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花叶藏林》 第1章 韩野 迷迷糊糊中,韩野觉得很冷。 教室里的空调已经坏了好几天,*十人的屋子,只靠头顶几台风扇,呼啦啦地扇着点滚热的风。就这情况,怎么会冷? 他还觉得浑身不对经,疼的要命。 就像在梦中跟人打了一架,浑身都要散架似的。 韩野又在课堂上睡着了。 每逢张教授的课,韩野都得睡着。这也没办法,张教授的声音实在太催眠了。他老人家学问广博有如大海,讲课的调调却可以媲美摇篮曲!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李商隐的这首诗。诗名叫做,《嫦娥》。嫦娥,大家都知道,就是月亮上的嫦娥。嫦娥啊,是后羿的妻子。后羿,射日,有功。从西王母那请了灵药,嫦娥,就把这药给偷了,自己,飞到了月亮上。你们看,这首诗,是这么说的: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在这种温柔和缓的调调中,韩野是每课必睡,每次睡前都还要痛苦地挣扎一番,他还想考老人家的研究生呢…… 可是今天睡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怎么到现在也没下课吗?也听不见胖子看手机时发出的猥琐笑声。 只听到风声灌耳。 等等……风声! 韩野猛地睁开眼睛。 在一片漆黑中,先跳入眼中的是一簇火光。火烧得很旺,“啪啦”一声,已经烧了很久的木柴塌陷了一块。一个粗粝的手扔了根木柴进火堆里。 韩野觉得脑袋很疼。等等,这什么情况?班级组织三更半夜到来野炊吗?山林猎人正在添柴? 他缓缓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火堆边,脸色随着火光半明半灭。 等等! 韩野又给自己按了一下暂停。这个男人,穿的衣服,好像是古人穿的那种长袍?而且是三个月没换过的!他的一只手扔着柴,另一只手,却按在一把刀上! 刀! 韩野在心中咆哮,为什么是刀! 他又看了看男人的脸。他的脸和手一样粗粝,满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样子,头发也结成一团,披在脑后——到底多久没洗头了?! “醒了?”男人忽然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也跟这个男人整个人一样,是粗粝的,淡漠的,甚至,还有一种厌恶和仇恨! 韩野一边摇头,怪自己脑补太多,一边又掌握不了状况。他简单的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有时候经常会做这种梦,情节具体,环境逼真,做梦的人毫无自觉,等醒过来之后才会发现,啊,刚刚做了一个多么精彩刺激狗血四溢媲美连续剧的梦! 有时候结尾的时候还会打上“明天同一时间,请您继续收看”的字样呢! 打定了主意,韩野稍稍放松了一下。不过这个梦实在有点奇怪,因为他竟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千百根针扎过一样,还觉得非常冷! 不过没关系,等下课时间一到,胖子自然会把他叫醒的。 韩野放了心,索性哈了口气,朝火堆凑了凑。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奇怪。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或者是大脑预感到信息带来的巨大冲击而暂时屏蔽——男人拿下架在火上煮着的一个罐子,从罐子里倒出黑乎乎的药:“喝了。” 韩野的脸色惨白,大脑已经撤掉了那道屏蔽——他颤抖地伸出手,看着那双小孩大小的手掌。男人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把药放倒他的手上,又望着火堆发起呆来。 韩野心脏狂跳,手抖了抖,药汁洒在地上,溢出来的药味刺激着他的鼻子。 他终于鼓起勇气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胖胖的棉袄,短短的腿,小小的脚。 妈呀! 韩野惊出了一身冷汗,蹭地站了起来。 那个男人忘了过来,看着眼睛瞪得很大的韩野,皱了皱眉,道:“把药喝掉。” 韩野在他的目光中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把药喝了下去。 真苦! 男人又回过头去。 韩野终于冷静了一点,再看了遍自己的身体。 这个身体很瘦、很虚弱,但是皮肤十分柔嫩。所以,综合各种状况,这是个孩子的身体! 这个梦也未免太奇怪、太有真实感了。 韩野重新坐了下来,终于想起来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树林。林子里黑漆漆的,火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到处都是树。地上一层枯黄的叶子,头顶也不时有叶子落下来。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风吹过来,整个树林都呼啦啦地响着。 这是秋天。森林里的秋天,他成了一个小孩,和一个男人在野外露宿。 这个孩子还是个病秧子,身体很不好。比如他已经这么靠近火堆了,还是很冷。 韩野又往火堆前凑了凑。 那个男人始终不说话。他似乎在发呆,神色木木的,但韩野却觉得他十分地悲伤。 只有在火小下去的时候他才会动一下,扔几根柴进去。 他的右手,始终按着那把刀。 刀是弯刀。黑鞘。刀柄用布缠着,上面已经乌黑不堪。 那些污渍,看起来甚至像是陈旧的血迹。 韩野不禁想起高中时代狂看的武侠小说。这个男人,十分像小说里描写的刀客。 再看他的样子,如果用一个古龙的经典形容词来形容,那便是落拓! 不错,这个男人是个落拓的刀客,带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栖身于深秋的树林。 他那柄刀,杀过很多人,溅上过很多血,以至于缠着刀柄的布都成了黑色! 他不信任任何人,只信任他的刀! 韩野两眼放光,脑补得热血沸腾。 “不疼了就去睡觉。”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 韩野叹了口气。这个梦境既真实又无聊。他决定不去招惹这个冷冰冰的男人。因为他实在无法判断这个男人和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是父子,男人的态度未免太冷淡! 还是他这样的刀客,无论对任何人,都这么冷淡? 韩野决定去睡觉。等睡醒了,他的梦也就结束了。 虽然刮了一夜的风,但第二天竟然是个晴天。 韩野的脸色很不好。他知道,自欺欺人已经结束了。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穿越了。 韩野没看过几本穿越小说。他不喜欢预知后事的金手指设定,他喜欢一步一个脚印从低谷爬向高峰的故事。所以当别人都在穿越重生的时候,他还在看老掉牙的武侠。 谁说武侠已死?韩野每每恨不得呐喊一声:仍在我胸中啊! 所以当真的发生这种事,他已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他并不奢望穿越,但竟穿越了。 而且还很有可能穿来了一个武侠世界。 想到这里,韩野就有些兴奋。 在这个世界里,他会看到谁? 男人照样是一个字也不多说,在韩野还无法理清自己的心情的时候,踢灭火堆,冷冷地说了句:“上路。” 出了树林就是大路。 前后望不到尽头,左右零零落落地散着几座村庄。 已经到了深秋,田野里一片荒芜。 偶尔一辆马车奔过,男人便往旁边让一让,等马车卷起一阵灰尘从身边跑远了,男人又重新上了大路。 他几乎不说话。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韩野就觉得有些累。这个孩子的身体实在太弱了。他渐渐跟不上男人的脚步。 男人停了下来,粗粝的目光看着韩野。韩野在这目光中又重新迈出了脚步。 于是男人转过身,继续走。 韩野一边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一边想着,这个孩子和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父子,未免太冷淡! 他甚至没有听过男人叫这个孩子的名字! 到了中午的时候,来到一座小镇。韩野已经累得完全走不动路了,手撑在腿上,大口地喘息着。 男人走到一个铺子前,摸出两文钱,买了两个包子。 热腾腾的包子出现在韩野面前,他几乎顾不得烫,几口就吃了下去。 男人仍把那剩下的一个包子递给韩野。 韩野有些惊讶。他抬头看了看男人。男人的目光仍旧是那么冷漠,找不到一丝温度。 韩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你吃。” 男人冷漠的脸上出现一丝困惑。 韩野没有再说,又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男人把包子用纸包好,踹进怀里,一步就追上了韩野。 就这样晓行露宿,一直走了半个月。 一到有人的地方,韩野就注意收集信息。可是他们在城镇停留的时间都非常短,根本没办法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而男人,除了“吃药”“上路”之外绝不多说半个字。 没事的时候,他总是擦着他的那把刀。刀身如水,可以映照人脸。男人擦得很珍惜,只有在这时候,才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点温柔的神情。 有一次,在男人擦刀的时候,韩野把手伸向了刀神。 男人竟狠狠地扇了他一掌!他霍然站起来,脸色狰狞,握着刀的手竟然在抖动。 “不要碰我的刀。”男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韩野再不敢碰他的刀。 自那之后,他俩的话更少了。男人甚至连“喝药”“上路”也不再说了。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繁华的城市。 男人竟然带着韩野来到一家成衣店。他竟然给韩野和自己都买了一身新衣服。而且当天他们还住进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 当洗完澡的韩野躺在床上,看着在灯下擦着刀的男人的时候,预感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韩野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无论马上要发生什么大事,也阻止不了他现在想要睡觉的心情。 半个月没躺在床上过了! 第二天清晨,韩野就被男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韩野旁边的被子叠着整整齐齐。男人好像一夜都没有睡。 男人打来水,让韩野好好地洗漱一番。 然后他们出了客栈。 韩野跟着男人停在一个豪宅面前。那豪华的程度,即使半个月前还是新世纪大学生的韩野,也不禁目瞪口呆。 连门房都穿的像个公子爷。 韩野抬头,看了看匾额。 上面只有两个字:“花府”。 这里是江南。 他的心咯噔一下,接着就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一个一身富贵的胖子大踏步走了出来,还未出门便张开双臂,大笑道:“铁城老弟!” 男人竟然露出微微的笑容,微微一点头,说道:“花大哥。” 接着就被那胖子紧紧抱住。 韩野吃惊地长大嘴。 胖子的身边,跟着一个皮肤如玉的七八岁孩童,看着韩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家父失礼了。我是花家七童,你是韩叔叔的儿子夜心吧?” 等等! 韩野的嘴张得更大了。 花家七童,那岂不是—— 花满楼!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带着明亮的笑容,看着他。 第2章 花如海 韩野终于想起来合上自己的嘴。为了转移在花满楼心中留下的愚蠢形象,他指了指满身珠光宝气、不断地拍着韩铁城肩膀的花如海道:“花伯父,真是热情。” 这是冒险之举。因为在还没有获得足够的信息之前,说得越多,错的越多。韩野一向小心谨慎,却因为见到花满楼而有点乱了手脚起来。 花满楼望着那边,叹了口气,道:“家父和韩叔叔很久不见,这次重聚,正是完成了他多年的心愿,所以难免有失形象。” 这些韩野并不知道,只好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冷面男竟有个这么热情的朋友,而这个朋友恰恰是花满楼的爹!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花满楼道:“夜心,你们走了一路,一定很辛苦了。” 韩野见他小小年纪,说话却像个大人一样,又因为知道花满楼个性必定极好,有些放松起来,道:“没关系。” 花满楼道:“父亲现在恐怕完全想不到这个。他们大人,有时候比小孩子还小孩子。” 韩野也学着花满楼的模样,道:“有时候小孩子却比大人大人得多。” 花满楼惊讶地回头,看了看韩野,点了点头道:“正是。” 韩野暗自心惊,心道,莫要忘了花满楼可是出了名的敏锐。虽然他现在还没有瞎,不过,谁知道这个孩子又有什么样的本事呢? 这时,花如海终于放开了韩铁城,把目光转到了韩野身上。他蹲下身,摸了摸韩野的头,道:“这就是夜心?” 从听到这个名字开始,韩野就在想,夜心,难道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夜心? 未免有些凉薄。 韩铁城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点了点头。 花如海望着韩夜心,眼里却充满了怜惜。 近距离一看,韩野发现他那白如羊脂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只有在眼角,才能看出点岁月的痕迹。 很不其然地,花如海的样子让韩野想到“羊脂球”。虽然对花伯伯有点不敬,但是,真的有点贴近啊。 只不过,花如海之所以成为“羊脂球”,是因为他一直过着富裕、悠闲的生活。他拥有即使骑快马跑上一天也跑不到头的地产,幸福和睦的家庭,温顺可爱的孩子——简直想象不到他还缺点什么,这样的人,岂不是拥有了许多比别人更幸福的资本? 然而,若不是一个聪明人,即使有这么多的资本,也未必过得幸福。天下最富裕者,莫过于帝王家。可是帝王家里悲惨的事已经数不胜数,又有几个王子公主,帝王王后会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 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懂得如何经营自己的幸福,才懂得如何让那如海的福气,绝不散掉,而是越聚越多。 花如海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已经四十多岁,他的一双眼睛仍旧十分明净,这双眼睛就可以告诉你他是怎样的人,他有怎样的心。 有这样的父亲,韩野几乎立刻理解为什么花满楼后来遭遇了瞎眼的不幸,却仍能如此热爱生命了。 “夜心都这么大了,想当年,你还在包袱里的时候,花伯伯还抱过你呢!”花如海的眼睛有些湿润,道。 韩野心下感动,但他也一时也揣测不出韩夜心从前是什么性格。不过看他爹的那副样子,想必孩子也话多不到哪去,便板着个小脸说认真地说道:“花伯伯好。” 花如海哈哈笑了起来,道:“小夜心,你这个样子,和你爹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韩野差点一个趔趄,韩铁城不好意思的咳嗽一声。韩野心道,他怎么会跟这个冷面男一样? 不过,他还没认真看过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只有今天早晨,他在洗脸水上模模糊糊看了看,就觉得这个孩子很瘦,眼睛大大的,皮肤皲裂,简直可以媲美希望工程招贴画里的孩子了! 见一大一小都不说话了,花如海从善如流,哈哈笑了起来,道:“好好好,不说了,咱们进家。” 花满楼上前见过韩铁城。并不像花如海一身锦翠,花满楼的穿着相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朴素。 但并不是说他的穿着很失礼,他的衣服十分整洁、合身,他的眼里闪动着最动人的善意和欢迎。 饶是韩铁城,见了他也要微笑以对。 谁见了这样的孩子,不从内心里发出生命美好的感叹呢? 终于进了花家的大门。两个大人走在前面,两个小孩落在后面。 连番的变故,也终于让韩野有机会冷静一下,思考着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如何说话。他忽然觉得遇到花满楼是他穿到这个世界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起来。 谁会比花满楼更敏锐呢? 但即使花满楼发现了他的异常,也绝不会害他。韩野心里低叹一声:这就是看过原著的好处啊。又有谁比花满楼更值得信任?虽然小说中的他,已经是长大之后的样子了。 他正低头走路,却没想到脚下一个不注意,猛然被一个东西绊倒,正向前倒去,就被人一把扶了起来。 花满楼扶着他,帮他站好:“夜心,假如你很累的话,我就带你去我的房间休息。”他满眼的真诚:“我想爹爹一定不在意的。” 韩野道:“我没事。谢谢你,花满楼。”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韩野一阵冷汗,强笑道:“自然是听我爹说的。” 花满楼点了点头:“家父和韩叔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们自然会互相关心彼此的孩子。”回头对韩野一笑:“我也是一样,比如你没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有一个结拜兄弟,叫作韩夜心。” 韩野真是狂滴汗了,差点脱口而出:“结拜兄弟?”他和花满楼是结拜兄弟?却硬生生止住,强装着一本正经的脸色,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大人有时候真的很小孩。” 花满楼有些惊讶,有些疑惑,问:“为什么?” 韩野心里打鼓,心道,花满楼,你长大后那么厉害,小时候哦怎么不想想掩饰自己的表情呢?只好继续往下编:“比如,我们还未出生,就被定为结拜兄弟,从来也没有问过我们自己的意愿。” 那郭靖和杨康的悲剧,历历在目啊。包办兄弟,也是不幸福的。 花满楼从来没听过这种话,想了会,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他看着韩野,神情有些失望,还有些落寞:“不过在见到韩兄之前,我就当韩兄是最好的兄弟了!” 韩野差点给自己跪下! “和花满楼是结义兄弟”这个惊天设定竟然给自己两句话就搞没了!你看,人家花满楼已经称呼你为“韩兄”了! 正要措辞挽救,就听花满楼说道:“韩兄,还请你不要责怪韩叔叔和家父。他们自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就觉得自己的孩子也应该是好兄弟。”花满楼叹了口气,竟低下头去,道:“不怕你笑话,当初他们还约定,如果生了一男一女,就要结为姻亲呢!不过幸好,你我都是男子,只需结为兄弟。”他又抬头,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如果我们谁是女孩,那现在的情况一定更糟糕!韩兄也一定更难受……” 韩野欲哭无泪!难受极了! “唉,”花满楼又叹了口气:“恐怕我从此之后都不能称呼你为夜心了。也只愿我刚才那样称呼,没有让你太难受。” 花满楼自己像是难受极了的样子。 韩野忽然抓住他的手。 花满楼吓了一跳,只见这个孩子激动得哽咽起来:“花满楼,我没有不跟你做朋友的意思!” 花满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花满楼,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那孩子越发抓紧了他的手:“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他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眼泪汪汪地:“我能和你做兄弟,那真是天大的幸运!但是,假如,假如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们……哎,花满楼,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噗!”花满楼忍不住偏头笑了起来。 “花……”那孩子似乎受到了打击,渐渐松开手。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笑道:“夜心,刚刚只是开个玩笑。事实上我想让你知道,我比你早出生一个月,你得叫我哥哥!” 怎么这孩子的表情变化这么有趣呢?花满楼在心中小小地饶恕了自己。 …… 韩野的心中,一万头神兽狂奔而过。 到底是谁,说花满楼温柔、善良、正人君子啊! “夜心,既然你不需要休息,那我们也快点赶上去吧!” 被花满楼牵着往前走,他有点担心这个小小的花满楼,会不会长歪起来。 第3章 乖孩子 “要做个乖孩子哦。” 女人蹲在少年面前。她穿着精致的白色套裙。栗色的波浪卷披在背后,软蓬蓬的,就像天边的云。挺秀的眉毛,瓷白的皮肤,朱红的嘴唇,每个呼吸间都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套装里的吊带穿得很低,露出滚圆的胸脯,甚至连胸口边的黑色文胸也若隐若现。 她摸着少年的头,朱红的唇像吟唱歌谣一般说道:“我的小野,要做个乖孩子哦。” 她的手白皙纤长,指甲上涂着和嘴唇一样颜色的指甲油。她的眼里带着笑意,但少年只盯着她的嘴角。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冰凉的手指碰到了少年的脖子,少年猛地往后一缩。 女人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每抚摸少年一下,少年就会轻轻地颤抖一下。 因为女人的抚摸从来很短暂。 她站起身,挎上她那贴着无数亮片的包,从高处俯瞰少年,嘴角微微收了起来:“妈妈走了,小野要听奶奶的话,要做个乖孩子哦。” 说完,她便转身,瞪着那双鞋跟只有筷子粗的高跟鞋,娉娉婷婷、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巷子。 夕阳从巷口招进来,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只有女人的背影,仍旧是那么雪白,雪白得甚至有些无情。 或许只有在告别的时候,她才有一丝的伤感。所以她收住她涂得朱红的嘴角,毫不犹豫地转身。 自始至终,她从来没问过少年身上的伤是从哪来的,衣服是为什么破了,书包的带子怎么断了,脸上是谁弄出的血红伤口……她像没看见一般,只温柔地抚摸了少年的头发——因为那头栗发,是完全像她的。 少年木然地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她走出巷子,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他擦了擦嘴角,拎起女人每次来都会带、也只会带的一袋子苹果,向巷子的深处走去。 连夕阳也照不进的巷子深处。 韩野猛地惊醒。 他满头大汗,心脏狂跳,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梦见过那个女人了?他连女人的样子都已经忘得差不多。 身体很虚弱,口很渴。 他撑着身子起床,等感觉到了不同往常,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变成了七岁儿童,而且还啼笑皆非地穿越了。 他睡在一张很软的床上。被子和枕头就像云堆起来的一样,软得让人想陷进去。韩野只觉得浑身酸痛,觉得才过了半个月苦日子,就不会享受了。 花满楼笑容满面地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小笼子,见韩野醒来,把小笼子放在桌上,倒了杯水过来。 韩野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你醒的可真及时。” 韩野就着他的手喝了茶:“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花满楼放下茶杯,早有小丫鬟过来,用丝帕替他擦了擦手。 “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就昏昏沉沉,我告诉父亲,就带你先回来休息了。” 韩野只记得进了花府之后,花老爷就一个劲地拉着韩铁城聊天。他本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奈何听着听着就睡意朦胧。等终于捱到了吃饭时间,见了一堆花家的人,吃了许多听都没听过的食物——幸亏他是见过世面的现代大学生,要不然真要闹得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了。 后面全没了印象。听花满楼这么说,难道是他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我三哥和四哥还说,韩叔叔的儿子真有趣,吃饭也能睡着,可以封一个睡神了。” 韩野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什么,就是特别困。” 花满楼捏了捏他的胳膊:“你的身体太单薄了,跟着韩叔叔走了这么多天,一定很累。不过放心,以后就在我家好好调养,想必用不了一年,一定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韩野笑道:“要是能长成花伯伯那样,我就敬谢不敏了。” 花满楼道:“我爹可是很为他的身形自豪呢。” 两个人说了会闲话,丫鬟又端了些粥和小菜过来。韩野正觉得肚子饿,也不客气,埋头吃了起来。 等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韩野摸着肚皮,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看到花满楼放在桌上的小竹笼,道:“这是什么?” 花满楼正在书架前翻书,听他这么问,放下书走过来道:“这是蛐蛐,你不认识吗?” 韩野心道:“我还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 揭开竹笼一看,见里面装着两个蛐蛐,细长的触角微微动着,发出秋虫的鸣叫声。 花满楼也爬上椅子,凑过来看。 韩野道:“没想到你也玩蛐蛐。” 花满楼碰了碰竹笼,两个蛐蛐在里面动起来:“是四哥给我的。我平时不玩这些。” “既然你不玩,为什么又要拿回来?”韩野也碰了碰竹笼。那两个蛐蛐只是在里面稍微转来转身,并没有斗起来。 花满楼望着他一笑,眼睛真是明如秋水:“我以为你喜欢呀。” 韩野一怔。近距离接触,他才发现花满楼的眼睛长得这么好看。若论长相,前世任何一个童星都没有花满楼长得好,就像明珠出蚌,不会比钻石刺眼,更不会埋没尘埃。可是韩野最被吸引的,还是那双眼睛。 波光粼粼,如星如月。 他这才明白古人的话,明白什么叫“一泓秋水”。 “怎么呆了?”花满楼伸手在韩野面前晃了晃,歪着头道:“小夜,我发现你特别喜欢发呆。” 韩野醒过来,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咳嗽一声,道:“可能……我还没睡好吧。” 花满楼笑了,从椅子上爬下来:“那也得等会再睡。不过你要是真这么睡下去,真的得成睡神了。” 他向门外招了招手,小丫鬟就捧上一碗黑乎乎的药。 韩野皱眉。 “这可是韩叔叔特地吩咐,小夜,你就乖乖喝了吧。” 即使韩野现在变成了一个孩子,但也做不到为了一碗药而卖萌打滚。他只好叹口气,认命地拿起木勺。 尝了口,即使已经喝了半个月,他还是无法习惯这个味道。索性放下木勺,举起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当最后一口药汁咽下去,他简直觉得要一魂出窍二佛升天了。 花满楼伸出一只手。 韩野正苦得咋舌,他不知道花满楼要干什么,呆呆地看着那只手。 花满楼的手向下一翻,再翻上来,手心里竟多了几个蜜饯。 韩野有些惊奇。 花满楼一笑,手再往下一翻,那些蜜饯又没有了。 韩野彻底地好奇起来。他知道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戏法。不过就像前世看魔术,即使知道魔术都是骗人的,仍想知道不断从魔术师帽子里飞出来的鸽子到底藏在哪里。 何况现在他现在还是个孩子!孩子有把任性和好奇全都表现出来的权利! 韩野索性跳下椅子,一把抓过花满楼的手,上下大量,也没发现什么机关,又顺着手向衣袖上面摸去。 可是摸遍了花满楼的衣服也没发现那几颗蜜饯藏在哪。 花满楼始终微笑着。 韩野找了许久也找不到,终于泄了气。他小脸一板道:“你会武功,这不公平。” 花满楼手一翻,那些蜜饯又出现在他的手心,道:“这跟武功可没关系,靠的是灵巧。”拈起一个蜜枣送到韩野嘴里。 韩野本不愿吃这“嗟来之食”,奈何那白生生的小手都送到嘴边了,他实在不忍心拂了花满楼的意,只好委屈地张开嘴。 花满楼笑了:“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韩野心中一片“这蜜枣怎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吃!”的呐喊,不过仍抽口回复了他:“我这么笨,怎么学得会?” “哎呀,我们的小韩弟弟是在闹脾气么?”花满楼搭上他的肩膀:“放心,有你花七哥在,保证什么样的武功你都能学会。” 韩野被他逗笑了,心道,变成小孩子,真好。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谁也不会奇怪,谁也不会指责。 他第一次对穿越这件事,有点感谢起来。 不过花满楼真是有趣,怎么他小时候,和书上说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瞎子一点也不像呢? 对,韩野猛地想起,花满楼瞎了。在七岁那年,花满楼会瞎。 从此只生活在黑暗中。虽然他说过,他从来没有为瞎了眼睛而怨恨过,他即使瞎了,却比有眼睛的人能看到的更多。 有花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和风带来的远方树木的清香…… 可是瞎了,真的比没瞎还幸福吗? 他不会有希望看到的事物,不会有瞎了之后变得无可奈何的事物吗? 韩野的情绪一下低了起来。 花满楼有些不明所以,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夜乖,小夜不哭……” 韩野拍下他的手:“我哪里哭了。” 花满楼道:“有的人天赋即使低,仍是可以通过后天不断的努力,而达到一个巅峰。”他侧头望了望韩野:“说不定你也可以。” 韩野笑了:“为什么是‘说不定’?难道我通过努力,还有可能做不到吗?” 花满楼道:“这当然是我温和的措辞。小夜,你要是总想到自己去不了的地方,那可不好。” 韩野一口血差点吐出来,说好的温和措辞你不要说出来行不行? 韩野道:“花满楼,你是说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赢不了你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孺子可教,由此可见,你还是有希望的。” 韩野猛地扑上花满楼,道:“既然灵巧比不过,那我就先试试武力征服!” “这你也赢不了!” “那可不一定!” 两个人小狗打架般地在房间里胡闹起来。幸亏这地上铺的是地摊,即使倒在上面也软得很,伤不着半分。韩野倒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和花满楼玩了起来,不过以他的身形和体力,想要毫无悬念地压倒花满楼,那还真是个问题。 韩野心中哀嚎:还我一米七八的身高啊! “服不服?”花满楼坐在韩野背上,扭着他的胳膊问。 “当然不服。”韩野的脸憋的通红,被一个小孩子给制住,实在太丢脸啦!谁知道他有多认真!简直是用上了上辈子全部的打架经验啊! “你啊,”花满楼低下头,慢慢说道:“就是不懂得吸取教训。” 他把韩野的手臂慢慢往上抬。韩野嗷嗷直叫,另一只手不断地拍着地,也丝毫缓解不了那种又酸又痛的感觉。 “服不服?”花满楼又问。 “不服呀!”韩野流着眼泪道。 这是生理性盐水! “好你个小七,可被我逮到了,竟然在欺负咱们新来的小弟弟!”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花满楼迅速地跳起来,把韩野扶起来,轻咳了一声,道:“我们是在闹着玩。” 韩野一边流着泪一边往门口看去。那儿站着个青年,一身锦衣,长身玉立,带着“终于被我抓住了”的笑容看着他们。 花满楼挡在韩野面前,拿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神色竟隐隐有些着急。 韩野看看他,又看看门口那青年,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行了小七,我又不会去找韩叔叔告状。”那青年径自走了进来,迈步到桌边,自己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品了起来。 花满楼笔直地站在一边,目不斜视。 韩野好奇极了,见那青年也不说话,悄悄向花满楼问道:“他是谁?” 花满楼一脸地面无表情,木木地道:“魔王。” 韩野只好在心里吞了个鸡蛋。 谁说花满楼温柔善良善解人意!这个时候能好好说话吗?! 那青年笑了起来,终于放下茶杯,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望着韩野道:“小韩弟弟不要误会,我也是你哥哥。” 韩野决定闭紧嘴巴,绝不多说半个字。 那青年道:“真的呀,我是花家老二。不过呢……”他的调子又慢悠悠起来。 韩野心道:“您就需要一个捧哏吧?” 那青年一起身,下摆一甩,手背在背后:“从明天起,我就是你们的师父啦。”他走到韩野面前,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很高兴啊?” 韩也不说话。 那青年忽然低下头来,看着韩野的眼睛。 “小韩弟弟,要乖乖地听话哦,”青年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温度,慢悠悠地说道:“不乖的孩子,可是要受惩罚的。” 韩野猛地打了个寒战。 第4章 夜宴 韩野的脸刹地一白,猛地向后一缩。 青年直起身来,看着韩野,有些惊讶。 花满楼立刻挡在韩野面前,对青年道:“二哥,你不要吓小夜,他身体不好,经不起吓的。” 那青年看了看躲在花满楼身后瑟瑟发抖的韩野,又看了看花满楼,笑道:“小七怎么把我说得这么坏,不过是想和小韩弟弟打个招呼罢了。既然这么不欢迎我,那我只好走了。”他转身欲走,又道:“不过要当你们师父可是真的,小七,明天开始上课,别让我知道你这阵子又在偷懒。” 说着便提起衣摆,悠悠然地走出了花满楼的房间。 花满楼回头,见韩野满头大汗,眼神空茫茫的,很是担心,拉过他道:“你怎么了?”擦了擦韩野的额头,柔声道:“那是我二哥,他虽然性格恶劣了些,不过人不坏。”又扶韩野坐下,道:“放心,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韩野深深地吸了口气,冷静了些,只是脸色一时还没有和缓过来。 刚刚那一瞬,很多被尘封的记忆都冲破禁制,向他涌来。 心内苦笑,算是重生一回,换了个身体,那些记忆也要紧追不放吗? 他拿下花满楼搭在他肩头的手,淡然一笑,道:“我没事,刚刚身体有点不舒服,不是被二哥吓的。” 花满楼似是松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倒了杯茶送到韩野手上:“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花无倦虽然人有点儿奇怪,不过对韩叔叔的儿子,可不会使什么恶劣手段。”他忽然一皱眉,道:“但是上课的时候就难说了。唉,这次怎么偏偏是他来给咱们上课呢?” 喝了几口热茶,果然冷静了很多,道:“花无倦?” “就是我二哥。” “明天就要上课……”韩野道:“我还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多久。” 花满楼道:“你还不知道么?听我爹爹说,韩叔叔这次带你来,就是终于听了他的劝,要让你在花府住下了。” 韩野眉头一皱。他对韩铁城、韩夜心几乎没有任何了解。虽然,他现在只隐约知道,这些年,应该是韩铁城一个人带着韩夜心过着隐居一样的生活。 “你到了这里,自然不用再走了。”花满楼一笑:“否则我这个结义大哥岂不是白做的?” 韩野叹了口气。 花满楼奇道:“夜心,你叹什么气?” 韩野慢悠悠地道:“我只是担心,你这么热情,长大后不知道要做几个人的好哥哥?” 花满楼道:“好啊,原来是在取笑我,看样子我这个哥哥得来好好治治你!”说完便朝手指哈了一口气,向韩野扑过去。 “哈哈哈……”韩野被花满楼抓得几乎要满地打滚,求饶道:“七哥饶命,受不了了!” “那可不行,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花满楼一本正经。 韩野一边笑得止不住一边心里哀嚎:“韩夜心,你倒是长点能耐啊!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怕痒啊!” 玩了没一会,韩野便气喘吁吁。花满楼翻身坐下,把他拉起来:“你真得练练,太虚弱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道:“韩叔叔没有教你他的刀法吗?” 韩野心道:又到了该秀演技的时候了。于是把头垂得低低的,不让花满楼看见他的脸色,犹豫地说道:“我从小……身体就不好。” 花满楼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怕,到了我家,一定替你请最好的大夫,你会马上好起来的。” 韩野看着他,道:“谢谢。”他心里也想知道,韩野心到底得的什么病?他这些天除了觉得冷,就是身体特别虚弱,很容易累,别的倒没什么。 听花满楼的话,这病倒像极难治一般。 地上不易久坐,花满楼起身把他拉了起来。想到韩夜心本就虚弱,不能再闹他,便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两人规规矩矩地在那说话。 天空一片金色,太阳尚未下山,一个身穿湖绿衣衫的少女走了进来,对二人福了福,方笑道:“七公子,韩公子,老爷那边请你们过去吃饭了。” 花满楼道:“绿衣,我爹那边今晚人多吗?” “除了老爷、夫人和韩大侠,还有二公子、三公子和四公子。” 花满楼道:“怎么二哥也在?” 绿衣道:“二公子是听说韩大侠过来而特意赶回来的。我听他跟老爷说,要在家住好一阵子呢。” 花满楼很有些烦恼,叹了口气,起身,对韩野伸手道:“我们还是过去吧。我二哥可是很少跟我们一起吃饭,若是不过去,明天又有得说。何况,你也一天没见你爹了。” “嗯。”韩野点了点头,握住花满楼的手,下了椅子。 两个人手握着手向饭厅走去。 花府实在是大,但景致也十分的美。韩野流连忘返,忍不住就扭头望着那些假山流泉,树木花草。 花满楼把他的头正过来:“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两个人在长廊里走着,遇到的人见到他们都会停下脚步,站在一边,笑着打招呼。他们虽然是下人的身份,但是每个人的打扮都不寒酸,每个人的穿着都很随意,他们或走或站,绝不会佝偻着身体。 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很健康。 花满楼个性倒是极好,谁和他打招呼,他都会应着。还和花园里的园丁说了会话。 韩野道:“在这样走下去,就是到了明天我们也吃不上今天晚饭。” 花满楼叹了口气:“小夜,我发现,你特别喜欢记仇。” “是吗?”韩野笑了笑:“嘿嘿。” 两个人进了饭厅,跟在后面的绿衣却忽然被人拽住,原来却是红绡。红绡一身红色,手里那这块红色的丝帕,指甲上涂着凤仙花油。她拉住绿衣,朝里面望了望,用手帕微微掩住唇,道:“不容易,不容易,七公子的朋友,终于有了一个正常人。” 绿衣“噗嗤”一笑,捶了她一下:“就你这张嘴!七公子的朋友个个都很有趣,到你这里都成怪人了?” 红绡扮了个鬼脸:“有趣?有趣是有趣,只是不能不承认,他们也都是怪人!” 绿衣想了想,只好无奈地道:“我好像……不得不赞同你。” 韩野刚进去,就看见花如海的旁白坐着一个丽人。那丽人肤白貌美,可惜唯一的缺点就是和花如海一样,身材未免有点丰满。 那丽人见到韩野,立刻招手让他过来。花满楼牵着他径自走过去,道:“娘。” 见是花满楼的娘,韩野立刻抽出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花伯母。” 秋素萍眼里闪着泪花。她拉过韩野,抱在怀里:“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一阵香粉味扑来,韩野不自觉地僵硬了身体。 花如海擦了擦眼睛,拍了拍秋素萍,道:“正要吃饭呢,别老搂着孩子。” 秋素萍放开韩野,对花如海道:“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要不是我今天恰巧出关,可不就很晚才能见到夜心?” 花如海擦汗道:“不是怕耽误你练功么……” 秋素萍哼了声,转头对韩野说道:“你别怪伯母现在才见你。” 韩野立刻摇头。 秋素萍让人在自己旁边给韩野添了位子,花满楼自然也就坐到了韩野旁边。 秋素萍拉着他的手道:“其实我很早就想去看你了。”她忽然瞪了眼韩铁城:“可惜有的人,就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韩铁城面无表情。 韩野这才注意到,韩铁城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缎子衣裳,头发也梳理的很整齐,脸上的胡须也修干净了。现在看到他,一双眼睛幽深似海,面容俊峭,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 韩铁城注意到韩野,向他望了过来。 韩野有些窘迫。在同行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几乎不说什么话,韩野也无需称呼他,他甚至不知道韩铁城就是韩夜心的父亲。可是如今,太平歌舞,同桌吃饭,儿子见到老子,总不能一声不吭! “……爹。”韩野喊了一声便低下头去,放在腿上的两个手握得紧紧的,耳朵简直红得发烫。 即使在上辈子活到二十岁,他也没叫过一个人爹! 何况这个人并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一股愧疚之情紧紧地抓住了韩野,他想,他在偷取属于韩夜心的幸福。 花满楼轻轻握住他的手。他虽然有些奇怪,但绝不会去问。 韩铁城听到这声称呼,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到花满楼关切的眼神,又看了看花家的每个人,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把夜心送过来。 他忽地握紧了拳。 因为自己走不过去,也让孩子跟着一起受苦……秋素萍说的并没有错! 秋素萍弯腰看着韩野的脸色,又瞪了韩铁城一眼:“看这孩子就知道,你平时根本就是个冷脸!冰雕!木头!”她几乎是忍了忍,可是还没是没有忍住:“我真想不明白,明珠怎么会看上你!” “够了!”花如海忽然一声断喝。秋素萍生气地看着他。 花如海又软下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韩铁城站了起来:“看样子你并不欢迎我。” 秋素萍一点也不退却:“老娘的确一点也不欢迎你!” 韩铁城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韩叔叔!”三童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韩铁城身边低声道:“韩叔叔,我娘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您别太往心里去。何况,她这些年一直思念着师叔,现在又见到夜心,情绪难免有些激动。” 韩铁城还是要往外走。 三童一跨步拦住他,道:“你看我爹的脖子,都快拗不过来了!” 韩铁城余光见花如海一会想劝秋素萍,一会又想挽留韩铁城,脖子转来转去,简直快要不堪重负了。 韩铁城停住脚步。三童见状,立刻拉他重新坐下,倒了杯酒道:“韩叔叔,三童敬你一杯。”说完便仰头喝完了杯中酒。 韩铁城冷着脸,却也把酒喝了。 三童终于松了口气,又替他倒了一杯:“韩叔叔,一路来辛苦了,三童再敬你一杯!” 花满楼悄悄对韩野道:“韩叔叔要麻烦了。” “为什么?”韩野悄悄问。 “三哥和四哥的酒量,简直可以淹死一头牛!” 韩野十分不相信:“花满楼,我看是你在吹牛吧。” 花满楼呵呵笑了声,拿起筷子:“你等着。” 那边花如海也哄好了秋素萍。秋素萍没再说什么,对韩铁城仍旧冷着脸,只有在和韩野说话时才笑容满面。 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才吃完。韩野早放下筷子,见对面韩铁城和花家三童仍在一来一往,杯酒相递,不禁十分佩服。韩铁城虽然脸色不便,但是明显感觉已经有点僵硬,神色木起来。而花家三童,言笑晏晏,举止之间,仍是风流倜傥,哪里看得出他喝了许多酒? 韩野不禁想起阎铁珊说过,三通四童都是好酒量。他向四童看过去,四童倒没有喝酒,和长辈喝酒,哪里用得上车轮战?用筷子挑着花生米,正吃得高兴呢。 那边二童看过来,韩野一惊,立刻收回了目光。 “花满楼,你会喝酒吗?”韩野目不斜视,问道。 因为他突然想起,花满楼对阎铁珊说过:“七童也能喝几杯的。” “还行吧。”花满楼坐得规规矩矩:“酒没什么难喝的。” 韩野的脸木了下来。他觉得在以后的日子里,有必要锻炼锻炼自己的酒量。 但愿韩夜心没有酒精过敏的毛病。 第5章 花无倦 韩铁城终是被灌醉了。他忽然倒在了桌上,手里的酒杯正要倾倒出去,却被三童巧巧接住。 他拿过韩铁城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看了韩铁城,心道:“有的人想求一醉而不得。韩叔叔这些年有没有醉过?他即使想醉,恐怕也会担心没人照顾的夜心吧。” 抬头望过去,桌子的对面,夜心和七童正有说有笑。 他们家的饭桌上,并没有食不语的规矩。吃饭的时候,正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交换一些生活琐事,交流感情的时候。 正因为是见到这样的情景,所以韩叔叔才能安心醉去。 或许他的很多苦楚,都能在醉梦里发泄出来。 四童朝三童招了招手:“三哥,快过来,咱俩还没有喝过。” 三童提着杯子过去:“你一个人一杯接着一杯,以为我没看见?” 晚上韩野又随着花满楼去了他的小院。秋素萍拉着韩野,原本有很多话要说,却被花如海劝住,说是夜心身子单薄,需要早点休息,秋素萍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手,看着韩野走了,不住地叹气。 花如海的手放在她的肩上,道:“以后都是在一起的日子,不急在这一时。” 秋素萍眼泛泪光:“你不知道,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明珠……师妹走的那么惨,她……”秋素萍伏在花如海的怀里,哭了起来。 花如海抚摸着妻子的背,安慰着她。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是十分惆怅?只是他们这些“外人”想起那件事就这么难受了,何况韩铁城? 又怎么能怪他这么多年隐居深山,闭门不出呢? 韩野和花满楼回到了房间,刚休息没多久,就见一个妇人领着几个丫鬟端着瓶啊盆啊的进来,要服侍二人洗漱。韩野十分不习惯别人的服侍,看着十四五岁穿着鲜嫩颜色的小丫鬟要替他擦脸,吓得连连后退。那小丫鬟倒说道:“韩小公子,你一直这么退,我怎么够得到你的脸啊?” 花满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洗脸巾,对韩野道:“小韩弟弟过来,七哥给你洗脸。” 韩野恼羞成怒,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扔了过去。 花满楼伸手接住,动作轻轻的,就像那茶杯是他自己端起来的一样。 他板着脸道:“小夜,一生气就扔东西,这可不好。” 韩野简直无法判断花满楼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 不过这个动作也太小孩子气了!他的脸又红了。 假如花满楼知道这个扔杯子的人有二十岁的灵魂,不知该作何感想? “好了,我的公子们,请你们快点洗洗,然后上床睡觉好吗?”一直在一边看着的妇人拿过花满楼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道。 花满楼的脸也红了。他看了韩野一眼,放下洗脸巾,道:“我先去睡了。” 等花满楼进了卧室,那妇人又把洗脸巾重新搓了一遍,朝韩野招了招手:“小韩公子,您别见怪,七公子有时候,脸皮可是薄的很。” 韩野也十分不好意思,低头道:“我知道。” 妇人拿着洗脸巾轻轻擦在韩野脸上。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韩野有些留恋。 韩野终于在妇人的安排下洗漱了一遍。妇人吩咐丫鬟们撤掉盆盆罐罐,又净了手,点上香。 “小韩公子,劳累了一天,您也早点休息吧。” 韩野道:“您也是。”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掩唇笑了笑:“一个下人,怎么当得起公子一个‘您’字?叫我‘荷姑’就可以了。” 韩野点点头:“谢谢你,荷姑。” 花满楼睡在床边,背对着外面。 韩野知道他在闹别扭,轻叹了一声,脱掉鞋子,爬上了床。 荷姑替他们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帘。 房间里的灯火被吹灭。过了一会,一点幽幽的光亮了起来。 并不是星光。今夜虽然星光灿然,但却没有月亮。 韩野睡不着,望着帐顶,想着这柔柔的光到底是什么? 花满楼原本面朝里睡着,等韩野上床的时候也紧闭着眼睛。韩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听到花满楼说:“你怎么还不睡?” 韩野望过去,见花满楼的眼睛仍是闭着的。 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就是知道。” 韩野忽然心一痛,别过头去,道:“睡不着。” 花满楼从被子里钻出来,和韩野一样躺着,望着帐顶。 两人很久都不说话。 “花满楼,你怕黑吗?”韩野忽然问。 花满楼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又睁开:“好像不怕。” “假如你一个人在一个黑屋子里,怕不怕?” 花满楼想了想:“不怕。” “假如这个黑屋子里倒出都是危险,你稍微踏错一步就有性命之忧,你怕不怕?” 花满楼转头看向韩野。他见韩野的申请竟十分严肃,混在着难以言说的难受。那难受,竟似对一种对将要发生的事的畏惧和同情。 花满楼道:“小夜,你其实是在问我,怕不怕死。” 韩野的脸色一白。 花满楼又转过头,望着帐顶。他想了想,道:“我想,只有当我遇到的时候,才会知道我会不会怕吧。” 韩野忽然抓住他的手:“你不会遇到的。” 花满楼一笑,道:“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你怎么能保证一辈子都平安顺遂呢?何况我才七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韩野道:“假如你遇到危险,也一定有人会去救你。不要忘了,你是花家的孩子。” 花满楼道:“这么想可不对。不论我是不是花家的孩子,都有可能会遇到危险。我遇到的危险不会比普通人更多,也不会比普通人更少。” 韩野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假如人生真的遇到点什么意外,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怕。” 花满楼点了点头。 看过去,却见韩野已经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睡着了。 他有些奇怪韩野今晚说的问题。韩野所想的,实在有些忧虑。 或许他跟韩叔叔一个人在山上呆久了,而韩叔叔又不是那么和蔼可亲的人,才导致他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才会越想越深吧? 以后得慢慢地、好好地说说他。 人生有很多快乐,即使遭遇了一点不幸,那快乐的事也并不就是完全离开了他。 就像闭上眼睛,虽然看不见夜明珠的柔光了,但是,秋虫的鸣叫声岂不是更清亮了? 还有秋风摇动树叶的声音、遥遥地传来的更夫打更的声音,飘在空中催人入眠的甜香…… 所有的一切,都在让人们快点安睡啊。 花满楼握着韩野的手,沉入梦乡。 早晨天还未亮,花满楼就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胳膊有点麻,像旁边一看,原来韩夜心睡着的时候仍在握着他的手。睡着的韩夜心,眉头紧锁。 花满楼悄悄把手抽了出来,下床穿衣。 等韩夜心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 他睡得昏头昏脑,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见一个翠衣少女挽起床帘,朝他一笑:“小韩公子,您起来啦。” 另一个少女端过一盆水,就要服侍韩野洗漱。 韩野下了床,拿过那少女手里的杯子和牙擦,甜甜一笑:“姐姐告诉我怎么用就行了,其余的我自己来。” 两个少女互相望了一眼,都掩唇笑了起来。 等洗漱完毕,一名少女捧过一套赭黄色新衣。 “这是比着七公子的身材给韩小公子做的新衣,韩小公子请先试一下,不合身的话奴婢们这就下去改。” 韩野看着那衣服,道:“这?” 捧衣少女一笑:“韩小公子现在是在想,怎么你人不在这里,衣服却都有了么?” 韩野点点头。如果是直接穿花满楼的衣服他倒是能够理解。 “夫人每年每季都会替韩小公子做衣服,她早盼着你能过来呢!” 说着,少女们便替韩野穿起衣服来。 韩野任由他们摆布,心里却很是感动。没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他从来没有穿过一次那个女人买的衣服。如今到了这里,却突然有了这种感觉。 韩野心中酸楚,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是韩夜心的,可如今却由他占了来。 他忽然想,假如韩夜心回来,他能做到毫无挂碍的把一切都换给他吗? 和这些只有一天时间便让他感到温暖得不想离开的人告别。 “韩小公子的身材和七公子差不多,只是略瘦些。”少女一边替韩野整理衣服,一边说道。 “这么说我可不服!”花满楼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韩野回头一望,见花满楼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提着剑走了进来。他这身打扮,倒更显得皮肤白皙,眼神明亮,不过是个七岁孩子,却十分风采照人。 花满楼的脸上还带着一层薄汗。他走过来围着韩野转了转,用手比划了一下,道:“比我矮。” 韩野淡淡地道:“总会长高的。” 花满楼有些惊奇:“小韩弟弟,一晚不见而已,你竟已学得如此沉着了。” 韩野故意地叹了口气,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花满楼道:“你说这话我可听不懂。不过按我的理解,可是你变狡猾了。” 韩野穿着那身赭黄色的衣裳,外面套着轻纱,里面层层叠叠,倒是遮住了他那单薄的身形,显出几分贵气起来。 两个人打了一会嘴仗,丫鬟们又服侍花满楼洗漱,等他换了套衣服,再一起去吃早饭。 吃过了饭,两人各自拿了一本书坐在桌前。没一会,花家二少花无倦迈步进来。花无倦脸上带着笑意,道:“你们两个倒挺积极。” 花满楼背着他做了个鬼脸。韩野倒是一本正经。 花无倦拿起韩野正在看的书,翻了翻:“《论语》,圣人之言,也可以看看。”又对花满楼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 花满楼提起桌上的剑,走了出去。 花无倦跟着他,道:“把我上次教的惊神剑法练出来看看。” 只见花满楼在院子里站定,亮了个式,长剑一抖,挽出一朵剑花,练了起来。那套剑法非常快,韩野只看见剑尖亮出的白光点点。花满楼的身影包裹在这片银光中,若隐若现,当真是精妙绝伦。 等剑光停住,回剑入鞘,花满楼收了式,看着花无倦。 花无倦笑得颇有深意。 抱臂看了半晌,他道:“小七,那边有两个石墩,去拿过来拎着,等到我什么时候说可以了,再放下来。”说罢就回了屋子。 韩野还在发呆,因为他实实在在被这套剑法震住了,同时心里也热血上涌,希望自己也能练出一套剑法来。 他正要去和花无倦说,就见花满楼轻轻拈起两个石墩,站在院子中央,双手平举着。 韩野未免有些好奇,走过去,戳了戳那石墩,见的确是真材实料,赞叹道:“厉害,厉害。” 花满楼却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韩野奇道:“你平日话很多,怎么现在一个字也不说?” 花满楼索性望向空处,仍是不说话。 韩野更是好奇,大呼奇怪,左右逗弄着花满楼,见无论他怎么逗,花满楼都是不说话。 眼见一炷香过去,韩野丢下手中的野草,道:“你不说就不说吧,唉,怪没意思的。” 说罢就向屋子里走去。走了几步,他猛一回头,见花满楼仍是板着脸,不说话。 韩野真是心中大呼奇怪,不过见花满楼拎着那石墩站了那么久,估计说起话来也困难,就真的不再逗弄他,进了屋子。 花无倦站在桌边翻看着字帖。 见他进来,花无倦道:“小韩弟弟,你想学什么啊?” 韩野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他忽然想起,道:“我可不可以学武?” 花无倦上下打量了他,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韩野满脸期待,却只听花无倦说道:“你身形太单薄了,底子差,学起来难。”说罢他笑了:“你怕难么?” 韩野想了想,没有回答。以前看电视里那些体操运动员的训练,他都替他们累得慌。说不定学起武来,比学体操还累。 他真的没有自信能坚持下来。 花无倦道:“况且我要教你武功,也得韩叔叔同意。韩叔叔要是愿意让你学武,怎么没将他的离魂刀法交给你呢?” “离魂刀法?” 花无倦眼睛一亮:“那是韩叔叔的成名绝技,你们一直在山上隐居,难怪你不知道。当年韩叔叔凭借着一把离魂刀和自创的离魂刀法,在江湖上可是创下了一个神话。说实话,我也很想见识见识。”说罢又叹息一声:“可惜韩叔叔现在意志萧索,恐怕再也不愿使离魂刀了。” 韩野道:“可是他从后不离身的那把刀?“ 花无倦点点头。 韩野想起韩铁城每晚擦刀的样子,想起那把刀的刀柄上,黑乎乎像血迹一样的东西。 “这样吧,既然韩叔叔把你交给我,让我教教你读书识字,那咱们就来读书。“花无倦道:”不过,我也得问问你,之前读过什么书?” 韩野并不知道韩夜心读过什么书,不过看韩铁城的样子,估计也不会教什么。于是摇摇头道:“花二哥,我什么都不会。” 花无倦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收起那本《论语》,抽出《千字文》:“要学的话,就要从基础学起。基础不打牢,就像一步登天,哪有那样的好事?”他道:“就像外面那位花七童,样子耍的有模有样,可是光有样子好看又有什么用?又不是去登台献艺。小韩弟弟,你说对不对?” 以韩野的目力,也能看出花满楼瞪着眼睛,有些不满。不过他可不会反抗花满楼口中的魔头,只好点了点头。 花无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还是小韩弟弟乖,咱们就来学千字文。” 花无倦的教法却是一点也不新鲜,他读一遍,韩野读一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韩野心道,幸亏以前学的是中文系,这些也算信手拈来。花无倦也点头道:“小韩弟弟孺子可教,不过光会背没用,还得会写。”说罢便拈起一根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起来。这时候才看得出花无倦博通经史,诗文娴熟,说起字来,头头是道,样样有趣。 韩夜心道,要是张教授这么授课,他也不至于穿越啊! 不过到了真的动笔的时候就为难了。韩野的字,实在称不上漂亮。 花无倦却不太在意,把千字文开头四句写下来:“写字就像习武一样,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事,还要一步一步来。这几日习字的功课就先描红吧。” 他把那纸一吹,笑了笑:“每天写上一百张,用不了多久,就会写了。” 韩野滴下一滴冷汗,心道终于明白花满楼喊他魔头的原因了!花家二少看起来是个鬼才,可是教学方法却是一点折扣也不打的填鸭啊! 花无倦布置了任务,又出去笑吟吟地看了会花满楼。 “小七,手举平了,别偷懒啊。” 花无倦抬了抬花满楼的手,看了看太阳:“什么时候放下来我再让人告诉你。”又朝屋子道:“小韩弟弟也是,好好练字,明天把写的最好的那张拿给我看。”说罢便摇摇手,走出了院子。 花无倦一走,韩野立刻蹭了出来,巴在院门边看他真的走远了,才慢悠悠地踱到花满楼身边,学着花无倦,背着手:“小七,可不能偷懒,手举高点。” 花满楼瞪他一眼。 韩野现在一定确定以及肯定,花满楼在练这个的时候不能说话。于是他更乐了,绕着花满楼转了几圈,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这个几乎可以挑战吉尼斯纪录的少年。 “嗯,肚子饿了。”韩野揉了揉肚子,道:“去吃点东西吧。”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花满楼,摇头:“惨无人道啊,惨无人道。” 刚转过身去,却突然觉得屁股一抬,一个平沙落雁式就摔在了地上。 等他回头,就见花满楼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脚支地,一脚巴拉过来一个石头。 韩野大惊,连滚带爬:“花满楼,你是有武功的人,要讲武德!哎呀!哎呀!” 花满楼,真下得了手啊!这石头要是打在了宝贵的脑袋上,傻了你负责! 第6章 练心 韩野揉着屁股,回头怒瞪花满楼。 花满楼笑嘻嘻地,在那金鸡独立。 韩野心道“好男不与孩斗”,揉了揉屁股,一歪一扭地转身回了屋。 笔墨已备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站在桌边,看韩野进来,便拈起袖角磨墨。她长得淡眉疏目,弱不胜衣,就如插图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般。 韩野坐下,那丫鬟便将笔递给他,替他铺好描红的纸,压下镇纸。 她的手很白很细,甚至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韩野皱着眉看着描红的字帖。那是花无倦用红笔写下的,规规矩矩,一撇一捺,干净利落。他犹豫了半天,落下了第一笔。 少女退到了一边,用手拨了拨香炉。古人红袖添香,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韩野本来还有些在意那少女,可过不多会便被手上的作业完全吸引住。他大学时学过一点书法,知道点用笔的技巧,但也只仅此而已。如今像初学者一般描红,并不是多难的事,可是他却觉得每一笔都有些沉重。 描红,是用自己的字覆盖住原本的字。不但要描出形,还要描出神。 不一会,韩野便觉得手臂发酸,有些累了。 他放下笔,活动活动手腕,那少女便上前替他擦了擦额角。 竟然急出汗来。 花满楼进来的时候,就见韩野紧皱着眉头,提笔有如千钧。他落笔很慢,很慎重,每一个比划写得也很慢。花满楼错过去一看,见韩野的字并不像一个刚学写字的人,但,也的确说不上好看,甚至连熟练都没有。 从那些练好的字稿上,可以看出每一个字都很用力,以至于给人一种太过用力了的感觉。 单独拿韩野的字,根本看不出他所临摹的花无倦的字的风采。 花满楼放下字稿,进去洗漱一番,换了套衣服。等他出来时,见韩野仍是紧皱着眉的表情。 花满楼走到书架前,抽了本书。他挥挥手,让那个添香的少女下去,自己坐在桌边,随意的翻看其手中的书来。 等韩野觉得手腕酸痛,放下笔活动活动的时候,才看见花满楼坐在自己身边。 他又换了一套衣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手里随意地翻着一本书。 韩野看了看外面,秋光正好,快近正午了。又看了看花满楼,甩着胳膊道:“你练完啦?” 花满楼点了点头。 “是二哥让你回来的?” “他可不会记得我。” 韩野一听,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怕他明天知道了责罚你?” “该练到什么程度我自有分寸,不是有句话叫‘过犹不及’吗?如果连这点分寸都掌握不好,明天他才会真得笑我。” 韩野摇了摇头:“真搞不懂你们。” 说罢又去提笔练他的字。 就算别人不说,他也知道花家兄弟个个都是天才型的人物。何况在古龙的书中,连陆小凤都要承认花满楼聪明?聪明人做事,普通人还是不要擅自揣摩的好。 韩野自认为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也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既然花无倦让他一天练一百张,那就练一百张。他可不知道什么程度是“过犹不及”,只觉得现在有个事做,十分的好。 总不用成天想着,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来了这个世界,又要做什么。 两个人一个练字一个看书,倒是互不打扰。直到绿衣进来喊饭,才各自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起携手去饭厅吃饭。 中午不见了二童。花夫人见到韩夜心,又是拉住不放,让韩野转了几个圈,好仔细看看他身上的新衣是不是合身。只不过她对韩铁城仍是冷着个脸,韩铁城也绝不朝她多看一眼。 韩野这次喊韩铁城“爹”倒是自然得多,没了那许多别扭。韩铁城的脸色也比来的路上缓和了很多,朝韩野淡淡点了个头。 吃过了饭,两个人又回到院子休息。下午仍是韩野练字,花满楼接着看他的书。 韩野数了数,一百张字才练了三十多张,而那些练完的,也没有一个能令人满意。他不禁有些焦躁,覆纸的动作也大起来。花满楼倒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仍旧斜倚在椅子上,看他的书。韩野偷眼看过去,隐约看见“舆地”二字,猜测是一本地理游记之类的书籍。 韩野又写了几张,只觉得手腕沉重,连肩膀也十分酸痛。他放下笔,揉着肩在屋内转了几圈,又重新坐回去。人都说练字能磨练心性,他倒觉得越练越烦起来。 花满楼放下手中的书,道:“小夜,写不下去就出去走走如何?你这样,我看着都替你累。”说罢起身,站在他身后,替韩野揉了揉肩膀。 花满楼的手法轻重适宜,韩野舒服地眯起眼睛,说道:“花二哥真是奇怪,我还以为他是个更开明的人呢。” “开明?” “就是,用一些很特别的方法,孔圣人不是说‘因材施教’吗?“ 花满楼笑道:“正因为你是个小笨蛋,所以才让你练描红啊。这么说我二哥的方法也没什么不对。” 韩野道:“你竟然借机骂我笨!” 花满楼道:“我说的可是实话。” 韩野故意叹了口气,道:“花满楼,有时候话说得太直接,是会伤害到别人的。” 花满楼探头看了看他,手倒也没停,道:“哎呀,我们的小韩弟弟受到伤害了?” 韩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我也就罢了,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没有你聪明。不过,为什么花二哥也让你练举石墩呢?”他又道:“虽然我对练武十分不了解,不过你才只有七岁啊,一直举着那个,不会影响你长个吗?” 花满楼道:“那你还真不了解。我不光在练臂力,也在练内力。所以那时候要保持周天运转,都不能和你说话。要不然能让你那么捣蛋?” 他拍了拍韩野的肩膀,复又坐下:“其实二哥说得不错,比起剑招来,我的确在内力上差着一筹。” “哦,原来如此。”韩野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二哥就是那样的性格。他啊,自己其实十分有天分,我娘的惊神剑法,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练得最好。不过二哥虽然很有天分,却特别刻苦。” 他指了指铺在桌上用来描红的红字:“二哥平时的字才不像这么规规矩矩,这也就是给你练练手的。”他忽地来了兴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韩野巴不得歇一会,立刻精神奕奕地点点头。 “那是今年春天,有一个消息悄悄地流传了出来。说是一伙盗墓贼,盗进昭陵,历经了一番千辛万苦,死了不少人,终于盗出了早已消失不见的《兰亭序》。” 韩野“哇”了一声,花满楼一笑,道:“原本江湖上经常会有这种小道流言,谁都不会放在心上。若那《兰亭序》这么容易就出世,之前怎么就一次都没露过面呢?不过这次却不一样。因为这次的盗墓贼十分不一般,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当代机关消息第一的鲁大师的弟子!” 韩野真的“啊”了一声出来,因为他记得,朱停就是鲁大师的弟子! 不过按年龄来算,朱停现在也只不过七八岁而已。 花满楼继续道:“据说这位鲁大师的弟子,已经得到鲁大师的真传,天下没有他解不开的锁,破不了的机关。饶是如此,他们一伙也损失了不少人,才最终把这《兰亭序》给带了出来。而且,鲁大师因为盗墓有损阴德,还把那位弟子革出师门!” 韩野心道,这绝对不是朱停了。 又听花满楼继续道:“不过仍有人不相信,于是就有那闲人,花钱去问了江湖上最有信誉、消息也最灵通的神通大师。这位神通大师天天坐在楼里,却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神通大师当即就给了确切的消息,说鲁大师的确开革了一个弟子,而理由就是这个弟子盗了昭陵!”韩野吃惊连连,花满楼故意沉吟一会,又道:“但还是有人将信将疑,不过已经有人找到了那位鲁大师的弟子,要去买他手里的《兰亭序》!但那个人自己并不懂得书法作品,他只不过听人说这是个十分珍贵的东西,便想据为己有。偏巧这个人又是二哥的朋友,于是便把二哥喊去,想让二哥替他长长眼。他并不在乎钱,但却十分在乎是否被别人骗!” “二哥自然就去了,他也有些好奇。当然他并不觉得有人真的能把《兰亭序》盗出来,事实上,他只是想看看谁这么厉害,能仿得这么巧妙,骗过了很多人——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有幸’目睹了那副作品的人承认它的确就是失传已久的真作!” “那人和二哥去了之后,鲁大师的弟子迫于那人的威力,不得不把他偷出来的《兰亭序》给拿出来。二哥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那人问二哥为何发笑,二哥指着一个地方说,不用看了,这个是假的。那鲁大师的弟子自然不服,说这的确是他从昭陵中拿出来的,怎么会是假的?况且就算是最有学问的朱翰林,也不敢说这副字是假的!那朱翰林的名声何其大?那人就又问了一遍,”花满楼捏了捏嗓子,学着那人讲话,道:‘二童,你怎么如此确信?你要是怕这东西太贵了,伤了我的荷包,那可就太看不起我啦!’二哥笑了笑,道:‘这副字无论是从纸张、字迹等等,都看不出真假,不过,’他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我之所以说它是假的,是因为这幅字正是我写的!这里有我留的一个记号,别人认不出,我怎么会认不出?’ 那鲁大师的徒弟脸色大变,道:‘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东西的确是他从昭陵里盗出来的!为此不惜被革出师门! 二哥看着他,很同情地说:‘我相信你的话。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徒弟的同门为了陷害他,特地把二哥写的那副字放进昭陵,再故意让他去盗。”说到这里,花满楼轻叹一声:“可惜,为了这个东西,死了不少人,鲁大师也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徒弟。” 韩野见花满楼说起这件事,心情不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二哥把字烧了,并说从此以后,再不做这些无聊之举了。” 第7章 小花园 怔了半晌,韩野道:“花二哥虽然看起来放荡不羁,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花满楼点了点头,道:“二哥在骨子里还是很守规矩的,不过他魔王的时候仍旧很魔王。” 韩野看着桌上的字,工工整整。这是花无倦写出来给他练习用的,特意不带多少个人风格,但是仍旧可以从中看出笔尖的锋芒。所以任凭韩野如何单纯地描画,也描不出花无倦的风骨。 韩野铺好纸,又开始练起来。 这一练就没有停下。直至晚上,花满楼打起了哈欠,催了韩野几次去睡觉,韩野都摇摇头,让他先去睡。最后花满楼终于拗不过,自己一个人上床休息了。 荷姑替花满楼盖好了被子,坐到了外间的灯下绣花。韩野这才知道昨夜的幽光是一颗颗圆润的珠子发出的。原来那就是夜明珠。 他并没有多看。因为韩野知道以花家的财富,用几颗夜明珠照明实属平常。就如他现在的房间,灯火明亮,那琉璃罩里不知点了什么,一点味道也没有。 练到半夜,也不知什么时辰,只觉得那两只蛐蛐的叫声越来越响亮。荷姑起身,从外面端了夜宵进来。韩野摇了摇头,他实在怕吃了东西,更容易犯困了。 “小韩公子,夜已经这么深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荷姑柔声道。 韩野道:“我再写一会。” 荷姑道:“明日二公子若是问起来,自有奴婢替你回话。” 韩野道:“荷姑,你先去休息吧,我等一会就睡了。” 荷姑知道劝不动他,便摇摇头,又坐回灯下,拿起了绣针。 夜越来越深。韩野已经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张,眼前的字迹也越来越模糊。听了花无倦的故事后,他更不愿意屈服。花家人有的是天分,但仍旧很努力。自己一个普通人,如果连那份勤恳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和他们坐在一起呢? 花满楼出来的时候,见韩野伏案而眠,手里还握着笔。荷姑轻轻地抽出笔,替他盖上毯子。 荷姑看着韩野,柔声道:“真是个倔孩子。” 花满楼道:“我背他去睡。” 他看了眼桌上的字,最后几张有如蚯蚓爬行,根本无法辨认。韩野在睡梦中仍是小脸皱着,不见半分轻松与酣然。花满楼背起韩野,脚步轻轻地向卧室走去。许是感觉到了温暖,韩野在他的背后发出几声呢喃,等把他放进被子里,脸色终于好了很多。 花满楼自己也钻进被子里。 荷姑看着两个孩子相对而眠,头几乎抵在一处,轻轻笑了笑,放下床帘。 等吹灭了琉璃灯,屋外又是一室幽光。 韩野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他睁开眼睛,怔了一会,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屋外伺候的小丫鬟听到响动,立刻走了进来,却见韩野已经飞快地套上鞋子,跑了出去。 花满楼正坐在桌边,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拿着笔。 韩野双手撑在桌上,气鼓鼓地问:“怎么不叫醒我?” “见你睡的那么香,不忍心。”花满楼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也要叫!我昨晚睡过去了,字还没有写完。” 韩野慌乱地穿着衣服。可惜古人的衣服到处是带子,又层层叠叠,穿起来很麻烦。韩野一急,就更穿不好了。 那原本伺候的小丫鬟立刻赶过来,半蹲着身子给他系衣带。 花满楼也放下书笔,帮他整理衣领。 “小韩弟弟,一口吃不成胖子,什么都得慢慢来呀。” “可是那是你二哥布置的作业,要是没有完成,岂不是惨了?” 韩野只好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折腾。他见花满楼穿的并不是练武时的劲装,想来晨练已经结束了。 “二哥说让你把写的最好的一张给他看,到时候你只拿一张不就可以了?” “花满楼!”韩野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话。” 花满楼笑了笑:“我说的可是真的。” 韩野叹了口气,摇摇头。等洗漱完毕,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到桌边,看了眼昨天练的那几张,把蚯蚓爬行图揉揉扔掉,又继续练了起来。 没一会,荷姑端了早饭进来。花满楼道:“即使你再勤奋,早饭总要吃吧?” 韩野揉了揉肚子,确实有些饿了。花满楼便放下书笔,拉着韩野去吃早饭。 韩野扫了一眼,见他看的是本医书,书上有不少红笔标注。 急匆匆地吃了早饭,又回到书桌前。等终于写完最后一张,却仍不见花无倦过来。 韩野见完成了任务,终于松了一口气,便趴在桌上发起呆来。 他见花满楼看书看得很认真,背挺得笔直,一边看书,一边记录,偶尔停下来思考,那模样倒是十分可爱。 花满楼终于忍不住,道:“小韩弟弟,你要是无聊,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韩野摇摇头:“我看你看书就蛮有趣的。” 花满楼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就那么有趣啊?” 韩野点点头。 花满楼放下书和笔,想了会,道:“算了,我们一起出去玩会吧。” 韩野道:“那怎么成?你继续用功。” 花满楼道:“可是你这样看着,我会觉得很不自在。” 韩野直起了腰:“真没想到……花公子还有不自在的时候。”他跳下椅子,摆摆手道:“那好吧,匿继续用功,我去院子里巡视一番。那些花花草草,该早等着我临幸了。” 花满楼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这些花不知是他自己种的,还是园丁种的?正值秋天,院子里显得有些萧索,可那萧索,不知是不是故意布置出来的,又别有一种趣味。 韩野在花满楼的花圃看了半天,忽然想到,他来了这几天,还没有在花家逛过。 原本想喊花满楼一起,可是转头看见花满楼认真的模样,于是作罢,一个人逛起来。 花府实在很大。韩野出了门,左看看,右看看,没多久便不辨方向。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这个家里,认识他的人实在是是多。一开始他见花家的下人和他打招呼,还有些局促,等过了一会,打招呼的实在太多,他也就习惯起来。 很多人都会问:“小韩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们家七公子呢?” 还有人说:“小韩公子,您应该多出来走走!这些天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看到你出来,老是憋在院子可不好啊!” 还有穿着红衣的丫鬟拉过韩野,又揉又捏:“小韩公子比七公子可有趣得多了!” 另一个丫鬟打趣她:“因为你不敢把七公子放在怀里又揉又捏吧!” 等韩野终于逃脱魔爪,急急忙忙地转了几个弯,回过神来,发现越走越静,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他远远地就看见一座琉璃屋。走近一看,里面种着奇花异草,异香扑鼻。这些花草,很多韩野都不认识。有的在植物园看过,却忘了名字。 花园比外面温暖湿润得多。秋日的阳光从顶上的琉璃透下来,奇花盛放,就像一个异界。 韩野边走边看,不禁有些迷离,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忽地,韩野踩到了一个很软的东西。他吓了一跳,猛地向后躲去。 “哎呀,夜心,吓到你了?“花如海的声音不知从哪传了出来。 韩野惊魂未定,眯眼看过去,见花如海蹲在花丛里,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韩野拍了拍胸口,道:“花伯伯,你在这里作什么?” 花如海挥舞着手中的小铲子,道:“当然是在整理花园啊。” 韩野环视一周,道:“这里,难道是花伯伯在照顾?” 花如海站了起来,他摘下手套,用雪白的丝帕擦了擦手,颇有些自豪地道:“怎么样?” 韩野真诚地点头:“很美。” 花如海很是得意:“这里都是我托人从异国带回来的奇花异卉,而且全由我一个人照料。”他看了一眼花园,满足地眯起眼睛,道:“若是有人找我借钱,借多少都不打紧。若是有人想打我的花的主意,我可是会跟他拼命!” 韩野见他那认真的神色,心有余悸地道:“一定没人敢动您的花!” 花如海认真地点了点头:“迄今为止所有打这个花园歪主意的人,都被我打发了。” 韩野心道,难怪只有在进来的路上,没有见到人。还有幸亏刚才没有想折个一枝半朵的。 花如海忽然低下头,朝韩野招了招手。“最想打这个花园主意的,就是你的花伯母。我在她的魔掌下保护这个花园,可是很辛苦!”花如海做贼似地左右看了看,道:“我们得说的小声点,免得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韩野觉得很有趣,他看花如海一副顽童模样,又想起花满楼的小楼,小楼上满楼鲜花。 那时候的花满楼,最喜欢在夕阳西落的时候,抚摸着如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闻着如情人呼吸般的花香,感受生命。 韩野道:“花伯伯,花满楼这么喜欢花,一定是受了你的影响。” 花如海直起腰来,翻了个白眼,道:“只要有生命的东西,能让七童不喜欢的,那可是少之又少。” 他指着花园一角的小亭子:“陪花伯伯过去坐会?” 他领着韩野到亭中的圆桌前坐下,道:“七童一出生就是个很怪的孩子。他 很小的时候,就能盯着一个蛾子看半天!那时候我在想,哎呀,花如海之前生的六个儿子,个个聪明绝顶,没想到那些傻气全被第七个给占了!这可怎么了得!当时可是忧愁的不得了。”花如海倒了杯茶,道:“后来啊,我们发现只要在七童哭闹的时候给他个会动的东西,他就会安静下来,一个人盯着看,傻乐半天。久而久之,我和你花伯母也看开了,傻就傻吧,反正我们花家又不是养不起。就这样养着养着,养到了七岁,终于没那么傻了,却又聪明的让人担心!”花如海道:“夜心,你觉得七童怪不怪?” 韩野奇道:“花满楼人很好啊,他一点也不怪。虽然他很聪明,也特别会照顾人!” 花如海笑了,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夸奖,可能每个父亲都会打从心底发出笑意吧:“是啊,所以才说他是个人精。怎么明明只有七岁,有时候看待问题,比我这个快近半百的老头子还通透呢?”花如海忽又叹了口气:“就算这样,我们老两口还是有点担心。少年老成,可不一定就是好事。小孩子,总该有小孩子该有的天真啊!七童那么聪明,也许他很快就会觉得,这个世上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趣,都很无聊……” 韩野立刻摇头:“不会的!花伯伯,你想多了,花满楼不是这样的人。” 他即使聪明,也始终有一份从不更改的赤子之心! 他即使遭受大厄,也能笑对生命。 长大之后,认识他的人,都会从他那里感受到温暖,都会感到他对生命的平和和豁达。 还有什么比这更了不起呢? 韩野的心忽然一痛。是啊,长大后。长大后的花满楼,已经看不见了。他实在不能想象,现在的花满楼,会变成将来的花满楼。 “小夜心,怎么了?不舒服?”花如海见韩野的脸色刹那变白起来,连忙握住他的手,缓缓把真气度过去。 韩野只觉得从手上传来一阵暖流,有如春风拂面。 过了一会,花如海松开了手,韩野道:“花伯伯,我没事,只是刚刚想到一点事而已。” 花如海担忧地道:“小夜心,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你爹在这个世上,可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花如海道:“小夜心,为人父母啊,有的时候宁愿孩子笨一点,也不愿他太过早慧。就像这屋顶,”花如海指了指琉璃屋顶,道:“世上的很多事,就像这屋顶之外,虽然有阳光,有雨露,但也有狂风,暴雨。所以,父母总是希望在孩子们没有长大之前,能够像这琉璃瓦一样好好地保护他们。” 他看着韩野,道:“我和你花伯母是这样,你爹爹是不是也这样?” 原来花如海说这一番话,也是为了告诉韩夜心,韩铁城虽然外表冷酷,但是也是十分担心这个儿子的。 韩铁城虽然没有说过,但是作为他四十多年的老朋友,花如海又怎么不清楚呢? 他自问有这个责任,帮助这一对父子亲密一点。 因为韩夜心除了在吃饭的时间之外,几乎没有去看过他的父亲。 韩野低下了头。他自然知道了花如海的用意。而他也的确是在躲着韩铁城。每次面对他,他都会颤栗。原本他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但…… 他一边窃取了韩夜心的身份,一方面却还没办法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见韩野脸色不好,花如海摸了摸他的头:“花伯伯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你可以每天去看一看他,和他说一会话?你父亲现在,毕竟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韩野沉默地点了点头。 花如海深深地叹息一声。 韩野有些好奇。从花如海夫妇的口中可以知道,韩夜心的母亲遭逢不幸,很早就过世了。可是谁也没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像是故意回避一般,绝不轻易提起。 韩野道:“花伯伯,我母亲……” 花如海摇了摇头:“夜心,这些事你不必问,也不必担心。以后的事,交给花伯父就好了。” 韩野知道花如海是不会再说什么了。 第8章 融化 花无倦进来,只看见花满楼,并没有看见韩野。 花无倦道:“小韩弟弟呢?” 满楼并没有停下笔,边看边答道:“我让他出去走走。” 花无倦拿起叠放在桌上的那叠习字。他翻了翻,发现几乎每一页,用墨都很深。每一页的字迹都没有明显的变化。 韩夜心在写第一百张的时候和第一张一样,仍旧写的十分小心。 韩夜心学过写字。他的字并不像第一次拿笔的人。而且花无倦再次见到他,他不正是在看《论语》吗? 以一个孩子来说,他写的字太过规矩、太过谨慎了。他的每一个笔画,都不敢超出描红的范围,都不会有自己的想象和创作。 他好像始终在担心什么,就好像他有什么秘密一般。 花满楼见花无倦许久不说话,凑过来道:“小夜的字有什么问题?” 花无倦把那叠字给他:“你觉得?七童,你们整日生活在一起,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个小韩弟弟一直很小心谨慎?” 花满楼并不在意,翻看着那些习字道:“小夜才和韩叔叔一起从山上下来,以前一直是他们两个人生活。韩叔叔那样的个性,小夜性格内向点也不是他的错啊!” 花无倦一笑,竟有些嘲弄的意思。他摇头道:“七童,你总愿意看到好的,而不愿意看到坏的。” 花满楼把那叠字整理好,又重新放回桌上,道:“二哥,你总愿意相信坏的,不愿意相信好的。” “算我说不过你。”花无倦提笔,书房伺候的丫鬟铺好新纸,花无倦写下几个字,扔下笔道:“小韩弟弟回来,让他练这几个字好了。” 他自己也摇头苦笑,暗道一个七岁孩子,能有什么秘密?顶多就像七童说的那样,和韩叔叔在一起久了,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罢了。 不过他也想故意为难一回韩夜心。他留下的字,洒脱非常,用笔老练,雪白的纸上铺着红红的三个字:“天地人”。 见他走了,花满楼立刻把那纸抽了出来,又重新写了新的描红。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他把那“天地人”的纸揉了揉,扔进纸框,命小丫鬟拿出去烧了。 眼看到了中午,韩野还没有回来。花满楼有些不放心,便收了书,出去找他。在花府里随便一问,便有不少人告诉他韩野到过什么地方。花满楼一路走来,也渐渐放心了。韩夜心和不少人都说过话,哪里像他二哥说的谨小慎微、就像藏着什么秘密? “小韩公子吗?之前见他往老爷的花圃去了。”一名园丁告诉他。 花满楼笑着道谢,便往他老爹的花圃走去。花府极大,若是第一次来的人,恐怕在里面迷一天路也别想出来。不过对花满楼来说,他很享受“路转溪桥忽见”的感觉。 七绕八转的走了一会,就看见一方琉璃屋顶。那是老爹的圣地,连他也不能轻易进入。不过要是小夜的话,老爹应该很欢迎吧。 因为他很久,就在幻想着把韩夜心和韩叔叔接过来一起住的生活。 对老爹来说,韩叔叔就像是亲兄弟,或者比亲兄弟还亲。他待韩夜心,也当如自己的孩子,恐怕会比自己的孩子还溺爱。 花满楼走进花园,果然听见花如海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夜心,我有个小小的问题想问你。” “花伯伯,什么问题?”韩夜心问。 “你一直称呼七童为‘花满楼’‘花满楼’,是不是太过生疏了呢?毕竟你刚才向我保证,一定待七童比自己的亲兄弟还亲,就像我待你爹一样。” 花满楼并没有听见韩夜心的回答。想必此时韩夜心一定十分窘迫吧!他自己倒是觉得,韩夜心喊他的时候,那个声调特别好玩。 过了很久,才听见韩夜心说道:“我……我觉得叫他‘花满楼’就很好。如果花伯伯觉得不好,那……我……”正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听花如海又笑了起来,他大概是拍了韩夜心几下,因为花满楼听到韩夜心差点向前跌倒的声音。 “小夜心,没事吧?” “没事。” “花伯伯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七童有了你这个弟弟,心里也很高兴呢!” 花满楼的脸一红,听到他们的脚步接近,连忙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向前走去。 果然,走了没几步,就见到了花如海和韩夜心。 韩夜心的怀里你抱着一捧花。他看见花满楼,高兴地跑过去,道:“花满楼,你看,这是花伯伯送我的花!” 粉红色的花枝被韩夜心拥在怀里,韩夜心笑容灿烂,眼神真诚。 花满楼心中一柔,摸了摸韩夜心的头,道:“小夜,这么开心啊?” 韩夜心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本来也是不想要的,花伯伯说这个花能在水里养很久,所以……对了花满楼,你不会怪我把他们给折下来吧?” 花满楼道:“我为什么要怪这个?” “因为……” 因为你不是特别热爱生命吗! 花如海走过来:“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果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观点来要求别人,那这个世上岂不是多了很多无聊的规矩?” 花满楼道:“对,就像我喜欢长在枝头的花朵,并不代表就要反对别人把它们摘下来!” 谁又会知道,花朵会不会因为装饰了人们的生活,而十分快乐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韩夜心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觉得自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毕竟,花满楼是个特别尊重别人的人。 他怎么会用自己的规矩,去强制他人呢? 韩夜心腾出一只手,握了握花满楼的手心:“一起去吃饭吧!” “嗯!”花满楼点了点头。韩夜心的手指很冷,不过没关系,他的手很暖。 花满楼握得更紧一些。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就向饭厅走去。花如海在后面看着,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友谊在下一代的身上延续,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比花香更美的享受! 刚进饭厅,就见绿衣迎了过来:“两位小公子,正到处找你们呢!”她看见韩野怀里的花,眼里立刻放出光彩。又有几个女子不喜欢这娇艳美丽的花枝呢?何况是由一个孩子抱着!不过她却并没有说什么,引着二人朝座位走去。 韩野觉得举步维艰。他感觉到很多道目光若不经意地扫来。他偏过头对花满楼悄悄说道:“我忽然有种狼入虎口的感觉。” 花满楼道:“那一定是你的错觉。” “怎么会?”韩野躲在花满楼的背后:“如果是错觉,为什么我会汗毛都起来了呢?” 他实在舍不得怀里的花。假如他送出了第一枝,那么不需要一会,他的怀中就会一无所有。 秋素萍已经坐在位子上,她朝两人招了招手。 “花伯母。” “娘。” 秋素萍看见韩野怀里的花,道:“是你花伯伯给你的?” 韩野点点头。 秋素萍扫了花如海一眼,花如海嘿嘿笑了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秋素萍叹了口气,道:“在我年轻的时候,真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这么喜欢花的男人。” 三童和四童立刻转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花满楼在自己的位子上乖乖坐着,连个正脸也不给。 韩野凭空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秋素萍道:“一个大男人,偏偏喜欢花,而且和花呆在一起的时间,简直要比和老婆孩子呆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夜心,你觉得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很怪?” 韩野滴下一滴汗来,简直觉得怀里的花都变得烫手起来,只好支支吾吾地道:“不会啊,伯母,男人也会喜欢花嘛。”说罢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 秋素萍道:“你这孩子说的话,倒和他们父子差不多。”她的目光扫过花如海和花满楼,但这两个人都像是没听见一般,绝不没有半点表示。 韩野简直觉得自己真的入了虎口。他朝花满楼投去的求救目光全部被无视的干干净净。 秋素萍抚过花瓣,眼神里有些忧伤。她招了招手,让绿衣把花送回花满楼的房间,用水养起来。 “其实,你的母亲也很喜欢花。” 韩野一凛,又听到了关于“母亲”的话题。他扬起小脸,表示极感兴趣。 “以前,我们住的院子里,都是你母亲种的花。那个时候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开放,我们的师父长春真人也很喜欢,经常夸你娘心灵手巧。” 正在这时,韩铁城和二童一起走了进来。 秋素萍看了韩铁城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韩野想起花如海和他说的话,再看看韩铁城,心里也有一丝释然。他一直觉得对不起韩铁城,不敢面对他。不过今日似乎被鲜花治疗了心灵,人也变得快乐起来。 既然已经来了,那便没办法。 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爹,和自己现在的身体血脉相连。 何况,即使是个陌生人,他也一路对他照顾有加!他为了韩夜心,奔波来到花府,求助于老友,从一个人的深山疗伤中走出来。 怎么能让这个男人继续伤怀呢? 韩野蹦下椅子,跑了过去,扬起笑脸,喊了声:“爹。” 韩铁城有些奇怪。韩夜心一直是个比较冷淡的孩子,平时两个人生活,他几乎不会开口说话。韩铁城原本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并没有注意到这点,等他注意时,似乎已经晚了。 那孩子和他很疏离,而他,也学不会如何和他亲昵。他们就像一对陌生人一般,在山上住着,彼此几乎是不说话。 韩铁城只有每天替他煎药。看着夜心把药喝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他们是最亲密的。 还有每一个十五的月夜。 那是他们父子两最痛苦的时候。 韩铁城心中轻轻一叹,摸了摸孩子的头。他的脸色也柔下来,道:“去吃饭吧。” “嗯!”韩野又跑回座位,坐到花满楼身边。 韩铁城望向老友,花如海向他笑着点了点头。 韩铁城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也有一股愧疚。 他不该,让好友如此担心。 不过秋素萍对他仍是冷着脸,他们二人仍是不说话。 饭桌的气氛一如既往,华家人彼此说着话,喝着酒,菜如流水般端上来,又如流水般撤下去。 往往一道菜韩野才夹了一筷子,再抬头就看不见了。 花满楼道:“小夜,你要多吃点,这样才能强壮。” 正在啃着鸡腿的韩野立刻点点头。的确,韩夜心实在是太豆芽菜了!得努力长胖才行。 花满楼见他吃得欢,也给自己夹了个鸡腿。 韩野偷看努力啃鸡腿的花满楼,心道,未来的妹子们,肯定想不到男神小时候也是个小屁孩吧! 不过即使是个孩子,已经能无私地关心人,让韩野那冰冻的心,逐渐融化开来。 第9章 神医 吃过了饭,两个孩子手牵手回到了院子。花如海送的花已经□□了花瓶,摆在了桌上。韩野和花满楼一回去就看到了,两人都高兴地跑过去,趴在桌上看着那花。 粉色的花朵虽然摘离了枝头,但仍然娇艳欲滴。凑近花朵深嗅一口,顿觉清香扑鼻。 韩野看了会,不一会便被插花的花瓶吸引了注意力。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这是个白瓷花瓶。前世看过邢窑的瓷器展览,白瓷便是如此,其白如雪,用色朴素,但经过历史的沉淀,更显得端庄大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花瓶应该是邢窑白瓷了。他看了看花满楼,暗自咋舌,不愧是土豪花家。 花满楼托腮看着那花,一脸的幸福。 韩野摇了摇头,跑回书桌前,准备继续去练他的字。 他见那厚厚一沓的习字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张还放在上面,有的字被用红笔圈住。韩野心中有点小小的得意,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字写的并不好,但是如果花无倦愿意用红笔圈一圈,就证明还有上升的空间。 留在桌上的新字是《千字文》接下来的四句。 韩野立刻拿过新纸,覆在上面练了起来。 写了几个字,他发现新的描红和昨日的有所不同。昨日虽然也是工工整整的正楷,但笔尖带着锋芒,笔花稍稍有些散开。今天的字,无论怎么看都很圆润,就像新叶滴下的露珠,带着一股清新的意味。韩野有些疑惑,但想想以花无倦的才华,暗道他改了一种笔法也是有可能的。而且,比起昨天的字来,韩野更喜欢今天的字。 一点也不咄咄逼人。 花满楼抽空看了眼韩野,见他捏着笔杆低头写字,脸上带着快乐的笑意 。他终于放了心,又转回头去,沉浸在花的世界中。 不多会,荷姑走了进来,见这两个孩子一人占据一个桌子,一个看花,一个写字,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荷姑不禁无奈的一笑,道:“两位公子,该睡午觉了。” 花满楼本是精神抖擞,一听睡午觉就立刻打起哈欠来,摇摇晃晃地朝卧室走去。韩野本想说不睡,但看花满楼都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没意思,况且今天好像还没怎么跟花满楼说过话,于是也放下笔,进去睡觉了。 他不禁佩服花满楼入睡的速度,等他上床,花满楼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了声:“小夜,快来睡午觉。”说罢便合上眼睛,呼吸均匀了! 神速! 韩野心中默默点了个赞,钻进被子里。或许是听到花满楼细微悠长的呼吸声,或许是闻到空中若有若无的花香,不一会,他也睡着了。 午睡起床很痛苦。但一个时辰之后,花满楼却清醒地睁开眼睛!他醒了之后,见韩野又在睡梦中皱着眉头,便推了推韩野:“小夜,起床了。” 韩野支吾两声,转了个方向又继续睡。 他的头很痛,却怎么也醒不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你再不醒,我可就要出绝招了。” 韩野迷迷糊糊听到他的话,但完全反映不能。花满楼一笑,翻身压在韩野身上,忽然伸出两根手指,伸进被子里咯吱韩野起来。 韩野立刻被咯吱得连爬带躲,求饶道:“别,别来!我醒了,立刻起床!哈哈……都让你别来了!” 两个人在床上闹腾了会,等终于消停了,韩野气喘吁吁地道:“花满楼,这太不公平了!每次都是你挠我!” 花满楼道:“那你还想怎样?” 韩野道:“我也想挠挠你。” 花满楼满是惊奇:“小韩弟弟,你觉得我会答应?” 韩野叹息一声:“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反正我打又打不过你。”说罢便无精打采地下床。 花满楼知道他是在故意装可怜。不过看着韩野不高兴的样子,他心里也有点介意。 终于,他道:“那好吧,你试试。” 韩野立刻两眼放光,转过身来道:“你可不许躲。” 花满楼点点头。 韩野伸出手指,在嘴里哈了一口气,朝花满楼挠去。 花满楼当真不躲。可是无论韩野怎么挠,花满楼都木着脸,没有一丝笑容。 “怎么会这样?”韩野道:“你不怕痒?” 花满楼点点头。事实上他从来没和人玩过这个游戏。花家的哥哥们都比他大几岁,对这个最小的弟弟一直都是很疼爱的态度,再说他们也不会睡在一起。花满楼不知道小时候花如海有没有这么逗过他,但秋素萍肯定不会。而且花家的七公子长得跟玉雕的似的,又温文有礼,谁会跟他玩这个啊。 至于他的朋友——想到陆小凤来挠他痒痒肉,花满楼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韩野把花满楼上下左右地瞧了个遍,思考道:“好像凡是被花满楼摸过的东西,他都记得住。这难道是看不见了之后才开发出来的技能?”旋即一想:“幸好幸好,按他以后的敏锐程度,如果一挠就痒,那岂不是个大大的缺点?” 花满楼见韩野走神,以为他很失望。大概是因为没有让朋友高兴,他自己也有些不开心起来,默默地下床穿鞋子。 忽然,韩野从背后拉住他。花满楼回头,见韩野笑得十分诡异:“花满楼,还有个地方没有试。” 花满楼直觉地往后躲,硬着头皮问:“哪里?” 韩野把他拉回床上,笑嘻嘻地握住他的脚,伸了个手指朝花满楼脚心挠去。 花满楼猛地一挣,向后躲开! “哎呦!”韩野捂着鼻子跪倒在床上。 花满楼觉得自己惊魂未定,他勉强平定了一下心跳,看韩野还趴在那,鼻子直抽抽,有些担心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小夜,怎么了?” 感觉刚刚没有踢到他啊? 不过那脚心酸麻的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韩野捂着鼻子,眼泪都要滴下来:“你这一脚太狠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花满楼的脸有些红起来。 韩野透过指缝看见花满楼红了脸颊,一脸做了错事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花满楼怔了一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板着脸道:“你骗我?” “谁叫你往后躲?这是犯规,犯规!” 花满楼放在韩野肩上的手一沉,面无表情地说道:“说谎的孩子,是要受惩罚的!” 韩野心知不好,连忙想要躲开,却不幸已经被花满楼的“魔掌”牢牢捉住。 “哈哈哈……我真的……不知故意的……哈哈……花满楼……饶命……” 花满楼使出二指绝技,让韩野不住求饶。两个人在床上闹腾了半晌,花满楼侧耳一听,忽地住手,拉起韩野道:“有人来了!” 韩野一时半会哪停得下来?只笑得脸颊酸痛,连眼泪也流了下来。 花满楼立刻拉着他下床整理衣服。好在荷姑一直在外面候着,此时也领人前来整理床铺。 等两人收拾完毕,刚刚在桌前坐下,一行数人踏进了小院。 为首的是花如海。他陪在一名灰色人身边,对那人说着“请”字。稀奇的是,韩铁城也在花如海身后,一如既往的冷面,但目光却是有些忧愁。花无倦也跟着走了进来。 花满楼和韩野规规矩矩地起身问好。荷姑立刻命人上茶。 那个灰衣人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目光却郎如明星。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小童却背着一个有他半个人高的药箱。 灰衣人目光扫过韩野和花满楼,对花如海说到:“这位就是七公子吧。” 花如海笑道:“神医真是目光如炬。” 韩野和花满楼听到“神医”二字,俱是一凛。 “七公子丰神俊秀,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当真了得。长大以后,一定为世所惊。” 饶是花如海也有些得意。虽然他内心一直有点担心将来花满楼会不会长歪,但是听到灰衣人如此说,立刻放下心来。因为这灰衣人向来有铁口直断的本事,江湖上谁不知道他识人之名? 花满楼躬身行了个晚辈之礼,道:“多谢莫伯伯赞誉,七童不敢当。” 那灰衣人眼神一亮,道:“娃儿,你认识我?” 花满楼道:“家父称您为神医,再看您的打扮,七童岂能认不出您就是活人无数的‘赛华佗’塞北神医莫问针?” 莫问针微笑对花如海道:“花老板,老朽说的可有错?” 花如海自然是笑而不语。 莫问针又把目光放到了韩野身上。 他道:“这位就是韩小公子?” 韩野学着花满楼的模样行了礼,问了好。 莫问针托起他的手:“韩小公子客气。” 韩野只觉得两手轻飘飘地便被莫问针托了起来,同时一股细流有如金针游进了自己体内。 韩野抬头,见莫问针面带笑容,道:“韩小公子莫慌。” 莫问针的笑容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好像看见这笑容,便能变得平静,变得能忍受痛苦。 那如针的游丝在体内游了一刻钟左右。韩野能够感觉到它游动的轨迹,从左手到右手,从心到肺,五脏六腑游遍。 他体内本来一直难以驱除的冷意好像也因此稍稍安静下来。 莫问针放下韩野的手。 韩野揉了揉手腕,有些好奇地望着莫问针。他自然知道这人是专为自己而来的,或者说,是专为韩夜心而来的。 莫问针站着,捻着胡须想了一会。 花如海道:“莫神医,还请就坐。” 莫问针道:“不如请韩小公子上床躺一会,老夫仔细诊断一下。” 花如海点了点头。 韩野望了韩铁城一眼,向床上走去。 韩铁城也望着他。即使是冷面如他,韩野也能感觉到他的担忧。 韩野自己也十分好奇。韩夜心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而从花如海对莫问针的态度来看,这莫问针应该是举世知名的大家,要不然岂能得到花如海如此尊重?何况以花家的财力和人望,又有什么名医请不来呢? 只是韩野也有些担心。一种本能的担心。 进了卧室,床帘被拉了下来。进来的只有莫问针和他的徒弟。 莫问针道:“韩小公子,得罪了,老朽要脱掉你的衣服,方才好诊断。” 韩野点了点头。 他自己动手解开衣服,半身□□地躺在床上。 其余人全都等在了外面。韩铁城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喝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冷静一下。 即使是花如海,也在屋子里不停地转着。 花满楼走到床帘前,一动不动。 凭他的本事,已经可以听到房内的声音。 花无倦却捂住他的耳朵。 “七童,你怎么不出去走一走?” 花满楼有些不悦地看着花无倦。 花无倦却带着笑意:“你在这里,于小韩弟弟又没有什么帮助。说不定,他十分不希望你看到他无助、软弱的样子。” 花满楼皱了皱眉。花无倦说的不错。况且他知道花如海他们都不希望他为此太过担心。 在他们眼里他始终是个孩子。 花满楼点了点头,走出了院子。 第10章 既来之 许久,莫问针和他的小徒弟才走了出来。 花如海连忙迎过去。 莫问针对他一笑,道:“花老板,韩大侠,我们换个地方谈。” 花如海立刻领着莫问针出了院子。他知道,很多时候,医生并不愿意让病人知道自己的病情,何况对方还是个孩子。 韩铁城走在最后。他望着卷起的床帘,韩野在荷姑的帮助下穿着衣服。 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韩野也朝他望来,微微笑了笑。 那笑容虽然轻柔,但却十分温暖。 韩铁城心中一痛,转头跨出了房门。 花满楼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坐了一会,等了许久不见莫问针等人出来,不禁有些着急。连路过的人们向他打招呼,他也回答的有些无精打采了。 终于,花如海领着莫问针向着这边长廊走来。 花满楼立刻隐身到一块假山后面,看着花如海等人进了浮世舟阁。 浮世舟阁两头翘起,形似船只。院子里铺的青石瓦片,组成一朵朵浪花的图案。整个房子犹如在海中航行一般。 江湖人,即使固定了居所,也有一颗浪迹江湖的心。 浮世舟阁的外面种着很多桂树。此时丹桂飘香,香味浓郁甜醉。 花满楼一个纵身,跳到一刻桂花树上,扒开树枝朝阁内望去。 因为并不是什么机密,舟阁里的人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话。 等落座奉茶之后,花如海急问:“莫神医,我那夜心侄儿病情到底如何?” 莫问针轻轻荡了荡杯盖,沉吟一会,道:“毒已入骨。” 饶是花如海,也一个颤抖,手里的茶杯发出轻微的响声。韩铁城紧紧握住了椅子的扶手,那力气,几可把扶手捏碎。 许是小鸟飞过,屋外的桂花枝发出一阵轻颤。 花无倦收回望向屋外的目光,道:“神医,毒已入骨,可还有挽救的机会?” 莫问针拈须道:“老朽虽然自问活人无数,但是不可勉强的事还是不会去勉强。人岂可与天争?” 这话一出,屋子里人人变色。 不过莫问针又道:“小韩公子虽然毒已入骨,但也并不是毫无挽救的机会。若非如此,老朽也不会来这里。” 花无倦轻轻松了口气,道:“还请神医明言。” 莫问针道:“小韩公子的病,并不是先天疾病,而是尚在胎中之时便已身中寒毒。” “啪”地医生,韩铁城脸色铁青,捏断了扶手,手中木屑如粉般飘坠。 花无倦点头道:“这是因为海阿姨在怀着夜心时,遭受了敌人的袭击。” 此时花如海和韩铁城都忧愤交加,这个和神医问答的责任自然落到了花无倦身上。 莫问针道:“七年前花老板就因为此事找过我,可惜我当时身在一处秘境,无法脱身。今日老朽重出江湖便被花老板找到,也是缘分。当日之事,我已听花老板说了。‘七巧仙人’童危路的寒冰魄掌的确厉害,更厉害的是他竟然能让寒毒停留在一个尚在胎中的婴儿体内,而又不至于马上伤害婴儿性命。须得等年岁越深,其毒愈加深入肌理骨髓。其心当真是歹毒非常!” 韩铁城目疵欲裂,拳头紧握,筋骨毕现。 花如海走到老友面前,手放在老友的肩上,叹道:“莫神医,当日之事我们都已明了。这些年来,我走访大江南北,就是想找到一个能替夜心医治寒毒的人。可是很多人在听说是‘七巧仙人’童危路下的手后,都连连摇头,没有一个愿意过来看看的。甚至有不少号称神医之人,言称我夜心侄儿活不过七岁。这些年,若不是慈悲心怀的苦竹老人的汤药苦苦支撑,我夜心侄儿恐怕……唉!”他忽地转身,脸色凝重,道:“莫神医,除了你,我们已经无法指望别人了!” 莫问针表情丝毫未变,道:“花老板,不瞒你说,如果是七年前,即使你找到了老朽,老朽也无能为力。那‘七巧仙人’童危路在江湖中犯下大案无数,谁不痛恨他入骨?当初老朽也是一腔热血,想要救治那些被他残害但仍苦苦挣扎的人,但是,结果却是老朽差点再也不能行医!童危路的手法,几乎挑战了所有的行医手段,违背了所有的医药圣典……所以老朽也十分理解那些不能前来诊治的同行。好在这些年我潜心修学,终于有了一点领悟,这才大言不惭,想来会会这位‘七巧仙人’的手段。” 花无倦道:“莫神医,夜心的病,具体该如何救治?” 这些年他们花家到处寻找莫问针,都一无所得,只有在一个月前,听说莫问针出现在塞外旗亭,花家立刻派人飞马相寻,才把人给找到。如今听莫问针的话,他在医学上已有所突破,更应该乘势追击,问一问具体的疗法。 莫问针笑道:“二公子莫急。老朽心里已经有了对策。不过这个对策却需要三方合力。” “敢问是哪三方?” “第一,老朽写一个方子,请小韩公子每日服用三次。第二,须得一个练阳刚路数内力之人,每天一个时辰,替小韩公子运功疗毒,当然,具体如何运功老朽另有指导。第三,须得老朽用这金针,每隔一日替小韩公子施针。如此三管齐下,方可挽救小韩公子一时性命。” 花无倦原本已放了大半的心,听到“一时”二字,心下一惊,道:“神医说的三样都不成问题。只是为何说是‘一时性命’?” 堂中诸人俱是紧张地望着莫问针。 莫问针道:“老朽刚刚也说过,童危路的武功路数极其诡异,江湖中的名医少有敢于挑战的。老朽若不是有所奇遇,也不敢出这个头。但饶是如此,老朽也只能做十之五六。即使这三管齐下,治疗个三五年,也只能使小韩公子再活十年罢了!” 韩铁城一掌拍在茶几上,茶几顿时碎裂开来! 花如海也面色惨白,饶是花无倦也冷汗直下。原本以为以为已经找到了希望,却没想到这希望之后仍是绝望! 韩铁城怒瞪着莫问针。 莫问针却站了起来,冷然道:“韩大侠若以为我仍有留手,不肯全力施为,莫某就此告辞!”说罢甩袖欲走。 花如海滑步向前,一个闪身已拦住莫问针:“莫神医,铁城老弟绝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只是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震惊!我们愿意为……” 莫问针也不愿意得罪花如海,道:“花老板,你的心思我理解。只是有时候,人力怎能胜过天意?莫某当真已经尽力,花老板若不放心,大可以去找别人。” 花如海苦笑着摇头。若还有别人,他哪里需要等个七年! “莫神医,还请你全力施为,救夜心一命!花某自当全力配合。” 莫问针道:“花老板,韩大侠,老朽刚才说的,诸位可听明白了?” 花如海脸色发白,无奈地点了点头。 十年,那就是十七岁,正是人生最美丽的年华! 天道不公,幼儿何辜,需要让他去承受上一辈的恩怨情仇? 何况,那罪魁祸首童危路,祸人无数,却仍逍遥自在地活着! 救死扶伤的大侠,却落得妻亡子病的下场! 莫问针叹道:“花老板,其实,能活个十年,岂不比现在就离开好得多?最少,还有十年,能看看这世间光景……” 花如海颓然道:“是啊,十年光景……” 花无倦望着屋外桂树。桂枝簌簌,落下了一地金黄的桂花。 那鸟儿,已经飞离了枝头吧? 一向轻捷的翅膀,竟也有惊慌、沉重的时候。 花满楼一路沉默。到了院门前,他停住了脚步。现在最消沉的,应该是韩夜心。花满楼觉得,他不应该以一副低落的容貌回去见韩夜心。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飘在空中的桂花的甜香。 即使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可是它们活着的时候,仍旧很努力、很认真、很快乐。长远的时间与他们已经没有意义。 人岂不也是这样活着?谁能保证像彭祖那样,享受长久的寿命呢? 何况,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花满楼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时候身为一个聪明人,岂不是很幸福?因为很多事情,都可以尽最大可能去争取! 他扫去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面带笑容走进了小院。 院子里仍旧很安静。焜黄的树叶随风落下,鸟儿振翅,飞过枝头。 韩野坐在桌前练字。他执笔的模样仍旧很认真,只是眉头已经舒缓,不见当初紧张模样。那瓶花被他放在了书桌上,抬起头就可看见含珠带露娇颤欲滴的花朵。 荷姑坐在窗下绣花。花满楼的古琴旁,摆着一个香炉。安心静气的香味缭缭绕绕幽幽柔柔地散发出来。 花满楼背着手跨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他心中一动,看着韩野,竟似有万语千言,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韩野见他进来,抬头笑道:“花满楼,你跑哪去了?出门玩都不带我吗?”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漫不经意地走过去,道:“不过是随便走走。” “那好吧。不过下次你可不许一个人偷偷溜掉。” 花满楼点了点头。他见韩野的字圆润了许多,漂亮了许多,少了很多急躁。 他不禁有些好奇。 “小韩弟弟,你好像不那么着急了。” 韩野一笑,低头写了一会,道:“大概是已经心安了吧。” “心安?”花满楼问。 “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掌控的,那不如,就把它放开。” 花满楼见韩野的笑容,安静淡定,似乎真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他叹息一声,轻轻地从背后抱住韩野:“夜心,放心吧,以后七哥哥会保护你的。” 韩野听着花满楼柔柔地在耳边说话,心中很是感动。他鼻子一酸,极力忍住,道:“我可不一定就比你弱啊。” “那好,我等着你保护我。”花满楼放开韩夜心,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笑着说道。 韩野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一松,道,还好变成了平时的花满楼,若不然…… 他怎么总是被这个孩子打动呢? “对了花满楼,”为了冲散心中那既柔且酸的情绪,韩野指着那架古琴道:“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你弹琴。” 花满楼走过去,拂过琴弦:“那好,你要听什么?” “嗯……”韩野思索起来。古琴他听过几首,但是效果却比张教授的授课还显著! 不知道古琴中有没有什么欢快的调子? “就来首《凤求凰》吧!”韩野心道,求婚的调子总不至于太古寂! “哈哈……”花满楼捂着肚子笑起来:“小韩弟弟,真有你的,竟然点这个!不过,好啦,弹给你听就是!” 花满楼摆好琴,韩野立刻搬了个凳子在对面坐好。 焚香静默,倏地睁开眼睛。手指轻轻拨画,古雅清亮的声音传来。 是凤耶?凰耶? 韩野只看见那弹琴之人,虽然身形稚嫩,却天地之间,自有明星。 造化所钟,正在其人。 心神已乱。韩野忽地低下头去,暗叹道:花满楼啊,花满楼! 第11章 疗伤 如果说字如其人,那么琴声也如其人。 琴声起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或靠在窗边,或倚在桌角,或在院中漫步。每个少女都目光迷离,绮思纷起,好似看见情人在桃花深处招手。即使是颇染风霜的荷姑,也停下针线,面带柔光,好像回到了纯真无邪的少年时。 连窗外的鸟儿、笼里的蛐蛐也来相和。 风吹树叶,摇落落木的声音;流水淙淙,洗过石子的声音;远方传来的雁鸣,院外少女的欢笑……天地万物,都似在这琴声之中,愉悦、欢畅、心动、孤独、思慕! 所有的声音,都和这琴声一起,叙说着一场不能自已的相思! 当心一拨,按住琴弦。 余音缭缭,犹自不绝。 花满楼抬头,看了眼众人。有迷茫的,有惆怅的,有感怀的,有激动的……韩野的眼睛黑白分明,直直地望着他。 这是一双一望到底的眼睛,有如深山清潭,此时潭水里满是惊讶和欣悦。 花满楼走过去推了推韩野:“小韩弟弟,听呆了?” 他这一声,打破了天地间的魔咒。 韩野也从只有花满楼一个人的梦境中回过神来,仍自有些呆呆的:“花满楼……” “怎么了?” 韩野看着坐在桌边吃起水果的花满楼,清醒了一点,摇头道:“没什么。” 屋里屋外的少女们也纷纷回过神,可是谁也不愿意让那琴声带来的绮丝随意飘走,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迷幻,脚步也轻飘飘地。 只有荷姑摇头苦笑一声,下去重新沏了壶茶。 或许这新茶的清苦之味,能冲淡那甜蜜又苦涩的回忆吧。 见这一屋子人神色迷离,花满楼自己却全然不受影响,韩野重重地谈了口气,道:“难怪古人说什么靡靡之音,能迷人心智。今日可算见识了。” 花满楼笑:“这可是你点的曲目,怎么能冤枉我?” 韩野摇头道:“我就是没想到你的琴技如此了得,简直可通鬼神啊。” 花满楼忽然捉住他的脖子:“小韩弟弟又在胡言乱语。既然如此,以后可别想我弹给你听。” “别,别,说笑,说笑而已嘛。”韩野腆着脸笑道。 花满楼轻轻地哼了声:“放过你。” 傍晚的时候,莫问针带着他的小徒弟,和花如海等人又进了院子。不用问也知道,自是来替韩野看病。药已经煎好,韩野从荷姑手里接过,一闻便知不同以往,等一鼓作气喝下去之后果然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其苦非常。 那药味停在口里十分难受,韩野忍不住咳嗽起来。花满楼立刻接过荷姑手里的另一碗,对韩野道:“喝这个漱漱口。” 韩野连忙接过,灌了下去。那碗甜汤一样的东西虽然完全没有洗掉药味,倒是满口清甜,舒服了许多。 莫问针柔声道:“小韩公子,接下来花老板会替你运功疗毒,大约有半个时辰。放心,花老板的内力纯正绵柔,对清除你体内的寒毒十分有好处。” 韩野皱眉看向花如海,道:“花伯伯,你若是替我疗伤,这样对你是不是不好?” 花如海笑道:“傻孩子,先不说你花伯伯修为深厚,单说这内力,也是如池蓄水,有时候也需要放掉一些,才不至于淤臭、腐烂。” 韩野点了点头,但心里还在想:这是不是花如海为了安慰他而想的说辞? 花满楼轻轻捏了捏韩野的手臂,道:“小夜,我爹说没问题自然就没问题。” 韩野点了点头。 花如海和韩野盘腿坐在软榻上。花如海手掌抵在韩野背后,不一会,韩野便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花如海的手掌流入自己体内。那暖流绵长不断,在自己体内呈周天游荡。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有如卧在云中,被柔软的云朵包裹。 渐渐地,韩野的头顶冒出了一丝丝白烟。莫问针道:“这是寒毒被排出来的迹象。” 韩铁城一直站在一边。他的申请很冷肃,眉头皱得很紧。 原本这损耗内力之事应该是他来办,但是他的内力是偏向刚猛一路,十分不适合替韩野疗伤。在听完莫问针的治疗方案之后,花如海就自愿担当起这个任务。 韩铁城自是不愿意。虽然花如海说内力有如池塘,但是韩铁城知道,如果每天都耗损池塘里的池水,总有一天,这个池塘就会枯竭。 可是花如海竟跟他发起火来。 花如海从不发火。 即使是在韩铁城意志最消沉的时候,他也没冲他吼过。 “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夜心毒发而亡吗?”花如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生气,他气喘吁吁地,又说了一句:“假如今日中毒的是七童,需要阳刚的内力来挽救他,难道你会推辞吗?难道我会拒绝吗?” 韩铁城很羞愧。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很多方面,他都不如花如海。 可是,他也不愿意用老友的修为来换取孩子的性命。 半个时辰之后,韩野头顶再没有白烟冒出。花如海也慢慢地停止输送内力,直至完全停了下来,才撤开手掌。 他的面容一切如旧,呼吸平稳,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汗珠,仍带着那亲切的笑意。 好像那一点儿内力对他来说真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虽然那内力纯正绵厚,但毕竟不属于自己,且在体内运行了几个周天,韩野已觉得精疲力竭,不禁向后倒去。 却倒在一人怀里。 韩野努力睁开眼睛,看见抱着他的正是韩铁城。 韩铁城仍是冷着脸,但从他紧皱的眉头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担心和关切。 韩野极力扯出一丝笑容,轻轻喊了声:“爹,我没事。” 韩铁城扶他起来。他也有些不自在,因为他从来没和这个孩子如此亲密过。 “还不谢谢你花伯伯?”韩铁城的语气虽然有些生硬,但是却很轻柔。 韩野点点头,对微笑的花如海说道:“谢谢花伯伯。” 花如海点了点头:“夜心,好好休息,下面还需要你继续努力。” 韩野实在是支撑不住,就靠在韩铁城的怀里休息起来。 花如海笑着下了软榻,他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此时莫问针和他的小徒弟已经在准备金针。 打开针囊,那些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竟是密密麻麻,比普通大夫的针要多得多。 莫问针道:“要趁着花老板的内力在小韩公子体内还未散尽之时施针,方可有效果。” 韩铁城便把韩野放到了软榻上。 莫问针道:“老朽施针的时候,切忌打扰,各位还是在外面等候吧,留下我的小童远志在这里就可以了。” 花如海和韩铁城对望一眼,都走出了房间。花满楼和一直伺候在侧的荷姑也跟着走了出来。 房内只剩下韩野和莫问针师徒。 韩铁城站在窗边,一动不动。花如海在院子里随意地走着,不时地看看花,逗逗鸟。但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衣衫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片落叶。 花满楼站在廊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耳朵里,传来了风声鸟声,脚步踩上树叶的声音。渐渐地,这些声音都退却了,他开始听到更细微的声音。 屋子里的更漏声,衣衫摩挲声,准备器具的声音,还有手指拈动金针的声音。 花满楼说不清自己的耳力是不是天生就很特别。很小的时候,他便能听见各种声音。有时候他沉迷于此,竟然连觉也不睡。 可是各种声音太过鲜明,也会强烈的干扰他。长时间地注意聆听让他头疼欲裂,所以等长大一点,他开始注意不去听一些声音。 渐渐地,他好像能自己决定听什么、不听什么了。 不过以他现在的能力,他也只能听见手指拈动金针的声音而已。其余的,却是不能判断。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荷姑命人在走廊里点上灯,而屋内即使无人进去,也是亮如白昼。 那柔白的光连一丝晃动也没有。 终于,童子打开了房门,对众人道:“花老板,师父说可以进去了。” 花满楼走过去,见韩野在榻上闭着眼睛。 “小韩公子太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吧。”莫问针说道。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花如海招呼着莫问针师徒向饭厅走去。 韩铁城抱起韩野,把他轻轻放到了床上。 花满楼看着这一对父子,也走出了房间。 韩野醒过来时,看见花满楼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刚刚睁开眼睛便听花满楼问:“你醒了?饿不饿?”说着便见荷姑打开帘子,端了杯水进来。 花满楼放下手中书,扶着韩野起身喝水。 韩野又躺了下去,道:“就是觉得浑身没力气。” “寒温两气相争,你体内就像一个战场,自然没力气。” “花满楼,你吃了吗?” 花满楼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什么,道:“刚刚韩叔叔一直在这看着你,我吃过饭回来,他才回去的。” 韩野沉默一会。 他没想到韩铁城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他也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假如醒来时看到的是韩铁城,恐怕他们两个人都尴尬。 毕竟,他不知道要跟韩铁城说些什么。他能努力做到的,只是渐渐依靠他一些,每次都亲切地喊他一声爹而已。 想到这个男子一直守在生病的孩子的床前,必定是紧皱着眉。他的内心说不定很自责,因为看着孩子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要痛苦百倍。 韩野也想到同行一路,他每天都是准时煎药,也总会注视着直至韩野喝完。他对韩夜心,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狠话——除了不准碰他的刀。 韩铁城是个孤独的人,他连向唯一的亲人汲取温暖都不会。 韩野轻轻叹了口气。 他掀开被子起床,道:“花满楼,我想吃点东西,”他顿了一下,道:“然后,去看看我爹。” 总不能每天都是老子来看儿子,儿子也该给老子请个安吧。 花满楼微笑地看着他,眼神亮起来。 第12章 离魂刀 “不过你可以明天再去看韩叔叔,”花满楼道:“因为现在天已经黑了。” 韩野这才注意到屋里已点上了灯。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树影投在窗上,一片斑驳。 第二天清晨,韩野起的很早。他让花满楼起床的时候也叫醒他,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要习惯这个世界的作息。 花满楼一醒来就精神奕奕。倒是韩野,双眼迷糊,哈欠连天,最后放任自流地让荷姑给他穿好衣服。 花满楼洗漱过后就去练武。韩野穿着厚厚的衣服跟着他出来,见外面仍是一片漆黑,天上还有明星数点。因为秋天的缘故,一片澄净,只有在东方的尽头微微发白。 地上到处都是寒霜。 花满楼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在霜地上练起剑。 那剑法花团锦簇快如闪电,韩野只觉得漂亮的摄神,别的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难怪名为惊神剑法。 韩野在一旁托腮看着,简直看得心旷神怡。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廊下的灯也被丫鬟们挑下来吹灭了。 饶是城里,也有此起彼伏的鸡鸣。雄鸡三唱天下白,待到花丛中和树枝上的寒霜都闪着钻石般的亮光,花满楼才停了下来。 他收起剑招,把剑在后一背,低头思索了一会,眼里满是欣悦的笑意。 显然是刚才练剑又有所得。 韩野怔了一会,心道花满楼也是很喜欢剑法的。 花满楼看到韩野在廊下发呆,走过去道:“小韩弟弟,一大清早的在想什么?” 韩野道:“我看你练得那么好,心里佩服得紧。” 花满楼道:“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韩野摇头:“我可学不来。” 花满楼道:“小夜,你别忘了你可是韩叔叔的儿子。” 韩铁城的刀法已成传奇,他的儿子岂会太弱? 韩野心里暗叹一声。韩夜心的确是韩铁城的儿子。若说遗传基因,这个身体里也一定有遗传自韩铁城的武学天分。 可他是韩野。已经习惯了科技产品,失去了幻想力,万事都考虑现实,这样的人还能够学得飞檐走壁、摘叶飞花的武功吗? 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能飞的灵魂,势必学不了会飞的武功。 花满楼忽然皱了眉,道:“不过离魂刀法的杀气太重了。” “为何?” “传闻离魂刀只要一出鞘,势必离魂而归。它是专门为杀人而创的刀法。” 韩野道:“这样的刀法岂不太多?” 花满楼摇了摇头:“有的刀法,是用来防身的。” “那么惊神剑法呢?” 花满楼把剑横在胸前,剑在晨光中闪过寒芒。他的神色很认真:“如果你想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就得先明白,别人会如何伤害你。” 韩野十分惊讶花满楼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来那对人温柔忍让的花满楼,也是懂得世间的风刀霜剑的。 韩野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他只打算将来在花家的产业里混口饭吃,因为对他来说,打打杀杀的江湖生涯实在离他太远。 但是,却似乎越来越近了。 他想起花满楼拥住他,说出要保护他的话;还有花如海毫不吝啬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内力;韩铁城那痛苦、关切的眼神…… 正如花满楼所说,得先有保护自己的本领,才谈得上保护他人! 何况……韩野忽然一惊,猛地看向花满楼。 因为他忽然想起,花满楼的未来,是活在一片黑暗中。 虽然他自己从未抱怨过。 太过平静优渥的生活几乎让他几乎忘了花满楼会在七岁目盲的事实! 如一道晴天霹雳,韩野心中一片震惊。他现在才觉得刚才想到要在花家混日子的自己是如何的混蛋,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如果有了要保护的人,又如何能安逸地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度日呢? 花满楼道:“小韩弟弟,你怎么又发呆了?” 韩野掩饰性地一笑:“我在想,今天早上该吃点什么?” 两个人进屋吃了早饭,韩野便道他要去看韩铁城。 花满楼陪着他来到韩铁城住的院子外面。 韩野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进去。” 花满楼点了点头。 应该让他们父子单独呆在一起,也好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 看着韩野进了院子,花满楼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闻到了酒味。 从院子里隐隐飘散出来的酒味。 他记得,这些天韩铁城只有在吃饭时才会喝几杯。平时见到他,身上并没有酒味。 可是为什么今天却? 花满楼有些不安地望向屋子。 院子里空无一人。花家的人多,每个院子里都有很多伺候的人。但他们也十分懂得什么时候该出来,什么时候不出来。所以花满楼居住的院子,永远只看到几个人。那几个少女身着各色纱衣,笑声如银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哪家的小姐。 她们有的种花锄草,有的洗衣做饭,虽然偶尔有笑声传来,但绝不会吵闹。 只有荷姑,始终在院子里,调度这这些人。 但是韩铁城居住的院子,却看不见一个人。 房间的门仍旧关着。韩野推门进去,就闻到了一阵酒味。屋子里黑乎乎的。他捂着鼻子向前走了几步,就看见韩铁城趴在桌上,桌上和地下到处都放着酒瓶。 他的右手放在一把刀上。 形如弯月,刀鞘漆黑,只有那刀柄,是用布缠着的。布上满是黑色的污渍。 这便是离魂刀。 韩野并不知道离魂刀到底有着怎样的传说,只觉得这个刀,和刀的名字都十分不详。 好像有许多怨魂。 “爹?”他推了推韩铁城。 韩铁城忽然握紧了他的刀。 他蓦然睁开眼睛,一双眼睛闪着寒光,看着韩野。 韩野被这如刀的目光吓了一声冷汗。他小心翼翼地道:“我是夜心。” 韩铁城道:“我知道。”他说这话,一点醉意也没有。 韩野稍稍松了口气。 “你如果不是夜心,恐怕我早已拔刀了。” 韩铁城一推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酒瓶呼啦啦地掉了一地。 他握紧手中的刀,一步步向床边走去。 他的脚步,已经明显不稳。 “没事别来这里。”韩铁城头也没回地说道。他倒在了床上,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离魂刀。 花满楼站在外面。他在等韩野出来。 花如海走了过来。他把手放在花满楼的肩头,陪着花满楼一起望着这个院子。 花满楼可以听到房里的声音。 韩野并没有走,而是开始收拾起酒瓶。他打开窗子,想让清新的空气涌进来。 忽然哗啦一声,一个酒瓶砸在窗边。 韩野微微退了一步。 许久听不见声音。 “你韩叔叔,是一头孤狼。”花如海皱着眉道。 “狼会对他的伴侣忠诚,但是假若母狼现行离去,公狼仍旧会找其他的伴侣。可是你韩叔叔,心里只有你海阿姨。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活着,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走不进他的心。” 花满楼道:“可是韩叔叔很关心夜心。” 花如海道:“那是在平时。” “平时?”花满楼不解。 花如海忽道:“七童,你的生辰快到了。” 花满楼点点头。 花如海道:“也就是说,十五快到了。” 十五,月圆! 每个十五的月夜,是韩家父子的噩梦。 但韩野现在仍不知道噩梦的样子。他关上门走出来,就见花如海和花满楼并肩站在院子外面。他便觉得此时的温暖,胜过世间的一切。 韩野暗道,他要成为韩夜心。 他并不是放弃自己,而是要承担起韩夜心的责任。 他一直不愿意放弃韩野这个身份,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始终很疏离。 现在他终于明白韩野和韩夜心并不相悖。韩野,也是韩夜心。 “小夜,怎么笑得这么开心?”花满楼打量着他,奇道。 韩野,不,韩夜心的两个眼睛里满满的光彩:“突然就觉得,看到你很高兴。” 花满楼颇为忧虑地叹息一声:“你今天一直很怪。莫不是早上吃坏了东西?” 韩夜心道:“论怪的话,你岂不比我更怪?” 花满楼直摇头。 花如海被两个孩子逗得笑起来。 “花伯伯,”韩夜心忽然变得很严肃,对花如海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花如海道:“请说。” 韩夜心道:“您能不能收我为徒呢?” 花如海有些惊奇:“哦?” 韩夜心道:“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如果我学会了您的内功心法,是不是可以让您少耗损一点?不过,如果您的内功不传外人……” 花如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夜心,听到你这么说,花伯伯真的很安慰。因为,你爹说过,你并不愿意学武功。” 韩铁城告诉他,他曾经试图教韩夜心学武。可是学武不但需要严格的律己精神和毅力,还要有相对的体力。韩夜心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长时间的苦练,而韩铁城的内功又太过刚猛,对他全无益处。学了一阵,他既觉得痛苦,又完全无法进步,便心生厌烦,再不愿意学了。 韩夜心道:“我现在改变了想法。” 花如海点点头:“我当然可以教你。只不过,这件事你要先告诉你爹。” 韩夜心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转头看去,只见花满楼的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那是看见朋友努力振作,而发自内心的笑意。 “小夜,你以后可要喊我师兄了。” 韩夜心故意叹了口气:“都已经是哥哥了,还在乎多一个称呼吗?”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花满楼仰头看了看天,道:“马上就要到十五了。”他又悠然地看向韩夜心:“这个月的十五,正是我的生辰。” 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在说,我期待极了。 第13章 鬼市 自从知道花满楼的生辰将近之后,韩夜心就陷进了无限的苦恼中。他整日地托腮狂想,花满楼喜欢什么?送什么礼物能让花满楼觉得惊喜? 瞄了瞄在院子中练武的花满楼,心道这实在是太难了。 今天的师父是花家四童。花无倦来了没几次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早四童进来,笑着说二哥去给大哥帮忙生意上的事了。 真难为花二哥出场的那么狂狷邪魅,结果行事也是个规规矩矩的人物。 花四童照例先看了看韩夜心的习字。他放下纸,认真地道:“小韩弟弟,坚持下来就会有进步的,四哥相信你一定能办到。”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十分让人猜想。不过韩夜心自己也知道,他的字真的是不能见人。 花满楼凑过来,瞧了一眼,拍了拍韩夜心:“小韩弟弟,别灰心,你的字已经比一个人好看多了。” 韩夜心道:“哦?是谁?”这个时候太需要找找优越感了。 花满楼神秘一笑,却是什么也没说。 华四童道:“若以那人为标准,我们小韩弟弟的成绩简直是可歌可泣。” 两个人都故作神秘,韩夜心也只好收起那好奇心,专心练起来。那描红的底本并不是四童的字,可叹花二哥出门办事,还把作业好好地留下来,实在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四童教花满楼的是暗器功夫。花满楼蒙着眼睛,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飞镖。花四童不时抛出一枚铜钱,花满楼手一扬,那飞镖便击中铜钱。 花四童抛出的铜钱越来越多,花满楼原本还能应付,等到铜钱越来越多的时候,终于有一枚落到了地上。 四童解开花满楼的眼罩,掂着手中的硬币:“小七,你这听风辨位的本事已经很纯熟了,不过这可是最简单的一层。”说罢他把手中铜钱向天一洒,之间一道若有似无的红线闪过,下一个瞬间,那些铜钱已经串成一串,回到四童的手里。 “要想更纯熟,你还得多练多想。好了,今天就到这里。”花四童收起铜钱:“四哥我要去喝酒了!” 待花四童出了院子,韩夜心到:“四哥的本事真厉害,动作快得我都看不出来。” 花满楼低头沉思,道:“是吗?” 见花满楼爱理不理,韩夜心又回到书桌前,继续练他的字。 花满楼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突然飞身而起,脚点在树干上,去捡那悠悠掉落的树叶。 韩夜心练完了字,盘腿在软榻上打坐。之前花如海已经教他基本的内功入门,言明每天必须练足两个时辰。韩夜心无法把两个时辰连贯起来,只好分开练习。 等到他打坐完,已经是花满楼休息之后,又在院子里练暗器了。 今日已是十三。再过两天便是花满楼生日,可是他仍旧没有想好要送什么给花满楼。 花满楼最爱的是什么? 韩夜心拖了个椅子到廊下,一边看着花满楼练功一边叹气。 “小韩公子,如果你实在无聊,不如在府里走走?”荷姑停下绣针,道。她实在是受不了一个孩子不停地叹气。 “也好。”韩夜心起身,心道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能走出什么灵感来。 韩夜心正要出门,一枚飞镖刚刚打在门边。韩夜心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花满楼扬着手里的飞镖道:“小韩弟弟,早去早回,可不要迷路。” 生怕他那一枚飞镖又飞过来,韩夜心连忙出了门,甩了一句“才不会!” 荷姑掩袖笑起来:“七公子也有欺负人的时候。” 花满楼一本正经:“这可不是欺负,这是叮嘱。”不知为何,看见韩夜心犯愁,他就觉得特别有趣,忍不住想让他更愁一点。 夜心此时大概在为要送自己什么礼物而发愁吧! 花满楼扬着笑脸,手里的飞镖如银线般飞了出去。铜钱串在镖上,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韩夜心在花府乱逛,极力思索着花满楼到底喜欢什么。 花满楼,满楼鲜花。他一定很喜欢花!可是未免又太没有创意…… 正低头走路,没注意间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的手掌似乎早就等在那里,轻轻地扶住他,道:“夜心,走路不看路,小心摔倒。” 韩夜心抬头,见三童微笑地望着他。 原来他走到了一座朱红色的桥上。桥下是一个水池,池子里的鲤鱼都聚集在桥下,争相冒出头来。 “花三哥,对不起,撞到你了。” 花三童洒了点鱼食下去,桥下的鲤鱼争相来食,红红白白地凑在一处。 “我看你走路都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韩夜心福临心至,想到关于礼物的事,大可以征集一下三童的意见,便把他的烦恼说了出来。 三童停了手,望着池子道:“要说七童不喜欢什么,我还可以说得出来。若说他喜欢什么,简直太多了!” 韩夜心:“我知道!花满楼喜欢一切有生命、会动的东西!” 三童笑了笑:“不会动的,七童也喜欢。” 韩夜心皱了皱眉:“我只要挑一样就可以了。