐的原点。」 「要论快乐的话,管乐才是最棒的。」马伦开朗地接口。 回过神时,我已经紧搂住他们,脑袋蹭啊蹭。我绝不会让你们后悔。我会努力,招募更多社员,让社团能参加a部门的地区预赛。 我鎭静下来,望向片桐社长跟春太。「我复原了。」 「你还真好搞定。」 不理傻眼的片桐社长,春太弯腰拿起空空的乐器袋。 「假如是她做的,现在又是吹了什么风?」 「是芹泽跟我们合奏,对吗?」马伦问春太。 「我想是这样。」 马伦支着下巴,露出思考的神态。 「怎么了,马伦?」成岛问。 「……如果是这样,她的演奏方式说不定改变了。」 「什么?」 「啊,对。成岛跟上条去年春天才搬来,不认识国中时代的她。她国三就参加职业乐团了。那个乐团曾在市内音乐厅举办音乐会,我跟爸爸听过一次。」 春太睁大眼睛。 「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好像往不好的方向改变了,有炫技的感觉。」 我想起望远镜另一端那谨慎细碎的运指,仿佛全心专注于指尖不要犯错。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模样或许透露出炫技的讯息。 马伦说:「这种职业演奏者不胜枚举。她国三就登上职业团体的舞台是因为丰富的声音表情,或说音乐性和艺术性。」 「这么说来,她乐句起头走音好几次。」成岛狐疑地低喃。 「大概碰到低潮了。」片桐社长想以这句话总结。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低潮,」成岛露出奇妙的表情地开口,「不过,她就在隔壁班,传闻很容易过来。听说第二学期期中考那阵子起,她的成绩大幅下滑。她文科本来都是全年级前五名。」 原来她的脑袋这么好? 「她这种人不会浪费时间,平时都会专心听课。」 这好像在说成绩平平的我一直在虚度光阴。 音乐准备室的合唱社歌声中,马伦温和的声音响起: 「不过是成绩跌出前几名,她就得补习吗?」 成岛摇头。「大概是缺席日太多。她跟人谈话时好像突然变得牛头不对马嘴,开始躲避同学,自我孤立。她第三学期请了很多假。」 我抓住春太的制服拉了拉。 「欸,你看过芹泽跟草壁老师两个人单独谈话吧?」 「对,好几次看到他们走进学职涯发展辅导室。」 「学职涯发展辅导室?」片桐社长、成岛跟马伦惊讶地异口同声。 我向春太招手说「过来一下」。我们一起到音乐准备室的角落后,我小声问: 「为什么你这么碰巧遇到他们谈话?」 「因为我每天都要看到老师的脸好几次才能静下心。」 春太回答得一脸认真,我全身发毛。 「……真搞不懂,一年级就要学职涯发展辅导?那是她吗?」 听到片桐学长的声音而回过头,我猛地讶然睁大眼睛。片桐社长对面,靠走廊侧的毛玻璃门上映着一道深色人影。对方似乎一直待在走廊上,竖起耳朵偷听里头的谈话声。春太、成岛跟马伦也注意到了,全身一僵。 门「叽」的一声敞开,一名短发女孩在偷看。那是刚才在望远镜中看到的脸。她随即「砰」一声关上门,霹哩啪啦地踩着拖鞋在走廊上奔驰而去。 「等等、等等,芹泽——」 片桐社长连忙追上。刚才果然是芹泽在校舍二楼吹单簧管。 过一会,片桐社长抓着芹泽的手臂硬拉她回来。她拿着音乐准备室遗失的单簧管,另一只手提着书包。她比一百六十五公分的我高一点,狭长的眼眸散发出不容他人轻易靠近的气息。 合唱社的歌声跟钢琴伴 奏在音乐教室中停止,芹泽甩开片桐社长的手,不知为何直线走向我。她一副要我拿去似的,不发一语地递过单簧管。大家都把脸凑近。单簧管,已经修好了,恢复顺利吹奏的状态,裂开处则用快干胶固定。原来有这一招。 我正想恭恭敬敬接下时,单簧管就被她坏心眼地举高,形成吊胃口的局面。 「不是该说谢谢吗?」冰冷的声音划开序泽的唇瓣。 「拜……」我的嘴一下张一下阖。 「拜?」芹泽蹙眉。 「拜托你,请你入社吧!」 我扑进芹泽胸口,她慌乱地喊起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成岛努力拉开我。「我很喜欢穗村这种没节操的一面哦。」 「刚才到现在的说明是为了什么啊。」片桐社长叹气,向芹泽道歉。「……对不起,我们在谈论你。」 芹泽稍迟做出反应,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好像想说什么又闭上嘴。然后,她下颚一扬,脸朝我凑过来。 「你就是一年b班的穗村?」 感受到蛇盯上的青蛙心境,我点头点到脖子快断掉。 「这一年间,濒死的管乐社都以你为中心旋转。」 「你观察得真仔细。」 春太跟马伦敬佩地点头,片桐社长垂头丧气。 「你曾在体育馆的舞台上跟戏剧社对决。」 「别提了!」我捣住脸。 「还跟发明社一起做诡异的事。」 「啊!」我抱住头。 「不过,我更久以前就认识穗村你了。」 「咦……」 「你不记得去年四月的事吗?」 我那么早就遇到芹泽了?骗人吧?我不停眨眼。真抱歉,我不记得了。 春太悄声耳语: 「她快迟到搭着私家悍马车到学校时,差点在正门前方碾过小千。」 那辆有如装甲车的进口车在我的记忆中复苏。 「原来是你!」 「……你这样不行啦,小千。这都是因为你拿了司机给的奶油面包就答应和解了。」 听到春太的耳语,我红着脸缩起身子。听起来很开心的嘻嘻轻笑传进我耳中。我抬头一看,原来芹泽在笑。不知道是我的模样很好笑,还是单方面说完想说的话就满足了,她屈起的食指指背贴在唇上。 「那个,谢谢你帮忙修好。」 成岛踏前一步道谢时,芹泽马上警戒地将单簧管藏到背后。她凝视着音乐教室。在钢琴的伴奏中,合唱社的练习再度开始。 「怎么了,芹泽?」 片桐社长看向同一个方向,我也沿着她的视线望。没什么奇怪之处。然而芹泽的表情一歪,摇了摇头,好像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转过身,似乎想离开这里。 「等一下!」马伦连忙伸长手。「今天是补习最后一天吧?难得都来了,再聊一下吧。」 「失陪了。」 马伦跟芹泽的声音重叠,她神色匆忙地离开音乐准备室,手中还牢牢握着那支单簧管。不知所措的马伦垂下手臂。 「……结果她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探头到走廊。 春太兀自专注地望着地板。 「……大家或许多留意脚边比较好。」 这句突兀的话让音乐准备室中的众人一愣。 「她春假前几天,大概在这间准备室或音乐教室弄丢了东西。」 「弄丢东西?」片桐社长一脸讶异地转头张望。「隐形眼镜之类的吗?」 「不……不过是类似的东西。大概弄丢后很严重……」春太低喃着成谜的话语,然后,他像用抹布擦地般双手双膝地贴地跪下。「如果要趁管乐社跟合唱社练习的空档寻找,就只能用早上。但她意识到光靠自己找有极限。她偷偷拿走单簧管修好——是因为她认识社长,而且认为社长讨厌她,所以不想在麻烦我们帮忙找时欠人情。」 好像想到什么事,默默倾听的马伦侧脸一阵紧绷。 跟同学的对话突然牛头不对马嘴。成绩剧烈下滑。第三学期请很多假。演奏风格转为炫技。乐句起头好几次失去音准。将来的道路明明早已决定,却找草壁老师商量未来出路。还有刚才那副模样…… 难道说—— 回过神时,我的身体已经动起来,冲到走廊上。 「小千!」 春太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我去叫她回来!」我追着芹泽奔过走廊。 我回想起国中时代,我还在有如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日本企业般排球社的事。某次练球中,一名社员被一记强劲扣球打到耳朵。她和我同年级,一直和我竞争一军名额。结果她因此失去一军的位置,不仅如此,日常生活中听错话的情况也开始增加,难以分辨杂音与对话。 我一点都不坚韧,一点都不强焊。我一直都在紧要关头尽我所能地努力,想获得超越练习艰辛的充实感;但看到她暗自哭泣的模样,我领悟我撑不下去了。国中三年级的夏季大会就是我的终点,我逃离了排球。 春太的话在脑中浮现——音乐有众人合作的一面,也有独自奋战的一面,两方想法很不同,以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大抵都属于后者。 我想到一直独自战斗的芹泽,我想像到她的痛苦与悲伤。 袭向她的噩耗是重听。 别说低潮,这对十五岁就站上职业舞台的她来说,等同宣判死刑。 5 「真慢呢。」 音乐准备室前的走廊上,草壁老师等着我跟芹泽。 「老师……」 我楞楞地回了这句话,讶然看向手表。已经超过一小时了。我朝音乐准备室张望,管乐社大家的目光正扫视着地面,寻找失物。大家移动过充当乐器仓库的不锈钢柜,但似乎也没找到。隔壁音乐教室传来片桐社长分配工作的声音,看来合唱社的练习已经结束了。 「……老师,这个人全力追赶我,造成我的困扰了。」芹泽带着呕气的表情。 「快点把大小跟颜色告诉大家。」我也露出闹脾气的表情。 「……差不多小指指甲那么大,皮肤色。」 「那么小?」 「……而且会滚来滚去,踢到就糟糕了。」 「这样哪可能轻易找到。」 「毕竟这是订制的,费了一番心思做出来的东西。我跟会为奶油面包而欢天喜地的庶民可不一样。」 「庶民?你哪里来的官僚啊?」 「先说好,我可是免费帮你们修好单簧管,所以我是不会道谢的。」 「你在做人方面挺有问题,去跟发明社学学下跪道歉的方法吧。」 草壁老师凝神看着我们。他用手指捏着镜框往上一推,注视芹泽跟我拉着的物品。那两个东西用一条线连在一起。 「那两个纸杯哪来的?」 「保健室拿来的。」我小声回答。 「线呢?」 我从制服口袋拿出随身针线盒。 「原来如此,纸杯电话啊。」 草壁老师语调下沉地望向芹泽,两人视线相交。我不知道老师的话她听清楚几成,不过她僵硬的表情放松些,缓缓放下纸杯。 「……这还不错呢,我可以完成睽违一周的正常对话。」 我也放下纸杯凝视芹泽,回忆起她在保健室向我坦白的事。 突发性失聪。 她的右耳已经完全听不见,余下的左耳听力也弱到连听清楚日常对话都有困难。她低垂着头,身体宛如深呼吸般起伏。紧接着,我看到她双眼急速涌现的泪水。 但她没掉下眼泪,我知道她的意志多么坚强。我焦急地转头看音乐准备室。还没好吗? 春太从门边探出头。 「总算找到了。」 「——真的吗?」 我拉起芹泽的手,想走进音乐准备室。不知道为什么,春太只放草壁老师进去,却制止我们。 「等等等等,希望你们别心急。」 「搞什么?」我扫兴地问。 「最近的技术真厉害,做得出那种小型机器,完全放进耳道中。」 「你也太欠缺体贴了,笨蛋。」我尖声耳语。「因为她是个短发女孩呀。」 「我知道。」春太看到纸杯电话,一脸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麻烦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如实转达给她。」 见我不甘不愿地点头,春太往后夸张一仰地道: 「管乐社努力超过一个小时,非常非常辛苦。我认为应该可以给予我们正面评价。」 眼前这个吹法国号的家伙在说什么? 芹泽凌厉看向我,我拉拉纸杯的线告诉她: 「他说今年想参选学生会长。」 「……哦,那我就投他一票吧。」 「小千,你确实转达了吗?」 「转达了。行啦行啦,你快一点。」 春太停一个呼吸的空档,接着用夸张的语气说: 「这肯定是……不幸的事故。所以我觉得……不能责备任何人。」 「事故?」 我隔着春太的肩膀探头。众人带着严肃的表情围成一圈,草壁老师也抱着胳膊,一脸烦恼。我拉着序泽的手臂进去。片桐社长双手摊开五线谱,上头放着一小颗如碎裂的节分豆子(注:日本传统节日分别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当天其中一个活动就是洒豆子,以及吃和年龄等数(或多一颗)的豆子以消灾除厄。)般的东西。 我看出那是在不知名人士拖鞋下壮烈牺牲的助听器。 下一刻,芹泽贫血发作般倒下,众人连忙扶住她。 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芹泽将被子盖到头上缩成一团。 「她意外是个麻烦的家伙呢。」 片桐社长嘀咕,站在一旁的春太视线投向窗外。操场上,棒球社的练习已经进入尾声,社员扬起漫天沙尘,无精打采地拖着轮胎跑步。 好漫长的一天。 保健室的拉门静静打开,成岛走进。她拿起垂在床边的纸杯电话轻轻拉了拉,松驰的线不久便绷紧。成岛将纸杯贴到嘴边,淡淡读出制服口袋拿出的便条纸。 「刚才管乐社商量出妥协方案。大家会一点一点集资分担,分成四十季来赔偿。」芹泽裹着棉被地猛然坐起。 「你是说春、夏、秋、冬四季?要我等十年?」 「说起来,芹泽同学擅自进入音乐教室又弄丢东西,你自己不也有错吗?一部分人也提出这种单纯意见。」 芹泽将纸杯电话贴在耳边,一脸无法反驳,而成岛吐出一直闷着的气。接着,她用严肃几分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芹泽一语不发。 「如果难以对我们开口,也可以跟草壁老师说呀。」 芹泽从成岛身上别开目光。 「……我没办法跟老师说。讨论未来出路,已经给老师添很多麻烦了。」 这道声音带着几分疲倦。我在保健室角落的折叠椅坐下,默默做起手工。拉门再次打开,我回过头。草壁老师跟马伦走进来。草壁老师看到成岛手中的纸杯,便伸掌接过。 「我想你不方便自己开口助听器的事,所以我联络过你家了。」 芹泽紧握纸杯,像个孩子般垂下头。「……谢谢老师。」她安心地说。 「其他人呢?」片桐社长转头看看马伦问。 「保养乐器,因为找到很多看起来还能用的乐器。」马伦回答。 「找到小号跟大号是意外收获呢。」春太开口。 「小号啊。等新生进来,应该很多人想吹吧。」片桐社长沉思。 「芹泽应该知道不花钱的修理方法吧?」马伦低语。 「不可能什么都修得好啦。」成岛小声斥责。 众人与芹泽的目光相交。她困惑地将头一侧,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不好意思,一大群人一起说话,我听不太清楚。」 凝重的沉默降临。春太伸长手臂,正想从草壁老师手中接过纸杯的时候。 「完成了!」 我从折叠椅上起身。我多做了两组纸杯电话,绑到正中央。 「这样就能大家一起说话了。」 我将分成六边的纸杯分给大家,春太睁圆眼接下。你的份是要跟我共用哦。 「真厉害。」片桐社长拿起其中一个,并且表示佩服。「不擅长物理的穗村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竟然多嘴。 我噘起嘴嘟哝:「……不好意思,这是老师教我的。」 草壁老师回给我一个微笑。「小心不要拉松了。」 大家将纸杯放到嘴边,绷紧的线呈放射状展开。光这样就让我觉得保健室中仿佛浮现一个非日常的魔法空间。 「音乐家水嶋一江发明了一种乐器,原理就是运用纸杯电话的音乐线(stringraphy)。呈现在舞台上就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纸杯电话。」 芹泽将纸杯贴在耳边,睁大眼睛。她好像想说话,但没发出声。 「我一直在想,要是有机会跟你谈话,就要问你一件事。」 马伦马上开口。他要问在音乐准备室所说的后续。 「希望你说说吹单簧管的契机。」 「——什么?」芹泽一震,这个反应有如突然从后方被叫住的少女。 「抱歉这么突兀。我在父亲的介绍下,从小就有很多机会认识目标成为职业演奏者的人。可是,我一个单簧管演奏者也没遇过。」 芹泽默默贴着纸杯地侧耳细听,她的嘴边泛起柔和笑意。那是让人感到她放松肩头力道的微笑。 「那肯定是巧合。不过,单簧管是种移调乐器,写在乐谱上的音符跟实际发出的乐音有差,拥有绝对音感的人一开始都会搞糊涂。我就是因为这样会使竞争对手比较少,才会一头栽进去。很奇怪吧?我不是被乐音感动,也不是把哪个演奏者当成目标。」 「好稀奇的动机。」成岛有些讶异。 「……是啊,或许不够纯正。」芹泽深深闭上眼,浮现追寻记忆的表情。「我想早点在这条路上独当一面,离开家里。真的就只是这样。」 「离开那栋豪宅吗?真浪费,明明可以一辈子都当个尼特族。」充满俗人气息的片桐社长说出这种不像话的发言。 但芹泽没摆出丝毫不快的神情。 「也没那么好,我更想要爸妈都在的一般家庭。」 「我们这种有九个小孩的家庭,难道你也觉得很好吗?」 片桐社长紧抓住奇怪的问题点。 「那就伤脑筋了。社长的妹妹很烦,实际上也真的很缠人,我还把她骂哭了。」 「……的确有这回事。」 「我觉得她是很体贴哥哥的妹妹。她明年会进入这所高中吧?」 「谁知道。」 片桐社长急促扔下这句后就移开注视芹泽的视线。我们好像隐约窥探到两人之间奇妙的因缘。 差不多轮到我出场了。我做作地清清喉咙,正要将纸杯贴到嘴边时,春太一把拿走我的纸杯。 「芹泽,可以问一下吗?」 床上的她转过头,我也瞪大眼 睛。 「从你看来,我们的乐团怎么样?」 芹泽眨了好几次眼。 「……你们目前没有可供评价的成果,根本连正规乐团都算不上。」 「我知道。」春太非常认真。 大家在沉默之中过了几秒。 「我听过传闻,但你们难道真心把目标放在普门馆?」 春太颔首,我身为散播传闻的源头,也负起责任地点头。你们这份自信从哪里来的?芹泽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依序看向片桐社长、马伦跟成岛,最后停在草壁老师身上。 「……这样啊。那老师难以出口的事,现在就由我代为告诉你们。」 我屛息以待。 「最少要凑到三十人。」 「三十人?为什么?」成岛平静回应。 「高中组八部门全国大会中,三十人是有勇无谋的底线。若少于三十人,与达到上限五十五人参加的强校会差距太大。管乐是以全体演奏力决胜负吧?如果比赛是用同样曲目竞争的指定曲,人数太少会是致命伤,怎么想都很不利。」 「等一下,有弥补差距的方法。」春太加强语气反驳。 芹泽摆出一副想说「那种事我也知道」的表情回答:「更动乐谱对吧?也就是改编,而且须是出乎专业评审意料,印象深刻的改编。在这所学校里,有个做得到这件事的指导老师。而且他不是普通的指导老师,还是一时称为日本音乐会宠儿的指挥。我想,还有评审记得这个人……嗯,虽然不利的局面没变,但我想足以取得挑战强校的资格了。」 众人目光转向草壁老师。草壁老师不知为何表情暗下来,不发一语。 「还有,今年最好放弃。」 咦?我心中一惊地看身旁,春太冷静以对,片桐社长则露出有点安心的表情。 「现在管乐社要补足人数得靠新生吧?但恐怕大会当天能上场的没几人。比起人数不足而惨败,还不如报名三十五人以下、只比自选曲的b部门,我如果是指导老师就会这么做。先把目标放在b部门分部大会的金奖,借这个机会培养实力。第一次参赛就拿到金奖的高中多得是。」 「……意思是说,我这代妥善传承给上条他们就行了吧?」片桐社长压抑地道。 「顺利的话,明年报名a部门的机会就会到来。虽然今年形同放弃普门馆,不过社长的妹妹肯定能够雪耻。她有吹小号的才能。」 片桐社长露出沉思神情,不过他似乎早已做出结论。另一方面,春太频频朝芹泽投去一副有问题想问的视线。 「上条你真有意思。」 「咦……」春太回过神。 「我还以为只有穗村会在脸上毫无顾虑地表现出『拜托加入管乐社!』,结果你也一样。你们真像。」 春太眨眨眼睛,与我互望一眼。 「……不好意思,」马伦代为说出我们难以启口的提议,「……那个,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我也要拜托你。」成岛也低头请求。 芹泽注视我们。她的视线忽然在半空中飘移,仿佛在寻找话语般停顿片刻后,她接着转头看草壁老师。 「老师明明放弃音乐家的道路,为什么现在还在这种地方公立学校担任音乐老师,以这种形式保持跟音乐的关连呢?」 话题转变方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芹泽跟草壁老师之间,有着两人才能理解的事物。他们给我这种感觉。草壁老师默默注视她,道出没有经过矫饰与修饰、简短而震撼心灵的一句话: 「我只有这项能力,才会紧抓着不放。」 听到这句话,芹泽泛起脆弱的微笑。 「我懂,我也一样。成为职业演奏者的路还没有封闭。」 她狭长的眼眸转向我们。 「因为耳朵的缘故,长期陪伴我的指导老师离去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段时间觉得就算是管乐社也没关系,想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不过对认真努力的你们来说,这种态度很失礼。我能做的,只有在我自己决定的道路上前进到自己满意为止。」 我想反驳,但现场的气氛阻止我这么做。她的话语深处蕴含着坚固的内核,让人无法轻易碰触。 「……很抱歉,我现在没办法成为你们的伙伴。」 芹泽明明没必要说对不起,却向我们道歉。片桐社长、马伦跟成岛都无话可说,草壁老师也保持沉默。到头来,我也闭上嘴。春太不一样。他向她严词确认: 「你不会休学吧?」 芹泽微微抬起视线。 「教室座位除了一部份课程中是固定的,其他草壁老师跟教务主任都帮我安排好了,我到毕业都能跟大家待在一起。」 春太安心地叹息。 「这次的骚动中,唯有一件事我搞不懂。」 「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把重要的助听器弄丢在准备室?」 「我有事到音乐准备室一趟,在那时弄丢了。」 「助听器放在耳中,而且价格昂贵,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搞丢吧。」芹泽的视线没有从春太身上移开。不久,她看向远方。 「因为我想确认小鼓跟定音鼓还能不能用。」 「——小鼓跟定音鼓?」 「对。定音鼓体积庞大,而且每个音域都有一面鼓,对吧?我在搬动鼓的时候失去平衡,连同定音鼓一起摔倒,就像猿蟹大战(注:这是日本民俗童话。描述狡猾的猴子欺骗并杀害螃蟹,螃蟹的孩子设下陷阱报仇,最后从屋顶推下臼,压死猴子。)里被臼压住的猴子那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个已经疏远的童年好友。那个人从小就打太鼓,国中二年级前都隶属市内青少年业余乐团。我听力受损后,东想西想的时间增加,回忆他的时刻也增加了。我开始希望他回到学校。」 回到学校?芹泽断断续续说下去: 「虽然有一段空窗期,但只要给他鼓棒跟抹布,他就能有耐性一连敲两三个小时,马上就能找回手感。他的忍耐力强到我根本没办法比,也很会照顾人,对周遭十分温柔。」 「他的班级跟名字?」春太慎重地问。 「你要找他来代替我成为你们的伙伴吗?」芹泽以柔弱的声线反问。 「伙伴?不对哦,是战友。他的背后就由我守护,他的骨头会由小千捡起。」 啥?这个组合怎么回事? 芹泽正要说些什么,喉咙深处却发出一声呻吟,她最后闭上嘴。 「……对不起,我自己提起还说这种话很抱歉,不过还是请你们忘掉我刚才说的事。他好像有很多困难,大概也不喜欢受到干涉。」 「困难?有什么内情吗?」草壁老师问。 芹泽深深垂下头,纤细的肩膀绷紧。「老师,对不起。要是说得太多,他好像就不会来学校了。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我们默默互看。 停一拍后,芹泽抬起头。她露出仿佛困难全被洗刷的清新表情。她放下纸杯下床,穿上拖鞋并拿起书包。依序看向我们后,她开口道谢。 「抱歉惊扰你们,我会默默为你们加油的。」 然后,芹泽打开保健室的门离开了。我们傻傻地被留在原地。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轻快的拖鞋声回来了。 芹泽从拉门边探出头,她望着成岛道: 「赔偿助听器的事就算了。大概赶不上新学期吧,反正我也该订做新的了。」 接着,她气喘吁吁地来到我面前。 「那个给我。」 她要我做的纸杯电话。芹泽 不由分说地从每个人手中回收后,宝贝地抱在胸前。她嘴边泛起孩子似的微笑,接着再度跑走。这次她没再回来。 「我是不清楚她是不是天才少女,不过要我说的话,她实在是个惹祸精。」 片桐社长发着牢骚,手插进制服长裤的口袋。 我的目光落到芹泽躺的床。一片樱花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床单上。 对我们而言,那是春季的幻影。 啥?幻影? 对。希望她一直在那里的愿望只是徒劳,总有一天会以虚幻一梦告终。 这件事绝不会以幻影告终,也不会以虚幻的梦境告结——我现在没办法成为你们的伙伴。刚才她这么说。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实现,不过在那个时刻到来前,我要尽全力努力,成长到得到她认可。 伙伴这个词让我感受到些许希望。 第二章 频率77.4mhz 假装开心。 假装寂寞。 假装不悲伤。 根据动物学,动物只能装死,相较之下,人类可以「假装」出各种模样。 我想假装与社会联系有其必要性,但我认为人生中用上这招的次数有一定次数。就像杯中的水一样有限,总有一天会喝光。 在深夜中徘徊的那群老人身上,我见到喝光存量的例子。他们从种种伪装中得到解放,一直寻找自己的归属。出生的故乡、家人所在之地、安息之处……每个人肯定都有个归所,因此出于本能不断寻求。 假如他们已经步入人生的黄昏,理所当然会在没有灯光之处迷途。 灯光是必要的。 所以我们才会点起小小的灯。 我想对从远处眺望这盏灯、侧耳倾听的各位说一句话。 拜托你们,请不要装作视而不见—— 1 我一面保养长笛,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是四所高中联合练习会中发生的事。各社团轮流提供校舍当作场地,而今天是练习的首日。当横跨上下午六小时的练习终于结束时,教室逐渐传来从合奏的紧张感解放出来后,成群女生的闲聊声。好像有一群麻雀同时啾啾鸣叫。 吹法国号的男生真的很奇妙。 一群外校女社员如此主张。就她们所知的范围内,吹法国号的男生没有一个身材高大,很多都是中性、有些怯弱又纤细的人。管乐中,刚开始学管乐器的男生一般都会选择大型乐器。大抵而言都是如此,而她们也会拼命推荐这种选择。然而当中还是有男生选法国号,好像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我要法国号!」的感觉。法国号是女生也能吹的乐器,选择这种乐器的男生都不是想用音乐取得胜利的类型。 ……总觉得颇有道理。 在这种地方聊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出现一名备受注目的少年。 教室的门敲响,当事人走进来。 少说三十位女社员的目光一下子倾注在他身上。这也难怪。他本人对自己不高的身形很介意,但他跟班上总会有一两位的帅气男生完全不同层级。即便集女生的视线于一身也不畏不惧,这点实在厉害。一般男生在这种状况早就眼神乱飘了。我知道原因,忍不住因此陷入复杂的心境。 他的视线左右扫射,朗诵般说一句: 「藤咲高中的各位,疯狂大猩猩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糟了!」外套上缀着胭脂色缎带的社员连忙准备回去。 「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犯错!」「看我的指挥、看指挥!」「铜管跟萨克斯风跑哪里去了!」远处的教室传来脑血管快爆掉般的怒吼。那是藤咲高中的指导老师。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逃出教室。 春太无视擦身而过的那群女生,朝我走来。 「小千,我们是在另一间教室。」 「咦,怎么会!」 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追上到现在都还称我为「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我叫穗村千夏,他叫上条春太。即使是外貌看起来永远不乏女生青睐的春太,实际上也跟我烦恼于同样的痛苦:单恋。不过唯有这家伙我不希望他心想事成,要是成了还得了。 