不过却想不出哪一样能让花满楼觉得惊喜。” 三童点了点头,又洒了一把鱼食:“如果是用心选的礼物,七童就一定会喜欢的。” “三哥,去年你送的是什么礼物?”收集资料,权作参考。 三童见韩夜心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便扶着栏杆认真地道:“一匹大宛小马驹。” …… 不就是汗血宝马吗! 参考花家人的答案,真是找虐。韩夜心如游魂一般地走开了。 直到晚上睡觉,韩夜心还在思索这个问题。花满楼躺进床上,盖好被子,说了声“小夜晚安”,等韩夜心再转头时已迅速入睡! 神的级别! 韩夜心暗想,这睡神的称号自己怎么当得起?旁边这位才当之无愧! 睡到半夜,正在梦中,却突然被花满楼叫醒。 韩夜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花满楼已经穿好衣服,拉起他道:“小夜,起来,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韩夜心仍是不知所以,任凭荷姑给他穿好衣服,被花满楼牵着出了门,走了几步便登上一辆马车。 马车出了花家,来到了街上。大街上十分安静,只远远地听到更夫打更的声音。马车却没有朝大路去,而是驶进了巷子。 那些巷子也不是特别狭窄,正好容一辆马车通过。 就像是被啃了一口的月饼般的月亮挂在天上,清辉遍地,只是巷子里仍旧很黑。只有马车的风灯照着前方。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另一个巷口停了下来。 荷姑、花满楼和韩夜心下了马车,让那马夫在巷口等着。 花满楼手里拿着两个面具,递一个给韩夜心:“把面具戴上。” 那面具青面獠牙,竟是个鬼面。 韩夜心接过去,十分不明所以。花满楼戴上自己的面具,是一个白色鬼面,道:“前方是鬼市,按规矩,每个人都必须带着面具才能进去。” 韩夜心点点头,也带上了面具。 荷姑也戴上了一个女鬼面具。 花满楼牵住韩夜心的手:“你不是一直想找稀奇古怪的东西吗?这里多得是。” 韩夜心心道:“并不是我想找,只是觉得你会喜欢。”不过这话,不说也罢。 巷口黑漆漆的。 正待进去,却突然听见一阵铁环抖动的声音,一把金刀拦住了巷口。 “要进鬼市,先给买路钱。” 粗哑的声音从暗处传来。韩夜心吓了一条,向暗处望去。 月光的余晖映照处,一个佝偻黑影慢慢走了出来。他的背驼成一团,下巴几乎要抵上膝盖,身形瘦小,眼睛也凸了出来。 花满楼的手指上不知何时已夹着三片金叶子。 那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金灿灿的黄牙。他接过金叶子,撤了大刀,道:“进去吧,鬼市才开市,小公子们可以慢慢玩。” 他的目光在荷姑的身上转了几圈,露出越发猥琐的笑容,才又退回暗影里。 花满楼牵紧韩夜心的手,进了巷子。 韩夜心回头望了望,见那人在暗影里,已看不见了面容。 “他是谁?”韩夜心问。 “鬼刀十三,鬼市的看门人。”花满楼道:“等会进了鬼市,千万不要乱走。别人给你东西你也不能拿,如果走散了,记得原地等我。” 韩夜心点头答应。 走了一盏茶功夫,就见两条巷子在前面交汇,亮着一条条红色灯笼。 巷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果然不论是摆小摊的,还是买东西的,每一个人都带着面具。 这么多人,却没听见一句人声。 每个人都无声的交谈。如果看中了一样东西,也大多是用手比划。 韩夜心被花满楼拉着向前走。地上的小摊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大多都很古旧,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样。 “这些很多都是明器,见不得光,所以才要趁着晚上卖掉。”花满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韩夜心看过去,因为花满楼戴着面具,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我刚刚是用密语传音和你说话。在这个鬼市,不论买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最忌讳的就是被别人认出身份。所以,这里的人大多不说话。” 整个鬼市,只听到脚步声、衣服摩擦声,和偶尔不经意的咳嗽声,甚至还有鸟声。 韩夜心看过去,见一只翠绿的鸟呆在一张矮桌上,它的前面放着三张木牌。一个人蹲在地上,拿起白纸写了个“大”字,并放上一块银子。 带着斗笠、袖着手的摊主点了点头,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那只鸟儿便走了起来,它在几个木牌前转了几圈,用鸟嘴翻开一块木牌。 木牌的反面,写着一个“小”字。 写字的那人连着捶了几下腿,只好把银子推了过去。 摊主收了银子,又指了指前面的白纸。 那人又拿起笔,写了个“小”字。 在这鬼气森森的鬼市上,竟有人赌得津津有味! 花满楼握了握韩夜心的手心,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一路看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也看见花满楼蹲下来和小摊主讨价还价。花满楼虽然是个孩子,但对古董也有些研究,那些原本以为来了个冤大头想大赚一笔的人也渐渐明白,这个小孩子不是好糊弄的。 不过花满楼却多数在玩。韩夜心已经见过几次他和人把价格还下来,却仍旧给了原来的价钱。 韩夜心道,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和花家人谈钱的。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不远的地方,那个翠毛鹦鹉的摊位前,一个带着鬼面,裹着一身火红色披红的孩子,蹲了下来。 第14章 鬼市(二) 眼看着花满楼不断摸出金叶子,即使是韩夜心,也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渐渐聚集过来。 他拉了拉花满楼的衣角,花满楼却为一个不明物体正与摊主砍得高兴,倒是荷姑,悄悄朝他摇了摇手,示意无事。 终于又拿下的那个东西,花满楼给了钱,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发现荷姑和韩夜心的手里都提满了东西。 韩夜心很无奈地叹气。 花满楼道:“很重吗?荷姑,麻烦你先把东西送回车上,我和小夜再逛一会。” 荷姑点了点头,接过韩夜心手中的东西。 不过韩夜心觉得重点根本不是东西很重。 花满楼又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几个男人互相望了一眼,跟了上来。 韩野悄悄扯了扯花满楼的手。花满楼忽然凑到韩夜心耳边,道:“小夜,要跑咯。”说罢忽然拉着韩夜心在人群中窜了起来。花满楼即使拉着韩夜心,也根本不会撞到人,相反后面的几个壮汉,却接连撞到了别人,不光绊住脚步,还引起纷争。 跑了一会,见那些人没有再追上来,两个人便停了下来。韩野撑着腿大口地喘气,道:“花满楼,你,你太招摇了。”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买东西而已嘛。” “关键是你花钱的态度!”韩夜心指责:“哪有小孩这样花钱的!” 花满楼张了张嘴,又闭上,觉得自己挺无辜的。 “算了。”韩夜心也明白和土豪说不清楚:“咱们现在去哪?” “嗯,看看小夜感兴趣的东西吧。” 此时鬼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起了人声。两个人怕被人群冲散,又牵起了手向前走。 忽然前方一阵喧哗传来,一群人围在一个摊位前,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走,”花满楼又好奇起来:“去看看有什么。” 两个孩子仗着身形之便挤进了人群,只见一个摊主拿出了一个包袱。那包袱呈长条状,摊主现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开始拿下包裹住长物的布。 黑色的布被摊主缓慢的扯掉,一声声惊呼又传了出来。原来那布下包着一把唐刀。黑色的刀鞘,刀柄用线缠住,露出白色的菱形图案。 花满楼紧紧盯着那刀,向前凑了凑。 摊主的左手放在刀柄上,右手抚摸过刀鞘。 好似在抚摸着情人的身体。 他身形粗狂,带着獠牙面具,手上也长满了老茧。可是他那温柔的动作,让每个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围观的人几乎都被他的动作所感染,所打动。 摊主刷地抽出长刀。 寒光闪耀! 那一刀如劈破月光般,当空斩下! 这把刀上带着深深的杀气。韩夜心被摊主的动作和刀的光芒所震慑,只觉得浑身寒毛都树了起来。 觉得可怕。 身后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这把绝世名刀,往前挤去。 韩夜心突然发现他和花满楼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手。 “花……”而他要呼唤花满楼的声音也被人群挤的破不成声。 花满楼开始出价。 他自然明白这把刀的价值。可是有更值得他注意的事。 摊主摇头。立刻有人喊道:“我出五百两!” 摊主仍是摇头。 价码被不断地飚上去。出价的人再不遵守不出声的规则,争相喊了起来。 “孙瘸子,凭你也配用这把刀?”有人冷哼道。 “何大嘴,等爷拿下了,就先拿你试刀!” 有的人,即使不出声,即使大家都戴着面具,你也能认出他。而他说不定也能认出你。因为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 孙瘸子和何大嘴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本就是对手,虽然称不上敌人,但看彼此不顺眼已经太久。他们之间的战争本来就是一触即发,只要稍稍点上一点火就更加不可收拾。 他们争相叫价,最后彼此对骂,纷纷拔出了兵器。 摊主的摊位被他们一搅和,立刻混乱了起来。摊主十分不愿意生意就此被搅黄,但已经没有人能越过这两人的战团。 而没人走过来,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把刀的价格已经被两人抬得很高,很高。 摊主十分失望。他只好又把刀还入刀鞘,裹上厚厚的黑布。他本打算悄悄地在夜市把这把刀卖出去。他并不想让这把刀在身边久留。因为沾染着血腥气的刀,往往也能带来血腥。 眼见突然出现一根手指。一根孩子的手指。 摊主抬眼望去,见一个身形只有七八岁的孩童,用手指无声地出了一个天价。 即使是他,也从未想过这把刀能在夜市卖出这样的价钱。 因为在夜市里卖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但对方只是个孩子。 摊主像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把刀收进了一个箱子里。 那孩子却仍旧站在那儿,腰板挺直,气定神闲。他的手指又加了一根。 摊主有些疑惑,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孩子,见他穿的衣料虽然不是最新的,但却是最耗时的;他腰上戴的玉佩,即使把整个夜市的东西都加在一起恐怕也买不了。 摊主不禁动容起来。 他用手指比了比孩子出的数目,表示询问,也表示他开始正视这位客人。 那孩子点了点头。即使他被面具遮住了容貌,但摊主似乎都能够看见他微笑的样子。 摊主做了个手势,表示成交。他又从箱子里拿出那把刀,递到孩子面前。 孩子仔细地看着刀鞘、刀身,似乎他真的很懂一般。最后,他回刀入鞘,表示验货完成。 孩子从袖子里拿出一颗明珠,开口说道:“我的身上没有带这么多钱。不过只要你拿着这颗明珠,到花家的任何一家钱庄,只要开口说出今晚的数目,花家人就绝对不会为难你,而且还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摊主不禁动容。难怪能出得起这么大的手笔,原来是花家! 他小心地接过那个明珠,道:“既然是花家人的保证,在下自然信得过。” 花家有世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也有世人争相赞誉的品格! 上天好像十分偏爱他们。 孩子道摸着那把刀,轻轻叹了口气:“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东西了。可惜。” 这实在不像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好像他已见过很多很多,已经到了“不动心”的阶段。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件有趣的东西,可惜,只有一件。 若是普通的孩子说这样的话,别人只会一笑了之,只会觉得他是在故意装大人,谁也不会当真。 可他是花家的人! 摊主眼神一亮,道:“小公子,在下还有点别的有趣玩意,您要不要看一看?” 花满楼本来已经拿起那把刀转身要走,听到这句话,立刻回过头来:“当然要看。” 摊主看了看左右。 左右仍然十分轰动。绝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看着他们。 所有人都被孙瘸子和何大嘴吸引了注意力。 摊主鬼鬼祟祟地从他的箱子里又拿出一样东西,又鬼鬼祟祟地递给花满楼。 拿出来的东西是个圆筒。 花满楼拆开圆筒,倒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卷轴。 他缓缓地展开,泛黄的页面上,黑色的墨迹带着古旧的香味。 即使还没看清字,就觉得一股震慑之力扑面而来。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二十一个“之”字各个不同,好像要在月光下破纸而出! 饶是带着面具,摊主也能看出孩子的震动。孩子已站立不稳,脚步向后一仰,拿着卷轴的手也颤抖起来。 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装好卷轴,放在摊位上,道:“摊主,这幅字是假的。” 摊主眼神一亮,似乎到现在,才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他收回卷轴,道:“既然已经被小公子识破,那就没办法了。” 却在低头的瞬间悄悄对花满楼说道:“乌雀巷十三号,静候公子大驾。” 花满楼点了点头。 他轻轻地拾起那把长刀,巧妙地避开人群,走了出去。 摊主看他走了之后,也收拾了摊子。不一会,这儿就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了。 韩夜心不知不觉松开了花满楼的手,被前仆后继的人群挤着。终于,他一个踉跄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垫脚遥望人群的中央,只见乌黑黑的头顶,花满楼小小的身影已经被淹没了。 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声也越来越大了。 在鬼市不能说话的禁制似乎已经被打破。 韩夜心揉了揉被挤得酸痛的胳膊,退到一边站定。他想起花满楼所说的话,决定就在这里等他。 不一会,那堆围在摊位前的人开始吵了起来。又过了一会,人群忽然散开,站在中央的两人,一人拿着一口刀,如斗红眼的公鸡一般,盯着对方,试图找出空隙。 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打斗声。 两个人越斗越烈,人群散得更开。韩夜心不得不又向后退了几步。不过也幸好如此,他看见花满楼站在摊位前,似乎正在和摊主谈话。 鬼市的巷子本来就小,哪里经得起两个武林豪客在这里打斗?不一会便东西乱飞,鸡飞狗跳,怒吼声,打斗声,混成一团。 孙瘸子的刀一个横扫,旁边摊位上的东西都被他扫落下来,一个香炉直直地向韩夜心门面冲来!韩夜心下了一跳,连忙躲开,可是那香炉来的太快! 他忽然被人一扯,香炉从他的耳侧飞进身后的巷子里,许久,才听到落地的声音。 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韩夜心,宛如铁钳。 韩夜心回头望去,忽然望到一张犹如树皮的老脸。 “啊!” 他吓得往后一跳,但那只手却仍旧紧紧地抓着他。 这是个老人,她的脸已经完全只剩下灰黑的皱皮,一只大大的鹰钩鼻,两只眼睛也像鹰眼一样凸出来。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佝偻这身体,手如铁爪一般抓着韩夜心,直直地盯着他,道:“好漂亮的小娃儿!” 韩夜心被她盯得十分不舒服,去拂那只抓着他的手,道:“老奶奶,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老妇嘿嘿笑了起来:“没事,没事。是坏人不长眼睛。” 韩夜心怎么也拉不开那只抓着他的手。那个老妇盯着他的目光,让他毛骨悚然。 很不其然地,他想起来的是狼外婆。 “狼外婆”也挎着一个篮子。她忽然送了手。韩夜心正松一口气的时候,“狼外婆”从盖着红布的篮子里拿出一个东西:“好孩子,这个送给你。” 韩夜心想起花满楼说过,在鬼市,千万不能接受陌生人给的礼物,便连忙摇手:“我不要。” “狼外婆”忽然抓住他的手,把那个东西硬塞进韩夜心的手里:“拿着,拿着,你是个好孩子,一定得拿着。” 月光正好照下来。 韩夜心低头一看,见是一个金色的铃铛。 铃铛的颜色已经十分古旧,样式却非常复杂,上面不知雕着什么图案。 韩夜心低头一看,却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那“狼外婆”忽然松开他的手,退回漆黑的巷子里,嘻嘻地笑了起来:“一定要拿好,千万不能丢了。” 韩夜心一惊,向巷子里看过去。 那条细窄的巷子连一点光都没有,哪里还有老太婆? 第15章 危机 韩夜心看着手里的铃铛不禁皱起了眉。古旧的铃铛在月光下闪过一丝丝金色的流光,就像来自未知的远古,带着神秘的力量。 让人直觉不能沾惹。 韩夜心实在想不通“狼外婆”为什么给他这个铃铛。而之前花满楼“不能收陌生人礼物”的嘱咐,更让他觉得这个铃铛十分不详。 他决定把这个铃铛扔掉。 韩夜心的手举到半空,忽然又有点犹豫。如果这个铃铛真的是件不祥之物,那么意外捡到他的人呢?岂不是多了一场无妄之灾? 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把铃铛收回自己的怀里。 问问花满楼,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孙瘸子和何大嘴仍然在打斗。他们本就是平分秋色的对手。他们已观察对方许多年,对对方的招式都熟知于心,也早想好了应对的招数。 况且他们的刀法也不是一击必杀,绝不回头的刀法。 江湖中有几个能练成这样的刀法? 正如很多混混都只是“打手”,而不是“杀手”。 韩夜心踮起脚尖望过去,见花满楼正和那摊主交易,心道不知花满楼又买了什么。 忽然,他猛地被人捂住了嘴。那人迅速点住他的穴道,把他扛上肩头,跑进了乌黑的巷子里。韩夜心第一次被点穴,浑身不能动,更是无法发出声音。 只觉得这个人的肩头十分宽,手臂十分有力气,然而脚步和呼吸却轻得几乎听不到! 他望着越来越远的花满楼的背影,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发出半点声音!更何况巷子外面孙瘸子和何大嘴斗的正酣,完完全全遮住了任何一点点微小的声音。 而他也被手刀一砍,昏了过去。 韩夜心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他的手碰到了地面,抬起头来,看到月亮已东落,月光斜斜地照进来。 这儿似乎是一个天井。 四周都是两层的房屋,围着中间一块空地。 所有的屋子里却绝没有一个灯!好像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然而小小的院子里,却摆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板车、轿子、木桩、沙袋…… 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伸出竹竿,上面还有没有收进去的衣服。 那些衣服大多布满补丁。 “呜!”韩夜心忽然被人重重地踢上一脚,狠狠地栽在地上。他觉得鼻子一阵酸涩,一股浓稠的东西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是血。 一片黑影从头上罩下来。 四个大汉围在他的身边。 说他们是大汉,但他们却并不高。他们都穿的都十分单薄,但每个人都肌肉隆起。 而韩夜心也发现他们几乎一样高。 他和一个大汉对上了目光。那个人眼神凶恶,左脸上带着一道长疤。 那人低着头俯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 正是韩夜心的钱袋。这个钱袋里装着一些金叶子碎银子。每天早上丫鬟们给他穿衣的时候,始终在衣服里放进这样一个钱袋。 韩夜心还不能判断那些钱到底有多大的购买力,但对一个孩子,绝对是足够了。 那男子蹲下来,掂着手里的钱袋,忽然捏住韩夜心的脸。 “有钱人的小公子,嗯?”大汉的眼里满是厌恶和唾弃。 “从小就生活在有钱人家,一定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大汉紧紧地捏着他的脸说道。 韩夜心痛苦地从嗓子里发出几声唔鸣,他怀疑这人几乎要捏碎他的牙床。 忽然一人拍开了疤面男的手。韩夜心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发现自己疼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多好看的一张脸,尤老二,也亏你下得了手。”这人的声音很尖,从怀里拿出一方丝帕,擦了擦韩夜心的脸。 他的动作很娘气,但是他的身形却绝不输于疤面男! “梁老四,就你好心,那你说,这桩生意到底还做不做!”疤面男道。 “做还是不做,得看老大的。”梁老四望向对面,谄媚地道。 韩夜心忽然被人抓住头发扭过头去! 他看到一个男子,这个人一个眼睛带着眼罩,另一个眼睛,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冷漠和空茫。 韩夜心不禁打了个寒战。 “老大,这是这娃身上带的钱。”之前的大汉立刻把钱袋交给了这人。 这人一扯,钱袋里的金叶子、碎银子和珍珠都滚了下来。 老大握紧了手里的金叶子,好像那叶子不是金的,而是刚刚从树上飘下来的枯叶。 他再摊开手,金叶子已经变成了一团。 “这孩子很面生,从来没在城里见过。”疤脸大汉说道。 “家在哪儿。”独眼龙问。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就像他的人一样。 面对这个人,韩夜心心里打鼓。这个独眼龙实在是太冷了。直到见到他,韩夜心才觉得韩铁城对的冷,根本不是冷,顶多只是不愿显露悲伤罢了。 他心里掂量一番,觉得这些人大概以为自己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想乘机敲上一笔。 而花家在整个江湖都十分有影响力。如果说出花家的名号,这些人很有可能会惧怕花家的势力,放了自己。 然而对上独眼龙冷漠空茫的目光,他的一切计算都显得多余。 “城南,花家。” 韩夜心道。此时此地,只有赌一赌了。赌一赌这个独眼龙,还没有疯狂! 果然,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其他三个人的惊呼。 “花家?”梁老四的脸色惊惶,嗓音越发地尖起来:“那个住在城南,江湖上地产最多的花家?” 韩夜心点了点头。 独眼龙的脸色仍旧未变。他低头看着韩夜心,就像看着一件物品。 韩夜心心里有些惴惴,不知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花家还有你这样一个孩子!”疤脸大汉道。 “尤老二,你以为你见过几个花家的人?”梁老四道:“他们出门,怎么会坐我们这些在街上混生活的人的轿子?” “住口!”独眼龙一声断喝,梁老四吓得浑身一个机灵,立刻低下头来。 独眼龙扔过钱袋:“梁老四,你看看这钱袋上有没有花家的标志。”梁老四颤巍巍地拿着钱袋,在月光下仔细地看了看,忽然道:“有了!”他指着钱袋底:“这儿有个金线绣的‘花’字!” 独眼龙一掌扇在梁老四的脸上。 梁老四被扇得连摔了几个跟头,撞翻了一堆东西,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小小的院子里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各种乡音从这个小小的院子的四面八方传来,这些骂人的话若在平时韩夜心听了绝对会面红耳赤,但是此时却管不了这么多。 他不知道独眼龙会更厌恶哪一种孩子。楚楚可怜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还是毫不退缩冒犯权威的孩子? 所以他只好皱着眉头,放平一切情绪,很无辜地看着他。 独眼龙也盯着韩夜心。 他的眼中仍旧没有一丝感情,两个人许久都不说话! 越久,韩夜心的心越冷。 “老大,”尤老二畏畏缩缩地道:“还是把人……放了吧?” 他知道花家在本城慈善的名声,也知道以花家的势力,绝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他本以为是外地客商带来的孩子,晚上凑个热闹来逛逛鬼市,却没想到,惹了绝不该惹的人! “是啊!”梁老四也道:“早点放回去,相信花老板不会追究我们的。” 花老板一向很宽和。 “呵……” 独眼龙忽然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呵呵……呵……哈哈哈哈……”独眼龙狂笑! 原本就一直躁动不安的夜,就像惊醒了什么魔物一般,瞬间狂躁起来! 栖息在腐臭之物上的乌鸦也叫着振翅飞起! 连天边的月亮,都好像变成了红色。 然而等独眼龙的笑声停下,小院子里却绝没有了声音! 刚刚的怒骂声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个地方,安静的像根本没有人一样。 独眼龙掐着韩夜心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韩夜心挣扎着手脚,却发现越挣扎,呼吸越困难。 “花家?”独眼龙狞笑道:“花家又怎样!” 越能察觉到“危险”的人,可能越会谨小慎微的过日子。那些胆大的,或许是因为他们极少能感觉到“危险”。 而越感觉不到“危险”的人,就是越可怕的人! “老大!”尤老二和梁老三都担心极了。他们既害怕这个孩子出事,又害怕钱老大发疯! 独眼龙的手越捏越紧。 忽地,他左臂一挥,挡住暗中袭来的一物,而同时,一道黑影,迅疾地从空中击向他提着韩夜心的那只手! 独眼龙不得不撤手。因为不撤,他的右手必断无疑!然而他却一个狞笑,把韩夜心往自己身前一拉! 因为这样,那个击打向自己手臂的武器,就很有可能会击中韩夜心。而他赌这个人绝不会冒险。 果然。 那根晾衣的竹棍并没有击中独眼龙的右手。 但独眼龙的手,却不自觉地松开了韩夜心。 因为他发现他的手已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的手被人捏住。那力道既不是很紧,却也绝不松! 无论他怎么使力,都无法挣开丝毫。 他惊讶地看向捏住自己的人。竟看到一张笑脸,孩子的笑脸。 那个孩子,一个肩头扛着竹棍,另一只手,像是提着什么东西一样捏着他的腕子。 竟笑得十分自信、坦然! 韩夜心蜷缩在地上猛地咳嗽起来!生死游走一遭,方才他已觉得魂魄离体。 可是又重新活了回来。 他努力看向救他的人,只看见一个身高只及独眼龙胸口的孩子,披着一件的火红的披风。 第16章 陆小凤 钱老大不敢相信他竟被一个小孩子制住,是以停顿了一会。可是转瞬他也明白过来: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多高深的内功?他之所以觉得手腕没有力气抽不出手,只是因为这小子恰好捏住了自己的麻经! 明白过来的钱老大冷笑起来,忽然左臂一个横扫! 他那手臂竟似铁一般,重重地扫向红披风小孩的头颅! 红披风少年忽然一个矮身,竟躲过了那雷霆一击,“啧”了一声:“下手真狠啊。”说罢他人已窜到钱老大身后,扭着他的右臂,跳起来踹向钱老大的后膝! 钱老大只觉得腿上一软,竟险险地要跪下来。可是他立刻用左手撑住地面,同时一个扫堂腿向后踹去! 他朝着少年的肚子笔直地、狠狠地踹过去,甚至已经想象到把他踹飞,撞到墙上的情景。 可是那个少年的肚子却猛地一缩,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张弓一样弯了起来,同时朝钱老大一笑,一排牙齿在月光下闪着雪亮的光。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钱老大的脚腕! 钱老大根本无法从少年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脚,狠狠地跌在地上! “老大!”尤老二和梁老四惊呼。这些动作只发生在一瞬,只见这个少年行云流水地把老大打倒,他们根本无从插手! 少年跪在钱老大的身上,仍旧反扭着钱老大的手臂:“独眼龙,你们平日里就为为非作歹,横行霸道,今天还偏偏被小爷撞上……” 钱老大的鼻子撞到了地面,流了一地的血,他扭过头怒道:“臭小子,我劝你最好快点松开我,否则有你好看!” “哈哈!”那个少年用力一掰,钱老大立刻痛呼起来。 少年伸手在钱老大脸上拍了拍:“你说咱们现在到底是谁怕谁?” 钱老大咒骂起来。 那些市井俚俗骂人的话简直听不得,韩夜心在这咒骂声中涨红了脸,那孩子却十分无所谓,仍在笑着。可是,还没等钱老大骂完,那孩子也张口骂了起来! 天南海北骂人的话从他嘴里不断蹦出来,还配合着骂人的词模拟各种语气,简直就像一台留声机,在播放刚刚院子里出现的各种声音! 连钱老大也震惊起来。他实在没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骂人骂得这么纯熟,骂得他晕头转向,连姥姥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尤老二目光闪烁,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要去抢韩夜心! 忽地他“扑通”跪了下来,捂着膝盖嗷嗷直叫。一个东西击打在他的膝盖上,韩夜心看过去,见是一枚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 那个红披风的孩子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他忽然出手,只见一阵红云闪过,点住了四个人的穴道! 他拍拍手,对韩夜心道:“快过来帮忙。” 韩夜心跟着他,把这四个人全都按到地上跪成一排。干完这些,韩夜心已经累的气喘吁吁。那孩子却忽然窜进了房子里,只留下韩夜心一个人和他们四个大眼瞪小眼。 奈何他们的穴道都被点住,一个字也骂不出口。 不一会,就见那红披风少年又窜了出来,脸上带着贼笑。他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把他们穿到了那四个人身上…… 干完了这些,红披风拍拍手,搭着韩夜心的肩头道:“喂,你被他们欺负的这么惨,要不要踢两脚出出气?” 韩夜心道:“我比较担心我朋友找不到我,会很着急。” 红披风道:“那算了,想来踢臭烘烘的男人,也没什么趣味。” 韩夜心学着大人抱拳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叫韩夜心,兄台怎么称呼?” 其实他心中已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是仍需要证实。 那火红的披风,岂不是古龙书中的一个人物从不离身之物? 韩夜心有些激动。他实在希望这人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的聪明才智,在未来的日子里让很多大盗束手就擒,如果是他,说不定能发现潜藏在花满楼身边的危机! 这样花满楼就不必是个瞎子…… 可是韩夜心仍旧有些犹豫。 因为花满楼,从未厌恶过自己是瞎子的身份。这样做,是不是在干涉花满楼的人生,或者会让他与一些东西失之交臂? 旋即,韩夜心又摇了摇头,急切地否定了这个态度。他要改变的,不是花满楼是瞎子的事,而是花满楼有可能会受到的伤害! 他并不知道花满楼为什么会瞎。 但是,他绝不允许朋友受到这样的伤害!哪怕……他的力量微不足道。 想罢,他目光炯然地望着陆小凤。 他已理清了一直以来的困惑,更加坚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好说……”红披风少年摆了摆手,正欲说话,却突然见一个五彩团子似的影子从楼跳下来,斜飞着踹向他! 陆小凤竟然只是惊讶地张大嘴巴,一躲不躲! “陆小鸡!”那五彩影子斜飞地踹倒陆小凤,踩在他的身上,抱着胳膊问:“你刚刚在干什么?” 韩野这才看清,那五彩影子原来是个身穿彩衣的小女孩。 她从楼上飞下来的样子,简直像一只鲜艳的蝴蝶。 虽然只是个小女孩,但已经能看出眉目明丽,若长大了,定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陆小凤趴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在嘘嘘……” 少女的脚又往下压了压:“还想骗人!”她回手一指:“钱老大他们身上套的衣服你是打哪偷来的?” “没……没有……根本不关我的事!”陆小鸡继续挣扎。 “哼哼,”少女冷笑:“你竟然敢偷偷进别人的房间拿衣服,看本姑娘不好好整治整治你!”说罢压在陆小凤的背上,揪着陆小凤的耳朵。陆小凤嗷嗷地叫了几声,不住地求饶。 但韩夜心却觉得他根本不痛。 “唉……”韩夜心叹了口气:陆小凤不愧是陆小凤。 月亮已经落下去,天空开始泛白。院子里不知谁家的鸡忽然打起鸣来。 陆小凤蹭地从地上站起来,对韩夜心道:“天快亮了,鬼市已经结束了,快点走吧。” 韩夜心点点头:“陆……兄,你能和我走一段吗?” 并非是惧怕黎明前的巷子,而是希望他能和花满楼见上面。韩夜心记得书里说过,陆小凤和花满楼还有朱停是开裆裤就一起长大的朋友。 但是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仍是这样。 如果认识自然是好,如果不认识,那就是一个很好的结交时机!相信陆小凤和花满楼,一定能相谈忘机,成为彼此最重要的朋友! 陆小凤上下打量他,忽然朝他的胸口伸出手去。但却听见“啪”地一声脆响,陆小凤捂着手“嗷”地叫起来:“你这个疯丫头,干什么?” 七彩少女叉着腰道:“你要干什么?” “我看看他是不是女扮男装!” 韩夜心猛地滴汗。 “人家是不是女扮男装跟你有什么关系?”七彩少女道。 “如果是女人,我就送一送!” “好你个陆小鸡!” “嗷!” 一红一彩的两个身影又扭打起来。韩夜心只好无奈地看着天边。 终于打斗结束,陆小凤擦了擦嘴角,道:“走吧,再不走赶不上早市了。” 院子里已经有了起床的声音。这个院子里住的都是一些在城里混生活的人,要早早地起床,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可我并不是女人。”韩夜心道。 陆小凤咧嘴一笑:“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一定会送你出去的,因为你是花满楼的朋友!” 韩夜心激动起来:“你认识花满楼?” 陆小凤揉了揉破皮的嘴角:“当然啊,我们非但认识,简直很熟。唉,熟得不能再熟了。别的人我不敢保证,不过花满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韩夜心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花满楼的朋友?”他只跟钱老大他们说过他是花家的人。 “就我所知,花老板和老板娘恩爱的很,否则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会有一个花七童?”陆小凤挤眉弄眼一番:“所以花老板绝对不可能在外面再找个八童回来!” 韩夜心也笑了起来。 他点点头道:“不错。我是花满楼的结义兄弟,我的父亲和花伯伯是生死之交。” 陆小凤道:“原来是这样,难怪花满楼有时候会说他还有一个弟弟。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脑子有毛病!” “哈哈!”韩夜心笑了起来,心有戚戚焉:“老实说,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陆小鸡,你们怎么还不走呀?再不走,天就要亮了。”彩衣少女掐着腰道。 “对。”陆小凤勾上韩夜心的肩:“我看我们还是快点出去吧,说不定花满楼已经急疯了。” “那到不会。”韩夜心肯定地道。 彩衣少女少女摇摇头,等他们快走出了院子,又高声叮嘱一句:“快去快回!记得回来开早市!” “知道啦!” 韩夜心问:“陆兄,你住在这里?” 陆小凤道:“三天前开始。” 韩夜心回头看了看那个彩衣少女,低声道:“她是谁啊?” 陆小凤也低声说道:“我悄悄告诉你,她是名满江湖的大盗……” 韩夜心惊呆了。 陆小凤憋着笑:“当然是骗你的!” 韩夜心木着脸道:“那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猜,等你猜着了,自然会告诉你。” 韩夜心:“……” 他想起花满楼说的一句话:“我猜着了,还用你告诉么!” 第17章 短笛 陆小凤带着韩夜心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穿梭。他简直像从出生就生活在这里一样,在每个转弯的路口都毫不犹豫。 韩夜心一边跟着陆小凤,一边抬头看了看天空。 东方隐隐发白,但仍有星星闪耀。天空像是铺了柔滑的缎子,深沉的吸引人的目光。 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终于又回到了鬼市。街面上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了许多的垃圾和火光扑闪的灯笼。看到这些,韩夜心才觉得昨夜不是虚幻。 “小韩公子!”忽一人惊呼地跑过来。韩夜心一看,正是荷姑。 荷姑的脸上竟然还带着鬼女面具。许是因为太着急了,她竟然忘了把面具拿下来。 荷姑蹲在韩夜心身前,捉住韩夜心的手臂,着急地道:“小韩公子!你去哪儿了!” 她紧紧地抱住了韩夜心。 韩夜心的记忆中,只有奶奶这么抱过自己。那是他和人打的一身是伤的回来,奶奶看见时震惊的表情和心疼的拥抱。 韩夜心迟疑地伸出手,拍了拍荷姑的背。对这种温暖,他实在有些不知怎么办。 他的心里,柔的就像是头顶的这片夜色。 荷姑终于松开怀抱。她方才想起摘下面具,脸上满是泪痕。她心疼地用手触来了触韩夜心的脸颊,韩夜心偏头一躲:他的脸实在是有些痛。 荷姑道:“小韩公子,都是奴婢太失职了,让你受了这样的罪。” 韩夜心连忙摇头。他根本谈不上受罪。 荷姑对韩夜心道:“我们回家吧。” 回家,多么温暖的字眼。韩夜心点了点头。 荷姑起身,擦干眼泪,对陆小凤敛身一拜:“荷姑谢谢小陆公子的搭救之恩。” 陆小凤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凑巧而已。” 荷姑也微微一笑:“幸好遇到了小陆公子,否则,荷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原本两个孩子出来,她是随行,自然就肩负起保护他们的责任。不过七公子一向谨慎,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寻常人根本骗不过他的眼睛。荷姑也有些大意了,送了东西回车上,回来却不见了小韩公子。 “既然人我已经送到了,那么我也该走了,要是去迟了,彩蝶那个丫头又有的说。”陆小凤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韩夜心“噗”地一笑,道:“那你最好快点回去,否则又该被彩蝶姑娘拳头伺候了!” “正是如此!”陆小凤挥挥手后退了几步,道:“告诉花满楼,明天我就过去,让他最好准备好酒席,好好招待!” “一定,一定。” 陆小凤转身一闪,那道红色的影子就消失在拐角。 荷姑又敛身一福。 天色越来越亮,灯笼里的蜡烛也渐渐都灭了。荷姑和韩夜心走在清晨的鬼市上,长长的巷子,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韩夜心道:“荷姑,花满楼呢?” “七公子在另一条街上,想来马上就会到了。” 荷姑的话方才说完没一会,就见街头走来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在雾气蒙蒙的早上迎面走来,脸上全无表情,正是花满楼。 韩夜心立刻跑过去,满心的欢喜,道:“花满楼!” 花满楼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见他许久不动,韩夜心又有点吃不准花七童到底又在发什么呆。 他拉了拉花满楼的衣袖。 花满楼举手碰了碰韩夜心的脸颊。韩夜心一躲,笑着说:“很痛啊。” 花满楼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许久,他终是叹了口气,道:“夜心,我们回去吧。” “嗯。”韩夜心主动去拉住花满楼的手,花满楼倒是没有挣脱,轻轻握了握。 韩夜心凑过去瞧了瞧花满楼的脸色,不知道他为何这么不开心。 两个人手牵着手向前走了一段,就看见那个鬼市入口,花家的车仍等在那里。上了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走了起来。在车上,花满楼仍是不说话。韩夜心千方百计地逗他,就连告诉他陆小凤要来找他的消息,也只换来花满楼淡淡地“嗯”一声。 韩夜心终是无法,靠在车厢上。马车走得很快,车里有些颠簸。不一会,他就头一歪,靠在花满楼的肩上睡着了。 花满楼看着韩夜心红红的、已经破了皮的脸颊,淡淡地皱了皱眉。 马车快到花家的时候,花满楼已经远远看见,花如海、韩铁城和四童等在门口。马车还未驶进家门,几人已迎了过来。 韩铁城上车,抱下熟睡的韩夜心。四童也抱下了花满楼。 花如海满脸的担忧,看到两个孩子时,才长长松了口气,道:“人没事就好,快回去,让神医好好看一看!” 几个人急匆匆地进了家,莫问针早就等在那里,替韩夜心诊了脉,道:“没什么大碍,就是脸颊这几天会有些疼。不过不必担心,并不会留下伤疤。” 听说无事,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莫问针又开了一副安神的药,让人拿下去煎了:“小韩公子和七公子都受惊了,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花如海连连点头。 韩夜心迷迷糊糊地喝了药,不一会就又睡着了。 花满楼却仍坐在大厅里。喝了热茶,吃了些东西,他也有了些精神。有很多事情,实在需要现在就说清。 他道:“三哥呢?” “三哥出去了。”四童笑了笑:“我们花家的人,岂是好欺负的?” 原来花满楼发现韩夜心失踪之后,立刻放了一支烟火。荷姑看到之后,立刻赶过来和他汇合。而那车夫,也马不停蹄地去通知花家的人了。 花满楼本是个孩子,但他却有足够的信心。他的武功本已很了不得,寻常的大人已不是对手,他的目力、耳力、嗅觉更是出众。他本能感觉到韩夜心在他的身后不远。因为他实在太着急把那把刀买下来,而孙瘸子和何大嘴的打斗又遮住了那细小的声音。 他本不该失去韩夜心的踪迹! 当花满楼转身却发现韩夜心不见了的时候,心里十分惊慌。他惊讶于韩夜心竟然能消失的那么无踪无迹,同时也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掳走韩夜心的人,武功实在比自己高出了太多! 他开始责怪自己的大意,但马上又打起精神。因为他若不快点振作,那么韩夜心的危险就更多一分! 花满楼在韩夜心站过的地方仔细查看了一番。哪里没有任何的痕迹。那个人的动作很快,韩夜心几乎没有来得及挣扎。 花满楼闭上眼睛,让自己静下来。 耳中听到了鬼市上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他越听越远,越听越细,他想找到正在用轻功的人,而这个人身上带着个孩子! 他的鼻子闻到了很多味道。这些味道越来越细,最后只留下几缕。他要找到韩夜心身上香囊散发出来的香味。 最后,他睁开眼睛,向一个地方飞奔而去! 花满楼顺着声音和那若有若无的味道,在鬼市里奔波了很久。他经常会失去这些踪迹,等他再用心寻找又会找回来。最终,等花满楼已经快没有力气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韩夜心挂在身上的香囊。 但是却没有韩夜心。 花满楼知道,这一切都很不寻常。他心里有深深的忧虑,在这些忧虑没有理清之前,他绝不会去睡觉。 可是他只是个孩子,他的身体已经觉得很累了。 花满楼道:“爹,四哥,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的地方。”他把自己寻找韩夜心的过程说了一遍。 花四童摸了摸他的头:“七童,辛苦了,剩下的就交给哥哥们吧。你现在需要好好地睡一睡。” 花满楼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若是连哥哥们都不相信,那还能信谁呢? 花四童端过安神汤,花满楼喝了下去。 花满楼安心地松了口气,睡了过去。四童抱起花满楼,把他放到了床上。 看着两个孩子安睡的样子,四童蓦地握紧了拳。 是谁这样好胆量,竟然敢动花家的弟弟!他花四童,绝对第一个不放过。 韩夜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晚霞满天。他发现睡的地方并不是花满楼的小院。屋子里一片绿纱,随着晚风轻轻飘荡。 他听到了笛声。 笛声低婉,调子悠扬,韩夜心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副渔舟晚归的图卷。 他穿好衣服跳下床,来到了外面。 竹林潇潇。院子里种着一簇簇竹子。两个人影蹲在竹边,不知在做什么。那短短的笛声,也正是从那儿发出的。 花满楼回头,见韩夜心走了出来,朝他招手道:“小夜,快过来。” 此时的花满楼,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韩夜心心里一松,连忙跑了过去:“花满楼,四哥,你们在做什么?” 花满楼拿着一个短短的笛子:“我在让四哥教我做这个。” 韩夜心接过,拿在手里瞧了瞧:“从来没见过这么短的笛子。”那笛子是用紫竹制成,凑到鼻尖,还能闻到一股竹子的清香。 花四童笑道:“这叫口笛。”他拿过去,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登时,那悠远的调子响起,好似蜻蜓点水,风吹荷塘。 短短的一曲终了,韩夜心都听得有些痴了。 四童道:“夜心,这个笛子是为你做的,所以,你也得学会吹才是。” “我?”韩夜心指了指自己,有些惊讶。 花满楼认真地道:“如果下次有什么事,小夜只要吹响笛子,我就知道你在哪儿了。” 韩夜心胸中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抱住花满楼肩头,不住地道歉:“花满楼,对不起,我不该从你身边走开的……” 花满楼怔了怔,笑着拍了拍:“那是坏人故意那么弄得,小夜也没有办法啊。” “花满楼,你太温柔了。”韩夜心嗡嗡的声音从肩头出来。 这个孩子,定是哭了。 花满楼叹息一声。 花四童笑着摇摇头,又正色道:“七童,这笛子你也要随身带着。不光小韩弟弟要注意安全,你有什么事,我们也会很担心。” 花满楼点了点头。 两根笛子不一会就做好了。 韩夜心的脸被眼泪一浸,又红了起来,火烧火燎的疼。莫问针替他敷上了药,用绷带把脸缠起来,嘱咐他短期内不要用力。 花满楼看见他的样子,忍不住就要笑。韩夜心只好瞪着他,却因为牙床也肿起来,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花满楼拿着两根已经缀上玉坠的短笛道:“小夜,你会吹笛子吗?” 韩夜心摇摇头。 “等你好了,就来教你吹笛子吧。” 笛子在花满楼手中转了转,他靠在椅子上笑道:“不过,你可要做好准备,我可是很严格的。” 第18章 暗影 天还未大亮,大杂院里的人已是忙得四脚朝天。 摆早点铺子的、上工的、赶早市的,都急匆匆地往门外赶;洗衣服的、做早饭的、奶孩子的,都在忙着手里的活;还有那养在院子里的鸡啊鹅啊骡子啊马啊,也乘机叫个不停。 然而每个人却都忽然停顿住,就连在院子里挥舞着树枝打斗的孩子,也停了下来。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门口。 一个锦衣公子站在那儿。 他手里提着一把青鞘长剑,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脚步晃动。 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无论谁看了他,恐怕都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是太英俊了,就像一朵雪白的茶花,在晨风里舒展着花瓣,还带着一两滴欲滴未滴的露珠。他的眼睛本是温柔而多情的,此时却有一些冷;鼻子和嘴唇的线条是那么流利,就像宫廷最好的画师,用笔画出来的一般。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院子? 然而仍有人对他的容貌和气质毫不动容。一个孩子“哇”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简直惊天动地,年轻人看过去,年轻的母亲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自己也悄悄转过身去,脸蓦地红了。 那年轻人的眼里仍旧没有一丝笑容。他上下打量了院子一遍。这时,一个老者杵着拐杖走了过来,问道:“这位公子,您要找谁?” 那年轻人极尊敬的行了个礼,道:“晚辈想找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轿夫,钱尤罗梁四人。” 那老人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找他们是做什么?” 年轻人这才微微笑了笑:“晚辈城南花家的三童,花晚渡。” 那老人极是震惊,慌忙行礼,却被三童轻轻托住。 老人道:“老朽和这院子里的大伙很多人都受过花家的恩惠,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恩公,请随我来。” 三童本欲告诉他不必如此称呼,但见院子里登时骚动起来,便没再说什么,免得被人围住,一时脱不了身。 老人带着三童走到一扇门前:“这就是他们四兄弟住的屋子。奇怪,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起床。”他在院子里一望,指着角落里的两顶轿子道:“那就是他们的轿子,轿子在这,按说人也在房里。奇怪了。” 老人正待敲门,三童闪身挡在他面前,道:“老人家,请您先让一让,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老人见三童的神色很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立刻点了点头,回头招呼院子的人各回各家的呆着。 三童闻到一股血腥味。那血腥味并不浓,何况院子里本来就有各种味道,掩盖住了那股血腥味。 他用剑柄推开门。没有点灯,屋子里很暗。但三童仍是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一切。 三个大汉伏在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一动不动。还有一个歪着头靠在一张交椅上。 三童掰过桌上一人的肩膀,皱住了眉。 梁老四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根本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线,一刀封喉。 三童又翻过另外两个,也是如此,脖子上一条红线干净利落地划过。 如此快的手法,几乎让他们连惨叫都发不出。 那个坐在交椅上的人也同样如此。 老人见许久没有动静,推门进来。他本对屋子里的情况感到奇怪,就推了推坐在交椅上的人:“罗老三,怎么睡在这儿?”他一碰,那个人就倒了下来。 老人吓了一大跳。 晨光渐明,他这才发现这一屋子的人竟然都死了。 三童仔细检查每一具尸体。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僵硬,喷出来的血迹也还没有干。八仙桌上放着四个杯子,而其中有一方并没有人。 杀他们的人显然和四个人认识。 三童转而去看罗老三。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快步走过去,见罗老三的左手,弯着中间三指,比出一个“六”的手势。 老人实在没想到这四个人竟这样死在屋子里。而他活了这么大,也知道这样的死法,必定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或者参与了不该参与的事情。 他见花三童仔细看着罗老三的手,便道:“罗老三是个哑巴,从小就不会说话。” 三童道:“他这个手势是不是有特别的意思?” 老人摇了摇头,自己也拿手比划了一下:“这就是个六。” 花三童直起腰来。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这四个人应该是把那个杀手恭恭敬敬地迎了进来,并请他坐下喝茶。而不会说话的罗老三自然是三个人中地位最低的人,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交椅上。 可是那个人却突然下了杀招! 罗老三因为坐的远,比另外三个多了点时间,只来得及比了一个“六”的手势。 按时间算,那个人杀人的时候,院子里应该已经有人起床活动了。会不会有人看见他? 不过以这人出手毫不留情的个性,应该很谨慎。 三童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顶棚上有一个四方形的井口,进口上盖着盖子,漏出一圈淡淡的光线。 三童飞身而上,翻开井盖。楼上是堆满杂物的杂物间,地上满是灰尘。 井盖的边缘的灰尘里留下一个掌印。 三童看着那掌印,心里明白起来:原来杀害那四个轿夫的凶手,正是一个左手长了六根手指的人。 他凌空一飞,又飞上了屋顶,双脚勾住衡量,整个人倒悬下来。他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 杂物上布满灰尘。然而三童仍是从那些灰尘中看出一点点被擦过的痕迹。那是人的脚尖点在上面留下的印记。 三童顺着这些印记,看到一扇高高的窗户。 从最后一个印记到窗户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借力。那人竟轻轻一跃,巴上窗户,跃出窗外。 这个人的轻功极高! 三童嘴角一抿,也翻出了窗外。他人轻飘飘地滑下来,无声地落在小巷中。 不远处传来早点铺子的叫卖声。 “卖包子咯,新鲜出锅的大肉包子咯,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咯……” 青石路面上犹有露水,无法看出任何那人的痕迹。 三童朝着人声处走去。 天空越来越白,街上的行人也越老越多。三童一边走着,耳中听着各种声音。他知道,以那个杀手的轻功,足以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人群中。 难怪以七童的耳力,也无法听出那人的行动。 “好!”三童听到一阵喝彩,抬头看去,原来他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天桥。 一群人围在天桥前的一块空地上,喝彩不断,掌声雷动。 三童走过去,见被围住的是三个卖艺人。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正在表演。此时那男人抱着一杆红缨枪站在一边,场中只剩两个身形不大的孩子。 一个女孩儿穿着七彩颜色的衣服,梳着小辫,一双明目,顾盼生辉。她手里抛着碟子,那些碟子在她的手上不住地被抛飞,越抛越多,越抛越高。 当一片碟子在空中飞舞的时候,那少女手腕一动,一个碟子落到地上,她脚尖一点,站在碟子上,手上的碟子仍在不住地翻飞。她身体倒转,人在半空中,另一个碟子又竖着叠加在方才的碟子上,而少女也恰好轻轻地落在上面。 碟子越加越高。围观的人一时都抬头仰望着她,全都安静下来。饶是三童,也觉得这个孩子的柔术着实了得,她竟还能悠闲地脚尖点着碟子,把另一只脚抬到头顶。 那少女在碟子高塔上表演了一段柔术,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到她。 忽然一个重物向少女飞去,竟是一个比少女还要胖的花瓶! 众人都是一阵惊呼,却见少女轻轻巧巧地接住,双手举起,把花瓶放在头顶…… 少女如彩蝶般翻身而下,那些碟子也一个个摞到了地上。 周围的人才像醒过来一般,登时掌声雷动。 而此时一个穿着红披风的少年立刻上场表演起川剧中的变脸。变脸本是项绝技,其中的技巧外人根本无法窥探,那少年的表演却一点也不凝滞。他不但动作流畅,还作出各种表情,搞出很多搞怪的动作。 三童不禁摇头一笑。 趁着少年变脸,彩衣少女拿出钱盘,走到人群前:“谢谢大爷们捧场!”她脸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笑容明亮,那些人也纷纷掏出钱,直夸女孩表演得好。 不一会女孩的盘子里就有了不少收入。她拿着盘子要到三童那里,一抬头,便有些呆了。三童柔和地笑了笑,拿出一颗珍珠放在盘子上。 “姑娘若不嫌弃,拿去做根簪子吧。” 少女看着那颗拇指大的珍珠,惊讶地长大嘴巴。 男子走了过来。他用袖子包起盘子上的珍珠,还到三童面前:“这位公子,我们只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您看得上小女的表演,给两个赏钱也就罢了,这么重的礼,可担当不起。” 少女有些不满地瞪着她爹。 三童一笑,拿回珍珠。 “阁下说的是,是在下欠考虑了。” 正要把珍珠收回去,却见一个红影一闪,手中的珍珠已没了踪迹。 “徐老爹,花家三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他还会在乎这个?” 那个少年仍旧一张花脸,把珍珠塞到少女的手里,说道。 “小陆,我们穷人,本不该拿这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那少女却用袖子抱住珍珠,不愿意再放手了:“爹……” 姓徐的男子看着她,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他一抱拳,对三童道:“小女有失管教,让公子见笑了。” 三童道:“阁下多礼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三童考虑不周。不过,”他看着那少年笑道:“有小陆在,倒不用担心太多。” 那少年手一招,揭下了鬼面,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嘿嘿一笑,对三童道:“三哥,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三童朝陆小凤招了招手:“来几天了?” “才三天而已。” 三童看了看那去收拾东西的父女二人,道:“小陆,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不知你有没有空?” 陆小凤的神色忽然严肃下来。 他点了点头,和徐家父女告别,跟随三童在街上走着。 深深深庭院。 精致玲珑的院子里,假山松柏,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这个方寸之地,堆出了人间美景。 两个穿着黄衣的小丫鬟打开黑漆漆的木门,迎进一个男子。 那个男子体格壮硕,虽然已是深秋,但他仍穿着单衣。衣服里的肌肉隆起,眼带精光。 他穿着一双单鞋。走在用彩色石子铺成的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两个丫鬟掩唇悄悄说道,若不是看得见他的影子,简直就要怀疑他是人是鬼了。 “公子。”那人对着池边的一人躬身行礼。 那位“公子”身穿样式繁复的锦袍,头上戴着一顶珠冠。 珠冠两侧的红色丝绦垂在肩头。 “公子”撒着鱼食,并不说话。 “事情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公子”把装鱼食的小罐子递给男子,背着手走起来。 “花满楼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也幸好有这次预演,让我们消去大意。” 壮汉点点头:“他的追踪技能的确很厉害,属下已有好几次差点被他追上。” “公子”一笑:“多亏了那个香囊。” 壮汉的脸色忽然有点扭曲。 “罢了,既然该了解的我们都了解了,接下来的事,还是按部就班地去做吧。” 公子长叹一声,道。 他的手拂过一颗颗茶花,忽然握住一朵茶花猛地一捏。 再一扬手,残瓣飞扬。 第19章 生辰 三童和陆小凤坐在茶楼里。茶博士一掌拂过桌面,两盏白瓷茶杯悄无声息地放到了二人面前。白瓷杯底铺着一层茶叶。茶博士铜壶一背,滚热的茶水从细长的壶嘴里流了出来。 茶叶被热水一冲,渐渐泛出碧色。茶水七八分满时,那茶博士壶嘴一收,茶水没有半分溅出来。 “花公子、陆公子,请慢用。”茶博士退到一边,关上了雅间的门。 三童拿起茶杯,先是闻了闻,再浅尝一口。陆小凤拈着花生米往嘴里扔,道:“三哥,你要找我说什么?” 三童一笑:“小陆这么聪明,还猜不出来?”他放下茶杯:“昨夜还多谢你援手相助。” 陆小凤道:“那简直是凑巧。我可从来没想过,竟然还有人敢绑架花家的孩子。” 三童神色一凛,道:“你可知道,那四个人死了?” 陆小凤一惊,怔了一会,道:“钱尤罗梁四个轿夫?” 三童点了点头。 陆小凤放下花生米。他凝神思索了半晌,道:“我走的时候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三童道:“他们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当时,他们好像正在招待一个客人。” 陆小凤道:“那个客人却把他们给杀了?” 三童点了点头:“一刀封喉。这四个人虽然看起来只是莽汉,有武功的人杀他们并不是难事。但是那一刀,实在是太利落了。”三童道:“简直可以和离魂刀一较上下!” “离魂刀?!”陆小凤道:“可是出鞘必离魂的离魂刀?难道……那个小韩,是离魂刀韩铁城的孩子?” 三童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吃惊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可真没想到!” “他既然是七童的朋友,又姓韩,你怎么会没想到呢?” “哎,因为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三童又笑了,他轻轻吹了吹茶叶:“小陆,这也告诉你,万事不得想当然耳。虽然离魂刀的儿子不会武功很奇怪,但是其中……也有外人不能了解的痛苦。”三童轻轻叹息一声。 陆小凤道:“我原本以为是那四个人见小韩穿着不菲,偶然起了歹念。若这四人都被杀了……这其中定是还有更深的理由。” 三童道:“杀他们的人非但一刀封喉,刀法可以和韩叔叔相媲美,而且轻功极高。这样的人,在江湖上也不过十个左右。” 陆小凤道:“他先把小韩弟弟绑走。因为以那四个人的武功,绝对没办法在花满楼的耳中把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三童道:“他再把小韩弟弟带给那四个轿夫。他一定告诉那四个轿夫,这是个有钱人的孩子,且可以从这个孩子的家人那获得一大笔钱。” 陆小凤道:“所以独眼龙他们知道小韩和花家有关系的时候都很惊讶!”陆小凤皱眉:“可是那个人这么做是为什么?因为他和韩叔叔有仇吗?如果是这样,完全没必要把小孩弟弟丢给独眼龙他们。因为独眼龙他们虽然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但还没有杀人!” 三童道:“虽然没有杀人,但离杀人也只有一步之遥。据我所知,他们暗中做着替人掩埋尸体的事。” 陆小凤道:“因为他们是轿夫。轿夫只要抬着轿子走在街上,就十分理所当然。谁也不知道轿子里坐的是活人?死人?” 三童轻轻叹息一声。 陆小凤的眼神蓦地一亮:“所以我们可以查一查,他们四个都认识什么人,最近和谁交往比较密切。” 三童点头道:“这总归是一个错不了的方向。” 三童的脸色却仍然不轻松。 “花三哥,你在担心什么?” 三童道:“我在担心,这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陆小凤道:“如果他是韩大侠的仇人,他一定会拿小韩威胁韩大侠。可是他没有。他把小韩交到了市井流氓的手上,简直是等着画家的人找上门来。” 三童道:“可是七童并没有找到。以七童的目力、耳力、嗅觉,竟然没有发现小韩弟弟被绑走,而之后,也没有追踪上那人!” 陆小凤道:“对花满楼来说,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不过……” 三童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三童毕竟是个孩子?” 陆小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个孩子!” 三童轻轻地笑了笑,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陆小凤和花满楼的确只是个孩子。可是,若因为他们是孩子而轻视他们,一定会自食其果,因为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破绽。 陆小凤道:“三哥,我有个怀疑,所以早上并没有亲自把小韩送到七童手上。不知三哥是否也有这个怀疑?” 三童道:“你何不写在桌上?” 陆小凤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三童看着那字,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陆小凤转头望着窗外。街上越来越热闹了。各家商铺都已经开门,进城的出城的,买米面绸缎的,卖柴的卖鱼的……这个城市已经完全醒来。 他暗道:这么明显的事情,花满楼又怎么会没有发觉?此时的他又在想些什么? 花府正在张灯结彩。 天已经暗了下来。在去饭厅的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下人们往来穿梭,走廊里也挂满了彩绸。 韩夜心一路走一路看,他原本就在疑惑:明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却突然想起:明天是花满楼的生日! 他颤颤巍巍地问身边若无其事的花满楼:“这些……都是为明天准备的吗?” 花满楼背着手,一点也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花家人过生日是这么大阵仗!韩夜心暗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哪哥哥要娶亲呢!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十四的月亮和十五的已经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不太圆而已。 他还没想到要送花满楼的礼物。在昨天之前,他也没想到因为这个礼物,会引出这样一段风波。 此时,韩夜心仍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进了饭厅。不一会,人差不多快来齐了,只是不见韩铁城。 韩野因为脸上绑着绷带,不能吃硬的东西,只能拿着勺子喝粥。没有看见韩铁城,他还是有点失落,也有点疑惑。 为什么韩铁城没有出现? 吃过晚饭之后,韩夜心就决定去韩铁城的院子里看一看。当他和花如海秋素萍告辞时,花如海却拍了拍他的肩头,面露忧愁的说道:“夜心,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就不要去找你爹了。” 韩夜心更是不明所以。花如海一向在撮合他们父子的关系,为什么今天偏偏这么说?秋素萍的脸一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两个人回到院子,不一会就被荷姑安排洗漱休息。 这一天睡觉的时间比往常都早。 一向躺倒床上就能睡着的花满楼也睁着眼睛。 可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韩夜心起的比较迟。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总有人在追他,一会是一个黑色的影子,手里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会是那四个轿夫,要追上他把他捏碎。韩夜心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他觉得很累、很累,却决不能休息。 只有在清晨时才稍微睡了一会。 因为没有睡好,韩夜心觉得头很痛。荷姑替他穿衣服,听到一声响声,只见一只铃铛从韩夜心的袖子里滑了出来。 是那个“狼外婆”给的铃铛。 韩夜心跑过去,正要捡起,却见已经有人先自己一步捡了起来。 穿着劲装,脸上还带着汗珠的花满楼拿着那个铃铛仔细看了看,问:“小夜,这是从哪来的?” 或许因为花满楼的声音有些冷,韩夜心竟有些畏缩,道:“鬼市上,一个老太婆给我的。” 花满楼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微微皱着眉。韩夜心无法判断,他到底是责备,还是担心。 花满楼把铃铛收到束带里:“这个铃铛,我先替你保管吧。” 韩夜心追问:“这是什么?” 花满楼并没有回答,进去洗漱。韩夜心仍旧追了进来。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江湖中经常有人失踪,而失踪的人之前,恰好身边都带着一个金色的铃铛。” 韩夜心道:“难道是某种标记?” 花满楼洗漱完毕,换了身崭新的衣服,一边伸展手臂让荷姑给他佩上玉饰,一边道:“ 这也说不准,失踪的人也没什么共同的特征。有的成名许久,有的默默无闻,有虬髯大汉,也有苗条少女。而且,失踪的人身上一定有个铃铛的说法,也说不定是以讹传讹。” 韩夜心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找花满楼把这个铃铛要回来,花满楼定是不会给的。唯一的办法,只有等花满楼不在的时候再慢慢找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一件危险的东西,他怎么能让它留在花满楼的身边? 吃过饭,韩夜心借口上茅厕,见左右无人,偷偷溜进厨房。 荷姑正在灶前做着什么,香气四溢。 韩夜心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荷姑,可不可以请你帮一个忙?” 荷姑有些好笑,擦了擦手,蹲下来道:“小韩公子请说。” “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买一点东西?” 第20章 提醒 韩夜心回来的时候,花满楼已经换上那身繁复锦绣的衣物,站在院子里练暗器。花满楼的武功,向来是几个哥哥稍加讲解,就自行一个人练习。下一次哥哥们再来,必然又要检查一番。 韩夜心回到桌前,摇头想到:若是自己没有上辈子的教育水平,真的不能想象在花家的放任自流式教育中能学到什么。不过说不定花老板会因材施教,给他请个西席? 已经练了半个多月,韩夜心的字也终于有点样子起来。他原本就有些疑惑,为何很久不见花二哥,而描红字帖却从来没断过?直到有一天起床,他看见花满楼站在书桌前,用笔沾了沾红色的墨水,正在写着什么。 他才知道一直以来练的是谁的字。 韩夜心有些不好意思。他心里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才起床。那时候花满楼早拿着剑去晨练了。韩夜心看着桌上工整圆润的字迹,忽然叹了口气。虽然他的脸还有些发烫,但是旋即安慰自己:韩愈不是说,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吗? 更何况花满楼的确比他厉害许多!他是韩夜心,他本就在期待着友谊。假如这是花满楼不吝伸出的友谊之手,他又怎么会去拒绝? 只会满心欢喜的接受! 又看到一张新的描红,韩夜心高兴地沾好墨水,认真描画起来。 饶是今日生辰,花满楼也没有停下练习。虽然整个花府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但这个院子,却没什么人来打扰。就像许多个清晨一样。 因为花府的大人们,都不愿意花满楼为了生辰,而放弃修习。身处在名利富贵顶端的人,更不该因名利富贵而动摇。 镖是乌沉沉的镖,宛如黑色的发钗一般。 花满楼的眼上蒙着黑色的布条。他两根手指搭在镖上,侧耳倾听。 金黄色的落叶随风而下。 花满楼的手轻轻一动,那枚黑镖射了出去,穿过悠扬的银杏叶,飞钉在墙上。 一人拍掌道:“果然不愧是花满楼,看样子你听风辨位的本事又进一层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陆兄过奖了。” 他抬起头,道:“陆兄,我怎么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咕咕叫?” 树上的陆小凤捂着肚子,苦着脸道:“当然是因为我急等着过来蹭饭。” 花满楼道:“我想,厨房里还有些吃的。” 陆小凤飞身而下,他那个红色的披风甚是惹眼:“在那之前,还要先请教一下七童的指法!” 陆小凤背在身后的手一扬,一根枯柳条迎风抖起,直逼花满楼而去!陆小凤来得极快,而他那柳条,噗噗戳破数层树叶,已经比飞镖还急、还快! 眼看那柳条已经快道眼前,花满楼忽然向后急退。院子并不大,除了练武的地方一片宽敞外,到处都是假山、花木、盆景! 然而花满楼却像后背长着眼睛一般,脚步毫不犹豫,脚后跟也绝不碰上任何东西! 陆小凤却比他更快。两个人在院子里追逐,犹如彩蝶穿花,让人目不暇接。忽然,陆小凤的柳条轻轻一刺,正是刺向花满楼的眼睛。花满楼侧肩一躲,伸出了两根手指。 对于陆小凤,花满楼并没有自信。因为这“灵犀一指”本就是陆小凤传授给他的。虽然徒弟未必不能超越师父,但是以陆小凤的指法来说,花满楼自叹弗如。 所以他一定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他的耳朵和鼻子并不让于陆小凤,甚至比陆小凤更敏锐,何况现在蒙上了眼睛! 一个人的眼睛若看不见,他的耳朵和鼻子就会更加敏锐起来。 花满楼引着陆小凤在假山花木中穿梭,为的就是分散陆小凤的注意力。一个人的目力再集中,也会在无意中分配出一些给出现在视线中的东西。何况是陆小凤这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人! 耳边风过,感觉到一股杀气冲眼,花满楼嘴角一扬,忽然伸出了两指。 陆小凤的柳条堪堪停在他的眼前。 一根柔软的树枝忽然弹向陆小凤的眼睛! 然而陆小凤并没有被树枝扰乱视线,他的两根手指,正轻轻夹住那根树枝。 但花满楼的脸色却绝不好看! 他并起的两根手指中空无一物。柳条儿却仍旧对着他的眼睛。 花满楼落空了。 他原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柳条。无论如何,陆小凤能让那根柳条直起来,就在其中灌注了自己的内力。即使他再掩藏,这股内力也无法让花满楼忽视。何况陆小凤根本没有掩藏! 但花满楼自信地伸出了两只,但却落空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既看不到柳枝,也听不到风吹在柳枝上的声音,更感觉不到那股逼迫着自己眉眼之间的气与力! 花满楼生平第一次觉得惊慌。他摘下了眼罩。 陆小凤松开树枝。树枝弹了回去,一片小小的树叶悠然落下,正落在陆小凤的指尖。他轻轻地一吹。 而那根柳条,仍旧笔直地、指着花满楼的眼睛。 “花满楼,对付一个看不见的人,我为什么还要露出杀气?那样岂不是很蠢?” 花满楼的脸色很不好。他甚至有些生气。 可是他知道,陆小凤说的是对的。陆小凤完全没有理由因为自己蒙着眼睛,就故意暴露杀气所在。 对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这悄无声息的杀招,正是最可怕的杀招!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我只是让你知道,有时候你自认为最可信的东西,说不定也是最不可信的。” 花满楼最信任的,是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甚至手指的触觉。 如果这一切都不可信…… 花满楼不知道陆小凤要说什么! 他霍然转过头去,却见陆小凤已经走开,从一片树木假山掩映之中走了出来。他走进花满楼的院子,对正在发呆的韩夜心笑道:“小韩弟弟,咱们又见面了。” 韩夜心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 他真的想不到,只有七岁的陆小凤,就已经是个这么敏锐的人。 可是他告诫花满楼的话,却让韩夜心充满了不安。 总觉得,一切都在向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陆小凤,为什么想起来在今天这个日子,提醒花满楼这样一件事? 花满楼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仍旧十分不好。他低头走进房间,甚至没有看上韩夜心一眼。 陆小凤已经吃了起来。若说的话,这是韩夜心见过的最没吃相的人。他显然很饿。他的披风上甚至有露珠,他的头上甚至有枯草。 花满楼坐在陆小凤的对面,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是为了提醒他而来。 也一定,为他奔波了许久。 韩夜心站在廊下,并没有进屋。花满楼和陆小凤之间有一股微妙的气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们是肝胆相照的朋友,而且同样的聪明、有智慧。 韩夜心却并不觉得受到了冷落。他一直觉得,花满楼本该有的就是这样的朋友,你能说出他的很多很多好,但是这些好加起来,却仍抵不上他这个人。 可是韩夜心有什么呢?他除了是韩铁城之子,又有什么地方值得花满楼如此重视他呢? 更何况! 韩夜心摇了摇头,打消那个念头。他已决定了去做韩夜心,就绝不会再动摇。否则,他只能无法控制地坠入自我怀疑、否定的深渊。 假如仅仅一个韩夜心的身份就能获得花满楼的友谊,他何不安静点、识趣点,谨守这这个身份呢?因为他本没有那惊世绝艳的才能,他本……是个极普通极普通的人。 或许连普通人都称不上。 韩夜心的脸色一暗。 不好的记忆涌了上来,他连忙闭上眼睛,甩掉脑海中的景象。 他心中一阵阵作呕。 “小韩公子?”温柔的声音传来,把韩夜心拉了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已一头虚汗。 荷姑担心地用丝帕擦了擦韩夜心的额头,道:“你没事吧?” 韩夜心摇了摇头:“许是有点吃坏肚子。” “我让厨房煮点暖胃的汤。” 韩夜心本想说“不用麻烦”了,但是又停住。他一笑,道:“那就麻烦荷姑了。” 有时候好心地不希望别人受累,反而让别人无所适从。 荷姑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道:“小韩公子,你应该多多麻烦我们才对。”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件东西,道:“你托我买的东西,我已经买回来了。” 韩夜心两眼放光,连忙接过,打开一看,见布囊里装的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 “这是……”荷姑正要告诉他囊中之物的具体名称,却被韩夜心伸手挡住。 “且慢!”韩夜心道:“我想慢慢地知道它们是什么。期待的过程 ,一定很有趣。” 荷姑笑着点了点头。 “荷姑你去哪啦!我要吃你做的石榴鸡!”陆小凤在屋内嚷嚷道。 荷姑歉然一笑:“原来是小陆公子来了。您要是想吃,我马上去做。” 花满楼道:“陆小凤,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你最好留点肚子。” 陆小凤很纠结,问:“荷姑,等下的菜谱里有这道石榴鸡吗?” 荷姑道:“菜是大厨房准备的,如果小陆公子真的想吃,我可以做一道送过去。” 韩夜心走进来:“这石榴鸡,听着好像就很好吃的样子。” 可是到底是怎么做的呢?一只拔了毛的鸡周围,摆着一个个红艳艳的石榴吗? 想到陆小凤的外号叫做陆小鸡,韩夜心不禁笑了起来。 陆小凤道:“这道菜可是荷姑的绝技,你一定得尝一尝。” 韩夜心:“听着我也饿了。”他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荷姑:“小韩公子……” 荷姑的话尚未说完,只听花满楼道:“小韩弟弟,你不是拉肚子了么?这些油腻的东西,最好不要吃了。” 花满楼面无表情,显然心情仍就不好,他又道:“荷姑,让厨房送一碗豆脑过来。” 荷姑笑着说了声“是”,对韩夜心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下去了。 韩夜心忍不住滴汗。他怎么觉得自己扫到了台风尾呢? 他偷偷看了眼桌上的两人。陆小凤已经酒足饭饱,瘫在椅子上,抱着肚子打嗝。花满楼面无表情地盯着桌面,好像桌上有什么藏宝暗号一般。 他头皮一麻,觉得自己还是去练字为妙。 第21章 礼物 时近正午,几个人终于从小院出来。花满楼走在前面,仍旧有些不高兴。而罪魁祸首陆小凤搂着韩夜心的肩膀,在跟他说花家大厨都有哪些拿手绝活,到时候饭桌上会出现什么什么菜。陆小凤说得口齿生津,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坐到桌上开吃。而韩夜心,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其实却连一个字都没听到耳朵里。他看着走在前面的花满楼,不明白花满楼为什么生气,在想些什么。 花满楼忽然停住脚步。 韩夜心也紧跟着停了下来。而似乎什么也没注意的陆小凤,也一个趔趄都没有的停了下来。 “陆小凤,你说我注意不到身边的危险,养虎为患,我不否认。”花满楼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住。 他不回头,背挺的很直,直得不像那个总是微笑的花满楼。 “但是,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的。”花满楼回头,目光明亮,有若刀锋划过。 陆小凤神情严肃地道:“或许你会后悔。” 花满楼道:“我不会。” 陆小凤叹气:“花满楼,我们谁都不是神,为什么你总是想着去挽救别人?” 花满楼抬头望向天边。十月十五这一天,天朗气清,秋雁排空直上。 “正因为我们都不是神。” 所以,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判定一个人的善恶。 他宁愿再看一看,希望对方能够收手,一切还能挽回。他无法做到只是因为一件事,就判定一个人的善恶生死。 可是这样做真的对吗?宽容,会不会同样把人一步步推向深渊? 陆小凤和花满楼,谁也不会让步。但他们也知道,朋友的想法决不能说错,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就是正确。 他们本就是孩子。上天在赋予非凡的天分的同时,也让他们提前进入了成人尔虞我诈的世界。 但只要知道,假如自己错了,还有个绝对值得信赖的朋友随时补救,就够了。 韩夜心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看着他们,就会笑出来。有这样的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虽然他们的谈话,已经超出了孩子应该承受的沉重。 韩夜心跑过去,拉着花满楼的衣袖:“花满楼,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快点走吧!陆小凤简直把我说的饿极了!” 陆小凤忍不住道:“小韩弟弟,我看明显是你自己的馋虫在闹,怎么能怪我?” “我哪里是怪你?”韩夜心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我只能怪我自己不争气。” 花满楼轻轻地摸了摸韩夜心的头。 韩夜心很瘦,显得他的头大大的。他的头发一点也不柔顺,很黑,很硬。以前的韩夜心一定吃了很多苦。 花满楼轻轻在心里叹息一声。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别人的好意,他对别人的善意,总是能飞快地察觉。 和陆小凤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一定让小韩弟弟担心了。 他拉着韩夜心的手道:“那我们快点走吧。今年的菜,说不定已经摆上桌子了。” 饭厅里十分热闹。有很多韩夜心之前根本没有见过的人,都等在饭厅里,等着花满楼过来。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看见花满楼,都要亲热地夸赞一番。饭厅的圆桌已经被换下,改成了长桌。桌上摆满了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 葡萄美酒夜光杯,只要能想到的奢华之物,似乎都能在这张桌子上找到。 花如海的身边也聚集了很多人。他穿着一身织锦绸衣,手放在肚子上哈哈大笑。这样值得庆祝的日子每年只有一天,在这一天,当然要接受别人的祝福,尽情欢笑。 花如海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但却不见秋素萍。 韩夜心跟在花满楼的身后,和花满楼说话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他。 只要有人问,花满楼就笑着介绍:“只是韩叔叔的儿子夜心。” 离魂刀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何况谁不知道花如海和韩铁城是打小认识的换命兄弟? 但饶是如此,也有人的眼光带着轻蔑。他们有的人会把这个想法掩藏起来,有的人却一点也不介意被看出来。 因为无论如何,他们只是孩子而已。 韩夜心有些不自在。正在这时,他被一个东西砸中,低头一看,竟是颗小小的果核。 韩夜心望过去,见长桌的尽头,穿着火红披风的陆小凤正在朝他招手。 “小夜,你先过去,等我打完了招呼就去找你。”花满楼小声说道。 韩夜心立刻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坐在陆小凤旁边的是四童。此时四童的桌前已经放了几个空酒瓶,琉璃盏里荡漾着碧绿的酒水。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总把千山眉黛扫。未抵别愁多少。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声催。兔走乌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四童用象牙筷敲着白玉碗,曼声吟哦道。 看样子已经有些醉了。韩夜心望了一圈,见竟没有人来找花四童,不禁有些奇怪。 四童赫然睁开眼睛,笑道:“小韩弟弟,你是不是奇怪这些人都不理我?” 韩夜心点了点头。 四童端起酒杯,道:“凡是来找我的人,我都会认为他们是来找我拼酒的。”四童眨着眼睛笑了笑:“你说他们还愿意来吗?” 韩夜心道:“那样岂不会得罪人?” 花四童忽然抱着肚子笑了起来:“你错了。因为你姓花,他们永远都只会说你疏狂,有名士风度。” 陆小凤吐出一颗樱桃子:“小韩弟弟,你就不要纠结了。以花家的财势,想要结交他们的人已经太多太多。如果一个个都这么认真的应付过去,岂不是太累?” “可是花满楼……”韩夜心望了眼人群。花满楼已经被淹没了。 “七童一向很心软。”四童道。 “本来今日的宴会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他们还是来了。我爹也是个好人,自然不愿意让别人白跑一趟,于是就又成了这副光景。”四童晃了晃酒杯,悠然道:“所以我们其他几个兄弟过生辰的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外人来打扰!大家都是大门一关,各乐各的。但是七童不同……让他把上门的客人赶走,那可太难了!” 陆小凤道:“六童还没有出关吗?” 四童道:“你觉得六童若是出来了,此时还会是这种光景?” 陆小凤道:“这个时候,真怀念六童啊。” 韩夜心知道花满楼有六个哥哥,但只见过二童三童四童,剩下的都没见过。此时听他们说起六童,不禁有些好奇:“请问四哥,六童……不,六哥他……他在做什么?” 四童笑了笑,那笑容甚是古怪。 陆小凤也同样古怪地瞅了他一眼。 四童晃着琉璃杯:“小夜,我劝你以后遇到六童,最好离得远远的。”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花满楼终于突破了包围圈走到了座位上。花如海也宣布,宴会可以开始了。 这时,才见三童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四童拉开手边的座位,请三童坐下:“三哥,你每次来的都如此准时,四童还真得好好像你学学。” 三童把四童摆的酒坛往旁边移了移,道:“你要是不想着早点来喝酒,立马就学会了。” 饭厅里的人陆续都坐了下来。有的菜撤下,有的菜又摆了上来。 但还有三个座位空着。 其中一个在花如海的旁边,是秋素萍的座位。 另一个,应该是韩铁城。还有一个,是花家的二童花无倦。 三童招了招手,让人把花无倦的座位撤下:“二哥说他有些事,最近恐怕赶不回来了。” “大哥也很久没回来了。”四童道。 “最近北边欠收,大哥正在忙着调粮救济。” “难怪。” 花如海坐在位子上,就像位子下面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难受。他不住地望向门口,若不是那椅子够结实,恐怕都得发出声音来。 终于,他脸色一亮,站了起来。 秋素萍领着丫鬟走了进来。她走的很快,脸上也没多大笑容。只有走到花满楼身边时,才停下来,抱住他,亲了亲花满楼的脸颊,说了番恭祝生辰的话。 她拿过一个木盒子,给花满楼做礼物,才又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饭厅里已有人不满。他们本是花家的亲戚、旁支,本就看不惯这个江湖女子。可是因为花如海的关系,他们一忍再忍,总觉得自己忍得十分辛苦,而秋素萍却仍旧我行我素。 花如海把秋素萍迎进座位,眼看另一个人是不会来了,才举杯宣布宴会开始。秋素萍看着那个空着的椅子,脸又冷了下来。花如海连忙让人把椅子撤掉。 筹光交错,祝酒词和酒令乱飞。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一些自觉有身份地位的人便把礼物送给花满楼。 比如神医莫问针送的便是一瓶止血名丹清风玉露丸。 花家的哥哥们也在此时把礼物拿出来。 韩夜心看着各种各样的宝贝,简直大开眼界。他以前想象的有钱人家的生活,就像乞丐想象皇帝的日子,大概是每天都吃肉的吧。如今见识了各种东西,才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有钱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只要他愿意,便花很多人力、物力去做一件看不出有多大意义的事。 这件事好像和陆小凤没有一点关系。他仍旧吃的很开心,甚至偷偷喝掉几杯四童的酒。 等到人都走尽了,他才对花满楼招招手:“七童,过来,今年我也有个礼物要送你。” 其余的人简直好奇极了。四童和韩夜心都睁大眼睛看着陆小凤搂住花满楼的脖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只有三童,仍旧悠然地喝着酒,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也仿佛,他早知道陆小凤说的是什么。 陆小凤背对着四童,四童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而以韩夜心的本事,即使让他看见陆小凤的口型,也什么也猜不出。 所以这两个人只好按捺住好奇心,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装作一点也不在意。 花满楼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他端起果汁:“陆小凤,我敬你一杯。” 陆小凤摆摆手,但仍把酒杯端起:“不知道这个礼物,你喜不喜欢。” “无论我喜不喜欢,这份心意,七童已经收到了。” 陆小凤笑了笑。两人各自喝下杯中的果汁。 韩夜心有一下每一下地吃着面前的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现在每个人都把礼物送出来了,只差他了。 可是他已经很不好意思送出自己的礼物。 因为那廉价的基本称不上礼物。 花满楼偏过头,道:“小韩弟弟,我的礼物呢?” 韩夜心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哪个……哎,哪有自己开口要的?” 花满楼轻轻一笑:“我既然知道你准备了,自然想问一问。” 韩夜心忽然横下心,道:“你可不许笑。” 花满楼点了点头,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我保证,即使你送我门前一把土,我也不笑。” 韩夜心暗道,我这礼物和门前一把土也没多大区别了。或者说如果真的有人送你门前一把土,和我倒是绝配。 他拿出一个香囊,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见他满脸的萧索,不禁怀疑这囊中装的真的是土。 几个人都探头过来,看了眼香囊,俱是“哦”了一声,又回过头去。 香囊里装着种子。不知是什么植物,会开出什么花的种子。 花满楼把香囊束紧,道:“等回去种下,说不定明年就开花了。” 韩夜心点了点头。 陆小凤好笑地摇了摇头。 陆小凤道:“恐怕他送什么,你都会喜欢?” 花满楼严肃地道:“怎么能这么说?” 他端着杯子道:“一寸光阴一寸金,等待花开的时间,岂不已经金山银山了?” 三童四童和陆小凤全都笑了起来。 四童道:“以后若有人说七童不精明,我可第一个反对!” 三童点头:“我也反对。” 陆小凤道:“简直要举双手反对。” 韩夜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只有花满楼,悠悠然地喝着果汁,眨着眼睛笑了。 第22章 师姐 花府的宴会进行了一个时辰,花如海便把客人们请了回去。饶是那些长辈们倚老卖老,花如海也是笑着脸,一点也不通融。花如海作为一家之主,绝不是一个泥捏的菩萨,虽然他很多时候都很宽容、仁慈,但是只要他认真起来,很少有人能违背他。 花如海已经很少用上这种威严了。因为他的儿子们已经渐渐长成,分担了许多本应他操心的事。他已经可以悠然地生活了。 但是今天是个例外。 他站在门外,一一送走客人。当最后一个客人告别后,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空。秋日的天空是如此的湛蓝高远,远得好像触摸不到的梦境一般。 可是到了晚上,那轮明月斜升,清辉遍洒的时候…… 花如海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袖手回到宅内。 花满楼正在拆他的礼物。 四童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礼盒,道:“每年都是这些东西。珍珠,玛瑙,珊瑚……他们就不能送点别的?” 三童正在看一把扇子,道:“四童,这些随便一样放在普通人家,已经抵得上一年的开销。你可别太糟践它们。” 四童摇了摇手:“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每年都送这些东西给七童,有些无聊罢了。”说罢他看向和花满楼跪在一起整理东西的韩夜心:“相比之下,还是小韩弟弟的礼物有趣些。” 韩夜心的耳朵红的和兔子似的,他决定不理四童。 三童好笑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折扇,把它放在字画、小屏风之类的东西中,道:“七童,你要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花满楼跪坐在地上拆着礼盒,道:“三哥,我要麻烦你把这些东西卖掉。” “哦?”三童微微挑眉。 花满楼从盒子里拆出一直玉笛,把它放到一堆玉器中:“把换来的钱直接交给大哥。” 三童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花满楼的头:“好七弟,我代他们谢谢你。” 四童抱臂一哂:“三哥,你以为你还没露陷?二哥的信里,肯定又在催要钱粮吧。”他有些愤愤地:“那些人真把花府当钱库了。” 三童道:“能帮一点是一点。二哥也没说要很多,只说‘各尽其力’。四童,你呢?” 四童道:“好一个各‘各尽其力’!那些当官的,不想着把自己的领地治理好,一有个天灾*,就上赶着找咱们花家。改天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四童手一挥,似乎已经把那些官儿打得落花流水,出了心中那口气,道:“今年几个庄子收成都很好,粮食也够吃,种子也留下了,我改天亲自押运一匹交给大哥吧。” 三童点了点头:“你先过去,我把这些东西变卖变卖,就去大哥那儿。” 韩夜心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原来花家兄弟是在为北方的饥荒筹措钱粮。他上一辈子赶上太平盛世,虽然生活清苦,但从没饿过肚子。这辈子在花家,也是不愁吃不愁喝。他身上的钱本是花家所给,若把这些钱拿出去,总有点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味道。韩夜心暗道:得快点成长起来才行。 他既然无法出钱,便下了出力的决心,帮花满楼拆礼盒拆得更用力了。他一边拆一边问,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好在心中形成一些对金钱的概念。 花满楼忽然手中一抖,一道银光从他的手中流淌下来。 三童和四童都纷纷围了上来,一番惊叹。三童道:“这是九叔送的吧,他上次就说要弄一件天蚕丝甲给七童,没想到真的弄到了。” 那道银色的流光随着花满楼的手展开,正是一件背心的模样。韩夜心用手碰了碰,见那丝极软,整个握在一起只有一团大。 “这个可不能卖了,九叔一片心意。”四童道。 天蚕丝极其珍贵,即使是花家,也很少有这东西。况且花家的九叔弄到这个的目的,就是给花满楼防身的。 花满楼点了点头,把天蚕丝甲收起,放到盒子里。 这时忽见绿衣跑了进来。绿衣手里提着剑,望了几人一眼,神色有些犹豫,终是说道:“几位公子快随我去,夫人和韩大侠打起来了!” 花满楼和韩夜心俱是一惊,三童和四童已经如两道轻烟一般滑了出去。花满楼拉起韩夜心跑到外面,脚下一动便往韩铁城住的院子跑去。 等两个人赶到,见花如海和花家兄弟都站在院门外,而院子里则不断传出刀剑相交的声音。 花满楼听了一会,道:“娘和韩叔叔不分上下。” 即使是韩夜心,也能闻到院子里飘出来的浓郁的酒味。 “娘很生气。”花满楼皱眉道。 院门紧闭着,即使是花如海,也站在院子外面不敢进去。 “韩叔叔喝了这么多酒,只怕下手没个轻重。”三童忧虑道。 “唉,你害怕娘打输吗?”四童道。 “我是担心娘较真起来!韩叔叔喝的这么醉,娘和他打,又有什么意思?” “你们难道不知道,”花如海忽然说道,韩夜心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疲惫的声音:“你们的娘就是因为铁城喝的这么醉,才打起来的!” “韩叔叔滑倒了!”花满楼忽然道。 花如海一掌震碎院门,人已滑了进去,电光火石间,握住了秋素萍的手。 而她的剑尖,正指着跌在地上的韩铁城。 韩铁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二人一眼,手在地上一摸,竟又摸起一个酒瓶,喝了起来。 “韩铁城!”秋素萍怒吼。那声音夹着内力,冲云直上,三童和四童连忙捂住了花满楼和韩夜心的耳朵。 “住口!” “啪”地一声,花如海打了秋素萍一掌。 那一掌却似乎比秋素萍的啸声更响!因为所有人都因为这一掌而安静下来。 就连喝醉了的韩铁城,也有些惊讶,然而那只是一瞬。他又有些嘲弄地一笑,高举酒坛,酒水不断地流进他张着的嘴里。 “爹!”韩夜心叫了声,却被四童捉住:“别过去!” 四童的声音少有的严肃。 秋素萍的脸被花如海打得偏到一边。她慢慢地回过头来,脸上已多出一个红掌印。 “夫人!”绿衣和藕色正欲赶过去,却被三童拦住。 秋素萍看着花如海。花如海的神色却没有一点动摇。 他道:“你发什么疯?你忘了还有孩子在这里?” “我发疯!”秋素萍既哭且笑,一个后退:“我发疯?” 她的声音是那么低那么柔,她望着花如海,眼里满是泪水。从他们认识以来,花如海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冷过! 即使是现在,他看着她,仍是一脸的面无表情。 “素萍,你该冷静冷静。” 花如海丢下夺过的剑,道。 剑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秋素萍道:“花如海,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打起来吗?” 花如海冷着脸,不说话。 “他一个男子汉,整天到晚要死不活,只顾着思念师妹,却一点不管他的儿子!”秋素萍的手颤抖地指向韩夜心。 四童的手放在韩夜心的肩上,轻轻握了握。 “师妹死了,谁不难过?可是他,他,他怎么能那么对夜心?” 秋素萍捂着胸口。海明珠死了,她不伤心吗?她的伤心就比韩铁城少很多吗?可是这个男人怎么能只顾着自己的伤心,而完全不管他们的孩子?夜心又有什么错! 花如海看着秋素萍悲痛的模样,心如刀绞。 可是他能怎么做?他知道今日,在兄弟和妻子之间,必定只能维护一个。 他仍是冷着脸。 “铁城有铁城的苦。你不是他,永远都不能领会。况且,现在夜心不是有你、有我来照顾吗?” 他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拉秋素萍的手:“况且,今日是十五,是,明珠的忌日啊。” “不要碰我!”秋素萍甩开花如海的手,怒道:“既然你选择维护你的兄弟义气,那么我走!” 说罢秋素萍足尖点地,人已飞起。 “娘!”三童也跟了上去。 “三哥!”四童看看院子,又看看越来越远的秋素萍和三童,急得直跺脚。 花如海叹了口气。 “四童,你也跟上去。你娘要是在师门住一阵子,你们就多陪陪她。” “是。”四童终于得了命令,转身跟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韩铁城狂笑起来。他起身,摇了摇手中的空酒坛,把它扔到一边,又歪歪扭扭地向另一个酒坛走去。 “爹!”韩夜心跑过去扶住他,却被韩铁城挥开。韩铁城藏在乱发中的眼睛就像孤狼一般,竟似带着仇恨,望了韩夜心一眼。 花如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望着韩铁城拎着救护摇摇晃晃走开的模样,道:“今天,就让他一个人呆一呆吧。七年,七年了。他从来没有能好好地怀念过。他心中的苦,我们谁又能体会呢?” 花满楼道:“爹,你不去追娘,真的不要紧么?” 花如海脸色暗淡下来,摇了摇头,领着两个孩子向院外走去。 “你娘生气了。”花如海道:“恐怕得生很久很久的气。因为这一次,并不怪你娘。” “爹,你还是去追娘吧。”花满楼道:“她一定在等着你去解释。” 花如海苦笑一番:“如今我怎么敢呢?” 何况,今天是十五,今晚月圆。 他怎么能走! 花如海握紧韩夜心的手。 韩夜心回头望了望韩铁城的屋子。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匹孤狼。他在韩铁城眼里看到的厌恶与憎恨,并没有让他有多大的畏缩。 因为他还无法完全体会到韩铁城和韩夜心互相依靠又互相厌恶的关系! 他只希望这匹孤狼能生活的好一点。因为这是他的父亲。 现在,只能让他一个人舔伤口。因为你要是讨厌一个人,绝不愿意在最伤心的时候,还见到那个人! 他暗自叹了口气,和花如海走出了院子。 现在,他还不知道,今天是十五,十五的圆月,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23章 月圆 花如海一手牵着一个,领着两个孩子回到住处。他翻了翻叠在桌上的字帖。他终于能从这字帖里找出一点安慰,因为从韩夜心的字里,看出他并不是个孤愤之人。 花如海一直很心疼韩夜心。因为他知道,和韩铁城在一起,这个孩子决不能算过得好。他实在是了解韩铁城。有时候,他也想像秋素萍一样狠狠地骂他一顿,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不好好看看孩子?可是他也知道,韩铁城是个不会发泄感情的人。那极致的爱所引发的极致的悔与恨,又怎是韩铁城这样的性格的人能纾解的?他当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是海明珠的惨死,却让他无法面对韩夜心。 花如海原本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孩子天真的笑容,能让韩铁城渐渐看淡。韩铁城原本就是个血性的人,若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嫉恶如仇,他的离魂刀,怎会不见离魂誓不归鞘!所以,花如海总是希望一个人舔伤的韩铁城,能够重新拾起那些热血,把悲伤紧紧裹住,带着孩子再度走入江湖。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所以,当花如海听说韩铁城带着孩子来找他的时候,十分地激动。他知道韩铁城终于又站了起来。如果不是秋素萍对韩铁城一直心有芥蒂,他本想骑着快马去迎接他。可是他看到韩夜心的时候又起了忧虑。那孩子实在太瘦了。好在七童是个十分让人放心的孩子,和他在一起,韩夜心的笑容也变得多了起来。 今天,又是十五。花如海明白妻子的气愤,但是唯独他,却不能责怪韩铁城。因为如果连花如海也责怪他,这个世上,韩铁城又能去哪呢? 那许多个十五,韩铁城必定因为想起妻子的惨状而悲痛,但却又不得不照顾夜心。今天,他可以把夜心放心地交给别人,自己全心全意地缅怀海明珠。 花如海又怎能责怪他? 他放下字帖,朝夜心招了招手。 韩夜心走过去,花如海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 花如海微微笑,笑容中带着苦涩:“夜心,你不要怪你爹爹。他心里实在是太苦啦。” 韩夜心点了点头:“花伯伯,我明白。” 花如海忍不住摸了摸韩夜心的头。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韩夜心却在心里叹息。他当然能明白韩铁城的痛苦!可是那个真正的韩夜心,能不能懂得呢?他只记得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寒冷无比,一无所依。 因为是花满楼的生日,桌上摆了一些平日难得一见的瓜果。荷姑挑了一个香瓜,洗净切盘,蜜色的瓜片好似透明一般。韩夜心正待喊花满楼,却见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花坛下,不知在看什么。韩夜心准备过去看看,却被花如海拉住。 花如海道:“七童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要去管他。” 果然,过不一会,花满楼皱着眉走了进来。他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屋子里的其他人,走到琴台前,点燃了香炉,手拨七弦。 琴声如泣如诉,如雏鸟啼叫,羔羊跪乳。 花如海摇了摇头道:“七童想他娘了。我和你花伯母,从来没有吵架过。” 韩夜心也叹了口气。花满楼一定吓到了。他一定希望花伯伯去找花伯母。 可是花伯伯为什么不去呢? 韩夜心道:“花伯伯,你知道花伯母会去哪?” 花如海道:“你花伯母从小和你娘、师父相依为命。她应该回了衡山。” 韩夜心惊道:“那岂不是很远?” 花如海道:“她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绝不会回头。” “花伯父,您应该去找她。” 花如海微笑着摸了摸韩夜心的头:“该去的时候花伯伯自然会去的。” 花满楼突然停了弦。他一个箭步走过来,望着花如海,脸色沉重。 花如海和韩夜心都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花满楼道:“爹,今夜的事,是不是严重到你一点也脱不开身?” 花如海点了点头。 花满楼叹了口气,扑进花如海的怀里。 七童少有的撒娇,也让花如海的心变得十分柔软。他轻轻拍着花满楼的背:“七童,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时候你谁也不想伤害,却偏偏只能选择一个人……” 花满楼的头埋得更深。 他不明白秋素萍为何一定要走,更不明白韩铁城为何偏偏要在今天喝得那么醉! 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无所不能的父亲也那么的忧愁、无力。 韩夜心笑着看了会很少有机会看到的充满孩子气的花满楼。他拿起一片香瓜,一边吃着一边望向院外。天是那么蓝,鸟儿是那么自在…… 这一天的治疗开始的很早。午饭刚过去一个时辰,莫问针就领着他的徒弟来到了院子。和往日不同,今天院子里只有他们几个人。药已经煎好端了上来。 韩夜心吃过药,即使那药已经吃了快半个月,他仍是不能适应那种苦味。针灸的时候花如海和花满楼又来到了院子里。这一次比平常要长上一个时辰。等到莫问针终于打开门,让花如海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躺在榻上的韩夜心比平时更苍白。花如海走过去,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莫问针道:“今日是十五,加大了药量和用针时间。花老板,你输送内力的时间也要相应延长一个时辰。” 花如海道:“只要能让夜心好受些,多长时间都无所谓。” “那就好。” 花如海的内力刚刚传过去,就感觉到韩夜心比以往还要虚弱许多。以前这个时候,韩夜心至少能够醒着,在学会花如海的内力后,还能激起本身的内力,一起周游。 绝不像今天这样! 花如海心中疑惑,望向莫问针。 莫问针道:“今日是寒毒发作之期,小韩公子的状况比平日严重得多。花老板,你是不是感觉到他体内寒气越来越重?” 花如海点了点头。 “这些寒毒平时潜藏在小韩公子体内,今日乘着月光,便要出来作乱。花老板,只有您的三春心法,能稍微抑制一下这七巧仙人的冰魄寒毒了。” 花如海点了点头,继续给韩夜心输送内力。他果然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夜心体内的寒气越来越重,而且那寒气十分霸道,在夜心体内冲撞,就连他的三春心法,也不能完全压制。 渐渐地,韩夜心的头上冒出白汗。那是三春心法和冰魄寒毒在他的体内争斗,激出的寒气。可是韩夜心的唇还是越来越白,他的身上就像结了一层霜一般。 花如海感觉到那股寒气越来越凶猛。他的三春心法十分温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几乎压制不住。他加大了内力的输送,同时也深知,这寒热两气越在韩夜心体内斗争,韩夜心便越受不住! 可是只要他一撤掌,韩夜心恐怕会立刻疼地叫出来! 花如海别无他法,即使是让他用整个内力来换取韩夜心的健康,他也毫无怨言。 天越来越黑了。屋子里也越来越黑。即使是荷姑,也被这紧张的气氛吓住,忘了点灯。 有人脚步一深一浅的走了进来。花满楼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韩铁城。 他的身上仍带着酒气。 韩铁城走到门口,却没有进来。他自己也知道,他带着一身酒气,实在不该接近韩夜心。况且本应是他陪伴在那孩子身边,此时却是老友在拼尽全力! 月光笼罩着庭院。四野一片寂静,只余秋虫的鸣叫之声。 花家从来没这么静过。 许久,花如海才走了出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见房门外的韩铁城。 “去看看孩子吧。”花如海道:“他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很想看见你。” 韩铁城跨进门。他的动作就像一匹受伤的狼,踟蹰地向小狼的地方走去。 花如海休息了片刻,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放下一杯香茶,就听花满楼说道:“爹,三哥和四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赈灾的事,我想让花开去帮忙办一下。” 花如海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娘这一生气,不知道要气到什么时候。” 花如海拍了三下掌。 不一会,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十分轻快,好像他连走路都很快乐一般。这个年轻人三步并两步地进了屋子,他朝花如海和花满楼行了个礼,道:“老爷,这大晚上的,您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花如海道:“晚上就不能找你了?越长大,越发油嘴滑舌。” “这可是莫须有的罪名,七公子,你给我评评理。” 他长得身份有精神。他的样貌虽然不算十分英俊,但只要看到他的笑脸,好像谁也不愿朝他生气了。 他的眼睛又黑又大,花满楼心想,倒有点像小夜的眼睛。 “别啰嗦了。”花如海挥了挥手。花开是他的三个护卫之一。这三个护卫,分别叫花谢、花飞、花开。只有花开,最喜欢说话。 花如海道:“老大那边传来讯息,要家里凑点银子粮食去北方赈灾。现在老三和老四都不在家,这件事就你去办吧。” 花开苦着脸道:“老爷,这么久吩咐我一件差事,竟然是去大公子那儿。唉,这下子又有得挨训了。” “你要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老大会训你吗?”花如海哭笑不得,挥挥手道:“去吧,今天没力气和你啰嗦。” “是。”花开弯腰行礼,他看了看花如海的脸色,道:“老爷,要不要叫老大他们过来?” 他们护卫的职责,本就是保护花如海。花府虽说不上固若金汤,但也从来没有人能轻易来去。而在家的时候,花如海也不喜欢有人一直跟着他。 所以只有在花如海出门时,他们才会轮班随伺在侧。用不着跟着花如海的时候,花家的人也让他们去做一点别的事。渐渐地,他们也不光是护卫,而担负起更多的职责。 比如说今天,他便被命令领着赈灾粮款去大公子那儿。 不过花开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他从未见过花如海如此虚弱的时候。 他望了望屋内。虽然听说过一点风声,但他也没想到,只是替一个孩子疗伤,竟能耗费掉花如海这么多的内力。 花如海道:“别啰嗦了,快滚吧。” 花开仍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出了院子。 他一定得告诉老大。夫人、三公子和四公子都不在家,花府的高手一下子走掉三个,以前可从未有过。 他虽然不担心花府的防卫,但是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 如果六公子在就好了。 花开摸着下巴,想。 第24章 变故 夜很凉了。放在书格里的蛐蛐的叫声越发响亮。花如海撑起身体走过去,拎起小竹筐:“七童,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玩这个?” 七童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今天屋子里的灯光很暗。因为月亮本来就十分明亮了,而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想暗一点,安静一点。 “是四哥给我的,以为小夜会喜欢。” 花如海拎着笼子走出去,朝花满楼招了招手。 花满楼跳下椅子跑过去,见花如海坐在石阶上。 白玉石阶像冰一样冷。 花如海把笼子放倒在地上,不一会,两个蛐蛐就爬了出来。“让他们在自由自在的地方歌唱,岂不有趣得多?” 花满楼也坐了下来,看着两个蛐蛐犹豫地用触角互相碰了碰,好像终于确认自己爬出了笼子,发出更加欢快的鸣声。 “七童,你听……”花如海往虚空一指,道。 花满楼闭上眼睛。风的声音,木叶摇落的声音,秋虫鸣叫的声音,捣衣的声音,就好像连月光流淌的声音也能听到。 花如海拍了拍竹笼:“天地万物,自成大块文章,又何必束缚于牢笼之中呢?” 那两个蛐蛐早已爬入花丛,加入这秋之合唱中了。 花满楼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明亮,月光入水般映照在他的眼中。他满眼的欣悦,向花如海笑道:“父亲,我懂了。” 花如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两父子依偎在一起,看着天上明月,地上秋光。 “啊!” 忽一声稚嫩的惨叫简直要冲上云霄,从房内传来。 花如海和花满楼瞬间就跳了起来,闪身进了屋内。 惨叫声不断地传来,那声音就像是幼兽在嘶吼。声音惨烈的让落在后面的花满楼甚至不敢在向前踏步。 不用问他已知道惨叫的是谁。 韩铁城紧紧地抱着韩夜心。为了避免他咬伤自己的舌头,韩铁城让他咬住自己的手腕。七岁的孩子原本不会有多大的咬力,但是韩铁城的手竟流出血来! 惨叫声被闷住,韩夜心不断地在他爹的怀里挣扎。他想叫破喉咙,咬断一切,从这无边的痛楚中解放出来。 好像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扎着针。 莫问针捉住韩夜心的手腕,一探脉象,不住地皱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花如海双掌抵在韩夜心背上,三春心法刚输送过去,就觉得韩夜心体内的寒毒向针扎般的刺过来,而韩夜心叫的更惨了。 “这是怎么了!”饶是花如海也不禁怒吼。 荷姑捂住花满楼的眼睛,不忍地道:“七公子,我们出去吧。” 花满楼拿下那只手,坚定地摇摇头。 他没想到寒毒发作起来是这么厉害。在傍晚之前,他仍希望父亲能去追回母亲,根本没有想到,月圆之夜对韩夜心来说,意味着这样的折磨! “莫神医,有没有止痛的药!在这样下去,小夜心会受不了的!”花如海喝道。 “有,有。”莫问针慌忙去翻药箱。 花满楼静静地走到床边。他拨了拨韩夜心贴在额头上的头发,用袖子擦了擦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七童,你……”花如海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本不该把七童拖进这么惨烈的事中。然而如今七童已经见到了,又如何会退?他知道,七童必定已经当韩夜心是兄弟,七童非但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哥哥。 因为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照顾过一个人! 莫问针拿过一瓶药,道:“这是我在药谷炼制的秘药,用罂粟和曼陀罗等制成,可以抵一时疼痛。”拔开瓶塞,滚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 忽然一道寒光指向莫问针。一把匕首,一把握在花满楼手里的匕首! 花满楼目光如刀,他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已经很冷:“是你,害的夜心这样。” 莫问针冷然道:“七公子,你什么意思?” 花如海也很疑惑,他十分不解七童为何突然发难。 花满楼不光不动,另一只手掀开韩夜心的衣服:“为何夜心身上的穴位,都有两个针眼?难道神医您也有扎错针的时候吗?” 莫问针道:“这是医家的事,你一个孩子懂得什么。” 韩夜心因为疼痛,在床上不住地扑腾。花如海道:“七童,不要闹了,莫神医是我请回来的,难道还有错吗?” 花满楼的匕首向下垂了几分,他已没了方才的确信。 “神医,快把药拿来。” 莫问针漠然地看了花满楼一眼,道:“花老板,我此时没走,都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花如海道:“神医大恩大德,花某自然没齿难忘。” 莫问针把药瓶交到徒弟远志手中,一手捏着药丸,另一手去捏韩夜心的下巴。因为他咬着韩铁城的手臂,咬得实在太紧。 却突然在电光火石间,韩铁城和花如海同时出手!他们本是配合多年的老友,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一个攻左侧,一个攻右侧,他们出手很重,因为莫问针面前,就是他们的孩子! 莫问针却向后退去!好像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两人交手,又或者是,真的是他们误会了他!他对花家的人和韩家的人都没有丝毫企图! 但是花如海和韩铁城却一动不能动。韩夜心失去了禁锢,在床上翻滚起来,花满楼连忙按住他,却觉得脊背一凉。 常远志出手点住了他们。 莫问针笑了起来。他一拂衣袖,所有的门窗都被关上。屋外的月光只能透过窗纱洒进来,屋内一片昏暗。 莫问针点燃了灯。他悠悠地吹灭火折,道:“小七公子,真是佩服,佩服。早知道你聪慧敏锐,但没想到敏锐到这种程度。” 莫问针问:“你根本就没有看见那针孔,又是如何怀疑我的?” 花满楼方才,根本没机会看到韩夜心的身上针孔错位。而他的目力再强,也不可能穿透衣衫。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花满楼道:“和之前不同。” 莫问针拍起掌来:“厉害,厉害。” 他站起来,扭动着脚步走到床前,看着韩铁城和花如海俱是怒睁着眼睛,但却没办法说话。 他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指着韩铁城道:“我最想看到你这个样子!韩铁城,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哈哈哈哈!” 韩铁城的脸更紫,眼睛几乎要跳出眼眶。 莫问针手在脸上一抹,扯掉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脸。 他出手解开韩铁城的哑穴。 “童危路!”韩铁城咬牙切齿。 童危路把韩铁城左瞧瞧,右瞧瞧,极为满意他痛苦的样子,道:“我说过你的儿子活不过七岁,你却偏偏还想挣扎!越挣扎越有趣!” 韩铁城本就喝了很多酒,此时怒意如狂,须发尽张,却也冲不破穴道。 “当年你坏了我那么多好事,可曾想到今天?”童危路掏出一块雪白的丝绢,擦了擦手道。 七巧仙人童危路,好像突然出现在武林。他容貌阴柔,喜穿白衣,乘坐的是最舒服的马车,身边总是围绕着美人。他的一切享受都极奢华,没有人知道他的钱来自哪里,他又来自哪里。 可是他却是个很恐怖的人。喜怒无常,变幻莫测,视人命为草芥。只要稍微一个不如意,便血流成河,坏在他手里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有很多人向他挑战过。不论他们是富有正义感的侠客,还是希望能扬名立万的江湖人,还是维护武林纪律的名宿,无一不败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 他的武功变幻莫测,更加上善于易容、变声,刀枪剑戟、暗器飞针,好像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渐渐地,江湖上给他起了个“七巧仙人”的外号,人人避之如蛇蝎。 七年前的那一天,韩铁城和海明珠正新婚燕尔。他们这一对情人,韩铁城是个外表冷酷、不近女色的人;海明珠温柔内秀,只敢偷偷地看着他,偷偷地跟着他。对于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即使她的武功很高,但是韩铁城起初也不愿意带她在身边。因为他的生活太危险了。不光危险会找到他,他也忍不住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但是没有哪一次,能把海明珠赶走。他们的好朋友和师姐已经接二连三的生了很多个娃儿了,他们却还是那种欲说还休的关系。 终于,韩铁城决定接受海明珠。他心里岂不是爱惨了这个女子?只是一直顾虑,因为他不能像花如海一样,给海明珠像秋素萍那样的富足的生活。他们二人终于心心相印,在一个荒郊夜店喜结连理。 韩铁城早就听闻过童危路的厉害。现在有了妻子,还有妻子腹中刚满三个月的孩子,他便觉得幸福无比,再也不想参与江湖中的纷争。但是,那一天,他扶着海明珠在田野里散步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麦丛中传来女子的惨呼声! 韩铁城立刻握紧了腰间的刀。他刚想跨出一步,就想到现在他是有家的人。海明珠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她也是江湖女子,如果不是身上不方便,此刻她也会冲过去! 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因为海明珠觉得,天下能打得过她丈夫的,已经为数不多了。 韩铁城飞步赶到麦田中,见到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人正压在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村姑打扮,身旁不远就是她摘菜的篮子。 韩铁城拎着那个人就要扔出去!他却觉得手上一轻,就像拎起一张纸一般。 那个人猛地回头,他的脸过分清秀,竟是男女莫辨。 第25章 恩怨 这人袖中寒光一闪,掣出一柄半臂长的短剑,剑尖便直向韩铁城胸膛刺去。他眼中怒意暴涨,使那张清秀的脸更显得狰狞可怖。韩铁城心中一惊,不敢轻敌,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就滑向腰间离魂刀。 那男子向下一瞄,忽然笑了起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离魂刀韩大侠。” 他说话的声音也是阴阳莫辨,手上的攻击却没有慢下半分!此时韩铁城已想到关于七巧仙人的传说,心中更是警惕。两人瞬间攻守相反起来,一进一退,在麦田里飞快地滑行。 童危路的剑法宛如乱花迷眼,韩铁城凝神对付,竟不敢抽出离魂刀!因为离魂刀一出,必定离魂而归,而他心里,已没有能杀死童危路的把握! 童危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一般,笑得更加意味深长。突然,他看见站在田埂上韩铁城的妻子海明珠。海明珠焦急地望着两个打斗的身影,无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肚子。 童危路闪身忽向海明珠逼近!他的身法实在太快了,此刻还在韩铁城眼前,下一瞬间已经快要碰上海明珠的手! 韩铁城大惊,海明珠更是惊惧,根本来不及应变! 忽然,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声音,童危路一脸不可置信地停住脚步。他缓慢地回头,看着韩铁城。 鲜血从他雪白的衣衫上留下来,腰侧已经一片血红。 原来韩铁城为了保护爱妻,那一刻拔出离魂刀,把离魂刀掷了出去!离魂刀呼啸而去,竟是以谁也没想到的速度,擦过童危路的腰侧! 童危路的血越流越多。他捂着伤口,狰狞地吼道:“韩铁城,我不会放过你!” 说罢,他竟凭空消失而去,连一点点影子也没有留下。 海明珠扑进韩铁城的怀里。两个人俱是惊魂未定。许久,海明珠说道:“韩大哥,我看他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让他找不到吧。” 韩铁城抚摸着妻子的秀发。那一刻的恐惧,竟让他现在还在颤抖。他的额头抵在妻子的头上,点了点头。 韩铁城捡起离魂刀。离魂刀上的血仍旧鲜红。若不是这些血迹,恐怕就连他们自己,也要怀疑刚刚是一场幻觉。 韩铁城扶着妻子走向那片倒伏的麦田,却见那位少女已经嘴唇发黑,没了气息。 韩铁城和海明珠担心这件事会连累别人,就连花如海和秋素萍也没有告诉,找了个地方隐居起来。 那是一座深山。要走上半天路才能到最近的村落。韩铁城在山里搭了三间茅屋,从山外买来一些日用品,和海明珠就此隐居起来。 他们的日子很逍遥,很快乐。韩铁城很少出门,他担心童危路在他不在的时候突然到来。只有在粮食不够的时候,韩铁城才会在晚上出门,用夜色掩护行踪。 海明珠十分喜欢花,不久,他们的小屋就到处都是鲜花。他们一心一意地期待着肚子里小生命的到来。而童危路也再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那是个十五之夜。已经是冬天了,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白天的时候太阳很好,海明珠把一些衣服拿出去晾晒。他们的生活里已没有了阴霾,她甚至愿意相信童危路已经死了。 那一晚,韩铁城和海明珠正在灯下吃饭。两人一边吃一边商量着要给孩子起一个什么名字。因为这孩子已经快出开了。吃过饭,他们坐在一起,韩铁城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小生命在母亲肚子里活动,好像也要加入这场谈话一般。 欢笑声飘散在这个屋子里。 但那是韩铁城一家最后的欢笑声。 一辆轿子在月光中凌空而下。抬轿子的是四个白衣少女。她们衣袂飘飘,一肩扛着轿子,另一只手却撑着伞,好似害怕那月光晒黑了她们一般。 这轿子来得无声无息,但韩铁城却感觉到了。离魂刀在震动! 韩铁城立刻站起来,他让海明珠在屋子里带着,一个人来到屋外。 轿子无声无息地落在屋前的空地上。一个少女撩开来帘,童危路走了出来。他的眼角涂着一抹飞红,脸色却比上次见到还要白! 少女替他撑着伞,童危路缓步走了过来。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微笑。 一种毒蛇见到猎物的微笑。 即使在梦里,韩铁城也无数次梦见过今天的场景。他一点也不慌乱,如铁塔般站在门前,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他的妻儿要保护! 离魂刀已出鞘。 如半轮圆月的弯刀闪过一抹血红的光亮。 童危路越走越快,他的手中,也握住了半臂短剑! 两个人竟是一言不发,直接打了起来! 飞沙走石,乌云蔽月,由地面到天空,由树梢到屋顶。可惜这是一场没有外人见证的豪斗,若不然,也会让天下人知道,离魂刀遇到七巧仙人,也毫不逊色! 童危路没想到韩铁城的本领这么强,这场架要打这么久。但他本就不是为了公平决斗而来!他挥舞着手中的短剑,离魂刀一刀一刀架住,发出金石相撞的刺耳之声。月亮从云中重新露出脸来,清辉顿时遍洒大地。 童危路的嘴角衔起一抹笑。韩铁城顿知要糟!他见童危路的眼角向下望去,草屋的窗下,正是海明珠焦盼的眼神! 韩铁城向窗口扑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童危路伤害他的妻儿。他比童危路先动,他甚至不怕童危路在背后砍上他一刀。 按道理,童危路绝无可能出现在他的前面! 可是童危路偏偏出现了,而且很快。只一个瞬间,他便到了窗口。他越发像一只毒蛇,朝海明珠吐出了毒信。 海明珠横剑在手。她和秋素萍本是长春真人的弟子,虽然她性格柔和,剑术的成就也没有师姐高,但是剑法也不容小觑!她冷静地看着这张毒蛇一般的脸,以剑作刀,猛地劈了过去! 她感觉到剑劈在一团白雾上。 韩铁城的离魂刀却无法出手!因为他同样看见童危路身后的海明珠。离魂刀说不定会穿过那团白雾,劈在海明珠身上! 只是这一瞬间的犹豫。 海明珠觉得肚子一凉。她低头一看,见童危路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朝她露出了笑容。 她猛地后退,但是已经迟了!她的肚子开始如冰扎般的疼痛起来! “童危路!”韩铁城大吼一声,离魂刀划过,把童危路的影子划成两半。而没一会,他的人就又出现在空中。 “哈哈……”童危路发出瘆人的笑声。 “韩铁城,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必定活不过七岁,这是你砍我一刀的报应,哈哈哈!”说罢,他又登上那顶轿子,在月光下远去! 韩铁城立刻扑到海明珠身边。海明珠疼痛非常,但是身为母亲的自觉却让她坚持着生下了这个孩子! 当韩铁城捧着大哭的孩子送到海明珠面前时,海明珠已经气若游丝。她用最后的力气抱住孩子,把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她笑得那么幸福,却又是那么悲哀! “韩大哥,”海明珠对韩铁城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她的亲人。 而韩铁城抱着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更是悲痛欲绝。他发出长长的惨啸,有如狼失其侣。假如这时花如海或秋素萍在,他就会把孩子交给他们,自己追随海明珠而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他又怎么能丢下妻子拼尽最后力气生下的孩子? 他满眼血泪,仰头看见了一轮红月。 海明珠好像那嫦娥,奔向月亮。独留他和孩子在世上,这千千万万个清苦的夜,该怎么办?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韩铁城抱着那个还未洗干净的孩子说道:“从此,你就叫韩夜心。” 韩夜心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他本就不算强壮,挣扎了许久,疼痛已经夺走他的大部分力气。他倒在榻上,已昏了过去。 常远志掰过他的脸,嫌恶地看了看,对童危路道:“爹,他快不行了。” 童危路摸了摸嘴角:“别让他死的太快。韩大侠痛苦的样子,我还没有看够。” 常远志塞了一粒药丸进韩夜心的嘴里。 花满楼冷冷地看着他。 韩铁城的嘴里流出血来。他恨极、气极,恨不得现在就手刃这个人!可是他却冲不破穴道。连一向内力丰沛的花如海,也因为替韩夜心治病而耗费了太多内力。 这本就是童危路的计划。 童危路在窗边坐下,拈起一颗梅子,含进嘴里道:“我早知道你们在找莫问针。可是你们怎么不想想,莫问针这些年去了哪里?哈哈!不过你们再怎么调查,恐怕也调查不出,因为他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可未必。” 忽然一人说道。 那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发红,显然是急着赶回来的。 他望了眼屋内的景象,眉头微微一皱。还是迟了一步。 但花如海却用眼神告诉他,一切都还没有太迟! 童危路上下打量他:“花二童?” 花无倦负手道:“正是。” “你说‘未必’,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莫问针是从哪里来!” 第26章 化解 “哦?”童危路眼角一挑,饶有意味地道:“那你说说,他是从哪里来?” “从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来!” “哈哈哈!”童危路笑了起来:“好有趣的答案!” 花无倦却不为所动,道:“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但是,那个地方,也是你的来处。” 童危路蓦然停住了笑容。 “这些年,江湖中总有人会奇怪地失踪。谁也找不到他们去了哪里。也有人会奇怪地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你是这样,莫问针也是这样。” 童危路道:“我就罢了,莫问针不是你们的塞北神医?怎么会没有来处呢?” “那是七年前。他莫名失踪了七年。” 童危路道:“所以你就怀疑起他的身份?”他一笑:“花家二童,可是多疑的很嘛。” 花无倦并不否认。 “当时,韩叔叔带着韩夜心刚刚从山里出来,江湖上就传出了莫问针重出的消息。我们花家自然是马不停蹄地去找他,但事情未免太过巧合!” “可是你们还是把他请来,让他医治这个小废物。” 花无倦皱了皱眉,道:“江湖上没有人能解开七巧仙人的毒。我们请莫神医前来,已经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无论他是不是可疑?” 花无倦摇了摇头:“家父十分信任莫神医。我在江湖上也听说过很多神医悬壶济世的故事。” 童危路笑得更有趣味。 “但是你还是不相信!” 花无倦微微一怔,道:“我是个多疑的人。虽然家父的眼光绝不会错,但我还是觉得莫问针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更何况,”他赫地看向童危路:“既然仙人说过不让夜心活过七岁,那么时间已到,怎么不见仙人行动?因为仙人若什么手段也不用,夜心凭借苦竹大师的药就可活过七岁!” 童危路笑着点头:“你说的很对。” “所以,我趁着去替大哥办事的时机,悄悄查访了莫问针这七年的行踪。” 童危路端起茶,轻啜一口。他实在太悠闲了,悠闲的不像一个杀进别人府中折磨人的人。 而像一个客人,一个尊贵的客人。 “这很难打听。不过还是被我找到了一点点线索。”花无倦拿出一样东西,这东西在他手中暗光流转,发出轻微的铃声。 好似有魔力一般。 那是一个铃铛,和韩夜心在鬼市上拿到的铃铛一模一样! 此时花满楼背对着花无倦,他自然看不见铃铛的样子。但是他听到了铃声。那是那个神秘的铃铛所发出的独特的铃声。 他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在莫问针身上发现的铃铛。”花无倦收回手,轻叹一声:“可惜他已经死了。” 童危路仍旧在喝着他的茶。 “他一定是不愿意配合你,所以才被你杀死。正如父亲所说,莫先生的一生,绝不愧神医之名。” 童危路放下杯子,看着花无倦。他的脸上仍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有说话。 花无倦看向常远志。他或许根本不姓常,因为他是童危路的儿子。 他指向常远志的腰间:“贵公子的身上,正带着这样一个铃铛!” 花无倦只是猜测。他只觉得莫问针来历可疑,却什么消息也没有探访到。于是他便把莫名的来历和莫名的失踪联系起来,果然在莫问针身上找到了铃铛! 而常远志之前是没有铃铛的。或许他知道这是在花府的最后一夜,马上就要回到他的来处,所以才带着那个铃铛。 他要让人知道,他和所有的人不同。 常远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同于他父亲的容貌,他的容貌,十分平常、普通。他甚至连一点神医弟子的气息都没有。来到花府半个月,谁也没有看过他别的表情。 他看起来只有八/九岁而已。只是稍微比花满楼和韩夜心大一点点而已。 童危路拍了拍手:“花二公子好大的推论。”他起身道:“即使如此,你又待如何?” 他一个反掌,捉住了身后韩铁城的肩膀。 “不知你说了这一堆,有什么用?” 童危路头也不回,手指穿过韩铁城肩肉!韩铁城咬着牙,一声不吭。他只盯着童危路,眼中几乎要流出血来。 童危路抽出自己的手,把鲜红的手指往韩铁城身上擦了擦,一边擦,一边笑。 花无倦冷声道:“你是个疯子。” 童危路却没有回头。他看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韩铁城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在看着他。 这个孩子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没有惊恐,也没有愤怒。 童危路笑了起来。他忽然弯下腰,手上仍带着血,去碰那孩子的脸。 “住手,住手!”韩铁城嘶吼。 可是童危路却完全不管他。 那孩子一躲不躲。 “你不怕?”童危路问。 花无倦抽出长剑,已经一剑刺来。他心道:怎么还不来! 如果只凭他,根本没有可能赶走这个恶魔,他能做的只是拖延时间。但是他更不能让童危路伤害韩夜心分毫! 花无倦的剑去的很快,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声音。那惊神剑法让他的剑尖一瞬暴出寒光,直指童危路后颈! 却突然被一个人挡住。童远志的手里拿着一柄蛇形剑,架住了花无倦的攻击!两个人的动作极快,身影乱晃,但是无论是花无倦的剑还是暗器,都无法出手! 童危路低下头,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本是没有的,在童危路揭下面具的时候,便越来越浓。 他的手指在韩夜心脸上划了划,把血抹在他的脸上。 “你娘就是我杀死的。不过我还是让你活到今天,你是不是该感激我?” 童危路掐住韩夜心的脖子,问。他的手很凉。凉得像蛇爬过皮肤一般。 “你最好把你的手收回去,”花满楼道:“小夜有什么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童危路看看花满楼。他忽然满脸的厌恶。 “花七童,”他抓住花满楼的衣服,凑近他道:“我一定会让你尝尝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到的滋味……” 一柄匕首刺进童危路的腰间。童危路的脸色变得很冷、很冷,他回过头去,看到韩夜心的眼睛。 韩铁城的儿子的眼里仍然没有任何感情! 童危路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手紧紧地捏住那柄匕首:匕首当然没有刺进他的腰里。他狂笑道:“厉害!韩铁城的儿子,要比韩铁城厉害得多!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杀人要偷偷摸摸吗?哈哈哈!” 他轻易地就甩开那把匕首,把韩夜心提了起来。 “这个地方,当年就被你爹的刀割过,如今还要被你这个小废物再捅一刀?” 韩夜心软软地被他提着。刚刚已经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花满楼道:“童危路,你不是要让我听不见、看不见么?是不是因为你做不到,所以才嫉妒?你是不是因为练这种武功,所以才变得不男不女?” 童危路一手抓住一个:“好孩子,真会惹我生气。”他面目狰狞,语气却很柔。 “可惜我不想和你们玩了。” 花无倦分/身乏术! 童危路把两个孩子猛地往外一掷,花满楼和韩夜心在空中飞过,却突然落入了怀抱中! 花谢和花飞一人接住一个。 花满楼道:“阿谢,阿飞,你们来的太及时了!” 话音未落,眼前却突然白影一闪,童危路已经狞笑着来到面前!花谢和花飞俱是惊骇,他们实在想不到童危路的速度如此之快! “多杀两个而已。”童危路一挥衣袖,手中握住一柄半臂长剑,淡淡地道。 花谢和花飞急退!然而身后就是墙壁!这两人抱着孩子,缩身跳到了墙壁上方!他们的脚,宛如蜥蜴一般紧紧巴着墙壁,心中却冷汗直流。 童危路抬头望着他们,拂了拂剑锋。 花谢和花飞都明白,下一招,绝对躲不开! 这时,忽听“嘭”地一声巨响,屋内顿时烟雾弥漫。 烟雾微微散去时,一个少年站在门口。 门和窗子,都被震落。 那个少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花满楼身上。他又看向童危路,道:“欺负七童的人,就是你吗?” 童危路冷冷地望着他。 花满楼道:“六哥!”他往外一望,道:“无为大师也来了!” 一个身穿僧衣,头戴草笠的人施施然走了进来,合掌道:“阿弥陀佛。” 花六童突然出手!他一掌对上童危路,童危路竟向后一飘,人已飞出屋外。常远志也跟着停手,飞窜了出去。 童危路站在树梢上,身形随着树梢晃动:“韩铁城,下个月月圆之夜,我在老地方等你!” 说罢,便凌空飞去! 无为大师眼看着童危路走远。 他连忙摘下草笠,脱掉僧衣,甩开套在脚上的高跷跳了下来:竟是陆小凤! 他进屋一看,见一屋子人动也不动,道:“巴在墙上的快下来啊!童危路已经走了!” 花满楼点了点头。 花谢花飞飞身而下。 花无倦连忙撕破床单,替韩铁城绑住伤口。试了几次,也没有办法解开他们身上的穴道。 花满楼僵直着身子问:“夜心怎么样了?” 花飞把韩夜心放到椅子上,道:“脉息很弱。” 陆小凤忽然塞了一粒药丸进韩夜心的嘴里。花满楼道:“陆小凤,你给他吃的什么?” 陆小凤道:“少林大师给的大还丹。管不了那么多了。” 花六童走了过来,按住花满楼的肩头。 一股充沛的内力在花满楼体内游走。那些内力冲撞花满楼被封的穴道,半盏茶的功夫才把穴道解开。 花六童又如法炮制,解开了韩铁城和花如海的穴道。 陆小凤大大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 花满楼道:“陆兄,是不是你请六哥出关的?” 陆小凤道:“不是我还有谁?今天下午本来我睡得正熟,却听到你家下人在说花伯母和花大侠在打架。我本来不想去凑热闹,可是不一会,花伯母和三童四童都从头顶飞走了。这下好了,你们花府的高手岂不出去一半?我正想来找你玩,走到院子外面却听见童危路说话的声音!不得已,只得去请那个武痴六童出马了。” 花满楼叹道:“陆小凤,多谢你了。” 陆小凤摇了摇手,看向韩铁城。 韩铁城一言不发地坐着。花如海在他面前不断地劝他,无非是让他不要轻易涉险。 可是韩铁城,会不去吗? 第27章 醒来 韩夜心蜷缩着身体,在虚空中缓缓下坠。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 周围是一片如夜色的黑暗。头顶的角落里,有一片星光。星星下面是粼洵的水光。他觉得自己在深海中浮游。 但却没有任何声音。 这里很舒服。没有忧愁,没有痛苦。感情和身体,都像这虚空一般,一无所有,一无所觉。 他开始喜欢这里。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是什么人,有什么前尘过往。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韩夜心慢慢地飘着。时间久了,他对头顶的星空好奇起来。他努力地往上游,但无论怎样,都不能接近那片星光分毫。他开始焦躁起来,继而又觉得无所谓了。 就这样缓缓下坠,永远在这舒服到无我的地方沉眠。 那片星空越来越小。 “夜心,夜心。”从星空中传来飘渺的呼唤声。声音很温柔,仿佛已这样互换了许久。韩夜心又睁开眼睛。声音是从星空的方向传来的,那片星空已经缩成井口般大小了。 温柔的声音吸引着韩夜心。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努力向星空游去。 “夜心,夜心!”呼唤声越来越急切,他游得越来越快。 终于,在星光快消失的时候,他扒住了井口的边缘。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那个声音,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韩夜心睁开眼睛。许久不见的光亮有些刺眼。他看到了熟悉的帐顶和锦被,耳边传来秋日的声音。许久,他才明白自己是谁,现在在哪里。 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发觉手指触碰到柔软的掌心。偏过头,见到花满楼趴在床沿,握着他的手,人却已经睡着了。 花满楼竟然没有惊醒,可见他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他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而自己又睡了多久? 寒毒发作时发生的事,他记得并不清楚。只记得排山倒海的疼痛忽然淹没了他,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只想抓破所有的肌肤,大声嘶吼。那种疼痛的印象实在太鲜明了,现在想起,他还是会忍不住惧怕。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应该也是寒毒发作之后。那是一种浑身都空虚得发抖的感觉,皮肤上还留着针扎般的疼痛。 只有七岁的韩夜心,到底是怎么一次次熬过来的? 花满楼撑着头,慢慢爬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道:“小夜,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韩夜心摇了摇头:“花满楼,你是不是很久没睡了?” 花满楼想了一会:“没有。只是小夜一直没有醒过来,有点担心而已。” 他摸了摸韩夜心的额头:“还会觉得冷吗?” 韩夜心摇了摇头。 那种恐怖的寒冷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只是普通的畏寒而已。 “花满楼,我寒毒发作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夜心知道的并不多。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童危路贯穿韩铁城的肩膀。那个如毒蛇一样的家伙亲口说出正是他杀了海明珠,让韩夜心每个月都这样痛不欲生。他还对花满楼说出很危险的话。 让花满楼看不见、听不见。只这么一句,就能让韩夜心完全清醒过来。这个人会让花满楼瞎掉。这个认知让他立刻警觉起来。他极力镇定,悄悄握住花满楼凋落在床上的匕首。 当刀刺过去的时候,他以为童危路根本躲不掉。因为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发觉。可是当童危路捏住匕首之后,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抖得厉害。那刀根本就没有刺到童危路,但韩夜心却已经感觉到了刀刺进对方身体的感觉。 让他颤抖,让他作呕! 旋即,他失去了全部力气,又陷入昏迷中。 花满楼看着韩夜心,道:“小夜,你知道多少?” 韩夜心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他当然没有说刺杀童危路的直接原因是担心童危路会弄瞎花满楼。韩铁城血淋淋的样子也让他震惊,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杀了童危路的想法。 想到韩铁城肩膀被贯穿的样子,韩夜心愧疚起来。这本是最应该牵动自己感情的人物。 花满楼想了想,还是把事情都说了一遍。他说得简单有条理,不一会,韩夜心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白得过分的男人就是害韩铁城如此的大仇人。韩夜心终于明白韩铁城为什么在月圆前后那么孤独,那么受伤。 以韩铁城的个性,下个月的十五之约,他一定会赴约吧。可是能赢么? 韩夜心挣扎着爬起来,他要去见韩铁城。这个世上唯一能安慰到韩铁城的,大概只有韩夜心了。 虽然韩铁城憎恶于随着韩夜心的降生,他就永远失去了海明珠。但不也只有韩夜心,才和他一样,最思念着海明珠么?一个是思念妻子,一个是思念母亲。 花满楼知道劝不过,而且也不必劝。他和荷姑帮韩夜心穿好衣服,扶着他坐到桌前,吃了点易消化的东西。韩夜心终于恢复一些力气,和花满楼一起去韩铁城的院子。 还未到远门就听见花如海和韩铁城的争吵声。 花如海道:“这个约你不能去!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童危路若是再来,我让他有来无回!” 韩铁城很久才出声。他的声音沙哑、悲愤:“你让我不去?” 花如海道:“你不能去。你想想夜心。” 韩铁城道:“正是因为想到他,我才要去。难道要让我的孩子永远活在恐惧之中?更何况!明珠的仇,我怎能不报!” “可是!”花如海急道:“童危路的武功我们都见到了,你现在还受了伤。” “我的伤不要紧。”韩铁城道:“你要是担心我会输,那倒是不必。七年前我怎么伤的他,下个月,我就怎么要他的命!” 花如海愤愤地道:“你给我想清楚!凭你这一条胳膊,你怎么要童危路的命!”他甩袖出来,看到站在院外的韩夜心和花满楼。 花如海停下脚步,蹲下道:“夜心,你去劝劝你爹。或许只有你的话他会听了。” 可是一个七岁孩子能说出什么样的话?他只希望韩铁城见到夜心,能够有那么一丝不舍,希望他把约定的地点说出来。童危路这样的恶贼,不应该成为韩铁城一个人的责任! 韩铁城事到如今,也不愿意说出他们的隐居地点。他想一个人去赴这场死亡之约。花如海怎么能够放心得下!即使是动用所有力量,翻遍江湖,他也要把那个地方给找出来。 他和韩夜心说罢,便匆匆走了。 韩夜心却在院门前犹豫起来。他本来极不愿意韩铁城去冒这个险。可是听到韩铁城的这番话,他又理解他了。谁又愿意自己的孩子生活在随时会有恶魔出现的阴影中? 但是,不能战胜那个恶魔,一切就是白搭。 韩夜心犹豫了会,走到院门口。他只看见韩铁城的背影。□□的上身肌肉精壮,肩头裹着雪白的绷带。韩铁城在霸道。空气都好像在向他手中的刀聚集一般。 韩铁城举刀到胸前,另一只手缓慢地向刀鞘移动。他微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院外的韩夜心,身上劲力一聚,“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韩夜心被关在院外,怔了半晌。原来韩铁城现在不想见到韩夜心。有很多高手在比试前,力求做到心无挂碍,忘记一切凡俗,只记得他的刀法和刀。韩铁城就是这样的人。 韩夜心微微苦笑,他还以为看到需要守护的人,会更有爆发力。 这种时候,花满楼总是在旁观望。他只会陪在这里,望天望地,追逐着鸟儿,看着花草。他不会走进这两父子的世界中,因为这本不应是他参与的事。 见韩夜心折身返回,花满楼拉住他道:“小夜,我看你还要多休息休息,你的脸色还是很不好。” 韩夜心点了点头。 韩夜心又睡了。 不久,花满楼从房里出来,向花府的后方走去。他的脸色有些沉重,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片草地前。草地的中央,矗立着一座七层楼阁。这是花府的藏宝阁,整个府中防护最重的地方。 花满楼刚一踏进草地,就见一个手拿长剑的人沉默地站在藏宝阁门口,等着他走过去。 花满楼到了藏宝阁门口。那人道:“七公子。” 花满楼道:“我要亲自把这个盒子放进去。” 那人点了点头,回身打开藏宝阁的大门。门是鲁大师所制,这整个藏宝阁,也是鲁大师所制。 花谢拨弄着门上的圆盘,一阵彼此连环的机关声响过,大门应声而开。花满楼爬到藏宝阁的四楼,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中,寻了个角落,把木盒放下。 那盒子也是鲁大师所制,有着精巧的机关。花满楼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金色的铃铛躺在绸缎铺就的盒底,就像一个稀世珍宝。 花满楼合上盖子,走了出去。 第28章 朱停 花老板最近很忙。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操心过了。韩铁城和童危路的决斗地点要打听,韩铁城伤势恢复的情况、闭关修炼的进展他也要操心。 还有莫问针的葬礼。那日之后,他们在莫问针的房子找到了他的尸首,已经面目全非。他一声悬壶济世,虽然比较贪财一点,但是江湖上被他救过命、受过他恩惠的也很多。而莫问针的师门又是赫赫有名的药王谷,虽然那里已经一片荒草,再没人迹了。所以由花如海亲自主持的这场葬礼必定很盛大。 而花府在这个时候,又特别需要防备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浑水摸鱼。童危路的突然来袭,让花如海担心起家园的安全起来。他又把鲁大师请了过来。 在一天清晨,照例和往常一样,花满楼在院子里练功,韩夜心在书桌前练字。只是花满楼的剑声很疾,很烈,并不像他平时那样和缓;韩夜心一边写字一边咳嗽,连腰也挺不直,整个人几乎要趴在书桌上。 两个人都有心事,但却谁也没有和谁说。这种情况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自从童危路走了之后,他们之前的无忧无虑好像就消失了一般。 这个时候,花开领着鲁大师和他的几个徒弟走了进来。鲁大师样貌清癯,穿着短衣长裤,衣袖和裤腿都束紧,身后背着一个木箱。他的几个弟子也差不多同样打扮。这些弟子的年龄不等,有的已经和鲁大师差不多大,有的看起来才十四五岁。而最小的那个,几乎连走路都不太稳的样子。 他是个小胖子,长得很白净。不同于他的师兄弟们,他的背后没有木箱,而是在腰间挎着一个皮囊。 花满楼自然认识鲁大师。因为这座花府就是鲁大师打造,而每隔几年,花如海都会请大师过来维修一次。 他也认识鲁大师的那个小弟子朱停。 花满楼的院子是这次重点维修的对象,花如海希望在院子里多加一点机关,以防有人偷袭。鲁大师带着他的徒弟们忙活开了,唯有他那个小徒弟,蹲在草丛边拖着腮,不知在看什么。 陆小凤恰巧在此时走了进来。他一看见朱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拉住还在练剑的花满楼,用手遮住嘴悄悄道:“那个小胖子也来了?” 花满楼道:“你不是看到了?”他十分怀疑陆小凤是听说朱停来了才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本来这些天,他在那个大杂院住得很舒服,每天早晨都要随着徐家父女上街卖艺。 陆小凤道:“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 花满楼只好无奈地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一问?” 陆小凤有些踟蹰:“那小子总是爱理不理的。” 花满楼简直惊讶起来,瞪大眼睛看了半晌,道:“原来人见人爱的陆小凤,也有担心别人不睬他的时候,真稀奇。” 陆小凤道:“花满楼,你不要说风凉话。喂,你去问问他在干什么。” 花满楼道:“为什么我去,我还要练剑。”他实在觉得自己的武功要再提高一点。之前他对武学并不是十分上心。就如花无倦所说,对花满楼来说,练武更像是一个技巧性的活动,他沉迷与动作的灵巧,而不是想着怎么用它来伤人。 虽然他也知道,武功不但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也会伤害别人。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 陆小凤终于发现朋友有点怪。今日的花满楼不是那个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心,玲珑剔透的花满楼,而是心思沉沉。 他扒着花满楼的肩膀,手指点在花满楼的眉头上:“七童,眉毛皱起来了。” 花满楼有些兴味索然,拂开他的手,走开两步又挽起剑花,练了起来。 陆小凤摇了摇头。花满楼看起来豁达,其实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不过好像还没有严重到需要担心的程度。谁在生活中没有几个困惑呢?即使是他,也会纠结中午到底是吃醉仙楼的烤鸭还是它对面巷子里的羊杂碎汤。 陆小凤看了会花满楼练剑,终于忍不住,跑去朱停旁边蹲了下来。他凑过头去想看看朱停到底在看什么。 朱停在望着一片草丛发呆。 陆小凤挪了两步,仔细盯着那那片草。几片枯叶散落其间。 陆小凤看了看草地,又看了看朱停。 朱停一动也不动。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陆小凤怪怪的举动,仍旧盯着那片草地。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蝴蝶。”朱停回答。 陆小凤仔细一看,果然见草丛中的几片树叶中,有一片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他捏起那片树叶,才发现这是一只蝴蝶,只不过他太像一片枯叶了。 这的确很有意思。不过用得着看这么久吗? 朱停看着陆小凤手中的枯叶蝶。 陆小凤把蝴蝶放回去,朱停的目光又跟了过去。 陆小凤道:“看了这么久,你不会无聊吗?” 朱停道:“不会。” “虽然他看起来像一片树叶,但事实上是只蝴蝶,不过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趣处?”陆小凤托着头问。 朱停站了起来。 他不理陆小凤,朝屋内走去。 陆小凤的手滑下来,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朱停每次都是一副不愿意和他说话的样子。 花满楼百忙之中抽空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谁叫你之前只顾着欺负他。” 陆小凤叫屈起来:“我哪里有欺负他!” 只是这个小胖子太有意思了,忍不住就逗他玩…… 朱停坐在桌前,把玩着一把锁。他把皮革药包放放到桌上,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捣鼓起来。那个锁在他手中开开合合,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 朱停很仔细地听着这声音。 韩夜心练完了字,又打坐练起了花如海教的三春心法。虽然上次毒发时,三春心法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在平时,每当练完这套心法,身体都会暖洋洋的,人会舒服很多。 韩夜心练完,就看见了朱停。他看了一会,不好意思打扰,便走到廊下,看花满楼练剑。自从那日之后,花满楼练剑的时间长了很多,用来锻炼臂力、脚力等的时间也长了很多。韩夜心和花满楼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但是他们知道,对方都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韩夜心总是会想起童危路威胁花满楼的话。已经是十月下旬了,花满楼的七岁还有两个多月就满了。过了除夕夜,就八岁了。是不是安稳地度过这两个月,花满楼就不会瞎? 而让花满楼瞎的,就是童危路? 蝴蝶拍一下翅膀,都有可能引发风暴。可能性太多太多。 陆小凤在百无聊赖地荡秋千。他越荡越高,红披风在他的身后迎风展开,陆小凤就像一只红色的小鸟一样,几乎要飞起来。 “人要是能飞就好了。”朱停不知何时站在韩夜心的身边,喃喃道。 韩夜心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他这才知道,这人就是朱停。 朱停仍看着在秋千上翻飞的陆小凤。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朱停问。 韩夜心连忙摇头。 “人能够像鱼一样游泳,为什么不能像鸟一样飞呢?” “那个……”韩夜心绞尽脑汁,道:“不是有轻功吗?” “轻功永远脱离不了地面。如果没有借力,人怎么可能飞走?” “可是人没有翅膀。” 朱停点了点头。 “不过……也有可能会飞吧?”韩夜心小心翼翼地道。对他来说,人会飞实在不是个异想天开的点子。但那不代表韩夜心多么有想象力,只是他出声的世界,这一切都已经成了现实。 朱停道:“假如人有翅膀,也可以飞。” 韩夜心连忙点头。 “我师父曾经做过一个大风筝,人绑上风筝,站在高处,迎风而下,就能飞起来。”朱停道。 “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飞。”他仍一眨不眨地望着陆小凤:“真正的飞,是连风筝也不要,是飞上特别特别高的天,飞到特别特别远的地方。” 韩夜心暗道,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飞,即使是许多许多年后,也做不到。 他也望着陆小凤,又忽然回头望了望朱停。 朱停的目光一动不动。韩夜心忽然觉得,朱停是不是有些羡慕? 即使陆小凤没有翅膀,但他现在看起来,就是在飞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他有一颗能飞的心? 而韩夜心,能够飞得起来吗? 他握紧了手,去看花满楼。花满楼也是能飞的人。他即使看不见,也可以飞得很高、很远。韩夜心本来觉得自己不想飞。他见识过机械的力量,知道人力有限,长兵短刃,飞檐走壁终将被淘汰。 除了让身体舒服点,他并没有学武的动力。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身处这样一个世界,他想要保护他身边的人,所以必须要飞! 孤独受伤的韩铁城,还有心如明镜的花满楼。当他拿起匕首刺向童危路腰间的那一刻,就是他想飞的那一刻! 韩夜心,想要学武功。能够保护一些人、伤害一些人的武功! 第29章 决斗 又是月圆之夜。 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一辆马车飞驰。 驾车的是一个圆脸青年,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个孩子。山道十八弯,那马又跑得急快,青年一扯缰绳已是让马车迅速地转了个弯。 坐在车辕上的两个少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虽然山道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但他们却没显出一点惧色。 倒是其中一个有些焦急地望着前方,道:“花开,能不能再快点。” 圆脸青年手下动作一点也没慢,苦笑道:“七公子,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莫忘了我们是在白马尖的山道上!” 前面是连绵不断的险峰。左边的山壁怪石嶙峋,右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即使是在白天,也没人敢快马飞驰,因为若一个不小心,就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更何况是在晚上。 花满楼知道花开已经尽力,但还是有些焦急。他钻进车厢里,车厢的底部铺着厚厚的褥子,韩夜心裹着被子躺在上面。 朱停坐在旁边看着他。 花满楼摸了摸韩夜心的额头。仍旧很冰冷,但已不像上一个月圆之夜寒毒发作时那么恐怖。 那次之后不久,花如海请来之前替韩夜心调制解药的苦竹大师。大师看过莫问针的药方后,思索了几日,稍加调整,配出一副新的方子来。这副方子比之前的两副都有效得多,韩夜心发作时的痛苦明显减轻了不少。 也是从那之后,韩夜心就没再见过韩铁城。韩铁城本来闭关练刀,却不知何时竟然悄悄走了,只留下一张信笺。花如海看到那张信时脸色很不好,立刻和苦竹大师追了上去。 韩夜心听说韩铁城失踪之后,就要出去找他。花如海早就想到他会如此,临走前便吩咐刚从大公子那回来的花开,一定要好好看住韩夜心。 花开原本十分尽忠职守,但是这次陆小凤和花满楼竟也站在韩夜心这一边。花开哪里经得住他们三个软磨硬泡?他知道,以花满楼陆小凤的本事,偷偷溜出去也绝非不可能!更何况现在还加上了鲁大师的小徒弟,做得一手机关的朱停。 花开本不是古板的人,考虑之后,不光答应替他们打探消息,还驾车带着他们追上来! 毕竟,韩铁城这一战太危险。而韩夜心,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七公子,前面快没路了!”花开道。 花满楼掀帘出去,见山道的尽头是一座豪宅。这座豪宅是本地一个大富商的别院,而这条山路本是富商为了通往别院而修建的。 “下车,走路!”花满楼道。 花开停好马车,把韩夜心连人带被子地抱起来。几个人下了马车,就一头钻进深山密林中! 花满楼在前面带路。即使天上的月光再明亮,要在这满山的松林中寻找到什么踪迹,也是很难很难。不过花满楼却一直在前面领着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么来判断的! 月亮越升越高。走在最后的朱停不禁抱紧了胳膊。他本不会武功,更兼之是个胖子,行动更加不利索。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躺在柔软的床上,拥着厚厚的被子做着舒服的梦,根本不应该跑来蹚这趟浑水!他渐渐跟不上,也不想再走了,就坐在地上喘气。 陆小凤道:“要不要我背你?” 朱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陆小凤很无奈,他可是认真的。 花开瞬间折身回来,伸手一捞,把朱停扛在了肩头! 几个人的动作更快了! 他们在这山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本是一座美丽的山峰,也是一座险峻的山峰。满月下的松林泉石,本是美景,但此时谁也没有心情欣赏。只有挂在花开肩膀上的朱停,目光望着空林深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花满楼忽然蹲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拨开前面的枯草,顿觉视野开阔起来。一轮圆月照耀下,显示在眼前的,正是一个山谷。 山谷里有间茅屋,茅屋前一方清潭。 而两个人影,正在水潭的上方激斗!那两人一人着青,一人着白,正是韩铁城和童危路! 花开道:“这个悬崖太高了,我们得绕下去才行。” 花满楼点了点头。 几个人下了悬崖,来到茅屋前。花如海和苦竹早已在那里,正看着水潭上方的打斗。 看见他们来了,花如海皱了皱眉,扫了花开一眼。花开无奈地一笑。花如海叹了口气,他好像早就料到,他们终是会来一样。 花开放下朱停,韩夜心仍裹在被子里,没有醒来。花满楼摇着他,但却怎么也摇不醒。他们这么远的赶过来,为的就是让韩夜心看这场决斗!韩夜心怎能不醒呢? 虽然不忍心。 苦竹大师走过来,掏出一个瓷瓶,拔出瓶塞在韩夜心鼻子下晃了晃。 不一会,韩夜心就皱着眉头醒了过来。他一醒来,就看到一轮寒冷的圆月,听花满楼说道:“我们到了。” 他顺着花满楼的目光,也看到了水潭上方的激斗。 那两个身影打得难解难分,竟是分不出谁占了上风? 这时一阵哨声从山中传了过来。花满楼凝神一听,道:“是四哥。”掏出短笛,应和了几声。不一会,几个人影飘然而下,也来到了小屋前。 这几个人除了三童、四童和秋素萍,还有一位青衣女道。那道士一头乌丝,衣袂飘举,看不出多大年纪,但风华气度,远超常人。 苦竹双手合十道:“原来长春真人也来了。” 长春真人微一点头,旋即把目光放入水潭上空的决斗中。 刀剑往来,韩铁城竟紧紧地缠住了童危路。原本,所有人都觉得寒铁称并非童危路的对手。可是只闭关了半个月,韩铁城竟修炼出了能专门克制童危路的武功? 但谁也放心不下。因为在场的几个人,都知道童危路武功的诡异之处,正在于能在一瞬间缩短距离。只要童危路拉开了和韩铁城的距离,韩铁城就将十分危险! 长春真人道:“童危路的叠仙步令人防不胜防,如果能克制住叠仙步,倒是有了几许生机。” 苦竹道:“只是久战不利。” “他们已过了多少招?” “三千二百八十二招。” 长春真人惊道:“能把童危路压制这么久,已是十分不易!” 苦竹道:“恐怕韩铁城的体力,已支撑不了许久。” 花如海的眉头皱得更深。这对从一开始就观战的他来说,再清楚不过。 忽然,韩铁城向下跌去!他的胸口喷出一阵血花,人已经直直坠落下去。花如海只在身后留下一道疾影,已向韩铁城扑去! 童危路大笑起来! 秋素萍长剑应声出鞘,人已准备向童危路冲去,却被长春真人握住了手臂。 “师父!”秋素萍焦急地道。只见长春真人皱紧了眉,旋即又缓慢松开,道:“你自己看。” 秋素萍看过去,见原本嚣狂大笑的童危路,突然停住了笑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腰间,那里,鲜血映红了衣衫,猛地喷了出来! 童危路也落了下去。 花如海已接住韩铁城,把他抱了回来。韩铁城的腰间中了一剑,血流不止。苦竹大师立刻拿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可是他也知道,为时已晚。 韩夜心爬了过去,握住韩铁城的手。他没想到,在这一刻,他是这样的悲痛。只是此刻,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叫嚣着痛楚,想要挽留这个人的生命。原来他和韩铁城,已经是血脉相连。 韩铁城咳出几口血水,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满脸泪水的韩夜心,努力抬起手,想擦去他的泪水。 粗糙的手指碰到了柔软的脸颊,韩铁城的手指十分不舍地放在孩子的脸上:“夜心……这些年……你受苦了……” 韩夜心猛地摇头。 “你要……好好……活着……” 韩夜心的泪水,流入了韩铁城的掌心。 他轻轻叹息一声,目光中充满了不舍和眷恋。韩铁城再来不及说什么,手颓然垂了下去。 “爹!”韩夜心抓住他的手,哭喊道。 他伏在韩铁城的身体上,紧紧抓着他的肩膀,泪水流进了他尚未冰冷的胸膛。 童危路不住地往下掉。 却突然,一道灰影一闪,他已经消失在半空中! 长春真人极力望去,见一个孩子把童危路放在池边。他跪在童危路的身边。 那是童危路的儿子,童远志。 童远志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没有泪水,甚至没有表情。 过了一会,他站起身,看向这边。 长春真人一个斜步跨出,对他竟是十分警戒。 童远志的视线从长春真人身上滑过,落在韩夜心身上。 “父债子偿。”他留下这一句话,抱着童危路,竟几个闪纵,消失在山谷的半空中! “叠仙步!”长春真人倒抽了口冷气:“这么小小的年纪,竟已然学会了叠仙步!” 众人沉重地望着半空。 “阿弥陀佛,”苦竹大师双手合十,长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正因为了不了,才有了这腥风血雨的江湖。 韩夜心抬起眼睛,那一刻,月光映在他的眼里,宛如一道刀光。 “花伯伯,我爹的刀呢?”韩夜心问。 花如海眼里满是悲伤,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希望孩子再继承上一辈的仇恨。即使不能化解,他也不能让夜心整日活在复仇的怒火中。 “掉进那个池子里了。”朱停道。 韩夜心霍然望向那个水潭。他一定要把它给捞起来。 只因他是韩铁城的孩子,韩夜心。 第30章 沉刀 月光淡去,笼罩山间的白雾初升。花如海把韩铁城放到茅屋内的床上。小屋里落上了一层灰。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一碗一瓢都是韩铁城和海明珠亲手置办,他们曾在这个屋里幸福安乐地生活过,长春真人和秋素萍都忍不住满心酸楚。 韩夜心本应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一种天生的熟悉感,好像他真的在这里生活过七年。 花如海坐在床边久久不能言。他实在想不到一起并肩江湖肆意青春的兄弟今日竟走到了这一步,夫妻双双死于江湖恩怨,只留下一个七岁稚子。 幸好韩铁城走得还算平静!他为亡妻报了仇,自己也去和她相会了!再不用受夜夜青天的相思之苦。 红日从山间升起,照亮霜林。三童走了进来,道:“爹,已经准备好了。” 屋子里一时沉默。花如海点了点头,最后最后不舍地望着韩铁城。韩铁城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清理了面容。他的两手搭载胸口,秋素萍在他的手上放上一只珠钗。那是海明珠尚未出嫁时的钗子。 花如海抱着韩铁城大步向外走去。小屋的右侧不远有一个坟茔,坟茔前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爱妻海明珠之墓”。那石头十分圆润,定是因为韩铁城经常抚摸之故。 此时坟茔被启开,一个新做的棺木放在一边。海明珠的骨殖已经放在里面。花如海把韩铁城放进去,和众人再最后看了一眼韩铁城,合上了棺木。 冻土洒在了棺木上。 坟茔又重新立起,花如海长剑一划,剑尖在石上飞舞,把韩铁城的名字放在了海明珠旁边。 他收回长剑,一声长叹。 “再看一眼吧,夜心。”花如海道:“或许,你很久都不会再回来看他们了。” 葬礼过后,秋素萍给大家做了一顿早饭。 吃过早饭,花如海夫妇和苦竹、长春真人坐在桌前。 苦竹道:“韩大侠一生行侠仗义,为武林除去许多作恶多端之辈,最后还铲除了童危路这个恶徒。他的一生,当真是可敬可叹!” 长春真人道:“只苦了夜心这孩子,每月仍要受这寒毒之苦。” 秋素萍道:“师父,依您看,夜心的病还有救么?” 许久,长春真人才道:“夜心的病,是因为尚在胎中就中了童危路的冰魄寒掌。若能找到这冰魄寒掌的破解之法,他的病自然有救。否则……”长春真人一声长叹! 苦竹道:“老衲看了莫神医留下的药方,加之自己的研究,应该能让夜心小施主平安活到十六岁。只是之后的事情,就如真人所说,若找不到破解之法,老衲也是无能为力了!” 花如海道:“当日莫神医曾让在下以三春心法的功力来帮助夜心抵抗寒毒。原本有些效果,只是在十五这一天,似乎什么作用也不起!” 长春真人点头道:“莫神医这一招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你的三春心法虽然可以稍微抵抗冰魄寒毒,但是并非对症之药。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童危路的武功来路。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克制之法!” 花如海点头道:“正是。不过童危路行踪诡异莫测,要找出他的来路,也是困难之极!” 长春真人微微一笑:“二童不是已经有了猜测?这件事若让二童去办,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花如海点了点头。 苦竹道:“无论如何,老衲也会尽力帮助救治夜心小施主的。” 花如海和秋素萍纷纷谢过。 苦竹道:“若是三春心法仍是无甚作用,老衲有个朋友,他的武功,或许可以一试。” 花如海连忙问是谁。 苦竹笑道:“这位朋友老衲即使说了,花老板也不知道。等夜心十六岁的时候再去找他吧!” 屋外,太阳已是越来越高。 朱停坐在椅子上,裹着被子睡觉,陆小凤躺在长凳上晒太阳。三童和四童不知在说什么,花开站在谷口警戒。 韩夜心一直望着那个水潭。水潭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花模糊了水面,根本看不清潭底有什么。 花满楼走过去,也陪他望着冰面。 “夜心,你真的想把它捡起来吗?”花满楼问。 韩夜心点了点头。 花满楼想了想,道:“就让它一直沉睡在潭底,不可以吗?” 韩夜心摇了摇头。 花满楼道:“你是不是怕童远志来找你报仇?还是你要去找童远志报仇?” 韩夜心望向他。花满楼发现,韩夜心的眼神也很迷茫。 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韩夜心不明白,他心中充斥的无法发泄的情感是不是仇恨?这个时候,他只想握住冰冷的刀剑,来平息他心中那股不知为何的气息! 他想,一定要把离魂刀给捞起来。 韩铁城的一生,不应该从此就被埋没! “假如你真的想捞,”花满楼轻声道:“那便等大一点再来吧。” 假如真的有仇恨,那便等大一点再承受吧。他们本还是孩子,他不希望韩夜心也变得像韩铁城一样,整个人冷冰冰的,却只记得他的刀。 花满楼握住了韩夜心的手。韩夜心的手像冰块一样凉,但他的手却是暖的。他相信,只要握得久了,韩夜心的手也会暖起来。 一声呼哨,花满楼和韩夜心回头望去。花如海等人全都站在了门口,就等他们过去,便要出发了。 三童和四童一人背起一个,花开仍然背着朱停,陆小凤却是谁也不要,坚持自己走。他刚刚休息了一会,已恢复了力气。 苦竹笑道:“真看不出他还是个孩子。” 花如海也道:“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大人物。” 几人在山上走得极快,因为若不快点,恐怕要错过宿头。陆小凤紧紧地跟着,竟是一点也没有落下。长春真人微微一笑,道:“小朋友,你的轻功可真了不起!” 陆小凤道:“一般一般。”但他自己心里也知道,以他的年纪,他的轻功在江湖上也是极少见。 “小朋友,你的师父是谁?”长春真人问。 “前辈请见谅,师父他不愿意我在外面提起他的名字,总说我长大后一定会给他惹麻烦!” 长春真人笑道:“你的师父可真有先见之明。不过如果我是他,说不定非常乐意你说出我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你将来一定是一飞冲天的陆小凤!” 陆小凤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发现,长春真人是个特别真诚的人,即使和她相隔数辈,年龄相差半百,她仍能十分尊重你。 差不多一个时辰,众人终于来到了山下。花开驾来的马车仍在原地,那两匹驾车的马儿,却在悠闲地吃着草。 那座别院的大门半掩着,此时走出一个老苍头来。老苍头望了望众人,道:“几位,这辆马车是不是你们的?” 三童道:“老人家,正是我等的。借用了贵主人的地方,还请见谅。” 老苍头一笑:“你们是江南花家的人吧!” 几人疑惑竟然被一个老苍头看出身份。老苍头道:“各位莫惊怪,老朽只是认出了这马车上的花家标志而已。” 他又道:“老朽在此地替主人看守别院,今日起来一看,见门前竟出现了一辆马车。可是庄里并没有来客人。老朽仔细一看,才发现了这车上的花家标志。” 花如海认识这个宅邸的主人,只是此时他归心似箭,并不想多做盘桓,老人并没有认出他,他也就没有出面。 三童掏出一锭银子,感谢老人家照料马匹。那老人推让了一会,终是接受,帮着解开缰绳。 四童一个呼哨,从林中跑出了几匹马。这正是他们来的时候骑的马。 众人把孩子们放进车厢,其他人都是骑马赶来,此时也纷纷上了马。饶是陆小凤,进了车厢也立刻睡了起来。 他们又在山道上跑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山脚小镇。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叫做来福客栈。虽然说是最大,但也只有几间上房而已。不过因为接近年关,客栈里的人并不多,故而他们这一队人马才能住得下。 虽然一路马车颠簸,但此时除了朱停,没有人再想睡了。花开只好把朱停连人带被子抱进了房间。 在马车里睡,当然睡得腰酸背痛。但对陆小凤来说,这个时候祭五脏庙才最重要。因为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了起来。 不一会,香味便不停地从厨房飘了出来。陆小凤吸着鼻子道:“我简直想冲进厨房了!” 店小二把菜端了上来,道:“众位大爷,小地方没什么吃的,好在还有些山货,只是做的不精致,还请大爷们不要嫌弃。” 三童道:“哪里,我们早就垂涎欲滴了!” 小河鱼、板栗炒鸡、野兔肉、黄羊肉……一道道野味端了上来,即使连吃遍山珍的花家人,也觉得这些菜异常地美味。 而苦竹和长春真人两位出家人,也连连赞叹素菜的美味。 这个客栈里虽然原本的客人少,但是也住了几个人。其中一桌汉子看见花家人吃得酣畅,也叫了野味上来。他们不光叫了菜,还叫了酒,吃得简直比花家人更欢畅! 另一桌坐着一对祖孙。小女孩一身绫罗新衣,也只有七八岁大小。此时看着客栈内众人都吃得高兴,再看看自己的桌子,只有一叠冻黄豆,不禁也馋起来。她撒娇地道:“婆婆,我也要吃肉。” 女孩的声音,有如银铃一般。 婆婆戳了戳冻黄豆:“好孩子,这里也有肉。”说罢从里面挑出一块猪蹄出来,送到孩子的碗里。 这道菜是用猪蹄和黄豆一起炖,等把猪蹄炖烂了之后放上一晚。这样的天气里第二天起来,那黄豆和猪蹄便冻成了冻子,十分可口。 但却是道冷菜。 小女孩一甩筷子,生气地噘起嘴。 韩夜心霍然一震,望向那对祖孙。 他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那个女孩的手腕上,正带着一串铃铛!只不过那铃铛是银色的。 对于韩夜心来说,不论是金色的铃铛,还是银色的铃铛,他们的声音本没多大区别! 他又看向那个老人。老人满脸的皱纹,长凳上放着一个篮子,一个盖着红布的篮子。 那老人抬起头来,对上韩夜心的目光,忽然朝他一笑。 韩夜心瞪着老人,紧紧地抓住了花满楼的手。 第31章 银铃儿 花满楼猛然被捉住了手,吃了一惊。他见韩夜心的脸色发白,顺着韩夜心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对面那桌的祖孙。花满楼并看不出什么异常,因为无论什么人看,都觉得那只是个撒娇使气的孙女和没什么耐心哄孩子的老奶奶而已。 他轻轻回握,道:“夜心,怎么了?” 韩夜心猛然惊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他放开花满楼的手,低头吃起饭来。刚刚,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花满楼,因为他实在是怕这个“狼外婆”把主意打到花满楼身上! 若那个铃铛真的如传说中的一般会让人失踪的话,那这个老婆婆岂不是个危险人物? 他已经被盯上了,又怎能让花满楼也被盯上? 一边吃饭,韩夜心一边偷偷观察这一对祖孙。那女孩吵闹了一会,老奶奶无奈,只好给她再叫了一个炒鸡蛋。女孩儿虽然仍是不满,噘起的嘴都可以挂酱油瓶了,但仍拿起了筷子。 她们实在太平常了,平常的就像任何一对祖孙。 韩夜心望着老奶奶用红布盖住的篮子,想到,那个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篮子的金铃铛吗? 韩夜心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吃完了饭,分好了房间,大人们便催促着孩子早点休息。而他们自己奔波了数日,也早就累了。 韩夜心、花满楼和三童睡在一个房间。房间尚算宽敞,靠窗和靠里的墙边摆着两张床,中间放着桌子。三童叫来热水,和两个孩子洗漱完毕,就打发他们上床睡觉。 花满楼先爬上了床,自然占据了床边的位置。因为一直以来他都睡这里。花满楼正在整理被子,就见韩夜心期期艾艾地站在床边,道:“花满楼,今晚我可不可以睡外面?” 花满楼疑惑地道:“为什么?”他自然注意到韩夜心自从见了那对祖孙就有点怪怪的,可是无论他怎么问,韩夜心就是不说。 韩夜心道:“我今天喝了很多水,晚上肯定要起夜,要是还睡在里面,实在有些不方便!” 既然他这么说,花满楼自然不会不让。他向里挪了挪,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已经是深冬,客栈的床自然没有花家的被子暖和。韩夜心爬上床,钻进冰冷的被子里,就见花满楼面朝着他侧身而卧。 他俩挨得很近,从花满楼的那一侧传来暖洋洋的气息。 而花满楼已经闭上眼睛,就连在月光下都几乎可以看清他长长的睫毛,投在白玉般的脸上的影子。 韩夜心轻轻一叹。得友如此,又有何求?他握住花满楼的手,也闭上眼睛。 不一会,韩夜心也睡着了。深冬清冷的月色照在两个孩子身上,安宁而祥和。 韩夜心隐隐约约听到一串铃声。那铃声飘飘渺渺,由远及近,而且越来越近!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向旁边一看,花满楼仍睡得很熟。月光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而他的耳中,仍能听到铃铛的声音。 韩夜心往三童的床铺望了望,三童也在熟睡。按说,花满楼和三童应该是比他警觉的人!可是他们竟似没有听到这铃声一般。 韩夜心深吸了口气,抽出手,从床上爬了起来。 那铃铛的声音,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而这不正说明,那个铃声正是为了召唤自己吗! 他把花满楼的匕首藏在袖子里,走出了房间。 推开门,那铃声就像在前面引着他一般。韩夜心走过一间间房屋,长春真人、花如海等竟没有一个人被惊醒的。 韩夜心追着那铃声,来到后院。 院子里一地的月光。枯草叶上已经结满了银霜。天上一轮满月,月光却如刀光一样白! 韩夜心握紧了匕首,追着铃声,推开了一间房门。 竟是客栈的厨房。 一个穿着银白衣衫的小丫头蹲在小火炉前,正用扇子扇着炭火。 那个小丫头,正是白日所见的女孩。 女孩看见他,往旁边让了让,道:“你快过来啊!” 韩夜心冷着脸问:“你是谁?” 女孩一边扇着火,一边不以为意地道:“我是银铃儿。” “银铃儿?” “对,”女孩晃了晃手腕,那串铃铛又响了起来:“就是银铃儿的银铃儿。” “刚刚那串铃声,是你?” “当然是我,不是我,还有谁?”女孩翻了个白眼,好像韩夜心在说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她站起来,用布包着解开瓦罐的盖子,一股炖鸡汤的鲜香顿时飘了出来。 银铃儿深嗅了一口,陶醉地道:“真香。” “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铃声?”韩夜心问。 女孩放下盖子,继续蹲下来扇火,道:“因为你已经是这边的人!” “这边?”韩夜心快步走过来,皱着眉问:“这边是哪边?” “哎呀你的话怎么这么多!”银铃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边当然就是这边啊!” 韩夜心道:“是不是因为那枚铃铛?你的奶奶在鬼市给我一个铃铛。” 银铃儿道:“她可不是我奶奶。” “那……她是谁?”韩夜心一惊。 “她是我姥姥!” 韩夜心几欲跌倒! 女孩终于不再扇了,扔了扇子,拿过一个碗,盛了一碗鸡汤,竟是递给韩夜心。 韩夜心呆呆地站着。 “拿着啊,很烫!”女孩好像快要断不住了,跺脚道。 韩夜心连忙接过。刚刚盛起的鸡汤的确很烫。 他正准备把鸡汤放在灶台上,见女孩又盛起一碗,朝他道:“这边!” 厨房里自然有桌子。女孩拿过两双筷子,分给韩夜心一双。见韩夜心并不去接,她道:“拿着啊!” “你……”韩夜心道:“不会就是要我来喝鸡汤吧?” 银铃儿怔了怔,道:“有什么不可以?” 韩夜心摇了摇头:“我不喝。” 银铃儿把筷子塞进韩夜心的手里:“食物正是大家一起吃才开心!白天的时候看着你们大吃大喝,我可馋死了!”说罢便不再理睬韩夜心,吹了吹鸡汤,开心地喝起来。 韩夜心在旁边坐下,问:“你们为什么选择我?我怎么就成了你们那边的人?” “那是姥姥决定的。” “你的姥姥,她……” “如果你想问姥姥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你,姥姥很凶,一个不高兴还会打人!” 韩夜心道:“可是我并不想去你们那边!” 银铃儿放下碗,上下打量了韩夜心,不解地问:“为什么?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 韩夜心摇了摇头:“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况且,我也不想离开我的朋友。” 银铃儿道:“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吗?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韩夜心霍地起身,怒瞪着小女孩。 银铃儿道:“你干嘛生气?我说的可是事实。” 韩夜心冷冷地道:“你的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可要走了。” 韩夜心向门口走去。银铃儿在他的身后喊道:“你的鸡汤不喝了?”韩夜心充耳不闻。银铃儿暗自嘀咕:“真是个怪人,好心没好报。” 她正端起碗准备继续喝,忽然听到门口一声短促的惊呼! 银铃儿跳下椅子跑了出去,就见姥姥抓着韩夜心的后颈,把他提了起来。 姥姥本已很矮了,她的背和腿已弯得不像话,但此时竟轻轻地提起韩夜心,就像提一个小鸡一样! 姥姥眯着眼睛问:“好孩子,我给你的东西呢?” 韩夜心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不断地挣扎。 姥姥笑了起来。她不管韩夜心不断踢腾的腿,道:“没关系,即使你弄丢了,姥姥也有办法找到你。”说完她手一松,韩夜心就掉了下来! 韩夜心不断往下掉,视线变得越来越迷糊。他隐约看见银铃儿抱住姥姥的腿,姥姥训斥道:“好你个小玲儿,竟然大半夜的跑出来偷鸡汤喝!看姥姥不揭了你的皮!” 可是他本该早就落到地上!为何还在不断下坠? 韩夜心浑身一颤,猛地惊醒。 花满楼睁开眼睛,带着被惊醒的声音说道:“夜心,怎么了?” 韩夜心只觉得心跳得很快,额头也是一片薄汗。他动了动,发现自己竟还握着花满楼。 那刚刚,只是一场梦? 花满楼撑着身子,擦了擦韩夜心额头的汗水,道:“做恶梦了?” 韩夜心长长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定住心跳。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并不像让花满楼看出破绽,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楼又躺下来,拍了拍韩夜心:“不怕不怕。”在花满楼软软的声音中,韩夜心很快就平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天大亮。 花满楼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好像从什么地方都能找到书。见韩夜心醒来,花满楼走到床边,探身道:“夜心,既然醒了,就快点换上衣服出去吃饭吧!” 韩夜心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昨天那个奇异的梦。真的是梦吗? 如果不是梦,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能把自己惊醒,却仍让除了他之外的高手沉睡的铃声。如果是梦,怎么会那么真实? 他忽然想起来,昨晚出去的时候,他只穿着一身睡觉的单衣。而那么怕冷的他,当时却一点没觉得冷! 韩夜心松了口气,暗道一定是做梦了。一定是他看到那对祖孙,太过紧张而已。 下了楼,正见到那位“姥姥”在柜台前算账。收好了掌柜找的铜板,“姥姥”想要拎起放在柜台的篮子。 但是那篮子却有些重!姥姥却比较矮!也不知是谁,把她的篮子放在柜台上。 路过的小二帮她提了下来,道:“带着这么一篮子鸡蛋去催生,你女儿真是有福啊!” “姥姥”笑了起来:“她要真有那个福气,生个大胖小子就好了!”说罢牵着女孩的手向门口走去。 韩夜心松了口气,完全放了心。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这样的老人本就很多,这样的女孩儿更多!何况,她手上戴的还是极普通的银铃铛。 那女孩儿被姥姥拉着,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韩夜心正低着头专心下楼,女孩却正好对上花满楼的眼睛。 花满楼的眼里全没笑容。 女孩却朝他笑了笑,扮了个鬼脸,随着姥姥出了门。 花满楼的腰上别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把匕首的刀鞘上镶着宝珠,十分漂亮。很多人看见,都会觉得这是有钱人家的小孩的一件漂亮的装饰,而花满楼却知道,这个匕首削铁如泥,是二童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他本来一直放在枕边,今早醒来,却发现这把匕首握在韩夜心的手里。 而韩夜心绝不可能在没有惊醒他的情况下,拿走他枕边的匕首! 看见女孩儿手腕上的铃铛,花满楼也想起韩夜心和他说过的鬼市上的经历。这个老婆婆,就是韩夜心口中的“狼外婆”吗? 吃过了早饭,众人在镇上租了马车,便往花府回赶。因为在寒风中骑马,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车行就在客栈的隔壁,马车已经套好,一辆接着一辆从小镇出发了。在他们走后不久,就听见客栈的厨房里传来责骂声:“到底是哪个兔崽子偷了厨房的鸡,最好老实招认!” 不过花满楼和韩夜心却都没有听见了。 第32章 形影 一行人晓行露宿,马不停蹄,终于在三五日内赶回了花府。 花无倦早得到消息,等马车回来的时候,他已站在门前等候。马车已不是在山脚镇上雇的马车,而换成了宽敞、舒适的大马车。 长春真人久居山林,不问世事,除了秋素萍结婚的时候,再没来过花府。这次若不是为了海明珠的孩子夜心,她也不会轻易下山。 她掀开车帘,就见花家二童恭敬地站在车前,行礼见过了她这位师公。 “师公,您一路辛苦了。二童已经准备好热汤和素菜,为您一洗风尘。” 长春真人笑着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到花家,但是秋素萍却会经常带着几个孩子回山看她。是以花家的几个孩子,她都很熟悉。 长春真人搭着二童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看见花府的高门华屋。她身后,花如海扶着秋素萍下了马车。他俩的战争终于结束。对于韩铁城夫妇,两人心里都满是哀伤,秋素萍也觉得,她的确有点不体谅韩铁城了。 长春真人又看了看花家的儿子们。他们个个都芝兰玉树,俊秀挺拔,更加之都有一颗温柔宽广的心。 长春真人淡淡摇头笑了,或许人间最大的福气都被素萍这个丫头占尽。她又如何不欣慰呢?只是每当看见韩夜心,她的心里都会升起一丝哀伤。 不过,夜心以后在花家生活,一定能活得很好!他相信花家人不会亏待他,而且一路上,她也见到花满楼和韩夜心的友谊。 中间那辆车里,陆小凤早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韩夜心和花满楼都是规规矩矩地踩着车凳下了车,朱停蹲在车门那儿,竟然连觉得下车也十分麻烦。 最后还是花开把他抱了下来。 看着花满楼和韩夜心总是并肩站到一块儿,长春真人十分欣慰。 花府的午宴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一群人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临近过年,二童也已把各项事务安排妥当,等着他们回来。 吃过饭,花满楼和韩夜心回到住处。荷姑早已等候在那里,看到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笑着安排他们去洗漱。 热水早已准备好了。 洗过了澡,两人准备午休一会。韩夜心又要睡外面。花满楼道:“小韩弟弟,这次是什么理由?” 韩夜心道:“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睡外面。” 花满楼展开被子躺好:“你也会很快习惯睡里面。”他竟然已经闭上了眼睛! 韩夜心摇着他:“花满楼,我说真的,现在让我睡里面,肯定睡不着!” 可惜花满楼似乎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韩夜心看着花满楼,看了许久,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床钻进了里面的被子。 他不敢睡得很熟,因为他已决定寸步不离花满楼。毕竟,离花满楼七岁结束只有十天了! 假如他能安稳地度过这十天,是不是就不用瞎了?韩夜心不可能知道,但是他觉得,这十天对花满楼来说十分重要! 韩夜心极力撑着,但是他疲惫的身体已经经受不住柔软的床褥的召唤,终于还是睡着了。 花满楼却睁开了眼睛。 自从韩铁城逝去之后,韩夜心就变得特别在意花满楼的行踪。花满楼自己当然注意到了。他觉得韩夜心简直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连吃饭、喝水他都要先自己一步尝一尝。 这是为什么? 小小的花满楼皱着眉头,看着韩夜心终于睡去的脸,实在想不明白。 即使睡着了,他的手仍拉着花满楼的衣袖,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是他找三童要来的匕首。 花满楼觉得,这是因为夜心乍然间失去了父亲,感到十分不安,才如此过度反应。 他恐怕十分担心再失去花满楼这个朋友。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 韩夜心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惊了一下,他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又睡着了,连忙往旁边看去。他本已做好花满楼早就起来了的准备,却看见一张恬然而睡的脸。 韩夜心悄悄松了口气,轻轻地掀开被子起床。殊不知,花满楼早就醒了,但是他不愿意看到韩夜心受惊的脸,才一直假寐。 收拾了一番,花满楼自然也起来了。看着花满楼出来,韩夜心甚至有些得意:因为他从来没有起得比花满楼早过! 屋子的四角都生着炭火,韩夜心仍穿得很厚。冰魄寒掌让他变得十分畏寒,本就没什么热气,冬天更是难熬。幸好花家并不是以节俭为家风,经过大师打造,花府里到处都暖洋洋的。 花满楼就穿的薄了许多。他本就不怕冷,加之武功小有成就,并不把冬日的严寒放在眼里。他穿着一身象牙白锦衣,衣领上一圈貂毛,倒把他更衬托的如天上的仙童一般。 韩夜心穿着黑色绣袄。他总觉得黑色能让他安静下来。此时,他捂热了手,拿起笔沾上墨汁开始练字。之前三童曾经说过,他的字至少比一个人好看一点。韩夜心一直以为这个人是陆小凤。直到陆小凤有一天进来,见他在练字,随手一挥,笔下的字龙飞凤舞,已极有气度。韩夜心才知道这人不是他!韩夜心受了打击,每日练字的功课更加用心,从不间断。直到这个月的十五。 他曾好奇地问花满楼,这个比他的字还丑的人到底是谁?是不是三童故意说出来安慰他的?花满楼一笑,朝屋外看了看。 那个时候朱停正在晒太阳。 知道了真相的韩夜心并没有觉得安慰,反而认为,朱停的字之所以丑,只是因为他不想写而已!因为那么一双灵巧的手,模仿字帖上的字肯定不成问题! 从此他更加用心地练字。 花满楼直夸韩夜心的字越写越好,韩夜心偶尔拿着自己的字也会开心些,因为他也觉得,他写得越来越像花满楼了。 花满楼看了会书,起身出去。韩夜心见了,立刻放下笔,追过去道:“花满楼,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花满楼停住脚步,很久没有说话,才眨了眨眼睛道:“我去茅房。” 韩夜心心中一阵狂汗,道:“没关系,我也正想去。” 花满楼道:“……我不喜欢有人看着。” 韩夜心:“我可以等你!” 花满楼很无奈,他觉得,已经非常有必要和韩夜心好好谈一谈了。 回来之后,花满楼坐在软榻的一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对韩夜心道:“小夜,过来坐。” 见花满楼神色严肃,韩夜心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坐过去。 他已打定主意,无论花满楼说什么,他都只点头应和,但该注意的,他绝对不会放松警惕! 见韩夜心坐得很拘谨,花满楼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实在不愿意把气氛弄得这么僵。他其实并不讨厌韩夜心跟在他身边,但是也不愿意韩夜心分了太多的注意力给他,而忽视了自己。 韩夜心不应该这么紧张,而应更轻松、快乐些。 “小夜,”花满楼轻咳一声,道:“你这些天,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韩夜心故作不懂:“我睡得很好啊!” “可是我看你,好像一直有些累的样子。” 韩夜心低了头:“花满楼,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烦?” 花满楼不说话了。 韩夜心的头更低了。他抓着膝盖上的衣服,道:“如果……如果你觉得我很烦的话……”他简直都快说不下去。 花满楼很久都没有说话。 韩夜心的心越来越沉。他原本以为,以花满楼温柔的个性,一定会出言安慰。可是花满楼并没有。 沉默让韩夜心觉得难熬起来。他不知道花满楼要沉默多久,忽然觉得,或许花满楼真的觉得很烦。 如果一人在上茅厕的时候还有个尾巴跟着他,他一定不会觉得有多高兴! 他所谓的保护,其实是不是在满足自我呢?他做的那些,真的能保护花满楼吗? 韩夜心只觉得冷。他好像一瞬看透了自己的心。而更让他难堪的是,他觉得花满楼早就看穿了。 若不然,以花满楼的个性,绝不会沉默这么久,让他如此难堪。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不争气。关于这个世界,他唯一知道的一点事情,就是花满楼的眼睛。他是不是在利用这件事,让自己有些优越感?他怎么从未想过,这么做,会让花满楼也觉得不安呢? “花……”韩夜心抬起脸,他实在该跟花满楼道歉! 花满楼的手一挡,阻止韩夜心继续说下去。他看到韩夜心着急的神情,眼睛里还有着愧疚。 花满楼在心里柔柔地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该这么捉弄韩夜心。必定让他觉得很不安了。 可是却有一丝奇妙的喜悦。 花满楼努力压抑下那丝喜悦,握住韩夜心的手道:“小夜,我怎么会嫌你烦?只是觉得,你应该好好休息,要不然,韩叔叔的在天之灵,也会不放心的。”他低头,捏了捏韩夜心的手,笑道:“我还想告诉你,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永远不会一个人。” 花满楼抬头的时候,有些吃惊。他擦掉韩夜心滑落的泪水,道:“小夜,你怎么哭了?” 韩夜心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他的心酸酸涨涨的,可那感觉并不是悲伤。 他抱住花满楼,闷声道:“七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花满楼怔了怔,笑着拍拍他的背,柔声道:“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第33章 习武 新年渐近,花府的人都变得非常忙碌,就连一向无事一身闲的四童都很少过来了。花满楼和韩夜心倒没有因此放慢功课,依旧是每日早起,或在寒冷的晨风中练剑,或在灯下习字。直到东方渐白,两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功课,才会稍事休息。 韩夜心发现他的三春心法越来越难进益。他每日按照花如海所说打坐两个时辰,但内力并没有增加多少,反而似乎越来越少,而且也越来越不能御寒了。 他把自己的困惑和花满楼一说,花满楼搭住韩夜心的脉门探了探,发下他的内力的确少的可怜,几乎可算是萤火之光。若是资质再平庸,这么多天练下来,应该也能在丹田中汇聚成一团了。 韩夜心的内力不光少,简直是在慢慢减少。花满楼猜测,这应该与韩夜心所中的冰魄寒掌的寒力有关。 不过两个人毕竟都是孩子,即使有了猜测,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现在府中住着很多武学高手,这个时候自然该请教他们。 长春真人住在一个很偏很静的院子。这个院子是早在秋素萍嫁过来时就为长春真人修建。院子里的一草一石,随意地摆放在那儿,好像自然中的一景。然而仔细观看,就会发现他们似乎都有各自出现在那里的道理。 花满楼和韩夜心规规矩矩地站在堂下。屋里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中堂挂着一张身背长剑的吕洞宾画像,画像下方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 长春真人做完早课,见到两个孩子携手来访。她虽然在府里已经住了几天,但还没有和孩子们仔细交谈过。这次见到他们到来,倒是意外之喜。 长春真人虽然远离红尘,但也向往这些人间亲情。 听他们说完,她也探了探韩夜心的脉象。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又坐回椅子上。长春真人手中拂尘一扫,搁在肩上,似在沉思。过了一会,她目如清水,含着笑意,仔细看了看韩夜心,道:“以夜心的情况,应该是不适合这套三春心法。” 三春心法不刚不烈,柔暖和煦,是一套修身养性的好心法。天下间能把这么温和的心法化为己有而又独出机锋有所成就的,只有花如海一人。这套心法本是适合那些心胸开阔,万物不萦于怀抱之人。显然,韩夜心并不是这种人。 他年纪虽小,但却心事重重。他的品质绝不坏,但是他身上也有连长春真人也看不透的地方。长春真人暗道:若是有哪个孩子能饱受冰魄寒毒折磨七年之久而仍旧心底透彻明亮,恐怕真的是仙童下凡了。 这样想着,她倒是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花满楼。 长春真人旋即收回心思,柔声道:“夜心,告诉师公,你修炼内力是为了什么?” 为了抵御寒毒,还是为了将来在江湖上一争胜负? 韩夜心皱了皱眉。他本不是习惯把心事和盘托出的人,但是面对长春真人,似乎能说出任何事。而长春真人,绝对也只会静静停着,不会横加干涉。 “为了能保护所保护之人。” 长春真人笑着点了点头,她知道韩夜心所说的话是实话。 拂尘一扫,她的手虚空一指:“夜心,你可看见进来时屋子的牌匾上写着什么?” 韩夜心略一思索,道:“逍遥游。” 长春这人点了点头:“《逍遥游》不光是道家宝典,也是我派一套内功心法的名字。普天之下的武功心法,多如繁星。能否有所成就,也看你所修炼的武功是否适合自己。” 长春真人道:“就如这套《逍遥游》,你母亲的进益很慢,你师伯却学得很快。”她打量了夜心一番,道:“我认为,这套心法也适合你。” 要求逍遥的人,必定是觉得有所束缚。海明珠心境淡然,每日种花养草,本就逍遥;而秋素萍却求胜心切,与武功、世事都有些急不可耐的烦心处,自然有想求逍遥洒脱的时候。 韩夜心听此,眼神一亮,而又暗下去,道:“师公,徒孙的资质很差,是不是能学这套心法?” 既然连海明珠都不适合,海明珠的儿子会适合吗? 长春真人笑道:“习武不在资质,只在于是否找到适合的方法。从明天起你便过来,我就开始传授你这套心法。” 韩夜心听她这么说,高兴地应了声“是”。他又看了看花满楼,花满楼同样很高兴地看着他。他真心为朋友找到了适合的路子而高兴。 韩夜心道:“师公,花满楼呢,什么是适合他的心法?” 长春真人笑着摇头:“七童若是想学的话,什么学不会?只怕贪多嚼不烂。” 韩夜心道:“师公,你也指点指点他。你不知道,平时就他一个人自己在练,万一练歪了呢?” “七童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我看他目前练的就很好。”长春真人看向花满楼,道:“我有一套七星寒芒剑阵法,你娘和师叔都学不会。以七童的悟性,倒可以试一试。明日你和夜心一起来。” 花满楼和韩夜心相视一眼,高兴地谢过长春真人。对他来说,和韩夜心一起练武比学会一套复杂的剑法要有吸引力得多。 从长春真人的院子出来后,花满楼道:“小夜,既然你要学武,就要有一把趁手的兵器。”他眼珠一转,道:“随我来。” 花满楼带着韩夜心在花府里穿梭,向后院的方向走去。那儿矗立着两座塔,一座是藏宝阁,另一座是藏兵阁。 花满楼命人打开藏兵阁,领着韩夜心进去。里面比韩夜心想象的要大很多,明亮很多。并不是如他所想的到处堆满了兵器,而是一件一件摆放,就如装饰品一般。 花满楼带着韩夜心来到三层。三层里放的全是宝剑。韩夜心一件件看过去,忽然注意到一把长剑。剑鞘是青色,剑柄的顶端镶制成一片绿叶之形。剑身却很细,比花满楼平常用的剑要细上很多。 这把剑教之其他剑也要轻上许多。韩夜心抽出剑,就见一道银光从剑身流过。 花满楼放下手里的剑走过来,道:“这把剑叫做‘细风’,是昔年一位有名的刺客用过的剑。” 韩夜心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满脸的欢喜,道:“我就要这把剑。” 花满楼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以韩夜心的个性,倒极适合这把刺客之剑。 第二天,两人练过各自的功课就到了长春真人的院子里。长春真人先教韩夜心练内功。因为有三春心法的底子,韩夜心学得很快,不一会就进入了状态。 长春真人来到院子里,又教花满楼剑法。她演练了一遍,只见青色的道袍飘飞,衣袂闪处,寒光点点,疾如寒星,一瞬暴涨,又如火树银花。 长春真人收剑而立,气息平稳,不见半分喘息。 她对花满楼道:“这套剑法,是以一人之剑,呈剑阵之势。若得以学成,威力无穷。七童,刚才的招式,你可记得了?” 花满楼道:“烦请师公再练一遍。”长春真人点了点头,又演练了一遍。 如此过了几日。韩夜心果然觉得内力比三春心法增长得快,而且游走更加自由。他发现,练习内力竟能上瘾。越练,那股气便越听自己使唤,久而久之,简直要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花满楼见韩夜心时常打坐,也跟着练起内力来。他可没忘了二童说他是花拳绣腿绣花枕头的事。 花满楼和韩夜心正心无旁碍全系习武,一天,经过荷姑提醒才发现,明天就是除夕之夜了。 韩夜心听到,心中大石已放下一般,暗道没想到这些天如此顺遂,之前的确有些杯弓蛇影。或许他的到来已经改变了一些事情,花满楼并不至于有事了。 花满楼放下手中的团子,疑惑地道:“已经请了陆小凤来过年的,怎么现在也不见他过来?” 韩夜心道:“陆小凤又去了卖艺父女那?” 花满楼点点头。 韩夜心好奇地道:“花满楼,陆小凤的家在哪里?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过?难道他这么小就一个人独闯江湖吗?” 花满楼看了韩夜心一眼,那眼神竟有些复杂。他道:“这些事,我也不知道。” 韩夜心点点头,又去啃手中的团子。 花满楼是不是知道并不重要。即使连花满楼想不想告诉他也不重要。每个人都会有秘密,他自己不就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吗? 他知道,陆小凤的身世即使在很多年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又为什么要去追寻呢? 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陆小凤的另一位朋友却有些出乎意外地担心。花满楼跳下椅子,道:“我要去看看他。” 韩夜心慌忙塞完团子:“你要去那个大杂院?” 花满楼认真地点了点头。 韩夜心道:“或许陆小凤只是又沉迷到什么事情当中了,或许他明天就会出现。” 花满楼皱眉道:“以前并不会有这种感觉。今天,却有些担心。” 韩夜心道:“你一定要去?” 花满楼点了点头。 韩夜心提起他的剑,道:“既然你担心他,总不能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去!或许我们可以找三哥四哥一起!” 花满楼有些惊讶。他的担心只是内心的一股不安。花满楼向来不会漠视自己的心情,所以他决定去看个究竟。他并没想到韩夜心竟这样兴师动众! 好像不答应他,他自己也会叫上这些人一般。 花满楼迟疑地点了点头。 “只是三哥四哥很忙,我们可以去找花开。” 向来会躲懒的花开,这个时候一定也在什么地方躲清闲。 花满楼轻轻一笑,幸亏他也向来最会找人。 第34章 徐氏父女 花满楼果然找到了花开。花开侧身躺在暖亭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坛酒。暖亭位于半山腰,四周的帘子垂下来,只有他躺着的这一边帘子半卷起。 正好可以看见山下水阁里戏班的人排戏。 花满楼找到他,花开还颇是无奈:“七公子,花家这么大,你这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他可是看见花满楼径直向这边走来。 花满楼笑了笑,没有说话。 花开只好无奈地抓抓头,站了起来。 韩夜心道:“花开哥哥,我们想请你陪我们出去一趟。” 花开看了看韩夜心,又看了看花满楼,暗道有些奇怪。因为花满楼若是出门,从来没有找谁陪过他。不知该说他胆子大还是太有信心?不过花满楼若是诚心想躲开一些人,那简直太简单了。 花开点点头,提起靠在栏杆上的剑。他的剑很长,看起来也很沉重。花开把剑抱在怀里,似乎在说,两位小公子,是不是可以走了? 三个人走到大门,见荷姑正等在那里。荷姑手里拿着两件厚披风,笑道:“这天阴了下来,似乎要下雪了。”她帮两人系上披风,又整理了一番,道:“两位公子速去速回,不要让奴婢担心。” 韩夜心点了点头。 花开驾来一辆马车。花满楼上了马车,把韩夜心拉了上来,对花开道:“去天桥。” 花开一抖缰绳,两匹骏马马蹄轻踏,就向天桥驶去。 出了花府门前的大街,拐了个弯,街上便越来越热闹。韩夜心打开车帘,见街上到处都是小摊,卖着春联、年画等各种年货。 街上的人们虽然穿得很厚很臃肿,街上的人们也喜气洋洋,这儿走走,那儿停停,手里提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马车到了天桥,那街面已经被买年货的人们占据,马车实在是驶不进去。等花开把车停好,花满楼和韩夜心下了车,三个人也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桥一头的空地上围了一大圈人,人群不时传来喝彩声。花满楼和韩夜心挤进去,看到一对父女正在表演杂技。韩夜心认识那个正在表演转碟子的小女孩,正是彩蝶。 “好!好!”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喝彩。彩蝶渐渐抬起一只脚。她的双手和嘴里分别咬着好几根细长的竹签,竹签上面彩碟飞旋。她抬起的那只脚却没有穿袜子,脚上也夹着几根竹签。徐老爹扔过几个盘子,恰好都仍在竹签顶端。 脚上的碟子也开始转动起来。 不光如此,彩蝶还开始慢慢旋转。 众人都被这小丫头的表演震慑住。有很多人几乎每天都来看彩蝶表演的杂技,每次看,都会觉得她实在了不起。 彩蝶慢慢旋转,她昂着头,忽然脚下一颤,所有的碟子全都向一边倾斜下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因为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 可是彩蝶却整个身子一仰,那些碟子又在竹签上恢复了平衡! 人群爆发出猛烈的掌声。等表演结束,彩蝶才长长舒了口气,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觉得脸上一凉,抬眼一望,灰暗的天上,已悠悠扬扬地飘下雪花。 徐老爹拿着托盘向围观群众讨要赏钱。因为快过年了,人们的心情总是更好些,给的赏钱也比较多,连平时白看的人也扔了几个铜板。 “谢谢,谢谢。”徐老爹一边谢着一边走,盘子上忽然多了一个银元宝。徐老爹抬起头来,见到一个圆脸含笑的青年,他的手往下指了指。 两个披着披风,一身贵气的孩子站在那儿。其中一个穿黑,一个穿白。那穿白的孩子抬起如玉般的脸,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道:“大叔,我想向您打听一些事情。” 徐老爹心里一掂量,道:“小公子,请随我来。” 彩蝶看见徐老爹引着两个孩子走到一边,她认识那个穿黑的孩子,正是大杂院里的四个轿夫绑架的韩夜心! 徐老爹道:“不知小公子要打听什么?” 花满楼道:“这位大叔,你可认识我的朋友陆小凤?” 徐老爹道:“当然认识,小陆和我们住了一段时间,前些天还一起上街卖艺。怎么,他出了什么事了么?” 花满楼眉头一皱,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以为他还在您这里。” 徐老爹摇了摇头:“我也好几天没有见到小陆了。有大半个月了吧?”他向彩蝶招了招手。彩蝶走了过来,徐老爹道:“彩蝶,你知不知道小陆现在在哪里?” 彩蝶低头看着脚尖,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韩夜心道:“可是陆小凤前几天还在说要来看看你们,你们都没有见到他吗?”徐家父女一起摇了摇头。 徐老爹担心地道:“小陆这孩子,一向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就不见了。我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原来你们也找不到他吗?” 彩蝶忽然扑进徐老爹的怀里,仰头问道:“爹,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徐老爹摸了摸女儿的头,叹了口气道:“小陆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直没再说话的花满楼此时道:“多谢二位告知,打扰了。” 说罢便转身走开。 韩夜心跟在他后面,又回头看了看徐氏父女。彩蝶从他爹的怀里回头看他,神色很难形容。 韩夜心追上花满楼,道:“花满楼,你有主意了?” 花满楼道:“那对父女一定有所隐瞒。夜心,我要去他们住的地方看一看。” 韩夜心道:“可是我已经忘了那个地方怎么走。” 他被抓的时候是夜晚,现在是白天,而且街上到处都是小摊和人群,景色已经完全不同了。 花满楼望向花开。花开笑了笑,道:“那对父女住的地方,我大概知道。” 花开平日里喜欢混迹市井,这些外乡人聚居的大杂院,他很熟悉。 花开带着花满楼和韩夜心穿街过巷,越走巷子越深。韩夜心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花满楼微微向后一瞥。从天桥出来之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花开同样感觉到了,所以才把他往深巷子里引。当走到一个交叉的巷子前,花满楼和花开相视一眼,忽然同时向两边闪去! 花满楼拉着韩夜心靠墙而站,花开已经悄悄飞上屋脊,隐去身形。 果然,一个人在前面的巷口探了探,见没了人,匆忙跑了过来。 他还没到巷口,就见花满楼忽然闪身而出。那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后面却是抱剑而立的花开。 那个人惊慌起来。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汉。此时他已经被花开吓得贴墙而站,哆嗦起来。 花开拎起他的衣领,问:“是谁让你跟着我们的?” 那人连忙摇头:“没有人!”他见花开不信,道:“我就是瞧这位小公子出手很阔气……”所以想顺点银子花花罢了! 他似乎没有说假话。因为他看起来既不会武功,也不够狡猾,倒是一副小偷小摸的样子十足。 花开松开他,拍手道:“不长眼的,竟会把主意打到我们公子身上。” 那人连忙求饶:“小的不敢了,绝对不敢了,求大侠饶命!” 花开看向花满楼。花满楼轻轻点了点头。 花开踢了那人的屁股一脚:“今天我们公子心情好,饶了你。下次再让我看见……” “一定不敢了,大爷饶命,饶命!” “滚吧!” 那人连滚带爬地跑开。 花满楼侧身让了让。那人经过他的身边时,却突然说道:“若想知道陆小凤的下落,一个人跟过来!” 他的声音花满楼听的清清楚楚,但是花开和韩夜心却毫无反应!花满楼心中一惊,望向那人,那人仍旧一副贼眉鼠目的模样,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另一条巷子中。 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从他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他身怀武功,不光花满楼,连江湖阅历已经很丰富的花开也没有看出来! 花满楼略一沉吟,对花开道:“走吧。” 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花开点了点头,继续在前引路。 雪越下越大。江南的巷子,阡陌纵横,既深且窄。不一会,雪花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韩夜心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他伸出手,接住了飘舞的雪花。一片片雪花晶莹剔透,可以看清楚它的每一个棱角。 “花满楼,你看!”韩夜心兴奋地转头头,把手伸过去,却见旁边空无一人。 韩夜心的脸瞬间白了起来! 花开这才回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他把手搭在韩夜心的肩膀上,道:“七公子要去办一件事,他一定会很快就会回来的。” 韩夜心忽然甩开花开的手。他胸膛不断起伏,那白下去的脸已经红了起来,道:“你知道他走了?” 花开没想到韩夜心的反应会如此大,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才,七公子向他示意,他要独自走开一会,让他照顾韩夜心。他虽然想反对,但七公子心意已决,已明确地用目光告诉他,这个命令不可违抗。 花开只好点了点头。 他很信任七公子!但是绝没想到韩夜心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正因为如此,他也感到不安起来! 见花开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韩夜心勉强平定住心跳,知道急也没用,道:“咱们快去追吧!”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巷子。 洁白的雪尚且没有完全覆盖住青石板路。一路上只有一大一小两个足迹。那双大的足迹很浅,那双小的足迹却很深,已经完全把雪踩下去。可是除了他们两个,却不见第三个人! 花满楼呢? 韩夜心急的眼睛都要红起来。他心里一遍遍想,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他不把花满楼软磨硬泡地留在花府? 明明,只有一天了呀! 他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被花开扛上了肩头。花开道:“七公子是朝那边去了。” 说罢已经拔身而起!他跃上墙头,在屋脊间飞奔起来。 韩夜心趴在花开的肩头,被掳走那一夜的记忆又回来了。他忍住颤栗,极力向下面的巷子望去。同时心里不住地祈祷着:花满楼,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第35章 窄巷 “这里已经没有人,可以说了吧。”花满楼已追上了那人,停住脚步道。 窄巷内十步之远,那个原本贼眉鼠目的男人转过身来。他望着花满楼,和花满楼身后的雪地,拍手笑道:“七公子果然厉害,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轻功已经如此高明,在下实在是佩服!” 花满楼身后的雪地上只有浅浅的足迹,不一会,就被大雪完全覆盖了。虽然还没有到踏雪无痕的境地,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高明! 那人一改之前卑琐的形象,直起了腰,舒展了手臂。竟是十分魁伟!他的神色也不再贼眉鼠眼,而是带着傲慢的笑容。 那种笑容,如果不是经历过极度的繁华,见识过天高海深,是绝不会有的。 他走了过来。他的前面、后面,雪地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 花满楼心下凛然,道:“阁下好功夫。” 那个人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在花满楼身前站定。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块红色的布。 花满楼目光一紧。他认识那是陆小凤披风的布料。 那人把布料扔了过来。 风吹雪飞。雪从花满楼的身后斜斜飞来,但那块布料却丝毫不受风雪的影响,斜斜飞来,稳稳地落在花满楼手里。 花满楼拿过布料,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这的确是陆小凤的披风,无论颜色、新旧、触觉、味道……让花满楼皱眉的,是这块红布上,有一块暗红的血迹! “陆小凤,他怎么样了?”花满楼问。 那人:“他受伤了。” “只有这一块布,我不相信。”花满楼道。 那人有趣地看了看花满楼,点点头:“那小子的武功的确不错,我本不想伤他!”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掷向花满楼。 寒光一闪。 花满楼的手指一夹。 竟是一截断刃。 那人拍起掌来:“原来这一招七公子也会!只是陆小凤似乎更纯熟些。老实说,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一个成名高手的剑,竟会被一个小朋友给夹断!” 花满楼道:“这不是你的剑。” 那人道:“当然不是我的剑。”他笑起来:“若是我的剑,我的人已不会在这里!” 花满楼点点头:“你很骄傲。” 一个如此骄傲的人,定然忍受不了折于孩童之手。 那人道:“很多时候,若成了一个高手,就无法不骄傲。”他的脸上,得意的神色更多。 “何况,我可不用剑!” 花满楼忽然叹了口气。他像这样叹气的时候实在不多。 “我该庆幸这一剑并不是你刺出的。” 那人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是你,陆小凤未必能接得住!”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道:“人人都说花七童如何聪明,我今天才算相信!不错,如果是我,绝不会让那小子夹住!” 花满楼又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色也缓和下来:“所以,他还活着。” 那人认真地看了花满楼一眼,道:“你好像真的是他的朋友。” 花满楼点了点头。 “一个江湖浪子,有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并不容易。” 花满楼没有说话。 “况且,他还很小。从来没有人知道那小子的来历、父母,武功师承,也是一概不知。” 那人打量着花满楼:“这样的人,本来很难有朋友!他们就像街上的乞丐,消失了,谁也知道,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去找。” 那人忽然狡黠一笑:“像他这样消失的人,岂不是很多?” 花满楼一直紧紧抿着唇。此时,他轻轻道:“你错了。” “哦,哪里错了?” 花满楼道:“陆小凤绝不像你说的那样。”那个孤独、寂寞,消失了也不会被发现的人! 他抬头,直视那人的眼睛:“因为他是陆小凤!” 天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岂不是太多?但是花满楼相信,陆小凤绝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 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这个朋友。 那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有些羡慕孩子的单纯。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江湖,到底为什么叫江湖。 耳边的风雪声更盛。风声中夹杂着足踏屋顶的声音。那人知道不能再拖了。他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本以为那一番浪子的话能打动花满楼,让他心甘情愿跟着自己,去见见他那可怜的朋友。 可是没想到花满楼却是如此回答的。 他的心中敌意已起。无论陆小凤和花满楼,他实在没想到,只是个孩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但此时他仍不会把这敌意表现出来。他道:“七公子,你要不要去见见你的朋友呢?因为我怕你去的晚了,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花满楼的眼瞳倏地一紧。他已知道这人武功高强。即使是陆小凤,被武功这么高的大人盯上,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那人见花满楼犹豫,道:“何况,我们本来请的就是七公子,陆小凤只是因为七公子的缘故,才被抓去的。七公子如果不去,那么我们也只好让活的陆小凤,变成死的陆小鸡了!” 风声飒然。一点寒光夹在风雪中,忽隐忽现,已到那人胸膛! 只听一阵刺耳的声响,雪中忽然闪出一只银爪,铁链卷住寒光,爪子已向花满楼抓去! “叮”的一声响,一柄匕首掷过去,正击中爪心。韩夜心拉过花满楼,道:“花满楼,你发什么呆!” 花满楼紧紧看着窄巷中的打斗。风雪眯眼,只见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翻飞,耳中不断花开的长剑和那人的银爪相击相撞的声音。 “‘银爪龙王’段平王!”花满楼道。 韩夜心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只知道,看起来花开并没有占上风! 韩夜心拉住花满楼:“花满楼,我们先走吧!” 花满楼却紧盯着场中,挣开了衣袖。 韩夜心震惊地看着他。 花满楼却没有见到他的样子,道:“夜心,你先回去,我要去看看陆小凤。” 他相信银爪龙王所说的话,绝不是假话! 这个幕后主使竟然能役使银爪龙王,那么陆小凤对他来说,除了诱饵,就没有别的价值! 韩夜心道:“花家那么多人,怎么偏偏轮得到你出场?” 花满楼看了韩夜心一眼。那眼神并不是冷,只是困惑。他好像不知道韩夜心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好放柔了声音,安慰道:“陆小凤是我的朋友,他现在有事,我自然要去看看。” 韩夜心的脸涨红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花满楼解释,而且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拦不住花满楼! 寒光暴涨,花开长剑挡在身前,人却疾退!那银爪如神龙忽现,已卷住了花满楼! 花开吐出一口血,人随长剑,一剑斫在铁链上。 韩夜心也回过神来,抓住铁链:“花满楼!你要是去了,我会后悔的!” 花满楼更困惑了。他实在是听不懂韩夜心的话。可是他看得清韩夜心的眼睛。那是一种绝不会放手的眼神。 突然铁链一震,一股大力迫来,韩夜心被震得连连后退,跌倒在地上! “夜心!” 花满楼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人已被提在空中。 银爪龙王不光一只如龙的银爪厉害,轻功也很厉害! 银爪龙王已经抓着花满楼飞上墙头,手中铁链一番,花开的长剑霎时脱手!但花开的手却仍抓着铁链。 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段平王。 “不自量力。”段平王笑起来,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笑容。 “花开,放手!”花满楼猛地喊道。 下一瞬间,数柄银刃投下,正斫在花开方才所在之地!而花开,已一个翻身,躲了过去! 他的胸口早已中了一掌,此时气血翻飞,一口血吐出来。银爪龙王已带着花满楼走了! 韩夜心忽然拔足狂奔!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力跟上。但是银爪龙王在屋脊院墙上跳跃,韩夜心在巷子里追,怎么追的上? 一眨眼功夫,已拉开了很大距离。 花满楼被银爪龙王用铁链捆着扛在肩上。他看见韩夜心在雪巷里追来,心里五味杂陈。他是不是该告诉韩夜心,这一切没有那么糟糕? 段平王又停下了脚步。 屋脊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路。一个人抬头望天,一个人负手望地。 他们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知道中间还站着一个段平王。 抬头望天的是个书生。书生望着漫天飞雪,忽然吟道:“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负手望地的却做将领装扮,但他的战袍已经老旧,此时却是眉头深锁,满面愁容,应声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身为男子,自当竭忠尽力,报效朝廷,怎能老于书案!” “年年征战,白骨露于野,可怜春闺,盼不得夫归!” “应当征战!” “回乡!” “征战!” “回乡!” 他们不知在争论什么?又是在跟谁争论?但谁也没有看向段平王! 段平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成波,震着雪花飞速向二人飞去! 书生拿出了折扇,将军划出了银枪! 段平王道:“原来是百夫书生和春闺将军。”他一扫二人,神色睥睨:“昔日江湖上成名的英雄,竟做了花府的走狗!” 书生怒喝道:“段平王,你一代豪雄,还不是做了贼人手下?你的主子是谁?为什么要绑我们的七公子?” 春闺将军却道:“掉书袋,何必跟他讲这么多?把他拿下,扒了龙皮,抽了龙筋,看他还说不说?” 段平王用铁链把花满楼绑在身后,傲然道:“你们大可以试试,看是先扒了我的龙皮,还是先把你们七公子戳成窟窿!” 银爪自他的手中滑下。狂雪迷眼,一团银光,几欲看成龙爪! 第36章 书生 十年前,江湖上有两大高手。他们一东一西,并称为“西龙王,东猛虎”。西龙王就是银爪龙王段平王。他有着尊贵的出身,数不完的金银,加之年少英俊,风流倜傥,在江湖上是个人人称羡的存在。 但是却在一朝之间失去了踪迹。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却在十年后的今日,扮成一个鬼鬼祟祟的闲汉,出现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那本是他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人物! 银爪龙王武器是一条精钢铁链,两头拴着银爪。这兵器在他手中,就如他的手臂,可以随心所欲,意到爪到。他见百夫书生和春闺将军拦住了去路,便先下手为强,倏忽伸出两爪,分别向两人袭去! 百夫书生百里戎用一把精钢铁扇,扇骨是也用精钢所制。折扇里还暗藏了许多机关,普通人拿起来便觉得沉重,但百夫书生却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他折扇合上,两脚一前一后在屋脊上一滑,本想闪到段平王身侧点住他的穴道,但段平王的银爪已然飞到! 春闺将军蒋春胜的一把银抢也闪出点点寒芒。银枪上的红缨已经所剩无几,那丝丝缕缕,却合着枪尖的银光,在风雪中忽隐忽现。他的枪尖刺中银爪爪心,银爪紧紧和上,已经抓住了枪尖。 但春闺将军却仍旧猛地向前冲。他一个手臂持枪,另一个手臂摆在身后,顶着银爪向段平王逼来。他每向前一步,屋瓦便纷纷碎裂。 段平王的银爪忽张忽合,银链闪动。飞爪一个对付百里戎,一个对付蒋春胜,风雪中银光闪烁,双方各过了几十招,竟是相持不下。 百里戎和蒋春胜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是很久的朋友,已非常熟悉彼此!他们本是在江湖中走到了绝路,是花如海收留了他们。花如海当他们是客人,但是他们已无处可去,也为了报答花如海的恩情,便接受花如海的委托,保护花满楼。 百夫书生和春闺将军跟在花满楼身后已有三年。这三年来,他们一次出手的机会也没有。 但今天却有了。这心情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百里戎冲天而起,他手中已抓住一只银爪!那银爪猛地一合,扣在百里戎的手腕上。尖锐的爪尖穿透百里戎的手腕,但他绝不放手。因为他知道,想要战胜段平王,就需要牺牲这只手! 百里戎抓着银爪向后疾退,连在银爪上的铁链也被他拉了过去! 只有把铁链拉过来,春闺将军才有机会接近段平王! 银链几乎都被百里戎拖过去,春闺将军果然接近了段平王。他寒枪一点,向段平王胸前刺去。段平王的铁链被百里戎扯住,根本无法施展,一急之下只好卸下一只银爪,那铁链任由百里戎扯去,他却不管了! 百里戎拔出银爪,趁着春闺将军缠住段平王,急速朝段平王冲去。 他自信他的点穴功夫,一定能在不伤害七公子的情况下,点住段平王的穴道。 而同时,春闺将军的银枪,竟被段平王的银爪扣住,动弹不得。那银爪紧紧地扣住枪尖,任蒋春胜怎么拔也拔不出。蒋春胜只好拔出了腰间的刀。 寒芒一闪。 花满楼忽然浑身一震,他已不能呼吸。 鲜血从百里戎的胸口流了出来。而贯穿百里戎胸膛的,竟是春闺将军的长枪。 银爪在一瞬间松开,同时段平王闪身一避。 下一瞬间,长枪已贯穿百里戎的胸膛。 百里戎睁着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春闺将军。他喉头滚动,却只能漫出鲜血,什么也说不出来!春闺将军一脸的冷漠,挑起百里戎,一甩长枪。百里戎的尸体已经被他甩进了巷子里! 似早已料到一般,段平王笑了笑,捡起被百里戎仍在屋顶的银链子。那一端的银爪上,仍带着百里戎的血。 他和春闺将军一点头,双双振袖疾奔! “百里叔叔!”花满楼这才喘出了一口气,喊道。可是百里戎已经静静地躺在巷子里,再听不见他的呼喊。 方才的场景就像噩梦一般,花满楼看向蒋春胜。怎么也想不到,这对形影不离的朋友,竟会有一个对另一个下杀手! 他也终于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幕后之人不但能役使段平王,还能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让蒋春胜背叛。 蒋春胜和段平王显然早就达成了共识,这场绑架到底预谋了多久? 花满楼被段平王紧紧地绑在身后,但是他并没有被点住穴道,他的手还能动。他悄悄扯下挂在腰上的玉佩。 正准备丢下,却见春闺将军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意志萧索的人,此刻的眼睛里竟是如此精光四射! 他看了看花满楼的手,什么也不说,一掌击在花满楼的脖子上。 花满楼晕了过去。 “这小子精得很,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带回去。”蒋春胜道。 “这点我早有打算。”段平王道。 两个人在屋脊上跳跃,渐渐隐藏在了风雪中。 段平王跳到一座屋脊,穿窗而进。这一条街飘散着浓重的脂粉味,若是晚上,也定是灯火最辉煌的地方。 屋子里已经追备好热水。段平王把花满楼放进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花满楼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在这里。 韩夜心不停地在小巷中奔跑。他原本已不可能跟上,只隐隐在风雪中看见屋脊上的打斗。韩夜心发足狂奔,刚跑到跟前,却见一个人凌空被人扔了下来!正是百里戎。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而胸口的血,迅速印红了雪地。 花开跟了上来,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十分不忍。他和百里戎是还谈得来的朋友,一起谈笑过,喝过酒,但绝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兄弟害死。 韩夜心摸了摸百里戎,知他气息已绝。伸手合上百里戎的眼睛,他抬头望着段平王等人离开的方向,又要拔足追过去。却不想却被花开拉住了手臂。花开道:“小韩公子,烦请您回府上通知老爷他们,这里就由我追过去。” 他实在怕韩夜心也跟着出事! 韩夜心道:“不用拦着我,我一定要去追花满楼。” 说罢挣脱手臂,又追了过去。 花开有些震惊。因为他没想到韩夜心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决绝。他早已放了紧急烟火,相信花府的人已经收到信息。此刻,他也必须追上去。 花开捂着胸口,拼命跑起来。 花满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他四肢无力,但并不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花满楼爬起来。他已经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服,衣服上的熏香,他从未用过。 屋子里很温暖。一应器具都十分精致古雅,价值不菲。花满楼推开窗户向外望了望,见自己身处一个幽静的院子中。雪仍在不停地下,庭院里已经铺上厚厚的一层。 院子里有假山亭台。花满楼在这里住了七年,竟从来没有发现过有这样一座别致的院子。整座院子覆上了白雪,但是雪地里却没有足迹。 这个庭院已经多久没有人来了?而他又睡了多久? 花满楼皱着眉关上窗子,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而偏偏这时,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传了过来。 花满楼顺着香味走了出去。院子里回廊相连,不见人迹。 他在一扇门前站定。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正要推开门,却忽然听一个人说道:“真是好吃!” 正是陆小凤的声音。 花满楼推开门,见屋子的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陆小凤一个人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只鸡腿,正在狼吞虎咽。 见花满楼走进来,陆小凤甚至招了招手:“七童,快过来,这里的菜的味道真不错!” 花满楼冷着脸。 他站在桌边,仔细看了看陆小凤。陆小凤完好无损,只是哪儿也不见他的红披风。 陆小凤终于被他看得不自在,道:“花满楼,你怎么了?”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这里是哪里,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他叹了口气道:“花满楼,你有没有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 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就是那只被好奇心害死的猫。” 花满楼道:“能让你好奇的东西原本就很多。不过你并没有死。” 陆小凤一笑:“你说得对。但是你实在想不到我是如何到这里的。那一天,我从你家出发,原本是要去找徐老爹和彩蝶。我跟着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最是紧要的关头。无论如何也要再去看看他们。我走着走着,却突然看见一只猫。” 陆小凤的眼神亮起来:“七童,你简直不知道那只猫是多么的神气!浑身雪白,只有尾巴尖上有一簇黑毛。但那只猫却很古怪,它在前面走几步,便回头望我一眼。原本以为自己多心,所以等它走进一个巷子,我却往大路走。没想到它竟然还会回头叫我!” 这时陆小凤已经知道这是一只受人训练的猫了。江湖上有些奇人异士能够训练动物为己用。 假如这是一只普通的猫,陆小凤大概没什么兴趣。但这是一只受过训练的猫,而猫的主人明显是让这只猫带自己过去。他怎能不去? “我跟着那只怪猫,来到一个巷子。巷子里有人在等着我,还把我打晕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啦。” “你是不是还夹断了一柄剑?” 陆小凤点点头:“被我夹断剑的是一个年轻人,但打晕我的那个人,武功却是极高!” “是不是银爪龙王段平王?”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花满楼:“你怎么提起这个人?” 花满楼叹了口气:“因为正是他把我绑来的。” 陆小凤脸色沉下来:“原本还只是个猜测,现在却能确定了。打晕我的人,好像就是东猛虎梁南山。” 十年前,西龙王与东猛虎并驾齐名。但是一夜之间,江湖中却流传出一份高手榜,东猛虎赫然排在西龙王之上。段平王当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早就不满和一个平民齐名。知道这个消息,立刻向梁南山下了一份战帖,相约八月十五于泰山之顶比武,一决高下。 但是那场比武,却是段平王输了!段平王失意下山,从此之后,江湖中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而梁南山也在受了伤,渐渐退出了江湖。 今日却齐齐现身江南! 陆小凤和花满楼相视俱是长久无言。 花满楼道:“陆小凤,段平王在带我来的路上,一直保护我的两个人,春闺将军杀了百夫书生。如今,春闺将军也和他们在一起了。” 陆小凤点了点头。这件事已经出乎他们意料太多。 花满楼仍然能看到百里戎临终时的那双眼睛。 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望着满桌的饭菜,拿起了筷子。 正因如此,才要努力加餐饭。 况且陆小凤还好好地在这儿! 屋外风雪更盛。风雪声中,隐隐传来一阵古琴声。 第37章 公子 风雪中的古琴声淡然幽寂,一拨一画,飘飘渺渺,似有出尘之意。然而听久了,又觉得琴主人似乎有什么深深的痛楚,让他不欲离开凡尘。 陆小凤和花满楼都听到了琴声,但却谁都没有动。花满楼在这忽断忽续的琴声中吃完饭,甚至品完了一杯茶。而那个弹琴人的琴声一丝不乱,并无急躁,仍在等着他们。 花满楼和陆小凤推门出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屋外满天飞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院子的长廊不知何时已点亮了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明日就是除夕。这本是最喜庆的颜色,在花陆二人看来却有些诡异:他们都没有听到脚步声,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点燃了这些灯笼。 或许因为风雪声太大,或许因为那人的轻功太高。 而花满楼和陆小凤也被下了十香软经散,一分内力也不剩了。 走廊里的红灯笼曲折蜿蜒,向前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但除了走廊里淡了等,四周俱是昏暗,没有一个房间有亮光传来。 花满楼和陆小凤并肩走在走廊里。 院子很小,但走廊却是很长。盘旋蜿蜒,上上下下。他们走了很久,竟有些不清楚这个院子到底有多大。 终于,他们看到了一座亭子。 亭子立在假山之端。亭子四周垂着帘幕,免得风雪灌进,对着花满楼和陆小凤的一面,帘幕卷起,两个手持宫灯的黄衣少女站在两侧。 一个身着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在弹奏一首古曲。 那公子乌发如墨,目如点漆,容貌极是俊美。他低首沉吟,手拨琴弦的模样,在这风雪之夜,即使是不懂风雅的人,恐怕也要为之陶醉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并不是不懂风雅的人。但他们只是个孩子,孩子向来没有多少耐心。 何况,他们还在走廊里走了半个时辰,本就有些烦躁了。 他们看到了那公子,就登上假山,来到了亭边。 那公子手按琴弦,停住了琴声。他沉吟许久,仿佛还沉浸在琴意中。等他抬起头来,看见陆小凤和花满楼,似乎有些惊讶,歉然笑道:“两位小兄弟恕罪,在下一弹起琴来,就忘了时辰。” 陆小凤哼了一声,道:“这位公子,你的琴弹得可真好,听得我差点睡着了!” 那公子并不以为意,道:“小陆公子说笑了。他从琴上收回手,已有少女上前抱走了琴,又有少女纷纷在桌上摆上糕点。 公子一拂衣袖,指了指圆桌旁的座位,道:“外面风雪甚大,二位何不进来坐一坐?” 陆小凤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亭子里有没有什么机关?” 那公子道:“看来两位对在下有些误会。” 他并未有起身,但身下的椅子却动起来。等他转出了桌后,花满楼和陆小凤才发现,他竟是坐在一张轮椅上。 “如两位所见,在下只是一个废人。” 花满楼和陆小凤都有些动容。无论如何,他们都承认,刚才的琴声的确古意悠远,并没有多少愤怒挣扎在其中。他琴声中的痛苦,更似乎是世间的大痛苦。 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手段“请”他们?陆小凤和花满楼更摸不着头脑了。 陆小凤走过去,掂起一个苹果:“这跟你是不是废人可没关系。” 那人的神色却丝毫不动,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他替陆小凤斟了一杯热茶,道:“小陆兄弟好像对人很有戒心。” 花满楼已走过来,坐到陆小凤的身边。 陆小凤眼珠一转,道:“若不然,我现在岂不已经成了一只死的陆小鸡?” 那公子道:“看样子小陆兄弟对在下请客的方式十分介意。”他道:“我替我的那些手下们,向你陪个不是。” 陆小凤冷冷一笑。 花满楼道:“你是谁?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又为的什么?” 那公子歉然一笑,道:“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自报家门。在下梁洛安,今日与这风雪之夜,请二位小公子前来做客。万望二位勿嫌寒舍鄙陋,还请稍作盘桓。” 花满楼和陆小凤简直有些目瞪口呆。这人如此说来,竟像是请了雅客,做了一桩雅事,完全忘了他“请客”的手段! 他们都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有“梁洛安”这号人物。 花满楼道:“我们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阁下为什么要行如此手段来‘请’我们?” 梁洛安道:“虽然素不相识,但是在下对花七公子,可是早欲一见。” 花满楼道:“你要和我相见?” 梁洛安点了点头。 花满楼神色一冷,道:“所以你就让春闺将军埋伏在我的身侧?” 梁洛安道:“春闺将军进花府的时候,和在下并无关联。” 花满楼不掩脸上的厌恶:“所以,你为了见我,收买了春闺将军,让他背叛,还害了朋友的性命!” 梁洛安却仍旧很悠闲:“在下并没有让他这么做。在下只是让他在我带七公子走的时候,不要阻拦。” 花满楼已是气极,道:“你许诺了他什么?” 梁洛安看了着花满楼,眼神很奇特。 “七公子以为在下许诺了什么?金山银山?一世富贵?哈哈!” 他竟有些嘲弄地笑道:“在下没有许他一分金银。在下只许了他一个愿望。” “愿望?” “回乡的愿望!” 回乡,回乡,春闺将军一直在说的回乡。原来并不是他的口头禅,而是他真正的愿望!这个愿望有几个人知道?花满楼觉得,百夫书生一定知道。 但他也一定想不到,春闺将军会为了这个愿望杀了他。 花满楼蓦地握紧了拳。他从来没这么冷过。 亭子里却很暖。 几个黄衣少女走进来,手里抱着衣物。她们把厚厚的披风披在花满楼和陆小凤的身上。陆小凤又有了大红披风,但他却嫌恶地把它丢在一边。 他原本的披风,醒过来时就已经不见了。显然是被梁洛安拿走,去作为绑架了陆小凤的证据了。 至于那披风上的血?不过是陆小凤偶然拿它擦了鼻血罢了! 公子拨了拨手炉,火星更加明亮起来,然而那燃烧过的部分,也迅速暗下去。 许久,花满楼道:“你费了这么多力气,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洛安道:“在下只是想跟七公子谈一谈。” 花满楼道:“要和我谈?” 梁洛安转动轮椅,面向庭院。 “七公子可曾去过北方?”花满楼没有回答。梁洛安继续道:“北边一片大好河山。那里的人们勤劳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辈辈兢兢业业,可惜,可惜!可惜饥荒一起,百姓流离失所,婴儿嗷嗷待哺,母亲却连最后的奶水也挤不出。” 花满楼自然知道北方饥荒的事。他的大哥一直在为这件事奔忙,花家也捐出去不少钱粮。 梁洛安道:“在下是从北边来的。来到这江南,看到歌舞升平,百姓富裕,不禁心生羡慕。同时也心生不甘!为什么同样是人,北边的人就要忍受饥荒之苦,南方的人却连喂狗都用白米?”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花满楼:“七公子,你说,是不是很不公平?你若看到了那些饥民,会不会觉得很心痛?” 花满楼面无表情,陆小凤却笑了起来! 梁洛安霍地望向陆小凤。 陆小凤道:“的确很不公平!就像你本来有八斗之才,却奈何是个残废!而那些蠢材,却长着两脚遍地走!人和人岂不是有很大不同?上天什么时候又有过公平的时候!” 梁洛安脸色一变,手中寒芒一闪。陆小凤却早有所料,头一侧,那寒芒就定在他手中的果子上! 被柳叶刀插到的地方,已经迅速黑了。 陆小凤避之唯恐不及地扔下果子。 梁洛安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阴狠:“小陆公子真是个妙人,改日一定好好讨教。” 陆小凤连忙道:“不必不必。” 一直面无表情的花满楼,此时说道:“既然你说北人饥困,为何你还能在冬夜吃上如此新鲜的水果?这本不是冬季的果子!你来自北方,却比江南人生活的还富硕。梁公子,难道你的公平只要求别人遵守吗?” 花满楼很少生气,但是从刚刚起,他就一直很生气。 梁洛安望着花满楼,竟有些失望。他道:“七公子,在下本以为你将来一定是一位扬名江湖的人物。作为一位大人物,一定要有大的胸襟,凡事怎么能只看眼前呢?“他笑了笑:“我若不如此生活,又怎能结交江南的富人,和他们平起平坐,从而掌握他们的弱点!” 花家人的弱点,就是他们太重亲情! 所以,他只要抓住年纪最小的花满楼,就能逼迫花家就范。 花满楼看着他,眼里充满了鄙夷之色。 梁洛安神色一变,但却尽量让自己忽视过去。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孩子发怒。 这时一人在风雪中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踏在雪上,穿过庭院,身材魁伟,脚步却是很重!他的每一脚,都深深地陷进雪地里。那原本没有一个足迹的雪地,也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凌乱。 梁洛安见此,厌恶地皱起了眉。 那人走了过来,陆小凤却变得十分警惕,他紧紧地盯着那人。 那人扫了他们一眼,向梁洛安抱拳道:“二公子,我家主子让我把人接过去。” 梁洛安阴冷地笑起来:“叔叔,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花满楼和陆小凤都有些吃惊。方才陆小凤已经用手势告诉花满楼,这个人正是打晕他的人,“东猛虎”梁南山! 但梁南山,竟是梁洛安的叔叔!而他又似乎尊梁洛安的兄长,也就是自己的侄子为主人? 梁南山的表情却丝毫未变:“你是主人的弟弟,我自然该尊敬你。” 梁洛安道:“叔叔,你的脾气可变了不少。” 梁南山斜视他一眼,眼神如电:“二公子的脾气也变了不少。” 梁洛安的脸色迅速变了起来,简直涨成了紫红色。他紧紧地握着拳,捶在自己一动不能动的腿上。他盯着梁南山,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人你带走,但告诉大哥,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梁南山点了点头。 他看了花满楼和陆小凤一眼,忽然双臂一张,一个胳膊夹住一个,奔进了风雪里。 梁洛安转过轮椅,恨恨地望着梁南山远去的影子,猛地一挥衣袖,桌上的东西全被他扫了下来。 一个黄衣少女吓了一跳,立刻蹲下去捡。 梁洛安转着轮椅过去,那少女正在捡破碎的碟子。梁洛安忽然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破碎的瓷片深深刺进少女的手中,鲜红的血滴了下来。 梁洛安扭曲地笑了。 第38章 追踪 新年前的这一天,这座江南名城下起了大雪。雪越下越大,韩夜把脚艰难地从雪地里□□,又跑了起来。 他向着段平王消失的方向追过去。小巷纵横交错,若非他看见段平王消失的方向有一座高塔,岂不早就在小巷中迷了路? 韩夜心跑了许久,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才跑到那座塔前。他已累得气喘吁吁。韩夜心扶着墙站着,望着眼前的高塔。塔后是一片辽阔灰暗的天空,哪里还有段平王的影子?塔前的空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香炉里仍有青烟缭绕。往日里香火旺盛的寺庙此时已没了人迹。明日已是除夕。 花开也追了上来。他伤得很重。段平王打在他胸口的那一掌,让他几欲昏厥。但是他不能放任韩夜心一个人在外游荡。他捂着胸口走过去,苦笑道:“小韩公子,我们回去吧。七公子的事自然有人照料。” 此时,花家的高手恐怕倾巢出动。他们一个孩子一个伤兵,已是心有余力不足。 如果韩夜心再出什么事,岂不是添乱? 韩夜心皱眉道:“花开大哥,我一定要去找花满楼,否则……” 否则他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花开叹息一声。看样子韩夜心是不听劝了。他走过去,心道,只能强行带回。点穴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韩夜心并没有看向花开,但是他却似乎知道花开在想些什么。 他道:“你要是现在弄晕了我,恐怕……我们谁都会后悔。” 他说得很认真。花开停住了脚步。他不知道为什么韩夜心的表情看起来如此沉重。而自从七公子出事之后,韩夜心也一直很自责。 花开实在不懂。他知道韩夜心是认真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实在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屈服与一个孩子的威胁! 可是,他总觉得,韩夜心说的话,有更深的道理。这话让他觉得,如果他真的弄晕了他,将来他真的会后悔。 花开在韩夜心身边蹲下来,道:“小韩公子,我们已经没了绑走七公子的人的踪迹,怎么去追?” 韩夜心知道花开不会再弄晕他,道:“刚刚在屋顶上拦截段平王的人,是花府的人?” 花开点点头:“是百夫书生百里戎,和春闺将军蒋春胜。” “既然春闺将军和段平王一起走了,就是说他背叛了花家。”韩夜心道。 花开沉重地点点头。他实在想不通。花府一向平和,花如海对待下人,也从不苛刻。比如他和花如海,更是如师如父。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蒋春胜会如此对待对自己有恩的人?更何况还因此杀了自己的好友!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相信。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蒋春胜既然选择背叛,就一定有背叛的理由。我们或许可以从这点着手。” 花开道:“可是最了解蒋春胜的人就是百里戎。而百里戎,已经被他杀死了。” 花开望着韩夜心。韩夜心望着雪地。 花开没有想到,韩夜心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他旋即一笑:七公子本就不是平常小孩,七公子的那些朋友,又有哪个平常?韩夜心和七公子一起久了,如此行为,也可以理解了。 “或许我们可以去找徐氏父女。”韩夜心道:“莫忘了我们今天出来,就是为了从他们那打听陆小凤的消息。找到了陆小凤,也就找到了花满楼!” 花开点点头,但心里却暗叹一声:徐氏父女很可能已经走了。但这已是目前来说唯一的线索。 两个人正待回转,却不知道墙边不追何时已站了两个黑影。其中一个黑影,从墙上扑下,扑向了韩夜心! 韩夜心只听到耳后风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重重地压在地上! 他听到有猛兽在他身后喘息。 韩夜心被吓得机遇昏厥,但他旋即冷静下来,伸手摸向腰间的匕首。 但那猛兽竟似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般,一只厚厚的肉掌已经按在的他的手臂上! 黑影扑下时,花开浑身一个激灵。他隐隐约约竟觉得来不及了!来不及出剑,只好把剑连剑带鞘地向那个黑影砸过去! 他的人也蓄势向前冲去! 花开心中惊恐莫名,花满楼和韩夜心,他竟一个都没护住! “花开,好好看清楚。”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少年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竟止住了他全部的动作。 但花开却似听见仙乐一般,猛地回头看过过去。 “六童!” 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身量不高,手提长剑,衣带飘拂,神色冷淡。 不是六童是谁! 花开连忙向黑影望去。那扑住韩夜心的黑影摇晃着尾巴,浑身油亮,伸着舌头吐气,是一只巨大的黑狗。 六童吹了声口哨,那黑狗从韩夜心身上下来,走到了六童身边。 韩夜心这才翻过身,看见了那只扑倒自己的猛兽。他心有余悸地爬起来,看见了黑狗身边的六童。 花六童神色冷淡,道:“你们跟我回去。” 他是受了花如海的命令,前来寻找这两人。花府已经知道了花满楼被绑走、春闺将军背叛的消息,全府上下,已经倾巢出动。 韩夜心揉了揉后颈,:“六哥,花满楼有消息了吗?” 花六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韩夜心知道六童一定会带他们回去。他正有些泄气,想着怎么才能说服六童,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六童身边的黑狗,道:“六哥,花满楼就是从这不见的,我们可以追上去!” 六童神色一动,语气仍是很冷淡:“怎么追?”他当然也很担心花满楼,但更多的是对竟然有人敢掳走花满楼的愤怒。他本来就有些厌烦分配给自己的任务不痛不痒,所以才给韩夜心一个教训。 此时韩夜心这么说,他怎能不心动? 韩夜心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黑狗。黑狗朝他低吠一声。 六童一声低叱,黑狗立刻安静了下来。 “既然这狗能找到我们,就能顺着气息找到花满楼。” 六童的手抚摸着黑狗油亮的毛,道:“找到你,是因为闻了你的衣服。现在又怎么找七童?” 韩夜心解下腰间的香囊:“这个香囊,我和七童都有一个,一模一样。”他把香囊递给六童。 六童拿过香囊,拿在手里看了看,让黑狗嗅着。 他忽然道:“它叫小黑。” 韩夜心松了口气,看来六童已经被说动了。他点了点头。 小黑对着香囊嗅了一会,六童又把香囊扔给韩夜心。 花开见他们三言两语竟达成共识,急道:“六公子,还是带着小韩公子回去吧,天已经黑了!” 花六童忽然抛出一物。花开连忙接着,见是一个药瓶。 “先把药吃了。” 花开拔开瓶塞,就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味。他知道这药必定极佳,就倒出一粒吃了下去。 六童道:“现在,你要回去,还是跟我们走?” 花开苦笑道:“当然是跟两位公子一起走。” 六童轻轻拍了拍小黑,小黑在雪地上蹲了下来。六童对韩夜心招了招手。韩夜心十分不明所以,但仍走了过去。 “你骑着小黑。”六童道。 韩夜心吓了一跳,他望着小黑,见小黑趴在地上,两个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前方,一点也不凶狠。但是他实在忘不了刚刚从背后被扑倒的感觉。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跑下去的力气。他看了看小黑,小黑也转头看了看他。它的两个眼睛里满眼的无所谓。 韩夜心吞了一口口水,他实在没想到会有骑在一条大狗的身上的一天。在他看来,小黑绝对是不能招惹的猛兽。他只能在心理向小黑告了个罪,爬了上去。 小黑站了起来。六童一声轻叱,小黑立刻跑了起来。 韩夜心只好伏下身,紧紧地抱住小黑的脖子,以防被颠下去。 天已经渐渐黑了,加上大雪飘飞,但是小黑的速度仍是极快!它如一道黑影一般在风雪中飞奔。 小黑在街上跑着,看见的人都纷纷躲避。花六童脚尖微点,人就像没有动似得跟在旁边,花开捂着胸口极力跟上。吃了那颗药丸,他感觉已好了很多,只是仍有些力不从心。 但是他绝不愿意让两个小公子去冒险,自己一个人回去! 花六童放慢了几步,走到他旁边,道:“你有没有事?”六童一向冷淡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关切。 花开咬着牙摇了摇头。 六童“哦”了一声,目光向街上扫去。他脚尖点地,几个起落,不一会就来到一座客栈的马厩前。只听一阵马蹄声,六童已经骑在马上,对花开道:“上来!” 花开微微苦笑,跃身上了马。 一狗一马驮着人,转进深巷,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第39章 线索 小黑转过几个弯,冲进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比别的巷子宽了很多,巷子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味。 天色越来越暗了,这个巷子却似乎越来越亮。 两边的高楼上都挑起了灯笼。这儿的灯笼很密,也比别的地方亮上许多。 天尚未完全黑透,但是街上的很多人家却是大门紧闭,楼上隐隐约约有袅娜的身影走过,都是一副慵懒的模样。 小黑直冲到一座楼前,冲着门房叫了起来。 小黑的叫声极其凶猛,楼上的窗户纷纷打开,即使飘雪的天气也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们倚在窗户上,笑骂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快过年的来的这么早,让不让人歇一会了?” 韩夜心早看见那楼的匾额上写着“停春阁”三个字,自然之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此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扇门上,焦躁地想着要是再不开门,让六哥和花开把门劈了算了? 正在那扇门岌岌可危快要不保时,一个弯着腰的瘦高个子走了出来。他留着两撇长长的八字胡,神情带笑,好像那笑容是巴在他脸上,怎么也扒不掉一样。 他刚走出来,小黑就上前一步,呲牙吼起来。男子下了一大跳,连滚带爬地跑回门口,用门挡着身体,满脸土色地看着小黑。 韩夜心摸了摸小黑,示意他安静下来。小黑终于不再吠叫,但仍凶狠地瞪着男人。 男人见那黑狗上骑个小孩,门外还有一匹马,马上一大一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这几个人显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更像是来找茬的! 这中年男子是停春阁的龟奴,此时壮着胆子道:“几位公子来得早了!姑娘们还没梳洗呢!” 花开怒喝一声:“谁找你们的姑娘!”催马上前,直冲到门内。小黑更是一跃而起,一爪扑到了那龟奴。 龟奴吓得浑身发抖,几欲昏厥。六童放眼一望,吹了声口哨。小黑听懂主人言语,立刻舍了龟奴,又向后奔去。 楼上匆匆走出几个人,老鸨看到一只大黑狗跑了进来,吓得连忙往后躲,哆哆嗦嗦地望着黑狗跑进后门,脸上的脂粉都要抖掉几层。 楼里女子的尖叫不绝,但几人却浑然不管。那门本容不下跨马进来,花开和六童翻身下马,花开一个箭步就抓起躲在楼梯发抖的老鸨。老鸨连连呼喊饶命,花开没听见一般把她揪进了后院。 护卫连忙涌上去要救老板娘,还没等花开出手,就听一声急促的破风声,六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黑色长鞭,那鞭子在护卫们面前甩过,几似晴空霹雳,惊人魂魄。 护卫们吓得脚软,见六童淡然地把黑鞭收进怀里。他那鞭子平时藏在衣服下谁也看不见,现在却随意地插在腰间,让人根本无视不了。 停春阁在花街虽然排不上第一第二,但是很多年都稳居第三的宝座。饶是如此富丽堂皇灯火明亮的阁里,也隐藏在不为人见处的阴暗潮湿、臭味熏天的地方。 韩野心抱着小黑的脖子,随着小黑一起冲进后院。只见越往里走,臭味就越重。终于进了个小院子,看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天已经黑了,但这房子里只零星点了几盏灯,和前面的恍若白昼截然如两个世界。 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女坐在廊下搓洗着衣物。她听到异响,抬起头来时依然来不及,小黑已跃到廊上,冲她吼叫不已。 少女吓呆了,手里的衣物也掉了下来。她身上的衣服很单薄,手冻得通红,惊恐地望着小黑,整个人瑟瑟发抖。 韩夜心从小黑身上翻身下来,拿出香囊,对少女道:“你有没有见过这个香囊?” 少女直觉地想摇头,又立刻点了点头。 韩野心眼睛一亮,抓住她到:“在哪?!” 少女手指僵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来。韩夜心夺过去一看,对六童道:“就是花满楼的那个。” 这时老鸨跑了过来,竟也不顾小黑了,冲过去就给少女两个巴掌,把少女打倒在地上,还踹了两脚道:“死丫头,竟然给我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正待再踹,却感觉背后一凉。 六童的脸色很不好。他冷冷地道:“让开。” 长剑不知何时已出手,明亮的剑尖正指着老鸨的背心。 老鸨已被这寒意吓住。风雨几十年,她当然知道这个半大孩子是认真的!她只好从少女身边走开,临了还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 少女眼中泪珠滚落,低头揪着衣摆道:“我不是故意要偷的,是姑娘,她下午洗过澡之后拿了一堆东西来让我烧掉,里面就有这个香囊。我看样子好看,又是新的,又很香,烧了有点可惜,所以才留了下来。” 韩夜心问:“烧掉的那些东西,有没有小孩的衣物之类?” 少女想了想,看着韩夜心,鼓足了勇气道:“我看到一双你这么大的孩子穿的鞋子!” 韩夜心的心一凉,他实在不知道花满楼遭遇了什么。花开立即道:“带我们去你姑娘的房间!” 这时老鸨道:“你们要找水云?可惜来晚了一步,她已经走了!” “走了?” “今天下午刚赎的身!”她看了看几人,恍然大悟地道:“我就奇怪了,凭我春花几十年风尘打滚的经验,绝对看错不了人!她那个男人哪里像有钱的?今天下午竟拿着八百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把赎身钱给送来了!那男人定是做了什么,惹得几位公子不快了吧?” 花开皱眉道:“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何模样?” 老鸨道:“这个男的真的很怪,他的样子倒是很平常。一开始他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对姑娘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后来遇到了水云,就成了咱停春阁的常客!他和水云在一起,好像也不做别的,就喝喝酒听听歌,和水云闲聊。我偷偷向水云打听过,水云说那男人是她老乡。” 花开道:“他叫什么名字?” 老鸨道:“叫蒋春。是不是真名我就不知道了!云水早几日就跟我说过她要赎身,我也没当回事,因为那个男人看起来真不像有钱的样子!他之前来的时候,身上的袍子都洗得发白。没想到今天,他竟然真的带了钱过来,八百两雪花银!我还看见他带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好像都是金子!哎哟!我那个悔啊!早知道他是个有钱的,当初就应该好好款待他!” 花开冷冷一笑:“你要是好好款待他,今日我家公子就要好好款待你了。” 老鸨听此一说,立刻住了嘴。说来连她自己都不信,她实在有些怕那个看起来一脸漠然的小公子。 少女低声道:“你们还要不要看姑娘的房间?” 韩夜心点了点头,几个人由着那少女领着,来到水云的房间。 花开和韩夜心把房间翻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花满楼的一样东西。 地上有一圈水渍,少女道:“姑娘就是洗过澡之后才拿那些东西给我的。” 这本没什么奇怪。一个要脱离风尘的人,走之前洗个澡,烧掉一些东西,实在是人之常情。 花开道:“如果七公子真的被绑到这里,很可能这水是给七公子洗的。” 六童皱眉道:“这伙人准备的很周详。” 几个人在屋子里实在难有什么发现,已经不准备耗下去。好在并不是一无所获。韩夜心问那少女:“水云会去哪,你知不知道?” 少女道:“我进去伺候的时候,听他们他们谈起过,要一起回老家!” 老鸨道:“水云那个丫头七岁就被卖过来了,哪还记得哪是她的老家?” 六童道:“她不记得,你一定记得。” 老鸨勉强一笑,道:“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平遥人。那年黄河水患,她的家人把她卖给牙婆,牙婆又卖给了我。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看不得人可怜……” 韩夜心向少女道:“你家姑娘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衣服鞋袜?”那少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进去招找了找,果然找了一双袜子出来。 韩夜心拿着那袜子,送到小黑面前,让小黑嗅了嗅。他摸了摸小黑的背,小黑却很嫌弃地抖了抖毛。 小黑趴在地上,韩夜心立刻心有所悟,骑了上去。几个人快步出了停春阁,却发现马不见了,而且从进门之后,就没再见那个龟奴。 六童很烦躁地一跺脚,正待回身,花开却怕他气急,连忙道:“我去。” 折身回到停春阁,不一会,阁旁的巷子就有一匹黑马跑了出来。花开骑在马上,朝六童一招手。六童搭着他的指尖飞身上马,小黑呜咽一声,又冲进风雪里。 梁南山夹着花满楼和陆小凤,从亭中一飞而下,大步流星,跨出了小院。院子外面仍是院子。花满楼已经知道,这个院子是一个迷阵,若看不破这阵,恐怕永远不知道这个院子到底有多大。但是梁南山对这里似乎很熟,他脚踏方位,左转右转,不一会已经出了院子。 院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车帘紧闭,任由风雪拍打。梁南山夹着两个孩子刚走近,一直没有动静的车帘却被打开了,里面伸出一只素净的手。 那手朝梁南山招了招。 梁南山把花满楼送过去。那只手接过花满楼,同时另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花满楼的嘴。 花满楼连挣扎也没有,旋即被抓进了帘幕里。 陆小凤忽然觉得浑身寒冷。 他望着那只手掀起厚厚的车帘,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怕过。 第40章 北上 陆小凤被车帘里的人接过去,那人轻轻捂住他的口鼻。陆小凤闻到一阵甜腻的香味,不一会便昏睡过去。 梁南山登上车,长鞭一抽,随着两匹健马扬蹄,马车风灯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消失在风雪中。 花满楼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头枕在柔软的地方。花满楼抬眼,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含笑看着他,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背上,神情是如此温柔。 花满楼有一瞬恍惚。他轻叹一声,以为这只是平日景象,却猛地跳了起来! 路面颠簸,车厢摇晃,这并不是平日。而那温柔的看着自己的人,也不是平日所熟悉的人。 花满楼的头撞在了车厢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缩在对面角落的陆小凤抱着双膝,嫌恶地道:“你总算还不是太蠢。” 花满楼脸色惨白地看向那人。那人穿着厚厚的冬日斗篷,头戴着风帽,但是容貌却一如往日。她看着花满楼,叹息道:“七公子,你并不是笨手笨脚的孩子,怎么也这么不小心?” 竟是荷姑! 花满楼怔在那儿,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话来。 倒是陆小凤几乎是生气地道:“早让你注意这个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现在好了,自食其果!” 荷姑有些意外,她仍那样温婉地笑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探身道:“原来七公子是知道了什么?” 陆小凤道:“当然!上一次韩夜心被绑架,为什么最先找到的不是花满楼,而是你?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你很怪。”所以当荷姑找到韩夜心时,陆小凤并没有跟着荷姑一起去见花满楼,而是借口帮徐氏父女开早市,偷偷跟在后面。 “还有那个香囊。花满楼就是被香囊吸引了注意力。韩夜心身上的香囊的确不见了,但是鬼市里那个香囊的香味却不止一个。做出那个香囊的,不就是你吗?” 荷姑拍手道:“小陆公子好聪明。” 陆小凤大大地叹了口气:“有人何尝不聪明?但却装作没有看见!还说什么不到最后,不能擅下断言。哼哼,这下好了,倒可以爽快地下断言了!”陆小凤斜视着花满楼道。 花满楼揉了揉眉间:“陆小凤,你可不可以住嘴?” “我偏偏不想住嘴。偏偏就想告诉你,这世上有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家伙……唔!” 花满楼怒瞪陆小凤,但陆小凤自然不会屈服于花满楼的目光之下。只是荷姑指尖一曲,弹出一物,点住了陆小凤的穴道。 陆小凤只能乖乖闭嘴了。 花满楼思潮翻滚,掀开帘子望向窗外。即使白雪覆盖,也能看出这是一条宽阔的官道。两边青山皆已银装素裹,山下的人家,欢欣喜悦,儿童在门前堆着雪人,炸着鞭炮。 今夜便是除夕。 荷姑也向外望了望,叹道:“往年这个时候,就是花府最热闹的时候。如若在家里,想必七公子正和小韩公子一起在院中戏耍吧。” 花满楼放下车帘,脸沉了下来。 他不得不问:“你要带我去哪?” 荷姑望着他轻轻一笑,手指碰了碰花满楼的脸颊,被花满楼偏头躲过:“等到了地方,七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花满楼握紧拳,两眼发红地问。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亲切的人会背叛。 荷姑收回了手,仍是温柔的表情,道:“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七公子一定明白吧?你虽然是个孩子,但却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花满楼摇了摇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以为他一定能明白大人的想法? 荷姑眼里闪过怜悯:“有时候太过聪明,也是枉增痛苦。荷姑与七公子相伴七载,自然明白七公子不开心的地方。不过,有的人生下来就享受了别人一世都无法企及的富贵,是不是有时候也要付出一点代价呢?” 花满楼厌恶地皱眉,道:“原来你和梁洛安一样,只不过想要花家的钱罢了。” 荷姑笑了笑:“荷姑也有荷姑的苦衷。” 花满楼别过头去。知道了荷姑的目的,他满心的悲哀。陆小凤不是没有提醒过他,但那个时候,他的确以为荷姑有荷姑的苦衷,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荷姑会参与到绑架自己这件事来。 想到日夜相待、嘘寒问暖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那温柔的笑容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花满楼几乎要呕吐出来。 荷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脸色却冷下来。 她道:“七公子是不是觉得,荷姑很不应该?” 花满楼道:“花府并没有亏待你。” 荷姑冷哼一声:“花府可曾亏待了春闺将军?可他一样只为了一个妓子,便可以杀了朝夕相处的兄弟。” “荷姑,我只想问你,当初你进府的时候,就是怀抱着这个目的吗?” 荷姑温柔的望着花满楼,那眼神就像在望着自己的孩子。她伸手碰了碰花满楼的头发。只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动作,却让花满楼觉得有好几条蛇在他的头上爬行一般。 他忍着一动不动。 荷姑道:“我进府的时候,七公子刚刚出生。那时候的七公子,就像一个玉团子,长得十分可爱,当真像仙童下凡一般。我一看见就放不下来。但是我没有奶水,不可以哺育七公子。若是能将七公子哺育长大,该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我只能在奶娘旁边打打下手。不过七公子却一点也不怕生,谁抱也不哭。第一次抱着七公子的感觉,还留在我的心里。那么软软地,就像在抱着自己的孩子。” 花满楼脸色煞白,荷姑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说道:“我那个时候哪有害七公子的心?几乎想把七公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就这样带走!可是我若带走了七公子,七公子就定然享受不到这样的富贵了。那时候的我,为了七公子忍了下来。您看,您是不是要谢谢我?” “这样一晃就是七年。这七年,我也渐渐察觉,七公子不是我的孩子,七公子是花家的孩子,和花家每一个自大、骄傲的孩子一样。荷姑真的不喜欢他们。奈何七公子还是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七公子本来应该是一个更温柔、更可亲的孩子!怎么能变得和哥哥们一样呢?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看不起这天下的一切人!那只是因为他们生在一个有钱人家罢了,若没了钱,他们岂不是成了最可怜的人?” 荷姑笑了笑:“但荷姑还是有些放不下七公子的,所以才带七公子出来走走。也要教教七公子,真正的好孩子应该是什么样?” “啪”,花满楼实在忍不住,猛地挥开荷姑的手。他的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他实在想不到温柔可亲的荷姑,脑子里都在想一些什么东西? 荷姑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容很难看。半晌,她收回了手,望也不望花满楼,脸上冷若寒霜。 她把目光落在陆小凤身上。陆小凤紧紧抱着膝盖,在这种目光中瑟瑟发抖。 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实在不应该觉得了解她们什么! 马车终于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了下来。 梁南山下了马车,找了一块树下没有积雪的空地,搜了些干柴,架起一堆火,烤起肉来。荷姑也跟了下去,和梁南山依偎在一起。 花满楼和陆小凤留在车里。即使一阵阵肉香飘进来,花满楼也觉得恶心反胃,没有一点食欲。陆小凤倒是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从车窗望出去,道:“真怪,真怪!哪有绑了人不马上赶路的,还在这烤起吃的?难道恶人也要过年不成?” 远处传来一阵阵炮竹声。 花满楼沉着脸道:“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陆小凤放下帘子,坐在花满楼的身边:“你为什么朝我生气?明明是那个变态的女人惹到了你。” “多谢陆兄提醒。”花满楼冷冷道。 “好了,”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好在我们现在是难兄难弟,我也不该骂你笨蛋的。毕竟遇到这样的变态,也不是你笨不笨的问题了。” 花满楼长长地叹了口气,低着头道:“陆小凤,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的泪水,滴在棉衣上。 陆小凤沉着脸道:“花满楼,你实在不该哭。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想想怎么逃跑?” 花满楼用袖子擦干眼泪。这是他第一次毫无形象地哭。而他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 “你说的对。” 陆小凤轻轻松了口气:“我以为你会揍我。” 花满楼笑了笑,脸上泪痕未干。他只觉得很难受。 “我怎么会揍你?简直该谢谢你!如果我一个人在这,恐怕早已受不了了。” 陆小凤巴着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地道:“七童,好兄弟,有你陆哥在这,一定把你救出去!” 