我跟着春太走过走廊。铃声响起,告知傍晚五点到来,窗外满是雨停后的气息与余晖。宛如宣告春季结束,脏污的樱花在灰色柏油路上落了满地。 在春天的新学期,六名新生加入我们管乐社。 这下社员共二十三人了。我们集合起包括新生在内,可能有潜力变更乐器的社员。或许是临阵磨枪,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人选塡补低音号跟单簧管的空缺。拜此之赐,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正式参加到去年都是靠同情分得到席次的联合练习会。 这次的联合练习会很特别。 今年度大赛的指定曲是我们的练习曲目。其他三校预定参加a部门,而我们决定只参加比赛自选曲的b部门,目的是提早体验强校的分部练习与合奏的临场感。芹泽留下的建议确实起了作用。 管乐的水准与力量,等同在前头领导的指导老师也不为过。事实上,我们在数个月内成长很多,今天也没扯其他三校的后腿,甚至迫使藤咲高中的猩猩——更正,指导老师强烈意识到草壁老师的指导能力。 所以我才会乐昏头。我平常可不会不小心搞错教室哦,绝对不会。 春太穿过走廊,他的背影忽然停住,一名熟悉的男生从尽头走来。他穿着牛仔潮衫,配上靴型牛仔裤。那是我们学校全校集会时必定会看到的熟面孔。 他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他有着锐利的眼神以及如猎犬般结实的身体,身高远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连运动社团的强壮社员也不敢轻视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他为什么在这里? 「三十分。」日野原学长吹着口哨走过。 我愣楞地望着。他说什么? 「……虽然是周日,但我一找学长他就来了。他欠我们一份情。」春太一脸沮丧。 「喔。」我点头。 「社团活动的预算审查就在下周。你知道吧?」 我知道。对管乐社来说,乐器保养费是长久挥之不去的问题,联合练习会跟成果发表会也是笔很大的开销。 「我们去年几乎没缴出什么成绩。」 是啊。不过全校集会时,我用长笛吹国歌君之代的时候很努力哦,还起劲表演颤音。 「……所以,我请他今天过来看看。」 我寒毛直竖,总算把整件事跟那句三十分连结起来。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因为我们的弱点暴露了。」 「弱点?拜托你说得好懂一点!」 我抓住春太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的脑袋。 「是成岛跟马伦。那两人就算无意引人注意,还是很突出。我在今天联合练习会中再次感受到了。」 管乐要求全体演奏能力,换言之就是协调力。比起独自演奏出各自的声音,吹出协调动听的乐音更重要。这么说来,各校分开演奏时,成岛跟马伦的乐音都特别出众,那两人也反复调整数次,但与其他三校合奏时,就没出现这种情况。在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我们清楚察觉到其他社员的基础能力不足。 我之前的认知太天真了。我连忙赶往众人等待的教室。一用力拉开拉门,我就看到大家围成一个圈,沉默地垂着肩膀。每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成岛跟马伦最低落。 得说什么才行。我深呼吸一次地从迷个中清醒,伸臂环住并排而坐的两人肩头。 「别闷闷不乐了,你们这些努力家。对了,我收集了一瓶『乐天小熊饼干』的眉毛熊(注:日本谣传若在乐天小熊饼干各种图案的无尾熊饼干中找到稀少的有眉毛熊,就会得到幸运。),分给你们两个吧。」 春太在角落忍笑。 「……对不起。」 一道忧郁消沉的声音响起,那是以低音长号参加合奏的一年级生后藤。今天她的运舌偏偏频频失误。我赶紧摸摸她的头。 「穗村正式演奏时意外稳定。」片桐社长忽然开口。 「对,我也觉得。不会躁进。」 「还具有出错也不会动摇的胆量。」成岛催众人说下去。 「只想着忠于乐谱是不行的。」 「我刚才脑子一片空白,有好几次落拍。」 「到了关键时刻,能仰赖的还是基础练习的成果吧。」 「要不要重来几次,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先整理一次问题比较好。」 望着陆陆续续发言的众人,我将长笛盒紧抱胸前。比起受伤的模样,我更相信这些高中生无论发生什么事,复原能力都比大人更强。我胸口一阵热。 「没错!我们再练习得更多更多吧,好吗?我会比现在多练习一倍,努力不要扯成岛跟马伦的后腿。如果一倍不够,我就再更努力一倍;如果社员不够,我就再去招募。」 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春太快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搭住我的肩膀。 「一天有三十六小时也不够你用。即便借助眉毛熊的力量,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请不要在我感动时泼冷水!」 当我掐住春太的脖子,片桐社长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补充水分的穗村持久力很惊人,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上条。」 「是啊,实力高出别人一截。」马伦冷静评价。 我「咦」一声,松手放开春太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国号大师了?」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打击太大了。春太一脸满足地鼻孔大张。 轻敲敞开拉门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草壁老师站在那里。根据他的表情与态度,我看得出他刚才一直听大家说话。我红了脸。粗鲁的模样被看光光了。 草壁老师一只手上拿着影印的乐谱。 「趁还没忘记今天的合奏,再练习一次就好,怎么样?」 大家的椅子一响。 在联合练习的合奏中,草壁老师没有拿指挥棒,因为有藤咲高中的大猩猩——更正,指导老师负卖。无论是片桐社长、马伦还是成岛,大家都赶紧准备乐器,后藤领着一年级拿每人的谱架。春太从盒里取出法国号,脸上带着联合练习中并未露出的认真神情,我也连忙准备好长笛。一次就好——既然都这么说了,草壁老师就不会指挥第二次。即便明白这是避免拖到大家回家时间的考量,我还是一阵紧张。 我调整谱架位置时,片桐社长向草壁老师说: 「支撑成岛、马伦跟上条的打击乐器跟小号阵容太薄弱了。」 草壁老师默默等他说下去。但社员总是会有极限。 「我想以一年级为主,让还可能变更乐器的社员重新决定一种乐器。」 「这样会赶不上夏天的大赛。」 「夏天?那不是只有今年才有。我们也会着眼于明年夏天,更认真练习。」 草壁老师正面注视片桐社长。接着他马上将脸转到一旁。「乐器适性怎么处理?」 「我想让社员自己重新决定一次,再请老师评量。」 草壁老师闭上眼睛微笑。「好啊。」 「那个……」抱着沉甸甸大号的同年级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希望增加更多基础练习的时间。」 说着「我也是」的声音此起彼落。 「关于这件事,我想明天起为社团活动设下限制。」 听到草壁老师平静的声音,我把长笛拿离下唇。 老师刚刚说了什么……? 「普门馆很重要;但是,往后的人生更重要。」 我默默睁大眼睛,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连乐谱掉下谱架都没察觉。成岛跟马伦却意外冷静地接受,春太也一样。 草壁老师的目光平均扫过所有人身上,接着扬起一只手。 「来,我们开始。」 2 我在自家的书桌前,陷入沉思。 联合练习会首日的冲击事件至今已经两周。草壁老师的指示是,二、三年级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如果没有进步,就要缩短平日六点跟周日的练习时间。而正式启动管乐练习时间是在夏日。我本以为老师会拉着我们的手一直走下去,没想到不是。我因此手足无措,支撑着脚下的地基仿佛摇晃起来。 不过随着日子经过,我的想法产生一点变化。升上二年级后,我决定接受随之到来的环境变化,那就是升学问题。四月已经举办过三方会谈,班上也有惦记大学考试的朋友。我们的人生在高中毕业后仍会继续。确实如此。在此之前,我全心想着普门馆,完全没考虑之后的事。这种单纯而罔顾未来的思考似乎被草壁老师看穿了。 而春太、成岛跟马伦的成绩很好,只有我有点危险。 他们三人都笑着说还没思考过未来,但这些年级排名二十名以内的秀才这么说,对我来说也没半点说服力。尤其听到由于家庭因素而独居便宜公寓、照理说生活过得比我更怠惰的春太这么说,我心头一把火起。 春太总是一脸悠哉地说,期中、期末考甚至大学入学考,有八成只要读学校课本就够了。他教训我说,「无法自我管理的人才会上健身房,没办法自己念书的人才会上补习班」。总觉得他在狡辩,而且这根本是一段与全国认真上补习班的学生为敌的发言。此外,他还对我说教,「小千,你错就错在上课抄下板书就满足了,一定要认真读课本才行」。他甚至夸口,只要每天花大约一小时预习跟复习就够了,还补充说明——但一天也不能松懈。 总而言之,现在仅能仰赖春太提倡的读书方式。我认真按表操课社团练习清单的同时,还要好好在家念书,给后藤这些学弟妹当榜样。会读书又会玩很难,不过一想起独自出差的的爸爸,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好,我鼓起干劲了。 我把电视、音响跟漫画都逐出房间。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是要表明我的决心。好,上,我要奋战到底——我停下转动自动铅笔。 呼,念书还是需要喘息。我从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这是我偶然在爸爸房间壁橱发现的。我一瞥不可能有任何人在的房间,偷偷戴上耳机。这是一台长年使用的老旧小型收音机。今晚我同样稍微打开窗户,调整收音灵敏度。 我凝视夜空。 拜托来个人阻止我吧。 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收音机这玩意,而我深陷它的魅力。 这是一段「侧耳倾听」的舒适时光。跟在手机中听人说话不同,也跟电视或音响收听声音不一样。今晚我也为了不要漏听而竖起耳朵。这么说来,我四周意外没什么按下按钮就马上启动的媒体。 这两周,我得知藏在这个城市中的秘密——fm羽衣电台。当我不着痕迹地问妈妈时,她遥望远方,告诉我那是浪费税金的产物。 这个电台在十几年前成立,当时因为制度化,它得以设立在市町村。据妈妈的说法,这起因于当初蔚为话题的地方振兴,以及将灾害情报传播到地区的名目;然而,一且开始运作,有些时段只听得到浪潮声,有时又是只会说英语的美国主持人在主持昭和歌谣特集,因此招来地方居民反感。现在似乎由好事的民营企业接手,勉勉强强经营着。因为几乎没播放广告,想必没广告收入,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担心收支能否打平。 今晚我同样转到fm羽衣电台。 想听的节目马上要开始了。市内大多人肯定不知道这个有趣得乱七八糟的节目,因为靠自动调频很难收到fm羽衣电台,我要一点一点转动旋纽调整频率数値才听得到, 好像怪盗亚森罗苹在破解保险柜。一听到开场主题曲——约翰·科川的「my favourite things」,我心脏就怦怦跳。这个不会准时开始的节目会播很长一段开场主题曲,难道是顾虑到我这种动作慢呑呑的听众吗?应该是我想太多了。我尽情地享受很久惬意的爵士乐。话说回来,我的爵士乐初体验在何时呢?似乎是我请爸爸用录影带播给我看的《汤姆猫与杰利鼠》。我想着杰利鼠在汤姆猫的胡须上弹奏行进低音的画面。不久,主题曲从常人 难以弹奏的即兴演奏中淡出,一瞬寂静后,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像从日常被拉到非日常世界中,我非常喜欢这种节目开场法。 〈……各位听众晚安,现在是晚上九点〇八分。今晚我们也要拯救迷惘的羔羊,「七贤者人生谘商」的时间开始了。〉 我这只烦恼的羔羊竖起耳朵。主持人有点结巴,但给人一股亲切感。这个人今天又忘记自我介绍了。主持人的名字好像叫kaiyu。 〈首先,我要说明节目主旨。我们的电台连知名艺人的广播收听率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每次都要重新说明,真的很麻烦。这个节目,简单来说,就是听众将烦恼倾倒到老而不死的人生前辈身上。可以用明信片寄来烦恼,如果各位听众希望,我们也接受电话扣应。但不好意思,我们目前不接受电子邮件联络。〉 在这种时代拒绝电子邮件真不方便。明明收听率超低,这就像是自断臂膀。不过收到的明信片意外多,换言之,这节目就是靠我这种奇特听众的稳固凝聚力撑起来的。 〈今天也是现场直播,地点在离电台遥远的特别录音室。这里有七位人生专家,他们在这个节目中称为贤者。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等着登场。请想像七只吉娃娃发现睽违一周的玩耍对象。亲眼目睹这幅景象让人有点烦燥。〉 像在嘘他一样,用力拍打榻榻米的声音响起。 收音机另一头究竟出现什么景象呢?真在意。 〈今晚就从明信片谘询开始。这是来自市内某it企业工作、昵称「失败者上班族」的投稿。指名的贤者是——人生教祖dj定吉。〉 kaiyu毫无干劲的声音,以及一阵有气无力的掌声响起。这个节目每次都会播出dj们莫名其妙的回答,有着地方电台特有的意外惊喜。 突然,宛如播放事故般的无声时间开始了。麦克风仅收到微弱的杂音与话声。 〈咦?定吉爷爷呢?>〈他说这是睽违两周的登场,要调整喉咙状况,所以去喝奈良的浊酒了。〉〈等等,这可是现场直播,他不是戒酒了吗?>〈对啊,所以全换成可尔必思了,不用担心。〉<这很让人不安!> 节目甚至让听众也跟着不安。 <……不好意思。那,麻烦dj定吉了。〉 〈嗯,尽管问吧 对了,it是什么?〉 〈怎么能在听到问题前先漏气。这是i【information(资讯)】·t【teology(科技)】的缩写,是奠基于时下情报与通讯科技的——〉 〈什么的缩写?麻烦再说得好懂一点。〉 〈算了,你就当成i【inca(印加)】·t【teikoku(帝国)】的缩写吧。〉 kaiyu竟然自暴自弃了。 〈印加帝国我就知道了,那是认为知识非庶民能拥有的国家吧,听说还因为这种傲慢的想法而灭亡了?> kaiyu暴投般的发言被定吉一击接杀。这个人难道很强? 〈没错,感谢你分享了发人省思的知识,it大抵上也是类似的东西。接下来让我们进入谘商内容,「连日加班跟假日上班导致我跟朋友疏远,也交不到女朋友。我无法过像个人的生活,也对未来感到不安,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他的烦恼。说起来,像个人的生活是什么呢?> 〈就是躺下来就能睡着的生活,如此而已。〉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过。这阵沉默感觉像是主持人犹豫着是否该就此打住。 〈感谢定吉爷爷的回答。失败者上班族,你还不用担心哦。哪一天躺下来睡不着的话,再来找我们谘询吧。那么,换下一位。〉 又一阵沉默。 〈定吉爷爷,你的出场结束了。〉 〈……我要待在这。〉 第二次播放事故开始了。 〈这里很窄!〉〈那我就站着。〉〈接下来换阿米了!〉〈那我在会比较好。〉〈那就拜托你安静待着!〉〈我可是dj啊。〉〈以定吉爷爷来说,这个词的意思是d【dangerous(危险)】j【jijii(老头)】!〉〈浊酒很甜哦。〉 kaiyu气喘吁吁。 〈……时间紧迫,赶快进入下一位。今晚有人扣应进来谘询,是市内的高中生。〉 哦,跟我一样是高中生呢。不过节目状况如此险峻,这位同学能在线上等待,这股强大忍耐力真令人尊敬。 〈昵称是「沙漠之兔」。啊,沙漠之兔同学,一个月不见了。那延续上一次,由dj阿米来接受谘询。〉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昵称。阿米奶奶登场,我的注意转到她身上。与定吉不同,她受到温暖的掌声欢迎。榻榻米微弱的吱呀声响起。恋爱教祖dj阿米,她是在上周节目中一把抓住我心的贤者。虽说是恋爱教祖,但她此生的爱只有丈夫一人。阿米是个感谢着丈夫给予的爱情,慎重拣选言词的可爱老奶奶。 kaiyu补充说明: 〈先复习一下上个月的情况。这位同学跟同社圑的伙伴都喜欢上同一个人,两人单恋着社团指导老师。他不希望他的情敌兼好友的心受到伤害,但又觉得与其让老师被抢走,不如把对方大卸八块。他一直很烦恼这种激情的想法。〉 原来也有人跟我处境相近。单恋很痛苦,但好朋友就是情敌也很难受。不过大卸八块这个比喻不会太狠了吗?阿米发出温柔的笑声。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位说自己在社会学上不利的同学吧。〉 在社会学上不利?阿米温暖的话语持续: 〈我当时说,这种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就算痛苦,还是要趁年轻的时候摘掉名为后悔的嫩芽。等长大面临重要选择时,当时的决定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dj阿米太棒了。我稍微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不久,电话接通了,扬声器传出模糊声音。 〈晚安,dj阿米。前阵子受您关照了。〉 这是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阿米呵呵笑起来。 〈很高兴又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也是。今晚我想报告之后的进展,所以才打电话进来 最后我还是无去接受阿米奶奶的提案。〉 〈唉呀。〉 果然还是难以放弃,这就是真正的单恋。我很理解沙漠之兔的心情。 〈dj阿米,其实我为了让情敌离我单恋的对象稍微远一点,提出了要会读书又会玩的意见,试图让成绩不好的情敌结束社团活动后马上回家。我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今晚就是想为这件事忏悔。〉 〈唉呀呀。〉 啊哈哈哈!这就是在说我嘛! 3 隔天晨练,我一见到春太就踹一脚他的背。春太像表演华丽特技一样在音乐教室里滚了数圈,一头撞上钢琴脚。 「大卸八块?稍微反省一下?」 确认过音乐教室里没有任何人,我用力踩住春太的背。我拥有做出这种制裁的权利,毕竟认真读书的我太可怜了——呃,虽然我没有很认真。 「……小千,对不起。」 我还不能把脚从这个窝囊废背上移开。 「……之前逮到机会跟老师聊天时,老师很在意大家的未来发展……谈到就业或升学时,老师有时会露出烦恼的表情,对吧?见到他那个模样,我就很揪心……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就结果而言,我促使老师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这件事我愿意道歉。」 我把脚拿开。在这种时候,春太不会找借口也不会说谎。仔细想想,草壁老师有时确实如此。即便他去年刚上任,并非带领班级的班导老 师,他还是认真思考着我们未来必定要踏出的那一步。为了避免我们出差错,他有时甚至流露出神经质的态度。 「小千,你明白老师想说的,会读书又会玩是什么意思吗?」 春太爬起来问。联合练习会首日到今天为止,我有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听说我们学校的男足社社长总是在社团结束后,赶去上九点的补习。我一开始以为老师指的是这样,但不是——— 「老师要我们度过不留下任何悔恨的高中生活。无论社团还是读书,只要是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浪费时间。」 「还真是扩大解读呢。」 「……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啊?」 春太按响琴键,确认钢琴在他一头撞上后是否需要调音。在学校中,草壁老师负责为钢琴调音。我曾跟春太一起躲起来偷看老师用调音槌敲着琴键,当时社员还只有五人。 那架钢琴没事吧?我走到音乐教室的窗边,早晨的风轻轻吹动窗帘与我的头发。不久,春太一副说「没问题」似地点头,我松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听那个广播节目的?」 「刚进高中就听了。我自己发现的。」 老跟这家伙望向同一方向的自己真讨厌。我发出「哼」一声,尽力装出平静的模样。 「这件事最好不要随便跟别人说。」 「为什么?」 「我觉得关系到节目的存亡。」 我一脸讶异地沉默着。 「广播节目差不多两年前播出。当时那个叫kaiyu的业余主持人聚集起多达七位爷爷奶奶,而且现场转播的地点完全成谜。我出于兴趣调查过,但他们好像不在文化会馆、安养中心或医院,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窗户下的景象。春太的声音继续响起: 「总觉得很像日本民间故事或传说中的隐蔽小村。」 「……隐蔽小村?」 「不能泄露的隐蔽小村。不会造成任何人麻烦,不会伤害任何人,kaiyu跟七贤者就这样静静活在广播节目中。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被打扰,我也觉得不要随便散布出去比较好。」 我一面听着春太的话,盯着窗户下方。一名戴着安全帽的女学生正全力奔跑。她攀上围墙,跳到另一侧。学生会长日野原落后一步地跑了过来,不停东张西望。他似乎在追那个安全帽女。他们在平日一大早搞什么啊。 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本能告诉我。仍历历在目的发明社事件浮现在我脑海。我打算拉上窗帘,自然流畅地转过头时,日野原学长抬起头,他在那一刹那跟我四目相交。 「……小千,你在听吗?」春太语带不满地道。 「啊,嗯。」我掩饰住自己的动摇。 「喂——穗村——」窗户下传来恶魔的呼唤。 「日野原会长?」春太眨眨眼。 「咦?那不是生物社的鸡叫声吗?」我装傻。 「穗村,你有看到吧?看到了对吧?看——到——了——吧——」窗户下传来像小学生一样的低级反应。 「果然是日野原会长。」春太跑到窗边挥手。 「哦,是上条。你来得正好,我现在过去你们那边。」 听到日野原学长恐怖的声音,我急急忙忙拿出长笛准备。 接下来就是晨练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春太? 日野原学长拉开音乐教室的拉门时,晨练的社员几乎都到齐了。令人安心的同伴增加了,我放下心。但日野原学长没礼貌地走进来,搭住片桐社长的肩头。 「遇到你正好。虽然有点晚,不过今年度的管乐社预算正式定案了。给我纸笔。」 一年级将用过的五线谱跟签字笔递给他,宛如放在拖盘的献礼。日野原学长在背面写几个字,塞给片桐社长。他没有口头说出预算金额,我想应该是顾虑到一年级生。片桐社长膝盖一弯,无力趴跪在地。啊——这下完全没有顾虑可言了。 成岛俯身隔着他的肩膀看到预算,接着叹口气。到底预算是多少呢?好在意。 「像不像恐怖电影的预告?」日野原学长问我们感想。 一年级的后藤踢了日野原学长的小腿一脚,接着躲到我背后。 她跟日野原学长实在处不来。 「你们都把我当敌人吧?」 日野原学长含着泪瞪后藤,同时擅自拉来一张椅子。他打算赖在音乐教室不走。 「我们等一下就要练习了哦?」我轻声发牢骚。 「五分钟就讲完了。这件事具有五分钟的价値,可以弥补这段时间的损失。」 「……请问这表示特别预算额度比起去年有大幅提升吗?」马伦礼貌地问。 「不,跟去年一样。管乐社的成绩没说服力,给予特殊待遇会引人起疑。」 「你是敌人!」众人异口同声。 「我有说错吗?你们才是敌人!」日野原学长恼羞成怒。 「不好意思,可以继续说吗?」春太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接下来要说一个稍微偏离正道的办法,你们这些家伙,给我抱着这样的觉悟竖起耳朵听清楚。」 日野原学长压低声调,因此大家都侧耳倾听。 「我个人很想帮管乐社一把。指导老师的能力有品质保证,也凑到不少成员,而我也有点想看看你们日后的活动跟成果。」 众人点头,更努力竖起耳朵。 「管乐社正式活动从初夏开始。就算是你们这种小社团,也有提高水平的方法。首先,你们很幸运有个优秀的指导老师,所以就算弱小,也可能跟强校一起参加共同训练、加强集训,或私下交换情报。」 「……什么意思?」我在春太耳边小声问。 「……就是借用指导老师。比起从外部聘请新老师,跟我们合作比较省钱。现在就有好几所学校征询草壁老师的意向。」 我都不知道。 日野原学长坐到椅子上说: 「你们还想加强社员能力吧?保养乐器需要钱,出外参加活动需要钱,搬运乐器也需要钱。」 「只会说钱、钱、钱,真罗唆。」成岛嘟哝。不过被说中问题核心,她口气无力。 「嗯?最糟的话,不管钱也无妨哦?反正你们指导老师八成会自掏腰包帮你们筹措哦。」 又被他说中核心,大家都沮丧起来。 「国王陛下,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您说说所谓稍微偏离正道的办法,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开一下眼界。」 春太搓着手靠近。这家伙什么时候失去自尊心的? 「今年的预算编列中,有个文化社团分配到二十万圆。顺带一提,去年棒球社拿到三十万。而那个文化社团谢绝了这笔预算。学校的钱他们一圆也不打算用。」 众人一阵哗然。 「如果当事人间谈好转移预算,其他社团应该不会有意见吧~我可以当中间人哦~」 日野原学长唱歌似地嘀嘀咕咕。 「什么社团?」我出于兴趣问道。 「地科研究社。」日野原学长回答。 众人再度吵嚷起来。你听过吗?没有没有。平时从没听过这个文化社团,似乎也没缴出什么了不得的成绩,真让人好奇他们究竟怎么拿到二十万圆。 「……有种可疑感。」当我根据经验这么说,与我有同样经验的春太跟马伦也点头。 「这件事清清白白,你们就相信我吧。」 「为什么你会提供我们这个方案?」成岛擦着眼镜,投去怀疑的目光 。 「回到开头,我对你们的活动跟成果有兴趣,想帮你们一把。」 「反正肯定有交换条件吧?」我噘起唇。 「当然。」日野原学长恢复严肃神情。「你们帮我一个忙,只要逮住地科研究社的社长,带到学生会办公室就行了。那家伙逃跑速度快得吓人,真伤脑筋。」 我脑中忽然浮现全力逃跑的安全帽女身影,连忙摇摇头将景象甩开。 日野原学长继续说: 「但绝对不能动粗。要征得本人的同意,温和将她带过来。」 「我已经发现可疑的部分了!」后藤举手发言。她还是一样有精神,没受到上次联合练习会的失败影响,我因此松一口气。 「好痛!」我在后藤背上一拍。 「为什么地科研究社完全不打算用学校的钱呢?为什么社长要四处逃窜?」 众人大大点头。 「说明起来很长。」