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被绑的那一个。 花满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车外漫天飞雪,恶人挟持。车里一身破旧的棉衣,几不御寒风。 他却觉得没那么冷了。 第41章 狭路 一阵阵烤肉的香味传过来。花满楼心情豁然开朗后,也觉得肚子饿起来。他和陆小凤从窗口望出去,见荷姑和梁南山肩并肩靠在树下,烤着一只山羊腿。羊腿烤好了,荷姑撕了一块送到梁南山嘴边。梁南山起初有些不愿意,荷姑软语说了几句,他便张口咬下。 陆小凤道:“想不到他竟然是荷姑的男人。”他放下帘子摇了摇头:“你爹真该好好查一查进你们花家的人的底细,免得像今天这样被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倒打一耙。” 花满楼又沉默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咱们得想办法填肚子才行。不知道这对贼夫妇会不会给咱们点吃的。” 陆小凤掀开帘子,冲外面喊了起来:“喂!荷姑,我和花满楼也饿了,烤羊腿也分我们一点吧?” 荷姑听见,和梁南山说了几句。梁南山看他们一眼,眼神倒没什么波澜。 荷姑放下羊腿,走了过来。 陆小凤失望地道:“你们真狠心,怎么能在大过年的只让小孩子看着你们吃得高兴?” 荷姑冷哼一声,道:“小陆公子还能这么舌灿莲花,想必不饿。”说罢从包裹里掏出一块饼,递给花满楼道:“七公子,这是今天的口粮,可省着点吃。” 说罢又飘然下了车。 陆小凤冲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他和花满楼都中了十香软经散,浑身乏力,此时能好好的坐着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不过陆小凤即使是中了毒,也乐意满车厢地乱窜,一刻也闲不住。 花满楼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那个饼,递了一半给陆小凤。陆小凤接过饼,抱着啃起来。可是那饼实在太硬了,加上寒冷的天气,简直像是在啃一块石头。 陆小凤大大叹了口气:“我想吃西街白老爷子做的羊蝎子。” 花满楼道:“还是忍忍吧。” 他真再这样下去,荷姑他们恐怕连这块硬饼都不会了。 两个人勉勉强强吃了那块饼。非但咬不动不说,即使咬动了,饼上的粉也簌簌掉下来。没有开水,饼在嘴里化不开,那滋味实在是难熬。 陆小凤又冲外嚷了几句,荷姑不耐烦地扔过一个竹筒,竹筒里装着刚刚化雪熬成的热水。 梁南山和荷姑吃了烤羊腿,踢灭地上的火,就又上了车,马儿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起来。他们做事着实诡异,若按常理,绑匪应该尽量消去痕迹。可是上了马车之后,他们就怕画家人找不到一般,故意露出很多破绽。 花满楼和陆小凤相望一眼,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因为新年将至,又加上大雪纷飞,官道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天地一片雪白,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一行人。 荷姑回到车内,又带上了风帽,一言不发起来。花满楼和陆小凤各自想着脱困之计,也没有说话。 马车越行越偏,雪也越来越厚。马车行到两座山前,那两座山面对着面,大路从两山之间穿过。 梁南山一催马车,进了山谷。 山谷中的雪比外面厚很多。道路两旁的山上,松树、竹子上也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因为雪太厚了,有很多树木都倒伏下来。马蹄踏进雪里,几乎再难拔出来。 荷姑掀开车前的帘子,对梁南山道:“南哥,车还走得了吗?” 梁南山没有说话,一抽马鞭,鞭子在空中传来一声爆裂之声,那两匹马儿嘶鸣了一声,又扬蹄跑了起来。 却听呼啦啦一声响,一棵松树倒了下来,正好拦住了去路。 风帽下的荷姑忽然抬起头来,嘴角扬起一抹不明的微笑。 她忽然抓过花满楼,手上扣住三发银针,对梁南山道:“人来了。” 说罢,她解开披风,再反穿上。原本深青色的披风立刻变成了白色。荷姑点住花满楼和陆小凤的穴道,也替他们穿上白披风,带上白色的风帽。 穿着这样的衣服,在这样一片白茫茫的雪里,恐怕根本发现不了人在哪儿。 荷姑挟着花满楼打开车帘,扬声笑道:“三公子,跟了一路,辛苦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俱是一惊,连忙向外望去。只是外面白茫茫一片,哪里看得到三童的影子? 花满楼凝神细看,见马车不远处被雪压弯的竹竿轻轻向下一弯,雪粉簌簌落下,竹竿弹起来,另一个竹竿又弯了下来。 既被叫破,三童已无意隐藏行踪,立足竹竿上。三童也披着白披风,此时他把风帽掀开,乌发墨瞳,才让花满楼看清楚了人影。 三童对花满楼微微点头,目中之意,让他不要害怕,旋即又看向荷姑,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 荷姑挟着花满楼,手上的三根银针正指着花满楼的咽喉,仍如往常般柔婉地道:“三公子踏雪无痕的功夫,今日算是见识了。” 三童道:“荷姑制香手段,我也见识了。” 荷姑道:“三公子莫要生气,荷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三童道:“为求钱财,挟持七岁幼童,荷姑的迫不得已,倒让人十分不解!” 荷姑笑道:“非常之事,行非常手段。三公子既已现身,是不是代表着段平王带去的约定已经被打破?” 段平王当日把花满楼送到了梁洛安手上,当即又去了花家。那时花家已经接到花开的传递烟火,知道花满楼被绑,春闺将军背叛。他们已全力出动,寻找花满楼的下落。 段平王一身青衣,负手站在门前时,已是傍晚。天上大雪纷飞,花府的门楼早已点亮了灯笼,里面却是一片沉寂。这本不是一向热闹的花府景象。 就连花府的门房也满脸担忧。他们熟悉花府的每个人,本就很喜欢和气可爱的七公子。 他们看到段平王站在门前,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立时充满警戒。 段平王随手一扔,一块玉佩恰巧落到一个门房手上。门房一看玉佩,脸色大变,一个鹞子翻身,已经冲进府内。 花如海、秋素萍、长春真人和苦竹坐在正厅。这里离大门最近,也是最方便接收消息的地方。门房冲进门里,顾不得礼仪,就把玉佩交到花如海手上。 花如海看见玉佩,神色一变,但立刻又沉住了气,道:“终于来了。” 大门打开,一行人出了府,就看见负手望天的段平王。花如海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拱手道:“阁下既然送来小儿的玉佩,想必知道小儿现在身在何处?” 段平王这才看向花如海,一笑:“花老板何必客气。在下段平王,正是传信而来。” 花如海道:“外面风雪甚大,还请客人里面絮谈。” 段平王望着一众高手,和花府虎视眈眈的护卫,竟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迈步进去。 荷姑道:“段平王应该已经和老爷说过,只要是花家的人追上来,我就立时下手,让你们永远兄弟离散骨肉分离。” 三童立在竹上,手在身侧微举。山中四处冒出了很多身穿白衣之人,他们手持弓箭,正对着这辆马车。 马车已经被围住。 “我想见了这样的情形,或许荷姑会改变主意。”三童道。 荷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中回荡,震落树梢积雪。 “三公子未免把荷姑想得太容易!”说罢紧扣住花满楼的头,手上银针向喉间一送,银光闪烁,立时就要刺向花满楼。 饶是三童笃定她不敢立下狠手,也心惊肉跳!荷姑仿佛早就看穿他,银针停在花满楼咽喉处,冷冷一笑,忽然用披风裹住花满楼,放下了车帘! 啪嗒数声,车身三面都放下挡板,弓箭不能轻易穿透。眼见只有车帘那一面没有放下,三童心意一动,身如飞雪,一闪而逝,疾向马车移去,手已差不多要抓住车筐! 忽然寒光一闪,一柄匕首正定向三童手掌。三童手一撤,只见荷姑冷笑一声,另一面挡板已然放下。三童空中变势,一掌劈向挡板! 三童手掌已然快到挡板,却忽然停了下来,连忙向上一翻,落在树梢。 原来那挡板中竟有无数小孔,而数枚银针就从孔中射出!那些银针没有击中三童,落在雪地上。雪上登时化开一片,雪水变得幽绿。 显然是剧毒! 三童一眼落到驾车的梁南山身上。自刚才始,梁南山就对一切变故不闻不问。此时,弓箭手的弓箭已全部指向了他! 三童道:“荷姑,何必做此无益之举,钱财之事,可以商量。” 荷姑呵呵笑起来,道:“三公子竟能替老爷答应,同意给出花府一半地契,七千两黄金了?” 花满楼瞪大了眼睛,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身价竟如此之高! 三童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能比自己的骨血还重要?这个道理,荷姑难道不懂?” 这很平常的一句话竟似刺痛荷姑一般,荷姑面目狰狞,怒吼一声:“花晚渡!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人吗!” 她伸手一扬,数枚含着剧毒的银针又设了出来! 外面风吹雪飘,在这风雪中怎能辨得出银针?只听一阵积雪簌簌落地的声音,然后弓箭从四面八方齐向马车射去! 车里的人只听到马匹嘶鸣呜咽,中箭的马匹横冲直撞,马车的车厢也跟着左右摇摆乱晃起来。 “砍断车辕,保护七公子!”有人大喊道。 却没有听见三童的声音! 花满楼被荷姑抱着尚且还好,苦了陆小凤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只得在车里乱撞,撞得满头是包,满眼金星。 马车猛地向下一落,忽然停了。而下一瞬间,却似被人一抬,飞到了空中! 第42章 潜踪 车厢里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花满楼只觉得荷姑牢牢地抓着他,双手有如铁钳一般。陆小凤向车屁股滚去,又撞在了挡板上,发出嘭地一声响。 连花满楼也十分不忍地想,他这个朋友可真受苦了。 四面挡板一下,车里一片黑乎乎的,就像身处铁箱子中一般。只有细细的针孔透出一点点的微光。 自从荷姑从这针孔中射出银针之后,花满楼就再没听到三童的声音。他虽然信任三童的武功,但心里仍是有些担心。毕竟银针细如毛发,外面又是漫天飞雪,怎么轻易发现得了?何况那针上还淬着剧毒! 铁箭射在车厢上的声音不断。车厢不断地左右歪斜,时而上下颠簸,花满楼推测,这车厢竟是被梁南山抗在肩上。 花府的弓箭手希冀射向梁南山,但梁南山以车厢做盾,左右抵挡,羽箭纷纷射在车厢上,竟是拿梁南山毫无办法。 梁南山扛着车厢在山道上飞奔。他扛着重物,却仍旧脚步轻捷,动作迅速,脚印比马蹄印浅上许多。弓箭队的人围着他在山间穿梭,到处都是被雪压弯的树木,行动不便,眼看着梁南山就要突围出去。 这时忽然一只羽箭射来,堪堪射在梁南山的脚边。这只箭去势又疾又重,梁南山心中一惊,举着车厢回身一望,见茫茫雪林,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哪里有射箭人的影子? 梁南山一咬牙,加快了脚程。弓箭队的人忽然都飞身而起,分成两拨,一前一后堵住了梁南山的退路! 花府的人定是想,梁南山举着马车,怎么可能冲进山间?是以这两侧山林就是天然屏障。 弓箭队的人摆好阵型,百来支箭,全对着梁南山。 一只羽箭又重重地落在脚边。 梁南山咬牙不说话。 车内荷姑忽然冷哼一声,道:“花三童,你就这么想要你家老七的命?”她解开花满楼穴道,一个针扎在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极力忍住痛呼出声,荷姑拔出那针往雪地里一仍,一点血红色在雪地里晕开来。 花三童拿着长弓站在树梢。谷里只剩风声雪声,一时寂静。 许久,花三童长出一口气,道:“荷姑,放你们走,不要伤害七童。否则……” 荷姑笑了起来:“三公子,你这么好人,等我新婚时,说不定会请你喝喜酒!” 三童手一挥,挡在前面的弓箭手这到了两边。梁南山如猛虎伸躯,快步冲了出去。 梁南山在山路上疾奔。三童已知除了这谷口,弓箭手再难阻挡住他。何况,梁南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能不在乎七童的安危? 他眉头一沉,下令让弓箭手待命,自己追了上去。 三童带上风帽,人如魅影,远远地跟在梁南山身后。 车厢终于不再上下翻动,平稳了起来。即使在这个黑沉沉的箱子里,花满楼也感觉得到梁南山举着车厢在这山谷雪中如履平地。他心中惊骇梁南山的武功,但此时更让他担心的是陆小凤。 刚刚那样撞来撞去,有没有让他受伤? 花满楼道:“荷姑,你能不能解开陆小凤的穴道?我想知道他伤的重不重?” 荷姑道:“七公子,你好像忘了现在的形势,我已经不再是你的下人啦。” 花满楼道:“荷姑,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下人。” 荷姑冷哼一声:“这个时候,何必说这样的话?” 花满楼轻叹一声:“那至少解开他的哑穴,让他能说话吧!” 荷姑道:“陆小凤这孩子,虽然有些淘气,但我也还是比较喜欢的。罢了,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有些寂寞不是?” 荷姑并没有放开花满楼,而是人向前一探,手臂一伸就抓住了滚在角落里的陆小凤。她拍开陆小凤的穴道,陆小凤立刻“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花满楼急切地道:“陆小凤,你没事吧?” 陆小凤:“简直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从此之后,我不应该叫陆小凤,而应该叫陆小龙了。头上长了这么多角,该叫多角龙王!” 花满楼笑道:“看来你没事。” 陆小凤捂着身上被撞得很痛的地方,简直连眼泪都想掉下来。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哭泣呢? 他咬牙忍着。何况,也不能让朋友担忧呀! 三童一路跟着梁南山。他见梁南山举着车厢,脚印却很浅,心中实在惊骇于他的轻功。世上有这种轻功的能有几人?花三童自问,恐怕自己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自接到花开的报急烟火,他和四童就立刻出府寻找花满楼行踪,所以并没有见到段平王。但是花府的联络信鸽上仍带来了段平王的要求。他让花府的人即使找到了花满楼的行踪也不要接近,否则他们会对七童下手。 起初他们对七童的行踪一点头绪也没有。后来花府的斥候不断回报,一辆古怪的马车在大年三十这天冒雪前行。驾车的是个男子,车内有一个女人两个小孩。而那个女人,正是七童的管家荷姑! 三童飞信去问,秋素萍告诉他,荷姑七年前入府时,只说自己是个普通妇人,丢了自己的孩子,心灰意冷,才远走他乡。那时他们正想为七童找一个保姆,荷姑无论怎么看都很符合,秋素萍和花如海商量了一番就雇了她。而往后的日子也让他们越来越信任荷姑,荷姑也从未露出过一丝半毫的武功。 更奇怪的是,他们在江湖上,并不能找出荷姑七年前的行踪。若真是这样一制香、使用暗器的高手,怎么之前竟全无讯息? 这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地方:金铃之乡。那些莫名失踪的人,莫名出现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再度回归时,武功定然已和之前有天壤之别! 梁南山和段平王岂不也是这样? 三童收摄心神,继续跟着脚印和远方梁南山的身影。他忽然发现梁南山身形一闪,竟消失了踪迹。 三童飞身上树,从树梢上赶近道追上去。他已顾不得许多,哪怕惊动梁南山,他也不敢追丢了人影! 因为七童正在那个车厢里。他知道七童是个坚强的孩子,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三童脚踏树梢,身形一展,如一只白鹤般追了上去。他已追到那拐角的地方,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却完全失去了梁南山的行踪。三童飞身而下,幸而梁南山还留下了脚印。他扛着那么重的东西,怎么能不留下脚印?三童顺着脚印跟踪,走了已有一炷香的功夫。那较硬好像永远不会断绝,一直蜿蜒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终于,脚印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三童抬头看去,见覆着积雪的草丛被人扒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三童钻进去。见那洞极高,往里走了几步便一片漆黑,隐隐能听到水滴的声音。空中还残留着松油的味道。三童掏出一颗夜明珠,顺着松油味快步追上去。 等三童顺着味道出了洞穴,乍然一见茫茫雪原,眼睛竟有些花了。他闭眼片刻,方才渐渐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在一片圆形的山谷中间,一个黑色的车厢孤零零地留在那儿。去车厢的空地上有梁南山留下的脚印,但是车厢的另一边,却一丝痕迹也无。 三童确定那脚印只有去的方向,没有回的方向,也不是回来的时候踏在旧脚印上面。 他皱了眉,难道梁南山竟会飞不成? 但是他此时已经无暇关心那么多。三童踏过雪地,来到那个车厢前。他没有听到车里有人呼吸的声音。三童心中一沉,知道梁南山和荷姑恐怕已带着花满楼陆小凤走远了。但是他仍希望能在这车厢中找到一点线索。 三童侧身,用布包住了手,向上提挡板。挡板被提起来,同时三枚银针也从挡板中朝他射去! 距离极短,银针又来得极快,三童根本躲闪不及。却见他忽然张嘴,吐出三根银针,正击中在那飞来的银针上,银针四散,三童也终于免去了性命之灾。 车厢里空无一物。三童正有些失望,却仍进了车厢,仔细察看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找些什么。 他的手在车壁里摸索,忽然在车椅与车厢的缝隙中摸到一物。三童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掏出一看,见是一块灰暗的布片,像是里衣的布料,上面隐隐有血迹。三童拿到雪地里一看,才辨明那布片上写着三个字: 梁洛安。 原来这是陆小凤在车厢中被撞来撞去,无意中解了穴道,乘着混乱撕下里衣咬破手指写下的。他写的时候,也不知道这消息能不能传递出去?但机会难得,不用白不用! 握紧手中的布条,三童稍稍松了口气。这个线索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一转身,如白鹤一半飞了出去。得尽快把消息传递回花府。他实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梁洛安到底是什么人? 梁南山夹着一个孩童,踏雪疾奔。他的速度很快,只在雪原上留下一道残影。 那个孩童披着雪白的披风,连日颠簸,加上饮食不佳,已经满脸菜色。 他抑制住呕吐的冲动,抬眼望了望梁南山。男人有着粗狂的面容和强壮的身躯,他的神色总是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不能将他打倒。 假如在大街上擦身而过,孩童绝不会认为他是恶人。 孩童叹了口气。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他看着梁南山,就想起徐老爹。他们同样看起来坚毅宽厚,怎么偏偏一个是绑匪,一个是巨盗呢? 这世间让人不能理解的事太多!陆小凤如此想到。 第43章 流民 `p`*wxc`p``p`*wxc`p`  已经听不见落雪的声音,连那挡板针孔中的微光也不见了。梁南山脚步的回响声变得空旷起来。行了三百七十二步,车厢忽然向下一落,花满楼感到车厢又落在雪地上,同时车顶传来了手指敲击的声音。 荷姑推开顶上的挡板。花满楼乍然见到一片雪光,只觉得眼睛刺痛,差点流出泪来。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眼里像是有许多沙子一般,难受的很。 陆小凤的头冒出来,却被荷姑打了下去。荷姑道:“南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么?” 梁南山点了点头。 荷姑露出伤心的神色:“我们才见没多久,南哥,你可不要走太远!引开了花家的人就记得回转啊,我在靖安那儿等你。” 梁南山又点了点头。 荷姑又一把抓过陆小凤,点住他的穴道扔给梁南山:“这小子鬼精灵得很,要是有个万一,南哥你自己看着办。” 梁南山终于开口道:“放心。”说罢把陆小凤夹到腋下。 陆小凤只来得及看了眼花满楼,就见梁南山手臂上射出一支臂弩,正好射在山洞的崖壁上。弩后系着钢丝,梁南山夹着陆小凤一荡,就回到了洞内。 陆小凤有些惊讶花满楼的眼睛是红的。他自然了解他的这位朋友,他知道花满楼绝不可能一个人偷偷哭泣。况且在一个车厢中,若是他真的哭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难道只是恰巧得了红眼病吗?陆小凤想。 荷姑目送梁南山离开,仍痴痴地望了会,方才抱起花满楼跳上车厢顶上,关上挡板。她如法炮制,只是这次臂弩是射在对面的山壁上。 荷姑收了臂弩,带着花满楼一翻身上了山林。那臂弩射在积雪未覆盖之处,若不仔细查看,根本看不出来。荷姑一身雪白,抱着花满楼在山林里穿梭,乍看之下就像一个雪中魅影,谁能辨认出那是个人来? 自梁南山走了之后,荷姑就不再说话。在山林中穿行许久,终于来到山脚一个村落。村子里袅袅白烟,鞭炮不断,正是准备年夜饭的时候。 荷姑抱着花满楼来到山下一户人家背后。那户人家有三间正屋,左右两边一边是厨房,一边是牛棚猪圈。在乡下来说,这是个生活尚算宽裕的人家。婆婆和媳妇在厨房里欢声笑语地炒菜,老头和儿子坐在厅堂里絮话,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雪仗。 荷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冷哼一声,跃到院外。她双手一扬,那两个孩子就无声无息地倒在雪地里。花满楼急问:“荷姑,你要做什么!” “闭嘴!”荷姑冷冷道。她飞身进屋,迅速地点住了老头和儿子的穴道,又来到厨房如法炮制。 婆婆和媳妇全晕了过去。荷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检视已经做好的饭菜,就好像这里是花满楼的小院,她还是院子里的管家一般。 荷姑盛起一碗饭,夹了些菜吃起来。她见花满楼瞪着她,笑道:“七公子,你要不要尝一尝?这家人做的腊肠味道很不错呢。” 花满楼道:“我可不可以把院子里的孩子拖进来?” 荷姑悠然地道:“你最好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自中午的硬饼之后,花满楼也许久没吃东西了。此时闻到浓郁的饭菜的香味,不禁饥肠辘辘。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馋过。身为花家的公子,从没一顿不吃的经历,可是他也做不到不告而取。更何况现在身上穿着不知哪弄来的破旧棉袄,想要留下点银子也不成。 花满楼看着鸡鸭鱼肉,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荷姑冷哼一声,道:“七公子是不是从来没有受过饿?噗,这个我不应该问你,我自己最清楚才是。” 花满楼不明白荷姑为何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不过一旦意识到了饥饿,饥饿就更加明显起来。他只好抬头望着屋顶,不去看那满桌的饭菜。 荷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吃点什么。往后走,可别想再有什么东西可吃。” 花满楼天人交战之际想到了陆小凤。如果陆小凤在这类会怎么选?是他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吃起来!花满楼心中一轻,顿时感激起陆小凤,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已经熟了的米饭边上贴着白米粉做的米饼。花满楼用铲子铲起一个米饼,捧在手里,烫得都拿不住。 花满楼一边吹一边换手拿,闻到米饼的甜香,心里十分高兴。他默默祝祷这一家来年有个好收成。 正要咬上一口,手背却一阵刺痛。荷姑弹出一块鸡骨头,尖尖地骨头正打在他手上。花满楼受了一惊,猛地撒手,米饼瞬间掉到了地上。 荷姑道:“七公子,可要好好珍惜粮食才是呀!这里不是花府,容不得如此浪费呢。” 花满楼怒瞪她一眼,荷姑看见他生气,更高兴了,哈哈笑了几声,又吃了起来。花满楼忍下心中怒意,捡起米饼,饼上已经沾上了一层灰。 他把灰拍掉,正想咬一口,就见荷姑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走了过来。他朝花满楼招了招手,从包裹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张人皮面具,笑着对花满楼道:“七公子,咱们得易个容,方好上路。” 花满楼看见那面具,直觉想退,却被荷姑紧紧抓住,在脸上一阵修饰填补。等弄好了,荷姑掏出一块镜子,花满楼一看,见镜子里的孩子面黄肌瘦,脸颊深陷,两个眼睛倒是显得更大。 荷姑拍了拍花满楼的脸:“好孩子,这才是我喜欢的样子。” 花满楼忍不住跑出去吐了起来。 荷姑冷哼一声,出来时已经成了一个寒妇,穿着破旧单薄的衣服,头上裹着头巾,两个眼睛空洞无神。 她拉过花满楼,道:“孩子,我们该走了,这户人家已经很招待我们了。” 花满楼被她拉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传来,浑身难受。他看到倒在院子里的孩子,央求道:“荷姑,你解了他们的穴道吧!” 荷姑在雪地里随手一抓,握成两个雪球,手一扬已经击中两个孩子。 被解开穴道的孩子在雪地里动了动。花满楼很快被荷姑拉出了院子,再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荷姑又披上了白披风,抱着花满楼出了村子。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是一片欢腾,到处红纸飞扬。天越来越黑了,荷姑和花满楼又上了大路,谁也不知道在除夕之夜还有人在冒雪前行。 雪下得很大。花满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等醒来时,眼前人影幢幢,看得不甚分明。花满楼揉了揉眼睛,许久才渐渐清楚起来。 只见许多人围着火堆。这些人大多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围着火堆也不说笑,孩子趴在大人的腿上,有气无力地瞪着眼睛。 头顶不断有雪花飘落。屋子的正中央立着一座关公像,但关公已经倒了,一个青年文士坐在香案前,替一个瘦弱老者把脉。那青年文士叮嘱几句,写了个药方,让老人去取药。 青年的身后还有几个火堆,每个火堆上都架着一口大锅,有人拿着大铲子在锅里搅拌,有的锅飘出药香,有的锅飘出粥的香味。 花满楼扶着头坐起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关切地问:“你醒啦?”他抬眼,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花满楼点点头。那少年递过一个碗,碗里装着能数出米粒的粥:“先喝点东西吧!” 花满楼看了看他。 那少年原本不解,忽而又明白过来,笑道:“这是我替你领的,我早就吃过了,你放心吃吧!” 花满楼摇了摇头。 “哎呀你这孩子!”那少年急道:“我说的可是真的!那个姑姑临走前让我好好照顾你,这一碗粥的恩情,你就不必太感激啦!” 花满楼在人群中寻找一番,果然没有找到荷姑。他见少年说得真诚,便想道谢,张了张口,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花满楼急起来,但他发现无论怎么使力,他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少年怜悯地看着他。花满楼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喉咙,那少年握住他的手道:“你也不用着急,不能说话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这里有的是比你可怜的。”花满楼抓住他的手,想要通过通过写字告诉他,他并不是个哑巴。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的手不住地颤抖,根本没办法好好写一个字。 他心里一片恐慌,紧接着又发现自己的腿也丝毫不能用力。 花满楼这才明白荷姑为什么会那么干脆地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他一定在自己身上下了毒,让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足不能动。 想明白了这些,花满楼倒没那么急了。他平复心情,长长舒了口气,朝少年一笑。 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虽然你的确比较惨,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少年道:“好歹,你还有一只眼睛没瞎不是吗?” `p`*wxc`p``p`*wxc`p` 第44章 义诊 花满楼连忙捂住一只眼睛,果然发现另一只眼睛看东西变得十分模糊,只有一点微光透进。他心里有些慌,暗道荷姑究竟给自己下了什么毒?难怪她能这么放心地走开,他这个样子,谁能认得出! 那少年也叹了口气。他可再编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 花满楼心里乱极了,他一点也不能适应现在的状况。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盼望荷姑快点回来,快点解开他身上的毒。 那少年劝说花满楼应该多吃一点东西,只有多吃点身体才有力气,况且食物也是有限的。花满楼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觉得的确该积攒点力气。他点了点头,那少年一喜,喂着花满楼喝下了粥。 喝完了粥,花满楼开始注意起四周。这个破庙里的人都是十分虚弱的样子,一脸菜色,衣不遮体。孩子依偎在大人的怀里,也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整个破庙里完全没有一路所见的快乐安宁的景象,让人不禁怀疑,这里还是江南吗? 花满楼抓住那少年的衣服,伸手指了指人群,比划着问他这里的情况。那少年本在偷偷查看荷姑留给他的一锭银子,心里喜得简直要飞起来,却突然被花满楼捉住,一时间还以为他发现了那块银子。 等少年终于明白花满楼的意思,道:“这里的人都是从北边来的流民,老弱病残,身体不好,没办法出力气,只好这样半死不活地呆着了。” 花满楼指了指后面的熬粥锅和药锅。这两个锅前排着很长的队伍,只有在这两个锅前,才能感觉到一丝人气。 “有一个叫‘公子’的人每天都会在这赠粥施药啦。不过能领的人必须是生病或者没有能力干活的人,否则公子的手下会把他们乱棍打出去。” 少年指了指锅前的几个青衣护卫,道。 花满楼见那几个护卫身强体壮,太阳穴突出,显然个个都是高手。 他又疑惑地看着少年。他可看不出对方身体哪儿不好。 少年嘻嘻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花满楼点了点头。 少年拉过花满楼,悄悄对他说道:“看你这么可怜,我就告诉你吧!我的耳朵不好,一出生就听不见。不过你不用急着同情我,小爷我凭着自己的努力,学会了读唇术!所以就在公子手下领一份活,在这里帮忙照顾照顾病人!” 花满楼目光中满是钦佩的神色。那少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所以……你也没有太糟糕。” 花满楼点了点头。 少年道:“我叫杜乐,你叫我阿乐就可以了!”不过他想到花满楼并没有办法叫他,不禁叹了口气。 花满楼微微一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既然杜乐会读唇,那么能不能发出声音就不重要了。想到这,他抓住杜乐的手臂,张嘴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花——满——楼。”杜乐就着他的唇形读了出来。 花满楼高兴地点头。杜乐也恍然大悟,发现他们两人完全可以交流,兴奋地道:“你在说你叫花满楼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是!” 杜乐少年心性,立刻拍手笑道:“太妙了!咱们一个聋子一个哑巴,居然还能靠嘴说话!” 花满楼摇摇他的手臂,示意他小声点。他可不敢完全相信荷姑就这样把他放在这里,除了杜乐,再没有别人监视。 花满楼问:“带我来的那位姑姑呢?她去哪了?” 杜乐同情地看了眼花满楼:“她说有事要离开,马上就要回来,你不用担心!”事实上,杜乐想,她大概已经抛弃这个孩子了。 花满楼垂下眼帘。杜乐不忍心见他失望,道:“既然都已经来了这儿,你要不要见一见‘青衣阎罗’?” 花满楼道:“青衣阎罗?” 杜乐叹了口气,一手遮住嘴,另一只手偷偷地指着关公像前的书生:“就是他啦,他是住在附近庙里的书生,经常来这替这些流民义诊。” 花满楼看过去,那书生身形瘦削,脸色蜡黄,神情冷淡。只是他的衣服却并不破旧,今夜所穿,乃是上好的绸缎制成。他的整个人给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难怪杜乐说他是“青衣阎罗”了。 “他的医术很好吗?” 杜乐想了想:“谁知道,反正来这里的都是命不久矣的人,若只在大街上流浪,谁能看个病,还能吃药?反正也就求个安慰吧,至于有没有效果……”杜乐一笑:“就看天意啦。” 花满楼见青衣阎罗每诊治一个病人,必用心写下药方。但是无论药方如何,这里人能领的药,只有从那个大药锅里舀出来的而已。 身后一个瘦弱老人领来了药,高兴地盘腿坐下,十分珍惜地闻了闻药香,方才一滴不剩把药喝了下去。花满楼闻到味道,不过是普通清热去毒的药物,对老人的一身脓疮恐怕已没多大用处。 不过,“希望”不也是一味良药? 花满楼暗自叹息一声,对杜乐道:“阿乐,你带我去看看吧。” 杜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什么呀,你这个小孩子,该叫我阿乐哥哥才对。”说罢就背过身去,把花满楼背了起来。 “青衣阎罗”前面也排着很长的队。队伍缓慢地前进,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轮到花满楼。 杜乐把花满楼放在香案前三条腿的破凳子上,手扶椅背,免得花满楼摔下去。青衣阎罗垂着眼睛,懒懒地说了句:“手。” 花满楼伸出手。手在空中颤抖半晌方被青衣阎罗不耐烦地抓住。切了会脉,青衣阎罗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他忽然把花满楼往案前一拉,捏着花满楼的下巴仔细看了起来。 花满楼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幸亏杜乐一把抓住他。杜乐不满地瞪了青衣阎罗一眼,却见青衣阎罗转着花满楼的脸,笑得十分奇特。 他松开花满楼,一张方子一挥而就。杜乐拿过方子,上面的字他一个不认识,但认不认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药只有一种罢了。 等领完了药回到原先的地方坐下,杜乐就喂花满楼喝药。花满楼想了想,清热去毒的药他喝一点也无妨,况且这几日一直觉得眼睛很难受。药的滋味很寡淡,想必已经煮过很多次,聊胜于无了。 “娘,我饿……”花满楼身侧,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孩子在母亲的怀里虚弱地说道。为娘的手里拿着一个碗,可是碗里连一粒米都没有了。她轻轻地摇晃,拍着孩子道:“小宝乖,睡一觉,天亮就又有吃的啦。” 孩子听话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道:“娘,我还是好饿……” 那母亲望着大铁锅,铁锅边站着两个青衣大汉。她想了想,还是准备起身去试试。这时,忽然一人拉了拉她,为娘的回头一看,见到一个十分可怜的孩子,正朝她一笑。 妇人正想甩开他,她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来照顾别的孩子!却见那孩子用颤抖的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个米饼。 妇人两眼发光地望着那米饼,那孩子也睁开眼睛,看到了米饼,惊喜地喊了声:“娘!” 妇人的立刻捂住孩子的嘴。她试探地望了望对方,那孩子仍旧微笑着,把米饼送了过来。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很是不屑,拍了下孩子的头:“你心肠太好了!有这种好东西,当然要自己留着!” 孩子仍旧微笑着。少年也无可奈何。 妇人接过米饼,低着头小声谢过,用袖子遮住米饼,一点一点地掰开送进孩子嘴里。 他们原本做得很小心,却仍被人发现了。他们身后的一个孩子偶然探过头去,看见了米饼,再看了看那妇人和孩子,立刻舔了舔唇,伸手就抢过米饼啃了起来。那母亲米饼被夺,惊呼起来,起身就去回抢。孩子一边啃一边跑开,一不小心呛住,猛地咳嗽。 “他手上有饼!”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哄抢的人也越多,整个破庙全乱了起来。 花满楼脸色发白,他实在没想到是这种结果。人群推推搡搡,挤来挤去,杜乐只能抱住花满楼,把他往外拖,试图拖离已经为了一个米饼疯狂起来的人群。 青衣大汉们立刻赶了过来,呼和不断,挥舞木棒,只要仍在跑动的就打向那人的腿。不一会,骚乱平息了下来。其中一个捡起掉在地上的面饼,冷着脸问:“这是谁的?” 没有人回答。 那人又怒喝一声:“这是谁的!”哗啦一声,屋顶的积雪掉落下来。 抢夺的孩子颤抖地指向妇人。缩在人群里的妇人紧紧抱着孩子,见大汉拨开人群走过来,目光四下闪躲游移,终于朝花满楼的方向伸出手:“他。” 大汉停了下来,转向花满楼。杜乐破口大骂起来,那妇人紧紧抱着孩子,背过身去。 大汗一把抓过花满楼,把花满楼提了起来。却见这个孩子虽然一目已眇,另一只眼睛却十分清亮。他平静地看着自己,一点也不为所动。 第45章 昔日 大汉惊诧于这个孩子的气魄。他上下打量一番花满楼,发现他的双腿无力地垂着,手不断地抖动着,而一个眼睛已经瞎了。这实在不是一个这样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大汉心里有些疑惧。事出反常必有妖,行走江湖切忌惹上的人物就有和尚道士妇人小孩,何况还是个浑身残疾的小孩!大汉心中杀意顿起,在麻烦来之前就捻灭是最好的办法。他手臂一伸,正欲把花满楼抡出去,却被杜乐抱住了手臂,杜乐哀求道:“大爷,那是他在街上要了好长时间才要来的一块饼,他一直没舍得吃,看那个小孩可怜才给他的,你就饶了他吧!” 大汉一手抓过杜乐,道:“滚开!”便把杜乐扔了出去。那力道极大,杜乐眼看着就要撞到墙上,却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挡,跌倒了地上。 可是这一跤跌得不轻,他磕得满嘴血,一时半会也起不来。 谁也没看见,刚才是一只手把他轻轻一拉。 那只手又悄无声息地缩进人群里。他的同伴焦急地看着前面,好几次都要冲出去。却每次都被另一个人拉回去,那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再等等吧,大鱼还没有出来。” “可是花满楼!” “嘘,小声点!” 大汉抓着花满楼,厌恶地道:“看什么看?”可是无论他怎么威逼,这个孩子都不为所动。大汉实在忍不住,快步往外走,正要把他扔到雪地里,却见一个同伴慌忙赶过来,悄声对他道:“公子要见他。” 大汉吓了一跳,气势立刻小了不少。他脸色不妙地问:“怎么公子会想见这样一个小乞丐?” 同伴道:“公子的想法我们怎么会知道?别说了,快套车把他送过去吧。” 就连大汉抓着这孩子的力气也小了很多。看着花满楼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的模样,不得已,他只好把花满楼扛在肩头。两个人快步走出了破庙。不一会,庙里就又恢复了往日景象,好像刚刚的事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屋外已经大亮。大汉把花满楼丢进拴在门口的一辆运货的马车上,两个人跳上马车,赶马进城中。 杜乐爬起来,抹了抹嘴角跟在马车后面。他虽然在公子那领着工钱,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公子。对他来说,这个从不露面的公子甚至有些“恐怖”。他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见花满楼,只觉得这件事很让人担心。 在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人悄悄地跟着。他们出了破庙,其中一人吹了声口哨,一只巨大的黑犬就从屋后跳了出来。 连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已经停了。马车进了城便快了许多。天还未大亮,街上已经有一群人开始工作了。他们穿着寒衣,用各种工具在清除道路上的积雪。 一个人用枯竹绑的笤帚扫着雪,大汉驾着马车过来,马鞭一扬抽在那人背上:“滚开!” 那人痛呼一声,连忙爬开了。 大汉的同伴笑道:“大年初一就这么火气大!小心公子知道了,怎么惩罚也说不定。” 大汉冷着脸不说话。 行了不久,马车在一个院门前停下。大汉回到车里抱着花满楼下了车,敲了敲院门。院子里种着许多花果树木,探出的枝头全被大雪覆盖,看不出什么。 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打开门,对大汉冷冷地道:“进来。” 大汉抱着花满楼进了院子,此时一点也没有在外面的蛮横样子,对少女笑道:“姑娘,新年好!公子今日可安好?” 少女瞪了他一眼:“少啰嗦!”大汉得了个没趣,倒也没在说什么。 少女引着大汉进了一个屋子。屋子里满是香气,暖和非常。另一个少女接过花满楼,对大汉道:“在外面的等着。” 里间摆着一个洗澡桶,桶里已经装满了热水,上面还撒上了花瓣。大汉在外面,只透过白纱屏风,朦朦胧胧地看见几个少女替花满楼脱了衣服,把他放进木桶里。洗了一炷香的功夫,又换了桶水继续洗。大汉心里想到,再怎么洗,一个小乞丐还是小乞丐,难道还能洗成一个仙童不成? 等换了三次水之后,少女们终于大功告成,替花满楼穿起衣服来。这房子又香又暖,大汉昏昏欲睡,却突然被人推醒。一个青衣少女厌恶地皱眉,道:“人出来了,你带着见公子吧。” 大汉打起精神,往里一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在一群少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那小童与面粉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谢过帮他沐浴更衣的少女们。这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少女竟然以袖掩唇,扮起娇俏可人来,互相挤眉弄眼,乐不可支。 大汉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也不相信真的进去一个乞儿,出来一个仙童!那洗澡水里到底放了什么? 少女用指尖捅捅他:“还愣着干什么?”大汉连忙应了声,带着花满楼走出了屋子。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花满楼,只好面无表情地在前面走。 花满楼跟着他,一边看着园内景致。现在除了内力没有恢复,其余的一切已经正常了。他第一次这么惊喜于自己拥有健康的身体。 这个院子虽然比不上花府占地广大,但是也可看出主人是个十分有生活情趣的人。阳光一照,玉树琼枝,衬着红灯朱户,小有人间仙境之感。 大汉在一个院门前停下,早有人等在那里,令着花满楼又走进一个院落。 敞轩里,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对着棋局,洁白修长的手指拈着棋子,轻轻敲着。 “公子,花公子到了。”下人道。 那人听报,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七公子一路辛苦了。” 他的容貌和梁洛安十分相似,只是这位公子更华丽些。他身穿狐裘,带着金冠,身上也没有梁洛安那纤细的神经质气质。 公子命人给花满楼看座。花满楼落座后,看了看公子,道:“阁下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公子道:“在下梁靖安,梁洛安是我的堂弟。” 花满楼“哦”了一声,满是天真地问:“不知道梁哥哥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梁靖安笑了,把棋子放回棋盒:“无论如何,在下并没有恶意。如果下人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在下替他们陪个不是。” 花满楼:“哥哥和弟弟,连说的话都一样。” “洛安一生下来双腿就不良于行,性子自然偏激一些。我让他请七公子来,可没说是用这种方式请。” 花满楼点点头:“梁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梁哥哥只是想见我一面。” 梁靖安负手而起,点了点头:“七公子一路行来的时候,是不是见到很多乞丐?” 花满楼道:“据说是因北方饥荒所致。” 梁靖安道:“正是。去年秋天本就歉收,冬季又出奇的冷。加上官府不作为,乡绅横暴,很多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不下去,只好往别的地方走。他们梦想中的江南,到处都是肥沃的土壤,成片的良田,即使是收割过的土地,也能捡到一大抱的稻穗。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江南,却发现这里根本不是梦中的样子。” 梁靖安低头,眼里闪过冷酷、嘲弄的光:“江南一样有官府,有乡绅。每一块土地都有主人,主人养着恶犬,不准这些怀抱梦想的人靠近半分。七公子,如果你是这些人,该怎么想?” 花满楼没有回答。 梁靖安却道:“如果我是他们,一定心存怒火,恨不得揭竿而起,到时候穷的成为富的,富的成为穷的!杜工部有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不正是这种情形?” 花满楼道:“或许他们只想要一口吃的,一个屋子,他们也不一定就想要造反。” 梁靖安冷笑道:“那真是公子哥儿的想法。生在江南和生在穷乡恶壤,本就是命运的不公。所以那里的人要求命运公正一点,又有什么错呢?” 花满楼道:“梁哥哥想要怎么办?” 梁靖安道:“一旦有人造反,兵火一起,天下就必定会陷入战火之中。到时候生民涂炭,受苦的还是百姓。这是君子所不愿见的。所以,我把他们召集在一起,付他们工钱,让他们劳作。” 花满楼想起路上所见的扫雪之人。梁靖安所说的,不失是一个好方法。 不过,这个办法也意味着需要很多的钱。 至于梁靖安其人和他的身家能不能支付得起这笔钱? 果然,梁靖安道:“但是梁某不才,以我一人之力,却做不成这件事情。所以才想见七公子一面,想借七公子之力,来完成这件事。” 花满楼道:“我?” 梁靖安招了招手,两个青衣小鬟上来收拾了棋局。梁靖安掂着一颗棋子,道:“七公子可曾听说过沈浪沈大侠?” 花满楼早已明白了梁靖安的目的。他道:“我年纪小,前辈的豪迈行迹,只是略有耳闻,并不清楚。” 梁靖安一子落在天元:“昔日沈大侠早亡,江湖动荡,年少的沈浪散尽家财,挽救江湖与水火。”梁靖安道:“这样的英雄,岂不真正让人敬佩?” 花满楼道:“梁哥哥,先生教我念书时曾经念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北方会饥荒,江南也会饥荒。虽然受灾的人很可怜,大家要多多帮助。可是我是个孩子,不懂为什么梁哥哥既要做好事,又要慷他人之慨呢?” 梁靖安目光一寒。花满楼的话触动了他的痛处,手中棋子磨灭成粉,如白雪一般散落下来。 “若说七公子还是个孩子,天下又找到几个比你更聪明、更仁义、也更富贵的?”梁靖安笑着道。 只是他的笑容很冷,很冷。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仇富= =不过终于快写完了! 第46章 脱出 梁靖安道:“看来七公子并非在下知己。” 花满楼道:“你的计划,为什么不去找我大哥商量呢?我还是个孩子,懂的毕竟很少。” 梁靖安道:“你的大哥太精明了,他不会同意如此冒风险的做法。” 花满楼觉得梁靖安没有说出实情。他可不相信梁靖安千辛万苦动用这么多高手绑他来,只是为了和他谈谈!而他的计划的确有些无稽,更像空中楼阁。 梁靖安的确不是请花满楼来聊天的。他把花满楼绑架来,只不过是为了更纯粹的目的:赎金而已。此时花满楼还不知道,段平王向整个花家提出一半地契,七千两黄金的要求。 这怎么看也是个疯狂的数字。但是对花家来说,家庭成员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不需要考虑别的,他们自然愿意花这么多钱去换取七童的平安。可是,地契不光代表着土地,还有在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怎么能轻易把这些人们送入虎口呢? 但是梁靖安很有自信。这种自信让他看起来有一种贵族的气质,仿佛生杀万事,决于己手。 梁靖安道:“七公子可会下棋?” 花满楼此时又饿又累,整个人昏沉沉的,但仍打点精神,道:“跟着哥哥们学过一点。” “时辰尚早,不如手谈一局如何?” 花满楼点了点头。他只能奉陪。 然而他并不知道,今日就是梁靖安给花家的最后期限。 杜乐远远地跟着马车,见马车停下来,大汉抱着花满楼进了院子。那院门马上就关上了。杜乐心中着急,四处望了望,见不远处有一颗大槐树。若是平时,爬上这样的树不是难事,可是这大雪天,树上满是积雪,连树干都比往常粗了一倍,哪里那么容易爬? 杜乐急的抓耳捞腮,正在这时,却见街上跑来一群奇特的人。当先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孩,骑在一匹巨大的黑狗上,后面跟着两匹马,其中一大一下共乘一骑,另一个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眉宇间有淡淡的倦怠。 这群人竟然在杜乐面前停住。杜乐平生最怕狗,看到那黑狗朝他吐着舌头,连忙吓得躲到了槐树后面。 骑在狗上的孩子同情地看了杜乐一眼,摸了摸黑狗的毛道:“小黑不咬人。” 偏偏要和孩子作对一般,那狗伏地呜咽,做扑人状。 这是一声呼哨从马背上传来,那狗听了这呼哨,立刻乖起来。吹呼哨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看了杜乐一眼道:“花满楼是不是进了这里?” 杜乐犹豫地点了点头,又道:“你们是谁?” 和少年共骑的那人笑道:“放心,我们是来救他的。” 说罢,几个人翻身下马,直朝那院子走去。 他们竟也不敲门,那神情倦怠的公子轻轻一跃,就飞进了院子里。那个少年从腰间掏出长鞭,鞭子卷住墙头,也跟着翻了进去。倒是那位看起来很英俊很可爱的青年,和骑在狗上的孩子一起等在门外。 门打开了,这两人才冲进去。杜乐犹豫了一会,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从门口偷偷望里望了望,见几个青衣少女倒在地上,而她们手上都拿着兵刃。杜乐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他当然听不见院子深处不断传来的打斗深,就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往小院深处走。 渐渐地,他胆子也大了。因为所过之处,那些拿着长剑的青衣少女全都倒在了地上,或者站着一动不动。 杜乐终于走到了最里面,看到那奇怪的几个人站在敞轩下。他走过去,就见到花满楼坐在椅子上,手脚全被铁链绑住。那铁链从椅子里伸出来,和椅子连为一体。仔细一看,发现这椅子竟也是铁的。 花满楼的身后,一个金冠华服的公子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架在花满楼的脖子上。 他的神色很冷峻,道:“花无倦,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来。” 花无倦看着他,眼神有着说不清的疲惫,道:“我本来是找不到这里的。不过,你不该杀了蒋春胜。” 梁靖安冷哼:“那样的叛徒,留着何用?我替花府出手,你本该谢我!” 花无倦道:“他的确该杀,但不该是你杀。” 梁靖安:“这个人为了一个女子就背叛主人,杀害好友,这样的人,你还替他说话?” 花无倦摇了摇头。 梁靖安道:“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临死了,还能祸害我一把。” “他是临终悔悟。” 梁靖安的笑容有些嘲弄。 “收手吧。”花无倦道。 梁靖安把剑往花满楼脖子前送了送,道:“花无倦,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就是你的假道学!上次若不是你,我的《兰亭序》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可惜啊可惜,你竟然把它给毁了。” 花无倦道:“你用我的字作假,辛苦布局,不惜死人,目的不过就是让那副《兰亭序》看起来像真的。若不是那日南宫博邀我鉴赏,我又怎会想到这一切?” 梁靖安道:“你既然已经识破,为何不来找我对质?” 花无倦的眼神很悲凉。半晌,他道:“因为那时,我们还是朋友。”有时候朋友利用了朋友,被利用的人却并不想去对质。因为他总相信,朋友这样做是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理由,他一定能接受。 或者,他只是担心,如果一对质,他们的友情是不是就面临破裂?以往的一切,是不是就全成了虚假? 梁靖安哈哈笑起来:“朋友?不错!有你花无倦做朋友,岂不知我有多快意!” 然而,也越来越觉得痛苦。因为他总是会听到两个人被比较,而每次这个时候,花无倦的名头总是会压过梁靖安!事实上,在江湖中,花家的公子们的名头都大得很,可是他梁靖安仍旧默默无闻。 不过那并不打紧,梁靖安心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有的人喜欢名扬四海,有的人喜欢隐藏与幕后,操控着这一切不是吗?况且,花无倦还把他当朋友! 花无倦没有说话。 梁靖安道:“若不是你这位朋友挡住了我的财路,我也不会轻易出此下招。那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可惜,全被你打破了。所以,我损失的东西,只好从你身上找找回来了。” 花六童冷哼道:“二哥,还和他多废话什么?” 梁靖安笑起来:“不错!我们的确不需要再废话了!不知这次的商品,花公子可出得起价钱?” 他指的是花满楼。而花无倦也知道,无论再快的招式,也阻止不了梁靖安放在花满楼肩上的那把剑。 这时,屋后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影如小塔一般,脚步却十分轻巧,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个人正是梁南山。忽然一人从侧扑出来,拥住梁南山道,道:“你终于回来了!” 梁南山皱眉看着眼前景象,拉开荷姑的手臂,笔直地朝梁靖安走去。 梁靖安却冷冷地道:“你终于知道回来了?” 梁南山一幅躬身受责的模样:“属下办事不利,半途遇到追踪,很久才摆脱他们。” 梁靖安道:“罢了,就算你摆脱了,这边也已找上门来了。” 荷姑却是气极,走过来道:“南哥,你为何这样听他的话?莫忘了他不过是你的侄子!” 梁南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荷姑又道:“你的人怎么都变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 梁南山低声道:“不要这样。” 荷姑道:“我真想不到,就算当初孩子没了你不愿意原谅我,可是,你怎么会变得这样没气势,听命与他人呢?” 梁南山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两个人吵闹不休,梁靖安却衣服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还很享受两人的纷争。梁南山对他躬身行礼:“荷姑长于金铃之乡,不懂规矩,还请公子不要生气。” 梁靖安道:“我不生气。” 荷姑怒道:“梁靖安,你又是什么人?竟然对自己的叔父颐指气使?哼,我荷姑可不像他那个脓包!” 梁靖安忽然眉头一皱,他的手腕突然觉得软弱无力,连剑都握不住。六童长鞭出手,卷向梁靖安的手腕,同时花无倦长剑闪着寒光,也直向梁靖安眉头迫来。 荷姑冷笑到:“谁让你不答应我放了南哥?就让你知道厉害!” 原来荷姑先把花满楼放在破庙里,就是来和梁靖安谈交易。她让梁靖安放了梁南山自由,她就说出花满楼所在的位置。梁靖安自是不愿,而荷姑哪里晓得那个破庙到处都是梁南山的人?何况花满楼还去找“青衣阎罗”看病!青衣阎罗一看就知道花满楼是易容,立刻派人通知了梁南山,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荷姑见梁靖安竟毫不费力地找到花满楼,本以为人算不如天算。但她早就在见到梁靖安时就在他身上下了毒,梁靖安也丝毫没有察觉。 此时梁靖安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有如无数蚂蚁在啃食,痛苦非常,但他仍咬着牙,一声不吭。 手腕被六童的鞭子抽出一道鲜红的血痕,长剑掉到了地上。花无倦却被梁南山迎住,梁南山一手招架花无倦,一手推来了梁靖安。 荷姑见此,跺了跺脚,却也无可奈何。他见梁靖安坐在地上,咬牙忍着痛苦,就走过去拿话讥讽。但无论她怎么说,梁靖安就是一个求饶都不吐露。 荷姑倒是越来越有兴致,正准备加大药量时,却突然听梁靖安道:“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 荷姑一怔,却马上又几欲疯狂起来,抓着他道:“我的孩子在哪?” “先给我解药!” “你在骗我?” 梁靖安道:“你的孩子,是不是左胸前有一颗红痣?” 荷姑呆了,这本是很少人知道的事,是不是梁南山告诉他的? 荷姑正欲问,梁靖安道:“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你愿不愿意赌?” 荷姑当然愿意赌。她正欲喂梁靖安吃下解药,却见花开一剑插了进来。荷姑满心烦乱,手中药粉一挥,抓着梁靖安就往后退。 花无倦和梁南山战缠斗起来,若论内力,他根本不及梁南山,果然被梁南山几招雷霆之势强迫推开长剑。梁南山向前一跨就要抓起绑着花满楼的铁椅。外面忽然涌进一群人来,各个手里拿着笤帚木棍,大喊道:“是谁要欺负恩公?” 这些人,都是梁靖安给予安排生活的人,他们视梁靖安为恩人,即使面对六童的长鞭也毫不退缩。而六童虽然看起来很冷淡,但绝不是一个对普通人横下杀手的人。 局面越加混乱,韩夜心和杜乐一人抬着铁椅的一边,使劲把花满楼往外挪。但是流民越来越多,他们根本寸步难行。而花无倦也马上就要挡不住梁南山。 这时忽然一只响箭划空而过,屋外传来一阵整齐规律而又急速的脚步声。立刻就有人喊道:“官府的人来了!” 三童人如飞鹤,从墙头飞身而下,手中弓箭正对着梁靖安。 而人实在太多了!他扔下弓箭,人成一道白影,就向梁靖安追过去。 “二叔,快带我走!”身上毒药尚未完全解清的梁靖安喊道。梁南山一听,立刻舍了花无倦,化身成一道黑影,抱住梁靖安就向外跑去。 荷姑已经和梁靖安达成了共识,此时竟愿意在二人身后断后。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呼和不断,人满为患,除了兵刃相交的声音,空中还飘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不一会,许多人就咳嗽了起来,觉得满喉咙都是虫子在爬。花开和花无倦相望一眼,立刻一人提起一边铁椅就向外冲去。 那椅子意外地沉重,加上流民和官兵拥堵在一块,一时间竟寸步难移。不一会,门口那又冒出了浓烟。不知什么人竟点着了房子! 花无倦和花开提着铁椅冲出了院子,花无倦又立刻回身进去!不一会韩夜心和杜乐就被他一边一个夹了出来。 韩夜心还在不住地咳嗽,就抓着铁椅,问花满楼道:“花满楼,你有没有受伤?” 不知为何,花满楼看到韩夜心狼狈的脸,心里竟十分柔软,也有些愉快:“没有。” “那太好了。”韩夜心终于松了口气,在椅子边坐了下来。 这场大年初一的大火立刻引来很多街坊邻居,所有人都拿着水桶木盆赶来救火,终于在火势蔓延之前止住。索性本就天降大雪,本来就很难烧起来。要担心的倒是混乱的时候互相踩踏的人群。那些流民有的逃窜出去,有的受了伤,被官府羁押起来。 当场只有三童一个人去追了梁南山,也只有他的轻功能和梁南山一较高下。 不一会,花家的大人们也赶了过来。见到花满楼没事,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只是那张铁椅,却都拿它没办法。花如海把花满楼连人带椅子的搬进了客栈,他本已准备派人去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鲁大师,花满楼却想起一个人来,道:“朱停是不是还住在家里?” 朱停的确还住在花府。他虽然和花满楼相交不多,也觉得这个人不错,听到他被绑架,也有些担心,但这担心并不足以让他离开他温暖的屋子。 花如海一拍脑袋,立刻让人骑快马去接朱停。如果花满楼还没有让朱停行动起来的感情,那么这张机关椅一定让他兴趣满满! 花无倦趁着空闲去了一趟官府,他是替那些流民做保释的。原本对这些人来说,他们根本没做错什么。梁靖安的许诺对他们来说是做梦都在想的事,保护梁靖安又有什么可指责呢? 不过让官府大年初一就出动,又引起这么大骚乱,之后花家自然要有一番应酬。 就算再快,朱停也得过一天才到。花满楼也只好就这样被绑在铁椅上接受每个人的关心照料。他望着米如玉粒的白粥,想起城外破庙里大铁锅熬出来的粥。见花满楼忧思沉沉的样子,秋素萍一问,笑道:“孩子,这不是你现在需要操心的问题。” 花满楼知道,秋素萍如此说,就是说她会去想办法了。 “对了,杜乐呢?” 花满楼左右瞧了瞧,已经不见了那个会读唇术的少年。他对大人们说道:“杜乐是救了我的人,帮了我很大忙。” 大人们相视一笑。接下来的话不说别人也知道。只是花满楼仍旧有些忧心。杜乐会不会觉得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反而不愿意接近他了?或者去找杜乐的人说了会让他受伤的话? 话才说完没多久,就见二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正搭在一个少年肩上。杜乐走到花满楼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你没事就好了。” 花满楼笑着说道:“阿乐,谢谢你,若没有你,我一定比现在糟糕。” 杜乐笑了:“你是吉人自有天相。” 花满楼道:“现在公子走了,没有人发你工钱了,你打算怎么办?” 杜乐道:“走一步看一步呗。反正我这种人,就是天养活!” 花满楼道:“那你愿不愿意去花府?我保证工钱只多不少!” 杜乐有些惊讶,有些高兴,又有些犹豫:“可是我什么都不会?” 花满楼笑道:“阿乐你怎么会什么都不会呢!至少你的唇语,会的人可不多!” 听此一说,杜乐才放了心,道:“那我以后得叫你公子了!” 花满楼一笑。这时一直睡在铁椅旁边的韩夜心手一挥,发出一声梦呓:“谁是阿乐?” 一直竖起耳朵听的大人们也不禁笑了起来。 第47章 金陵 一日之后,朱停方到。他被人用快马带来,一进了花满楼房间便趴在椅子上,动也不能动。 朱停简直觉得屁股已经被颠成了五六七八块。 在这之前,花满楼都坐在那张铁椅上,手脚都被从椅子中伸出的铁链绑住。不过他也并不着急,因为除了动不了,可看可听的事还有许多。此时看着朱停趴在那儿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韩夜心倒有些急了,虽然花满楼被绑在椅子上的滋味他不知道,但是生活上的不便可是清清楚楚。看朱停一副痛不欲生再也不愿爬起来的模样,他也只好去做那个恶人。 韩夜心想把朱停推起来,无论他怎么推,朱停也不动。他只好叹了口气,道:“花满楼,我早说过,这种精密的锁当世只有鲁大师能开,何必又把朱停折腾过来?” 朱停蹭地站起来,马上又痛苦地捂着屁股,倒吸着气挪过来。 他上下摸索着那铁椅,对韩夜心道:“我知道你这是激将之法。” 韩夜心微微一笑:“不过对你很有用。” 朱停看了半晌,道:“制作这把铁椅的人,是我的师兄。”他指着椅背一个很隐秘的位置:“这是师兄的记号。” 韩夜心凑过去,原本什么也看不见,被朱停一拉,换了个方向才发现一个九连环记号。 朱停道:“师兄是玩九连环的高手,而且他自己做的九连环,很难解开。” 韩夜心道:“不是没人解得开就好!” 朱停白了他一眼,从腰侧的皮囊里掏出一堆工具:“天下没有我解不开的锁。” 韩夜心没再说话,关门出去了。 朱停干活的时候 ,一定不喜欢被人盯着。任谁也不会喜欢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韩夜心下了楼,见花家的很多人都聚集在客栈的大厅里。客栈原本的客人本就不多,他们大多是没办法赶回家,或者无家可归的人。 花家人的到来,倒是给客栈注入了快乐的气息。因为花老爷要请客,三天大年的酒菜钱全免了。 “真是好运气,大年初一就遇到财神爷,今年一定是个好年头。” 杜乐和马夫们坐在一块,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当日他遇到花满楼时的情形。每说一次,杜乐的故事就更精彩一点,也多了很多之前没有的细节。 韩夜心走过去,虽然这个故事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是还想再听一遍。他心里一直有种内疚感,但他也不知这内疚感从何而来。是因为自己明明知道花满楼会遭遇什么危险,却没有尽力防范吗? 见韩夜心默默坐过去,杜乐倒不太愿意说话了。他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叫韩夜心的小孩看人的眼神总带着疏离和疑惑。非但如此,他还完全占据了花满楼身边的位置,形影不离,别人和花满楼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听着,晚上也睡在椅子旁边。 杜乐实在不喜欢他这种独占花满楼的姿态。 他已经知道韩夜心并不是花家的人,而是花老爷好朋友的儿子。所以他本没必要对他像对花家人那样尊敬。 杜乐没有说话了,而是故意咳嗽一声,喝起茶来。那些马夫自然看出杜乐是故意而为,纷纷使了个眼色,假笑着走到另一张桌子。 韩夜心却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杜乐不说话,他也没有说话。这时,一阵冷风刮进来,客栈厚重的门帘被掀开,陆小凤扶着一身是血的三童站在门口。 “三哥!”六童惊呼一声,已经扑了过去。花如海、秋素萍、苦竹和长春真人也都纷纷起身,担忧地看着三童。 三童的一身白衣,腰侧位置已经全被被鲜血渲染。他本就是极力支撑到这里,现在见到了家人,立刻昏了过去。 花如海抱着三童,苦竹诊视一番,说是失血过多,伤处并无大碍,掏出一颗药丸给三童服下。花如海抱着三童,飞身上了二楼,秋素萍人如黑鹞,也跟了上去。 陆小凤杵着三童的剑,不住地喘着气。这一路行来,他那小小的身躯支撑着三童,显然很辛苦! 韩夜心连忙跑过去,拉他到椅子上坐下。陆小凤喘息半晌,道:“累死我了!” “陆小凤,你没受伤吧?”韩夜心上下打量他。陆小凤除了看起来狼狈些,身上没有披着他那标志性的大红披风外,一切良好。 陆小凤连喝了几碗水,方道:“我没事,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对了,花满楼呢?” “他被绑在朱停师兄制作的机关椅上,朱停正在房间里替他解锁。” 陆小凤了然地点了点头。 忽然一把重剑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六童面如寒霜地说道:“陆小凤,是谁伤的三哥?”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我没看到。” 六童阴着脸,凑近陆小凤:“你怎么会没看到?” 陆小凤连忙往后退:“真的没看到!我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三哥已经受伤了!”他说起这几日经历,原来被梁南山带走之后,梁南山把他锁在河边一条船上的货箱里。此时河面已经结了冰,根本不会有人来,若不是陆小凤以移宫易穴之术冲开穴道,恐怕就要冷死在箱子里! 不过他也并未对六童说实话。以六童的火爆脾气,若知道是谁伤了三童,恐怕现在就要出门报仇。陆小凤想到当时刚从箱子里出来,浑身冷的要命,便索性在岸上跑了起来。岸边一片树林里传来一阵打斗声,陆小凤一看,见三童正和梁南山夫妇拼斗,原本蜷缩在一边的梁靖安忽然那起剑,一剑刺至。陆小凤吃了一惊,左右看不到花家人影,连忙喊道:“花伯伯,在这里!”梁南山以为花家人赶了过来,连忙拉着荷姑就要走。那梁靖安本欲再补上一剑,却听一颗暗器呼啸而来,他脸色一白,连忙躲了过去。那暗器沉入雪中,是什么模样也看不清。 待几人走了之后,陆小凤连忙赶过去扶起三童。原来他刚刚射出的暗器不过是一个雪球罢了,这可是用了陆小凤全部的力气,若被梁靖安发觉再追回来可就糟糕了。 陆小凤扶着三童,沿着三童所说的路线赶了回来。 陆小凤这几日也被折腾的够呛,等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后就躺倒床上睡了起来。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睡得床变软了很多,房间也香了很多。他想起梁洛安的屋子,猛地一惊,坐了起来。 “你醒啦。” 床前的几个朋友见他醒来,都笑着看着他。 陆小凤看见花满楼、韩夜心和朱停,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以为又回到梁洛安那家伙的房子里了。”他下了床,对花满楼道:“以后千万不要在屋子里点香。” “你这么臭,不点香别人怎么受得了?”朱停嘟哝一声道。 陆小凤盯着他,过了一会,竟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巴上花满楼的肩膀:“七童,我睡了多久?有没有吃的?” 花满楼道:“你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是大年初三的早上。至于吃的,这个问题岂不是白问?” 当然是白问。在花家怎么会没有吃的? 陆小凤一边吃一边掌握了现在的状况。他们已经不在客栈,而是来到花家位于金陵的别院。别院外不远处就是十里秦淮,街上行人擦肩摩踵,热闹非常。 可惜陆小凤的小伙伴们却都一幅百无聊赖的模样。朱停惯会享受,自然不愿意去挤那人山人海。花满楼刚刚才从铁椅上解放,现在只要不是坐着,一切好说。韩夜心左顾右盼,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时地抬头望向院外。可是院子里除了雪,还有高墙挡着,哪看得到什么风景? 花满楼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书再一次问:“夜心,你在看什么?” 韩夜心收回视线,竟有些局促,道:“之前没来过金陵,所以有些好奇。”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金陵就是他的故乡。所以他十分想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金陵城。只是花满楼刚刚遭到绑架不久,花府的人简直杯弓蛇影,坚决不许孩子们走出大门一步。 这已经是他来到金陵的第二天了。刚刚听人说到,再过一天,他们就得回去了。不知道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陆小凤跳下来:“金陵城我来过!走吧,我带你出去逛一逛,一定保证你吃遍全金陵的美食!” 花满楼伸手一档,道:“陆兄,你根本不知道,我爹他们,现在是不许我们踏出大门半步。” 陆小凤皱眉:“我已经闻到老蒋牛肉汤的味道了,你和我说这些?” 花满楼苦笑道:“你不是刚吃过?” 一声轻笑传来:“我说这大过年的,怎么能把这一群小猴子关住?”长春真人一扬拂尘,笑着走了进来。 她身后花如海急道:“可是七童刚不久才……” 长春真人在位子上坐下,看了看花满楼,点头道:“气色恢复的不错。” 花满楼道:“谢谢师公。” 长春真人扫了一眼这几个孩子,道:“若你们想出去,也不是不可以。我目下无事,或可作陪。” 陆小凤欢呼起来,韩夜心也一脸喜色。朱停倒是无可无不可,花满楼面向带着微笑,心里却有些踌躇。 他有些怕。怕背后突然掩至的黑暗,怕突如其来的背叛,怕血花,怕伤人的言语…… 长春真人似已看透这一切,她柔声道:“七童若是不愿意,可以留下。” 韩夜心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却摇了摇头,道:“师公,我也去。” “不是逞强?” 花满楼摇了摇头:“不是。” 假如你害怕黑暗,是不是永远要在夜里也点上灯? 花满楼并不愿意做这样懦弱的人。他感激地看着长春真人,是不是师公已发现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才会提议带他们出门? 长春真人温柔地看着他,朝他点了点头。花如海无奈,只得同意。不过有长春真人和秋素萍一同前往,实在不必担心。 这师徒二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鲜有敌手。 不过他自己却和本地官府有应酬,实在脱不开身,只得惋惜地看着马车走远了。 第48章 风景 金陵城中可玩、可看的地方实在太多。大年初三,街上已经有很多拜年的人。无论坐车的还是走路的,往往一家人,大人带着小孩,手中还提着酒、糕点或者礼盒。大街上“恭喜发财”的祝福声接连不断。 陆小凤简直就像出了笼的猴子,拉着同伴们从这窜到那。毕竟是大年初三,很多商铺都没有开门,卖小吃的也回家过年了,这对陆小凤来说显然是个沉重的打击。不过城里有名的糕点铺尚在营业,酒楼里也高朋满座。 两个大人带着孩子们在街上逛了半日,吃过了饭,长春真人说起她的一位故友就在金陵城中鸡笼山上的鸡鸣寺,想去拜访。鸡鸣寺是南朝名寺,传下来已千有余年。对那位故人,秋素萍也仰慕得紧,便以铁腕手段,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事实上只有陆小凤一个撒泼哀嚎,言道大过年的实在不想见到尼姑,其余人却全不反对。朱停本就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物,进庙烧香总比被陆小凤拉着逛街来的轻快。花满楼本就喜静,而韩夜心对这座名寺也十分怀念。 鸡笼山是个小土包,鸡鸣寺建在山上,倒使这座山显得十分曲致幽深,而此时金墙白雪,更加灿烂夺目。庙里游人络绎不绝,有很多前来上香的人。长春真人来得十分不巧,她那位朋友已经于年前远游,不在寺中。 虽然主持极力挽留,言道庙中斋菜上能入口,还请真人稍作盘桓。长春真人谢绝了好意,本来前来寻访故友就已经对不起那群小朋友了,怎么能为了一己口福强行把孩子们留在庙中呢?虽然……他们看起来也是很欢乐的模样。 原来庙中一个卖佛珠的小摊上也卖一些孩子的玩意。一个小女孩拿起毽子踢得高兴,不巧却把毽子踢到了花满楼身前。花满楼正欲用手接住,只见陆小凤拨开他的手,脚一伸,那毽子已经稳稳地停在鞋面上。 “花满楼,毽子是用脚来接的,可不是用手。” 花满楼笑着收回手。那小女孩却皱了皱眉,跑过来道:“把毽子还我。”陆小凤一踢,毽子飞到空中:“赢了我就还给你!” 他的人一跃而起,在空中变换姿势连踢了那个毽子。毽子被他越踢越高,小女孩望着毽子,神情却越来越焦急。 终于,那毽子被陆小凤提到了寺庙院墙的顶上。 墙顶很高,普通人非用梯子不能爬上去。陆小凤跑过去,望着那墙顶也发起了愁。小女孩哇地哭起来。 花满楼无奈地叹了口气,买了一个毽子还给那女孩,那女孩却不要,只要被陆小凤踢飞的那一个。 花满楼道:“我可没办法了。” 陆小凤抓了抓头,游目一望,心道或可从门前的石狮爬上去。石狮上的积雪已经被僧人扫尽,此时摸起来光溜溜的。陆小凤爬上石狮,巴着寺门艰难地来到墙上,一步步向毽子接近。 墙顶的积雪却很厚,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踏空,十分危险。陆小凤小心翼翼地走着,朱停却在墙下道:“真蠢,拿根竹竿把它弄下来不就成了?” 陆小凤张口结舌,见已有好事的人拿了竹竿过来,轻轻一拨就把毽子划了下来。那小女孩接回毽子,高兴地笑了,还冲陆小凤坐了个鬼脸方才跑开。 陆小凤气得一屁股坐在墙顶。 “哈哈哈!”即使是花满楼,也捂着肚子笑起来。朱停看着陆小凤,一幅对蠢材不忍直视的表情。 “七童,佛门清净地,何故大笑?”秋素萍远远地走来,略带威严地说道。 “娘。”花满楼立刻敛容站好。 陆小凤跃下高墙,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却见陆小凤轻轻地落到地上,什么事也没有。他拍了拍手,故意道:“花伯母,你不知道,七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可坏得很呢!” 花满楼瞪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去却全装作没看见。 秋素萍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她忽然神色一紧,道:“夜心呢?” 原来韩夜心并不在这里! 也难怪秋素萍会紧张,毕竟韩夜心也被绑架过! 那三个孩子却丝毫不惊讶,都望向一个地方。 陆小凤指着山顶道:“在那呢。” 只见山顶一片白雪中,韩夜心站在那儿,遥遥地望着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小夜自从进城就有点怪。他是不是想他爹了?” 秋素萍的手搭在花满楼的肩上,轻轻叹口气。 “娘,我们去叫他下来。”花满楼道。 秋素萍点了点头。 等花满楼、陆小凤和朱停出现在韩夜心身后,韩夜心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他们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远方。 高楼鳞次栉比,一条条笔直的屋舍屋瓦相连,白雪覆盖。此地本是虎踞龙盘,楚王埋金以镇王气,才有了那秦淮河水,流出了六朝粉黛…… 哪里是他所熟悉的金陵?繁华的都市,流不断的车水马龙,喧哗的人群,还有小巷深处,欲归却又无处可归的家。 “真是好地方!”花满楼赞叹。韩夜心别过头去,才看见他身侧站成一排的花满楼、陆小凤和朱停。连陆小凤都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没有说出话来。 雪后初晴,金墙白雪,寺庙的钟声,香客的祝祷声,还有身后,松枝上滑落的雪粉的声音…… 空气虽然是冷的,但已带来了春的气息。这样的风景,如何不美? 看到花满楼的脸,韩夜心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他轻轻握了握拳,点头道:“是的。” 有时候朋友之间,并不需要刨根问底。就像他们绝不会问韩夜心为何一个人在这看雪,神情如此孤独哀伤,而只会在远处默默观望,此地默默陪伴。 这样岂不就已够了? 而韩夜心也不必去解释,无论用什么方法告诉他们“我已经没事了”就可以了。 此时,他那声调就已经在那么说。 花满楼回头,笑着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看风景。 韩夜心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感激。他不敢想象假如没有遇到花满楼会是什么样子? 花满楼的眼睛亮亮的。他满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谢生命的美好,造物的奇妙,让人世间有这么多数不尽的美景,享不尽的福泽。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竟是映在他眼中最后的风景。 一行人回到府中时已是华灯初上。因为准备明日返回花府,别院总管就在为主人们安排马车,准备行装。 花满楼和韩夜心手牵着手去看了三童。三童早已醒过来,此时正躺在床上看书。 见他们进来,三通笑着放下书册,拍了拍床铺,让他们坐到跟前说一会话。 门猛地推开,却是四童走了进来。四童的样子很不高兴,见到花满楼和韩夜心,却也收敛了表情,道:“我和三哥有话说,你们先回去吧。” 三童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花满楼和韩夜心都有些疑惑,不过也立刻起身告辞。 四童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道:“三哥,你怎么受伤了也不告诉我?” 三童又拿起书,淡淡地道:“你不是知道了?” 四童又赫然站起来:“不知道我说过你多少遍了!你这个性子真不好!怎么能一个人去追?追上了有没有后援,若不是恰巧遇上陆小凤……” 三童道:“你提醒了我,是该好好谢谢陆小凤。” 四童望着他三哥,长久无言,深深叹了口气,复又坐下:“你这个性子,太吃亏了。” 三童笑着拿书敲了他的头:“那你说,让谁占了便宜?”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咳,却是二童花无倦。三童道:“二哥,门没锁。” 二童自然知道门没锁,也在外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二童推门进来,四童沉默地别过头去。 二童扫了眼四童,对三童道:“明日回去,你的伤势不宜乱动,就暂且在别院休养一段时间。” 三童点头称是。 四童气鼓鼓地道:“我也留下来。” 二童看了他一会,道:“好。”他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说,让三童好好休息便出门了。 三童望着关上的门扉,道:“你说我的性子吃亏,我看二哥的性子才真吃亏。” 四童哼了一声,却发现也无法反驳。可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谁生气?梁南山的轻功那么高,也的确只有三童跟得上。当时一片混乱,以花家人的性格,肯定是先救眼前人。何况他们恐怕也以为三童不至于和他们短兵相接。 可四童仍然有些责怪。他和三童最是亲厚,看见三童受伤,他又怎不难受?他一路赶来,一路就在生气。可是也不知道那怒火是对谁的。是对不爱惜自己的三童,还是对当时没有陪在他身边的自己?最后就把火撒在二童身上,怪他不应该失了调度。 可是当时的情景,四童稍微冷静一下就能明白轻重缓急。他趴在三童的被子上,许久,只得长长叹口气:“下次,我一定陪在你身边。” 三童一边看书,一边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太过温柔的人们在一起,其实也会互相伤害。 二童是不是要告诉他,对于梁靖安刺伤他,他很内疚?因为那是他的朋友,是他“交友不慎”。可是二童不是会把情绪轻易表现出来的人。若只有他们两人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个故意撒火的四童。 如此说来,倒是老五的性子最爽快,敢爱敢恨,将来肯定谁也不敢惹,谁也不能让他憋屈。 可是谁知道呢? 三童扭头望着窗外。从刚刚起,院子里就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小朋友们的欢笑声,还夹杂着几声小黑的叫声。 若论好,花家的几个兄弟,就七童的性格最通透。将来活得最自在的,说不定是他吧? 三童笑着摇了摇头,擅自揣度比人会过的比较幸福,岂不也是一种小气?今日这是怎么了?许是一下午,太过安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花满楼大概会生病致使眼盲。大家注意规避! 第49章 目盲 第二日清晨,花府别院外马车和马匹已准备停当,花家人陆续走了出来。四童陪着三童在别院养伤,二童留在此地善后,其余人都赶回花府。花府的人来的时候行色匆匆,回去的时候倒是一大队车马,马上的人个个心情愉悦,马蹄轻扬,穿过金陵,也十分引人注目。 花满楼、韩夜心和朱停坐在一辆车里,陆小凤坐了一会,屁股上就像扎了针一样再坐不住,倒在车椅上直喊太闷。 韩夜心掀开车帘往外望着,紫金山下,屋瓦欺负的金陵城越来越远。他倒没觉得有多伤感,反而心中一片轻快。花满楼在身侧探出头来,看到一地雪白,忽然闭上了眼睛。 韩夜心放下车帘,见花满楼眼睛紧闭,神色有些痛苦,连忙问:“怎么了?”花满楼摇了摇头。 韩夜心暗道不妙,立刻跳下车去。路上满是积雪,虽然积雪未化,尚不算泥泞,但马车走得也比较慢。饶是如此,从这么高的车上跳下去也十分危险。花满楼听见声音,心中一惊,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抓住。陆小凤凑过来,道:“韩夜心那小子要干什么?” 赶车的人立刻停住了车,花满楼艰难地睁开眼睛,见韩夜心已经把苦竹从后面的车中拉了过来。同行的还有花府的家长,每个人都是面有忧色。 花满楼虽然觉得眼睛难受,但还是摇头一笑,陆小凤啧了一声,又缩回车内。 苦竹看了看花满楼的眼睛,道了声“无妨”,只说是花满楼的眼睛是因乍见雪光所致,敷一点药就无大碍。 送走了苦竹等人,马车又继续上路。韩夜心望着闭目养神的花满楼,还是有些不放心,皱眉问道:“花满楼,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苦竹给的药膏涂在眼睛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陆小凤枕着头靠在车厢上,想到之前看见花满楼眼睛红红的,再看看韩夜心那紧张的态度,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他不明白这不安是什么,但又觉得韩夜心的反应实在是烦人,那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好像花满楼是个易碎的瓷娃娃,马车一颠就要坏一样。 倒是朱停没事人一样,在解着手中的九连环。师兄的椅子让他花费了比自己想象要长的时间,有些气闷。 一行人终于有惊无险地在第二天回到了花府。当然,能感到“惊”和“险”的都只有韩夜心。在花满楼解开绑在眼上的绷带又睁开眼睛的时候,韩夜心简直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竖起一根手指:“花满楼,这是几?” 花满楼噗嗤一笑,眨了眨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开了。 陆小凤颇是同情地拍了拍韩夜心的肩膀,仿佛在同情一个先天性脑残的家伙。朱停在他面前一瞬间解开九连环,然后也面无表情地走了。 韩夜心心中一万个省略号,望着这群人,暗道:你们不了解老子的苦! 但也只好收起那根手指,跟着走进府中。 鞭炮齐响,过年,回家了。 晚上,韩夜心和花满楼并排躺在床上。刚进门时,花满楼皱了皱眉。一直在注意花满楼每个动作的韩夜心有些疑惑,直到闻到那股熟悉的甜香,才想起这香是荷姑最喜欢点的香。虽然花满楼没有说什么,但韩夜心立刻让人把香换掉,让屋子里通气,等睡觉的时候已经完全闻不到了。 当然,只是韩夜心闻不到而已。 韩夜心对荷姑的事一知半解,花家的人也不愿谈起。毕竟是自己养在宅中这么多年,却被反咬一口,任谁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花满楼更是没有谈过。想起之前,荷姑总是在外间的灯下绣花直到他们睡着,此时想想,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 花满楼闭上眼睛,道:“夜心,早点睡吧。” “嗯。”韩夜心应了一声。 人生来来往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韩夜心醒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花满楼还在睡。他心里原本有些惊喜,心道终于比七童早起一回,等悄悄起身,却见花满楼皱着眉头。韩夜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花满楼有些发烫。他顾不得穿起衣服,跳下床让人立刻去喊苦竹。 等苦竹进来,韩夜心已囫囵穿了衣服,守在床边。等花如海和秋素萍也闻言赶来时,,韩夜心已经被苦竹赶了出来,坐在厅里,紧紧地盯着帘子里面。 花满楼的病越来越重,因为只是风寒之症,除了对症下药之外别无他法,但是花满楼却怎么也不退热。苦竹也束手无策,他对解毒甚是精通,普通的病自然也不在话下,却没办法让花满楼降下热来。花府请来的名医也对药方没有争议,可是药迟迟不见有效。 韩夜心木然地坐在外面,偶一抬头,发现雪又下了。纷纷的大雪一瞬间就扯开了天幕,纷纷繁繁地掉下来。 韩夜心走到外面,茫然地想: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阻止花满楼眼瞎的命运,他以为花满楼已经逃过一劫。 可是现在呢? 花七童的小院里不断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很焦急,没有人注意到韩夜心已经走出去了。 韩夜心茫然地走了一会,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一直在质疑自己出现的意义,越是质疑,便越觉得一无是处。 等他抬头时,已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这里显然还是花府的院子,但是雪地里却没有人迹,四周白雪纷扬,一只色彩绚丽的野鸡在雪地里啄食。 堂前传来一声钟磬声。 这里竟是一座佛堂。佛堂打扫的很干净,但却没有人。 韩夜心走过去,望着高大的金身佛祖。佛祖宝象庄严,长眉凤目,低头睥睨,额点朱砂。韩夜心之前一直觉得佛像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此时才觉得,这高高在上,正是要让他解脱。他不自觉地就在蒲团前跪下来,望着那低头向下看的佛祖,却什么心思也没有。 他真的能向佛祖许愿吗?假如真的有用,他不惜用一切代价来换。可是如果没用? 即使他已跪下,还是怀疑佛祖的善心。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佛祖的背后转出一个僧人来。 那僧人脸肥耳大,身材肥胖,身上的僧衣破烂不堪。仔细一看,他竟光着一双脚。 僧人单手作十,问:“小娃儿,你好像很有烦恼?” 说罢打了一声嗝,他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 韩夜心冷冷地看着他。 那僧人走过来,好奇地在韩夜心身边蹲下,道:“你这个年纪能有什么烦恼?”他仔细看了看韩夜心,猛地向后一倒,跌在地上,摸着头道:“怪了怪了,你这个小娃儿怎么会有这种面相?难不成老和尚看花了眼不成?不行,得再看看!” 那和尚爬起来,也不顾掩藏手里的酒葫芦,就要凑过去看韩夜心的脸。韩夜心厌烦地往外一推,那和尚胸口一缩,韩夜心只觉得自己推在一股气上,软绵绵地把他手掌给包住了。 和尚嘿嘿一笑:“还是个会武功的小娃儿。” 韩夜心的手被那团气包裹住,怎么也拔不出,和尚乘机好好看了看他的脸,道:“怪哉怪哉,明明是个杀伐命,却被生生克制住了。但是这两重杀气,可是直冲脑门啊。”那和尚忽然抓过韩夜心,手指如爪,扣在他的肩上:“小娃儿,老实告诉和尚,你是不是杀过人?” 韩夜心的手拔不出来,猛地抬腿踢向和尚胸口,和尚一掌接住,韩夜心另一只腿又向他颈项踢去。和尚轻松化解,仍旧抓着韩夜心的肩,道:“你本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怎么硬生生反而有了一线生机?” 这“天煞孤星”四个字刺痛了韩夜心,韩夜心另一只手滑出一个匕首,手腕一转就向肩头那只铁掌刺去。和尚长袖一拂,匕首被打出了老远,他按着韩夜心又道:“怪怪,够狠。”这和尚啧了啧舌,又盯着韩夜心道:“你还没回答过和尚是不是杀过人?” 韩夜心:“与你何干?放开我!” 和尚哈哈笑了起来,屋外的雪都被震落。 “当然与和尚有关,因为和尚要收你做徒弟!” 韩夜心“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中再次确定这个和尚是个疯子。那和尚道:“不过要成为和尚的徒弟,必须说实话,老实说,你有没有杀过人?” 和尚盯着他,目光灼灼,竟有些疯狂的味道。韩夜心瞬间冷静下来,他本想挣扎,看到屋外一地的雪,又想到:“我又争个什么呢?我来这个世界,不就是来来去去无牵挂吗?” 他护卫不了花满楼,也找不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韩夜心忽然泄了一口气,道:“好,我告诉你,你带我走。” 和尚连忙点头。 “其实,我……”正在这时,陆小凤忽然大喊着跑进院子。 “韩夜心,花满楼醒了!” 韩夜心一惊,道:“真的?” 陆小凤猛地止住脚步,看着那个和尚,又看了看韩夜心:“当然是真的。” 韩夜心抓住和尚的手,打从心里笑道:“大师,我不做你徒弟了。” 和尚猛地抓紧,道:“小娃儿已经说好,怎能说话不算话?”他一捏,韩夜心立刻觉得自己的胳膊就想要废了一样。倏忽一鞭伸来,正打在和尚手臂上,陆小凤道:“你这和尚,快放开他!” 和尚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对韩夜心道:“我要放开你,说不定就是放一个魔星入世。” 韩夜心疼痛异常,勉强笑道:“你不是说,我的面相已改,已有一线生机吗?” “可那……” 韩夜心抓着和尚的手臂,想要把他拿开:“我现在,不能走。” 那和尚紧皱着眉,半晌道:“算了,你这个娃儿不老实,不配作我和尚的徒弟。” 说罢收回了手,双袖一振,人一闪已经消失在风雪中。 陆小凤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目瞪口呆:“好厉害的轻功!” 韩夜心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你不是说花满楼醒了吗?” 陆小凤“哦”了一声,扶着韩夜心连忙出了佛堂,向小院赶去。 只是刚才的景象,却深深留在他的记忆里。 第50章 目盲(下) 花满楼烧退了,人清醒了一会。喝到嘴里的药已感觉不到苦味,屋子里人影幢幢,模模糊糊一片,只勉强看得清一点轮廓。喝完了药花满楼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花家人片刻不离地守在床边,韩夜心刚刚活过来的心又木然起来。他想起那个和尚的话,脑子里翻滚着前世记忆,下了狠心又冲向佛堂。 假如他重生在这个世界,并不是来阻止花满楼的灾厄,而是给他带来灾厄,这让他以后如何自处?他忘不了和尚“天煞孤星”的批语。上一世,那个女人、奶奶、修鞋大叔,这一世,韩铁成、海明珠,全都离他而去,这是不是就应了这个批语?韩夜心以前从来没认真想过,只要稍微出现一个苗头,他就在心里硬生生掐灭。人总是要活着的,而好好活着,就必须要保护自己,不能让这些念头毁灭了自己。 可是花满楼生病,却让他猛然明白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拯救者,事实上,却是一个煞星!假如花满楼没有遇到自己,或者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 韩夜心越想越偏,在风雪中越跑越急,他希望那个和尚还在佛堂,能带他走,远离花满楼。前世的韩野是个杀伐命,这一世的韩夜心也是个杀伐命,所以才说黑气直冲脑门。那一线生机……算了吧!根本就没有的东西! 韩夜心在走廊里悲愤地跑着,忽然额头一痛,他低头一看,见打中自己的是个枣核。 陆小凤坐在对面的屋脊上,吃着东西,不断有枣核、瓜子壳丢下来。 那枣核打在头上一点也不温柔,额心已经破了皮。韩夜心却没有管,一直向前跑去。 陆小凤跳下屋脊,大红披风在空中一翻,人已经落到他跟前。 “小韩,你要去哪?” “那天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要去找那个和尚。” 陆小凤笑了声:“和尚又不能治花满楼的病。” 韩夜心急:“你明明听见了!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只要我在,花满楼的病就好不了!” “哈哈哈!”陆小凤抱着肚子笑起来,他简直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韩夜心,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那万试万灵的药引吗?没了你花满楼病就会好?你有点脑子,这怎么想都没什么关系吧!” 韩夜心叹了口气:“陆小凤,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觉得,天地间有些东西玄妙的你根本无法战胜!” “是!”陆小凤笃定地道:“韩夜心你不要犯糊涂,你要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走了,花满楼醒了,我怎么和他说?告诉他你的朋友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只要离开你的病就会好吗?花满楼肯定会一脚踹过来!” 韩夜心道:“我没有办法……” 陆小凤很疑惑一件事。为什么韩夜心对花满楼有这么多的负疚感?好像花满楼的任何灾祸、不如意都是他的责任一样。 大家明明都只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前世的恩怨情仇。 他摇摇头,把无力地坐在雪地里的韩夜心拉起来:“至少这时候你就不要添乱了,乱跑的话花伯伯还要派人找你。花满楼很厉害的,阎王爷带不走他。” 韩夜心浑浑噩噩地被陆小凤拉了回去。他知道陆小凤说得对,他出走也只是添乱而已,到时候更加无法面对花满楼。 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到一阵惊喜的声音,韩夜心和陆小凤连忙跑进去,就见秋素萍紧紧抱着花满楼,而花满楼面露微笑,任凭秋素萍把他抱在怀里。 韩夜心简直是屏住气息地走过去,他见到花满楼的眼睛望着前方,落在床柱上。韩夜心的心冷成了冰块,简直连全身上下都结成了冰。 他走过去,轻声问道:“花满楼?” 许是声音太小了,花满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朝韩夜心的方向望过来:“夜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人本就很虚弱。 韩夜心颤抖地举起手,却被陆小凤握住。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花满楼的背,道:“花满楼,就知道你这家伙大难不死。” 花满楼轻轻一笑:“给陆兄添麻烦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谁都发现了花满楼眼睛不正常。 秋素萍察觉有异,松开花满楼,望着他的眼,道:“孩子,七童,你……” 花满楼摸了摸秋素萍的脸,摸到一行行泪水,他道:“娘……” 韩夜心在外面木然地坐了一个时辰,见大夫一个个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暗暗摇头,神色惋惜。 “可惜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好孩子。” 韩夜心看到苦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他拉住苦竹,把苦竹拉倒一个角落里,道:“大师,花满楼的眼睛还有救吗?” 苦竹摸了摸他的头,神色十分不忍。 韩夜心那疯狂的念头又上来了,朝苦竹大师招招手。苦竹弯下腰,韩夜心对他道:“如果把我的眼睛换给他……” 苦竹大师脸色一变,连忙宣了一个佛号:“小施主,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韩夜心道:“做不到吗?”庄聚贤能把眼睛给阿紫,他为什么不可以? 苦竹摇了摇头。韩夜心的脸颊病态地嫣红,眼睛里闪着执着火热的光。苦竹知道,如果不打消他的念头,恐怕他会一直这样想下去。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试问世上医家,没有一个能做到的。” “连魔教也不可以?”韩夜心喃喃道。事实上他连这个世界有没有魔教都不知道,但这种世人认为疯狂的事,魔教不是一直走在前头?苦竹更是心惊,他仔细看了看韩夜心,心中暗暗叹气,把手放在韩夜心的头上,念了一段清心咒,道:“小韩施主,老僧必定全力施为,七公子的眼睛未必不可挽救,只是小韩公子也切莫再有这样的念头,免得坏了心境。” 韩夜心听了那一段清心咒,心里也宁定不少,不复方才的疯狂。他点了点头,但也没全然放弃这个念头,只道是从苦竹嘴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几日之后,花满楼的烧已经退了。他的人在阎罗殿前游了一圈,瘦了不少。可是他越清醒,就越知道自己已看不见了。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圈绷带,涂在上面的药始终让他觉得很难受,不住地流眼泪,但是却一点光也没有。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黑暗,还完全无法领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慌乱也慌乱不起来。 刚刚醒过来时,没有看见一点光,却先听见了家人的说话。不一会,他就知道并不是“没有点灯”,而是他看不见。他不想说出来让花如海和秋素萍更担心,只希望他们能稍微放下心来。 当他听到韩夜心几欲断绝的声音时,知道韩夜心时刻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心里却一派轻松,还暗暗想着,为什么夜心就有这种预感呢?听他那声音,他肯定狠狠被吓到了。 花满楼想安慰安慰他,但已经来不及。众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各种问诊和吃药中度过。他的家人全都紧紧围着他,每个人都遭遇了极大的打击,就连在别院养病的三童四童也赶了回来。花满楼很想告诉他们,不用如此担心,可是,每当他笑一下,他就感到家人们的悲伤更甚。 他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他的房间里,始终有人守着。花满楼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能在每次醒来时,用耳去听,人多的时候是白天,人少的时候是黑夜。 他的睡眠完全紊乱了。有时候深夜醒来,能清楚地听见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花满楼凝神听了很久,微微一笑:“夜心?怎么不说话?” 韩夜心并不知道花满楼已经醒了。他趴在床边,看着花满楼:“眼睛疼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 韩夜心伸手摸了摸花满楼眼睛上的绷带。 花满楼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韩夜心的手很冷。 “夜心,这么晚怎么不睡?” “睡不着。” “这几天你都睡在哪?”躺了很久,花满楼想要坐起来。 韩夜心按着他,摇了摇头。想到花满楼看不见,他道:“躺好,不要再受凉了。我睡在书房。” 花满楼:“你怎么不去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床?” 韩夜心握住花满楼的手。花满楼感觉到从指间传来的温热,那是韩夜心的眼泪。 “怎么哭了?” “花满楼,”韩夜心低着头,泪珠不断地打在花满楼的手上,但却听不到他的哭声:“我的眼睛给你好不好?” 花满楼一怔。他撑起身靠在床上,另一只手摸上韩夜心的脸。韩夜心满脸的泪水。花满楼握着他的手,尝了尝指间。果然是咸的。 他真想看看韩夜心现在的样子,问问他:“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夜心?为什么连眼睛也不吝给予?”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不见韩夜心的表情。他没办法对着黑暗坦然说出这些事。 花满楼搂过韩夜心,抵着他的头道:“傻瓜,我要你的眼睛干什么?虽然看不见了,可是我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能听,能闻,能尝……”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哭了。 他还没有为失明这件事掉过眼泪。但是此时,他就抱着韩夜心哭了起来。 他们的泪水一起流在了手上。虽然粘粘腻腻的很不舒服,但谁也没想松开。 韩夜心的头窝在花满楼的脖子上,告诉他:“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什么时候想要,我就什么时候给你。” “傻瓜。” 花满楼抱着他,轻轻叹息一声。 他掀开里面的被子:“夜心,上来睡吧。” 两个孩子头对着头睡着了。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 第51章 上巳 清晨,天尚蒙蒙亮,花满楼居住的小院门已敞开,一个黑衣少年快步走了进来。那少年身形挺拔,就像一颗竹笋,有着一种向上的力量。但是那紧紧裹住身躯的黑衣和如墨的黑发,却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甚至有些冷。少年的神情却很愉悦,他走路很快,脚下几乎没有声音,腰间的玉佩在随着步伐摇动。另一边悬挂着一把剑。那把剑很细很长,剑鞘是青色,剑柄的凸起处不是一般的桃心状,而呈一片绿叶之形。 正是韩夜心从花家藏兵阁拿出来的“细风”。如今,细风的剑柄已比九年前旧了很多,磨损了很多。但是少年仍旧佩戴着它,只要抽出来就会发现,剑身仍旧明亮若水。 一把名剑,又怎么会轻易卷刃、缺口呢?即使少年每天都要用它练上好几个时辰,但它仍旧一如既往,是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剑。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春天特有的清香。院子里满是花草,有的花尚未盛放,有的已经落了一地残红。少年忽然在一丛芍药前停下脚步。那丛芍药长得十分茂密,宽大的叶子在晨风中舒展着,顶端已冒出了一颗颗很小的花骨朵。 少年看了会,想起和花满楼一起种植这些芍药历经的艰辛,如今它们终于长得蓬蓬勃勃。他的心情更高兴,提起衣摆跑进了房内。 房子里还余有一点灯光。虽然房子的主人并不需要,但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却没有暗中视物的本领。 只不过那些灯都位于房子的角落,桌子上面却没有。一个锦衣少年正坐在这朦胧的灯光中,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他的手从一根根竹简上滑过,眼睛却望着虚空,脸上带着平静满足的笑容。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很柔,拂过竹简的动作,宛如拂过情人的肌肤。 黑衣少年的脸不禁有些红了。他本想掩饰尴尬地咳嗽一声,却突然想起桌边的人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黑衣少年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花满楼放下书,道:“夜心,站在门口做什么?” 韩夜心迈步进来,脸上仍带着薄红。他扫了一眼,注意到花满楼看的是一卷《道德经》,而那竹简上的字迹,正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 韩夜心在桌边坐下,打量了花满楼一眼。花满楼一身银线锦衣,眉目温润,乌发如墨。他就像一块最晶莹剔透的玉石,也像竹林深处那一棵刚刚长出来,枝叶上还残有白雪的青竹。 花满楼的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只是他望向你的时候,一双眼睛却暗如沉星,折射不出一点光华。 韩夜心心下一紧,却没有丝毫带出面来,道:“我来看看你准备好了没有。” 花满楼细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韩公子相邀,难道我还会睡懒觉不成?” 花满楼目盲不久,韩夜心就搬了出来,住进了寒铁城之前住过的院子。那一段是花满楼最难熬的时候,遇到许多不适、不便。他就像一个初出生的小孩一样,什么都要从头学过,而且比孩子学得更艰难。但是花满楼从来没有抱怨过。 即使如此,他难道就没有伤心的时候?在他一次次跌倒,碰得浑身是伤,连吃饭都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他难道不需要自己一个人疗伤? 韩夜心感到如果他一直呆在花满楼身边,日夜不停地看着他,花满楼遇到任何事,都只会微笑。他只会把失败的不甘和苦闷咽进肚子里,绝不会表现出来。 那时候,韩夜心轻轻叹口气,搬了出去。他宁愿每天都起得很早去看花满楼,也不愿让花满楼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 花满楼并没有说什么。即使到了今日,韩夜心仍旧不知道他当初搬出去,花满楼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不过如今,花满楼对于黑暗的世界已经没有那么多挫折和苦闷了,他不光战胜了黑暗,还学会了享受生命。这期间,有很多人的帮助,但最重要的,是花满楼本是个十分热爱生命的人。 但韩夜心也不可能再回来住。他们已经十六岁,本就到了该分开生活的年纪。 不过这些年,韩夜心除了睡觉练功,其余时间仍旧是在这个院子度过。对他来说,花满楼在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 今日是上巳节。前几日韩夜心和花满楼就约好一起出门踏青。所以韩夜心很早就起身作完功课,一大早就赶过来。 不一会,丫鬟端上了早饭。两个人坐在桌边吃过,天也大亮起来。因为是踏青,心情便比平时轻快许多。从马厩里牵了马,到了城外,便纵马飞奔,享受一路春风。 一路翠绿,青草连绵。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携家带眷,一群人车车马马,还跟着一堆家人。有的三五公子在河边结社,曲水流觞。也有结伴的少女,笑声不断。 上巳节除了在河边菝契的习俗,古时还有“会男女” 的说法。本是少年少女一年中难得的能道路相逢,互相留意也不会引人注目的日子。 郊野一片绿意。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边种着柳树。河边围着不少人,有人轻轻泼着河水,有人曲水流觞,从河中不断飘来大枣、鸡蛋等物。 平时冷落的郊外此时已成了一个小小的市集,一些小贩也占了位子,买一些钗钿首饰。顺着河流往上是一座观音庙,今日的香火要比平时旺上许多。 两人牵着马,信步走着。花满楼虽然目盲,但是在外人若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一丝异常。谁能想到这个偏偏少年公子的眼里映不出一物呢?他明明牵着马,脚步悠然,一点也没有盲人的犹豫和不安。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神情没有一丝不安,反而带着微微的笑意。普通人能享受到的自然的恩惠,他也能从另一个角度感觉到,他悠然地走在这春风里,并不为不能看见春光为苦。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很多人,都会被这两人吸引,甚至回头看上好几眼。只是他们却全然没有把少女们的秋波放在眼中。花满楼尚未可知,韩夜心只顾着给花满楼指点四周景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少女的目光。 “卖花,卖花,兰花桃花海棠花~”清脆如铃的卖花声从前方传来。韩夜心一看,见一个少女,手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摆着各种鲜花,正在朝出游的人吆喝叫卖。仔细一闻,就能闻到那兰花的幽香。 “这花可真香。” 一个艳妆女子停下脚步,道,她柔若无骨地贴在一个穿金带玉的青年男子身上,不禁被这花香吸引。 少女见来了生意,高兴地递过篮子:“都是刚刚才采下来的,姑娘买一枝,打哪都香。” 艳妆女子闻言,伸手去拿那一捧兰花。手却突然顿住,改拿了几枝海棠。 少女道:“一枝一文钱。” 女子正欲掏钱,却见她身边的男子忽然抓过那把兰花,凑在鼻尖闻了闻:“是很香。” 少女心知不妙,脸色一变,道:“兰花五文钱一枝,承惠四十文。” 那男子瞥她一眼,眼睛忽然亮起来。他托起少女的下巴,道:“长得还有点姿色。给你四十文,就跟大爷走吧。”说罢扭着少女的手臂往前一拉,就拉近自己的怀里。 那少女惊叫一声,手里的花篮打翻在地上。男子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托着她的下巴,手指不安分地在脸上动着。 一边的艳妆女子已看不下去,但是她却一点不敢得罪那男子。此时只好缠上男子的另一只手臂,道:“安公子,这样的小丫头有什么意思?难道有如意还不够吗?” 安公子伸出手臂搂住她,另一只手仍紧紧地钳着少女,道:“都很好,真是牡丹与小桃花,各有千秋。” 少女已吓得哭起来,不住地求饶:“公子饶了我吧,我娘还等着我回去煎药,公子,求您放过我!” 安公子却浑不在意,周围的人见到此情此景,却纷纷躲避。原来这安公子是知府之子,横行城中已非一日两日。更兼这安公子身怀武艺,出手狠辣,更没人敢惹。 牡丹本存了一点救助的心思,此时见安公子已经不打算放开少女,也无可奈何,心中只得叹息。 那安公子钳着少女,正欲轻薄,却突然听到破风声响,手臂已被一物打中,疼得他抱着手臂跳了起来。 安公子望过去,见一个黑衣少年手里掂着几颗石子,正悠然地看着他。他身边站着一人,安公子却认识,正是城中花家的老七花满楼。 那少女跌在地上,仍自懵懵懂懂,见到如意使眼色才会意过来,连忙跑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 安公子冷冷一笑,大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花家的那个瞎子!”围观的众人被他一声喊,纷纷看向二人,许久,人群轰然一声,指着花满楼说起来。 花满楼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容,韩夜心却怒不可遏,道:“找死!” 手中长剑也不拔,连剑带鞘向安公子击去。安公子心中已有准备,脚步一滑,正是正规的峨眉步法。韩夜心倒没料到这安公子峨眉步法甚是纯熟,刚才如此轻易击中,可见色令智昏。 不过他并未放在眼里,身形随着安公子的步法闪动,安公子发现,无论他怎么走,韩夜心都恰恰挡在他面前。 “刚刚的话,是不是这张狗嘴吐出来的?”安公子的衣襟忽然被韩夜心抓住,他浑身动也不能动,只见韩夜心捏住他的下巴,冷冷地问。 安公子原本远远跟在后面的下人终于赶了过来,怒喝着让韩夜心放手。 “大胆,知道这是谁吗?知府公子也敢动?” 韩夜心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也不顾安公子惊恐的眼神,手轻轻一捏,把安公子往外一推。 安公子跌倒在地上,吐出几口血水,血水里竟然还有四颗牙。 “你!”安公子在下人的搀扶中站起来:“你竟敢!” “我怎么不敢?”韩夜心冷冷地道:“下次再听到你说‘瞎子’两个字,保证让你吐出一嘴的牙!” 安公子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下人们把他一圈圈地围在中心,他胆子也打起来,伸头对韩夜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是什么样的货色自己清楚!给我等着!花满楼,管好你的狗,别让他乱咬人!” 韩夜心目光一寒,那些人吓得连忙后退。花满楼已走到韩夜心身边,对安公子微微笑道:“多谢安公子提醒,花满楼谨记在心。” 安公子放了两句狠话,在下人的夹裹中屁滚尿流地滚远了。虽然民不与官争,花家再有钱,也不敢随便拿本地知府怎样,但是眼下确实在不宜和这两个江湖人动手。安公子是峨眉弟子,自然知道花满楼和韩夜心的斤两。 见安公子走远了,那少女抹干眼泪,朝二人深深一福:“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花满楼拿出一粒碎银子,道:“姑娘,我买了你的花。不过,可不可以请你送到城南花府?” 那少女听此一说,仰慕地看着他。她终于发现这位公子虽然和她视线相对,但是他的眼里却暗沉沉的,一点光芒也没有。 少女心中一片惋惜,接过银子道:“当然可以,花公子!” 等少女走后,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手搭在韩夜心的肩头道:“还在生气?” 韩夜心气鼓鼓的,深吸一口气,仍望着安公子消失的方向,道:“饶不掉他。” 花满楼轻轻一笑:“人家说的是事实,你为什么要生气?” 韩夜心扭头,怒瞪着花满楼。 想起花满楼看不见,也是浪费表情,但是他还是十分生气。 花满楼的指尖轻轻摸了摸韩夜心的脸,他心中早知道韩夜心在生气,但是亲自摸一摸也有很多乐趣。 “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你有何苦这么生气?”花满楼笑着说道。 韩夜心握住他的手,皱眉:“我就只不想听到别人这么说。” 花满楼摇了摇头。 “那别人说你是我的狗,你怎么你生气?”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韩夜心闷闷地道:“反正,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花满楼心里柔成一片,但他却绝不会告诉韩夜心。他也绝不会跟韩夜心说,安公子这么说,他也不生气。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了,我好像闻到了煎饼的味道。” “就在前面?去看看!” 两个人牵着手,肩并肩向前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再写两章七岁时候的事的,但想想……算啦,直接九年后吧! 注意,狗血套餐来袭~~ 第52章 出游 郊野的尽头有一颗古木。那棵树已经很老很老,肚子中空,里面摆着香炉。树上围着红布,香炉里插满了香,树枝上挂着纷纷扬扬的许愿带。 许多人围着树祭拜。韩夜心道:“花满楼,你要不要许个愿?” 花满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韩夜心道:“就算你不信这些鬼神,不过我看却挺有意思的。” 说罢他向那卖许愿带的小摊贩走去。花满楼也不拦着,等他买好了,才道:“你知不知道棵这树是保佑什么的?” 韩夜心吹了吹写好的许愿带:“还能保佑什么?左右不过是家宅平安身体康健。” 花满楼道:“你确定?” 韩夜心狐疑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花满楼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伸手道:“我的那根呢?” 韩夜心道:“你怎么就知道我给你买了?”但还是拿出了另一根。 花满楼拿着许愿带,朝小摊贩要了笔,在上面写了起来。那小摊贩本没察觉异常,等见了花满楼写字,目光却望着前方,这才怀疑起来,拿手在他眼前一晃,心中惊讶道:“竟然是个瞎子!” 再看他的字,字体秀丽流转,竟比不是瞎子的还好看了好几倍。 花满楼还回笔,谢过老板,走到树下,和韩夜心并肩而立。 韩夜心道:“我刚刚问了,说是扔得越高,愿望就越有可能实现。” 花满楼嗯了一声,点点头。 韩夜心道:“这简直一点难度也没有。不过我们可以比一比?” 花满楼道:“你岂不是在欺负一个瞎子?” 韩夜心:“你这样说,就算认输了!”说罢把手中缎带扔出去。他是有武功的人,何况那段带上还缀着方胜,想要扔到树顶,简直探囊取物一般。 果然,见那缎带就像乘风直上,飞上了树顶,落在了最高的树梢上。 周围的人惊呼一声,纷纷看向韩夜心。韩夜心颇有些得意地拍了拍手,看着花满楼。 即使花满楼说自己是个瞎子,这个比试不公平,不过这话韩夜心怎么会信?他已经习惯花满楼动不动拿自己看不见示弱了,若真当真,那后悔的一定是自己。 花满楼的手指绕着缎带,红色的缎带在修长的手指间出没几回,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他听到韩夜心的缎带落在树梢的声音,这才屈指一弹,那缎带就像一条红色的小龙一样,飞上树梢,落在和韩夜心同样的位置。 花满楼嘴角隐着一丝微笑,负手道:“我的落在上面,看样子是我赢了。” 韩夜心皱眉:“并非同时出手,你这算是作弊。” 花满楼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似乎是不打算和他计较。 这时一群围了上来,挤来挤去,看着二人道:“二位公子好厉害,那么高的地方也扔得上!” 只要和花满楼一起出来,韩夜心对被人围观这一点已然习惯,此时也端着脸道:“没什么,运气好。” 七大姑八大姨们都笑了起来,看着两个人的脸色都怀着一股诡秘的兴奋:“运气好才好呀,保证两位公子马上生个大胖小子!” 韩夜心一个趔趄,道:“什么?” “哎呀,两位工资不知道吗?”其中一个胖姑掩唇笑道:“这树可是求子的呀!想必两位公子的夫人已经有了吧!” 韩夜心万万没想到这棵披满了红布的许愿树竟然是求子的!他看了花满楼一眼,心道难怪他刚才那么说。不过花满楼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根本看不出什么。 韩夜心连忙拉着花满楼往外挤,快步走了出去。 等脱离了那群姑嫂婆婆很远,韩夜心才甩开手,指责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花满楼板着脸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缎带是你买的,也是你自己扔的,难道我一个瞎子还能知道那树是求子的不成?” 韩夜心仍是满心狐疑,但见花满楼生气起来,又有些服软:“那便算了,反正,如果那树真的有灵,保佑一点总是没错的。” 花满楼道:“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失望?”韩夜心不解。 花满楼却又不说话了,这次好似真的生气了。韩夜心更是不解。两个人往前走着,一时无话,韩夜心只好偷偷地打量花满楼的脸色。 “你是说我打赌输了所以才失望么?”韩夜心摸着马头,心道反正输的次数太多,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花满楼本是和他开玩笑,却忽然说得自己郁闷起来。心中暗暗怪道:“为何我对别人都十分宽容,偏偏对夜心,却总是喜欢拿他的短呢?那棵树既然是求子的,他能如愿当然是好,我又为什么非要挤兑?”他心中升腾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立刻摇摇头,甩掉这股情绪,但还是不愿意出声。 韩夜心更是惴惴,忽然看见前方一颗纷披灿烂的杏花树下,挑着一面青色酒旗。韩夜心道:“花满楼,那儿有个酒家,我们去坐一坐吧。” 花满楼默默地点了点头。 杏树下有三间茅屋,外面摆着几张桌子,已经有人坐在那儿,一边喝着村酿一边闲聊。韩夜心选了个空桌,和花满楼坐下,老板娘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可是要尝尝新酿出来的杏花酒?” 韩夜心看了看花满楼,见他没什么表示,便道:“好啊,再来点下酒的小菜。” 老板娘是个十分豪爽的人,应了一声便立刻去准备了。 头顶满是繁杏,风一吹,便一片片悠悠地落下来,落在地上、桌上,衣衫上。韩夜心眼看着一片杏花落在花满楼的肩头。那杏花停在他的肩上,还在风中轻轻颤着。 韩夜心伸出手,刚到肩头却突然被花满楼捉住。 花满楼皱眉看着他。 韩夜心道:“你肩上,有个花瓣。” 花满楼这才松开韩夜心的手,道:“你也知道我看不见,总该先告诉我一声。” 韩夜心心道,花公子,你那没眼睛的,比我有眼睛的还精明。但此时哪里敢说出来?收回手,佯装无赖:“挨着你的时候多了,哪记得住?” 花满楼认真地板着脸,只希望对方先服个软,哪知道韩夜心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是生气,这是老板娘上了酒,也不等韩夜心动手,自己倒了起来。他提壶倒酒,都不需要先去确认,哪里看得出是个瞎子? “说起来这江湖上的青年俊杰,首推还是那些世家公子们。” 邻桌坐着两个四十左右的男子,一个山羊胡,看起来像个落魄文人。说话的正是这山羊胡。他对面的那人也是文士打扮,看起来有几分清贵,此时问道 “敢问这江湖中,有哪几大世家呢?” “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山羊胡饮了一口酒:“从这字面上就可看出,这三大世家,非但在江湖上地位高超,财力也十分雄厚。既是世家,在这江湖上最短的也不下百年,更兼之世家间联姻不断,其枝叶庞大,不可撼动,可以想象。” 清贵男子点了点头:“若如此说,这江湖中的女子的确都向着三家少年了。不过毕竟僧多粥少啊。” 山羊胡一笑:“柏鸾兄一语中的。况且这三大世家表面联合,暗地里也明争暗斗,那没心机的女子嫁进去,恐怕另有一番苦要吃哦。” 清贵男子点点头:“如此说来,岂非世事不能两全?本以为江湖人潇洒自在,没想到也受这名利拘束。” 山羊胡道:“到哪里都一样啊。不过这江南之地,还有一家,也是这些未嫁少女们争得头破血流之地。” “哦?” 山羊胡神秘一笑,竖起筷子朝上一指。那清贵男子抬头一看,只看见满树繁花,忽然心思一动,道:“我知道了,是城南花府是不是?” 山羊胡点点头:“正是花家。花家产业之富,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数目,只听到有这样一个传闻,假如有一个骑手骑着最快的一匹马,从日出跑到日落,还没有跑出花家的土地!” 清贵男子显然也听过这样的传闻,喝了口酒道:“的确,花家不但是个巨富之家,听说也很有仁义之名。” 山羊胡摸了摸胡子点头:“花家是这江南有名的慈善人家,花老爷更是个财神爷,加上大公子善于经营,二公子善于计算,花家的钱,简直是怎么花也花不完,就算放在那,什么也不做,也足够花家人逍遥自在五世有余了。” 清贵男子道:“士衡兄还没有说一说这花家的公子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好让在下也开开眼界。” 山羊胡道:“咱们今天说的本是江湖中未嫁的小女子们心中最佳的乘龙快婿是谁。单这花家,最适合那些心思单纯明净的女孩儿们。花家有七个公子,最最当年的,当属五童、六童和七童。这五童嘛,听说有些怪癖,很少行走江湖,整日里读一些讲妖怪神仙的书,经常有些奇谈怪论。六童,年方二十,武功却已极高,更加之容貌俊朗,他那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更让少女们为之疯狂。” 清贵男子点了点头,道:“还有个七童。” 山羊胡夹了块牛肉入口,细嚼慢咽,许久才说道:“这七童聪慧非常,不论武功还是学识都有相当的修为,加之为人温柔,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文如玉,只可惜……” 清贵男子道:“只可惜什么?” 山羊胡摇头叹息:“人太聪慧了,连上天也要嫉妒。这七公子年少时遭遇一场绑架,回来后大病一场,把一双眼睛给毁了,从此之后瞎如蝙蝠。当真可惜,可惜!” 清贵男子听后,也大大叹息:“如此说来,定是没有多少女子愿意嫁给一个眼盲之人了?” 山羊胡道:“这也是另说。花家富甲一方,还愁找不到媳妇?只是那世家豪门的女儿,却未必愿意了。” 清贵男子道:“士衡兄如此说,可是有什么风声?” 山羊胡微微一笑:“正是,近几日江湖上传闻,南宫世家要给他家最小的女儿找婆家了!那十七小姐年方二八,和花七公子正是相当,可惜……” 山羊胡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和清贵男子心有所悟地笑了起来。 忽然噗嗤一声,桌上的酒壶破了一个洞,酒水呈线射了出来,洒了山羊胡子一脸。山羊胡子慌张地站起来,举袖去擦,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和他同桌的清贵男子却什么也不说,举起酒杯朝身侧那桌看过去。 只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相邻坐着,其中穿黑衣服的呼吸不稳,似乎有些生气,那白衣的拿手按在黑衣的手上,笑着摇了摇头。 清贵男子眯起了眼睛,发现这白衣少年虽然容貌俊秀,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却是什么光也透不出来。清贵男子正心下惋惜,互见那白衣少年竟径直向他看过来,还歉意地点了点头。 清贵男子手一抖,一杯酒将泼未泼,连忙稳住,心下暗道怪来。 第53章 观花 花满楼的手叠在韩夜心手上,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每听人说一次瞎子便要生一回气,那岂不是有生不完的气? 韩夜心举起酒碗,猛喝了一口,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花满楼说的不错,可是当着花满楼的面听到这些话,还是让他有些气愤。就好似你明明有一个珠宝,那珠宝如何光华暗敛绝世无双你知道的清清楚楚,别人偏偏说它虽然是个好珠子,但可惜确没有光泽。 直到韩夜心的脉息平稳下来,花满楼才松开了手。举碗凑到唇边,却不知碗里漂浮着一片杏花,一时风过,头顶便是簌簌的花雨,不光落了满身,连碗里也是一片残红。 一瓣是风雅,一片就过犹不及了。花满楼正欲放下碗,手中的酒已被韩夜心接过,倒掉那碗酒,又替他重新满上。 这一瞬花雨纷飞,就连那山羊胡也停了话头。等那阵风过去,杏花树下的人们才又开始推杯换盏,说起话来。 路上传来一阵轻健的马蹄声。马上坐着一个少年,看见这酒家,翻身下马,把马拴在路边走了过来。 因为今日是上巳节,出游的人很多,小小的杏花酒家已经坐满了人。那少年环视一周,径直向花满楼这一桌走来,朝二人抱拳道:“两位公子,可否能容在下拼个桌?” 少年穿着一袭武士蓝衫,束腰窄袖,头发用金环束住,手里握着一柄长剑,端的是风姿飒然。只是刚一出口,便听那声音如黄莺出谷,再抬头一看,只见肤色洁白如雪,唇若涂丹,脸颊圆润,目光中秋水流连,两个耳垂下还有细小的耳洞。 这分明是个男装少女。 韩夜心第一次见到这样明眸皓齿的少女,不禁有些怔了,心里想到,她到底知不知道别人能一眼识出来? 花满楼看不见这些,但是他一听见声音,便知道来人性别,见韩夜心不答话,便道:“不必客气,姑娘请坐。” 那少女一下被叫破了身份,很有几分尴尬,僵立了一会,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 “阁下好眼力,我这一路行来,倒是很少有人能一语叫破的。” 花满楼有些疑惑,又听那少女身上并没有什么钗钿之声,这才了然,不禁歉然道:“是在下唐突了。” 那少女听他如此说,有些意外,仔细一看,才发现对面这温润如玉的白衣少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竟无半分光彩。 可是那少年微微带笑,举手投足毫不迟疑,绝无半分颓丧,她不禁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 “如姑娘所见,在下是个眼盲之人。”花满楼说这话,就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绝无半分气馁,好像眼睛看不见和看得见没有多大区别。 少女吃惊地收回手,竟有些局促不安,歉然道:“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 “没关系。” 这时酒店的老板娘过来,少女点了酒和面,等酒上来,先倒了一碗,对花满楼道:“公子,方才唐突,还请不要见怪。”说罢一口饮尽,显然酒量非凡。 花满楼笑着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少女喝完酒,四下一望,道:“江南风景果然秀丽非常,我一路从南而来,简直看呆了。” 韩夜心见那少女穿着打扮,头束金环,剑上镶着金玉,一身衣料也价值不菲,道:“这位姑娘是打哪来?” 少女道:“泉州。” 这时面已上来,少女显然有些饿了,便说了一声,吃了起来。 韩夜心心下一怔,打量着少女,他看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心中猜测有一大半落实,不禁心中一暗,忽地放下银钱,拉着花满楼起身。 花满楼被韩夜心拉着往外走,只好朝那少女歉意一笑。少女倒是老大不解,觉得话还未怎么说,这二人竟匆匆别过了。 她望着花满楼的背影,杏花雨中,那白衣少年的身影绝无半分犹豫凝滞,翻身上马,回驾马头,也与常人别无二致,甚至更潇洒得多,暗道:“难道他就是花满楼?” 韩夜心拉着花满楼骑马上了大路,催马跑了一会才停下来。花满楼催马在他身边,心中了然,嘴里衔着笑,却什么也不说。 韩夜心忽地叹了口气,道:“本该问问她姓什么。” 花满楼:“我看你大半有了猜想。” 韩夜心点了点头:“她穿金戴玉,又来自泉州,恰巧又十五六岁……” “这是什么意思?”花满楼故意问。 韩夜心有些黯然地道:“说不定就是那山羊胡子说的什么南宫家的十七小姐了。那十七小姐说不定就是专程来看你。” “哦?”花满楼道:“若如此,刚才可有点失礼。” 韩夜心心中也知道,假如猜测属实,大家总有再见面的一天,想起今日之事定然尴尬。可是他一想到花满楼竟极有可能要和这少女议定亲事,不久之后说不定就会成婚,便心情低落起来。 好兄弟当此人生喜事,本该高兴。可是他来这个世上,本是决定要守护花满楼,虽然没见多大成效,但也是他心中信念。今日陡然想到,若花满楼成亲之后,他该何去何从?仍如今日这般,形影相随?那时候南宫小姐岂不嫌他烦,说不定花满楼也会嫌烦的。 假若他们都不嫌烦,再跟个三五年,三五年之后呢?花满楼的孩子出来了——想到今天求子的缎带还扔的那么高,韩夜心不禁又呕了一口老血——人家有妻有子,该不耐烦理自己了吧? 想到当初,他本想在花家产业下做个管事,一生无事到老,现在看看,竟还是要重回老路。 罢了。 韩夜心心下黯然,道,万一这门亲事真的结成,他便早点求二哥给他找个活计,赏他一碗饭吃吧。总比眼巴巴地看着花满楼,徒觉寂寞的好。 花满楼虽然是个剔透玲珑心思,一时间也不知道韩夜心是如此想的,只当他不想让自己和那南宫少女亲近,便拍了拍韩夜心的肩,一马当先地跑了起来。 春风拂面,当真煞是舒爽。 两人又游玩了一下午,韩夜心总有些心不在焉,花满楼却兴致不减,还买了不少小玩意。等到夕阳西垂,游人渐渐散去,才放马回城。 晚上,韩夜心一个人琢磨心思,越想越觉得伤怀,也不再和花满楼消磨,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关上院门,躺倒床上睡起来。 这院子和韩铁城住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相较于花府的其他院子,这个院子冷硬的多。院子里一片空旷,鲜少树木花草。家具也很少,大多都是黑漆漆的。韩夜心这九年来,每天都是闻鸡起舞,戴月而归,这里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也没多大心思去收拾。此时暗沉沉的一片,他才陡然惊觉,这屋子实在是太冷清了,就像他自己一样。 若是就这样走了,恐怕什么也留不下吧? 韩夜心越想越是伤心,紧紧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起来。 晚间,花满楼做完了功课,把手边一部竹简放回书架。他因眼睛看不见,花如海便请来一批工匠,刻书成简,以便花满楼以指代眼。如今花满楼技术“看”普通的书本也不成问题,这些竹简也依旧留着。其中有一阁放置的书简,简上自己从生硬到圆熟流转,都是出自韩夜心之手。 花满楼从头翻过那些竹简,又把它们装回青囊,用丝绳束起,方才回到卧房休息。 韩夜心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看着一屋子冷寂,兴致还是不高。等到练剑回来,见院门口候着一个小婢,说是花满楼请他过去吃早饭。韩夜心带着一点点气闷,和小婢来到花满楼的院子,见花满楼站在那从芍药前,听到他来,回头一笑。 那一刻,韩夜心什么气闷委屈全不见了,云破月来,心里一片欢喜,立刻跑了过去,和花满楼并肩站在一处,看着那从芍药。 花满楼弯腰,手指拂过小小的花苞,道:“再过一阵子,就要开花了。” 韩夜心点了点头。 “天心禅师写信来,说山寺中琼花已开,请我前去观赏。”花满楼道:“不知小韩公子可有兴致?” 韩夜心笑起来,故意抱着拳道:“花公子但有驱使,哪敢不从?”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两人进屋吃了饭,商定了三日后,让人带信回了天心禅师。 韩夜心至此,那一点点郁闷全抛开了,望着花满楼,心道,这样的日子多一天也是好的。 闲暇时,他还想那南宫少女说不定会上门拜访,等了三日,一点消息也没有。暗道那日杏花酒旗下的少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么? 这一日,两人换了一身春衫,并肩出门向山寺走去。 进了山寺,小沙弥通报,天心禅师迎了出来,引着花满楼亲亲热热地去看那琼花。因为来的早,琼花树下还没有人,他们倒是占了个头筹。 一颗树上,琼花竞相绽放,洁白如雪,团团簇簇,兼之绿叶为底,让人以为身在仙境,遐思不断。花满楼面含微笑,以手代眼,鼻嗅花蕊,“观赏”起来,比韩夜心这眼睛明亮的人要自得乐趣得多。 本是定了在寺里吃完素斋再回,不想有人通报,知府大人的家眷要来上香赏花。想起几日前才把那知府公子打得掉牙,正面撞上又得有一番交涉,两人便决定同天心道别,改日再来。 天心十分不舍,一定让花满楼改日来,不光赏花,还要切磋棋艺。 二人下了山寺,来到街上。街上十分热闹,两边商铺林立,街上的人熙来攘往,不说摩肩擦踵,但也填塞道路。这是忽然一阵冲撞声传来,“闪开,闪开!”一个男子一边推开人群一边向前跑着,他后面一个女子跌坐在路上,高声喊道:“来人啊!抓小偷!抢劫啦!” 那小偷腾挪跳跃,推搡人群,大街上立刻乱了起来,他跑得又非常快,为了阻挡追上来的巡街捕快,推翻不少小贩的摊子,一时间叫声骂声不断。那小贼教程很快,转眼两个捕快就被甩在身后。 韩夜心和花满楼当街站定,不闪不必,那小贼一边跑一边朝他们挥手:“快闪开!” 两人自是不把这小贼放眼里,正等他赶来,却见一柄连鞘长剑横穿过来,穿过小贼的腋窝,把他挡了下来。那拿剑的人背对二人而站,一首背在身后,蓝衣劲裝,金环束发,正是那日杏花酒旗下的少女。 小贼被挡,尚不死心,抬起胳膊往后一退,却又忽然矮身,想要从少女剑下钻过。少女伸剑一推,那小贼就被当街掀翻在地,再爬不起来。 少女蹲下来,拿剑的那只手按住小贼的胸口,另一只手招了招:“东西拿来。” 那小贼只觉得胸口压着千斤巨石,快要穿不出气来,只得暗道倒霉,把钱袋拿了出来。 少女接过钱袋,站起身。小贼没了压迫,瞬间一跃而起,迅速地跑开了。 那小贼和花、韩二人擦肩而过,两人倒也没有阻止。等到巡街捕快赶来,小贼已经跑得没影。这两人喘息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追去。少女并没有和捕快说话,而是向前走,把钱袋给了正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的妇人。那妇人千恩万谢,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少女和那妇人作别,一回身就看见花满楼和韩夜心。她走过来,朝二人拱手道:“两位公子,又见面了。” 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韩夜心的脸却又冷下来。 三个人找了个酒楼坐下。韩夜心坐在窗边,几天前想的事又拿出来想了一遍,不觉有些黯然。 花满楼道:“多亏姑娘当街援手,也让那位大婶少担了些心。” 少女:“举手之劳。” 花满楼:“姑娘在这城中可有亲戚朋友?” 少女:“城中倒是有家父的旧识,只是尚未拜会。”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女儿家的事,陌生人总不好太过过问。花满楼也疑心她就是南宫家的女儿,只是不知是不是该出口详询。 韩夜心一直望着窗外,对两人的谈话没什么兴趣,片刻间,这张桌子便安静下来。 幸好这时茶博士上了茶水点心,少女道:“在下商绿萝,不知二位公子怎么称呼?” 韩夜心转头望过去,不知这商绿萝是不是化名,一时间又半真半假地期待她就是商绿萝,而不是南宫家的十七。 花满楼含笑道:“在下花满楼,”他用扇子向对面一点:“这位是韩夜心。” 韩夜心举了举茶杯示意,对他们的对话倒是上心起来。 那少女虽然猜到到花满楼的身份,心中还是十分惊讶,朝二人一拱手:“幸会。” 韩夜心道:“商姑娘从泉州来此,是有什么要事?” 商绿萝沉吟一会,道:“听说这里的琼花开得好,我就专程来看看。” 韩夜心忽地一笑:“这里的花当然开得好,商姑娘可以仔细赏玩。”说完又转过头去。 商绿萝被他说得一怔,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事实上她的确是南宫家的十七,名叫南宫绿萝。年初她的大哥,南宫家现任家主南宫博提起给她议亲之事,说花家七童是个聪慧温柔之人,和她年纪相当,是一个良配。南宫绿萝本人无可无不可,倒是她母亲,九姨娘十分气愤,说是南宫博看不起她,要给绿萝找一个瞎子做丈夫。 绿萝当时才知道,大哥说的这个人,竟是个眼盲之人。她心中却也没有多大震惊,活在南宫家,本就以利为先,这些年她从她的那些姐姐那已经看得很清楚。 只是耐不住九姨娘天天吵闹,她心中也十分烦闷,便一个人偷跑出来,一来散散心,一来也想知道这花家的七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日在杏花酒旗下见到,她还将信未信,今日听对方报家门,才百分百确定了。她一边喝茶一边偷偷看向这花七童,虽然他是个瞎子,可是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比她见过的所有世家公子都要矜贵温润得多。 南宫绿萝的心一时七上八下,不知日后以真实身份相见,花满楼会不会对今日之事有所介怀? 韩夜心的冷淡态度,她全未放在心上。 韩夜心有意打探她到底是不是南宫十七,便转过身,和她聊起来:“方才商姑娘明明拦下了那个小贼,之后为什么放他走了?” 南宫绿萝道:“江湖人的事,自然是江湖人自己解决。” 韩夜心道:“若是把他交给官府,倒是可以少些人受害。” 南宫绿萝晃了晃杯子:“实不相瞒,我实在不耐烦和官府打交道。” 韩夜心笑了笑:“商姑娘赏完了琼花,是准备回泉州,还是再去别的地方?” 南宫绿萝微微沉吟,心中一时难以决定。她本是打算悄悄看一看花满楼,如今非但看到了,还和他认识了。只是她也不想就这么回到南宫家,一家人名刀利剑,只把你看成有价值的人或无价值的人, 韩夜心道:“我听闻泉州南宫世家有一位十七小姐,姿容秀丽,武艺高强,是南宫家的掌上明珠。商姑娘在泉州,可听到一些关于这位十七小姐的逸闻?” 南宫绿萝脸刹那一红,连忙低头喝茶掩过,再看韩夜心,目光怡然地望着自己,不知他是不是猜了出来?如果他猜了出来,那么花满楼呢? 