日野原学长拉开袖子,目光落到手表。「……唉呀,已经过五分钟了。后续等放学再说,你们选一个代表出来。」 好几只手从我背后用力推。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经意一看,片桐社长已经搓着手走向日野原学长。 「向您献上我们社里的活力少女。」 「为什么我非得跟戴着安全帽的变态玩你追我跑不可!」 后藤讶意地转头看我。「学姐,你见过那个人了吗?」她闪闪发光的眼眸看过来。 「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我绝对没见过!」 曰野原学长从椅子上起身,露出一口白牙地搭住我的肩膀。 「又是你啊,干脆缴械吧。」 「可是人家很忙。」 「啊?说什么很忙,那是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愚蠢大人才会说的台词。」 我泪眼汪汪地捏住日野原学长的鼻子。 「给我向全国的爸爸道歉!」 无视哼哼叫的日野原学长,片桐社长扯着我的手臂离开众人身边。 「穗村,你能不能在这紧要关头为管乐社贡献一臂之力呢?」 「什么啦,你这背叛者。」 「讲得好像我死要钱一样……的确,钱或许必要,但我也知道钱不是一切。钱、钱、钱,要我们这种高中生被钱耍得团团转,我可敬谢不敏。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混帐,只不过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了啦,知道了。 「比起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片桐社长突然压低声音。「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找打工吧。」 我陷入沉默,目光转向聚集在角落的一年级社员。其中一名女生刚开始学小号。并非每个社员的家庭环境都像我一样,能得到长笛当庆祝入学的礼物。她在沉眠于音乐准备室的乐器中一阵翻找,总算找到久经使用的小号,可是乐器当时又脏又难闻。她每天擦得干干净净,反复调音,珍而重之地吹奏着。要是送去专卖店,肯定能请人打理得更美观,坏掉的部分也能全部修好,她一定会更珍爱它。打工这个手段或许不好,但我想用自己做得到的方法帮助她。 我们需要钱。 「好啦。」我小声嘀咕地加上一个条件,「基础练习已经完美无缺的那家伙也要一起来。」 我指向笼罩在音乐教室的晨光中,猫一般眯起眼睛悠悠哉哉的春太。 第二节下课。 换教室的途中,我发现一台打火机大小的收音机掉在走廊上,仔细一看上头的耳机是松开的。我一阵沉吟地捡起。这是一台迷你收音机,跟爸爸的小型收音机比起来,感觉相差一个世代。电源开着,看起来像哪个人匆忙中弄掉的。收音机频率是77.4mhz……无名氏频率(注:此为文字游戏。774的日文读音是「nanashi」,音同无名氏的「nanashi」。)。 我立刻戴上耳机听。 沙沙、沙沙沙沙,听起来自远方的浪潮与风声响起。不出所料,正是fm羽衣电台。我居住的市内有一个著名海岸,很久以前,传说一名天女在那里被夺走羽衣。不知道是否因为没有预算,还是我无法想像的崇高理由,这个电台有时会在白天即时转播市内景点的喧嚣声。他们是将这当成大自然演奏的心灵音乐呢,还是浪费讯号呢?我怀着八成是后者的心思地漫不经心听着,突然,浪潮另一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阿安(注:一九八二年的电影《蒲田进行曲》的角色,演员安次为了崇拜的大哥银次郎,奋不顾身演出勤王志士被阿银饰演的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砍落楼梯的危险戏码。)!快爬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你是中途倒下的勤王志士啊!〉 〈佐清爷爷,请你安静。现在我不是阿安,你也不是阿银。为什么要妨碍我录制海浪声呢?〉 〈阿安的使命是从楼梯上摔落,也是阿安的终点!〉 〈请你听人说话。〉 这是kaiyu跟dj佐清的声音。 我记得这位是前舞台剧演员,他是七贤者中最痴呆的爷爷。 〈节目还没开始吗?〉〈所以我才不想带你来啊!〉〈你难道看不到浮现在我背后「孤独」的「孤」字吗?〉〈拜托你静静坐着!〉 为什么白天就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我很想继续听这场混乱谈话的后续,不过下一节课的上课钟声响了。 放学时刻到来。 在昏暗的视听教室中,日野原学长兴高采烈地准备投影机。 我跟春太端坐在椅上望着银幕,日野原学长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这幅景象让我有种似曾相识感。银幕上跳出图片,那是一张戴着安全帽的女学生正面照片,安全帽上装着小小头灯。也许是用手机拍的,画质很糟。 日野原学长念出手边厚厚一叠资料…… 「她的名字是麻生美里,就读二年d班,地科研究社的社长。社员人数只有八人,但跟发明社不同,他们圑结得要命。顺带一提,她是问题学生,名列学生会执行部管理的黑名单。去年拆除部分旧校舍的前一天,她假借实习的名义半夜潜入,让自己的社员练习如何挖掘。他们差点因为损毁器物遭到检举,最后靠学生会的力量压下这件事。你就把她想成跟戏剧社的名越,以及发明社的萩本兄弟同类。」 我从椅子上站起,嘴巴一张一阖,鼻息急促。麻烦告诉我这件事哪里清清白白了。 「她是个美人呢。」 春太轻声说。他不是以异性的角度,而是宛如望着做工精美的工艺品。他的口吻简洁断定。春太没发现自己这种说话方式总是让我冷汗直流。 我再度端详麻生的照片。她有着黑长发、小巧的脸蛋、如娃娃般端正的五官,以及雪白的肌肤。安全帽很碍眼,不过她确实是美女。 日野原学长读出资料: 「我大略说明,首先从地科研究社的活动开始。一般来说,这是探索天文、气候、地质这三个分野知识的社团,具体活动分别是天文观测、天气预测跟采集矿物。但麻生去年入学时,地科研究社已经面临废社的危机。」 「而麻生一手重建起来了。」 我应声。从这段话的走向来想,当然是这样。 「没错。她这人有趣的地方在于,她只专注一个分野,那就是地质活动,同时又仅限地质活动中一个类别,那就是很有高中生风格、引人好奇的『宝石挖掘』。挖掘宝石以外的事,她都没有兴趣。顺带一提,他们的社办就在发明社旁边,拉门上贴着『只有宝石不会说谎』的告示。那里很有意思,你们下次要不要到那边玩玩?」 话题转向奇怪的方向了。她究竟是从哪个世界来的宝物猎人, 为什么我身边紧集这么多脑子怪怪的人呢,难道我是磁铁? 「日本挖掘得到宝石吗?」春太发问。 「其实很多种类都采得到,但数量稀少。说到底,日本私有地很多,挖掘本身就有限制。要是被发现擅自入侵,问题可就不只是被骂,还是犯罪。」 「我开始感兴趣了。」春太坐正。「那么,去年麻生率领的地科研究社缴出什么样的成绩单呢?」 「你们务必记着,麻生的优点之一就是『选择与专注』。他们的作为是如此,交出的成果也是如此。他们去年担任助手,和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组同行。」 「……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去年上过报吧。」春太有了反应。 「上条,你脑袋转得真快。」日野原学长嘴角一扬。 「你会看报纸?」 我不禁看向春太。此时,日野原学长用教鞭敲了敲银幕。 「现在就由我这个温柔又备受仰慕的学生会长为你们做简单易懂地说明。去年一年间,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组采取了奇妙的行动。」 「……奇妙的行动?」、 「对。一般地质组的活动是地质调査。地质调査就是走访各地挖掘跟采集,你们就想像在有地层出露的悬崖拿着锤子敲打的画面吧。」 我在脑中想像出这个画面地点头。 「在他们的地质调查之旅中,高中生的麻生他们也同行了。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学校的钱他们一圆也不打算用!我想起日野原学长的话。 「钱的问题。调査要钱吧?他们怎么筹到的?」我问。 「没错,正是这个问题。」 「也对,电车费跟住宿费应该也不可小觑。」 「当然,麻生他们一圆也没花,顶多花了自己做便当的费用。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活动。那一年,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班在活动中加入市内的徒步走访之旅。我先说好,市内可没有能够挖掘矿石的地层。」 我疑惑地侧过头。 「百货公司的地板或墙壁的花岗岩中,有时也会混杂着菊石化石,对吧?你们可以想像他们就是在找这种东西。他们走访有纪念碑的公园、设施废墟,彻底确认过每样花岗岩二次加工物、建材跟展示品。」 日野原学长切换银幕上的影像,一张剪报跳出来。他念出那则报导: 「一般来说,花岗岩中的矿物颗粒约只有数公厘到数公分,含有比这更大的花岗岩就叫『花岗伟晶岩』。有些花岗岩中间会存在空洞,内含美丽的水晶、石榴石或黄玉结晶。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深入调査从明治时代初期开始,在市内流通的『花岗伟晶岩』,纪录。经过他们锲而不舍的调査,他们从已关闭的乡土资料馆废弃展示品中挖掘到四公分见方的彩虹榴石,达成一大壮举。」 彩虹榴石……我屏息倾听。这听起来好厉害。 日野原学长的目光移向手边资料,他继续说: 「他们的壮举获全国发行的报纸报导,同时也在电视上播出。拜此之赐,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受到肯定。但是高中生的麻生他们在背后推动这些大学生。他们细分了市内花岗伟晶岩的流通途径与时期,并且将挖掘到彩虹榴石的可能性及根据整理成多达一百二十页的报告,提供给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不只这份资料,他们以自己双脚与耳朵得到的情报及证据,连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内容可信度多高。」 我睁大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银幕上再度秀出麻生的照片。我看了好几眼,困惑地歪过头。 「她是……天才吗?」 「你没搞懂啊,穗村。」 我噘起唇。 「麻生他们认真思考过身为高中生的自己能做什么。他们为了与大学生平起平坐,不是努力学习专门地质学,而是市内历史。市内历史并非从资料得知,而是来自活在那个时代并生活至今的人们口述。他们一定深入寻访过石材加工业者、学校关系人士(因为有纪念碑)、老人的住处。奈良县吉野郡的天川村附近挖掘得到花岗伟晶岩,他们八成追溯过往资料,一心追查那里的流通纪录。可以成功挖掘出来,这项壮举并非偶然。」 默默倾听的我傻住了,有种自己变成笨蛋高中生的感觉。最后,我还是动用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举起手。 「怎么了,穗村?」 「……我不懂,你有个重要的地方漏掉没讲。」 「哪里漏掉了?」 「明明有这么大的贡献,我却从没在全校典礼看过地科研究社拿到表扬奖状。」 「对啊对啊。」春太也附和。「报纸也没刊登。麻生那些地科研究社成员的活跃大概完全没有公诸于众,管乐社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社团。」 「你是说这个啊,看来我应该先说明才对。功劳全让给大学了,完全没公开他们的协助。」 「啥?」我伸长脖子哀嚎。「太可惜了。」 「是啊。不过多亏他们去年的活跃,县立大学的推甄名额增加一名。校长直接下达指示拨给他们二十万的特别月预算额度,这在公立学校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其实还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我重复他的话。 「对。麻生他们回绝了这笔特别预算。我敢断言,他们毫无疑问绝对不会动用这笔钱。他们是会把跟学校拿到的钱马上放进搅拌机打碎的人,对学校厌恶至极——比起厌恶至极,更正确来说是痛恨至极。他们不与其他社团交流,也不在班上交朋友,出席日数勉强拿得到学分。」 感觉哪里有矛盾。日野原学长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我的心思。 「穗村,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做到这种程度,却还是会来上学的学生。」 他好像在打哑谜。 我看向身旁的春太,他双手在后脑杓交握地望着银幕。我吓了一跳,因为他若有所思地投去认真、甚至可说过于热烈的眼神。为什么? 不久,春太一脸局促地开口: 「学长,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麻生率领的梦幻队伍真面目吧?」 「上条也隐约察觉到了?毕竟你有一段时期差点变成那样。」 「算是吧……」他语带含糊。 怎么回事?仅有我一个人搞不清楚状况。 「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在奇怪的闲话传入你们耳里前,我就亲口明说吧。」 日野原学长停下约两次呼吸的空档,接着告诉我们: 「地科研究社是前家里蹲学生形成的集团。麻生自己在国中三年间上课日不到三个月。地科研究社是麻生建立的避难所——也是疗养区。」 「我不知道麻生发生过什么事,但她一进入这所学校就成立地科研究社。接着她说服七位家里蹲学生,用参加社团的形式让他们重新到校上课。只有一位男学生,麻生无法说服,他很遗憾地留级了。不过她还是做到生辅老师做不到的事。」 我好像明白她受校长另眼相待的理由了。 「……不好意思,」我放低姿态问,「请问她怎么说服家里蹲学生的?我将来预定要当妈妈,希望学长告诉我当参考……」 日野原学长将银幕上的影像切换成麻生的照片。 「用这副美貌。」接着他用教鞭指向我。 「她直接闯到家里,面对面告诉他们『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力量』。」 我偷看春太。你怎么想?春太深深点头。咦?这样也行? 「穗村,这在好莱坞电影或动画的世界中,是经典的故事模式哦。」 「啥?」 「你是勇者的后代,被选来拯救世界。以麻生的美貌,就算对方是女生也能起作用。上条,你不觉得吗?」 「我大受感动,简直有个改变平凡日常的女神降临了。」 我听不懂。春太的嘴角忽然浮现笑意。 「不过麻生确实为自己的话负起责任了吧?」 「是啊。她对他们说出自己伟大的梦想,以及实现梦想的详细计划。他们分享同样目标,分工合作。这就是重点,这些人长久烦恼着自己不被世界需要,因此这项目标万分重要。你可以看看地科研究社的社办,很惊人哦。社员将家里电脑全搬到社办,里头满是电线,看起来就像竹笼荞麦。」 伟大梦想……「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我抱着坦率的心情问。 「第一年是挖掘彩虹榴石。」 「等等,功劳不是全让给大学了吗?」 「如果你是说功劳跟名声,结果是这样没错。」 我默默屏住气息。 「公开的结晶有四公分见方,但麻生留下一颗六公分见方的结晶。她给我看过一次,那是一颗会让人发出『哇』一声惊叹的美丽彩虹矿石。」 「留着做什么?」虽然不愿出口,但我还是想问:「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而是得到成功的体验。一般高中生做不到的事,他们却达成了。挖到彩虹榴石的那天,地科研究社社办传出的哭声没有停止过。听说麻生将矿石放进时空胶囊,埋到校园的某处。他们约好几十年后要再相见。」 我湿了眼眶。 「……她是女神。」 「她戴着安全帽有什么理由吗?」春太问。 「听说是用来切换日常与非日常的开关,她也说这样就不会有轻浮的男人接近,很方便。她对谈情说爱完全没兴趣,恋爱思考回路也是零。这也是她受到社员支持的理由。」 「因为让人幻灭的要素之一就是恋爱呢……」 春太深有同感地回应,我瞪大眼睛心想,你竟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为什么麻生要到处躲日野原学长,而我们又非得把她带到学生会办公室不可?她明明就可以更抬头挺胸、光明正大一点。」 「重点就在这里。麻生他们今年原本也要跟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一起行动,毕竟他们还是需要大学生的知识、经验与挖掘技术。他们已经查明市内藏有另一种超越彩虹榴石的矿石,当然备受期待。然而,麻生他们中途下车了。大学再三联络,他们却回一封冷淡的信。我也收到副本,现在我用投影机放出来。」 【是的,那个已经找到了,不过我要假装没找到。谨此】 「他们跟大学本来就没签什么契约,只有口头约定的志工关系。大学不仅顾虑到他们高中生的立场,也想知道背后原因。他们表示透过第三者来处理也没关系,所以这件事就落到我这个学生代表的头上。受不了,这让我窥见肮脏大人特权世界的黑暗面。」 我也窥见学生代表任意使唤一般学生的肮脏计划了。 「因此就算管乐社社员总动员跟她玩捉迷藏也无妨,你们拉拢麻生,把她带到学生会办公室。至于预算转让的问题,我会以双方同意的形式帮你们处理好。」 我缩起肩膀,低下头嘀咕道: 「听完这些话,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请他们转让预算了……」 「啥?那笔钱要是没有人用掉,他们可会折成纸飞机从校舍顶楼射出去。」 我的喉头深处发出哀号。 「今年他们预定挖掘什么矿石?」春太突然想到似地问。 「黄晶,天然的蓝黄晶。」 日野原学长的视线投向窗帘缝隙溜进来的暗红阳光。 「——别名落日宝石。」 4 我回到家后决定晚点吃晚餐,快步跑上楼梯冲进卧室。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小型收音机。现在是晚上九点十分。我顺路拜访了成岛家,回家时间晚很多。我稍微打开窗户,拉出天线,将频率转到fm羽衣电台。手动真令人不耐烦。 〈……进入「七贤者人生谘商」前,首先是每周二的惯例盖台时间。今晚延续上周内容,由dj佐清登场来分享自创童话。接下来他要朗读「龟兔赛跑」数十年后的故事。〉 赶上了,dj佐清正按惯例开始朗读童话。 这是名为「kaiyu创作故事」的复健,今晚dj佐清也要挑战舌头不打结地念完故事。要是他舌头打结,后续就要等下周再继续。不愧是前舞台剧演员,他的朗读相当有磁性。加油啊,dj佐清。 电台播出主题曲「真羡慕人类」(注:已停播的节目「漫画日本童话」的片尾曲。)的旋律。 真羡慕~真羡慕~真羡慕人类啊~ 〈……赢得比赛的乌龟将奖金当成本钱投资外资,踏实扩张不动产业,变成大富豪。而它以比赛为本写下的自传《专心☆致志》刷新热销纪录,它自己则成了动物界的重要人物,更进入政坛,站到有权实施「今年内解散十二生肖!」这项公约的位置;另一方面,败在乌龟手下,兔子在动物界失去信用,遭动物邮局解雇后失踪。它抛下的妻子白天在便当店工作,晚上在「粉红兔歌舞厅」兼差以养大孩子。时光流逝,又要再度举办「龟兔赛跑」。乌龟的孙子开着特别订制的卡麦罗跑车来到起跑线,据传当过佣兵的兔子孙子则不见身影。此时,特别订制的卡麦罗车窗上突然出现弹孔。乌龟孙子迅速升起防弹玻璃,它看着从观众席屋顶狙击的兔子孙子,大声放话: 「刚才那是起跑的信号吗?」 兔子孙子不知道赛跑会场是乌龟财团的私有地,它点起一根雪茄,飒爽地跳伞降落——〉 dj佐清朗诵到兔子孙子被特制卡麦罗撞飞的情节时,他的舌头打结了。咦?兔子孙子的安危呢?dj佐清的声音无情淡出,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dj佐清的盖台时间比上周长两分钟,这次是四分三十二秒。能够播放愉快的复健片段,也是多亏各位听众宽宏的体谅之心。那接下来就按日前所说,从dj定吉的抢婚故事开始吧。〉 人生教祖定吉竟然抢婚……他这种激烈的活法让我一阵晕眩。现在已经不是读书的时候了,我振作精神调高收音机音量。 〈定吉爷爷,新娘穿着白无垢坐在人力车上,一路由街灯领路又伴着媒人与亲戚,她那身姿摇曳的光景,宛如像狐狸娶新娘。〉 〈是啊。不懂如何恋爱的年轻人自古至今都很多,当时相亲结婚的年轻人占压倒性多数,尤其是乡下……〉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构成定吉爷爷骑马赶到现场,堵住道路的正当理由。〉 马啊。但我也觉得只要有马就够了。 〈……对了,原来定吉爷爷有骑马的经验?〉 〈没有,我跟朋友硬借来的,仅跟他学了停住马的方法。〉 〈真是的,人生最重要的时刻这么乱来。简直就像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毕业生》一样的故事呢。〉 〈这次的谘询者是谁?〉 〈昵称是「自杀预备军」,请你不要忘记。〉 〈自杀啊。这让我想起大约两年前,有个国中女生打电话进来谘商。〉 〈我记得,她一开始抱着开玩笑的心情打来的。然而……〉 〈那个少女其实也想死。〉 〈是啊,最后害她大哭了。〉 有种感慨的气氛。 〈你叫「自杀预备军」是吧,我觉得你的状况还算好。因为升学考试考砸就认定自己是人生失败组,那可就错了。人生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胜负,升学考试不是比赛,成为社会 人士后的出头竞争也不是一种比赛。这种取决于当事人努力的事情没有胜负可言,请不要误会了。〉 〈定吉爷爷,你说得很好。那请你以人生教祖的身份,给听众更进一步的建议。〉 〈在意胜负的人,就拿所有的钱去店里打麻将或小钢珠吧。你可以经历到直截了当、压倒性又不讲理的失败经验。要找我商量就等那之后再说。〉 〈感谢你一如以往的难懂说明。〉 〈没什么,不必道谢。对了,你刚刚说的那部电影是好结局吗?〉 〈很难讲,不过对当事人来说——〉 声音中断了。 我像拿着酒保的摇杯一样抓起收音机猛摇,但转成其他频率或更换电池也听不到声音。爸爸的老旧小型收音机坏掉了。物品的使用期限真是无常…… 我带着满心不舍地脱下制服更换衣物。我一面将腿伸进牛仔裤里,想起kaiyu跟定吉的谈话。人生的胜负——我这次感到一种哀愁,或者是寂寥。关于想死的国中女生,这根本是活在幸福中的我无法想像的状况。 当我快步跑下楼梯时,听到厨房传来熟悉的声音。 「今晚吃咖哩吗?」「这样啊,咖哩啊。」「咖哩……啊。」「我就猜是咖哩。」 那是春太的声音。妈妈似乎正喜孜孜地将咖哩乘到饭上。我放轻脚步。 「啊,伯母,不用准备我的汤匙。我带着环保筷子。」 「夹起来又掉下去、夹起来又掉下去……简直就像小千的初恋呢。」 我听着妈妈的大笑,踩着重重脚步跳进厨房。春太正在餐桌边用筷子艰难地吃着咖哩,他接着转身面向我妈妈客气地说: 「不好意思,伯母,差不多该给我汤匙……」 「不用给他汤匙。」我打断这句话,在春太面前坐下。 春太用筷子狼吞虎咽地努力清空盘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用这种方式吃咖哩的人。我一时没了食欲,用汤匙搅动自己的咖哩地问春太: 「你来白吃晚餐吗?」 「不,我是来报告的。」春太说出这句话后没说服力地径自伸手拿沙拉。「今天社圑结束后,后藤那些一年级生发现了麻生,然后奋不顾身地追着她跑。」 我拿着汤匙的手停住了。「几点的事?」 「七点过后。不过被老师抓到之前,我就把他们劝回家了。」 我松了口气,再次动起汤匙。春太喀喀有声地啃着小黄瓜。 「别再这么做了。」我严肃地说。 「你是说不要再追着麻生到处跑吗?但日野原学长已经送出宣战信了。」 「宣战?有回信吗?」 「就是因为收到回信,才会追着她跑。她说,【来啊。谨此】」 「什么东西啊。」我差点摔掉汤匙。 「片桐社长已经决定明天练习前,动员所有社员布下天罗地网。地科研究社似乎也打算全体社员一起迎击。」 我想到战国时代的会战。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极限了。」春太压低声音,将小番茄扔进口中。 「当然,我们不可能一直受日野原学长关照。」 「不对,是麻生感觉到极限。」 「什么?」 「小千捡到的那台迷你收音机,失主好像已经到教职员办公室领回了。听草壁老师说,那是麻生的东西。」 咦?真的吗?我有点惊讶。春太嚼着食物地动着脸颊继续说: 「这种没意义的追逐,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 「有办法结束吗?」 「我思考过麻生【已经找到了,不过我要假装没找到】这句讯息是什么意思。如同字面所述,她应该已经锁定落日宝石——蓝黄晶沉眠的地点,但基于某些原因无法挖掘,她也不想将位置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春太用随身携带的袖珍包面纸擦嘴。 「因为他们也发现了这个城市中隐蔽小村的所在地。」 隔天放学后,社圑活动令人惊讶地突然喊停。平时大家假日也会练习,所以我以为众人肯定会自主练习,哪知道后藤他们在校内的操场上东张西望、晃来晃去,片桐社长也双手贴在嘴边,大喊「麻生在哪里」。 我为了寻找让社课暂停的草壁老师而到处走,最后在校舍四楼的图书室找到他。窗边长桌的一角,堆满从隔壁乡土资料室搬来的资料夹跟书。草壁老师独自坐在那里沉思,眼神望向操场。 我靠近草壁老师,低头向他道歉。 「真抱歉,大家都是笨蛋。」 跟草壁老师四目相交时,我心跳加速。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们跟地科研究社认识。」 「……请问,老师之前就知道地科研究社了吗?」 「二年级的麻生美里在教师间是个名人。虽然她本人跟社员都有点学分不足,不过大家一致同意要让他们顺利毕业。」 此时,我背后响起安静的脚步声。 「谢谢老师。」 我不由得跳开。穿着制服的麻生站在那里,她今天没戴安全帽。麻生深深行了一礼才抬起头,长发从肩头滑落。近看更让我觉得她是个美女。 「不好意思,要你专程跑一趟。听说你喜欢宝石?」 草壁老师转过头,用沉稳的声音问。 「……是的。」麻生往前几步,伸手放上靠操场那侧的窗边。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判断宝石价値,靠的不是年龄也不是经验,而是照亮宝石的阳光。」 「阳光?」草壁老师一副摸不着头脑地问。 「美的并非石头本身,而是石头会把阳光转换成更美丽的光芒。有人告诉我,要是在外头的世界遇到痛苦或绝望的事,就要试着靠自己改变光芒的模样……那个人以从前送给太太戒指上的宝石为例,这样告诉我。」 「这样啊。」草壁老师闭上眼睛。「我从上条同学那里接手这件事了。听说你需要一个口风紧的老师协助?」 麻生点头,接着她瞥我一眼,似乎很在意我在场。 「你在意她?日野原同学联络的时候,应该有提到上条同学跟另一个人的名字。」 「穗村……」麻生短短低语。 「上条同学跟穗村同学也是当事者,已经涉入太深。让他们知道比较好。」 我讶异地注视草壁老师,而麻生收回视线。 「好吧。」 得到她的同意后,草壁老师拿出一个信封。 我一看到正面的文字就屏住气息。那是退学申请书。 「……这是去年留级的男学生提出的,他的班导寄放在我这里。」 