花满楼修长的手指执杯,鼻尖闻着茶叶的清香,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南宫姑娘深居简出,我也不是太清楚。”南宫绿萝含糊带过。 “哦。”韩夜心应了一声,心里已有七分确定她就是南宫绿萝。 花满楼道:“夜心,不知道你对这南宫姑娘这么上心。若真如此,倒可陪你去泉州走一遭。” 韩夜心“哼”了一声:“我这不是替某人着急吗。” 南宫绿萝登时面红耳赤。她虽然是南宫世家的人,但之前一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毕竟年纪浅,涉及到一些男女之事,况且那人还在自己跟前,就有些着羞。 事实上她皮肤雪白,脸一红便看得分明。花满楼看不见,但韩夜心却看得分明,心中立刻九成确定了九成。 花满楼对南宫绿萝道:“商姑娘如果在城中遇到什么事,可以送信去花府,在下一定略尽绵薄之力。” “如此,多谢。” 几人又说了一会闲话,大部分是花满楼和南宫绿萝在说,韩夜心靠着窗听着,偶尔插上两句。过了一会,华韩二人起身告辞,南宫绿萝在街上与他们作别,回到了客栈。 韩夜心觉得南宫绿萝对花满楼并不是多热忱,一时又有些担心起来。他看向花满楼,花满楼仍旧面含微笑,一幅清风明月的模样,不禁道:“花满楼,你不觉得那商姑娘,事实上就是南宫十七?” 花满楼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她为什么不报真名?如果不是……那便罢了。” “这有什么难的。”花满楼:“回去一问便知。” 果然,在花府抓住一个管事随意一打探,这南宫十七的全部消息不一会就全部送了过来。 “那位商姑娘,果然就是南宫十七。”韩夜心皱眉道。 “嗯。”花满楼浇着花儿。 “你怎么这么不上心?好歹是你未来媳妇儿。” 花满楼走过来抽出韩夜心手中的资料:“别乱说,省的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花满楼把资料往桌上一放,没去管它,又浇起花来。 韩夜心看了看花满楼,又看了看那几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皱着眉出了院子。 刚出院门,忽见花如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七童,有点事要和你说。” 韩夜心又好奇地跟进来,花满楼手指划过信纸,“看”了那封信,眉头皱起来。 花如海道:“南宫博特地来信,说是他的妹妹南宫绿萝出来闯荡江湖,近日可能会路过扬州,请我们花家代为照顾。七童,你怎么看?” 花满楼放下信,道:“爹,那位南宫姑娘,我已见过了。” “哦?”花如海眼睛一亮,但见七童没什么脸上没什么神采,又不好问,道:“那……要不要请南宫姑娘到家里来坐坐?” 花满楼拿着水壶浇着一株兰花,半晌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去接她。” 花如海笑着点了点头。 韩夜心一听,却如闻霹雳,倒退了两步,转身走出了院子。 花如海见韩夜心脚步凌乱,暗道难道是夜心也看上了那丫头不成? 韩夜心出了院子,快步跑起来,直到到了平日练功的一颗大银杏树下才停了下来。他扶着树喘气,也不明白自己内心为何如此惊慌。几日前担心的事近日成了事实,那些翻来覆去的想法一个字也不剩了,只余一个问题:就要和花满楼分开了,怎么觉得就像身体的另一半被劈开一样,这么痛? 韩夜心一拳捶在树上,粗大的银杏树枝叶震颤,绿叶摇晃,发出簌簌的声音。 第54章 反侧 韩夜心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帐顶。这些年他的心思全放在花满楼身上,从没想过如果花满楼不需要他了,他该何去何从?如今蘧然面对,那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的结论,不过是离开花府而已。 韩夜心觉得自己心胸狭隘,不愿意看见花满楼和别人相亲相爱,把他丢在一边,只是闲暇时给一两个怜悯的关注。这本是他的臆想,但想到有这样一丝可能,他就再没办法平静。 只好远远的离开。 月光洒进来,屋子里一片冷清。他翻身向里,长久才叹了一口气。 韩夜心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因有了结论而放了心,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日,韩夜心练完剑,想了想还是去了花满楼的院子。花满楼仍坐在桌边“看”书,只是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手边放着一个盒子。 韩夜心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屋子里晃了两圈,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太阳,问:“花满楼,你不是说要去见那位南宫姑娘么,怎么还不动身?” 花满楼翻过书页,道:“自然是在等某人?” “某人?”韩夜心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 花满楼放下书册,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韩夜心,是不是得等我去请你,你才准备陪我一起去?” 韩夜心没来由地心一跳,望着花满楼那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现的略带嘲讽的笑容,心神又乱了,昨日赌咒发誓立时要离开花府的凄凉情景,就好像一道青烟一般飘远了。 他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那你等我一会。” 花满楼指了指里间:“不用,衣服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知道你有些不情愿,”又拿起书册:“如果你看上她,我自然不会跟你抢。” 韩夜心生气,拽过书册扔到一边:“那可是你媳妇儿。” 花满楼笑了笑:“八字没一撇。” “你怎么这么不上心?”韩夜心又急起来:“那姑娘长得可漂亮了,肤白如雪,吹弹可破,而且还英姿飒爽,金子戴在她身上都显得特别好看。” 花满楼面无表情地捡起书本,“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韩夜心古怪地看他几眼,心道难道因为他看不见,所以辨不出美丑吗?默默地替花满楼感到着急,继而又是一阵惆怅:“等他们混熟了,花满楼那手一摸,长什么样还摸不出来?”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等韩夜心准备妥当,花满楼负手而立,一只手点在桌上那个盒子上。韩夜心有些好奇地望了望,心道这肯定是给南宫十七的见面礼。 不想花满楼却把盒子扔给他拿着,自己一个人往前走了。韩夜心越发觉得花满楼的态度不可捉摸,连忙抱着盒子跟上去。 花家人已打听好南宫十七住在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名为福禄客栈。花满楼和韩夜心进去,韩夜心游目一望,正好看见南宫十七坐在桌边吃早饭。正待和花满楼说,花满楼已经走了过去。 “南宫姑娘,”南宫绿萝抬头,看见花满楼负手站在面前,喊了她一声。 南宫绿萝的脸蓦地一红,想到身份既已被揭破,也没有在扭捏的意思,便起身道:“花公子,昨日绿萝隐瞒身份,还望花公子不要见怪。” 花满楼摇了摇头:“在下也没有特地打听姑娘来历的意思,只是昨日回去,正好接到令兄来信,才知道姑娘身份。” 南宫绿萝心道,原来大哥已经去信给花府,果然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点也逃脱不了他的视线。 手往座位一让:“二位公子请坐。” 韩夜心坐下,把那个盒子放在桌上。花满楼推过盒子,道:“知道南宫姑娘是来赏花,便做了这个,不能与真花相比,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南宫绿萝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惊叹道:“好漂亮。” 盒子里躺着一根琼花钗。琼花紧紧地挨在一起,团成一团,但每个花朵都看得清清楚楚,各有不同。饶是南宫绿萝对钗钿首饰并不上心,也觉得这朵琼花钗让人爱不释手,忍不住就想簪到头上。 韩夜心冷眼看了看花满楼,心道虽然他看起来不上心,暗地里倒也准备齐全。这一根琼花簪,大概费了一晚上的功夫吧? 南宫绿萝合上盒子:“谢谢花公子,我却无以为赠。”想了想,拆下剑柄上的剑穗:“这根穗子不值钱,只这玉玦在佛前开过光,花公子若不嫌弃,就让它在公子身边保个平安吧。” 韩夜心看着两人交换信物,心中苦闷,板着个脸望着别处,神游四方,只当自己不存在。不过他又觉得这两人虽然互赠礼物,却怎么看都是淡淡的。再听两人说话,也没有一点谈情说爱的感觉。 韩夜心以为这两人都是大户出身,修为高深,自己一介凡人,还是不要妄加揣度了。 说了一会闲话,花满楼请南宫绿萝去花府做客。南宫绿萝细想,既已接受他的礼物,去看看也无妨,况且也应该拜访一下花府的长辈。 她点头答应。再看花满楼,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说的话绝不越矩半分。而他那位朋友韩夜心,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南宫暗自寻思,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是朋友,有这么形影不离的朋友吗? 南宫绿萝回屋收拾了行礼,出来时见韩夜心已经牵着她那匹黑马,和花满楼在说话。这两人不知在说什么,花满楼的笑容更快乐些,伸手摸了摸那匹马,低头和韩夜心说了几句话。 南宫绿萝忽地一怔,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花满楼似是听见她的声音,回过头来。南宫绿萝勉强平定心事,快步走了过去。 “南宫姑娘,你的包袱若是沉重,不妨放到马上。”花满楼道。 绿萝点了点头。韩夜心接过包袱,入手比想象的沉重得多,暗道南宫不会带了一包袱的金子吧?想罢摇了摇头,把包袱挂在马鞍上。 几个人一路向花府走去。未免尴尬,花满楼一路走,便和南宫说一些街谈巷尾的趣闻,沿街店铺的当红物品,连扬州城里最近流行的胭脂水粉,他也能说出一二。 南宫连忙点头,被花满楼说得心动,恨不得现在就去买上几盒,回去送给南宫家的女眷们。如此也不寂寞,眼看着就到了花府。 南宫家的十七小姐来访,在花家已经成了一件最激动人心的事。从门房始,到府内各处,每个人都两眼放光地盯着这位南宫小姐,甚至有人把韩夜心半途截住,拉倒角落里仔细拷问。 韩夜心听花满楼和南宫一路相谈甚欢,心里本就有点气闷,此时被花府的马夫从后面搂住脖子逼着交代八卦,只觉得不耐烦,什么也懒得说。众人兴致不减,一起上来逼问。韩夜心从空隙里看见走在前面的两人,语笑晏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脱队了,心里不痛快得很。他抓住马夫的胳膊身子一转,那马夫以为他认了真,正觉得自己太过越矩,却见韩夜心手指一勾,脸上满是一幅“快来问我”的神色。旁边人立刻会意,马上围了上来,就听韩夜心口若悬河地开讲那七公子和南宫小姐的八卦。 只有一人在外围冷冷地看着。自韩夜心进门时他就接过南宫小姐的马,此时摸了摸马的脖子,脸上露出一丝怨毒又解恨的笑容。 “韩夜心,你以为七公子身边的位置永远是你的?”杜乐暗道。 经过一下午的口耳相传,花满楼和南宫绿萝在花府的众人嘴里俨然已经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郎才女貌家世相当,简直是世上再没有的良配,恨不得马上就放鞭炮来庆祝。 韩夜心听着这些夸大的言辞,有种莫名的快意。心里哼了哼:“花满楼,让你装君子。”可是快意之后,又是莫名的难受,一个下午都躲在房间里,捂着被子不想出门。 晚上花府全府设宴款待南宫绿萝。韩夜心一万个不想去,但是若不去,未免太过扫兴。到时候花家人不知道他怎么了,说不定会轮流前来探问。想到这,韩夜心勉强起身,从井里打了桶水上来。映在水里的人虽说脸色有些苍白,但剑眉星目,鼻梁挺直,怎么说也是个英俊少年。只不过此时头发乱糟糟地支楞着,衣服也皱巴巴的,一整个颓丧之像。 韩夜心叹了口气,用冷水洗了脸,换了身衣服,才不得不向饭厅走去。 饭厅里早已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断。韩夜心一眼望去,看到花满楼身边坐着一个陌生少女,那少女穿着一身宝蓝衣裙,肤白唇红,蛾眉淡扫,发髻上正插着那支琼花簪。少女身上除了那个簪子,还带着不少金饰,但绝没有恶俗之感,反而显得她更加华贵。 花满楼侧过脸来,和她小声地说着什么。花家的人,特别是花满楼的嫂嫂们,看着这一对,都心知肚明地笑起来,显得十分满意。 韩夜心见此情景,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整个人如坠冰窖,简直要被冻僵了一般。他恨不得扭头就走,背后却被人一推,花无倦奇怪地看着他,道:“夜心,你站在这门口做什么?” 韩夜心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花无倦朝饭桌望过去,不一会就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带着他一贯的嘲讽的笑容:“嫉妒了?不甘了?” 韩夜心面红耳赤,连忙摇头。他最怕应付花无倦,果然花无倦一张口,就让他恨不得多出十张嘴来分辨。 花无倦颇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什么也不说地向桌子走去。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明明很愉快! 韩夜心摸了摸鼻子,悄悄地坐到最下方的位置上。平时花府宴饮,他从来都是和花满楼坐在一块。今日坐在下面,往常在这个位置的人便奇怪的看着他,然后又若有所悟地看看花满楼和南宫绿萝,更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什么也不说地替他满上一杯酒。 这个人便是花开。 “小韩公子,我明白你的心情。”花开颇有同感地道。如今他们花府三护卫,只有他是单身,这种滋味正明白的很。 韩夜心一霎觉得找到了同道,两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阿开……” 这世上的“情侣去死去死团”,又多了一个成员。 第55章 醉梦 韩夜心喝了很多酒。和花家的其他人比起来,他的酒量并不好。然而那一天,他边倒边喝,不知不觉,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酒瓶。等宴席散去,韩夜心趴在桌子上,手里的酒碗倾斜,酒水从桌上流下来,流进他的衣袖里。 花满楼站在他身后,弯腰闻了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正准备把韩夜心拉起来,却听到嫂嫂说道:“七童,还站在那做什么?快点送南宫姑娘回房休息吧。” 南宫绿萝也喝了一些酒,此时脸颊红扑扑的,笑着说道:“不用那么麻烦。” “那怎么成。” 花满楼从韩夜心胳膊下收回手,花开见他有些犹豫,道:“七公子,你放心去吧,小韩公子自有我送回去。” 花满楼冲花开点了点头,方才向南宫绿萝走去。 花开背着韩夜心,回到住处,打来热水给韩夜心洗漱一番,方才把他扔到床上去。他看着韩夜心紧皱的眉头,摇着头叹了口气。 韩夜心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周围全是一片漆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往前走。韩夜心一边走,一边有什么念头拼命要从脑子里冒出来。但他也不知道这让自己头疼欲裂的念头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胸中那酸涩的情感是什么,只觉得有什么话语,好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但却怎么也说不出。 韩夜心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一边扶着墙壁往前走。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他的手能触摸到的,就是一面光华的墙壁。 走了不知有多久,他忽然看见了些许光亮。韩夜心努力向那光亮走去,走进了,才发现是一颗杏花树。杏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整棵树,发出如月光一样的光。 杏花树下背对着韩夜心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松散的白衣,头发披在肩上,手垂在身侧,握着一卷书。他光着脚,脚踩在黑暗里,荡起一阵阵涟漪。 那背影很熟悉。韩夜心连忙走过去,望着那背影,喊道:“花满楼!” 可是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无论如何用力,他都喊不出来。韩夜心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花满楼却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寻找一会,终于定在韩夜心的方向。他的眼睛和这周围的黑暗一样黑。 终于,花满楼微微笑了笑,他朝韩夜心招了招手。 韩夜心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边跌跌撞撞走过去。 “夜心,你怎么到这来了?”花满楼扶着他的肩,问。 韩夜心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花满楼却似乎懂他的意思,径自一个人道:“你迷路了。” 韩夜心摇了摇头。 花满楼又道:“你觉得这里美不美?” 韩夜心望着花满楼的眼睛,点了点头。 恐怕让他承认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也不是难事。 花满楼笑了笑:“这里是我的世界。不过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回去。” “那你呢?”韩夜心抓着花满楼的衣襟,无声低问。 花满楼摇了摇头,松开韩夜心,又背过身去。 “为什么?”韩夜心慌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 花满楼又摇了摇头。 韩夜心急得满头大汗。他怎么也绕不到花满楼的前面,无法看见他的脸。 只听花满楼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因为,你说话不算数。” 韩夜心猛地从梦里醒过来,一摸额头,满是汗水。他下床倒了杯冷茶喝下,心绪才渐渐平歇。 头很痛。但是花满楼的话仍清楚地回荡在脑子里:“因为,你说话不算数。” 韩夜心说过要永远陪在花满楼身边,现在却打了退堂鼓,没想到,这还未付诸实施的念头已经被梦里的花满楼发现了。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 第二日,韩夜心去找花无倦。花无倦正在书房里整理账册,听到韩夜心的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没想到……”花无倦喃喃地说了一句,却没有下文。 “二哥,你看下面庄子店铺有什么活计,派一个给我吧,就算去茶楼当跑堂的,也可以啊。” 花无倦道:“你怎么现在想起这个?” 韩夜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总觉得再这样混下去,就一事无成。” 花无倦笑了笑,惯常地带着点嘲讽:“怎么之前一直没这么想,那个南宫姑娘一来,你倒有这个想法了?” 韩夜心嘿嘿一声:“总不好一辈子做个米虫。” “那你的武功怎么办?练了那么久的武,就想做一个跑堂的?” “咱们家名下有镖局吗?要不做个护院也行啊!” 花无倦失笑摇了摇头:“罢了。”他从桌上随便拿出一个账册:“这个庄子的帐,你先去查查吧。” 韩夜心面有难色,他对查账实在不精通,但是又不敢跟花无倦讨价还价,只好接过账册,道:“二哥,我是个生手,您得给我找个师傅。” 花无倦道:“你以为我真放心你?福伯会跟你一起去。”继而他悠长地叹了口气:“知道你只是想出去走走,给你个庄子随便晃晃罢了。” 韩夜心一喜,连忙谢过花无倦,笑着跑开了。 花无倦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人世一场大梦。” 韩夜心讨到了去庄子里查账的活,出门立刻去找了福伯。福伯五十上下,十分和气,听说韩夜心要一同去,便笑眯眯地告诉他要准备什么东西,明日什么时辰出发。韩夜心用心记下,回去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礼。 行礼收拾完,他坐在床上发起呆来。如今已经准备妥当,却还没有告诉花满楼。 想到要把这件事告诉花满楼,韩夜心只觉得头皮发麻,暗道花满楼一定会生气。他在床上坐了很久也鼓不起勇气。目光落到放在桌上的书册上,忽又想,说不定花满楼不会多在意,他本不是那种爱生气的人,他对每个人都很温和、宽厚。说不定,他十分理解自己的想法。 韩夜心暗自唾弃自己的想法,总是把事情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想。但这么一想,心里也有底气许多,就起身去找花满楼。 花满楼并不在院子里。小婢说道,方才南宫姑娘来访,公子和她说了一会话,就带着琴出门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并不清楚。 韩夜心出了院子,心不在焉地走着。他不知道花满楼去了哪,暗道或许他和南宫此时已经出了花府,去大明寺里去看那琼花。他要不要追过去,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想罢,韩夜心连忙摇摇头。若到时候惹得花满楼生气,他可就没办法了。 虽然他脑补了一堆花满楼面含微笑举止大度一切从宽的模样,但内心隐隐的直觉还是告诉他,这件事危险得很,最好不要去做。 但最不该做的事已经做了。 韩夜心闷闷地叹了口气,忽然听到一阵泠泠琴声。伴随着琴声的,还有一丝丝瀑布的声音。韩夜心立刻猜出花满楼身在何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果然,转过了几个回廊,穿过几个门洞,就见到花满楼身在一处高台。高台的左侧是一丛假山,右边是一座书房,书房的墙面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 高台下面有个水池,一道细流从假山上流下,飞珠溅玉,带起一片泠泠泉声。 韩夜心望着高台上的人影,猛地止住脚步。 花满楼弹奏的是古歌《蒹葭》,南宫绿萝手持明剑,正随着琴声,舞起一曲剑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琴声、剑声、泉声合在一处,花满楼白衣拂琴,南宫绿萝剑舞生姿。 韩夜心望着这如画的景象,只觉得一阵目眩。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夫唱妇随,诸如此类的词语一个个地从脑海里闪过。 他抬头望了很久,暗道应该马上离开,脚步却一动不能动。 一曲终了,花满楼按住了琴弦。南宫收剑,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气喘吁吁。 花满楼侧耳倾听,头微微一动,望向高台之下。 不知为何,见到花满楼“望”过来,韩夜心一瞬间闪身进了假山洞里。 南宫道:“花满楼,我下去换件衣服。” 随着花满楼的琴声起舞,却比想象中的累得多。她本以为这首古雅又略带哀伤的曲子不会耗费多少力量,却不想武剑之时,那琴声越发如泣如诉,缠绵转折,好似是那求而不得的诗人亲手所弹。 琴声有了感情,剑就不自觉随着这感情武动,一直到停下来的那一刻。就连此时,南宫心中还残留着那蒹葭之畔,一水之中辗转哀留的情感。 南宫顺着石阶下了高台,去换掉已经染了汗渍的衣服。 花满楼仍坐在那儿,随手拨了拨琴弦。 是《凤求凰》开头一段。他随即又按住琴弦,道:“既然来了,何不上来?” 听到《凤求凰》的曲子,韩夜心的心已狂跳不止。那是小时候花满楼曾经弹过的曲子,那时候,他们才相识不久,韩夜心当时只是单纯的欣赏,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对这弹琴之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他强自按住心跳,深吸了几口气,才从假山洞里钻出,走上了高台。 韩夜心的脸因狂跳的心脏而红,但是花满楼却看不见。 他拨了拨琴弦,状似无意地问道:“夜心,怎么今日许久都不见你?” “因为……我昨日喝了个酩酊大醉。” “为何喝醉了?” “为你开心。” “我很开心?”花满楼仍旧随手拨着琴弦,反口问道。 韩夜心怔住了。他仔细看着花满楼,却从花满楼那惯常微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他这状似不经意的话问得大大不妥,韩夜心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 第56章 出行 花满楼不开心?韩夜心皱眉看他许久,也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一朵花瓣飘落到琴弦上,花满楼的手指碰到花瓣,轻轻一弹,那花瓣飞起,飞过假山,落到池水上。 “花满楼,”韩夜心往旁边让了让,站得远远地,不敢看着花满楼,目光落在假山上:“和你说一件事,我刚刚跟二哥讨了个差事,明天就要和福伯一起去东亭庄对账了。” 花满楼的手停在琴弦上,许久,才“嗯”了一声。 韩夜心见他不说什么,反而更是心虚,往后一退,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生怕花满楼喊住他一般,一转身就钻进了假山,急匆匆地跑出了院子。 韩夜心快步走着,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梦中的花满楼说他说话不算话,韩夜心暗道,看样子,真被他说中了。 没想到这一整天竟相安无事,韩夜心也没再见到花满楼。第二天,他起了大早,带着包袱就往前门口赶去。 刚出了门却猛地停住脚步。门口停了两辆车,福伯站在一辆车后,另一辆车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纤白如玉,南宫绿萝搭着那只手上了车。 韩夜心急忙走过去,一看,果然是花满楼。花满楼握着折扇,听到韩夜心过来,微微侧头笑了笑。 “福伯,这是怎么回事?”韩夜心跑到福伯车边,急问。 福伯道:“老奴听说,府里的夫人们知道小韩公子要出门,便让七公子带着南宫姑娘一起去游玩一趟,也不至于辜负大好春光。” 韩夜心气急,心道他出门就是要躲开这两人,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朝夕相对。 他看着前面那辆车,花满楼和南宫绿萝促膝相对,正是金童玉女,美不胜收。不禁冷哼一声,一脚登上福伯的车。 福伯是个老神在在的人,看着韩夜心的脸色,也不多问,吩咐手下人等装好行礼,准备启程。 马车出了扬州,一路向北。福伯经验丰富,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休息,什么时候快点赶路以免错过宿头。这一路倒是十分顺畅,加之天公作美鸟语花香,本是一趟快意旅程。但那两位小公子却不知在闹什么别扭,韩夜心对花满楼不理不睬,绝不坐同一辆车;而花满楼也不去招惹韩夜心,一路上和南宫姑娘的交谈。两个人轻言浅笑,倒是举止有礼,绝无越矩。 这一日,路过一个叫长桐的小镇。因为此地多种植桐树,是以得名。这镇本不大,但是街上却有许多人。仔细一看,大多是穿戴一新的青年男子。因为人太多,马车在镇上走得缓慢,福伯向花满楼请示道:“不如现在此地停歇一会,等人潮散去再走不迟。” 因为这次查账并不是一件急事,临走时二公子就吩咐,主要就是带两位公子出来散散心,快慢并无大碍。所以福伯想既然有热闹,大可以看看,说不定还有什么契机让这两位小公子不要再这么阴阳怪气下去。 花满楼点了点头,福伯让马车在客栈前停了下来。 下了车,才发现客栈里也十分热闹。福伯给小二多塞了些银两,才好不容易挪出一张空桌。 几人坐下,福伯向那小二打探道:“小二哥,我看你们镇上这么热闹,平常就是如此吗?” 小二笑道:“客官说笑了,我们长桐虽然也算富庶,但平日里绝无今日景象。” “那今天却又是为何这般?” “客官们从外地来,大概不知道,今日是本地一位小姐抛绣球选亲的日子,所以十里八乡尚未成婚的男子都挤进镇上来了!” “我看小二哥穿的也是一身簇新,等下也要去接绣球吗?” “让老先生笑话了!小的还没有结亲,家世也清白,正好去碰碰运气。” 福伯笑道:“那就祝小哥有个好运气,能够接到绣球,赢得美人归了!” 小二笑嘻嘻地受下,听到别的客人呼唤,又拎着茶壶走开了。 福伯看了看韩夜心和花满楼,眼珠一转,道:“七公子,既然有这样的热闹,我们也去瞧瞧吧?” 说不定这热闹瞧着瞧着,两位小公子就不会这么斗鸡眼了。 其实外面人这么多,若是平时,福伯肯定不会出此注意让花满楼去那么多人的地方。不过今日也不得不兵行险招了。 花满楼道:“未尝不可。” 南宫绿萝着实有些好奇:“我还从未见过抛绣球,不过这样结亲,是不是太过草率?” 福伯:“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开相会。况且这户人家既然选了这样的方式,总有个规矩吧,这绣球应该不是什么人都能接的。” 眼看着尚未正午,小二便急匆匆的将几人的饭菜端来,那客栈里的人也都匆匆忙忙吃了,就出了门向抛绣球的地方走去。很多人觉得去的越早,便能选个好位置,引起那位小姐的注意。 花府的一行人倒不着急,吃过了饭,也顺着人流向绣楼走去。 韩夜心走在后面,悄悄地看着花满楼。这种人头攒动的地方,他还是有些担心花满楼。花满楼眼盲,在人群里本应极是不便。不过花满楼走在前面,步伐自然,绝不和人相撞,即使别人差点撞到他,他也能巧妙地避过,好像韩夜心的担心也是白费。 等终于到了绣楼前,已经有一个面带薄纱的少女站在楼上,手里捧着一个绣球,如弱柳扶风一般,望着下面人群。 底下的人们更是兴奋,不断地朝小姐喊着,还挥着手,有的还不断在人群里跳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引起小姐的注意。这群男子也不光都是青年,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 楼上小姐的父亲说完话,便到了小姐抛绣球的时间。人群推推搡搡,小姐望向那边,人就挤向那边,花府一众人本来站在外面,也被人群夹裹了进去。 又一个人浪袭来,花满楼脚步踉跄,被人挤得向后一退。其实前后左右都是人,他退到后面,恐怕也只会不小心踩到那人的脚而已。却有一支胳膊拦住他的背,花满楼站稳了脚,嘴角微微先出笑意。 这时绣楼上的小姐终于眼睛一闭,把绣球抛了出来。 人群更是骚动。那绣球被一次次抛起,在一堆人头上抛来抛去,演变成一场抢夺大战。 花满楼和韩夜心站在那儿,谁也没动。 花满楼道:“楼上的小姐模样好看吗?” 韩夜心握住花满楼的胳膊,却觉不去看他——但他忘了花满楼是个瞎子似乎并不能看见他的神情,到头来,这赌气也是白费。 “你觉得呢?” “这里满是汗味,那小姐又没有说话,我又怎么能知晓?” 韩夜心轻轻一笑:“我以为花公子无所不知。” 花满楼不再说话,免得一开口,两人又吵起来。 韩夜心向绣楼上望去,道:“这小姐穿着一身嫩绿的裙子,脸上蒙着白纱,柳腰身,秋水瞳,模样应该十分不错。”这本是他常做的事,把一个人的样貌,周围的景致完整地说给花满楼听。 花满楼道:“据说她是十里八方最有名的美人。” “这世道,美人也抛绣球。”韩夜心摇头叹息。 不知谁扔的,绣球飞过来,恰巧落在二人头顶上方。韩夜心伸手一拨,拉着花满楼朝后躲去。 花满楼失笑地摇了摇头:“大好的姻缘,给你拨没了。” 韩夜心皱眉望着他:“算了吧。” 说完这句,却没再说什么。花满楼有些疑惑,韩夜心已经拉着他出了人群。 南宫绿萝和福伯都远远地站在外面,南宫见他们出来,笑着道:“你们怎么出来了?我看那位姑娘漂亮的很呢!” 韩夜心忽然有些奇怪,他看了眼南宫绿萝。她本是要和花满楼凑一对的,怎么一点也不在意呢?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我拿到了,我拿到绣球了!”只见那人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绣球,无论别人怎么拽也拽不走。 有人边踹他边怒骂道:“你一个倒夜壶的,也想吃天鹅肉!” “我家世清白,尚未娶亲,怎么不能!”那人紧紧护着绣球,道。 花府一行人已经对绣球到底花落谁家不太关心了。福伯满意地看着互相交谈的花满楼和韩夜心,心道这二位小祖宗终于不再负气了。几个人便慢悠悠地向客栈走去。 忽地听到背后一阵惊呼,众人回头一望,却见那绣球不知为何又被人抛起,一路飞行,稳稳地落在花满楼手里。 抢绣球的人一阵寂静,忽地醒悟过来,都向花满楼冲了过来。 韩夜心一个闪身挡在花满楼身前,见到人群扑来,暗道不妙,就想抓过绣球再扔出去。却忽然见一人一闪,花满楼已挡在他的身前,折扇一展,几枚银针戳在扇叶上。 韩夜心一边拨开绣球,一边拉着花满楼向后疾退。目光在人群里一扫,见到街角的暗影里,一个人冲他一笑,又隐去了身形。 韩夜心心中一惊,暗道难道是自己眼花,怎么会是她?正要追过去却被花满楼拉住。花满楼摇了摇头。 被这事一闹,几人也没心情再继续凑热闹,就回到客栈。刚一坐下,花满楼展开折扇,扇叶上仍夹着那几枚银针。他把银针凑在鼻尖闻了闻,眉头轻轻一皱。 “是不是荷姑?”韩夜心问。那街角一闪而逝的人,样子极像荷姑。 花满楼点了点头。 “她回来了?”这些年,花府花大力气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荷姑的踪迹,没想到如今却在这个小镇上狭路相逢。 花满楼取下银针,道:“这几枚针的手法比九年前大大不如。看来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些年,她应该没有回到金铃乡。” 第57章 土地庙 花满楼取下银针,道:“这几枚针的手法比九年前大大不如。看来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些年,她应该没有回到金铃乡。” 韩夜心想到刚刚匆匆一瞥,荷姑已不复往日优雅素净的模样,浑身罩在黑色的斗篷里,发丝已是花白,只有看着他的两只眼睛亮得奇诡。 这些年花府对荷姑等人的追捕没有停过,虽然没有查到他们的行踪,当时只怀疑他们躲进了金铃乡。但如今看来却不知为何没有去,而是在江湖潜伏。此时再度出现,一刹那间也惹得人心不安。 花满楼收起针。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花满楼笑了笑,道:“大家不必过于担心。不说荷姑如何,单说我和夜心已经不是当日七岁小孩,她若真来,倒真想和她较量一番。” 韩夜心见花满楼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时不知他是安慰自己,还是真的这么想。花满楼如今眼盲,极度依赖听觉嗅觉和触觉。像荷姑这种制香高手,再加上梁南山那如鬼神一般的轻功,正是他的克星。 福伯道:“七公子,我们需不需要提前出发?” 花满楼道:“此时出发,到了晚上必得露宿野外,还是在这里住下吧。”他安慰福伯:“荷姑本领已大不如前,我们小心谨慎些就是。” 既然得到了荷姑的消息,福伯立刻出门放出信鸽联络花府。南宫只听人提过花满楼是小时候遭到绑架,回来之后就大病一场,导致目盲。她觉得这件事在花满楼心中必是隐痛,不好打探。花满楼却并不在意的模样,招来店小二,问了问本地的名胜,准备去寻访一番。 “本镇名为长桐镇,镇上遍植桐树,此时正是花开时节,几位公子若是有兴趣倒不妨看一看。” 花满楼点点头,给了那小二赏银,已决定下午去镇子上转一转。韩夜心对荷姑的出现始终有些忧心,但见花满楼如此不在意或者信心满满,也不好显得太过胆怯。三个人商定,便在这长街上信步走去。 走不多远就到了上午那小姐抛绣球选亲的地方。此时绣楼已经批满红绸,街上大开流水宴,上午那拥挤的人群终于有一人做了幸运儿郎,胸口戴着红绸扎成的球,一脸喜气地在门前迎客。 “这个张老三本是个屠夫的儿子,没想到却这么走运,被那绣球砸中,这下不光娶了白家如花似玉的小姐,还平白得了这么大一座油坊!” “可不是!人要走运,天上都能掉金子!” “只不过白大小姐可算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咯!” 流水席上的客人们半是羡慕半是鄙夷。 几个人从长街穿过,东听一句西听一句,不一会便把这新郎祖上三辈的出身都听得清清楚楚。 长桐镇上果然如那小二所说,遍植桐树。此时桐花盛放,空中飘着或浓或淡的花香,紫花铺地,煞是美丽。 三个人在镇上逗留了一下午,寻了一家路边摊吃了晚饭,见时间不早,便赶回客栈,准备早早休息,明日出发。 韩夜心躺在床上,想到花满楼七岁那年的变故,一时心潮起伏,没有睡着。直到听到街上更夫巡街,时辰已至子时,方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正不知身在何处,忽听“扑”地一声,似是有东西穿过窗户纸弹进屋内。韩夜心手握长剑一跃而起,快到十五,明亮的月光下屋内事物清晰可见。 只见窗户纸上果然破了一个洞,正对着窗户的桌上多了一个纸团。韩夜心走过去打开纸团,见上面写道:“镇西土地庙。” 韩夜心推开窗户往外一望,月光澹澹,长街寂然,往西的拐角却有个黑影一闪。 韩夜心立刻追了上去,却故意放轻脚步,免得惊醒隔壁的花满楼。 那个黑影似乎故意在等着韩夜心。韩夜心几个起落已经追了上去。见过了拐角,黑影的速度也更快起来,两人在长街上奔逐,长桐镇是小镇,不一会已出了长街,越过城墙,向西郊奔去。 韩夜心想追上那人,脚下发力狂奔。他经过长春真人教导,逍遥游的功夫已有小成。月光下那人鹑衣百结,形似乞丐,佝偻着身形,显然是个男子。眼看已要追上那人,韩夜心伸手一抓,那人似有所料,身体向前一缩,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前方。 前面空地上出现一座土地庙。那庙里点着灯,昏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 韩夜心屈指一弹,手中一枚飞蝗石弹向男子穴位。男子忽地拔地而起,在空中翻了几番,转瞬即逝。 “谁?”忽地一人推开窗户,朝外望过来。韩夜心一闪身隐到房子的拐角,却见那推开窗户之人,正是白日所见荷姑。 却不想真有人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月光下那人身材袅娜,背着包裹,手提长裙,一脸的焦急之色。 荷姑看见她,却笑起来,走到门口迎接她。那少女一下子扑进荷姑的怀里,颤抖地道:“姑姑,我总算出来了!” 荷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孩子,不要怕,到了这里,见到了姑姑,你就再也不要担心了。” 荷姑又安慰了少女一会,两个人相携进了土地庙。韩夜心觉得那少女甚是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潜到床下,从空隙处向里窥探。 只见庙里堆着火堆,火堆上架着陶罐,似乎是在煮什么药物。荷姑拉着少女背对着韩夜心坐在火堆旁,她们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轮椅上,正笑吟吟地看着那少女。 相对于荷姑暗沉沉灰扑扑的穿着,那男子穿得却甚是华丽。轮椅上铺着白狐皮,身穿赭黄衣衫外罩薄纱,手指上带着镶玉的金戒子,头发半束,留两缕垂在耳侧。 他眼深鼻挺,容貌英俊,但是看人的眼光却带着邪意,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花满楼或陆小凤在这里,定能认出这人就是当日实施绑架第一步,雪亭弹琴,梁靖安的堂弟梁洛安。 少女在梁洛安的目光下有些瑟缩,向荷姑怀里偎了偎,道:“姑姑,往后我们去哪儿?” 荷姑抚摸着她的秀发:“白小姐不用担心。不如和姑姑说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看着少女笑了笑:“若万事正常的话,今夜倒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呢!” 少女立刻红了脸,躲进荷姑怀里,身体簌簌发抖,道:“姑姑,请你不要这么说!” 荷姑道:“好,好,老身不说。” 没想到九年不见,荷姑已经这般老了。她的身材已经走形,弯腰弓背,头发做普通的农家老妇打扮,实在看不出九年前灯下绣花的风姿。 少女踟蹰一会,道:“我按姑姑吩咐的,把姑姑给我的香倒进酒里。那个张老三喝过之后果然晕了过去。我又拿出姑姑给的人皮面具带上,乘人不备出了府,从姑姑告诉我的路线逃了出来。” 荷姑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丝毫不引人注意,想来你的家人要到明早才知道你已经走了。” 因少女背对着荷姑,并没有看见梁洛安向荷姑使眼色。荷姑道:“白小姐,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你就安全了。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人皮面具不宜总是带在脸上,不如你现在拿下来,等明早再带上。” 少女犹豫一会,道:“若是晚上我的家人找来……” 荷姑道:“老身说的话,难道你不信么?” 那少女身躯一震,显然有些怕荷姑。她点了点头,背着梁洛安摘下面具。那人皮面具的容貌十分普通,面具下的真容却直当得“花容月貌”四个字。肤白如雪,眼光盈盈,睫毛轻颤,欲语还休。 等少女转过身去,直把梁洛安看愣了。少女十分羞涩,但荷姑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准她转身避开梁洛安。 半晌,梁洛安折扇击在掌心,叹道:“当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荷姑道:“可不是,这十里八乡谁不知白小姐的美名呢?” 白小姐轻轻颤抖,低头道:“姑姑,这位公子是?” 荷姑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背,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可以叫他洛公子。” 白小姐低头,算是给安公子见礼。梁洛安的眼里放出异常的光彩,对荷姑道:“娘,这一个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美!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绝色!” 荷姑道:“可不是!可惜这白小姐,今日差点便宜了屠夫的儿子。” 白小姐听他二人说话放肆,越发不安,道:“姑姑,我……” 荷姑的手顺着她的背,却忽地一点。那少女顿时直挺挺地,只有眼珠能够转动。 她的眼里,显出无限惊慌。 荷姑冷然笑了笑,道:“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好骗的姑娘。”她拍了拍白小姐的脸蛋:“白小姐,你被你爹娘宠得太厉害么,没听他们告诫你,千万不要听信陌生人的话吗?” 白小姐的睫毛颤了颤,一颗颗泪珠滚落下来。 如此容貌,惹得梁洛安更是心痒。他推着轮椅走过来,摸了摸白小姐如豆腐一般嫩白的脸庞,道:“美人,你越哭,我可越高兴。” 荷姑道:“洛安,我看天色不早,你就带这位白小姐早点休息吧。” 梁洛安连忙点头。 荷姑就要起身向外走去,想了想,道:“干净些,别弄得到处都是血。” “娘,你放心吧。” 荷姑似是交了一桩任务,正欲起身,却忽觉腰间一酸,身形顿住,竟在毫无防备下被人点了穴道。 原来一刹那间,那少女见梁洛安和荷姑都在自己手臂所及范围内,左右手同时点向二人穴道。 梁洛安和荷姑满脸惊诧。 少女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迎风一抖,冷然道:“我乃六扇门捕快柳束腰,今日擒凶在此。荷姑,洛公子,你们可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偷懒了这么多天……抱头逃遁~ 第58章 夜谈 这变故委实有些惊人,不光荷姑梁洛安呆住,就连窗下的韩夜心也惊讶万分。只因那少女方才还身躯微颤涕泪涟涟,此时竟已冷着一张脸,负手执剑,身形挺拔,周身已带着煞气。 荷姑毕竟老道,神色已经和缓下来,暧昧地笑道:“白小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老身委实听不懂。” 少女冷然道:“我乃六扇门捕快柳束腰,可不是什么白小姐。” 梁洛安望着她,眼中邪光更炽,牙齿相磨,愈见疯狂之色。柳束腰眉头一皱,又点了他周身几个大穴,从包裹里拿出一条两端带着镣铐的丈长铁链,把梁洛安和荷姑一起锁住。 见她拿出镣铐,荷姑也不得不相信她的确是六扇门捕快了。不过她竟一个人孤身在此,此刻尚不见后援,可见也是个少不经事的冲动之辈。 “柳捕快,老身斗胆问一句,老身和洛安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这样把我们拿住,我可一万个不服。” 荷姑一面和柳束腰说话,一面运功冲穴。方才她确实被这个小丫头所欺,一时着了道。好在这丫头现在全身贯注在洛安身上,也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柳束腰被梁洛安盯得头皮发麻,想起他做下的一桩桩恶案,更感恶心,恨不得现在就举剑杀了他。不过国有国法,她既已生擒二人,势必要把这两人带回六扇门,在天下人面前正法,给那些枉死的少女一个交代。 “不服?”柳束腰面色寒冷:“六扇门牢底九九八十一招大刑,定会让你写个‘服’字。” 她袖中滑出一支烟花筒,走到庙外朝天空一放,又转身回到了屋内。 屋里一时寂然,只听到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之声。韩夜心深知荷姑狡诈,见柳束腰分出大半心神盯着梁洛安,心中暗道不妙。只是荷姑背对他而坐,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正在此时,那少女却突然歪了身子,她旋即猛地仗剑而起,脚步却踉跄,她拿着软剑指着荷姑:“你……” “哈哈哈!柳捕快,老身给你提个醒,行走江湖,你怎么能如此大意?”荷姑竟站起来,韩夜心见她食指微曲,拇指在食指指甲中一挑。一缕香粉弹入柳束腰鼻中。柳束腰越发站得不稳,只听荷姑道:“你既已追查我们这么久,难道不知道老身的香料,一点沾不得么?” 柳束腰头晕目眩,眼前人影乱晃,心中一片迷糊,更别提执剑对敌了。 荷姑不慌不忙地解开梁洛安的穴道,梁洛安道:“娘,快把她抓过来,竟敢这么对付本公子,我要让她知道悔字怎么写!” “好,好。”荷姑柔声应道。 她一转身,便对少女出手,却见眼前火光一闪,火堆被人用剑挑乱,点点火星直向她面庞扑来。荷姑衣袖一挥阻住火星,已有一人抱住柳束腰窜出土地庙,同时,一阵急促的笛声传了过来。 “不妙!”荷姑神色一寒,她认得这正是花家用来联络的笛声。此时笛声响起,莫非花家人已在附近?她虽然想浑水摸鱼,但此时没有准备妥当,还不愿和花家人对上。 她连忙推着梁洛安,旋开土地公公神像前的一座香炉,闪身进了密道内。 韩夜心救出柳束腰,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吹响短笛。当日制笛之时荷姑还在花府,自然认得,但愿能让荷姑知难而退。 过了一会,回头一看,见荷姑并未追来,而怀里的柳束腰已完全昏了过去。 忽地一朵桐花打在他的脸上,韩夜心抬头,只见月光下,花满楼站在桐树上,正对着他微笑。 韩夜心心中一滞,暗道今日偷偷溜出来,又被他抓个正着,等下不知该怎么解释。 花满楼从树梢落下来:“看样子荷姑是不会追上来了。”他微微侧身,似在分辨韩夜心怀中的少女,道:“还是先带这位姑娘回客栈吧。” 韩夜心点点头,背着柳束腰,和花满楼一起运轻功回到了客栈内。 花满楼坐在床侧,替少女诊治一番,道:“只是中了迷香,并不难解。”让韩夜心拿一碗清水过来,配了药给那少女服下。不一会,少女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旋即抽剑,人已跃起,寒芒数点闪向花满楼。花满楼一动未动,少女的剑却不能再动分毫。 韩夜心已闪身挡在花满楼面前,两指夹住少女的软剑,道:“姑娘,何不冷静一点,听我们解释?” 那少女想要把剑抽回,却是纹丝不动。她心气浮躁,道:“你们是谁?” “今日午间,我二人也经过那绣楼,与姑娘见过。”花满楼道。 少女尚未如何,韩夜心倒是奇道:“花满楼,你怎么知道?” 花满楼故作神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韩夜心知道花满楼自有他的一套识人寻人之法,对双目俱全的普通人来说都是极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信手拈来,这本事谁也学不会,问也是白问。 那少女道:“你们这是作何?抢亲吗?” 花满楼笑了笑:“若是抢亲,岂能等到现在?” 韩夜心见那少女已暂时没有动手的念头,松开长剑道:“姑娘,方才可是我把你从破庙里救了出来。” 少女只记得将要昏迷之时一人拦腰抱住自己急速后退,她隐约记得那人穿着暗青色衣衫,微目细看,果然就似这说话的少年。 韩夜心怕少女不信,又把庙中情景说了一遍。 少女皱眉道:“我在庙里的包裹,你带回来了么?” 韩夜心失笑:“当时情况紧急,那来得及拿包裹?” 他记得少女就是从包裹中拿出铁链,心道那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刑具不成? 少女收回长剑,插回腰带里,垂下来的剑穗倒正好做了一个饰品。 “包裹里装着我的腰牌,要是落到那伙人手里,倒是麻烦。” “在下有个疑问,”花满楼道:“既是抓捕行动,为何不见后援?难道这个案子只有姑娘一人负责吗?”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朝花满楼抱拳:“我是今年新升上来的捕快,六扇门里女捕向来很少,除了总捕头,有很多家伙看我不上。我一时气愤,就只身前来此地,在白家卧底三个月,终于说动白老爷办这一场抛绣球选亲,引蛇出洞。” “这计划本是我一人奋力而为,所以今夜行动也只有我一人。不过我已放出烟花为讯,那支烟花放出来,就代表行动成功,这附近的同仁看见,自当前来接应。” “不知那荷姑和梁洛安,所犯何罪?”花满楼问。 少女颇是疑惑地望了花满楼一眼。花满楼道:“姑娘切莫相疑,我和那二人也颇有前缘。”他身体往前一倾,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我这双眼睛,就是拜他二人所赐。” 少女有些摸不着头脑,对着花满楼的眼睛看了一会,才惊讶地向后一仰,道:“你……” 花满楼微笑不答。 少女看了看他,道:“我知道你是谁了……这可真是巧。” 她在床边坐下,显然已经完全信任了二人,缓缓道:“我进了六扇门之后,一心想办一件大案子,让别人刮目相看。但是非但大案子总轮不到我接手,还被安排在档案房里,天天看文书。我一气之下就专门搜一些疑难案件,准备一鸣惊人。偶然间发现江湖上每年都有人失踪,这些失踪的人,有的回来了,回来之后简直变了模样,有的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在六扇门本不是秘密,大家都说难办得很。我也知道自己力量微薄,恐怕难办这件大案。翻阅这些卷宗,一半是赌气,一半是打发时间。有一日我突然发现,江南的几个镇子,近年报上来的失踪人口,颇多年轻女性。这和往年不分年龄性别的失踪案很不相符。我把这件事报告给总捕头,没想到却讨了总捕头一顿训,一气之下就自己前来了。经过明察暗访,我发现那些失踪的少女八成是被人掳走,我在青柳、休槐两地的乱葬岗上找了个把月,终于发现一些和失踪少女相符的断肢残骸。这人作案,在一个地方绝不停留超过一个月,所以我便选了和青柳休槐相邻的长桐,守株待兔。没想到却真给我待到了。” 少女说完,长长吐了口气。想起梁洛安那疯狂邪气的眼神,还有荷姑让人毛骨悚然的迷香手段,对自己能逃出来,也暗道侥幸。 她对韩夜心一拱手,正色道:“今日若非少侠出手相助,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韩夜心微笑地虚抬了抬手,觉得这个少女很有意思。她扮那白小姐,扮得梨花带雨真之又真,现在看起来,虽然仍旧花容月貌,但是性格也有好爽粗疏的地方,倒和她那雪花脸蛋极不相符。 “姑娘不畏艰苦,心细如发,终于追查到残害无辜少女的恶人,让人佩服。”花满楼皱眉,轻声道。 韩夜心见花满楼似在思索什么,便问了问。 花满楼道:“当日在梁靖安的府上,荷姑本是要杀梁靖安,却被梁靖安两句话给劝服了。我们一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后来阿乐告诉我,说梁靖安告诉荷姑,能有办法找到荷姑的儿子。现在听你和柳姑娘所言,荷姑的儿子,竟是梁洛安……那梁靖安和梁南山又去了什么地方?” 韩夜心拿出那张字条:“这送字条的人轻功极是高明,但看背影,绝不是梁南山。”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若是荷姑,决不愿自己的孩子屈居别人之下,自己的情人听别人的命令,反而不把亲身儿子放在眼里。” 韩夜心见他思索过甚,握住花满楼的手,道:“这家子真是一把烂账,还是不要去想了。明日,再去那土地庙看一遭就是。” 花满楼点了点头。他发觉韩夜心的手很凉很凉,他看不见月光,却感觉到窗外有风吹进来。 又近十五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在看的gn,谢谢你们!哪怕只有一个,我也很开心……(请原谅这么懒惰水平又差的作者…… 第59章 名捕 此时夜色朦胧,城中一片寂寥。柳束腰忽然咬牙而起,朝二人抱拳道:“多谢两位公子的相救之恩,但如此恶贼,实在不能放任他们逃窜。”原来她怕荷姑和梁洛安就此逃走,三个月的辛苦追踪化为泡影不说,无法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少女报仇,以后还可能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柳束腰想到这就再也坐不下去,道完谢便向门口走去。谁知才走两步就脚步乱晃,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来了,身子一歪,恰好被被坐在桌边的花满楼扶住。 花满楼道:“你中了荷姑的迷香,我只能让你的神智恢复清明,但是身体完全恢复,最少也要三四个时辰。” 柳束腰脸色一白:“这么久?” 韩夜心走过来,把她扶到床边坐好:“荷姑的手段还不止如此。柳姑娘,我看你还是多召集点六扇门的人,你这样一个人贸然前往,实在是不妥当。” 柳束腰叹了口气:“传信烟花已经发出去了,但是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见……” 她这次行动,有不听调令负气出走的嫌疑。虽然总捕头是她的师伯,对她一向很好,但想起之前把他气得够呛,这次能不能派人即使配合,柳束腰自己心里也没底。 眼见她消沉下去,花韩二人对望一眼,也不知如何开解。这时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花满楼一笑,心道终于来了个合适的人:“南宫姑娘,快请进来。” 这间屋子是韩夜心的房间。南宫绿萝进来,看见柳束腰,一点也没有惊讶,倒像是早就知道一般。 她穿着一身蓝色男装,佩戴者金饰宝珠,不知是睡了又起,还是一直没有睡下。 南宫绿萝走到床边,笑吟吟地对花韩二人道:“这里就交给我吧。”目光在花满楼和韩夜心脸上转了一圈:“你们两个,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眼中的笑意似有深意,韩夜心一时不解,花满楼起身道:“如此多谢南宫姑娘了。” “南宫姑娘”四字脱口,柳束腰才完全确信眼前之人的确是做男子打扮的少女。既然花满楼和韩夜心安心让这位姑娘照顾自己,想来是深受二人信赖之人。 韩夜心尚在思索,就被花满楼拉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柳束腰直直地看着门口,满脸地不可思议。南宫绿萝在她的床边坐下,笑道:“要不要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 柳束腰看向她。 “你是不是在想,他到底是不是个瞎子?如果真的是瞎子,怎么和没瞎一模一样?” 虽然知道背后议论别人身体的残疾有些不妥,但是柳束腰实在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点了点头。 南宫绿萝道:“你这个疑惑,我一天都要想三遍。如今只能告诉你,他的确是个瞎子,却是个与众不同的瞎子。” 韩夜心进了花满楼的房间,在桌边坐下,倒了碗茶。喝了一口,手指磨蹭着碗沿,对花满楼道:“你说,引我过去的人到底是谁?” 花满楼却宽衣解带,脱掉衣服,往床上一趟:“你的轻功能在江湖上排到一百名,所以这嫌疑名单实在太长了。” 韩夜心一怔:“怎么才一百名?那你呢?” 花满楼微微一笑:“比你好点。” “好点是好多少?” “大概好个八十名。” 韩夜心大惊,走到床边:“你能排到二十名?” 花满楼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但即使这么说,韩夜心仍然感觉不出到底有什么差距。平日里较量轻功,两人虽有前后,但是绝不是追不上的距离,总让她产生一种再努力一把就能追上的感觉。不较量的时候,更是并肩出行,没个高低上下之别。 他偷偷看着花满楼,暗道这人难道故意在让着自己吗? “陆小凤呢?” 陆小凤成名之后轻功排名江湖前五,此时的他,在花满楼心中的榜单上能排到多少? “现在的陆小凤,大概能到十二三的样子。毕竟有半年没见了,也未必作准。” 他们才十六岁,和三十岁的鼎盛之年自然不能相比。何况这轻功排名是放眼全江湖,光那些江湖名宿就不知凡几,世家子弟更是不计其数。虽然如此,韩夜心还是忍不住有些低落。 正在愁思惝恍,却被花满楼捉住手臂:“早点休息吧,现在开始睡,还能睡两个时辰。” 花满楼的声音里已带着浓浓的倦意。韩夜心怔了一下,“哦”了一声开始解衣服。望着里面的空位,暗想到自七岁之后,很久都没有一起睡过了。 脱了衣服,在里面躺下。不一会,就听见旁边平稳的呼吸声。韩夜心侧过头,见花满楼的脸笼罩着一片柔和的月光,几与月光同色。长长的睫毛,秀挺的鼻子,似乎在睡梦中也带着笑意的薄唇……韩夜心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心里滋味莫辨。 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却没想到这一觉睡得意外香甜。 起床时旁边早没了花满楼的身影。一边穿衣服一边想,这情景熟悉得让人怀念。 路过自己的房间,柳束腰和南宫绿萝也没有动静。下楼一看,见众人果然已坐在桌边,自己又是起得最迟的一个。 不过他起得也不算太晚,毕竟大家早饭还没有吃完。韩夜心在花满楼身边的位置坐下,一边默默地喝着粥,一边打量着对面。柳束腰和南宫绿萝经过一夜相处,已经十分熟稔,互称姐妹,亲热非常。 这女人的友谊,总来的突然之快,而且快得让人羡慕! 乍看柳束腰的容貌,觉得她柔弱堪怜,此刻却细腰挺直,手扶在腰上,好像随时准备抽出腰间那枚软剑。她一脸的肃然地向众人告辞,说是要去县衙借兵,去抓荷姑母子二人。 这时忽听一阵暴疾的马蹄声从长街上传来。单听蹄音,判断出有四匹之数,驭马的人都是高手,这么快的速度竟没有冲撞到一人,一瞬间便从长街的那头到了这头。 柳束腰一阵激动,起身冲到门口。果然见四匹黑马出现在门前。马上的人皂衣皂靴,头带乌帽,两侧垂缨,竟一齐勒住了马。四匹马一阵长嘶,人立而起,旋又落下前蹄,稳稳地停在路上。马身俱是油亮的黑色,只有四蹄其白如雪。 柳束腰欢呼一声:“师兄!” 马上的人神情各异,或笑或无奈,或面无表情。当先一人一脸冷肃,看了眼柳束腰就快速扫过客栈中诸人。 他那目光如冰如电,这一瞬间就好像把客栈里的每个人都看了个仔细。被他看过的人俱是一凛,只有花满楼面含微笑轻摇折扇,似乎不受这严厉的目光影响——但他竟向来人“望”去,微微一颔首。 不论是长街上还是客栈里,都被这四人的气势所震,一时谁也不敢说话。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手扶着悬挂腰间的乌鞘长刀,竟也不理柳束腰,大踏步走了进来。 柳束腰十分惧怕这人,低头缩腰,萎缩在一旁。余人也翻身下马,却对柳束腰十分亲热,其中一个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小师妹,这下捅篓子了吧!” 那为首男子在花满楼一桌前停下。他浑身冰冷,威压之气甚重。福伯正待代为应答,却见那男子伸手制止,直视花满楼,慢慢道:“花七公子。”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 花满楼起身,抱拳作答:“在下宿有残疾在身,但若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应是六扇门大埔头,‘狮捕’尉迟骁烈。” 尉迟骁烈冷硬的嘴角竟似微微扬起:“七公子双目不能视物,‘眼光’却如传闻一般厉害。不错,我就是尉迟骁烈。” 他目光扫过韩夜心,对二人抱拳道:“多谢二位昨夜对小师妹的相救之恩。他日若得闲暇,不妨到六扇门来做客。” “到六扇门做客”这一句,若着意误解,听着便大大不妙。福伯脸色微变,花满楼却浑不在意,微微笑道:“一定。” 尉迟骁烈告辞,转身出门。他甫一出现,门口亲亲热热的师兄妹就立刻鸦雀无声。尉迟骁烈翻身上马,冷冷地盯了柳束腰一眼,马鞭倏忽扬起。 柳束腰吓得脖子往后一缩,却见那马鞭落在了马的身上。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吃午饭吗!” 余人皆是会意,纷纷上马。四匹马迈开雪蹄,最后一人一伸手,柳束腰便如柳叶一般,飞身落到那人身后,只来得及向客栈望了一眼,便被快马驮着跑远了。 等听不见那马蹄声,客栈里才如解冻一般渐渐恢复过来。一时间关于六扇门“狮虎蛇豹”四大名捕的消息在客栈里传散开来,各种夸张不实之处,听着让人忍不住发噱,但也能听出众人对着四人的敬仰,更何况刚刚还亲眼见过! 福伯却已派人收拾行李,想着尽早赶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非是他怕事,只是实在不愿意让两个公子在他手里出了分毫差错。 “花满楼,”韩夜心一边喝茶一边偷眼望着花满楼:“你真的要去六扇门做客?” “随便说说而已。” “啊?!”韩夜心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只听那位闲闲地说道:“狮虎蛇豹四位,行事张扬,不懂收敛。想来古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话,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韩夜心慌忙向四周望去,真担心他这话被有心之人听去。若真像花满楼所说,那四个名捕听到这样的评价,岂不是要来找他们麻烦? 不过众人都各自沉寂在方才的兴奋之中,虽然也有很多人在意他们这一桌,但声音实在嘈杂,根本没办法听见花满楼说了什么。 花满楼摇着折扇,喝着茶。放下茶杯对韩夜心勾了勾手指,用折扇遮住了口型,道:“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夜心,你一定要记住。” 韩夜心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七童,你才是那堵最大的危墙。”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有个bug,柳束腰应该是卧底一个月。 第60章 露宿 柳束腰走后不久,韩夜心也用完了早饭,福伯就过来催促众人早些上路。那荷姑和七公子的眼疾颇有渊源,他实在是怕这两位小公子一时激愤,上去找麻烦,反误中了贼人的陷阱。自家公子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报仇出气这种事,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 花满楼不知是理解了福伯的用意,还是本身就很不在乎,好似荷姑这个害他眼瞎的罪魁之一在他心里并不占多大重量。见福伯来催请,就点了点头,没有半分犹豫。他这一点,连韩夜心也看不清楚。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长桐镇上柳絮飞舞,桐花铺路。几人也不坐马车,骑在马上,一路赏着风景,一路谈笑,走得十分悠闲又有情致。 福伯因为早上催得急,这一路就由着他们的性子,权作补偿。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车队还在一片郊野,离下一个乡镇很有些距离,他倒也不着急,骑马踱到花满楼身边,问:“七公子,今日时辰不早,看样子是赶不上宿头了,不如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花满楼颇有些好奇和新鲜:“福伯,你是说我们要露宿在这郊野?”福伯拈须道:“眼下只有如此了。” 他早知道两位小公子想露宿的念头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这江南乡镇繁多如星,众人又是快马快车,走得又是官道,哪里就能露宿得上呢?况且即使有机会,福伯也不愿他们二位在这旷野遭罪。今日一是实在赶不上宿头,二是好歹让两位公子一尝夙愿,他这个老人家看着孩子开心,自己也开心。 花满楼回头对韩夜心道:“夜心,你听到没有?” 韩夜心跳下马,伸手道花满楼身边:“我当然听到了,七公子,就让小的来伺候你下马吧。” 花满楼一笑,就着他的手翻身下马。一边福伯已经在吩咐下人把马车围成一圈,中间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准备晚饭和热水,把帐篷扎好。 夜风送来花香盈鼻,草地温柔。旁边不远就是一条河流,已经有人蹚到河水里,要去抓鱼。 “夜心,有人在抓鱼。” 韩夜心本想帮着福伯做点事,却被福伯赶开,让他陪着花满楼。花满楼闲闲地站在草地上,摇着折扇,听见韩夜心心有不甘地走过来,说道。 反正他知道福伯是不会让他做任何事的,他就当这个甩手公子哥儿,或许还能替别人节省点时间。 “是有。”韩夜心拍了拍衣袖,看着前面的河流,应道。 花满楼拉着他:“我们也去看一看。” 韩夜心被他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南宫绿萝,回头道:“南宫姑娘,要不要去抓鱼?” 南宫绿萝在火堆前和几个仆妇一起煮饭,笑着摇了摇手。 两个人走到河边。天上月明星稀,映照得这小河也朦胧可见。几个下人在水里摸了一会,有的抓住了,但大部分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月光再明亮,也不可能照见水里的鱼。 “小韩公子,你也来抓鱼?”有人打趣:“这鱼可不好抓!” “南宫姑娘可等着你们的鱼下锅呢,我看也没捉住几条。”韩夜心往水桶里望了望,说道。 “小韩公子,非是我等不卖力,这大晚上的实在看不见啊!” 福伯此次出门,带的都是花府的老人,他们很熟悉花满楼和韩夜心,言行也不会太拘谨刻意。 “不信,你自己来试试!”其中一个挽着裤腿和袖子的家丁说道。 “试就试。”韩夜心说着就要动手脱外衣,却被花满楼拍了拍肩膀。 花满楼笑得十分温柔,声音也很柔:“夜心,你说这水冷不冷?” “不冷!”韩夜心立刻大声答道。 “真的?” “真的!” “你觉得我会信?” “花满楼……”韩夜心的声音几乎带着哀求。他可不想在这一群人面前丢脸。 花满楼松开韩夜心的肩膀,一物飞向韩夜心的怀里:“拿着!” 正是他越发不离手的折扇。韩夜心抱着折扇,见花满楼脱掉外衣,露出束腰劲裝,再脱掉鞋子,挽起裤脚和衣袖,眼见着就要下水。韩夜心抱着花满楼的衣服,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拉住他:“你干什么呀?” “自然是下水摸鱼。” 河里的家丁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七公子性子好,随和得要命,但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威严,虽然他从不会故意摆主人的架势,但是他们却比怕韩夜心还要怕他。此时为首的几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一人连忙劝阻:“七公子,晚上黑,看不见,您还是上去吧,小心别跌着!” 他刚一说完就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花满楼却笑着挥开韩夜心的手:“乖乖在岸上呆着。”全不在意河里众人的劝阻下了水。连福伯也被声音惊动,跑了过来。 韩夜心寻了个草地坐下,看着花满楼捉鱼。花满楼站在水里,凝神弯腰。月光如银,洒在他身上。 “有时候真不敢相信他看不见。”南宫绿萝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托着脸颊道:“或者说,是他从来没有给我机会让我相信。” 花满楼的手伸进水里,那动作不快,却寂静无声。只要他下手,必会捉起一条鱼。河里其他人已经全部停了下来,只顾着看花满楼捉鱼的神技。 韩夜心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所有人都能说花满楼简直不像个瞎子,只有他不能。只有他清楚地知道花满楼是怎样熬过最初的那段岁月,身上磕出多少伤口,手指受过多少次伤。因为瞎了,过于敏感的听觉让他受过多少折磨。他记得花满楼刚瞎不久,在府里认路,无意中来到后厨。正是准备午饭的时间,厨娘抓着母鸡正在宰杀。刀磨在鸡脖子上,花满楼猛然蹲下去,捂着耳朵,浑身瑟瑟发抖。 那种切肤之感,痛不欲生。 花满楼走上岸来。鱼抓的够多,已经够大伙晚饭了。装鱼的竹篓被抬到下游,自有人持刀料理。南宫绿萝也赶了过去。她好像和花满楼并不太亲热。 花满楼笑吟吟地走过来,裤脚和袖子仍旧卷着。韩夜心见他赤脚走在草地上,连忙拉他坐下,生怕那青草割伤了他。 花满楼的手很冷。想来阳春三月的夜里,河水仍旧是很冷的。他却仍旧很高兴,向后一仰躺在草地上。手仍然握在一起。轻轻一拉,韩夜心也跟着倒了下去。 明月在天。 花满楼伸出手,盖住韩夜心的眼睛,在他耳畔轻笑:“是不是有泥土的气息?” 嗅到了泥土和着青草味,韩夜心点了点头。睫毛划过花满楼的手心,他仍然盖着韩夜心的眼睛:“是不是有花的香味?” 睫毛又划过手心。 “是不是,听到更多的虫鸣和蛙鸣?”“是。” “把这些声音都屏除,你还听到了什么?” 花满楼等了一会,察觉到手心的睫毛微微颤抖。那不是代替点头的回答,那是不知为何的颤栗。 夜心是不是和他一样,听到鱼在水里游动的声音,嫩草顶破泥土的声音,花朵在夜晚悄然绽放的声音……他只是想告诉他,没有光的世界,一点也不孤单。 韩夜心忽然拿开花满楼的手,坐了起来。 花满楼吃了一惊,听到韩夜心呼吸急促,也忙跟着坐起:“怎么了?” “没什么。”他听到韩夜心闷声答:“我去看看鱼汤做好了没有。”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草地。 饶是花满楼,也不清楚这变故到底是为何。 韩夜心越走越快,直到快到篝火旁才放慢脚步。 他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脸。花满楼看不见,但他自己岂会不知道?此时呼吸紊乱,脸涨得通红……哪能瞒过别人的眼睛? 摈除虫声蛙鸣,不闻泥土草香,闻到的,是花满楼衣料上的熏香,听到的,是他不疾不徐的呼吸,感受到的,时花满楼身上散发的热力…… 他为什么要脸红发热,连心也要不受控制地狂跳呢! 韩夜心恨恨不解,只能逃也似的离开。他隐隐知道,这件事,决不能让花满楼知道,否则…… 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才向篝火走去。南宫绿萝在火旁明亮若昔,从锅里舀了点鱼汤,尝着咸淡。 有光明,就有昏暗。 他那无以名状的心思,大概是不能拿来见人的。 韩夜心刻意躲着花满楼,花满楼却笑吟吟的,并不在意。眼见两位公子又闹起别扭,福伯急的跟什么似的。末了只能摇头,大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 虽然用的方法似乎有些不对。 南宫绿萝睡车上,花韩二人睡帐篷。篝火明亮,守夜人分为明暗两桩,或坐在火边,或隐进黑暗里。 按照惯常的位置躺下之后,不一会,就听见花满楼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他睡颜安稳且平静,似乎万事不萦心。 韩夜心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上眼睛。虫叫蛙鸣,果真催人入眠。不一会他就睡着了。春天的夜晚有些冷,何况还近十五。韩夜心不知自己何时已翻了身,面向花满楼而睡,手搭在花满楼的腰上,脸颊抵着他的肩窝。而花满楼也伸出一只手,从韩夜心的腋下穿过,扣住他的肩膀。 两人相拥而眠,虽然是第一次,但却觉得早已习惯这样的姿势。中间花满楼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感受到怀里低温的身体,胳膊又扣紧了一点。 “嘿嘿。”忽地一声冷笑传来。随着篝火摇荡,一个黑影从帐篷前闪过。 花满楼和韩夜心立刻醒了过来,手已极快地握上兵刃。 那一刹那,头脑即已清明,身体也立刻反应过来,正要跃起,才发现彼此尴尬的姿势。 花满楼松开了手,韩夜心蓦地起身,掀开帐篷追了出去。 营地里一点人声也没有。守夜人垂着脖子坐在火堆前。花满楼过去一探,道:“昏过去了。” “嘿嘿。”那诡异的笑声随着夜风再度出现。 树梢上出现一个黑影。 两人迅速地追了过去,只见那黑影在树间腾挪跳跃,仿若猿猴,轻功极是高明。 忽地一物从暗地里掷出,花满楼拉着韩夜心一闪,只听那物落到地上,发出细微的金属相撞的声音。 “不要追了。”花满楼道。 他跳下树梢,拾起地上那物。是一个青皮包裹,打开包裹,里面露出五枚金属令牌。 “这是,”韩夜心眉头紧皱:“四大名捕和柳束腰的令牌。” 花满楼的手指拂过令牌,轻轻一笑:“看样子,是有人诚心让我们管这桩闲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好语重心长~~~~(>_<)~~~~ 今天这章有点晚,写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耻感。一写这些小情节就停不下来,剧情走得反而有些枯燥。最近手特别软,老是想写谈恋爱…… 第61章 地底 四大名捕现身长桐,是因为柳束腰的报讯烟花。六扇门那位总捕头表面上是生了柳束腰的气,暗地里却是以柳束腰做鱼饵,钓起青柳、休槐、长桐三镇暗地里的魑魅魍魉。 但没想到那魑魅魍魉却有些本事,不光柳束腰差点折在里面,就连她的四位师兄,如今也被摘了令牌。 荷姑和梁洛安的势力有多大?竟能让四大名捕栽跟头,这岂非很不正常? 梁洛安是个惯会享受的人,以锦作衣,狐裘为垫。而他最后出现的那座土地庙,却是孤立在郊野,非但冷清孤寂,那四周道路不平,也不适合轮椅行走。 所以,那土地庙必是他隐秘的窝点之一,一定有什么暗道,能让他出入自由! 花满楼和韩夜心决定立刻赶去土地庙。 \"两位公子。\" 福伯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南宫绿萝也手提长剑,装束整齐。 福伯的手里捧着折叠整齐的衣物。 \"夜深露重,把外衣穿上吧。\" 接过衣物,福伯又道:“马已备好,还请两位公子快去快回。” 大禹治水,讲究堵不如疏。况且今日情形,他又怎么堵得住? \"二位公子请放心,老仆会在此一直等候二位平安归来。\" 南宫绿萝也朝二人点了点头:“车队我会照顾。” 韩夜心一时心中酸涩,低头默默穿好衣服,拉住花满楼的手,再用坚定的目光告诉二人:“我不会让他受伤的。” 两人飞身而起,足踏虚空,跃上马背。 一路狂奔,终于在下半夜赶到了土地庙。他们白日游山玩水,走得并不远,是以此时赶回,也没有花掉多少时间。 原野寂然,只有月光冷冷地洒下。土地庙里没有火光,黑乎乎地矗立在山下。 两人翻身下马,靠近土地庙,起初并不敢贸然进去。荷姑是制香圣手,安知她没有在这庙里设下什么机关? 花满楼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对韩夜心道:“吃下去,可以避一时之毒。” 那药吃到嘴里,一阵清新怡人的清香散开,好像神智也跟着清明几分。两人一人从门,一人从窗,翻身进了庙内。 庙里黑漆漆的,只有从窗□□进的月光,朦胧地照亮一切。土地的神像早已倾颓,身子半歪,脑袋已经掉了,只留一个光秃秃的脖子。但身上的红布却是半新的,好像不久之前才被人换过。 庙的中央留着一堆灰烬。灰烬四散,韩夜心掏出火折一照,见火堆旁散着凌乱的脚印,脚印是一双双厚底快靴所留,靴底还印着京城鞋庄“青云堂”的字号。 只听一声机关响,韩夜心望过去,原来花满楼转动香炉,土地神像向后一转,露出一个向下的暗道。 那按道口放置一块铁板,铁板的两侧分别有一道凹槽,正是车*小。 韩夜心本欲先下去,却被花满楼拉住,摇了摇头。两人一齐站在铁板上,花满楼在神像背后摸了摸,忽然摸到一个地方,往下一按,那土地神像又缓缓地磨了回来,同时铁板也往下落去。 等土地神像完全盖住了洞口,两个人已身处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之中。饶是花满楼,也觉得四周空气凝滞,除了铁板缓缓下降的机关声,别的什么也没有。 韩夜心从佩戴的香囊里拿出一颗夜明珠。香囊内里是用鲛皮所制,密不透光,只有拿出来之后才会渐渐放出光芒。越是黑暗,夜明珠的光华就越强。不一会,夜明珠就光华大盛,周身之内有如白昼。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如窄井,井壁的泥土痕迹并不是很老。 不过却没想到这窄井之道却意外地长,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方才从窄井中出来。 出了窄井,四周是一片空旷的黑暗,只有拉动铁板的铁链的绞动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这里极是空旷,即使韩夜心手持夜明珠,也照不见远方。又过了半个时辰,铁板才终于停了下来。 两人踏到实地,韩夜心举着夜明珠四处打量,发现这地底竟似藏着一座宫殿。高高的穹顶,巨大的石柱,石柱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异兽图腾。 花满楼侧耳倾听,道:“夜心,往前走走,看看这四周有没有壁画。” “你是说?” 花满楼点了点头:“这有可能是一座陵墓。” 两人向前走去。韩夜心发现这座地底宫殿的装饰实在怪异,不似中原所有。他把柱子上的图腾和花满楼描述了一下,花满楼伸手摸了摸,皱了皱眉头。 终于,眼前一片色彩斑斓,竟真的出现一幅波澜壮阔的壁画。 韩夜心举着夜明珠,一边照一边往前走,壁画上的故事也随之展开。 一个乞儿在市井乞讨,街上的人却无一施以援手。乞儿为了躲雨,坐在一个算命方士摊位的旁边。方士却朝他跪下,手指上天。天下饥荒,易子而食,达官贵人却仍旧酒池肉林,日夜歌舞。乞儿参加了义军,军队一直打到都城。乞儿在战场上奋力杀敌,官越做越大,最终成了大将军。 乞儿一剑斩杀了国王的头颅,拿着头颅号令天下,成了新的国王。 乞儿率领众人出猎,风旗烈烈。 韩夜心一边看一边和花满楼叙述壁画上的情景,直到乞儿老年穷奢极欲,那位方士再度出现在他的皇宫,遥遥指向东方一处像是桃源的极乐仙境。 乞儿率领着军队,带着大批珠宝来到桃源,命令士兵建造陵墓。陵墓完工之日,乞儿欲把整支军队坑杀在陵墓中,却被一个将领一箭射穿了头颅。 士兵一拥而上,把年老体迈的乞儿撕裂,尸骨残骸扔进了万丈深渊。那位将领取代了乞儿,在陵墓中加冕称王。 正当将领想把珠宝移出陵墓的时候,士兵却得了一种怪病,身上的肌肉开始腐烂。士兵们朝向深渊拜祭先王的遗骸,认为这是他们弑王的报应。最终,连新国王也得了这种怪病,他坐在王座上,浑身腐烂,手指见骨,一个眼球脱落下来。 终于,新的国王下令,封闭陵墓,把这种怪病和珠宝都永远锁在地底,从此再不见天日。 但是,成堆的尸骸中,却有一只手伸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韩夜心皱眉:“他们之中还有幸存者吗?” 花满楼伸手摸了摸壁画,点了点头:“你看,这幅壁画和之前的壁画使用颜料的方式并不一样。如果真是如此,这最后一幅壁画当是幸存者所画。” “这画中的服饰并非中原所有。”韩夜心仔细描述了一番,问道:“花满楼,你知道这是哪里的服饰?” 花满楼摇了摇头:“这么奇怪的服装,我也没听过。那方士既然指着东方,想来他们所在之地,是在中原之西。我曾在书中看过,中原之西曾经有过几个倏忽即灭的小国,习俗与中原颇多不同,有很多奇异处。想来这陵墓的主人,也是西方那几个灭掉的小国之一。” 韩夜心点了点头,想到后来的大金鹏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跑到了前面。 花满楼跟了过去,道:“夜心,你发现了什么?” 韩夜心指着壁画的开端:“这里说乞儿当上了义军的将军,砍掉国王的头颅。国王肩上停着的一只大鹏,也被砍掉头颅。壁画中代表旧国王的地方,都出现了大鹏。我想,这个被推翻的王朝,或许和大鹏有关。” 花满楼点了点头:“你再看看这乞儿用了什么图腾?” 韩夜心仔细看过去,见乞儿登基之后,天上有巨鸟飞舞。方才他没有在意,此时一看,才发现这鸟和老王肩上挺的大鹏很有区别。老王肩上的大鹏是金色,这鸟却是浑身赤黑,头上长着角,腿健爪巨。 花满楼摸了摸,道:“这好像是蛊雕。” “《山海经》里的蛊雕?” “蛊雕状如雕而有角。如果旧王朝是大鹏,那么新王朝就是蛊雕。”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好一场龙争虎斗。” 韩夜心却暗道:“大金鹏王就带着一批宝藏迁往中原,没想到新王朝的大蛊雕王也带着宝藏前往中原,这个国家当真富有,难道遍地珠宝不成?” 猛然想起一件事,道:“如果真如壁画所言,这陵墓里岂不是埋藏着许多宝藏?难道这几年,荷姑和梁洛安就藏在这里?” 花满楼道:“那块从土地庙通下的铁板特地装有能够卡住轮椅的凹槽,井壁的土也并不陈旧,想来这升降的机关就是为梁洛安所装。我小时候见到他,他住的地方布满迷阵。梁洛安此人,恐怕十分精通机关阵法。” “若如此,就应该把朱停喊来了。” 花满楼摇头失笑:“最应该喊的是陆小凤。这事好像正对他胃口。” “却偏偏被我两个无事闲人给碰上。”不过既然对手是荷姑梁洛安,也就不能说和他们无关了。 韩夜心举着夜明珠,两人继续往前走。看到壁画中堆成山的珠宝,韩夜心仍是愤愤:“梁洛安那个变态有了那么多珠宝,真是为害人间。”韩夜心道。 花满楼笑了笑:“没关系,花公子和韩少侠就要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对花满楼的乐观情怀,韩夜心也只能摇摇头。譬如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陵墓里,普通人必定浑身紧绷,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了什么机关陷阱,花满楼却轻摇折扇,闲庭信步,这陌生又神秘的环境,非但不能给他压迫感,好像还让他心情愉悦地游玩起来。 不过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出这个大厅。正当韩夜心觉得前路漫漫时,忽见夜明珠光芒的边缘处黑影一闪。 正是那引诱他们来此处的黑影! 花满楼也立刻有所察觉,两个人迅速跟了上去! 第62章 铁牢 那黑影似乎是故意等着二人,虽然他轻功高绝如鬼,身影却始终在夜明珠光亮所及的边缘。两人一边追一边提神应付,以免不小心中了陵墓中的机关陷阱。但那黑影显然对陵宫之中的情形十分熟悉,二人跟着他,竟一个陷阱也没有踩中。 追了许久,那黑影忽地向下一沉。花韩二人赶过去,见那儿是一座断壁,壁上悬着无数铁链,还有一座铁台通向下方。 那黑影竟是顺着铁链滑下。 花满楼和韩夜心也飞身而起,一人捉住一根铁链,无声地跟了上去。 悬崖比想象中的高了很多,崖底暗沉沉不见天日,风声在崖底回荡,似是异兽咆哮。 “小心,”花满楼出声提醒:“下面是条河。” 韩夜心拿夜明珠一照,见铁链的尽头果然没进水里,一条暗河无声流动。 他们的落脚点上正好有一条柳叶小舟。那黑影蹲在河的对岸等着他们。 “这人到底是谁?”韩夜心皱眉:“他到底想干什么?” “跟着上去看看就知道了。”花满楼道。 韩夜心撑着柳叶舟行到对岸。上了岸,那黑影又立刻跳了起来。 往前走不多久,就看见无数的铁栏杆,栏杆后面是一间间牢室,每个牢房里都有许多白骨。 有的是人骨,有的像是猛兽之骨,有的却分不出到底是什么。 那黑影又在黑暗中回望了他们一眼,手往前一指,人却忽然跳起来,在空中一折,又消失在黑暗中。 看样子他引二人所见的东西,正在前方。 花满楼让韩夜心收起夜明珠以免打草惊蛇,拉起他的手继续往前走。黑暗是他的国度,一切行动自然都不成问题。只是韩夜心第一次身处这样既黑暗又莫测的环境中,前后无着,只有掌中传来温热的力道。那握着他的力量是他唯一的凭借,让他从僵硬无措中走出来。被花满楼拉着,随着他绝不犹豫的脚步,韩夜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花满楼停住脚步,凑到韩夜心耳边轻轻说道:“前面有人。” 韩夜心凝神望去,见前面拐角处果然透过一点昏暗的光亮,两人悄悄接近,躲在一边看过去,见牢门前的墙壁上插着火把,荷姑和梁洛安都在牢门前。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是么?”荷姑问。 牢里传来一阵铁链抖动的声音。只见一个骨瘦如柴之人呈受难之势被钉在墙上,垂着头,衣衫破烂,粗糙的头发也把脸完全挡住。 他听到荷姑的声音才慢慢抬起头来,黑暗中两个眼睛似乎发出幽光,声音哑不成调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来问我?” 韩夜心感到花满楼的手一紧。花满楼神色有些黯然,在韩夜心掌心写到:“梁南山。” 韩夜心吃了一惊,原来那只剩皮包骨头被钉在墙上的人竟是武功深不见底的梁南山! 只是梁南山与荷姑有夫妻之情,梁洛安还是他们的孩子,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只听荷姑忽然放柔了声调:“南山,你何必如此倔强?我们今日拥有这么大一座宝藏,如果洛儿再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就不用怕别人来害他。那么他将来就能利用这宝藏和他的智谋号令天下,即使是那高不可攀的位置也未必不可想象。你又何必固执,不肯教他嫁衣神功?” 梁洛安的脸在阴影中变幻莫测,当荷姑讲到号令天下高不可攀时,他的眼中放出异常疯狂的光彩,好像这根本就是唾手可及之物。等他再看梁南山,却完全变成仇恨的神色:这人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不肯像母亲一样替自己达成心愿! 梁南山嘎嘎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实在难听之极:“就凭他!一个残废,还妄想号令天下?哈哈哈哈!我梁南山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笑话!” 梁南山那几近骨骸的身躯竟还蕴藏着这样的力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荷姑和梁洛安更是神色大变,就连荷姑也满脸愤恨:“梁南山,你不要忘了,洛儿才是你的儿子!那个狗才梁靖安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住口!”梁南山怒喝。 荷姑气得浑身发抖:“梁南山,你……你……当初我到底是为了谁偷偷生出洛儿,才被赶出了金铃乡?可是你!你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给别人当奴仆一样对待……” “你的儿子,本就不应该被当成人对待。” 荷姑大怒,手一扬,一枚银针射出,梁南山立刻浑身抽搐,惨呼起来。 “娘。”梁洛安叹了口气:“你又中了他的奸计。” “我又何尝不知道?他只是在激怒我,只要我一出手,他就可以不用再吐露半个字。”荷姑叹息一声:“看样子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洛儿,走,我们回去看看你的新娘……” 荷姑取下火把,推着梁洛安的轮椅走了过来。 花满楼韩夜心立刻屏气凝神,隐藏进黑暗中。荷姑走了过去,并没有发现二人。正当二人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凌空掉了下去! 花满楼抱住韩夜心,人在空中转折,以阻落势。韩夜心惊吓之下拿出夜明珠,只见二人落进一个四方铁室。 过不多久,花满楼就落到了地上。 这铁室四周乌黑,没有一丝空隙,只有头顶方才站立过的地方敞开一个两扇门宽的大口子。一点昏黄的光移动过来,不一会,就看见拿着火把的荷姑出现在洞口。 摇曳的火光中,荷姑笑容狰狞。 花满楼反而很冷静。他袖手而站,没有说一个字。 “七公子,好久不见。”荷姑道。 花满楼点了点头:“荷姑,好久不见。” 荷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听说你瞎了,我本以为是谣传,但谣言也不可能传这么久。那日在绣楼下,本想和七公子打个招呼,却不想错过了。那时候方才确信,七公子是真的瞎了。” 她左一个瞎字又一个瞎字,说的韩夜心十分恼火。但也只能紧皱着眉头看着她,因为实在想不到荷姑会怎样处置他们,姑且先听听她要怎么说。 花满楼淡淡地道:“多谢荷姑挂念。七童眼睛虽然瞎了,但心并没有瞎。” 荷姑带着扭曲的笑意哼了一声:“七公子果然还是七公子,连我也不得不佩服。”她看到韩夜心,道:“七公子不问一问,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花满楼皱眉,没有说话。 荷姑咯咯笑了起来:“不错!就是这姓韩的身上的药味。当年神医断定他只能活到十六岁,后来神医死了,本以为这小子也就此命绝,没想到,他的命却大得很,如今还好好活着。” 听着荷姑厌恶的口气,韩夜心顿觉毛骨悚然。当初,荷姑是如何全心照顾他和花满楼?难道那时候表面的温柔和善,内地里却是另一种模样吗? 而更为惊讶的是,自己竟只能活到十六岁。这个消息打得他头昏脑涨,一时之间缓不过神来。 花满楼担忧地“看”着他。 “对了小韩公子,”荷姑仍是脱口而出这个旧称呼:“那年的种子,开花了么?” 花满楼生日的时候,韩夜心曾经托荷姑替他买花的种子作为生日礼物。后来接连遭逢变故,等到终于闲下来时,花满楼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荷姑的真面目也在此之前就暴露出来。 韩夜心那时自然不愿再用荷姑买的种子。 此时韩夜心恍恍惚惚,不明白荷姑为什么提起那花。 “看你这样子,竟是没有种下。” “那是什么花?”韩夜心问。 荷姑又咯咯笑起来:“你何不问七公子?” 感觉到韩夜心神思恍惚,花满楼紧皱了皱,道:“在南方,紫矜既代表着和睦,又代表着背叛。” “背叛?”这个词终于打进韩夜心的心里,他不解地对荷姑道:“难道说,你在那个时候就在提醒我,你会背叛花满楼?” 荷姑很乐意欣赏韩夜心受到冲击的样子,眯着眼睛欣赏了一会,笑道:“我本就未效忠过七公子,谈何背叛?那自然是送给你的断语!” “呵呵,”韩夜心道:“我怎么会背叛花满楼?” “若说七公子生在福中,却不知生计之艰,是为可恶。你却更加可恶!你本是那红尘中滚滚求生的人之一,韩铁城死了,说不定你还会沦为乞丐,每个月都要饱受寒毒的折磨,不久就一命呜呼。但是你却进了花家,过上了公子一样的生活。你这样的人,岂非让人痛恨?” 荷姑上下打量了韩夜心:“况且你这个人,只佩做个小人,只会伤害你最亲最近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害了花满楼。” “够了!”花满楼一声断喝。饶是韩夜心,也从未听过他如此生气,如此冷厉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但却想到花满楼看不见。他只想告诉花满楼,荷姑所说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自己的心,自己还不明白吗? 只要给他机会,他愿意为花满楼而生,为花满楼而死。 荷姑冷笑几声,道:“两位就好好呆在这里吧,免得妨碍我儿好事。” 说罢,合上铁板,轰然一声之后,整个铁室完全密闭起来。 见花满楼仍在生气,韩夜心走过去拉了拉他:“七童,别生气了,荷姑说的话,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见花满楼仍是不动,他靠到花满楼身上:“荷姑那个疯子,你就当她说的是疯话吧。她不是还说,我只能活到十六岁么?可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果然触动了花满楼。他那冷硬的表情终于松动,换上一幅无可奈何的愁容。 想到七岁的那年,他藏身桂花树中,听到的神医的话。他双手向下,搂住韩夜心的腰,头抵在韩夜心的头顶,用下巴蹭了蹭,更加搂紧了一点。 花满楼心中暗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似有所觉,韩夜心抓住他背后的衣服,头靠在他的胸前,轻轻地叹了一口。 第63章 铁牢(二) 夜明珠滚落在地上,四周一片安静。 两人相拥了片刻,花满楼终是轻轻一叹,松开韩夜心。这铁室之内,密不透风,若找不到出口,恐怕要闷死在这里。 两个人沿着墙壁拍拍打打,找了一圈又一圈,仍旧找不到机关。眼见时间流逝,铁室内越来越闷热,浊气也越来越重。 花满楼皱眉,抬头“望着”铁板合上之地道:“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打开那块铁板。” 韩夜心:“这铁室四周没个落脚的,怎么上得了顶上?即使上去,也无处着力,更何况打开了。” 这话说的是事实,但是不试一番实在难以甘心。 花韩二人心有灵犀,短暂的时间内已想好对策,花满楼背负双手,足见点地凌空而起,韩夜心跟着飞起,等韩夜心力竭不能再高,便高举手掌,花满楼在他的手上一踏,人又跃高几分,手终于触到壁顶,但却不能维持,旋即又落了下来。如此来回五六次,韩夜心已难以支撑,而花满楼也没有在顶上找到任何机关的痕迹。 正准备再试,花满楼听着韩夜心粗粝的喘息,皱着眉摇了摇头:“荷姑如此细心,看样子是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可是……” 花满楼走过去托住韩夜心的手臂。韩夜心手撑在腿上,其实已是两腿酸软,再没半分力气。这是这唯一的方法若不进行到底,如何能让他甘心? 花满楼还是摇了摇头。他拉韩夜心在墙角坐下,手抵在韩夜心的后背,替他顺平了气,道:“再试下去,也是徒然浪费体力而已。” 韩夜心也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再不能跳起,终于无可奈何地歪头靠在花满楼肩上。夜明珠滚在对面的角落,他们这儿,正是夜明珠光芒的边缘。 于朦朦胧胧之中,只觉得自己这样靠在花满楼身上,手指交握,直到天荒地老也好。 “花满楼,荷姑说的是真的吗?”韩夜心问。 “嗯?”花满楼也懒得说话,淡淡地应了声。 “我只能活到十六岁这件事……” 花满楼的手蓦然握紧,但韩夜心即是如此相问,恐怕他自己已相信了七八成,徒然地说一些不是真的的假话,恐怕没什么效果,反而会令他郁结于心。 “神医当初的确这么说过。”花满楼道。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韩夜心仍是觉得心口一紧,一股酸涩弥漫开来。平日里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每当毒发之时恨不得就此了账,但真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万般不舍,种种不甘。 且不说世间有多少没做过的事,单单,就舍不得身边这人。 花满楼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不过神医逝去之后,苦竹大师改良了药方,说是或许可以延长些时日。他当日还说,若真的有性命危险,还可以去找他的一个朋友。” 听到这乍然而来的希望,韩夜心难免激动,抬头道:“是谁?如何去找他?” 花满楼的手一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苦竹大师说,时候到了,自然会告诉我们。” 韩夜心又重新靠回去:“他老人家五年前云游海外,如今还不知道人在哪儿。” “苦竹大师敬佩韩伯伯是个大人物,想来临走时一定留下了那位高人的线索。” 花满楼说得如此含糊,看样子所谓苦竹大师的线索,也是渺然之物。 过了许久,韩夜心长长叹了口气,道:“花满楼,我不是贪生怕死,只是……” 花满楼轻轻吻了吻韩夜心的头顶:“贪生怕死并没有错。夜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这个吻,轻如羽毛,二人谁也没有心起绮念,一片纯然。对花满楼来说,只觉得是个最好的安慰,只有如此,方能表达他对对方的重视与珍惜。对韩夜心来说,这是花满楼最大的温柔,让他沉溺,让他因生命将尽而恐慌的心得到了甜蜜的安慰。 于是韩夜心伸手搂紧了花满楼的腰,花满楼抱紧了韩夜心的后背。两个人静静地拥抱在一起,享受着彼此的珍视,竟忘了身处这空气即将耗尽的铁室之中。 直到忽然响起“咔嚓”一声,才将二人惊醒。那声响是从头顶传来,两人立刻振奋了精神,凝神注意着铁板开合处。 果见那铁板被掀开了一丝缝隙。眼见机不可失,韩夜心迅速抓过夜明珠向上掷去。那夜明珠被裹在绸带里,绸带下方拴着一根细长的金绳。这绳子本是韩夜心束在腰上装饰用的。 夜明珠被扔上去,细绳正好卡在铁板的空隙处。花满楼当先握着金绳凌空而上,有了借力之物,一瞬间就飞跃至铁屋顶上。他耳、鼻以及身体俱是全神戒备,长剑已出鞘,护卫着细绳,等着韩夜心上来。 即刻,韩夜心便也借着细绳之力上来,看到了打开铁室之人,不禁满脸惊奇:“是你。” 铁室前蹲着一人,满脸涂黑,形如乞丐,正是那屡屡引诱他们来此地的黑影。 那黑影浑身上下,只有两个眼白是白色,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出善恶地望着他们,顿时让人毛骨悚然。 花满楼凝神许久,仍旧十分不确定地“看向”黑影的方向。 “你……”他略有些犹豫地道。韩夜心不禁惊奇,能让花满楼犹豫的人或事物,实在少见。 黑影却不说话,转身向梁南山的牢房走去。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蹲,身影只留一道残痕,那轻功着实高绝。 收起夜明珠,花韩二人跟了过去。 只见黑影手抓着铁栏杆,直直地望着里面。梁南山似有所觉,铁链摇动数声,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黑影抓着栏杆,竟缓缓地站起来。他站得十分艰难,竟似乎能听见他的骨骼伸展的声音。等他完全站起,身量高挑,身形虽然因饮食不善的关系而显得十分瘦弱,竟又另有一份威严,道:“我来看看你。也不知道他们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 梁南山听见这话,抖得更厉害,半晌,哽咽道:“你……你还是快些走吧,今晚荷姑好像抓到一个女子,要与那小畜生成亲,一时半会不会来这。你快走吧,莫被他们看见!” “看见又如何?”那黑影低声道:“我来看自己的伯父,又有什么过错!” 花满楼终是浑身一震,道:“不错,你是梁靖安。” 黑影回头看他,淡淡地道:“没想到你眼睛瞎了,却真如传说般敏锐。我起先还是不信。” 韩夜心忽地拔出剑,脸色大变:“你是梁靖安?!” 他身边,花满楼点了点头。 在韩夜心心里,梁靖安才是致使花满楼眼盲的最终祸首,见到他难免激动。花满楼握住他的手,安抚地用指甲划过他的掌心,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此时敌我难料,梁洛安屡次三番引他们来此,又救了他们,不知是何目的。况且以目前的情形看来,他和荷姑竟似是仇人。 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 韩夜心自然明白,但是心中仍是放不下,想到对方如今武功高深莫测,再不是九年前行事草率的大少爷,便仔细打量他,以期脱困之后再动手,能有个破绽可寻。 梁靖安毫不在意,又转头对梁南山说道:“她那个儿子也是疯了,竟把四大名捕抓来,想来六扇门马上就会有人出动。京城那帮老狐狸,至今对梁洛安那个小畜生迟迟不动手,还不是因为找不到宝藏?现在荷姑却亲自把人引进来了。等六扇门的人以来,荷姑势必抵挡不住,到时候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你跟我走吧。” 梁南山心中情绪翻滚。自从他侍奉梁靖安始,从来没听过他喊自己一声伯父,而他自己也是把梁靖安当主子。那些日子拼着性命保全他,还把嫁衣神功传授给他,本是尽自己一个下属的责任,没想到却换来一声“伯父”! 何德何能! 梁南山和荷姑都是十分偏执的人,一旦认定的事就绝不会轻易更改。梁靖安的这声称呼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大,只听铁链摇动了许久,梁南山才压住情绪,缓缓说道:“我走不了了,非但这寒铁链剑斫不断,即使救出我,也是拖公子的后腿。” 他琵琶骨被穿,双腿双手经脉俱断,实在是没办法行走。况且对他来说,梁靖安仍是“主人”,下属怎么能做拖累主人的事? 梁靖安道:“你不走,我不放心。” 梁南山赫地抬起头,他看着梁靖安,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眼中翻滚着泪水,道:“主人,你走吧,余下的事,我知道怎么做。” 韩夜心满心不解,暗道这两人在做什么? 花满楼紧皱着眉头,在韩夜心手心写道:“靖怕南活,嫁衣外传。” 原来梁靖安怕梁南山若是仍旧活着,嫁衣神功的秘密就会外传!他想独占这一门武功,所以梁南山势必死掉,他才放心! 韩夜心大怒,挺剑道:“梁靖安,你真不是个东西!你伯父那样对你,你竟然还要赶尽杀绝!” 梁靖安看着他,讥笑一声,又回头看向梁南山。 只听梁南山又道:“公子,我如今双手双足俱被锁住且没有丝毫力气,还请公子出手相助。” 原来荷姑为防止梁南山自杀,做了很多预备手段。他今日能说这么多话,也是用光了暗地里积攒的所有力气,要咬舌自尽,已是不可能了。 梁靖安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柄弯刀:“好。这是你的雁行刀,我就用这把刀送你上路吧。” “你敢!”梁靖安刚一说完,只觉得眼前雪光一闪,韩夜心已经挺剑攻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比较忙,但仍会尽量更新。 第64章 叶底残红 “哼。”梁靖安冷哼一声,待到韩夜心剑尖雪花闪动,一簇已到眼前,一招灵蛇吐信正点向他咽喉,忽地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一弹。韩夜心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剑尖袭来,剑身乱晃,人猛地向后仰去。他左脚不动,腰弯如弓,勉强止住剑上乱窜的劲力,长剑划了一个圈,又向梁靖安肋下袭去。 这招角度刁钻,剑势如风,梁靖安微微挑眉,人却不动,手腕忽然向外翻去,叼住了剑尖。只听他一声冷笑:“雕虫小技。”手指往前一送,韩夜心只觉得剑上力道不绝而来,这次再也站不稳,连连向后退去。 花满楼伸手托住了他的腰,向着梁靖安的方向,淡淡道:“你不是他对手。” 两招之内,韩夜心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实力差别他自己心中自然一清二楚。只是这人武功竟已强到这种地步,自己平日对修习的逍遥游剑法、步法、轻功小有所得,还有些暗中得意,看样子放在江湖中根本不值一提。而刚刚花满楼托住他的力道恰到好处,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平日里和自己绝不显山露水,看样子真是让着他。 韩夜心不禁满脸通红,心中一片羞愧。 梁靖安看了眼花满楼,看花满楼没有出手的意思,轻轻笑了一下,又去看梁南山。 方才两招转瞬即逝,梁南山却也看的清清楚楚。他道:“你的嫁衣神功已练到七成了。” 梁靖安点了点头。 梁南山道:“如此,我也无遗憾了。”闭目待死。 虽然势不可为,且梁南山也是掳走他的人之一,但花满楼此时对梁南山却充满了同情,手中暗扣三枚银针,等着梁靖安动手的间隙,试图阻一阻他的杀招。 可是阻了之后呢?梁靖安还可以再动手,他和夜心绝不是他的对手。 花满楼的心中升起一阵惆怅。世上事,眼前事,是不是有很多都是无可奈何? 但也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和韩夜心并肩站在一起,感觉到了韩夜心有些担忧地望着他。这些年下来,他与夜心几乎心意相通,此时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韩夜心也轻轻松了口气,专注地看着梁靖安。 果然,梁靖安握着那把雁行刀,抽出刀鞘仍在地上。刀身如水,弯如半月,在这空空荡荡的铁牢里竟反射着如月光一样柔和的光芒。 梁靖安横刀在胸,道:“伯父,你还有没有什么遗言?” 梁南山心中有没有恨?有没有憎? 这些梁靖安全不在乎的,他只是想问一问。有的人即使在宰杀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之前,也会温柔的抚摸一会它颈项的毛。 梁南山摇了摇头,带起一阵铁链哗哗的响声。本以为他没什么话要说了,却忽道:“当年,一直渴望能和离魂刀寒铁城交手,如今俱到黄泉,恐怕能实现夙日心愿了吧。” 这句话大是出人意料,梁靖安皱眉,以为他已心生悔意,弯刀立刻从手中飞出,带出奇异的呼啸,竟在空中变势,竖直地穿过铁牢,飞向梁南山颈项。 花满楼手中银针朝刀身射出。他却满头大汗,因为他已感觉到,那银针几乎阻止不住雁行刀的去势! 梁靖安恐怕早已洞悉他会动手,故意加深了力道。 三枚银针碰到刀身,发出叮叮之声,瞬间变被弹开!那针四散,有一枚却向着花韩二人弹来! 花满楼拉着韩夜心矮身躲过,另一枚银针也被梁靖安侧头躲过,还剩下一枚,射向黑暗深处。 那刀光如雪,已到了梁南山跟前。梁靖安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却忽听一声诡异的笑声从空中传来,一个铁轿忽地从牢顶降下,把梁南山牢牢罩住! 雁行刀砍在铁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旋飞开来,又撞在铁牢栏杆上,方才落下。 明亮如水的刀身上,已有一个半指深的缺口。 看样子这刀已经毁了!只是这铁牢和铁栏杆,竟是真的刀斫不断! 梁靖安和花韩二人俱是一凛,梁靖安竟显得十分慌张,目光四处望去,带着冰蚕丝手套的手也紧紧地握成拳头。 “本想让洛儿他爹也喝一口儿子的喜酒,没想到却看了这么场好戏。”火光闪动处,荷姑缓缓走了出来。 她已完全变了个模样。一身华丽宫装,乌丝盘起,上面插着金步摇等物,肤色雪白,额点黄花,嘴唇像是杜鹃花一样鲜红。她的身后,跟着数名身材婀娜的少女身穿轻纱的少女,只是那些少女个个低着头,没有一个敢把头抬起来的。 荷姑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宫装贵人。 梁靖安阴冷一笑:“许久不见,伯母倒越加端丽大方,不可方物了。” 荷姑唇角一衔,打量了梁靖安一番,道:“许久不见,侄儿长高不少。” 梁靖安皱紧了眉。 “想来在外面过了两年,已经忘了在这地底陵宫当猪猡的日子?” 梁靖安想起荷姑折磨他的种种手段,不禁浑身发抖。他只好一遍遍告诉自己,今日的他已非昔日可比,嫁衣神功练到七重,还有何可惧?勉强鼓起勇气,对荷姑道:“还得多谢伯母这么多年的周密照顾。” “好说,好说。” 两人你来我往,好似完全忘了当场还有花满楼和韩夜心。不过花韩二人也通过他们的谈话勉强知道当年他们三人逃亡之后的事,只觉得蝇营狗苟,利益交逼,人不如人,狗不如狗。 “你伯父这气性,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套武功,自己家的儿子不传,偏偏传给你。” 梁靖安扯着脸皮笑了笑:“我和洛安是兄弟,传给我和传给他本是一样的。” “哦?”荷姑淡淡挑眉,点头道:“说的有道理。你弟弟今日大婚,不知做哥哥的有什么礼物没有?” “来的匆忙,一时忘了准备。”梁靖安把手放在胸前:“不过倒有个小玩意,虽不成样,也可为洛安弟弟贺喜。” 荷姑一直凝神提防,见梁靖安手一有所动,已经曲指一弹,一枚银针已经直取梁靖安大穴。荷姑的暗器功夫十分了得,那枚银针细如牛毫,光线昏暗之下根本无法发现。那针十分刁钻,刺进穴道人却无所觉,会随着人的呼吸游进体内,顺着经脉潜行,直至心房。 这是荷姑平生得意技,取名“相思苦”,绝不会轻易示人,今日对梁靖安下手,本是十拿九稳。哪晓得梁靖安早从梁南山那里听到这招,哪能不防?此时劲力外张,成金钟罩般的功夫护住周身,手却放在胸前一动不动,脸色也越发难看。 荷姑冷笑一声:“你那武功,就能防得住相思苦么?” 却见梁靖安忽地大喝一声,劲力喷发,如浪外涌,直把荷姑身后的少女们掀个跟头。花韩二人握着手,勉强靠着铁牢站住,连荷姑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那针被内里掀翻,梁靖安右手背在身后,忽地一扬。 花满楼神色微动,连忙展开折扇,大是戒备。 一道红影从梁靖安手中射出,荷姑本就严阵以待,待到红影飞至身前,竟是大大变色,恶吼道:“梁南山!” 花韩二人俱是不明白荷姑为何会吼梁南山的名字,只有梁靖安知道的清清楚楚:原来梁南山把荷姑平生怕最怕的一个事物已经告诉了梁靖安! 看样子他已是完全不顾夫妻之情! 花满楼紧紧扣着韩夜心的腰,折扇遮挡在身前,道:“此地不宜久留,快撤!” 韩夜心点了点头:他们狗咬狗,自相残杀,谁也不可怜。两个人趁乱悄悄向后退去。韩夜心好奇心起,看向那在荷姑身边飞绕的事物。那红影实在太快,无论荷姑如何躲闪,都把她紧紧圈绕在其中。 梁靖安在一边阴测测地冷笑着,十分慑人。 “是毒蛇。”花满楼道。 他方才一直没有闻到味道,等梁靖安扔出一物时才觉得一阵腥风扑鼻。同时带着丝丝冰气。想来梁靖安为了对付荷姑,先把毒蛇冻起来,等荷姑现身再化开冰冻,让蛇去袭击对方。 真是用心良苦! 那蛇绕着荷姑飞,开始一直离着荷姑的身体,只听梁靖安一声呼哨,却忽地钻进荷姑的头发,顺而向下滑去。 荷姑惊恐万分,声不成调,状已癫狂。那惨叫声回荡在铁牢内,十分瘆人。 “七公子,七公子!”荷姑拼命喊道:“看在我一直伺候你七年的份上,救命啊七公子!” 她于混乱中忽然想到花满楼,花满楼心地柔软,即使她有负与他,他也定不会眼看着她如此受尽折磨。 所谓病急乱投医。 花满楼停下脚步,道:“荷姑虽然可恶,但……也不该受此折磨。” 韩夜心似早料到他会如此想,道:“那该如何?梁靖安看起来志在必得。” “这蛇我认得,叫‘叶底残红’。我放下引蛇的香料,之后,他们的恩怨,就自行解决把。” 他俩在一片暗处用密语传音,梁靖安自然听不见。但他听见荷姑的求救,也生怕花满楼来搅了自己报仇,连忙吹响竹哨,让那蛇直接攻击荷姑。 竹哨短促,却在响起之前被另一声竹哨打破。那哨声奇异,纠缠着荷姑的叶底残红听到哨声,竟从荷姑脖子边露出头来,向着黑暗一望。梁靖安越加心急,吹响竹哨,却怎么也无法盖过另一阵哨音。 起初叶底残红还十分犹豫,有时几乎长大血口要咬上荷姑颈项,却又被那笛声打破,它的头来回晃了晃,终于被那另一个笛声吸引,从荷姑身上滑下,游到了黑暗中。 梁靖安大急,无论怎么吹,那蛇都不再回头。 “花满楼!!”梁靖安怒吼,已恨花满楼入骨。 第65章 自救 叶底残红顺着笛声游过来,被一阵奇异的香味熏染得醉醺醺,直接钻进一个袋子里,睡了起来。 花满楼收紧鲛皮袋,拉着韩夜心向黑暗中隐去。身后荷姑和梁靖安再度交手,只是谁输谁赢,已经不是他们关心的了。 打斗声越来越远。两个人登上升降台,启动机关,上了断崖顶上。花满楼拉着韩夜心向着一个地方走去。原来荷姑这次出来,涂脂抹粉,在空中残留了一些气味作为线索。 在这黑洞洞的地底陵宫中,未免太过显眼,夜明珠就被收了起来。好在花满楼的脚步绝无停顿,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本就是闲庭信步。 走着走着,陵宫里开始出现光亮。那些光碧绿且幽,似乎已如此照亮陵宫很多年。 向着光亮的方向走,不一会就来到一个大厅,大厅的墙壁上雕刻着异兽图腾,那幽幽的光芒正是从图腾的眼睛里发出的。 “这里真怪。”韩夜心一边看着那些异兽,一边握紧花满楼的手,道。他觉得非常冷。 “那些异兽,是不是都是些飞禽走兽,鲜有鱼类?” 韩夜心点了点头。这些在墙壁上伸出来的异兽,的确很少见到鱼尾这样的标志。 “我曾问过鲛人油的味道,和这大有区别。看样子这蛊雕王朝是个山林很多的国家,至少,决不在海边。” 韩夜心搓了搓手臂:“你想这个干什么,还想去玩不成?” 花满楼一笑,忽地拉住韩夜心往柱子后面一躲。一扇铁门被打开,一个少女脚步踉跄地跑了出来。 那少女发丝凌乱,满脸血红的伤痕,身上也衣衫不整。她跑到大厅,茫然地望了一会,忽地委顿在地,哭了起来。 没一会,另一个少女匆忙从角落里跑来,拉住她道:“傻丫头,你哭什么,不要命了!” “姐姐,这种日子,我真的活不下去了!”那少女抓着她的衣袖,哭道。 另一名少女慌忙掩住她的嘴,警惕地四周望了望,慌忙地拉着她跑进角落里一闪黑漆漆的门内。 等了一会也不见有人出来,花满楼和韩夜心来到少女跑出来的那扇门下。花满楼皱眉道:“有血的味道。” 他们二人俱是心中一紧,不知柳束腰是否已遭到了毒手。 这门严丝合缝,只有把手,却并没有落锁。 花满楼听到里面有人说道:“梁洛安你这个小畜生,一定不得好死!”听那声音并不虚弱,放心大半,看来柳束腰还未遭毒手。 两人合力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华丽,珠宝耀眼,中间一张白玉大床,床四周纱幔垂地。 柳束腰穿着红衣躺在床上,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另一头拴在四根床柱上。见到二人开门进来,柳束腰欣喜异常:“花满楼,韩夜心!” 梁洛安也穿着一身红色喜服坐在轮椅上,看到二人,却并不惊讶,倒是微微笑了笑:“两位是特地来参加本公子的婚礼么?”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一队少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酒和食物。 “无酒不成席,花公子,韩公子,不知可否赏脸,喝一杯本公子的喜酒?” 韩夜心冷笑:“梁洛安,你搞什么鬼?” 梁洛安呵呵笑了声:“看样子二位是不准备喝这杯喜酒了。那么我便自己喝。”他真的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下。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既然已喝了酒,便有些醉了,先行告辞,二位还是留下来慢慢饮个痛快吧!” 说罢按动轮椅。但花满楼怎会让他有出手的机会?人如残影,已到梁洛安身前,点住了他的穴道。 梁洛安一动不能动,他的脸色却十分古怪,目光在花满楼和韩夜心脸上滑过:“你们会后悔的。” 花满楼本是担心他会咬舌自尽,但梁洛安说完这话,却是一动不动,一副毫不反抗的模样。 那些少女俱是吓得发颤,虽然看到梁洛安已被制住,但是他往日残暴之威仍在,她们人就不敢逃离,生怕梁洛安忽然就暴起伤人。 韩夜心寻了个重物,早一步来到床边,但无论是砸是砍,那铁链一点痕迹也没有。他又拿出匕首,撬了半晌,匕首忽然崩刃,铁链却一点痕迹也没有。 柳束腰道:“这个铁链普通的刀剑是弄不断的。我三师兄会开锁,他要在这里就容易多了。” 韩夜心道:“你三师兄在哪?” 忽听一声细笑,一个人竟施施然地走进来,道:“在这。” 他身形纤细,狐狸眼,殷红唇,若不是一身公服,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个采花大盗。 这人正是四大名捕中的“蛇捕”肖春空。 只见肖春空手里拿着一根细针:“还得多谢花公子赐针。” 原来那三枚银针,最后一根好巧不巧正射在关押四大名捕的铁牢的墙壁上。荷姑自恃这铁链牢固,任何人无法逃脱,便对这四大名捕不闻不问。 况且他们四人进来时便已中了荷姑的迷香。 四大名捕养精蓄锐,虽然挣脱不开铁链,但是内里也稍稍恢复。恰好银针射来,便一齐用内里吸过银针,那银针到了肖春空的手上,折腾了一会,铁链竟被他解开了。 原来这肖春空在未入公门之前拜过一个师傅,正是名满天下的鲁大师,和朱停师出同门。 “真是人想睡觉,天送枕头。”肖春空笑吟吟地走到床边,又用那枚银针折腾柳束腰手脚上的铁链。熟能生巧,不一会,铁链就被解了下来。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又有两个名捕走了过来,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少女,脸上或惶恐,或高兴,神情不一而足。她们看到梁洛安,有的畏惧地躲到别人身后,有的十分怨恨地看着他。 忽一个少女冲过来,竟捡起地上的断刃,也不管自己手被割得鲜血淋淋,咬牙向梁洛安刺去。 断刃并没有落下,她被一个名捕抓住了手臂。那少女一边挣扎一边呐喊:“你让我杀了他,你让我杀了他!” 花满楼一声叹息,梁洛安却轻轻一笑。花满楼怪异道:“你笑什么?” 梁洛安闭上眼睛,并不说话。 自梁洛安束手以来,花满楼就一直觉得很不安。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安,但觉得应该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花满楼向韩夜心招了招手,抱拳对四大名捕说道:“既然这里的事有六扇门接手,我和夜心就先行告辞了。” “慢!”忽地一人闪身而出,拦住了他们。这人身形高大魁梧,三十上下,满脸络腮胡,虎目熊腰,眼睛一瞪,看着煞是吓人。 “两位还不能走。” “为什么?”花满楼温声问。 “哈哈!”梁洛安忽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花满楼,你却不明白为什么?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 他蓦地睁开眼睛:“一,你们知道了陵宫宝藏的存在,安知出去之后不会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虽然花家巨富,但总不会有人嫌钱多!二,你们不是听到我娘和梁南山那老匹夫说起嫁衣神功?知道这个秘密,焉能有命活着出去?” 韩夜心脸色一寒,手按在剑上,戒备地看着名捕。 花满楼却淡淡一笑,道:“我想六扇门的各位大人,定不会因为这种理由不让我们离开。”他虽如此说,手却紧紧握住了韩夜心。 柳束腰忽地从床上跳下来,道:“二哥,他们两个是特意来救我的,如今我已没事了,还是让他们先出去吧,这里气息不畅,人待久了会很不舒服的。” 她所说的理由着实可笑,但花满楼却很感激。从四大名捕的态度就可轻易看出,柳束腰的话对他们来说根本没什么分量。这次行动,放人柳束腰行动也只是以她为饵。柳束腰并不是傻子,心下已然明白,但还是要为花韩二人求情。 果然,听“虎捕”道:“小师妹,别不懂规矩!”又对花满楼道:“我等请花公子留下来,并不是要为难公子,只是有些情况不明,还需公子配合。”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人却严严实实堵住二人去路。 花满楼点头道:“如此,我也理解。几位大人请便,若有什么不明之处尽管来问,我和夜心在旁边歇息一会。” 说罢便拉着韩夜心到一个柱子边坐下。 梁洛安对他们格格格地笑了几声,他们也没有理会。 屋子里的少女被请了出去,梁洛安也被蛇捕用解下来的铁链锁住,推出了房间。起先柳束腰并不愿意离开,但是被虎捕威胁了几句师父要见她的话,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房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虎捕一人。 韩夜心在花满楼掌心写道:“要不要乘此机会逃出去?” 花满楼写了个“否”字。 这是明显的陷阱。他们只要一出门,就会被躲在门边的蛇捕和豹捕以无视法令行凶伤害公门人员的名义抓起来。即使他们冲破包围,到了地上,必然面对六扇门的海捕文书。到时候还会牵涉到二人的家人朋友,事情就变得更麻烦了。 韩夜心写道:“坐以待毙?” 花满楼轻轻一笑:“我以为梁洛安必有后手。以他如此谨慎不安的性格,这个房间不可能只有一个通道。” 韩夜心:“可是另一扇门在哪?” “我也不知。这个房间可有什么奇特之处?” 韩夜心假装伸个懒腰,四处望了望。果然,虎捕一见他动立刻按住刀柄向前一步,神情戒备起来。 韩夜心打了个哈欠,对虎捕道:“太困了。” 他一瞬间把屋里打量得清楚明白,却仍看不出花满楼说得特别之处是什么。 忽地,他目光扫过一物,心里笑了起来。 “床头摆着一个双鱼戏水的水晶球。” 这地底陵宫里遍地山林异兽,不见鱼尾。想来梁洛安定然发现了这一点。 花满楼写道:“过去。” 韩夜心扶着花满楼站起来,虎捕目光一转,微微盯着二人,道:“花公子,还请不要擅自离开。” 韩夜心笑道:“捕快大人不要误会,我们就是一天一夜没有睡,困得很,想到床上唐一趟。” 虎捕已心生警惕,目光如电的,大喝道:“休得擅动!” 花满楼和韩夜心早有准备,人已窜出。韩夜心掰动水晶球,花满楼洒出一把香粉,虎捕眼睛被迷,花韩二人已经从乍然裂开的洞口落了下去! 第66章 毒 66 只听耳边呼呼风声,二人不断下落。用劲力阻住落势,韩夜心掏出夜明珠往下一照,见正下方不远处就有一个软垫。两人轻巧地落在垫子上,见垫子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平台,平台下面,是一条黑漆漆的暗河。 梁洛安的逃生之门自然是做足了打算,软垫旁边就放着一辆轮椅,轮椅正卡在一块铁板桑。二人把轮椅移开,站上铁板触动机关,铁板迅速向下降去,落在一艘系在平台边的船上。 船上准备了衣服、粮食和水。 韩夜心解开缆绳,撑起竹篙,放舟而下。这条暗河比想象中的要宽、长上许多。在河中漂流了半个时辰,方才又在前面见到些许亮光。 花满楼道:“上去看看。” 两人上了岸,走着走着,忽地光芒大盛。两边宽敞的石壁向内收缩,呈喇叭状。两边石壁凹凸不平,每个凹凸处就有一点光透出来。那些光起起伏伏,忽明忽暗,就如夏夜萤火虫一般。韩夜心仔细看过去,见石壁的凹陷处有一层蛛网似的薄膜,薄膜内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昆虫,那光正是从昆虫的尾部发出的,岂不正和萤火虫一般?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只觉得浑身发麻,不敢再看。 花满楼忽然拉了拉他,指了指前方。 原来前方石壁收口处出现一座巨大的石门。不同于陵宫中多是奇铁所制,这座石门却是用白玉雕成,两边各雕一个人物,人物的肩上俱停一只大鸟。其中一人衣衫褴褛,但是他肩上的鸟却叼着对面那鸟的头颅,而乞儿手中的长剑,也把对面衣衫华丽的人物的脑袋给削掉。 讲的正是蛊雕王朝代替金鹏王朝之事。 这门触手温凉,上无门环。整个门在巨大的萤火之光中流动着奇异的光彩。 两人合力推开石门,一室光辉迎面扑来。 韩夜心顿时有些呆了,因为他看到一个堆满金银珠宝的大殿,大殿里没有灯光,却被夜明珠照彻,各色珠宝玉石发出夺目之光。 “花满楼,这……” “这里大概就是堆着乞儿从西方远远运来的珠宝的地方。” 两人在这堆满珠宝的大殿里走着。这里不光有成堆的珠宝,也有很多死人骸骨。那些骸骨已经完全埋进珠宝之中,间或看见一个雪白的头颅,露出黑漆漆一对空茫的眼睛。 “这些年,梁洛安就是守着这堆珠宝过活?”韩夜心皱眉道:“他竟束手就擒,想想就觉得奇怪。” 花满楼点点头:“他的确有机会逃走。但是,荷姑没有回来,他有可能已经猜到荷姑出了意外。这一个巨大的地底陵宫,如果没有荷姑的帮助,即使装了这么多机关,他也不可能来去自如。” “梁洛安会乖乖说出这里吗?” 花满楼摇头:“他那句话有些奇怪。” “果然你也很在意?”韩夜心笑道:“怎么不认为他是故弄玄虚?”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梁洛安这句话虚虚实实,可让人摸不清底细。” 韩夜心握住花满楼的手:“我们小心些就是。” 两人除掉起初的惊奇,此时竟对这满大殿的珠宝视若无睹,就像赏玩风景一般携手向前走去,一点也没想到要捡起点什么。 花满楼忽然感到腰间的鲛皮带动了动,那原本沉睡其中的叶底残红竟然醒了过来。他皱了皱眉,越发觉得有些不妙。 “夜心,你有没有觉得很热?”花满楼问。 他整个人都越来越燥热,就像发烧似的,特别是和韩夜心牵在一起的手掌,简直热得病入膏肓。 韩夜心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啊。”他搓了搓胳膊,看了圈白玉铺成的大殿:“我反而觉得很冷,这里凉飕飕的。” 韩夜心的手果然很凉。起初还不觉得,过了一会,就迅速地凉了下去,到最后简直成了冰块。 相反,花满楼却觉得越来越热。 他的心跳已快,道:“夜心,这里很不对劲,我们还是出去吧。” 韩夜心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折身回返。 刚走到门边,却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阴风,那巨大的石门竟然轰然合上! 无论二人怎么推,都再也推不动。明明进来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重,此时却是用上全部内里也纹丝不动。而石门上的雕刻被他摸了个遍,也没摸出机关来。 花满楼沉眉凝思片刻,拉住韩夜心:“算啦,看来这里就是这样设计的。” 只能进,不能出。与珠宝同生共死。 这大殿里白骨累累,石门外却没有一具,岂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有谁能抗拒得了一室珠宝的诱惑,过其门而不入? 花满楼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有一个人能!” 韩夜心怪异地看着他,道:“你是说梁洛安?” 花满楼点了点头。 可是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梁洛安竟能守着一室珠宝而不入么? “或许,他的船是通往另一个方向。他从来都没有来到过这个地方。” 韩夜心低声道。 花满楼轻叹一声:“大概如此吧。” 假如梁洛安真的能拒绝这种诱惑,真实的他就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深得多! 只是这种时候,实在不愿意相信,一个手段低劣的人,也会有这么强大的意志力。 “或许,只是我们想多了。” 花满楼抹了抹额头,越发觉得口干舌燥。他越是热,韩夜心的手便越是凉。最后,他几乎不愿意放开韩夜心的手,想把他就这样搂在怀里。 那一定会很舒服。 花满楼猛地摇了摇头。 韩夜心冻得嘴唇乌紫。身处地底陵宫,不知日月,或者现在已经是十五之夜,月出十分? 好在他随身带有药丸,此时勉强掏出药瓶,倒了几粒入口。 过了一会,却仍觉得还是那样冷,冷得骨头都疼,只有握住花满楼的手心,传来一片舒心的温热。 他立刻贴上去,抱紧花满楼。 果然,如他想象的一样舒服。 韩夜心的头搁在花满楼的肩上,发出满意的哼唧声。他没有察觉到花满楼的异常,以为只和平时一样。因为他本就体温低,而花满楼的体温,本就比他高很多。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时候花满楼觉不介意让他抱一抱的。 花满楼却浑身紧绷,他的手数度抬起,却始终不敢落下。怀中韩夜心抱起来果然很舒服,但这种舒服的感觉却很陌生,让他忍不住想把人拖到角落里耳鬓厮磨。 心猿意马。 花满楼咬紧牙关,轻轻推了推:“夜心,我们往前走。” 韩夜心低低的嗯了声,却不愿意放开这舒适的温度。花满楼无奈,只得拖着他往前走。可是每走一步,就如九在沙漠中行走的人望着手边装满清泉的水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喝一样。 “夜心,”花满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自己走?” 韩夜心很困惑。他抬头望了望花满楼,见他的脸红得不正常,额头也冒着细密的汗珠。 韩夜心拿袖子擦拭了一番:“花满楼,你怎么了?”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轻轻推开:“我有些不舒服。” 韩夜心点点头,果然退开了。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向前走着,直到花满楼伸手扶着柱子,低头喘息。 此时的花满楼,发丝遮脸,浑身轻轻颤抖,手指却紧紧握起,骨节尽现。 他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而他自出生以来,绝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无所适从过。 韩夜心连忙掏出水袋,送到花满楼的嘴边。清凉的水并没有解得了他多少渴,但也拉回了一点神智。 “夜心,我好像中毒了。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出口?” 韩夜心虽然很冷,冷得觉得自己已成了一块冰棍,但是他更担心花满楼。 “这里有一粒清热解毒丹,你吃下去试试看。” 并不知道花满楼中的是什么毒,这解毒丹虽然不是万试灵药,但想来也能缓解一时。 花满楼张口衔住,赶紧抿紧了嘴唇。手指划过唇角的感觉,实在让人渴求到绝望。 他有抓住那手的冲动,但只能克制自己。 此时,他之希望韩夜心能走得远远的,让他冷静下来。 韩夜心果然去找那不知存不存在的出口。 珠宝的光变的分外刺眼,这藏宝室大得让人心烦。他每走一步,就觉得腿脚僵硬一分。这和寒毒发作的时候很不相同。每当毒发,他都会痛的死去活来,此时却除了冷,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抑制住自己频频扭头的冲动,因为他真的很想冲进花满楼的怀里,纾解僵硬的身躯,得到酣畅的慰籍。 两人并非不懂世事的纯真孩童,自然明白这奇异的感觉是什么。但正如花满楼所说,这是中毒了,是不知何时所中的能把人折磨如斯的毒。 所以,那强烈的冲动只能克制。因为他们的骄傲,不允许他们向毒药屈服。 但若两厢情愿,温柔缱绻,他们是不是还会如此抗拒? 韩夜心忽地咬了咬舌,不敢放任自己在想下去。回头看向花满楼,却见他已经滑坐下来,头歪在一边,手垂在身侧。 韩夜心一惊,已经管不了许多,连忙跑了过去,推了推他,道:“花满楼!花满楼!” 花满楼侧过头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只见他衔起嘴角,微微笑了笑:“夜心,你是长这个样子啊?” 手指引火燎原,一道道酥麻直冲胸口。 韩夜心不禁连声音都变哑了:“你现在才知道?” “嗯,我现在才知道。”花满楼微微笑着,轻轻叹道。他的声音那么柔,那么低,他那本就没有光的眼里,此时更黑的让人窒息。 他的手指一遍遍滑过韩夜心的脸庞,有意无意,掠过咽喉和颈项。 韩夜心忍不住把脸往前凑了凑,颤抖地握住花满楼的另一只手。 “花满楼,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不要再用你的手触摸别人的脸庞,哪怕是滑腻如脂的少女; 不要再用你的手指记住别人的头发,哪怕……是如缎的青丝。 韩夜心忽地一窒,惊恐地睁大眼睛。 花满楼困惑地问:“怎么了?” 韩夜心摇了摇头。 他是不是,不该这么自私? 他松开按住花满楼的手,捉住花满楼的手腕,把他的手缓缓拉离自己的脸颊:“花满楼,你中毒了,中毒了……” 花满楼淡淡一笑:“我的确中毒了。” “所以……” 所以更应该适可而止。他们还是兄弟,是能够坦然相对心底无私的兄弟。 花满楼会和南宫绿萝过上子孙满堂的日子,而韩夜心,远走天涯,再不回头。 花满楼忽地扯过韩夜心,他向前一倾,鼻息可闻:“我中了一种,叫做韩夜心的毒。” 所以,快来解毒吧,不要再彼此折磨,不要再疏离、试探。这世界本是如此美好,何必又浪费在猜心思的小事上?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绿草如茵,天蓝如水。 “韩夜心,你有没有中一种叫花满楼的毒?”花满楼忽然凑到韩夜心的耳边,问。 他的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太肉麻了!害得我都不敢再看一遍! 第67章 沉迷 67 沉迷 韩夜心猛然一震。他实在难以相信在花满楼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回过头去,看到珠光宝气中的花满楼脸上带着温柔的表情,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捻着韩夜心的一缕发丝。 君子如玉,如兰,如水。但君子如花满楼,是否也有如蜜如糖的时刻?韩夜心不敢确定,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满楼。 花满楼应该是冷静的,镇定的。无论对任何事,他都有为人着想的包容心,但他的善良绝不是一味的放纵。他有自己的原则,他如玉,也有如剑的一面。 但眼前这个花满楼太异常了。仿佛忘了他们正身处险境,身在一个空有宝藏的地方,找不着出口。而他说出口的话,也不像他一贯的谦雅容让,这么急切,甚至带着咄咄逼人的迷惑……是他一直不了解花满楼,还是此时的花满楼并不是真正的花满楼?! 见韩夜心久未回答,花满楼微微侧头,淡淡地笑着,手指仍缠绕着他的头发:“夜心,你在想什么?” 韩夜心惊出了一声冷汗,道:“花满楼,你觉得怎么样?” 花满楼似乎并不明白他问得是什么,那张清俊如兰的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我觉得……很热。”他额头抵在韩夜心的肩上:“好像离开你,就会死了一样。” 韩夜心深深打了个冷战:他确信此时的花满楼绝不是真正的花满楼!或者说,绝不是正常的花满楼! 韩夜心握了握他的手,拉他起来:“走,我们去找出口。” “为什么要走?”花满楼问,反而拉住了韩夜心:“这里不是很好吗?” 原本觉得体内寒气征伐的韩夜心竟急出汗来:“这里不好。” 花满楼又带着那有点调皮,又有点疑惑的表情,侧头道:“你不喜欢这里?” 韩夜心点了点头。 花满楼笑了,站直了身体,握着韩夜心的手:“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就离开吧。” 他拉着韩夜心向前走去。花满楼的步伐十分坚定,一如往常,没有半分犹豫。 他从不会惧怕看不见的地方会出现杀机和陷阱。看着前面一如既往的身影,韩夜心悄悄松了口气:“看样子花满楼还是花满楼。” 可是下一刻他就震惊了:花满楼竟笔直地走向一根黄金包裹的柱子,而且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韩夜心立刻加快一步,挡在花满楼身前。花满楼撞到了韩夜心身上,他摸了摸额头,奇怪地道:“怎么了?” 韩夜心已经完全明白了此时花满楼的异常了。不知在梁洛安那里,他们到底中了什么迷药,以至于花满楼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花满楼,这个花满楼,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用手推了推韩夜心的胸口:“夜心,你挡在这里做什么?” 韩夜心叹了口气,道:“来,我带着你走。” 花满楼听了,起初似乎有些不满意。但这不满意的神情转瞬即逝,反而变得欢欣鼓舞:“好啊。” 他就这样乖乖被韩夜心拉着,带着跃跃欲试的笑容向前走去。 韩夜心一边走一边回头。他觉得现在的花满楼像个孩子,而且是他从没见过的花满楼。他比小时候的花满楼要更好奇,却不会像小时候的他一样淘气,爱恶作剧。 “夜心,你在想什么?”花满楼忽然问。这声音让韩夜心一惊,因为这绝对不是一个孩子的语气。此时的花满楼又是长大了的花满楼。 “我在想,你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被这两种态度的转换折腾得不轻的韩夜心决定转移话题。 花满楼侧头,带着困惑的表情道:“什么是真的?我何时跟你说过假话?”他这话说得轻轻柔柔,却让韩夜心起了愧疚之心。 花满楼确实没有半分半毫对他说过假话,可是他……却在怀疑此时的花满楼的纯真。 “你……说你中了一种叫韩夜心的毒。”韩夜心拉着花满楼向前走,说起这句话,却是忍不住面红过耳。他偷偷看向花满楼,见对方仍旧是那副怡然自得的表情,接着道:“这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花满楼信誓旦旦。但这样的语调,总让韩夜心想起小时候被他捉弄的情景。 “中了这毒,你会怎样?”韩夜心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疯魔了。他想知道这些。 “茶饭不思,诸事不想。”花满楼顿了顿:“除了你。” 韩夜心单手捂住脸:“我不相信。” 花满楼轻轻叹口气:“我说的是真的。” 韩夜心摇了摇头:“总之我不信。” 花满楼忽然把手放在胸口上,眉头皱起。 “怎么了?”韩夜心紧张地问。 花满楼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儿……有点痛。”他的神情仍旧很困惑,不明前因,不明后果。 韩夜蹲下去,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那只手仍被花满楼紧紧握着。感觉到他的动作,花满楼问:“怎么了?” 满面潮红,竟有种想哭的冲动。韩夜心摇了摇头,努力平复心情站了起来,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没什么。” 花满楼却忽地抚上他的脸,道:“你哭了?” 韩夜心握住那只手:“花满楼,你如果能一直中毒下去,该多好?” 因为他轻轻的一句话,因为他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痛,韩夜心已经决定不再逃避。 不会在想着从花满楼的身边逃开。哪怕清醒过来的花满楼会忘了所有的一切,哪怕他从来对他只有兄弟之情,没有半分多余的心思,哪怕他将来结婚生子,合家欢乐,他也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非为隐忍,只是放纵、成全自己。 有一日,他会清清楚楚地对花满楼说出自己的感情。他相信,无论花满楼对他到底怎样,都不会因为这样的感情而疏远他。他会同样用最真诚的感情来回应。 哪怕这回应,并不是此生此世,一心一人。 韩夜心突然明白过来,他已能坦然面对这份感情,不会自卑,不会别扭折磨。世界在他眼里忽然都明亮起来,他好像明白了花满楼的世界,看到了百花盛开。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花满楼,即使你中了不知名的迷药,迷失了自我,仍会为我感到心痛。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花满楼见他就不说话,脸上犹有泪痕,却又笑了起来,更是不解。 韩夜心紧紧握住他的手:“花满楼,你中的毒一定能解开,相信我。” 花满楼听了这话,却是笑了:“我的夜心,这毒可怎么解?” 韩夜心听到这话,仍旧会怦然心动,但人已清醒了很多。刚刚很多瞬间,他都想和花满楼就这样下去,让花满楼一直沉浸在这迷幻之中,他二人在此,蝴蝶戏梦,至死方休。 可他毕竟醒了过来。醒过来的他觉得世界是这么美妙,以前堪不破的自己倒是太过执着了。 或许那个时候,花满楼就已经看透了他? 所以,才会对他那种不冷不淡的态度。 “总有解的方法。”韩夜心拉着花满楼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们得寻找出口。” 若出了这里,冷风一吹,或许花满楼就醒了。 虽然很遗憾,但,他喜欢的,是真正的花满楼。 而被他拉着的花满楼,却有些失望之色。 他更紧地握住韩夜心的手,只是想问他:“你怎能这样回答我?” 但是他没有问。他满脸的失落之色,韩夜心却没有回头。 手被握得生疼,也什么都没有说。 藏宝室内光华璀璨,可是连走了一炷香功夫,仍旧没有看到任何出口。韩夜心试着触碰任何看起来像是机关的东西,但这藏宝室仍没有任何反应。 他每次掰完了看起来像是机关的东西回头,都会看见花满楼一脸漠然地站在那里,本就没有光芒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脸却微微昂着,那表情——竟似在生气。 韩夜心起初很惊讶,试着叫了叫花满楼,对方却没什么反应。但每当他走一步,花满楼却仍旧会跟上,伸手握住他的手。 韩夜心心里百味杂陈,摇头叹了口气。 这若是一场鸳鸯蝴蝶梦,但愿永远不醒才好。 但梦总是会醒的。他现在,倒有点窃喜于这异常的花满楼,所表现出来的固执、骄傲、任性。偷偷藏进脑海中,幻想着有一天,真正的花满楼会不会也有这样的表情? 不过随着时间越久,他就越没有心思分神。 因为实在没有出口。 无论怎么找,都没办法在这个密室里找出一个出口来。 他想起一个传说,一个勇猛善战的军征服了一个国家,把那个国家最富有的人关进一间满是珠宝的密室,活活饿死。 但他一向认为自己穿越时空而来,和花满楼相遇,总有点天命的意味,不至于就这样结束了生命? 走了很久,加上体内寒气越来越盛,韩夜心终于支撑不住,坐了下来。 花满楼举起衣袖擦了擦韩夜心额头的汗水。额头一片冰凉,却有汗水滑落。 “我们出不去了么?”他轻声问。 “不会的。”韩夜心摇了摇头。花满楼的传奇还没有开始,怎会在这里断送。 “不会出去也好。”花满楼也在韩夜心的身边坐下,靠着柱子,仰头望着屋顶。 屋顶是珠宝镶嵌而成的璀璨星空。 那星光似乎落进他的眼睛里。他轻轻握住韩夜心的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是泪水还是汗水?韩夜心浑身发抖,却是笑起来:“花满楼,真想让清醒的你,看看现在的你。” 花满楼很不解。 他侧耳倾听,只觉得胸口又痛起来。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花满楼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来:“傻夜心,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 体内寒气交迫,越发痛苦。即使在这密室之中,不知时辰,但是熟悉的痛感袭来,让韩夜心清楚地明白,外面的世界,肯定已经升起了一轮明月。 每个月的十五。可恶! 韩夜心勉强站起来。他知道,若不加紧时间找出出口,等到他完全毒发,更加不可能去找,而那时若花满楼奇毒未解,神智未复,他们岂不是坐而待毙? 那时候他会失去一切神智,只知道和寒冷相博。他会冷的连花满楼也忘记。 最终,他俩就这样死在这里?可不要开这种玩笑! 韩夜心摇摇晃晃站起来。花满楼也跟着起身,握住他已一片冰冷的手指。 这个人的手指为何这样冷?花满楼迷迷糊糊地想,不禁摩挲着他的掌心,把温和的内力输送过去,希望能缓解他的寒冷。 那内力有如青溪,但却遭到了韩夜心体内霸道寒毒的反噬!那寒毒之气竟然乘着花满楼输送内力的地方,向花满楼的体内袭去! 花满楼向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缩回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紫幽云gn的地雷!看到的一瞬间简直被震呆了!停更了这么久,恢复更新的时候看到还有读者在就已经要泪流满面的,竟然还有地雷!那一瞬间真是惭愧! 但即使这样,还是拖了这么久才更新= =这一章是确定内容,稍稍理了下大纲,确定了之后的内容。其实我自己看的时候在想,这样一个故事,还有读者在追,真是!难为你们了! 虽然文可挑剔的地方太多,但我的心是真诚的!(何?! 哈哈……作死地申请了榜单,作死 第68章 闭感 山中不知岁月,在这藏满珠宝的地底密室中,同样不知道外间光阴如何。但无论如何,韩夜心是清楚的,因为每个月的十五,这熟悉的寒毒所带来的疼痛都会如约而至。 他忙着稳固心神,抵御寒毒,一时之间没有感到花满楼的动作。等稍稍熟悉了那疼痛,恢复了些许神智,便回过头来,对花满楼伸出了手:“花满楼,走。” 花满楼自然看不见他紧皱眉头强忍疼痛的表情。但是刚刚像是被毒蛇咬了一下的感觉他还记得很清楚。花满楼侧着头,有些犹豫。 直觉让他无条件地相信眼前这人,可是刚刚才感受到的痛又直接地提醒他,这个人的手很危险。 最终,花满楼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见他犹豫,韩夜心就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地等在那里。等花满楼的手搭上他的掌心,韩夜心笑了笑,拉住他,环视四周,又要去寻找那茫无迹象的密室机关。 花满楼跟在身后,觉得这掌心除了有些冰冷,并无其他。他又试着把内力输送过去,果不其然,那寒毒就顺着穴道紧追而来。这次花满楼却并没有甩开手。 他反而是握得更紧了。 寒气如丝似针,顺着经脉进入花满楼的体内。这寒气和他体内的莫名热气正好相撞,在里面一番互别高下,倒是把花满楼折腾得够呛。 韩夜心忽地感到花满楼握紧了他的手,回过去头,去见花满楼额头满是汗水。 韩夜心一惊,连忙举袖去擦拭。他的嘴唇已经因为寒毒的关系变得毫无血色,眼里却有最急迫的关心,一边擦一边问:“花满楼,你怎么了?” 花满楼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许久,才捉住韩夜心的手,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尚好。” “花满楼,你……” 花满楼轻轻点了点头,反手握住韩夜心:“幸亏你身上的寒气反噬过来,倒是因此让我醒了。” 韩夜心无力的笑笑:“倒是因祸得福。”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花满楼身上,闭着眼睛喃喃道:“七童,接下去看你的了。” 花满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道:“你放心吧。” 有他在此,自然是不会让韩夜心有事。 韩夜心听到这话,心中一松,闭上五感,全力去应付那翻江倒海的寒毒。 此时的韩夜心仿佛昏过去了一般。花满楼半抱着他,把抱到一根黄金柱下,自己也靠着柱子坐下,让韩夜心躺在他身上。 这么多年,寒毒每月十五必发作,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险。不过这么多次下来,无论是韩夜心,还是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花满楼,也都得出一些应付寒毒的办法。 比如此时,韩夜心就刻意断绝了自己和外界的联系,用全部的精神来对抗寒毒。如果能顶过去,就又是一个平安的夜晚。但这么做,一定需要身边有个最信任的人。因为这时的他,浑如死人一般,毫无防备。 而这个一直备受信赖的人总是在他的身边。 花满楼坐在柱下,半抱着韩夜心,手搭在韩夜心的脉门上。通过脉息起伏,他便能感知韩夜心体内正邪温寒两股力道的交战。韩夜心修习的心法虽然是上乘的温和内力,但是那寒毒却是自胎中带来,可以说与他共生十七年之久,几乎已经养成一种狡猾的习性,每当韩夜心想出一个办法来对付它,不久,这寒毒就适应了这方法,越加厉害起来。 花满楼的头靠在柱子上,一边感知着韩夜心体内的战斗,一边想到神医当年所说过的话。 无论如何挽救,韩夜心只能活到十七岁。 他曾经为此伤心失望过,为此怜悯过,为此叹息痛苦感同身受过。但如今,那些情绪在他心中已不剩几分。韩夜心的命运如何,他竟有一种“一定能帮他战胜,一定能让他渡过危机”的信心。这信心到底是如何生成的,即使一向宽和的花满楼,也弄不清楚。 大概你命即是我命,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死。 花满楼其实和陆小凤一样,骨子里都是十分骄傲的人。他们不必说一些人定胜天的话,但是内心深处,都深深地相信着自己。 既然天地生我花满楼,就一定会生你韩夜心,所以,万事如鸿毛,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记得苦竹大师曾经说过,这寒毒若到了十七岁还没有解救办法,就去寻他的一个朋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花满楼闭目想,等出了密室,便去找苦竹大师的这位朋友。 至于这不知为何的负气之旅,便到此为止吧。 韩夜心猛地咳嗽,花满楼知道他到了温寒交迫的紧要关头,连忙收敛心神,内力缓慢探入,试图帮助韩夜心压制寒毒。 两人都已进入了无我之境。而这种情况却是最危险的情况。若此时稍有外力干扰,便躲不过他二人都走火入魔气血攻心的下场。轻则受内伤,重则性命有虞。 然而在这有进无出的密室之中,还有谁会来呢? 可世上事,总有让人意外的。 正当花满楼和韩夜心全力抵抗寒毒时,那一直打不开的密室之门却忽然打开了。 只听几个人推着一辆轮椅走了进来。 那几人到了门口,却都同时停住。 一人冷哼道:“四位大人,在下可有说假话?” 这时脚步杂沓起来,几人或快或慢的进了密室之中,其中一个年轻快活的声音发出这样的赞叹:“天啊!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却又有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恐怕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到过这么多珠宝。” 这人正是梁洛安。而他在身边散开,被满室珠宝吸引的,正是从京城而来的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为首之人“狮捕”虽然也震惊于这满室的珠宝,但他显然是四个人中冷静的一个,此时仍用手指紧紧扣住梁洛安的琵琶骨:“梁公子,真看不出,你竟是个如此有定力的人,每日守着这么多珠宝,江湖中却没听见什么风声。” 梁洛安状似癫狂的一笑:“能得到狮捕大人的赞赏,在下也是此生有幸了。不过。”他眼珠一转,看向狮捕的眼神含着无限嘲讽:“各位大人难道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顺藤摸瓜,找到我这里的么?” 狮捕冷哼一声,本不愿多与他说话。但是他又是一个骄傲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梁洛安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会跟自己炫耀他是如何一步步顺藤摸瓜抓住自己的。 果然,听狮捕说道:“本来,我们的确是毫无线索。但是梁公子,还多亏你那恶心的癖好,才把我们引到了这里。” 梁洛安点点头。此时的他完全没有阶下囚应有的样子,虽然手脚都被铁链困住,绑在轮椅上,肩头也被狮捕如铁钩一样的手指制住,但脸上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神色,好似万事不关心却又把万事看透的文士公子:“你们早知道关于这批宝藏的消息,但却苦于不知道具体的信息,便故意纵容我犯了许多案件。要知道,一个精于计划的人,做一次案恐怕会很少露出破绽,若是做了很多次,那些案件合在一处,却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很多消息来。你们便是利用了这一点,知道我就在长桐县附近。但是除此之外你们还是一无所知,于是便让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女捕快装作鱼饵,引诱我上钩。” 梁洛安眸光一闪:“你们的运气真好,只一次,我便上钩了。” 狮捕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低头俯视这个轮椅上的病态公子,心里却并不把他当人看,道:“对付你,只要一次便够了。” “哈哈!”梁洛安狂笑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但是狮捕的手却仍如铁钩一动未动,不一会儿,梁洛安的肩头便满是鲜血。 狮捕看着指尖的鲜血嫌恶地想:这人果然疯了。 “恐怕那个傻大姐一样的女捕快,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吧。” “她知不知道又何妨,”狮捕慢慢说道:“执行公务,本是她应尽之职责。” 梁洛安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癫狂的大笑。只是他笑过之后,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这时,满室的珠光宝气中,其余的三捕都在珠宝堆中翻找,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是口袋,把这些珠宝都带回去。 虎捕的头上、腰上、脚上挂满了金银玉饰,手里还拿着两个金酒杯;蛇捕的手里握着两颗大大的夜明珠;豹捕最是年轻,脱下一件外套,把那些金银珠宝往衣服里一裹…… 只有狮捕一动不动,只是他的眼里,却闪着奇异的光。 见三人已没办法再拿更多,狮捕吹了个口哨。听到哨声,那三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珠宝堆。 蛇捕用衣服的下摆兜了一兜的夜明珠,走过来光华满目,对狮捕说道:“大师兄,我们来看会,你也去拿几件东西?” 狮捕点了点头,抽出扣着梁洛安琵琶骨的手指。那手指竟在梁洛安的琵琶骨出戳出几个血洞,手指一抽,血水就往外流,不一会,梁洛安白衣如雪的肩头就红了一大片。 豹捕暗道,大师兄总是有这许多怪癖,每次和大师兄出任务,总是会看到很多鲜血。 他正在兀自出神,互见一段银光闪过。 那银光快如闪电,在众人眼前一闪。豹捕尚未反应过来,扭过头去,却忽见眼前爆出一片血红。 血色的红光中,只见狮捕、虎捕、蛇捕,他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冷冷地看着他。 一刀封喉,豹捕倒下去,临死之前,他努力用破碎的喉咙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用外衣包裹的珠宝从手里散开,圆润的珍珠,金色镶玉的钗钿,从他手里四散开来。 “小师弟最近花钱花的特别凶。” 鲜血已经从豹捕的脖子上流得到处都是,但是蛇捕看着他的尸体,却用一种冷静的、平淡的语气,不知对谁说道。 “因为他看上了胭脂巷最年轻的花魁。”接话的是二师兄虎捕。他的脸上全无一点表情,然而这种表情却是最恐怖的表情。 “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说这话的却是大师兄狮捕。 “特别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 “他若带着这些珠宝去见那花惜惜儿,” “肯定会在酒后泄露我们的机密。” “到时候不光是他自己,连我们,甚至师父也不得安宁。” “所以,只好请他先行上路了。” 蛇捕收回了长剑。剑缠在他的腰间。剑桥就是他的腰带。 他弯□,对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的豹捕说道:“小师弟,你可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 第69章 脱出 69脱出 这变故来得极快,但似乎除了已经死去的四师弟豹捕,其余人一点也不惊讶。剩下的师兄弟三人,每个人看着豹捕的尸体,脸上都带着冷笑。 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商量好,要把这个小师弟除去了? 是在师父夸奖的时候?是在领功的时候?是在花惜惜儿身上一掷千金的时候? 如果韩夜星还醒着,恐怕要被这变故吓呆吧。可如今,除了那师兄弟三人,剩下的只有一直神经质地笑着的梁洛安和一心护法不得二用的花满楼。 花满楼没办法“看见”,但对眼前发生的事,他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的眉头紧紧蹙着,不知在想什么。 杀了豹捕,师兄弟三人自然把目光放到了花满楼身上。虽然早已经知道这眼瞎的少年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但他们并不忌惮。在这个地方杀了花满楼,神不知鬼不觉,即使是花家也追究不到他们头上。 身为大师兄的狮捕使了个眼色,二师兄虎捕冷笑一声,提刀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势很闲散,一点戒备也没有,因为眼前实在没有需要戒备的人。 “哈哈哈哈……”梁洛安突然声嘶力竭地笑了起来。狮捕抓住梁洛安的肩,被他戳穿琵琶骨的地方,鲜血又汩汩冒了出来。 “笑什么!” “我笑江南花家,都夸是既富贵又侠义,这位花七公子,即使眼睛瞎了,人家也说他是世上无双的公子哥儿,哈哈,今天就要断送在这个无名之辈手里了!” 狮捕捏过他的脸,眼神充满鄙夷:“兔死狐悲?你不用急,弟兄们等着带你上京领赏呢。” 等处理了花满楼,再把这个梁洛安料理料理,让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到时候说圆说扁不全在他们兄弟掌握之中? 虎捕厌恶地看了梁洛安一眼,拔出腰刀,朝花满楼走去。 被梁洛安一搅和,他已经没有了闲适的心思,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虽然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还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但是为了唾手可得的富贵,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 虎捕快步走到花满楼面前,举起钢刀,往下劈去。他以为,这一招可以让这个眼瞎的少年不知道发生了任何事。 刀快如风。花满楼只感觉到一阵风从前方斜斜劈过来。刀风让他垂在肩头的发丝轻轻扬起。 刀却再没有动。 变故只在一瞬间!那虎捕力劈华山的一招在一瞬间失去了力量,动也不能动。仔细看去,竟有两根手指夹住了刀身。而那如玉般的面庞微微一侧,却又是一阵发丝轻扬,反应极快的狮捕已经被暗器戳穿了喉咙。 再快,也没有少年袖中的飞刀快。 那虎捕大惊之下,手中的刀却怎么也拔不动,立刻出拳,一招泰山压顶直冲花满楼天灵盖。花满楼一手已接过了刀,刀背打向虎捕手腕,另一手袖中红光一闪,却是一道红影朝着潜行而至的蛇捕飞去! 只听蛇捕一声惨叫,向后踉跄数步,倒在了地上。那道红影,就是藏在锦囊中的叶底残红。 虎捕一瞬间呆住了。他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几乎是眨眼之间,大师兄和三师弟就送掉了性命。 那少年拿着刀柄,毫无光泽的眼睛转向他,声音没有一点温度:“还打吗?” 中了邪了?!这是虎捕脑海里的唯一念头。他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又出了下一招。 可是他连那少年如何出招的都没有看见,刀已在眼前。 “我不想多伤人命。”花满楼站了起来。 虎捕的脸色一片惨白:“少……少侠饶命。”说话间,袖中划出一把刀,虎捕眼中凶光一闪,侧身避过刀锋,袖中刀朝花满楼颈项划去! 然而又只见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刀。 花满楼轻轻皱了皱眉,反手捏住虎捕的刀刃,另一只手旋转刀柄,打在虎捕的穴道上。 做完了这些,他已气喘吁吁,不得已,跪坐了下去。 只有梁洛安发出咯咯的笑声。 花满楼调息一会,力量渐渐回到了体内。 旁边的韩夜心长长舒了一口气,醒了过来。花满楼连忙握住他的手:“怎么样了?” 韩夜心虚弱地笑了笑:“没事。”他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周围的情景。此时见花满楼呼吸比平时凌乱许多,额头冒着细汉,不禁伸手摸过去,懊恼地道:“七童,是不是耗费了许多力气?” 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 “呵呵,你们两个,倒是情深义厚。”梁洛安讥诮地道。他整个人已经十分虚弱了,血流满了衣衫,整个人委顿在轮椅上,竟然还有力气开口说话。 韩夜心看清了眼前情景,惊讶地道:“怎么回事?!” 六扇门的三个捕头倒在地上,只剩下一个被点了穴浑身僵硬的老二虎捕。 虎捕看着花满楼,眼神中充满了惊愕。他恐怕不知道,刚刚那些,是这个少年的绝地反击。 韩夜心摇了摇花满楼的袖子,担心地问:“我昏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花满楼的嘴角衔过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可惜啊可惜,”梁洛安道:“你没有见到花七公子的神勇无双,只两三招,便把这名震京城的名捕们收拾干净。” 韩夜心道:“那定是这些人起了极不该起的心思。” “今日才知道,原来花家七童,也是沽名钓誉。” “你胡说什么!”韩夜心大怒,起身就要朝梁洛安走去。花满楼却怕有诈,拉住他:“夜心,不要冲动。” 那梁洛安发出嗤嗤的笑声,头垂下去,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花满楼就着韩夜心的手站了起来。感觉到花满楼的脚步有些摇晃,韩夜心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肯定及其危险,要不然以花满楼的性格,怎会伤人性命? 花满楼道:“我们得尽快想办法出去。” 韩夜心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梁洛安。 之前他和花满楼已经搜索过,一无所获,根本找不到出去的办法。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梁洛安身上了。 走到梁洛安身旁,花满楼勉强振作起来,出手止住梁洛安肩头的血,喂他服下药丸。 过了一会,梁洛安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已尽是血丝。梁洛安扯出一丝冷笑:“想出去?” “嗯。” “哈哈……”梁洛安的神情有些癫狂起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带这四个蠢货到这里来吗?” 韩夜心:“因为是他们逼你来。” “逼?”梁洛安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逼我。”他的眼中显出疯狂的颜色:“我带他们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进了这里,只要关上门,就再也出不去!” 韩夜心并不相信:“别人没有办法,你肯定有!” 梁洛安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不足与谈,转而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的神色很凝重。 “你一定相信我。”梁洛安高兴地道:“你知道,我们无论谁,也出不去了。” “一定有出去的方法。”花满楼皱着眉。 梁洛安看了花满楼一会:“不错,确实有。” “那快说啊!”韩夜心道。 “方法很简单,只要门外的人启动机关就可以了。”所以每次,他和荷姑都是一个人进去拿财宝,另一个守在门口。 这需要绝对信任的两个人,互相合作才行。 “不过整个地宫的人都恨死我了,你觉得他们会来给我开门吗?” 韩夜心扯了扯花满楼的袖子。两个人离开梁洛安,走到门边坐了下来。 现在他们只有相信梁洛安的说法,可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有一点,韩夜心和花满楼都深信不疑:梁洛安是个十分惜命的人。刚刚在四捕手下自然难以逃脱,现在,他肯定不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他们只要盯着梁洛安就可以了。 两人手握着手,韩夜心拉过花满楼的头:“七童,你睡会,我来看着他。” 七童“嗯”了一声,倒在韩夜心的肩头。 疲惫得不能言语。就在小夜身边好好休息一会吧。 花满楼靠在韩夜心的肩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机关启动的声音。韩夜心连忙叫醒了他。醒过来发现,背后的门在动。两个人站起来,等门完全打开,发现柳束腰站在门外。 柳束腰看见他们,也是微微惊讶。可是还来不及打招呼,转瞬之间就被里面的场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兄!”柳束腰正要进去,却突然被韩夜心拦住:“不要进来!” 这是唯一的能出去的机会。 “柳姑娘,里面的事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现在你站在门口,不要进来。” 柳束腰急得脸色发红,跺脚道:“我怎么冷静得了!”转身冲进了门内。 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不过好在,夜心已经站在了门外。 “花满楼,快过来。”韩夜心伸着手,着急地道。他很怕这个门再突然间关上。 “等我把他们带出来。”花满楼折身回去,正要把点了昏睡穴的虎捕带出来,却被柳束腰用剑指着。 她眼睛发红,强忍着泪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你解释明白。” “呵呵。”梁洛安又笑了起来。 第70章 释疑 柳束腰乍一看见三个师兄都倒地身亡,非常悲痛,但是她毕竟是一名捕快,马上就查验起三人的死因。大师兄死于暗器,三师兄死于中毒,四师兄是被一刀封喉。她马上怀疑起花满楼,毕竟梁洛安已经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没有甩出封喉飞刀的力量。柳束腰已经检查过大师兄喉咙上的那柄飞刀,做工精致,刀身流光,刀柄上刻着一个“花”字。 这下更是确切无疑。此前柳束腰的确觉得花满楼是个品性端正的公子,并且觉得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但是在证据面前,不得不让她地产生怀疑。 柳束腰的刀指着花满楼,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我的师兄,都是你杀死的?” 韩夜心看到这样的情景,不免着急。他知道花满楼并不愿意伤人,当时肯定发生了十分危急的情况。可是花满楼对此却毫不辩解,一直是一言不发,而那个梁洛安倒是滔滔不绝,把花满楼如何击杀二人的场景完全说了出来。 柳束腰更是愤怒,提刀问:“花满楼,你可有别的话说?!” 花满楼只是蹙着眉,仍旧没有说话。 “七童!”韩夜心急得在门外直喊,可是他又不能离开门边。 柳束腰抖出一条铁链:“既然人证物证俱在,花满楼,我要抓捕你回京受审。”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终于面向他。 “柳姑娘……”正要说话时,却听见铁门轰然一响,那门竟然又再度合上! 韩夜心震惊地看着眼前关上的门,继而拼命捶打起来。可是无论怎么捶打这门也没有丝毫反应,就像他们刚刚在里面的情况一样。韩夜心不免慌乱起来,朝里面喊了一阵,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 他这才想起门旁边有机关,连忙去打开机关,过了一会,铁链绞动,那门又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可是里面的情景却让他有些惊讶。花满楼不知说了什么,这时柳束腰已经放下手中的刀。 花满楼道:“事情就是这样。柳姑娘,或许你不愿意相信,但……” “你是说,我的三位师兄一起杀了四师兄,而且他们早就这么计划了?”柳束腰眼里满是泪水。 花满楼点了点头:“你可以去问虎捕。” 那仍旧活着的二师兄,被点昏在地。 柳束腰摇了摇头:“其实你一说我就发现了,四师兄脖子上的刀口,的确是三师兄的手法。而四师兄,的确和京中的那位花惜惜儿交好,其余三位师兄暗地里嫉恨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正因为不想见这么多尔虞我诈,所以才远离京城,想要独自凭借本事办一起大案。 韩夜心道:“花满楼,别耽搁了,快出来!” 花满楼看向柳束腰。 柳束腰擦了擦眼泪:“既然三位师兄都那么喜欢珠宝,就让他们葬在这里吧,也算一尝夙愿。”说罢就去扶起倒在地上的虎捕。这时梁洛安暗自急了起来,生怕这二人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花满楼朝他走了过来。梁洛安想起与花满楼的种种恩怨,他是荷姑的儿子,而花满楼的眼睛可以说是荷姑弄瞎的……梁洛安突然大声道:“柳捕快,你这次来,不正是要抓捕在下的吗?” 柳束腰看向他,好像这才想起这个人一般,皱了皱眉。 梁洛安伸出自己的手:“在下坐以待捕。” 韩夜心道:“梁洛安你搞什么!虽然按我的想法,你这种祸害遗千年直接丢在这里算了,但是花满楼是那种人吗?还怕他害了你不成!” 梁洛安哼哼了两声:“人心难测。” 花满楼却是面色一沉,快步走了过去。梁洛安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极不愉快,吓得向后一躲:“你不要过来!你也不要怨我,你那眼睛和我一丝关系也没有!” 这话倒是提醒了韩夜心,他立刻气得牙痒痒,道:“花满楼,就把他丢在这里,这家伙太作死了!” 花满楼的手伸向轮椅的椅背,椅子一旋,把他推了出来。 路过门口,梁洛安还抓了一把珠宝,对花韩二人道:“难得有此机会,你们也带一点出去吧!足够在外面逍遥很久了!” 韩夜心暗叹,这家伙真是脑子坏了。花满楼的手指轻轻捏住梁洛安肩头,他就”嗷”了一声,那些珠宝又全都掉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出来之后,柳束腰望着又合上的铁门,皱眉:“花公子,我实在不知该拿这里怎么办。”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么多的珠宝公布出去,恐怕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吧。 “此去离京城尚远,这路上,姑娘不防好好想想。”花满楼道。 梁洛安冷哼了一声。 韩夜心立刻接过轮椅。他实在没办法让花满楼去推这个满手血腥的家伙,而且算起来,他也是花满楼的仇人。 “哼什么哼!反正你梁公子,马上就要去六扇门享受单间独室的高级待遇了,像你这样的,说不定还能入个‘宫’,好好‘梳洗’一番。” 虽然被言语威胁,梁洛安倒是老神在在,花满楼清咳一声:“夜心,你这都跟谁学的?我可不记得有教你。” 韩夜心的脸红了红:“你就不许我有个个人爱好啊。” 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 “想要这些财宝,你们也是痴人说梦。”梁洛安慢悠悠地说道。 “哦?凭什么这些珠宝只能你梁公子拥有呢?”韩夜心道。 梁洛安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走不了多久,却听后面传来轰隆一声,整个地宫都抖了起来。 四周一瞬间变得非常黑暗。 “怎么回事?地震?” 因为地面抖动得太厉害,韩夜心几次差点松开了轮椅,但好在仍旧紧紧地握着。等到地动稍微平歇下来,韩夜心喊道:“花满楼,你在哪?” “我没事。柳姑娘受了伤,夜心,你顺着我的声音过来。” 刚才混乱之中的确听到柳束腰惊呼一声,想来是被落石砸中了。 “哦。”韩夜心动了动轮椅,发现轮椅动不了了,摸索着把石头拨开,终于能推动轮椅了,却发现轮椅空了! “花满楼,梁洛安他!” “没事,”花满楼镇定的声音传来:“他在我这儿。” 韩夜心满脸通红,刚刚那种情况他连站稳都很困难,只顾着抓住椅背,却没想到要护着上面的人。梁洛安也就罢了,如果上面是别人…… 韩夜心很忐忑,慢腾腾地挪过去,不知自己会不会被花满楼责备。 “怎么了?你有受伤吗?”韩夜心磨磨蹭蹭地过去之后,花满楼疑惑地问。刚刚他一直在注意几人的动静。因为完全是一片黑暗,加上地动山摇,对别人可能更困难一点,但花满楼在这种环境反而有优势。他一直觉得梁洛安不会乖乖和柳束腰回去受审,所以这一路上一定会有什么幺蛾子。果然~ 在混乱中,梁洛安的轮椅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梁洛安竟然站了起来。还没有走两步就被花满楼抓住,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正好听到柳束腰的呼声,就也把她带了过来。 因为经常和自己在一起,韩夜心经常喜欢也把眼睛蒙起来假装深处黑暗之中,以前总是取笑他,没想到还真能有点作用,这种环境中自保还是可以的。 “我不该把梁洛安给忘了,太顾头不顾尾了。”韩夜心苦着脸答,虽然谁也不会看见。 花满楼笑了笑,弹了下他的头,只听韩夜心“嗷呜”了一声,抱着头蹲下去。 “走吧,来,我牵着你。” “可是梁洛安……” 后来几个人用一根绳索连着,串成蚂蚱一样,终于出了这片黑暗。眼前终于有了光,虽然不明亮,但就像星光一样,照在一条暗河上。 那河上停着一条船,顺着河出去,不多会,便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风。 出口是一个山洞,从山洞里划船出去,外面是一片翠绿的田野。再次看见这种景象,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起初韩夜心和柳束腰都不自觉遮住眼睛,已经有太多天没有看见光明了。等眼睛渐渐适应,野外的景色在眼前展开,心情真跟飞了一样。 等到河水浅一点的地方,几人靠岸停船,在河岸的青草边坐了下来。 还没休息一会,就见花满楼一个翻身,手撑在韩夜心身体两侧。 “怎……怎么啦?” “夜心,你的烟火讯号呢?发一个给福伯,让他来接我们。” “……好。” 花满楼又翻了过去,躺在草地上。 韩夜心一遍从锦囊里掏出烟火一遍捂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吓死我了!” 信号发射不久,福伯就带了一路人马赶了过来。两个小少爷失踪这件事,让福伯的心一直悬在嗓子里,马上调派了人手来找,可是在外面徘徊数日一直没有找到入口。直到确认两个少爷都安然无恙,福伯才放下心来,命人好生照顾着。 梁洛安自在洞里策划逃跑未果之后,就被花满楼点了穴道,此时被移交给了福伯。等两人休息够了过去一看,见梁洛安又坐在轮椅上,但眼神煞是狰狞,嘴里咒骂不断。 “这个椅子,”韩夜心跑过去,看过之后抚掌笑了起来:“花满楼,不是你被绑走的时候坐的那个吗?” 花满楼侧了侧头,表示他看不见,走过去一摸椅背:“确实。” 梁洛安骂得实在是累了,坐在那喘息。 韩夜心和花满楼都是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柳姑娘,”花满楼对正在收拾马匹的柳束腰道:“听说你要走了?” 柳束腰抚摸着黑马柔顺的毛:“嗯。我得尽快回京。” “两位师兄的事,我很抱歉。” 柳束腰笑着摇了摇头:“花公子,那是情势所迫。”她眼神黯淡下来:“师兄他们既然觉得自己是江湖人,死在江湖里,也……” 花满楼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道:“沿途若有什么需要,但有花家产业的地方,尽管联络便是。” 柳束腰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城里又来了几个捕快,福伯也派了两个高手护送,两两马车里分别放着梁洛安和虎捕,柳束腰来得时候孤身一人,回去的时候倒也有个队伍。只是她坐在马上,挺直着脊梁,望向远方的时候,脸上有着无尽的萧索。 第71章 小憩 柳束腰走后不久,花家的车队也继续上路了。本来并不急着赶路,但发生这些事,大家也都不愿意在镇上多留。福伯已经派人在下一个镇子准备好了住宿的地点。 马车上。 花满楼和韩夜心都靠在车上打盹。要去的村子并不偏远,正在官道附近,所以这一路到也顺遂。虽然如此,马车也不免颠簸。 好在这辆车的座椅和车厢都经过特殊的处理,铺着厚厚的锦缎,人靠在上面也不会觉得特别硬。 两个少年手牵着手头靠在一起睡了会。 韩夜心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花满楼的肩膀上。他们的手仍旧牵着。 花满楼闭着眼睛,但坐姿端正,不知是睡是醒。 韩夜心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脖子。在马车上睡觉果然会觉得浑身酸痛。只稍稍动了一下身体,手就被轻轻握了一下。花满楼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很低:“醒了?” “嗯。”韩夜心继续揉着脖子和肩膀,察觉到花满楼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七童,你在想什么?” 花满楼睁开眼睛。虽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光芒,瞳孔漆黑一片,但韩夜心有时候还是会觉得不敢跟他对视。 会很不好意思。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想把手抽出来。 花满楼放开韩夜心的手,道:“你这次发作,明显比以前厉害得多。” “你想多啦,其实和以前差不多。”韩夜心别过目光。虽然花满楼并不能看见他,但是他说谎的时候,还是害怕看见花满楼的眼睛。 “真的?”花满楼低声道。 “嗯!”为了让花满楼不再怀疑,韩夜心的声音故意快活起来:“其实并没有特别难熬,我已经习惯了。” “何必骗我?”花满楼轻轻一叹,别过头去。 韩夜心怔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现在的感觉,就是不希望花满楼担心。有时候他会有一种严重的罪恶感,为什么自己偏偏来到花满楼的身边呢?如果没有他,花满楼的人生是不是会少很多烦忧…… 看着明显有些不高兴的花满楼,韩夜心伸过手去,却又害怕这样的亲近对花满楼不合适。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特别是这次发作,时间之长,疼痛之难挨,让他好几次都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若不是花满楼在身边…… 他也知道,这次只是一个征兆,下一次发作,会更厉害得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熬过几次? 花满楼道:“苦竹大师曾经说过,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了,可以联络他的一位好朋友。” 韩夜心道:“苦竹大师向来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况且上次陆小凤过来,不是还怀疑苦竹大师是什么组织的领袖吗?” 花满楼道:“陆小凤经常说浑话。” “我看也未必。陆小凤就像那野兽,野兽对危险一般都是有直觉的,而且很准。” 花满楼笑了起来:“明明是只掉毛的凤凰。” “好久没见到陆小凤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韩夜心兴趣满满:“上次见到他,他还没有长胡子呢。” 花满楼挑了挑眉:“你怎么这么关心陆小凤的眉毛?” “哈哈,你以后就知道了!” 二人闲聊了一路,没有再说回苦竹大师的身上。韩夜心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花满楼已经忘了。 这次进的镇是个大镇。福伯当然安排了本镇最好的客栈,最好的房间。等众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垂,灯火照亮街道的时候了。 客栈的小二早等候在门口,一见花家的人过来,立刻殷勤地迎上去。 “花七公子,韩小公子,酒菜已经准备好了,二位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花满楼道:“先沐浴吧。” 韩夜心暗笑。 “你笑什么?” “我们这一路,又是露营又是地底迷宫的,还被石头砸了好几下,我想啊,你也快忍到尽头了。”韩夜心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 “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受得了?” 其实韩夜心也觉得浑身痒得厉害,但在花满楼面前,自然要装的比他能忍受这种生活:“我还好啊,相反倒是比较饿了。” 说罢跨步向前就要去饭厅吃饭。 花满楼从后面抓住他的衣领:“小韩弟弟,好久不教训,感觉你是越发皮紧了。” “……哇花满楼你要抓我去哪?!” 花满楼皱着眉说道:“洗澡!” 其实按福伯对花满楼的了解,知道他定会先洗澡。两人在小二的引领下去了本客栈最好的套房,房间里已经摆着两个装满热水的浴桶。 “七公子,要留人下来服侍吗?”福伯问。 “不用了。” 福伯躬身退下,关上了门。 屋子里水汽氤氲,缭绕着淡淡的香味。洗浴用品和衣物早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一边。 花满楼坐在桌边,先是倒了一杯香茶,慢慢喝起来。 韩夜心拿手试了试水温:“七童,你不要品太久,小心水冷了。” “知道了。” 他俩洗澡,喜欢的水的温度不同。韩夜心喜欢热一点,花满楼却有点猫舌头,什么都怕烫。不过说起来,他们除了小时候,长大后已经很少会一起洗澡了。 韩夜心把头发散下来,开始脱衣服。他看了看背对着自己喝茶的花满楼,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不过幸好……花满楼看不见,这样也少了很多尴尬。 等脱完了衣服,整个人跳进木桶里,头枕着木桶的边缘,韩夜心发出一声满意的轻叹。 真是……太舒服了。 把热毛巾搭在额头,闭着眼睛享受一会,肩膀却被轻轻戳了戳。睁开眼睛,见花满楼端着一杯水送到他面前:“喝点水。” 韩夜心一下子红了脸,不过想到花满楼看不见,他努力平息心跳,接过水杯。被子里的水是冷的,也没有加茶叶,喝到嘴里一阵清凉,还有淡淡的甜味。 这个时候再适合不过了。 花满楼等韩夜心喝完,伸过手把杯子拿走才开始脱衣服。 韩夜心呆呆地望着,默默沉到水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可恶,连身材也比我好很多! 花满楼进了浴桶,和韩夜心一样,觉得十分舒服。两个人泡了一会,韩夜心望着旁边的几个木盆还有胰子之类,道:“花满楼,我来帮你洗头吧。” 花满楼皱了皱眉还没有说话,韩夜心就跳出了木桶,把盆装满水,试好了温度端到花满楼的桶旁边,摆在他头的位置。 解开发带,打散头发,一头柔顺的秀发就握在手中了。这个时代没有洗发水,也没有护发素,一切都是自然的。如果发质不好可就糟糕了,头发会打结得不像样子。 不过花满楼的头发又滑又直,握在手里很有质感。 “七童,你把眼睛闭上,省得等下水流到眼里了。” 花满楼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呼吸浅慢,神情很放松。 看着这样的花满楼,韩夜心一笑,拿梳子先把头发通了一遍,然后洗了起来。 用过了胰子,拿木瓢盛水从上往下淋下去……有时候水会不小心淋到花满楼的脸上,他的睫毛就会颤啊颤。 脸上的水珠,就好像玉石上渗出的露水,一颗一颗滑下来…… “我家的七童真好看。”韩夜心心里想,替他绞干了头发,用发簪简易地束起来。 “好啦。”完成最后一个步骤,韩夜心拍了下花满楼的肩膀。 他迅速地转身朝自己的木桶跑去。刚刚下来的时候也忘了先把身上的水擦干,这会好像有点冷了。刚一转身却被花满楼抓住手臂:“夜心,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花满楼笑着,很有兴趣的样子。 “不必了吧。”韩夜心往后躲:“我自己能搞定。” “不必客气。”花满楼站了起来:“礼尚往来。” 韩夜心不争气地又红了脸,因为知道肯定争不过花满楼,所以只好认输了。 “好吧好吧,你等等。”韩夜心拍了拍花满楼的手背,示意他松开手。找到擦身体的柔软的布巾,先披在花满楼身上,帮他把水珠都擦掉,又拿了件睡觉时的里衣给他穿上。 花满楼一直一动不动地让他做着这些,只是不满地道:“好麻烦。” “等下若是生病了就更麻烦了。”韩夜心一边擦一边说道。 花满楼听他这么说,伸手摸了摸韩夜心的额头,但因为刚刚洗完澡,额头的确是有些热。他又不放心地抓过韩夜心的手,摸起脉来。 “小韩弟弟,你的脉象很乱啊。”花满楼噙了笑,低头道:“心跳这么快,是怎么了?” 韩夜心伸手点住花满楼的额头:“你……唉!你不是说要给我洗头吗?” 说罢也不敢再看花满楼,连忙跳进了木桶里。 花满楼只是笑笑,不说话,拿过那些东西,把韩夜心刚刚做过的又做了一遍。 韩夜心闭着眼睛,感觉到花满楼的手指灵活有力,摸在头上十分舒服。他的动作很慢,有条不紊,遇到打结的地方也会很细心地解开。花满楼身上的香味若有如无地在鼻尖散开,手指不光会按过头皮,还会揉捏他的肩膀。 韩夜心想,这真是无与伦比的享受了。 对比刚才自己做的,好像……差了很多。 水已有些冷了。最后一瓢水从头顶淋下,花满楼替韩夜心绞干了头发,把头发挽在头顶,插了一根簪子进去。 “好了。”他也学韩夜心一样,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韩夜心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却发现花满楼的头发散了下来。 难道是刚才没有扎好吗? 还没有说话,就见花满楼转过身去,找到衣服穿了起来。 韩夜心在地上找了找,并没有看见刚刚那支簪子。暗道一声“怪了”,他也起身开始穿衣服。 起初并没有察觉。等衣服穿好了,习惯地摸了摸头发,才发现发顶那根簪子并不是自己的。手感很熟悉,这…… 韩夜心望向背对着自己穿好衣物的花满楼。对方的头上换了一根簪子,是一根暗光流转的木簪。 而自己头顶的这根,金簪嵌玉,正是花满楼的。 想到刚才花满楼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插在他的头上,他不禁又满脸通红起来。 “唉,”韩夜心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我就是喜欢想太多。” 第72章 琼浆 两个人折腾得水都已经凉了方才穿好衣服下了楼。 楼下已经准备好了两张桌子,福伯笑意吟吟地站在桌旁。 看到福伯这种笑容,韩夜心有些不好意思。福伯肯定是在笑话他们洗澡洗了这么久。 花满楼却一点也不在意,拉着他坐了下来。 “咳,福伯,你不要这样笑了,有点恐怖。”韩夜心满头黑线地说道。 “小公子应该明白老奴担心二位受凉的苦心。” “我们下次会注意啦。” 福伯这才放过他们,示意让店家开始上菜。柜台后的掌柜立刻招呼伙计忙了起来。 桌上摆着几份本地特产的甜点。福伯打开一个拳头大小的青瓷茶叶罐,一股茶叶的清香瞬间就飘了出来。他分拈了一点放进杯子里,倒进开水。那茶如雀舌在水中伸展,茶叶的颜色和碧螺春的浅碧不同,碧绿中带着黄色。 花满楼闻着那香味,闭目微笑,似乎是十分喜欢。 “这是今年的新收上来的霍山黄芽,送了一罐过来给二位公子尝尝鲜。” 因那颜色着实可爱,韩夜心伸手拿杯子就要去喝,却被花满楼捉住了手:“等吃过饭再用不迟。” “可是……”韩夜心望了望:“已经泡出来了,不喝浪费。” 花满楼只是笑着摇头。 韩夜心没办法,收回了手。 望着那碧绿中带着嫩黄的颜色,心想:“闻着香味也是好的。” 这时各色菜肴纷纷端了上来。福伯推辞了几次,也落座在下首。 “知道两位公子的口味清淡,正巧这个山上长了不少翠竹,现在正是实用竹笋的时节。二位公子尝尝。” “哇真的很好吃!”许是因为累了,也可能是刚刚才从黑暗的环境中走出来,心情大不相同。平日里也吃惯了精美的佳肴,今日这些带着土味的菜肴竟觉得分外可口。 韩夜心用另一双精美的银筷夹了菜放进花满楼的碗里:“七童,你尝尝,真的很好吃。有竹笋、鸡肉、梅干菜扣肉,还有小黄鱼。” 花满楼精准地夹住了梅干菜扣肉的肉:“这个不要。” “你尝尝吧,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 花满楼把它放进韩夜心的碗里。韩夜心再次哀叹:“美食推销了一百遍也推销不出去!” 以前韩夜心“照顾”花满楼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夹带一点自己偏爱的食物。但是如果花满楼不喜欢,会非常精准地找出来,重新放回他自己的碗里。可是韩夜心还是有自己小小的心思,虽然不指望花满楼无肉不欢,但是好歹也吃一点,不要全部吃素,那样太不食人间烟火啦! 不过他发现,花满楼其实很爱吃鱼,各种各样的鱼。本来他不会夹这种麻烦的菜过去,但花满楼会自己要求……而且吃起来毫无障碍,能把鱼吃得这么优雅,鱼刺也排列的很整齐的,除了花满楼,他没见过别人! “七童,你如果没瞎,肯定是个超级强迫症患者……” 韩夜心忧虑地看了会花满楼,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碗,吃了起来。要优雅地吃饭不是不行,可是,土菜馆的菜,就是要豪爽一点吃才够味啊! 没吃了一会,花满楼已经停下了筷子。 “七童你吃好了?”韩夜心又夹了一块竹笋,有些惊讶。他好像根本没吃什么。 花满楼喝了口茶,点点头。 “你多吃点啊,这么多我也吃不掉。” 福伯哈哈笑了起来:“小韩公子,这剩下的菜就看咱们的了。” “不是吧!”韩夜心有些吃惊:“这还剩很多啊……”那一锅鸡汤,根本没人动…… 花满楼笑了笑:“放心吧。如果我所料不错,等下还会有个人来。” “是在说我吗?” 忽然,一抹红色出现在眼前。那少年从韩夜心背后一旋,已转身落座在对面。 少年披着大红色披风,那一头乌发用绀青色的缎带绾着,眉目俊朗,让人过目难忘。特别是那双眼睛,寥若秋水,一眨一眨,就好像情人的眼神,多情且深情。他右手食指弓起,滑过自己的嘴角。仔细一看,嘴角长着一圈淡淡的绒毛。 韩夜心“噗嗤”笑了出来。 花满楼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多管,对多日不见的友人说道:“算着你应该快出现了。” 陆小凤招了招手,那小二颠颠地跑过来:“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有什么酒?” “本地特产竹叶青,您要不要尝尝?” “好吧,先给我来两斤。” 不一会,那小二就抱着一坛酒过来。揭开酒封,一股酒香飘散出来。 陆小凤支起一只腿,笑着拍了拍酒坛:“小韩弟弟,要不要喝一点?” 韩夜心摇了摇头。 “哎呀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连酒都不喝呢。你看花满楼也喝酒的呢。”陆小凤说着,翻开一个酒盏,倒了一杯送到韩夜心面前:“尝尝。” 见韩夜心还是有些犹豫,他挑了挑眉:“尝尝又不要紧!” 韩夜心看向花满楼,花满楼只是含着笑喝茶,对这事摆明了不闻不问。 “好吧。”韩夜心接过:“不过我只能喝一杯。” “嗯,绝不让你多喝。” 韩夜心接过酒盏,起初只敢拿舌尖碰一碰,抬眼看到陆小凤笑意吟吟的样子,和花满楼怡然自得的表情,胆子大了点,觉得不能让他们看轻,就一口气喝了下去。 酒在嘴里还是很温润的,他一边想着酒也不是这么难喝嘛一边咽了下去。没想到那口感温润的酒一旦滑倒喉咙,却变得非常刺激,像一把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韩夜心猛地咳嗽起来。 “哎呀!“陆小凤笑道:“小韩弟弟,你喝这么猛干嘛!” 花满楼连忙断过一碗茶:“先喝下去,再吃点菜压一压。” 韩夜心手忙脚乱,连吃了几口菜才把这酒味稍稍压下去。因为一口喝得太多,他呛得连眼泪都差点出来。 但酒在体内烧起来的感觉……也不坏。他从来只能感到寒冷从体内升起,没想到身体里也会变得这么暖。 陆小凤举着酒盏,笑意盈盈地道:“小韩弟弟,还要再喝吗?” 韩夜心摇了摇头,虽然有些惋惜,但也是在太辣了。 花满楼收走了酒盏:“竹叶青本就偏烈,你若想喝,以后可以尝尝柔和一点的。” 韩夜心有些惊讶,感觉花满楼连这一点小心思都能猜得到。 酒足饭饱,陆小凤靠在椅子上捂着肚子:“七童,你这次找我来,别是有什么事吧?” 花满楼点了点头:“陆兄,我们上楼说。” 几人上了楼,花满楼反身把门关上。在桌边落座之后,花满楼道:“陆兄,我想跟你打听苦竹大师的消息。” 陆小凤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听到这话回过头来,望了望花满楼,又望了望韩夜心。 韩夜心眉头紧锁。其实陆小凤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花满楼并没有把这件事放下。 “怎么,是小韩弟弟的毒又发作了?”陆小凤在桌边坐下,翻开一个杯子,倒了杯茶。 花满楼点了点头:“这次时间之长,寒毒发作之猛烈,以前都没有过。” “这样啊。”陆小凤喝了一口:“小韩弟弟你受苦了。” 韩夜心见他说话有些犹豫,道:“刚刚吃得太多了,你们聊着,我下去走走。” 陆小凤笑着摆了摆手:“别走太远啊,大晚上的,小心狐狸精把你抓去,吃了你~” 韩夜心冲他点了点头,走出屋外关上了房门。 在门口站了会,独自下了楼。其实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难受。虽然理智上知道陆小凤和花满楼要谈论的,可能是江湖中的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还是让他的玻璃心有点受伤。 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不够强,无论在武力和智力上都帮不上忙吧。 他轻轻叹息一声,穿过饭厅,走到了客栈外面。 这个镇相比于长桐要热闹得多。这个时候,街两旁的商家都悬挂这灯笼,酒楼和客栈里也传来喧哗之声,二楼的临窗雅座上,有人点了歌女,抱着琵琶唱着清歌丽曲。 沿着长街走过去,可以看见前面有一座桥。桥上挂满了灯笼,有不少行人停留在桥上看着风景。 河流上,几艘画舫在丝竹声中缓缓漂流。 韩夜心也站在河边望着画舫出神。这时一阵铃铛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他悚然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却没有看见自己要找的人。那铃铛的声音继续往前跑去。韩夜心拨开人群,追着声音往前跑。 过了桥,他看见一只白色的猫穿过人群跑着,脖子上系着铃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跟着追了过去。 那猫竟然跑得很快。韩夜心在后面追着,几次丢失了踪影,又循着铃声找到。不多会,那猫窜进巷子里,韩夜心想也没想地追过去,却看见巷子的尽头,白猫停了下来。 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女站在那儿,吹着一根短笛。看到白猫回来她笑着蹲下去,抚摸着白猫的毛,继而把它抱了起来。 那猫在少女的怀里舒服地喵呜了一声,闭上眼睛。 韩夜心停下脚步。 那少女听到声音,朝他看过来。 忽而笑了。少女的笑容有如白莲盛开,她抚摸着猫,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带着的银镯上,缀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终于又见到你了。”那少女缓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清甜的笑容。 韩夜心皱紧了眉。他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 少女怀里的猫忽地睁开眼睛,一双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忽然扬爪朝韩夜心扑了过去! 第73章 长桥 “小心!”少女惊呼一声,然而已然来不及。那白猫伸着利爪,直向韩夜心面门抓去。韩夜心他咬紧牙关,暗中催动内力,但那猫已到眼前。 眼前忽然一个白影一闪,那少女竟如鬼魅一般扑在他的身上。而那猫见到少女,竟轻轻地落在少女的肩上,收起利爪,舔了舔少女的头发,不满地叫了一声。 好像在责怪她打扰了自己捕猎的兴致。 那少女松开韩夜心,笑道:“吓着你了?” 韩夜心额头渗出细汗,内力急速运转的灼热让他的身体重新能够活动。他摇了摇头:“你……” “你不记得我了?”少女的眼中有些担忧和期待。 韩夜心道:“我记得。” 少女高兴地拍手笑了起来:“我就说,你不会忘记我的。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韩夜心确实记得这个少女。在他的少年时代,这个少女的姥姥就像那下呼吸小孩夜哭的恐怖人物一般在他的梦中徘徊。 “你叫银铃儿。”但少女给他的感觉却很安心。说不清道不明,总觉得,他们很相近。 “答对了!”少女高兴地跳起来。她拉着他的手道:“我也记得你,你叫韩夜心。” 韩夜心不自在地松开手。从小到大,他很少有和女孩子很亲近的经验。花府虽然有很多女眷,也有很多下人,但是没有人和韩夜心特别的亲近。 韩夜心亲近的人只有花满楼。 虽然他觉得银铃儿有些亲切,但乍然接近,还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看了看那只诡异的猫。它始终蹲在少女的肩头,一双碧绿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审视着什么一般。刚刚,正是看了这只猫的眼睛,他就一动不能动。 虽然现在没有这种感觉。 “这只猫……” “它叫雪团儿,你看它浑身白的就跟雪一样,只有尾巴尖有一个黑勾呢。 少女的手指拂过猫的尾巴,果然,在尾端有一簇太极鱼一样的黑毛。 这只猫很诡异,好像能听得懂他们的谈话。 韩夜心望了望四周:“你一个人在这吗?姥姥呢?” 少女的神情暗淡下来:“姥姥已经老了。” 韩夜心皱眉,道:“老了?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她不能随意地想出来就出来了。”少女的神情十分落寞。 这时那只白猫突然跳下来,走到巷子的尽头,把一个东西叼了过来。 “雪团儿,谢谢你。”少女看见了,蹲下来摸了摸白猫的头顶。 那白猫享受地喵呜了一声。 韩夜心看到它叼过来的东西,却是脸色一变。叫雪团儿的白猫叼来的正是一个竹篮子。 他第一次在鬼市见到“姥姥”,当时姥姥就挎着一个竹篮子。 那时她从竹篮子里拿出一个金铃铛,并且告诉他这个金铃铛是送给有缘人的。那只铃铛虽然被花满楼封印了起来,但是一个人住的深夜,韩夜心有时候也会想,“姥姥”会不会突然来把他带走。 韩夜心很想知道银铃儿的篮子里有没有金铃铛。可是那上面铺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那猫叫了一声,轻巧地跳进篮子里。银铃儿把篮子提了起来。 “走吧,这里太暗了,我们到桥那边去说话。”银铃儿指着韩夜心刚刚走过的那座桥。 韩夜心有很多话想问。虽然她觉得银铃儿没有恶意,但是他很不安,也很好奇。特别是银铃儿今天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终于又见到你了。”难道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带他进入金铃乡吗? 对于那个地方,韩夜心只觉得恐惧。虽然每个进入金铃乡再归来的人,都得到了超强的本领。他们原本的技能会变得更加的神秘莫测,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地步。 但是他们每个人,好像都变了,失去了一部分“善”,变得有些邪恶。 童危路就不用说了,莫问针和荷姑也是如此…… 韩夜心不知道这些人找到自己的理由。难道他的身上,也有邪恶的潜质吗?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不寒而栗,然后强迫自己忘掉。 桥面上的人散去了一些。彩灯依旧,明月悬挂在河心上方。 银铃儿把篮子放在桥墩上,人坐在栏杆上,面对着韩夜心。她每动一下,手上的铃铛就会响一响。 银铃儿仔细打量着韩夜心。 “你好像不太好。” “你说什么?”韩夜心不解。 “比以前见到的时候糟多了。”少女的手指伸过来,似乎想触摸韩夜心的额头,但被他躲开了。 “我说的是寒毒啊。那滋味肯定不好受吧。” 韩夜心身上的寒毒时童危路击中海明珠,继而传给了韩夜心。韩夜心悄悄皱了皱眉问:“你有办法解开吗?” 银铃儿晃着脚,轻轻笑了笑:“我没办法哟。不过童哥哥应该可以。” “童哥哥……你说的是童远志?” 银铃儿点了点头。 说到“童远志”的名字,韩夜心咬紧了牙。那是他的仇人。但是他没有显露出来。 “他也在这里吗?” 银铃儿摇了摇头:“童哥哥忙得很,轻易不会出来的。” 报仇的日子还没有到。 韩夜心不知道,如果现在遇到了童远志,他又能如何? 他还没有能力捡起父亲沉在寒潭底的离魂刀。 “你怎么了?”见韩夜心额头冒着细汉,少女关切地问。 “没事。”韩夜心摇了摇头,但内心已无法平静。 这时,忽然一阵笛声顺着风飘来。韩夜心望向笛声的方向,低声道:“我要走了。” 少女从栏杆上跳下来,神色很落寞:“是吗?” 韩夜心转身,那少女挥了挥手臂,转而又笑了起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笛声是和花满楼约定好的记号。他的袖子里也有一根短笛。起初那一根早已破损,现在这根笛子,是花满楼亲自制成的。 想到花满楼,韩夜心忽然觉得有些累。像这种意志消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不配当花满楼的朋友。他没有高明的武功,过人的智慧,反而每个月都会让花满楼担心一回。 就像现在,他一定和陆小凤商量了什么计划,而这个计划一定有些危险。 要不然,他不会让自己离开的。 韩夜心很气馁,走路的步子也沉起来。 街上的人还没有散去,但比刚开始的时候已经少了很多。他走着走着,抬头发现,客栈的灯光下,花满楼袖手站在那儿。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花满楼把脸转了过来。 韩夜心顿觉心中无比的愧疚,为自己的气馁、消沉。只要看到花满楼的脸,那些想法就烟消云散了,他甚至羞愧万分,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为免花满楼看出什么,他连忙擦了擦脸,调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跑过去。 “陆小凤呢?”左右望望,并没有看见陆小凤。 “据说是去会他的红颜知己。” 听到这话,韩夜心暗叹一声: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花满楼忽然凑近凑近韩夜心,鼻翼轻动,似乎在闻着什么,旋即又拉开距离。 看着花满楼微微扬起的嘴角,韩夜心竟有些心虚:“你干什么?” “嗯……我们的小韩弟弟也长大了。”花满楼丢下这一句,袖手走回客栈内。 韩夜心想,按花满楼的能耐,不会轻轻闻一闻就知道他和银铃儿见过面了吧?他竟有些着急,赶上去:“……街上的人很多。” “嗯。”花满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韩夜心更着急了。他不愿意对花满楼说谎,但是也不想把再见到银铃儿的事告诉花满楼。 对方曾经再三警告过自己,不能私下和金铃乡的人接触。如果被花满楼知道了他和银铃儿聊天,对方会生气吧。 不,花满楼不会这么小气,他生气,只是认为自己不应该忘记他的警告,和危险人物说话而已。 韩夜心内心深处,并不觉得银铃儿可怕。同时,他也觉得,有朝一日一定要去金铃乡。 为了复仇。 但这件事不能告诉花满楼。怎么想他也不会同意的。 两个人默默上了楼,直到花满楼坐下小憩,韩夜心也找不到该怎么说这件事。 他纠结了半晌,索性心一横,决定把这件事就此揭过。 偷偷看向花满楼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即使如此,还是让韩夜心有些忐忑。 “花满楼,你和陆小凤都说了什么?”虽然有可能花满楼不会回答,但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 “没什么。我托他办一件事。” “是和苦竹大师有关吗?” 花满楼放下一直在手中把玩的杯子,沉吟一会:“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韩夜心怔了一下。 虽然心里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但还是很难受。 因为即使知道了,自己也帮不上忙。而且说不定还会添麻烦。 他很想生气,却又觉得不应该生气。花满楼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 “夜心?” 听到花满楼的呼唤,韩夜心才回过头来。他看到花满楼满脸担忧,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在扯自己的头发。 韩夜心赫地站起来,慌忙道:“我……我去走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 韩夜心却不说话,径直向门口走去。 刚想推门,就被花满楼拉住。只听对方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我错了,不该朝你发脾气。” 韩夜心却固执地想把手抽回来。他只觉得头很疼。 花满楼走到门前:“你真的生气了?” 他伸手摸了摸,虽然韩夜心刻意避过,但还是被摸到泪水。 “为什么哭?”花满楼皱眉,问。 韩夜心用衣袖抹掉满脸的泪痕,终于忍不住抽噎几声:“我……我太没用了。” 因为耍了倔脾气,那只手被握得有些疼,但他两都浑然不觉。 “为什么这么想?”花满楼问。 “我,即使知道了苦竹的事,也毫无作用。” 他的头仍旧低着。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松开那只握紧的手,轻轻拥住他。 “傻孩子……” 不用着急。一切有我在,就已经够了。 第74章 东亭 花满楼身上有一股宁神的清香。 虽然知道这很有可能是错觉,因为花满楼并不喜欢在衣服上熏一些香味,但韩夜心还是会这么觉得,并安心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花满楼的拥抱有让人变得舒服、宁静的力量。那熟悉的属于花满楼的味道传来,就好像是闻到了淡远悠扬的兰花香气,来到木叶蔽日,只有鸟声空灵婉转的深林,刚刚的自寻烦恼,不知不觉中已经烟消云散。 韩夜心捉住花满楼的手臂,轻轻推开一些距离,让自己抬起头来。 “谢谢你,花满楼。”韩夜心的脸有些红,为自己的任性。同时他也感激起花满楼并不能看清自己的表情来。 虽然韩夜心的心情轻快了很多,但花满楼摸了摸他的脸,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夜心了。 “如果你想出去走走,我陪你。”花满楼道。 韩夜心摇摇头。虽然还不是深更半夜,但外面已经少有行人,这个时候再出去走走,还带着花满楼一起,这太兴师动众了。他肯定会被福伯念的。 “我已经没事了,真的。花满楼,我最近真的非常小孩子气,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花满楼淡淡一笑,竟有些调皮的模样:“我什么时候介意过?” “嗯……” 果然,总是自己惹麻烦。韩夜心顿时脸更红了,看着花满楼认真地道:“七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以后不许嘲笑我!” 花满楼低声叹息:“天地良心。” “你看你,这个样子就是在嘲笑!” 听到韩夜心有了生气的声音,花满楼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其实知道韩夜心很伤心,也隐隐约约知道他伤心的理由。可是他觉得,夜心只要简简单单地活着就好。他已经受过足够多的苦,没必要再为一些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分心伤神了。 但是,花满楼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件事和韩夜心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 他总觉得,有时候自己的想法,对方并不能感觉到。 或者,感觉到的并不是一个意思。 “花满楼,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韩夜心见花满楼面色凝重若有所思,讨好地捉住他的手,牵着他把他拉到床边:“福伯说明天一早就要启程,我们已经和计划好的拉下了好几天的时间,不能再这么优哉游哉了。” 花满楼任由韩夜心做睡觉前的准备工作。听到他打开被子,铺好床铺的声音,他心情好了很多:“只要某人能受得了,我是无所谓。” 韩夜心一脸郑重:“这某人说的一定不是我。” 两个人都噗嗤笑了起来。 抵头并足而眠,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醒来,各自穿衣洗漱,昨晚的争吵,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般,没有在彼此心头留下一点痕迹。 韩夜心绾好了头发,看着手里的金簪,一时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这只簪子是花满楼暂时借给他的,还是送给他的,只好拿着簪子直接问:“七童……” 还未说完,就见花满楼走了过来,拿过簪子,摸了摸韩夜心的头发,替他簪了进去。 “好了。” “……”韩夜心心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啊!” 他摸了摸金簪:“七童,我总觉得金簪不适合我,会不会太招摇?” 花满楼整理好衣襟,已经穿戴整齐,这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听清楚韩夜心的问题之后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白的,金色应该很适合。” 客栈里已经有了脚步声。他们并不是最早起的。 花满楼知道韩夜心也已经洗漱好了,向门口走去。 韩夜心追上来:“可是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么白了!”韩夜心夸张地道:“我现在很黑!” 花满楼轻笑一声,却并没有作答。 韩夜心只好叹了口气。他望了望花满楼束发的簪子,道:“你这种就很好啊,你可以给我这种。” 那是一根颜色近墨的木簪,看起来已经接近玉的模样。 “你的衣物,在家都有人打理。临走时二嫂还特地嘱咐我,让你不要把奇怪的东西挂在身上。所以,你还是听我的吧。”花满楼认真地说道。 讲起这个,韩夜心只有默默无语。他是没有花家人那么……修饰整齐。 “好吧。” “这根簪子可是我的心爱之物,你可要好好戴着,别弄丢了。”花满楼更加认真。 “知道啦!”韩夜心一脸无奈,七童一作弄起人来,不认真配合,有的好受。 果然,这一天用过早饭,花家的车队就早早地出发了。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车夫和护卫穿好了蓑衣,剩下的人都进了马车。马蹄踏着清晨的青石板路,发出一阵阵哒哒的声响。 因为时间尚早,街上的行人并不多。花满楼端坐在位子上,对面的韩夜心挑起了车帘。 这时突兀地响起一声猫叫。这猫叫像是直接在耳边响起。韩夜心回头看了看花满楼,见对方并无反应。他朝外看去,竟看到那白衣少女银铃儿站在车队的后面,怀里抱着那只雪团儿,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那雪团儿碧绿的眼珠望着他,又“喵~”地叫了声。 韩夜心心中一惊,回过头去,花满楼似乎真的没有听到。察觉韩夜心神色有异,同在一车的福伯问道:“小韩公子,怎么了?” 韩夜心只觉得心砰砰跳,摇了摇头。他又向窗外看去。 银铃儿已经没有了影子。 他放下车帘。银铃儿的猫总是让他难以释怀。那只猫好像有奇特的力量一般,只要看着它的眼睛,就会被它定住一般。 这只猫定有古怪。何况是一只从金铃乡出来的猫。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看这只猫的眼睛。 花满楼微微侧过脸,道:“夜心,你可是有什么依依惜别的人?” 知道花满楼又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韩夜心正襟危坐,道:“我只是想看看会不会凑巧在某座楼上看到陆小凤。” “看到了吗?” “陆小凤没有看到,倒是看见一只大马猴。” 花满楼轻笑起来。 就连福伯也笑道:“所以小韩公子才会吓了一跳?” “是啊。”韩夜心道:“福伯,你不知道那只马猴有多大,看着可吓人,还痴痴地望着我……”韩夜心摇了摇头,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 “小韩公子可要小心了,小心这个马猴半夜把你带走,带到他们那儿当女婿呢。”福伯笑吟吟地说道。 “可不是。”韩夜心确确实实地这么想着。 趁着路上有时间,福伯给两位少爷讲了讲他们要去的东亭庄的乡土人情,和到了之后要做些什么。福伯为人和蔼,讲故事也是一流,讲起东亭庄的事情,也是非常有趣。 这一路虽然春雨连绵,连带着马车在路上并不好走。因为三个人闷坐在车厢里终日无聊,起先只是福伯在说,由东亭庄说去,讲起江湖上的一些奇闻异事,偶尔说几个江湖公案,让两位小公子猜一猜,倒也是热闹。后来韩夜心和花满楼也加了进来,变成三个人轮流讲故事,有一个人说得出乎大家意料,必是大大的叫好。再后来,又把空闲的侍卫和车夫们轮流叫进来,一个个说起故事来。花家的主人本没什么架子,侍卫们也渐渐放得开,讲得故事也越发生动活泼起来。 这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倒是把下雨天在泥泞的路上行走的烦恼冲淡不少。 几日之后,他们终于到了东亭庄。 东亭庄的村长早已接到消息,带人等候在村口。等人到了,众人热情地把他们迎接进村内,在庄子里设宴款待。花家在这里有一座宅子,并有几个仆人,听说七公子要来,早已经把宅院的打扫干净,静静等候了。 终于辞别了村长等人,只留下福伯开始处理一些事务,花满楼和韩夜心先行回了别院。 等进了院子,花满楼看到在廊下避雨处迎接的人竟然还有自己房里的丫鬟芍药,不由得有些无奈。 韩夜心见他脸色,偷偷笑了一下。 那经常服侍花满楼的少女不苟言笑,上前行礼道:“公子一路辛苦了。” 花满楼坐下,立刻有丫鬟上了热茶。待庄子里的众人见过礼,花满楼道:“都退下吧。这几日有劳诸位。” 庄子里的老仆哪敢让少主人如此谦恭,赶紧上前告罪,等花满楼安慰了一番之后,终于被芍药领着下去了。 因韩夜心笑吟吟的,花满楼道:“你好像很高兴?” 韩夜心荡了荡杯盖,慢悠悠地品着茶:“难得见你做起主人派头,当然要看个够。可惜陆小凤不在这里。”如果他也在,那绝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他们两个可就有的说了! 能挤兑花满楼的机会,当真少之又少! 花满楼道:“这么说,小韩公子是嫌自己主人架子摆的不够?” 韩夜心道:“哪敢,哪敢!”又想到花满楼一进村就被男女老少围观,仍旧忍不住偷偷笑。 花满楼屈指一弹,一枚瓜子精准地打到左手那人的额头上。 只听对方接住那瓜子,在嘴里磕破,闲闲地道:“你也不用恼羞成怒,这就动上手了?” 花满楼喝了口茶,并不作答。 其实刚刚看到芍药的时候,心里确实有些无奈。虽然这些年家里人也渐渐接受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事实,也相信他有处理好一切事情的能力,但是总是会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这芍药,是秋素萍百里挑一的女孩子,经过各种训练,有时候无需花满楼开口,她便能把花满楼想要的东西给找出来。 在家里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需要他伸手。 虽然知道是被众人爱护着,但有时候花满楼也只能叹息。 原以为这次出行,可以自由自在一些,虽然还有福伯和侍卫等,但是已不必被照顾得那么周到。 原本这个心思就被二哥猜的透透的,也顺遂了他的心意。这一路很多时候一些事情的确是自己动手,本以为在回去之前还会这样下去,没想到刚进了东亭庄就看到了旧人。 难怪让夜心看了笑话去。 花满楼果真最愿意的,还是和韩夜心呆在一起。虽然夜心也会百般照顾他,吃饭会把菜夹好,喝水的时候会把茶泡好,铺床叠被,有时候还会穿衣系带……但这些花满楼并不讨厌,反而还很喜欢。 但换了别人,他就难免会察觉到在别人眼里自己的“身有不便”。虽然花满楼一向性格柔顺,但偶尔,还是会起一些逆反的心思。 况且韩夜心清楚地知道,他任何事情都做得了,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 想到这儿,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笑道:“夜心,我要没了你,可该怎么办?” 第75章 噩梦 花满楼说话向来柔和。听到这句,韩夜心不免一怔,望向他,只见低头含笑,神情一片柔和,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韩夜心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花满楼的话说的这么自然,可不正像他的人一样?正因为他太温柔了,反而不能相信他的话。 是不是对着一盆鲜花、一片绿草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韩夜心厌恶自己对花满楼的恶意揣测。但是,他却又实在忍不住这么想。或许,他只是不想在失望的时候,受伤那么深。 他总是觉得,若花满楼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对方一定会深深地恋慕上他。 韩夜心又陷入了对自己的烦躁之中。 察觉到韩夜心情绪的变化,花满楼微微侧头,道:“夜心,你在想什么?” 这话似是天音,把韩夜心从胡思乱想中唤醒。他不想让花满楼看出自己的内心,平稳气息,道:“大概是太累了。” “连日乘坐马车,累也是正常的。”花满楼道:“不防先去休息一会。” 韩夜心正有此意。这个心思烦乱的时候和花满楼呆在一起实在不好,况且他真的需要仔细想一想。 芍药带着韩夜心来到房间。他和花满楼住在一个院子里,连着的两道门,一左一右。本来休息是借口,但躺倒床上,却真觉得浑身酸痛。饶是如此,却一点也没有睡意。 韩夜心尽量放松身体,望着床顶。 其实容易疲惫这一点近日越来越明显。这些日子得空练武,没一会就气喘吁吁,打坐练功,也是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体内气息乱窜,越发难以控制。若强行运功,还会有刺痛之感。 这些事情他并没有对人说过,但他觉得花满楼一定也有所察觉。 韩夜心轻轻叹了口气。脑海里依次出现陆小凤、朱停、花满楼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追上他们了。 忽然听到一声猫叫。本来极度清醒的精神却渐渐困顿起来。随着那猫软绵绵的叫声,韩夜心也似乎被软绵绵的云朵拥抱,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出现在韩夜心的门外。她的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那只猫在她的手掌中变得非常柔顺,发出舒服的呜鸣声。 韩夜心堕入梦乡。他梦到了许多人,梦到了许久许久都没有想起过得前世,梦到那个身为“母亲”却抛弃自己的人,梦到奶奶家阴暗的小巷。巷子里总有东西让他特别特别的害怕。但他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 韩夜心还梦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关在铁牢里,瘦骨嶙峋,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最阴暗的角落。而韩夜心自己则穿着华丽的衣服,头上簪着花满楼送给他的金簪,突然出现在铁牢前。 韩夜心困惑地看着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却突然抬起眼来,他浑身漆黑,只有两个眼睛像两盏灯一样在昏暗的牢中发出光亮。 韩夜心吓了一跳,却见那个孩子忽然向他爬了过来,他一边爬,眼睛里一边流出血。起初韩夜心听到他嘴里在说着什么,但实在听不清。等那孩子越爬越近,他才听清楚,那孩子说的是:“还回来,还回来,把我的身体还回来!” “啊!”韩夜心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他浑身是汗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等过了许久,他才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明白这里是哪里。 自然是不敢再睡了。 因为实在出了太多汗,韩夜心洗了澡,换了身衣服。等收拾好了,问起花满楼在哪,院子里的下人回答说在“葳蕤阁”。 葳蕤阁不大,布置的十分精巧。一进院门就可以看见假山下栽种着一簇簇兰花。此时正是兰花盛开的季节,满院子的兰花发出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悠远飘渺。兰花虽多,但味道却不浓烈。 换了身赭黄衣衫的花满楼弯腰轻轻嗅着一朵兰花。 见到花满楼,韩夜心心情轻松了很多。刚刚的噩梦似乎在兰花的幽香中已经散尽。花满楼此时转过脸来,笑道:“休息的可好?” 韩夜心点了点头。 花满楼手里拿了一把折扇,这时用扇子敲了敲手心:“夜心,我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可否要同去?” 花满楼所说的好玩的地方,一定和普通人不同。 韩夜心笑着道:“到底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有趣,我倒一定要见识见识。” 花满楼神秘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半个时辰之后,韩夜心和花满楼一起来到一个小水潭边。一条小溪涓涓流过,在山脚之地汇聚成一个水潭,又继续涓涓向前流去。 水潭边上有两块卧石,正适合垂钓。 韩夜心把钓饵丢进池塘里,对身旁的花满楼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有趣的地方?” “这个地方难道不好?”花满楼弓着一条腿,一手托着头,一手拿着鱼竿。 “你花公子的兴趣,果然与众不同。”韩夜心摇头。 “这里有水流的声音,青草和花的香气,有农人和樵夫的互相问答,我就觉得很好。” 韩夜心道:“你觉得好的地方,我自然要陪同了。” 花满楼失笑道:“看你哈欠连天的样子,莫不是没睡好?等下不要一头栽进水里。” “有你花公子在,我即使是栽进水里也不怕的。” “嗯。”花满楼嗯了声,托着头继续垂钓。韩夜心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对方一口应承下来,反而有些惊讶,不免看了花满楼一眼。 花满楼神色无波,却和平常一模一样。韩夜心暗暗皱眉,觉得他越来越不懂花满楼了。 这溪水极清,水潭一片碧色,偶尔甚或能看见其中的游鱼。对面的山上,杜鹃花盛放,一片翠色中间或一抹艳红,宛如少女涂在脸颊的胭脂,十分妩媚。 韩夜心钓着钓着,忽然觉得困起来。朦胧之间,他好像看见一只白猫站在平如镜面的水面上,碧绿的眼睛望着他,姿态倨傲地叫了一声。 韩夜心忽然一头往下载去。 “夜心!”只听到花满楼的声音远远传来,但他想说的却是:“好想睡一会,别叫我……” 韩夜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沉入了梦乡。梦中总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不能呼吸。 “咳,咳!” 韩夜心艰难地一边咳着一边吐出嘴里的水。难受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平躺在地上,而浑身湿透的花满楼神情紧张地“望着”他,一只手还放在他的脸上。 见他醒来,花满楼的神色才放心不少。 “夜心,怎么样了?”他低下头,问。 如果不是他的眼镜看不见,韩夜心会看到他的惊魂未定。 “我……怎么了?”韩夜心撑起身子,花满楼扶着他坐了起来。 花满楼叹了口气:“你是真的怕我说话不算话?还真的栽进水里。” 韩夜心眉头一皱,想起那之前看见的那只白猫。虽然知道不可能,他还是朝水面望过去。 碧绿的水面上,怎么可能会有一只猫? 韩夜心非常想劝说自己是看错了。可是他认识那只猫,正是银铃儿的雪团儿。 韩夜心皱眉。几次三番,每次听见那猫的叫声就没有好事发生。难道银铃儿已经跟过来了吗? “你在看什么?”花满楼问。 “没什么。”韩夜心连忙道。花满楼的感觉果然很敏锐。 这时候已经有很多村人赶了过来。方才有人看见韩小公子掉进水潭里,众人都是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跑到近前,七公子已经把人救了上来。众人连呼菩萨保佑。 花满楼感觉到若再不离开,恐怕会有很多人聚集过来。他扶着韩夜心站起来,两个人虽然狼狈,也只好尽快往庄子里走。还没走几步就见福伯一脸凝重地赶过来,身后还跟着芍药,手里拿着毯子,一见面就让两人把毯子围起来,让村民们回去做自己的事,把两位小公子接回了家。 回去之后自然是一番折腾。一进门,姜汤的味道就扑鼻而来。等终于停歇下来,花满楼有些为难地望着福伯,道:“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父亲母亲?” 福伯板着脸道:“这么大的事,老奴可做不了主。” 花满楼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福伯:“一次已经够了。七公子是要吓坏老奴吗?” 韩夜心忽然站起来,道:“这件事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钓鱼的时候打盹,也不会……” “小韩公子!” 福伯忽然喝了一声,打断韩夜心的话:“小公子若真这么想,老奴也不得不越矩几分了。小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测,花家上下定会十分担心。老奴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是两位公子发生这种事,老奴无论如何也要告之主人,免得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反而会更加担心。” 韩夜心知道是自己太冒失了,他本来满心内疚,道:“福伯,我最近总觉得精神不济,你看这东亭乡有什么大夫,劳烦过来瞧一瞧。” 福伯莞尔,道:“小韩公子不必忧心,老夫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 等福伯退下,花满楼道:“要请什么大夫,我来看看就好。”说罢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抓过韩夜心地手,把了会脉,却是轻轻皱了皱眉头。 韩夜心任由他去弄,笑道:“花大夫,我这病是怎么回事?” 花满楼放下的手腕,把对方袖子整了整:“只不过是身体虚弱,劳累过度罢了。你好好休息,马上就能好过来。” “如此,承花大夫吉言了。”韩夜心拱了拱手:“大夫不开几幅药么?” 花满楼道:“你只需一张床,一个枕头,还有本公子亲手调制的安神香。” “如此,真是多谢大夫了。” 花满楼一本正经地道:“不必客气。” 第76章 乞丐 没过多久,福伯就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走了进来。那老者替韩夜心诊了脉,久久沉吟不语。 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老者拱手道:“恕老夫才疏学浅,小公子这个脉象,实乃老夫平生所未见。” 这早在韩夜心早在预料之中。他放下衣袖,道:“老先生,我最近总是噩梦连连,还经常神思恍惚,请问可有什么安神宁气的药方可用?” “这个倒是有。待老夫写来,小公子抓药服下,看看效果如何。至于其余,老夫能力所限,还是另觅高明。” “如此,劳烦先生了。” 福伯引着那老者出去,花满楼道:“我说如何?医术这方面,还不如信我。” 韩夜心笑道:“是,是,总该只听七童的。” 待老者走后,花满楼让韩夜心把药方念了一遍,微微皱眉:“你体内有寒毒,这方子里有些药不合适。还是用我的方子吧。”说罢提起笔,写下一张药方,让芍药配来。 花满楼跟着高手学过调香。 小时候因为荷姑的缘故,很长时间他都不愿意接触香料。但因为后来失明,眼睛看不见,嗅觉和听觉就更加敏锐,倒有利于学习调香。让不同的物体有不同的味道,对他来说也极有帮助。 此时,在药方里,他把一味味香料凑近鼻尖闻一闻,指尖轻拈轻放,配出一副安神香。韩夜心靠在门框上陪着他。 花满楼实在放心不下让韩夜心一个人住,当晚就让他搬去自己的卧室。 “放心睡吧,若你做噩梦了,我可以唤醒你。” 或许因为花满楼的许诺,或许因为安神香的缘故,这一夜韩夜心没多久就睡着了,梦中再没有听见猫叫声,也没有看见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第二日清晨起来,果然精神清爽了许多。韩夜心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有着兰花清香的空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道:“好舒服啊~” 此时花满楼从院门外提着剑进来,穿着一身劲服,脸上热气蒸腾,早把剑法练了一遍。知道韩夜心精神很好,也笑道:“我的安神香作用如何?” 韩夜心奇道:“你那安神香确实有用,可怎么只对我有用?” 花满楼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起了,而且一早就精神奕奕啊。 花满楼接过芍药递过来的布巾,又把剑递过去,洗了把脸:“那当然了,因为是我配的。” 韩夜心摇了摇头。 两人收拾已毕,逛了会园子,坐在一个临水的小亭子里休息。 花满楼道:“夜心,我一直没问你,你做的什么噩梦?” 韩夜心不能和花满楼直说,那梦是关于“前世”和另一个“韩夜心”。 他想了想,道:“总有个东西要把我拉进另一个世界。那个地方既黑暗又恐怖,如果我进去了,可能就会消失了。” 水边上的菖蒲开着蓝色的花,两只鸳鸯悠闲自在地悠着。 “确实是个恐怖的梦。”花满楼道。 两人正在说着,却听见前厅那儿有些吵。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前面来了一个疯乞丐,非要见两位公子!不巧总管又和村长善良事情去了,剩下的人拦不住。” 韩夜心和花满楼都觉得十分奇怪,花家一向与人为善,很少会发生这种事。 他俩起身向前厅走去。 还未近前,那吵闹的声音已经停下来了。原来是芍药带着护卫来到门口,暂时把人拦了下来。 只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叫花子蹲在大门外。那叫花子见到花满楼和韩夜心出来,却眼神一亮,咧嘴笑了起来,立刻冲到前面,那速度之快,闪神之间已到韩夜心近前。 那叫花子嘿嘿笑了声,嘴里恶臭直扑韩夜心。只听“刷”地一声,花满楼打开折扇,遮挡在韩夜心和那花子之间。 这叫花子显然有武功,而且轻功不弱。看见花满楼,眼神收敛了些,竟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原来是花家的七公子,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花满楼收回扇子,轻轻摇了摇:“前辈是何人?” 那花子道:“承蒙七公子看得起,但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花满楼道:“不知是否下人有所怠慢,让阁下有所不满?” 那花子看了花满楼一眼,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极是难听,让不少人都厌恶地皱眉。 叫花子道:“都说花家公子七巧玲珑心,果然没错。在下没什么不满,”他目光转向韩夜心,紧紧盯着他,就像盯着猎物一般:“只不过是想找花公子化一个东西。” “不知阁下想化什么?”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花公子一定给得起——就是这个小公子!”那花子话未说完,出手如电,单手如鹰爪朝韩夜心的肩膀抓去。 这变故在电光火石之间! 却突然,那坚如铁石的指爪碰到一物,被轻轻地挡了下来。 正是花满楼的扇子。 花满楼皱眉道:“前辈所要的东西,恕花某不能答应。” 那扇子本是以竹为骨,此时却如玄铁一般削向花子手腕。那叫花子立刻后退,道:“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花满楼道:“家父家兄一向心存仁义,与丐帮并无仇恨,为何阁下今日突然如此无礼?可是对花家有所不满?” 那花子道:“正是因为花家人向来慈善,对我们丐帮弟子多有帮助,今日才不得不替花家带走这个祸根。” 花满楼眉目含怒,喝到:“休要胡说!” 因为很少见到七公子发怒,花家的下人们都是十分惊讶,身后的护卫忽地全都抽出了腰刀。 韩夜心轻轻抓住花满楼手臂,道:“七童,我有话想问他。” 花满楼让开一步。 韩夜心望着那乞丐,道:“阁下说我是个祸根,这话从何而来?” 那乞丐嘿嘿直笑:“这话还要我说么?你自己不是最清楚?” 韩夜心道:“在下行得端做得正,祸根二字,实在不敢当。” 乞丐道:“小公子,你又何必装的一本正经?你即便今日不是祸根,他日也会是。” 韩夜心道:“我明白了,阁下只是看我不顺眼。” 那乞丐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这么想,将来的不久,天下人都会看你不顺眼!你若聪明些,现在就跟我走。若执迷不悟,将来误入歧途,嘿嘿,可休怪天下人不客气!” 韩夜心冷笑道:“天下人?这帽子未免太大。” 那乞丐还欲再说什么,却突然哎哟一声,捂着鼻子打滚起来。众人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见花满楼微微笑了。只见门前的大柳树上,一个人的身影随着柳枝轻摆,手里捏着两个核桃,冲那乞丐道:“哪来的臭叫花子,害得我的核桃都不好吃了。” 那乞丐松开手,只见血从他的鼻子和嘴里流了出来,一张嘴,上下两颗门牙竟齐齐被打断。 “你,你……陆小凤!” 陆小凤身随风动:“原以为打了条乱叫的狗,怎么这只狗竟然还会说人话?”他手一扬,那人吓得往后一躲,陆小凤道:“还不快滚!” “你……你等着!” 那个叫花子捂着一脸的血跑开了。刚没跑两步,就被围观的村人群殴起来。 陆小凤背着手,脚下一沉,那柳树枝往下一弯,陆小凤就像从树枝上滑落一般下来,摇头叹息道:“可怜,可怜。” 花满楼含笑道:“谁遇到你陆小凤,都挺可怜的。” “夜心,你给我评评理,他说得话对不对?简直是过河拆桥!”陆小凤快一步搂上韩夜心的肩膀,手指一戳他的脸颊。 刚刚乞丐那番话,韩夜心总觉得十分奇怪,做不到毫不在意。他想不通乞丐为什么说他是祸根,还会给花家带来灾难。面对陆小凤的笑话,便没有搭理。 见韩夜心情绪不高,陆小凤悄悄朝花满楼耸了耸肩。 几人进了庄园内。 坐定之后,花满楼问起刚才的乞丐。看起来陆小凤似乎认识他。 桌子上已经堆着一堆核桃。陆小凤一边剥着核桃,好像那核桃壳是纸做的一般,一边说道:“这老叫花子我确实认识。这人在丐帮里辈分不高,只是个六袋弟子,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这一路一直在打听你们在哪。我就悄悄跟在他后面,看他会搞什么花样,没想到会来这一出。” 韩夜心道:“花满楼,陆小凤,你们觉得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花满楼和陆小凤俱是沉默下来。 陆小凤道:“夜心,你自己觉得呢?” 韩夜心皱眉沉思:“我刚刚一直在想祸根这两个字,可实在没头绪。这些年我一直住在花家,平日里和花满楼在一起,也没的罪过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平白无故说这两个字?” 见二人都没有说话,韩夜心继续道:“如果有什么恩怨的话,那只有我爹和童危路的恩怨了。当年爹杀死童危路,他的儿子童远志曾经扬言报仇。难道……童远志来找我报仇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 陆小凤道:“小韩弟弟,想的不错。你还能继续想下去?” 见被陆小凤鼓励,韩夜心继续说道:“如果真的是童远志来找我报仇,而那个花子知道了这件事,以丐帮和花家的交情,他完全可以过来通风报信,为何要以挑衅的方式出现?况且他还是一路问过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找我。这是为什么?” 花满楼道:“如果你把这一点想清楚,就离事实的真相不远了。” 韩夜心道:“他做事即使再不考虑后果,今天一个人过来挑衅也太莽撞了。况且今日看他出手,还留有很多余力……” 花满楼道:“陆小凤那一招虽然快,但以那个乞丐的轻功,不可能完全避不开。” 韩夜心:“这么说他是故意的?” 花满楼点了点头。 故意被陆小凤打到牙断,还被村民围殴,这个人做事更加奇怪了。 韩夜心看了花满楼和陆小凤:“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陆小凤也是但笑不语。 第77章 展眉 韩夜心喝了口水,沉吟良久,道:“他是来报信的。他的举动,目的是引起花家的警戒。他要让花家不光要警戒童远志,还要警戒……”韩夜心顿了下,才说出自己的答案:“丐帮。” 陆小凤拍手笑道:“小韩弟弟能想到这里也是不简单,让我刮目相看了。” 韩夜心道:“所以你们下次有什么事情,也不必全避着我,免得我胡思乱想。” 陆小凤朝花满楼一摆手,花满楼淡淡地笑了。 陆小凤道:“这一路听他打听你们,我也是好奇,想办法和他聊过几句,但他防的紧,对自己的身份滴水不漏。不过我后来托一个偷儿打听,倒也是知道了他的来历。” 见花满楼和韩夜心都听得十分入神,陆小凤有些得意,剥了一个核桃扔进嘴里:“原来他竟是当年赤水山庄大公子,‘江上数峰青’赵清峰。” 说起赤水山庄那段公案,都有不堪回首之感。一阵唏嘘,陆小凤接着道:“当时群雄围攻赤水山庄,只有你们花家等少数几个武林人士站在他家一边,但饶是如此,赤水山庄也难逃厄运。赤水山庄被灭,江湖传言当时是花家老大救下了这赵清峰,自此之后就谁也不知他的去处。看来今日大概是来报恩了。” 赤水山庄这段案子,陆小凤和花满楼也只是听人说起,他们当时只有三四岁。而花家当时参与了这件事,花家长子救了赵清峰一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花满楼叹息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这人不惜冒着被村人围殴的下场前来报讯,可见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只是他动静闹得如此大,回去丐帮恐怕不好受吧。” 韩夜心皱眉:“可是我与丐帮有什么瓜葛?他们为何要为难我?” 不知丐帮有什么计划,这计划危险到让赵清峰不惜以这样曲折的方式前来告之。 陆小凤道:“你刚才也说了,与你有关的江湖恩怨,最大的只有那个童远志。可还记得童远志来自哪里?” “……金铃乡。” 陆小凤点点头:“不错。当年金铃乡的活动非常隐秘,江湖人虽然有人察觉,但也摸不着头绪。可是这些年,从金铃乡出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了。三个月前,太湖上的银鱼帮被一人剿灭,理由是银鱼帮曾近欺压他到家破人亡。一个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富,那个人年轻、英俊,还有一个如花似玉恰如仙子的美女做妻子。他一掷千金,没过了多久,竟迫得另一个巨富家破人亡。” “咔嚓”一声,陆小凤捏破手中的核桃:“这种事情,这两年的江湖上可是多得不可胜数。” “你是说,这些人全都来自金铃乡?”韩夜心问。 “准确地说,他们是进入金铃乡,又出来的人。这些人往往在进去前都有深仇大恨,等出来的时候,他们非但学到了高明的武功,而且还获得了财富、名誉、美人等每个江湖人都渴求的东西。” “进了金铃乡,就会获得这些东西,现在在江湖上这已经不是秘密。很多人想方设法,挤破头皮也要进这金铃乡,甚至不惜让自己背负巨大的仇恨,想要借此进入。但是很多人都失败了。而剩下的人也开始明白,想要进入金铃乡,只能等他们来选择你。或许,不是你本人也可以,只要你有……” “金铃铛。”韩夜心脸色发白,他没想到,那个金铃铛竟然能引来这么多的腥风血雨。 陆小凤点了点头。 真是……太疯狂了。 “所以,现在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有这个金铃铛吗?”韩夜心问。 陆小凤屈起一只腿靠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脖子:“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谁传出去的,现在的确有人在传这件事。有的人即使一开始不相信,但听了你爹离魂刀韩铁城当年和童危路那一战之后,也会信了*成。” 韩夜心不禁看向花满楼。 难道他当年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所以才把那个金铃铛收起来,放在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当年,花满楼才只有七岁。 韩夜心不禁深深叹息。原来花满楼在那个时候就在保护自己,而他,却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和他置气。 看着花满楼,他忽然觉得十分温暖。却又有一种酸涩充斥胸中。这么多年,可能有很多花满楼给予的关怀他都没有领会。 “七童……”韩夜心望着花满楼,轻轻唤了一声。 坐在兰花架旁边的花满楼侧过脸。 “谢谢你……”或许现在说已有些迟。 花满楼轻轻笑了。 他的笑容总是在变。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少年了。小时候的花满楼,经常有一些调皮的笑容,但现在的花满楼,笑容越加温和、稳重了。 好像看到了他渐渐长大的样子。 “夜心到底是在为哪一件事谢我?”只是这调皮的样子也偶尔会冒出来。 似乎只对着韩夜心。 让韩夜心心里突地一跳,他看着温和中带着一丝狡黠的花满楼,竟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心底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竟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起来。 “我……”心跳得很快,韩夜心急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满楼仍旧笑意吟吟的,那样子竟是认真地在等答案。 “好了。”陆小凤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弹了弹衣服,又理了理鬓角:“我该去村子里面走一走了。花满楼,这里可有好喝的酒?” “村口王大婶家有上好的桃花酒,配上杜鹃醉鱼,你或许可以试试。” “行,我去尝尝美酒,顺便看看风景,顺便再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陆小凤说完,做了个鬼脸,大步走出门外。 此时花满楼悠闲地喝着茶。他的身边,花架上兰花苍绿的叶子垂下,通透如玉的花枝伸展,一朵朵兰花盛放,一阵微风吹来,肥硕的花枝轻颤,一朵兰花落了下来,正打在花满楼的头发上。 韩夜心怔了怔,这时却顾不上紧张,立刻走过去,伸手拿下那朵兰花。 小窗幽静,窗外枝叶婆娑。并不明亮的房子里一瞬间变得非常安静。 花满楼放下茶杯,道:“夜心,你发什么呆?” “你……那个……”韩夜心心跳如雷,不知所措,望着花满楼长长的睫毛,只好拿出放在掌心的兰花:“花……落下来了。” 花满楼低下头,凑近手心闻了闻:“很香。” 呼吸落在手心,韩夜心被灼烧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可即使在身后握紧,也能感觉到那炙热的温度。 花满楼却并不在意,又拿过茶杯,轻轻荡过杯盖。 韩夜心的心狂跳不已。他伸手扶住花满楼的肩,颤声问:“七童……你……那个……我……我好像……” 心跳的好像连说话都困难,可是花满楼仍旧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 韩夜心使劲憋住快急出来的眼泪,夺过花满楼手里的杯子,他本想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可是手却不停地颤抖,杯子从桌上滚下来,摔在地上,碎了。 花满楼这才困惑地抬起头,柔声问:“夜心,怎么了?” 韩夜心恨极了花满楼的恶劣。以七童的七窍玲珑,怎会不知他现在的心情?可是他偏偏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他手足无措,紧张地发不出声音。 韩夜心忽然向前一步跨坐在花满楼的腿上,另一只手也放到花满楼的肩上,搂住他的肩膀,侧过头。 兰花簌簌地落下来,砸在两人紧紧相挨的肩膀上。 许久才分开。 韩夜心双手撑在花满楼肩膀上,僵硬地问:“你明白吗?” 花满楼笑意盈盈地,伸手摸了摸韩夜心的嘴角,慢悠悠地道:“大概有些明白了。” 大概明白? 韩夜心急道:“什么叫大概明白?” 花满楼的拇指划过韩夜心的唇,停在他的嘴角:“就是……多试几次或许会更明白。” 幽静的院落里,一双燕子上下颉颃地飞了进来,落在窗口,头倚着头,呢喃轻语。 第一次互相明白心意的少年,吻够了,也不愿意分开,久久地依偎在一起。韩夜心的头靠在花满楼的肩膀上,呼吸间都是花满楼的味道,心里雀跃无比,想要把内心的感情全都诉说出来,又不想打破这温柔舒适的宁静。 花满楼环抱着他,微微闭上眼睛。 芳华之年始展眉,愿与君同尘与灰。 这时,一声猫叫在窗外响起。 韩夜心悚然一惊,连忙松开花满楼飞窜至窗边。只见那雪团儿正悠闲地躺在假山下,前脚伸出来,尾巴尖扫着蝴蝶,两只碧绿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韩夜心被激得一身冷汗,打开窗子跳出去。那猫见他过来,站起来走了几步,一点惧色也无。 等到韩夜心走近,那猫却倏地跳上假山,在假山顶上叫了一声,一转眼就没了。 本以为岁月从此静好,竟被这一声猫叫打破。韩夜心望着那猫消失的方向,紧皱着眉,握紧了拳头。 花满楼用扇子敲了敲窗沿。 韩夜心回过头来,见花满楼趴在窗户上,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夜心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猫了?” 韩夜心低了头,心里非常难受,可是又不想让花满楼察觉,道:“我不喜欢猫。” “哦?” “特别讨厌猫叫。” “原来是这样,”花满楼悠闲地用扇子瞧着手心:“那我明天就把庄子里的猫都送走,好不好?” 韩夜心噗嗤笑了起来,走过去,靠在窗边道:“不知博学多才的七公子,可否听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花满楼叹息道:“你都自拟褒姒了,那我不更应该学一学周幽王?” 说罢用扇子挑过韩夜心的一缕头发:“春光正好,小韩公子既然不愿意听猫叫,不如进来陪我喝杯茶吧?” 韩夜心一笑,手撑在窗台,翻身进了屋内。 春光正好。什么也阻挡不了少年们快乐的心情,就让那些不知名的忧惧和烦恼,随着柳絮飘去吧。 第78章 对峙 对心意相通的情人来说,时间可是过得飞快的。不知不觉间,这一天已经过去,转眼就来到了晚上。 回廊内点着灯笼,夜色朦胧。 屋内,花满楼把琉璃盏内的灯调暗了一点。 外衣已经放在了衣架上。已经洗漱完毕的韩夜心看着床铺,面露纠结。 在今天以前,他可以非常坦然地和花满楼睡在一张床上,绝没有半点绮思遐想。可是现在,当他望着那双人长枕,就不自觉红透了脸。 其实对待情人,韩夜心的经验非常浅薄。上一世他没有谈过恋爱,这一世,整个心思都系在花满楼身上。此前虽然觉得被他冷落很伤心,一想到有朝一日便是个多余人,不被需要,简直痛不欲生,可是那时他并不明白这心中的感情名为情爱。 今天一下明白过来,却突然面对同床共枕的事实。光是望着床铺,韩夜心就面红过耳,觉得心要跳出来。 他悄悄望向花满楼。花满楼还没有休息的意思,披衣坐在窗边,一手握书,另一手手指轻轻拂过书页。 朦胧的灯光下更显得温润蕴藉。 察觉到韩夜心在看他,花满楼并没有停下读书,道:“夜心,你先睡吧。” 韩夜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哦”了一声。 或许花满楼并没有像自己一样多想。 他铺好床铺,在习惯的位置睡好,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两只眼睛,侧头对花满楼说道:“七童,你也不要看太久。”花满楼听到这话,放下书走了过来。韩夜心顿时一阵紧张,却见花满楼拿出香炉,点燃宁神香。 不一会,淡淡的香味幽幽袅袅地传了过来。花满楼坐在床沿,手摸了摸韩夜心的头:“你睡吧,我在这陪你一会。” “你怎么不睡?”韩夜心问。 花满楼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宁神香没一会就发生了作用,韩夜心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抵挡不住睡意,闭上了眼睛。 花满楼收回手,又坐到桌边拿起书。 夜色幽静,琉璃罩里的灯光越发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满楼也打了个哈欠,熄灭了灯,上床休息了。 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窗外。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的。在这个月光暗淡的夜里,她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里面。 一只雪白的猫儿以矫捷的身姿立在她的腿旁,两只碧绿的眼睛在黑沉沉的夜里发出光芒。 那猫儿看了会窗户,又望向自己的主人。它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主人的腿,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少女却低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让它不要打扰屋内的宁静。 猫儿不以为意地晃了晃尾巴。 少女把猫抱了起来,抚摸着它的毛:“今晚就不要打扰他了吧,让他好好休息一晚。”少女的声音很轻柔,除了她自己,恐怕也只有雪团儿能听见了。 雪团儿低头蹭了蹭少女,表示它完全明白了。 少女正欲转身,却听见窗户被打开,一人出现在窗口。 他面容蕴藉如玉,清浅含笑,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如夜色一般乌沉。 “多谢姑娘体贴之意。” 那少女回头,惊怒交加:她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就出现在那儿! “你!” “在下花满楼。”花满楼一手握着折扇,拱手作礼:“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花满楼。她有绝对的自信,只要她愿意,便不会被人察觉。这自信并不是来源于高于一般人的轻功,而是另一种层面的东西。这也是很多江湖人向往金铃乡的原因。 可是眼前这人却突然出现了,好像对她的存在一点也不惊讶。并不是她暗中看着他,而是这人,一直知道自己的存在。 怎么可能! 银铃儿极度震惊之中。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我?!”银铃儿问的很特别。 花满楼只是轻轻笑了笑:“在下是个瞎子。” 银铃儿皱眉:“所以?” “既然眼睛看不见,其余的感觉自然会灵敏一些。” 银铃儿摇头:“我不相信。天下瞎子有很多,但是除了你,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花满楼道:“姑娘或许是对自己太自信了。” 银铃儿:“不,是你……恐怖的是你才对。” 即使被别人说成“恐怖”,花满楼还是不为所动。 “夜深露重,姑娘为何半夜出现在男子卧室窗外?”花满楼轻轻一叹:“我和夜心都没有被人看着入睡的习惯。”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在这?” 花满楼摇头。看样子她被打击得不轻,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说过,我的感觉比别人大概稍微敏锐一些。” 那少女看了他半晌,道:“你若只是‘稍微’敏锐一些,那恐怕不会有更敏锐的人了。”她深吸一口气:“你很可怕。” 既是恐怖,又是可怕,连花满楼也只好不说话了。 “我一直,把你看轻了。”少女道。 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长相俊美,性格又过于柔和的瞎子而已。却没想到,却是如此的深不见底。 “花满楼。”少女认真地念了一遍这人的名字。 她抬起手,学着花满楼的样子拱手作礼:“我叫银铃儿。” 那只猫儿好像也要介绍自己一般叫了一声。 花满楼侧耳倾听,轻锁眉头。 随着少女的动作,手腕上的铃铛传来一串串轻响。在这静谧的夜中,这铃声本应是美的,悄悄地化入风中,悄悄地传入耳中。 花满楼道:“姑娘何须如此。铃声虽美,却比不上花儿在夜风中开放的声音。” 少女垂下手,紧盯着花满楼。方才,她借着抬手的动作,让手腕上的铃铛响动起来,和雪团儿的叫声一起,合成催眠的声音,但对面这人却一点也不受影响。 非但如此,还直接点破。 他是有备而来。 少女凛然道:“你欲如何?”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没有想怎样。”他的声音已没有方才的柔和:“只请姑娘不要出现在夜心周围。” 银铃儿一声冷笑:“凭你?” 花满楼却面容冷肃,折扇敲了下手心。 银铃儿道:“我虽然承认你有些厉害,但只是比我想象的厉害而已。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吗?” 花满楼没有回答。 银铃儿一派骄傲,继续道:“即使你能打得过我,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不妨做这个假设。可那又如何?我不出现在这里,你就能让韩夜心好好活着吗?” 她冷冷笑起来,等笑够了,才继续道:“我们是他唯一的希望!”银铃儿看了看花满楼,狡黠地道:“我不相信,你连这点都想不到?” 花满楼皱了皱眉,显出很困惑的样子。他好像真的在想些什么。那少女以为自己已经要说服他了,更加得意起来。 只见花满楼抬起头来,仍旧带着那副困惑的神色,问:“方才说了许久,姑娘还是没有听明白是吗?” “你什么意思?”银铃儿不悦道。 “银姑娘,你是夜心什么人?”花满楼问,并在认真地等着答案。 银铃儿却局促起来。她从小在金铃乡长大,并被姥姥和各种长辈保护的很好,虽然对男女之情有些朦胧的感知,被乍然问起,这番情感却也是十分羞涩,不敢轻易吐露。 “我……” “恕我直言,姑娘既非夜心的亲人,又非友人。既然只有数面之缘,又何必关心他人去向?” “你!”花满楼这话,无非在说她和韩夜心什么关系也没有,怎不让她气恼!何况他说得本没错! 银铃儿冷哼一声:“他迟早是金铃乡的人,又怎会与我没有关系?” 花满楼摇了摇头:“在下实在想不通,仅凭一个铃铛,姑娘为何如此自信。” “等你见识了金铃乡的力量,自然不会这么说。” “在下只见识过金铃乡之人为非作歹,恶行昭彰。在下还知道,正是金铃乡的人害得夜心家破人亡,这些年没有亲人在身侧。”花满楼顿了顿,语气中破是不可置信:“他怎么会跟你走?” 银铃儿暗道,自己确实太小瞧了他。原以为花满楼会摆足世家公子的派头,怎会在口头上与她争锋?没想到这人……竟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更可恶的是,每一句都切中要点。 而他那表情,更是在说:你一个外人,我与你说这么多已是多余。 银铃儿情窦初开,一心只想着把韩夜心带走,哪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气得直咬银牙,道:“他与你在一起又如何?你们花家这么多年花费了这么多心力,还是不能解他的寒毒!” 花满楼道:“可你若因此觉得他愿意和仇人在一起,也是大错特错。” 银铃儿一跺脚,显然是气极:“我不会让他和你在一起的!” 花满楼轻笑着摇了摇头。 似乎是一个耍了脾气的小女孩儿,你只能这么对着她罢了。 末了,他还善意地提醒一句:“姑娘若是明日再不请自来,在下也只得替姑娘的父兄,代为教导一下礼仪了。” “花满楼,你不要得意,我这就带他走!”银铃儿说着,手臂朝着花满楼一伸,摇晃着手腕,那猫儿也似得到了指令一般轻盈地跳上她的肩膀,两只碧绿的眼睛盯着花满楼,嘴里发出奇特的叫声。 花满楼仍旧一派怡然,临窗对月,好像根本不准备应对银铃儿的手段。 银铃儿却是悚然大惊。她发现无论怎么摇动手腕,那铃铛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就连那猫儿,也奇特地安静下来,蜷缩在她的肩头。 “你!” 她又一次怒对花满楼。 花满楼只觉得今天让别人生了太多次气了,实在有些不应该。 “我若是你,在出手前一定会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武器。有时候,一个小小的疏忽,也会导致满盘皆输。” 银铃儿收回手腕,借着月光仔细检查着。终于,她发现铃铛上绑着一根极细极细的银线。那银线什么时候绑上去的?几乎不用看,她已知道银线的另一端控制在谁的手中。 而雪团儿又为何像生病一般蜷缩在她的肩头,不能发声了? “放心,它只需要吃一些草药,再好好地睡一觉。”花满楼道:“你或许应该教导你的猫,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花满楼伸手一扬,扔过一个瓶子。 银铃儿接住,已是浑身颤抖。半晌,她放下手腕:“今天是我输了。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 花满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走吧。我若改变了主意,你便走不了了。” 少女的脸上出现一抹不相信的神色。 谁都知道,花家的七公子,是一个十分温柔的人。 花满楼叹息:“你若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无原则的善,还认为那个人恰恰是我……那便错了。” 如果无原则的善便意味着放纵恶去伤害自己的亲人,那么,要善又有何用? 花满楼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也有自己的恶。 银铃儿听到这话,脚下一点,立刻如飞燕一般疾飞出去,简直连一秒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 她知道,这个人是认真的。 银铃儿打了个寒颤。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第一次在心理产生了害怕的情绪。 她抱着雪团儿在屋顶飞驰,只能想:“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童哥哥才行。” 花满楼。 花满楼轻轻地关上了窗子。 第79章 司空 韩夜心醒来时,窗外已经红日高升,一片春光春光明媚。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觉得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原以为这是花满楼配的宁神香的作用,低头一看,放置在床前的宁神香早已熄灭了。 他换好衣服,洗漱完毕,一个人用了早餐,方才打听花满楼去了哪儿。一个小丫头听他这么问,飞快地跑出去,等一会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芍药姑娘说七公子跟着副大总管去田里了。” 这个庄子是花家的,花满楼这次来,虽然实为度假散心,但表面上也是花家的七公子,过问一下庄子里的生产状况也是正常。况且现在正是开春的耕种时节,一年之计在于春,有很多事情都要关照。 韩夜心觉得这个小丫头很有趣,见她喘得急了,递过一杯水:“不用这么着急。” 那小丫头瞪着那杯水,连忙摇了摇手。看了看韩夜心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水,眼睛却亮起来,笑道:“小韩公子,我带你去吧,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好啊。”韩夜心点了点头。 其实出了庄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田。 这时候田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在劳作,男女老幼都在为着开春头等大事忙碌。领着韩夜心的那小丫头约莫十二三岁,就是庄子里的人,平时在花家别院里打打杂,挣些零花钱。一路上的人倒都认识她,看到她领着韩夜心,都有些好奇,不禁停下手里的活。只要有人问,那小丫头就高兴地答道:“我要带着小韩公子去找七公子!”而那些人也会笑着说道:“七公子刚刚打这走过,你往那前面看看吧!” “好嘞!” 起初他们虽然对着小丫头说话,眼睛却偷偷瞄着韩夜心。他们对韩夜心十分好奇,却又不敢随便搭话。毕竟是个公子哥儿,不知性格如何,万一要是惹恼了可不好。后来发现韩夜心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是看见他们也会笑着问好,彼此之间渐渐话也多了起来。庄子里的人很热情,特别是那天看到韩夜心落水,都很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千叮呤万嘱咐,让韩夜心十分感动。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用了差不多快大半个时辰在找到花满楼。而领着韩夜心过来的人也由那个小丫头变成一群庄里的孩童。 “快看,七公子就在前面!”孩子们看见了花满楼,一群人立刻拉着韩夜心跑过去。韩夜心被他们拉着,只能无奈地笑。 天知道他也想维护一下公子的架子啊!不过这种感觉也不错~ 到了近前,花满楼有些困惑地转过身来。韩夜心被拉着跑得满头大汗,这时候拉着他的一群孩子反而静了下来,眼睛也不眨地看着花满楼。 韩夜心只好体贴他们见到偶像的激动,奈何两手和衣摆全被孩子们抓着,只好笑了笑:“花满楼,终于找到你了……” 那些孩子听到这话,就像被点的穴位统统解除一样,呼啦一下全散开了。 韩夜心在后面喊了几声,却见他们撒丫子狂奔,简直像个武林高手,一去不回头。 韩夜心只好放下半空中的手,干咳一声。 花满楼轻笑。 韩夜心不好意思地道:“你……这么早就起床啦?”说完就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简直想咬掉舌头。 最近怎么越发变笨了。 他偷偷瞧向花满楼,见花满楼招了招手。 韩夜心走过去,花满楼摸了摸他的额头,理了理他的鬓角:“昨晚睡的可好?” 韩夜心连忙点头,看到两边田里的人都好奇地偷偷观望,赶快拿下花满楼的手,正色道:“昨晚睡得很好,你的宁神香真的很管用。” 花满楼听到这话,却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不以为然。 “真的!”韩夜心正欲分辨,花满楼却转过身去,手在背后摆了摆。 韩夜心连忙松开握住花满楼的手,跟在他的身边。 福伯早在旁边看了很久,连村长要上去打招呼都被他拦下了。这时才笑着朝韩夜心道了声早。韩夜心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花家的弟子中,贪睡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一群人绕着田间走走停停,一户一户问候过去。花满楼学习东西很快,已经能和农人仔细问答了。庄里人听到七公子如此看重他们,而且所问的都是一些切实的问题,不禁对他更加有好感起来。 过了一上午,花满楼在他们心中又变得更加高大了,而这种高大,并不是高不可攀。田间的老人们乐意和他闲聊,农妇们更关心的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朝花家别院送各种鸡鸭鱼肉,水果蔬菜了。连带着韩夜心,也被问候了很多次。 这一路下来虽然收货颇多,但也煞是累人。 等终于结束了,福伯笑着说道:“两位小公子倒真是帮了不少忙。” 韩夜心不知道他帮了什么忙,可是花满楼却是很懂似地点了点头。 原本村长要请他们吃饭,但是被花满楼婉拒了,说是想在村子里走走。福伯自然了解花满楼,连忙拉着村长走了。 韩夜心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坐下,捶着腿道:“还走?我可再也走不动了。” 花满楼过去,伸手点住他的脑袋:“你怎么这么笨?” 饶是如此,韩夜心还是不懂。 这时一个核桃落下来,却被花满楼稳稳接住。树上的人笑道:“他在骂你是呆头鹅呢,小韩弟弟。”说着,陆小凤从树上跳了下来。 拍落身上的花朵,陆小凤屈肘搭在花满楼的肩上:“唉,有的人是臭媚眼做给瞎子看,可惜到了我们花公子身上,只好反过来了!” 花满楼两指拿住陆小凤的胳膊,轻轻一捏,只听陆小凤“嗷”地叫了一声,抱着胳膊迅速跳开了。 “花满楼,你竟然搓我麻经!小心眼!公报私仇!” 看着陆小凤跳脚的样子,韩夜心暗暗摇头,原来是被搓麻经,那滋味可是太酸爽了。 花满楼伸出手:“还能起来吗?” 韩夜心就着他的手站起来:“我也没那么弱,歇了一会,已经好了。” 陆小凤忽然凑过来,指了指头顶的太阳:“两位公子,这大中午的,我们就不要在这花前月下了,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花满楼道:“不知陆公子有何建议?” “我看你昨天推荐的那家杜鹃醉鱼就极其好吃,不过酒嘛,稍嫌淡了一点。” 花满楼无奈地摇摇头:“我让人从家里拿一坛陈酿过来与你共饮如何?” 陆小凤拍掌道:“照啊!不愧是七窍玲珑的花公子!” 三人一起去村口王婶家。路上遇到了人,花满楼请他去花家别院取酒,直接送到王家。 王婶家门口有一颗高大的杜鹃树。还未走近就看见一树杜鹃花开的正艳,其色鲜红,在这青山绿水间有着别样的震撼。 几人还未走进,王婶就连忙收拾了桌子,等在树下,笑道:“七公子,小韩公子,这么多天可把两位盼来了!” 陆小凤大马金刀地坐下,道:“王婶,我说的没错吧,可是我把他两给带来了?” “没错没错!婶子再多给你做条醉鱼!”说完就招呼两人坐下,忙着去准备饭菜了。 韩夜心第一次看到这么一树杜鹃花,他之前只见过长在山上的和当做盆景的,却没想到杜鹃树还能长得如此巨大,一时间只顾着抬头看花了。 陆小凤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韩弟弟回神了,你再看下去我还以为这树上有个女妖精要把你吸走了呢。” 韩夜心回过神,道:“陆小凤,这妖精要吸,怎么也得吸你,哪轮的上我?” 这话陆小凤竟颇是受用,扬手把头发向后一甩:“我们的呆头鹅小韩弟弟总算说了句可人心的话。” 这时屋里走出一个红衣少女,那少女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三杯新泡的茶,一一放到众人跟前,福了个身,又低头回屋了。 眼见陆小凤目光随着那少女而走,韩夜心忽然“哦~”了一声,端起茶杯道:“原来请我们吃鱼是假,看人家小姑娘才是真。” 陆小凤忽地弹了落在桌上的花过去:“我是看她今日穿的衣服和昨日有些不同。” 那花落到身上,倒也不痛不痒。韩夜心拿下来,故意但笑不语,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陆小凤摇头:“小韩弟弟,你变坏了。” 这时那少女又从屋子里出来,却是端来了一盘花生,放到桌上,怯生生地道:“我娘说,给几位公子先填填肚子。” 正要下去却被陆小凤拦住。只见他抖了抖衣襟,微笑道:“姑娘,我昨日来,你们说给我吃的那鱼叫什么来着?” 那少女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小声道:“杜鹃醉鱼。” “可是我听说,这杜鹃醉鱼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吃到。” 那少女的声音更低了:“我们家的,是我娘从她老家带过来的方子……” 这时王婶走了出来。陆小凤道:“看不出来,王婶您老家竟那么远!” 王婶放下一条烧好的醉鱼,笑道:“可不是!当年跟着镖队走,没成想走了这么远,更没成想还在这江南的鱼米之乡定居了!” 花满楼道:“凭王婶的手艺,在哪安身也是不难的。” 王婶哈哈笑道:“果然是七公子懂人心!几位公子慢用,我去看着别的菜。” 那少女,却早就在王婶过来的时候就溜走了。只留下陆小凤惋惜地看着门内的方向。 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 “七童,这鱼刺很细,你要小心点吃。”那边,韩夜心已经夹了一小块放到花满楼的碗里,嘱咐道。 第80章 司空(下) 花家的人把酒送了过来。陆小凤拍开封口,果然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酒香。他深吸一口,赞道:“好酒!”拿过一个粗碗,酒水汩汩地倒进碗里,那香味就更浓烈了。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每次见到陆小凤都有新的惊喜,只是他也想不起来陆小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的了。 而且酒量还不差。 这时王婶出来,见到陆小凤如此喝酒,很是吃惊,连忙让她女儿也就是那红衣少女拿了酒盏过来。 陆小凤却道:“这酒盏未免太浅,喝起来没劲。” 王婶不免担心:“小陆公子,你这个喝法,可不要把身子给喝坏了。” 花满楼道:“王婶尽可放心,我会看着他。” 听花满楼这么说,王婶放心的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朝陆小凤笑道:“可不要嫌婶子啰嗦啊。” 陆小凤漂泊江湖,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很多,尔虞我诈的事也见过很多,这时竟放下了酒碗,道:“王婶说的不错,这红花似锦,合该浅斟慢酌。”他两眼一转,却又笑道:“要是有红袖添香就更妙了!” 王婶道:“这有何难。”便让那红衣少女过来给三人斟酒。那少女只低着头,不言不语,却也不拒绝。 花满楼道:“陆小凤喜饮烈酒,我和夜心却还是想唱一唱婶子的桃花酿。” 王婶一听大喜:“好啊,你们等等!”转身进了屋内,没过一会便端了一瓶桃花酿出来。因厨房里人手不够,王婶嘱咐那少女好生照顾着三人,便又转身进去了。 那少女正欲拿起装着桃花酿的素色酒瓶替二人斟酒,却被花满楼轻轻挡住。花满楼道:“姑娘,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你只需照顾好那只陆小鸡。” 那少女看了陆小凤一眼,神色有些为难,但也磨磨蹭蹭地走到陆小凤旁边,抬起酒坛,给他的碗里斟满。 陆小凤道:“可惜!这素手添酒,实在该找一个好看的瓶子!” 韩夜心忍了忍,终是没忍住:“陆小凤,你有酒就好好喝吧,别再折腾人了!” 陆小凤道:“不得了,连小韩弟弟也说起人来了,罢了罢了!”举碗喝酒,眼睛却往少女身上扫过。那少女终是羞愤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花满楼拿起白玉色的酒瓶。他的手指也几近玉色,两相益彰,让人目不能离。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却能由刚刚酒盏放在桌上的声音判断位置,精准地倒了两杯酒,拿起一杯送到韩夜心面前:“你尝尝,这酒有些甜,喝多一点也无妨。” 韩夜心怔怔地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 花满楼无奈地笑笑:“虽是多喝无妨,也不用一下子就喝掉?” 韩夜心这才反应过来,酒的甜味在嘴里散开,热力直冲脑海,一下子有些眩晕起来。 他慌忙捉住花满楼的手腕,感到一阵微凉,抬头望过去,只见花满楼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陆小凤忽道:“人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小韩弟弟,这滋味如何?” 韩夜心慌忙松开手,脸上红晕未退,也不敢抬头,只拿眼睛瞅着空酒杯。花满楼又替他倒满。 期间王婶又送了几道菜,招呼着大家多吃一点。陆小凤越喝越多,不一会,一坛酒竟已见底。那少女抬起酒坛,再也倒不出半滴,便把酒坛放下去,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 杜鹃树上,一朵杜鹃花落下来,正好落进陆小凤的碗里。他端着酒碗,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人已是醉了,把酒碗高高举起,吟诵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他朝那少女一笑,摇了摇手指:“姑娘,你……你怎么一点也不笑……”人却一个不稳超前跌去,却正巧跌在少女怀里。 韩夜心见此,连忙站起来想去扶他,自己却觉得踩在云朵里一样,人也跟着晃悠起来。花满楼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对他投去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 韩夜心觉得奇怪。他对陆小凤的了解虽然没有花满楼深,但也知道陆小凤绝不是一个唐突的人。他虽然风流,但却绝不会为难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女。今日为何这般? 朝那少女望去,却见那少女显出一瞬的惊愕,人却动也不动。 陆小凤站好,看着那少女,手摸了摸嘴角,脸上却一点醉态也无。 等他绕着少女转了好几圈,却突然捡起一朵杜鹃花,朝那少女鼻尖扫去。少女被扫得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那声音却甚是奇怪。 韩夜心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花满楼喝着酒,却是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 这声音有些粗。 却听那少女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陆小鸡!还不快把老子的穴道给松开!把花拿开!阿嚏!再这样我绕不掉你!” 然而虽然是个袅娜少女,声音却是男人的声音! “哈哈哈哈!”陆小凤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指着那少女道:“司空摘星啊司空摘星,你以为你变成女人我就不认识你啦?告诉你,到哪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贼味!” “你是狗吗?陆小狗!再不解开我就要发火了!” “好好好,怕了你了。”陆小凤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解开那“少女”身上的穴道。穴道一被解,那“少女”长长地松了口气,竟然是坐下来大口朵颐起来。等他吃够了喝够了,方才抹抹嘴,道:“陆小凤,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的两个眼睛闪闪发亮,紧紧盯着陆小凤,觉得被认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陆小凤也跟着坐下来:“这还不简单?”他用手摸了摸嘴唇上面的位置,虽然还没长出第三条、第四条眉毛,但已经有了以后的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的影子,顺便还挑了挑眉:“当然是你假扮的这个姑娘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什么?”司空摘星向后绝倒,那表情简直在说: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陆小凤你未免太自大了,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喜欢你?” 陆小凤手指绕了一圈,道:“即使有不喜欢我陆小凤这一款的,但是你看看,这里还有温润如玉的花满楼,呆傻可爱的小夜心,一个女人如果对这三个男人其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兴趣,那只能说明——她不是女人!” 司空摘星连连摇头,一副阴沟里翻了船的表情:“陆小鸡啊陆小鸡,不是我说你,你总有一天会因为女人吃大亏的!” “哈哈!”陆小凤却毫不在意,一只脚蹬在板凳上:“司空猴儿,说说,你从我们这偷了什么?” 司空摘星白了他一眼,却不慌不忙地朝对面拱手:“在下司空摘星。两位想必就是花满楼花公子和韩夜心韩公子了?” 花满楼微笑:“司空兄不必客气。” 司空摘星的手从花满楼面前拂过,疑惑地道:“你……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微微笑道:“确实看不见。不过一个酒杯并不要紧,司空兄另外拿的东西,还请早日奉还。” 司空摘星看着刚刚从花满楼面前拿走的酒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自认为是神偷中的神偷,偷王之王,却没想到连从一个瞎子面前拿走酒杯都被发觉。 司空摘星看向韩夜心。韩夜心连忙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司空摘星只好再看向陆小凤。 “他……” 陆小凤边吃边点头:“所以啊,你自称偷王之王实在还是太早了!” 司空摘星只好接受这个事实,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又不甘心地问道:“你刚才说我拿走的东西早日奉还,花兄,那你说说我到底拿了什么?” 他暗道,这花满楼莫不是在诓自己。 花满楼摘下腰间的一个锦囊递过去。 司空摘星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不过他从袖子里掏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锦囊,递给花满楼:“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真正的锦囊?要知道,我可是连每一个针脚都模仿了。” 花满楼接过真的锦囊,重新佩戴好:“在下眼睛看不见,别的感觉自然就灵敏些。” 司空摘星摇头,接过那个假锦囊:“之前总是听陆小凤说起你,我还以为他吹牛,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司空兄过誉了,司空兄的神技,也是名不虚传。” 司空摘星连忙摇手:“都被识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小凤道:“司空猴儿你就不要再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的样子说话了!再说下去我都要吐了!” 司空摘星白了他一眼,起身又恢复成那冷冷淡淡的少女的模样,端着空酒壶进了房间。不一会却是出来一人,那人十七八岁模样,一副书生打扮,眉目疏朗,走过来朝众人拱了拱手道:“这幅样子可配得上诸位公子?” 陆小凤大摇其头:“唉,这偷儿的易容术越发厉害了,我竟丝毫瞧不出破绽。” 司空摘星扬眉,但笑不语。问起那名真正的红衣少女,司空摘星说道他早已安排妥当,且没有伤那少女一根寒毛。众人都觉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邀了司空摘星一起去了花家的别院。 进了书房,打发下人走远,那书生打扮的司空摘星方才说道:“诸位,你们觉得我这次是来偷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也好奇。你这个偷儿,偷的东西向来稀奇古怪,这次又是看上了什么?” 那司空摘星却是神秘一笑,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 陆小凤有些吃惊,同样吃惊的还有韩夜心。 他们看到司空摘星拿出来的东西,却正是刚刚花满楼还回去的假锦囊。 就连花满楼也皱起眉头,但他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只见司空摘星打开锦囊,拿出一个东西——正是一个金色的铃铛。 司空摘星有些得意地道:“我想偷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第81章 伤心 这金铃铛一拿出来,陆小凤也拊掌道:“好个司空猴儿,可真有你的!” 显然陆小凤和花满楼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有韩夜心皱眉凝思,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司空摘星显然很喜欢大家这样的反应,金铃铛在手中一收,笑道:“你司空爷爷的本事可大着呢,这只是皮毛而已。” 陆小凤连连摇头,花满楼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了。 陆小凤道:“司空,看在咱们小韩弟弟云里雾里的样子,就让你说说,你是怎么偷的吧。” 司空摘星朝花满楼拱了拱手,道:“前面说过,我早就听陆小凤提过花兄,和这个陆小凤从小就称兄道弟,又被他这么赞赏的朋友,我司空摘星怎么敢小看?” 花满楼苦笑一下:“这种情况下,司空兄这么说,可让我有点惭愧了。” 司空摘星摆手道:“我心里可是极其佩服花兄的。我知道,如果我替换了花兄的锦囊,花兄一定能发觉。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等等,”韩夜心忽道:“我明白了。” 陆小凤鼓励地道:“你明白了什么?” 韩夜心看向司空摘星,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这位司空兄先是用一模一样的锦囊替换掉花满楼的锦囊,但铃铛其实还是装在那个假锦囊内。花满楼知道锦囊是假的,误以为里面的铃铛也是假的,因为……因为他知道司空兄是个极其厉害的高手,一定会模仿的天衣无缝。” 司空摘星点点头:“所以他以为锦囊里的铃铛如此逼真,只是我做的手脚而已。” 花满楼苦笑:“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韩夜心忽然背对着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俯身在花满楼耳边道:“其实真锦囊换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花满楼轻轻一叹:“那又如何?如果那个偷儿不是司空摘星,铃铛就已经被偷走了。” 花满楼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陆小凤拍掌道:“司空,我们知道了你要偷的东西,现在总该告诉我们,是谁让你偷的吧?” 司空摘星连忙道:“这可事关我神偷的操守,当然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另外一些事情。” 他看向韩夜心,脸色凝重起来,道:“这位小韩公子,你可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很多关于你的风言风语?” 韩夜心只知道他的铃铛在江湖上引起一阵风浪,可是关于自己的闲话却一无所知。一来他向来和江湖没什么交集,二来也没有人告诉他。 司空摘星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金铃乡的女孩子?” 韩夜心道:“你说的是银铃儿?” 司空摘星点点头:“其实江湖传闻,这个女孩子是金铃乡谷主的侄女,而你,则是她看重的未来夫婿。” “你说什么?”韩夜心大惊。 司空摘星暗地里留心众人神色,道:“这只是江湖传言啦。不过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很多人都相信这是真的。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你才是最近江湖的风雨中心啦。” 韩夜心皱眉道:“我不懂。” 司空摘星道:“现在江湖上有两种看法。第一个看法就是以丐帮为代表,认为你一旦进了金铃乡,还当了谷主的侄女婿的话,将来一出江湖肯定是个腥风血雨的大魔头。所以要在你还没进金铃乡之前就把你……嗯……”他看了看面色凝重的花满楼和陆小凤,终是没有说出来。 “咳,至于第二种嘛,”司空摘星摇了摇手里的铃铛:“当然就是把铃铛抢走,顺便再把谷主侄女给抢走,这样就武功美人什么都有啦!” 韩夜心十分无语。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过了十几年平静地生活,没想到突然有人告诉他,你是个风云人物啦,还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风云人物。 他一直站在花满楼的身旁,此时不禁紧紧地握住椅背。花满楼覆上他的手,安慰了一下,道:“司空兄,你知道这两拨人最近有什么动向吗?” 司空摘星道:“我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陆小凤是我的好朋友,而你们又是他的好朋友,好朋友的好朋友,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啦。” 陆小凤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其实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身手吧。” 司空摘星笑了起来。 他把铃铛还回去:“原物奉还。”花满楼正待去接,却被韩夜心抢了先。韩夜心紧紧握住铃铛,满脸凝重,对着花满楼却是说不出来,最后声音不自觉带着些哀求:“七童……” 花满楼摇了摇头。 “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 花满楼道:“我不可以管,是吗?” 韩夜心立刻道:“没,绝对没。” 花满楼不说话。 陆小凤见此,搂上司空摘星的肩膀:“走,哥哥带你去好玩的地方玩儿。”司空摘星本来看得趣味盎然,却不得不被他拖走,一边被拖还一边抱怨:“陆小鸡你快松开!” 这么好玩的事,还没有看够啊! 韩夜心蹲下来。虽然花满楼看不见,可是,他还是抬着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我总该自己解决一件事。”他心里很不安,却又很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好握紧了铃铛:“如果永远都是你,或者花家的兄长们替我解决麻烦,我想,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长大。” 没有办法给韩铁城报仇。 没有办法站在花满楼身边。 花满楼的神情还是很冷硬。