麻生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退学申请书。 「上条同学知道他的身份后,似乎大感震惊。我想你大概早已隐约察觉,但又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 草壁老师的目光移向堆在长桌上的书。 「这里都是矿石相关的书籍。有的来自乡土资料室跟图书室,有的是上条同学从市内图书馆借来的,调查整理起来还真花时间。藏在那人住所的秘密、老人从市内消失的谜团、『花岗伟晶岩』原本的用途、你们这次不自然的行动……四件事可以连结在一起。」 麻生默默听着老师的话。 「你们在这所学校中保护自己的避难所,而这段期间市内也有与你们同年的男学生拼命守护另一个避难处。你追寻蓝黄晶矿石的时候,碰巧抵达了他所在之处。」 麻生又点头。草壁老师继续说: 「那就是藏在这个市内 的无照老人养护中心。你已经无法处理了吧?」 「是的……」 麻生的脸悲切地扭曲,仿佛总算从默默承受的沉重压力中得到解放,她脚步一晃。 我连忙扶住她。 5 夜晚的住宅区仿佛独立于世,被寂静包裹着。 草壁老师跟我与春太走在一起,麻生跟随在后。越进入住宅区深处,我注意到空屋变得越多。有的屋子被牢牢锁住,也有屋子每扇窗户的挡雨板都被关上。完全远离住宅区的寂寥一角,出现一扇老旧门扉,门牌标着「睡莲寺」。 无照老人养护中心……我搞不太懂,这里难道是寺庙? 草壁老师按下门铃,隔了短暂的空档,对讲机传来「你好」的少年嗓音。 「我是事前打过电话,清水南高中的草壁信二郎。」 「请稍等。」 对讲机的声音中断了,这次隔很长一段空档。我望着麻生。她低垂着头捏紧垂在纤细身体两侧的手。不久,门开了,一名穿衬衫跟斜布裤的少年现身。他的眼睛下方浮现黑眼圈,两颊削瘦,过长的头发扎在后脑勺。 「你是一年a班的桧山同学吧。」 「……不好意思,」他像耐不住草壁老师的视线压力似地别过目光,望向我、春太以及麻生,「你们难道是我的同学?」 「不是,很遗憾没能跟你同年级。」春太回答。 「这样啊……」他一脸尴尬地低下头。「我几乎没去上学,还留级了,你们应该不认得我这张脸吧?」 「脸是不认得没错。不过呢,」春太直视他,「如果是你的声音就认得了。在场的三人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你的声音。」 「什么……」 「我早就想见见广播主持人kaiyu了。」 桧山界雄(kaiyuu)睁大眼睛,然后像一下子放松似地摆出笑容。 「我本来还有自信不会曝光的。无论在市内怎么找,都不会见到定吉或阿米。」 界雄领路在前,带我们参观寺庙院落。杂草丛生的另一头响起虫鸣声。 头上星星闪烁,夜色澄净。一面走,界雄缓缓告诉我们: 「我老爸用出家的名义留下他们,七贤者全待在这座古寺……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还是从头说起好了。一开始有个独居的施主卧病不起,我们寺院帮忙看顾。我老爸是个老好人,就这样收容了一些爷爷和奶奶。有一天,出现了听到传闻而把痴呆的爷爷抛弃在寺院里的家庭。老爸跟我当然很生气,我们牵着爷爷的手回到他家人住处,结果爷爷说,够了,回寺里吧,还说好几次。我想我跟老爸的脑子从那时就变得有点怪怪的。」 我缄默不语地注视着与我同年,本该同年级的界雄双手。 即便光线不足,我仍然看得出他的指尖粗糙不堪。 「但这样下去会有问题吧?」一面走,草壁老师一面问。 「公开就糟了。」界雄的声音很坚强。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明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我老爸正在寻找愿意收容七贤者的地方。」 「我问的是你。」 但他没有回答。 五人的脚步声在寺院境内回响。 春太从刚才起就大动作地东张西望。我用手肘顶顶春太,小声问: 「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现场转播的天线在哪里。」 宛如找到沉默的出口,界雄转过头来开口: 「哦,那个啊,我用电话线。」 「电话线……」春太眨眨眼。 「对,这是缺乏资金的地方电台常用手法。现在已经更进步,可以用手机网路转播。老爸以前关照过的人里有fm羽衣电台的员工,那个人提供了协助。」 「那个人为什么要协助你们?」春太追过界雄问道。 「对方希望我们这些努力躲进社会隐蔽处的人,拥有与社会联系的机会吧。」 「……你想得还真深。」 「咦?」 「其实你很开心吧?」 「是啊。」界雄宛如恶作剧被抓包般笑了。「我很开心。这两年间跟大家一起做这些事,真的很快乐。被市民需要,我真心感到喜悦。」界雄一脸满足地说完,总算转身面向草壁老师。 「老师,你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你是说黄晶矿石吗?」 「我很难相信这种古寺会有那种东西。」 「寺院内还留有明治时代初期流通的特殊花岗岩。由于太硬不便加工,这种矿石有个常见的运用方法。」 视野骤然一片明亮,原来月亮从飘开的浮云间探出头。仿佛将人吸进去的青色在眼前铺展,逐渐流泻出柔和的光芒。 无数爬满深绿苔癖的墓碑,成排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名氏的墓,孤魂野鬼的墓碑。」 麻生首度开口,她的话受到众人注目。 麻生走上前,将一样东西放上界雄粗糙的掌心。那是一块碎石头。 「对不起。我擅自捡走送到大学分析过了。」 「你偷跑进寺院吗?」界雄傻住了。 麻生点头,用挤出来的声音道歉:「对不起。」 「这样啊,」界雄恍然大悟地张大眼睛,「原来不是老师知道这里的秘密,而是麻生。」 被叫出名字,麻生讶然抬起头。 「听声音就知道了。你去年打过好几次电话,邀我参加社团吧。很抱歉当时没办法请你进来坐坐。」 麻生摇头,双手紧握住界雄的手。 「要是找到黄晶矿石,那些全属于你们。」 界雄摇摇头,一脸困惑。「……麻生你们不需要吗?」 「我们不需要。相对的,请代我跟定吉爷爷道谢,跟他说曾有个想死的愚蠢国中生,因为对他愚蠢的回答感到火大而打消去死的念头。」 草壁老师的表情僵住,我跟春太也发不出声。月光照亮了麻生的手腕,上头恒亘着数条自杀未遂的旧伤。界雄垂下眼帘低语: 「我想起来了。那个打消去死念头的……愚蠢国中生后来怎么了?」 「非说不可吗?」麻生露出困扰的表情。 「定吉应该想知道。他现在还是惦记着那个愚蠢国中生。」 「愚蠢愚蠢说个不停,真是吵死了。」 但麻生的喉头颤动,再度用力握紧界雄的手。 「那个人按照他所说,现在依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等、等一下啊。〉 隔天晚上九点十一分,妈妈买给我的小型收音机传来主持人界雄慌乱的声音,他好像在跟七贤者争执。出大事了。我忍不住坐在书桌边调高音量。 〈不,我不等。〉dj定吉顽固的声音响起。〈我要发功。〉 〈你应该是想说罢工。我要念明信片了。〉 〈不行,今天就是最后了。最后的谘询者是你,界雄。〉 〈你痴呆了吗?伤脑筋啊。〉 〈这是我们七人一致的意见。昨天学校朋友来接你了吧?我们一直在等这天到来,这样一来你终于能解脱了。希望你告诉我们,你今后想做些什么,又描绘着什么未来。〉 我感觉得到界雄张口结舌好一段时间。、 〈……拜托你们别闹了。〉 〈开心点吧,你老爸找到收容我们的地方了。你偶尔来看我们就好,这就够了。〉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接在后。这是与以往播放事故不同的无声时刻。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 第三章 阿斯莫德的视线 只不过是区区换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换座位。 对老师来说,学校最重要的活动是什么? 我到母校藤咲高中当实习老师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问了这个问题。她是我负责班级的学生。事发突然,我既开心又困惑,不过看到她手臂上的报刊社臂章,我才发现这不过是例行调查,只能露出苦笑。 我在运动会、文艺发表会、远足、毕业旅行、社团都没留下特别回忆,仅有一个活动烙印心头。 那就是新学期举行的换座位。我那个时代大多抽签决定,老师做的纸箱中放有折成三角形的签,大家轮流抽取,严正公平地决定座位。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高昂感,我至今还忘不了。 当时我们有个自己建立起的教室世界。我们不像大人一样拥有换工作、搬家这些逃避管道,也没有喝酒发牢骚的地方,因此会顽强拼命地守住容身之处。但那种像玻璃一样易碎的世界,会因为写在签上的一个号码幡然改变。 在学校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要跟附近座位的人共度。要是能跟喜欢的人或朋友当邻居就会很开心,若是跟讨厌或合不来的人当邻居就会满心忧郁。不过试着聊过后,偶尔碰到对方其实是个好人、个性亲切等等的案例,有时会意外扩大交友圈。 换座位有趣之处,在于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有人高兴,有人失望,有人无可奈何地忍耐,当中也有极少数派尝试推翻已经决定的结果。 与视力不好的人交易,或把前排座位当成交涉资源,这种人就会学会如何动用手段。 大肆抱怨、不惜造成众人麻烦也要交换座位,这种人就会知道会吵的孩子有糖吃。 长大出社会后,我发现换座位是人生的缩图,成为我们宝贵的社会经验。因此,若在短暂期间内实施就没意义,每个新学期开学时换一次才合理。 而我现在负责的,是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座位的班级—— 理由完全没公布,这是充满谜团的换座位。 我负责的教室发生异常状况。掌握关键的班上学生都保持沉默,指示换座位的班导师突遭停职。我搞不懂怎么回事。他是把我找回这所学校的恩师。 某日,我被管乐社社员找出去,造访我所负责换三次座位的班级。 藤咲高中管乐社创社以来,在东海五县(注:意指日本本岛中部地方与近畿地方靠太平洋侧几个县,一般是爱知县、静冈县、岐阜县与三重县合称东海四县,或是去除静冈县的东海三县,但在全日本管乐竞赛的东海地方组别将长野县也包括在内,故称东海五线。)只有三校会获选的普门馆出场过十一次,他们是传统大社。 运动社圑出身、脸颊留有些许痘疤的社长,与很适合绑辫子的副社长注视着我。 他们恐怕比我更为班导师的事情心痛,因为那人是他们的社团指导老师。这两人至今不请自来好几次。为什么指导老师突然停职?这跟多达三次的换座位是不是有关?听到这些问题,实习老师的我也无法回答。 我比他们更想知道真相。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今天除了他们,还有三名没见过的学生。明明是外校学生,他们却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藤咲高中制服。他们好像是上条、穗村跟桧山,而社长跟副社长联手隐瞒他们的身份。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最后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涵了。这是他们的最后王牌。校外人士进入校内会遭到处罚,但大会预赛在即,为了让指导老师回来,他们抱着绝不后退的决心迎战。 那么,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1 ……那是昨天的事。 我叫穗村千夏,拥有单恋草壁老师的内向以及坚韧心志的高二纯情少女,情敌是童年好友上条春太。听我说听我说,我看到一个很恐怖的东西哦,我尝试在笔记本上写下我们的三角关系。〈♀→♂←♂〉实在太扯了,我这个女生要是输掉怎么办?我该去弄来一副机械身体吗? 校内绣球花开出美丽色彩的季节到了。 学校园艺社跟化学社合作,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摆满七彩绣球花花槽。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很惊艳,至于知道内情的文化社团只会想,啊,这两个社团今年又为了撑场面用光预算了……忍不住对他们投以悲哀的目光。 为什么化学社牵扯在内?我曾经问春太,但他只说「那是活着的石蕊试纸」。我最近问问题时,春太都不告诉我全部答案。意思是叫我剩下的自己查吧。 七彩的绣球花中,我最喜欢水蓝色。闷热梅雨日放晴时,水蓝色显得特别沁凉。而且绣球花花期意外久,一想到暑假也能享受凉爽的视觉效果,有种赚到的感觉。 尽管梅雨季后十分潮湿,不过雨季结束就会正式进入夏天。夏天是管乐的季节。换季后,我们这些管乐社成员已经完全习惯夏装,每天都为了七月底的大会预赛不停练习。 晨练一周三次,中午练习自由参加,放学后的练习,众人四散校舍,各自进行长音练习与音阶练习。大家会事先决定好结束时间。有时根据晨练与中午练习状况会提早结束。接下来,大家到音乐教室集合,所有人一起做一次长音练习跟音阶练习。然后,我们会按照乐器或团体分组,练习比赛自选曲。结束时间大致在晚上七点到八点。 你问我期中考如何?多亏春太以晚餐当交换条件担任我的家教,我总算设法度过难关。谢谢你,春太。 我目前全心专注合奏,空闲时间只有周末。我们该严格的时候很严格,因为大家都深知练习累积的成果绝对会在合奏中获得回报。连成岛跟马伦这么优秀的演奏者在基础练习时都无比认真练习每个半音音阶,因此一年级生也没耍任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 我们的练习中,也出现新变化。 侧耳倾听就听得到音乐准备室传来的变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准确节拍与音高。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又连接十六分音符,节奏不断加快。接下来咚咚咚、咚咚咚……三连音、六连音、双点。安静片刻,咚咚、咚咚、咚、砰咚咚咚……他按基础练习敲谱。同时左手跟右手敲出平均的鼓声很难,明显听得出其他选择打击乐器的一年级生都拼命想追上他的程度。 没错,那人就是桧山界雄。 界雄回到学校,正式入社了。他将长发挪在脑后,跟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脸色已经好上许多。为了弥补两年的空白,他每天都面对着节拍器,用鼓棒敲自己作的练习台,无论两小时还三小时,他都能持续这种近似单调无聊的练习下去。我坦率地敬佩这份强大的耐力,甚至很不好意思自己学的是好懂的长笛。 界雄刚入社时,春太、成岛跟马伦都带着在意得不得了的神态偷看他练习。打击乐器是管乐的心脏。若正式上场的合奏发生意外,唯有打击乐器不能乱了手脚。有时,打击乐器的一敲甚至足以拯救乐团的困境。 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对界雄在意得不得了,那就是芹泽。 她依然跟管乐社保持距离,不过偶尔偷偷出入音乐准备室,界雄的基础练习谱就是她给的。我有一次坏笑着拉住她的制服,她隔天就带着闹别扭的表情扔给我一个奶油面包。她瞧不起我吗?不过,我会吃就是了。 教务主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那原是草壁老师的位置才对—— 下午六点后,指导老师不在就不能逗留校内,所以我们紧急拜托教务主任过来帮忙。除了管乐社,教务主任还挂名数个文化社团副指导老师。 众人视线不安地集中在教务主任的脑袋。教务主任戴着假发,这是学校史上最大的禁忌。就连毫不在乎这种事的马伦,也对一年四季都只穿有扣衣服的教务主任抱有纯粹的好奇心。 今天一早就断断续续地放晴,整日吹着闷热的风。虽然很想打开校舍四楼的音乐教室窗户,不过令人心惊肉跳的教务主任让大家坐不住。片桐社长连忙关上窗户,主任便从怀里取出扇子扇起来。 「他一定希望别人说破假发的事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假发连在扇子的风力下都会轻轻飘起,一年级的低音长号手后藤泪眼汪汪地抓狂。 假发没有错,也没什么好奇怪。问题在于假发明明太不自然,有时都歪了,当事人却相信这件事绝对没曝光。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大家觉得呢? 音乐教室的拉门应声敞开,成岛一手拿着录影带走进。那是自选曲的示范演奏录影带。接下来所有人要一边看谱一边看影片,加强演奏印象。 一年级准备好录放影机的台座,片桐社长摆着一张苦瓜脸,用遥控器播放录影带。 「教室好闷热。」用乐谱当团扇扇风的成岛嘀咕着。她平常绝不会做这种事。 「藤咲高中好像都在开冷气的音乐教室中练习。」马伦叹着气。 「真好。」一位社员显得很羡慕。 「毕竟是一大堆有钱人的私立学校。」另一位社员说。 「国王长了驴耳朵……我不行了,我可以去厕所喊几声再回来吗?」亢奋的后藤独自迎向情绪的高峰。 音乐准备室隐约传来界雄不间断的鼓棒声。他不打算参加今天的影片观赏会,径自将抹布铺在练习台上敲个不停,似乎想反复练习到身体记住。 影片播放到一半时,教务主任梦起周公,前后摇晃起来。他身体一摇一晃的节奏逐渐跟自选曲的节拍同步。 「……可恶,他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说得很焦躁。 「他干脆就这样一路梦到史前时代算了。」成岛的心情也很糟。 「别这么说,主任是人格高尙的好人。」马伦试图安抚两人。 教务主任的假发滑了下来,一年级生发出尖叫。 大家都无心看影片,一早就精神散漫,缺乏紧张感与规矩。这样不行。明知道不行,我的视线也同样离开乐谱跟录影画面,脑里如一团糨糊。春太坐在音乐教室角落,完全心不在焉。 原因不是教务主任。 昨天草壁老师因为过劳而住院了。我听说每所学校的年轻老师都会被迫揽下学校种种杂务,负担繁重。但我这次才知道草壁老师四月起就没休过假。 基本上,我们学校周日没有社团活动,不过部分运动社团是例外。管乐社也搭了这些例外的便车,硬在周日加练。我们被称为弱小管乐社,只能靠练习来弥补和强校的差距,而成岛跟马伦也很在意他们回归管乐前的空窗期。仔细想想,草壁老师在假日也一定到场指导,从未仅留我们在周日的校园。每当拜托老师,他就会毫无不悦之色地指导我们个人练习,也会每天细看大家纪录笔记的乐谱,改变教学方式。实在非常伟大。 我们或许太依赖草壁老师,太倚仗他了。我们很沮丧,讨论了一番改善方法。而今天午休,一通指名找片桐社长的电话打到学校,让我们得知意外真相。 对草壁老师负荷量下致命一击的,是来自藤咲高中的紧急求助。得知他们的困境,草壁老师才会陷入无法拒绝要求而兼任两校指导的窘境。 「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当片桐社长的视线落上手表,众人各有不同的表情转变成团结的神色。藤咲高中管乐社社长跟副社长要来我们学校,到这间音乐教室。今天大家聚集在此,一方面是为了看录影带,另一方面也是要跟他们见面。当中也有社员满心愤慨,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脸来见我们。 录影带即将播放第二次,界雄闷闷的鼓棒声咚咚咚地守着独自的步调,缓缓从音乐准备室传来。理应知道事情始末的教务主任一直打盹,不管叫几次都继续瞌睡,我们决定不管他了。 约定的五分钟前,拉门被轻轻敲响。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以及穿短袖衬衫搭缎带,一对着夏装的男女走进。等待已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脸上留有些许痘疤的男学生跟很适合绑辫子的女学生恭敬问好。 「——这次造成你们的麻烦,真的很抱歉。我是社长岩崎。」 男学生彬彬有礼地低头道歉,拿着糕点礼盒的女学生也深深低下头,「我是副社长松田」。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跟副社长都是在四月交接,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二年级。 两人在一年级生准备的椅子坐下,与众人面对面。 我们事前得到通知,他们的指导老师——在四校联合练习中大吼的猩猩——堺老师因身体不适而跟学校请假。话虽如此,向外校老师,况且还是外校管乐社的老师求助实在太贪图方便了,甚至该说是犯规。仅管现在确实是大会预赛前的重要时期,但我们也一样。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待在教室角落的春太突然有动作,他拉着椅子走近,插进我在的最前方一排并且坐下。 这家伙没问题吗?片桐社长用眼神向我送出讯号。我细察春太的侧脸,他神色冷静。应该没问题,我也用眼神回应片桐社长。 春太开口第一句话是: 「把大猩猩的头拿来。」 他根本不冷静。 大家一起捣住春太的嘴,把他推到后面。这次换后藤跑过来,她握紧双手拳头呐咸:「把老师还来!」 什么跟什么嘛。大家一起捣住后藤的嘴,把她推到后面。这里是相亲相爱的小学班级吗?各位——应该没有会胡言乱语的人了—— 片桐社长叹着气般盘起胳膊,望着岩崎社长。 「但我不懂。你们跟我们不同,有各部门的干部运作,毕业学长姐也会频繁露面吧?指导老师不在,照理说也能练习。」 岩崎社长默默点头。我对坐在隔壁的马伦耳语: 「干部、毕业学长姐……藤咲高中管乐社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此时反方向传来回答: 「前阵子只有他们a部门的成员参加联合练习会,但全社总人数其实超过八十人。假如他们是近代管乐社,我们就是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 不知何时复活的春太坐下来。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始终低垂着头,他们在腿上握紧拳头。而片桐社长觉得难以处理这副局面地抓抓头说: 「我们指导老师问题不大,听说只吊了点滴,今天下午就出院了。老师明天就会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两人放下心。但我根本无法安心。因脱水或过劳倒下住院一天,这种模式在我国中排球社时代也发生过。虽然只吊点滴,但会被医生要求绝对要静养。 「……你们这么完备的环境都做不到,但我们指导老师做得到的事是什么?」 听到片桐社长平静的疑问,岩崎社长紧闭的嘴终于张开。 「a部门的自选曲有双簧管独奏,负责独奏的同学在上学途中碰到交通事故,骑脚踏车时摔倒导致手腕骨折,完全痊愈要两个月。」 大家一片哗然。完全痊愈要两个月,这样赶不上决定普门馆参赛权的分部大会。 「不是有三人吹双簧管吗?」因为在联合练习会一起练习过,成岛探出身子问。 「……是的。有名三年级生有能力替补独奏,但他要准备升学考而提出退社申请了。剩下那人——」岩崎社长难以启齿地沉默片刻,「我们不可能得到他的帮忙。」 「为什么?」成岛问。 「那个人反对选我当社长,现在社内还有反对派。」 众人面面相觑。松田副社长无法忍耐地脱口而出。 「岩崎高中才学上低音号,一直努力至今。有人不满他胜过资历更深的人当上社长。」 岩崎社长说声「好了」,试着安抚激动的她。 「……大社团也很辛苦呢。」片桐社长发出事不干己的感叹。 「不好意思,」我有件在意的事情,于是对岩崎社长发问,「你高中才学,那你国中在做什么?」 「我以前打手球。」他拘谨地道,难为情垂下头。「不过我的腰跟膝盖伤一直没好,不可能成为正选球员,所以逃跑了。」 原来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境遇。 伴随着叹气,春太插嘴: 「破格提拔的新社长得不到反对派协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想不出来吗?」 「剩下那人也跟我同年级。我再三拜托他,管他是反对派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他迟迟没决定,而且上个月重要的练习日中,他翘掉了四天,临时爽约的坏习惯就是改不掉,也没有弥补缺陷的稳健台风。考虑到其他以晋级为目标的社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大力推荐这个人选。合奏的主要成员也跟我意见相同。」 「那要怎么办?」换我问。 「要用超高音萨克斯风。」岩崎社长的眼神亮起来。 「……音色很像,根据编曲,可能挺有意思。」马伦伸手支住下巴,佩服地说。 「没错没错,有个学姐很有实力,但因为编制的关系,无法获选比赛成员。她很有冲劲。她最初犹豫过,不过经过我们一番说服,她答应了。」 他这个人想必不会过河拆桥吧,我一边听一边想。所以她才会答应。 同时,我暗自屛住气息。我放眼望去时,大家似乎也察觉到同一件事。 大猩猩——更正,堺老师一次也没有在这段话中登场,尽管状况如此危急。他们试着靠自己的力量越过难关,堺老师则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似乎隐约可见这种局面。社团运作完全由社员负责协商,同时由指导老师下妥善的最终判断——明年我们就是要跟这么厉害的高中竞争普门馆资格吗?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在奇妙现实感伴随下,春太自虐般的形容浮现在我脑中。 「草壁老师大约什么时候开始介入的?」 听到成岛平静的询问,岩崎社长垂下肩膀。 「堺老师向学校请假后。名义上是病假,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无法预计他何时回来。」 「在这种重要的时期吗?」片桐社长蹙眉。 「……是的。」岩崎社长出现慎选言词的口吻。「超高音萨克斯风的编曲是麻烦堺老师帮忙,但完成的谱难度很高——不过这也很有那位老师的风格——必须一边练习,一边反复修正。我们需要的不是平凡的音乐老师,而是专业人士的建议。」 「喂喂喂,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他。「如果是那位顽强的老师,他就算躺在医院病床上也会协助指导。」 岩崎社长垂下头,心事重重地一手捂住脸。他沉默一段时间,不久,他下定决心般拿开那只手。「其实堺老师并不是请病假,而是突然被停职。」 「停职?」片桐社长露出讶异神情。 「对,一开始我们还会在外头见面,但后来学校严格禁止我们接触。只靠电话交流有极限,而且须在预赛一个月前完成乐谱。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出现了一位愿意帮助的老师。」 「事情总算连起来了。」成岛说。「不过跟之前听说的有出入。」 「不,就结果而言,还是形成了我们向老师求援的局面。草壁老师勉强自己陪我们到深夜,真的很抱歉。」 马伦疑惑地侧过头。「草壁老师怎么知道你们的困境呢?」 「大概是堺老师说的,他们两人在联合练习会中交情变得很深厚。」 交情深厚?我眼里完全看不出这种迹象。堺老师老是在联合练习会怒吼,还是一有空档就到阳台抽一根的老烟枪。