他紧紧地握着拳头,问:“这样不好?” 韩夜心摇了摇头。 花满楼深吸一口气,脸色越发不好起来。 韩夜心很担心,可是这一次他不打算松口。 “你……怎么去解决?你有办法?”花满楼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问。 “我也不知道,可是……” 花满楼忽地站了起来。韩夜心的脸被他的衣袖甩到,火辣辣地疼。 他是第一次看到花满楼这么生气。生气的花满楼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问:“你知道你一走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吗?” 韩夜心没有说话。事实上他没有考虑这么多。 “你一走出去,无论方才司空摘星说的哪方人马,立刻就能要了你的命。” 花满楼走过来,抓住韩夜心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夜心,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们花家?” 韩夜心哭出来。他很想收回手,可是却被花满楼握的铁紧。 “花满楼!你不知道做一个废物的感觉,是多么糟糕!”他泪流满面:“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你突然不理我了,害怕我根本追不上你!花满楼,我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得你眷顾?让你青眼有加? 当幸福来临,却只觉得,这是你一时错觉,因为我……一无所有。 什么都没有,只是个缠着你的讨厌鬼! 韩夜心使劲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放在花满楼心口的位置,他的指尖会被灼伤,他会受不了。 花满楼颓然地道:“你说这话……不怕我伤心么?” 韩夜心看着花满楼苍白的嘴唇,如遭电击,再也动不了。 是啊,看你伤心,比我自己伤心还难过。感觉心脏被一只铁手紧紧握住,挤出来的,全是眼泪。 连呼吸都不能。 花满楼,我不要让你难过。 韩夜心伸出手,想把掌心放在花满楼苍白的脸上,让他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可是花满楼忽然松开的了手,站起来背过身去:“你走吧。” 这么多年,原来他一点也不了解夜心。原来他有这么多的不安,这么多的疑虑。他不知道说出口的话会伤害自己?如果他真的想离开,那么一直以来的呵护,仿佛是对自己生命另一半的保护,不,比那还重要……一切的一切,又该算什么? 他即使看不见也想保护的人,原来,只想尽力离开自己。 “花满楼,”韩夜心声音颤抖,轻轻牵住他的衣角:“是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 花满楼拂开了衣袖。此时此地,他真的不想再见到他。 他听到韩夜心站起来,他能感觉到他望着自己很久。花满楼从来没有真正生过韩夜心的气,想到他刚才颤不成声的哀求,想到自己的衣袖好像打到他的脸上……花满楼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却听到韩夜心的脚步往外走的声音! “呼啦”一声,花满楼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撑在桌子上,所有情绪都涌到咽喉的地方,却发布出来,眼眶生疼。 他把一只手放到眼睛上第一次憎恨自己竟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身体被紧紧抱住。韩夜心收紧了手臂,想要把他揉碎,或者把自己嵌进去,融进骨血。 花满楼想要掰开他的手。掰开一只,另一只却又紧紧抱住。 “你松开……”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能说出话来。 “我不。”韩夜心也是声音沙哑。 “我让你走了,你松开!” “我不要!” 花满楼松开了手,颓然地放下全身的力气。他的一只手捂在眼睛上:“韩夜心,你说,我为什么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我想要憎恨你,却连该被我恨着的表情都看不见。” “我的眼睛给你,什么都给你!” 花满楼浑身颤抖,轻笑起来。 “我要你的眼睛做什么?如果可以,把我的小韩弟弟还给我……” 韩夜心连连摇头:“花满楼,是我不对,你不要不理我,不对,不理我也可以,你不要当我是另外一个人!” 不该说那样的话,不该错估了他在花满楼心目中的位置。如果给他机会重头再来,他绝不会再这么说!不,从此以后都不会这么说! “花满楼,求求你,恨我也好生气也好,你……不要把我忘了!” 以前的是韩夜心,惹你生气的也是韩夜心,不要被当做两个人! 只有在这时候,韩夜心才明白自己是如何的自私。原来一切不过是撒娇而已。不过是他不确定自己在花满楼的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才在无意中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是现在他却害怕了。如果花满楼不原谅他,他该怎么办? 花满楼拍了拍韩夜心的手,示意他松开。韩夜心再也没有勇气继续抱住,只能松开。 花满楼转过身。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韩夜心从未见过的痛苦的神色。 韩夜心猛地抱住他,心里千万声对不起,却根本没办法说出来。 许久,花满楼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后背。 “夜心,你现在总该知道,你若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第82章 上雪山 韩夜心连连摇头,紧紧抱住花满楼。他知道自己确实错了,如果早知道自己任性的决定会让花满楼这么伤心,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其实,就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何妨呢?人或许总是很贪心,得到了这个,却还仍期待得到更多。 花满楼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柔声道:“我只愿你再不要说这样的话,否则……” “花满楼,我错了……”韩夜心的声音闷在花满楼的怀里,说道:“我再也不说这些话了。” 假如真的有离开的那一天,那也是,无怨无悔。 花满楼轻轻笑了:“夜心,说话要算话。” 两个人长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吵架过。又是哭又是闹的,到现在平静下来,互相拥抱一会,韩夜心从花满楼怀里抬起头来,彼此一笑,却也没什么尴尬。只不过刚刚被眼泪糊了一脸,十分难受。花满楼唤来芍药,端水进来,两人洗了脸,收拾一番。因为书桌上的东西被花满楼扫了下来,那芍药看见,也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不动声色地就收拾完了。 待到晚上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回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见韩夜心脸上被衣袖扫过留下的伤痕,彼此交换了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 “小韩弟弟,我离开不过才半天,你脸上怎么就挂彩了?”陆小凤一边佯装喝茶,一边问。 韩夜心被问得极不好意思,道:“这……这是不小心被草叶子划到了。” 陆小凤道:“可不是!这院子里兰花太多了!都怪花满楼,种了这么多花花草草,平白让咱小韩弟弟脸上多了道口子。” 韩夜心连忙咳嗽,一边拿眼偷偷去看花满楼。 花满楼轻啜一口茶,放下茶杯,朝韩夜心招了招手。韩夜心立刻走过去,花满楼拉住他,手拂过他脸上的伤口,问:“疼么?” 韩夜心连连摇头:“不疼。” 花满楼倒是笑了:“还是疼些好。长记性。” 这次咳嗽的却轮到陆小凤。陆小凤敲了敲桌子,道:“花满楼,你还记得请我来做什么的吗?” 这话一出口,花满楼的脸立刻沉静了几分。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韩夜心见花满楼沉眉不语的样子,知道他是在做一个决定。 终于,花满楼轻叹一口气,道:“陆兄,这件事也的确是时候请教你了。” 陆小凤被刚才那阵沉默弄得不自在,靠在椅子上,动了动,道:“要不你再想想。” 花满楼摇头:“不必再想了。” 陆小凤却是看了眼韩夜心,终于坐正了身子,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上次你让我打听苦竹的下落,我也算不负所托,这是他的亲笔书信。” 司空摘星连忙道:“这里也有我的不少功劳。” 屋子里只有他们四人,下人也被遣得远远的。韩夜心接过信,心里隐约知道这信的内容。 把信拿到花满楼手上。花满楼道:“夜心,你来读吧。” 韩夜心点了点头,拆开信封。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字迹很重,想来是为了方便花满楼这封信是苦竹所写,上面说到他那位或许能解开韩夜心体内寒毒的朋友的住址。 “大雪山……”陆小凤喃喃道。 天下间的雪山或许有很多座,但大雪山只有一座。 这座雪山,向来是生人勿进,传说里面封印着谁也没有见过的妖魔鬼怪。 虽然这传说接近神话,但是这么多年来,的确有很多人无意中靠近了大雪山,也的确在雪山中间消失了。 这么说来,大雪山和金铃乡倒有些类似。但是金铃乡虚无缥缈,连在哪儿也不知道,大雪山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只不过人们都相信在金铃乡能有一场富贵荣华称霸江湖的梦,在大雪山,等待的却只有不知落入什么妖魔鬼怪之手的命运。 韩夜心合上信纸,把信重新装回去。不知为何,他对信里所提到的这件事十分平静。或许能救自己一命的人住在大雪山,相当于给了一个希望,却把希望置于火中一样。 “苦竹当时并没有和我说太多,只说一切都在这信里了。”陆小凤也很苦恼,他总觉得围绕在韩夜心周围的事,每一件都非常不顺利。 “如果这个人真的住在大雪山,那么他有可能就是控制雪山中那么多妖魔鬼怪传说的人。”司空摘星道。 陆小凤点了点头:“一个这样的人,势必比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要可怕得多。” 花满楼的神色凝重,此时道:“但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去的。” 韩夜心看着花满楼,有些吃惊。他皱了皱眉,道:“既然大雪山这么恐怖,或许我们还没找到那人便在里面栽跟头了。再说……如果不进去,我也只是每月发作一次而已。” 花满楼摇了摇头:“如果寒毒不能解,你就一辈子受制于金铃乡。”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他发生?何况,夜心最近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也是到了不得不解的时候。 “之前我们一直怀疑苦竹和金铃乡有关系,没想到他给出的这封信,却是和大雪山有关。”陆小凤道。 “现在无论他和金铃乡有没有关系,都只有去那儿试试了。”花满楼道。 陆小凤斟酌许久,终是说道:“花满楼,我们是不是需要再考虑一下?毕竟进入大雪山的人,还没有听说谁能全身而退。” 花满楼道:“离下一个月圆之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或许我们可以在路上考虑。” 陆小凤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畏首畏尾的确不是我们的作风。有些事,不去闯闯又怎么知道答案呢?” 他看了眼韩夜心。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韩夜心就像置身事外一般。陆小凤暗自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换了任何人,别命运如此玩弄,都该激愤癫狂许多吧。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商量了一下去雪山的细节。虽然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但上雪山这件事即使是对早就走南闯北的陆小凤来说,也是一件不能轻忽的大事。虽然天生有很多冒险因子,但是有些事总是能判断出“现在还不是时候”。 至于商量,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对一无所知的对手,根本没有准备的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带点抗寒的物品罢了。 商量了明天就启程去大雪山,几人各自休息。韩夜心照例回到了花满楼的卧室。 灯下,花满楼拉着韩夜心坐下,找来药盒,轻轻给他的脸上扑上一层药粉。 末了,道:“好在不会留疤。” 韩夜心笑道:“这么点口子就留疤了?”他见花满楼一脸愧疚,摇了摇他的衣袖,道:“七童,你别太在意,这点小伤,明日就改好了。” 花满楼道:“你总该躲开些。” “我哪还顾得了?”韩夜心起身,拿走药盒,拉这花满楼的手到床边坐下:“七童,既然明日之行这么危险,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花满楼道:“我以为你会反对?” 韩夜心摇了摇头:“老实说,如果是我自己,其实早就已经不想管他了。什么金铃乡大雪山,好像一辈子也不会碰到一样。不过,既然是你和陆小凤都决定要去,那就去吧。”他轻轻拥住花满楼的肩头:“有这样的朋友,夫复何求呢?” 花满楼拍了拍他的背:“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韩夜心轻笑道:“七童,其实你不必把我当成你的责任。” “嗯。”花满楼轻轻应了一声,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今日之前,听到这话或许还会生气。可是现在听到,内心已经没有了波澜。 确实没有当成责任。只是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两人没说一会话便睡着了。韩夜心又梦到了那只名叫雪团儿的猫。自从决定上雪山开始,他忽然对金铃乡的事变得平静起来。韩夜心跟着猫来到那日他差点掉进去的潭水边。 银铃儿一身白衣,背对着他站在那儿。听到韩夜心过来,她才转过了头。 韩夜心发现银铃儿的脸上有泪痕。 “你怎么……” 银铃儿低下了头,微微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韩夜心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 “如果去了那儿,你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不知银铃儿是怎么知道的。韩夜心心里一边惊奇,一边道:“不会的。” 银铃儿摇了摇头:“住在雪山那个人……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韩夜心道:“你认识他?” 银铃儿点了点头:“我不能说太多。总之,他很怪,你若去了……” 会变得很痛苦。 银铃儿刚刚把话说完,韩夜心却笑了。“变得痛苦?不,不会……” 对这样的笑容,银铃儿很不解。 韩夜心道:“谢谢你的忠告。不过,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会去尝试。”他在梦中听到了隐约的笛声,转而一笑:“或者说,只要花满楼决定要去的地方,我就一定会去的。” 银铃儿听到这话,一瞬间皱紧了眉。 “我要走了。” “因为他在找你了是吗?” 韩夜心点了点头。他总有一种感觉,他和银铃儿会很久都不会再见了。 银铃儿望着他,不舍地咬了咬嘴唇,终是挥了挥手。 韩夜心顺着笛声回来。他走得很轻,很快,不一会,就见到那个在梦里竹林边吹笛的人。 韩夜心醒了过来。 满天星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只看见花满楼坐在身边吹着短笛,乌发垂在一身单薄的衣衫上。 知道他醒来,花满楼放下弟子,手摸了摸韩夜心的额头:“还好醒了。” 韩夜心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大汗。他爬起来,笑着说了声:“我没事。” “没事就好。” 韩夜心覆住花满楼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心在微微颤抖。 他把头靠在花满楼的肩上,柔声说道:“七童,我真的没事。” 花满楼听了,许久才叹息一声,轻轻拥住他的肩头。 第83章 刺客 为了在下个十五到来之前赶到大雪山,众人放弃了乘坐舒适的马车,准备骑马上路。 第二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东亭乡一片迷蒙。花家别院前,几匹骏马已经备好。马上驮着众人所需的御寒之物,福伯和芍药站在一旁,都是一脸的严肃。见众人出来,福伯立刻抢上前几步,道:“七公子,老奴说再多,也改变不了您的决定,是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 福伯叹了口气,把一匹黑马的缰绳交到花满楼手里。 芍药却是一言不发。 韩夜心心中十分愧疚,不忍去看他二人。想来福伯知道众人要去大雪山的这件事,已经劝说了花满楼许久。花满楼一向是花家最被珍视的小儿子,一人在外本就有很多人不放心,这次又要冒这么大的险,难怪福伯不安了。 可是韩夜心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因为这本就是是因他而起的。可能在福伯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外人。他不敢去看福伯和芍药,总觉得他们在无声地责备他。 众人都上了马,花满楼道:“福伯,我这一去,家里就托给你照料了。” 福伯躬身行礼:“七公子放心。祝几位公子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几人兜转马头,陆小凤扬鞭一指,道:“时候不早了,出发吧!”马鞭声落下,他骑着的那匹枣红马便当先跑了起来。 这几匹马都跑得极快,不一会就已经跑出了百步之外。韩夜心回过头,远远地还能看见福伯和芍药站在别院的门口,目送众人离去。 四匹马以陆小凤当先,韩夜心和花满楼居中,司空摘星断后的顺序马不停蹄,一路狂奔。路上遇到鲜花美景,茶寮酒肆,竟是一个也不停留。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在江湖上逗留惯了,倒也没什么。韩夜心和花满楼俱是第一次如此赶路,一路下来,不免有些疲惫。 可这一路上,他二人什么也不说,彼此之间也不说话,不知是在互相置气,还是咬牙硬撑。 时近正午,路过一片梨花林。陆小凤停住马头,道:“这儿风光正好,我们就在此歇息一会吧。” 众人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书上,拿出干粮,席地而坐吃了起来。 这一片梨花林,梨花成雪,一片片飘落下来。陆小凤举起水壶喝水,花满楼拿着干粮送入口中。那司空摘星耳朵动了动,咬着一块牛肉干。韩夜心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忽然,陆小凤的一口水全都喷了出来,那水如疾箭,向韩夜心面前射去。韩夜心手中的剑才拔出一寸,便听见一声惨呼,前面堪堪落下一个人来,已被水箭射伤。 司空摘星一步上前,踏住那人的背部,陆小凤和花满楼已经各自站好方位,对着梨花林说道:“哪路朋友,还请现身说话!” 没想那被擒之人却是头一歪,嘴中蔓延出一条红线,韩夜心手伸过去一探,寒声道:“是死士!” 众人俱是皱眉。其实与路上遇到伏击早已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没有料到一开始就遇到死士。 既然是死士,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司空摘星啐了一口,踢翻那人。几个人站定方位,互相照应,望着这片梨花林。 梨花林一片死寂。 有风吹过梨花林。梨花飞飞扬扬,飘落如雪。花满楼侧耳倾听,忽地打开折扇向前一挡。只听金属碰撞之声传来,这梨花林中竟射出了如雨般的疾箭!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那箭纷纷被他的两指夹断;花满楼的扇子与铁箭相碰,激出火花,却没有一只能飞到他的身后。司空摘星人如长烟,身形鬼魅,游走一圈,手中竟已握住了不少的铁箭。 陆小凤和花满楼早已判断出射箭之人所藏的地点,纷纷长身而起,身如疾影没入林中。只听从林子的四面八方不断有惨呼声传来。 韩夜心挥剑挡住射过来的箭雨,一边凝神听着林中动静。 一时之间,司空摘星、陆小凤和花满楼竟全都消失在他的身旁。 韩夜心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林子中每一缕风的气息。当身边终于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时,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白衣人。 白色的衣物能很好地融入梨花林。那人看到他睁开眼睛,面具后的眼睛也露出微微的惊讶。 “你很有杀手的天分。”白衣面具人说道。 韩夜心的长剑垂在手边,淡淡道:“多谢夸奖。” “可惜……”那个白衣人的声音竟真的饱含了可惜之情:“无论如何,都是很可惜。” 他举起手中的剑。 “我很想收一个徒弟。如果早点遇到你,说不定还能有师徒的缘分。” 他说这话的同时,剑从斜上方劈过来。直抹向韩夜心的颈项。韩夜心右手一抬,拇指与食指并出,竟稳稳地夹住了那剑。 白衣面具人的眼神十分惊诧。 韩夜心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你以为我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学会么?” 陆小凤对朋友,向来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况且他一直宣称,“灵犀一指”并没有特别的诀窍,只看练的人有没有决心和恒心。 正因为他会这一招,所以陆小凤和花满楼才能够安心地留他一人在这里。 而这也正是他们所准备的“陷阱”。 韩夜心“灵犀一指”夹住长剑,另一手迅速地捏住那人下颚,卸掉他的下巴,以免服毒自尽。 那人眼中却显出狡黠一笑,左手出手如电,一把匕首已经送入韩夜心腹中。 韩夜心只觉得腹中一痛,同时手已经把那人下巴卸了下来。这时一人如风般赶来,店主了那白衣蒙面人的穴道。 韩夜心捂着肚子后退几步,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却恰巧退到一人身上。 花满楼扶住他。 韩夜心回头惨淡一笑:“七童,真的很痛。” 说着,却伸手把那匕首拔了下来。 陆小凤摘下那人面具,只见那人望着韩夜心,脸上惊诧表情未退。陆小凤把玩着面具,绕着这人转了几圈,见这人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脸。 司空摘星道:“这真是一张好脸!” 陆小凤道:“如何好?” “这脸型,想变成任何人都不难!” 既然是易容大师司空摘星说的话,陆小凤只好信服地点点头。 司空摘星立刻围着这人转了起来。 那边花满楼扶着韩夜心慢慢坐下,让他靠在怀里,伸出衣袖抹掉他额头的汗水。那把匕首被拔了出来扔在地上,隐隐闪着寒光。 韩夜心解开衣服,一看,匕首在腹部戳了一个凹痕,身上还真痛得不要不要的。 “七童,这个天蚕丝甲要改良,戳上去还是好痛好痛。” 花满楼一笑:“我早说过,这件衣服用的时候需要运起内力,把浑身上下变得坚硬如铁,就事半功倍了。” “早知道这样,就该去练金钟罩铁布衫。” “你以为说练就能练得成?” 韩夜心道:“那你让我靠会。”花满楼伸手在天蚕丝甲下摸了会,知道并无大碍,便让韩夜心靠在自己身上,好挨过这会疼痛。 因为被韩夜心卸了下巴,又被陆小凤点了穴道,那人一动不能动,被司空摘星折腾了一会,竟露出另一张脸来。 司空摘星看着卸下来的易容面具,心中大喜,拍掌道:“果然什么易容也休想瞒过我!”陆小凤看着这张脸,却沉默起来。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你认识这人?” 陆小凤点头:“非但认识,还一起喝过酒。” “他是什么人?” “丐帮的七袋弟子,丐帮长老最中意的一个徒弟,传说会接替长老的位置。” 司空摘星这才望向那人本来的脸。只见这人及其年轻,容貌英俊,可以算得上是剑眉星目,如果不是卸掉的下巴太过难看,恐怕在江湖上已经算是排的上名号的美男子了。 司空摘星道:“这么说,他岂不是前途大大地好?” 陆小凤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要来做这么冒险的事?” “丐帮长老的弟子,总不如丐帮帮主的接班人来的实在。” 那人听到陆小凤这么说,眼里闪过愤怒的神色。 陆小凤手在他下巴上一推,接上那人的下巴。司空摘星大惊,道:“你不怕他服毒?” 陆小凤摇摇头:“这样的人,自诩为天之骄子,怎会像不名一文的死士一样服毒?” 那人果然更是愤怒,盯着陆小凤,他动了动喉咙,终是说出话来。 “陆小凤,你是聪明人,何必淌这趟混水?” 陆小凤盯着他:“蒋东麟,你也是聪明人,为什么会做出易容刺杀的事?” 蒋东麟笑了下:“你说过,帮主接班人的位置,总比长老弟子来得实在。” “可是即使杀了韩夜心,你也未必能得到这个位置?” 蒋东麟哈哈大笑了起来:“陆小凤,几个月不见,你一定不知道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凤惊诧地摇了摇头。 “你去看看,刚刚被你们点穴放倒的人,现在可还活着?” 司空摘星听到这话,身形如烟地滑向梨花林。不一会,他面色惨白地走了出来,道:“那些人,全都死了。” 听到这话,除了蒋东麟,所有人都是一震。 陆小凤蹲下来,仔细检查方才那人的尸体。他越检查,脸色越寒冷几分。 “他们是什么人?”陆小凤问。 “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只有死。陆小凤,你自己说,他们是什么人?” “杀手。青衣楼的杀手。” 蒋东麟点了点头:“本来我若是失败了,也是死路一条。想必你已经知道,林子里的人没办法自尽,杀他们的另有其人。而这人,正是青衣楼的杀手。” 陆小凤惊诧道:“没想到丐帮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蒋东麟点了点头:“我们长老直接说,谁要是完成了这个任务,下一任帮主就是谁的。” 他看了陆小凤一眼:“我这个人,对于功名利禄,向来喜欢自己亲手获得。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你们。” 陆小凤背着手,脸色十分不好看。 蒋东麟望着他的样子,却又大笑起来:“想必我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陆小凤,作为朋友,我再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 他望向韩夜心:“你的这位朋友的名字,今晚会被青衣楼的灯笼映照吧。” 第84章 点灯 蒋东麟这话一出,却是引来刹那寂静。众人一瞬间都变了脸色。 陆小凤紧张地问:“你怎么知道?” 蒋东麟嘿嘿笑了几声:“你已忘了方才的话?为了阻止这位小兄弟去金铃乡,我们丐帮可是出了大本钱。” 陆小凤道:“花家对丐帮可是一向不薄。” 蒋东麟道:“但那都不必上某些人心目中的江湖正义。” 所谓的正义,就是要铲除邪恶。哪怕这邪恶只是一丝的可能性。 陆小凤连连摇头。 躺在花满楼怀里的韩夜心此时睁开眼睛,对花满楼道:“七童,他们是不是在说青衣楼点了我的灯?” 花满楼骤然抱紧他,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可是透露的却是他的无奈。 他低下头:“没事,一切有我在。” 韩夜心笑着伸出手,拍了拍花满楼:“嗯,不会有事的。” 江湖中关于青衣楼的传说,有很多很多。但是青衣楼在哪,有哪些人,他们是干什么的,却没有人知道。就连青衣楼到底是不是一座楼,也没有人清楚。 青衣楼最让外人了解的,是它有一个杀手组织。 这个杀手组织鱼龙混杂,他们有可能是专业的,有可能还有另外一些身份。但是,只要你把想要杀的人的名字和青衣楼开出的价码一并送达,就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 传说青衣楼从未失手过。 让青衣楼停手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目标被杀死。既然要杀的人已经死了,自然就停手了。 另一种,委托人死亡。委托人一死,无论你是只付了定金还是付了全额,杀手都可以拿到这份钱,没有必要再继续任务了。 如果你想完成这个任务,就必须立刻通知杀手,委托已经被继承。你成为新的委托人,继承委托人的权利,才能重新启动任务。 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因为杀人毕竟是件秘密的事情,而请青衣楼来杀的人,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况且,委托人死亡的时候,未必就有继承人在场。 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中,总是充满了秘密和暗杀。所以有的委托人为了不让任何意外打断暗杀,想出了“点灯”的主意。 在青衣楼被“点灯”的人,就意味着无论发生任何情况,即使委托人死亡,这件任务也要继续下去。 当然,“点灯”的价码也是非常高,高到很少有人会去点这盏灯。 陆小凤道:“没想到你们丐帮这么有钱。既然有这么多钱,又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要知道,这孩子向来没什么野心,而且他本来也已经够倒霉了。” 蒋东麟摇头笑道:“陆小凤,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他看了韩夜心一眼,又道:“如果我是他,不如好吃好喝一顿,大醉一场,睡他几个美人,谁知道那群杀手什么时候就来了?” 陆小凤连连摇头:“粗俗,粗俗!不过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蒋东麟虽然是丐帮长老的得意弟子,但在丐帮地位并不高,这种机密事件,他是如何得知的? 其实陆小凤并不怀疑,因为蒋东麟完全没有骗他们的必要。不过蒋东麟是如何得知青衣楼的消息的,还是十分让人好奇。 蒋东麟冷哼一声:“你也不必激我。若真是不信,自己去看看便知道了。” 陆小凤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知道青衣楼在哪?” 蒋东麟又是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陆小凤却是一震,脸上满是惊诧的神色:“原来如此!” 司空摘星左右看看,道:“陆小凤,你们打什么哑谜?” 陆小凤道:“司空摘星,你还不懂吗?他……”他指着蒋东麟,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韩夜心听到这儿,小声对花满楼道:“这个蒋东麟,是青衣楼的人。” 花满楼也很吃惊:“哦?” “他刚刚跟我说,如果早点遇到我,或许会收我做徒弟。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却懂了:他觉得我有杀手的潜质,而他自己就是青衣楼的杀手。” 花满楼淡淡地点了点头。 司空摘星恍然大悟,跳起来道:“真想不到!堂堂丐帮七袋弟子竟然是青衣楼的杀手!” 蒋东麟冷哼:“你想不到的,恐怕还有很多。” 陆小凤冷然道:“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青衣楼在哪儿?” 蒋东麟道:“我若告诉你们,你可不可以放开我?” 陆小凤道:“这个交易很划算。” 蒋东麟点点头:“我也是觉得划算。我还要花家再也不追究这件事。”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动作轻柔地揉着韩夜心的头,听到这话,点了点头。虽然他憎恨对韩夜心出手的人,但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蒋东麟很满意,他道:“我带你们去未尝不可。只不过我劝你们最好换个样子过去。否则我怕你们只要踏入那里一步,就没办法再踏第二步了。” 陆小凤笑意吟吟地道:“谢谢提醒。这个不用你担心。” 司空摘星拍了拍胸脯:“全包在我身上。” 因离梨花林不远的驿路上人来人往,为免麻烦,众人稍微收拾了一下,继续上路。蒋东麟和陆小凤同乘一匹马,这一路也倒老实,没惹什么幺蛾子。据蒋东麟讲,青衣楼每个月初一都会集会一次,而这一次集会的地点,就在前面的一个镇子上。 原来有不少青衣楼的杀手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行踪,专门等在那里了。 路上,司空摘星找了个隐蔽的所在,给几人化妆易容。韩夜心和花满楼被化装成一对老夫老妻,满脸皱纹,弯腰驼背,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影子。 紧赶慢赶,这一天日落之后,众人来到了这个小镇子。 几人化装成一家老小,找了家客栈住下。陆小凤出去打探消息,没一会也就回来了,叹了口气,到了碗茶喝下:“原来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这几天,有很多武林人士都来到了这里,为的就是明天晚上的集会。参加的人会带着面具,在这个会上交流各种消息。这里面应该会有青衣楼的人。” 蒋东麟一副“我早说过了”的神情。 花满楼道:“这个会,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去看一看。” 陆小凤点点头,看了蒋东麟一眼:“只是如果有人叫破我们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到时候,所有的杀手都盯着韩夜心,那后果可想而知。 蒋东麟笑着道:“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我点了穴道丢在这里。反正我对青衣楼的那些并不感兴趣。” 陆小凤伸手如电,点住蒋东麟的一个穴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东麟瞪大了眼睛,僵直了身体,动也不能动了。 陆小凤把蒋东麟搬到床上,拍了拍手道:“今天就早点休息吧。这个人我来看着。” 几人分了房间,各自安歇去了。到了半夜,韩夜心和花满楼忽然被陆小凤叫醒。只见陆小凤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轻点声。” 见他一派神秘,两人连忙轻手轻脚地穿好衣物,门也不走,打开窗户就跳了下去。 司空摘星早等在下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待众人眼睛适应了黑暗,便运起轻功发足狂奔起来。等出了镇子,为首的陆小凤才停了下来。 “陆小凤,这是怎么了?”韩夜心问。 陆小凤道:“其实我打探来的消息,明天的确有人集会,但都是些来凑热闹的江湖人,真正的青衣楼聚会,却是今天晚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三十的晚上,连一丝月光也没有。 是个阴沉的天气。 陆小凤道:“时间也快近了。”说着便拿出几个面具让众人带上。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你要相信我,只要是我易的容,保证谁也认不出。” 陆小凤道:“这是他们的规矩,必须带着面具。” 那面具每一个都是精雕细刻,花纹精致,若是一个翩翩公子带在脸上,定是风度翩翩,让人神往。但若是满脸皱纹的老人、长不高的侏儒和五大三粗的女人带着的话,就会显得非常怪异。 然而按照陆小凤的话来说,这种聚会总不缺怪人。如果你不是一个怪人,别人就会怀疑你是个彻底的高手,反而会引人注目了。 再说,有哪一个会以真面目示人呢? 几人就以这一副怪异的打扮,跟着陆小凤在这黑暗的原野上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前面传来了火光。 火光是从地上点燃的篝火传来的。几人走进火光,往四周一看,就觉得自己来到一个怪异的世界。 每个人都非常奇形怪状,带着面具,旁若无人地走着。很少会见到有人停下来交谈,好像谁也不是认识谁。 只是,这里却并不冷清。 一簇簇的篝火照亮了原野。蒙着面的少女在篝火旁跳着舞,扭动着水蛇一般的腰肢;几个整个脸部都罩在面罩中的人坐成一排,吹奏着乐器。 有的火堆上架着烤肉。烤肉的人抽出雪亮的匕首,先在自己的胳膊上荡了荡,才轻轻落在已经考好的肉上。那动作轻柔得甚至带着温柔的错觉,不一会,肉一片一片地落在了火堆里,架子上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骨头。 这里简直就像一个集市。 不,这里正是一个集市。 这个集市上贩卖最多的,也是最值钱的,便是消息。 陆小凤消失了。但韩夜心和花满楼并不急着去找他。两个人并肩慢慢往前走着。这个地方,只有热闹与祥和,没有争端。若不是早知道这里是青衣楼的集会地,他们恐怕还以为只是误闯了某个怪异的集市。 然而,他们越往前走,篝火就越少。夜幕笼罩下,更显得那前方神秘莫测。等终于走到最后一个篝火那儿,却突然被人拦住,再也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拦住他们的人一身黑衣,带着纯黑的面具。他们看起来完全融入在了夜色里。 他们并排站在前面,挡住了所有的光。 如果不是花满楼拉住了他,韩夜心恐怕会直接撞上去。 听到了一阵轻轻的铃声。 韩夜心浑身一凛,迅速地向四周望去。周围的人也听到了这铃声。跳舞的、吹奏的、烤肉的……无论他在干什么,只要听到了这铃声,一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只听见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这些人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围了上来。 他们走到那一排黑衣人前面,默默地伸长脖子向里面观望着。 里面有什么? 韩夜心和花满楼握着的手,不禁握得更加紧了。 第二次铃声过了许久才传来。 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聚精会神地望着黑暗最深的地方。 挤满了各种各样怪人的原野上,只能听见身后篝火燃烧的声音和所有人呼吸的声音。 只见一缕红光渐渐从黑衣人身后的黑暗中升起。 等红光越升越高的时候,韩夜心才看清,那是一盏小小的,红色的灯笼。 灯笼被拴在一根线上。与其说他是升起,不如说他是被人抓住线的两头提起来的。 那盏灯笼升了一会便停下来了。不知为何,周围的人都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接着又是一盏灯笼升起来。 许多站灯笼升了起来。 他们彼此交错,高矮不同。而韩夜心也终于发现,灯笼升得越高,周围人的惊呼声也就越高。 天色渐渐发白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鸣叫。 周围人渐渐按捺不住,小声地议论起来。 “最后一个了。公鸡一叫,就要升起最后一个了。” “是啊,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嘘!” 韩夜心忽然很紧张。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那渐次升起的灯笼中,每一个灯笼下都悬挂这一个竹制的长方形铭牌。牌子上写着三三两两的字。以他的目的,得以看清最近的一个灯笼下悬挂的,正是一个名字。 这就是蒋东麟所说的“点灯”。 而最高的那盏灯下,是不是就是他的名字?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感觉到花满楼忽然握紧了他的手。 第85章 金蝉 那盏灯缓缓升了起来。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那盏灯。身旁有人小声地议论着:“韩……夜心,哎呀,果然是这个人。” “这次的委托人可真够大方呢。” “什么呀,再大方,也得看有没有本事去赚?” “是啊,这么多同行都盯着。不过‘食客’本人似乎没什么本事。” “这可就不知道了,据说是离魂刀的儿子。” “啧啧,我听说是个病秧子,不过跟花家的人在一起,的确难以下手。” “跟花家那个瞎子吗?” “呵呵……”回答的人传来一阵怪笑,接着又掩袖道:“你可不要瞧不起瞎子……” 随着那灯笼升高,韩夜心本来是越发惊恐。这是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惧,当生命成为标靶,而周围都是以他性命为目标的杀手刺客的时候,怎能不惊恐? 花满楼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轻轻搂了搂他的肩膀,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从掌心里传来的热度,成为韩夜心整个世界的支撑。在这周围都是桀桀怪笑,每个人都仿佛是个怪兽,只露出雪白牙齿的杀人集市上,他知道,有人全心全意地对他。 这足以成为力量。 本来两个身形伛偻的人依偎在一起,在别的地方会让人觉得奇怪,甚至好笑。但是在这里,每个人都很奇怪,也没人会注意旁边的人在做什么。 他们本来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共同抵抗这份恐惧。可是旁边那两人的话却让韩夜心愤怒起来。他不能容忍别人以轻蔑的口气称呼花满楼为“瞎子”,就好像他的身上装了一个机关,只要听见这话,就立刻会被启动。 韩夜心瞪着那两人,整个身子紧绷起来。如果不是面具遮挡,恐怕会看见他满脸的愤怒吧。然而此时此地,哪能轻易发火?花满楼知他甚深,立刻拉住他,伸出一指停在他的唇边,做了个悄声的动作。 韩夜心的嘴唇被花满楼轻轻一碰,怒气便没那么重了。向花满楼望过去,朦胧的晨曦中,可以看见他轻轻一笑。 对自己瞎了这件事,花满楼永远都是云淡风轻。韩夜心是最了解他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人,有时候,真的无法想象为何他如今会如此平和。 韩夜心伸手抱住花满楼。为了许多无可奈何,为了给予安慰,也为了吸取力量。 花满楼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而他的手却又一顿,扶起韩夜心的肩膀。韩夜心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刚刚被自己瞪的两个人,竟悄悄围了上来。 虽然大家都带着面具,但还是能察觉到对方审慎的模样。他们的手都藏了起来,分别站好了位置,眼神警惕地看着花韩二人。 韩夜心也戒备起来,暗暗责怪自己的鲁莽。方才一刹那间动气,竟然能让他们有所察觉。这个地方,果然不愧是杀手聚集之地。 但若在这里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韩夜心一边紧盯着两人,一边观察着逃跑的方向。 那两个说话的人,其中一个拱了拱手:“两位……” 还没有说话,就听见铃铛又响了起来。这次铃铛的声音并没哟之前的空幻飘渺,而是仿佛就在耳边,十分急促。 那两人纷纷抬头望去,周围的人听到这铃声,也一阵哗然,人群却开始迅速地散开了。 说话的那人喃喃道:“雄鸡之后铃声响,集会就要散了。” 趁着人群混乱,花满楼和韩夜心向后隐退。那两人回过头的瞬间,花韩二人被人点了点肩膀,示意跟着他走。韩夜心一看,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领着二人在人群中穿行。韩夜心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了那两个怪人的影子。 过了一会,几人终于走了出来。晨曦出现,浓雾笼罩着原野。回头一看,身后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再也看不见什么篝火,也没有灯笼。 几人没有在原野上停留。陆小凤带着他们往前赶了一会路,见司空摘星已经牵着马在路边等着他们。 几人上了马,却没有回客栈,而是在陆小凤的带领下来到一个破庙里。 陆小凤从马背上扔下一个包裹,对韩夜心和花满楼说道:“让偷儿帮你们把衣服换上吧。” 打开包裹,花满楼摸过一遍,似乎是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皱眉道:“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笑:“怎么,花公子不满意?” 花满楼的神色有些纠结,道:“太危险了。” “现在的状况才是危险。”陆小凤从马边走了过来:“我昨晚打探了一下,我们要去大雪山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所以最好还是分头行动。” “可是……毕竟很危险。” “花满楼,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陆小凤重重拍了下韩夜心的肩膀:“难道小韩弟弟的事我不关心吗?” 花满楼没有再说话。 这时司空摘星已经准备好他的瓶瓶罐罐,朝两人招了招手。见花满楼仍旧是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司空摘星笑道:“花公子,你放心,我保证把你化得谁也认不出来!” 花满楼摇摇头,失笑道:“司空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司空摘星瞪大眼睛:“那是不相信我和陆小凤了?我嘛,你大可放心。至于陆小凤,把他化成你花公子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模样虽然有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 说道这,韩夜心终于明白了,霍地站了起来。 司空摘星本来在给他易容,被带的手一抖,叫了起来:“小韩公子,这是干什么!” 韩夜心低下头,紧握着拳:“不行。” “什么不行?” “陆小凤,司空,我不能让你们去冒险。”他紧皱着眉,忽然拉起花满楼:“七童,我们不去大雪山了,之前的药很有效果,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韩夜心话音刚落,却忽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花满楼接住他,把他抱在怀里,也是轻锁着眉头。 陆小凤收回手,对司空摘星道:“猴儿,动作麻利点。” 司空摘星连忙点了点头。 把昏倒的韩夜心让给司空摘星,花满楼走出了破庙。 陆小凤枕着头翘着脚躺在破庙门口,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 花满楼在他的身边坐下。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晨露落在脸上、手上。许久,花满楼道:“陆小凤,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陆小凤笑:“那就不要说。” 花满楼真的没再说什么。陆小凤坐起身,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七童,你该相信我和司空猴儿,不会有事的。” 花满楼点了点头。 “倒是小韩弟弟,不知他醒来了该怎么闹腾。你啊,有时候也要对他凶一点。” 花满楼轻轻笑了。 说着,陆小凤竟有些惆怅起来,望着远方渐渐发红的天边:“我们几个和朱停也算从小一起长到大。每次看到小韩弟弟发病的时候,不光你难受……谁愿意自己的兄弟受这样的苦?” 花满楼曾和陆小凤说过韩夜心的病情。如果今年没办法解毒,恐怕……所以,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小韩弟弟快活起来,再也不要每个月都受一次寒毒之苦。 况且他的朋友花满楼,也是十足十地担忧着。 “所以,不用说谢谢。”陆小凤对花满楼笑了笑。他经常会忘记花满楼是个瞎子,因为花满楼总是能察觉到连他也察觉不到的事情。 花满楼果然也轻轻一笑,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借你名字的吉言,凤舞九天,浴火重生。” 陆小凤一拳捶在花满楼的肩膀上:“这才像我认识的花七童!” 这时司空摘星在屋里喊了起来:“这一个已经好啦!下一个!” 韩夜心醒过来的时候,是坐在马背上的。还没有睁开眼睛,他就知道背后是花满楼。但等他睁开了眼睛,却完完全全愣住了。 以前的一匹骏马上,坐着花满楼。衣着锦绣,既不是最华丽的,做工却十分精致,仿佛每一个针脚都透露着主人的淡雅。那双比常人黑上很多的眼睛,正“望”着自己,而他嘴角轻扬,脸上永远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的旁边的马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身劲装,衣着清爽,容貌俊秀。他腰杆挺直地坐在马上,脸微微侧过去,却是望着“花满楼”。 韩夜心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起来,连忙向身后看去。 原以为是花满楼的年轻公子,手执缰绳,淡淡含笑。 “花……”韩夜心皱了皱眉,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前面的“花满楼”,终是对身后的那位年轻公子说道:“花满楼,这是怎么回事?!” “韩夜心”听到这话,却是炸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认为你后面坐的是花满楼!我的易容不可能会被识破!” 看着自己炸毛的样子,还真是……尴尬。韩夜心咳了一声:“因为他就在我身后。” 容貌可以变化,身形可以变化,可是感觉……轻靠在身上,肩膀、手指,互相触碰的感觉是不会变的。 “花满楼”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司空猴儿,这次可是我赢了!” 那个花满楼笑得那么肆意,不用猜也知道是陆小凤了。 听到这笑声,身后真正的花满楼默默扶了扶额头。 “好了,我们就在此分别吧。”陆小凤调转马头:“咱们分头行动,祝你们一路顺风。” 真正的花满楼点了点头。 韩夜心道:“陆小凤!司空!”他急切地望着两人,知道这两人是为了自己,要引去此刻的追杀,以身犯险。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感谢?自然是情深意重。 可是感谢道不出他的全部心情。日后报答的话更是衬不上这份友情。 “保重!” 或许真正的友情并不是在等待回报,而是我们彼此都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花满楼”轻轻一笑,一抖缰绳,骏马扬蹄,和着身边的“韩夜心”一起,向着大路飞奔去了。 “我们也走吧。”花满楼调转马头,抖动缰绳。 韩夜心望着陆小凤司空摘星远去的方向,许久,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花满楼轻身一跃,跳到另一匹马上。 两人并辔,朝着另一个方向疾奔去了。 第86章 风雪 越往前走,越是寒冷。差不多一个月之后,花满楼和韩夜心已经从风暖花香的江南来到需要裹着狐裘冒着风雪的大雪山脚下。 这期间韩夜心曾经发作过一次。这次寒毒来得无比迅疾,发作的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如果不是花满楼在身边,他以为自己都要支撑不下去。当他从漫长的寒冷中醒过来时,看到的是灯光下的花满楼。 他本不需要灯光。可是他总是会把灯点着,因为那样,会让人觉得温暖些。 大雪山脚下的天气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忽然就刮起卷地寒风,飘下鹅毛大雪来。 花满楼和韩夜心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挡在客栈中。 客栈并不小,虽然只有一座楼,但却有很多房间。但是客栈却很破。整个木楼都显得黑漆漆的,脚踩在木板上就会发出吱呀呀的响声。住在客栈里的人也不多。 因为这本就是大雪山脚下的客栈,从客栈往前走,便是神秘莫测的雪山。 大雪山有很多恐怖的传说,吞噬了很多人的生命。很少有人会想到来这个地方。 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客人。 传说大雪山虽然很恐怖,但却有很多至宝。最让江湖人向往的,便是长在大雪山之巅的雪莲花。但要采摘雪莲花需要冒的险非常之大,很少有人能活着从雪山中走出来。可是也有一群特别的人,他们自称是大雪山的“客人”,可以活着从大雪山中带出东西来。 大雪山的“客人”少之又少,他们带出来的东西更是千金难求。 这个客栈,就是“客人”们暂时落脚的地方。和许多神秘人一样,从表面上看来,你没办法分辨出他们谁是“客人”。 花满楼和韩夜心对这些却并不关心。他们只希望风雪早点停止,好让他们早点进山。 离下一个十五越来越近,而韩夜心自己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熬过去。 大雪已经下了三天。早晨韩夜心起床打开窗户,又看到了漫天飞雪,不禁皱眉。 花满楼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雪还没有停?” 韩夜心“嗯”了一声,关上窗户:“昨天听人说,或许今天就该停了。不过大雪山的脾气,也说不准。” 花满楼轻轻一笑:“下去吃早饭吧。” 他们昨晚商量,如果雪一直不停的话,等稍微小一点他们就要冒雪进山。因为时间实在耽搁不得。但如果老天爷突然好转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大雪山危机重重。 到了这儿,之前的易容已经保持不住了。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自己修补一下,可是后来连夜赶路,早顾不上许多。不过这一路,竟真的再没有刺客出现。他们能一路顺利地来到大雪山脚下,也是因为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成功吸引走了那些人。 两人收拾好,下了楼。饭堂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看模样,有猎人,有药农,有书生,还有算命先生。但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以为别人真的只是猎人、药农、书生。每个人都藏着一个身份,你可能无法想象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大雪山脚下,食材如黄金。一小碟腌制的小菜,两个半冷不热的馒头,花出去的钱在外界是无法想象的。简单地用过早餐,花韩二人和其他人一样,在楼下等着风雪停下来。 那算命先生见两人装束锦绣,早就和他们搭过话。不过花韩二人心事重重,并没有多说。这一天,那算命先生见两人吃完,又坐了过来。 一阵寒暄,算命先生搓着手望着窗子道:“这雪可下得够久的。”他悄悄指了指那几个药农:“他们几个可等得不耐烦了。再不进山,估计采不着雪莲了。” 韩夜心对这传说中的雪莲花充满兴趣,问:“那雪莲花真的有这么神奇?” 算命先生一笑:“活死人肉白骨这种事情我不敢说,不过……”他看了眼花满楼:“能清心明目倒是真的。” 花满楼但笑不语。 韩夜心道:“好像也不怎么厉害。” 算命先生笑得更为神秘起来:“小公子所言差矣。如果是普通的功效,怎会让江湖人趋之若鹜?” 韩夜心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这算命先生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如果这雪莲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以花家的实力,难道还没买过不成? 可见传说也是假的。 那算命先生对二人似乎极有兴趣:“两位公子,是到这大雪山来游玩的?” 花满楼笑道:“先生说笑了。” 那人道:“我瞧着也不像。可是二位……难道是要上山不成?” 花满楼和韩夜心都没有作答。 那人却大惊失色:“去不得去不得!”他连连摇手:“这大雪山,除了‘客人’,谁进去,都没听说过活着出来过!” “先生又为何在此?”花满楼问。 那算命先生端端坐正,长叹一口气:“为着一个痴梦罢了。” “我们和先生大致相同。虽是痴梦,但总归要试试。” 那人惊诧地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倒渐渐多了佩服:“那是。只是你们年轻人还有勇气,而老朽……却已没有了。” 到了中午,风雪渐渐小了起来。花韩二人皆是精神一震,盘算着若雪停了,明日就可上山。 这时客栈厚重的布帘被打开,一个人冒着风雪走了进来。 那人裹着黑色的斗篷,浑身是雪。进了门,先是缓缓看了眼屋内,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滑过,方才脱掉斗篷,抖落上面的积雪。客栈掌柜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年轻人,此时正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面,见他抖了一地的雪,什么也没说。 脱掉斗篷之后,那人露出一张年轻、锐气的脸。 他英俊,在英俊之中还带着一丝富贵之气,低头抖落雪化的时候,还有种温柔缱绻的气息。 他一身皂衣,腰间挂着一把长刀。 随着他的动作,刀柄叩击腰带,发出叮叮的响声。 那算命先生看见他,却是脸色一变,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年轻人重新抬起脸来,目光淡淡一扫而过,最终停在了花满楼和韩夜心的身上。 花满楼在桌下拉过韩夜心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六扇门”三个字。 而这人,也毫不顾忌地把六扇门的铭牌挂在腰上。 他直直地向二人走来,在桌前抱拳行礼:“花公子,韩公子。” 被这么直接地叫破身份,花满楼和韩夜心都有些惊讶。这里虽然已经是大雪山脚下,但毕竟还没有进去,青衣楼的刺客随时有可能会出现。 花满楼道:“这位大人,不妨坐下说话。” 那个年轻人笑了笑:“大人不敢当。”不过他也坐了下来:“两位不必惊讶。在下之所以能找到你们,只是因为受了朋友支托罢了。” “哪位朋友?” “自然是陆小凤。” 只能是陆小凤。 花满楼道:“不知陆小凤现在怎样了。” “花公子不必担心。至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只不过他仍要假装成你们,少不得要东奔西跑,不得前来和你们会和。” 韩夜心却对这人的身份仍旧充满疑虑:“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朝韩夜心一笑,虽然身着六扇门捕快皂衣,也有种乱世公子之感:“韩公子叫在下金九龄即可。” 金九龄! 韩夜心一震,只见未来的“绣花大盗”笑容得体,却并没有忽略他的震惊,眼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花满楼轻轻握了握韩夜心的手,道:“原来是金捕头,幸会。” 六扇门的捕头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还没有等二人有机会问,金九龄已经自己讲了起来。原来他是柳束腰的同门师弟,因为资历尚浅,一直没什么机会像他的师兄们一样办大案要案。他和柳束腰的交情一向很好,柳束腰这次回去之后,和师父详尽交代了在长桐发生的事。 四位师兄折了三个,还有一个身受重伤,让他们的师父十分震怒,一时之间对花满楼恨之入骨。却不知为何,过了一段时间,师父竟没有再追究这件事。 金九龄觉得很奇怪,便向师姐打听起来。柳束腰并不相瞒,把当日的事细细说来。她本就觉得花满楼与她有恩,说话自然是向着他们。 金九龄知道了这些,却也并不如何感兴趣。直到有一日他认识了一位朋友叫做陆小凤,而谈论之下,才知道花满楼和陆小凤也是好友。 “所以天下之大,有缘人何处不相逢。”金九龄笑道。 韩夜心自然对金九龄充满疑虑。眼前的金九龄,面上全然一副和善表情,又有些让人心折神往的气度,若不是他早知道这人就是将来的“绣花大盗“,恐怕也被他的表面功夫蒙蔽了吧。 或许他现在并没有如后日那般,要不怎么连陆小凤也是他的朋友? 金九龄十分敏锐,知道韩夜心对他有所戒备,却也没有故意剖白,好像在说“我便是这样。”并不在意那些怀疑。 花满楼道:“当真如此。金兄又怎么会在这里?” 金九龄叹息一声:“师兄们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毕竟是师父非常得力的左膀右臂,此时一下四去其三,他老人家表面放下,其实内地里还是很计较的。这不,派我来调查花公子的行踪,一有风吹草动就向他老人家报告。” “如此,辛苦金公子了。” 金九龄笑着摇头:“我也是故意讨了这个差事,想出来散散心罢了。六扇门那个地方,实在是……” 韩夜心道:“金捕头,你怎么又从陆小凤那知道我们在这?” 金九龄方才正色解释了和陆小凤误打误撞的相逢过程,并说是陆小凤托他来照应一下二人。 “有劳金公子费心。” 其实即便韩夜心不知道金九龄未来的身份,他和花满楼此时也不打算再依仗任何人。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大雪山里面,也只能靠自己走下去。 正说着,回头看去,雪已经越发小了。不一会,随着最后几片雪花飞去,太阳又出来了,照得大地一片雪亮。 韩夜心和花满楼心中俱是一轻,两人握了握手。辛苦奔波一月之久,终于到了上雪山的时候。 因为雪停了,客栈里的不少人都欢呼起来。一个哑巴药农跑到屋外望了望,忽然跑回来,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他的同伴们竟似听懂了,立刻准备好了背囊,竟要在这个时候上山。 之前那个算命先生也走了过来,虽然他看见金九龄还满脸的嫌弃,倒是对花韩二人很客气,道:“两位小公子要是想上山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韩夜心奇道:“为什么急在这一时?” 算命先生悄悄纸箱那个哑巴药农:“这人虽然是个哑巴,但是却十分会看天,他方才告诉同伴,如果今晚太阳落山之前进不了山,之后就没机会再进山了。” 韩夜心见那些药农果然已经装备整齐,一个个向客栈掌柜道了别,打开帘子出门了。而一直坐在窗边的一个白衣中年文士,此时也停下酒杯,背着一个长长的琴囊,洒然出门。 这人一出门,便一闪而逝走了很远,雪地上竟看不出足迹。 端的是踏雪无痕的轻功。 第87章 界碑 花满楼和韩夜心见药农离去,又听算命先生一席话,想到他们其实早走晚走并没有多大区别,便也上楼收拾了行装,准备趁着天晴出发。 因为马上就要进入到雪山里面,一些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不带了。二人轻装简行,把御寒衣物穿在身上,只带着一些雪山行走需要用到的工具和一些药物。韩夜心连惯用的长剑也舍弃了,想着山中寒冷,刀剑遇水结冰更是不便,索性就带了几把锋利的匕首在身边。花满楼的折扇是找江湖巧匠七巧娘子做的,扇骨为精钢所致,内含暗器。这两年花满楼用得越发顺手,便把它当成最称手的武器收在袖中。 两个人都裹着黑色大氅,下了楼,金九龄已经等在门边上。见他们出来,一边掀开帘子一边微笑。 “金兄这是也要一起么?”花满楼停住脚步,问。 金九龄道:“陆小凤托我的事,自然是要做到最后的。正所谓送佛送到西,况且我也对大雪山十分好奇。” “可是大雪山中,十分凶险……” 金九龄打断他的话:“花兄不必再说了,其实再凶险的地方我也去过,何况一座区区的雪山?” 花满楼微微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出了店门。 空气中一股大雪过后的冷冽。直到天边,尽是雪原,连那耸立的大雪山,也朦朦胧胧地看不清了。 花满楼轻轻皱了皱眉。 韩夜心知道他是想起了少时被掳的经历。那时也是下着大雪,而正是那场大雪之后,花满楼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握住花满楼的手:“七童,这地方咱们以后再不来了。” 花满楼失笑:“有人爱屋及乌,你是恨屋及乌。为什么不来?我很喜欢下雪时敲冰碎玉的声音。” 韩夜心摇头道:“这么小的声音,也只有你能听得到了。” “如果你静下心,自然也能听到。” 韩夜心连忙摇手:“时辰不早,我们还是出发吧。” 金九龄在一旁看着他们,目光中明显有很多探究。他实在很好奇这两人的关系。就他所知,韩夜心从小被花家收养,和花满楼有如兄弟。 可即使是亲兄弟,也会有各种嫌隙。何况他们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对势均力敌的兄弟。 他很怀疑,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全然信赖。所以当他听说花满楼和韩夜心之后,最关系的是这对并非亲生的兄弟,到底什么时候,会全然地背叛对方。 不过他会做的也只是“观察”而已。毕竟,他还需要当一个正直的人,也没有惹上花家和陆小凤的兴趣。 花满楼知道金九龄并不单纯,但是他也不怕。虽然不知道金九龄怀着什么心思,不过多想无益,等时机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韩夜心和花满楼相处这么久,有时候看着花满楼的表情,就会知道他的想法。见花满楼并没有给金九龄太大关注,也就没太把金九龄放在心上。 其实他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大雪山,暗想到了这里,也不知自己的生命还剩几许,这样携手的时光还有多长,也就不在乎别的一些事情了。 韩夜心握紧花满楼的手,他早习惯了和花满楼说一些看到的景致,有的或许称不上风景,只是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此时他看着眼前的雪地,道:“七童,前面这雪积得极厚,但能看出脚印的,只有方才那五个药农。他们不但脚步深深地陷进去,每个人还杵着一根木棍。” 言下之意,剩下的人,却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花满楼微笑道:“这小小的客栈倒是高手如云。”他对金九龄道:“金兄,你说呢?” 金九龄打了个哈哈:“许是雪下得太大了吧。我倒没注意脚印什么的。” 方才雪未停时,金九龄进了客栈。雪刚停下,那背琴的白衣中年文士出了门。雪地上却不见这两人的足迹,可见二人轻功之高。那中年文士也就罢了,毕竟不知是何方高人,难得的是金九龄二十不到的年纪,却有这样的轻功,实在让人惊骇。 金九龄心里打了个突,暗暗看了看韩夜心。这少年虽然面色偏于阴郁,但没想到却有几分眼光。他心道大意了,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花满楼和韩夜心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韩夜心握着花满楼的手,跟着药农的足迹往前走。 金九龄发现他们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是特别轻,每个人的脚都会陷下去一个指节的深度。 在江湖中年轻一辈来说,他们的轻功也算了得了。 金九龄曾经跟陆小凤比过轻功。那一次他两都喝了不少酒,酒后豪性大发,本是癫狂,脚步自然凌乱,但他仍然被陆小凤甩在了后面。自此之后他苦练轻功,却再也没有跟陆小凤比过。 他觉得在陆小凤心中留下轻功不如他的印象也不错。 跟陆小凤在一起的时候,总会遇到很多新奇事。陆小凤有很多朋友,每个朋友都很有趣,但他最敬重的朋友,一定是花满楼。 有一次陆小凤说:“天下轻功能赢过我的人,大概只有三个。”那时他们坐在屋顶上喝酒。说完这句话之后陆小凤抬头看见了天上圆圆的月亮,忽然沉默起来,表情竟有着些许怜悯。 他又说:“但是花满楼,我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三个人之中。” 陆小凤是个极有自信的人,他对事物有着非常准确的判断力。连陆小凤也无法判断出花满楼的高低,那是不是意味着,花满楼藏的很深? 陆小凤摇了摇头:“花满楼就像一潭清水,你探过头去,就能在水里看到自己。有时候你会为这水里所映照出的自己而惭愧,但这并不是水的过错。这潭水坦坦荡荡地呈现在太阳底下,你以为很浅,但那只是你自己的错觉罢了。” 所以错的并不是水,而是没有做出准确判断的自己。 金九龄还是不懂。 陆小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等你见过花满楼,就明白了。” 现在,金九龄有些明白了陆小凤的话了。 花满楼的足迹虽然陷进了雪里,但是却始终保持着一样的高度,从来不会深一分,也不会浅一分。 金九龄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 所以花满楼的轻功到底是不如他,还是比他高? 金九龄摇了摇头。这潭水虽然坦坦荡荡,但到底是深是浅,还是太难判断了。 韩夜心和花满楼握着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药农深深的足迹歪歪斜斜地向前延伸。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他一点也不在意了,只想和花满楼牵着手,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路始终会走到尽头的。这条路的尽头,便是白皑皑的大雪山。 大雪山就像一个古怪的巨人,矗立在不远的前方,低头沉默地看着他们。 到了这里,药农的足迹也越来越深,从山谷间吹来的风越来越大,地上的干雪被吹起来,扑在脸上。 连花满楼的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药农的足迹已经蜿蜒进入了雪山之中。 在这一片干雪飞扬中,忽然传来一阵琴声。泠泠清音,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白中,就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仙乐。 “七童,前面有座亭子。”韩夜心仔细看了看,道:“方才客栈中那个靠窗的人正在亭子里弹琴。” 花满楼暗道了一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亭中人所弹的乃是《广陵散》。相传嵇康善弹此曲,此曲也在嵇康手上名重天下。广陵本是扬州,千古繁华之地。可若以为《广陵散》只是个逍遥林泉的曲子,那便错了。 此曲原名《聂政刺韩王曲》,本就描写了一场刺杀。 此时,此地,此曲!一切都不言而喻。 “是冲我们来的?” 花满楼点了点头。 “这倒奇了。”金九龄道:“陆小凤确实是扮作你们二人,引走不少杀手,连那些正派人士也忙着追杀他们去了,怎么会这里还有人?” 花满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陆小凤扮演的再真,但毕竟是假的。这人恐怕早就知道我们会来这里了。” 韩夜心掸掉他肩头的落雪,神情专注,动作轻柔。 “在这里踟蹰也不是办法。还是过去瞧瞧吧。” 花满楼笑着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倒是比你怕了。” 韩夜心握了握他的手心,轻轻一笑。他得到的已经够多,此行无论什么结果,都能承受了。 方才那一路,仿若一生那么漫长。 如果此生只这样慢慢走着,无风无雨,该有多好。 好在他已拥有过,而且拥有过很多。上天总是待他不薄。 花满楼并不知道韩夜心想这么多,暗道自己是近乡情怯,到了这大雪山,反而害怕起来了。他自嘲地一笑,和韩夜心一起朝那亭子走去。 亭子里坐着的果然是客栈中那位白衣中年文士。他一身洁白的衣裳,简直要和这雪地融为一体。雪山中的风既干且冷,但他却只穿着一件外衣,全没有瑟缩之意。素手拨弦,古雅的琴声在雪山下回荡着。 韩夜心注意到亭子旁边立了一块石碑,拉着花满楼走过去。 那块石碑被雪埋得很深。他拨开雪,见上面刻着一行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阵冷风扑来,四面雪白,此情此景,配上这一句,真是如雷贯顶! 现在这种情形,自身的存在是那么渺小。韩夜心深吸一口气,摩挲着那字,又看到下方还刻了一排小字:入大雪山者,生死由天。雪山主人留。 花满楼蹲下来,手拂过石碑。他也有些怔住,许久才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倒真是契合此情此地。这雪山主人,究竟是什么人?竟以天地自居吗?” “无论他是什么人,我们总是要进山的。”韩夜心道。 花满楼站起来:“恐怕我们进去之后,才会面临真正的考验。” 这时金九龄说道:“说起这雪山主人,倒真是奇怪。这大雪山本来只是个雪山而已,自从这人出现之后,便开始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他多么神秘,只不过抓住了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的心思罢了。这么想,雪山主人倒也不是那么神秘。” 金九龄见他淡然含笑,心中却暗道:“恐怕你是没办法,只得如此想了。” 一个人在绝望的环境下,只能以自己的智力和见识来解决眼前的事,不知是有勇气,还是无勇气? 这时,那琴声却忽地一紧,一根琴弦突然断开,抚琴人手中一抹寒光,直朝韩夜心飞来。 第88章 净衣 琴弦如光,乍然即至。却听“叮”地一声,几点寒星迸射,正是花满楼的折扇击在这琴弦上。那琴弦被击得一沉,但亭中人却并未停手,手指翻飞拂动,数缕琴弦从他袖中射了出来。那些琴弦在空中游动,竟如有生命一般,分别袭向韩夜心周身重穴。 韩夜心手中匕首翻转,动作极快,但琴弦却更快,不一会,只见那数缕银光围绕着他,竟要把他围起来。花满楼折扇上前,替韩夜心缓住攻势。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攻击,亭中人的手段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正在左支右绌之时,金九龄忽地挺刀上前,攻向亭中人。他判断围住花韩二人的琴弦是由亭中人的琴声所控,只要这人手一停,花韩二人的危机自然解除。 那人却是看也不看他,拇指和中指一捏,琴弦高高挑起,琴声冲得金九龄站立不稳。然而他人已经到了亭中人跟前。金九龄顺势将刀锋一转,袭向那人颈项。那人倒颇有些惊讶,看了眼金九龄,忽地抓住他的手腕。金九龄发现自己的手竟如不会武功的幼童一般,毫无躲避地就被抓住了。 那白衣文士却是皱了皱眉:“苦瓜大师是你什么人?” 金九龄一咬牙,努力挣脱,却是不能撼动分毫。此时,他浑身冷汗直下,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绝对不能战胜的对手。 金九龄只好老实地回答出来:“那是我师兄。” 亭中人轻轻一笑,一掌挥出,正中金九龄胸口。金九龄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人却一动也不动。 花满楼大惊,不知金九龄伤势如何,折扇转至尾指,拇指和食指一捏,竟把那乱窜的银丝捏住。 然而他人却被银丝的力道冲击,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去。 “花满楼!”韩夜心双手握住匕首,以刀法运匕首,猛力向下一斫,一根银丝与匕首锋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尖鸣。而另外三根琴弦,却如蛊虫一般向他的身体飞去! 花满楼刚刚止住脚步便听见数根琴弦向韩夜心袭去,心中惊骇莫名,只想挡住那几根琴弦。 花满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即使这场架结束了,他也没有想明白。那时候自己的脚明明深深陷进雪地里,而手指被琴弦割伤,正鲜血直流。 他恐怕第一次知道本能的力量,和对失去的畏惧。 但花满楼并没有感觉到痛。韩夜心也没有。在眼角的余光看见花满楼挡在自己身后的情景时,他已心如死灰,感觉一切都失去了希望。 绝对,绝对不想让这个人受伤。 韩夜心反手抓住了花满楼,一个旋转。 但愿一切都来得及。他只希望那琴弦定在他的身上,不伤害花满楼分毫。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倒是听到了笛声。 只听有人惊呼:“七童!夜心!” 下一瞬间,他们紧紧被别人护住。 韩夜心睁开了眼睛。雪地里忽然多出了几个人。他们挡在他和花满楼身前,就像一睹高墙。 琴声和笛声越发急迫。但没多久,笛声便挡不住琴声,围住他们的三人,其中一个便踉跄着后退一步。但他马上又重新站好,挺直了腰,笛声再度传来。 “二哥,三哥,四哥……” 韩夜心怔住了,忽然有热泪从眼角流了下来。这些年轻挺拔的身形,不是花家的哥哥们是谁? 但三童的笛音显然落了下风。亭中人琴弦挥动得更加急迫,紧紧压住笛声。这时却见一只黑影从空中越过,那黑影直扑亭中人,黑影上还有一个少年,手中寒芒一闪,竟直击亭中人! 亭中人抱琴而起,但琴声仍没断绝。 那黑影叫了一声,其声震怖,有如狮吼。 “是五童和小黑也来了。”倒在韩夜心怀中的花满楼说道。 但是二童、三童、四通、五童联手而战,竟仍是没有办法迫那亭中人停手。 这是,一声幽幽渺渺的口哨声传来。口哨不需要任何工具,只需要曲指抵在唇边。口哨慢慢地从雪原尽头传来,清亮、悠远,竟渐渐抵住了这越来越过杀伐的琴声和笛音。 那亭中人听见口哨声竟忽然怔住。而他一怔之下,竟然停住了弹琴的手。小黑忽地竖身而起,扑向亭中人。 “小黑!”五童连忙喝住,也停下了手中攻势。见琴声停住,三童也停下了笛子。他们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中年文士抱着琴,神情落寞又痴然地望着雪原的尽头。 口哨声越来越近。雪原尽头走来两个人。在这口哨声中,小黑回到五童身边,四肢卧地,躺了下来。 五童伸手摸了摸小黑的头。他们都和那亭中人一样,望向渐渐走来的两人。 其中一个,他们却极其熟悉。 那吹口哨的人走近之后,方才放下手,朝白衣文士笑道:“许多年不见,郭兄风采,一如往昔。” 白衣中年文士却是脸色大变,连脚步也不稳起来:“你……我……”他陡然见到此人,竟是神情失措,语无伦次起来。 那人仍是一笑:“小辈无礼,冲撞了郭兄。小妹代为请罪,还请郭兄不要见怪。” 听到这话,白衣人更是站立不稳,仓皇地看了眼花家兄弟,颤声道:“他们是……” 那人神色十分不忍,竟有些许愧色,点了点头:“不错。” 白衣中年人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凳子上。 “娘!”五童拍了拍小黑,骑在小黑背上,跃到那人跟前。 来人正是秋素萍和苦竹大师。 听到这一声“娘”,白衣人更是苦痛万分,竟弯下腰去,那琴也跌落到地上。 秋素萍十分不忍,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韩夜心连忙抓住花满楼的手,果然见他刚才徒手抓琴弦的那只手血流不止,而伤口极深,皮肉卷起,看着十分恐怖。他心下剧痛,一言不发,拿出药粉,对花满楼道:“忍着点。”花满楼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韩夜心撒上药粉,果然见花满楼浑身一震,许久,才重新松了一口气,靠在他身上。用绷带把伤处裹好,韩夜心握着他的手腕,忍不住道:“花满楼,你……你怎么这么傻!” 花满楼却轻轻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童和四童见两人在雪地里互相依偎的情景,交换了一个眼神。 苦竹大师走到金九龄身边,搭住手腕,暗道好险。 花满楼问:“大师,金兄怎么样了?” 苦竹道:“无妨,只是晕过去了。”他放下金九龄的手腕,手掌抵在对方后背上,过了一会,金九龄果然慢慢醒了过来。 那白衣人颓然坐了许久。终于,他又抱起地上的琴,放在了桌上,却不看向秋素萍,冷声道:“十几年不见,今天你怎么忽然来了?” 秋素萍身边的五童,一直戒备地看着他。 秋素萍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白衣人道:“家中的孩子遇到危险,做母亲的自然要来看一看。” 白衣人看了花满楼一眼,那眼中毫无感情:“你可以带他走。” “我两个都要带走。” 白衣人忽地冷笑起来:“秋妹,你怎地变得贪心起来了?” 这称呼让秋素萍皱眉。但她仍旧没说什么,道:“都是家中的孩子,自然都要带走。” “那个可不姓花。” 秋素萍长长叹了口气,道:“郭兄应该知道,他是我师妹海明珠的孩子,也是离魂刀韩铁城之子。” “韩铁城……”白衣人轻轻念了这个名字,口气却有些不屑,望向韩夜心:“父亲是个英雄,可惜儿子终究不能继承父亲一世英名。” 秋素萍急道:“郭兄,夜心本无罪过,你何苦为难他?” 白衣人却冷然起脸来。他虽然仍旧不看向秋素萍,却挺直了腰,手放在琴弦上:“你应该知道我。” 秋素萍点了点头,怅然道:“郭兄向来嫉恶如仇,十九年未见,想不到如今,郭兄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毫无更改。” 郭放冷笑道:“这样不好吗?” 秋素萍摇了摇头:“十九年前我说过的话,如今也还是没变。扫尽天下罪恶是没错,可水至清则无鱼,只因有一丝苗头、一丝邪念就认为将来必定会有这样的恶性,进而以那样的罪恶来惩罚他们,即使是郭兄,恕小妹也难以认同。” “所以,你……”郭放说道一半,忽又停住。 他咬了牙,说道:“我的事,自然不需要别人来认同。” 秋素萍哀声道:“可是夜心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都不同。他只不过是有一个铃铛,郭兄怎么会认为他将来必定大奸大恶呢?” 郭放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直干云霄,震得亭子上新落的雪蔌蔌地落了下来。 他这才看向秋素萍,眼里竟有着讥讽:“秋妹,你刻苦与我说这样的话?你难道不知道那一个铃铛,会给人的命运带来多大的改变吗?” 秋素萍浑身一震。 “自那铃铛出江湖以来,没有一个人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们为祸武林,我们却要用十倍二十倍的生命去消灭他们。”他转向韩夜心,目光充满了仇恨:“你从前也参加过这些,今天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秋素萍惨白了脸。她知道郭放说的是事实。当年金铃铛甫现江湖,合力铲除那些恶人们的,就有秋素萍。 快二十年了。她虽然已经在花家过上了富贵的生活,但一刻也没有忘记勤加修炼武功。 因为她不知道哪一天,就需要用手中的剑,去保护身边的人。 “郭兄不过是怕夜心有了铃铛,被金铃乡的人勾去罢了。”秋素萍转而对花满楼说道:“七童,把铃铛给我。” 花满楼摘下锦囊,二童接过去,递给秋素萍。 秋素萍拿着锦囊,亲自走到郭放身前,从锦囊里倒出铃铛,放在手心:“郭兄,你拿去吧。没了铃铛,那孩子自然去不成金铃乡,他也自然就不是你需要铲除的人了。” 郭放盯着那铃铛,眼中忽然放出奇异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渴求和恐惧的,难以形容的目光。 他朝那铃铛伸出手去。 第89章 心魔 郭放的手停在铃铛的上方。他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大雪山的冷风一吹,立时变成了冰。布满剑茧的手微微颤抖着,神色一片复杂。 好像走火入魔一般。如是过了许久,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终于,他仰天一声长啸,啸声尖锐,冲破云霄。 夹在啸声中的内力穿耳,众人皆是一震,不禁掩耳,面露难忍之色。 郭放垂手而立,脸上已是一副平静的表情。 唯一能让人想起这人方才的挣扎的,只有他额前凌乱结霜的碎发。 “收回去吧。”郭放道。 他方才经历了一场考验。很早以前,郭放就深知金铃铛的可恶。只要有了这个金铃铛,懦弱的人会变得凶狠,胆小的人会变得无所畏惧,他们所隐藏的恶的一面会完全被释放出来,他们获得了高强的武功,绝大的权利。 那些他们本来不配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金铃铛让整个江湖随之动荡。 郭放是个高傲的人。他本以为会对金铃铛深恶痛绝,也不屑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武功和权利。可他没有注意到,那已经是年轻时的豪云壮志。这么多年的江湖漂泊,即使从前心高气傲,但身为丐帮净衣帮长老的他,也有很多无奈,很多不得已,很多求不得。 方才,当他看见金铃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真的想通过这么简单的方式获得想要的一切。只要他伸手,就可以获得神秘的武功,可以战胜任何人,铲除一切罪恶。 那一刻,他震惊于自己的贪婪。可是他终究战胜了自己。 郭放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郭放,才真正让秋素萍佩服起来。 同时,郭放也佩服着秋素萍。他实在知道这个铃铛对习武之人的诱惑,可是秋素萍拿着它,和拿着一个普通的铃铛都没有任何区别。 秋素萍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十分出众的美女。她那时肤色有些黑,人很瘦,但个子却很高,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虽然她的五官很耐看,但奈何身边有个武林公认的美人,总是同进同出,性格也十分温婉的师妹海明珠。 秋素萍和海明珠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一个爽快果断,一个善于忍耐,她们同出于长春真人门下,感情深厚,其实骨子里都是特别的骄傲。 郭放与他们认识是在仁义山庄。 那时的仁义山庄已不是沈浪沈大侠仍在江湖的山庄。在郭放他们一群年轻人踏入之前,仁义山庄早已蒿草丛生,断壁残垣,仅仅是一个废墟。 可是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仁义山庄。他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对付江湖中一股神秘的力量。起初他们并不知道金铃乡的存在。可是几次战役之后,终于有人发现,那些大奸大恶又武功高强的人,都有一个金色的铃铛。 但那时,仁义山庄的年轻人也死伤惨重。 郭放是在这时候才注意起秋素萍的。他发现秋素萍剑法凌厉,为人机智果决,每次出任务,她的行动都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郭放是这群年轻人中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在几次任务之后,秋素萍也脱颖而出。他们自然而然一起制定作战任务、行动计划,不知不觉中,他深深爱上了她。 可是那时的郭放从来没有想到过,秋素萍竟然会嫁给花如海。 当时的花如海,白净得像个刚出生的娃娃,没有经过一点风霜。他眼中总闪着快乐的光,那悠闲的态度,十足十像个游山玩水的少爷。郭放总怀疑,如果他不是和好友韩铁城在一起,恐怕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了。 那时的郭放,从不认为花如海是自己的对手。但他实在没想到,经过花如海的死缠烂打之后,行事果决的秋素萍竟然真的嫁给了他。 上天对花如海,是何其厚爱!不光有用不完的家财,还有真心相爱的妻子。 郭放曾经为此颓废过。但他的骄傲又不允许他继续颓废下去。即使花如海每次见到他都有些唯唯诺诺,即使这些年来花如海对丐帮厚赠有加,他仍然无法放下这块心事。 他看向秋素萍。 如今的她,富态了,皮肤也白了,眉尖眼角,都是一片温柔慈爱。 可是可是即使过惯了富贵生活,她的手也绝不颤抖。 仍是一个剑客的手。 秋素萍听到郭放说让她收回铃铛,心中敬佩不已,知道这个人顷刻之间即已跨国魔障。 他会成为真正的高手。 秋素萍把铃铛又装回锦囊,隔空抛给花满楼。郭放既然没有收下铃铛,很可能也会放夜心一马。 秋素萍其实心里并没有底。这一架真打起来,她和苦竹未必能打得过郭放,而且,她却是也不愿意和郭放伤了和气。 毕竟年少时,曾经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理想浴血奋战过。 郭放看向韩夜心。这个少年坐在雪地上,怀里抱着花家七童。韩夜心低垂着眼睛,整个神情宁定而温和。 郭放并不知道这个少年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老实说,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现在就杀了他,以绝后患。 可是,他又看了看围在他身边的花家的孩子们,还有秋素萍。 秋素萍之所以这么坚强,是因为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得到的,就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她和花如海把日子过得这么完满,一定是他俩的心灵,要比别人坚强得多。 即使生活中有坎坷不幸,也会坦然坚强地面对。 这个孩子在他们的身边,应该也会和他们一样吧?这一刻,他愿意相信,即使收到了金铃铛,韩夜心也会因为花家,抵御住那种来自地狱的诱惑。 郭放长长叹了口气,把琴装进琴囊里背好。即使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又如何?他还有琴,还有除魔卫道的心。 郭放朝秋素萍一拱手。十九年未见,十九年之前,他们也很少用这样的江湖礼节招呼彼此。 秋素萍看着他,神色肃然,抱拳道:“郭兄,多谢。” 此生只是“郭兄”罢了。郭放淡淡一笑:“保重……花夫人。” 单薄的长袖随风飘浮,猎猎作响。郭放已经袖手远去,身影一闪而逝,雪地上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秋素萍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她转身向花满楼走过去。花满楼听到母亲过来,再不好意思靠在韩夜心怀里,站了起来,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低头道:“母亲。” 秋素萍面若寒霜:“七童,你明知道那琴弦的厉害,怎么还敢用手去接?” 秋素萍对几个儿子习武的要求颇是严厉。她知道花满楼天赋极高,可是自从花满楼眼睛瞎了之后,她也和天下绝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心疼不已,恨不得什么事情都代他做,武功方面也没再强求什么。 花满楼能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兴趣。 可是她见到孩子的手被琴弦割伤,简直都能看到骨头,整个心都像被针刺了一样,语气却严厉起来。 如今,花家人对花满楼的要求,只是要他好好的,不出任何一点意外。 花满楼有些不安。他知道方才出手是着急了些,可是久战不下,心情不免焦躁起来,只想快快地把这些琴弦都给弄停住。 见花满楼不说话,秋素萍终是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回去之后,闭关三个月,让你二哥好好教你武功。” 花满楼一听,心中大喜,精神立刻一振:“娘,谢谢你!” 秋素萍笑了,仔细看了看花满楼:“好像瘦了。” “娘,你多心了。” 秋素萍饶过了花满楼,朝韩夜心招了招手。人到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让你们出来玩,怎么一个个的都变瘦了。” 花满楼立时道:“娘,那是长高了。” 秋素萍拉过韩夜心,用手轻轻擦了擦他的脸,拂掉头发上的冰渣。这个孩子受过太过的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娘,天色不早了,我看还是先去客栈休息吧。”二童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太阳不知何时落到大雪山另一侧,黑色的影子迅速地笼罩住谷底。 “也好。”秋素萍牵了韩夜心的手,惊觉对方手掌冰凉。 “夜心……”秋素萍担忧地道:“怎么这么冷?” 韩夜心没有动。这时抬头看向秋素萍:“师伯,我不能回去,我要进山。” 秋素萍皱了皱眉。其实他知道韩夜心和花满楼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进大雪山,找苦竹大师的一位好友来解寒毒。 可是,这大雪山如此神秘,她怎能放心让俩个孩子进去? “我们先回客栈,进雪山的事,再从长计议。” “母亲,”花满楼说道:“恐怕错过了今晚,以后就很难有机会再进去了。何况……” 离十五又近了。已经不容耽搁。 秋素萍沉吟一会。这个问题她来的路上一直在考虑。如今只有个方法。 “好,我随你们一起进山。” “师伯!”韩夜心大惊,慌忙到:“不用了!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 秋素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可是,大雪山十分危险,师伯,你不要去。”韩夜心望了一圈:“哥哥们和七童也不要去。” 花满楼已站在他身后。听到这话,悄悄地掐了下他的腰。 臭孩子,这时候倒把自己甩开了。 “哪有孩子生病了,做母亲的不去求医问药的道理?”秋素萍语气虽柔,但却透着坚决。 “可是……” 秋素萍正色道:“夜心,如果你此时还认为我不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我可会生气的。” 韩夜心张口结舌。 秋素萍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他:“傻孩子……师伯是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第90章 进山 韩夜心被秋素萍轻轻拥着,眼角湿润起来。 他知道,秋素萍是一定会跟自己进入大雪山了。这么多年,花家人给了他太多的关怀,可是韩夜心内心深处有时候仍会冒出自己是个外人的想法。他不敢太放肆,除了七童,对每个人都保持着礼貌的态度。 可是此刻,他也知道他这么做,其实在伤害这些人。正如秋素萍说的,孩子生病了,父母自然会去求医问药,怎么能把他们往外推呢? 韩夜心闭上眼睛,沉浸在这母亲一样的怀抱中。直到二童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我们快点进山吧。” 韩夜心松开秋素萍,有些不好意思。花家的哥哥们都了然地笑了起来。 “花夫人。”苦竹大师走了过来,却是愁眉紧锁:“此时进山,恐怕有些不便。” “大师何出此言?” 苦竹望着雪山:“小韩公子还很小的时候,在下就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实在是,我的这位朋友,他……”苦竹叹息道:“他的脾气着实古怪,就是我,没有他亲自派人接引,也根本没办法进山。” “可是……”花满楼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还告诉我们?” “在下只是想碰碰运气。当年在韩大侠墓前,在下也曾发过誓言,一定要让小韩公子好好活着。” “不知我们贸然进山,会有什么后果?”二童问。 苦竹紧皱眉头:“大雪山非‘客人’不能进,而那些不是客人的人,都消失在雪山之中。” 苦竹虽然行踪不定,但是说出来的话也极有分量,他本身的武功也臻于化境,无论花家兄弟如何自负,对苦竹的话却也不能不听。 “进这大雪山需要‘客人’的身份,去金铃乡需要金铃铛,”三童冷笑一声:“这江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古怪起来?” 秋素萍道:“三童,休要胡言。”把大雪山和金铃乡联系起来,恐怕会惹得雪山主人不快。谁知道他在这里有没有耳目呢? 秋素萍转而对苦竹道:“依大师之见,现下该如何?” 苦竹道:“其实在下也没有办法。只得等了。”说罢长叹一声。 山间的风越来越冷。 若就此等下去,怕也是徒劳无功。可是苦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其不等于送死? 他们并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一定是特别的那个人。 秋素萍让孩子们就地取材搭了几间雪屋御寒,对苦竹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等一等吧。若是子时那位雪山主人还没有消息,到时候再进山不迟。” 苦竹也点了点头。 几间雪屋不一会就搭好了。众人在雪屋里升了火,吃了些东西,休息的休息,守夜的守夜,等着子时到来。 这一夜的星空分外明亮。 天空就像洗过一样不带一点杂质,明亮的星星散布期间,半圆的月亮从西边爬了上来。 秋素萍望着这星空,心中没有来地十分不安。这里的景色太过纯粹,反而让身在其中的人,多出自己是“异乡客”之感。 许是子时已快到了。花家的孩子们和苦竹大师、金九龄纷纷走出雪屋。他们共同望向大雪山的方向。雪山静默。 秋素萍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也只有进去一途了。” 苦竹大师苦着脸,点了点头。 众人早就备好了行装。正准备出发,却听见一缕奇异的音乐传来。那乐声飘飘渺渺,恍若仙乐,若有若无,在山谷间回荡,竟让人迷离惝恍起来。 乐声越来越明了,而随着乐声到来的,是九位少女。她们穿着彩衣,肩上扛着软轿,从雪山之巅飞了下来。 苦竹大师喜道:“这是我那位朋友派人来接了!” 听到这话,花家的众人倒更是戒备起来。难道那位雪山主人早已知道他们在这里,偏偏等这个时候才出现吗? 少女所抬的轿子中,到底有没有人? 每个人都暗暗握住了兵器,随时准备应对意外的状况。 他们眼看着那两顶轿子落下来。少女们的足尖点在雪地上,竟似比鸿毛还轻。 他们从雪山飞到山谷,宛若仙人。 当先一人吹着玉箫。原来刚刚那若有若无的乐声便是她吹奏出来的。 花满楼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欣赏之意。 那少女脚尖轻轻一点,落在地上。苦竹大师迎了上去。 少女福了福道:“大师久待了。鄙主人有言,最近颇感鼻塞,恐不能通宵畅饮,不能陪伴大师左右了。” 苦竹一怔,道:“原来如此。”他看了眼少女身后的轿子,想来那轿子并不是来接自己的。 苦竹看向秋素萍。 少女传达完雪山主人的话,再抬起脸时,神色却变得倨傲起来。 她目光淡淡望过去,冷淡地道:“谁是韩夜心?谁是花满楼?” 韩夜心和花满楼走了出来。花满楼道:“请问姑娘找我和夜心,是有什么事?” “鄙主人有请,还请两位公子上轿。” 说罢,少女们便打开了轿帘。 花满楼上前道:“贵主人只请了我和夜心?”少女道:“不错。” 花满楼轻轻皱眉,这雪山主人似乎极了解他们。不过如今人为砧板,我为鱼肉,也没别的可说了。 忽然只听一人懒洋洋地道:“贵主人架子真大,却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看,八成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只是故弄玄虚罢了。” 那少女倒不生气,只单单瞥了他一眼:“花二公子,说话尚请留几分余地。谁知道你以后有没有求人的时候?” 花无倦只是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 这时忽然一道黑影扑向少女。那黑影一声怒吼,朝少女张开血红大口。那少女却丝毫不在意,手指一挥,却听五童一声怒吼:“小黑!” 小黑听到五童的声音,来不及反应。眼看那少女一掌递出,并不见如何奇妙,却又似变化万端。正在这时,五童忽地在空中怒踢几脚,袭向少女肩窝。少女回手,兰花指一捏,袭向五童脚底,却见五童连着小黑忽地被人用丝绦卷住,摔在了雪地上。 秋素萍收回丝绦,走上前对少女道:“小儿无力,还望姑娘莫怪。” 少女只是冷哼。 秋素萍又回头道:“夜心,七童,既然是雪山主人有请,你们也不要耽搁,这就去吧。” 花满楼和韩夜心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那少女看了看花韩二人,对秋素萍道:“若不是主人今天一定要见到他们,恐怕现在本姑娘已经不乐意送他们过去了。” 秋素萍道:“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那少女临去前狠狠地剜了一眼花无倦。 花无倦很无所谓地笑着。 花满楼和韩夜心分别进了轿子。少女放下了帘子,轿子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身体向后倾斜,直觉得人跟着轿子飞了起来。 彩衣少女带着花满楼和韩夜心进了雪山。 秋素萍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苦竹对秋素萍道:“花夫人,在下答应的事已经做到了。接下来,全看那孩子自己的造化。”秋素萍点点头:“辛苦大师。” 苦竹大师道:“夜已深了。夫人还是早些休息,明日到客栈中等候消息吧。” “大师,我实在不放心,还想在这等会。” 苦竹大师怜悯她身为人母,眼看自己的孩子亲涉险地的心情,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苦竹大师进了雪屋,金九龄随后也进来,道:“师兄,这件事就这样了?” “还能怎样?” “我不信花家人会就此死心。” 苦竹看了金九龄一眼,都开薄薄的毯子:“小师弟,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看得那么透吧。” 苦竹大师躺下,闭上眼睛。金九龄却扬起嘴角,不屑地一笑,也抖开毯子休息了。 进了轿子没多久,韩夜心和花满楼便晕了过去。等醒过来时,忽然听到了鸟语,闻到了花香。 韩夜心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醒来。房间很明亮,床上挂着的轻纱随着微风轻轻拂动。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民居,雕花窗外,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韩夜心揉了揉眼睛,甩了甩头,再抬眼,看到的还是同样的景色。 他穿好放在架子上的衣物,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太阳暖融融的,空气里飘荡着花香。耳边传来少女嬉笑的声音,韩夜心顺着声音寻去,见两个彩衣少女正在荡秋千。见他醒来,坐在秋千架上的少女连忙笑道:“哎呀,这位也醒了。小公子,你可要吃点什么?我这就给你做。”说着就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 她刚跳下来,另一位少女就坐了上去,高兴地挡起来。 韩夜心道:“姑娘,不知你可见过我的同伴?还有,这里是哪里?” 两名少女听见他这么问,彼此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昨天才接你回来,现在就忘了?这里是大雪山啊,雪山主人的居所。” 韩夜心游目四望,所见到处都是鲜花碧草:“可是这里……” 那少女道:“我们可从来没说过,雪山主人是住在雪山中的呀?” 这里不是雪山,却又是哪里? 那少女见韩夜心沉眉不语,走过来道:“你朋友正和主人在外面亭子里下棋,不如你去看看?” 韩夜心点点头,拱手:“多谢姑娘。” 出了院子,韩夜心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地形。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悬崖峭壁的底下却是一片温暖舒适。 韩夜心到处走着,路上间或遇到几个彩衣少女,可是却没有一个人阻拦他。走了一圈,大致知道了这里的地形,明白这是两山之间的谷底。可是却没有发现出去的路。 悬崖边上有一潭瀑布。花满楼正在瀑布的亭子里和一人下棋。 韩夜心走进,发现那人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黑衣,脸上带着一张金色镂花面具。 花满楼落下一字,听到韩夜心过来,微微笑了笑。那黑衣人也跟着随手落下一子,对韩夜心笑道:“小公子休息的可好?”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韩夜心抱拳道:“休息得很好,多谢阁下。” “不必客气。”那人声音虽然极为难听,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天然贵气。 黑衣人伸手一拂,靠在栏杆边的一把椅子忽被吸了过来:“小公子请坐吧。我和七童这棋,看样子还得下一回。” 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 韩夜心有些震惊这黑衣人竟直呼花满楼的小名。可是花满楼看起来并不介意。这实在有些奇怪,他完全无法想到在他醒来之前,两人进行了什么谈话。 这棋又下了有半个时辰之久。韩夜心在一旁昏昏欲睡,终于,花满楼把手里拿着的那颗白子重新放回棋盒内:“是我输了。” 那黑衣人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音本就难听,一笑起来更是让人难以忍受,连树上的鸟儿也被惊起,纷纷扑哧着翅膀乱飞起来。 笑够了,黑衣人道:“七童倒是个爽快人。很久没有和人下得这么畅快了。” 花满楼苦笑道:“既已无力回天,只好认输。” 那黑衣人盯着花满楼,道:“好个无力回天。七童既然知道在棋盘上果断投子,怎么那件事就不这么果断了呢?” 花满楼笑了笑:“谷主说笑了,棋毕竟是棋。” 黑衣人淡淡地道:“是吗?我看世间万物,都不过是一局棋罢了。”他指着棋盘:“你看这一局,你大龙被断,苦苦支撑终究是没办法再起死回生。即使再撑下去,也不过是输的更惨罢了。” 花满楼只是笑笑,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没有说话。 那谷主竟似已十分了解花满楼。他起身,长袖拂过棋盘,黑白子竟然自动归成了两份,谷主抬起手,那棋子便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动回到棋盒中。倒放在桌面上的盒盖被吸得抖动一会,也飘了起来,落在棋盒上。 “反正还有几天时间,七童不妨再想想。” 花满楼道:“多谢。” 那谷主似是满意地一笑,起身离开了。 黑衣人一走,韩夜心立刻问道:“七童,那是什么人?” “雪山主人,百里春华。” “百里春华……”韩夜心暗暗念了遍名字,道:“这个山谷不在大雪山吗?我们现在又在哪里?” 花满楼打开棋盒,拨弄着棋子:“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坐进轿子,没多久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在这里了。” “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花满楼却没有说话。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百里谷主背后一定有目的,可是我却猜不透。” 韩夜心站起来:“七童,你又开始说一半藏一半了。到现在为止,你根本没有告诉我你们到底谈了什么。” 见韩夜心急躁起来,花满楼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小韩弟弟,你怎么又生气了?” 韩夜心甩开衣袖:“你不要每次都……” 但是看到花满楼空着手停在半空中,一副落寞的表情,又于心不忍起来,拉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好了,不愿说就算了。”他忽然想起一事:“我倒是忘了,我来这里,可是为了求医的啊。” 他望向花满楼,狐疑地道:“七童,难道你和他,说的就是这件事?” 花满楼拈出一颗白子。他的手几乎和玉石做的棋子一样。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七童!”见他不回答,韩夜心又喊了一声。 花满楼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倾身吻了上去。 “不要再说了,夜心。”他心里痛苦地道:“我没有办法。” 第91章 抉择 花满楼紧紧抓着韩夜心的衣袖,头垂在他的肩膀上。紧闭的眼睛睫毛轻颤,有时候,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花满楼,怎么了?”韩夜心轻轻拍着他的背,问。 “让我就这样呆一会。”花满楼更加拉近韩夜心。 “好吧。”韩夜心没有再问。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坐着,亭子的一边,雪白的瀑布降下来,另一边,胭脂红的山茶花一朵一朵地落在地上。 韩夜心的手搭在花满楼的背上闭上眼睛。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花满楼所能“看到”的世界。 可是七童为什么这么伤心?在韩夜心面前,花满楼一旦固执起来,会一个字也不肯吐露。他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拍着花满楼的背:只好等他慢慢告诉自己啦。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两位彩衣少女走了过来。见到这样的情景,嘻嘻一笑,远远地福了福身,道:“花公子,韩公子,主人说两位公子合着该饿了,让奴婢们请两位公子去用餐。” 两人这才如梦般醒了过来,韩夜心举着衣袖擦了擦花满楼脸上隐约的泪痕,心中百感翻覆,面上却笑了起来:“七童,你成花脸了。” 花满楼一动未动,任由他擦去,看起来乖巧异常,听到这话,却故意板了脸,起身整了整衣摆,也不说话。 韩夜心摇了摇头,笑着牵他的手道:“花脸的七童也很好看。” 花满楼这才神色松动起来,嘴角轻轻扬起,任由着他拉着朝饭厅走去。 两个人影站在山巅。山巅上书雪纷飞。身穿黑袍带着金色面具的雪山主人百里春华的旁边,是一个身穿灰衣头带方巾看不出年纪的人。 那灰衣人皮肤极白,容貌年轻,却有一双极其苍老的眼睛。他正是雪山脚下那间客栈的主人。 此时灰衣人望着花韩二人携手远去的样子,道:“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百里谷主道:“时光匆匆,百年如过隙,我早打算这样做了。” 灰衣人道:“何苦为难年轻人?” 百里谷主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桀桀,极其难听:“你也为可怜别人?!” 灰衣人听到这话,叹了口气。他好像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已很少有事情能让他的感情产生波动。只是,偶尔那苍老的灵魂,也会因这偶然闯入的外人起一丝波澜。 但这波澜并不会有多久。 百里谷主道:“何况,他们有求于我,我所做的,不过是交换而已。” “如果交换的是金钱,无可厚非。可是,你又何苦让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再让别人遭受一遍?” 这一次,百里谷主笑得弯下腰去。他那沙哑的嗓子里不断发出磨铁一般的声音,远远听了,根本不知道是笑声。 “我愿意!”百里谷主站起来,眼神锐利地望着花韩二人转入拐角的身影:“我就是要让别人也尝一尝,被遗忘的痛苦。” “不,”灰衣人忽然说道,他望着百里谷主,眼里竟充满了同情:“你是想让人知道,遗忘别人的痛苦……” 这个山谷比他们所见的任何地方都要春意盎然得多。到处繁花似锦,硕大的花朵色彩鲜艳地挂在枝头,有着彩色羽毛的鸟儿在花枝上栖息着,或者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草地上走着。 彩衣少女领着二人到了一个四面敞开的轩堂中,正中央的矮桌上早摆满了酒菜,座椅是铺垫,一个少女在轩中弹着古琴。 “主人说请二位小公子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千万不要客气。他有事外出,晚上才得回来,还请二位公子不要见怪。” 花韩二人分别落座。少女也跪坐下来,替二人斟酒。起初韩夜心只觉得奇怪,这雪山主人把他们迎接进来,却又突然离去,但是招待又颇为殷勤……后来他发现花满楼神态自若颇为放松,虽然疑惑雪山主人和他谈了什么,便也按下心中疑虑,学着花满楼的样子放松下来。 这一整天,韩夜心都能感觉到花满楼有心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花满楼经常会出神,还会握着他的手,半天不说话。韩夜心本以为耐心等下去,花满楼终究会告诉他,可是到了晚间快要休息的时候,花满楼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终于不耐烦起来,一把甩开手,怒喝道:“花满楼!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告诉我!” 花满楼听到这话,脸刷地一白,别过头去。 韩夜心跑到他面前,掰过他的脸:“我们已经因为这件事吵过多少次了?你为什么每次总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花满楼固执地咬紧嘴唇。 韩夜心看着他,无奈地松开了手:“你不愿意说,我就猜一猜吧。” 花满楼忽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道:“你……” “因为你每次都不愿意说,所以我只能乱猜!”韩夜心心浮气躁地甩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说道:“其实也不用猜,肯定是因为我的病。你这么为难,一定是那个百里谷主真的能治好我的病。若他没这个本事,我们早走了不是?可是他要替我治病,却需要你给出代价。这代价一定不是金银,而是让你非常非常为难的事情。” 韩夜心赫地一震,回头看了花满楼半晌,又摇头道:“这件事并不违背武林公义,因为如果他让你做坏事,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答应的。这件事不会危及别人,也不会伤害花家人——因为他们是你的底线。所以……” 韩夜心快步走过来,捉住花满楼的肩膀:“所以他一定是要伤害你!花满楼,你告诉我,你答应他的是什么?” 花满楼低下头,脸上什么神色也看不出。 韩夜心又松开手,后退几步,审视着花满楼,道:“百里谷主想要伤害你……我不明白,他与你无冤无仇……”他脸色忽然变了几变,抓起花满楼的手臂:“七童,我们走!” 七童却沉沉地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 “你疯了!”韩夜心吼道。 七童神色颓然:“夜心,如果再发作,你可能挺不过这一次。” 这件事韩夜心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看着花满楼。他们太了解彼此,有很多话根本不需要说出来。如果花满楼能够用代价挽回韩夜心的生命,韩夜心会拒绝吗? 他不会,因为他知道,只要活着,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慰藉。 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发现自己没办法面对。 “花满楼……”韩夜心长长地一叹。很多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他本不该遇到这样的人,带给对方的都是麻烦。 “你能告诉我,百里谷主让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他柔声问。 好像已经放弃了和花满楼争辩,已经认同了这种做法。 花满楼抬起头来。他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一明一暗。白天和夜晚本来对他并没有区别,因为他的眼里,本来就只有黑暗。可是他仍然习惯了在夜晚点灯,在睡觉之前,吹灭那盏灯。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人需要这点光明。 他喜欢做这些小事,甚至有一种自己并没有瞎的感觉。 烛花爆了爆,可是他却忽然感觉不到光的存在了。他深陷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 “哈哈哈~”忽然一个人大笑着走进屋内。那人的笑声桀桀如铁相磨,黑袍金面,正是雪山主人。 雪山主人袖手走进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他好像已经在门外听了许久。 “你想知道?”他带着笑意,对韩夜心说道。 “是。”韩夜心果断答到。 “其实不知道该有多好,这样你就不会有愧疚,说不定……”他又看了看花满楼:“非但不会愧疚,还会怨恨。” 他抖动着肩膀,兀自笑了一会:“你要知道,怨恨比愧疚要美味得多。怨恨别人,说起来其实就是在怜惜自己。可是对他人怀有愧疚,却是在虐待自己。” 韩夜心皱眉。 百里谷主又对花满楼说道:“你确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一直没有动的花满楼这时点了点头。韩夜心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样的花满楼。他们不过十六岁。从七岁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他认识的花满楼,快乐,真诚,虽然也会耍脾气,但他的身上,绝没有沉重和绝望的气息。哪怕他自己失去了光明,哪怕韩夜心每月被寒毒折磨,他都没有消沉过。 可是现在的花满楼,却挺直着尚未足够承担一切沉重的脊背,怀着幽暗的表情,点了点头。 韩夜心忽然扑过去,抱住花满楼,摇着头哭起来。 “七童……” 是他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听,但是看到这样的花满楼,他却忍不住难过地落泪! 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夜心……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温柔,让韩夜心有种错觉,现在说话的人已经不是十六岁的花满楼,而是那个坐在百花楼里的青年花满楼了。 百里谷主见此情景,又嘿嘿冷笑起来。 好像他们现在越痛苦,他就越快乐。 “我真的没有看错……这么多年,难得有你们这样的人送到我面前。”百里谷主幽幽盯着二人,忽道:“你还要听么?” 花满楼的手顿住。韩夜心也止住了哭声。他抹干眼泪,站了起来。 “你说吧。” 第92章 往事 百里谷主伸手一招,做了个隔空取物的动作,一把黄梨木的椅子就滑了过来,恰巧停在他的身后。百里谷主坐下去,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悠然开口:“小韩公子,你是想知道,我出了什么条件,才答应给你治病?” 韩夜心点头:“是。” “你认为这条件一定和花满楼有关?” “难道不是?” “不,你猜的很对。”百里谷主道:“时辰尚早,在告诉你花满楼需要付出的代价之前,不如先来听听我的故事。” 韩夜心自然是没办法拒绝。百里春华已经讲了起来。 多年之前,江湖上魔教兴起。说是魔教,百里春华认为这只不过是中原人不懂教义,妄加揣测而给予的污蔑之词,他们管自己叫“圣教”。圣教里有一位少年,白衣翩翩,风姿卓然,无论在教义还是武功上都悟性极高,是教主最中意的后辈。可是江湖上反对“圣教”的人也越来越多。教主忧心忡忡,想到这少年不沾尘俗的性子,恐怕应付不了以后愈加恶劣的正邪之争。于是他让少年化名行走江湖,多多结交江湖中的“正道人士”,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那少年并不知道教主的真正意图,以为教主想和武林正道化干戈为玉帛,高高兴兴地化名下了山。因为他实在很出众,不久,就引起了另一个风头正劲的少年的注意。这个少年是武林盟主最得宠的小儿子,为人骄纵,时常鲜衣怒马游戏花丛。一手松风剑法也颇得其祖上真传。那时他正在酒楼喝酒,忽然听说了江湖中出现一个少年高手,便托消息最灵通的浮云阁带话给那少年,约他于下个月月圆之夜在西湖湖畔比试一场。 这场比试被有心人传得满江湖都知道,很多人特地赶去西湖,就为了看这场比试。赌场里的赌注也押到奇高。 那一天,盟主之子很早就等在湖边。等到太阳已经升到柳树顶的时候,那位魔教少年才一袭白衣,姗姗而来。 其实盟主之子是个很有眼光、很有见地的人。他一见那少年,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而且他看少年的神态、走路的姿势,就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起少年来。这场比试还没开始,盟主之子就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但魔教少年也暗暗打量着盟主之子。他发现这人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被酒色所坏,反而,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他的内心就像火一样在燃烧。 还没开打,两个人就互相佩服上了。 之后的比试,他们在西湖大战了三百回合。眼见太阳西沉还没有分出胜负。每当紧要关头,总有一个人会收手,并不会真的伤及对方性命。他们就这样一直比了下去,比到最后,来观战的武林人士没有办法,只好请西湖灵隐寺的主持来判定胜负。那主持看他们互相钦慕,又互不想让,便判了个平手。这下可好,那两个少年握手言笑,可苦了下注的人,全被庄家通吃了。 这两人自此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们一起在江湖中做过很多大事,惩恶除奸,颇得侠名。三年过去了,那魔教教主见时机差不多,便要召少年回到身边。少年在临行前把盟主之子叫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的身世说给他听。 末了,他问:“就算我是魔教的人,你还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吗?” 盟主之子乍然听了这话,惊得不得了。他一直以为他的这位朋友比自己还正道,怎么竟是魔教的人呢?他从小就被告知不能与莫教中人为伍,遇到魔教就要斩尽杀绝,虽然“魔教”与朋友极不相像,但他也极为动摇起来。 那魔教朋友见此,很是失望,摇了摇头,独自走了。盟主之子失魂落魄了几天,想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才忽然明白,朋友的为人,他应该最清楚才对,怎么能因为他是魔教而就认为他一定十恶不赦呢? 他决定追上朋友,和他一起去魔教看看。 但盟主却不知从哪听到了这件事。他大惊大怒之下,当即就派人追回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派最得力的手下追杀那位魔教少年。那魔教少年本就有意等候盟主之子,走得极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盟主派来的刺客。这下魔教少年以为他的身份是盟主之子泄露,心中十分气愤,正欲找盟主之子理论,却没想刺客服毒自杀,盟主之子又以为他终于掩盖不住魔教本性,杀了这些人。 两人误会越来越深,大打了一架,各自回家。 但回家之后,盟主之子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很有破绽,终是不相信朋友是这样的人。盟主气愤异常,把他关了起来,但还是改不掉他的脾性。无奈之下,盟主请了一个高人,那高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盟主之子把那魔教少年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多久,江湖形势突变。正道的九大门派组队讨伐魔教。盟主之子也在其中。魔教圣山死伤无数,教主临死前决定孤注一掷,把最精锐的杀手派去刺杀了盟主全家。等盟主之子回到家中便看到这个血淋淋的场景,而一身白衣染血,手执长剑站在中央的便是那魔教少年。 盟主之子疯癫欲狂,举剑欲杀那人。魔教少年一边阻挡一边解释这些人并非他所杀,而是他知道了之后前来阻止,却已经迟了。盟主之子怎会相信一个魔教教徒的话?一招松风剑法你死我亡的绝招使了过去,那少年竟怔怔的没有还击,最后被长剑贯穿胸膛。 可是在那一刻,盟主之子忽然想起了他是谁。看着这少年渐渐倒下去的身体,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懵了,只能在最后一刻扶住。 那少年看着自己胸前剑尖,却毫无怨恨,用沾血的手拂过盟主之子的脸,笑着说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少年死后,盟主之子以为自己身陷地狱,这灭门之仇,亲手杀死自己友人的愧疚与愤恨,竟不知向谁发泄。癫狂之下情绪激动,内力乱窜经脉逆流,无数真气在体内乱窜,经脉爆裂,走火入魔。 百里谷主说道这里,忽然停住,没再说下去。 韩夜心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知道那种内力乱窜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臂,抬头问:“最后,那盟主之子怎样了?” 百里谷主笑了起来,眼里满是冷光。他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眼前这人的脸上交错纵横着无数道像蚯蚓一样的痕迹,这痕迹一直延伸下去,连露出来的脖子也布满了。百里谷主满意地看着韩夜心惊怖地表情,扒开了衣领。 就连他的胸膛,也布满了这样的痕迹。 韩夜心忽然捂着嘴,弯下腰去。 “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真气乱窜的时候,好像它们就要冲破你的身体……其实那不是你的错觉,它们真的会冲出来。” “夜心,”花满楼弯腰握住他的手:“你不会这样。” 韩夜心就着他的手,摇了摇头站起来。虽然心里还是有那种恶心的感觉,但是他并不怕。 “我没事,七童。” 他并不害怕变得丑陋,他只想活在有花满楼的世界里。 “所以,”花满楼对百里谷主说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百里谷主冷笑着看着他俩,合上衣襟:“我只想让别人也尝尝那盟主之子的痛苦。” 韩夜心皱眉:“所以你找上了我?我和你一样,真气乱窜,甚至比你更惨,我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 百里谷主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天下间比这更痛苦的大有人在。”他看向花满楼:“那盟主之子最痛苦的并不是身体变成这幅模样,而是……当他的剑尖刺穿友人的胸膛,却在那一刻记起所有快乐时光的感觉……” 他站起来,走向花满楼,目光疯狂。韩夜心一个闪身挡在花满楼面前:“我也可以……” 话还未说完,他却晕了过去。 花满楼点住他的穴道,接住他倒下去的身体。 “无论何时,我是不会伤害夜心的。”他的表情一片平静。 “谁知道呢?”百里谷主终于在他们面前站定,说道。 灯光下少年的表情是那样柔和平静。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点畏惧也没有。 百里谷主连连摇头:“你怎么能断定将来的事?况且那个时候你已经不记得他。” 花满楼轻柔地拂过韩夜心的头发:“既然是将来的事,谷主又怎么会知道?我即使记不得他,也不会伤害像他这样的人。” 谷主眼里的疯狂更加炽烈了。 “花满楼,我真想现在就让你忘掉一切。” “谷主若准备好了,尽可开始。” 百里春华反而疑惑起来。他本以为两个少年有超出友谊的情分,总该更加难舍难分。 “我心里早已做了决定。”花满楼似乎能看见百里谷主的内心:“多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春华冷哼:“不愧是花家的七公子,连我也佩服起你的气度来。你若不是瞎了,恐怕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吧。” 花满楼却笑了。 “谷主如果这样想,恐怕即使再回到从前,也没办法解开那场死局吧。” “你说什么?” “听谷主今日所言,谷主如此痛悔的,竟只有杀了那魔教少年这一件事。可见在谷主心中,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了。可是刚刚和那少年分别时,谷主当时真的相信他和别的魔教教众不同?若真如此,本该在少年走得时候就留住他。可是你却放任他离开,让后来的一切都有了发生的可能。你说你后来百般替魔教少年辩护,惹得令尊不得不把你关起来,还请一个奇人让你忘掉那少年。这其中,恐怕还另有机缘吧?我若是令尊,以你心中对少年的品性早有猜疑,更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完全相信少年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教中人,到时候不用关,你也会亲自和少年有个了断。哪用得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方法?” 花满楼的声音十分低缓,就像这一刻,他心中已经没有了很多美好的事情。 “令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对那少年起了不一般的心思,他不得已才如此吧。” “你!”被叫破心里的秘密,百里春华惊怒交加,手掌翻转,那张黄梨木的椅子竟然飞了过来,他一掌拍在椅子上,那椅子竟碎成一片片木屑,在空中四射出去! 花满楼护紧了韩夜心,不为所动。等声音渐渐停歇下来,他道:“这是百里谷主心中的秘密,我本不应该说出来。可是……”花满楼低下头,轻轻一叹:“说谎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何况还是对自己说谎。” 百里春华道:“你这么激怒我,不怕我不救这臭小子的命?” 花满楼摇头:“以谷主的性子,恐怕更会救了夜心,好让你亲眼看到,终有一天,我伤害了夜心时的情景。” 百里谷主听到这话,冷冷地笑了起来:“你说的很对。花七公子,我之前果然是太小瞧你了。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你那时的表情了,花公子。” 花满楼长长叹了口气。他那长长显得很快乐的脸上竟出现一丝愁苦:“我只但愿,不要等太久。” 第93章 洗心 百里春华决定马上实施他的计划。不过,他还是留了一晚的时间,给两个少年人告别。 他相信,一道好菜,需要精心的烹调和耐心的等待。 韩夜心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仍旧点着灯。他动了动,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 韩夜心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然而手脚都被铁链锁了起来。花满楼坐在床边看书。韩夜心瞪着他,道:“这是干什么!” 花满楼翻了下书页:“怕你干傻事。” 韩夜心又挣了一下,那铁链拴得牢牢地,根本没办法挣脱。虽然禁锢住手腕脚腕的地方被细心地缠上棉布,但是被控制的感觉还是让他十分不舒服。 “花满楼,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恶趣味。” 花满楼只微微一笑,没有搭理他,又翻开一页书。 “不想我乱来点穴就好啦,干嘛非要用铁链绑起来?”铁链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哗啦啦乱响,韩夜心咬着牙,真有些觉得花满楼是故意的。 “这些年,我会的你基本都会点,寻常点穴自然制不住。”花满楼悠然答道。 “那也不用……唉,别人会误会的。”韩夜心苦恼地道。 花满楼“噗嗤”地笑出来,放下书:“小韩弟弟,你怕了不成?” “我怕什么?”韩夜心耐心地道:“我是怕你……怕影响你在世人心中的形象。” 花满楼拿书敲了下他的头:“不用你操心。” 两个人忽然又静默下来。他们都知道,即使再插科打诨,有些事还是要面对的。 “花满楼,你真的不能把我松开吗?哪怕只是手,”韩夜心祈求道。他早熟悉了怎么对付花满楼。与其对他浪费表情,不如在声音上下功夫。 花满楼果然怔住。但没一会,他又拿书敲在韩夜心头上:“休想。” 此计不通。 韩夜心又换了一种,在床上扭着:“七童,我手麻了,脚也麻了,而且这种姿势真是难受死了,你就放开我吧?” 花满楼笑着给他揉了揉胳膊腿:“你就死心吧。”他顿了一下,笑容忽然敛去:“在我们谈好之前,我是不会松开的。” 知道花满楼是决意不会解开这些铁链了,韩夜心只好放弃地闭上眼睛。 “夜心,这件事你已经答应了,不是吗?”花满楼道。 韩夜心皱了皱眉,终是不忍,睁开眼睛。 花家的七童俊秀挺拔。比他的外表更加优秀的,是他比谁都温柔,又比谁都正直的内在。 他们本如兄弟一般成长,又比兄弟更亲密。 韩夜心眼睛眨呀眨,忽然又觉得酸楚起来。一想起花满楼会忘了这一切,忘了他的存在,忘了他们之间的过往……泪水就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花满楼轻轻叹息,拿袖子擦掉那些将落未落的泪水:“小韩弟弟,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得自己照顾自己才行。这样动不动哭鼻子,可是会被人看轻的啊。” 韩夜心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 “以后我们都不能再哭了。因为我们长大了。” “花满楼……” “……不要哭了,你这样,我怎能放心?” 韩夜心摇了摇头:“我没办法,一想到你就要忘了我,眼泪就……”他努力吸了吸鼻子,看着带着忧愁的花满楼:“你再给我擦一下,我答应你,以后就不哭了。” “……好。”花满楼沉声答道。他举着袖子,俯过身去,擦着韩夜心的眼泪。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却可以触碰到他的脸。韩夜心七岁的时候很瘦,脸却还有些圆圆的。花满楼记得他的眼睛,两个眼睛咕噜噜一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他忍不住就要去打趣一番。 眼泪越擦,两人挨得就越近,忍不住耳鬓厮磨一番。 擦了半晌,花满楼终于拉开距离,端坐在位子上,正色道:“好了,以后可不准再哭了。” 韩夜心破涕为笑,“嗯”了一声。 其实花满楼又何尝是无动于衷?百里春华一直在想,是被人遗忘痛苦些,还是遗忘别人更痛苦?花满楼觉得,这两种痛苦,根本不需要比较。因为对于不愿意分别的人来说,无论哪一种,都是锥心之痛。 可是,他宁愿忍受这种痛苦,也希望小韩弟弟能好好地活着。 而且,夜心并不会忘记他,不是吗? 花满楼忽然道:“夜心,等你好了,会来找我吗?” 韩夜心抖了抖铁链,道:“你都忘了我了,我去找你做什么?” 花满楼一窒,连脸色也白了起来。 韩夜心慌忙道:“七童!跟你开玩笑!唉!你怎么就当真了!” 花满楼幽幽地道:“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几乎能听见声音的颤抖。韩夜心后悔异常,心痛难挡,哀求道:“我怎么不会去找你呢?就算你要打我杀我,我也怎能不去找你?” 花满楼轻轻笑了,那笑容却有许多苦涩与无奈。他理了理韩夜心的鬓发:“我做什么要杀你打你?” “大概,我又惹你生气了?”见有缓和的余地,韩夜心连忙逗他。 花满楼摇了摇头:“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会生气的。” “知道啦!” “一言为定!” 其实花满楼和韩夜心都十分的自信,自信到了有些自负的地步。他们以为,以他们之间斩不断的关系,即使其中一个忘了,另一个也绝不会让他忘记。 所以,为了韩夜心的生命,而答应百里春华的要求,并不能称为多大的冒险。 虽然分别实在让人痛苦,遗忘和被遗忘也更加痛苦。 在剩下来不多的时间里,花满楼解开了韩夜心的束缚。两个人并排睡在一起,手牵着手,谁也舍不得睡过去,一直在说话,说了很多很多。累的时候,就动一动彼此的手,哪怕千言万语,也能够通过微小的动作传递。 第二日清晨,当百里春华踏进房间时,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愁眉苦脸。两个人今天都换上了劲装,脱掉了宽袍大袖,更加显得精神奕奕。 百里春华笑道:“两位小公子,精神倒是不错。昨晚睡得可好?” “多谢谷主关心。”花满楼微笑作答。 百里春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他实在想知道昨晚两人到底聊了什么,为什么今天他们如此平静。 或许,他们的感情不过如此。 百里春华有些失望,一甩衣袖,冷声道:“不知花公子可准备好了?” 花满楼点了点头:“在下随时可以。只是,我想先看看百里谷主能给的东西。” 言下之意,百里春华到底能不能医治韩夜心? 百里春华冷声道:“何必着急?再过三天,就又是月圆之夜了。到时候花公子应该还会记得,还能亲自验证。” 不过韩夜心之前已经提前发作过几次。这一次,花满楼不敢大意。那百里春华却并不怎么在意,让人拿过药箱,先替韩夜心诊治了一番,接着拿出一瓶药丸扔了过去:“这里面装的是大雪山雪莲花制成的药丸。这药在外面千金难求,在我这里,却是要多少有多少。花公子,这下可该放心了?” 花满楼仍是不放心。不过他决定过了这个十五再说。 或许因为心有期待,这个十五竟感觉来的比以往都要快。韩夜心之前提前发作过几次,可是这次,却一直到十五的月亮升起,惯常的寒毒发作的感觉才慢慢袭来。 第二日清晨,当百里春华再度出现在二人房间的时候,花满楼的表情显得严肃了很多。 百里春华道:“花公子总该相信了。” 花满楼点点头。 “百里谷主,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百里春华喝着茶,用茶杯荡开茶叶,眼睛里带着笑意,慢悠悠地道:“花公子将来必是个君子。” 花满楼和韩夜心如常告别,好像他只是要去晨练。韩夜心也如常送出花满楼。他们彼此都没有太多的牵挂与不舍,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清晨。 花满楼走后,只剩韩夜心一个人在屋子里。百里春华说过,他对花满楼的试验可能需要很久。他会让花满楼慢慢忘记关于韩夜心的一切。 韩夜心坐在书桌前,铺开纸,拿起笔,用坊间流行的笔记的形式,把他和花满楼共同经历过的事情记录下来。 韩夜心身体不好,练武也不能像花满楼那样持续很长时间,所以经常有一个人在房间里的状况。他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偶尔兴致来了,也会记上几笔。现在,他想把关于他和花满楼的一切都记录下来,等花满楼真的忘记了,或许可以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什么。再不济,也求博他一笑。 韩夜心起初学字的时候,模仿的就是花满楼的笔迹,以至于现在他的字迹,和花满楼的也十分想象。 韩夜心摇头一笑,继续用这种字体写了下去。 花满楼回来的时候,脚步十分轻捷。他穿着练功用的经服,像往常一样背着手走进屋,悄悄走到韩夜心身后,却在韩夜心落笔的时候忽然拿过那张纸,笑道:“小韩弟弟,你背着我在写什么?” 韩夜心连忙道:“墨还没干!” 墨果然没干。最后一笔上凝聚的墨汁在雪白的纸上流淌下来。 湿漉漉的字,花满楼自然没办法用手指去读。他把纸还给跳起来抢的韩夜心,拉了把椅子坐下:“不抢你的,你自己读给我听总成吧?”韩夜心拿过纸,宝贝地吹了吹:“我怕你笑话。” 花满楼竖起两根手指,正色道:“无论小韩弟弟写了什么,花满楼坚决不笑,否则……” 还未说韩夜心就把他的手拉下去:“我在写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花满楼,你说我是从刚认识就开始写呢,还是捡有趣的,不拘时间写?” 花满楼托腮想了想:“先写有趣的。你写着写着,就会想起更多啦。”韩夜心点了点头,又拿过笔。 “你现在在写什么?” “哦,有一年我们去别院消夏,你和陆小凤比赛轻功,反而被湖上的白鹅追赶的故事。” “……小韩弟弟,把你的稿子都交上来,我要一个一个检查。” 韩夜心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护住他的稿纸:“才不要!” 两个人打打闹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之后两个人开始商量这本书怎么写下去,花满楼建议有些小事比如被鹅追什么的就不要写了,而写那些比较风雅有趣的,韩夜心却说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两个人竟争论起来,而且越说越想起以前的种种趣事,忍不住又互相打趣起对方。 许久,等韩夜心终于决定今天的稿子到此为止,两人才又安静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韩夜心忍不住问起花满楼今日的经历。 花满楼本在喝茶,听到这话皱了皱眉。 “我好像知道百里谷主要做些什么了。” 韩夜心不解:“你不早就知道?”他指了指自己:“他要你忘了我啊!” “我是说,他要怎么做到这点。”花满楼道:“你觉得百里春华要怎么让我忘掉?” 韩夜心道:“吃药?他好像有很多药。” 花满楼点点头:“起初我也这么想。咱们听过那么多江湖奇闻,其中不乏各种各样的灵丹妙药。但是百里春华说吃药的话,最大的可能是让人变得疯癫,而不是特地忘了一个人。” “这……不吃药,那该怎么办?” 花满楼摇了摇头:“也不是完全不吃。他点了熏香,我猜那里面应该有很多味药材才对。不过百里春华主要的手段……夜心,你还记得你在东亭庄总是做恶梦的事吗?” 韩夜心点了点头:“记得。后来多亏了你的熏香。” “最近可有做过?” “那倒没有。” 花满楼微微笑了笑:“如果我猜的不错,百里春华让我失忆的方法和你经常做恶梦这件事,应该有关联。” 他把韩夜心做恶梦是因为银铃儿用铃声等操控这件事说了出来。 “你是说,我坐恶梦,是银铃儿故意为之?” 花满楼点了点头:“我想他们是急着带走你吧。你主动能跟他们走自然最好。否则路上也颇是麻烦。” “可是这方法……”韩夜心皱眉。 花满楼笑了:“你是不是想到了?” 韩夜心本想说催眠,但立马顿住,道:“有点像江湖上流传的魔教洗心劫啊。” 第94章 刻竹 传说中的魔教洗心劫,可以让人说出一切秘密,忘掉一切过往,甚至还可以操纵人的行为。当年魔教不为中原正道所接受,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像洗心劫这种奇门异术的存在。 韩夜心觉得洗心劫十分像后世的催眠。他不免有些担忧,却也不知该如何提醒。 花满楼的心情倒是轻松得多。他道:“既然知道是洗心劫,我也没那么多顾虑了。洗心劫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秘且强大,也未可知。”他竟生出一丝踌躇壮志,觉得或许能和百里春华一较高下了。 韩夜心道:“七童,你可以不要大意。这洗心劫,能够润物无声,或许你不知道的时候,就着了道了。” 花满楼道:“不错。今天百里谷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作为,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在瀑布的亭子里下了一局棋。不过……我对他时时防备,总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有深意,反而什么也没有发现。” 韩夜心道:“七童,你小心为上。” 花满楼点了点头。 第二日,花满楼仍旧在清晨,微笑着和韩夜心告别。虽然总是怀疑下一次见面是否都会记得彼此,但是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把这种忧虑表现出来。韩夜心拥抱住他,轻声道:“七童,路上小心。” “我知道了。”另一个人柔声作答。 花满楼离开之后,韩夜心仍如昨天一样,拿出纸笔开始写他的笔记小说。临近中午的时候花满楼还没有回来。一个彩衣少女进来通报,说是百里春华在敞轩摆了酒宴,请韩夜心参加。 去时果然在席上看见了花满楼。可是这一天宴请的人竟然很多。这些人一看之下就知道是奇人异士,各有各的怪处。花满楼坐在百里谷主身边,只是听到韩夜心进来时朝他点了点头,两人连说话的时机都没有。 参加完酒宴,韩夜心回到了屋子。刚刚走到院门旁他就发现了一丝不自然。花满楼在去百里春华那儿之前嘱咐过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注意,离开的时候最好留下记号。 果然,他故意放在门缝旁边的一颗小石头已经不见了。 韩夜心轻轻打开门,蹑步走进院子。 透过纱窗,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在房间里乱动。韩夜心悄悄拔出匕首,把窗户悄悄推开一个缝隙,果然见一个高大的彩衣少女正在房内翻找着什么。那少女似乎听到了动静,忽地停下来,突然身形暴涨,人向门口窜去。 韩夜心追到门口,正遇到那少女窜出来。眼见他来的这么快,少女容颜一变,一掌拍出。韩夜心匕首当胸,接了这一掌,人向后退了数步。 那少女却不打算再跑,她看着韩夜心,忽然一笑,稳稳地站在那儿。 这少女方才在房里,身形瞬间拔高了不少,现在站在这儿,裙子竟也显得短了很多。显然她会缩骨功。 此时,那少女却忽然揭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韩夜心也认识的脸来。 “你是梁靖安!” “不错。”梁靖安道。上次见到他,他的确会缩骨功,还学会了嫁衣神功。 “你怎么会在这?”韩夜心问道。 梁靖安面上带着笑容:“早就想找小韩公子聊聊,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韩夜心道:“如果我刚才没有看错,梁公子刚才是在我屋里翻什么东西吧?” 梁靖安倒十分爽快地承认下来:“在下确实在找一个东西。还需要小韩公子帮忙。” 韩夜心冷冷一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梁靖安转身进了屋内。 他进屋,在黄梨木椅子上坐下,悠闲地喝起茶来,又恢复了那贵公子派头,一点也没有上次见到时落拓如乞丐的情状了。 只是和身上穿着的彩衣十分不搭。 韩夜心迈步进来:“你现在总该说了?” 梁靖安放下茶杯:“我是来找金铃铛的。” 韩夜心眉头一皱。江湖上确实有很多人在找这枚金铃铛,可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找到自己身边。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小韩公子和花公子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难道,你躲在那天迎接我们的几位少女中间吗?” 梁靖安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但韩夜心好奇起来。他上下打量着梁靖安。如今,荷姑不知踪迹,梁洛安陷在京城六扇门深狱,恐怕是出不来了。这场争斗,最终的胜者就是这位能屈能伸的梁公子。 “你已经会了嫁衣神功,江湖上的一切名利财富对你来说简直是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金铃铛?” 梁靖安摇了摇头:“你以为只要武功好就行了?还远远不够。” “荷姑身上应该也有铃铛。” “荷姑身上自然有。可是她在长桐就死在花家的管家老头之手,那老头又把铃铛带回花家锁了起来。与其冒险进花家的藏宝楼,不如找小韩公子借一借。” 韩夜心摇头道:“我是不会借的。” 梁靖安却笑了起来。 “方才查看了一下小公子的行李,确实没有发现铃铛。不过在下也知道,这铃铛其实在花满楼的身上。” 韩夜心冷冷地望着他,扣紧袖中匕首。 梁靖安自然有所察觉,却一点也不在意,道:“花满楼小时候,我和他打过一些交道。” 韩夜心冷哼:“梁公子说得好轻描淡写。” 梁靖安道:“花满楼确实与常人不同。即使当时只是个七岁少年,他的心智已经比绝大多数的大人都要坚定。这几年,想来也没怎么变。” “你到底要说什么?” 梁靖安觑了他一眼:“你若还把铃铛留在他身上,等他出了大雪山,岂不是成为众矢之的?” 韩夜心浑身一震。这个问题他早已想过,可是若提出来,必遭花满楼反对。 梁靖安似是早有所料,道:“如今却有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果然,他见韩夜心抬头望了过来。 “我在这大雪山谷底当仕女,也熟悉了那雪山主人的做派。他是想用洗心劫来让花满楼忘了你……”梁靖安说到这,笑吟吟地看着韩夜心。韩夜心心里却震惊他知道的如此之多。 “就我所知的洗心劫,一定要在一个舒适、封闭的环境里进行。他们这几日下棋观花,饮酒谈心,不过是让花满楼放松戒备而已。” “我看,今日就是个好时机。他必定会进行下一步。介时,他一定会让花满楼把身上多余的饰品摘下来,而花满楼之后也会陷入一种昏睡的境地。百里春华为了不打乱洗心劫的进程,即使知道我们在翻花满楼的东西,他也不会阻止的。” “我们?” 梁靖安道:“小韩公子必不会让铃铛在花满楼身上,给他带来更多的危险。至于我……那铃铛对我却是很重量,金铃乡,我是一定要去的。” “你怎知道我会同意?” 听到韩夜心如此问,梁靖安笑了起来。 “你不会同意。不过你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按耐不住会去拿铃铛,到时候我只要守在外面等你出来就可以了。” 韩夜心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道:“这铃铛在花满楼身上,比在你这种人身上好得多。” “我这种人?”梁靖安慢慢地道:“你实在不知道我这种人求的是什么。我比你们大多数人高贵的多。” “高贵的梁公子,这里并不欢迎你。” “知道了。”梁靖安站起来。他伸开手臂,浑身抖动起来。不一会,竟然变成了少女的身材,非但个子矮了很多,竟然连胳膊和腿也细了很多。 这实在是神奇!却让看得人也十分不舒服。 梁靖安带上□□,声音又娇媚起来:“小韩公子,我的话你可以好好想想。其实他马上就会忘了你,又何必让这个祸根一样的东西留在他身边?” “不送。”韩夜心冷声道。 扮成彩衣少女的梁靖安掩唇一笑,福了福身,竟是丝毫不怕被人识破,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梁靖安走后,韩夜心想了良久。他确实应该把那枚铃铛拿过来。或许,等花满楼已经有些忘了他的时候,正是他拿回铃铛最好的时机。 不过拿回来之后应当怎么办?现在梁靖安应该在盯着自己,只要铃铛一到自己手里,他恐怕就会立刻夺去吧。毕竟他武功如此之高。 但她就不怕韩夜心把这件事告诉百里春华吗? 到了晚上点灯时分,花满楼才回来。他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一回来就嚷着要洗澡。 “百里春华不知哪里请了那么多怪人,不过有些还挺有意思的。我倒是像几个人打听了洗心劫的事,可惜,他们知道的也不多。” 花满楼穿上柔软的袍子,身后韩夜心替他用干布擦着头发。 两人闲聊一会。韩夜心终是没有告诉他梁靖安的事。白天花满楼和百里春华在一起,那洗心劫又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花满楼需要时刻防备,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他分神得好。 这之后的日子,花满楼如往常一样早早离去,离去的时候仍旧会微笑着和韩夜心告别。而韩夜心仍旧在写他那本笔记小说,只不过心中多了很多牵挂。 他觉得花满楼已经有一些不一样了。现在,花满楼回来之后有时候会发呆。可是他从来不告诉韩夜心他在想什么。 有时候花满楼会露出很困惑的表情。 雪山谷底好像永远都是春天。 这一日,仍旧是春光灿烂。花满楼早早地去了和百里春华约定好的地点。百里春华并没有到。这里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间茅屋,花满楼就坐在茅屋外面的竹凳上,削着什么东西。 百里春华走了进来。 他并没有戴面具。在花满楼面前,有没有面具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见花满楼在用刻刀刻一截短笛。 “这是你做的?”桌上已经放了好几根。百里春华拿起一根,问。 花满楼点了点头。 百里春华发现这些笛子上都刻着一个名字:韩夜心。 花满楼终于刻好手中那只笛子。他略带困惑地把笛子放在桌上,道:“我刻得越多,好像就越记不起他是什么人。刚刚我还觉得才和这个人在家门口分别,后一刻,又觉得他好陌生。” “你真的不记得他了?”百里春华问。 花满楼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韩夜心,让我和他如朋友一般相处。可是……总觉得我们之间过分亲密了一些。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吗?” 百里春华摇了摇头:“他是个可怜人罢了。他曾经有个好朋友,却离他而去。他虽然知道你不是他,却舍不得离开你的身边。七童,有些人总比比人多一些不幸,我们该试着帮助他们。” 花满楼摇了摇头:“这不是我喜欢的方法。” “你可记得你哥哥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花满楼皱了皱眉,终是站起了身,躬身道:“一切单凭先生吩咐。” 百里春华满意地笑了。他知道,洗心劫终于成功了。而他的计划,也终于缓缓展开。 是被人遗忘痛苦,还是遗忘了至亲至爱更痛苦? 他真的想从这两个少年身上知道答案。 “你若把这笛子送给他,他一定很高兴。” “好的,先生。” 第95章 离居 花满楼坐在竹林里。竹林潇潇。 他手边的石桌上摆着五根短笛。每个短笛上都刻着同一个姓名。 花满楼拿起一根,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确实每一个都是自己所刻。可是从第一根道最后一根,手指的感觉总有些不同。 好像第一根刻了很久,每一刀都带着很深的感情。 可是他刚刚完成的最后一根,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韩夜心。 这个人真的是如百里谷主所说的一般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来这雪谷求医问药之人,只不过他无意中竟把自己当成故去的友人,故而才对自己异常的亲密。 花满楼总觉得很奇怪。 韩夜心对他实在是他自然了。若不是他真的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可能他真的相信,他们是比友人还亲密的人。 百里谷主更奇怪。花满楼知道他藏着很多秘密。每当百里谷主走进的时候,花满楼总会不安。 这种不安越来越深。 就在方才,当他听到百里谷主那奇特的笑声,心中更加的不安了。 花满楼觉得自己落入一个无奈的陷阱中,但他却没有任何一点头绪。 起风了。他收拢了五根短笛,想起百里谷主的话,拿出其中一根,准备送给和他一起住的那个人。 花满楼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韩夜心正在练剑。 在院门外就听到长剑铮鸣,花满楼本想推开院门的手停住了。在江湖中,偷看别人练武是大忌。虽然他并不能“看见”,但花满楼还是觉得,不要让人误会比较好。 屋内的人腾挪跳跃,出剑的速度很快。这套剑法,花满楼却很熟悉。因为他自己,也会使这套件。 花满楼皱了皱眉,心中的疑惑更深,推开了门。 那练剑的人见花满楼进来,剑尖往回一折,收到袖下,笑着道:“七童,今天回来的倒有些早。” 花满楼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不喜欢被不熟悉的人称呼为“七童”,他也不习惯去欺骗别人。 那少年擦了擦脸上的汗,走了过来。 花满楼感觉到那少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百里怪物今天又怎么折磨你了?” 花满楼闻言有些不悦,道:“百里谷主只是替我治病,并不是折磨我。”说着迈步向前。 那少年怔了一下,摇头一笑,跟在了他身后。 花满楼本是很少对人发火,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也是极少。可是他发现那少年却一点也不生气。 花满楼忽地挺住脚步,那少年本是低头走路,跟了几下,差点撞上他才又停了下来。 花满楼有些不好意思,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根笛子:“送给你。” 少年接过去。手指接触的瞬间,花满楼感觉到他的手很冷。即使刚刚练了武,即使身上冒着汗,可是手指却仍旧很冷。 看来,他是真的来治病的。 韩夜心拿过那根笛子:“之前的还没有坏,怎么这么快就做新的了?”看到上面的字,噗地笑了起来,走过来面对面道:“七童,你该送我刻有你名字的,这样还有些意思。” 花满楼怔了怔,暗道那样不就如同男女之间交换信物了吗? 好在那少年并没有再说什么,把笛子插在腰间,率先走进了房间。 花满楼进了屋,在桌边坐下,听到那少年洗脸更衣,完全不避讳自己这个外人。他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低头咳嗽一声。 那少年听他咳嗽,回头看了看他,却是皱眉没有说话。 桌边有墨香。他的手边果然放着一沓纸。纸上的字迹已然干了很久。 颜体小楷,竟……和自己的字迹非常相像。 花满楼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身在陷阱之中的感觉更明显了。 那少年换了衣衫,快步走过来,扶住他道:“怎么了?”一手试探花满楼的额头,一手摸了摸自己的,有些忧心:“受凉了么?我给你熬碗姜汤。” “不用。”话刚出口,那少年快步出了房门,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小厨房。 花满楼有些不好意思,也看不下去书了,走了过去。 许是姜汁沾到了眼睛,那少年正用手揉着,见花满楼进来,狠狠眨了几下才把手放下。 把生姜和葱放进煲内,一边用扇子扇着一边生火。等火升起来了,那少年也站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花满楼说着话。 花满楼发现,少年在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着什么东西。他会问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他的亲人、朋友。 花满楼很不忍心欺骗。他并不是不屑于说谎。有时候,适当的谎言或者会给人以希望。可是他觉得这个少年对自己一片赤诚,他实在不希望总是对他遮遮掩掩。 姜汤已经熬好了。那少年替花满楼和自己都舀了一碗,放在厨房的方桌上。姜汤很烫。花满楼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那少年微笑地看着他,却是拿过他的碗,用扇子扇起来。 “你这个猫舌头,小心烫着。” “我,当真和你的朋友很像?”花满楼忍不住问。 那少年一怔,把碗推了回来:“喝吧,冷了就没效用了。” 说完,自己低头喝了起来。 花满楼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过冒失。那少年一直待他这么亲密,岂不正是沉浸在这样的梦中不愿醒来?他又为何要强行打破? 那少年喝完了姜汤,撑着头发起呆来。 等到花满楼也落下了碗,那少年忽然道:“我的朋友,让我一定不要忘了他。”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始终没有望向花满楼。 “他是因为我……他让我发誓,一定不能忘了他。我也不会忘了他。”但少年说着,却将头埋在了胳膊里。 “只是,突然间觉得很难受。原来不想忘记一个人,也这么难受。” 花满楼伸出手,那只手停留在空中很久,终是没有落在少年的肩头。 “好了。”少年却又忽然扬起笑脸来,收起了碗:“花七公子,这事以后再说。厨房里烟大,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花满楼和这少年住在一个房间里。他甚至发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午休的时候,那少年把床铺好,裹了条被子自动滚到了里面,外面空留着一床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花满楼读不进去书。他少有的心烦意乱起来。走到院子里,感受到风吹在脸上。 他不知该拿这个少年怎么办。 明智点的做法,一定是离他远远地。可是,总有种不忍心推开他的感觉。那少年如此真心诚意地把自己当成他的那位故去的朋友,哪怕明知道这只是幻影。 少年午睡醒来,揉着眼睛看见花满楼还站在院子里,拿了一件披风出来,披在花满楼身上。 “你这样,真的会生病。” 花满楼皱着眉。 “好吧,你要是讨厌这样,我不做就是了。”那少年无奈地摆摆手:“百里怪物可真不应该,我的伤还没好呢。” 你倒反而已经忘了。 花满楼的手握着系披风的带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吗?”少年手背在头后,在院子里走了走:“我身中寒毒,本来已经治不了啦,但这百里春华非说他有办法,却让我朋友去办一件极难办的事。我的朋友就去了。我就在这里养伤。” “原来你的朋友并没有死。” 那少年听到这话,忽而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畅快。 “当然没有。” 半日相处下来,花满楼知道那少年并没有精神失常。他反而不习惯彼此的亲密相处起来。那少年有所感知,言语间也注意了很多。 终于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虽然那少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花满楼总是有点不好意思和陌生人睡一起。 “花七公子,你只要想着,是和一个很熟的朋友相谈甚欢,抵足而眠就可以了。” 少年坐在床头,拥着被子道。 显然,他已经有些瞌睡了。 “……我只有小时候才这样。” “你现在也不大。” 花满楼仔细想了想。他总觉得和另一个亲密的人睡一起是一件非常熟悉的事,可是却总是想不起那人是谁。 陆小凤吗? 不不。 朱停? 也不是。 少年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真的,不骗你。那疯子不会给你另外一张床的,还是早些睡吧。” 花满楼无奈,只好脱了鞋袜,合衣躺下。前任抵足而眠有个前提是“相谈甚欢”,可是他旁边的这一位,已经呼吸沉稳,进入梦乡了。 花满楼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二哥说的是真话,他真是一个被娇养长大的小公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特别还是和陌生人在一起,他怎么能睡得着? 可是那浅浅的呼吸声听久了,他竟也越来越困。他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那少年穿着衣服,嘴里却嚷着:“糟了糟了,今天要泡一整天的药桶,起迟了又要被那些女人们念!” 少年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跑了出去。院子里早有几个彩衣少女等在那儿,见他出来,为首一个竟是一顿训斥。那少年连忙告罪,好一通软语温求,那少女的火才歇下来。 少年坐上了她们抬着的软轿,回头对花满楼一阵咳嗽,方才离去。 花满楼搞不懂那咳嗽是暗号还是什么,索性不去管,收拾了一番,准备去见百里春华了。 竹林还是昨日的竹林。他的刻刀还放在石桌上。 百里春华还没有到。花满楼拿着刻刀,在想着什么。 没过一会,百里春华踏着竹叶来了。花满楼起身行礼:“先生早。” 百里春华微微一抬手:“花公子早。” 他们在石桌前坐下。百里春华看见花满楼摆弄那柄刻刀,问:“昨日的笛子,你送给他了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 “他是什么反应?” “他说,应该刻我的名字,那样才有意思。” 百里春华竟冷笑一声。花满楼十分不解。 百里春华道:“有的人,总是分外贪心,你给的不少,他却想要更多。” 花满楼道:“可是那人,似乎知道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你可不要被迷惑了。这正是他的手段。” 花满楼察觉到,百里春华似乎并不愿意他和那个少年走近。百里春华的身上透满矛盾,可是现在的花满楼,却没办法参透。 他道:“虽然先生说他是个可怜人,让我帮一帮他。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和陌生人过分亲近。家兄送我到先生这里,并没有说一定要帮先生做这样的事啊?” 百里春华听见这话,看花满楼皱眉的样子,似乎极是忍耐,便笑道:“是我多事了。那孩子在我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总是疯疯癫癫,我想,他既然认为七公子是他的故友,这倒也无妨。不过七公子既然不愿意,倒也不必继续下去。” 百里春华似乎很愿意看到花满楼对那少年疏离厌恶的样子。 花满楼于是皱着眉,继续道:“与他住一起倒是还好,只是睡一张床……七童从小就没有这个习惯,实是难以入眠。先生,这竹林清幽,又无人打扰,我可否在这里静养?” 百里春华看着他,目光有如实质,说道:“七公子喜欢,自然可以。公子的行礼,我让下人拿过来吧。” 花满楼沉吟一下:“那倒不用了。虽然那少年的病与我并无关系,但是昨日相处了一日,实在不该一句话不说就不告而别。” 百里春华笑道:“正是此礼。我怕他知道你不告而别,恐怕会疯的更厉害。” 心里却道:哪里有比花满楼亲口说出要搬出去住更好的? 韩夜心在药桶里泡了一天,晚上带了一身药味回来。还未进院门,就见院门敞开,花满楼站在一颗海棠花下。 知道韩夜心回来了,花满楼先是一笑,继而道:“你回来了。” 韩夜心点了点头。 花满楼道:“我却要走了。” 韩夜心呼吸一窒。他看见院子里还有两个下人,拿着花满楼的行李。 “你要去哪儿?” “离此间不远有一片竹林,那儿有间小屋,甚是幽静。”花满楼顿了顿,拱手道:“这几日承蒙照顾。” 那少年怔住,好半晌才道:“不算什么。” 花满楼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越是沉默,越是觉得难受,只好道:“就此告辞。兄台多多保重。” “等等!”正要转身,那少年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花满楼皱眉。他记得他在竹子上刻的名字。 “你叫韩夜心。” 那少年伸出手去,竟想去抓他的衣袖,手却在半空顿住,似是醒悟过来:“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花满楼面上一红,踟蹰了半晌:“我……” “只不过是名字!”那少年道。 “韩夜心……”花满楼竟觉得脸有些发烫起来。他低下头去:“你的名字很好听。” 少年望着他,许久,才松开目光。 他转身不看花满楼:“我是不会忘记我的朋友的。”花满楼呆了呆,只听那少年继续说道:“只要从这里出去,我一定会去找他,一定。” 他似乎有些伤心,又有些生气,深吸了一口气,道:“找到他之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揍得他满地找牙。” 花满楼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一阵风过,海棠花落了整整一地。 第96章 夜访 花满楼板着脸回到了竹林。他很少会板着脸,因为他相信,这世上的很多事只要弄清楚个中原由,就不会那么容易失望、伤心、生气。 可是现在他竟有些不高兴起来。 论起不高兴的原因,不过是告别时那少年的一番宣言。“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等一出去,就会去找他”。花满楼听到这话,有些轻微的动摇。他感受到一丝从未尝过的情绪,这情绪让他有些慌乱起来,不得不板着脸走了出来。 若仔细论起这情绪的名字,大概可以称之为“嫉妒”吧。 花满楼竟在那一刻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朋友。 并不是说他没有朋友。但是他的朋友都太过坦诚无私。他只是忽然之间也向往这种亲密无间甚至有些粘腻的感情。那是两个人之间绝对不能像外人分享的感情。 花满楼负手站在竹林中。许久,不禁轻轻摇头一笑。他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情绪,一时间连他自己也惊讶了。 只是这“嫉妒”在心里流连一会旋即散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去羡慕别人? 况且那少年正经历痛苦,可不该是羡慕他和她的朋友的时候。 花满楼轻轻咳了一声。竹林的风有些大,他觉得有些冷了。 花满楼自然不需要自己动手来收拾这间竹屋。百里春华的人已经替他收拾好了。那些人竟很有经验一般,告诉花满楼许多物品所在的地方,还带他亲自走了一遍,摸了一遍。 花满楼被人像真正的瞎子一样对待,并没有多大的不满。他总不能告诉任何人,其实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因为在外人眼里,他的确是个瞎子。 那些仆人们大概听了百里春华的嘱托,收拾好一切就悄悄离开了。 这时竹林吹着晚风,空气变得更加寒冷。花满楼临风而站,在这风中感受到了不远处雪的气息。 他关上了房门。 花满楼并不需要灯,但他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他坐在竹椅上“看”着一本书,可是一边“看”着,一边咳嗽起来。最后他不得不把书放下。 看样子是真的有些受凉了。他脱衣躺下,不禁想起那少年熬的姜汤。 醒来的时候,百里谷主坐在床边,手指正搭在他的腕上。百里春华把花满楼的手又塞回被子里,说道:“七公子这是受了凉。无妨,我这里开一副药,让人熬了喝下去,休息个几日就好了。” “多谢。”花满楼的声音已有些哑了。 没多久,百里春华就离开了房间。只听到仆人们在主楼里小心地走动。不一会,一个仆人把药断了过来。喝完药之后,花满楼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花满楼忽地抓住对方的手腕。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 那人挣了一下,竟没有挣脱,只好叹息一声:“花满楼,是我。” 花满楼听了出来,正是白天分别的那个少年的声音。 他的手松了松:“你……怎么在这?” 那少年竟没有退避,把手放在花满楼的额头试了试:“果然是发烧了。” 花满楼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手。 “只不过是发烧,并没什么大不了。”他蒙着被子,说道。 那少年又叹息一声,起身拧干一块布巾,搭到花满楼的额头上。继而又倒了杯水:“要喝吗?” 花满楼点了点头。 那少年扶花满楼起来,喂他喝了水。花满楼很少被这样照顾,可是他现在被这个少年这样照顾着,竟不觉得难受。 他心里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多。 眼看喝的差不多,少年拿开了杯子。花满楼又抓住了少年的手。 他的眼睛如点漆一般黑暗。可是少年却觉得,那双眼镜在月光下闪着光,就像漆黑的棋子,闪着乌沉沉的光。 “我是不是认识你?”花满楼急切地问。 少年的心砰砰跳起来,越跳越快。 花满楼又问了一句:“我是不是认识你?!” 少年想把手挣开,却终是无力的挣扎。终于,他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花满楼皱了眉:“我本不应该认识你,可是这一切的感觉,却这么熟悉。” “人总会做梦。何况你现在还在生病,生病的时候,很多感觉都是不准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 他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少年又动了动手腕。花满楼的力道终于松下来。少年叹了一声,扶花满楼躺下。 花满楼呼吸急促起来,转过头去,竟似乎有些动气:“夜深了,阁下还是请回吧。” 那少年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是夜深?或许现在是白天。” 花满楼“瞪”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眼神,不过他要极力表达这个情绪。 “好啦。”那少年拍了拍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不过是和你开玩笑。花满楼,你怎么一声其病来,就跟小孩子一样?”那少年掩饰不住笑意:“这个样子要是被花家的哥哥们知道了,可就有趣了!” 花满楼听他这么说,先是一怔,之后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你果然是认识我的。” 少年道:“你不怕我骗你?” 花满楼要头:“我的感觉总不会错。” 那少年十分无奈,良久才道:“七童,那百里怪物要是发火了该怎么办?” 花满楼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百里春华放在这里的仆人们竟一个个都被点了睡穴,发出甜美的呼吸声。 他知道百里春华的这些仆人个个都是高手。他也听过少年练剑,知道他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花满楼忽地急扣少年手腕。少年却是不躲,手腕被他扣得一麻,笑道:“别闹。”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说这些人啊。”少年回头望了一眼:“其实不是我的功劳。” 韩夜心心里一沉,语气上却是十分轻松:“多亏了一位朋友。” 听到“朋友”二字,花满楼脸色一变,收回了手,背过身蒙上被子。 韩夜心不知他为何又突然生起气来,捡起滑落的布巾,又重新换了一趟水:“七童,我今晚来见你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跟百里怪物说。你要表现得很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才行。” 花满楼暗自皱眉。这一点他在白天的时候已经有所察觉,否则也不会突然搬出来。 只听那少年又叹息道:“这是最后一个十五之夜了。只要熬过去,之后就好办得多。” 花满楼并不懂他在说什么。用冷水浸湿的布巾贴在额头,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 花满楼终是有些不忍,翻过身去,面对着那少年。 “我总觉得你应该是我很熟悉的人……” 熟悉到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生气。少年无奈的样子竟会让他心中雀跃。少年关心着别人,他又觉得难受。 即使少年说他们彼此认识,可是他仍及想不起一丝一毫关于少年的事。 那少年看了他许久,道:“七童,我们若不熟悉,你会不会让我叫你七童?” 花满楼脸色变了变,其实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被子拉得高一些:“……不知道。” 那少年笑了。虽然看不见,但是花满楼仍然能感觉到。好像少年的笑容是他极其熟悉的一件事。他甚至能在仍有光明照射的脑子里描绘出少年的笑容。 ……奇怪? “你若是对一个陌生人这般友好,我就该吃醋了。”少年道。 花满楼却震惊于脑海中一瞬间的影子。他好像“看见”了少年的容貌。 “你……”花满楼艰难地问:“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少年略微困惑的歪了歪头,继而勾起嘴角,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他忽然俯下身,用手固定住花满楼的肩膀:“我就说,你就算记不得我,说话也不必这么怪怪的。原来……”那少年低下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本是坐在椅子上,此时已坐在床沿,越是笑,头越低,黑发已缭绕到花满楼的耳边。 花满楼怔怔地,心跳得很快,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想起少年不断地强调“他不会忘记”。那发誓一样的言语,是不是在说,另一个人已经忘记? “我的朋友……现在不太妙,他好像发烧了,脑子也不太好。”少年的头低得已经不能再低,呼吸相闻,让花满楼觉得紧张起来。 “他……为什么会忘记?”花满楼问。虽然已经心照不宣地知道那位“朋友”就是自己,可是仍然没有完全的实感,只能用“他”代替。 少年抬起头来,但是手仍旧按着花满楼的肩膀。 “为了我的病。我本来已经快死了,他却愿意用自己的记忆来换我好好活着。”少年皱着眉头说道。 花满楼笑了。他的笑容自有一种魅力,让少年怔怔地移不开目光。 “他一定很心甘情愿去做这件事。他的选择并没有错,不是吗?” “……是。”少年俯下身,带着满腔的热情。 这轻柔的触觉花满楼并不讨厌。他反而满心雀跃,期望能更深入些。可是韩夜心却抬起了头。他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逗留了。 第97章 偷铃 清幽的夜里,传来虫鸣。 韩夜心听到这虫鸣,微微皱眉望向窗外,起身道:“我要走了。” 花满楼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明明知道这少年对自己很重要,可是,却没有丝毫的记忆。正因如此,挽留的话也没办法说出口。 “你还会再来吗?”他低声问。 韩夜心笑着着反握住他的手:“会的。” 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言。他留恋地看着花满楼,希望能不错过他的一分一毫,可是心里却明白,不知过了今夜,下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许是在病中,花满楼没有了往日的敏锐。听韩夜心这么说,他侧头笑了笑。那笑容让韩夜心的心骤然痛了起来。 他忍痛把手抽了出来,离开床铺,整理好衣襟。他来的时候,易容成一名谷内仆人。 花满楼生病了这个消息,是梁靖安告诉他的。韩夜心听到,想起白天花满楼的咳嗽,虽然十分担心,但是也知道百里春华并不会让他去探望。 可是梁靖安却说他有办法。他精通易容之术,而且武功高绝。在这个神秘莫测的谷中尚且来去自如,只不过让韩夜心去探望一下花满楼,自然十分轻松。 但为了避免让梁靖安抓住什么机会,韩夜心还是摇头拒绝了。那梁靖安却突然笑了起来。 “你以为,花满楼这一走,你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此时的梁靖安,悠闲地坐在桌边,手里转着一个茶杯。 “什么意思?” “百里春华已经准备把花满楼送走了。”梁靖安笑吟吟地道:“既然他让花满楼忘了你,自然想见到你们自相残杀,难道你以为他会好心地把花满楼留到你伤好了之后,再一起携手下山?” 韩夜心脸色变了变:“可是,即使花满楼下山,我也不会和他成为敌人。百里春华准备干什么?” 梁靖安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总算不是太笨。他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码能猜一猜。” 花满楼心志坚定,性格坚强,即使遭到目盲之灾,也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的人,即使是百里春华,想要改变他的性格爱憎也毫无办法。 可是花满楼也有对付的办法。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有自己的是非观,正义,公正,最见不得的便是别人滥杀无辜,糟践生命。 既然花满楼无法改变,那是不是能改变韩夜心?他本来就是个脆弱的人,孤僻、冷淡。他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满心愤恨的人,是因为他在花家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花家的长辈、兄长,特别是花满楼,都让他明白生命的珍贵,抱怨的可耻,才让他长到这么大,即使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死里逃生之痛,但是还没有长成偏狭之人。 但是若离开了花满楼,离开了花府,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他会怎么样? 那里没有人可以信任。要么活着,要么死亡。 百里春华觉得,结果可想而知。 “他要带我去哪儿?”韩夜心问。 梁靖安冷觑他一眼:“你猜不出?百里春华那故事你也听过,可曾想过那个武林盟主之子之后的命运又是如何?他怎会成为今天的百里春华?” 其实韩夜心心中早有推测。 从一个家破人亡,又亲手杀死挚爱友人,精神遭到极度打击以至癫狂到现在成为神秘之地大雪山的主人,拥有一座神奇的百花盛放的山谷,有众多的仆人,享不尽的奢华生活,这么大的转变,岂不是很符合江湖上的那个传说? 金铃乡。 “其实这大雪山本就是金铃乡的入口,百里春华不过是金铃乡的守门人罢了。” “你既然知道这么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去金铃乡?”韩夜心反问。 梁靖安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以为江湖上的那么多人不想吗?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去?” 韩夜心皱眉:“因为金铃铛?一个金铃铛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 梁靖安靠在椅子上冷哼:“我也和你一样想不清楚。”他扫了一眼韩夜心。这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瘦弱,脸色苍白,还经常眉头深锁。 他虽然很惨,但是他已经享受了很多花家人给予的关爱。 自己岂不是比他更适合那个金铃铛?他以前,是个心怀天下的贵公子,扶危济困,惊才绝艳,就因为荷姑那个疯女人,扶正了他自己的儿子,而把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但被断了手脚经脉,还被那个一向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梁洛安当做牛马驱使……所以,他才是金铃乡应该找的人! 可是他却偏偏没有铃铛! 梁靖安已经在阴差阳错之下练成了嫁衣神功,还利用花家的人除掉了仇人荷姑。他亲眼看到那其貌不扬的福伯只不过轻飘飘出了一掌,便让荷姑毙命。他知道宝藏的位置,可是也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绝对拿不到那些宝藏。 梁南山已经死了。他再没有更信任的人。 可即使有了武功、宝藏,也没办法一定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都。这世界本就这么奇怪,有时候你自以为有了一切,却仍旧没有办法获得别人的尊重。 不,是服从。 所以,他要进入金铃乡,在那个他虽然戒备、嫌弃的地方获得让自己成为江湖第一人的绝对办法。 既然金铃乡之门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动为他打开,那他就先服从他们的规则,拿到金铃铛。 花满楼虽然难对付,他已经在这个人身上吃过一次亏,但好在韩夜心并不难对付。 梁靖安喝了一口茶,悠然地望过去。果然,韩夜心一脸地动摇。 如果花满楼在忘了他的前提下被花家人接走,而他去了金铃乡。再相会时,花满楼还是花满楼,可他就成了那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这情景,想想便令人感到愉快。 韩夜心不想让他成真,当然梁靖安也不想。成为魔头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 “百里春华什么时候会送走花满楼?” “最迟不过三天左右。花家的人都到了山下等着,还有许多江湖名宿。大雪山主人,其实也要考虑江湖势力的。” 韩夜心颓然坐下,握紧了拳。他知道梁靖安实在没必要骗他。 “好吧。”他抬头:“我答应你的条件。” 送他去见花满楼,而他,给梁靖安带来金铃乡的钥匙。 梁靖安满意地笑了起来。 现在,窗外,梁靖安发出了信号。韩夜心又望了眼花满楼。他必须走了。 金铃铛已经在他的口袋里。花满楼可以毫无危险地离开,重新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而他,绝不会成为被花满楼鄙视的人。 他要好好地活着。 虽然不舍,但韩夜心也只能转回目光,向屋外走去。 身后传来响动。他回头,见竟是花满楼下了床,光着脚走了过来。 “七童,你忘了你还在生病?”韩夜心急忙走过去,把他往床那边拉。 花满楼捉住韩夜心的手腕,微笑道:“总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样。” 韩夜心呼吸一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讨厌对花满楼说谎。回身拥抱住花满楼,在他的耳边,发誓一般说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说罢,狠心松开他,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 花满楼并没有试图挽留。他光着脚站在竹林里,微笑着送别这个少年。 既然对方如此承诺,那他就坚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少年离开没多一会,他听到了百里春华的脚步声。花满楼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百里春华进了屋,看到那些被点了睡穴的下人们,并没有说什么。他背着手慢慢踱到花满楼的床前,看着花满楼许久,忽道:“你以为他真的是来和你告别的?” 花满楼从床上坐起来,韩夜心替他拧干的布巾早已不再冰凉,从额头滑下来。花满楼把它握在手里。 百里春华的声音满是讥诮:“七公子,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多情的人。” 花满楼忽地面红耳赤起来。 的确,只不过认识一天而已,可是他却对那少年充满了留恋。 但他并不觉得可耻。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百里谷主应该比我更有体会才对。”花满楼道。 百里春华面色一寒。这句话,他比谁都更清楚。 百里春华忽地一把抓住花满楼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他凑近花满楼,冷冷地,低声道:“不如你自己去看看如何?你信任的人,是如何背叛你的,想必那个场景一定很美。” 花满楼轻轻拂开他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穿好靴子,整好衣服。 虽然生病让他的脸色显得异样潮红,但他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对百里春华做了个“请”的动作。 “百里谷主,既然如此,就去见一见吧。” 百里春华等着他。此时,他已经完全忘了花满楼并不能看见他的眼神。他黑色的袖袍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韩夜心出了竹楼就看见扮成侍女的梁靖安从竹林里现身。他见到韩夜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出手:“金铃铛呢?” “我还没有安全,不能给你吧?”韩夜心道。 “我也可以杀了你再拿走。” 梁靖安当真能说到做到。杀了花满楼,代价太大。况且他已经在花满楼身上吃过一次亏,可不想再吃第二次。可是杀韩夜心就要简单得多。 话未说完,梁靖安就已伸出了手,两指像硬钳一般捏向韩夜心的脖子。韩夜心急向后退,身体一飘避开了去。梁靖安暗自惊诧,他没想到这韩夜心的轻功经算得上十分高明,当下更是着急,脚步交错,人如乱影,两手不住地挥舞,向韩夜心笼罩而去。 韩夜心急忙向后退去,仗着轻功高明,在竹林间乱窜。但是不一会,就被梁靖安追了上来。梁靖安已有些不耐烦,随手折下一根竹枝就向韩夜心背后刺去。 他本以为这根竹枝必会穿胸而过,韩夜心必死无疑。没想到那根贯穿内力的竹枝却在韩夜心背后一弯,反弹了回来。 梁靖安脸色一变,方知韩夜心穿着极其珍贵的天蚕丝甲,不禁又贪心大起,暗道只要杀了他,连天蚕丝甲也能有了,出手更急。 韩夜心把全部力气都用在躲避上。他所有的武功中,属轻功练得最好,和花满楼不相上下,此时又极尽全力,那梁靖安竟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只不过他本就身体虚弱,内力不足,而这时间又近十五,体内真气混乱,不久之后,便开始浑身如针扎,额头虚汗直冒起来。 梁靖安见他已经不能再逃,不禁有些得意,反而放慢了动作,见韩夜心扶着竹子传奇,便气定神闲地走过去。 “小韩公子,劝你还是直接把铃铛给我,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韩夜心扶着竹子,脸色苍白,回头看梁靖安,道:“你说的不错。” 梁靖安正自惊诧,见韩夜心拿出一个锦囊。那锦囊金线绣成,流光溢彩,用一根黑色流苏带系住口子,做工十分精致。 “金铃铛就在这里。”说着,韩夜心就把锦囊抛了过去。 不远处,身穿黑色长袍带着金色面具的百里春华背着手,对花满楼说道:“看见没有?当他的生命受到威胁,便会把你为他保护的最珍贵的东西送出去。”那百里春华又笑着摇了摇头:“可惜,这样做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梁靖安得到了金铃铛,还会饶过韩夜心吗? 花满楼却皱了皱眉。 从竹林的风声中,他听到了别样的声音。 梁靖安见那锦囊确实是花满楼随身携带之物,心中大喜,却也谨慎起来,并没有立刻伸手接住。 那锦囊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轻的铃响。 梁靖安这才迫不及待地捡起来。用手一捏,果然是一个铃铛形状。 不过他仍旧看了眼韩夜心。韩夜心的寒毒又提前发作了。他痛苦地弯下腰,跌倒在地上。 梁靖安这才放心起来。他扯开流苏带,把手伸进锦囊里去拿那个铃铛。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忽然急切地道:“他怎么了?” “你说谁?”百里春华正在欣赏这一幕,听花满楼问,才道:“那个小病秧子吗?只不过是我让他体内的毒提前发作而已。” 花满楼心中一寒:“百里谷主!” 百里春华慢悠悠地道:“别急。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自然不会让它就这么结束。” 忽然听到一声惊恐的叫声传来。 梁靖安伸手去拿铃铛,手指还未探进锦囊,却见锦囊里冒出一个红色之物。那物一身通透的红色,只有豆蔻少女的尾指粗细,却又细细长长的,就像拿在少女手里的烟杆。 它看向梁靖安,吐了吐舌头。 梁靖安却一动不能动,浑身木然,仿佛见到了最恐怖的东西。 继而,他惊声大叫起来。 那是装在锦囊里的叶底残红。 本来,梁靖安不应该这么怕它。可是,在荷姑手下的那段日子,他经历了很多非人的折磨,其中一项就和蛇有关。 即使他武功再高,他也怕极了这种东西。 这是荷姑投在他心底最深的阴影,也是他不得不去金铃乡的原因。 梁靖安像扔掉最恐怖的东西一样扔开锦囊,反身便跑。那叶底残红如一道红光袭向梁靖安的背后。 梁靖安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回首一抓,那叶底残红却又折过身子,飞向他的颈项。 梁靖安直通通地倒了下去。 就连百里春华,也吃惊于眼前的变故。他看向已经痛得缩成一团的韩夜心,暗道,他其实对这个人判断错了吗? 花满楼却微微笑了。 他虽然很担心那个少年的病情,但是,却更加喜欢起他来。 熟悉的疼痛中,韩夜心还是听到了那声惨叫。 计划成功了。这是一场冒险,他打的赌就是梁靖安怕蛇。这条叶底残红是荷姑的底牌,荷姑压制了梁靖安那么久,压制得他那么惨,梁靖安不得不怕这个东西。 结果这的是如此。 韩夜心终于能放下心。他艰难地起身,向那锦囊挪过去。金铃铛决不能落入这样的人手中。否则,他怎么对得起花满楼? 如果这件事失败了呢? 韩夜心不敢想。 但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必须自己一个人拿主意。花满楼不在他的身边,在金铃乡那种地方,他就得习惯去赌。 直到有一天,堂堂正正地去见花满楼。 韩夜心艰难地向锦囊爬过去。他体内疼痛难忍,脸上虚汗直冒,等终于握住锦囊,松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这时,原本倒在地上的梁靖安却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凶光暴涨,手如铁钳迅疾无比地向韩夜心脖子掐过去。 这变化在电光火石之间,韩夜心本就虚弱已极,哪里反应得过来? 却听风中传来一阵铃声。一个白衣少女忽然出现在梁靖安的身后。她伸出雪白的玉臂,摇着手腕上的一串银色铃铛。 “喵~”一只大白猫猛扑梁靖安面门。那梁靖安听到铃声,竟浑身动也不能动,被白猫一扑,又重新倒回地上。 叶底残红从他的领口中钻了出来,和白猫互相望着。 少女见梁靖安倒了,赶紧跑过去扶住韩夜心。韩夜心目光迷蒙,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旋即昏了过去。 他晕倒的同时,花满楼也倒了下去。百里春华命人把花满楼送回小楼,凌空飞下,来到少女身边。 他竟对少女弯腰一揖:“铃儿姑娘。”声音却有些冷淡。 银铃儿着急地抱着韩夜心,道:“他怎么了?你的药呢!” 百里春华皱了皱眉,终是没说什么,拿出药瓶。银铃儿赶紧接过,倒了一粒送入韩夜心嘴中。过了一会,韩夜心神色缓过来,她才缓缓松了口气。 银铃儿把韩夜心抱起来:“我要带他进去。” 说罢,脚步凌空一点,人竟轻飘飘地飞起,带着韩夜心向竹林深处而去。 百里春华弯腰拱手:“恭送姑娘。” 等银铃儿走远,再抬起头时,却是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梁靖安,挥了挥手,两个仆人出现在他面前。 “把他带走。” 这个人,留下来或许还有用。 百里春华看了看韩夜心消失的方向,许久,竟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游戏已然开始了。 “我但愿,你过得比我更痛苦些。”他有些惆怅地说道。长袍一甩,走出了竹林。 第98章 小楼 小楼有花。 花满楼的小楼,总是充满着花香。那花香并不浓郁,是一种会让人觉得非常舒心的清香,就像这小楼的主人。 你无论何时进入这座小楼,都会受到主人的热心招待。 即使深更半夜。 小楼里没有灯光。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女闯进了小楼。 她本是被人追赶,无意之中跑到这条街,又是无意之中推开这扇门。她惊奇的发现门竟没有上锁。 那少女想借着这黑暗的小楼躲一躲。她上了楼,闻到一阵清幽的花香。这本是醉人的时刻,可是她却发现追她的人越发近了。她已经听到了他上楼的脚步声。 少女慌忙躲到一盆杜鹃后面。 那杜鹃虬枝盘旋,应该能遮住她的身形,帮她躲过敌人的眼睛。 却在这时,忽然听到划开火折子的声音。 一盏油灯亮了起来。 那少女吓得轻轻一叫,慌忙捂住了嘴巴,惊讶地看着眼前。油灯照亮了房间。在她不远的地方,竟然坐着一个青年公子,而他正晃灭手里的火折子。 “你……你是人是鬼?!”少女连自己正在被追踪都忘了,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青年却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 少女奇怪起来,她不再借助那颗杜鹃,站起身,朝青年走了几步:“你……是人?” “何以见得?”青年问。他的声音温润而雅,听起来非常舒服。 “因为你有影子!”油灯的照应下,青年的影子不断晃动。 那青年又笑了笑。 “可是你为什么不点灯?” “因为我不需要点灯。”青年放下手中的书卷。 那少女奇道:“传闻江湖中有的人能修炼出能暗夜中如常视物的本事,难道你也练成了?” 青年摇了摇头。他倒了一杯茶,对那少女说道:“听姑娘呼吸不稳,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吧。” 那少女这才想起来,慌忙看向楼梯口,脸色一变:“我……我不能喝,有人正在追我!” “你放心,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能伤害你。” 那少女将信将疑。可是这青年就有一种让人愿意相信他的力量。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端起了茶。她的确已经很口渴了。 可是刚刚喝了一口,楼梯上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她连茶都忘了喝,惊恐地盯着那儿。 青年却仍旧一副微笑的模样。 那个脚步声却忽然停住,没有再继续往上走。少女的手不断地颤抖,他不明白那人为何又不上来? 这样的等待,让人更觉得恐怖。 为了打消这种恐怖的感觉,她慌忙去找青年说话:“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青年微笑着点了点头。 少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梯,终于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听到脚步声?” 青年道:“自然是听到了。” “那……你不害怕?” “他若进来,当可奉一杯清茶。” 少女不免担心起来:“你对人总是这么好吗?这样可是要吃亏的!” 连她只不过刚刚和他见面,就觉得他这样实在危险得很。 “无论如何,你总得关门。” 青年却仍旧微笑,仿佛并不在意。 这时,楼梯口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少女吓得惊叫一声,连手里的茶也泼了出来。 她竟躲到了青年身后。 那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近。若在白天,一个人的脚步声本不至于这么明显。可现在是深夜,而这小楼又静得出奇。 朦胧的灯光中,一个人影终于出现在楼梯口。当他最后一只脚也踏进房内的时候,少女竟悄悄松了口气。 好在,追她的只是人,不是什么别的怪物。 她发现自己正抓着青年的衣物。而她忽然生出保护这个青年的愿望。 少女从青年身后走了出来,挺直了腰,扬声道:“你……你要找的人是我,和别人没有关系!” 那个人听到少女的话,并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灯光越来越多地照到他青色的衣衫上。 他的手握着一把剑。一把黑色的剑。 他的容貌可以算得上很英俊。如果他换一身衣服,带上笑脸,一定更加的吸引人。 可惜,他的脸是冰冷的。 那少女见到他,就像见到真的鬼一样,连站也站不稳了。 但是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少女一眼,转而看向那坐着的青年。 “足下既然已经到了这座小楼,就是在下的客人。不妨坐下来,歇一歇脚。” 听到这话,那人神色有些奇怪。可是他却忽然走过来,径直坐下,剑“啪”地一声横在桌上。 花满楼替他倒了一杯茶。 那人却并不去喝。 他看着花满楼,忽然道:“我不是你的客人。” “哦?” “我是来找你的客人麻烦的。” 花满楼并不答。那人又接着说道:“所以,我是你的敌人。” 他本是动也没动,却忽地出手,左手拔剑,那剑快成一道银光,一瞬间已经到了少女眼前。 谁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手! 少女只来得及本能地闭上眼睛。 可是许久却没有动静。她又睁开眼睛,看见那人的剑以停住。堪堪停在自己眼前。 两根手指夹住了剑身。那手指像玉一样洁白,可是雪亮的剑在他的手里却纹丝不动。 一直坐着的青年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跟前。 但追来的人却一点点也不惊讶。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灵犀一指,果然名不虚传。” 花满楼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知道灵犀一指。 所以他也知道自己是谁? 那人拿起茶杯,朝花满楼扔了过来。花满楼手指一挡,本以为会挡住茶杯,却没想到那人又紧接着发出一枚暗器。 这是做什么?! 花满楼满头雾水,屈指一弹,那暗器竟又被重新弹了回去。 可是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来人的手指夹着那枚暗器,悠然道:“灵犀一指,我也会。” “你是谁?”花满楼终于有些动容。 他相信天下间只有两个人会“灵犀一指”。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陆小凤。因为这本就是陆小凤的招数。 可是这人明明不是陆小凤。 难道陆小凤遇到了危险?他断不会把自己最厉害的武功给传出去。 可是谁又能学得会? 那人放下暗器,长剑归鞘,负手站了许久,方才说道:“我是韩夜心。” 第99章 四年 花满楼听到“韩夜心”三个字,神色歉然,道:“在下不过是个瞎子,又久不出门,竟不知江湖上何时多出足下这样的高手。” 那少女听到“瞎子”二字,吃惊地望着花满楼。她觉得花满楼是在开玩笑。 “你是个瞎子?” 花满楼点了点头。 少女捂住嘴巴。在她看来,这个公子的眼珠子虽然比这黑夜更黑上几分,但绝没有她所见过的瞎子身上的那种固执、不安和仿佛随时都在试探着什么的感觉。 一个人如果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一点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没办法轻易地融入人群,总以为那笑声定是冲着自己的嘲笑,久而久之,岂不就变成了固执、偏狭之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却一点点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甚至活的比明眼人还更从容、闲适。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他甚至可以看书、沏茶,绝不会漏掉一个字,洒出一点水。他的房子布置得十分舒适,零零碎碎的东西很多,却又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那些花儿、草儿长得如此精神,岂不是因为他的精心照顾? 这样的人会是个瞎子? 少女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在花满楼面前晃了晃。 那比墨玉更黑上几分的眼珠竟是丝毫不动。 但花满楼却轻轻笑了。 “在下虽然是个瞎子,却瞎如蝙蝠,所以姑娘不必惊诧。” 蝙蝠可以不借助眼睛,就在黑暗中飞行,绝不会呆愣愣地撞到石头上、大树上。据说这是因为蝙蝠能够发出一种连人类都听不出的声音,再根据这些声音的回声来判断事物的远近、周围的状况。 可是人怎么能“瞎如蝙蝠”? 恐怕除了花满楼,没有人能说得清。 少女收回了手,道:“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叹、佩服。这样的惊叹和佩服花满楼其实已经听过很多。他已经对这样的叹服十分平常了。往往这么说过的人在没过多久之后连他是个瞎子的事都会忘掉。 所以他有时候根本不会主动介绍自己是个瞎子。 可是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对“瞎子”这件事没什么反应。但是他的样子却很不好,他直直地望着花满楼,眼里竟满是痛苦。 他用手扶着桌子。这是一个剑客很难做出的动作。他们即使遭遇了灭顶的打击,扶住的也只会是剑。 扶着桌子这样脆弱的动作怎能暴露在敌友难辨的陌生人面前? “你……竟一点点也记不得我了?” 花满楼皱眉。他的歉意更浓:“我实在……想不起。” 那人竟颓然坐下,惹得被他追杀的少女都吓了一跳:“你……你的确不是个有名的人物啊,连我也没有听说过!” 但那人对她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低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抬起头,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你说过我的名字很好听的!” 花满楼忍不住想笑,但他总算忍住。那少女却已笑出了声。 “这名字……确实……还好……” 当一个一身冷肃的剑客,让你承认他的名字很好听,(但你内心其实觉得这名字太过弱气,并没有高明到哪儿去),你就可以体会花满楼的感受了。 那人却笑了,站起来:“我就知道你没忘。” 少女听他这么说,道:“你哪里听出来他没忘了?他只不过说你的名字还好罢了。不过我觉得,你的名字实在是很普通的。”她双手合握在一起,一副梦幻的表情:“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叫花满楼。满楼鲜花,花满楼。你说,是不是很好听?” 花满楼轻咳一声,韩夜心坐下去。 少女道:“你们怎么了?” 韩夜心道:“你连此间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吗?” 少女:“我只是无意中闯进来的,要不是你总在后面追着我……” “如果不是你偷了我的钱,我怎么会追你?” “你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穷酸劲,却有一大包金叶子,肯定是不义之财。对于不义之财,我小狐仙尉迟樱向来是从不手软。” 韩夜心略微抬起头:“原来你就是尉迟樱。” 少女有些得意:“你知道我?” 韩夜心道:“赏善庄的墙上的确贴着你的名字。看样子很多人都觉得你的做法并不是正确的。” 小狐仙哼了一声,也坐了下来,替自己倒了杯水:“那些人有眼无珠。” “把我的钱还我。” 小狐仙做了个鬼脸:“休想。” 韩夜心伸手便去扣小狐仙的手腕,却被花满楼捉住。花满楼微笑道:“既然二位可以坐在一起喝茶,想来也不是了不得的深仇大恨。况且我这小楼,向来不许争斗。” 韩夜心挣脱花满楼的手腕,道:“遵守你的规矩也可以。不过,只要这小狐仙留在这里,我就也要留在这里。” 那小狐仙打定了主意赖在这儿不走,捧着杯子朝韩夜心做了好几个鬼脸。 花满楼道:“在下欢迎之至。” 夜已经深了。 花满楼道:“我这里尚有几间客房,都是干净整洁的。二位不如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好。” 韩夜心心里想了会,道:“花公子,你真是位殷勤的主人。只不过在下为了追这位小狐仙,连日奔波,现在饿的很。不知道你可有什么吃的,让我填填肚子?” 花满楼点头道:“这有何难?在下亲自下厨,为韩公子做几道菜吧。” 那小狐仙尉迟樱听到韩夜心称呼此间主人为“花公子”,吃了一惊,道:“难道,你就是……花满楼?” 花满楼微笑着点点头。 小狐仙看了看他,恍然大悟:“我真是太笨了!这里明明有座楼,楼里又有花,而你又是个不像瞎子的瞎子!” 花满楼对瞎子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在意,他道:“尉迟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 尉迟樱道:“我想吃西湖醉鱼!” 韩夜心道:“这大晚上的,哪里给你弄鱼去?”他记得花满楼小时候,很听不得杀鸡宰鹅的声音。 尉迟樱撸起袖子:“我去捉!”她刚刚看见,小楼的旁边就有一个池子。 韩夜心一笑:“好啊,你去捉的话,就算出了这座楼了。” 尉迟樱一听,立刻坐了下来。 花满楼去厨房做饭。韩夜心立刻起身跟了过去。尉迟樱也要跟上去,却被韩夜心一转身点中了身上穴道,只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厨房子在楼下。花满楼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不需要点灯。可是他为了韩夜心能看清楚地面,重新点了一盏灯,对韩夜心说道:“韩公子,小心脚下。” 韩夜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两一起下楼的时候,韩夜心的心跳的很快。狭窄的楼梯里,只能看见花满楼的身影。 他很想冲过去一把抱住,不过要真这么做,恐怕会被花满楼一掌拍飞吧。 “韩公子把尉迟姑娘一个人留在那儿,不怕她怕了吗?”花满楼一边下楼梯一边问。 其实韩夜心已经完全不在意尉迟樱了。他甚至感谢尉迟樱,让他这么快就遇到了花满楼。 “我点了她的穴道,她跑不了。” “韩公子既然知道了她是尉迟樱,可知道尉迟樱的来历?” 韩夜心其实根本无心谈话,但花满楼问,他也只好答:“尉迟樱是近年来江湖上冒出的一个神偷,专偷金银,从无失手。据说只要偷的钱,都是不义之财。” 花满楼忽然停住:“韩公子的钱呢?也是不义之财吗?” 韩夜心没想到花满楼会这么问。等下花满楼的影子摇曳不定,见韩夜心没有答,花满楼声音有些冷:“小楼欢迎客人,却不欢迎恶人。” 韩夜心十分惆怅,心道若是以前,总不会说这样的话。不过他只惆怅了一会,又觉得有意思起来。花满楼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那个时候再跟他说今日的事,岂不是很有趣? “花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下的钱,自然是辛辛苦苦挣的。” 花满楼听他这么说,身影又柔和起来:“那就好。” 两个人来到厨房。花满楼把灯放在桌上,熟练地生火做菜,一点也没有受目盲的影响。韩夜心靠在门边上,并没有打算帮忙。其实他就是想看看花满楼到底会不会做饭。他知道花满楼搬出来,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的很好。可韩夜心也很担心,花满楼真的能照顾自己吗?比如说做饭。 没一会,花满楼就炒好了菜,热好了馒头。 “既然韩公子和尉迟姑娘都已经饿了,在下就做了简单的饭菜,幸好没有多长时间。” 韩夜心点点头,其实内心一片酸楚。他不明白花满楼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即使并不清苦,但何必事事亲为呢? 刚刚他做菜的动作是那么熟练,是不是已经做过很多次? 花满楼把饭菜放在托盘里,韩夜心连忙接过去,道:“花公子替我拿着灯吧。” 花满楼笑道:“也好。”两人一前一后,端着饭菜上楼。 又到了那个狭窄的楼梯。花满楼本是跟在韩夜心身后,此时上前两步,提着灯照在前方:“韩公子小心。”他只落后了韩夜心一个台阶,这让他们靠得很近。 这让韩夜心有了一种他们仍旧亲密的错觉。他希望这个楼梯越长越好。 可惜楼梯很快就走完了。楼上,尉迟樱正在剥桔子。她一边吃一边点头:“真甜!”非但如此,桌上已经有了不少的皮。见二人上了楼,尉迟樱怔住了,等反应过来连忙护住那一片橘子皮:“你们什么也没看到!” 韩夜心挑了挑眉:“你会移宫换穴?” 花满楼笑着走上前,吹灭手中的灯。“我可是提醒过韩公子,想一想她的来历的。” 小狐仙冲韩夜心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这个神偷是白当的?要真那么傻,被人捉去岂不惨了?” 韩夜心本已不在乎小狐仙,听到这话只是摇了摇头,把托盘放到桌上,端下饭菜。小狐仙闻到菜香,深吸一口气,赞道:“花公子,你的手艺真好!” 花满楼道:“这话可要尝过了再说。” 韩夜心和小狐仙都拿起了筷子。韩夜心正待夹菜,却又一次被花满楼抓住了手腕:“这位韩公子,你不怕我在饭菜中下毒吗?” 韩夜心怔了下,忽然想:“刚才我看着他做饭,他不是怀疑我在监视他吧?” “天下人都知道花满楼是个温雅君子,怎么会做在饭菜中下毒的事?” 花满楼送来了手:“那可难说。” 韩夜心一时不知该怎么补救,心道若是以前,他们怎么会有这种对话?心里又有些惆怅,道:“明天我替花公子做一桌就是。” 花满楼挑眉:“哦?”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尉迟樱却一边吃一边道:“你做的肯定没有花公子的好吃!” 韩夜心暗道又不需要你来尝。也没有回话,低头吃了起来。 四年时光,对有的人来说,弹指即过。可是对韩夜心来说,却是每一天都是煎熬。这煎熬中最深的,便是相思。如今,相思人已见到,即使他不记得自己,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了。 第100章 无眠 说也奇怪,这各怀心事的三个人,竟在小楼中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饭。 夜已经很深了。韩夜心帮花满楼收拾了碗筷,回来的时候听花满楼道:“房间已经准备好,不如二位客人早些休息吧。” 尉迟樱打了个哈欠,起身道:“好啊。被这人追了一天,我也实在是困了。”她非常相信花满楼,也看出来只要在这座小楼里,韩夜心就拿她没办法。 果然,韩夜心并没有对她的话有什么反应。他本是坐在桌前没有动,像是在想什么,听到花满楼的话也没有起身。直到花满楼特地请他起来,他才站起来,和他一起去了房间。 这座小楼的结构颇是古怪,和平常的许多楼阁并不相同。比如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是个宽敞的客厅,临街的那一面开着许多窗户,十分通透。往里走,分布着四五个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房门前都放着一盆花。少女推开了摆着杜鹃的房间。韩夜心望了一圈,见一个房门前摆着兰花,便要走过去,却被花满楼一拦。 只见花满楼笑道:“那是在下的小憩之所。韩公子还是另选一间吧。” 听他这么说,韩夜心便选了一间靠近兰花房间的。虽然他选的时候花满楼的神色古怪,但是并没有阻止。 韩夜心故意放慢脚步,问:“你一个人住,怎么有这么多房间?” 花满楼笑笑:“我的家人总是放心不过,时常过来看看,这些房间有的是为他们准备的。” 韩夜心见一个房间门前放着凤仙花,笑问:“是不是还有朋友?” 花满楼的脸在灯光里明灭不定,竟似有些不高兴,道:“全天下都知道陆小凤是我的朋友。” 韩夜心怔住,竟不知自己又无意中冒犯了花满楼。 以前,他和花满楼也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斗嘴,虽然花满楼在外人眼里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对很多人很多事都十分包容,但不知为何,总是喜欢揪着韩夜心的小错不放。但那个时候,他们即使斗嘴,却知道彼此都没有恶意。在分开的四年里,韩夜心经常回忆往事,想起这些零零碎碎的斗嘴,会觉得有些甜蜜。 可是现在,他们都不是少年时代的自己。韩夜心不是那个让花满楼忘我保护的人。因为他已经忘记了。 花满楼对他,应该是很戒备的。所以方才那一句话,花满楼才会觉得冒犯。 韩夜心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有些难受,没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花满楼,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花满楼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吹灭手中的灯,回到了自己房间。 韩夜心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四年,他一步也没有离开金铃乡。他在金铃乡学到了高深的武功,治好了身上的寒毒。可是金铃乡是个非常冰冷的地方,弱肉强食,到那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获得了成功。很多人早已成了累累白骨。 韩夜心为了活下来已经很艰难。若不是他心中始终牵挂着花满楼,始终记得花家和朋友们曾给予的温暖,恐怕他也会迷失在金铃乡的修罗场中。 好在他坚持了下来。当他终于能出来的时候,也立下了誓言,永远不泄露金铃乡的秘密,永远不与金铃乡做敌人。 甚至,他还要保护这些秘密。 这是他活下来的代价和责任之一。但他并不后悔。 其实,出了金铃乡,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回到花家,去见花满楼。可是近乡情怯,越是接近花家,他就越是忐忑。想起花满楼已经中了百里春华的洗心劫,再记不得他。想起他和四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他竟犹豫不前,不敢面对。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陆小凤。花满楼忘记了自己,陆小凤总不至于也跟着忘记?或许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可是他打听来的消息,却是陆小凤已经出海一个月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韩夜心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上路。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见到花满楼,又很怕立刻就见到他。 直到他路过赏善庄。 这几年,江湖上出现一个赏善庄。很多年前曾经风起云涌的仁义山庄已经完全没落,赏善庄接替了它的位置。在赏善庄的赏善墙上,贴着很多通告。上面有恶贯满盈的大盗,也有沉寂多年的江湖悬案。你若能抓住上面的恶人,或者解开悬案,就可以揭掉通告,去禀报山庄主人。山庄主人会给出之前承诺的银两。 韩夜心在赏善庄逗留了一个月,赚了很多银子。眼看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他终于下决心前来寻找花满楼了。 可是在半道上却被小狐仙尉迟樱盯住,而且还偷走了他的钱。韩夜心追着尉迟樱,无意间竟来到这座小楼。 好像冥冥自有天定。 这座小楼,韩夜心无事的时候在脑海中描摹过很多次。因为他知道花满楼终将有这样一座小楼。而且,他会在小楼中遇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想到这,韩夜心翻过身,痛苦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刚进小楼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这就是花满楼的百花楼。可是他在楼梯那儿听到了尉迟樱和花满楼的对话,心跳简直要停了下来。 这个对话,韩夜心知道还会再发生一次。而那一次,进来的不是尉迟樱,而是…… 上官飞燕。 想到这个名字,韩夜心就觉得很痛苦。这是一种痛失所爱的感觉。和花满楼重逢之后,他对很多事情都不确定起来。以前一直陪在花满楼的身边,彼此的心意都十分明白。虽然他那个时候就知道等到花满楼长大或许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但一点也不担心。 可是现在,花满楼完全忘了他。世界好像正在走向既定的轨道。 他的位置在哪里呢? 花满楼还会重新喜欢上他吗? 他还是会喜欢上那个古灵精怪的上官飞燕? 韩夜心觉得现在的自己,胜算太小了。 无论上官飞燕是不是好人,花满楼终归会喜欢上她的。就像浪子总是会吸引很多女人的目光。或许对一直温和有礼、自制谦和的花满楼来说,上官飞燕自由活泼又有点神秘莫测的性格,正是吸引他的地方。 韩夜心猛然坐了起来。他决定不要再自寻烦恼。 这时,他听到隔壁尉迟樱的房间传来动静。她打开了窗户,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看样子尉迟樱终归是走了。不过韩夜心并不打算去追。 在金铃乡的岁月,让他对很多事都变得冷淡起来。他不在意的,可以不闻不问。他在意的,也不会问上许多。因为那个地方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没有弱点,便没有痛苦。无欲,则刚。 如果你是一个没有*的人,谁也没办法拿这个来折磨你。 韩夜心推门走出去。春天的夜晚有些冷,空气里飘着幽静的花香。 他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怕冷了。 百花楼的客厅幽静曲折,就像一座精致的庭院,处处有景,让人流连忘返。这实在不像一个瞎子的居所,但是若那人是花满楼,旁人也只有摇头微笑的份了。 韩夜心轻轻的走着,边走边看,来到花满楼的书架前。 书架上一半摆着竹简,一半摆着书籍。那竹简很多都是花家人特地请人为他制作的,因为刻在竹简上的字,花满楼可以很轻松地而那些书籍,和书坊中别的书籍没有什么不同。想来是花满楼买来之后立刻就“看”,那时字迹犹新,他也可以读得很顺畅吧。 韩夜心抽出一本,闭上眼睛,试着用手指读起来。 他的手指已经不复少年时代的敏锐,因为手上长满了剑茧。读了一会,他只能无奈地放下,而拿起一卷竹简。 刻在竹简上的字勉强可以摸出来,不过要摸上许久,才能朦胧猜出一个大概。 韩夜心慢慢地摸着,在心理默默地读。 但他手中的竹简却突然被人抽走。睁开眼睛一看,正是花满楼。 花满楼脸上没有客气的笑容。他微微皱着眉,手指拂过竹简,又把竹简放在书架上。 “你……” 韩夜心正想说话,却见花满楼少有地冷着脸,道:“这个书架上的东西,可以烦请韩公子不要动吗?” 韩夜心从来没有被花满楼如此冷言冷语地对待过。而且花满楼对人一向是温和有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摸了一下他的书,就要被这么对待? “值得这么生气吗?”韩夜心道。 花满楼抿了抿唇,负手道:“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对外人道的事。只是这一些竹简,有一些是我的一位朋友亲自替我刻的。这份心意,在下十分重视。” 韩夜心的脸白了白,他并不是嫉妒那位朋友,他只是因为花满楼的语气而难过。 “是我不对,我不会再碰的。” 说完,他转头欲走。 花满楼却拉住他的手腕。他侧头“看”着韩夜心的方向,道:“我说错了什么?” 韩夜心挣脱他的手:“七公子,是我失礼才对。” 花满楼握了握空空的掌心,负手道:“瞎子总有分外毛病的地方,还请韩公子不要见怪。” 韩夜心深吸一口气,勉强一笑:“七公子说的哪里的话。怎么,我这道歉的诚意竟还不够吗?” 花满楼皱眉没有说话。 韩夜心手扶在桌子上,心里其实燃烧着一股火。他假笑道:“我看那竹简上的字迹,和七公子的字迹十分相似。您的朋友真是有心,即使是刻竹成书,也不忘连字迹也刻成一模一样的。” 他自己便做过这种事,那些年,替花满楼刻了很多书,弄得手上总是有许多小伤口。 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劝阻过。他只是笑,然后拿膏药给他把伤口涂好,轻轻地揉着,说:“快点好啊,小韩长工还要替我继续刻才行。” 这不过四年,现在摸一下他的书就这样了?! 第101章 飞燕 花满楼听到韩夜心这么说,神色竟有些惆怅。他抽出一卷,手指轻轻拂过,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朋友是谁。” 韩夜心立刻来了精神,问:“为什么?” “我身边的人,总是告诉我,这是我最好的兄弟为了我刻的书,可是,我却一点这样的记忆都没有。” “或许你的记忆出了问题。” 花满楼淡淡一笑,把书简重新放回去:“或许吧。” 韩夜心见他不想再谈的样子,想了想,道:“我看这人的字迹和你的都一样,他一定对你很熟悉。” 花满楼的脸色竟有些古怪。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韩夜心:“韩公子,如果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你,连你的字迹他都很清楚,你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韩夜心一时怔住,他没想到花满楼竟是这么想的。这也难怪,因为他没有任何关于那位“朋友”的记忆,又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么多,难免有些逆反吧。 不过总得替自己伸冤才是。 “没……没有吧。我想他只是关心你。” 花满楼微微一笑,刚刚的古怪神色竟似从来没有出现过。 “和韩公子说笑而已。其实我很珍惜这位朋友,虽然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他为我刻的书里,总有许多替我打气的话,虽然有的话说的实在是小孩子气。” 韩夜心轻咳一声,尴尬地别过脸。那个时候他和花满楼之间毫无顾忌,即使是生气骂他是只泥猴子的话也曾经刻上去过,现在花满楼看见,定然十分不舒服吧。 “对了,你知道尉迟姑娘走了么?”花满楼问。 韩夜心道:“我听到了动静。” “韩公子真是心大。你不是说她拿了你很多钱?” 韩夜心想,再多的钱也没有呆在你身边重要。不过这话光是想想就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侧头咳嗽一声:“……钱财乃身外之物。”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假。 花满楼似笑非笑,道:“我们还是去她的房间看一看吧。” 两个人来到尉迟樱的房钱,花满楼还敲了敲门,果然没有人应答。门被从里面锁住,但这一点也难不住两人。 花满楼的手在门锁的位置轻轻活动一下,再一推,那门就开了。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房间里果然已没有了少女的身影。 窗台下有一张桌子,韩夜心走过去,见桌子上摆着一张信纸,而信纸的旁边放着一个青色的包裹。韩夜心把包裹打开一看,自己的一把金叶子正在里面。 他拿起信纸一看,对花满楼道:“尉迟樱走了,把钱留了下来。我就说,我的钱可是清清白白的。”花满楼接过信纸,手在上面拂过,轻笑道:“钱虽是清白的,人却不清白。” 韩夜心怔了怔:“什么意思?” “这孩子跟了你一路,你却理也不理,她才只好出此下策,拿了你的钱,你才追着人家跑。岂不是钱是清白的,人不清白?” 韩夜心惊奇道:“七公子,你这是信口开河。” 花满楼笑了笑,把信纸放下。 “她为了躲你进了这座小楼,等见了你之后,却一点也不害怕。哪里像被追杀的样子?明明早有机会逃跑,却仍留在这里,岂不是正为了和你在一起?” 韩夜心连忙摇头:“这可说不通。我看她是为你留下来的才对。” 花满楼道:“无论为了谁,她现在已经走了。” “你有些失望?” 花满楼摇了摇头。他忽然皱了皱眉,又拿起了那张信纸,凑在鼻尖闻了闻。闻过之后,他手拂过信纸,道:“这上面还画着什么吗?” 韩夜心凑过去。这是一张松花笺,信纸的右下角画着桃花和燕子。 韩夜心看到燕子,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不过这是普通的松花笺制式,倒也不是特别奇怪。他把看见的和花满楼说了,花满楼神色却并未轻松下来:“这张松花笺上带着独特的香味,但这味道我并没有在尉迟姑娘身上闻到。” 韩夜心知道花满楼的嗅觉向来不会出错。这张松花笺如果不是尉迟樱的,又会是谁的? “据我所知,这条街上售卖的松花笺,也没有这个味道。” 花满楼放下信笺,忧思重重:“恐怕尉迟姑娘并不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韩夜心道:“如果她不是自愿离开,难道是有人胁迫她离开吗?可是我并没有听到有人进入这座小楼。” 花满楼道:“我也没有。” “所以你是说,有人让尉迟樱离开这座楼,尉迟樱不得已之下才留下的这条线索?那她的信笺又是从哪来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看还是不要再想了。尉迟姑娘应当没有危险才对。” 花满楼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他真的怀疑尉迟樱遇到了危险。 韩夜心轻轻叹口气,道:“这样吧,我明天早上陪你出去走走。说不定在街上会遇到什么线索?” 花满楼一笑:“如此就有劳韩公子。” 韩夜心暗道,他倒也不客气几分。不过即使他不陪着花满楼,花满楼也会自己打探,哪里就束手无策了?如今愿意带着自己上街,该感激才是。 这么一想,心里不禁又有些酸涩。时辰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会,估计就得天亮。两人关上了尉迟樱的房门,各自回房间休息去了。 第二日清晨,花满楼果然起得很早。韩夜心早已习惯了浅眠,听到动静便也起来了。早晨的小楼和夜里又有不同。不过韩夜心没有细看,径直走到桌边。桌上已经放了几碟小菜,一碗盖着盖子的大碗稀饭。 韩夜心看着这些皱眉道:“你昨晚竟是没睡么?” 花满楼摇头一笑:“我向来起得早。”他揭开碗盖,替韩夜心盛了一碗粥。韩夜心接过去,却越发担心起花满楼的作息来。以往他的确起得早,但那是起早练剑,现在却是起早煮粥…… “你为什么连一个仆人也不带?”因为忧心忡忡,这粥熬得越好,他却反而越没胃口了。 花满楼一边替自己盛粥一边道:“我既然是为了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还要带仆人?” “至少他们可以帮你洗衣做饭,打扫房间。” 花满楼道:“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却很费功夫。” “如果我还带着仆人,只不过是任性地从家里搬出来住罢了。还不如就住在家里,孝顺双亲,承欢膝下,也好让他们安心。” 虽然明白花满楼的做法,但韩夜心还是有些担心,或者说舍不得。他只能想,罢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他吧。 但如何让花满楼接受他,这个,暂且不想。 花满楼的手艺可以说非常好,他本人也十分自得:“这素斋是从苦瓜大师那学来的,拿来招待别人倒还是第一次。” 韩夜心有心让花满楼高兴,连忙道:“味道真好。”其实他这些年什么苦没吃过,对吃的反而一点追求也没有了。 花满楼听他这么说,果然很高兴。自己倒是停了筷子,拿起公筷给韩夜心布了几个菜。韩夜心自然没有推脱,一股脑都吃了下去,搜肠刮肚地讲了一些夸奖的话。他知道花满楼有时候脾气及其古怪,稍微说的不对他会生气。那些夸赞的话便在肚子里打了好几个转,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 不过花满楼这次十分不在意。两人尚算和乐地吃完早饭(韩夜心不免喝了三四碗的粥,简直能听到肚子晃荡的声音),便商量着上街去找线索。 他们带上那张信笺出了门。这顿早饭吃的有些长,现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小楼所在的地方本来就是闹市。刚出了门,就听见很多人和花满楼打招呼。这些人大多是起早的商贩,还有路上卖菜的、散步的,各种各样。花满楼都微笑着回答,绝不会弄错一个人。 看样子这条街的人已经习惯了花满楼的存在,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一个瞎子而在背后议论嘲笑他。 或者,花满楼早就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一个瞎子。 花满楼和韩夜心首先要去的,是这条街上卖笔墨纸砚的三家店铺。这三家店铺,有两家开得很近,是邻居。另一家却在他们的反方向。 花满楼刚刚进了两家中的一家,尚在理货的老板便亲切地迎了出来:“七公子,早啊!” “早!王老板,我想看看你家的松花笺。” 松花笺虽然非常流行,但大多为女子所用。不过花满楼来买松花笺,王老板也并不惊讶。毕竟,花满楼有一种悠闲静雅的贵公子气质,松花笺与他并不突兀。 老板把几样上好的松花笺拿了出来。花满楼凑到鼻尖闻一闻便知道不是尉迟樱留下的那种。他把信笺交给韩夜心。 这些松花笺中果然有桃花飞燕的制式。这制式果然很常见,看样子突破点应该是信笺上的香味了。 辞别了王老板,再拜访了隔壁,同样一无所获。走在街上,韩夜心道:“那或许不是信笺上的香味。胭脂香什么的也有可能。”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这时的街上已经越发热闹了。 两人正在走着,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闪开,闪开!”一个男人大声嘶吼,同时马鞭不停地落下。路上顿时一片惊叫,许多小摊子也被人群冲倒了。那马竟然极快,不一会已到眼前。 “呀!”一个卖花少女眼见就要被马蹄踩到,她却动也不能动,只能本能地蹲下来抱着头,等待那马蹄的降临。 却忽然,她感觉到一阵微风,人落进一个轻柔的怀抱,带着她飞快地旋转开,又静静地停了下来。 而那发狂飞奔的马一声长嘶,马上的人跌落在地上,却有另一个人代替他的位置勒住缰绳。 那马双蹄蹈空,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少女这才抬起头来。她看到一个俊秀公子,正对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忽地红了脸,发现自己竟赖在他的怀里,连忙后退开来,低头敛衽道:“小女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这时那驯马的青年已经跳下来,抚摸着黑马长长的鬃毛。被他一脚踹在地上的人艰难地爬起来,骂道:“什么人在这找死!”说罢,鞭带雷霆,狠狠地抽了下来。 只见那青年并不如何动作,只是双指一夹,那道铁鞭竟在他的头顶上方纹丝不动。 “你!”那个中年男子神色变了变:“你是什么人?” 他并不是毫无见识的江湖人,他认得这招,就是传说中陆小凤的绝技。 再一看路边上抱开少女的人,岂不正是花满楼。 那青年松开鞭子,并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并不是陆小凤,而且神色有些冷淡,甚至有些倦怠。 这中年人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怕是找不成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牵过马走了。 韩夜心回到花满楼身边。那少女道了谢,发现自己的花已经被马践踏的四处都是。她默默地捡起残枝,脸上一片伤心。 一支桃花伸了过来。是那位救了她的公子。 “多谢公子。”少女接过花枝,谢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花虽然终遭碾落,但也是由姑娘亲手摘下,想来不会有太大遗憾。还请姑娘不要伤怀了。” 韩夜心听了,暗暗吐槽:七童可真有哄女孩子开心的本事。不过那姑娘恐怕不是怜惜花,而是怜惜钱吧。 那少女委婉一笑,点了点头。 花满楼把那少女拉起来,道:“寒舍离此地不远。姑娘明日卖花路过楼下,不妨喊一声,也让在下沾沾花香。” 韩夜心心里连连点头:果然不愧是花满楼,现在给钱怕是那少女脸皮薄,再说也有点施舍的意思。但订了明天的花,说不定往后也订了,这才叫送佛送到西,润物细无声啊。 那少女也听懂了,果然很高兴,连忙点了点头。 花满楼给她指了指方向:“你看那窗口摆着兰花的,便是寒舍。” “多谢公子。”少女把花篮里几枝完好的花拿了出来:“这几枝送给公子,路上添个清香吧。” 花满楼接过花枝,低头一嗅,笑道:“多谢。” 那少女忽地脸一红,绞着衣袖,不好意思地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她又慌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明日送花,总要知道公子的称呼才是。” 花满楼微微一笑:“在下花满楼。” 那少女耳尖都红了,抬头悄悄看了看她:“我叫飞燕,赵飞燕的飞燕。” 这一声“飞燕”,让韩夜心猛吃了一惊。他心脏狂跳,盯着少女,一步步走过去。 可是还没等他走近,少女已经提着篮子,像一只燕子一般快乐地飞走了。 第102章 真心 听到“飞燕”这个名字,韩夜心内心一阵波澜,慌忙去看花满楼。可是花满楼只是把花袖在手里,已经转过身去,对韩夜心道:“还剩一家,韩公子,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吧。” 韩夜心疑虑地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剩下的一家笔墨斋。两人在路上走着,已没有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切。 韩夜心一直在想着飞燕这个名字,十分想问一问:她是不是上官飞燕?花满楼有没有对她一见钟情? 那家笔墨斋很快就到了。花满楼问了什么韩夜心并没有太在意。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那个噩梦一般的名字吸引了。 韩夜心觉得自己内心嫉妒如狂。 一路沉默,花满楼总算知道了韩夜心心情不好。出了这家笔墨债,花满楼叹了口气,道:“韩公子若还有事,不妨就此告别吧。” 韩夜心震惊地抬起头来。 花满楼的手里仍握着花枝,垂手而立,花朵飘下来,飘在脚下。 他的声音却是有些不耐烦:“这件事本和韩公子没什么关系,况且那尉迟樱也算得罪过韩公子。邀韩公子一起来查这件事,在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韩夜心心中难受,不能忍受花满楼用这么疏离的口气和他说话。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到一些事。”韩夜心目光灼灼地望着花满楼。可惜花满楼再厉害,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七童,你就从来不好奇你那位朋友究竟是谁?” 花满楼一怔,沉声道:“什么意思?” 韩夜心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定气息:“他为你刻书,他还会模仿你的字迹,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他的姓名?” 花满楼的神色很冷。 他皱着眉,道:“你想说什么?” “你问一问你的家人,问一问陆小凤,你的这位朋友叫什么!” 花满楼却忽然笑了起来。这种笑容很少出现在花满楼的脸上,可是韩夜心并不意外。冰雪聪明如七童,有时候也有他无法排解的难处。 花满楼的笑容有些冷峭,昂然道:“我自然知道,他叫韩夜心。” 这句话说出来,韩夜心已是呼吸不能。他身形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颤声道:“你……你知道?” 花满楼的笑容仍旧有些冷:“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 花满楼面向韩夜心。他的眼睛看不见,但韩夜心却觉得他正在“直直地”看着自己。 “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韩夜心忽然发现,自己与花满楼而言,只不过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名字,而旁人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恐怕都会提醒花满楼:“这是你的好兄弟。”“这是你的好朋友。”“你可千万不要忘了他。”“你怎能忘了他呢?” 花满楼又是什么感受? 韩夜心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冒进了。花满楼既然知道他的名字,那么请他住下,为他做饭,还邀他上街查探,其实都是想熟悉他这位总被提起的“朋友”吧。 可是花满楼毕竟有些逆反,若不然他怎么会说话带刺呢? 他会和普通人这么说话吗?韩夜心暗自摇了摇头,不会。能让花满楼说话带刺的,据他所知,只有韩夜心罢了。 以往他觉得是特别,是他们之间亲密的证明。今天却只觉得难受。 可是这种情况,韩夜心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们已经在这笔墨斋的门口站了很久,早就引起别人的注意。 “花满楼,我口渴了,去前面的茶楼喝点水吧。”韩夜心轻咳一声,有些忐忑。他不知花满楼会不会答应。 好在花满楼脸色虽然还是有些冷,但仍旧点了点头。 上了楼,茶博士拿来一个素净的花瓶,花满楼把花插了进去。这枝桃花已落了很多。但无论是花满楼还是韩夜心,都怔怔地对着这个方向出神,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韩夜心有些着急。刚刚两人之间的“爆发”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很多问题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了。 新沏的碧螺春泛着淡淡的茶香。韩夜心抿了一口,决定打破沉默。 “花满楼,我不知道别人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我这次回来,确实是来找你的。” 花满楼没有转过脸来,但是韩夜心知道他在听。 韩夜心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就是怕这样,才一直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你不知道,你一冷淡,我有多难受。” 花满楼微微皱了皱眉。 但话既然已经起了头,必须继续说下去。 “这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若不是你,我无法撑下去。只要想到这命是你换来的,我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浪费。那样的修罗场,我连一点退缩的念头都没有。花满楼,没有你,我做不到。” 韩夜心直直望着花满楼,他非常想去握住花满楼的手。 可是花满楼却是一声冷笑:“原来我这么有用。不过韩公子既然已经没事了,是不是就可以把我丢开?” “不是的!”韩夜心猛地站起,动作之快,声音之大,惹得茶楼的人都禁不住看向他。 他望着不动声色的花满楼,又坐了下去。 “我只怕,我对你没用。我怕你喜欢上了别人……” 花满楼挑了挑眉。 韩夜心已经忘了,自己和花满楼的感情本有些惊世骇俗。之前他们在一起是那么自然,他们的家人、朋友从来没有一个觉得他们亲密的过分,必须分开。所以当他面对失忆的花满楼时,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可花满楼也只是挑了挑眉。不知是他太过从容,还是早有猜测? “今天见到那个飞燕,我真是怕……花满楼,你会不会喜欢上那个女孩?” 花满楼气极反笑起来:“在下并非花痴。” 可是韩夜心却十分郑重地摇了摇头:“我若说,你很有可能会喜欢上一个叫飞燕的女孩,你会不会相信?” 花满楼道:“我还不知道,原来韩公子兼职神棍。” 韩夜心却锁着眉,重重叹口气。 “你要是真喜欢她,我……我该怎么办?” 花满楼反倒认真起来:“你怎么办?” “我想让她消失,可是有一个飞燕,就会有第二个……”韩夜心低着头,捂住胸口。他呼吸急促,想来是极度痛苦,沉默一会,又抬起头来:“花满楼,我恨不得你杀了我。” 当花满楼杀了韩夜心那一刻,他的记忆就会全部回来。 那时候,他又能拥有完完整整的花满楼了。可是那又怎样?他怎么能做那么残忍的事? 让花满楼的下半生,就在这种痛苦中度过吗?变得和百里春华一样,被这种虚无没有尽头的痛苦折磨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花满楼却突然极怒,他抓住韩夜心的衣襟,神色竟有些狰狞,其声如铁:“韩夜心,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是……恨极了你!” 韩夜心却心中一动,他怔怔地望着花满楼,握住他的手:“你……” 花满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正想松开手,却被韩夜心紧紧握住。 这次是韩夜心激动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你……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却听到不知何处猛然传来一声尖叫。 那惊叫正在对面的楼房里。 花满楼听到那声音,迅速地窜了出去。韩夜心紧随其后,两人动作极快,一前一后已经用轻功飞到了马路对面那栋楼上,从窗户跃进去,只见一件装饰精致的房间里,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短剑,看那模样已经死了。 花满楼蹲下来,试了一下鼻息。韩夜心警觉地看着四周。这时,花满楼侧耳一听,忽地又从窗户跳了出去,借着墙面屋脊,不一会已经追出了很远。 韩夜心却没有立刻跟过去。他发现这个死掉的男人,正是今天早晨在街市纵马的人。他蹲下来凑过去闻了闻,只闻到一阵脂粉味。 但韩夜心还是觉得这个房子有古怪。在金铃乡的四年,和杀手一样时时防备的生活让他的警觉性变得很高。他看了一眼,走到衣柜前,侧身用剑鞘打开了柜门。 衣柜里面,一个少女被五花大绑,嘴也被布条勒得紧紧的。看到韩夜心,她才扭动着身子,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这正是昨日半夜从小楼里出走的尉迟樱。 韩夜心用剑削断绳子,解开勒口的白巾。尉迟樱喘息了一会,望了眼地上的尸首,显然是心有余悸一般。 “你怎么会在这?”韩夜心问。 尉迟樱转动着因为被绳索绑住而勒得通红的手臂,道:“我以为你已经查到这里了!” “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有看懂我留下来的线索吗?” 韩夜心皱眉。他有些不耐烦:“我现在可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尉迟樱叹了口气,走过去替自己倒了杯茶,喝下会后道:“我们是不是趁着捕快还没有来之前离开这里?” 韩夜心打开窗户。这时楼下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见他们从窗口出来,吓得惊叫四起,又指指点点。 尉迟樱说自己被迫服下化功散,现在浑身无力,要恢复还得好长一段时间。韩夜心只好搂着她的腰,又从窗口跳了出去。他没有直接落在街上,而是手在窗台一撑,脚下发力,人已经落到对面的屋脊上。 街上的人纷纷惊叫,以为两个人是凶手,连忙去招捕快。可是捕快哪里追的上? 不一会,韩夜心已经把尉迟樱带到一个空旷的地方。这是一座废弃的宅院,已经没有人会注意这里了。 韩夜心把尉迟樱放下来,冷冷地问:“刚刚的那人是你杀的?” 尉迟樱一瘸一拐地走到台阶上坐下,摇了摇头。 “虽然不是我杀的,不过,她们却要让别人认为是我杀的。” “她们?” 尉迟樱抬头,她这才相信韩夜心当真不知道。 “你知道江湖上有个叫‘□□燕’的组织吗?” 韩夜心摇头。 尉迟樱叹了口气:“也是,你才从那种地方出来。其实这□□燕也没什么大名堂,哪比得上红鞋子?我起初只不过觉得好玩,偶然加入,现在却想退也退不出来了。” 韩夜心问:“这个组织到底是做什么的?” “就是杀光天下负心汉的意思啦。我留下来的信笺上不是有只燕子吗?花满楼看到那个一定会懂。” 韩夜心皱眉:“可是花满楼查问了很久。” 尉迟樱本是一边说话一边揉着腿,想让自己麻痹的双脚尽快能活动,听到这话,她看了韩夜心一眼,才恍然大悟起来。 “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她又掩袖笑了:“别人都说花公子如何如何温柔,我看,也有些坏嘛!” 韩夜心拇指一探,长剑出了一寸,冷声问:“什么意思?” 尉迟樱放下衣袖,悠悠哉哉地道:“看在你今天救了我的份上,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吧。虽然挺有意思的,不过,花公子的确是有些不地道啦!” 韩夜心心跳得很快。他期待着从尉迟樱的口中听到他期望的真相,可是又怕自己会失望。 “我小狐仙尉迟樱向来只偷不义之财,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偷你的?”尉迟樱问。 “所谓的神偷,总有失手的时候。”韩夜心抑制住狂烈的心跳,道。 尉迟樱摇了摇头:“你实在把我们这些人看得太低了,难怪会被骗。”她没有继续吊胃口,而是接着说道:“其实是我接到我师哥的一个委托,让我故意把你的钱偷走,再带你进入那座小楼的!” 韩夜心脑中一片轰鸣,问:“你师哥是谁?” “自然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啦!” 韩夜心赫然回头。因为这话并不是尉迟樱说的。说话的人优哉游哉地从正门口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个青年书生,面上带着微笑,和当年分别时相差无几。 “师哥!”尉迟樱见到他,不顾腿上的伤,高兴地跳起来。 那青年摇着扇子走了过来,望着目瞪口呆的韩夜心,道:“怎么,不过四年未见,小韩公子就忘了在下?” “司空摘星……”韩夜心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你为什么要让尉迟樱偷我的钱财?” 司空摘星摇着折扇:“自然是那时候有人委托我,但是我却忙着另一桩事,完全脱不开身。” “委托你的人是谁?” “百花楼的主人,花满楼。” 第103章 真相 韩夜心听到这话,浑身蓦地一震,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 若是花满楼找到了司空摘星,让他故意把自己引向小楼,那意思是说花满楼根本就是记得他,没有失忆吗?! 还是花满楼因为别的原因,想要找他这个突然出现在赏善庄的人?因为花满楼本来就比许多人敏锐,他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来自金铃乡,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线索…… 但是看司空摘星的态度,又绝不像。 司空摘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花满楼为什么会这么做,本来以为他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要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可是很……或者我也不应该告诉你。”司空摘星忽然住了口,他想,这些类似于情话的告白,本应该是花满楼自己说才对。 韩夜心脑海里念头纷杂,一个念头刚涌上来又被另一个淹没,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直到最后,那最强的念头涌上来,再挤不下去,他竟不自觉脱口而出:“他难道没有失忆么!” 司空摘星看着他,脸上显出一副难忍的神色。他已决定不再多说一个字。这件事从头至尾,都应该是由花满楼来解释清楚。 不过韩夜心也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说完之后,一个箭步从院子里窜了出去。他竟不耐烦走路,使足了轻功在屋瓦上狂奔。 一直狂奔数里,韩夜心终于停了下来。他茫然四顾,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胸中那些强烈的情绪渐渐被压制了下来。这是他在金铃乡学到的本事。一个高明的剑客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不被他的情绪所控制。越是激动的时候,反而越应该冷静。 但韩夜心还是觉得胸口很难受。 他抓紧了胸口,脸色发白,在屋瓦上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 接下来该去哪儿? 他想找到花满楼,听他亲口把一切说出来。 可是,他又怕见到花满楼,怕一见面,他就会出手,先把他揍一顿。 韩夜心摇了摇头,甩开纷杂的念头。按住胸口的那只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花满楼临别时送给他的短笛,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韩夜心记得那个时候花满楼已经中了洗心劫失去了记忆,虽然那时洗心劫还没有完全完成,但是他一直以为他进了金铃乡之后,百里春华势必会更加疯狂地对花满楼施加洗心劫的。 可是今日听司空摘星的语气,他竟是记得的? 难道洗心劫并没有发动?难道他从一开始便乜有忘记吗? 韩夜心又觉得头疼了。他只能在屋顶上坐下来。 其实他很了解百里春华。在金铃乡的日子,让他经常有机会和百里春华打交道。那个时候百里春华已经很难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他疯狂地想从别人身上看到比自己更甚的痛苦,所以他甚至愿意主动帮助韩夜心逃出去……但最终并没有成功。那时候韩夜心寒毒未解,他自然不愿意浪费花满楼的心意。而百里春华的这一作为也被视为对金铃乡的背叛……他的疯狂让他不能再继续担任守门人的任务,最后死于金铃乡的惩戒之剑。 他本以为,虽然百里春华死了,但花满楼身上的洗心劫还是没有解开。这个劫,你死我活。 而杀了百里春华的,正是韩夜心。 他在金铃乡,有着另外一个身份,还有着特别的任务。而他也并不打算把这些事告诉花满楼。 想到这里,韩夜心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摩挲着那根字迹已经被抚平的短笛,决定到小楼里去等花满楼。花满楼总归是会回去的,他一定会有一个解释。 花满楼追出去,在一条花街的小巷子里停住。 他追的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花满楼拧眉道:“上官姑娘……” 那白色的人影回过头来,摘掉脸上的薄衫,轻轻一笑:正是方才卖花的少女。 那少女轻盈地走过来,道:“花公子,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见面了。” 花满楼道:“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和姑娘见面了。” 那少女掩袖笑了起来:“这话说的也不错。花公子岂不正是一点也看不见我?”她暗示花满楼是个瞎子,但花满楼却并不在意。 “我只是以为,姑娘已经死了。” 那少女颇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花公子怎么这么狠心,好歹,咱们还是有过一些情分。” 花满楼皱眉,手中寒光一扬,一柄柳叶飞刀擦着少女的脸颊飞了过去。 那少女没想到花满楼会突然出手,而且也没想到这刀竟真的擦着她的脸颊,等侧头闪避时,脸上已经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上官姑娘,我之所以追出来,是因为有几句话想说。” 上官飞燕已没了妖娆姿态,狠狠地瞪着他,虽然她忘了花满楼并不能看见。 “你死没死,我本不关心,只是,请你从今往后不要接近我的生活,否则,总有人在意你的死活的。” “你什么意思?” “青衣楼的人想必很想知道姑娘的下落吧。” 上官飞燕脸色一寒,伸手摸去脸上的血迹。她自然知道花满楼不是随口说说,而她也相信花满楼真的能在千万人之中找到自己。 “花公子可当真是一点也不念旧情。” 花满楼手指之间寒光又闪了闪,上官飞燕看见,连忙后退。 “即使花某是个瞎子,也知道善和弱并非一回事。庭有兰草,亦当除之。花某言尽于此,望姑娘好自为之。” 上官飞燕震惊地看着他,一脸地不可置信。她连连摇头:“花满楼,你……你若早这么说,我一定不会选择骗你。” 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你没有骗我,我也没有被你骗。” 上官飞燕上下打量了花满楼一眼,冷笑一声:“不错。我早觉得你不正常。若正常,怎会对我丝毫不动心?莫非……”上官飞燕忽然一副牙痛极了的表情:“你的身体……” “我劝你还是不要瞎想了。”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上官飞燕的肩上。她瞬间浑身冰冷,连动也不能动。她竟不知这人是何时出现的,出现了多久? 但她虽然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这人是谁。 只见花满楼淡淡地笑了,收回手里的寒光。那搭着飞燕肩膀的人转到正面来,上官飞燕立刻看到了一件鲜艳的大红披风,而披风的主人,正摸了摸唇间的胡子,长得像眉毛的胡子。 “越是漂亮的姑娘,对自己的外貌就越自信。若是别人没有喜欢上她,她就会怀疑那人身体不行。”陆小凤摇了摇头:“这么自大,实在要不得。” 花满楼笑了笑:“我看这倒和某人很像。” 陆小凤一个旋身,已经出现在花满楼身侧:“这可错了,我还没有这么厚脸皮。” 上官飞燕涨红了脸。她本以为花满楼喜欢她,心中得意极了,虽然她并不喜欢花满楼,不过把这样的人玩弄在掌心的感觉还是很不错。但现在却有人告诉她“是你想太多了”,这怎么让人受得了? 她虽然被陆小凤点住了穴道,仍旧动不了,但仍仰着脖子继续说道:“我看你也不用替他打掩护。即使是你陆小凤,不也曾拜倒在上官丹凤的裙下么?”而那个上官丹凤,还是她所扮演的。 陆小凤忽地神色一冷:“闭嘴。” 上官飞燕竟感觉到了一丝死亡的寒意。她看着陆小凤和花满楼,才明白这两人或许真的不在意她的生死。 上官飞燕紧张起来。 陆小凤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知不知道这会让人很讨厌?” 上官飞燕道:“这话岂不应该送给你自己?” 陆小凤皱了皱眉。 “虽然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你实在不该这么看花满楼。他之所以不喜欢你,只是因为,有比你更值得喜欢的人罢了。” 上官飞燕的脸简直变绿了。 但陆小凤看着她,已实在不想继续再说下去,转过身去。 花满楼见他已经有要离开的意思,便对上官飞燕道:“姑娘,言尽于此。以后请姑娘尽量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在下并不在意,但我怕,有人会心情不好。” 不知那人从哪里听来了风言风语,单单“飞燕”两个字,就神色大变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奇妙,有些无奈,又有些高兴。上官飞燕立刻明白了:原来他真的是有喜欢的人。一时之间恨意充满胸膛,她盯着花满楼:“什么人竟让花公子这么紧张?” “这个你就不必关心了。”陆小凤搂住花满楼的肩膀,伸手一弹,一个泥丸射出去解开了上官飞燕的穴道:“滚开吧,虽然我们不找你,但自有人会找你。” 街边传来捕快鸣锣的声音。上官飞燕恨恨地看了一眼,脚尖一点,立刻用轻功离开了巷子。 陆小凤见花满楼轻锁着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还不高兴?小韩弟弟不是已经回来了么?”花满楼惨淡一笑:“我可能把他惹火了。” 他这么说,陆小凤立刻来了兴致:“我听司空摘星说你本想让他引小韩过来,后来这事怎么样了?” 花满楼道:“现在他恐怕已经知道了。” 陆小凤不解地道:“知道什么?” 花满楼想起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陆小凤。他和韩夜心闹的别扭,大概陆小凤还真不知道。 他只能长叹一声,用扇子抵住额头,把自己做过的事交代了一边。 “哈哈哈哈哈!”不一会,巷子里传出惊人的笑声。陆小凤笑得捂住了肚子,一边指着花满楼:“你……你竟也会做这种事!” 花满楼无奈地扶起他:“你不要笑了!不如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小凤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这我可帮你了你。七童,你自己惹出的麻烦,总该自己收拾。啊,我突然想起苦瓜大师约了我吃素斋,这就改走了!”陆小凤说完这句,竟把他的朋友一个人丢在巷子里,迅速地走了。 花满楼站了一会,长长叹息一声,知道躲不过,只好一步一步朝小楼走去。 他越走,心情越急,恨不得立刻回到楼里,紧紧抓住那人,让他再不要离开。还要好好质问一番:为什么已经回来一个月,却还不来见他?! 他岂不知道这种滋味,比度日如年还难以忍受吗? 第104章 释怀 越近小楼,花满楼的心跳得越快,也越觉得忐忑。本来疾奔的脚步也渐渐慢下来。 他有预感,此时韩夜心必定在小楼里等他。 方才在命案发生的房间,他听到了上官飞燕离去的动静,同时也听到了尉迟樱的呼吸声。他一刻没有停地去追了上官飞燕,但是也隐隐约约觉得,尉迟樱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夜心。 让她去偷盗韩夜心财物的,真是花满楼本人。 花满楼轻轻叹息一声。出此下策,他也是气极。就连现在,心里还是有一些怨怼——这种情绪对花满楼来说,本就十分不寻常。而和韩夜心有关的很多情绪,都很不寻常。 那些绝不会再从其他人身上体味到的情感,让他的心情泛着一层酸楚,又有一层甜蜜。 中心摇动。 花满楼低头,伸手捂住嘴。这些情绪来势凶猛,他必须平歇一下,再去见那个人。 这样才不会在第一句就败下阵来。 花满楼举步上楼。 他紧抿着嘴唇,指节握得发白,脑海里一片轰鸣,根本没办法思考,却又自虐般地想着:“真想看一看夜心,他现在的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是不是和他一样?怨极、念极。 花满楼一步一步,终于登上了小楼。他闻不到花香,听不到街上的人来人往,只能感觉到,日夜思念的人坐在桌边,一声冷肃。 他轻轻一笑,掩饰住心中所有的情绪,走了过去。 他看不见韩夜心通红的眼睛,握紧的拳头,发白的手指。 他盯着花满楼一步一步走进,眼中几乎要滴出泪来,咬牙了半晌,道:“你是什么时候?!”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但花满楼一瞬间就听懂了。 他是在问,“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花满楼寒着脸,道:“在问我之前,不应该问一问你自己吗?” “我?”韩夜心颤声道。 “你可否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会回来?”花满楼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韩夜心一怔,道:“我……又没有不回来……”他像是有些内疚,声音弱了下来。 花满楼冷冷哼了一声:“可是我却知道,某人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了金铃乡,却在别的地方逗留,连回来的打算也没有。” 韩夜心红了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花满楼这一问,竟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韩夜心想到自己在赏善庄虚耗了一个月,本就心虚,被花满楼这么一吼,更是气短,脸涨得通红,别过头去道:“我还不是怕你这个样子?” 花满楼气极,倒是气定神闲地笑了:“我什么样子?” “你……把我当成陌生人,还挑三拣四……”说着说着,韩夜心竟觉得无限委屈:“连你的书都碰也不能碰,你简直……”他竟真的伤心得很,落下泪来。 花满楼心已软了,叹息一声,刚想走过去,却又想起往事,硬起心肠:“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在外一个月都不回家?”他脸色发青,侧头问:“难道是喜欢上了别人?” 韩夜心赫地起身,却仍是不敢看向花满楼:“我早说过了!我怕看到你冷冷淡淡的样子,况且,要担心也是担心你会喜欢上别人?谁不知道,你花公子,温雅无双……” 花满楼听到这话,气得恨不得动手,死死握紧手中折扇:“你说的是真心话?” 韩夜心后怕起来,连忙回头,哀哀地看着花满楼,软声道:“我……我哪里说的是真的?” 花满楼铁青着脸,道:“你过来。” 韩夜心连连摇头,急忙往后退去。 花满楼长叹一口气,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平和些,声音也柔了些:“你过来!” 韩夜心立刻躲到了杜鹃花后:“你!你别生气!”他让花枝挡住身体,似乎又充满了无限的勇气,冲着花满楼道:“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失忆呢!” “若我真失忆,你就永远不回来?”花满楼感觉到心中怒气又一下子全都上来了。 “你胡说!我本来就已打算回来了!” 花满楼冷笑:“若不是尉迟樱偷了你的钱,我倒想看看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韩夜心已经完全占了下风,什么理由也想不到,本来打算兴师问罪,现在却自己成了罪人。 他心中不甘,恶狠狠地道:“你无理取闹!你要是真失忆了,怎么会在乎这个?” 花满楼捂着胸口,坐到凳子上。 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韩夜心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他看着花满楼的样子,试探地走过去:“七童?” 胸口很痛。花满楼只抓着胸前的衣服,低头不语。 韩夜心用手指戳了戳花满楼的衣袖:“七童?” 见他还是没反应,韩夜心忐忑起来,走过去抓住花满楼的手臂:“我怎么是故意的?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他走进一看,才发现花满楼脸色真的非常不好,立刻慌张起来,弯下腰抱住花满楼:“七童,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他用脸蹭着花满楼的脸庞,泪水不断落进花满楼的脖子里:“是我错了,我应该第一时间就回来看你,七童,你别不说话……” 花满楼用手去推他。 韩夜心握住那只手,泪水落得更多。他和少年时一样,跨坐在花满楼的腿上,带着满眼的泪水,亲吻花满楼的嘴唇。花满楼固执地别过脸去。 韩夜心只觉得满心疼痛,那种痛从心尖延伸到四肢百骸,越发不能停止。他一边落着泪一边低头亲吻花满楼的手,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的话,是有多么得伤人。 “七童,我错了,认打认罚成不成?”他的手放到花满楼的脸上,泣不成声地问。 花满楼满腔愤恨,终于化成一片酸楚,又成了点点情丝,酸酸软软地缠绕在心头。 他板着脸问:“这话可当真?” 韩夜心连忙点头。 “若是假了怎么办?” 韩夜心双手抱住花满楼,挺身在他耳边说道:“若我说的是假的,你就把我锁起来,关起来,一辈子也不要离开半步。” 花满楼轻轻笑了。他咬住韩夜心的耳垂,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吹气似地在他耳边道:“我当真的。” 韩夜心立时一个激灵,许久,才哀叹一声,靠在花满楼的肩头上:“你要了我的命。” 花满楼微笑着,这才伸手搂住了韩夜心的腰。 第105章 完结 小楼极静。静得只能听见楼外的虫鸣。 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映照着一片楼宇。明亮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口照进来,投在花枝上,投在相拥的人影身上。 他们拥抱着彼此,间或亲吻,来告慰长久的分离。 韩夜心的头在花满楼肩窝蹭了蹭。刚刚迷迷糊糊竟然小睡了一觉。醒过来还在那人的怀里,真是妙不可言。他抬头,轻轻一啄花满楼的嘴角,脸上满是笑意。 花满楼的双手放在韩夜心的腰上,似真似假地哀叹道:“我的腿麻了。” 韩夜心这才惊觉,他这一坐,从尚未黄昏到窗外明月高悬,竟已不知坐了多久。 他扶着花满楼的肩膀站起来,蹲下去给花满楼揉着腿:“怎么不叫醒我?” 花满楼笑了笑,手放在他的头上:“我乐意。” 韩夜心只得摇头,心里酸酸软软的。花满楼愿意欺负人了,他觉得苦恼又甜蜜;可是七童一旦温柔起来,他又觉得难受。 “七童,好点没有?”韩夜心揉了一会,问。 花满楼低头,乌亮的长发从他的肩头滑下。他捉住韩夜心的手,仔细摸着他的手掌:“怎么这么熟练?” “我在金铃乡的时候,有跟那里的人学过。”韩夜心有些心虚,道。 “哦。”花满楼不置可否,捏了捏他的手掌,却并未放下,而是牵起来:“肚子饿了,下去找些吃的。” “好啊。” 两人下了楼,就着厨房里的食材随意做了些饭菜。也没有再把菜端上楼,就在一个小桌子上解决了。虽然菜色简单,但是因为昏黄的灯光和对面触手可及的人影,却让他们觉得比以往任何一顿都要可口。 吃过之后,用干净的锅烧了一锅热水。花满楼用的水是家里仆人特地挑来的山泉,即使他一个人住,倒也没有苛待自己。 韩夜心挽起袖子,拿木盆打好一盆热水,再舀来山泉兑好。一边兑水,一边用手轻轻和着。水汽氤氲,迷蒙了他的眼。花满楼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低下头,呼吸全在韩夜心的脖子里。 韩夜心觉得有些痒,又舍不得推开,道:“七童,你试试水温。” 花满楼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放进盆里。水汽氤氲中手指如玉石,韩夜心竟看得怔了。那手在水中轻轻一荡,湿哒哒地握住韩夜心的手腕:“好了。” 韩夜心被撩拨得心跳如雷,勉强稳住,倒也说不出让花满楼松手的话,手搭在盆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盆水端到洗脸架子上去。 花满楼松开了手,直起腰身。 韩夜心悄悄松了口气,把水端过去。本想让花满楼先洗,但他一边脱着外衣一边摇头。韩夜心想了想,自己低头洗起来。洗脸的时候生怕花满楼捣乱,一直戒备着,但花满楼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等回过头,见他已脱了外衣,挽起衣袖,要就着韩夜心用过的水洗一洗。韩夜心连忙止住,把水泼了:“我再给你换一盆。” 花满楼倒也不闹,静静地等着。 洗脚的时候偏要在一起,韩夜心暗想这也没什么,便从了他。两个人坐在凳子上,脱掉鞋袜,把脚伸进木盆里。等韩夜心的脚试探地放到盆地,花满楼的脚也放了进来。他的肤色要白上许多,不论这俊雅的容貌如何赏心悦目,连脚也长得很好看。 正想着,对方的脚缠了上来,放在他的脚上。 韩夜心耳朵都红了,直着腰,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却气定神闲,面上一点波澜也没有,认真地道:“我看不见。” 可是他的脚却紧紧地把韩夜心的脚固定住。 韩夜心无奈地道:“七童……” 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可是那人却摆着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好像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一般。 韩夜心犹如百爪挠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花满楼这才轻轻一笑,搂过他的腰,手指托起他的下巴,给他一个长长的吻。 两人拖拖拉拉地洗好,等上楼时,韩夜心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白玉小瓶子。 方才明明没有。 他皱了眉,拿起来在手里掂量一番,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不过那个瓶子倒是极好,上好的白玉,入手温良。用这么好的材质雕琢的瓶子,不禁让人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 花满楼捡起桌上一片凤仙花,笑道:“没关系,是陆小凤留下的东西。” 韩夜心这才拿掉瓶塞,瓶口倾斜,入手一片湿滑,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韩夜心一时之间猜不透这是什么,花满楼几次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只好走过去,重新塞上塞子,拿茶水给韩夜心洗了洗手:“夜深了,睡吧。” 韩夜心仍是困惑,一边看着这瓶子一边点了点头。 握着手走到房门前,他却被花满楼一带,门迅速地被关上,人也被压住。五指交叉,高高举起,长吻无歇。 这一夜,韩夜心最终知道了那瓶子的用途,面红过耳,觉得以后再也没办法直视陆小凤了。 第二日,太阳已经出来很久,照的小楼的一切都暖洋洋的。花满楼和韩夜心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桌边已经坐着一个人。陆小凤躺在三张拼起来的椅子上,胸口放着一壶酒。 见到他们出来,陆小凤拿起酒壶,一跃而起,上下打量着,眼睛里带着古怪的笑意:“你们两个,昨晚睡得可好?” 花满楼板着脸,坐到桌边并不说话。 韩夜心也板着脸,但却耳尖通红。他低着头,感觉到陆小凤的目光,只好掩饰地咳嗽一声。 陆小凤嘿嘿一笑,又躺了下去,举起酒壶,朗笑道:“好一个行乐须及春!”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何不善解人意到底?” 陆小凤笑道:“自然是我也很久没见小韩弟弟,想念得紧。再说了。花满楼,若不是我,你现在岂能这么舒心地坐着?” 这时楼梯口响起脚步声,一个人道:“还有我!” 上来的是司空摘星和他的师妹尉迟樱。 尉迟樱见到二人,欢笑地扑过来:“师哥偏说你们两个见面要打架,现在看来还是我说的不错!” 司空摘星却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 司空摘星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礼盒,里面是满山堂最精致的点心。他把礼盒放到桌上,尉迟樱打开盒子,下楼找了盘子把它们装起来。 韩夜心见此,拿了水壶,给众人泡了茶。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可看到了,这才是到人家做客的规矩。” 陆小凤拿过一个绿色的糕点,扔进嘴里,哼哼笑道:“难道我没有送礼么?花公子,过河拆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饶是花满楼,也不禁脸皮一烫,说不出话来。 尉迟樱左瞧瞧,右瞧瞧,不知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又见他师哥笑得一脸莫测高深,好像他们谁都明白,只有自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走过去挨着韩夜心坐下:“小韩哥哥,你们昨天到底有没有打架?” 这“小韩哥哥”一出口,却把陆小凤给呛着了。尉迟樱这个死孩子,只会跟着她那个口无遮拦的师哥乱喊一通,还从来没叫过自己一声“哥”。 再看韩夜心,许是被叫了“哥”的缘故,方才在众人的打趣中木着一张脸,现在轻轻笑了:“有机会一定要打一次。” 尉迟樱摇了摇头:“我看还是算了。跟有些人打着实没意思,你看我师哥和陆小凤,什么倒立挖蚯蚓啦翻筋斗啦,比来比去也没个输赢,无聊得很。”她连连摇头,那样子嫌弃得要命。 “臭丫头!”陆小凤隔空一弹,尉迟樱“哎哟”一声抱头躲过,跳起来叫道:“陆小凤,你以大欺小,卑鄙无耻!”两个人围着桌子,不真不假地打闹了几圈。 “好啦。”司空摘星捉住尉迟樱:“你就乖乖坐下,大人有话要说。” 尉迟樱对她师哥有言必从,坐下来,拿了几个颜色鲜艳的糕点摆在自己盘子里,一边吃一边看。 韩夜心道:“我实在是不懂,花满楼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空摘星和陆小凤相视一眼,笑道:“知道你要问这个,所以我们今天才过来。” 原来那日花满楼和韩夜心进了大雪山,花家的众人表面上是回了客栈,实则也没有放弃,偷进了雪山,却被外面的阵法缠住,困在了雪山之中。后来还是和雪山主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客栈主人把他们接了出去。但并不是没有人进入雪山。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进去的时候,花满楼已经答应了百里春华的条件,接受了洗心劫。陆小凤和司空摘星调换了洗心劫的一些药物,让花满楼暂时不露出破绽,而私下里又让花满楼渐渐恢复自己的记忆。 再过了起初的混乱阶段,花满楼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而那个时候,韩夜心早就被金陵乡的人带走。 他们便一直在外面关注着金陵乡的动向,以他们几人的本事,和之前对抗金陵乡的前辈们留下来的基础,他们已经越来越了解金陵乡。所以韩夜心一出来的时候,花满楼就已经知道了消息。 他以为韩夜心会快马加鞭地回来,却没想到他在赏善庄做任务做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却仍旧没有归来的迹象。 花满楼气得不轻,这才定下了把韩夜心引过来,而自己假装失忆的计划。虽然这计划只执行了一天,而这一天,也让韩夜心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现在两心相知,除了有时还会恨不得拿对方磨牙,其余也没什么大碍。 韩夜心一边听着,一边皱眉。 听完之后,他忽然起身,对众人弯腰抱拳,竟是个致歉的动作:“我在出金铃乡之前,已经答应了他们,绝不泄露他们的半分机密。所以,陆兄,司空兄,以后关于金铃乡的事,我可能帮不上忙了。” 陆小凤无谓地笑笑,挥了挥手:“那是你的事,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必担心我们。” 司空摘星也点了点头。 韩夜心心头一热,坐下来长久说不出话。花满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说过了往事,几人闲聊起最近江湖上的新鲜事起来。有酒有茶有点心,再加上太阳暖融融的,倒是一派浮生悠闲的景象。 这时,互听楼外传来一阵卖花声。 “卖花啦!桃花杏花梨花海棠~插一枝头上春风,瓶里栽水中花月~” 陆小凤探头一望,皱眉道:“怎么是她?” 花满楼神色也冷了下来。 那卖花的少女径自上了楼,看了看几人,独朝花满楼笑道:“花公子,你昨日定的花,我给你送来啦!” 说罢捧过一束垂丝海棠。 见众人都不动,韩夜心起身接过,那海棠花上却插着一封信笺,上面写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上官飞燕却真的跟卖花少女一样说道:“一束海棠二十文!” 花满楼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买你一个月的花。以后可以不用来了。” 上官飞燕眨着眼,笑着拿过银子:“谢谢花公子!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一定长命百岁福如东海!” 说罢,便又像一只燕子一般,提着花篮轻捷地下了楼。 韩夜心把那一束海棠放到桌上,抽出了信笺。打开一看,他的脸色变了变,微微皱上了眉。 “小韩弟弟,写的是什么?”陆小凤问。 韩夜心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们。 他看了看花满楼,捏紧了信纸,终是说道:“这是童远志的约战之书。” 童远志的名字让往事带着尘土味扑面而来。 花满楼定了定心,问:“什么时候?” “三月十三,寒雨楼。” 离三月十三还有十三天。得到这个消息,四个人骑着马,连连赶了好几天的路,来到当年韩铁城和海明珠归隐的地方。 破旧的茅房早已被修葺一新。屋前的小菜园上,旧菜未采,冒出一片野草,开着一片菜花。 韩夜心回头去看花满楼。 花满楼负手站在那儿,微微皱着眉头。韩夜心握住他的手。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便已知道,这个地方保持着这样的整洁,一定是花满楼经常来打理的缘故。 花满楼低头,用空出来的手整了整韩夜心的衣襟:“寒潭水冷,你小心些。” 韩夜心点了点头。 当年的离恨刀,便沉在这寒潭深处。既然是斩断旧仇,那就只能用这把刀。韩夜心投入刺骨的寒潭水中,借着手中一点夜明珠的光,去寻找那把刀。 他终于看到韩铁城的刀直插在潭底,遇到一点微光,刀锋仍旧泛出冷光。 三月十三。 陆小凤陪着花满楼站在一处寺庙的静室里。陆小凤:“你是不是很担心?担心的话,我或许可以替你去看看情况。” 花满楼摇了摇头。 “我很担心,但也不是特别担心。”他回过头,竟还能轻轻笑一笑:“陆小凤,你相不相信我有特别的能力?他这一次,一定会很快就会回来的。” 陆小凤疑惑地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花满楼关心则乱,若他此时表现得不这么镇定,大概还正常些。 “他出来之后,你们准备做什么?” “回花家。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了。” 陆小凤点了点头。“到时候你们花府一定很热闹,我想我一定可以去蹭个热闹。” 寒雨楼。寒雨楼的四周都是水,想要到此楼的人,必须用轻功飞过去。 此时,最高的一层楼里,韩夜心正在和童远志下棋。桌旁放着一个檀木盒,盒子里装着三颗红彤彤的药丸。 他一边下,一边望着楼外。 童远志落下一字,淡淡地道:“你不专心。” 韩夜心叹了口气,回过头,捡起一颗白子落下去。 他和童远志是朋友。但这一点,不光外面的人不知道,连金铃乡的人也不知道。 这是一段奇妙的友情,现在他为了往日承诺,必须在这里陪着朋友下棋,而让另一个人担心、忧虑。 每一刻,他都恨不得丢下棋子,从窗口跳出。 然而,童远志竟似捏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一点也不担心他这么做。 韩夜心当然也没有跳,而是忍着心焦下完了这一局。 这一局下了足足三个时辰。 当韩夜心从寒雨楼的窗口飞出,脚尖点着水面落到地上的时候,花满楼正在岸边等他。 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一丝的交集。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伸手抱住扑过来的人,抚摸着他的头发问:“都解决完了?” 韩夜心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嗯。” 陆小凤牙痛似地倒吸一口气。他有很多疑惑,但看了看花满楼,又看了看韩夜心,决定把这些疑惑全都咽到肚子里。 他们一起回到了花府。这一日,花府张灯结彩,竟是好几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韩夜心看着忙碌的人群,十分不好意思:“只不过是我的生日,这样太大费周章了。” 正在指挥着众人挂灯笼的大嫂扶着怀孕的腰身道:“小弟,这哪一年不是这么过的?再说这些废话,小心打嘴!” 韩夜心吐了吐舌头,连忙躲开了去。 小红和小绿拉了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又把他按到镜子前,给他梳头发。束好了发,她们又开始发愁起来:这么多的簪子,该戴哪一根。 花满楼放下书卷走了过来。他的手指拂过摆放整齐的簪子,取了一根簪在韩夜心的头发上。 小红连连拍掌:“还是七公子会选!这可比咱们选的合适多了!” 花满楼的双手放在韩夜心的肩上,微微一捏。韩夜心望着镜中的一双人,竟觉得心跳如雷,登时红了脸。 热闹的盛宴正午既已开始。这确实不像一个普通的生日宴会,不光是花家自己人,还有许多外来的贺客。 不知为何,他们的统称韩夜心为“小公子”,这称呼让八童十分高兴,身高不及的他伸手拍了拍韩夜心的肩膀:“太棒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 “不,我比你大。” “可是你是小公子,我是八公子。” “大概或许你可以称为九公子。” 两人不咸不淡地扯着,忽然看见堂前几名少女撒着花瓣从天上飞落下来。 当中一位少女在花瓣雨中向他们走来,手里拖着一个盘子。那盘子上放着一个檀木盒。 “鄙主人恭贺韩公子生辰,特献上烛龙丹三颗,还望公子笑纳。” “你的主人是谁?”陆小凤问。 那少女也没有故弄玄虚,淡淡地答道:“金铃乡主人,童远志。” 韩夜心扶额。 花满楼却十分平静,对那少女道:“我替夜心谢过贵主人。” 那少女留下了烛龙胆,又弯腰一拜,和来时一样地飞走了。 “花满楼,你听我解释。”韩夜心连忙说道。 花满楼用手指按住他的嘴:“放心,我明白。” 韩夜心小心翼翼地把烛龙丹递过去:“或许你不愿意用……” 三天后。一层层的纱布从花满楼的眼睛上解开。他慢慢睁开眼睛,依稀感觉到一点光明。 和光一起进入眼里的,是一位青年的模样。他蹙着眉头,满脸的担忧。他的脸庞,花满楼用手指触摸过无数遍。 那双眼镜,仍和小时候一样清澈明亮。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花满楼微微笑了,许久不见的光明却让他流下泪来。 他伸出双手,轻轻说了句:“过来,夜心。” 韩夜心走过去,捂住他的眼睛,用手指擦掉他的眼泪。 他轻轻抱着花满楼,把头靠在花满楼的肩膀上。 “失望了没?” “嗯?” “我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不,”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双手扶着青年的头,吻了吻青年的眉心:“正和我梦中一样。”