大概观察到我的表情,岩崎社长说了声「那个……」当开场白后说: 「你们是不是误会堺老师了?虽然外表那样,但他是出色的指导老师,对草壁老师也有很高的评价,说他虽然年轻,但有许多値得学习之处。」 听他这么说真令人高兴。岩崎社长闭上嘴,出现一段短暂沉默。 春太以带刺的口吻刺破沉默。他还在生气。 「真让人不爽。只看结果,就是大猩猩委婉利用草壁老师嘛。」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注视春太,两人无以反驳地垂下头,就算指导老师被称做大猩猩也一样。春太纠缠不放地问: 「我姑且问一下,乐谱完成了吗?」 「……还没。」岩崎社长答得很无力。 「那不就又要麻烦草壁老师了?」 「不、不会的,不能再麻烦老师了。」岩崎社长语无伦次起来。 「要我们老师中途抛开不管?那位老师才做不到。」 岩崎社长闭上嘴,松田副社长划来凌厉的视线。 春太从椅上起身,他走向两人并且凑近。「你们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那张侧脸——带着充满男子气概、认真到让我心中一惊的表情。 「你叫岩崎是吗?找超高音萨克斯风当替补是没什么问题,但最根本的问题还没解决啊。以你的性格,我想你已经有最低限度的事前沟通,但你依然没处理好双簧管演奏者反对派的摩擦。听起来,你找到替补人员后就完全没有任何安抚措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最好设法赶快让大猩猩回来。大猩猩现在应该也担心你们担心得不得了。」 沉默良久的岩崎社长口中发出叹息。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们也希望堺老师快点回来。」 「那就去做你们做得到的事。为什么没对校长或家长说情?管乐社是藤咲高中的传统大社团不是吗?照理说很多人站在你们这边,更何况你们还是重现社团比赛成绩的私立学校。」 春太激动的声音让教务主任一摇一晃的身体瞬间停止,音乐教室一下鸦雀无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一副心想「咦,原来有人在?」似的,注意到教务主任。在众人提心吊胆的观察中,主任再度一摇一晃地打起瞌睡,大家于是安心下来。 「那是新型的呼吸中止症,请不要在意。」 春太收拾起情绪如此说道。后藤努力忍笑。 「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被严格禁止接触,肯定出现了异常状况。」 听到成岛嘀咕,岩崎社长点头。 「对……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异常状况。一旦知道堺老师停职的理由,就能找校长或后援会的父母说情;然而,我们只被告知老师请病假。」 「真难以理解。」马伦陷入沉思。「没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在吗?」 「大概只有下令老师停职在家的校长知道。」 「校长在私立学校握有绝对权力吧。」片桐社长双手放到后后脑勺地低喃着。 重要的是,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总是站在弱者这边。不限于管乐社的学长姐,毕业生最常回来拜访堺老师。」 「那种有如教师典范的人为什么落得停职在家?」我提出疑问。 「……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曾经登门拜访老师,但老师没说出理由。他有气无力得很不像平常的老师。」 「大猩猩看起来像四十岁后半,他单身吗?」春太改变询问方向。 「我记得老师今年四十七岁,去年我们帮他办过惊喜生日派对。他有妻子跟一个读国中的女儿。」 「哦。」春太突然沉思下来。 「怎么了,春太?」 「没有,我只是想大猩猩应该明白草壁老师的立场才对,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面子,向老师诉说困境并求救。假如有连教书二十年以上的资深老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那究竟是什么?」 此时一直沉默的松田副社长猛然抬头。 「还有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一旁的岩崎社长说:「那件事啊……」他露出烦恼的神态,双手把头发揉得一团乱。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问。 「堺老师是我隔壁班的导师。那班教室,这一个月内就换了三次座位。」 大家楞楞地张大嘴。换三次座位?好像很羡慕又好像不怎么羡慕…… 副社长语气带着一点热度。 「是堺老师指示换座位。就算问隔壁班换座位的理由,他们也不明究理,老师只摆出一张吓人的表情,什么都不肯说。」 众人再度面面相观。一个月换三次座位太神秘了。 「岩崎,」春太向前探去,正经严肃地说,「你真心设法改变现况吗?」 「当然。」 「如果你对我们感到内疚,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托。」 「什么事?我做得到都会做。」 「我想看看那间教室,希望有机会跟那一班有关的人谈谈。」 「什么……」 「我会帮忙找出大猩猩停职在家的真相。离大会预赛还有一个半月,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两败倶伤。」 「喂,你认真吗?」片桐社长压低一层声音地看着春太。 「再认真不过了。继续停滞不前也没用。」春太斜睨着他回答。 岩崎社长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注视着片桐社长。这人何方神圣?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片桐社长烦恼一会后,不得已地答道: 「他是外表看似高中生,实际上是拥有灰色脑细胞的名侦探。」 「你绝对在鬼扯。」 岩崎社长是个脑袋正常的人,所有人都松口气。 「他曾经解开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这次换座位事件也是类似的谜题吧?」 成岛开口了。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眨眨眼,接着注视春太。他们似乎还在混乱中。 「上条是个好人选,我觉得他在关键时刻很可靠。」马伦推了一把。 春太对成岛跟马伦说声「谢啦」,然后站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面前。 「……大猩猩停职命令一旦解除,草壁老师的负担也会减轻,这样皆大欢喜。如果你们做好觉悟了,我想听听你们的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 二选一的答案迫近眼前,岩崎社长陷入沉默,他凝视我们每人的面孔良久。露出一阵动摇的表情后,他深深低下头。 「……明天放学可以吗?尽早处理比较好。我会准备我们学校的制服。」 「制服?」 「责任我来扛。」 这就是潜入调查。春太望着两人轻声说:「我会努力回应你们的勇气,因为你们怀抱着遭责备的觉悟。」他接着转过身,在众人面前高举双手。 「我会成为拯救草壁老师的骑士!」 大家赞叹地鼓掌。春太用手指轻揉鼻头,朝我一瞥,嘴角露出浅笑。给我等等,不是禁止偷跑吗?我猛力举手。 「我我我!我也要参加!」 片桐社长叹息,伸手搭住岩崎社长的肩膀。 「有玫瑰色脑细胞的冥侦探说她也想去,麻烦你把他们当成汉堡一样成对带去吧。」 岩崎社长虽有犹豫还是点头答应,我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春太口中传来「啧」的一声。谁理他。 此时,音乐教室的门开了,所有人都看向音乐准备室的门口。 界雄用毛巾擦拭脸上汗水地走进。这么说来,鼓棒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听说草壁老师遇到危机了?」 界雄凛然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说不出回答。他走近两人,仿佛倾诉万语的目光凝视他们。他能回到学校,都是多亏草壁老师在背后帮忙。 不久,界雄开口: 「二加一,三剑客。我也要去。」 2 藤咲高中。这还是我第一次拜访这里。 这间学校男女合校,学生人数约九百人,在私立学校内是县内顶级的升学高中。学校也非常用心经营社团活动,足球社、体操社、柔道社跟管乐社屡次晋级全国大赛。听说夏季全国高中体育联赛跟全国大会时,校舍都会盖满这是个社团垂挂的庆贺布条。 联合联席会时,藤咲高中管乐社提供的地点是校园外多功能活动中心。而这所学校坐落在离多功能活动中心约五百公尺的高地,一半广大校地被丰富绿意包围。 我刚刚在最近的车站厕所换上藤咲高中制服。此时我、春太与界雄正站在正门前方。目光扫过刻着校训的气派石碑后,我望向深处。这里看不到一般情况下理应进入视野的校舍。听说去年刚落成的新校舍位于坡度平缓的林荫路尽头。 跟在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身后,我们三人如乡下来的观光客般僵直前进。 途中,我们跟藤咲高中的学生擦身而过。昨天没怎么注意,不过一旦穿在身上,再看到成群的学生,我才发现这套制服相当亮眼。男生领带是窄版,衬衫领口与袖子则经过特别设计,穿法似乎也没特别规定,帅气到放学后可以直接穿着去玩;女生夏季制服的海军蓝格子缎带颇具特色,裙子在腰部收紧,身材看起来特别曼妙。听说这是知名设计师的手笔,我恍然大悟。 「刚才擦身而过的女孩擦着低调的指甲油。小千搽过喁?」 春太在我耳边悄声问,我噘起嘴。 「……没搽过,我不知道怎么搽。大家到底跟谁学的?」 春太以同情的神态轻拍我肩膀。 「希望你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到毕业。」 「什么啦!」 「这么说来,这里的成绩百分等级很高呢。」界雄的轻声低语传来。 「是哦……」 大幅拉低管乐社成绩百分等级的我们两人仰望林荫道路的樱花。树上已经没有花,不过神清气爽的嫩叶笼罩头顶,昨晚留下的雨滴闪闪发光。 我们来到新校舍前。镶着大块玻璃、纯白的现代风校舍映入眼帘。 相比清水南高中总挤满急着去社圑以及赶回家的学生,藤咲高中散发出不同的气息。虽然校舍新建,但历史悠久,带着经年累月扎根于这块土地所染上的静谧与格调。即便听到远处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我还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在入口处换上访客拖鞋。大花瓶里插着美丽的鲜花。 我看着替花浇水的女学生,心想这里跟我们果然很不同。 头上的扩音器响起铃声,我望向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因此这是放学铃。我竖耳倾听这段平时没听过的 旋律。 界雄抬头望天花板: 「这是电影《绿野仙踪》〈飞越彩虹〉中的一段。dj佐清收藏很多老电影的带,所以我听过。」 「……我不行了。」 「啥?」界雄跟春太分别从两侧看向我。 「……这里太高雅,我回不去原本的学校了。」 「小千,振作点。叮——咚——当——咚——的上课钟声,这首〈西敏寺钟声〉是如假包换的古典乐哦。」 「我不依、我不依,拜托你们说这是〈世上仅有的一朵花〉,不然我不依!」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在走廊前注视我们的丑态。 我心想糟糕了,我们三人都全身僵硬。岩崎社长跑过来。 「那个,你是不是突然不舒服?」 我深深感受到他果然是个好人。界雄往前踏出一步: 「其实我们为了决定该如何分工,现在有点争执。」 「——分工?」 界雄的双手在春太背后一推,春太脚下一个踉跄。走廊上的女学生打从刚才就一直偷偷注意这里,视线频频投向春太。 「喏,请看。他的长相很有利用价值。面对爱聊八卦的高中女生,他不管多细微的情报都问得出来。」 「是啊!」我也帮腔。「我们社长推荐他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去吧,你就当作病急乱投医,快点去打听。」 春太理所当然生气了。 「别瞧不起我。社长看上我的头脑,请不要说的好像我是乱枪打鸟。」接着他转身看岩崎社长。「我想跟问得出重点情报的人谈谈。」 岩崎社长思考一下。「那就得问大河原老师了。」 「大河原老师?」春太眉头紧锁。「一下就要跟老师碰面吗?」 「不会暴露的。这位是实习老师,负责堺老师那班。」 「哦。那位实习老师是男是女?」 「……一位女性。」 「原来如此。说不定大猩猩向她出手,才会惹出问题。」 我心想,这种想法实在太武断,你自豪的头脑会哭哦。 「上条你真有意思。」岩崎社长随口回应,继续说道: 「总之你们三位穗村、上条跟桧山很显眼,还是快走吧。教室在二楼。我会麻烦松田找大河原老师过去。」 我们跟松田副社长分开,前往校舍二楼。这里居然有电梯,我吓到了。这么说来,这座校舍的高低差处必设有斜坡,新建校舍原来也有这层意义。我对这所私立学校有点另眼相看了。 出问题的教室是二年c班。进入教室前,我看着岩崎社长的背影。 「欸,会不会有学生逗留教室?」 「别担心,我假借管乐社借来当分部练习的名义,麻烦大家在刚才的钟响后离开。」 安排得真妥当。 一走进教室,首先吸引我的是窗户面积,他们有一扇超大的窗。教室内面向操场、胸部高度以上的部分几乎全镶着玻璃。对哦,由于地处高地,广大校地一半都是草木,不用担心遭校外人士偷窥。有这么大的窗户,放晴的日子应该很舒适。 我在教室里到处走。酒红色木头地板给人沉稳的印象。桌椅跟我们学校没有太大差别,只有这点让我感受到亲近感。 「真惊人,有装空调。」走到教室角落的界雄惊叹。 「……我们的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不过现在有装空调的私立学校教室并不罕见。」 听到春太回答,界雄说「不是不是」并向他招手。春太走过去,伸长脖子。 「呜哇,是控制面板。难道学生可以自由设定温度?」 「这样不管上课还是考试都能集中精神,在这个季节是全天运转。」与两人并肩而立的岩崎社长说完,又困惑地问:「比起这个,你说你们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叫环保,是为了地球着想!」我强硬驳斥。 「……不过操作面板装在这里,不会不小心弄坏吗?」 听到春太的嘀咕,岩崎社长反应: 「你猜得很准。我记得这间教室的控制面板差不多在上上周坏了,听说打扫的时候拖把柄敲到。当时闷热天气持续好几天,业者又无法马上过来,合作社的小手巾卖到断货。」 轻敲教室拉门声响起,我们讶异地转头。 松田副社长跟似乎是实习老师的女性站在那里。 那位老师这么轻易就被带来,我很惊讶。 「我是大河原。」 她点头打过招呼才走进教室。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不过白皙纤细的身材让我觉得她是古典美人。黑色长裤套装与深蓝衬衫很适合她。虽不引人注目,不过她的脖子围着一条似乎价値不斐的领巾。 她跟我所知的实习老师印象有点距离。我不知道怎么说明,不过她格外沉着。该说她没有实习老师常见、烦恼自己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气息,或说她不会刻意装出精神十足的模样呢…… 大河原老师随即采取的行动让我瞪大眼睛。她将靠走廊那侧的拉门全数关上,接着走到岩崎社长面前,稍稍盘起胳膊。 「我知道你们现在遇到困难,不过怎么可以让外校学生入内呢?」 对方明明是实习老师,我们的真面目却被看穿了。我惊慌失措。 「问题果然出在我吗?」界雄摇晃着头,他扎在后头的长发摇曳。 「是呀。而且,我觉得你跟剩下那两人的距离比较近。更重要,有个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地方,你们猜是哪里?」 一眼就看得出来?骗人,我看不出来。 「这个吗?」春太脱下访客拖鞋,拎起来给她看。 「答对了,三人都穿着访客拖鞋实在不自然。我听松田同学说了,你们叫上条、穗村跟桧山是吗?你们应该是读同所学校的朋友吧?」 大河原老师强势的视线不曾从我们身上移开。慌张的岩崎社长跟松田社长正要开口时,春太把拖鞋穿回脚上,伸出一只手委婉制止他们。 「老师似乎不是普通人,不像在学的实习老师。」 听到春太这句话,大河原老师眯起眼睛。 「……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老师能驾驭套装。」 「能驾驭套装,看起来就不像学生吗?」" 「驾驭衣服很难,我想必须要花好几年理解自己的身材曲线,也要掌握住花多少钱治装的手段。至少以套装来说,我觉得没出社会经验就做不到。」 「你说得好像很懂呢。这不是套用别人的话,而是你自己的感想吗?」 「因为我身边有个亲身告诉我这件事的理想存在……」 春太羞得耳垂发红,我的背后一阵发凉。这原本是身为女生的我该说的话吧? 「还看得出什么吗?」大河原老师的眼中浮现感兴趣的色彩。 此时界雄突然走上前,细细观察大河原老师的脸。 「老师化妆的方式不是用加强法,而是用修饰法。真是高明呢。」 大河原老师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明明是男生,却注意这种奇怪的地方。你之前到底都跟什么样的大人来往?」 「都是些爷爷奶奶。他们顽强地活到现在,告诉我很多无关紧要的知识。」 「你跟老人家感情很好吗?那我可不能小看你,毕竟格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原老师再次自我介绍。大河原有佳,三十一岁。听到她的年纪,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睁圆眼。「谁教你们不问。」大河原老师露出促狭的笑容,不过我也吓到了。 「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这是个死板的地方,不过理事长的儿子当上校长后出现很大的变化……」 大河原老师望向几乎占据整面墙的窗户,整片操场与绿意映入窗户。 她映在玻璃中的双眼,让我觉得她似乎正望着遥远某处。 「……我出社会后遇到了很多事,不过二十六岁后,我到安养中心工作,并考过大学同等学力鉴定考试,开始上进修学士班。」 「进修学士班?」我重复一次。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夜间部。你们最好记住,日本存在着只要本人有心,无论何时都能重来的系统,所以不能放弃。半工半读很辛苦,不过我还是努力拿到高中老师的资格,回到这间学校。特别找我回来当实习老师的,就是我的恩师堺老师。」 原来她也辛苦过……我好像明白纤细的她内心为何蕴藏着这股气魄,或说为什么对我们三个外校学生态度如此宽大。 「岩崎同学。」大河原老师说。 「老师请说。」 「这样真的不行。再怎么烦恼,也不能找其他学校的帮手过来。」 「不,他们是藤咲的学生。他们上周转学来,预定下周又要转学。」 岩崎社长还在装傻,我们三人朝他投去哑口无言的目光。我们事前可没谈过这种乱来的设定啊?大河原老师伸手掩住嘴,装出夸张的惊讶神色。 「流浪学生!」 「就是流浪学生没错。老师,你之前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有一部古早的少女漫画,主角辗转漂泊在日本各地的校园间,英勇解决各种事件。」 「岩崎同学……」 「大河原老师,我们今天已经下定决心,现在真的做好觉悟了。无论是失去指导老师的我们,还是失去实习指导教师的大河原老师都需要堺老师。我们要弄清楚这间教室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何都要让堺老师回来。」 岩崎社长展现出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姿态。大河原老师转头看向松田副社长,她也向老师微微点头。大河原老师垂下视线。 「……要是你们在堺老师不在的时候惹出什么问题,我就没脸见他了。」 短暂沉默后,她带着甩开某种情绪的表情抬头,对我们三人微笑。 「听好哦?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朋友,当作是我找你们来的。」 3 我们坐在椅子上,将大河原老师围在中间。敞开窗户吹进来的平稳微风拂开窗帘,运动社团的吆喝声重重相叠,如轮唱般在黄昏的教室中响起。 大河原老师压低声调。 「从未迟到、请假,工作态度与绩效都受到所有人肯定的班导师,被校方单方面下达停职处分。下达处分的是校长,其他老师跟班上学生都没得到任何详细说明。」 「大河原老师也没被告知理由吗?」我问。 「我说呢,穗村同学,我终究只是客人,校方不会告诉我超过必要的讯息。实习老师的力量太微薄了。」 「但他是您的恩师吧?若我的恩师碰到这种不讲理的对待,我绝对没办法袖手旁观。」 面对不肯罢休的我,大河原老师露出怀旧般的率直目光,反过来注视我。 「……你觉得在这种时候,什么方式最快得到情报?」 「咦?」 「直接问当事人。」一晃脑袋,长发就跟着飘动的界雄插嘴。 「对。我知道堺老师的电话号码跟家里住址,曾跟他联络,也登门拜访。表面上是为了确认实习记录跟重新评估课程大纲就是了。」 椅脚喀哒一动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探出身子。 「那么大河原老师有从堺老师口中听到真相吗?」 「关于停职在家的处分,他只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非得在此刻说出来不可吗?」 大河原老师露出困扰的神情,岩崎社长投去乞求的目光。她无法继续坚持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清楚背出来。 这句话深深刻在她的心中。 「『对不起。你一定会成为受到学生需要的老师,我希望你努力下去。』」 什么意思…… 听起来简直像堺老师将之后的事托付给大河原老师,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学校。我不禁看向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他们都露出大受冲击的表情。 一直保持沉默的春太忽然开口: 「堺老师跟大河原老师的关系,实际上如何呢?」 「实际上?难不成你在想些低俗的事,像情妇、婚外情之类的?」 大河原老师直视着春太。春太别开视线。 「……老师不会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为求谨慎还是要问一下。」 带着鼻音的轻笑声响起。她说,不是的,我发誓不是这样。 「我呢,在堺老师教过的学生中,大概是他唯一的牵挂。严格来说,我不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什么?」 「我没有毕业。以违反校规为由,我被劝告自行退学。」 所有人都屛住呼吸。 「到最后都在袒护我的,就是班导师堺老师。当时我很排斥老师这份热忱,恶劣地痛骂他后,逃也似地缀学了。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老师那时的表情……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回到学校,因为我知道老师还在任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脸见他。但对没有母校的我来说,找实习机会真的很难。公立学校没有愿意接受我的高中,而私立学校的管道得自己找。无计可施,我忍住羞愧跟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当时,我甚至连拿电话的手都在发抖。」 大河原老师说到这里,露出从回忆中清醒的表情。 「不好意思,讲起这种阴沉的过往。」 我与她对上视线,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老师愿意告诉今天初次见面的我们这么重要的往事呢?」 「你觉得这是重要的往事啊。谢谢你。」大河原老师的双眼流露出温柔的神采:「因为在没有堺老师在的教职员办公室,老师间出现种种闲话;所以我大概是觉得对象不管谁都好,很想讲讲这件事。我有时也会碰到这么想的日子。再怎么说,你们是流浪学生吧?」 「下周我们会相亲相爱地一起转学。」 我们三人深深低下头。大河原老师好像很开心,喉胧深处发出轻笑。 春太抬起头问: 「请您继续说刚才那件事。跟堺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时,他有什么反应?」 「他发出大猩猩的吼叫声。」 「啥?」我问。 「他又哭又笑,不断大吼。」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带着认真的表情听她说,我想他们肯定能生动想像那幅画面。我朝春太一瞪,端向他的椅脚。什么情妇、什么外遇,你的心灵真肮脏。顺带一提,不准靠近草壁老师。 「不好意思,」界雄开口,「知道堺老师停职真相的当事人,应该还有一个吧?」 「你说下达处分的校长?」 「对,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立场是一介实习老师,没办法直接问。」 没回报老师的恩情呢。」 她凝视界雄片刻,眼中的色彩起了变化。 「七比三。」 「什么?」界雄问。 「——我调查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还未解开的谜团有三成。尽管校长下达了处分,但即便是校长跟学生等相关人士,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老师停职在家的真相,这次的事很难办。」 大河原老师依序看向我、春太跟界雄。 「我可以对你们有期待吗?不过老实讲,我一开始仅指望你们年轻柔软的思考。」 「老师认为我们不足之处是什么?」春太问。 「你们是高中生,经验还不够。」 「什么嘛,这点啊。不用担心,我们有贪求知识的头脑,也有遇到不明白的事就设法调査的意志。」 别小看我们,春太的眼神这么说。我、界雄、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旁观两人互动,满心紧张。大河原老师苦笑。但苦笑中完全不含任何嘲弄。 「我们来谈谈这个班级发生的换座位事件吧。」 「——这间教室,约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的座位。正常来想不可能有这种事,恐怕跟老师停职处分有直接关连。」 「是堺老师提议换座位吗?」我问。 「看来如此,不过有个强行要求这么做的学生。」 「那个学生是谁?」 大河原老师顿时露出难以回答的表情,或许是犹豫。也对……我们是无关人士。 「是班长。」 岩崎社长代为回答。大河原老师瞪大眼睛,但他不顾老师的反应说: 「我跟松田调查后做了几张座位表,给你们看吧。」 「等一下,岩崎同学——」 「我说过我下定决心了,而且若是大河原老师泄露校内情报会有问题。请别担心,座位表没写名字,旁人看来只像是单纯的益智游戏图。」 从椅子上起身,岩崎社长把三张a4纸放到桌上,上头用自动铅笔写着代表各人座位的示意图。 「数字跟记号是什么意思?」春太兴味盎然。 「1是五月最后一周,2是六月第一周,3是六月第二周实施的新座位。□是男生,○是女生,●是班长。」 「班长是女生。」春太说。 「对。图的右侧面向走廊,左侧面向操场。」 我们三人将脸凑在一起看。 1 □○□○□ ○□○□○ □○□○□ ●□○□○ □○□○□ 2 ○□○□○ ○□○□○ □□○□○ □□○□● □□○□○ 3 □□□□□ ○□□□○ □○●○□ ○○○○○ □○□○□ 「这是什么对战阵形吗?」 听到我这么说,界雄噗嗤一笑。 「真是出乎意料。这就是年轻柔软的思考方式……真羡慕。」 大河原老师捧着脸,露出陶醉的神情。 盯着三个座位表的春太问:「●记号代表的班长当然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吧?」 大河原老师点头。「班上只有班长知道为什么换座位。她恐怕连班上密友都没说出理由。虽然相处尙短,但我感觉她散发着这样的气质。」 「每次换座位都会重印教师用座位表吗?」 「就算旁人多少有疑问,堺老师也有足以推行到底的权力与人望。」 「班上反应呢?」 「在2跟3的时候当然起了骚动。尤其是3,当时还没有征得所有学生同意。」 「即使如此,他还是强制推行了。」春太的目光离开座位表。「老师在哪个时间点知道班长牵涉在内?」 「……第二次换座位,2的前一天。我曾目击她跟堺老师商量。」 春太一瞥岩崎社长。 「岩崎你怎么知道?」 「社圑结束后要报告跟商量练习内容,我会频繁出入教职员办公室。那时我数次看到班长一脸严肃地跟老师说话。」 「这两人串通起来,推行了这次难以理解的换座位行动。」 春太露出沉思,手指轻抚鼻梁。他看起来好像一名望着棋谱的棋士。 「大河原老师,」岩崎社长开口,「我觉得告诉上条他们那件事比较好。」 那件事?大河原老师闭口沉默。将这份沉默解读为首肯,岩崎社长说明: 「学校二年级跟三年级生,每周末都会考一次小考。」 我跟界雄同时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方面准备大学入学考,此外还有另一层意涵。部分学生认为小考、期中考及期末考同等重要。」 「因为会影响到校内成绩吗?」春太问。 「没错。会影响到大学指定推甄,一部份学生非常在意。在入学指南上也有宣传过,这所学校有许多知名大学的指定推甄名额。对渴望抢到名额的学生来说,这就像抢椅子游戏,三年都在考试时好好努力,生活态度良好,就可跳过入学考。」 春太「哦」一声,目光回到座位表上。 「●记号代表的班长成绩好吗?」 「她的年级排名第二。」岩崎社长回答,春太转向大河原老师问: 「班上有没有哪个学生在新学期开始后,成绩有显著提升?」 大河原老师拣选言词。 「……三个人,稍有提升的学生则有四个人。」 听他们说到这里,我心中一凛。 「难不成——」 「就是那个难不成。」岩崎社长强烈有力地说:「我认为只要推理换座位的理由,必然会出现这个结论。」 在众人注目中,岩崎社长充满自信地开口: 「班上出现组织性的作弊。换三次座位是要防止这个情况以及锁定犯人。」 「……作弊啊,真难以置信。」我大大叹气。, 我不经意望向大河原老师,她抱臂不发一语,春太也露出深思神色地保持沉默,界雄也狐疑地侧着头。咦、咦? 「怎么了?你们再惊讶一点嘛。」 当我在界雄耳边小声说,他就伸指轻敲第三张a4纸。 3 □□□□□ ○□□□○ □○●○□ ○○○○○ □○□○□ 「这个3很奇怪。」 我仔细观察。这么说来,唯有3中□代表的男生跟○代表的女生以奇妙的形式聚集在一块。这有意义吗? 但总之先附和就对了。 「也对。」 「没错。」春太一拍大腿。「1跟2还可以理解,但多亏这张3的座位表,学生看起来没有在每次换座位时都平均大风吹。」 大河原老师抿嘴一笑。「你们也觉得班上出现组织性作弊吗?」她听起来像试探。 「嗯——还很难说。」春太伸着懒腰:「防范作弊为前提的话,我觉得换座位这个行为很『粗糙』。」 「我也这么想。」界雄点头赞成。「若要阻止作弊或锁定作弊犯人,加强监考比较快。」 敢轻举妄动。我想堺老师这种资深老师应该会这么做。」 根本没必要强行换座位。尽管确实有考试成绩提高的学生,但不能无视当事人的努力,直接跟作弊连结起来也太过性急。 「要否决这个可能性还太早了。」岩崎社长插嘴:「假如班长其实是作弊集团的中心人物,堺老师无奈之下给予协助,这样如何?」 「协助?」春太问。 「例如说,有的学生无论如何都想提高成绩呢?比方说父亲被裁员,或是家庭环境令人同情……」 「岩崎,你的话里有矛盾,这样没问题吗?」春太指出这点。 ——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昨天岩崎社长是这么说的。 岩崎社长一阵动摇,春太继续说: 「你们跟老师相处很久,我想以你们的主观与直觉为准。你觉得有可能吗?」 岩崎社长绷紧神情。 「堺老师无论什么理由,都不会允许作弊。我的想法太浅薄了。」 他马上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管是安排这间教室的方式还是这件事,都看得出他不愧有从手球转换跑道后成为管乐社社长的器量。春太以沉着的目光回应他。 「多亏你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划掉其中一个可能性。谢谢。」 作弊说很快就排除了,真厉害。大河原老师注视着我们。自己调査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她应该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很有兴趣看我们会以自己的力量导出什么答案。春太跟界雄似乎都已经注意到她这种挑战态度。 界雄注意着大河原老师的反应地说:「从1、2、3中班长的位置轨迹来看,比起『观察』或是『被观察』,总觉得更像『逃离』某个东西。」 的确。1时她在教室左侧,2时她在右侧,3时移动到中央,移动幅度很大。 「逃跑啊。」春太注意着大河原老师,重复这个词。「如果在逃跑,对象又是什么?」 「班上同学一定有类似跟踪狂的男生。」我灵机一动。 界雄侧过头。「在教室中到处逃也没用,我觉得不构成强行换座位的理由。」 「要不然就是有男生会在课堂捣蛋,例如乱丢撕成小块的橡皮擦、碎纸片等等。」我不服输地提出下一个假说。 「出声警告不就行了。」界雄说。 「没办法警告,因为是以变化球的轨迹飞过来,不知道哪个男生丢的。」 「……真是了不起的妄想力。」 我被界雄彻底击败,消沉下来。真抱歉,我就是个妄想速度飞快的少女…… 「不,小千的意见从一开始就有正中红心。看,3的座位表看起来就像面对男生的攻击,女生摆出迎击的阵形架势。」 对吧,春太。我笑眯眯地指向3的座位表。 「感觉就像男生vs女生对不对?有种准备迎击的感觉吧?」 「嗯,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岩崎社长「哦」一声,伸长脖子看着3的座位表。 「你们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可以解读成班长左右两侧跟背后都被其他女生保护。」 「对对,感觉1跟2在观察状况,3就下定决心摆出阵形。」 「抱歉,我撤回你在妄想这句话。」界雄道歉后,拿起1的座位表。「继续往下讨论吧。要不要思考看看这三次换座位的时期?当中或许有什么意义。」 1是五月最后一周,2是六月第一周,3是第二周…… 「绣球花开的季节?」我想起清水南高中中庭的盆栽。 「梅雨季吗?」春太跟着猜。 我的目光落到胸前的缎带。「……换季?」 「就是那个,就是换季。」界雄提高嗓门。「如果包含缓冲期,学校大抵都在这个时期换季。」 「夏季制服啊。这说不定隐藏着提示。」春太再度沉思。 「那个,」松田副社长突然探出身子,「——这么说来,,一次放学后曾经受堺老师拜托,借他手机一段时间。」 「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人?」我忍不住问。 「……因为堺老师没有手机。」 「老派也该有个限度。」春太傻眼。 「不过他记得所有分部小组长家里的电话号码。」松田副社长说。 「还有全班同学的电话。」大河原老师沉着补充。 「……感觉是遇到灾害时很可靠的老师。」界雄托腮敬佩地道。「听说以前的人都记得五、六十个亲戚跟邻居的电话。」 春太十分错愕,他睁大眼睛。真有趣。 「欸欸,春太背得出我的手机号码吗?」 「问了这个问题的小千你又如何呢?」 我跟春太互踢椅脚的期间,界雄叹口气地问松田副社长: 「……抱歉离题了。老师为什么要借你的手机?」 「老师要用手机的相机功能。我那天看到老师在放学后的教室,边走边拿着我的手机对着各个方向。」 「哦,他用相机拍摄这间教室吗?」 「他大概只是透过观景窗到处看,因为照片资料夹里没留下任何档案。」 「只有看而已?」 「对,看起来也像在找东西。」 透过相机观景窗找东西?跟用肉眼找有什么不同?我跟春太停止打闹,注视界雄与松田副社长的互动。 「难不成那个班长,嗯,怎么说……是一位性感可爱的女生?」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松田副社长瞄一眼岩崎社长。社长代为回答: 「她在去年的文化祭中,获选为藤咲美女。」 松田副社长不甘心地低下头。我好像理解她的心情。 界雄靠上椅背,慢慢环顾众人的脸。 「这次轮到我了。我知道换座位的理由了。」 接着他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才说: 「在教室乱飞的不是橡皮擦碎块,也不是碎纸片,而是视线,相机的视线。堺老师做这些事,是要锁定班长从哪个座位被偷拍的。」 ……偷拍?竟然在教室里?我无法想像。我马上偷看大河原老师的反应,一直默默倾听的她微启唇瓣: 「最近相机的确都变得很袖珍,甚至可以内藏在手机里。不过相机再小、设法消除快门声,我觉得在上课中拍照还是有难度。」 她说得对。拍摄者要举起相机,从观景窗观察,再按下快门。无论身处何处,拍摄者都会显得不自然。但界雄冷静摇头。 「如果跟拍电影或电视剧一样的手法呢?」 「咦?」 「班长的座位固定,只要事前决定相机角度就行了。犯人持续录制『影片』,然后把想要的部分剪下来。」 大河原老师面无表情地注视界雄,界雄用一副「怎么样」似地自信眼神回应。片刻沉默后,大河原老师努力维持冷静地说: 「——看来你们距离教室的偷拍犯阿斯莫德更近一步了。」 4 在寂静的教室内,窗户照进的暗红色阳光逐渐漫开。酒红色木头地板反射光芒,夺去我的目光。我一看窗外,只见天空火红欲燃,逐渐带上艳丽的色泽。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刻。 「阿斯莫德?」 春太重复大河原老师口中的奇妙名词。 差不多该告诉你们了——大河原老师以此作为开场白地张口。 「祂是被所罗门王封印的七十二位魔神之一,专司色欲的恶魔。有个以这个恶魔为名的学生就在这一班。」 她从椅上起身,稍微 拉上窗帘档住艳红的太阳。 「……我是用一根手指敲电脑键盘的机器白痴,所以我只能把靠自己查到的事尽量详细地告诉你们。听说去年起,在电脑网路的世界,出现一名自称阿斯莫德的人物,那人不断公开上课中藤咲高中女学生的照片。这件事没征得本人同意,也没拍到脸,但拍到脸部下方看得出哪个学校制服的范围。在网路世界里,有个叫全国高中女生照片收集站的留言板。」 我看向坐回椅子上的大河原老师。她的脸上浮现些许不快。 「今年这间教室里被阿斯莫德拍摄的对象增加了。班长发现这件事,因为她自己就被当成标的。虽然没拍到脸,不过她还是看出自己的制服。在换季的缓冲期,她一换上夏季制服,公开在网路上的照片就一下子暴增。」 「有够低级。」我轻声说,松田副社长也点头。 「班长不是会忍气呑声的学生。」大河原老师不流情绪地道:「她正义感强烈。班长告诉堺老师这件事,想为全校女学生追查出阿斯莫德的真面目,而手段就是靠三次换座位。」 春太的视线落到三张座位表上,说出疑问: 「为什么是在上课时间?」 「因为盯上的拍摄对象不会动。」界雄回答。 「这个我懂,可是——」春太抬起视线,看向默默倾听的岩崎社长。「这时我想听听你这种健全男儿的意见。」 「喔,好。」被评为健全的岩崎社长不知所措。「看到女学生上课中的照片,你会心痒难耐吗?」 岩崎社长认真思考,然后摇头。松田副社长锐利的视线射过来。 春太看着大河原老师问:「老师实际看过阿斯莫德拍的照片吗?」 「我好不容易才从班长口中问出这件事,没办法连照片都……」 「为什么对方特地用阿斯莫德这个名字,老师不觉得在意吗?」 大河原老师紧闭上嘴。她的神情透露出那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我很在意。界雄,你有没有办法确认?」 听到界雄答好,春太朝他抛去自己的手机。 「你要打电话给谁?」我问。 「fm羽衣电台的熟人。」 界雄起身稍微远离众人,然后按下手机按键。他没有手机,但同样把电话号码背得一清二楚。铃声响一段时间后,电话接通了,界雄马上摆出低姿态地连连点头。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您,我是睡莲寺的桧山界雄。对,对,好久不见。咦?我过得很好——啊?龟兔赛跑第二集?敬请期待,我现在写到第三集了,是乌龟孙子与兔子孙子的枪击战。乌龟孙子脱下壳后可是很惊人的,肌肉发达又强大。」 严肃气氛全毁。 「……这个人什么来头?」 感到可疑的松田副社长对我耳语。虽然感觉自己只说得出可疑说明,但我还是试着捧他一把:「我想比起我,他认识的大人应该多更多。」 「现在方便借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想问关于相机的问题,才会紧急打给您。您不是说过以前在地方电视台的录影现场受过训练吗?唉呀,真是的。对,那我说了。如果透过数位相机的观景窗找东西,会发现什么?就是肉眼看不到,但透过数位相机观景窗就看得到的东西。」 界雄重新拿好手机。 「咦?我说得很难懂?那我详细说明状况,您听听这样如何。」 界雄在长长的说明后陷入沉默。 「您答得真快,真不愧是您——咦?色小鬼?触法?是啊,要严词警告才行,我会亲口骂一顿那个人。多亏您帮这个大忙。请您保重身体,不然我真的很担心。酒也要少喝哦。」 界雄恢复认真神色地挂断手机,抛回去给春太。接着,他看向呆楞不语的我们。 「堺老师在这间教室寻找红外线光源。听说透过数位相机的观景窗看出去,红外线会发出白色光芒。」 椅脚的声音响起,那是大河原老师。 「这怎么回事?」 界雄回答:「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大概用红外线相机偷拍。这样就跟『阿斯莫德』的含意相符了。」 大河原老师倒抽一口气地凝视着他。界雄竪起两根手指说明: 「红外线相机有两个特征:一是可以在黑暗中拍摄,电视上的动物节目有时会进行夜间拍摄,就是用这个;另一个特征——相当恶劣哦,那就是可以在白天透视单薄衣服的内侧。」 「透视?」我惊讶地说。 「听说在衣服跟肌肤紧贴的状态,而且是穿薄衣服的状态下,可以透视到内衣的花样,但会拍出有如黑白照的单一色调。不过如果是藤咲这种知名私立学校的女高中生,或许没差。」 的确,学生上课时会形成前弯姿势,衣服会紧贴在背,而且现在穿夏季制服。在这间教室里,这种恶质偷拍行径竟然就在日常之中进行…… 无可原谅,那人是女性公敌。我跟松田副社长的表情紧绷。 大河原老师带着茫然神色靠上椅背。「班长跟堺老师没告诉我这么多……」 「因为老师是客人,不能把您卷入。」 春太说完,再次将三张座位表摆到桌上。 「事情比想像中更严重。班长担任诱饵,堺老师负责动脑,两人一起跟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对决。从这种观点再思考一次,我觉得1、2、3的座位安排得很巧妙。1的时候,班长在后面数来第二排,靠近操场这一侧,2换到同排靠走廊那一侧,感觉就像环顾教室整体,然后从左右两边大幅逆袭,锁定阿斯莫德的真面目,最后在3决胜负。这样3就合理了。」 「咦?」我发出声。 「座位持续换三次,这表示阿斯莫德没有停止用红外线偷拍。阿斯莫德大概笃定自己的真面目绝不会曝光。在这方面,班长跟堺老师略胜一筹。」 什么意思?我凝神注视3的座位表,松田副社长也凑过来。 「老师,您知道三次换座位的详请吗?」 听到春太的问题,大河原老师略显犹豫的声音在教室中响起: 「……这是要锁定阿斯莫德的身份,但只有堺老师知道是谁。」 「那个人不见得是男学生,也可能是●记号,班长后面一排的其中一人。」 脸几乎贴在一起的我跟松田副社长喉头深处发出呻吟,同时抬头。犯人是女生?骗人吧?呆住的岩崎社长偷看大河原老师。大河原老师重重吐出一口气。 「……对,我知道是女学生所为。」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啊,dj阿米说得果然没错。」 界雄别过头低喃,我恶狠狠地瞪他。 「这样事件就该解决了。」春太一手撑着桌面起身。「既然锁定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按这所学校规定处罚她就行了。无论什么借口或理由,一旦踏错那一步就是犯罪。」 然而,大河原老师苦涩地吐出一句话: 「……但事情还没结束。」 「因为堺老师被逼到停职在家吗?」、 第四章 初恋品鉴师 【拟态】 动物模仿周遭物体或其他生物的颜色或外型,避免遭发现、保护自身的功效。 引用自明镜国语辞典 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一种会拟态成夜空的昆虫。 那种昆虫栖息在澳洲跟纽西兰,在日本称为土萤。它的幼虫生活在自己分泌的具黏性管状圆筒中。听说无数幼虫散发出明灭光芒,宛如在夜里闪烁的星星。 洞窟与草丛中的光辉都会高高地指向夜里的光芒,那便是星星所在之处,更是无限延展的天空。小虫子误以为往那飞就能到宽广的空间,结果被从管子各处垂下的帘状黏性物质捕住。可悲的是,据说连土萤的成虫都会踏进这个陷肼。 我们想像到的萤火虫,则是夏日的风景画。飞舞在山间或溪流边的点点萤光,一般认为是萤火虫在夜间辨认同伴、恋爱信号之用。 正因如此,那道幽光才予人无限遐思。 但听说有一种雌性萤火虫会模仿别种萤火虫的闪烁节奏,别种雄性萤火虫靠近时就会遭到捕食。刚知道这件事时,我简直吓死了……哎,假如不这么做就无法觅得食物也没办法。人类没立场对拼命求生存的萤火虫说三道四,而我也早已从爱作梦少女的身分毕业。 对不起,我在说谎。我还是觉得滥用恋爱信号太过分了! 我这样算是仅考虑到自身立场的解读吗?我问过春太。唉呀,小千,原来你会为这种事大发雷霆,真拿你没办法。跟你说,不同种类之间的互相欺骗在自然界中十分普遍,反而只有人类会有同类间的互相欺骗。自然界中,人类才是异类。人类真的很愚昧……春太你是天上的神吗?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件似远似近的往事。 那是我出生四十年前,一段互相欺骗的故事。 那也是初恋没结果的双人物语—— 四散各处的天际碎屑 有的颤抖有的呼吸 将所有古老年代的 光的协约传递过来 鸟儿太过喧嚣 使我茫然独立 天际碎屑——也就是夜空中的星星。两人的掌心红肿,都已失去知觉。他们相信即便身处宛如深邃森林的现实之中,抬头望去就能见到无数光芒闪烁。 然而,两人仰望的光芒全然不同。 1 叮——咚——当——咚—— 我养成了竖耳细听这是不是古典乐的习惯。 午休钟响时,期末考最后一科结束。答案卷收回后,教室内充斥着安心与解放感。今天是周六,下午没课。迅速结束一日总结时间跟扫除后,教室跟走廊充满紊乱脚步声,急着到社团的学生、接下来要去玩的学生、马上就要回家的学生在校舍中乱成一团。 我拿着书包跟包着两个便当的包巾赶往校舍四楼。 界雄从音乐教室的门口探出头,对我招手。 「上条的肚子咕咕乱叫了,赶快拿便当过来。」 我滑也似进入音乐教室。所有社员围成一圈打开便当,春太无力地倒在音乐教室角落。我战战兢兢走近,试着用指尖推推春太的背。他动了动。太好了,还活着。 我拉着春太上臂,加入众人围成的圈圈。一把塞给他便当盒后,我摊开便当包巾。一名社员注意到这几天我们都用同样的便当盒。那就是坐在隔壁的马伦。 「……穗村,你也准备了上条的便当吗?」 「对,这是他帮我准备期末考的家教费。」 我打开便当盒盖回答。今天是饭团便当,馅料是柴鱼片跟明太子。 马伦轮流看向我跟春太地继续说: 「这么说来,期中考时的家教费是晚餐吧。上条那时脂肪率好像有点上升。」 我想着他的体质真是明显易懂,一面将叉子插进加鲔角的玉子烧。 「我妈妈从这周起都不在家。」 「咦?」 「我爸爸在出差地感冒了,妈妈去照顾他。所以我把交换条件改成便当。」 「……原来这是你亲手做的。」马伦佩服地道,然后他突然留意到一件事。「现在家里该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别担心,我跟附近的阿姨很要好。」 众人沉默下来,直盯着我们。怎么了?我过一会才意会到,这意味着同一屋檐下,而且还在深夜中,高中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时,春太两手拿着饭团,像小动物一样默默进食。他相当全神贯注。 「他说他昨天晚餐跟今天早餐都没吃。」界雄同情地看着春太,他自己也大口吃着饭团。那颗饭团的颜色真稀奇,有绿色、红色跟黄色的粒状物…… 「你就别再一个人住,回到父母身边就好了嘛。」成岛也是吃饭团,但她用筷子夹到嘴边。 「我、我才不要。」春太绷紧脸,十分抗拒。 我好像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春太有三个姐姐,二女儿跟三女儿现在还住在父母家。包括住在东京的长女,这几个姐姐对他复杂的人格造成影响。听说现在光是二女儿跟三女儿两个人,一个月的酒钱就超过十万圆。 「对了,穗村跟桧山的考试手感如何?」 先吃完便当的片桐社长喝着装在水壶里的茶地问。二、三年级生若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没有一定程度的进步,平日六点后跟周日的练习时间就要缩短。包括曾留级的学生,管乐社中只有两个人危险。 其中之一的界雄带着满嘴的饭团回答: 「啊姆啊姆啊姆。(我没问题啦)」 「……穗村呢?」 「啊姆啊姆(没问题)、啊姆啊姆(不用担心)」 「你们瞧不起我吗?好好对话!跟我好好对话!」 春太凝视着界雄的便当盒,成岛跟马伦也盯着瞧。界雄抬起头,呑下口中的饭团。 「我也是自己做便当。」 「……那是什么饭团?」成岛蹙眉。 「三色混合蔬菜饭团。」 「果然是这样,真是难以置信!」 「不能光用外表判断。馅料是鲭鱼罐头,这是要让头脑变得好一点。」 「别说了,别说了!」成岛大喊。 默默望着他们的片桐社长叹出长长一口气,然后站起身。 「快点吃吧,这里一点以后合唱团要用。」 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大家连忙大口吃起便当。 片桐社长从书包里拿出牙刷。管乐社规定饭后须刷牙。 「我们的练习从三点半开始,要用体育馆的舞台。」 「还要等超过两个小时。」马伦转头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这是草壁老师的指示,之前都是自由时间,可以休息一下让刚考完试的头脑转换过来,也可以做个人练习,想做什么都行。」 我也转头东张西望。总是活蹦乱跳的一年级生后藤不在。 「请问后藤人呢?」 「她去探望祖父,听说今天早上状况又恶化了。她说大约三点半会回来。」 我闭上嘴。春太急忙吃完界雄给的「让头脑变好的饭团」,接着起身在书包里翻找,拿出一份乐谱在我面前甩了甩。 「小千没有闲暇休息吧?」 我发出悲鸣。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 悲怆 第一乐章〉,预定三周后在大会预赛上演奏的曲目。 仔细刷过牙,我独自待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我戴着耳机坐在教室正中央的椅子上,沉浸在窗外吹进来的舒适微风吹拂中,跟乐谱大眼瞪小眼。 选曲是古典乐,这首曲子其实从去年就当成练习曲钻研至今。 少数人原本无法演奏这首选曲,不过草壁老师帮我们改编。那时 根本没想过会被选为比赛曲目,大家因此提出许多积极的演奏提案。一想到也是当时开始重新评估分部,我就察觉草壁老师把步调掌握得很好。 春太、马伦跟成岛的负担很重,支撑他们的齐奏也需要高超技巧,而界雄也很辛苦,他要跟一位一年级生负责铙跋、定音鼓、大鼓等打击乐器。 我反复聆听耳机中流出的示范演奏,用视线追逐乐谱上的音符,一面想像长笛分部。我不想扯大家的后腿。我合奏时会犯十次以上的错误,我想努力在下周减少到五次左右。 我整理出自己融会贯通的重点,用色笔在乐谱上写笔记,但还有几个拍子我搞不太懂。我不能随便就问春太跟成岛,因此手指烦恼地轻敲乐谱,此时后方突然罩下一道影子,我的色笔被轻轻抽走。 我拿掉耳机回头看,只见芹泽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比春天时长了一点。 「我找你找好久。」 她站在阳光中说,我眨着眼指向自己。 「……找我吗?」 芹泽点点头,接着伸出拿着笔的手臂。「这里你不懂吧?」 她在乐谱上振笔疾书,在我抄下草壁老师指点的地方加上她的解释。我拉开椅子,尊敬地抬头看芹泽。接着,我宛如渴望食物的幼鸟一样张开嘴。 「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希望我教你吗?」芹泽转着笔。 「你愿意教我吗?」我探出身子。 「行呀,我可以帮穗村这个忙,你不懂的地方我都会教你,干脆上个一日课也没问题。」 我开心得想扑上去抱住她,但她那张仿佛暗示着什么的笑容令人在意。这么说来,她有事找我才会到这里。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抬眼问她。要按摩肩膀?还是跑腿? 「现在马上带我去片桐社长那里,我要跟他谈一件有点复杂的事。」 「你直接去就行啦。」 「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去,我才会拜托你呀!」 她大发脾气。我想起两人因为片桐社长的妹妹而有点恩怨。她是不是自己一个人会胆怯,才来拜托我呢?这点小事轻轻松松。 仔细一看,芹泽手中拿着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片桐社长——!」 我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扯起不输隔壁合唱社练习的大嗓门。片桐社长拿着小号吹嘴从里头现身。他似乎正拿擦拭布保养着乐器。 「芹泽有事想谈谈。」 芹泽躲在我背后,她带着紧张的神色点了点头。 「有事?要跟我谈?」片桐社长走过来,又转头望着合唱团练习中的音乐教室。「在这里谈吗?」 芹泽欲言又止地皱起眉。, 注意到合唱社的练习跟片桐社长的声音都糊成一团,我说:「换个地点吧?」并推着两人的背,走出音乐准备室。我们三人走上走廊,寻找尽量远离音乐教室的空教室。这时,片桐社长拉了拉我的制服,嘴凑到我耳边。 「……穗村,不好意思,你等一下能不能到校外的商店街买草莓大福过来?根据桧山的情报,这好像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但他只交给我一枚百元硬币。 「买草莓大福吗?这不够。」 「你先帮我垫。事关紧急,你想想,她说不定改变心意入社。」 「什么嘛,不良居心太明显了。」我接下区区一枚百元硬币后紧握住手,内心产生一股想朝他扔过去的冲动。 「离比赛还有三周,按照她的技术,现在加入也能融入合奏。」 他已经不顾颜面的态度让我不仅傻眼,还不禁替他感到窝囊又可怜,然而,火大的情绪紧接着一涌而上。你烂透了!你真罗嗦!我们两人在走廊上争论,芹泽介入我们之间。 「如果你们可以更加缓慢、轮流、清楚地说话,我会很开心。」 「也对。」我离开片桐社长身边,恶狠狠地瞪他。 往校舍二楼移动的途中,我们跟自主练习中回来的春太擦身而过。他提着法国号盒。不出所料,他停下脚步并兴味盎然地看着片桐社长、芹泽跟我的组合。要是他有尾巴,现在肯定摇个不停。 「走开!走开!」挥手赶人后,我拉着片桐社长跟芹泽的手臂快步往前。春太格外安分,我在意地回头一看,发现他从制服长裤口袋掏出手机,不知道打简讯给谁。 「这里可以吧。」 片桐社长走进二楼一间空教室。这里离音乐教室很远,合唱社练习声几乎传不过来。片桐社长跟芹泽走到教室中央,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 我无事可做地站在拉门前。他们两人要单独谈话吧?我待在这里会碍事吧?正当我想回到原处时,芹泽对我招了招手。我可以待在这里吗?我用眼神询问,见她点头答应,我开开心心地跑近她。 此时,我留意到脚步声变多了,于是停步回头看。 春太、界雄跟成岛带着尴尬的表情站在正后方。又有一个人来了。啊,马伦也来凑一脚……我看向片桐社长,他靠在桌上头疼地抱着头。 「我会负责把他们拈出去。」我扯住春太的耳朵,像个牧童一样想把众人赶出教室。 「——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听到芹泽沉着的声音,众人「咦」的一声同时转头。 「……说不定听得到宝贵的意见。」 芹泽听起来就像在说服自己。春太等人互望一眼,赶在她的想法改变前,大家连忙在两人周围的位子就坐。 芹泽被管乐社主要成员包围,她用有些扭捏的语气开口: 「有个叫朝雾亨的男学生,我想他跟片桐社长同班。」 「朝雾……」顿一拍后,片桐社长整张脸皱成一团。他连忙摆出温和的笑脸问道:「的确有这个人,他怎么了吗?」 「那个人是何方神圣?」 好惊人的问题。片桐社长拣选着用词地陷入沉默。不久,他像突然哭出来的女生一样双手捂住脸。「抱歉,我难以说明……」 咦?什么?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 坐在我旁边的春太插话: 「我听过他的传闻,听说在三年级中,他是个被学生会长日野原学长盯上的不得了大人物。」 「大人物?」我产生过敏反应。「讨厌!他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片桐社长视线游移,好像在稍做思考,接着他低声问: 「那家伙究竟对芹泽你做了什么,芹泽又想怎么做?你能以这个角度告诉我们详情吗?这样比较快。」 芹泽默默回应他的凝视,睁大了眼睛。 「可以呀。现在我的姑姑跟那个叫朝雾亨的人在这所学校面谈。」 「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她。「……抱歉,希望你把事情的时序往回倒,顺便用我这个笨蛋也能轻松听懂的方式详细说明。芹泽的姑姑?面谈?在这所学校?跟朝雾?为什么?我完全莫名其妙。」 芹泽深深叹息,她接着毫无抑扬顿挫地开口。我明显感觉出她对那个叫朝雾亨的三年级生没好感。 「我有个在澳洲经营杂货店的姑姑。等我高中毕业,她预定回国跟我一起生活。」 「小直,你要离开那个家吗?」界雄讶异地问。 「对。」芹泽脸上带着坚定的决心。 跟信件保持联络,她一个月前匆忙回国。表面是观光,实际上想预先找好往后的住处;但她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替两年后的生活做准备,她想整理一下身边各种事物。因此,她委托这个町的征信社寻人。」 「寻人?」片桐社长做出反应。 芹泽难以启齿地撇撇嘴,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 「……她要找初恋情人。」 「哦,事情总算连起来了。她委托朝雾征信社吧?」 芹泽点头。 成岛露出古怪的神色,她好像跟不上对话发展地对春太耳语: 「……喂,现在征信社会帮忙找初恋对象吗?」 「这工作听起来好廉价。」春太忍着呵欠回答。 「笨蛋,初恋可是商机。要是敢瞧不起初恋,财富可会从这种人身边溜走。」下一秒,片桐社长别过头,他一脸觉得自己真糟糕似地捂住脸。「被朝雾的口头禅传染了……」 听到这段话,芹泽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听说这是一家老字号征信社。姑姑的委托已经结束了。她告诉我,征信社调查出她初恋情人几十年前的住址,但对方现在已经搬家,音信全无。这件事就以浪费钱的结果作结……但问题发生在这之后。现任社长的儿子寄了一封挑衅般的明信片我姑姑住的旅馆,就是这一张。」 众人像俯视水井一般,靠近看芹泽放在桌上的明信片。 很抱歉调查结果无法让您满意。 身为预定继承第三代的朝雾家独生子,我也相当遗憾。 不过,请恕我失礼,您记忆中的初恋, 那是真正的初恋吗? 我正在研究能确认像您那样初恋真伪的方法。 所谓的初恋到底是什么? 如果您有兴趣,恳请拨冗莅临我们的研究所。 清水南高中 初恋研究社代表 初恋品监师 朝雾亨 联络方式 ││ 初恋研究社……初恋品监师…… 太可疑了。字里行间散发出一股学校中脑子有问题学生特有的气息。我感受得到。 「一起送到旅馆的,还有指示如何通往学校旧校舍社办的地图。这个当下,我姑姑正跟那个叫朝雾亨的人面谈……我该怎么做?」 芹泽的声音愤怒地颤抖。片桐社长频频点头,表明自己深有同感。 「研究所在文化社团社办分配到的旧校舍一楼,跟戏剧社、发明社还有地科研究社在同一排。那里别名『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青少年野生动物园……芹泽在腿上握紧拳头。 性格单纯的马伦问: 「初恋研究社?我记得去年四月社团共同说明会中,好像没有那样的研究会。」 片桐社长叹着气回答: 「他无意参加共同说明会,他打算在自己这代就让研究社关门大吉。」 真是我行我素。这所学校真的充满这种家伙。 听到这段话,芹泽宛如生病的野兽般发出低吟。 「初恋品监师……他瞧不起人吧?我有认识的人在国内一流饭店餐厅担任葡萄酒品监师。那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品监师是纯正的侍者,也是一流的服务生。」 她紧接着浮现古怪的表情,仿佛压抑着内心蒸腾而出的某种情绪。 「……我对蔬菜品监师很有意见,不过算了,可以接受。在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品监业中,挑选放置各种机构大厅书籍的书籍品监师很令我火大,但让这个相形之下都显得可爱的初恋品监师到底什么东西?麻烦哪个人跟我说明一下。」 春太叹气地出声问: 「——社长,实际上那位朝雾亨学长实力如何?」 芹泽动了动,激动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 「实力?」 「根据明信片跟他的发言,他很认真对待初恋鉴定这件事吧?」 「对,我亲身体验过。」 教室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芹泽也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高一也跟朝雾同班。见过一面你们就明白了,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他也能营造出两人有如旧识的气氛。不知道因为我放松了心防,还是被他诱导式提问钓到——现在我可以断言是后者。不过,我当时不小心将国中的初恋经验告诉朝雾。那是一段我升高中后不时梦到的淡淡回忆。朝雾宛如流口水的杜宾犬一样表现出浓厚兴趣。」 「片桐社长的初恋……」 虽然失礼,不过真意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听片桐社长讲起这方面的事。 「朝雾恳求我,『因为我父母职业的缘故,我现在正对初恋的真伪做研究。我会努力让你的初恋修成正果,所以你能不能协助我的研究?』我并没有让初恋修成正果的念头,只想当成回忆悄悄珍藏。不过那时大概一时鬼迷心窍 一方面多少怀抱希望。朝雾并未错过我的动摇,最后我还是把初恋情报告诉他了。」 片桐社长遥望起远方。 「……跟我同年级的她参加游泳社。在我读的国中,通往管乐社社办的走廊就沿着泳池而建。我常常特意挑她们做暖身操的时候经过。」 「总觉得居心不良。」我插嘴。 「我抱着纯粹的恋慕心情。实际上,我无法直视她穿泳装的身影。那时光意识到她人就在附近的气息,或听到她的声音,就让我小鹿乱撞。」 我好像可以理解。 「……告诉朝雾这件事的几天后,他遮住我的眼睛,带我到校内某处。我马上发现那在学校泳池附近,但令人惊讶的是,国中时代那份心情突然复苏了。」 「不是错觉吗?」春太问。 「不是错觉。升上高中后,我数次经过泳池边,但这是我第一次有那种感受。」 「朝雾学长究竟做了什么?」我问。 「他说是企业机密,不肯告诉我。」 「他做了什么呢?」春太抱臂深思起来。 「……请问,他研究的结果是什么?」马伦开口。他似乎很在意接下来的发展。 「他说这份初恋货真价实,等级四,若要开花结果得用八年。」 界雄「噗哈哈」的笑声在教室内响起。 「他的说法是,『你的初恋是她,不过也爱上了氯』。」 「氯?氯是游泳池消毒时的那个白色锭剂?」成岛推了推镜框,眨眨眼睛。 「对。我还拿到一份与『气味』有关的莫名其妙报告当根据,我看也不看就撕碎扔掉了。」 「气味啊……」这次换春太在意起这个词。 「就是气味,不过那又怎么样?」 我也有了兴趣。初恋跟气味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呢,重要的初恋有结果吗?」我为求谨慎地问一声。 「根据朝雾的情报,她隔年就会到国外留学。结局就是我被朝雾的研究利用,初恋隐私被吸得一干二净。最后他还说『你就留着这个将就一下』,擅自从我们母校拿来据说是她常用的浮板,我扔回去给他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还有刚留下的齿痕。」 这结局烂透了。我低头望向默默垂着头的芹泽。她应该不会抓狂吧?不会有事吧?不久,她颤抖的声音传到耳中。 伦很担心。 「以小直的个性,她只会用来威吓。」界雄叹息。 「那倒是会出现可爱的画面。」成岛伸懒腰。 「她大概会强行把姑姑带回去,事情就此结束。」春太冷静分析结果。 「等一下,太过分了吧?你们不帮芹泽的忙吗?」我站在众人面前张开双手。 「……情况不妙。朝雾很有本事,正面冲突的话,芹泽会被他惹哭。」片桐社长呢喃着吓人的话语。 「走啦、走啦!」我像棒球三垒跑垒指导员般转动手臂。 片桐社长望向手表。 「还有一个半小时练习开始。我想卖芹泽一点人情,迟到一下还可以接受,所以就从代表队里选出两个人吧。」 「怎么选?」春太问。 「这种时候还用问吗?」 大家围成一圈开始猜拳。 2 石头,剪刀,石头,布。两人打好暗号后一直依序出同样的手势,变成一组的机率就会上升。跟春太如此合拍,让我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们抵达有文化社圑社办的旧校舍后,我拿出小毛巾擦掉额头的汗。一路上刺人阳光当头粲然注下。 春太抓着芹泽的手臂,她的喉头微微颤动。 「……这里就是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那只是一种比喻。」 春太好像注意到什么,头转向一旁。一名女学生一手拎着安全帽,哼唱着歌走过来。她绑成一束的长发从左肩垂下来。她似乎哼着我听过的流行歌,不过她是个与外表不搭的音痴,所以听不出到底哪一首。少女正是地科研究社的麻生。她另一只手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头装着一大堆纸盒装果汁跟冰棒。看得出是为在社办等待的伙伴买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一留意到春太便停下脚步。 麻生唇边泛起连我这个女生都内心一动的可人微笑,然后从袋中取出细长的纸盒装果汁扔给我们。那是草莓牛奶口味的果汁。 「界雄就麻烦你们了,请代我转告他『欢迎偶尔来玩』。」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旧校舍入口。 「那女的搞什么?」 芹泽将吸管插进纸盒中,用力握紧飮料到要捏烂般吸起里头的果汁。 我跟春太全部喝完后,在校舍入口脱下室外鞋,踏上一楼走廊。这里像洞窟般昏暗,令人在意。我们一起依序确认社办拉门。找到挂着初恋研究社牌子的拉门后,我们在门前站住。里头传来谈笑声。 芹泽正要一把拉开拉门时,春太温柔地按住她的肩头。 「等一下,他们说不定在谈严肃的话题。」 所以先观察情况吧——春太这么说,并将侧脸凑向拉门。我也跟着这么做。芹泽调整好助听器的位置,将耳朵紧紧贴上。我们清楚听到里头的声音。 (……费洛蒙?) (……难怪您会吃惊,毕竟费洛蒙原本是蛾一类昆虫散发出的引诱物质。) (……这样啊。) (……时间有限,我就单刀直入了。我们希望尽早请芹泽响子夫人嗅闻「初恋费洛蒙」,进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面无表情地远离拉门。 「我可以踢破门吗?」 「可以呀。」我答道,开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唉呀唉呀。」春太安抚她,接着敲敲门。 「抱歉两位忙碌时打扰。我是管乐社二年级的上条春太,与我同年级的芹泽直子有急事找姑姑,请恕我们突然前来打扰。我们的朋友穗村千夏也一起同行。」 社办一下子安静下来,拉门紧接着打开,一位修长得不输马伦的男学生现身门后。他用发胶将头发梳成西装头,白皙而带着清洁感的脸上挂着落落大方的笑容。 他背后有个探出头的年长女性。她穿着淡米色套装,白发染成不会太显眼的漂亮棕色。外表应该比我妈妈大一轮,不过她看起来年轻得不像年近花甲。 「唉呀,直子……」 「姑姑,我担心你,所以跑过来了。」 两人像亲密的同班同学般在社办里手拉手。然后,芹泽姑姑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 「我是芹泽响子,直子平时受你们关照了。」 「乱讲、乱讲,是我在关照他们!」芹泽指向我们两人。 「回去吧,小千。」「——好。」我们转过身,但制服被芹泽抓着不放。做什么啦。 「我是上条春太,平日常受直子同学关照。」春太对芹泽姑姑深深低头致意。 「我是穗村千夏,要是没有直子同学,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也深深点头打招呼。 「呵呵,直子有这么有趣的朋友,真令人开心。毕竟这孩子很怕生。」 芹泽姑姑的眼角浮现深深皱纹。这是一张让人感受到她直爽个性的笑脸。 我注意到在一旁看着的朝雾学长,连忙点头打招呼: 「对不起,我们突然打扰——」 「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 朝雾学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递名片的动作毫不客气、犹豫、迷惘,上头清楚印着〈初恋研究社代表 初恋品监师 朝雾亨〉这行字。 「……你不过就是个区区高中生。」 芹泽满脸凶恶地瞪着朝雾学长,但他完全视而不见,反而望着芹泽姑姑开口: 「芹泽响子夫人,这时暂时中断是不是比较好?」 接下来,芹泽手脚并用,连珠炮似向姑姑说明至此为止的来龙去脉。芹泽姑姑呼出一口气,显得有些犹疑。 「……可是呢,直子,我的确一直维持单身,看起来也不像有男女关系,所以长期受到周遭误会。不过无论是在生物学上还是心理学上,我都是如假包换的女性哦?也有过初恋哦?活到我这把年纪,总想知道初恋对象现在过得怎么样——」 「问题是这间研究所很可疑!」 芹泽高声大喊,芹泽姑姑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别这么说,朝雾同学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假如他又办法重现,我希望他试试看。」 重现?我不禁望向朝雾学长。他正在梳整梳成西装头的头发,露出无畏的微笑。我想起片桐社长说他很有本事。 「朝雾同学,直子跟她的朋友可以一起留在这里吗?」 两人之间好像交换了什么眼神。 「当然没问题。」 朝雾学长答应了,所以我跟春太走进社办,兴趣十足地东张西望。 这间社办格局似乎由两间约六叠大的房间连接而成。 芹泽姑姑一脸怀念,她仰望着天花板。 「……这原本是美术教室跟资料室。我们以前用过的校舍还留着,我真的很开心。」 社办被许多书柜跟不锈钢柜包围。春太一脸稀奇地看着一座书柜,里头摆满关于气味的学术书以及跟大脑运作有关的书籍,还有味觉相关资料。朝雾学长明明是高中生,这里却连与葡萄酒品监书都有。贴着标签的无数成排空瓶也很有特色。有的塞着塞子,有的没有,有的装着奇妙液体,什么都有。有一支贴着「日野原」标签的直笛,上头写着龙飞凤舞「初恋等级五」几个字。 「不好意思,打扰了。」 一群穿着服务生风围裙的娇小女学生一个接一个走进社办。总共四人,她们不知为何拿着工作手套,恭敬地称朝雾学长为「初恋品监师」。我有多得跟山一样的事想问她们,不过真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们在社办中央的桌边准备好数张椅子,于是众人坐下来。 朝雾学长站到我好像在哪里看 过的白板前,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则将茶跟配茶的小饼干送到每个人面前。端茶给我的少女突然凑近脸,开始闻个不停。 「你的呼吸中有恋爱的芳香。这是甜蜜的草莓牛奶,属于酸酸甜甜的青春香气。」 多谢你哦,我会努力。我不带任何感动地回答。 芹泽姑姑津津有味地啜飮几口茶,接着开口:「……朝雾同学,你刚才似乎很急,不过我有很多时间,配合这些孩子的步调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朝雾学长转身面向我们。「那么,芹泽直子小姐。」 「咦,叫我?」芹泽挺直背脊,将一只耳朵转过去细听。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初恋是什么意思?」 芹泽露出认真神色思考,她好像想到哪个人的脸,脸颊跟耳垂都变得有点红。 「……有生以来第一次谈的恋爱吗?」 「……真是个大外行。」 其中一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扔下这句话,芹泽发出一声巨响地从椅上起身。 等等等等,不能吵架。 「原来如此,根据你刚才那句话,我大概明白你的认知了。进入正题前,我先稍微谈一下似乎比较好。」 朝雾学长盘着胳臂自顾自讲起来,于是我们摆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我一开始成立初恋研究社,是因为我家经营征信社。跟全国设点的大企业不同,我们家是小本经营,外遇调查、背景调查这类靠得住的工作都会被拥有丰富资本与人才,并且投注大笔资金打广告的大企业抢走。」 我举手发问: 「……征信社不会调査凶杀案吗?就是警方干部哭着来委托的那种。」 「你看太多推理漫画跟动画了。不过我可以理解那种期待感,说实在,我小时候也真心以为身边每周都会发生绑架案、模仿杀人、密室分尸凶杀案,然后警方的大人物会下跪求我们帮忙解决。我还曾写在七夕的许愿签上,结果在町内委员会惹出大问题。」 他度过危险的少年时代后,究竟如何踏上这条路,获得初恋品监师这个可疑头衔呢?我开始感兴趣了。 「对了,你们知道现在征信社都有『寻找初恋』的服务吗?其实那是我们家上一代在苦恼中想出的策略。」 「哦,是这样啊。」春太老实应声。 「寻找初恋的工作意外好赚。这不像外遇调查或背景调查那么花时间,也不需要人力。根据案例,也有靠文书工作就能解决的情况,而且只要愿意,也能独自同时处理数个案件。更重要的是,有潜在顾客。」 好赚的工作、文书工作、潜在顾客——这些满心做好继承家业准备、不像高中生的用语不停跳出。伴随着学长肯定的口吻,让我感受到莫名的说服力。 「比方说,有种服务叫婚友社吧?登记的女性几乎没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当然了,就是平日没有邂逅机会,才会到这种地方登记。唉呀,这种话题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 「的确太早了呢。」芹泽姑姑听得饶富兴味。 「穗村千夏小姐。」朝雾学长突然点名我。 「我?」 「假设你迟迟找不到对象,因此到婚友社登记。」 「我才不要……」 「这是假设。比起请人帮你找个身份不明的对象,有机会跟过去认识的异性重逢,你不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我微微点头。 「你这种人就是潜在顾客。我们会以在婚友社登记的男女为对象寄送广告信,问他们想不想知道初恋或过去留意过的异性现况如何。这不是帮忙介绍结婚对象,就只是『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的简单背景调查。如同刚才说,这些事很轻易就调查得到,所以调查费也能压低。这个方案就正中红心了。」 这次换春太举手发问。 「上条请说。」 「寄送广告信需要顾客名单吧?这种东西能轻易到手吗?」 「路上走一走,就捡得到掉在路边的名单。」 「哪里有这种路?」芹泽低吼着,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他。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芹泽姑姑的眼角带着笑意。 「直子,朝雾同学很有趣吧。他说话方式也很老成,背后说不定有一条拉錬,里头藏着一位沧桑的大叔。」 「被您这么说,可真是伤脑筋啊。」朝雾学长挠挠后脑杓。 「快点继续说。」芹泽笑也不笑。 「嗯,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你们抱着这样的准备听。『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背景调查成了我们家的热门商品,大部分委托者都希望我们帮忙找到初恋对象。但我留意到就算找到初恋对象,许多人的反应也很平淡。」 朝雾学长在这里顿了一下。 「所谓的初恋,大抵来说就是过去的记忆。正因为是过去的记忆,才能在回顾后定义那是初恋,而且大幅美化。所以一旦目睹现实,就会因为之间的落差而却步。」 「回忆不就是这样吗?」 「这点我不否定。不过我预定继承第三代,不想让顾客失望,我想献给他们『满足』这个附加价値。接下会让人失望的工作实在太空虚了。」 「附加价値……」 听着屡次出现的营业用语,我露出有点跟不上话题发展的表情应声。 朝雾学长扬唇一笑。「你们不觉得初恋才最需要鉴定吗?」 「……鉴定?」 「对。精准重现当时的状况,从记忆中除去夸张与扭曲的要素,仅抽出纯粹的情报来进行鉴定。」 我看向芹泽姑姑,她听得频频点头。我将脸转回来。 「怎么做?」 朝雾学长将一只手举到鼻边,优雅地扇动掌心。 「嗅觉,就是闻味道。」 「啥?」 「正确来说,不是我闻味道,而是顾客。」 在朝雾学长的指示下,一名初恋品监师少女在白板写下大大的「普鲁斯特」几个字。 「普鲁斯特效应(注:命名自法国意识流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于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有一段玛德莲蛋糕的香气与味道勾起主人公过往回忆的细腻描写。)。这是闻到一种气味,过去的回忆就会在脑中鲜明浮现的现象。记忆与气味强烈连结,甚至有人认为文字、味道、颜色跟声音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在现代国文课读到随笔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将气味与回忆连结的例子很多?」 这样吗?我用目光问春太。 没错,春太用目光回答。 「……好像变成像发明社回忆枕那样的话题了。」 我对他耳语。这道微小的声音传进朝雾学长耳中。 「哦,回忆枕啊。我听过传闻,他们是把色听跟记忆连结起来,对吧?构想很有趣,不过要做出结论还太早了。」 「你的声音有点大哦!」我站起来。「天晓得社办就在北边的发明社会不会在哪里装了窃听器!」 「不要小看朝雾征信社第三代!要是有那种东西,我马上就察觉了。」 即便是这种愚蠢的对话,芹泽姑姑仍带着圣母般祥和的表情倾听。 「……回归正题。我在初恋研究社提出一个假说,那就是——初恋是因嗅觉而生的感情。嗅觉是唯一一个与大脑直接连结的感官,而且还是直接连结到边缘系统这个主宰人类本能与情绪行为的大脑部分。有人四岁就经历初恋,也有人 年过三十才经历初恋。第一次喜欢上异性的行为并非来自理性思考,而是接近本能的感情在运作。」 「讨厌,这样好像动物。」我像个梦想被破坏的小孩。 「倒不如说这样才好,正因如此,年幼的孩子也能经历初恋;正因为是与大脑直接连结的嗅觉所产生的感情,才会形成长久留在记忆中的现象。」 「……也就是说,初恋现场一定有『气味』这个因子。」 听到春太归纳重点,朝雾学长的眼神中流露出锐利神采。 「从刚才开始,你的悟性就很好。我们要重现那个气味,让顾客嗅闻。因此如何调配气味就成了重点。」 我莫名顺从地感到信服,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芹泽则因为内容太奇特而露出呆滞的表情。 「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你们理解初恋品监师的工作了?我们运用普鲁斯特效应,鲜明唤醒初恋的记忆。智慧的力量、想像力及重现技术都是看点。顺带一提,为求方便,我们将成功重现的气味称为『初恋费洛蒙』,将清楚回想起当时状况的顾客称为陷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倏然回神。她紧咬唇瓣,像要与山田风太郎小说中的幻术师对抗一般,摇晃姑姑的肩膀。 「不行、不行、别被骗了,姑姑你该不会真心相信那个人的话吧?」 被左右摇晃的芹泽姑姑闭上眼睛。 「我相信他。直子你好像对他有误解,不过他本性认真。」 芹泽一下说不出话,嘴巴一张一阖。 本性认真……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他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芹泽姑姑这么说过。 绑好服务生风围裙带的朝雾学长泛着爽朗笑意。他俐落下达指示的声音响起,两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拿着工作手套离开社办。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可从没听过姑姑的初恋哦?可以告诉这些家伙却不能告诉我,当中有什么理由吗?」 芹泽指着那些家伙,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寿司桶跟饭杓,正用布卖力擦拭。 「……直子,有些事就是不认识对方才说得出口,也有些事不希望重要的人知道。」 芹泽的双眼流露出无法以言语表达的不满,她紧闭着嘴低下头。看着她这个模样,我觉得有点可怜。我轻戳身旁的春太肩膀。春太无声叹息,接着将身体往前探到桌上。 「不好意思,这样讲好像很多管闲事,但能不能请芹泽姑姑依您喜欢的方式叙述这件事呢?」 「……依我喜欢的方式是指什么?」芹泽姑姑回复。 「想隐瞒的事情就隐瞒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芹泽姑姑的意思,但这对您的家人直子不公平。」 「你是不是误会不公平这个词的用法了?」 「那我换个说法。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无法释怀。」 芹泽姑姑眨了几次眼,望着春太淡淡微笑。 「……这还真的很多管闲事呢。」 芹泽直盯着不肯退让的春太。而芹泽姑姑思考一会后抬起头,考验我们般说: 「穿越这座森林……就会沿路走回方才的水车……鸟儿叽叽尖唳……似乎是迁徙的群鵣……」 听起来像诗,不过是哪首诗?我跟芹泽转头看着可靠的春太。 他面露苦思。加油啊,春太。 「宫泽贤治?」 听到春太没什么自信地这么说,芹泽姑姑默默催促他说下去。 「……我忘记哪首诗了。」 「收录在宫泽贤治诗集《春与修罗》中〈穿越这座森林〉中的一节。整首诗我都背得出来,这是那人教我的。我的青春就是在似深似浅的森林中旁徨,而在诗中照亮那座森林的是夜空星光,我们的情况则是萤火虫的光芒。萤火虫也可以写成星光垂落的『星垂る』哦。」 「我从电影学过写成火光垂落的『火垂る(注:「星垂る」与「火垂る」跟「ホタル」的发音都是hotaru,《萤火虫之墓》的原名即是『火垂るの墓』。)』,不过您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又学到一个杂学知识的春太一脸开心。 萤火虫……星光垂落……照亮森林的夜空星光…… 这跟芹泽姑姑的初恋有什么关系呢? 「——不好意思,朝雾同学。」芹泽姑姑客气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抱臂站着的朝雾学长静静回答。 「是否有时间让我跟直子他们讲讲我初恋的事呢?」 「只要时间不长,我都可以等。不过,您该不会打算说出一切吧?」 「我会按照他的提议,尽量在短时间内依我的方式叙述一遍。而且有三个人的话,当中或许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帮忙推测出真相。」 「……没问题,请吧。」 芹泽姑姑转向我们,我感到一股益智竞赛即将开始的紧张感。 我跟芹泽将春太夹在中间,自然形成靠拢春太的姿势。 「说起来有些丢脸,不过我的初恋非常晚,我到已经是个十九岁大学生的时候才首度有喜欢的男性。我和那名男性之间总有一样东西,也不断做了一大堆。那是穿越森林所需的事物。」 「……一样东西?」芹泽问。 「那就是饭团。」 我跟春太不由得互看一眼。她说的是我们中午吃的那个饭团吗? 3 芹泽姑姑啜飮一口茶,寻找词语般停顿片刻,接着开始诉说: 「……我呢,当时逃家一般来到东京,随后就在深深的森林中迷路了。我在温室中长大,除了顶撞父母外没半点能力。穿越森林所需的阳光指示方向,还是星光指示的小径,我都找不着。」 接二连三的比喻让我困惑,好像快在芹泽姑姑的回忆中迷路。我偷看春太的表情,他探出身子,听得一脸认真。我也得努力才行。 「……蹲坐在森林里的我遇到了救星,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森林伙伴。领导者拉比斯托总是在前头高喊着开路,驯鸟人佩兰托为了向森林外头的人宣扬我们的存在,随时都想着那些一呼唤就大批聚集来的鸟儿。」 不可思议的光景环绕在脑中。我看着芹泽,她跟我一样摸不着头绪。 「一位名叫莫特的伙伴随身携带猎枪。老实讲,我当时很害怕,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仰望天空,闪烁的星光必会将我们导向正确的方向。」 咚——指头轻敲桌面的声响打断了芹泽姑姑叙述回忆。那是春太。 「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请问为了穿越森林而聚在一起的伙伴共多少人?」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跟芹泽做简洁的整理。 「只有八个人。但当鸟儿聚集时,会暴增到数百个。不过那些都是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的鸟。」 吗?』我被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围住逼问,但我在温室里长大,什么都答不出来,仅能含着泪水。我不断被责备、不断被责备,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因为自己这么笨,大家把捏饭团的工作推到我头上,我也没任何怨言。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担任充满荣誉的捏饭团人员。那位男性跟我一样,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体型高大,但个性怯懦,他称自己为凡真特。凡真特的故乡产米,所以他可以从父母那边收到大量稻米。对森林的伙伴来说,凡真特的利用价値就是米。」 芹泽姑姑啜了口茶,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道: 「……森林伙伴的名字全是凡真特偷偷取的,他说这是独特的名字。凡真特也为我取了名字,我的名字叫珀拉史黛罗。」 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 而芹泽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罗…… 「我跟凡真特整天都想着如何有效率地捏好滚烫的饭团。凡真特个性胆小,但他是个温柔的人。他为我准备了两个碗,我把刚煮好的饭放进碗里,再把另一个碗盖上去灵巧摇晃。抓到一点诀窍,圆滚滚的饭团就完成了。可是呢,我们的作法被猎枪手莫特发现,结果被他赏了耳光。他说,『你们本来就很没用,就算只有数十分之一也好,你们须体会大家的辛劳。』猎枪手莫特好像没看到我红肿的手。」 我觉得猎枪手真粗暴。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拉进芹泽姑姑徘徊于虚构与现实狭缝的故事。 「我哭的时候,凡真特常常安慰我。有一天,他用斧头砍了一根粗大的木头,在上头挖出好几个饭粮的形状,把刚煮好的饭塞进去,一口气做出好几个给我看。我们都觉得这真是个大发现,开心得抱在一起……可是呢,当得意忘形的我们大量制作饭团的时候,领导者拉比斯托跟驯鸟人佩兰托发现了,结果我们又被赏耳光。他们说,『这样毫不用心』、『给我捏出提振我们士气的饭团』。这实在太不讲理,我很想痛哭失声,但凡真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才能跨越难关。」 「……凡真特就是姑姑的初恋吗?」 芹泽轻声问,芹泽姑姑露出穷于回答的表情地垂下眼。接着,她慢慢点头。 「我至今还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喜欢上他。凡真特是我第一个长时间相处的异性。我们一起做饭团的时候,他教了不懂世事的我很多事。」 「这么说来,姑姑的行李中很多破破烂烂的书。」 芹泽操着压抑的声线再度插嘴。 「我就是因为凡真特爱上宫泽贤治的书。托此之福,即便到遥远他方生活,我依然一闭上眼就随时回到日本。凡真特很喜欢照相,常常给我看照片,当中很多萤火虫的照片。」 「——照相?森林里允许有相机吗?」 春太突然问,默默伫立白板旁的朝雾学长发出小小的「啧」一声。这表示春太留意到什么特别之处。但芹泽姑姑淡淡地微笑带过。 「不允许,所以凡真特偷偷藏起来,私下告诉我一个人。我们两人培养出深厚交情,无论是闲话、还是往事到将来的烦恼等等都能向对方坦白……我也得知了凡真特的故乡在更北方,那里有干净的水源孕育出稻米,因此萤火虫群生。他也告诉我国外有种奇特的萤火虫叫做蓝光虫,它是种会拟态成夜空的土萤。我自己调查后才知道这其实不是萤火虫,而是一种苍蝇,不过我还是非常想看看那种土萤。」 拟态成夜空……我在脑中描摹着幻想般的奇妙风景。 「凡真特告诉我好几次,『比起森林伙伴仰望的星光,你去追逐萤火虫的光芒比较好。星光伸手也碰触不到,但萤火虫的光芒触手可及。』」 我好像可以领会这段话,因此默默听得入神。 芹泽姑姑在桌上对我们摊开小巧的双手。 「捏饭团真的很辛苦。我捏出来的都会变成奇形怪状,而且饭烫得让我眼里含泪,因此总是遭到森林伙伴责备。他们说,这种饭团根本无法提振士气。为了不让我被骂,森林伙伴吃的饭团都是凡真特捏的。」 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度上升了。他真是好人。他的长处或许仅有高大身型,但个性怯懦,不过不能因此简单对人下判断。 芹泽姑姑重重地深呼吸。 「……捏法不同就变成提振士气的饭团,可以做出来的话,我也想做。因此,我偷吃凡真特捏的饭团,想知道哪里不同。但被凡真特抓到了,原本温柔的他勃然大怒,我被他甩巴掌,两颊通红。」 这场面太惨烈了,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急速下降。他终究还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的同伴。 芹泽傻眼地说,什么嘛。 「太过份了。这样讲对姑姑很不好意思,不过凡真特真是气量狭小的男人。」 「女人不会懂的。男人有时挥出去的拳头更是疼痛。」朝雾学长感同身受地插嘴。 「你给我滚回去!」芹泽指着他大骂。 「你对学长说这什么话。这可是我的研究所,该滚回去的是你!」 「这里是你的研究所?别笑死人了。这什么时候决定的?从几点几分地球转了几圈的时候开始的?请在三十秒内回答——」 这里展开了宛如小学生吵架的惨烈场面。各位,要不要一起阻止这两人争吵呢?春太跟芹泽姑姑正津津有味地喝着茶,给对方看自己杯中的茶柱。最后,我介入朝雾学长跟芹泽之间,互瞪的两人喷出急促的鼻息。 芹泽姑姑将茶杯放到桌面,准备继续说。 「……刚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凡真特打芹泽姑姑耳光。」春太帮忙补充。 「对哦。那时候比起疼痛,恐惧更强烈,因此我没掉泪也没出声,记忆也很模糊。当意识清醒时,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景象:凡真特哭着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会被杀死,所以从他身边逃掉了。」 听完事情的始末,我屛住气息。凡真特的行为足以让百年深情也瞬间冷却。 「……无论开始还结束,原因都是饭团。之后,我得知自己被凡真特放逐出同伴之列,终究还是在森林中落单了。我独自徘徊在森林里。星光遥不可及,但我相信若是萤火虫的光芒应该就伸手可及,于是一直往前。」 芹泽姑姑抬起头,视线停在朝雾学长身上。不知不觉,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已经集合起来,站在他身边。我明白他们准备完成了,正等待芹泽姑姑说完这个故事。 「……我忘不了最后吃到的饭团香气跟味道。不管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还是温柔的凡真特,大家都离我而去,消失踪迹。我离开日本,变成这个年纪的大婶才归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时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的初恋。或许只有短暂片刻,但我跟凡真特确实有心意相通的瞬间……伟大的初恋品监师,透过刚才的故事,你能品监我的初恋吗?」 办得到吗?我屛息抬头凝视学长。 朝雾学长两腿并拢,端正姿势。 那群品监师少女也抬头挺胸,认真注视着芹泽姑姑。接着,他们一起行深深一礼。 「遵命。」 4 领导者拉比斯托。 驯鸟人佩兰托。 猎枪手莫特。 聚集过来的数百只鸟。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 还有被任命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跟珀拉史黛罗。 珀拉史黛罗的初恋是真的吗? 真伪现在即将揭晓…… 朝雾学长以优雅的手势将装水的杯子放在桌面,而初恋品鉴师少女将野炊饭盒拿到社办。形状如同蚕 豆般凹凸的扁平饭盒令人怀念。一将饭盒里面的东西装到寿司桶,刚煮好的米饭香气就弥漫四周。她们迅速用饭杓将白饭拨松,形成一种仿佛突然开始上家政课课外教学的气氛。 「这什么东西?难不成要在这里重现姑姑故事里的饭团吗?」芹泽睁圆眼。「蠢死了。」 「别这么说。这次不只呈现气味,他们还会做成可以吃的饭团。我四十年没吃了。」 无视芹泽与姑姑的对话,那群少女正努力与刚煮好的饭搏斗。她们戴着塑胶手套,一面喊着「好烫」,像救火时传水桶般将捏好的饭递给隔壁的女生。 「不用连这种地方都重现呀……」芹泽姑姑说。 「那可不行。喂,你们给我加把劲。」朝雾学长道出没血没泪的话。 总觉得她们真是坚强。大概因为不熟练,她们完成的饭团歪七扭八,看得我心里发痒。好想帮忙。 春太两手撑在桌上,兴味盎然地伸长脖子。「这是没馅料也没海苔的盐饭团吗?刚刚才看过小千便当里的饭团,差异感觉特别大。」 「是啊……」 我也伸长脖子,此时芹泽姑姑的身子也往前探。 「好怀念。当初几乎都是吃盐饭团,常常要先做好存货。」 一位初恋鉴定师少女在刚做好的饭团上稍微洒盐。 「一般不是用盐水捏吗?」春太疑惑道。 「当时我们没有馅料也没有海苔,但盐有一大堆。味道重一点的话,冷掉也很好吃,所以完成后也会洒上盐。」芹泽姑姑说。 「我们打算尽可能如实重现芹泽响子夫人记忆中的饭团,无论米或水。」 听到朝雾学长这道声音,我发出「咦」一声抬头看他。 「当时用的米是凡真特老家送来的。凡真特的故乡跟老家的地址,芹泽响子夫人已经委托朝雾征信社调查出来了。当然,严格来说,我们无法准备品质、品种都跟四十年前完全相同的米,不过还是根据情报从产地订购品质相似的品种。当时也可能不是使用新米而是旧米,因此我们请对方分别准备新米跟旧米。若那时用旧米,香味就会差一截。」 听完这段流畅的说明,我很想叫他马上从高中休学继承家业。 「米是用瓦斯煮的吗?」芹泽姑姑问。 「是用卡式瓦斯炉煮的。要对学校保密哦。」 「好正式。」期待感在芹泽姑姑的声音中膨胀。 我盯着装水的杯子。这看起来像普通的水。 「……这也是当时的水吗?」 「你要喝喝看吗?」朝雾学长问。 「——可以吗?」我抬起头。 「请。你可以比较看看现在的自来水跟以前的味道。」 我对春太说声「拿去」,将杯子塞给他。 「骗人吧?明明听起来是你要喝,为什么变成我喝?」 「好啦好啦,快喝一口看看。」 春太战战兢兢地将水含在口中,喉头发出「咕嘟」一声后把杯子放回桌面。 「好像……比现在的水还难喝。」 怎么回事?我讶异地看朝雾学长。 「透过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跟凡真特所在区域的自来水公司,可以调查到当时的水质标准与漂白锭使用状况。」 「漂白锭?」我差点误会成烤肋排(注:此处是文字谐音,漂白锭(karuki)和烤肋排(karubi)的发音很相似。)。 「就是杀菌的氯。量会根据各地区的水质调整。此外,气温高、菌类易繁殖的夏季会加入比冬季更多的氯。我们这次在自来水中混入一点漂白锭,让水变难喝。市面有贩售检测氯残留量的药。」 「——等一下。」芹泽的声音锋利划入。「不管是准备米还是水,都超过高中生能力范围了吧?」 「你现在才发现吗?早就超过了。」 我跟芹泽惊讶地望向春太。他靠到椅背上。 「朝雾学长跟芹泽姑姑,是不是差不多该跟她们两个讲明白了?无论怎么想,这次重现饭团的计划都不是靠一介高中生力量做得到的。朝雾学长的说明也是,那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像在读报告。」 朝雾学长跟芹泽姑姑又交换一个眼神。芹泽姑姑垂下头,一脸难以启齿地开口: 「……直子,我已经付钱给朝雾同学了。」 芹泽眨了好几次眼后一楞,接着绷紧表情。她怒气十足地瞪向朝雾学长。 「你不过是个高中生,到底在想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你别误会。正确来说,夫人是再次委托朝雾征信社。而且,听完我说明你应该就明白,初恋鉴定终究还是实验阶段,所以我开出相当优惠的价格。」 芹泽试图询问真伪的视线转回姑姑身上。 「……开端是朝雾同学寄来的明信片。我想请朝雾同学重现当时的饭团。」 「没错,一切都是为了重现当时的初恋。」 「拜托你,直子,请你体谅。」 芹泽默默注视两人良久,接着低头闭嘴。我稍微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跟自己很亲的姑姑怀着这样的心情,却什么都没跟她商量,这太寂寥了。 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重现的初恋是什么呢…… 朝雾学长弹个响指,初恋品监师少女亲手将装着盐饭团的盘子恭恭敬敬地摆到芹泽姑姑面前。 芹泽姑姑凑近鼻子,慢慢地、确认般地闻那股味道好几次。 「……老实说,朝雾同学的话也有可疑之处,但他达到目的的手段很厉害。虽然是睽违四十年的饭团,但连形状都完全一样。更重要的是气味影响极大,好像连不想回忆的事情都会想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 我跟春太也凑近鼻子。这似乎是平淡无奇的盐饭团,感觉也不好吃。 「——不只闻味道,也可以实际吃下肚吧?」 「当然。嗅觉跟味觉联系紧密。虽然是用刚煮好的饭捏的,但吃的时候者会先放凉所以我们另有准备。」 一位少女端来包着保鲜膜的盘子,上面放着一排形七扭八的冷盐饭团。 「……森林伙伴就是让姑姑吃这种东西吗?」 芹泽低声吐出这句话。 「别这么说。因为得不到父母援助,我常因生活费所苦,不得不跟亲戚借学费。光给我吃剩菜,我都觉得很感谢。」 芹泽姑姑的双手珍而重之地捧着冷掉的盐饭团,她啃咬似地吃了一口。 我们也分到饭团。即便在口中咀嚼多次,也仅尝到重重的咸味。 「这个饭团只有咸味,好难吃。姑姑真可怜。」 芹泽吃一口就将冷掉的盐饭团放回盘子。我犹豫着该不该放回去,于是偷偷瞄一眼芹泽姑姑。我这才发现芹泽姑姑一直没说话。她双手拿着盐饭团,身体动也不动。时间仿佛仅止在她周围停止。她全身僵硬。 「怎么了?」芹泽担心地伸手碰触姑姑的肩膀。 「…………」芹泽姑姑的喉咙深处似乎挤出什么话。 「什么?」 「……跟那时的饭团不一样。」 芹泽姑姑松手,盐饭团掉到桌上,她带着一副难以忍耐的神态起身离座。「味道不一样……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谢谢你们,初恋品监师。」她独自剧烈呜咽起来,频频喘着气地跑出初恋研究社的社办。 有朝雾学长一脸冷静,捡起芹泽姑姑弄掉的盐饭团。 春太一粒饭也不剩地吃光冷掉的盐饭团,开口道: 「芹泽姑姑只吃一口。光凭这一口,她就断言『不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盐饭团,她却一口都没吃就做出结论。」 朝雾学长目光一动,春太舔着大拇指继续说: 「……所以朝雾学长一次也没说明过的要素就是关键。」 「确实如此。这原本就是我为了得到芹泽姑姑的信任,一开始就先指出的问题。」 一次也没说明过的要素……是什么?我看着冷掉的盐饭团思考。米、水、炊煮方式、捏的方式——嗯?等一下,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难道说…… 「是盐!」我跳起来似地离开椅子,看向朝雾学长。 「正确答案。不好意思,因为朝雾征信社正式接受芹泽姑姑的委托,我不能说太多。但给你们一个提示:你们可以调査看看到一九九七年为止的盐的秘密,问爸妈就会明白了。」 等等,现在我爸妈都不在家…… 「小千,到此为止。我们是局外人。」春太也起身离开。社办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分,我们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上条,你真懂事。」朝雾学长一边收拾桌面地说。 「抱歉打扰了。我们接下来还有练习,所以先告辞了。」 春太说完就点头致意准备离开,但他被我紧揪住制服拉回来。 「看到芹泽跟她姑姑那个模样,你还打算默默回去?你是这种薄情汉吗?」 春太皱着脸,小声回答我:「我觉得这次不要太深入比较好。包括芹泽姑姑的往事在内,我有非常强的不祥预感。」 「为什么?」 「小千,求求你认真练习吧。」 「我无论何时都使尽全力。」 「你该不会小看明年的普门馆吧?」 「我没有小看,我也有认真思考!」 「……哦,你们的目标是普门馆啊。」 我跟春太同时转头。朝雾学长兴味浓厚地摸着下巴。 「朝雾学长知道普门馆吗?」我问。 「就是管乐的甲子园吧?这比棒球社的世界更难晋级,东海五县这几年应该只有藤咲高中跟爱知的城南橘女校是晋级常客。」 「学长知道得真清楚。」春太说。 「我可是这所学校中被日野原另眼相待的人。原来如此……你们打算把芹泽当成秘密武器吧。这样好吗?她有重听吧?」 我跟春太都睁大眼睛。 「虽然小巧,不过她耳里有助听器。我跟她姑姑的对话,她大概只听得到两、三成吧?她好几次应声都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因为顾虑你们,她会犹豫要不要问清楚。」 我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我紧抿住唇,再度扯着春太的制服把他拉过来。你要放着芹泽跟她姑姑不管吗?我不想这样。我无言地向他倾诉这份心情。春太满脸迟疑。 朝雾学长呼出一口气。 「……哎,这个时期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不然这样好了,反正你们会遇到芹泽,假如她想跟我抱怨,能不能帮我转达请她到这间社办或征信社来?若是面对身为血亲的她,我至少可以告诉她姑姑跑出去的理由。」 「那是可以让她信服的理由吗?」春太问。 「比起跟你们说,跟她更能好好说明。你们快回去练习,我不想再惹片桐怨恨了。」 我跟春太数度向朝雾学长道谢后,离开初恋研究社的社办。芹泽要是为此苦恼,应该会直接联络朝雾学长,或者不管是不是练习时间就直接来找我们吧。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5 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独自看家的我调低音乐音量,拿下耳机。我看向时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我想像不出谁在这种深夜来访。门铃执拗地一直响,没有停止。有人正连按玄关门铃按钮。我走出卧室,静静走下楼梯。我一手拿着电话子机,做好随时按得出一一〇的准备后,提心吊胆地望出玄关的窥视孔。 眼前是芹泽大特写的脸,我差点吓得往后弹。 我连忙开门,穿着外出装束的芹泽站在面前。她抱着波士顿包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离家出走的少女。她背后还有两个人。那是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穿着制服,肩膀背着法国号盒。满脸闹脾气的两人像罪犯一样腰间系着腰绳,而芹泽紧紧握住绳子前端。那是搬家用的尼龙绳。我一眼就看出他们被强行带到这里。 我穿着睡衣,忍不住躲在玄关阴影处,只探出一张脸。 「……这怎么回事?」 「我听说岩手跟穗村父亲出差的工作地点很近。」 芹泽粗鲁地说,情报来源恐怕是春太。我心生警戒。 「我爸爸在仙台工作。盛冈的话,我找爸爸玩的时候安排过两天一夜的旅行。」 「是吗?太好了……我们决定坐明天的首班车到岩手的花卷,那里离盛冈不远吧?」 我们?决定?我轮流看着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也要去吗?明天练习怎么办?从静冈站过去,要花四小时以上哦?单程车费将近两万圆哦?你有那种钱吗?」 芹泽打开波士顿包的拉链,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里头装着四张万圆大钞。 「这是什么?」我眨着眼问。 「穗村的旅费。」 我揉了揉眉间又闭上眼睛。虽然花费一段时间试着整理现况,但完全一头雾水。总之我还是先踮起脚尖,问芹泽后面的朝雾学长:「这是什么玩笑吗?」 「我也想把这当成玩笑。」朝雾学长的手放上腰绳。 芹泽像是恶质的登门推销人员,伸脚卡进玄关缝隙。 「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搭计程车去车站,一天往返。」 「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嘿嘿笑。 芹泽缓缓摇头,揪住我的睡衣袖子。 「拜托,我只有上条跟穗村可以依靠了。」 「那我在这做什么!」朝雾学长的声音在黑夜中清亮响起。 我温柔地拉开芹泽的手问: 「……抱歉,让我整理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姑姑买了明天前往岩手花卷站的车票。」 「嗯……」 「凡真特就在花卷。」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她的意思。「哦……」森林伙伴之一;芹泽姑姑的初恋;打了芹泽姑姑后将她赶出同伴之列的人;拥有奇妙名字的捏饭团人员。 「姑姑见到凡真特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眨了几次眼,芹泽带着求救的表情说: 「我们要抢先一步,大家一起阻止她。」 这句话不太对劲。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动摇的我拼命安抚比我更动摇、甚至泪眼汪汪的芹泽。我要加油,此时就是要站稳脚步坚持住的时刻。 「就、就算突然听你这么说,我也搞不懂状况。不要说听起来这么恐怖的话嘛。」 「小千,问题在于盐。」春太的嘟哝传入耳中。 「盐……」 「你之后有做过什么调查吗?」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